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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惊昆仑

作者:王度庐

  第一回 猎艳偷香门徒触大戒  忏杀悔过老侠动慈心

  陕南镇巴县,原是在万山拥抱之中的一座小城,景物风土与川北相差不多;但民风却更凶悍,颇带些野人的气质。清代中叶,那时大乱方息,流贼多窜于草莽之中,时时打劫客商,行旅至为艰难。

  出外之人如本身不会武艺,必须要请保镖的人护卫,否则寸步难行。因之那时镖店生意大盛,而学习武艺之人也日见增多。

  镇巴城外有一位老拳师鲍振飞,人称“鲍昆仑”。他惯使一口昆仑刀,那口刀形式与普道的刀无异,只是份量特别沉重,而他的刀法也与众不同。他少年时曾入过行伍,立过军功;中年时就以保镖为业,曾在陕南州北各处开过十几处镖店。镖行之中有名的镖头,多半是他的晚生下辈。后来到了六十岁时,挣得家资也够了,便将镖店交给他的儿子和徒弟们经营,他回到家中来享福。

  这时鲍振飞已六十四岁,胡子已然苍白了,身体也放了胖,一天比一天胖。他恐怕胖得太厉害,要得中风之疾,便不敢放弃下功夫。每天早晨他要舞几趟刀,打几套拳;傍晚时还一定要骑著马在村前后绕几个圈子。他住的这村庄就叫作“鲍家村”,面前就是一片苍翠的山岭,东边是一条小溪,西边却是山野,北边就是镇巴县城。风景秀丽,有如江南,但蕴含一种刚健之气。

  鲍振飞虽是这村里最有名的人,但住的宅子并不大,家中也没有用著仆人和长工,给他作事的全都是些徒弟。鲍振飞的徒弟前后共有三十多人,多半分散在各处居住,现在随从他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连他的次子,给他经营著家中一切事务,如耕种、收割、牧猪、喂马等事,他都不必另外去雇人。

  从他学艺的人也不必送甚么贽礼,天天来练;五年之后,准保学成通身武艺。可是鲍振飞对徒弟所立的戒条是十分的严厉。戒条共六项:第一不准杀伤无辜,第二不准好色奸淫,第三不准偷财盗物,第四不准欺凌孤寡,第五不准藐视师专,第六不准违背道义。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奸淫一项,因为鲍老拳师最相信“万恶淫为首”这一句话。

  他走江湖四十余年,手下杀死过二三十条人命,都是一些奸夫淫妇,并无无辜之人。他的大弟子常志高,因为恋著一个江湖卖艺的妇人,被他知道了,立刻就逼著志高自己斩断了一只胳臂。他的四弟子蒋志耀,因为在看杜戏的时候调戏了一个妇人,叫他看见,立刻就将左眼刷下。他的第二十三弟子胡志凯,因为与盟嫂有私,也被他知道了。他叫人给送去一封信,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老拳师亲笔昼一个押。那胡志凯便明白师父是要制裁他,他便自缢身亡。

  因为老拳师对待门徒这样严酷,所以门徒莫不恭恭谨谨,低头出,低头入,路上遇见妇女,连正眼看也不敢看,真如同理学家的门下弟子一般。

  这天正是阳春二月天气,村舍附近的柳色都青了,草也萌出了嫩苗,麦子已长了半尺多高,鸟声叫得特别了亮;马却像疯了似的,日夜在嘶叫,仿佛要寻找它的伴侣。早晨鲍老拳师起来,东方已发出了紫色。但是他那二儿子鲍志霖的住房,屋门还没有开,鲍老拳师就非常不高兴。因为二儿子是新娶的媳妇,二儿媳过门还不到两个月,就把个雄壮的男人给毁了。天到这般时候他还不起来,难道他把三四年的武功就全扔下了吗?鲍老拳师忿忿地这样想著,就使著力气咳嗽了一声,为的是使房中的二儿子听见。

  他走到门前那块平场上,就见六个徒弟都在打拳踢腿,抡刀舞棍。老拳师倒背著手儿走过去,先到第二十七的门徒陈志俊面前。陈志俊正打著「通臂拳”,打到最末的招数,名叫“两翅摇”,鲍老拳师就摆手说:“不对!”遂自己作出架势,两手摇摆,两足搓揉;作个坐马步,两拳平阴著胸;先将右手掠开,平直如翅,然后收至胸部,再掠左手。连练了两次,老拳师已有气喘了,遂站在一旁,叫陈志俊再练。

  陈志俊按照他师父所作出的姿势,又练了四五次,鲍老拳师方才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看第十四门徒鲁志中和第二十五门徒秦志保对刀。鲁志中是鲍老拳师得意的门徒,他的刀法丝毫不错,可是秦

  志保的刀法却不行了。鲍拳师在旁看了不到五分钟,秦志保竟露出了六七个破绽,并且越是师父看著他,他越觉得手忙脚乱。鲍老拳师一生气,过去一脚,“当啷”一声,将秦志保手中的钢刀踢落在地。秦志保满面通红,右手疼得不能再拿东西,伸著左手,由地下拣起来钢刀,递给老拳师。

  鲍老拳师连看也不看,就与鲁志中对起刀来。只见刀光飞舞,老拳师虽然身体不大灵健,但是刀法毫无破绽。往来二十余合,鲁志中怕师父的气力接不上,便收住刀势跳到一旁。鲍老拳师把刀向秦

  志保一扔,说:“你刚才那刀法,走在江湖上若遇到孙癞子那样的人,你也一定吃亏!”秦志保低著头,惭愧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鲍老拳师走开,又要看第二十一的门徒马志贤使的双钩。这时他的二儿子,自命为“小昆仑”的鲍志霖,就从门里走出来了。鲍老拳师一看见二儿子那张黄瘦的脸,没精打彩的样子,他就更是生气,便连看也不看,走过去教马志贤使用双钩。鲍志霖也敷衍了事地在场子上打了一套拳,然后他就站在一旁歇著去了。鲍老拳师亦不理他,又转身去看江志升使的宝剑。

  江志升是老拳师第三十的门徒,学艺虽不足三年,但他的武技已超过了他所有的师兄。舞了一趟剑,他又向兵器架拿过刀来,走了两趟刀。身轻刀快,不但招数一点不差,而且姿势亦非常之好看。

  鲍老拳师看了,不禁暗暗点头,同时心中又有点嫉妒。暗想:“我若有这样一个儿子,岂不给我争光?我的昆仑刀十四手秘诀,亦不至于没处传授了。”又见江志升穿的是一身青洋绉裤褂,袖子上还镶著白缎子边儿,乌黑的一条辫子在头上盘著三匝,衬上他那张白净的长脸,细眉朗目,简直像一个美貌的少妇。

  鲍老拳师一看他的模样,心里就不喜欢了。倒背手儿转身走去,走到二儿的面前。那鲍志霖又故意握起拳抡了两下,然后将身一跳,跳起一尺来高,仿佛要练习蹿房越脊似的。气得鲍老拳师页要由江志升的手中接过刀来,砍他儿子几刀。可是忽然一件三十年前的旧事涌上心头,他又忍不住叹息。

  赶紧转身,又去看了看第二十弟子刘志远使的枪法,他便回到门里去了。

  老拳师一进门里,外面的徒弟们也就都松懈了。刘志远扔下枪,由槐树下解下一匹马来,向南驰去游玩。江志升把刀送到兵器架上,跟才打完拳的陈志俊谈闲话。鲍志霖却拉著耍钩的马志贤,笑著问说:“喂!我瞧瞧你那条腰带,是你媳妇给你绣的不是?”

  马志贤笑著说:“我媳妇哪有这么好的活针?这是我媳妇她的表婶给绣的。”

  鲍志霖夸赞著说:“嘿!真不错。好巧妙的手儿!”

  马志贤向江志升努嘴儿,悄声告诉鲍志霖说:“我家里她的表婶,就是江志升的媳妇儿。”

  鲍志霖说:“呵!原来你们是连襟呀!”

  身边站著的秦志保,这时还红著脸,他说:“师父又出来了。”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刻众人全都止住了笑谈,有的坐在地下歇息,有的还抡刀打拳。

  鲍志霖就见他父亲一只手拿著长杆烟袋,一只手拉著他那年方十岁的小孙女,又由门里走出来。

  老拳师优游自在地在门前徘徊。那小姑娘嘴里哼著山歌,一边走,一边欢喜地往前跑,并时时将明亮的小眼睛翻起来看她的老祖父。

  忽然,老拳师止住步,叫道:“志中!”

  鲁志中赶紧放下刀走过来,在老拳师的面前一站,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有甚么吩咐?”

  鲍老拳师说:“我想叫你明天到汉中走一趟,看看你大哥去。因为上次你六师哥来,说是他的腿伤又犯了,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鲁志中点头答应,说:“我明天就去吧!我想大哥的腿伤不至于多么要紧。”

  鲍老拳师点了点头,说:“好,回头我给你盘缠,你明天就动身吧!”说完了,又在场子上来回散步。他手里拉著的小孙女,又扭著头冲著江志升笑,因为江志升平日最爱逗著她玩。

  待了一会,老拳师又拉著孙女回到门里去了。这里众门徒全都收起来兵器,连兵器架也都抬进门里。陈志俊跟马志贤打扫场地,刘志远去喂马。江志升找了一两件轻便的活儿干完了,他就回家去了。鲍志霖在地下蹲了一会,就亦进门回到他的屋里。鲁志中却向他师父去要盘缠。

  鲍老拳师住的北房,是三间很敞亮的屋子。这时老拳师正跟小孙女同桌吃早饭,由大媳妇伺候著。老拳师的长子名叫鲍志云,现已四十多岁了。娶妻方民,如今亦年过四旬,只生了一个女儿,乳名叫阿鸾,就是老拳师最喜爱的这个小孙女。

  鲍志云现在汉中开设昆仑镖店,买卖很发达。只是在三年之前,鲍志云保镖走在秦岭路上,遇见了山贼银镖胡立,要打劫他的镖车。那时鲍志云手下还带著两个镖头,三个人与胡立一人争斗;但结果全都被胡立的银镖射伤,镖车亦被贼人打劫了,鲍志云赔了一千多两银子。大腿肚上的镖伤虽然痊愈,可是每遇著阴雨的天气便要作痛。前几天,有人由汉中来到这里给老拳师送信,说是他的镖伤又发,已然不能下床了,所以如今鲍老镖头才派鲁志中去看一看。

  当下鲍老镖头给了鲁志中几两银子,作为路费,方氏并找出一包专治刀伤的云南白药,托鲁志中给他丈夫带去。小姑娘阿鸾并且拉著鲁志中的手,说:“鲁叔父,你把这小人儿带去,给我爸爸玩!”

  鲁志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这姑娘自己做的一个小布人儿,还用墨画著鼻孔眼睛。鲁志中笑了笑。

  旁边鲍老拳师对孙女说:“你爸爸现在创伤发了,一定疼得甚么全都不顾,哪能还看你这小玩艺呢!”

  阿鸾却非得叫鲁志中给她带去不可。

  鲍老拳师把面色一沉,显露出来一种杀气,嘱咐鲁志中说:“你叫他们去打听打听,银镖胡立现在甚么地方?将来我要找他们报仇!还有上回我听人说袁志义的行为颇为不正,你告诉他小心一些,不定几时我就到汉中去!”鲁志中连声答应,把那个小布人儿和银两全都带在身边,他就走了。

  鲁志中住家在城里,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很是贫寒。凭他的武艺亦颇可以在镖行作点事,可惜鲍老拳师觉得他办事可靠,就把他留在家里,因此反倒耽误了他的前途。但他时时想在镖行谋个事做,并觉得依靠师兄弟们是不行的,须得另外向外去发展。当下他一面心中盘算著,走进了县城,就找了一家车店,定好了一辆往汉中去的车。然后回到家里,把明天要往汉中望看大师兄的话,同他老婆讲了,就向老婆要过当票去赎当。

  才一出屋门,忽见外面进来一人,原来是师弟江志升。他赶紧说:“师弟,你是给我送行来吗?

  我明天才能走呢!”

  江志丹的白净面上带著笑容,说:“我知道师哥明天才走,我来托师哥给带点东西。”

  鲁志中遂把志升让到屋中,江志升向师嫂深深地行礼。

  鲁志中说:“师弟你坐下,你要叫我给你带甚么东西?”

  江志升笑了笑,说:“亦没有甚么要紧的东西。”遂从身边掏出几两银子,并一张字帖。

  那帖子上写的却是:“托买红缎十尺、宫粉四匣、胭脂二十方、各色绒绸若干。”银帖一并交给鲁志中,说:“师哥,你斟酌著办。钱若有富余就多买,钱要不够就少买。不过胭脂粉别少买了,因为本地的东西不好,汉中五香斋的最出名。”

  鲁志中接过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皱眉说:“师弟,你应当学著老成一点,你不知道吗?师父他老人家最恨这些事!”

  江志升赶紧摆手说:“师哥你可别多疑,我在外头一点荒唐事亦没有,这全是你弟妹她要买的。”

  鲁志中冷笑说:“弟妹那个人我亦知道,已有两个孩子啦,难道用胭脂粉还要这么讲究吗?”

  江志升正色说:“师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里,问问她去!”

  鲁志中收起银两和帖子,摆手说:“算了,我给你带来就是了!不过我劝你千万要老成一点,因为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们那些师兄弟个个又都是坏包,有点甚么事他们都去告诉师父。师父那个人只要听说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点也不容情!”

  江志升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师哥你放心。我跟师父住在一个村子里,难道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那古怪脾气吗?何况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岁了,怎么还能在外头弄瞎事?”说著他笑了笑,便告辞走去。

  出得门来,心里异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买的脂粉,鲁志中却疑惑我在外边姘了女人!即便我真姘了女人,谁又能管我?师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够管我!我是跟他学武艺,又不是跟著学当和尚、当太监?”他气忿忿地走著,来到十字街头。

  忽听有人高声叫道:“江大爷!江大爷!”

  江志升一看,原来是赶驴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们村子里的人,家里养著一头粉嘴粉眼白肚囊的小驴。他就指著这头驴吃饭,人都叫他“褚驴子”。当下他牵著驴问道:“江大爷,你今天怎么这样闲在,到城里玩来了?没上鲍老头子家里学把式去吗?”

  江志升道:“去了,不去还行?谁叫我认了这么一个遭瘟的师父呢!”

  褚驴子咧嘴笑了笑,说:“你大爷自找苦受,认那么一个师父,还不如找个财主家里当长工去呢!你大爷是念书的人,跟他们哪能弄得到一块!”

  说得江志升的心里更烦,就问道:“你干么去?是在这儿等主顾吗?”

  褚三笑著说:“不是,我到东边接人去。东边卢二寡妇家,去年给儿子娶的媳妇,娶的是巩家庄巩瘸子的闺女。嘿,今年才十八岁,人物儿漂亮极了。可是过门不到十天,汉子就上兴安府学生意去了,抛下了年轻轻的小媳妇在家里守寡,婆媳又不和。卢二寡妇有多么厉害呀!小媳妇亦不是个好惹的,因为这就常常回娘家。十七那天我给接来的,今天还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家至少她得住半个月。”

  江志升笑了笑,说:“叫你这样常接常送,将来非得把人家的媳妇拐跑了不可。”

  褚三咧著嘴说:“凭我这脑袋?想拐人家,人家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换你大爷这么一张脸子倒许行啦!”

  江志升笑了笑,就说:“你快接人去吧!别叫那个媳妇等急了。”说毕他转身就走,褚三却牵著驴追过来,叫著说:“江大爷!”

  江志升止住步回头问道:“甚么事?”

  褚三驴子央求说:“过两天,大爷你还得借给我几个钱花!”

  江志升瞪著眼说:“你的生意这样好,怎么又要跟我借?”

  褚三陪笑著说:“咳!我家里的事,大爷你还不知道吗?我那八十多岁爹爹,七十多岁的老娘,都仗著我这头驴养活的。一天挣几十文,将就够吃饭。现在天暖了,我身上这件破棉袄还脱不下来,江大爷,过两天你借给我几串钱,叫我买一身罩衣棠吧!”

  江志升说:“过两天再讲吧!”说毕调头走去。

  过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旧日的同窗家中。这同窗的朋友名叫范殿卿,早先与江志升寒窗共读,江志升连个秀才都没中上,而人家去年秋季却中了举人。江志丹来此本是要拜见范太夫人,不想只见了老仆。据说他家少爷已分发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志升心中更是惆怅,暗想自己是走错了路。这两年多,我要不跟鲍老头子学武,现在亦许中了举人,做了知州。现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个镖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与鲍振飞脱离师徒的关系,自己再扔了刀剑,下功夫寒窗苦读。三五年后,博个功名,那岂不荣耀?离了范家的大门,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顺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家。

  走了不到半里地,忽听身后又是那褚三的声音,叫道:“江大爷!”

  江志升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褚三赶著驴,驴上歇著那卢家的小媳妇来了。

  卢象的媳妇真是很漂亮,穿著红缎袄儿、绿缎裤子、扎花的红缎鞋,头上蒙著一块青纱首帕;虽然看不见发髻,但可知头发决不坏。浑圆挺胖的面儿,擦著很鲜艳的脂粉,尤其是嘴唇,涂得真似初热的樱桃一般。若论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志升立刻就销魂了。

  平日有时他在路旁遇著妇女,他总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别处,而今天却不然。他的头转回去,就仿佛再也转不过来,把两只眼睛直直地看著这个小媳妇。小媳妇亦一点也不腼腆,把两只摄魂的眼睛向江志升身上绕了几绕。这时,褚三也就摇著鞭子把驴赶过来了。他笑著说:“江大爷,你还没吃过早饭吧?”

  江志升说:“我吃了饭才进城来的。”

  褚三说:“江大嫂子的手儿真快,一个人看两个孩子,还把男人弄得这么齐齐整整,菜饭也是到手就得。”

  江志升笑了笑,没说甚么,又瞧了道上的小媳妇一眼。

  褚三又说:“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爷,像你这样文武双全、模样俊、性情好、家当又过得去的人,在男人群里真是百里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么高高兴兴。”

  江志升听了心里非常得意,眼睛冲著卢象的媳妇,嘴里说:“她高兴,我可不大高兴呀!”说完了话,转过身去,就和褚三并行著,谈著闲话。

  走了不几步,驴上的小媳妇回过头来向江志升媚笑著,说:“这位就是东材的江大爷吗?”

  江志升一怔,同时更受了吸引,还没答话,褚三在后面替著回答说:“这不是东村的江大爷,这是鲍家村的江大爷。”

  小媳妇又笑了笑,点点头。

  江志升赶紧靠近说:“卢嫂子,你婆家我不认得,你娘家我可认得。那位腿有点毛病的……”

  小媳妇不等他说完,就嫣然笑著说:“那是我的老爹。”

  江志升说:“早先他老人家在城里开烟铺的时候,我常到他柜上去坐。”

  小媳妇拿红绢子捂著嘴,说:“那又错了!那是我们村子里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么瘸的厉害!”说著话她斜低著头,不住地笑,并时时偷眼来看江志升。

  江志升见自己猜错了,不由有些脸红。

  褚三却说:“反正咱们镇巴周围三十里,提起来都是非亲即故。”

  卢家的小媳妇笑著说:“可不是!我回娘家一提说江大爷,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爷,有工夫你到我们家里去坐。我们的家就在南山根下,我们家里有桃树,桃花开时一片红。”

  江志升连忙笑著说:“好,好,这一两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人。”一面说一面走,眼看来到鲍家村。江志升止住脚步,小媳妇又向他媚笑了一下,就骑著驴往岔路上走去了。

  褚三还在驴后回头向江志升作了个鬼脸儿。

  江志升在这里呆呆地站著,眼看那头小驴驮著身穿红袄的小媳妇越走越远,走到那无边的芳草上。江志升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可以形容这眼前的情景,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他怔了半天,才慢慢地走进村内。这次进城他像丢失了甚么东西,精神恍恍惚惚,仿佛连自己家门都不认得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著,就进到家门里。才迈腿走了两步,忽见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儿子江小鹤,今年才十二岁。可是手里抡著他爸爸的那口钢刀,满院子里飞舞。江志升赶紧把他拦住说:“喂喂,不行!不行!这是开了口的刀,小心伤著了你。你要是爱耍刀,明天我给你拿竹子削一把。”

  江小鹤两只小手握著刀把还在胡抡,说:“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师父都打了,谁也打不过我!”

  江志升笑了一笑。

  这时他的妻子黄氏,抱著才弥月的孩子小鹭出屋里跑出来,著急地说:“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给小鹭喂奶的时候,又蹬著凳儿把你的刀摘下来了。这要是摔一个跟头,还不把命要了。”

  江志升赶紧过去跟他儿子抢刀,连哄带吓,费了半天的事,结果还是由屋里又拿出一杆梢子棍来,才由小鹤的手里把那口钢刀换过来。

  小鹤又抡著梢子棍在院中乱跑乱嚷,江志升却随著他妻子进到屋里。黄氏问说:“你到城里找鲁师哥去,见著他吗?东西托他带了吗?”

  江志升只得点了点头,仿佛没有精神跟妻子说话。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个美人儿,今天却不行了。另外有一个美人儿占据了他的心,他觉得灵魂都像跟著那个穿红袄的美人儿去远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间褚三又来找他。他借给褚三一两银子,还跟褚三秘密地玩笑著说了半天话,褚三才走。江志升又时时翻著眼在驰思。黄氏因为不断地忙著做饭,奶孩子,缝衣里,也没察觉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志升起床很晚,没精打彩地到了鲍老拳师的家里。

  这时陈志俊、马志贤、秦志保、刘志远,以及鲍志霖,全都在那里抡刀舞剑。鲍老拳师又倒背著手儿来回巡视,一见江志升来到,就严肃地问说:“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江志升说:“我病啦!头疼脚软。”

  鲍老拳师说:“那今天就不要去练了。把那三匹马喂了,你就回去吧!”

  江志升答应了一声,懒懒地走过去喂马,虽然不敢违抗师父的吩咐,但心里却十分不耐烦。同时又见师兄弟们都时时偷看他,刘志远并向他笑,江志升的心里,有点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许叫他们看见了,他们不定怎样地胡猜乱想,这若叫师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这样一想,心上有点发冷。可是一面搅著畚箩里的草料喂马,一面又想著昨天那穿红袄的小媳妇,是那么风流、温和,真叫自己难舍。

  喂完了马,他在旁又看众师兄们练武。这些人都比他学习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里看来,简直一个一个都是饭桶!连老拳师都算上!虽然他的武艺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气也不行了,而且身体又是那么胖肿。

  当时江志升便轻视了一切,暗想:“谁管得著我?我师父也管不著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至多鲍老头子不认我为徒弟。那正好!我再读书再进场;将来中了举人作了官,卢家媳妇也许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此时那老拳师已回到门里,江志升抖抖衣裳就走,刘志远跟鲍志霖,追上他来,问说:“喂!你怎么才来就走呀?你准知道师父叫你干的事完了没有?”

  刘志远并说:“昨儿跟你在一块走著说笑的那个小媳妇是谁?”

  江志升说:“他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回娘家来了,你要是胡说可不行。我现在病了,刚才我已跟师父请了假。马我也喂上了,我要回家歇著去了。”说毕他转身又走。

  鲍志霖又赶过去,一把将他抓住,怒喝道:“小子!你可留神脑袋!我爹最恨奸盗邪淫,你这小子若是调戏妇女,被我爹知道了,他可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江志升听了十分生气,忿忿地说:“胡说!你说我调戏妇女,你有甚么凭据?”

  说时“吧”的一扔手,那鲍志霖几乎摔倒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三步,气得他提袖子,又要过来抓江志升。马志贤却从那边扔下双钩跑过来,把鲍志霖拉开,劝解了半天,鲍志霖还跺著脚,说许多横话,才算放江志升走开。

  江志升心中非常忿怒,决定与鲍老拳师断绝师生的关系;从明天起,自己就不再来这里学武,无论自己作出甚么事,他们也管不著。一面走,一面忿忿地想著。走到家门前,忽见门前的树上系著一头小驴。

  褚三在墙角向著太阳蹲著,一见江志升回来,他就站起身来,迎头笑著说:“江大爷,你回来啦,我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啦!”

  江志升趋近前,悄声问说:“怎么样了?”

  褚三扬著脸向江志升咧嘴一笑就去解下驴,又说:“江大爷,你千万早去,别叫人家等急了!”

  江志升笑著点了点头。进到门里,就催著他妻子快做饭,并开箱取出一身簇新的衣服,向他妻子黄氏说:“吃完了饭我还要走。新从西安府来了一个师兄,我们大家凑钱请他到城里吃酒席。”

  黄氏说:“你既是跟著师兄们进城去吃酒席,可干甚么又催我做饭呢?”

  江志升不由得脸一红,连忙改口说:“吃的是晚饭,可是现在就得进城。城里新来了个戏班子,听说很好,我们还要听戏去呢。”

  黄氏听丈夫这样一说,她就不再细问了,遂赶忙著做饭。

  江志升就更换衣服。他换的是一身青绸夹裤褂,外罩紫色绸夹袍,夹袍的上面更套一个青缎坎肩,又换了一双青缎薄底快靴。换好了衣服就赶快吃饭。

  他的儿子江小鹤在旁看他爸爸这身新衣服,也觉得有点特别,就问说:“爹爹你要干甚么去?你是要给人家接亲去吗?”

  江志升摆手说:“你就不要管了!”他很快地把饭吃完,就带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遂向妻子说:“我也许不到晚上就回来。”当下他高高兴与地就走了。

  黄氏在家里仍然照常操作,对丈夫这次换了衣服出门,并没有多疑。

  小鹤就拿著那个梢子棍在院中玩耍。

  约莫下午两三点钟忽听外面打门,小鹤抡著梢子棍向门外横横地问道:“是找谁的?”

  外面说:“你开门吧!我找你爹爹。”

  小鹤把门开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姨丈马志贤,他就说:“我爹走了,穿著新衣裳给人家迎亲去了。”

  马志贤听了一怔,赶紧叫声“志升”,往屋中就走。

  原来马志贤的妻子就是黄氏的表妹,他本人和江志升又是师兄弟,所以两家亲戚走得很近。

  当下马志贤走到屋内,就问黄氏说:“志升出去了?他上哪儿去啦?”

  黄氏说,“表妹夫你不知道吗?他说从西安府来了一个师兄,你们几个人凑钱请他,先到城里去听戏,晚上再喝酒席。”

  马志贤诧异著说:“这是哪来的事?……”说出这句话来,又自觉后悔。就想:自己与志升是亲戚,倘若把他的事情指破了,使他们夫妻失和,倒也不甚好。于是就把话吞下一半,改口说:“我不知道有甚么人从西安府来,也许他们没邀上我。志升他是甚么时候走的?他说甚么时候才回来?”

  黄氏说:“他由师父那儿回来,就催我给他做饭,吃完饭换了衣裳就走了。本说是吃完晚饭才能回来,可是他临走的时候,又说是也许待一会就回来!”

  马志贤站著发了半天怔,就说:“待一会我再来吧,因为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他谈谈。”说毕,马志贤就走了。马志贤住在城内,开设铁铺为生,所以他赶紧回城去打铁,走后三四个钟头,并没有再来。

  到了晚间,天都快黑了,江志升方才回来。满面喜色,进到尾里,见著他的妻子,眼珠儿就乱转。

  黄氏问他丈夫吃过了饭没有,江志丹摇头说:“没吃!”说著话,他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翻著眼睛想事,连青缎瓜皮帽儿都没有摘。

  黄氏说:“你倒是把衣裳换下来呀?弄脏了,将来还穿甚么?”

  江志升笑了笑,说:“衣服算甚么,穿坏了再做新的。”

  黄氏见丈夫神情突然改变,虽然不明是甚么缘故,但心中也很不高兴,便送过来菜饭。见丈夫一边吃著,一边停著想事。她刚打算著等丈夫吃完了饭,详细问他问一问,到底他为甚么这样神不守舍,这时外面又有人打门。

  黄氏说:“一定是志贤来了。今天你走后他就来了一趟,说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我还忘了告诉你!”说著,黄氏走出屋去。

  这时在院子里玩梢子棍的小鹤,早开门叫马志贤进来了。马志贤一进屋瞧见志升,就说:“你回来了?”

  志升连说请坐,又叫他妻子把灯点上。他这时才把头上的青缎瓜皮帽摘下来,按照亲戚的称呼,问说:“妹夫,你找我有甚么事?”

  马志贤因为有黄氏在旁,许多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笑了笑说:“也没有别的事,只是今天……咳!反正你也是个明白人,师父那个人的脾气不好,招恼了他,他毫不容情。我们既是亲戚,又是师兄弟,我才来告诉你。真的是你不知道,我为你这件事,整整著急了一天!”

  江志升手里拿著碗饭,故意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冷笑说:“这可真是奇怪!又有甚么事我把师父得罪啦?”

  马志贤赶紧摆手,说:“真假我可不知道。不过,今天一早,刘志远他们都说昨天你……”

  江志升恐怕被马志贤把那事说出来,要惹得妻子闹气,就赶紧把筷子一摔;忿忿地说:“他们胡言说我甚么?我明天去问问他们!”

  马志贤摆手说:“你也不必问他们,不过你行为上检点一点就得了。师父他年老了,脾气越来越古怪,再加上大儿子受了镖伤至今未愈,二儿子又那么没出息,所以他很容易动急气。事情若吹到他的耳朵里,可真不是玩的!”

  旁边黄氏赶紧也插言问道:“到底是甚么事,马妹夫你跟我说!”

  马志贤摆手说:“表姊你就用打听了!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

  江志升又气忿忿地向妻子说:“这与你婆娘家有甚么相干?我跟那些人不和,那些人在师父面前说我的坏话。他们妒嫉我,因为我练武的年月不多,武艺却比他们强。那些混蛋,包括鲁志中,我谁也不认得!连鲍老头子我都不怕!他不要我了更好,江大爷正不愿练武啦!难道我还打算将来吃他们那碗江湖饭!”说毕,把饭碗一推,站起身来。

  他的儿子江小鹤在旁抡著梢子棍说:“爹爹,谁欺负你了?是你师父吗?我找他比武去!”说著,这孩子手扬梢子棍,气昂昂地向外就走,被他母亲打了一巴掌,将他揪回来。

  这时把马志贤僵在这里,他叹口气道:“志丹你真性傲!别说他是咱们的师父,师父就是尊长。不应当得罪他;就假使他不是咱们的师父,我们也不必招怨他。你想他那性情,他那身武艺,他那许多徒弟,谁能惹得了他?真的,他要打算害死一两条人命,那还不容易!”

  黄氏听马志贤提说到了人命,她更不知道这事情是多么厉害呢!就惊惶惶地劝她丈夫说:“你可千万别把师父招恼了,他真能把人杀死!”

  江志升却笑著说道:“我又跟他没有甚么深仇大恨,哪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叫他把我杀了?你们别替我瞎担心了。”说完了,脸上便作出和悦的颜色。

  马志贤因恐城门关了回不去,所以他赶快走了。

  江志升把马志贤送出门去,回到屋里就不住地发怔。他想师父鲍振飞那口昆仑刀的确叫人害怕,可是,今天由赶驴的褚三撮合,使他与那卢家的小媳妇相会,又的确令他销魂,令他难以割舍。发愁了半天,便很早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到鲍老拳师的家里。他练功夫特别用心,干事特别出力。虽然刘志远还时常望著他笑,鲍志霖还时常用嫉妒的目光来瞪他,但他是不管不顾,仿佛心里一点鬼胎都没有似的。可是当那鲍老拳师走近他时,他就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瞧著师父那肥胖魁梧的身体和那张紫沉沉的脸儿,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觉得这老拳师真能把自己杀死了。心里想:那个事儿可别再作了,真要叫老头子知道了,他真许把我的性命要了。练完了武艺,帮著干了一些杂事,他就并不像往日似的要与师兄们说会闲话,赶忙就走了。可是一离了鲍家,心中又想起那多情多意的美人儿,又觉得无法割舍。

  才一走到家门前,又见褚三牵著驴在那里等候。江志升立刻又像著了魔似的,甚么都不由自主,跟褚三又戏谑了几句,连门也不进,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就骑上褚三那个驴往南山下去了。

  当日到了晚间他才回来,回来见了妻子,甚么话也不说,吃完了饭就睡。如此一连过了四五天,风声已传到鲍老拳师耳朵里。

  这天早晨,江志升推病未到。

  马志贤等五人练完了武艺,干完了事,老拳师就对众人发话,严厉地说:“听说江志升在南山姘识著一个妇人,可有这事吗?你们不准瞒我!”

  这样的话一问出来,大家全都面面相觑,尤其是马志贤,替著他妻子的表姨丈捏著一把汗。只见鲍志霖推了刘志远一下,说:“你说呀!你不是全都知道吗?”

  刘志远吓得脸色煞白,他不敢隐瞒,就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江志升与城里的卢家小媳妇不清楚。卢家的小媳妇前几天回娘家,住了不到两天,就由娘家跑到南山下郭老婆子的家里去了。现在娘家叫她回婆家,她不回去,婆家也找不著她。听说郭老婆子是赶驴的褚三的舅妈,褚三天天拿驴接江志升到郭老婆子家,与那小媳妇会面。”

  鲍老拳师一听,气得脸上越发紫涨,忿忿地说:“这是甚么事!我的徒弟最忌的是奸盗邪淫。他明知故犯,并且这样大胆,拐匿良家妇女。这是给我昆仑派败坏名声!你们去把江志升给我抓来!”

  老拳师分派下这话,大家虽有的心里还在踌躇,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也没有一个人敢劝解。由鲍志霖领头,他先抄起一口单刀,说:“你们得带上件兵器!”

  于是旁人也抄刀的抄刀,提棍的提棍,一齐往北去了。共合是五个人,鲍志霖领路,刘志远、陈志俊、秦志保、马志贤在后面跟著。

  前面的几个人全都气势汹汹,仿佛奉了师父的命令,就再也不念师兄弟的情份。马志贤的心里却十分作难,而且非常著急。他先赶过去劝鲍志霖说:“师弟,虽然师父生了气,可是你们只要抓著他,叫他见师父去就得了。千万别伤了他!”

  刘志远也说:“这件事是我给说出来的,你们要伤了他,他可就恨上我来。他那人心狭,以后一定要找我报仇!”

  鲍志霖却冷笑著向刘志远说:“你怕甚么?我爹收徒弟有规矩,犯了淫戒,非死不可。胡志凯怎么死的?常成高为其么短了一只胳臂?蒋志耀为甚么剜去一只眼睛?”

  马志贤赶紧求鲍志霖说:“兄弟,现在这件事只有求你给说情。你求师父打罚他也可以,千万别弄伤了他,总应当念他年轻无知!”

  鲍志霖依然冷笑道:“你也别护著你的亲戚,这事没办法。就是我爹饶了他,别处的师兄也不饶的,要不然就不公道了。怎么胡志凯该死,他就该饶?”

  说话之间,已来到江家的门前。马志贤捏著把汗,鲍志霖就上前打门。待了一会,江志升的妻子黄氏把门开开。她一见众人都拿著兵器,就吓得身上打颤,赶紧问说:“甚么事?众位哥们有甚么事?”

  陈志俊和秦志保同说:“我们找志升,师父叫他去,有话要对他说!”

  黄氏战战兢兢地说:“志升他一早就出去了,上师父家里练武去,直到这时还没回来。”

  秦志保说:“今天他就没有去。”鲍志霖说:“费甚么话!咱们进去查一查,他一定是藏起来,不敢见咱们。”

  当下由鲍志霖领头进去搜查。

  那马志贤急得向黄氏暗暗跺脚,黄氏也吓得面无人色。

  鲍志霖带著众人到屋里搜查,连床底下都查过了,确实没有江志升的踪影,就向刘志远说:“他一定是到南山下会那个媳妇去了,咱们快去捉他。捉奸要捉双!”

  说著带领众人又往门外走去。才出了门首,忽见江志升的大儿子提著一杆梢子棍由村外跑来。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到他家来甚么事,他只见拿刀的、拿棍的,觉得非常热闹。他便舞动梢子棍跑过来,高声喊道,“你们敢跟我比武!”众人也不理他,依旧由鲍志霖领头,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

  由鲍家村往南山还有七八里路,沿途所过尽是麦田;偶尔遇著一湾流水、一座板桥,便有人家将溪水引到田里,种些稻子。五个人很快地向前行走,越走离著山根越近。少时就来到山脚下,在西边有三四十户人家,就叫做南山村。

  此时是由刘志远在前领路了,进了村子,先找了他的一家亲戚张老大家。那张老大是个卖草鞋的,江志升与卢家小媳妇的事,就全都是他告诉刘志远的。

  张老大悄悄地指点了那郭老婆子的门儿,鲍志霖就推著刘志远说:“你去叫门!”

  刘志远却有点胆怯,但仗著人多,他就走上前去,把那破门敲了几下。

  待了一会,开门了出来的正是个老婆子,鲍志霖站在刘志远的身后,怨声问道:“江志升在这儿没有?”

  那老婆子一看,各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就吓得连连摆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鲍志霖一推那老婆子,刘志远五个人就一同闯人。院里只有两间草房,一间是郭老婆子跟他儿子住,一间现在让给了卢家小媳妇。

  此时江志升正在屋中,一听见院中的脚步声非常杂乱,就吃了一惊,赶紧推门去看。卢家的小媳妇也探出个娇艳的半身来。

  此时鲍志霖把刀一晃,冷笑著说:“哈哈!现在你还能瞒著人吗?师父叫我们来抓你。走!跟著我们见师父去!”

  江志升此时的脸都白了,虽然他心里也很害怕,但却不肯在情妇的眼前显出来无能。他便装作不知,问说:“甚么事?师父叫你们这些人来找我。”

  鲍志雾气忿忿地说:“你作的事你还不知道吗?你犯了我们的规矩,拐匿人家有夫之妇!你知道这是甚么罪过?杀头!剜眼睛!”

  在江志升的身后扒著头的卢家媳妇,一听这话,就吓得哎了一声,娇啼起来,并把江志升的胳臂揪住,不放他跟那些人去。

  江志升把情妇推开,摆手冷笑道:“你别怕,不要紧!”遂向鲍志霖道:“不错,这女子是我新弄的老婆。可是也不是私弄的,他娘家婆家的人全都知道。我都跟他婆家的人说好了,过两天我赔他们三十两银子彩礼,他们就退婚,婆娘就接到我家里去了。这件事,谁也管不著,连本地县太爷都管不著!别说师父,我江志升又没拐了你们鲍家的媳妇!”

  鲍志霖一听这话,气得他顿足骂说:“好!你敢说这话?你这是骂师父,也是骂我。你娘的!有本事跟著我们走!”

  江志丹冷笑道:“我凭甚么跟你们走?”

  鲍志霖立刻抡刀要砍江志升;陈志俊、刘志远、秦志保等三个人,也都因他骂了师父,一齐愤怒,要过来抓他。

  马志贤用手中的刀将众人拦住,劝解说:“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师兄弟,他跟师父学艺也快三年了。他现在骂了师父,咱们叫他见师父去就得了,不必咱们打起来!”又向江志升一半央求地说:“志升,你不可这样。跟我们去见师父,我们一定下跪,给你求情!”

  江志升却绷著一张白煞煞的脸,一声也不语。冷不防他一个箭步蹿出来,把马志贤手中的钢刀抢过去,飕地一抡刀。

  他向马志贤说:“妹夫你躲开点!”然后他一拍胸脯,向鲍志霖等人说:“我姓江的用不著别人给我求情,师父也管不著我这些事。我又没犯法,谁若想要伤我杀我,那我就跟他较量较量!”

  那边秦志保气得抡刀扑过来说:“好!你这样一说,你是不认得师父了?”说时一刀向江志升砍了,江志升赶紧向旁闪去。

  鲍志霖又抡刀过来,骂道:“你骂我爹,我杀了你!”

  江志升此时已然拼了出去,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施展刀法敌住二人。

  此时那个媳妇就在屋里大喊:“郭大娘!郭大娘!你快去城乡约来!这几个强盗要害江大爷!”

  鲍志霖抛了江志升,提著刀向屋中就跑,口中狠狠地说:“我先把你这贼婆娘杀死!”

  江志升却一翻身,抡刀直向鲍志霖。只听哎哟一声,钢刀砍在鲍志霖的左肩上,冒出来鲜血;那鲍志霖立刻摔倒在地。

  马志贤恐江志升再砍第二刀,他徒著手赶紧跑过去。

  江志升却翻身抡刀去与刘志远、陈志俊、秦志保三人拼斗,随杀随往外走。

  到了门外,江志升的刀法越发施展开了。

  刘志远等都是他的师哥,都比他学艺的日子多,但本领却不及他;尤其是秦志保抡著一口刀,手脚全都乱了。

  江志升抖起精神,一口钢刀如闪电似的前遮后护,并时时用毒辣的手段向对方猛削狠刺。

  战了几回合,又听一声惨叫,秦志保手腕上也吃了一刀,甩著鲜血,跑到一边。

  江志升又逼近刘志远,飕飕几刀砍下!刘志远也眼看著就要不能招架。

  这时马志贤提著鲍志霖的那口刀奔出来,拼上前去将江志升手中的钢刀架住,又向刘志远、陈志俊摆手道:“不要动手了!咱们鲍昆仑门下的徒弟,从没有自己跟自己拼命的!”又向江志升问道:“志升,你可太任性了!本来是很好办的一件事,现在且叫你弄得倒不好办了!”

  江志升此时自觉武艺实在高强,哪里肯听马志贤的责问。他冷笑著,一拍胸脯,说:“有甚么难办?鲍振飞若不服气就叫他来找我。从今天起,我江志升与他断绝师徒之情,他再也管不著我的事情!”

  刘志远和陈志俊一齐收住兵刃,连说:“好了,好了,只要有你这句话我们就不再跟你呕气了。我们回去把你这话告诉师父。”说著,两人先进到门里,把受伤的鲍志霖搀出来,随就带著秦志保走了。

  这里江志升怒目见那四个人走去,他还不住捉刀冷笑。

  马志贤却急得顿足道:“志升,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如今你作出这事来,我也无从庇护著你了。我劝你快点走吧!顶好离开汉中,到关中住几年去。要不然你在这里必有杀身之祸!”

  江志升不但不听,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抡,怒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当!衙门又没派人捉拿我,我跑甚么?鲍振飞若是找了我来,他既不念师徒之情,我也不再对他客气了!”

  马志贤见江志升说话越来越横,他也不由生了气,便顿了一下足,说:“反正我对你是尽到了心!咱们是亲戚,我不忍得叫你惨遭奇祸,可是现在我没法子了,由著你们去吧!”说毕,他连声叹息著走了。

  这里江志升进到门中,嘱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里,向他的情妇夸示著说:“不要紧!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那个媳妇又向江志升撒娇,哭哭啼啼的,叫江志升快些把三十两银子办到,交给卢象,叫他们另娶,她本人好跟江志升成为夫妇。

  江志升满口答应著说:“你放心,一两天内我准能办到。”心里却不禁有些发愁。

  此时他的怒气渐渐消失,一身的勇气也仿佛随著那些怒气跑远了。他心中十分忧虑,就想:我学了三年武艺,虽然陈志俊、秦志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鲍老头子交手对敌,恐怕我就要吃亏了!不要说他本人,倘或鲁志中一同来,我就完了!又想到答应卢二寡妇的三十两银子,连给褚三和给这里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两。

  自己本是个寒家,只有十几亩地叫别人种著,每年收些租银度日。

  平日夫妻讲究吃穿,已经掏了不少亏空,如今哪里去凑四十两银子?难道真把地亩卖出去吗?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家里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这些事,岂不要醋海生波吗?因此,江志升心里非常发愁,但他的情妇又在旁迷著他,叫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皱;他更想不出摆脱情丝及逃遁祸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家去看看,可是又怕鲍老拳师在路上拦截他。他暗自发愁了半天,这时就听院中有人用很苍老而严肃的声音叫道:“志升,你出来!”

  江志升在屋中吃了一惊,随手抄刀,他的情妇赶紧把他的胳臂拉住,惊问道:“又是甚么人来找你?”

  江志升把他的情妇一推,说:“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只手却有些发抖,面色吓得苍白。走出了屋子,就见院中站的正是鲍老拳师雄壮肥胖的身体,如同一座铁塔一般,花白的胡子飘洒著,紫面上带著杀气;身后跟随著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

  老拳师手中抡著他那口昆仑刀,向江志升怒声问说:“你还认得我吗?”

  这声音真似在头上打了个响雷。江志升身上发抖,但心中却想出来一个绝处求生的办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说:“我怎敢不认识师父!”

  鲍老拳师点头说:“你既然认识我,就还好办,跟著我走!”

  江志升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当下鲍老拳师在前走出门去,陈志俊、刘志远等拥著江志升向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脚下旷地之中,老拳师停住脚步,把手中的昆仑刀一摇,向江志升说:“刚才你砍伤了秦志保,你并且说与我断绝了师徒情份,你要叫我来跟你较量较量,这话可是真的吗?”

  江志升摇头说:“我没有说那话,师父你想我怎敢说?至于我那鲍师哥跟秦师哥,他们打算在当时就把我杀死,我一时情急,才跟他们打了起来,失手将他们杀伤。”

  旁边陈志俊和刘志远一齐都急得顿脚说:“师父不要听他狡赖!”

  鲍老拳师从容摆手说:“你们不要多说话!”接著又向江志升冷笑著说:“你不要怕。你杀伤了你两个师哥,那一点也不要紧,正因此可见你的武艺高强。我生平最爱武艺高强的人。至于你说要与我较量,那也不错。三十年来,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敢跟我较量,我的手都觉得痒痒。现在有我门下的徒弟出来,竟想跟我比个高低,这倒是件大喜事。来!你可以近前来!我也不用别人帮助,咱们刀对刀较量十合,也不要你赢我,只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内你还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远也不收徒弟。”

  老拳师说了这话,江志升如何敢上手?他吓得上下牙齿乱响说:“我不敢跟师父比较武艺,我没说过那话!”

  鲍老拳师不住冷笑,指著江志升,怒骂说:“懦夫!”又问说:“既然这些事你都不认,那么你拐匿良家妇女,犯了我昆仑派的最大戒条,这可是真的吗?”

  江志丹咬著牙,点了点头。老拳师一见他点头承认,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发高涨,脸色越发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两眼里仿佛冒出刀锋似的可怕寒光。他点头说:“好了,你既犯了奸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师哥杀你!”

  随向陈志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陈志俊代他行刑。陈志俊这时却有点手颤,江志升的脸上越发惨无人色。他一时急愤,就把刀一抡,撒腿向南跑去。

  鲍老拳师气愤道:“你要往哪里逃跑!”他随带著一个徒弟向南去追。鲍老拳师眼看著就要追赶上了,距离江志升只有两步,他右脚用力一瞪,身子一耸,一个箭步蹿上去,抡了昆仑刀向江志升的背后狠狠砍去。

  江志升正是困兽犹斗,蓦地回身用刀去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鲍老拳师的刀重,震得江志丹手腕发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却趁势抹头向山上跑去,鲍老拳师依旧愤怒著在后面紧追。

  可是到底老拳师现在是年老体肥,加上急气,向山上走了几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气。

  陈志俊和刘志远赶紧上前把他们的师父搀扶住。老拳师气喘吁吁的,脸色由红紫渐渐转为苍白,额上的汗珠像黄豆一般大。他还倔强著,顿脚说:“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到山上去,把江志升给抓下来!”

  马志贤只得叫刘志远搀扶著师父,他跟陈志俊追上了山,就见江志升已向另一座山岭跑去了。

  这里马志贤和陈志俊哪里愿意往岭那边去追,他们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马志贤就说:“我看咱们追不上他了,再说捉住他又当怎么样?难道真叫师父拿刀把他杀死,那不是要麻烦了吗?”

  陈志俊说:“我看师父气的太厉害了,他老人家那身体禁不住。咱们还是先把师父劝回去歇著吧!”

  于是两人又下山坡,就说江志升已然跑过山岭不见了。又向鲍老拳师劝解了半天,才由马志贤给提著那口

  昆仑刀,陈志俊与刘志远搀扶著老拳师,回到鲍家村去。

  鲍老拳师气得在路上还不住吁吁地喘。回到家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点多钟,脸色方才缓和过来。左肩上受了伤的鲍志霖这时走过来,看慰他父亲。

  鲍老拳师气得顿脚,骂他次子是饭桶,说:“平常你不用心学武艺,现在竟叫一个学艺未满四年的师弟把你砍伤,把我气成这样子。这件事若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四十多年的名头就全都完了!”

  鲍志霖掀嘴说:“江志升他决不能跑远了。他在这里有家,过两天他一定回来。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儿子抽一顿?”

  鲍老拳师骂道:“混蛋!你说的这是强盗的话。他犯了咱们的门规,与他的儿子又有其么相干?你快生给我滚开!”说话时就要用脚踢他的次子。

  鲍志霖赶忙跑出屋去了。

  这里马志贤、陈志俊、刘志远三个人,又向鲍老拳师劝慰。鲍老拳师依然愤怒不息,就向马志贤道:“你今天骑著马,立刻到紫阳去把你那三个师兄叫来,叫他们立刻就来!”

  马志贤听了连声答应,心里却不禁为江志升捏一把汗。赶紧出去备了一匹马,先进城回家,见了妻子,就把江志升的事情讲了,然后便催著妻子赶快去找她的表姊黄氏,叫她去见鲍老拳师下跪求情,并惊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阳县我们的二师兄龙志腾、三师兄龙志起、七师兄贾志鸣,都是武艺高强,手段狠辣。他们若是来到,江志升一定要丧掉性命。你快去,千万叫表姊抱著孩子向老师父求情!”

  当下马志贤的妻子李氏,赶紧雇了一头驴就往江家去了。马志贤不敢有违师父之命,他就赶紧往紫阳县去请那三一位师兄。

  在这时黄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为已有邻居告诉她了。黄氏想丈夫在外姘识妇人,觉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鲍老师父,立时便许有杀身大祸,又不住地著急悲痛。她的大儿子小鹤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儿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忧急无计可施之时,表妹李氏就来了。李氏把她丈夫马志贤的话,都跟表姊说了。黄氏就更是著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难地道:“你讲,平常我也没到鲍家去过,现在我怎么去央求人家呢!”

  李氏说:“那有甚么法子?谁叫表姊夫闯下了祸!我给你看著孩子,你赶紧去见鲍老师父。见了他的面就给他跪下。无论如何也得求他宽恩,把表姊夫的命给饶了!”

  当下由李氏这样劝讲著,催促著,黄氏又把头发梳了梳,换一件干净的衣裳才走。她出了门还想著:见了鲍老师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给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难了!我作不到。

  少时来到了鲍家门首,黄氏就见由门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短身汉子,她就上前万福了,问道:“请问,这是鲍老师父的家里吗?我是江志升家的,我来见老师父替江志升求情!”

  对面这人正是刘志远,他一听这是江志升的妻子,就道:“原来是江弟妹,得啦!我劝您千万别去见师父碰那钉子了。师父现在气愤极了,甚么人他都不认得了。手里永远拿著他那口大刀,我连一句话也不敢在他跟前说。江弟妹……”

  讲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很小,又道:“现在就是别再惹他们了!我江师弟他要回家去,弟妹千万劝他赶紧远走高飞,要不然被他们捉住,立刻就是个死。我们也没法子救他!”

  黄氏听了,只得擦著眼泪又回到家里。当日那李氏就留在这里为她作伴,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江志升也没有回家。

  次日早晨,老拳师的家里就停止了练武。到了晚间,马志贤就带著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由紫阳县飞马驰到。

  那紫阳县原是出产茶叶的地方。该地茶商云集,整天不断地向关中、川北、济水一带去运输。客商既多,所以镖行的生意也很发达。小小的一县之内,竟有镖店十余家,但字号最大的是“紫阳靖远镖店”,镖头中最出名的就是穿云燕龙志腾、推山虎龙志起、破浪蛟贾志鸣。这不但是“紫阳三杰”,而且是秦豫川汉之间最有名的英雄。

  他们全都是鲍振飞老拳师的弟子,当日他们应命来到,老拳师就道:“江志升犯了门中的规矩,不但奸淫良家妇女,而且杀伤师兄,藐视师专。详细的情由,你们可都听过志贤讲了?”

  龙志腾等三个人齐都恭恭敬敬地道:“我们都听马师弟详细讲过了。”

  鲍老拳师点头道:“好,限你们十天之内把江志升给我捉来,如若不能活捉来,就把他的首级割下来见我!”此外再没有旁的话。

  龙志腾等三人答应了一声,当时便各带兵刃往南山上搜寻江志丹去了,到晚间才回来,就住在师父家中。

  又过了三四天,在山上却寻不见江志升的踪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卢家小媳妇,已回到巩家庄娘家住著去了,并听说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志升家中来过两次,但却捉不著人,有人讲江志升已跳下山涧死了,又有人讲他一定是过了山岭往川北去了,除非这鲍老拳师病故,他才能够回来。

  这些话传得满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诉了黄氏,黄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怀抱中的小孩也病了。只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鹤,对于这些事竟像全然不觉,每日还是提著梢子根到各处去玩,拿著那杆棍子见树打树,见墙打墙,弄得村子里的狗一瞧见他,夹著尾巴就跑。

  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下四五十个,还有许多都比他年长的,简直没有一个不服他、怕他。

  这天他吃完午饭,就出门去,直到天黑时方才回来。他长得有点像他父亲,但那比他父亲还要英俊的长阔脸儿,满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哭,气昂昂地走回来,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脸看了看那挂在墙上的钢刀。然后,他把破衣裳脱下来,蘸上水,擦了擦脸上的汗污和血迹,就赤著强健的小膀子,问他母亲道:“娘,还有吃的吗?”

  黄氏气得身上发颤,问道:“你,你又在外头跟谁打架了?”

  江小鹤仿佛毫不在乎的样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还有七八个人。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可是敌不过我的武艺高强,被我杀得大败。我这头上的血是被他们打的,是中了他的飞镖!”

  黄氏吃惊道:“哎呀!他们拿镖打你,镖不是铁打的吗?有尖儿!”

  江小鹤摇头道:“不是铁的,是石头的。不要紧,英雄好汉中了暗器不算甚么。娘,我要学武艺去!”

  黄氏又生气又著急,道:“你还想学武艺啦?你难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吗?你爹爹虽然作了坏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鲍老头子学武艺,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现在他叫鲍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远了。你还要学武艺?”

  讲著讲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鹤却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胆小。就回来!看他们敬怎么样?他们要讲打,我帮著我爹爹打他们!”

  黄氏却急得顿脚道:“得啦!得啦!你就别再惹祸了!你不知道那鲍老头子从外面叫来三只老虎吗?”

  江小鹤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黄氏见儿子这样的顽横,心中更加十分忧虑。把饭菜拿过来,小鹤胡乱地吃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里间,上床睡觉去了。

  这里黄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儿子又啼哭了一阵。黄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儿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边躺著的就是小鹤。

  这时小鹤已睡熟了,呼噜呼噜地发出了鼾声来,并伸出一只小膀子来,握著拳头,仿佛在梦中跟谁打架似的。

  黄氏把他那只小膀子抬起,塞进棉被里,然后她走到外屋,取出针线来,在一盏黯淡的油灯旁,为儿子缝补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凉风由外面吹进来。抬头一看,就见屋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

  黄氏吃了一惊,将要失声喊叫出来,但定睛仔细一看,原是她丈夫江志升,便说:“哟!你怎么回来了?”

  江志丹那一身绸衣裳现在已然又脏又破,头发也蓬乱著,胡子长了满腮;这几天来他竟变成又黄又瘦。

  一进屋来,他就惊慌慌地悄声说:“家里不是还有几两银子吗?你快拿出来给我,我得赶快逃命去!”

  黄氏流泪问说:“你要逃到哪儿去呀?”

  江志升摆手道:“你不要问,快快把银子拿出来!”

  黄氏流著泪,到屋里去开箱取银子。这里江志升就由墙上把那口钢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饭来,用手抓著往嘴里吃。

  黄氏由屋里走出来,手里拿著银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饭吃,她就说:“我给你热一热好不好?还有剩下的菜呢!”

  江志升却摆手,一面嚼著饭一面说:“不用,我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过银子掂了掂约有五六两,他便揣在怀内。咽下饭去,他却又流出泪来,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说:“我对不起你!我年轻,作错了事情。可是我没想到鲍家他们竟是这样的凶狠!我若不赶快走远,被他们抓住,立刻就是个死。我到外省要找一个作官的朋友去,将来也许能把你们全接了去!”

  黄氏哽咽著,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江志升说:“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无论见著谁,千万不要说我今晚回来了!”说毕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问说:“小鹤呢?”

  黄氏擦著眼泪说:“小鹤他睡了!”

  江志升的意思似乎是他还要看著儿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叹息一声,开门走去。黄氏将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志升却把门拦住,用很恐惧的声音说:“你不要跟我出来!”

  当下江志升手提单刀,溜出门去,顺著墙往北走,就像一个贼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飞跑而去。

  这时已敲过二鼓,天上繁星万点,银月一钩。料峭的春风吹得江志升身上发冷。路上虽然没遇著一个行人,但沿途各村庄里的狗却都像发现了他,在远近各处汪汪地乱吠。

  江志升向北拼命地跑,因为地上坎坷不平,有两次他都摔倒,还有一次几乎失足在水里。他越慌越乱,总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有时他真灰心,要将头扎在水田里,叫水将自己淹死;有时他又把心一横,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鲍振飞那些人拼个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脚疼腿软,东方就渐渐发出白色。眼前望见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离开镇巴县境了。站住身,喘了几口气,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绊绊地往北去走。东方的曙色也就渐渐上升、展开。

  江志升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手里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发现,一定认为我是强盗。于是便赶紧把手中的刀抛弃在水田里。然后他依旧忍著腿疼紧紧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进了山口。

  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脉,虽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极为曲折、坎坷。

  江志升往山里走了有百步,只见小鸟在耳畔乱鸣,苍鹰在头上盘飞,却没遇见一个人。他才略略放了点心,找了块青石坐下,把那已经磨破了的鞋脱下,倒出许多沙砾来;脱下袜子,一看脚上已磨了许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将脚上的泡全都捏破,泡里面流出许多清水来。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袜穿上。走了几步,觉得两脚越走越痛,简直不能再著地,同时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将衣裳里子撕下一块来,扯成了两条带子。一面弯著腰去系鞋,一面心里想,到底我是犯了甚么弥天大罪,被人逼成这个样子?在南山中潜伏了几昼夜,如今又跑到北山来,还不知过了这座山后,是生是死?这样想著,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愤恨,同时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觉著饥饿。

  站起身来,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顺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几十步,这时就听身后发出“得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藉著山谷更显得响亮。震心。

  江志升吓得赶紧回身去看,就见身后驰来了四匹健马,前三匹马上全是彪形大汉,后面那匹马上正是苍鬓飘飘,紫脸沉沉的鲍老拳师,江志升一看,吓得他魂魄都飞了,便赶紧扳著路旁的石头,要往山上去爬。只听后面像雷一般的声音喊道:“江志升,你还想跑吗?”

  这是鲍老拳师的声音。江志升吓得腿下一软,咕咚一声,摔将下来。他赶紧一滚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马已来到临近。

  头一匹马上正是穿云燕龙志腾,他一张深青色的脸,满生著胡须,相貌非常凶狠。马来到临近,他一手勒缠,一手挥起了皮鞭,探起身来,向江志升的头上“吧吧”打下。

  江志升觉得头疼目晕,但他还要挣扎著站起来,心里燃烧著一种急怒,他骂说:“你们是强盗……”往下的话还没有喊出来,就觉得胸前一阵奇痛,全身发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来了没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马上的老拳师正要摆手,但已来不及了。推山虎龙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钢刀来,顺势下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然后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鲍老拳师坐在马鞍上,瞧望著江志升尸体发怔了半天。虽然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紫得可怕,但由他的两目中已可看出,是带一点悲悯之色。

  旁边破浪蛟贾志鸣亦下了马,他抱怨龙志起说:“三师哥!你把事情办得太急了!问他几句话也好。”

  龙志起的黑胖脸上却更显出怒色说:“这样的人,还问他其么话?叫他多喘一口气,咱们昆仑派中的人就全都没脸见人了。”

  龙志腾在马上叱责他兄弟说:“师父又没发话,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龙志腾气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顶嘴,却听鲍老拳师喝道:“你们不要吵了!把死尸抛下涧去!”当下三个人一声亦不敢言语,贾志鸣和龙志起就过去抬死尸。忽然贾志鸣由江志升的身边摸出几两银子来,交给他师父。

  鲍老拳师接过一看,很轻微,至多不过了六两银子,心里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这点银两去的。

  此时龙志起和贾志鸭把江志升的尸身扛走,抛到山涧下,鲍老拳师并没有细看,便拂手说:“咱们回去吧!”当下四匹马就倒转过来,出了山口,飞驰回往鲍家村去了。

  鲍振飞老拳师到了家中,不但他的怒气都消了,而且显得精神十分颓废。

  龙志腾等三人却回到屋里去饮酒吃饭。鲍志霖扶著一根拐棍,弯著腰到屋里去见他们三人,探著头悄声问说:“怎么样了?追著江志升了没有?”

  龙志腾等三人只管喝酒,并不回答。鲍志霖又问:“把他结果了没有?你们告诉我不要紧,我决不能对别人去说!”

  龙志腾用酒杯一拍桌子,说:“师弟,你怎么说这话?咱们又不是干绿林事儿的,岂能随便就结果了人?我们跟著师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个半死可就够了,可是没追上;或许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家门里出来的那不是他。”

  鲍志霖听了仿佛觉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说:“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将来的!”说毕,他抢著斟了两杯酒自己喝了,然后又忍著背上的伤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向他父亲去打听打听。

  可是,才一拉他父亲住的屋门,就见他父亲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鸾玩耍。虽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极难看的颜色。

  鲍志霖知道他父亲是发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里去了。

  当日下午,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三个人,就一齐辞别了师父,策马回紫阳县去了。他们一走,马志贤等人就发了怔。因为事实已然明显出来,他们一定是把事情已办完了,而江志升是亲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家去了。其余旁的人,如陈志俊、刘志远等人,虽然平日与江志升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但现在亦都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觉得跟鲍老拳师学武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鲍老拳师这一天之内精神亦十分不好,连午饭都没有吃。睡了一个觉,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边,那由江志升尸身上搜来的几两银子,还依然存在。暗叹了口气,闷闷地吃过了晚饭,便走出门去。此时天色已然昏黑,村里敲起更锣来,家家都掩上了柴扉。

  鲍老拳师走到江志升门首,隔门去看,只见屋中有黯淡的灯光,却没有一点声音。鲍老拳师就从身送掏出几两银子,隔墙掷了过去。心说:这是江志升带著逃命之用的,现在他用不著了,我还给你们,你们家里的人自己用吧!转身走开,才迈了一步,就听门里呱呱的一阵儿啼。鲍老拳师就晓得江志升的身后,尚有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心里就越发难过,便暗暗地叹著气走回家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来,鲍老拳师依旧一点声色不动,照常教授武艺。但是,他本来是个很刚强的人,从来没有叹过一口气,可是这几日他忽然时时皱著眉来凝想。有时甚么事亦不为,他就长叹。

  因此门徒们都觉著老拳师的脾气有些改变了。

  陈志俊、刘志远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鲍老师父又为甚么事情而忧烦。每天大家按时前来学武。练习武技的时候,全都是谨谨慎慎,不敢有一点儿疏忽。练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马的喂马,耕田的耕田。没有一个人敢偷懒,没有一个人敢言笑,因为都提防著老拳师会发脾气来。

  过了七八天,这日是鲍老拳师的得意弟子鲁志中回来了。他是头一天晚上回来的,在家里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见师父复命。他来的时候一看,门前场子里只有三个人,是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他心里就有点诧异。还没进门,就见师弟鲍志霖由门里出来,歪著膀子,脸上越发黄瘦,好像得了甚么大病。

  鲍志霖一瞧见鲁志中,就说:“师弟,你是怎么啦?在汉中玩了个够!”

  鲁志中问说:“师兄。你是怎么啦!”

  鲍志霖见问,他反倒生气说:“你就不用管了!”

  鲁志中又回头瞧著马志贤等人;马志贤等人全都专心练武,不敢说一句话。

  鲁志中一看这神情不对,便赶紧走进门里去见师父。

  鲍志霖亦随著他进来,问说:“我哥哥的伤怎么样了!”

  鲁志中摇头说:“不要紧,现在已能够下地了。”进到屋里,就见老师父才起床,正在喝茶。

  鲁志中行过礼,鲍老拳师就叫他在旁边坐下,问说:“志云的伤势怎么样了?”

  鲁志中说:“我到了汉中的时候,师哥的腿伤就已见好了,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回来的时候,师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说请师父放心,下个月他就可以回家来看看。”

  鲍老拳师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关于汉中镖行事务,以及在汉中的他那些门徒的近况,然后就叫鲁志中回去歇息。

  鲁志中见师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说话。到了门外,等著马志贤等人练完武艺,就赶过去与他们谈话。他刚问:“秦志保怎么没来?”

  马志贤就赶紧向他使眼色。陈志俊亦说:“你就不必问吧!等有工夫我们再告诉你吧!”

  这时,鲍老拳师又从门衬走出来,马志贤等又练起拳脚和刀棍。鲁志中又恭谨地对老师父多说了些汉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鲁志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里的师兄弟之间一定出了事情,并且还很严重的事。进城回家,就对他妻子说:“师父家里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说:“你走了之后,就没有一个师兄再来,我亦不知道那里都有甚么事。”

  鲁志中沉思了一会,就望著由汉中给江志升带来的红缎、宫粉、胭脂、绒线等物,心说:回头我给志升送这些东西去,顺便问问他师父家里到底是有甚么事?今天他也没有去练武,莫非他也出了甚么毛病吗?狐疑了一会,少时就用午饭。

  正在吃饭的时候,马志贤就来了。

  鲁志中赶紧说:“师弟请坐,我还正要找你去呢!为甚么今天我没有见秦志保、江志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宫粉等物,说:“这些都是江志升托我带来的,我还正要给他送去,你来很好,交给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马志贤看见了那些宫粉、红缎等物,面上立时现出一阵悲惨之色,摆手说:“这些东西就先放在你这儿吧!咱们找不著江志升了。你走了不过十几天,可是咱们这儿就出了大祸。秦志保、鲍志霖全都受了伤,老师父几乎气坏了。我还跑了趟紫阳县,请来龙家二位师兄和贾师兄。他们是前几天才走的。江志升……”说到这里,他就掩著头,把近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详细对著志中说了。

  鲁志中听罢,吓得他面色连变,发了半天怔,然后他悄声对忠贤说,“这么一说,江志升一定是死了!”

  马志贤说:“他若不死,师父岂能叫龙志腾他们回去?其实江志升本来有点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过就是他的家里太可怜了。老婆还不到三十岁,两个儿子,一个十二,一个还不满周岁。虽然家中稍稍有点产业,可是江志升这一走,立刻有许多族人就出了头,要来分江家的产业。你知道,江志升的老婆本是我家的表姊,我们两家原走得很近,可是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家去了;因为只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鲁志中皱了皱眉,叹气说:“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临走的时候,江志升托我买这些东西,我就有点疑惑,我还劝过他,想不到……”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看今天师父的精神很不好。这些事,他老人家一个字也没向我提说。我想他老人家是在盛怒之下杀了江志升,现在也许有点后悔了。”

  马志贤摆手说:“师父那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刚强!他作事哪有过后悔!不过,因为江志升背叛了师父,虽然将他杀死,心中仍觉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志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会到衙门去告状。”

  当下师兄弟二人愁闷地坐了一会,马志贤就走了。

  第二天鲁志中又到鲍老拳师的家里去,他也谨慎地练武干事,决不提说此事。

  又过了许多日子,秦志保和鲍志霖的伤势也好了,师徒们照常教授武技。

  鲍老拳师的精神也渐渐恢复,不再感叹,就仿佛根本没有那一场事情似的。可是他们这刀枪群中,缺少了一个江志升。而距此不远,那江家却添了三个孤儿寡妇。

  江志升的儿子江小鹤虽浑浑噩噩,整天抡拳耍棒,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毕竟是个十二岁的人。这些日来忽然不见了他的爸爸,他的母亲又天天流泪,江小鹤心里就有点纳闷,于是也没有心肠再到外面玩耍去了。

  这天,他又问他母亲说:“妈!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他母亲黄氏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许不能回来。”

  江小鹤紧紧皱著眉,说“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为甚么缘故,眼泪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见他母亲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泪。江小鹤心里想:一定母亲瞒著我,我得问问别人去!

  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门。到了鲍家的门外,就见那鲍老头子正在教徒弟们练把式,他的姨丈马志贤也在那里打了拳。他记得早先他爹也跟这些人在一起练武,并且比这些人都练得好。

  江小鹤提著梢子棍跑过去,一把抓住马志贤的大腿,说:“姨丈,我问你一件事,你得告诉我。我爹到底上哪里去了!”

  马志贤著急还没有答话,鲍志霖就跑过来,像赶狗似地驱逐江小鹤说:“去!去!哪来的孩子?

  小心刀枪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鹤抡起梢子棍,向鲍志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只听“吧!”的一声,那鲍志霖双手掩著肚子说:“哎哟!你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时他的姨丈没在旁边,他真能动刀把这孩子杀了。

  江小鹤跳起来抡著梢子棍又要打,马志贤赶紧把他拦住。

  旁边的鲁志中、陈志俊等人也都停止练武。

  鲍老拳师走过来,把紫面沉下来,怒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动手就打人?”

  江小鹤翻眼看著老拳师这可怕的容态,他却一点儿也不服气,依然抡著梢子棍,顿著脚说:“我来找我姨丈,问我爹上哪儿去了?那小子凭甚么往外赶我?我还要打他!”说时抡著桶子棍,又要打鲍志霖。

  马志贤却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这孩子很有气力,想把他的棍子夺去也不容易。

  鲍志霖也不服气,说:“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鲍老拳师回手一推,把他的儿子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然后,老拳师又问马志贤说:“这是谁家的孩子?为其么来此找他的爹?”

  马志贤发怔地说:“这,这是江志升的大儿子!”

  老拳师一听,面色顿然改变,把江小鹤详细看了一看,觉得他的面貌的确像他父亲,并且比江志丹更为英俊。

  这时江小鹤趁著马志贤说话的时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来。虽然没有打著谁,可是他的威风凛凛,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壮的小胸脯说:“你们谁敢过来,跟我比比武!”

  鲍老拳师面上现出笑容,走过去向江小鹤说:“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吗?你爸江志升本是我的徒弟,这些日他也没到我这里来,我还很想念他呢。你回去问一问你的母亲,她也许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鹤摇头说:“不!我妈她也不告诉我,我才找我姨丈来。你们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诉我,我就不走。你们也就都别练武了!”

  鲍老拳师又笑了笑,他从身上掏出几百钱来给江小鹤,并笑著说:“别闹,我看你这小孩子很好,应当听话。我给你几百钱,你买糖吃去吧!”

  江小鹤把钱接过来,“吧”地就冲著老拳师一摔,抡著梢子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爹!你们把我爹找来!要不然,告诉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鲍老拳师不由面现怒色,用一双厉害的眼睛看这小孩。

  马志贤一看事情不好,就赶紧过去把江小鹤推走。连推带劝,说:“好外甥,你别在这儿胡闹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诉你爹的地方。”

  江小鹤被马志贤劝走,他还不住抡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头,向鲍老拳师示威。

  鲍志霖向他的父亲问:“这孩子比他父亲还要可恨,咱们为甚么不打他呢?”

  鲍老拳师回手就是一掌,把鲍志霖打了个满面花,接著又一脚,将鲍志霖踢了一个滚儿。

  刘志远、鲁志中等人赶紧上前劝解。

  鲍老拳师此时又是生气又伤心,骂著儿子说:“你说江志升的儿子跟他爹一样,可惜你却不能跟我一样。你不用像我,只要有刚才那孩子那么点横劲,我也就不至于如此!”

  鲍志霖跑到旁边,掩著面,歪著屁股,丧气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鲍老拳师怒气未息,还不住向儿子大骂。

  这时他那个孙女阿鸾出门里跑出来,张著两只小手,叫道:“爷爷!爷爷!你别生气啦!”跑到临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鲍老拳师气得苍鬓乱动,用手抚摸著孙女的小辫,心里很难过地想:我的两个儿子全都不中用。将来我死了之后,不但我鲍家的武艺要绝传,并且还无人应付仇家。徒弟虽众,但究不可靠。趁著我还能活几年,就把武艺传授给阿鸾吧!

  由此,鲍老拳师决定了主意,要把武艺授给孙女。少时马志贤回来了,鲍老拳师向他问了问江家的情形,随后就嘱咐他,叫他在铁铺订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轻的单刀,以备阿鸾使用。

  由这天起,鲍老拳师又时时叹气。那江小鹤却聚集了十来个村内外的顽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头刀,常在鲍家门外大闹。

  江小鹤为首,指著名儿叫鲍志霖出来跟他比武。

  鲍志霖虽然不怕这些,但怕他的父亲,就躲在门里不敢出来。

  第三天,秦志保来练武,头上流著血,说是刚才在村外叫江志升的儿子拿石块把他打的。

  刘志远来了,身上头上满是土,他说刚才叫江小鹤带著一群孩子把他围住了,大家摆了个土阵,一齐向他扬土。

  鲍老拳师听了,却微微冷笑,说:“这个孩子!”

  旁边的马志贤却看出老拳师的面色十分可怕。

  当日也没有其么事,到了晚间,鲍老拳师暗带著一把尖刀就走出门来。这时已是傍晚的时候,天际云霞像血色一般的鲜红。

  老拳师从江家门前经过,向里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出村子。回首一看,家家屋宇冒出来炊烟,牧羊的人也归去,天色是快黑了。老拳师像一只寻找食物的饿虎似的,两只眼东张西望。春天的晚风吹著他的苍鬓乱动。

  待了一会,暮色渐渐厚了。忽见由西边麦田的小径中跑来了一个孩子,手里抡著梢子棍。

  老拳师就赶紧迎过去,此时江小鹤还没走出麦田,老拳师已然把他拦住。

  江小鹤就瞪著眼,抡著梢子棍说:“你这老头子,你要跟我比武吗?”

  老拳师一声不语,嗖地出怀中抽出了尖刀,霞光照得尖刀灿烂夺目。老拳师的眼睛迸出毒火,尖刀举起,心说:“我结果你这小东西,以免后患!”

  可是江小鹤并没看出老拳师是要杀他,他喜欢得跳起脚来说:“啊!你这把刀真好!”

  这一种天真活泼的动作,使老拳师忽然心软了,就缓缓地把刀放下来,笑向江小鹤说:“你很喜欢这口刀吗?我专为等著你,好送给你!”

  江小鹤笑著接过刀来,反覆地赏玩。

  老拳师忽然心又起了一个念头,我要夺过刀来,就地把他杀死,但这个念头才起,又被另一个念头给压下去,消极地想道:何必!我杀死他的父亲已经够了,难道真要斩草除根吗?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上苍有眼!我鲍振飞已年近七旬,不可再作出狠毒的事了。

  当下就仁爱地抚摸江小鹤的头顶,说:“你回家去吧!你不要再想你父亲了。他是到外省去了,他在外面决受不了苦。也劝你母亲不要忧愁。还有,我劝你别再跟我那些徒弟们作对,也别再到我门前去闹!”

  江小鹤点头说:“不闹了,送给我这口好刀,我就永远不跟你们闹了。”说著,他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梢子棍,跳著脚儿,高高兴与地就跑回家去了。

  鲍老拳师看得那小孩子的背影逝去,他又站在麦田襄发了半天怔,但是心里很痛快,就走回家里,也不再发愁叹气了。

  到了次日,徒弟们照常来习武,倒没有人受了江小鹤的欺侮。老拳师今天练武技也特别有精神,并叫那年仅十岁的小孙女阿鸾也下了场子,抡抡拳,柠柠腿。练过之后,徒弟们分著去干事,老拳师却单独把马志贤叫到门里。

  进到屋中,老拳师就取出几块银子来,说:“这大约有十两重,你给江志升家里送去。他跟我学艺已有三年,因为他犯了我们门中的规矩,把他逼走了。我想他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回来,他的妻子孩儿实在可怜。你先把这些银子给他们送去,以后我还要时常周济他们。”

  马志贤一面听师父说著,他一面点头。接过十两银子出了门口,心中却又不禁疑惑,暗想:这老头子安心是甚么呀?把人家的丈夫、父亲给杀了,可又去周济人家的寡妇孤儿,莫非他真是后悔了?

  这几天小鹤那孩子跟他胡搅,他也像不怎生气。这可其叫人生疑,到底他老头子安的是甚么心呀?

  来到江家门口,一推门进去,就见江小鹤正在院中,手里拿著一把七寸来长的明晃晃的尖刀。他一瞧见马志贤,就跑过来说:“姨丈!姨丈!你看我有一把好刀,这把刀是口宝刀!”

  马志贤说:“你这孩子,没事弄刀子玩,非得伤了你自己不可。你是哪儿得来的?”

  江小鹤说:“这把刀是你师父鲍老头送给我的。昨天,在快黑的时候,他在麦地里等著我,由怀里拿出这把刀来,就送给我了。”

  马志贤听了这话,吓得面色发白,劈手将江小鹤手中的刀夺过来,说:“这还了得!”急忙忙走到屋里,向黄氏说:“表姊!你赶紧带著孩子搬到城里去住,要不然你们可都有杀身之祸。鲍老头子那个人,比老虎还凶,比狼还狠!”说到这里,他不觉气愤得流下泪来。

  黄氏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江小鹤又进来跟他要刀。马志贤把刀交给江小鹤,又凄惨悲愤地说:“把刀给你,将来你拿著这个给你父亲……咳!你的父亲虽然作错了事情,但他的罪过决不至于……”

  黄氏见马志贤流著泪,说话又这样吞吞吐吐,吓得她身体不住抖颤,眼泪汪然流出,说:“表妹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这话……”

  马志贤摆手说:“现在我不能详细告诉表姊。你们母子今天就搬进城去,住在我那里,别再回来了。要不然必有横祸出来!”

  黄氏吓得打战,连连点头说:“是,是,我们回头就搬进城去!”

  江小鹤却揪住他的表姨丈问道:“甚么叫横祸?你赶紧告诉我!”

  马志贤却叹了口气,摆手说:“你就不必问了!你今天随著你母亲进城,就住在我那里。我可以教给你学艺,并教给你打铁。你若是会了打铁,像这样的刀,自己爱打多少就打多少,将来也可仗著那手艺吃饭的。”

  江小鹤一听,非常喜欢,跳起脚来说:“好!好!”

  当日就由马志贤帮助,请来江家的一位族人照著家中,雇来一辆车,拉著许多东西。黄氏母子三人,就进到城内,住在马家铁铺的后院。

  到了现在,马志贤完全知道他的师父鲍振飞,原是个极端残忍的人。江志升不用说了,一定是早被他杀死了,这两个小孩子的性命,将来还怕保不住。因此马志贤非常担忧,并且不敢把这些话向别人去说,连他的妻子李氏和黄氏,他都不敢去说。每天见了鲍老拳师,他更是加倍地恭谨,对于师兄弟们尤其是那鲍志霖,他一点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悯了师父,便要祸延己身。黄氏在他家住著,倒是很平安。

  不过,黄氏是个年轻人,平日夫妇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无踪,始而是思念悲痛,后来渐渐地感情麻木了,照旧地擦脂抹粉,游街逛庙,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许多谣言,借端要夺她那十几亩田地。

  光阴飞快,不觉又是一年。这时也不知由谁的口中传出来,说是江志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岭山中遇著了强盗被杀死了,并且说有人看见了他的尸身。起初黄氏还是将信将疑,马志贤也把事情隐在心里,决不承认江志升已死。可是后来,马志贤见黄氏有点青春难守的样子,他不禁生了气,心说:真是报应!

  江志升生前调戏良家妇女,现在他死后才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与其将来叫她在我这里作出丢面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讯告诉她,叫她去改嫁吧!于是这天就对黄氏实说了。

  他忿忿地说:“表姊,我现在跟你说,江志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这年纪,你要改嫁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不过你不能把小鹤带走。小鹤是江志升的长子,我与志升不但是亲戚,而且是三年的师兄弟,我得给他留下这一条根!”

  黄氏听马志贤把实话对她说了,她连哭三天,也穿了几个月的孝,可是她后来究竟难耐孤霜,便改嫁了一个开绒线铺的董大。把两岁的孩子小鹭带过去,而把小鹤仍留在马志贤的家中。

  此时江小鹤已十四岁了,跟马志贤学了两年武技,已有了一点根底。并且因为每天帮助马志贤打铁,两膀越发有力,身体越发健壮。同时因为他的父亲失踪,母亲改嫁,兄弟离散,这许多不幸遭遇,使他的性情更变为暴躁顽强。每天要在酒铺饮酒,街上混闹,打铁的事也不好好地作,并且与马志贤的妻子李氏非常不和。虽然有马志贤从中时常调解,但是李氏仍是天天地闹气,江小鹤也是时时想走,弄得马志贤非常为难。

  这天,是个严寒的冬天,天际洒下来密雪。屋宇和街道平时都是破旧不堪,但此时却都装饰上了白银。

  午后,马志贤踏著半尺多深的雪由鲍家村练武归来。一回到家里,满身是雪,两脚是泥,样子十分狼狈。他妻子李氏就抱怨他说:“正经买卖你不做,可天天跑到城外去练武。你的武艺到现在也练了六年多了,学会了些甚么?由武艺上挣过一块钱没有?”

  马志贤叹气道:“你哪里知道!现在我也算是骑虎难下,想要不去练武也不行了!早先我投师学艺的时候,因为年轻好事,就想,会点拳脚,能使刀剑,那有多么好?六年以来,我的武艺虽算不上学成,可是走江湖、保镖,也足足够用,老师也想把我荐到外边去当镖行伙计。可是我想,与其在外面镖行里,每节挣上七八两银子,还不如我在家里开铁铺呢!所以有几回机会都叫我放过去了。可是现在我再想那些事也没有了,不但找事找不著,我还不敢不到师父家里去。假如我一不去,老头子就一定生气,他要是一生气,别说咱们以后休想以武技吃饭,就连性命都不保!”

  李氏说:“你把你师父怕成这个样子?他也是个人,他能怎样?他杀了人就不偿命吗?”

  马志贤直著眼探著头说:“你说甚么?偿命?江湖人把人害了,还有偿命的那一说?江志升……”说到这里,他又把话咽下去,就摇头叹息著说:“你哪里知道。我对你说你也是不能明白!”

  李氏说:“你还提江志升呢!那都是咱们的好亲戚!他死了,连个尸首也看不见。表姊嫁董大倒很享福,可是小鹤那孩子却没出息,天天招我生气。你那时偏要留下他,留下这个祸,将来可怎么办?”

  马志贤说:“小鹤这孩子倒好办,再过一两年他就成人了。看他不好可以叫他走,他到外头也不至于饿死了。”

  李氏生著气说:“你倒是顾虑得周到,幸亏小鹤不是你的亲儿子。”

  这话李氏说过了也不只一次,马志贤早就晓得妻子嫉妒,当下也不愿意生闲气,就到柜房。他这个小铁铺本来就生意萧条,何况今天下著雪,更没有人来照顾他。本来柜上有两个伙计,前几个月就辞散了,只留著江小鹤和另一个小徒弟看柜。现在只有那小徒弟在小炉子旁,丁儿当地打铁锅,却不知小鹤往哪里去了。

  马志贤心说:这个孩子,果然不成材料,叫他走吧!气忿忿地坐在小徒弟的旁边,也帮助打铁锅。

  一只铁锅还没有做成,忽见隔壁张家铁铺的孩子毛头,满身的雪从外面跑来,说:“马掌柜,你快去看看吧!你们小鹤在刘三的酒铺里跟人打起来了!”

  马志贤赶紧问:“跟谁打起来了?”

  毛头说:“跟褚驴子。他把褚驴子头都给打破了!”

  马志贤一听江小鹤打了褚驴子,他的心中就是一动,摇头说:“我管不著,叫他们打去吧!谁有能耐谁就把谁打死!”

  毛头走后不多时,江小鹤就从外面回来。他身上除了雪之外,并没有一点伤,而且面上毫无怒气,简直不像才与人打过架的样子。他的身子很长,面目虽俊秀,但却是很黑,简直不像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他见了马志贤仿佛有点惭愧,垂著头,走近前来,说:“姨丈,你歇歇吧!交我来打!”

  马志贤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到旁边坐著歇息,眼看著江小鹤那健壮的胳臂抡起铁锤子来打锅。他的眉头紧皱著,一声也不语,作事仿佛比往日都出力。少时,他已打完了一只锅。

  那个徒弟又到庭院去帮助李氏做饭,马志贤刚要问小鹤为甚么又在酒铺与人打架,忽见江小鹤放了铁锤,站起身来,双目流泪。

  他把马志贤的胳臂握住,悲痛地问道:“姨丈!我求你告诉我实话。两年前,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死的?”

  马志贤听了这话,他心中一惊,同时也十分悲痛,就怔了一会,才说:“我听人家说,你父亲江志升,因为作错了事,犯了鲍老师父的门下规矩,鲍老师父劝他不听,他反把他的师兄鲍志霖、秦志保杀伤。后来,他又恐怕鲍师父的门下人要与他作对,所以他就离家走去,一走就无音信。后来才听人说,他是走在秦岭山中遇见强盗,被强盗把他杀死了!”

  江小鹤流泪摇头说:“不是!姨丈你是瞒著我的。刚才我和赶驴的褚三在酒铺里,因为小事打起架来。他打不过我,他就向我大骂。他说……”说到这里,江小鹤悲哽不能成声。

  马志贤拍著他的肩膀劝解。江小鹤又说:“他说我父亲是被鲍振飞、龙志鹏、龙志起、贾志鸣四个人给杀死的。那龙家兄弟又是姨丈你由紫阳县叫来的,我想你决不能不知情!”

  马志贤听了这话,他不禁流下泪来,说:“此事我隐瞒了二年多,曾略略告诉过你母亲。想不到现在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于是就把过去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件事你也不能归罪于鲍老师父和龙家兄弟等人,因为你父亲也有许多不是。鲍老师父生性固执,对待门徒极为严酷,这是谁都知道的。闻说在他年轻时,曾因妻子不贞,被他手刃了。捕在狱中判了死罪,后来因为白莲教匪作乱,城池陷落,他才乘乱逃出,改了姓名在行伍里效力,再后来才入了镖行。现在的鲍志云和鲍志霖,还是那被杀的妻子所生。所以,他生平最恨人贪淫好色。在收徒弟时,第一先提出这一条,如若犯了,便要被他置于死地。你父亲在世时明知故犯,并且欺他年老,要与他争斗,所以他才一怒,派我去请龙家兄弟和贾志鸣。那时我明知龙家弟兄一来,你父亲必有性命之虞,可是我又不敢不遵命前去!”

  他说到这里,就被江小鹤拦住,江小鹤流泪说:“姨大不必再说了。姨丈收养我已二载,并将武艺教会了我,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我岂不知姨丈的恩情?现在我谁也不恨,我就是恨鲍振飞!因为我父亲虽有错处,但决不至有死罪。为何他就可以把我父亲杀死?还有一件事……”

  说时,江小鹤由怀里抽出一口明晃的尖刀,悲愤著说:“这是两年前鲍老头子给我的。那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是天晚了,在麦田里,四下没有人。鲍老头子起先的样子非常凶恶。后来不知为甚么他又下不了手。这两年来我都糊涂著,今天听褚驴子说,我才想起来,原来那天鲍老头子也是要杀我!”

  说到这里,江小鹤瞪起眼睛来,手握著尖刀,仿佛立即就要找鲍老头子去拼命报仇。

  马志贤摆手说:“你说话声小点吧!告诉你,那天我看见了你的尖刀,你跟我说了鲍老师父赠你这口刀的情形,我就知道他居心险恶,所以我就赶紧把你们母子接进城来。教给你武艺,并不是为叫你报仇,却是叫你防身。可是,这两年以来,鲍老师父的脾气比早先是好多了。他也知道你母子住在我家,时常很关心地向我打听你们母子,我看倒还不是虚情假意另有居心。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咱们又斗不过他!假若你去找他报仇,结果报仇不成,倒许赔上你一条性命,而且还能连累我,因为他晓得你住在我这里!”

  江小鹤呆了半晌,拭拭眼泪,随后就跪下给马志贤叩了一个头。马志贤把他搀扶起来,惊讶地问说:“好好的,你这是为甚么?”江小鹤低首垂泪,一声也不语。

  待了一会,里院的妇人就喊著:“吃饭来吧!”

  马志贤就拍著江小鹤的肩膀,说:“咱们先吃饭去吧,刚才那些话你不要记在心里了。以后只要你好好地干,那就算对得起你的父亲:”说著,二人到里院去吃那黄米饭。

  江小鹤盛饭的时候,李氏还在旁用眼瞪他。江小鹤因为心里有事,自己盛了饭就忘了扣上锅盖,李氏立刻骂他说:“你不把饭盖上,凉了,你一个人吃呀?”

  若在往日,江小鹤虽然不敢还言争吵,可是面上也要带出气愤的样子。今天却不然,他低著头一声也不言语,面色也不变,就恭恭谨谨地把锅盖扣上。

  旁边马志贤倒过意不去,就摆手说:“算了!算了!小事情,小鹤你吃饭吧!”

  江小鹤就坐在一个小凳上吃饭,往常他吃饭很多,今天他只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箸,说是饱了。

  马志贤以为他是心中烦恼,吃不下饭去,便没有怎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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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雪夜复冤仇犊儿斗虎  春郊生情爱燕子啄花

  饭后,天色还很早,但雪却仍然落著。马志贤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雪,明天我还得一清早就到鲍家村去!”到了柜房,就见小鹤和那个徒弟全都没事可干。

  小徒弟是蹲在火炉旁边,江小鹤却站在墙角,满面愁郁。

  马志贤看著他很可怜,就拍了拍他小肩膀说:“你别净发愁呀!来,我给你几百钱你到酒铺喝点酒去吧!喝了酒是又解忧愁又挡寒。”遂就掏出几百钱来给小鹤,小鹤就低著头走了。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六七寸厚,大街上的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只有酒饭铺的玻璃上凝结著冰花,里面人声喧杂,看去还是很热闹。

  江小鹤的沉重脚步踏著地上的积雪,他摸著怀中那口尖刀,心中已决定了主意:要出城到鲍家村把鲍振飞杀死,以为父亲报仇。同时又想:我虽年少,但鲍振飞也太老了,难道我还敌不过他吗?如此一想,便觉著要杀死鲍振飞是非常容易。杀完了他,能逃就逃,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如若逃不了,那也没甚么,反正是一命抵一命!我替我爹报仇,就算死了也得叫人称作好汉子!

  他大踏步走去,走出了南村。看看这时天色还早,同时身上只穿著单薄的短棉袄和棉裤,有点寒冷,便进了关厢的一家酒铺。那酒铺的伙计见他是个小孩子就问他:“你找谁?”

  江小鹤说:“我不找谁,我喝酒!”说时找了个座位,将身子一放,胳臂肘放在桌上,把头一歪,真像个小流氓似的。

  旁边桌酒客都笑了,伙计也笑著走过来,问说:“你喝多少?”

  江小鹤把怀中的钱掏出来,向桌上“吧”地一摔,说:“你数数吧!钱有多少你就给我沽多少酒!”

  那酒铺的伙计数了数钱,就说:“这能沽四两酒,你喝得了?”

  江小鹤摇晃脑袋说:“八两也能喝!”

  旁边的酒客们齐都哈哈大笑。伙计也笑著,给他送来四两酒。

  小鹤就自斟自饮,并向旁边的酒客们说:“城里刘三的酒铺,我天天去喝,半斤十二两的不算甚么。不过我没到这里来过,你们不认得我罢了!”

  旁边就有人问:“小兄弟,你是城里哪里的?我怎么瞧著你眼熟。”

  小鹤说:“我是马家铁铺的。”说了出来,却又后悔,同时想起两年前马志贤对于自己的恩情。这回若杀死鲍振飞,免不得要连累他,因此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闷闷地喝尽了四两酒后,就走出了酒铺。寒风一吹,身子倒觉著发热,一点醉意也没有了,就背风踏雪一直往南走去。

  这时风雪愈紧,天地昏暗。不但横直在面前的南山一点也看不见,连村落、树木、桥梁,都像被大雪埋住了。路上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他在洁白的新雪上踏著深深的脚迹。

  这条路也很熟,走了半天就来到鲍家村。庄子里的一切东西也全都臃肿起来,静悄悄地不但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看不见。

  他从他旧居的门前经过,就见门缝里有一点灯火。他知道是他族中的叔父现在住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敢犹豫,心里砰砰地跳,直走进庄里首,就到了鲍家的门前。

  他此时心中的怒火燃烧得厉害,甚么也顾不得了。来到墙根,向上一蹿,两手就扳住矮墙,掉下许多雪来。然后盘腿而上,就势向下一跳,跳到墙根,幸喜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见南房和北房全都有灯光,小鹤抽出尖刀,慢慢地踏著雪,到南屏隔窗往里偷看,就见屋里只是一个年轻的媳妇正在做针线。

  小鹤心说,这不是鲍老头子的屋子,随就赶紧止步。又到北房前,扒著门缝往里一看,就见鲍老拳师正在外屋的灯畔,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说话。他那张老面上满带笑容,仿佛正在讲得高兴。

  江小鹤被胸中的怒气催著,身不由己地拉开屋门,向里就闯,手握尖刀猛向鲍老拳师扑来。

  那小女孩吓得叫了一声,由旁边抄起一口尺寸很短的单刀,向小鹤就砍。

  小鹤赶紧躲开,又握刀向老拳师扑著刺去。

  鲍老拳师此时又惊又气,他一脚飞起,就踹在江小鹤的腹上。

  江小鹤咕咚一声摔倒,手中的尖刀仍不撒手,翻身坐起来,才要奔过去再刺,那小女孩的单刀却盖顶削来。

  鲍老拳师突然将他的孙女止住说:“别杀他!”然后,等著江小鹤站起来,就劈手将他的尖刀夺过去。

  江小鹤挺身起来,虽然徒著手,但他仍然扑向老拳师要拼命。

  老拳师横扫一脚,又把江小鹤摔在地下,小鹤这一摔可起不来了。老拳师一手拦住孙女,一手指著江小鹤说:“好小贼!你敢来暗算我!若不瞧你年纪小,我立刻就把你杀死!”

  老拳师身后的阿鸾,也气忿忿地用刀指著小鹤,骂说:“你敢害我爷爷,你别瞧我叔父没在家,可是有我保护著爷爷了!”

  江小鹤坐在地下大哭,说:“我非杀你们不可!我非给我爹爹报仇不可!”说完了又蹿起来扑奔老拳师,像一只小虎似地舞著双爪抓来。

  老拳师从容不迫,一伸手就把江小鹤的双手握住,紧紧地握著,怒气勃勃地问道:“到底我与你甚么仇恨,你可以说出来!”说到这里,他藉著灯光一看江小鹤的面目,更是不胜惊讶颜色立刻变了,双手有点发抖。

  老拳师瞪著眼才说:“啊呀!原来是你!”立刻他的杀机突起,腾出一只手来,要从孙女的手中夺刀。

  但江小鹤突然伸手把他的苍鬓扭住,并瞪著眼晴说:“这两年我都糊涂著,今天才听人告诉我,原来我爹是叫你给害死的,我非得给我爹爹报仇不可!”

  老拳师的手已将孙女的刀柄摸住,但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又将手离开了刀柄,面色也渐渐变为平静。他说:“你这孩子,上了人家的当,你爹爹哪里是被我害死的。”

  江小鹤用力握住老拳师的胡子,仍然不放手,瞪著眼晴说:“人家都说我爹是叫你给杀死的,你还不认账!”

  阿鸾过去用拳头直打江小鹤的后腰。

  这时阿鸾的母亲和老拳师的二儿媳,全都闻声过来,老拳师斥道:“没有甚么事,你们回屋去吧!”

  两个儿媳连进来也不敢进来,就回屋中去了。

  这里老拳师把江小鹤的手推开,说:“你别急,有甚么话咱们慢慢地说!”随后理理了苍鬓,又由地下抬起那口利刀来,就著灯看了看,心中益发生出无限的感慨。就把利刀仍旧交给江小鹤,苦笑著说:“这口刀我还认得,是我前年送给你的。想不到你今天竟拿著这口刀来找我报仇!可惜你的年岁还小,武艺还得练几年!”

  江小鹤依旧怒目看著老拳师。不过,他从人家的手中接过刀来,反倒不能扑上去拼命了。

  鲍老拳师又过来,用手抚著小鹤的头顶说:“好孩子!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刚强的孩子。今天你虽然要害我的性命,但我不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杀死你爸爸的并不是我,我本无心害他。只是那龙……”

  说到这里,老拳师不往下说了,摆了摆手,又说:“我也不必告诉你此人的姓名,反正这个人武艺高强,你决不是他的对手。你若找了他去,不但不能给你爸爸报仇,而且要由赔上你的一条性命,他却不能像我这样慈善。”

  江小鹤见鲍老拳师这样和蔼,他心中对鲍老拳师的仇恨,反倒渐渐消了。又想,也许杀死我爹爹的是那紫阳县的龙家兄弟。心里盘算了几次,忽然改变了主意,就一顿脚说:“好!我不找你啦!我走了。”说毕,提著刀向外就走。

  老拳师此时十分愁烦,便向阿鸾说:“你跟著他出去开门,不可拦阻!”

  阿鸾小姑娘答应了一声,手中又拿著她那口尺寸很短、份量很轻的单刀,出了屋,就开了街门放江小鹤走去。

  江小鹤手握著刀,皱著眉头,仍旧气昂昂地出门踏雪去。才走了不到十步,忽听身后有人很娇细的声音说:“小城,你别走!”

  江小鹤回首一看,原来是那小姑娘,手提单刀赶上来。江小鹤就手握刀,挺胸而立,发著怒声说:“怎么?你们老头子他都怕我,你还敢斗一斗我吗?”

  阿鸾哼哼地冷笑说:“我爷爷哪是怕你,他瞧著你小,才不忍杀你,要不然,你早就死了!我爷爷这些日是脾气好了,他天天念佛。要是在前几年,比你再厉害的人,他也给杀了!可是他饶了你,我却饶不了你。凭甚么你在这下雪的天,跳进墙来杀我爷爷?”说时,一个箭步跳过来,拿刀就砍。

  江小鹤赶紧退后两步,手横刀,摆手说:“别动手,别动手!好男不跟女斗!”

  鲍阿鸾哪肯听他说,就一刀紧一刀地逼过来。江小鹤也只得施展刀法,与她对敌在雪地上。两人往返了十余合,不分胜败。

  江小鹤又跳到一旁,喘著气向阿鸾说:“你这不算能耐,你的刀长我的刀短,你敢跟我比拳吗?”

  阿鸾忿忿地说:“比拳也不怕你!”遂就把刀扔在雪地上,走过来,拉著架势,一拳向小鹤打来。

  小鹤也就用招数去迎她,同时注意去看。只见阿鸾所打的拳法与马志贤教给他的拳法相差不多,便一点也不怕,猛扑硬斫,一往一来。虽然在这雪地上,脚下不甚利便,但是两人却打得很紧张。

  阿鸾有两拳全都打在小鹤的身上,小鹤一点也不觉得疼,时时寻找阿鸾拳法的破绽,想要一下子就制胜。

  又打了四五合,阿鸾的拳法变了,她不打小鹤的身上,却要蹿起身来打小鹤的面。小鹤却趁此机会,等到她的拳打上来,身子蹿上来时,就蓦然抬脚一踢。这一脚正踢在阿鸾的小腹上,阿鸾就哎哟一声,摔倒在雪地上,江小鹤趁势把阿鸾按住,要打她几拳。

  这时却听有人哈哈大笑,原来是鲍老拳师站在他的门首看了多时了。

  江小鹤又由怀中抽出利刀。阿鸾也翻身爬起来,由雪地上抬起她的单刀。

  鲍老拳师已走过来,笑著说:“你们两个小英雄,不要再战了!”

  阿鸾提著刀,气得流泪,说:“爷爷,他欺负你,又欺负我!”

  鲍老拳师摆手笑著说:“不要紧,受了一个小孩子的欺负,那不算甚么!”遂又过来,拉著江小鹤的手问说:“你的刀法、拳术也是我们昆仑派,你的武艺是跟马志贤学的吗?”

  江小鹤摇头说:“不是,我是早先跟我爹学的!”

  鲍老拳师点头说:“你爹爹的武艺实在不错,他只跟我学艺三年,可是他的武艺竟比跟我学过了六年的徒弟还强。可惜他作错了事,死得那么早。他若不死,跟我学到现在,我想他的武艺早就学成了!”

  江小鹤听鲍老拳师又提到他的父亲,他又不禁用袖头擦眼泪。

  老拳师也感叹了两声,就又说:“现在天色太晚了,城门已然关了,你也进不得城了,不如你就在我家里住了吧!等明天天明雪住了你再走。”

  江小鹤挣扎著身子说:“不,我还要到旁处去!”

  鲍老拳师问道:“你还要往哪里去?”

  江小鹤道:“我投师学艺去!”

  老拳师微微一笑说:“你真是小孩子的脾气,凭你这样一个没有来历的孩子,走到哪里人家也不能收你。再说到学艺,我敢说,在四川、陕西、河南三省,刨出华州的李振侠、开封府的高庆贵,只有我鲍昆仑一人。你要到别处投师,还不如在我这里学艺!”说著话,笑吟吟地把江小鹤又拉进门里。到了屋内,又劝慰了他半天,然后就叫小鹤住在这里,由明天起,也随从自己学习武艺。

  在南屋本有两间闲房,向来有徒弟们住在那里。今天鲍老拳师拿过去被褥,就叫小鹤到那里去睡。鲍志霖是被老拳师派往紫阳去了,所以这里只有鲍老拳师一个男人。他令阿鸾归屋睡觉,并暗令妇女们都将门房闭严。他一个人在屋中沉思,越想这件事越是重大。

  心说:我鲍振飞在江湖上闯荡四十多年,也遇见过不少强硬的对手。我手底下杀死的人也不只一个,向来我没犹豫过,恐惧过。如今我会叫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弄得这样发愁!若说不杀死他吧,将来他越长越大,终是个后患。若说杀死他吧,我又太喜欢那个孩子了,实在不忍下那毒手。

  在屋中想了半天,他就慢慢地走出屋去,踏著雪走到那南屋之前,站在窗外,侧耳向内静听。就听里面有微微的鼾声,那孩子像睡得很酣。

  鲍老拳师觉得他可爱,就暗暗地笑道:“我也太过虑了!这么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能为?由明天起,我倒把他留在家中,好生地看待他。第一我先羁托他,不叫他出外去学艺,只叫他在我家里牧猪喂马,教给他几手稀松武艺。再过两年,给他说房媳妇。那么一来,不但他不再挂记著复仇,并且与我的孙儿也差不多了。”这样想著,心中非常得意。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雪已住了。

  老拳师正在屋中喝茶,江小鹤就进到屋里,他仍然是皱著眉,向老拳师说:“我走了!”

  老拳师赶紧把他拦住,问说:“你要到哪里去?你是要回马志贤的铺子里去吗?”

  江小鹤摇头说:“不是,昨天我听人说我爹是被你害死,我才找你来,要杀死你为我爹报仇。可是听你一说,我的仇人就是姓龙的,得啦!我跟你没有仇恨,我要走。我投名师去学武艺,两三年后我再找姓龙的报仇!”

  老拳师听了孩子这话,心里非常害怕,可是面上还作出笑容,摸著江小鹤的头顶说:“你这么点大的孩子,如何能到外面去,不如你就在我家,给我干点杂事。我可以将我这身的武艺全都传给你,准保三年之内将武艺学成,然后,我把你的仇人指点给你,我并可帮助你去复仇。”又说:“你须知道你是一个小孩子,身边又没有钱,到了外面一定要饿死。再说沿途山中尽是强盗,你若不听我的话,走在山里被人杀死,我可不管!”

  这句话说得极为严厉可怕。江小鹤皱著眉,低头想了半天,就说:“我在这裹住著也行!可是,我不算是你的徒弟。我干了甚么事你也不能管我。”

  老拳师微微冷笑,说:“你想作我的徒弟,我还不要你呢!”又从里屋内拿出很粗一条烧火的通条,用双手握著,使力一弯,立刻将一杆通条弯的像犁把子一样,再用力向左膝一磕,立刻“叭”的一声,又变成了两段。

  然后,微笑著说:“你看见了没有?你若有这样大的本领,你才能复仇,要不然你是白送了一条小命!”遂又摸著江小鹤的头顶,温和地说:“好孩子,先出去帮助他们扫雪去吧!待会就要吃早饭。”

  这时阿鸾提著她那口单刀又来到屋内。她见江小鹤的面像一张白纸似的,站在那里不动,她就用她那俊俏的眼睛,向江小鹤狠狠地瞪了一眼,遂拉住她的老祖父,仰著面问说:“爷爷,你穿上皮袍子吧,外面冷!”

  江小鹤慢慢地走到屋外。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鲍老头子的确是武艺高强,自己斗不了!出了门首,就见那里的几个人已把扬子上的雪扫净了,摆上兵器架子,马志贤也来了。

  马志贤一瞧见江小鹤,吓得他的眼睛都直了,他赶紧过来问道:“昨天我找了你半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江小鹤还没有还言,鲍老拳师已拉著孙女阿鸾,由门里走出来。

  马志贤一看见鲍老拳

  (缺页)

  案,鬼神可有眼睛!”

  鲍志霖抢手“吧”地就打了吕氏一个嘴巴,骂著道:“哪有像你这婆娘的心肠,江湖人就不必吃饭啦!你知道这回爹派我到紫阳县是干甚么事去?因为紫阳县的龙家兄弟保镖,走在川北剑门山;遇见那里十多个强盗,双方交起手来。龙家兄弟武艺高强,一上手就杀伤了他们八九个人,将镖车平安交到成都。可是归来时,又遇见川北有名的人物阆中侠徐麟,因为争路又交起手来。龙家兄弟敌不过阆中侠,竟被他将马匹全都留下。龙家兄弟气愤不出,便赶到徐麟的家中去抢马匹。马匹虽没抢出,可是他们把徐麟家里的人杀死了两个。”

  他妻子吕氏皱著被打的脸,哭啼著说道:“你们师兄弟还说别人是强盗,其实你们比强盗还狠!

  你们这些,将来准遭不了好报!”

  鲍志霖气得又要打他的妻子,可是看见他妻子那娇嫩的脸庞,他的手又缩回去了。又狠狠地骂了一声,就摔了门往外走去。

  到了门外,就见江小鹤正在那里喂马。他过去就是一脚,将江小鹤踹得趴在地上,他狠狠地骂著说:“你他妈的喂马!用这些草料,你是安著心把马撑死呀!”

  江小鹤也不服气,却被鲁志中、陈志俊过来给解劝开。鲁志中把江小鹤拉开,这里陈志俊就问说:“师弟,你到紫阳去见著龙家二位师兄没有?他们由川北回来没受伤吗?”

  鲍志霖摇头道:“没受伤,咱们昆仑派的门徒若出去受了伤,那还了得!这次龙志腾、龙志起到川北去,虽然折了两匹马,可是已威名大震。真给咱们昆仑派争光!我在他们那里住了十几天,他们天天跟我谈说这次的事情。他们对于阆中侠徐麟也十分钦佩,说是幸亏遇著他们。咱们昆仑派的门徒还敌得过阆中侠,若换个别人,那真要立时吃亏呢!”

  鲍志霖说话的时候,是指手划脚,眉飞色舞。旁边刘志远、鲁志中、马志贤、秦志保,连江小鹤都走过来听他讲说。鲍志霖叙说此次龙家兄弟到川北,杀死了许多人,双斗阆中侠的故事。然后又说:“不过,这回龙家兄弟在川北可给下不少仇,以后他们若再往川北保镖,要只他两个人,可就难免要吃亏了。所以龙志腾托付我回来,跟我父亲商量商量派畿个人去帮助他。”

  众人一听这话,都像得到作事的机会,一齐趋近来问:“师父打算派谁去呢?”

  鲍志霖摇头说:“我父亲还没和我说出来,不过紫阳县那可是好事情。当个镖头,一年至少挣几百两。可是本领不济的可不行,多半我父亲派我去。我今年也三十多啦,还没闯过江湖呢!”

  这一日,大家就都帖记著这事,每人都希望被老师父派到紫阳去帮助龙家兄弟。可是鲍老拳师却绝口不提这事了。

  一连过了许多天,到了新春正月,天气渐渐暖了。麦田上也铺满青色,柳树萌发了嫩牙。河水淙淙,仿佛把几个月来的冰雪全都泄去,而为人间换了一件簇新的衣裳。南山顶上的白雪也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苍翠。

  江小鹤仍然整天皱著眉头,每天要受鲍志霖几次欺辱。并且刘志远、秦志保也都对他很不好,鲍老拳师对他也渐渐冷淡了,武艺是一点也没有学。

  有一天,他帮助马志贤擦那兵器架子,马志贤就偷偷地对他说了几句话,说:“你在这里不妥。

  鲍老头子现在对你倒没有甚么,只是他那二儿子决容不下你。过几天龙家兄弟就要来,他们若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儿子,一定不能叫你活。你还是赶紧跑吧!先跑回我那里藏几天,然后我设法给你凑点钱,就打发你走!”

  江小鹤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甚么计算似的,他时常在僻静的地方磨他的尖刀,并且在众徒散去之后,鲍家父子也不在门外之时,他就偷偷地骑上鲍家的那匹白马,到门外去驰骋。几天之后,他的骑马技术就练得差不多了。

  这天正在村外骑马,忽听有人婉转地唱著山歌,声调娇细,十分悦耳。

  江小鹤在马上赶紧回身去看,就见是三个小女孩,每人提著一个竹篮,彼此拉著手儿,齐声唱著山歌由后面走来。其中一个就是阿鸾。江小鹤一看见阿鸾,他脸上就现出笑容,在马上喝了一声:“喂!唱的真好听。”

  阿鸾一抬头看见小鹤,就小手儿指著他说:“你又骑马!叫我叔父看见,他一定又打你。你还不赶快回去!”

  江小鹤摇头笑著说:“我不回去!我非得听完你们的山歌,我才回去呢!”

  阿鸾向旁边那两个邻居的女孩子说:“咱们不唱了!”

  江小鹤下了马,把马横在道路,他伸著一只胳臂说:“你们不把山歌唱完,我就不回去,我也不放你们过去。”

  阿鸾把小脸一绷,小眼睛一睁,更显得俊秀。她一手插在腰间,摇著身子气忿忿地说:“凭甚么你不放我们过去?你是强盗?”

  江小鹤点头说:“对了!我是强盗,你们是保镖的。你们的篮子就是镖车,把镖车放下,我就放你们过去!”

  阿鸾啐了一口,接著又嗤嗤笑了,说:“谁跟你玩?我们还要剜香蒿去呢!”又和婉地说:“小鹤,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快回去吧!要不然我的叔父一定打你,你干么又招他?”

  小鹤觉著阿鸾非常可爱,就笑了笑,说:“我放你们过去也行,可是你们剜完了香蒿子得叫我挑,好的都得给我。”

  旁边的两个小女孩,齐都睁眼晴说:“凭甚么?”

  阿鸾就向她们使眼色,然后对小鹤说:“行!可是顶多许你挑三棵,你要香蒿子也没有用。”

  江小鹤点头说:“好啦!三棵就够了,我放你们过去!”

  当下江小鹤把马拉开,三个女孩子就飞跑过去,一面跑一面回头来笑嘻嘻地嚷著说:“冤你呢!一棵也不给你呀!”

  江小鹤说:“啊!你们敢骗我!”说时飞身上马就去追赶。

  三个女孩子像燕子一般地跑,跑上了稻田中的小堤,还回身格格地笑,并由阿鸾领头唱著山歌,向小鹤逗弄。

  小鹤气得下了马,要跑过堤上去追,当时就听身后有人厉声喊道:“回来!”

  江小鹤吓了一跳,回首一看,正是鲍志霖由北边走来了。

  江小鹤牵著马呆呆地站著,鲍志霖气忿忿地过来,向小鹤身上连端几脚,骂道:“龟孙子!你又偷著骑马!”

  江小鹤不想还手打他,但是又因自己实在是年小力弱,恐怕打他不过,便只得闪在一边生气。

  鲍志霖骑在马上又骂了几句,就驰回村里去了。

  这里江小鹤心中气得难过,便坐在道旁,低著头,拿手枢著地上的泥土。忽然阿鸾把篮子交给他的女伴,她顺著小堤飞跑过来。

  来到小鹤邻近,她就蹲下身问说:“怎么,端了你哪儿啦!你觉著疼不疼呀!”

  江小鹤仍然低头不语,阿鸾把小手儿搭在江小鹤的肩上,趴著头又问说:“怎么,你哭啦!”

  江小鹤本来没哭,可是被阿鸾这样一说,他竟簌簌落下眼泪,泪都滴在泥土上。

  阿鸾仿佛也很伤心,她用手背抹眼泪,说:“我劝你还是走吧!你在这里早晚要叫他们打死的!”

  江小鹤拿袖头擦著眼泪,点头说:“我是要走,可是……我还有点事没办完!”

  阿鸾问:“你还有甚么事?你是发愁没有钱吗?”

  江小鹤点头说;“我是没有钱。”又说:“其实没有钱也不要紧,我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

  阿鸾也随著站起来,江小鹤拉著阿鸾的小手,很郑重地嘱咐说:“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要走,你要是一说我可就死定了!”

  阿鸾也吓得脸色连变,摇头说:“我不说!”

  江小鹤又说:“你快去剜香窝子吧,我也要回去了。”送就慢慢地,低著头走回鲍家。阿鸾也就找同伴去刷蒿子去了。

  又过了几天,天气更暖了,阿鸾每天上午随著那些叔父们练武,下午就放风筝玩耍。她有一只风筝,是个蝴蝶,做的非常精美,是她父亲鲍志云派人由汉中给送来的。她对于这风筝十分喜爱。阿鸾的生活是这样快乐,但江小鹤的生活却日益艰苦。现在鲍志霖索性不叫他干别的事,只叫他喂马喂猪,晚间就叫他在猪圈旁的小草棚里睡觉。

  喂了两三天猪,江小鹤也差不多跟猪一样了,弄得浑身污秽,脸上更脏得难看,但江小鹤的精神却非常好,多日紧皱的双眉也展开了。因为听说紫阳县的龙家兄弟将要来到,同时,马志贤给他凑了五两银子,叫他快些逃走。

  江小鹤虽然决定走了。但他却不即时走开。他身畔永这藏著一把尖刀,也没有人知道他打的是甚么主意。

  这天午后,江小鹤赶著十几口猪,又到了村外溪畔,他叫那些猪随便去喝水,去啃地。他只呆呆地在溪畔坐著,想著他自己的事,忽而哼哼冷笑,忽而又狠狠咬牙,也没有人来注意他。过了多时,就见阿鸾由远处跑来,走过了小桥,来到溪畔,她就很著急地说:“小鹤,小鹤,我的风筝挂在树上啦!我没法去摘,你去上树给我取下来吧!”

  江小鹤也不明白,自己只要一瞧见阿鸾,心里就不由得快乐,仿佛阿鸾有甚么法术,能安慰他的一切痛苦。当下他故意摇头,笑著说:“我不管!”

  阿鸾走近前来央求他说:“好小鹤,你去给我取下来吧!那蝴蝶风筝我舍不得扔了!你帮我忙吧!”

  阿鸾跺著脚儿,撇著小嘴,像是要哭,小鹤站起身来说:“以后我要走了可怎么办?风筝再挂在树上,谁还给你取!”

  阿鸾说:“等你走后,天也暖了,我就不放风筝了。你走了难道就永不回来吗?等你回来时我再放!”

  江小鹤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还回来?”遂又叹了一口气,便拿竹竿赶著猪,跟随阿鸾走去。

  过了小溪走了不远,就见在路旁一棵大柳树,那高高的树枝上就挂著那只蝴蝶风筝。阿鸾恨不得一下就叫小鹤给他取下来,她张著手,跺著脚向小鹤央求说:“小鹤,好小鹤!你快给我取下来吧!”

  小鹤望看阿鸾那桃花似的一张小脸儿,他忽然心中产生一种感想。就想,我走了,不一定在哪时才回来,等我回来时,我已成了个大汉子,阿鸾也成了个大姑娘,也许她都嫁给人作媳妇了。她就是再见了我,也一定不再理我了。她还记得这回我上树给她取风筝的事吗?

  于是就心中一阵烦恼,说:“不行!这棵树我上不去!”

  阿鸾赶紧拉住他,又央求说:“好小鹤!你给我取下来吧!我知道你顶会上树!”

  江小鹤皱著眉怔了半天,忽然他又笑了,他说:“我可不能白上树给你去取,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鸾笑笑说:“甚么事都答应!”

  江小鹤笑著说:“我叫你一声小媳妇,你得答应。”

  阿鸾一听这话,她那张桃花一般的小脸越发娇红了。她要佯怒伸手去打小鹤,可是又怕小鹤不给她上树去取风筝,随就咬著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小鹤立刻勇气百倍,他将竹竿扔在地上,抱著树,盘著腿往上去爬。他的身躯灵便,手脚敏捷,简直像一只猴子似的,不一会就升到树梢。然后一手揪住了树枝,一手轻轻地将那蝴蝶风筝摘取下来。

  阿鸾在下面,仰著面,张著双手说:“你就扔下来吧!”

  小鹤却不肯就将风筝扔下去。他一手举著风筝,双脚瞪著树杈,挺腰换手,慢慢下树。离地约一丈高时,他就飞身往下一跳;跳到地上,手举风筝哈哈大笑,然后说:“我该叫了?”遂就脸红了红,叫了声:“媳妇!”

  阿鸾的脸比刚才还要红,伸著小手等著接风筝,又回头看了看没有人来,她又咬著嘴唇犹豫了半天,然后才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接过风筝来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

  江小鹤笑著,心中非常欢喜,就想,反正她就算是我的媳妇了!将来我学会了武艺,报了仇,开个大镖店;骑著大马穿著阔衣裳回来,非得娶她不可。他由地下拣起了竹竿,在手里抡著,非常高兴。

  这时忽见东南角上起来一片烟尘,只见两匹黑色大马,像乌龙一般地跑来。马上二人全都在年三十左右,身高体健,相貌魁伟,而且带著凶悍之色。

  少时,蹄声“得得”,就由小鹤的眼前飞驰而过,直到了鲍家村。

  江小鹤看见两匹马进了村子,他心中不胜惊讶,便急忙赶了猪也回村里,就见刚才那两匹黑马已拴在鲍家的门前。小鹤先将猪赶进圈,然后进到门里,就见南房里有许多人正在谈话。江小鹤进到屋里,就见陈志俊、刘志远、鲍志霖,都在屋中与那二人畅谈。听他们呼那二人为龙二哥和龙三哥,小鹤就知道这二人是杀死他父亲的仇人,当时不禁由眼睛里往外冒火。

  那鲍志霖一见小鹤进屋,就斥说:“滚开!这屋里你怎能随便来?出去把那几匹马牵到圈里去喂喂!”

  江小鹤刚要转身向外走,忽然鲍志霖又奔过来把他抓住。

  江小鹤以为他们是要杀害自己,便准备要抽出尖刀与他们拼命,可是,又见鲍志霖笑著,指著小鹤,向龙家兄弟说:“你们不认得他吧?这孩子就是江志升的儿子。你们记得他爹是有多么漂亮。他可是这样,简直一只小猎狗。”

  龙家兄弟齐都哈哈大笑。鲍志霖把江小鹤推出门去,然后又向龙家兄弟说:“我爹早先还以为这孩子了不得,现在他也知道了,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货!”屋里又大笑了一阵。

  江小鹤忿忿地出门,走到桩子上去解马。忽见阿鸾又由外面跑来,她见了江小鹤脸上一阵红,又嫣然一笑,就跑进门里去了。

  江小鹤心说,阿鸾,你瞧著我的,我一定叫你佩服我。

  他把两匹马就牵到圈里。马圈和猪圈相邻,与鲍家的院子通著,可是另外有一个木栅栏通到外面,一到晚上就上锁。江小鹤一个人在圈中将几匹马全都喂了,他心中像燃著一把烈火,急得他坐立不安。他盼著立刻就到天黑,可是阳光却像比往日迟缓,总不向下落去。他就跑到门首去蹲著,心中不断地想主意。

  待了一会,秦志保和鲁志中来了,又过些时马志贤也来了。

  马志贤进门一会又走出来,看著四下无人,他就著急地向江小鹤说:“你这孩子!前几天我给了你钱,叫你快跑。你十四岁的小伙子跑到哪家不能吃饭?你可偏不走,现在你看龙家兄弟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把你放在眼里,禁不住日子长呀!他们这回至少要在这里住七八天。鲍老头子和鲍志霖,还能不把你早先要报仇的事情告诉他们吗?他们还能不想法子?你快去逃命吧!”

  他急得直顿脚,江小鹤却蹲在那里不动,并昂然地说:“我不怕!”

  马志贤急得又顿脚叹气,却又不敢在这里与小鹤多谈,他赶紧又进到门里。待了一会,里面就散出来划拳让酒之声。小鹤索性坐在地上,拿手指抠地。

  又待了半天,阿鸾跑出来了,她说:“小鹤你不吃饭去吗?”

  小鹤懒懒地站起身来,随阿鸾进门,正赶得鲍老头子出上房里走出来,他那两只眼睛像比往日发光,直直地瞪著小鹤。小鹤简直不敢拿眼睛看他,低著头进到屋内,拿了一碗剩饭,端出来蹲在墙根去吃。

  鲍老拳师还特意走过来,很温和地问说:“你怎么不到屋里去吃呢?外面很冷呀!”

  江小鹤摇头说:“不要紧,我在这儿吃就行了!”

  鲍老拳师笑一笑说:“你这孩子倒很结实。”

  江小鹤仰著脸,也由鲍老拳师的口中闻到很浓的酒味。

  鲍老拳师转身走开,进到北房。那南房里的许多人又欢笑一阵,马志贤、鲁志中等人就先后走了。

  江小鹤吃完了饭就回到马圈里。他预备好了一副鞍毡,跟后就回到那靠著猪圈里的小棚里歇著,精神非常的兴奋,心里咚咚乱跳,又过了些时,天色就黑了。

  小鹤慢慢走到那院中,见北房南房全都是烛灯辉煌,那龙家兄弟的谈话声却是又粗又重,虽然是说好话也像打架的样子。

  江小鹤只听了两句,是:“他娘的阆中侠徐麟!剑法真是不错。幸亏是我们两个人,若是一个人,还真吃了亏呢!”

  江小鹤听了心中一动,暗想,那个阆中侠的武艺一定比他们都高强得多,退身回到马圈中,就将自己所常骑的那匹白马,备好了鞍毡,然后轻轻开了那通到外边的棚栏,紧紧敏捷地将马牵出。然后掩上棚栏,骑上马,就飞似地驰出了村子。驰行了不远,便勒住马。四下一望,大地是黑莽莽的,没有一个行人。

  小鹤下了马,就将马匹牵到道旁,找了棵很大的树将马系在树后,然后站住身,又辨了方向。他冷笑了一声,随回身走进村去。仍由那棚栏进到马圈里,便将棚栏虚掩,并不像往日似的要上插关顶石头。他在黑糊糊的马圈里绕了一遭,就见几匹马都像睡觉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江小鹤却心里急得难受。

  又回到了小棚内,待了半天,就听村里的更声已交了三下。小鹤心说,啊!已到半夜了。他赶紧出屋,由怀中抽出那把尖刀,伏著身,慢慢又回到那院里。

  只见南房是一片黑暗,龙家兄弟所下榻的屋内,并发出雷一般的鼾声。可是北房里,却灯光明亮,并有鲍老拳师的咳嗽之声。小鹤心里骂道:“这老东西,还不睡!”遂就慢慢又回到马圈里那小棚内,尖刀握在手中,周身像燃著火。

  又等了多时,更声已敲了四下了。江小鹤刚要再走出屋去,忽听那院有人很沉重地咳嗽,仿佛是故意使睡觉的人清醒一点似的。

  江小鹤听出来是鲍老拳师之声,心中又暗骂,并想,这老头子莫非猜出来我的心事了吗?如此一想,可又有些害怕,心里越发咚咚跳个不止。

  又等过些时,天色就将要发晓了,小鹤急得要用尖刀戮杀自己。心说:这可怎么好?待一会练武的那些人就来了,龙家兄弟也就醒了!他一横心,奋然地走出小棚,又到了院内。来到屋角就赶紧屈身一伏,翻翻眼睛一看,此时北房灯光也灭了,南房里的鼾声还是沉重如雷,天空星星还在眨眼,四周围还是那么漆黑,更声却听不见。

  小鹤此时不敢怠慢,赶紧站起身,走到那龙家兄弟住的屋门前。将门一推,却见关得很紧,没有推动。

  小鹤心急胆怕咬咬牙,一顿脚,索性将尖刀用牙咬住,双手用力去托门,哗啦一声就将门托开。

  小鹤手握尖刀,猛闯进来,又几乎被一只凳子绊倒。此时床上两个人全都惊醒,翻身坐起。

  江小鹤摸著一个人,也不管他是谁,就猛力用尖刀刺去。只听“哎呀”的一声怪叫,床上的人滚了下来,江小鹤往外就跑。

  北屋里的鲍老拳师也高声叫道:“有贼!”

  江小鹤急急忙忙由马圈的棚栏跑出,拼命向村外就跑。跑到那道旁的树后,他用尖刀将缰绳切断,骑上马飞驰而去。

  他也不辨方向,只觉得马跑过了一座板桥,道路十分迂曲。这时身后就有得得的马蹄乱响之声,小鹤叫了一声:“啊啦!他们追下来了!”赶紧又用拳头捶马拼命地飞奔,也不知奔出了有多远的道路,天色就渐渐发晓了。他看见了右边是山,左边是小溪,只有当中一条迂回的小路。回头向身后去看,却瞧不见追骑了。江小鹤心中十分高兴,于是在马上喘了几口气,依旧催马紧行。

  前面就是一片光明,云朵却作紫红色,小鹤就知道面前是东方,而右边的高山一定是南方了。往下又走了三十余里,天色已然大亮。

  小鹤看见右首有一股山路,心说:先进出去他们大概也就追不上我了。于是拨马进出,马蹄踏在山路上,得得的极为响亮;而山中那些鸟鹊小鸟也都被惊得飞起,乱飞乱叫。

  江小鹤此时觉得身体疲倦,便勒住马缓缓前行,同时看见手中的那把尖刀已染了不少血迹,手上和衣襟上都是鲜红的。他心中十分得意,暗想,一定杀死了!可不知杀死的是龙大还是龙二?无论怎么样,总算给我爹报了一点仇,现在连鲍老头子也一定恨上我了。但我不怕他,老子已走进了山路,你们也追不上了。

  缓缓地又走过了几个山环,只觉得山路渐高渐窄。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走差路了?

  于是他下了马,将马匹系在一棵枯树上,就爬著上去。越爬越高,再向下一看,他就看出这却是一股死路,心里就懊悔著骂了声:“倒霉!”又想:这可真糟糕!我怎么走了一股死路呀!

  刚要再爬上去,忽听耳边水声潺潺。他立刻看见山腰上流出一股泉水来,流到山石上溅起许多水珠,又曲折地顺著石缝往下流。

  小鹤走过去,先用泉水把尖刀上染的血迹洗净了,才洗了洗手,然后用手掏著水喝了两口,心身顿然感到舒服。他就将尖刀收入怀内,慢慢地扳著山石再下来,将马车下来转过去,折了一根树枝当作鞭子。他就扳鞍上马,又顺著来时的路径走去。

  才一走出山口,就见西面又飞驰来一匹黑马;相离不远;马上的人正是鲁志中。小鹤大惊,赶紧拨马往东去跑,鲁志中也催马在后面追赶。跑下约有三四里地,鲁志中的马匹眼看就要追到了。

  面前是一片山麓阻路,江小鹤急得索性把马勒住,由怀中取出尖刀。心说:“我跟你拼了!”于是便准备鲁志中走到临近之时,就跳下马去与他厮杀。

  可是回首一看,见鲁志中追到临近突然又勒住马,他手中和马上并没带著兵刃,只是急急地说:“还不快走,你好大胆!往东见了山路就往南,出去就是川北。快走!快走!不然他们就追来了。”

  江小鹤才知鲁志中也是个好人。他随就赶紧催马往东,连头也顾不得回。少时果见另有一股宽阔平坦的山路,江小鹤就拨马提鞭又驰了进去。曲折地转过了几个山环,忽见面前现出一片旷野,也就知道自己已穿过了巴山,而来到了川北地面。但他仍恐鲍老拳师那些人追过山来,他座下的马匹不敢稍缓,依然顺著平坦的大道向南飞奔。

  这时道旁的村落渐多,路上也有行人往来。江小鹤一颗惊慌紧急的心又渐渐放下。心说:路上有这么许多人,就是那伙人把我追上,他们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够就地杀死我?于是放下心去策马缓缓前行。

  走下约有四五十里,阳光已当正午,江小鹤腹中饿得难受,便向路上的人打听。原来再往南走十余里便是万源县。他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深深喘了几口气,便催著马往南走去。

  万源县是川北的大地方,在后江的东岸。后江是巴水的上游,透迤著可以通到嘉陵江。虽然在这上游,水势很浅,不能行驶大船,但是也有不少舢板,载运著许多由陕南来的货物往南边去运。所以,这里也算是个水旱的码头,商业相当的繁盛。

  江小鹤骑马进了县城。他一看,这里的街市,比他们镇巴城里热闹得多,心中不禁高兴。暗想:到底是来到外面好,我现在也算闯到江湖上来了。我也有马,也有钱,就可惜没有一把长兵器,身上再佩上一口单刀或宝剑,谁敢说我不是江湖英雄?于是作出大人的气派,在街上行走。才走了不远,就几乎撞倒了一个行路的人,但他还不肯就下马来。

  走到十字街口,看见有一家很大的酒楼,门前停著几辆车,车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旗,上头写著几个字,江小鹤却一个字也不认得,但他知道,这是镖车,他在镇巴时曾看见过。心里一时高兴,便在门前下马,将马匹系在桩子上,随后作著江湖人的派头,一进酒店就咚咚地往楼上走去。

  才一上楼就被一个酒保拦住,说:“喂,喂!你找谁?”

  江小鹤挺著胸脯,瞪著眼说:“我是喝酒的!”说毕,找了一张桌子,斜跨著板凳坐下。

  一摇晃脑袋,高声说:“来一壶!”

  酒保笑著过来,说:“你真喝吗?”

  江小鹤瞪眼说:“怎么?你瞧不起我吗?”说时伸手向怀中去掏,先掏出马志贤给他的那五两银子,“吧”地向桌上一拍,随后又抽出那把尖刀,也“吧”地摔在桌上。

  酒保不由笑了,旁边的许多酒客也都瞧著他笑。

  江小鹤哼了一声,说:“你们看看我小吗?我也是久走江湖的,在陕南、川北有些名声。你看,银子在这儿啦!你别怕喝完了酒不给钱。去!快拿酒拿菜来,我吃完了饭还得赶紧走路。门外我有一匹白马,你也叫伙计们给喂了,用好草料!”

  酒保笑著应一声:“是了!”

  旁边有的人竟哈哈大笑起来。

  江小鹤回首瞪了笑的人一眼,心说:走江湖的人,不能吃一点亏;吃了小亏,大亏就来,于是就嘴中骂著。

  少时,酒保把酒饭和菜一齐端上来。江小鹤就一面饮酒,一面吃饭,并且两只眼东瞧西望。他见旁边喝酒的人,有不少都像镖颐和江湖人的样子。不过有一样,人家都是穿得整整齐齐,因为衣服整齐,就显得威风。

  而江小鹤看著自己呢,却是一条破单裤,上面沾著许多猪屎,都露出肉来。下面光著两只泥脚,穿著双破布鞋,脚趾头都出来,像是要看热闹似的。上身披著个破棉袄,棉花也都绽出来,并且因为天气暖,酒入腹,虱子咬,浑身觉得痒痒。

  江小鹤心说:不行!我这身衣裳可不能闯江湖,不怪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明明是个放猪的、要饭的,哪里像是走江湖的人?于是就想到要量一身衣里,可又怕钱不够。

  脑子里忽然一转,想到偷盗的那方面;但立刻自己阻止了这个想头。暗道:偷鸡摸狗那不是好汉干的,我饿死也不能作!随就闷闷地喝酒吃饭,眼睛又看到桌上放著那把短刀。想起两年前的那日晚间,在麦田中鲍老头子把刀赠给自己时的态度,便气得一捶桌子,噜嗦著骂说:“鲍老头也不是好东西!早晚我非得把他杀了!”

  这时!忽见靠西墙的一张桌子旁,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一近而来,就拍了小鹤的肩膀一下,带笑问道:“小兄弟!你是从哪儿来?”

  江小鹤抬头一看,这人是个瘦人,身穿黑布夹裤褂,很干净,年有三十上下,黄脸小眼睛,嘴唇可是很厚,小辫盘在顶上,显出来是个惯走江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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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挥刀雪恨单骑走江湖  脱锁投山几番逢灾难

  江小鹤站起身来一抱拳,说:“兄弟我是由镇巴县来!”说出来这句话,可是又有点后悔。心说这里虽然过了山出了省,可是离镇巴也不远。倘若这个人与鲍老头子龙家兄弟他们相识,骑著快马去给他们送个信,他们一定追下我来,那可就完了!于是补充一句说:“我从西安府来,走了五天才到镇巴。昨天在镇巴住了一宵,今天就来到这里。”

  那人一听,他所说的路程全都不对,就不由得笑了。随就问说:“小兄弟你贵姓大名?”

  江小鹤又抱拳说:“不敢当!兄弟姓江名小鹤,外号叫……”心想:走江湖的人都得有个外号,我得有个外号,我得起厉害的。于是脑筋一转,就说:“外号称三头虎!”

  那人哈哈大笑,摸著江小鹤的脑袋说:“诸位请看!这位小兄弟自称三头虎,哈哈!”

  全堂齐都笑了起来。

  江小鹤瞪著眼睛,一把手将这人抓住,问说:“你问完了我,我该问你呢!你姓甚么?叫甚么?

  外号怎么称呼?”

  那人笑著说:“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能跟你比。我是一个头!”

  江小鹤明知此人是故意戏耍自己,便拳头抡起,比著这人。

  这人笑著说:“怎么,小兄弟,你还真要动手跟我较量较量……”话未说完,只听咚的一声,江小鹤的小拳头就擂在这人的胸上。

  这人呀了一声,身子向后一倒,倒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旁座的酒客全都大惊,有的就高声叫好,有的就提袖子,要过来跟小鹤比武。

  江小鹤嗤地将短刀在手中一晃,一脚瞪著凳子,手把桌子一拍,瞪著眼说:“你们敢欺负我?江小太爷在江湖上走了十多年,在镇巴打败过鲍昆仑,这把刀扎伤过紫阳龙家兄弟,现在到川北来就是要会会阆中侠,你们敢欺负我!”他这些话一说出来,真把旁边的人都吓楞,站起的也都又坐下了。

  那胸头挨了一拳的人虽然气得脸都白了,可是却不敢再过来。

  江小鹤洋洋得意,把短刀插在桌上,斟酒畅饮,才喝了两盟,就听咚咚的一阵响,急匆匆地上来两个人,手中全都拿著单刀。

  江小鹤一看,原来却是鲁志中和陈志俊。

  鲁志中手指江小鹤说:“好孩子,你在这儿了!你快跟著我们回去。”说话时就向江小鹤使眼色,陈志俊却上前要抓小鹤。

  小鹤急忙绕著桌子躲开,手握短刀瞪著眼晴说:“我看你们谁敢上前来抓我?”说话时一看,又由楼梯上来一人,却正是那推山虎龙志起,一张黑胖脸嵌著两只火球儿似的眼睛,挺著大刀奔来。

  江小鹤吓得赶紧跑近了前窗,用力将窗户推开,其时紧急万分。

  龙志起的大刀砍来,距离江小鹤的身子也就有一尺,江小鹤却将身子一跳,由酒楼上就跳下大街。此时酒楼上人声乱了,江小鹤就将马缰绳割断,将身上马,惊奔似地走,吓得街上的人都纷纷向两旁闪开。

  江小鹤急急用手擂著马的后胯,一直跑出了南门,顺著大道,拼命地奔去。走了半天,方才勒住马回头去望,就见后面远远之处,也起了一遍尘土。江小鹤晓得他们追赶下来了,随就不敢怠慢,又拼命地一直跑去。他这匹马就似一条飞龙,四脚就像没有著地似的,一霎间就跑下去六十多里。

  这时江小鹤力尽了,几次都由马上摔下来,收马也收不住,马还像疯了似地往下跑。道旁的人齐都惊讶著张著手叫,但没人敢将这匹马截住,江小鹤情急智生,便先将两脚脱镫,一脚收在马背上,然后双手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向鞍子一推。身子就飘然地斜著落下马来。江小鹤趴在地上,及至抬起头来,鼻子已汪然流下鲜血,那匹马却不知跑到甚么地方去了。

  小鹤坐在地上,由棉袄上扯下两块棉花,把鼻子堵住,然后喘著气,站起身来一看,那口短刀也不知丢在哪儿了。

  路旁就有人过来问他:“你摔了没有?”又有人称赞他说:“你这小孩子是会骑马的,幸亏你自己斜著跳下来,顶多不过擦破了脸,要是叫马摔下来,给你两蹄子,你就得送命!”

  正说著,就见那匹马被前面的人给截回来了,还像一条飞龙似的惊奔著。

  江小鹤这时才看出来,原来已不是那匹白马了,却是一匹十分矫健的黑马,全身跟乌炭似的,高头大鬃。江小鹤又特别喜欢,随著就由道旁的人帮忙,才将这匹马截住。

  这匹大黑马被江小鹤牵住,四条腿还不住起踢跳,江小鹤双手使著力,身子向后扯,揪著缰绳,将马系在道旁一棵大树,系得紧紧的。这匹马起先还踢跳著,把地下的土都刨了两个深坑,后来渐渐地老实了,嘴里呼噜呼噜地喷白气。

  江小鹤也坐在地下喘气,鼻孔上塞著棉花也掉了,鲜血又汪然向下流。江小鹤一赌气脱下了棉袄,口里骂著:“他娘的!”手中又揪下两块棉花,再把鼻孔堵住。他光著上身,脊背上的汗还不住向下流,痒痒的仿佛有虱子在那里爬,再回头看看那匹黑马,就见它的汗也跟水洗过似的。

  此时道旁的行人都走去了,只是江小鹤一个人在这里。他脑里想著刚才那一幕惊险的事情,怎样正在酒楼上发威风,怎样先是鲁志中和陈志俊上楼来,如果就是他二人,那还好办,可是后来那龙志起又上楼来,莫非昨天夜里我杀错了人?杀的不是姓龙的?又想刚才自已怎样由酒楼上跳下来,仓惶中夺了马匹飞奔,不由又是高兴,又是愤恨。更怕那龙志起等人,又骑著马匹顺著这条路道下来。

  随后,江小鹤就不敢在这里多歇,便慢慢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却觉著右腿发疼,不知是从酒楼上跳下来时摔的,还是由马上跳下时摔的。心里更暗暗骂著,把棉袄拣起,穿在身上,再扭头去看那匹马,马上除了鞍辔,甚么也没有。刚才自己所有的五两银子,也丢在酒楼上,兵器也没有了,这样怎么闯江湖?于是他又呆呆地站了半天,想把这匹马卖了,得了钱,买刀置衣服作路费。可是又细看,这匹马仿佛自己认得,就是龙志起到鲍家村骑去的那匹马,就想这一定是匹好马,卖了出不可惜?便过去,拍了拍马头,微微地笑著走去。

  走了有二里多地,忽听见一阵唢呐之声,吹得十分好听。声音越来越近,少时对面就来了几个鼓手,后面跟著一抬花轿,原来是娶新媳妇的。江小鹤又忘了刚才的惊恐,勒住马,高兴地看著这几个娶亲的人和一顶花骄从他的马旁边过去。

  江小鹤虽然没有看见轿里的媳妇,可是却见那鼓手和轿夫们,都不住用眼来看他。江小鹤就不由生气,暗暗骂道:你们直著眼看我干甚么?莫非是觉著我穷?看我不像有媳妇的样子?哼,我也订下媳妇了!我的媳妇是阿鸾,等著将来我学好了武艺,闯遍了江湖,发了大财,报了仇恨,我要回到家中大办喜事……

  才想到这里,忽然一件伤心事在他的眼前浮现,那就是在不久以前,一天的晚间,马家铁铺的门前来了一顶轿子,也没有鼓手,他的母亲身上穿著红缎了的衣裳流著泪望了望他,就上了轿,被开绒线铺的董大给娶走了。

  江小鹤一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悲伤,眼泪冲著鼻血流下来,滴在胸脯上,拿袖头拭净眼泪,咬著牙,策马又往下走,且走到黄昏时候。他经过了十几个村镇店,但因为没有钱,不能买饭,也不投店,就在金红的残阳、淡黑色的夜幕之下,马蹄得得地向前行走。

  这时晚风起了,树枝都飕飕作响,腹中也饥肠辘辘,面前是黑莽莽的一遍,也看不清是山,是河,还是林木或庐舍。

  江小鹤又不禁叹了口气,骂著说:“怎么办?这样饿上几天,不是饿死了吗?饿死甚么都完了!”又想:听人说走江湖的人都是身边一个钱不带,到处为家,到处吃饭。偷鸡摸狗,我江小鹤不作,只是打拳卖艺总不算丢人。因此就决定由明天起,找处市镇,就拉个扬子,打几套拳,凭自己跟马志贤所学的几套拳法,打出不但可以叫外行喝彩,连内行也得点头,于是他又高兴起来。走了不远,看见道旁有座破庙,墙塌殿倒,里面一点灯光也没有。

  走近前,在黄昏暮色中,仔细向里边看了看,就是里面没有一点人声,仰面一看大空星斗繁密,就暗想:这天气大概不能下雨,谁管他庙里的房子漏不漏,只要有个地方避风雨就衍了。不然我这样骑著马走一夜路,倘或遇见人,人家一定把我当作盗贼!

  于是,他牵著马,走进破庙里,只觉地下坎坷不平,软一脚,硬一脚,软的大概是人粪,硬的是砖头。江小鹤就把马系上,这匹马仰首长啸,又不住用蹄子敲地。

  江小鹤就说:“你饿了,这可没法子。我还没有吃饭呢!等到天明我卖艺挣了钱,再给你买草料。”自言自语地,摸索进了那已经塌落的大殿,仰首一看,满天的星星正向他眨眼。他又摸索著砖砌的供桌,一耸身上去又摸神像,那正中的泥塑神像,已经没有了脑袋。

  心说:可怜!可怜!便叹了一声,躺在供桌上,揉揉眼睛,可是又觉身上虽有棉袄垫著,两股和两腿却十分寒冷,本要爬起来,可是此时他的身子却疲倦极了,连续不断地打哈欠,就把手脚缩作一团,趴在这冰冻挺硬的供桌上,星月摸抚著他的脸,夜风冻凝了他的鼻子上的血,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阵呜呵呜呵的马嘶之声给惊醒,江小鹤身子打著冷战,手揉著眼睛,又听得得的一阵蹄声,越走越远了。

  江小鹤骂道:“好贼敢偷我的马!”他飕地跳下了供桌,往外就追。一个没留神,被地上的砖头给绊倒,咕咚一声,但他赶紧又爬起来跑到庙外,就听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是往南跑去了,江小鹤赶紧拼命地向南去追。

  这时天际的星光渐渐模糊,东方已发出了白色。江小鹤顺著大道往下追了四五里地,耳边连马蹄之声都听不到了。

  东方的曙光升起,忽然,小鹤看见道旁墙下趴著一个人,小鹤不由吓了一跳,赶紧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下趴著的那个人,连一动也不动。小鹤心想:怎么,这是死人?是叫强盗杀死的?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人仍不动,低头一看,才看出满头血迹,原来这个人真是死了。身上穿著短衣裤,也是满是泥土,可见这人正是道旁滚了半天才死的。又扭头一看,在这个死人的脚后十数步之远,扔著一个东西,走去一看,原来是一副马鞍。

  江小鹤立刻生了气,就说:“呵!原来就是你偷马,叫马跌下来踢死了,凭你这本事还敢偷马!”于是挟起马鞍,又往南边去追马匹,跑了二十多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又跑回来,走在那死尸的旁边,低下身去摸,从那死尸的怀里,掏出一包碎银两来,掂了掂至少也有十两重,心里不由十分欢喜。暗道:好个贼!你真是贪心不足,你手里有这么些银两,你还要偷我的马,真该死?真该死!

  这时就见北边隐隐有两辆骡车走来,江小鹤吓得赶紧揣起了银子,挟著马鞍,又向南跑去,跑下有三四里地,天光已然大亮,路上已有了不少车辆和行人。

  江小鹤往南又走了十余里,便望见前面有一座镇市,十分繁华,简直跟他们那镇巴县城差不许多。江小鹤走得也有些疲倦了,便暗想道:马匹恐怕跑远了没法寻到了,可是得了一点银子。这点银子总共也不过十两,就卖了一匹好马,才冤枉呢!

  心里生著气,挟著马鞍,就进了市镇,心说:先吃一顿饭去!随就找了一酒饭铺,进去买了菜饭,并喝了两壶酒,吃的酒足饭饱。随后就叫酒保打来一盆水,把他那张泥污血染的脸儿洗了。又歇了一会,就给了酒饭账,出来馆子。心里就想:马是找不著了,光挟著个马鞍子算是怎么回事?不如把它卖了,至少也能卖二十两银子,买一身干净衣帽,再买一口单刀,那也就像个走江湖的样子了。

  于是,他挟著鞍,就在大街上喊道:“谁买我这副鞍了呀?少算钱!”喊过了一条街,只有人笑他看他,却没有人过来要买,江小鹤心说,我得把价钱喊出来,价钱一便宜,就许有人买了。

  于是他又喊道:“谁买呀!我便宜卖呀!这副好鞍毡,只卖十五两银子呀!只要凑上我的盘川我就卖呀……”

  才喊到这里,蓦觉得有人从后面一把将他抓住,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穿戴著官衣帽的官人。他便生了气,一抡胳臂,骂说:“凭甚么你抓我?”旁边又有两个官人上来,一个将鞍子夺过去,另一个就掏出锁链来,哗啦一抖,就将小鹤的脖子套上了。

  小鹤揪著锁链,用脚去踢官人,骂说:“我又不犯法,你们凭甚么锁我?”

  一个高身子的官人,“吧”的就打小鹤一个嘴巴;打得小鹤脸上冒火,他还是挣扎著大骂。

  另一个官人就把他的脖颈锁上,冷笑著说:“小伙子,你别闹著,乖乖地跟我们上衙门,准受不了苦。”

  小鹤跳著脚骂道:“凭甚么我跟你们上衙门?我没犯法,你们凭甚么捉好人?”

  三个官人哪里容他分辩,就一个挟著鞍子,一个拿链子揪著他,另一个在后面推著他,就吵吵嚷嚷地往西边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有人说:“捉住了一个小贼。”

  有人笑著说:“这家伙真凶!”

  小鹤心里又气又急,嘴里不住大骂,并用腿向那三个官人踢踹。

  往西出了这座市镇,便见眼前一道大河,码头上泊著无数的船只。在浩浩的河水对面,有一座城池。

  江小鹤被官人牵到这里,码头上更热闹起来了,他就像一只被捕的乳虎,张牙舞爪还不住大骂。

  但无论他怎样挣扎,也禁不住三个官人连推带扯,就把他扯到一只小船上。

  小船解了缆就悠悠地向对岸驰去。江小鹤坐在板上两个官人按著他,一个向他笑著,说:“小兄弟,你别跟我们闹,我们这是公事,把你解到对岸宣汉县。你见著县太爷,有甚么都好说,我们这位县太爷姓包,人最公正,尤其你是个小孩子,他决不能重断了你!”

  江小鹤喘著气,问说:“见县官我也不怕!可是,你们得告诉我,到底犯了甚么罪?”

  那官人就笑著说:“得啦!小兄弟,你也别跟我们装糊涂,我们也不会审问你,等到了堂上,太爷问你时你再说。”

  江小鹤气忿忿地,还直喊他没犯法。

  少时渡过了这江后,就下了船,对岸上也有不少人跟著著热闹。小鹤这时把嗓子都骂哑了,但他知道挣扎无用,便也不再挣扎了。跟著三个官人进了宣汉县城,走了不远就是县衙门。

  三个官人把他带到一间暗的小屋里,先把他的身上搜了一搜。

  江小鹤一见怀里那包银子到了官人手中,他就要上前去抢,瞪著眼说:“喂!你抢我的银子是怎么回事?”那官人说:“我们不要你的,先替你收起来,等县太爷把你放了时,我原数还你。”言毕,三个官人出屋,“卡”的一声,就把屋门锁下了。

  江小鹤暗暗地骂道:“真倒霉!马去了,还打这冤枉官司!”

  站著等了半天,又扒著门缝向外看,就见门外不断地有官人来往,却没有一个来理他。

  江小鹤就咚咚他用拳头打门,向外喊道:“喂!开门呀!开门呀!要审就快审,打完了官司我好走得,你们可别耽误了我的事情!”他这样喊著,外面经过的人,连向他这屋子看都不看。

  江小鹤就捶门踹门大骂起来,直到他声嘶力竭,外面仍然没有人理他。江小鹤一赌气坐在地下,哼哼地喘气,但却无计可施。

  又过了许多时,才听见锁一响,屋门开了,外面的夕阳射进来,来的是四个官人。

  江小鹤就坐在地下仰首问说:“你们是怎么回事?”

  四个官人却一句话也不说,竟把江小鹤揪起来,连拉带推,把他带到大堂上。那大堂两边站著拿板子的官人,当中坐著个又瘦又矮的县太爷,两边的衙役都用板子敲地,说:“跪下!跪下!”

  江小鹤向衙役们冷笑说:“跪下就跪下,可是我没犯法。”随就跪在地下。

  那县官操著南方口音,问说:“你姓甚么?叫甚么?”

  小鹤像称字道号似地说:“我叫江小鹤。”

  县官又问:“你是甚么地方人,从哪里来?”

  小鹤翻翻眼睛,说:“我是西安府人,从镇巴县来。”

  县官又问:“你到川北是作甚么来了?”

  江小鹤说:“闯江湖来了!”

  县官把惊堂木一拍,说:“胡说!你这么点孩子就闯江湖?我想你年纪虽幼,可是你作的坏事一定不少。我问你,你在江东边是怎么杀死人的,抢夺了马和财物?据实招来,要不然可拿板子打你了!”

  江小鹤气得爬起身来,但他一起,又被两个官人把他按得跪倒。

  江小鹤就一面挣扎著,一面嚷说:“我冤枉,我没杀人,也没抢马,是昨夜我住北边的破庙里,半夜里有个贼把我的马偷走了……”

  他才说到这里,县官就连连拍动惊堂木,怒斥道:“凭你这样子还有马匹?大概不打你是不说呀,来,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江小鹤晃摇脑袋喊道:“凭甚么打我?我又没犯法。”

  但官人们哪容他分说,拉下去,“吧吧”地就打了二十板子。二十板子不算重,可是江小鹤的屁股已然痛得难受,江小鹤不由哭了,并想:这样不行,倘若被他们把屁股打裂了,将来可就不能走路了。随就地嚷著说:“别打啦!我说实话!”

  官人又把他揪起来,冲著公堂当中摆著的大桌子跪倒。

  县官又把惊堂木一拍,怒斥著问说:“你说实话,如果不说实话,仍然要打你!”

  江小鹤喘了一口气说:“说实话,我真没有杀人!我是镇巴县江志升的儿子,我父亲在两年前被人害死了,我母亲也改嫁了。我向人探听出仇人的姓名,我要到外省投师学艺,好为将来报仇。临离开镇巴时,我拐走了鲍昆仑家的一匹马,我就到了万源县,不料我正在那酒楼喝酒,鲍昆仑就派人去捉我,我若是被他们捉住,立刻就是个死,所以我由酒楼跳下来,抢了一匹马就跑。没想到我把马抢错了,抢的是仇人的一匹黑马,这马性劣极了,半路上就差点没把我跌死。晚上我因为没有钱投店,就住在一个破庙里,不想到了夜间我正睡觉,就有贼人将我的马匹偷去。我惊醒了,赶紧就追,可是没有追上,却瞧见道旁扔著我的马鞍和一个死尸,我想那死尸一定是那偷马匹的人,他因制不住那马匹,才掉下来跌死了。我就从那死尸的身上摸出一包碎银子,挟著那个马鞍到了镇上,没想官人就把我抓来了!”

  县官听到这里才命官人将江小鹤押下去。

  两个官人推著江小鹤往监房里走去,一个就劝说:“小孩子,你乖乖的,准保不能叫你吃苦。你看刚才那二十板子打得你有多么轻,都是瞧著你小,可怜你!”

  江小鹤又叹了口气,说:“真倒霉!马匹去了还打官司!”

  当下把他送在监里,除去了脖上的锁链却给他脚上箍了一副镣。这监狱里有二三十个囚犯,全都是破衣露体,蓬头垢面,简直比鬼还难看。屋中有个尿桶,臭气逼人。

  江小鹤一被推进监里,他就靠著那冰冷的石墙站立,许多囚犯都拥过来,都像饿鬼似地龇著牙,问他打的是甚么官司,犯的是甚么罪。

  江小鹤烦恼地说道:“你们不要问了!我打的是冤枉官司,一点罪没犯就被他们抓来了,不容分说就打了我二十板子,这县官简直是混蛋。等著,江小太爷把武艺学会了的,咱们再算账!”说毕他推开众人,自己找了一块席头,就坐下发愁。

  晚间狱卒送来了那比狗食还不如的囚饭,他也没有吃。他心中叹息著江湖真是不好走,世间的人敢则是不讲理的多。他又想:为甚么别人尽欺负我?一定是因为我年岁小,我的武艺还没有学成。他娘的!我非得赶紧跑不可,赶紧投名师学艺去不可!

  他低著头用手去摸脚镣,忽然吃了一惊,原来这副镣是给成年人带的,他那瘦细的脚腕子,只要把鞋脱下来,绷著脚面一褪,立刻就能把这副脚镣脱掉,当时心中甚喜!暗想:不发愁了,能够跑了。于是他自己又把脚炼套上,便趴在席头上,老老实实地睡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清早,狱门就开了,进来一个狱卒,吩咐把尿桶抬出倒了,照例这倒尿桶的事是新犯人干的。当下就派了江小鹤和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孩子,两人抬著一桶尿,由狱卒押著,出了旁门,要把尿倒在南墙外一个垃圾堆上。

  江小鹤的镣本来是松,走路十分不便,才一出狱门他就跌倒在地上,哗的一声把一桶尿全部倾在地上。

  那狱卒的两只脚也浸在尿中,他喊了声:“小死囚!”一脚把江小鹤踢得在尿中滚了一滚,江小鹤趁势摘下脚镣,爬了起来,抡镣向那狱卒打去,只听狱卒暧哟一声,江小鹤却撒腿就跑。他不敢走大街,只穿著小巷走,跑了两条小巷,就见后面有官人追来,于是江小鹤更拼命地飞奔。迤逦著又走到大街上,直往南门走去,街上的人不知他是个疯子,还是贱人,因见是个小孩子便都躲开他,没有人上前拦挡。

  江小鹤一直走出了南门,却被一个官人迎面把他挡住,这个官人问道:“小孩子,你走甚么?”

  江小鹤却一句话也不答,扑上前去,两拳一脚把那官人打倒,然后又撒腿向南走去。因为走得太慌乱,不留神却撞在一辆骡车上,跟骡子碰了个头,他也掉躺下来。

  骡子几乎把他踢了一下,他立刻又爬起来,又往南飞奔。

  就听后面有许多人乱叫著:“截住他呀!截住他!”

  江小鹤他就像一只被猎犬追赶下来的兔子似的,甚么也不顾,只管低著头飞奔。地上又坎坷不平,连跌了两三个筋斗,但他跌倒了赶接著爬起来又走。此时他赤著脚,两脚都被地下的沙石块给刺破,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管拼命地飞奔。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他的气实在接不上了,两只脚也使不上力,头更觉得发晕。

  此时身后踏踏他又有一匹马道来,江小鹤就张著双手使力地叫了一声,立刻扑在地下。头一阵发晕,眼前一阵发黑,胸头像有个甚么东西突地直往上顶,但他还微有知觉,就觉得是被人提了一下,然后身子就不能自主了。

  过了些时,只听见耳边有踏踏的马蹄之声,睁眼一看,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搂著,搂著他的是两只大手,两只黑袖头。

  江小鹤赶紧回头一看,见在马上楼著自己的不是官人,却是个黑脸汉子,瞪著两只大眼睛冲著自己笑。马依然踏踏地行著,这个人就笑著说:“你这小伙子,真有点本事!你学过武艺吧!是跟谁学的?”

  江小鹤把腰挺了挺,回答说:“我跟我姨丈马志贤学的。”

  不料那黑汉子一听他这话,立时生了气,突然就将小鹤抛下马去,小鹤被抛在地下,头也跌破了,由地下拣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向那只马就打,爬起身来又骂说:“小子,你想害我,你敢回来比比武吗?”

  那人向前走了不远,忽然又转马回来,他又笑了,说:“你这小伙子,我真佩服你。可是我一听见人的名字有个志字,我就生气!”

  他走到近前,下了马他又问:“你的师父是鲍昆仑的徒弟是不是?”

  江小鹤点头说:“是,可是我姨丈马志贤他也恨鲍昆仑,不过又怕他,不敢惹他罢了。我父亲江志升当年也跟鲍昆仑学艺,可是被鲍昆仑杀了,他们是我的仇人。我曾拿著尖刀找鲍昆仑拼过命,我曾杀伤过龙志腾、龙志起!”

  这大汉子一听不由现出一种惊异之状,说:“呵!你这小伙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随拉住江小鹤的胳臂问说:“你叫甚么名字?”

  小鹤一拍胸脯说:“我叫江小鹤。你呢?”

  黑汉子笑了笑,说:“我叫伍金彪,外号人称黑豹子,我是营山县人。前两天来到宣汉县办事,现在事情还没有办完。因为刚才我在南门外看见你这小伙子怪有本事的,我很喜爱你,我就催著马追下你来。看你趴在地下喘不过气来,我才把你救了!”

  江小鹤听罢,就点点头说:“好了,多亏有你救我,我跟你交朋友好了!你有钱没有?无论多少你借我一点,我先吃顿饭去,你也回去办事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黑豹子伍金彪笑了笑,说:“我的事办不办不要紧,小兄弟,我先问你往哪里去?”

  江小鹤说:“我也没有一定去向的地方,我是要找阆中侠去,听说他的武艺高强,我要拜他为师。”

  伍金彪笑了笑,说:“你这小伙子有志气!可是你要去找阆中侠,为甚么反到这里来?你要一直往南走,这一辈子也到不了阆中。”

  江小鹤赶紧问说:“阆中在其么地方?应当往哪边走?”

  伍金彪用手指向正西一指,说:“过了巴水,那里才是阆中县,阆中侠徐麟就是那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你要直头去找他,他不会见你,你得找一个引见人。”

  江小鹤问说:“你认识他吗?”

  伍金彪点头说,“自然我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

  江小鹤说:“那么劳你驾,你带我去,把我引见给他作徒弟!”

  伍金彪却笑了笑,摇头说:“我可引见不了!不瞒你说,我跟阆中侠倒是很熟识,可是我见了他,我连头也不敢抬。”

  江小鹤问说:“你怕他?”

  伍金彪说:“不单我,谁不怕他?他是川北头一条好汉,我不过是个跑江湖的,论钱论势论武艺,我都比他差远了!”

  江小鹤沉思了一会,就问说:“阆中离这里还有多少路?”

  伍金彪说:“二百七十多里路,骑著我这匹马也得走三天。”

  江小鹤说:“好吧,你不管,我找他去!”说时迈步就走。

  伍金彪却把他拉住,说:“小兄弟,你这不是胡闹?你脚底下连一双鞋也没有,走不到那儿也就累死了,再说,若没人引见,他简直就不理你。现在,小兄弟,咱们两人既交朋友嘛,我就得帮你的忙。咱们先往西找个镇店把饭吃了,喝几盅酒儿。然后我拿出钱来给你置一身衣服,再找个朋友给你借一匹马,随后咱们就走了。我先领你去见几位朋友,有那几个朋友的面子,你再去找阆中侠,阆中侠一定就可以收你了。”

  江小鹤听了,很喜欢,就点头说:“好吧!”

  于是伍金彪就牵著马跟江小鹤说著闲话,就往南走去。走了不远,就见往西有一股大道,伍金彪又带著江小鹤往西走去。

  这条大道两旁都是水田,风景极为秀丽,但江小鹤却无心观看这些景物,他只盼著快些走到镇后,就吃饭喝酒。衣服有没有倒不要紧,只是得弄一双鞋穿。

  往西走了有十来里地,果然看见有一座村镇,虽然不怎样热闹,可是杂货铺、酒店、店房等倒有十几家。在路南有一家店房,墙上歪歪斜斜地写著几个字,江小鹤也不认得,伍金彪就说:“咱们进去歇一会吧。”他随就牵马往里走,江小鹤随他进去。

  到了里面,两三个伙计都笑著过来招呼、接马,都仿佛跟伍金彪很厮热的样。

  伍金彪跟那店伙说:“给我跟这他小兄弟找一个房子。”

  当下有个店伙把小鹤让到一间东房里,伍金彪却到柜房里找店掌柜谈天去了。

  小鹤到了屋内,店伙给他送来脸水,小鹤用这一盆水,把头发、脸、胳臂、腿连两只脚全都洗净了,往床上一躺,想起这两天所遇的事情,真觉得气人。又想:幸亏遇见伍金彪,伍金彪倒还是个好朋友。

  待了半天,伍金彪才进屋里来,手里拿著一套单衣裤,还有一双鞋。他笑著说:“小兄弟,你先把衣裳换上,鞋试试,穿得上穿不上?”

  江小鹤就脱了个精光,把衣服换上;虽然袖子和裤腿太长,但还能够挽起来,只是鞋太大,简直走不了路。小鹤就把他自己那条破裤子撕了,撕了四个布条儿,两个布条系鞋,两个布条作为腿带。

  伍金彪在旁看著,不住地笑说:“好兄弟,这样真像一位小英雄了,再佩上一口刀,在绿林中谁敢瞧不起你?”

  江小鹤也不管他这些话,只说:“怎么饭还不来?”

  伍金彪说:“等我去催一催他们。”

  当下伍金彪又出了屋子,待了一会,店伙就送茶饭和酒。

  伍金彪嘴里哼著川北的山歌:“送郎送到十里亭,十里亭芳草青青呀!”又走进屋来。

  江小鹤一听见他所唱的山歌,不禁想起了那惯会唱山歌的鲍阿鸾。心里又著急地想:赶快学好了武艺,发了财,回家好娶阿鸾当媳妇,可是在没娶媳妇之前,先得报仇。当时他就跟伍金彪对坐在床上先饮酒,后吃饭,同时谈著闲话。

  江小鹤因觉得伍金彪是个很好的朋友,就把自己已往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

  伍金彪就告诉他,说:“幸亏你今天遇到我,你要遇见别人,只要人家知道你跟鲍昆仑相识,即时就许杀死你!鲍昆仑跟他那些徒弟,陕南可以独霸为王,可是他们若到了川北,那就一步也走不开。我们川北,无论是江湖,是绿林,只要一听见鲍昆仑的徒弟,名字有个志字,那就是仇人,立时就得动手拼斗!”

  江小鹤说:“虽然我跟他们认识,可是他们把我父亲杀死,我也是跟他们有仇!”

  伍金彪点头道:“是呀!要不是你和他们也有仇,咱们现在也不能交朋友。鲍昆仑的徒弟除了龙家兄弟和甚么葛志强,没有人敢到川北来。可是龙家兄弟,上个月因在剑门山,他们杀伤了吸水龙晃礼手下的几条好汉,又在广元县遇著阆中侠,狠狠地争斗了一场,结果被阆中侠杀得大败一场。可是他们小人心肠又毒又狠,竟到了阆中,把阆中侠的庄丁给杀死了两个。虽然他们跑了,可是这辈子他们也休想再到川北来了!”

  江小鹤说:“我听说他们还不死心,现在正在招集他们的师兄弟,以后还要到川北来走镖。”

  伍金彪点头说道:“叫他来吧!只要叫阆中侠知道,就叫他们谁也不能整著回去!”

  江小鹤又问:“阆中侠的武艺比鲍昆仑如何?”

  伍金彪说:“那又高得多了!鲍昆仑那老头子,我虽没见过,可是我想他的武艺一定平常。不过仗著他的徒弟多,所以这些年来阆中侠不愿和他作对。阆中侠徐麟是个年轻的人,今年才不过四十上下,他的武艺是家传的,真正的内家武当派,一口宝剑神出鬼没,就是几百个大汉把他围住,刀剑齐上,也决伤不了他一根毫毛!”

  江小鹤听伍金彪把那阆中侠说得这样的英勇,他心中就越发惊佩。

  末了,伍金彪又说:“小兄弟你别著急!我先带你到庙宇来,给你引见几位朋友。你在我们那里住些日子,然后我们总能带你到阆中,去见阆中侠,叫他收你作徒弟!”

  江小鹤听了,十分欢喜,又说:“可是,我不能在你那里多住。我这回出来并不是为玩来了,我是要赶紧投师学艺,把武艺学成了之后,还要赶紧回去找那龙家兄弟报仇,并且我还有旁的事呢!”

  伍金彪问说:“你还有甚么事?”

  江小鹤就说:“我在家里还订下个媳妇呢!”

  伍金彪笑著说:“你还这么小,娶妻的事你忙甚么?川北有的是好模样的小姑娘,将来还怕没有你的媳妇?”

  江小鹤又问:“你娶了没有?”

  伍金彪却笑著,说:“我的媳妇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清了,我也都不认得了。”

  两人谈得很高兴,当日在这里休息了一天。

  次日,伍金彪也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匹黄马,叫江小鹤牵著,在他们将出店门时,那店掌柜出来相送。

  店掌柜是个胖子,身材高大,生得满脸的连腮胡子。

  伍金彪就给小鹤引见,说:“这是于大掌柜的,这就是我新交的那位小兄弟。”

  店掌柜于大,为人倒还和蔼,可是他的相貌长得太凶,江小鹤不大喜欢他。

  二人骑马走出了这市镇,伍金彪就在前回头说道:“你看见刚才那位掌柜的没有,那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一身好武艺。”

  江小鹤听他这样说,却不甚注意。此时他只一心要去见阆中侠,要预备下一二年的苦功夫,学个这身武艺。

  往西走了一天,江小鹤也不知被伍金彪把他带到甚么地方了,只觉得道路渐窄,田舍村落也渐稀,路上行人简直没有。面前是一脉山岭,蜿蜒著,一望无边,山上生著多年苍翠的树木。在北边有一片蔚蓝色,上面有几片黑色的风帆,大概那里是一条大河,江小鹤一看这个地方不对,就收住马,向前问说:“喂!朋友,这是甚么地方呀?我们要往哪儿去呀?”

  伍金彪在前面也勒住马,回过头来笑著,又用手向山上一指,说:“你看,那边就是我的家,在那里有二十多个碰头的朋友!”

  江小鹤心里不免有点疑惑,可是已经来到这里,何况伍金彪又真是好友,自已只好跟著他走吧。于是两匹马又往西,到了山脚下,找著一股很陡的山路,就骑著马上去了。

  到了山上,迂回著走过了一道山岭,就见前面有一片苍郁的松林。只听里面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仿佛鹰叫似的。

  伍金彪就回首向江小鹤说:“我们下马吧,我们的朋友来了。”他随将两个手指放在嘴中,也吹出一阵哨子。

  江小鹤看著,心里很是惊异,待了一会儿,就由那杯中走出来四个人,手里全都提著刀,江小鹤这时才明白了,原来伍金彪把自己领到贼窝中来了。随就不肯下马,问说:“喂,朋友,你把我领到甚么地方来了?要叫我当强盗我可不干!”

  伍金彪赶紧止住他,说:“小兄弟,你怎么说这话?你不要命了!你先下马来,我给你引见几个朋友,有甚么话回头咱们再细谈。你就放心得了,咱们既是交了朋友,我还能对你安甚么心?”

  江小鹤皱著两道眉,那边的四个人走过来,就把两匹马接过去。伍金彪跟那几个人说了一遍话,也不知他们说的哪一种言语,江小鹤一句也听不懂。

  只见那四个人都笑了笑,伍金彪就带著小鹤向那松林走去,走过了松林,就是一片山谷。

  谷中有一座庙宇,约有八九间神殿,红墙可都褪了色,旗杆也折了。在那庙外拴著两匹马,有两个人就在庙前站著,都是身穿短衣,手里捧著单刀。

  江小鹤看了更是诧异,就说:“喂,朋友,这到底是甚么地方呀?”

  伍金彪就笑著说:“住两天你就知道了,反正咱们朋友义气,我决不能错待你!”

  江小鹤忿忿地说:“好朋友,你把我带到贼窝里了,我告诉你吧,我不能干这个!”

  伍金彪立刻止住脚步,回过身来,他那张黑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说:“小兄弟,你这可不对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是绿林中人。因为前天我到宣汉县内去办事,看见了你,我因见你年纪虽小,可是本领和胆气很不错,我才跟你交朋友,把你请到这儿来入伙,作我们的老兄弟。好在你现在也是无家可奔,你打算找阆中侠,阆中侠他向来是不收徒弟的,何况你又是外省人。”

  江小鹤一听伍金彪索性把话说明白了,他们是强盗!当下他就站著发了一会怔,眼望著那门前的两个人和两匹马,心里盘算了一遍,随点头说:“成!可是你们不能拿我当小卒儿似地指使我。”

  伍金彪喜欢著,拍著江小鹤的肩膀说:“那甚么话?你是我们的小兄弟嘛!你就是小寨主。”

  当时他就拉著江小鹤往庙里走去,在那庙门前把守的两个喽啰,齐都呼伍金彪为二寨主。

  伍金彪就指著江小鹤说:“这是咱们这里新来的江小寨主,以后你们可都要听他的,别瞧他人小,武艺可实在高强。”

  进到庙里,江小鹤一看,这简直不像是一座庙,院中堆著许多只箱子,还有许多已经打开的盖卷,大概都是劫来之物。台阶上坐著十几个人,虽然都是衣服不整,可是大酒大肉地正在那里吃著,并欢笑著。

  伍金彪照样给小鹤向他们介绍了,小鹤才知道这些都是喽啰。然后伍金彪带著小鹤往正殿走去。在正殿前摆著一些兵器架子,上面放著的刀剑钩枪,全都是亮得耀眼。

  殿内是乱七八糟,神像虽然没挪动,可是神像旁边就放著瓦罐饭碗等等,墙上也挂著刀剑。供桌挪到一边,旁边放著几把破烂椅凳,上坐著几个强盗模样的人,其中还有一个黑胖长须的道士。伍金彪就给引见,先把江小鹤的来历说了一遍,然后才给介绍姓名,江小鹤才知道他就是此出的贼首。

  大寨主马印修,外号叫铁老祖;另一个是三寨主长臂猿刘歧;其余两个都是由别处来此浮住的朋友,一个叫陆德瑞,一个叫潘大鼎。

  这几个贼人倒是很慷慨,一齐管江小鹤叫小兄弟。铁老祖马印修并说:“我们正缺少一位小兄弟,有好些事都没法办。你来了好极了,你帮助我们吧,你想要甚么就有甚么,只要记住了,咱们绿林人最要紧的是义气,遇见客商和镖车,彼此不认识的那是一定把东西留下。可是只要对面称道出字号来,咱们一听是熟人,立刻就得拱拱手叫人家过去。还有,遇见女的时候.只要她不是婊子,咱们一点也不可调戏人家。娘们车里就是有好宝贝咱们也不许搜,要不然传出去,就叫朋友耻笑了!”

  江小鹤一听这强盗们说的话倒还颇讲情理,仿佛比鲍昆仑那些人都强。当时他也有了些高兴,便与这几个强盗欢呼畅饮起来。

  那大寨主马印修等人,见江小鹤虽然年幼,可是一切言谈举动倒都像久走江湖似的,他们便都十分高兴。每说出一句话来,必叫一声老兄弟,并向江小鹤问了鲍昆仑及龙家兄弟的一些事情。江小鹤更慷慨激昂地一面谈著,一面饮酒。

  众人酒兴未阑,忽见又由外面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四寨主飞镖耿壮,那两个是喽啰。

  耿壮就说北面来了一帮客人,运的是生漆,共合六辆车,有两个镖头保著,插著长安昆仑镖店的旗子。

  马印修一听,就拍案立起,说:“昆仑镖店的人敢到这里来,非劫下不可!”又问:“你们没看出那两个保镖的,气派怎么样?是鲍昆仑的徒弟是不是?”

  飞镖耿壮说:“气派还够得上,可是不知道姓名。”

  旁边伍金彪说:“昆仑镖店派出来的镖头没有软的,咱们多下去几个人。”

  马印修就高兴著说:“咱们都去,江小兄弟你也跟我们去一趟,把那两个昆仑派的家伙结果了,也算给你爹报仇!”

  江小鹤心中却有些犹豫,暗想:鲍老头子那些徒弟虽然多半是坏种,可是马志贤、鲁志中却都是我的恩人,假若这两个镖头里若有他们,可叫我怎么办?再说我到外面来,是为闯江湖学武艺,如今却帮助强盗们去打劫,这有多么丢人呢?这时众强盗齐都忙乱起来,各自拿著刀枪,马印修也脱了道袍,穿窄袖短衣,抄起他的一口朴刀,往屋外就走。

  忽然伍金彪跟将出去,大概他们是彼此说了几句话,随后伍金彪又进屋来,向江小鹤说:“小兄弟咱们现在可要下山作买卖去了,这是你头一回闯江山。咱们可得讲良心,讲义气,对手是昆仑派的人,也许你认得,你千万别里应外合。”

  江小鹤生气著说:“这是甚么话!你们要不放心我,就留下我看家。”

  伍金彪想了一想,就点点头说:“好吧,你看家吧,这回的事情恐怕扎手。你年纪小,打起来时,恐怕我们也顾不了你!”说毕,他又出屋去。

  外面一阵乱嚷嚷的,又夹杂著马蹄之声,群盗就一齐下山劫货去了。

  少时杂乱的声音过去,四周遭反倒十分宁静,江小鹤出了正殿,就只见四五个喽啰在院中掷骰子赌钱。走出庙门,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有山鸟在耳畔叫著各种声音。

  江小鹤心说:这机会很好,他们都下山去了,大概一时回不来,我可以趁这时候走了,谁能跟他们这群人在一起作强盗呢?只可惜这里的马匹都被那些人骑走了,他想,只好爬下山去吧。随就先进到庙里,到正殿的屋中,就见这些强盗所劫的东西都散乱地搁著。

  江小鹤就找著一包银子,他也不知有多少两,只觉得很沉重,随用一个包裹把银两勒在身上,然后又找了一口带鞘的钢刀,挟著刀鞘往外就走。有个正在掷骰子的喽啰一眼瞧见他,就站起身来问说:“小寨主,你往哪里去?”

  江小鹤说:“我下山去帮帮他们。”

  说毕匆匆地往外就走,那几个喽啰都在后面大笑,仿佛猜不透新来的家伙到底有多大本事。

  江小鹤走出这贼人巢穴,心说:他们一定正在前山,跟那两个镖头争战,我要走前出也许碰到他们。

  于是,他就往后出走去,后山有一股路,却十分的迂回,并且坡陡。

  江小鹤小心谨慎地脚踏山石,忽高忽低,走了半天,不但没走出山去,连方向路径都迷了。心中不由著急,便将单刀也绑在背后,双手扰著树木,蹬著山石,往上爬,越爬越高,不觉就爬上了一座高峰。只见峰岭重峦,齐在眼底。

  右边远远地有一道大河,左边却是血似的斜阳,但却找不到一条山路;低头下看,却见是一条山涧,涧里还有潺潺的流水。

  江小鹤心里著急说:“这怎么办!”

  于是攀著山石又往下面走去。却见下面一道岭上有一群人马跑来,原来是那铁老祖马印修、黑豹子伍金彪等人,打劫完毕回山来了。江小鹤赶紧将身子避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趴伏了半天,才露出头来,又往下去看,人马都已走过去了。

  江小鹤这才接著往下爬,山势极陡,石头的尖棱也太多,松枝枣树也都很扎手。江小鹤的两只手都流出血来,鞋也丢了一只,并且有几次都差点失手跌下涧去。

  他狠心咬牙地向下爬著。眼看天色将暮了,他才脚落在一条窄狭的山路上,喘了两口气,便撒腿往下跑。一只脚穿著鞋,一只脚光著,也不顾地下有甚么疾黎石块,直跑出了山口。看见一股平路,他更是脚下加紧,也不顾东西南北,就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就听后面蹄声渐近,回头一看,却是两匹马道来。

  江小鹤自知跑不了,便索性将身向地一伏,顺手抽出单刀。此时因为天已薄暮,那边两个人并没看见,依旧顺路驰来。江小鹤滚到道旁,手持著钢刀,伏著身,等著第一匹马走过,第二匹马驰来之时,他就蓦然一跃而起,抡刀向马腿上砍了。

  那马立刻打了个前夫,马上的人“暧哟”了一声就摔在地下。江小鹤又向那人身上砍了两刀,并又向马腿砍了两下子,马也站不起来了,此时前面的人听见了声音,就赶紧拨马回来,问道:“师弟,怎么样了,由马上摔下来了吗?”

  江小鹤一听,这人却不是山里那些强盗的口气,随就蹲在马旁。只听地下趴著的那个伤者还不住呻吟,骑马的人也来到临近;他先抽出刀来,然后下马,走过来又紧急地问道:“师弟,你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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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嘉陵江水匹马访名师  琵琶声中单刀驱淫贼

  江小鹤却趁势一跃而起,抡著单刀说:“谁是你的师弟?”

  那人也吓得一退步,赶紧横刀来迎。

  在这沉沉的暮色之中,两刀相斗,十几个回合,江小鹤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将身子跑到那匹受伤的马后,问道:“朋友你贵姓?”

  对方却不答话,只管追赶过来抡刀紧追。

  江小鹤就绕著那匹不能动的马来回地跑,那人也绕著马道。绕了有三四周,那人就急怒难忍,飕的一声跳过马背来,喝道:“强盗,你还要跑吗?”

  江小鹤却转身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就听前面蹄声踏踏。原来是那人骑的马,在刚才他们交手时就把那匹马惊走,现在那匹马却又跑回来了。江小鹤突生急智,赶紧上前,把那匹马截住,然后,他飞身上去,趴在马背上。

  此时身后那人已抡刀赶到,江小鹤一扬胳臂,说声:“著镖!”

  后面的人以为是暗器来了,就赶紧一伏身,江小鹤就趁此时,拨马放缰踏踏地飞奔而去。

  马驮著江小鹤渐渐走远,后面的人无法追赶了,天空银星万点,有一钩月亮,虽然是极纤微的,但还能洒下一点淡淡的光影,照著这匹马,没有一定的方向走去。

  走出大约有二十多里地,江小鹤用力把缰绳勒住,下了马,喘了喘气。又见马鞍后绑著一个包里,伸手摸了摸,外面很软,而里面却很硬。心说:里面一定有不少的银子,好了,我算是发了财了。马匹、单刀、银子,全都有了!先找个地方歇一宵,明天再赶路去找阆中侠。于是他把自己身上的银两和钢刀,也全都放在马上,就上了马,顺著大路走去。

  走了约有三十余里,就到了一座市镇上。此时约二更时分,有几家铺户还没有上门。

  江小鹤牵著马走了不几步,就遇见一个手里提著灯笼的人。这人招呼著说:“客人,投店吧。张家老店,有干净的屋子。”

  江小鹤说:“好,你给我找个单人住的房子,钱多点都不要紧。”

  当时他就跟随店伙,走进那张家老店。一进店门,就是马棚,江小鹤将马上的东西取下来,就叫店家将马牵到棚下去喂。他却随著接他的那个伙计,进到房间里。

  店伙把墙上挂著的一碗油灯燃著,随后出去给他送进来了脸水、茶水和铺盖,又问小鹤吃甚么饭。

  小鹤就说:“有甚么就吃甚么,不过得沽点酒来,至少我得喝四两。”

  店伙答应一声出屋去了。

  这里江小鹤就把那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一床不太厚的棉被,里面裹著半封多银子,还有三封信。信口全都封得很结实,江小鹤一个字也不认得,就没拆信封;连同自己在山上得来的银子放在一旁,身边却留下几块破碎银。然后把包裹又照旧绑好,打算回头拿它当作枕头。

  洗过手脸,忽然觉得脚痛,原来现在脚下只穿著一只鞋,那只鞋却丢了。他索性把这只鞋也脱下来,就坐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店伙把酒饭都送来,江小鹤吃过,就闭紧了屋门上床去睡;脑袋一著在包裹上,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日光满窗,他方才起来。吃毕了早饭,他就问店家这里是甚么地方,离著阆中还有多远。

  店家说:“这里叫太平镇,归大竹县管。要往阆中去,得过渠江,走二百里水旱路才能到呢。”随后把方向和路程详细地告诉了他。

  江小鹤听了,就想:水路我不能,我不识水,倘若遇到江贼,那可就糟了。我有这匹马,还是走旱路吧。于是把自己的脚伸著给店家看,给了银子,叫他们出去买鞋。少时把鞋买来,江小鹤穿上,倒还合适。然后就付清了店账,备好了马匹出门。在街上又买了一根马鞭,他就离开这太平镇,策马往西北走去了。天至正午时就到了渠江南岸,找著了渡口,搭船过江。

  一过江那就是渠县,是嘉陵道管辖中的一个很繁盛的县治。江小鹤现在手中有的是银子,在城中吃饱了饭,喝够了酒,并找了一家新衣庄。买了一套绸缎衣裳,又买的缎鞋缎帽,在那铺子里他就换了起来。然后骑著马又离开渠县向西北去走。

  此时他穿一身青缎小夹袄裤、紫色的绸缎腰带、青腿带,头带青缎小帽,足登青缎薄底快靴,配上他坐下的一匹榴红骏马,鞍后还有包裹和刀,真是够气派的。他满心的高兴,摇著丝鞭,不快不慢地向前走。

  这时又正当阳春,大地上布置著绿的禾田、青的野草、娇烧艳丽的桃花.清澈流动的溪水,天空也飘浮著纤巧的白云,东风柔软地吹著,吹得人心里非常舒服。

  江小鹤就想:还是到外省来好。只是又想,我现在甚么都有了,就是这样子回到镇巴县去,也没有人敢瞧不起我了。只是武艺,自己跟马志贤学的那点武艺实在不够用,别说报仇,就是拿它闯江湖也不行。因此他心中又很急,恨不得一下就走到阆中去,见著阆中侠就拜他为师。

  现在他走的是大路,右边是一条大河,那就是渠江支流;左首是田野,有水的地方种稻,没有水的地方种麦。农人正在田中忙碌,小孩在小溪里玩耍。看见岸上骑马的江小鹤,就齐都惊羡,有的还在远处哦哦地叫他。

  路上还有许多乘车的、骑马的和背著行李步行的人,也都很注意江小鹤,猜不出这个衣冠很整齐,马又骑得很好的孩儿,到底是个干甚么的。

  江小鹤一面口中吹著曲子,一面得意地策马走去。

  走了约二三十里路,身后就赶来三匹马,马上的人都穿著短衣裳,都很年轻,一个就喊著说:“喂!小孩子,你是干甚么的?”

  江小鹤扭头看了看这个人,觉得他的态度不恭,就连理也不理,依旧嘴里吹著曲子往前走。

  那身后的三匹马一放疆,就赶到小鹤的前面,荡起来许多尘土,都扑在小鹤的脸上。

  江小鹤就心中非常不高兴,但是他看见这三个人的马鞍下全都带著单刀,他心里就猜度著:这一定是江湖人了。他们瞧我穿得阔、年岁小,打算要欺负我吧?于是为避免锋芒起见,便故意将缰绳勒住慢慢地向前走,为的是索性叫那三匹马在前面走远了。

  当日他走到黄昏时才投店歇宿,次日晨起又往下去走,又走了几十里,此时太阳已将中午,前面有一座城市。江小鹤就想,我就在这里吃午饭吧。于是就进到城里,找了一家饭馆,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问酒保这里是甚么地方?离著阆中还有多远?

  那酒保回答说:“我们这里是营山县,离著阆中还有百十里路,要是快马当天就能赶到了。”

  江小鹤一听,心里非常欢喜,就赶紧吃毕酒,付了钱,然后出了酒饭馆,骑上马就走出了北门,顺著大路一直往北飞驰而去。

  走了有十余里路,忽觉得道路渐窄,并且曲曲弯弯,面前并有一大河。河面上却连一只帆船都没有看见,路上只有稀稀的几个农人,连一辆车一匹马都没有。

  江小鹤心说:糟了!我竟走错了路,只贪图催著马快走,却把方向弄差了。于是就拨马回去,向一个农人问说:“喂!借光向你打听,要往阆中去,走这段成不成?”

  那农人说:“成是成,可是你走到江边还得往东去,才能找到摆渡呢!”

  江小鹤说:“这就好了!”于是又转过马来,仍然一直往前走去。

  走不到二十里地,杂著江边尚远,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叫:“朋友!朋友!站住,我们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江小鹤勒住马,回头去看,就见是三匹马飞也似地驰来。江小鹤认识是昨天在路上遇见的那三个江湖人,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可是又想:我要一跑那可泄气了,再说他们的马快,一定能够赶上我的,不如我跟他们道道字号,也许能把他们吓回去。

  当下就转过马头,索性迎上他们。来到对面,那三个人都收住了马,一齐用眼打量小鹤。

  有个微胖一点的人,就面带笑容问说:“朋友,你是哪条路上的?现在要往哪里去发财?”

  江小鹤一听,就怔了一怔,然后说:“我是镇巴路上来的,现在要往阆中发财去。”

  那三个人一听,面上全都现出惊异之色,那个人又问说:“大名怎么请教,是哪位老师门下出来的?”

  江小鹤索性拿出势派,傲然地说:“我叫江小鹤,外号人称三头虎,没认过师父,武艺是神仙传授给我的。”

  那三个人齐都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们就彼此低声说著黑话。

  江小鹤一看这三个人的神情不好,随就想了个主意,先发制人,把脸儿一绷,问说:“喂,朋友们,你们问完了我啦,我得问问你们啦!”

  这微胖的人说:“不必问他们了,我叫钩刀戚永,在川北你可以打听打听去,三尺童子都知道我的姓名。现在我们追上你来,也没有旁的事,并不打算要你甚么东西。就是请你把刀撇下,把马留下,身边的金钱你照样拿走,我们分文不要。因为我们不是强盗,但是不能许你这么一个毛孩子充好汉,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江小鹤就骂说:“混蛋!江小太爷走路干你甚么事?你们凭甚么不许我带刀骑马,瞧不起我吗?好汉子下马来斗一斗,单打单个,你们是三个人一齐上来,我也不怕你们,可是你们就不算英雄了!”说著话他跳下马来,由行李卷内就飕地抽出了钢刀,青光一抖,拿出个架势来,一臂抱刀,双指向前一点,左腿微弯,右腿向后撤,瞪著眼睛说:“下来!无论你们哪一个,只要赢了我这口刀,我的东西全都不要。可是,你们也得小心点性命,别像紫阳的龙家兄弟,跪在我的刀下求饶!”

  那三个人一见江小鹤这个势派,齐都吓得怔住了,因为在行家眼里看的出来,江小鹤这一亮刀,就是武艺有根底的样子。

  于是另一个长身材的人,下了马就一抱拳说:“朋友,算了吧,我们看出来啦!行走江湖千里,交不著一个好朋友,咱们何必闹破了脸?要比武这也不是地方,朋友,请把家伙收起来,上马,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江小鹤一看,居然把这三个人给懵住了,他越发高亢起来,就微笑著,收起了刀,然后摇头说:“我没有工夫奉陪,我还得赶往阆中去,后会有期吧!”说时扳鞍上马,一抱拳便拨转马头向北驰去。

  后面的三匹马又追赶上来,那钩刀戚永就说:“江兄,你先别走,我们还有事要向你请教。”

  江小鹤勒住马,回过头来微笑问说:“甚么事?请说吧!”

  钩刀戚永拱拱手问说:“不知江兄要到阆中去是有甚么事?”

  江小鹤从容地说:“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就是我在镇巴久闻阆中侠的大名,现在要去会会他。”

  戚永说:“那巧极了!我们也正是往阆中去,阆中侠徐大爷也与我们相识,江兄请你跟我们一路走好不好?”

  江小鹤在马上想了想,细察看这三个人,不但不像有甚么歹意,而且还都十分敬重自己的样子。自己现在正走差了路,有他们同行倒很好,路上倘或再遇见甚么人要与我作对,他们也可以帮助我。再说我只听说阆中侠徐麟的武艺高强,但还不知他的人品如何,假若他是个坏人,或是像鲍昆仑那样凶狠的人,自己也不必去见他,得另投名师去了。

  于是就点头说:“也好,咱们先到江边再找渡口吧。”

  当下他的马在前,那三匹马在后,就一同往北驰去了。马匹得得地走著,四个人就在马上谈闲话。江小鹤才知道他们都是阆中福立镖店的镖头,现在是由合州给他们师父醉瘟神韩景拜寿回来。钩刀戚永是老大,那两个都是他的师弟,一个叫短刀杨先泰,一个叫化刀吕雄。

  四匹马来到江边,转往东去,又走了五六里就到了渡口。这里有几只摆渡,杨先泰头一个下了马,就站在岸招呼摆渡。立刻就有两只摆渡船驰了过来,船上的人跟他们都很熟,并且笑著打哈哈。

  四匹马就上了两只船,江小鹤就跟钩刀戚永在一只船上。

  此时戚永管江小鹤叫“江兄弟”,他说:“到了阆中,我看你还是别去见阆中侠徐麟,因为他未必在家,再说那个人虽然武艺高强,可是不懂得交情,他在川省空有虚名,没有甚么朋友。你到了阆中,无妨住在我们镖店里。我们的掌柜的名叫金甲神焦德春,虽然名气没有阆中侠那么大,可是武艺并不比他弱。并且我们那位掌柜的为人慷慨好交,尤其敬慕年轻武艺好的人物,你去了他准高兴,准要请你帮忙。只要你给他作了镖头,川北的江湖就由著你走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朋友,都有照应。”

  江小鹤就点头说:“好,到了阆中我也得先叫你给我引见几个朋友,先弄出点名气来,然后我才能去找阆中侠徐麟。”

  戚永又问:“你找他到底是有甚么事?是想要跟他较量吗?”

  江小鹤说:“我倒是想会会他,他若是武艺真比我好,我还要拜他为师呢!”

  戚永微笑说道:“这件事你别梦想了,阆中侠生平不收徒弟,他的武艺只传授给他的儿子,可是他的儿子还都太小,还许没有老弟你的岁数大呢!”一面说著,就渡过了这条渠江支流。

  四个人骑著马就往西北走去,走到仪陇县时,四个人又驻足喝了酒,吃了晚饭,然后依旧起身赶路,在路上并不多谈话。只有杨先泰的那匹马在前,江小鹤等人的三匹马在后,踏踏地顺著驿路走去,越走阳光越晦,云霞越暗,路上的行人车马也越少。

  大地上刮起了晚风,暮鸦也成群地在天空乱噪著飞过,都投往这处的林中去了。直走到天黑,星斗出现,四围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四匹马还依旧向前飞驰,又走下二三十里路。江小鹤在马上身体都疲乏了,两只腿部磨得痛了,这时才见眼前有闪闪的几盏灯光,四匹马又迎著灯光走去。又走了一会儿,便追到一条街道上,前头的杨先泰把马勒住了,钩刀戚永回首向小鹤说:“到了,咱们下马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下马,江小鹤这时又振奋起来精神,自己牵马,大摇大摆地跟著戚永等人在街上走。往西走了不远,就见路北有一座大栅栏,关闭著半扇,戚永就指著说:“这就是福立镖店。”

  此时杨先秦已经牵马进门,并叫出两个小伙计来,把江小鹤等人的三匹马接过去。江小鹤却不放心自己马上的财物,随就把那包裹解下来,自挟著,戚永很客气地让小鹤进到柜房内。

  柜房里的人很多,都围著掷骰子盆出神,有的赢了钱就高兴欢笑,有的已输了钱,就嗟叹,或是自己骂著。江小鹤虽然身材不算矮,可是他比起这屋里的十几条大汉子,可又显得渺小多了。但他装出大人的神气,把包裹扔在一张床铺上,然后抬著脑袋四下看人。

  那些人因为正在专心赌博,所以他们四个人进屋来,别人不甚注意。只有一个穿著青布大夹袄、四十来岁的人,过来与戚永等人谈话,问些江小鹤所听不大懂的事情。

  然后戚永就给此人向江小鹤介绍,江小鹤才知道这个人叫米子良,他是这里的镖头。当下江小鹤抱拳微笑,说了几句客气话,他真像是个大人似的。

  那米子良仿佛很诧异,不住地打量江小鹤并把戚永拉在一旁,两人低声说了半天话。

  江小鹤拿眼睛瞧著他们,心说:大概这姓米的他是瞧不起我,因为我年幼,我倒得施展几手儿给他们看看。大概这些镖头也没有甚么本领特别强的,只把马志贤教给我的那套拳脚施展出来,也就可以把他们懵住了。

  这时,那短刀杨先秦倒了一碗茶,给江小鹤送过来,笑著说:“老弟,先喝碗茶,我们焦掌柜子回家去了,回头也许还来这里看看,不然就明天早晨才能回来。你随便歇著,都不是外人,要是闷得慌了,可以过来押两注,手气好了老弟你赢了钱,明天我还得叫你请我们呢!”

  江小鹤笑著点了点头,心里却盘算道:既然来到阆中,我就得先作出点名气来,不然就是见著阆中侠,给他磕头叫师父,他也未必肯收我。于是走过去,企著脚儿往那赌博圈里去看,就见他们是“赶猴儿”,用三个骰子,看谁掷的点儿大。

  桌上放著个豆绿的骰盘子,一个穿著青绸夹袄,有两撇黑胡的人算是庄家,他的眼前放著一大堆钱和碎银。随便对方押多少钱,他先把骰子掷出点儿来,只要对方能赶得他的点儿,他就照注赔钱,否则就叫他把钱搂过去了。

  江小鹤看了半天,见下注的人也有赢的,也有输的,不过这些人赌的都是些铜钱和碎银,没有一个拿出整块银子下大注的。江小鹤一时高兴,回到那床铺旁,打开那包裹,取出半封银子来,托在手里,然后拿了一块约莫十两多重的整银子,走过去向桌子一摔,高声说:“来一下子!”

  旁边的人都闪在一边,低著头,用惊异的目光看他。

  那庄家也不管他是谁,看见银两就笑著说:“好,这才像个赌钱的,我来!”

  说时由盆里抓起骰子将手高高举起,用力向盆里一扔,哗楞哗楞地一阵响,三个骰子在盆里乱转,一下没掷成,再掷第二下,结果是出来两个二、一个五。旁边的人都用眼瞧著江小鹤,有的说:“五猴可不好赶!”江小鹤却不在意,抖抖他那青绸袖头,然后去掷骰子,结果掷了个么二三,把十两银子一下输了,旁边的人都哈哈。

  江小鹤一生气,把手里所有的四十多两银子,一下押去。

  这回庄家掷的是三点,而小鹤一下就掷了个“报子”,三个五点摆在骰子盆里如同三朵梅花一般,十分好看。那个作庄的人立刻就怔了,脸上变了颜色,说:“好,我赔钱,拿戥子来。”

  这时短刀杨先秦也在旁边,他见江小鹤赢了钱,他也十分高兴,赶紧去取戥子。

  那作庄的人先把江小鹤的银子平过了,随就掏银票赔账。

  江小鹤却说:“我可不要票子!”

  旁边杨先泰说:“你收下没错,陈七爷的票子一定是利通大字号,到哪儿去都通用。”

  那作庄的陈七爷,用眼睛看了看江小鹤,笑著说:“老兄弟,大概你还不认得我。别说这些银子,就是把沈万三的聚宝盆搬来,我也敢跟你赌。回头咱们再论交情,现在先来呀!越大注越好!”

  江小鹤一赌气把银票跟银两全都押上,接著掷了骰子,又叫江小鹤赢了。

  那陈七爷立刻点银票赔钱,气儿更大了,连连地敲桌子,说:“来,来,把注再下大点才好,我看老兄弟你也是个财主!”

  江小鹤也豪兴大发,就连气的下大注,旁边的人齐把眼睛盯住他身上,又盯住他手里掷的骰子上。

  杨先泰就悄悄地劝江小鹤,说是:“别下大注了,留下点本钱,要不然一下子就叫他捞过去了!”

  江小鹤也很有打算,反正他手里有的是银票,他就每次只下二十两,如此直来了三四十把,总是江小鹤赢的时候多。

  那陈七爷手里的一叠银票和眼前的许多碎银子全都尽了,他打了个呵欠,擦擦汗说:“明天再来吧!我还得回柜。”随就转过桌子,拍著江小鹤的肩膀说:“这位老兄弟手气真好,这是谁家的少爷?”

  江小鹤只顾了低著头数钱,并不还言,旁边钩刀戚永把江小鹤的来历说了。

  旁边的人一听江小鹤会武艺,是独自闯江湖的小豪杰。如今到这里来的目的又是为会会阆中侠,就都更是惊异,都把眼睛直直地看著小鹤。

  江小鹤虽然年小,但像貌英俊,气派大方,而且现在穿的衣服又很阔绰,就把众人更给镇住了,不敢小看他一点。

  小鹤从从容容地平银子,数银票。这次总共赢了二百六十多两,心里想著连原有的银子足足有四百出头,心里非常高兴,把银票都揣在怀里,银两要收在行李卷内。

  这时,忽见有个黄脸的高身汉子,走在那床铺前,抄起江小鹤的行李卷就扔在地上,并且气忿忿地骂道:“他娘的这是谁的破行李,往我的床上乱放!”

  江小鹤立刻生了气,瞪著眼睛说:“我的!凭甚么你把我的行李扔在地下?给我拾起来!”

  那人也瞪著眼,握著拳头说:“给你拾起来?你是甚么东西?跑到这里来充财主!装好汉!兔子大的小杂种!”

  江小鹤一听道人泼口骂将起来,他就把银两摔在桌上,抡著拳头扑过去,问道:“你骂谁!”

  旁边的人全都闪开,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劝。

  江小鹤一拳向那人的脸上打去,那人却早防备著了,急忙用臂挡开,双手反向小鹤抓来。小鹤的左手将对方的右腕握住,右手又握拳猛向对方抡去,只听“咚”的一声,那人一咧嘴挣扎著疼痛,进前来扑小鹤,嘴里大骂:“你敢打我?小杂种!”江小鹤却赶紧闪身,同时一脚向那人的左胯踢去,接连著用手去挡,左手伸过去,向那人的左臂又是一拳。

  那人一歪身,小鹤向那人的左股上又是一脚,那人“暧哟”一声就趴在地下。但那人也不是好惹的,虽然趴下了,他一滚身又爬起来,奔过东墙去就抄刀,小鹤也由行李卷内飕地把钢刀抽出。

  此时那人的刀光已向江小鹤的顶上削来,江小鹤急忙举手横刀,“仓”的一声把对方架住。那人赶紧抽刀,但江小鹤不容他把刀抽回,反倒推刀逼近。那人不得不往后去退,就被他身后一个人将他摔在一边。这人向小鹤摆手,笑著说:“别打了,我看出来了,你的刀法拳法全都是昆仑派。”

  江小鹤一看,这人身材很肥,黑面大胡子,但穿得很阔。

  旁边的人都躲避开了,杨先泰和米子良把那个挨了打的人劝到旁的屋里去了,钩刀戚永就过来指著那胖子,向小鹤说:“这就是我们掌柜的金甲神焦德春,看在我们掌柜的面上,老弟你就消消气吧!”

  江小鹤扔了钢刀,向焦德春抱拳说道:“久仰!久仰!”

  焦德春态度十分和蔼,走近前说:“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好的武艺,我还真没有见过。请问老弟,你的武艺是跟镇巴鲍昆仑学来的吗?”

  江小鹤说:“鲍振飞是我的仇人,我如何肯跟他学武艺?我的武艺都是自己练出来的,只有我姨丈马志贤指点过我几手。”

  焦德春点头说:“怪不得,我久闻鲍昆仑的徒弟除了龙家兄弟和贾志鸣之外,便是葛志强、鲁志中、马志贤等人的武艺高超。老弟你虽不是受过昆仑的传授,可也得算是昆仑派中的人了!”

  江小鹤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沾昆仑派的光,他们除了马志贤、鲁志中之外全部是我的仇人!”

  这时,那输了许多钱的陈七爷还没有走,他过来向焦德春说:“今天这位兄弟赢了我不少的钱,把我身边带的四百银票都给赢去了!”

  焦德春哈哈地笑著说:“你可也该输,哪天来到这儿,不捞几十两银子走呀!”

  于是他就给江小鹤介绍,江小鹤才知道这陈七爷,名字叫陈文富,是本处利通长庄掌柜子。旁边那几个人有的是本处的买卖人,有的是本店的镖头和伙计。

  当时因为天色已过二鼓,有些人就走了。焦德春就把陈文富留住,一面吩咐厨房备酒,一面向江小鹤说:“刚才得罪你的那个人,是我的侄子,他名叫焦荣,也是我这里的镖头。现在老弟你与我,咱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却也一见如故,我叫他们预备点酒儿,连陈七爷,咱们高高兴与地喝几盟,以后咱们更深交。我并想把焦荣也拉来,叫他坐在下首,给你赔个罪,今天的那场事儿,你们以后谁都不用再提了!”

  江小鹤一听焦德春说的这些话全都非常够朋友,他便慷慨地说:“不要紧,可把他请来,也不必给我赔甚么罪,我们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

  焦德春笑道:“好老弟,你真慷慨!”

  当时他叫他伙计把他的侄子焦荣叫来,命他当著人给小鹤作揖赔罪,江小鹤也笑著抱拳还礼。

  此时酒菜俱已摆上,焦德春就让江小鹤坐在首座,他与陈文富、戚永、杨先泰、吕雄、焦荣还有两个镖头相陪。江小鹤也作出豪侠的气派,擎著大杯饮酒。饮酒之间大家都与江小鹤谈话,都知道江小鹤此来是为会会阆中侠徐麟,但都不晓得他是存心要拜阆中侠为师。

  焦德春却说:“你来得不巧,阆中侠走了已有十多天了,就因为在十月他在剑门道上,遇著龙志腾、龙志起弟兄二人。那弟兄在剑门把山老鼠茅清手下的几名好汉杀伤,他们并发下大话,说是川省所有的会武艺的人,他们都没放在眼里。这话传到阆中狭的耳里,阆中侠就恼了,独自提剑纵马追上了龙家弟兄,把他们的镖车截住。龙家兄弟的武艺江老弟你是知道的,在鲍昆仑的门徒里他们是最杰出的人才,当然他们也不肯服软,所以就交手起来。交手之下,龙家兄弟才知道武艺比阆中侠差得多,兄弟两个一齐上手,都敌不过阆中侠一人。结果将镖车马匹全都扔下,两个人爬山跑了。阆中侠将镖车放走,却将马匹扣下,不料他还没回家来,龙家兄弟却跑到阆中来,到徐家去行凶。因为徐家还有一位少爷,他们两人也不能得手。结果只将徐家的庄丁伤了两三个,他们又跑了。后来阆中侠徐大爷回家一看,真是怒不可当,就立刻追赶下去,追了一程没追著。又回来把家事办挡了一下,他又走了。这一走就至今没有回来,我们想他也许追到紫阳去找龙家兄弟算账去了!”

  江小鹤很注意地听著,就想:怪不得龙家兄弟都那么著急,跑到鲍老头子家里去勾兵,原来他们猜到了阆中侠要去找他们决斗。只不知现在他们见面打起来没有?又不知他们胜负如何?因此恨不得自己去看他们争斗才好。又饮过几杯酒,焦德春就又说:“我这个人生性好交,也就因为喜交朋友,才得了这些虚名。至于武艺我实在抱歉,别说阆中侠我比不上了,就是我们川省二三流的拳师侠客,我也是望尘莫及。老弟你现在来了很好,我劝你也不必等著见阆中侠了。他那个人性情高傲,不喜交朋友,你就在我这裹住著,我给你引见些位朋友,以后你帮助我作买卖好了!”

  江小鹤听了,却默默不语,心说:焦德春他不晓得我有多么大的本领,所以打算请我当镖头。其实不知我这点本领蒙他们则可以,打起来也不能叫他们占上风,可是若比起阆中侠和鲍昆仑那些人物,就差得太远了。我现在有这么些钱,谁指著作镖头吃饭?还是把武艺学好了要紧!当下摇头说:“焦掌柜,你老哥的美意我谢谢你了。我既然来到这里,蒙你们诸位不拿小孩子待我,我将来决不能忘了你们这些位朋友,现在我想只在此打搅你们一个月,一月以内阆中侠若回来,我就见见他。他若不回来,我再到别处去,将来咱们是后会有期。现在我才十几岁,就是会些武艺,我也还不知足。我非得投师学艺,下一两年苦功夫,把本领学得超过了鲍昆仑;回家去报了杀父大仇,然后我才能再到江湖上来跟诸位深交!”

  焦德春听了江小鹤这一番话,他不由伸著大拇指表示敬佩,说:“好老弟,你真是一位胸怀大志的小英雄。报仇的事不用忙,我们川省的江湖人没有一个不恨昆仑派的,将来无论谁都可以帮你的忙。若说到投师学艺,老弟你可别恼我,我看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比阆中侠大概还差点;他若指点指点你,你的武艺一定会更加高强。不过可有两样,第一,阆中侠不但不交朋友,连徒弟都没收过一个。我跟他相交二十多年,又同住在一个地方,但他见了我不过是一拱手,连在一块儿喝酒都没喝过一回。第二,他的武艺虽在川省可以称为一绝了,但是若叫他去与鲍昆仑对敌,也不过是打个平手。”

  他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短刀杨先泰就搭言道:“我看要拜师父只有拜蜀中龙!若把蜀中龙的武艺,十成中学会了一成儿,我看就可以打道天下没有对手了。”

  江小鹤一听这话,他就赶紧站起身来问:“蜀中龙是怎样的人物,他现住在哪里?”

  焦德春微笑道:“你听他随便说,蜀中龙是二十年前川省一位大侠,不但武艺高得叫谁都比不上,并且精于点穴……”

  江小鹤赶紧又问:“甚么叫点穴?”

  焦德春摇头说:“我没看见过,听说这是武当派中的秘传,天下会这种武技的寥寥无几。据说只要用手点在人的身上,立刻就能叫人送命,或者成了哑巴。蜀中龙老侠与龙门侠,在二十年前称为南北二绝,又称二龙。这位老侠早已退隐起来了,现在甚么地方,是在世间或是已经去世,都没有人知道了。”

  江小鹤听了,呆呆地想了想,又问:“龙门侠现在还活著吗?”

  焦德春说:“前几年有位西方来的朋友,说是龙门侠纪君翊已然去世了,他的少爷也死了,只留下寡妇和孙儿,景况很是可怜,”又说:“纪君翊的武艺是从少林派学来的,后来又在江南武当山学了些内家绝技,所以武艺并不比蜀中龙低,要不然怎能被人称为二龙呢?”

  江小鹤就像听掌故似的,越听越是入神。可是,他们所说的人物,却都无法去找了,空令人景仰大侠之名,却一点也讨不到教益。他不禁十分闷闷,心想:据他们这样一讲,江湖上有本领的老侠客全都死净了,只有一个阆中狭的本领比龙家兄弟强些,还能够与鲍老头子打个平手!当时他心里有些愁烦,酒也饮不下去了。

  焦德春等人见江小鹤有些疲乏了,便也全都停杯不饮。少时厨役把杯盘撤去,那个陈文富也回柜上去了,焦德春命人给江小鹤收拾好了床铺,他也回家去了。

  当夜江小鹤就宿在柜房的里间,与短刀杨先泰对床而睡。

  到了次日,江小鹤一早起来,有人服侍他,给他预备了洗脸水等,他干干净净地收拾好了。然后看见焦荣、吕雄和两个镖头都在院中练拳刀,杨先秦也由屋里出来,站在江小鹤的身旁。他就笑著悄声讯:“这些人的武艺都不行,就仗著在外边认识的人多,所以保镖才没有舛错,要讲实学武艺,还是得到别处去,想发财也得出外省。”

  江小鹤默默不语,他就走出镖店,杨先泰也跟著他走出来,就说:“咱们到城里玩玩去好不好?”

  江小鹤点头说:“好。”于是二人散著步,就进了东门。

  阆中县的城里十分繁盛,江小鹤目不暇给他向两旁看看,杨先泰也是东瞧西望,他似乎专注意街上往来的妇女。

  走到南大街,杨先泰就说:“咱们出南门看看去好不好?”

  江小鹤问:“南门外有甚么?”

  杨光泰说:“南门外可热闹多了,那是一个大码头,那里也有酒楼,有各种买卖。还有……喂!江兄弟,你不常见美人儿吗?里边可有的是。”说时他笑著,露出一种青年色情狂的状态。

  江小鹤就问说:“甚么叫美人儿?”

  杨先泰说:“美人儿就是婊子,江边有三十多家子,每家至少有五六个美人儿。真有跟昼上画的一样的。本地早先有一个赛嫦娥,可是,你别跟旁人去说,那就是咱们的内掌柜的!我认得一个叫小鲍鱼的,也够漂亮的,这时她大概还没起来。等回头咱们喝完了酒,吃完了饭,我再带你去看看。她们要瞧见你这样小年纪的人,又漂亮,又有钱,嘿!不定要怎么给你灌米汤啦!”

  江小鹤明白杨先秦所说的美人儿,一定是妓女。心想:嫖妓女,那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也得去看一看。闯江湖吗,连妓院都没去过,岂不叫人笑话?二人随谈随走,不觉出了南门,一眼就望见那波涛滚滚的嘉陵江。

  这条江真比巴水渠江大得多多,水上的墙桅如林,简直数不过来。在码头上有一大遍房子,并有一条街。街虽很短,可是各种铺户都有,往来的人也比城里还要稠密。

  江小鹤此时心中很畅快,就夸赞说:“阆中真是个大地方!”

  杨先泰说:“阆中府是川北头一个大地方,要不怎么我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呢?”

  江小鹤问说:“你来到这里有几年了?”

  杨先泰翻著眼睛算了算,说:“我是十五岁到川省来的,在合州跟师父学了三年武艺,后来到阆中入了福立镖店,今年我二十二岁,算来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

  江小鹤问说:“你不是本省人吗?”

  杨先泰摇头说:“不是,我是河南人,我父亲现在还在河南。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恐怕我将来要受人暗算,才把我送到川省来,叫我跟合州的醉瘟神韩景学艺。醉瘟神虽然武艺不错,可是他整天地喝酒,不大认真教学艺,三年来我也没学出甚么,就仗著师父的名声,才能在外面瞎混。可是我总想这么混长了是一点出息没有,我还打算回河南去找我父亲。那县比这里好,只是我凑不上盘缠,至少我要到河南去,手里得有百十来两银子。”

  江小鹤说:“不要紧,你几时走几时跟我说话,我可以借你一百两银子,将来你发了财再还我。”

  杨先泰听了,十分欢喜,走到江边眺望了一会。船上有许多舶夫把头多半与杨先秦认识,杨先泰就向他们打招呼,并向江小鹤一一介绍。

  他把江小鹤也揄扬了一番,说:“这是汉中有名的豪杰三头虎江小鹤,是我们焦掌柜新结交的朋友!”

  众人一见江小鹤年纪虽小,可是身材颇高,而且体格健壮,衣履整齐,众人也就不敢小看他。

  江小鹤与杨先泰在江边站立了一会,看著浩浩荡荡的流水,他忽然心里有点点不痛快,就向杨先泰说:“咱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去吧!”

  杨光泰连说:“好,好。”

  避开江边,往北走了不远,那街上路西有一家酒楼,字号是甚么,江小鹤也不认得,随同杨先泰上酒楼,一看,人还不多。

  因为这是个本地的高等酒楼,来此喝酒的多半是些富商和有钱的镖头们,这时有些大船还没有到,所以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也只有四五个酒客。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座,要了许多样酒菜,几壶济,二人就彼此让酒畅饮。但江小鹤心中仍是十分不痛快。

  由这窗子向外一望,就是浩荡的嘉陵江,水鸟逐著风帆往来翱翔,显出悠然自在的样子,江小鹤却一肚子心事,越拿酒灌愁就越多。忽然他指著窗外说:“我姓江,前面这道大江就是我!”

  杨先泰举杯笑著说:“这条江不算大,老弟你要把自己比作江,也应当拿长江作比,长江你没走过吧?”江小鹤摇头说:“我没走过。”

  杨先泰说:“那江可比这江又大多了。比起来,长江是爹,这嘉陵江就像儿子一般。”

  江小鹤哈哈一笑,但笑过之后,又想起惨死的父亲,改嫁的母亲,跟母亲过去作了董家儿子的亲胞弟,他不由又愤怒、又悲痛、又惭愧。勉强忍抑住自己的泪,喝一口,自己唱一句,先唱他们家乡的梆子戏,后来唱小曲,由小曲又唱到山歌。

  对面坐的短刀杨光泰,微笑著听他一个人唱,但江小鹤才唱了两句山歌,忽然又不唱了,把桌一拍,“唉”地长叹了一声。

  杨先泰就笑著问:“怎么,老弟你烦恼了?”

  江小鹤摇头叹气地说:“真烦。”

  杨先秦说:“你烦也无用,大丈夫应当胸怀宽广,有钱就花,有酒就喝,天大的为难事到时再说。咱们江湖人无家无业,可是有一身武艺,有两膀力气,怕甚么?甚么事还难得住咱们?”又说:“咱们快点把酒喝完,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咱们开开心去。”

  江小鹤问说:“甚么地方?”杨先泰说:“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有美人儿的地方,有个好的。嘿!

  只要你一瞧见,你心里的烦恼也就全忘了!”说时他笑著,又给江小鹤斟了一杯酒。

  江小鹤就点头说:“好,回头你就带我看看去。”于是二人就急忙地饮酒吃菜,并不再说甚么话。少时几壶酒全喝完了,菜也吃净。二人全都有些醉意,就由江小鹤给了酒钱,二人才下了楼。

  杨先泰也不过才过二十二岁,江小鹤却还不到十五岁,两个红头涨脸的小伙子,走路歪歪斜斜,摇摇摆摆,就走进了一条小巷。

  巷门首有个木头牌坊,杨先泰指著牌坊上的三个字说:“你看!美人巷!”

  江小鹤只认得当中那个字,他心想,我不但得学武艺,还得想法念几本书,要不然有人给我来一封信我都看不懂!

  走进了胡同,就见稀稀的有几个小门儿,门全都开著,都是土墙草房。

  杨先秦在前面带路,他就领著江小鹤走进一家门内。一进门,院中就有个半老的婆子,笑著说:“杨二爷,你怎么老没来呢?”

  杨先泰还没还言,由东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妇人,用指头一指,似笑似怒地说:“哼!我还当是你死在外头啦!”

  杨先秦脸上现出舒服的笑色,说:“好,叫你们说的我有多丧气呀!”

  妇人走过来,一揪杨先泰的胳臂,说:“得啦,你给我滚进屋来吧!”又回手指指江小鹤,问道:“这是谁呢?小大人儿似的!”

  杨先秦赶紧向妇人使眼色,说:“这是江大爷,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妇人向江小鹤媚笑著说:“哟!我可眼拙!大爷多包涵点!”

  江小鹤一瞧见这个妇人,他不但没有解去愁烦,心里反倒更不痛快了,心说:这是他娘的美人儿?至少有三十岁了。一身红绸衣裳,脸上的胭脂擦得比猴儿屁股还要红,斜眼睛歪鼻子,嘴唇像猪八戒,两只鲍鱼似的鸭脚儿,这还叫他娘的美人儿?

  妇人那一只手刚要拉小鹤,小鹤立刻就瞪眼。

  杨先泰赶紧把妇人推了一把,他向小鹤笑说:“兄弟,你先来!”

  江小鹤进屋一看,屋子倒还干净,摆著红漆桌凳,桌子上有花瓶,有镜奁,床上有红绫被、绣花枕,墙上还贴著双喜字,像是娶亲人家的新房似的。江小鹤脑里又不禁作梦一般地想:若会有一天,我能跟阿鸾成了亲,住这样的一间新房子,那就好了。

  杨先泰跟妇人这时才进来,大概他们已先在屋外说了几句话,所以这妇人还跟杨先泰不断地打情骂俏,但是她却不敢跟江小鹤说甚么凑趣的话。

  江小鹤在凳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把脑里那点幻想想完了,他就觉得无聊,向杨先泰说:“在这儿没有意思,咱们回去吧!”

  杨先泰却舍不得即刻离开他这个美人儿,就说:“老弟你忙甚么?在这儿吃完饭再回去好不好?”

  江小鹤站起身来说:“你要不回去,我可走了!”说著,他推门就往屋外走去。

  杨先泰追出他来,悄悄叫著说:“兄弟,你先别走!”

  江小鹤止住步,回身问说:“甚么事?”

  杨先泰赶上一步,悄声说:“我现在一个大钱也没带,你先借我几两银子!”

  江小鹤气忿忿地出身边掏出一张银票,也没看是多少两,扔给杨先泰,他转身就走。

  妇人还在身后媚声儿说了一句话,大概是叫他回头,江小鹤也没听明白,咚咚迈著大步向门外就走。

  这时正有一个人由外面走进来,江小鹤正与这人撞了个满怀。

  这人立时大怒,抬起脚来,就向江小鹤的肚子踹去,用的力气很大,加上江小鹤有点醉晕晕的,这一脚就把江小鹤踹得咕咚一声坐在地下。

  江小鹤真气急了,爬将起来,扑上前去,同那人就打。骂道:“忘八恙子!你凭甚么踹我!”

  他的拳头落下去,那人就闪身躲开,也怒骂道:“小龟孙子!你才出娘胎也跑到这儿来,还胡乱撞人!”

  江小鹤又蹿上去抡拳要打那人的胸口,那人却把江小鹤的手腕钩住,向怀中一带,又把江小鹤几乎给摔倒。

  江小鹤身不由己地跑出两步,赶紧挺住身,转过来抡拳又向那人去打,那人又要用手去钩小鹤的腕子,江小鹤却将手躲开,一个箭步蹿到那人的背后。那人赶紧一转身,江小鹤早跳起脚来,咚的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别看拳头小,可是打得很重,那人立刻觉得鼻酸头晕。

  江小鹤又要扑过去再打,却被杨先泰给拦住了。

  杨先泰急慌慌地说:“别打别打!都是自己的人!”

  江小鹤骂说:“甚么自己的人?他凭甚么抬脚就踹我?”

  那人用蓝绸大褂的袖子擦著鼻血,一撩衣襟,抽出一只戴著牛皮套的匕首,他把匕首亮出,白光夺目。

  江小鹤一看事情不好,自己手中没有武器,恐怕要吃亏,随就三步两步跑出门外,拍著胸脯骂说:“你娘的拳头打不过了,要来动刀?好小子别跑,在这儿等著我,我去取家伙,咱们索性拼个你死我活!”说著,江小鹤向巷口外走去。

  这里,那个人手握著匕首,还要追赶江小鹤,但却被杨先泰苦苦劝住。

  此时江小鹤走出了巷口,撒腿就跑,一直跑回东关福立镖店,一进门就到柜房去取刀,然后到马棚解马,鞍毡也不备,就拿刀牵马出了镖店,这时金甲神焦德春正由东边走来,一见江小鹤这样子,他就赶紧跑过来,问说:“兄弟,你要干甚么去?”

  江小鹤说:“掌柜的你别管,我到美人巷去斗一个龟孙子去!”说著他飞身上马向西驰去。

  焦德春还在后面高声叫著:“兄弟!江小鹤!你先站住,把事情跟我说一说!”

  江小鹤哪里肯听,就催马直往江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喝著:“借光!借光!马撞著了我可不管!”

  街上的人都纷纷向旁边去躲,并用惊讶的眼光来看这马上的精壮小孩子。

  江小鹤的马匹少时来到江边美人巷,到那家窑子门前收住马,下马,就将缰绳系在门环子上。当时提刀往里去闯,大声骂著道:“龟孙子!忘八蛋!滚出来比比武,拼个死活!”

  这时刚才那个与江小鹤殴斗的人,正在北房里叫妓女把他的鼻血洗净,他坐在那里生气,妓女正献著媚哄他,叫他:“程大爷,你何必跟那一个小孩子斗气,不值得,你的儿子也比他大呢!”

  这时短刀杨先泰知道事情不好,他早就溜了。

  江小鹤在院中一骂,这姓程的赶紧抄匕首,在屋中回骂了一声,就闯出屋去。他一看江小鹤是用斜跨鞋的姿势站著,右手高高举起横著一口朴刀,瞪著眼睛说:“好小子,过来!顶好你去换一把家伙去,你这把刀子太短!”

  姓程的气得脸上发紫,把厚嘴唇一撇,冷笑著说:“我跟你这小孩子交手,还用得著兵器吗?”说著,他蓦地一个箭步蹿上来,就要抢小鹤的钢刀,江小鹤的刀却“刷”的一声削下,姓程的赶紧向旁去躲,左手揪住江的左臂,用力一抡,斜著身进步,要用右手的匕首向小鹤的左腋下去扎。

  江小鹤赶紧把身子向右去闪,右手抡刀斜削下来。

  这时的情形极为紧张,只听“呵”的一声,姓程的就将小鹤的左臂撒了手,他咕咚坐在地下,由左腿上流出鲜血。他一挺身蓦地又站起来,握著匕首又向小鹤刺去,样子凶得真似一只饿狼。

  江小鹤却连退两步举著刀向姓程的头上去晃,姓程的吃亏是没有长家伙,嗤地把匕首抛了过去,就像飞镖一般,但没有打准,正从江小鹤的肩上飞过去,扎在木窗子上,吓得窗里的妓女“妈呀”叫了一声。

  江小鹤挺身逼过去,怒问道:“你真是想找死吗?”

  姓程的手里没有家伙,赶紧向后去退步,但因为左腿受伤过重,退不利便,便咕咚一声又坐地下。江小鹤还想在他那不致命的地方再砍一刀,将要把刀削下去。

  这时就见外面闯进来两个人来,跑过来把小鹤拦住,连说:“不可!不可!都是自家人!”

  小鹤一看,正是金甲神焦德春与钩刀戚永,这两个人都气喘著,十分著急的样子。

  江小鹤依旧横刀忿忿地说:“甚么自家人?我不认得他,叫他滚走,伤养好了再找我,我等著他!”

  那个姓程的虽然受了伤,但还不服气,他被戚永搀扶起来,还很骄傲地说:“好,你就留下名吧?住在哪里?三天后咱们再见面!”

  江小鹤拍著胸脯说:“我叫江小鹤!来到阆中访朋友,可是没有准住处,反正一年半年我决不走,天天在大街上玩!”

  那姓程的点头说:“好了,咱们倒得斗一斗!”

  焦德春与戚永在旁更是著急,苦苦相劝,才由戚永把姓程的劝到妓女的屋里。焦德春带推带劝把江小鹤架出门去。

  江小鹤冷笑著,回著头骂:“好小子你想法子去吧!江太爷不怕你!”

  焦德春急得连连顿脚,他也是骑著马来的,当下他劝江小鹤上了马,他骑马跟随,就出了美人巷往东关去了。

  到了东关,焦德春就很严重地向江小鹤说:“老弟!咱们先不用回镖店去,你到我家里,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谈!”

  江小鹤点头说:“好吧!”

  于是焦德春带领著,就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处黑漆门前,焦德春就下了马,说:“到了,这就是我的家。”门是关著,焦德春上前一敲门环,里面就有一个男仆把门开开。

  这个男仆年有四十多岁,穿著短衣裳,就像镖店的伙计似的。

  焦德春叫他把两匹马和小鹤的那口刀接过去,说:“你给送回柜上去吧!”又赶过去,跟那男仆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过来,向小鹤笑著说:“请进吧!我家里没有甚么人。”

  小鹤随在前边走进门里,焦德春进来就把门掩了,然后把江小鹤请到让客的屋子里。

  这让客的屋子不过三间房,窗棂倒都是玻璃的,屋中陈设的都是些笨重的家具,墙上挂著刀剑,并没有甚么字画和书籍。

  焦德春让江小鹤落座,他挺著大肚子又是出屋去,站在屏门喊了一声,然后再回到屋里,就说:“我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你嫂子是我去年才由窑子里接出来的。我这里就用著一个婆子,连做饭带干粗活,还有一个伙计老鲁,他是由镖店拨来的。”

  这时他家里使用的那个婆子,端著茶壶茶碗由屏门里走出来,才进屋要倒茶,焦德春就摆手说:“搁下!搁下!我们不喝茶,快把酒熬了拿来,把那咸鸡蛋拿几个来!”婆子又出屋去了。

  这里焦德春的黑脸上现出一点愁色,他说:“兄弟,你今天闯下了祸!”

  江小鹤瞪著眼晴说:“大哥,你说我闯下甚么祸!莫非因为刚才我打了那个人,他还有甚么来历吗?我不怕他呀!”

  焦德春连连摆手,说:“不是那么说!老弟,你虽然年纪小,可是你也由陕南闯到这里来了,江湖上的事你不能不懂。俗语说:‘斗官不门吏!’又说:‘宁砍好汉子十刀,不瞪坏汉子一眼。’刚才你砍伤了那个姓程的,不但是个吏,并且还是个坏汉子。”

  江小鹤忿忿地问:“他是干甚么的?”

  焦德春说:“他是府台衙门的、专营收发钱粮,很阔!在府台的眼前最红,阆中府谁都知道衙门有个程八爷。”

  江小鹤又问:“他会点武艺吗?”

  焦德春说:“怎么不会,巴州花拳李连胜的徒弟,在江湖上的朋友也很多。你出去打听打听,只要认得程八爷的,没有一个不知道程八爷是文武全才!”

  江小鹤哼哼地冷笑,说:“谁管他全才不全才,文的我斗不过他,武的我倒要跟他干一斡。等他伤好了的,他不找我来,我就找他去!”

  焦德春又连连摆手说:“那合不著!”

  这时那婆子已把酒和两盘酒菜送过来,焦德春就给江小鹤斟了一杯酒,笑著说:“你先喝!”

  小鹤接过来就一口饮干,然后自己又去斟。

  焦德春就夸赞道:“好酒量!”又说:“兄弟,咱们一见如故,我说话太直,你可别见怪。若论武艺,论胆气,像兄弟你这样的真少有,可是经验阅历你老弟还差著点,这就因为你到底是年轻。譬如今天那个程八,那是万也惹不得的。他天天在美人巷逛,嫖姑娘都不花钱,阆中府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你今天把他砍伤了,他一定不能甘心,说不定几时就弄个小手段,把你抓到衙门去,到那时你不是干吃亏吗?”

  江小鹤一听这话,他却未免有点害怕,因为在宣汉县他领教过,屁股上挨过板子。他知道堂上的官儿多半不讲理,当下他就手擎著酒杯有点发怔。焦德春又说:“老弟你想,咱们跟他斗得了吗?他是个坏汉,比不得江湖英雄,硬碰硬,拳头对拳头,刀对刀,那倒不要紧!”

  江小鹤把酒杯向桌上一摔说:“我走啦!”

  焦德春摇头说:“你走也不行!除非你离开川北,他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耳风很快,到处都能暗算你。再说,你今天跟他打架的地方是美人巷,窑子里出的事传得最快,不到两天,上江下江全都知道了。人家不说你走,却说你跑啦,连我的面上都不好看!”

  江小鹤气忿忿地说:“那大哥你就别管,我等著他,不容他派官人来捉我,我就跟他拼一下子!”

  焦德春摇头说:“跟那样的坏东西拼命更合不著。我有一个办法,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别出门,也别到镖店里去。在里院我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我在江湖上闯了这些年,颇挣下一些钱财,我的家里人口又单,我又常常在柜下照料买卖,应酬朋友,没工夫照料家里的事。前几天,天天夜里闹贼,东西倒没丢甚么。可是,你嫂子非常害怕,我要找个别人来,又处处不方便,所以求求老弟你住在这里,一来躲避躲避程八,二来你给我照应照应门户……”

  焦德春才说到这里,江小鹤就非常不高兴,心说:原来你跟我交朋友叫我给你看家呀!

  焦德春又给小鹤斟了一杯酒,又接著说:“一两天内我去找程八,也不是替你向他赔罪,我得跟他说明白了,叫他知道你的来历,我想他若晓得了你的来历一定也得讲点交情。然后等他好了,我摆一桌筵席,叫你们两人见见面,今天这场事就算过去了,你也就算白砍伤了他了。以后爱跟他交就交,不爱跟他交就别理他,反正你来到这里是投阆中侠来的,非得见了阆中侠你才走。在这里,别的朋友都在其次,我们只要不必得罪人就是了,老弟,你觉著我这话对不对?”

  小鹤又喝了一口酒,就点头说:“好,就依著你,可是我只能在你这裹住个四五天。以后你若天天拦住我不叫我出门,那我可受不了!”

  焦德春说:“连四五天都不到,今天我就去看程八,明后天就能给你们说合了。”

  小鹤点头说:“好吧!事情就由著你办了,咱们先喝酒吧!”

  于是,二人又高谈畅饮,焦德春并把他在江湖上所作的得意事情,向小鹤说出几件来,然后又谈阆中侠徐麟。

  江小鹤就觉出这金甲神焦德春对于徐麟的武艺和名望自然是非常钦佩,承认他是一点也比不上,可是对于徐麟的性情,焦德春却十分不赞成。看那样子,他二人并无深交,还像有过意见。

  焦德春的酒量也不小,随谈随饮,他那张滚圆的大黑脸渐渐变成紫红的了,仿佛一个大血球似的。

  小鹤是早晨跟短刀杨先泰在酒楼上喝过的,打过了一场架之后,酒还没有全醒。旧酒加上新酒,不由得他就有点头昏眼晕。

  少时那婆子又送上来菜饭,二人都吃不下去多少,焦德春就站起身来,问说:“老弟,你吃完了没有?走!到里院我带著你见见你嫂子去!”

  又摸摸胡子,挺著大肚子笑说:“你一瞧就知道了,你嫂子真是个美人儿。她在美人巷的时候,外号叫赛嫦娥,真有不少人跟我争过,可是结果落在我的手里了。”又说:“我可也花了不少钱,花的钱,娶十个婆娘也娶啦!哈哈!”

  两个醉鬼歪歪斜斜地出了屋子往里院去。里院是三合房,北屋三间东西各两间,西屋大概是厨房,由窗里冒出烟来。

  焦德春拉著江小鹤进到北房内,由江小鹤的醉眼去看,这屋里摆著这红的绿的,仿佛比美人巷窑子里的那间屋子还漂亮。

  焦德春短著舌头说:“喂!屋里的!你出来见见咱们老兄弟!”

  里屋一声娇细的应声,红帘一掀,走出个二十来岁的俊俏美人,穿著红袄儿、绿裤子,周身镶著缎边;脸上胭脂压著粉,又红又白,像是桃花,可是比桃花还会笑;头上刷著许多油,亮得叫小鹤眼乱;耳下一对金坠子,乱摇乱摆。

  焦德春有点儿发迷,喷著许多酒气,向他的老婆嫦娥说:“你来见见。这是咱兄弟江小鹤,由陕南新来的,我请他住在咱们家,贼人要是知道,他决不敢再来了,因为你别瞧江兄弟年小,本领可比我们都强!”

  那赛娣娥一听,脸上故意作出笑容,说:“暧呀!那么好极啦!真的……”

  她作出惊恐的样子对小鹤说:“你大哥时常在柜上,夜里就是我带著婆子睡。从上月就闹贼,一到三更天后,上房的瓦总是响。起先我还以为是猫,因为我没丢了甚么东西,我也就没有声张。有一天你大哥晚上回来,他可真瞧见了,房上趴著一个大汉子,可是一瞧见他来,就吓跑了!”

  江小鹤心说:这真怪,这个贼他既不偷东西,可到这房上趴著干甚么来呢?

  旁边金甲神焦德春听他老婆提到了闹贼的事,他那张醉脸上越发红中透紫,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忿忿地说:“那个贼敢到我这里搅闹,是瞧不起我金甲神!这件事我又不能跟别人去说,叫别人知道了,跟我镖店的字号都有损!”

  赛嫦娥脸上一红,撇著红嘴唇说:“你是保镖的吗?连你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

  焦德春拍著江小鹤的肩膀,恳托说:“老弟你千万帮我这个忙!先在我家里住几天!”

  江小鹤点头说:“好吧!有我,他甚么贼也不敢来!”又说:“你得给我预备一件兵器。”

  焦德春点头,连说:“有,有,我回头就全给你预备好了。今天晚上柜上大概也没有甚么事,咱们还得喝一点呢!”他随领著小鹤到屋里,小鹤一看自己放在福立镖店的行李,已全都搬了来,连刚才与程八交手时所用的朴刀也连鞘拿来了。

  江小鹤醉得有点站不住,一瞧见床铺,他就倒头躺下。

  焦德春点头说:“好,老弟你先睡个觉,晚上好有精神拿贼!”

  他叫那个男仆给小鹤盖上被褥,就回到老婆屋里睡午觉去了。

  江小鹤身子一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及至醒来,窗上的阳光只留著一角。

  天色不早了,小鹤的醉意也都消失,心里倒还记得上午的事,暗想:不知那程八到底有多大势力,他真要把我抓在衙门里,那可糟了。他们做官儿的都彼此通气,倘若知道我在宣汉干的那事,那岂不更糟了?又想,焦德春不是好朋友,他这么拉拢我,原是叫我给防贼,可是我也得施展几手儿,给他们阆中府的人看一看!晚饭时,焦德春由柜上回来,又与江小鹤在一起吃饭饮酒,他就说:“阆中侠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带著你去见他。”

  又说:“今天早晨你把程八砍的那一刀真不轻!后来由美人巷窑子里还是抬著回去的。刚才府台衙头的两个班头,到柜上去见我,问你的来历和住处,那光景是立刻就要抓你,可是被我给拦住了。我说,都是自家人,等程八爷腿好了,甚么事都好办,你们先给我留个面子。我又给了他们每人五钱银子,才算打发走。暂时倒不至于有甚么事了,可是这几天你还是别出门才好,留神那程八再使别的法子!”

  江小鹤冷笑道:“只要他不叫官人抓我,别的法子我就都不怕了!”

  焦德春又举杯劝小鹤饮酒,小鹤摆手说:“我不喝了,今晚我还得给你防贼呢!”

  焦德春笑著,说:“有你替我照看著家里的事,我就可以放心到柜上去了。本来我开著这么大的镖店,无论早晚都得亲自照料著,净在家里看守老婆也不行啦!”说毕哈哈大笑,饮了一杯酒就走了。

  这里江小鹤吃完了饭,杯盘由那男仆撤去,少时外面的天色黑了,屋内掌上灯。小鹤因为白天睡了一大觉,此时他的精神焕发,把腰带系一系,挽上袖头,刷地将刀自鞘内抽出,向怀中一抱,然后挺著胸脯走出屋来。

  仰面一看,星斗繁密,微有月光,东房四房北房全都有灯。江小鹤把钢刀嗖地一抖,寒光映月,他脚踏著连环,就在院中走了一趟昆仑刀法。心说:只要贼人来了,我非得砍他几刀不可!于是又来到北房前,嗖地耸身一跳,跳得离房檐不远,又咕咚一声跌了下来了,屁股坐在地下,挺疼,但是手中的刀倒没有撒手。

  此时北屋里的女人惊讶地问:“暧哟!是谁呀?”

  江小鹤气哼哼地说:“是我!嫂子你别害怕!”

  心里却十分惭愧。暗想,不行,我的本事还差得多,今晚恐怕连贼也捉不了!但他不服气,把手中的刀插在背上,然后纵身又向房上去蹿,两只手就将屋檐抓住,顾不得有声音没有,赶紧往上去爬,身子倒是已然爬在房子上了,可是两脚使劲一蹬,哗啦叮当一声,又蹬下几片瓦来,下面屋里的女人又惊叫了一声。

  江小鹤心中真生气,就拍下钢刀,索性坐在房上,心说:我就在这儿等著,看那贼来不来?

  这时,街上打了初更,江小鹤在房上由初更直等到天亮,他都要躺在房瓦上睡了,可是连个贼影子也没有,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懊恼,“咕咚”一声跳下房去,进到东屋就睡。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此时金甲神焦德春已由柜上回来。又与江小鹤在一起吃用午饭,但江小鹤仍然不敢多饮酒。

  焦德春听说昨天小鹤在房上等了一夜,贼人并没有来,他就说:“一定是贼人知道你在这里,他震于你的威名,不敢来了!”

  小鹤却脸上红了红,心中不胜惭愧。

  饭后,焦德春又到柜上去了。江小鹤就把街门闭上,他在院里练蹿房。练跌下来再蹿,蹿上去又跳下来,屋瓦踢下来好几块,吓得那女仆都不敢到北屋里去。北房里的赛嫦娥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她撇著嘴笑,又放下窗帘,在屋里哼著她在窑子里所学的小曲。

  江小鹤是甚么事也不干,只是练习蹿房,练过十几回之后,居然大有进步,心中稍稍安慰了一点,便回到房里去睡觉。

  到晚间,焦德春没回来,江小鹤一个人吃的晚饭。饭后又擦擦刀,然后出屋,将刀插在背后,仍然练蹿房。屋里的赛嫦娥现在不笑了,也不唱了,却低声骂起来。她骂的都是窑子里的极村野的话,再加上她那含糊不清,像山喜鹊似的口音,江小鹤一句也没听懂,便也毫不介意。由上跳,由下蹿上,如此练了七八回,小鹤又觉著累了,便又坐在瓦上。

  此时天色又黑了,但今宵的月色却比昨宵明朗,星星也显著少了。下面,东房里没有点灯,西房里起先有灯光,可是过了二更,灯光就灭了,大概那仆妇已睡觉了。

  北房里,灯光始终是那么明亮,赛嫦娥一个人在屋中弹起琵琶来了,越弹声越大,越好听,江小鹤听得入神,竟忘记了自己是在房上。心里并想著,到底是美人巷出来的婆娘,手儿能干,还会弹这个玩艺,可惜她还不会唱。要是将阿鸾找来,叫她唱唱山歌,那才更好听呢!

  想起来了阿鸾,心里仿佛又有一阵难过,心说:钱我现在是有了,马匹衣服也齐备,回到家里不至有人瞧不起我,可就是一样,武艺没有学成,怎能回家去报仇、娶媳妇呢!

  因此又盼著阆中侠徐麟快些回来,会会他,也看他配作自己的师父不配。他若不配,那自己就离开阆中,再到江湖上去闯,寻寻那蜀中龙,再拜他为师。在房上坐得觉著屁股疼,便侧卧在房上,手抱著刀,脸望著房下。

  此时不知不觉已敲过了三鼓,北房里赛嫦娥此时还没有睡。她那琵琶弹一会,停一会,并仿佛她会弹的调儿很多,江小鹤叫琵琶都给催得快睡著了。

  这时忽见对面,那接连屏门的墙上跳过来一个人,江小鹤大吃一惊,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两眼直直地向下去看。藉著月光看得清楚,这人年有二十多岁,身材高大,但仿佛很瘦,眉目是很漂亮的,穿著一身青缎短衣裤。手中没有甚么兵器,并且像一点儿也不畏惧似的,大摇大摆,放开脚步,顺著琵琶的声音,直往北房上去走。他并没抬头往屋上去看,但江小鹤在房上已站起身来,他手抡著钢刀,心想:这个贼大胆!

  此时那人已来到北屋门前,他依著琵琶的声韵唱了一声:“一见娇娘断了我的魂呀!”

  江小鹤咕咚一声跳下房来,抡刀骂道:“你妈的魂!”

  那人蓦吃一惊,赶紧回身闪开,跳到一边,腰间哗啦地抖起十三截的铁链盘龙棒,棍飞链响,反向小鹤打来。

  小鹤用刀去迎,就被对方的链子将刀兜住。小鹤赶紧抽刀,逼进一步,向那人斜劈下来。那人嘿嘿冷笑,赶紧闪身又将棍一抖,想要再兜住江小鹤的钢刀,但江小鹤将刀舞起,直逼那人,那人连退几步,江小鹤也紧逼几步。

  刀棍往返五六个回合,那人手中的盘龙棍被小鹤的钢刀给砍断,小鹤仍然拼著命扑上前去,抡刀横削直砍。那人飞身上了西房,向下冷笑道:“小子,你姓甚么?”

  江小鹤并不答话,提刀也蹿上房去,那人却说声:“再会!”转到邻居的屋上就逃去了。

  江小鹤不便去追,站在屋上生了半天气,然后将刀向瓦上一砍,说:“这不是贼,这一定是赛嫦娥的姘头!”他跳下房来,忽见北屋里不但早没有了琵琶之声,连灯光也吹灭了。

  江小鹤气忿忿地跑到北屋门前,用力去推,并骂道:“好婆娘,你原来不是好人,我非得将这件事告诉我焦大哥不可!”

  连骂了几声,门却推不动,房内屋里亦没有人答言。江小鹤将门砍了两刀,提著刀到外院找那男仆,可是那男仆的屋门也关得很紧,隔窗里面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

  江小鹤将门踹了几脚,里面的人才惊醒,问道:“是谁?”

  江小鹤说:“快起来,找你们掌柜的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屋里的男仆说:“江少爷,你要找我们掌柜的有甚么事?”

  江小鹤怒犹未息说:“把他赶快找回来,我当面跟他去说,你要是不管,我可要踹门进去杀死你了?你看我手里拿著刀!”说著把刀向地下砍了几刀。

  里面的男仆赶紧吓得说:“我去!我去!江少爷你老人家别急!”

  于是屋里的男仆披上衣裳,开门出来,江小鹤又持刀向他威吓,说:“你赶紧到镖店里,无论如何也叫你们掌柜的立刻回来,不然我可要找了去,与你们掌柜的绝交了!”

  男仆连声答应,随开了门在月色下走去。江小鹤把街门关上,又提著刀在院中来回地走。西屋里的仆妇,北屋里的赛嫦娥却一点也没有声。

  那男仆去了半天,外面才有打门的声音,江小鹤赶紧捉刀出去开门,就见那男仆已把金甲神焦德春给找了来。

  小鹤就说:“焦大哥,你知道刚才你这里出了事没?你的老婆……”

  焦德春赶紧摆手说:“兄弟,你别嚷嚷!咱们到院里再说去!”

  江小鹤忿忿地提著刀,同他到了里院东屋内,男仆把灯点上,焦德春就叫男仆走开,他低声:“老弟,你看我,到现在还没有睡,柜上还有四五个客人呢,都是城里大买卖的掌柜的。眼看著有一号生意,走滤州,过两天就要起镖!大概我还得亲自保著去!”

  江小鹤摆手说:“你别净顾了保镖的事,你这个老婆你得想办法。你告诉我是闹贼,其实不是贼,是你老婆的姘头。你不在家他就来,你老婆就弹琵琶招他,那个人使一条七节的梢子棍,刚才叫我打走了!”

  焦德春一听这话,他就发了半天怔,然后摆著手说:“老弟你可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去我金甲神的脸就没啦!这件事我也早就猜到了,本来你嫂子,那婆娘,是美人巷接出来的,还能有甚么好人!不过我也没法子,难道我还能为这么一个婆娘,把她杀了,我去打人命官司?不值得,所以才请你来住。想那人知道我虽走了,可是家里还住著朋友,他也就不敢来了!”

  江小鹤冷笑道:“那小子才不怕呢!我看你就是在家他也敢来!”

  焦德春一听这脸上现出怒色,说:“老弟你别生气,我有办法。”

  说时他提提袖头往外就走。

  少时,就听见北屋前的踹门声,又有开门声,接著是“吧吧”地打脸声,呜呜的女人哭声。女人哭了一会,渐渐地声音平息了,北屋的门又关上,仿佛里面甚么也没有了。

  江小鹤心中更是生气,暗道:金甲神焦德春偌大的汉子,原来他怕老婆,这样的朋友我还交他作甚么,我还在这住著干甚么?明天一早我就走,到福立镖店取了马匹,另找家店门去住。再等三天阆中侠,如若还没听说他回来,那我就走了,另寻有本领的人,另投名师去了。于是关上门,又生了半天气便睡去。

  次日醒来天色已经不早,可是见北屋的门还关闭著,焦德春大概还没起来。

  江小鹤就自己动手,把行李捆好,扛著行李,挟著钢刀,自己开了街门走了,连男仆都不知道。他气得哼哼地走出了小巷,就见东关大街上人烟比前日稠密,买卖东西的人很多,原来今天是有集市的日子。

  江小鹤走进福立镖店的柜房,正见短刀杨先秦在那里,杨先泰似乎有点惊讶,问说:“你怎么不在掌柜的家里住了!”

  江小鹤只是摇头,说:“我连这儿也不住,我要走!”说时把行李和钢刀扔在地下,就要出去备马。

  杨先泰却赶上他来,说一声:“你不是要会会阆中侠吗?听说阆中侠昨天才回来了!”

  江小鹤一听这话,他就站住身,赶来回首问说:“是真的?他在哪儿住?你告诉我,我立刻就去会会他!”短刀杨先秦说出话来,他似乎又自悔失言,便对江小鹤说:“昨天,我们掌柜的嘱咐过我,不许把阆中侠回来的事告诉你!”

  江小鹤瞪眼间:“为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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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艰苦求师决心擎梁柱  风尘豪侠气逼鲍昆仑

  杨先秦摆手说:“没有甚么恶意!就是我们掌柜子觉得你年轻有本事,他要跟你深交。过两天他就要保镖往滤州去,请你先给他看家,至多一个月他就回来。那时他要请你在本镖店作镖头,总算给他添了一个膀臂。你若是见著阆中侠,那可就说不定了,因为阆中侠也最欢喜年轻有本领的人,见了你他一定也欢喜!”

  江小鹤急匆匆地说:“别说废话,你快告诉我,阆中侠在哪里住?”

  杨先泰说:“他住的地方离此不远,往东,顺著大道再往南,走五里就是。他那村子叫丁子铺,也有几个小买卖,仿佛是一个镇市似的。”

  江小鹤点头说:“好,我这就去会他!”随由地下抄起了钢刀。

  杨先泰问:“怎么你真要跟他比武去吗?”

  江小鹤说:“你别管,你先把我的行李收起来!”他随出屋,先到马棚下,将自己的马匹备好,然后牵马走出镖店,就见街上的人更多了,骑著马简直不能走。

  小鹤将刀插在鞍旁,牵马提著皮鞭,口里喊著:“借光!”往东走去。才走了不远,忽见对面站著一个大汉,望著小鹤不住地笑。小鹤一看,这人年有二十来岁,瘦脸,小眼睛,穿著一身青缎短衣裤。原来正是昨夜在焦家与小鹤争斗的那个人,此时他腰间却没带著那条盘龙棒。

  小鹤一瞧这人,心中就不由怒火倍增,何况他又正对著自己狞笑,小鹤蓦地上前,一把将那人抓住,说:“好啊!你还敢到街上来?你还敢冲著我笑?你是贼!”

  那人也赶紧把小鹤的胳臂揪住,依旧狞笑说:“怎么?你还真要跟我斗一斗吗?别说你,金甲神他又当怎么样?”

  此时江小鹤的右手早把皮鞭插在腰带上,鞭绳放了手,就蓦地抡起右拳来,跳起来,“吧”的就打了那人一个嘴巴。

  那人大怒,跳起脚来骂道:“好小贼,你敢打我!”说时把小鹤的左手推开,他抡拳向小鹤打来。

  小鹤一闪身,蓄劲一拳打去,没有打著,再来了个左右扬鞭式,同时身子扑过。那人却斜身伸掌向小鹤去推,小鹤稍向右闪,左手托住了那人磕下来的拳头,右手紧握著,“咚”的一声,狠狠地向那人的左胁擂了一下。那人疼得一扭身,右手拨云,左手擒抓,同时脚也向小鹤踢来。

  小鹤赶紧躲开,向右跑了两步,那人也转身急扑小鹤,小鹤却上拳虚打,身子疾忙一伏,那人赶紧抬起右脚来踹,小鹤却趁劲来了个扫堂腿,一脚钩住那人右脚,那人就咕咚一声摔在地下。

  旁边的人都吓得闪在一边,那人也滚身起来,却由怀中掏出一个皮套,皮套中抽出两把雪亮的匕首,左右手一分,脸上显出杀气,向江小鹤招呼说:“你来!”

  这时旁边的人更往远处闪躲,江小鹤赶紧跑到马旁,从鞍抽刀。刀才抽出,忽听旁边的人乱嚷,原来有三匹马从东驰来。

  江小鹤一眼看见那头一匹黑马,这匹马小鹤认得,正是在万源县从酒楼上跳下来匆忙骑去的,后来又在宣汉县境破庙中被贼人盗去,为此自己还打了一场冤枉官司的那匹黑马。

  当时江小鹤顾不得再与那人决斗了,他却抡著钢刀,奔过那骑马的人,说:“下来!下来?这匹马是我的!”

  旁边看热闹的人齐都大笑,说:“这孩子大概是个疯子!”

  此时那手持匕首的人见三匹马来到,他的脸上也减去了一些凶气,但还忿忿地预备趁隙上来打小鹤。

  小鹤却一手横刀护身,一手揪住黑马辔头,仰面瞪著眼说:“把马还给我便没事!这匹马是我在宣汉县丢失的!他妈的偷马贼摔死了,马却到了你的手里,你多半也是贼?”

  马上这个人年有三十多岁,微红的脸儿,神情英俊,穿的衣服也极为富丽,身后跟著两个人,都像家丁模样。

  这人微笑著,虽然江小鹤态度蛮横,而他一点也不生气,只从容地说:“你说的不错,这匹马确是有人从宣汉得来的。可是,我也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买来的。你要喜欢他,我也可以一个钱不要送给你,不过,像你这样说话可不行!”

  江小鹤更是气愤,跳起脚来说:“马本是我丢的,我不说你是贼就行了,你还要叫我跟你说好话吗?”说时跳起脚来,就要由马上把那人揪下来。

  不料马上这人伏身一掌,“吧”的正打在小鹤的脑门子上,小鹤的头一晕,身子向后一倾,但他赶紧立定脚,同时抡刀向马上的人就砍。马上的人却跳将下来,斜扑过来,左手把小鹤的腕子揪住,右手就把小鹤的钢刀夺过去,下面一脚,小鹤也咕咚一声,摔在地下,气得他大骂。才爬起来,这人又一脚,小鹤又摔倒了。

  小鹤趁势在地上一滚,爬将起来骂道:“好,好,好,把刀扔下咱们比比拳!”

  这人微笑,把刀抛在地上,招手说:“你过来吧!”江小鹤挽挽袖子,猛扑上去,他用著长拳滚砍,向这人打来。这人却不慌不忙,等小鹤来到,也又顺手一带,斜踢一脚,又把小鹤踢得趴在地下。

  江小鹤又一滚身,顺手由地上抄起刀来,向踢他的人又砍。

  此时那人已骑上黑马,微笑道:“你何必再来讨打?你若不服气,可以到我家里去,咱们再比比刀剑。这里的人太多,伤了别人反不好!”

  江小鹤拍著胸脯说:“谁怕你!你在哪儿住!我跟你去!”说著就回身找了自己那匹马,要扳鞍上去。

  此时那衣服阔绰骑著黑马的人,已然拨转马头,带著两个骑马的仆人往东去了,随走还回身向江小鹤招手说:“小孩子,你来!”

  江小鹤才上了马,刚要挥鞭追上去,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他的马头,原来是短刀杨先泰。江小鹤急躁地说:“你拦我干甚么?我不能吃这个亏!叫人在大街上欺负,我跟到他家里,非得跟他拼命不可!”

  杨先泰连连摆手,说:“你先别急!下马来,回去我跟你说几句话!”

  江小鹤依然催马要走,说:“有甚么话你就跟我在这儿说吧!”

  杨先秦赶紧向小鹤使眼色,说:“你跟我回去才好说,告诉你要紧的事!”

  江小鹤摇头说:“不听你的!你躲开!叫我去追他们去!”

  说时他抡起鞭子,抽了马一下,杨先泰却仍死死拦住他的马头,著急地说:“你还追甚么?你知道刚才打你的那个人是谁?那就是阆中侠徐大爷!”

  江小鹤一听这话,他立刻就怔了,直著眼睛看东边的三匹马已经走远,他就像失了全身的勇气,连鞭子也挥不起来了。

  杨先泰说:“你下来吧!有甚么话咱们回店上再商量。你这时要是追去,不等到了丁字铺,就得叫徐大爷把你打伤在道旁!”

  江小鹤发著怔,慢慢下了马,四周围著的人这时都笑了,有的说:“这小子叫徐大爷给打服了?”有的又说:“应当叫他追,索性叫他碰钉子碰到底!”

  刚才那个曾被江小鹤摔了一跤的赛嫦娥的姘夫,手里仍握著两只匕首,狞笑著向江小鹤说:“小子,还敢斗一斗吗?你有本事吗?”

  江小鹤握著拳头愤怒地说:“谁跟你斗?你算甚么龟孙子!”

  那人握著匕首还要扑过来,却被杨先泰把那人拦住。那人还狞笑地向小鹤大骂,说:“小子,有本事今天到了丁字铺去,老爷就是在徐大爷的家里住!你去,咱们斗一斗,也不必惊动阆中侠,老爷只要手里有一件长家伙,就得把你给收拾在那里!”

  杨先秦似乎与那人相识,连推带劝,才把那人劝走。

  此时江小鹤牵马提刀嗒然回到福立镖店内,那焦德春的侄子焦荣,刚才地在街上看见江小鹤被阆中侠所打,他跟著回去,不住斜著眼著小鹤,发著坏笑,仿佛他很称心似的。

  江小鹤谁都不理,进了店房把刀一抛,就把那被摔得作疼的屁股,坐在椅子上,皱著眉发呆。

  杨先泰走来,说:“兄弟你太傻!无论谁也不能吃这个亏!你先前打的那个人,那是阆中侠手下的花太岁蒋成,那个人的本领还有限。后来阆中侠带著人来了,他那个势派你还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吧,也应当先问问他的姓名,然后再交手。你看你今天跌的这个跟头有多大?不单以后你不能再作镖头了,连本地你也不能待了!”

  江小鹤听杨先泰在他的耳畔这样絮烦,他就急得站起来,跺脚说:“你别再说了,你要再说,我可就要拿刀砍你了!”

  旁边焦荣坏笑著说:“江少爷,你跟我们发威算甚么能耐?有本领找阆中侠去,他就住在南边丁字铺!”江小鹤跺脚说:“好!叫你们看著我!”说时由地下拣刀,急急地向外就走。

  杨先泰赶紧追出了店房,就见江小鹤已然牵马出门,等到杨先秦追出镖店门首之时,江小鹤已然上马昂然往东走去了。

  杨先泰顿了顿脚,说:“糟糕!这回他去了,一定得身受重伤,叫阆中侠派人给抬回来,那才真给镖店丢人呀!”

  此时江小鹤在马上挥鞭,驱开街上的人,他就走出东关的街道,纵马走去。

  身后有许多市井上的闲汉都跟著他的马去跑,并嚷著说:“瞧瞧!这小孩子要到丁字铺斗阆中侠去啦!”

  江小鹤寻著往南去的大道,他就连连挥鞭,那匹马飞也似地驰去。

  走出三里多路,把身后那些闲汉都丢在远处,他却勒住马。心中并不害怕,却是想:阆中侠真是一位英雄,刚才不费力就打得我连跌三跤,他的本领恐怕要在鲍昆仑以上,他真配作我的师父!

  又想:我由镇巴县逃出来是为甚么?我不是为发财,我也不是为给人家看守婆娘,我自知我这点武艺欺蒙一般江湖人可以,但要想打鲍昆仑,杀龙家兄弟,还差得大多。我得趁著年少快点学,投名师学成通身武艺!

  当下他策著马,一面想,一面缓缓地往前走去。不到三里路,便看见了一座小村镇,约有百余户人家。短短约有一条街,街上有一家面铺、一家酒店,还有两家小铺。

  小鹤的马才走进了这条短街,就见那酒店的门首站著五六个汉子,其中有一个就是刚才被小鹤打了的那个花太岁蒋成,他们手里都提著单刀和木棍。

  一见小鹤,就齐都过来拦他的马匹,说:“好小子,真有胆子,你下马来,咱们先斗一斗!”

  江小鹤却不理他们,催马蹿过去,就飞驰向南而去。后面的几个人追著、嚷著、笑著,并骂著。

  小鹤却连头也不回,就一直向南过了几个村庄,眼睛又望见了浩浩荡荡的嘉陵江。

  来到了江边,小鹤才下了马,这里因为不是码头,所以没有船只停在这里,也没有人,只有稀稀的一行垂杨柳,柳色映著青天绿水,十分的美丽。

  江小鹤将马系在一棵柳树上,他就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眼望著江水和远处往来的船只。心里想:我怎么样才能拜阆中侠为师呢?有那些人跟我搅,他们都惦记著跟我斗,其实我并不怕他们,气急了,我一定要跟他们拼命,可是他们的人多,再说他们又都是阆中侠手下的人,我若打了他们,那就要与阆中侠结仇了。

  他岂肯再将武艺传给我?因此倒很发愁。在江畔坐了一会,被太阳光晒得他身上有些发懒,就想躺在地下睡一个觉,然后再找地方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再想法子去见阆中侠。

  正想到这里,忽觉背后“吧”的一声,不知谁投了一块石子,正打住他的后腰上,觉得很痛。

  江小鹤四下张望,气得大骂,忽见有一匹黑马正在北边的道上驰聘,马上的人正是阆中侠徐麟。

  江小鹤立刻大喜,赶紧由树上解下马来,上马放辔就飞驰过去。阆中侠却勒住马不动,江小鹤才一赶到临近,阆中侠就由鞍下飕的抽出了一口宝剑,微笑著:“小孩子,你是来找我比武吗?咱们是马战还是步战?你亮出刀来吧!”

  江小鹤却摇摇头,说:“我不跟你比武!我可知道你的武艺比我强得多!”

  阆中侠笑著问:“那么你带著刀前来,是甚么用意?”

  江小鹤说:“我要拜你为师,求你把武艺传授给我!”

  阆中侠听了这话,他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真是笑话,你听谁说我徐麟收过徒弟?尤其是这样泼皮孩子,就是你送给我多少金银,我也不能收你!”

  江小鹤刚要再说话,阆中侠忽然摆手说:“你不要再说了,无论如何我不愿作你的师父。现在我来,原以为你是要找我比武索马;你既然不敢比武了,那么你就干你的去吧,我走了!”说著拨马向北边走去。

  江小鹤却催马去追,阆中侠也催马走去,一面走,他一面回头,笑著摆手,说:“你别跟著我!你还是去找金甲神焦德春去吧,他能作你的师父!”

  江小鹤依旧追赶,并央求说:“无论如何,你非收我作徒弟不可,我有钱,不用你供我吃饭,你要叫我给你多少钱也行。我这回来到川北就为的是找你,因为我听龙志腾他们说你是川北的一条好汉!”

  阆中侠一听这话,他立刻翻了脸,收住马,挺剑回身怒问道:“怎么?是龙家兄弟他们叫你找我来的吗?”

  江小鹤也勒住马,摇头说:“不是,我跟他们是仇人。我把龙家弟兄杀伤了,我才跑出来,他们还追赶我。在万源县我由酒楼上跳下来,夺了马匹才逃走的。你现在骑的这匹黑马,就是那龙志起的!”

  阆中侠嘿嘿冷笑,说:“龙家弟兄虽然武艺不高,可也不能叫你这么一个小孩子给杀伤,叫你夺去了马。你不要拿这些话来骗我,你既与他们相识,那我更不能收你为徒了。今天饶了你性命就是好的,你快滚!”说时又把剑入销,催马再往前走。

  江小鹤依然不舍,依然紧紧跟随,眼看已来到徐家的庄子前,江小鹤是一面追,一面很著急地说:“我虽认得龙家兄弟,但都是仇人,我的父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是我的仇人,我才来找你。就是因为你的武艺比他们好,我想把你的武艺学会了,回去好到紫阳杀了他们,为我父亲去报仇!”

  说到这里,江小鹤不由哭了,阆中侠在前面听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凄惨,便将马收住,回头过来,发了一会怔,然后问说:“你是真心打算跟我学习武艺吗?”

  江小鹤收住泪,点头说:“是真心!我敢发誓,我若不是真心,叫天雷打我!”

  阆中侠笑了,又正色说:“不过,要作我的徒弟,可先得办到三件事!”

  江小鹤说:“一百件事我也能办得到!”

  阆中侠微笑,说:“第一件,我不收生手徒弟,至少得会些武艺的。”

  江小鹤说:“我会,我学过一年多武艺,刀法拳脚都会几套,蹿房越脊我也行!”

  阆中侠说:“第二件,作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小使,无论甚么苦事也得作,我看你穿著绸缎衣裳,有钱有马,倒像个小少爷!”

  江小鹤摇头说:“不是,我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孩子,放过猪,喂过马,只要你肯传授我武艺,甚么苦事累事我都能干。第三件是甚么?”

  阎中侠冷笑道:“第三件么?哼!怕你作不到了!我要收个力举千钧,有力气的徒弟!”

  江小鹤举著胳臂说:“我有力气,七八十斤的东西,我一手准能提得起来!”

  阆中侠说:“光说不算,必须试试。”

  江小鹤说:“随你试,除非扳山,我扳不了!”

  阆中侠说:“好!你跟我走!”

  江小鹤心中大喜,就催马紧紧跟著阆中侠,进了那徐家的广大庄院。此时那个花太岁及十几个壮丁,一见他们大爷把江小鹤给带来了,就不由齐都惊异看著,要看他们大爷与江小鹤比武。

  两匹马直进大门,往北一拐就是一块很大的场院,摆著两座刀枪架子,在东南角有一扇小门,大概可以直道内宅。来到这里,二人下了马,有个小仆人把两匹马接过去,花太岁蒋成等人在一旁看他们。

  这时阆中侠面带微笑,招手叫小鹤说:“你来!”

  江小鹤跟他到了南墙根下,就见地上放三条铁棍,都有七尺多长,一根比一根粗。那顶粗的约有小饭碗口儿那么大,一只手决握不住,上面生著许多铁绣,半身陷在土里,简直像是一根铁房梁。

  其次的稍微细一点,但也有二百多斤重,最细的那根像是一个铁椽子,也过百斤。

  江小鹤看著很惊异,就问说:“怎么,你是要叫我拿这试力气吗?那顶粗的我可举不起来!”

  阆中侠说:“你先听我说明这三条铁棍的来历。”

  江小鹤随蓄著力气,倾耳静听,阆中侠说:“在几年前,有个江南来的和尚,名叫铁杖僧,拿著那根最细的铁棍到这里来要我化缘,化一千两,将铁棍横在我的大门前,说是如若不给他一千两,他就不将铁棍拿走。我当时毫不在意,伸手将这根铁棍拿了起来。”说到这里阆中侠将衣服撩起,挽挽袖子,随弯腰将那房椽子一般的铁棍拿起,然后单臂上举,又两手握著抡了两下,咕咚一声再抛在地下。

  江小鹤暗暗钦佩,心说:看上去阆中侠的身体不像多么健壮,却有这样大的力气。

  阆中侠又弯腰将那更粗一些的铁棍用双手握起,然后用双臂一举,举起复又赶紧放下,又说:“第一次铁杖僧见我能将棍抡起,他不但没化走个钱去,并将铁棍留下,他就走了。第二年他又拿来这更粗一点的铁棍,他要化二千两,但也难不住我,他又走了。第三年他没来,第四年他却拿来这顶重顶粗的铁棍,他是扛来的,扛来时他已累得不像样子。他说只要我也照样扛一下,他就服了,一个钱也不要他就走,永远也不来。但我却不能,结果我给了四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阆中侠用眼看看小鹤,说:“这三根铁棍放在这里已有几年,除了我能举起两根,别人连一根也举不起。我发过誓,如若能举起最重的那根,我拜他为师,能举起第二根我结他为友,能举起最轻者我收他为徒。但几年来也有许多人来此试过,我竟连个徒弟也没收下。走江湖不但要以武艺服众,还须以力气胜人。你若想作我的徒弟也可以,但你须当面用双手举起来这根最轻的铁棍!”

  江小鹤昂然说:“成。”他一弯腰双手就握住那根房椽粗的铁棍,用是了力气向上一提,阆中侠在旁说:“举!”

  江小鹤只提起有半尺,便手酸腿弱,咕咚一声将铁棍又放在地下。喘了口气,咬著牙再去提,这回连半尺都没有提起来,便又放下在地。阆中侠在旁微笑了,说:“不行!你可以天天来练,几时能将这铁棍举起来,几时再给我磕头,我再传授你武艺,说毕,阆中侠放下衣襟,微笑著进那个门回宅去了。

  这时,那旁边的花太岁蒋成等人齐都哈哈大笑起来,江小鹤虽然心里生气,但不暇理他们,眼睛只是看著地下那三根铁棍,两根沉重的他倒不希望举起来。只是那根小的,也那么和自己作对!他缓了缓气,又弯下腰,握住铁棍,双手使力往起去抬。

  咬著牙,瞪著眼,抬起约有半尺多高,再接著努力要直臂向上举却不行。两臂酸了,立刻“咕咚”一声,铁棍摔落在地上,小鹤也坐在地下了。

  蒋成等人又拍手大笑起来,江小鹤脸上通红,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但他并不作声,仍然眼睛呆呆地望著铁棍。

  这时花太岁蒋成提著一口钢刀走过来,讥笑著说:“小子!你回家再找妈妈吃点奶去吧!养养劲再来试,再不然你就是管铁棍叫爸爸也举它不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著。

  江小鹤忽然觉腹中饥饿,才想起今天自己还没吃午饭,所以才没有力气。于是就皱著眉,转过身来。

  那些人还都对他冷笑著,撇著嘴,都说:“回去吧!来这儿泄甚么气!”

  江小鹤要瞪眼将这些人打一顿,出出心中的烦恼,但又想到:那样更无法拜阆中侠为师了!像阆中侠这样武艺高强,力气雄厚,还往哪里找去呢?随就忍著气过去,向那溜马的小厮把马要过来。

  花太岁蒋成还说:“别把马给他!”

  江小鹤气愤得要由鞍旁抽刀,蒋成也不服气,挺刀过来,说:“怎么?你还真要斗一斗吗?”

  旁边却有人过来相劝,一方面把蒋成拉住,一方面劝江小鹤说:“你既然和我们大爷相识了,你甚么时候都可以来。今天举不动铁棍,明天再来举,别在这儿吵,因为这位蒋爷也是我们大爷的朋友,你得看在我们大爷的面上!”

  江小鹤忍住了气,冷笑著,一声也不语,便牵马走了。走出了徐家堡,闷闷地,往北去走,心里并不是因为蒋成那些人生气,却是想著那根铁棍发愁。

  走出半里多地,方才上马,挥鞭直往东关走去。少时到了福立镖店门首,下马却不牵马进门,将马凿在桩子上,然后进到店房,就见杨先泰、吕雄、戚永和焦荣等人全都在这里。

  一见江小鹤回来,杨先泰头一个问:“老弟,你到阆中侠家里去了,怎么样了?”

  江小鹤摇头说:“没有甚么事,我和他谈了半天话,他叫我天天到他家里去玩。”

  戚永说:“你刚才一去不归,可真把我们掌柜的急著了。他这两天的事情又忙,后天就要走滤州去。”

  江小鹤却摇头说:“你们掌柜的是好朋友,你告诉他叫他放心我吧,可是我也不愿意再在你们这儿住了。”

  杨先泰惊讶著问说:“你要搬到哪儿去呀?”

  江小鹤皱著眉,脸上一点好气没有,到屋里取了自己的行李,说:“我先搬到店房里去住,过两天我就要搬到阆中侠的家里去了。”

  杨先秦、戚永等人全都非常诧异,又见江小鹤脸色不大好,便没敢拦阻他,由著他挟行李走了。

  江小鹤出了门,解下马来,一手牵马一手拿著行李,往前去走。去了不远,就看见路南一家旅店,进内找了一间房子,随就叫店家给预备酒饭。

  吃饭毕就躺在床上歇息,为的是好储足了精力,预备明天再到阆中侠的家中去举那根铁棒。睡过了一个觉,忽然店家把金甲神焦德春带到小鹤屋内,焦德春一见江小鹤,他既是惭愧,又是著急,说:“老弟,你在这里住著不成!你还是搬到我的家里,或到镖店住去吧!现在程八恨你入骨,我怎么劝他,央求他也不行。因为他被你伤的那条腿还没好,若等他好了,他一定要与你来作对。你若在我那裹住著,无论如何他也得给我留点情面,不能由我那里揪出人来。后天我就要走滤州,我一走更没有人照应你,除非你也同我去!”

  江小鹤摆手说:“大哥你别管我了!你是好朋友,我江小鹤知道。我现在搬到这里,就为的是好好歇歇,因为今天我太累了!在这里歇一天,明天,我大概就要搬到阆中侠的庄子上去住了。”

  焦德春听了,脸上现出惊讶之色,说:“怎么!阆中侠他也很看重你吗?听说今天早晨你跟他在街上打了起来!”

  江小鹤说:“大哥,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来到这里就为的是会会阆中侠。他的武艺若平常,我跟他交友;他的武艺若是特别高强,我就拜他为师,这是我的正事。今天早晨我跟他一比试,我才知道我的武艺原来差得远,他真配作我的师父,所以后来我又到他的庄上去找他……”

  焦德春听到这里,就插话问说:“他没叫你举那三根铁棍吗?”

  江小鹤点头说:“不错,他是说只要我能将那最细的铁棍举起来,他就收我为徒,传授我武艺。可是那根铁棍说是细,但份量却也不轻;我只能用手提起,但却不能高高举起来。也因为我今天打了几回架,身子太累了,我想我好好歇一天,明天再去举,准保能够举起来。”

  焦德春听了,更觉得惊异,发怔了半天,就点头说:“可是这样也好,如果你在阆中侠的家中去住,那程八便不能奈何你了。因为程八虽是本地的恶霸,但他还不敢惹阆中侠。”

  江小鹤点了点头,又微微冷笑说:“程八的事大哥你放心!我不怕他。大哥你不是后天才走吗?那有甚么话明天再说,你先等我歇一天,明天我好举起来那根铁棍。”

  焦德春点点头,随就走了。

  这里江小鹤就很安静地休息著,到了次日,江小鹤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好,随就备好了马出了店门,就一直驰往阆中侠徐麟的庄院。

  来到这里,天色还早,那花太岁和几个庄了全都在场院上练拳,一见江小鹤,就齐笑著说:“这小子又来了,他真不死心!一天的工夫你就能增加膂力,除非你小子吃了大力丸!”

  江小鹤却一声不语,将马匹系在靠墙的桩子上。他走近地上那三根铁棍就使足了力气,蹲下身,双手将那根房椽粗的铁棍握住,往上起;同时身子往起站,使著劲,又嗓子里挤出声音来。才提出一尺多高,忽然后面有一个人向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江小鹤的身子立刻前栽,咕咚一声,左手铁棍撒跌地上,江小鹤也趴下了。

  此时他真愤怒极了,赶紧挺身站起,握著拳头,一回身,却见花太岁蒋成站在他旁边,手横钢刀,不住地狞笑。

  小鹤本要上前拼命夺刀,与他打起来,但又想:还是举铁棒的事情重要!随就将一口恶气忍在心里,便一声也不语,转过身去,再举那铁棍,同时心里想,我可就忍这一回气,你若再踢我,我可就真跟你拼了。

  不料花太岁蒋成脚踢江小鹤之时,那阆中侠徐麟已然走出了小门。他看得清清楚楚,立时他心中起了不平之气,到屋房里拿一杆皮鞭,绷著脸走近了蒋成,蓦地一脚飞起,就将蒋成手中的钢刀当啷地踢落。

  阆中侠随挥起了皮鞭,没头盖脸的向蒋成打来。

  江小鹤回头去看,只听“吧吧吧”,蒋成吃了几皮鞭,起先他还伸臂去挡,后来他转身就跑。

  阆中侠赶上去,从后面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抡起皮鞭,嗖嗖吧吧,像雨点一般地向蒋成的身上去抽。

  旁边的人只是看著,但没有一个敢过去劝。阆中侠一面挥鞭忿忿地毒打,一面骂道:“你敢在这里给我败坏名气?乘人不防,从身后踢人,你这算甚么江湖人的行为……”

  江小鹤却跑了过去,把阆中侠拦住说:“你不要因为我的事打他了!我来此是为举起铁棍,拜你为师,并不是同他惹气来了!由他欺辱我,我不理他就是,将来再说!”

  阆中侠却又抽了蒋成几鞭,最后踢了一脚,骂道:“滚!你今天就给我滚出阆中,从此你休再认得我。滚!立刻就滚!不然我要你的性命!”

  江小鹤又在旁边解劝,阆中侠方才住手。那蒋成爬起时,满脸是血和鞭痕,胳臂上也一块青,一块紫,衣服都被鞭子给抽破了。

  此时他真成了花太岁,可是一点也没有了太岁的威风,低著头,一声不语地到屋房里去了。

  这里阆中侠徐麟,提鞭站立,又生了半天气,然后颜色渐渐和缓,向江小鹤问道:“怎样了?今天你能将那根铁棍举起来吗?”

  江小鹤说:“你来看著。”就见江小鹤使尽了力量,就把那根铁棍连提了六七回,但没有一次能够举起。

  他就笑著说:“不行,不行!你的力气还差,还得天天地练。这并不难的,只要你有耐心,天天来练,一定能够举起,那时我必收你为徒。”说毕,他就叫江小鹤在这里再试举著那铁棍,他却在这场院上打了两套拳,又舞了一趟剑。

  江小鹤就坐在铁棍旁边,他见阆中侠拳法精妙,体若狼虎,而剑法更是夺神制鬼,极为高超。小鹤的心中越发羡慕,想著,认这样的一个师父,把武艺学好,哪怕不能横行天下?只是这根铁棍太与我为难!

  阆中侠练完了他一早规定的功课,就又从那个门里回内宅去了,花太岁蒋成却收拾了他的行李,备上一匹马,垂头丧气地走了,临走时还向江小鹤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江小鹤却不理他,心无二用的,只想举起那根铁棍。歇了一会再试,试了不成再歇著;连试了二三十回,他的力气使尽了,两只胳臂都酸痛得一点劲也没有了。

  这时天色已过了正午,有人请他去吃饭,说是:“我们大爷请你在这里吃完了饭再练。”

  江小鹤却摆了摆手,无精打彩立起来,牵了自己的马,出门上马,就往东关去了。

  店房中,好歹用毕了饭,就躺在床上歇息。今天他对于阆中侠的义气行为、高超武技,越发的心服。可是自己举不起来那铁棍,不能拜师学艺,艺成报仇,所以越是非常伤心。

  晚间金甲神焦德春又来找他,说是他明天就要起身,保镖往滤州去;并说那程八已派人到各处去请朋友,大概就是为要对付小鹤;请小鹤小心,最好搬到阆中侠那里去住。

  江小鹤却连连摇头,说:“那些事都不要紧,我全都不怕,大哥你放心去吧!”

  金甲神焦德春又在这里坐了一会,他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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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钢刀挫铁剑名侠杀威  峻岭连高峰奇人显技

  到了次日,江小鹤依旧很早就起来,骑著马又住丁字铺徐家庄。来到这里,只见阆中侠徐麟正在场中舞剧,见了江小鹤,彼此并未说话。

  江小鹤将马系在桩上,又过来试那铁棒,连举三次,并未举起。到最后的那一次,江小鹤是竭尽了最后的全身力量,猛然地双手捉棒向上一举,已经提起有三尺多高,肘下再用力,眼看就要举起来;但却觉得胸口一痛,眼睛一黑,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

  此时阆中侠还在旁边练剑,并没有看他。江小鹤却觉得力气全失,心灰意冷,低头一看,鲜血已染在棒上,他不禁落下泪来!遂慢慢地走开,解下自己的马匹牵出门去,一面挥著泪,一面策马缓行,就回到了东关。心里想:“我不能在这里再住了,举不起铁棒,我也无颜再拜阆中侠为师了!歇上一天,我就走吧!随便到哪里去吧!”于是先到福立镖店的门首,他身体疲倦,连马全都懒得下,便向里面叫了两声。

  杨先泰由店里出来,江小鹤就问说:“焦掌柜他走了没有?”

  杨先泰说:“才走,现在至多也就走出二三十里,老弟你有事?”

  江小鹤摇头,懒懒地说:“没有甚么事。”

  杨先泰又笑著说:“老弟,你下马来咱们进去玩一会好不好?回头我再带你上美人巷,那里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美人儿,你去看著,晚间陈七爷他还要跟你掷骰子呢!”

  江小鹤摇头,说:“不,现在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回去歇一歇,晚间我再来找你!”说毕拨马往店房走去。

  才来到店房门首,还没下坐骑,忽见有几个人全都手提木棒,由对面跑来。

  江小鹤正在惊讶,身后又有几个人把他推下马来。江小鹤晓得那是程八派人前来暗算自己,便情急怒骂,爬起身来,要去由鞍旁抽刀决斗,不料又被许多人将他按住,一时乱棒齐下,劈啪劈啪地向小鹤身上毒打。小鹤起先还挣扎、大骂、狂喊,后来身上著的棒太多,尤其几棒都打在他的头上,他不禁身瘫头昏,身上像盘著无数条的毒蛇那么乱咬,渐渐地他被人打晕过去。

  此时街上已断绝了交道,有无数的人都在远处观看,但因为这是程八爷派来的打手,打的又是个年纪很小的异乡人,所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江小鹤躺在地上虽已昏晕过去,但众打手的乱棒仍不留情,仍是劈啪劈啪,向江小鹤那死了一般的身体上去打。

  这时,忽然由东边来了一黑马。马上的人街上都认得,正是阆中侠徐麟,阆中侠手摇皮鞭,口

  呼:“住手,住手!”他一来到,多半的打手全部停住棒,但还有的不知好歹,继续去打。

  阆中侠却愤怒地由鞍下抽出剑来,剑光一抖,吓得众打手纷纷退后。阆中侠下了马,近前去看江小鹤,只见这坚强刻苦、一意要拜自己为师的小豪杰竟满头鲜血,遍体鳞伤,如同死人一般了。

  阆中侠心中不胜悲悯,随就街上招呼了人,将江小鹤抬到丁字铺他的家中。

  江小鹤遍体疼痛,头部昏晕。到了徐家,经徐家的仆人解救,并在他受伤的重要处,给他上了许多刀棒创药,他才渐渐苏醒过来,微睁开眼呻吟著。

  阆中侠行过来劝慰他道:“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气急躁,安心在我这里养伤,棍棒伤是容易好的,等你的伤好了,我替你出这口气!”

  江小鹤嘴角微微浮出了冷笑,想要说话,却觉得没有力气,便又呻吟两声,把眼睛闭上了。

  从此,江小鹤就在这里养伤,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只觉得阆中侠时常来看他,徐家的仆人伺候也很周到。

  渐渐他小鹤也能下地了,只是腿脚还不便利,须得扶著一根棒子,才能慢慢行动。

  阆中侠现在已不是天天来看他,但仆人们对他则毫无懈怠。

  这天江小鹤把棒子也可抛下了,慢慢地在院里踱著,只觉得两脚受伤之处还有点酸痛。这个院子就是那习武的场子,江小鹤现在就住在东屋,他在院中踱著,一眼又看见了那放在南墙根下的三根铁棒。虽然明知自己举不起来,但心里还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样子。

  随行过去,低头看了看,心中又急躁地想:“快生养好了伤,我非得把铁棒举起来,叫阆中侠收我为徒弟不可!”

  这时一阵马蹄声,阆中侠骑著黑马,后面跟著三个骑马的仆人回来了。

  进到场子就下了马,阆中侠看见江小鹤,就行过来,问说:“你的伤好了没有?”

  江小鹤恭敬地答道:“快好了!”

  阆中侠叫小鹤把衣裳解开,裤腿也脱开,详细看了看他身上那斑斑点点将愈未愈的伤痕,就点头道:“不要紧了,你再休养十天,就可以跑路了。”

  正自说著,忽然从外面又进来一只马,马上的人年有十七八岁,丰姿英爽,穿一身绸子衣裳,腰间佩著宝剑。

  这少年下了马,阆中侠就点头叫他过来,随对江小鹤说:“这是我的儿子徐雁云,他已从我学艺十年,已快学成了。将来你见了鲍昆仑和龙志腾那些人,可以告诉他们,我阆中侠是不易欺负的,只我这个儿子就可以对付他们昆仑派的师徒,迟早我父子必要找他们去较量较量!”

  说话时,阆中侠对江小鹤发著冷笑,脸上没有一点和悦颜色。江小鹤觉得十分诧异,刚要发话去问,阆中侠已然带著他的儿子徐雁云昂然走进了小门,回内宅去了。

  这里江小鹤发了半天怔,心里想:阆中侠待我是不错的,怎么今天他忽然改变了态度,竟像对我冷淡起来了?我倒要问问他。”

  从此,江小鹤就没再跟阆中侠见面,有时小鹤托伺候他的仆人去请阆中侠,阆中侠也不来看他。

  过了几天,江小鹤的伤势已然痊愈,已能行走如初,但因见不著阆中侠,自己又想不起是为甚么事得罪了他,所以非常的纳闷,而且焦急。

  这天他就向伺候他的仆人说:“你告诉徐大爷,就说我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点没有残疾,现在走得动、跑得动,请他来见我一面,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那仆人似乎有点作难的样子,但因被江小鹤催著,他只得说:“好吧,我到里院看看我们大爷,他未必在家”。

  江小鹤又嘱咐说:“他若在家,无论如何叫他来见我,我只有几句话对他说。”

  那仆人答应了一声,出屋往里院去了。

  江小鹤等了半天,并不见阆中侠来,急得他在屋中来回地走。心里想:“真奇怪!阆中侠徐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并没得罪他。他既然那天救了我的命,叫我在他这里养伤,可见他对我不错,怎么忽然又冷淡了我?莫非是那程八等坏人对他说了我的坏话?但我江小鹤实是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他就是不满意我,也应当把话对我说完了啊!”

  又过了些时,屋门一开,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刚才那仆人,挟著小鹤的行李,连他那口刀都在内;后面跟进来的是阆中侠之子徐雁云,穿著蓝绸长衫,态度很客气,进屋来就向江小鹤一抱拳说:“江兄你的伤都好了,可喜,可喜!这是江兄的行李,内面有江兄的银两,都是我父亲由那店中替兄取回来的。现在江兄若要在此住两天,也不妨,不然就请上路吧!他日再为相见!”

  江小鹤听了一怔,便也抱拳说:“徐大爷现在家中吗?”

  徐雁云点头说:“在家。”态度却十分冷淡。

  江小鹤说:“既然在家,就请来见一面。我江小鹤千里迢迢来投他为师,举不起铁棒我没法子,我到别处再练去,几时能够举起铁棒,几时我再来。但我这条命是他教的,我在这里打搅了多日,好容易才将伤养好,我应当跟他见一面,给他叩个头,拜谢他救命之恩,然后我再跟他说几句话,我就走了。”

  徐雁云摆手说:“不必了!江湖人彼此相助,原不算甚么,江小兄不必挂念,你赶快回你镇巴县去吧!你若真觉得我家父子是好朋友,等到将来我们跟昆仑派争斗之时,你不要搀入就好了。”又冷笑说:“你回去可以告诉鲍振飞、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葛志强等人,就说我徐家父子在今年秋天必要找他们去,请他们准备一些!”

  说毕转身要走,江小鹤却急忙赶过去,把他拦住,跺脚说:“徐大哥,你说的这话我不明白,我虽是昆仑派门徒的儿子,但我却是他们的仇人!”

  徐雁云用手一推江小鹤,冷笑道:“谁信!”

  江小鹤几乎被推倒,赶忙追出屋去,又把徐雁云拉著,一手拍胸发誓说:“我江小鹤若说一句假话,叫我天诛地灭!我爹爹是被龙家兄弟杀死的,我在鲍老头子家里放猪,受尽了鲍志霖的欺辱。这次是我杀伤了龙家兄弟,才逃走出来。我要拜你爹为师,就是为学好了武艺,回去报仇!”

  徐雁云态度有些缓和了,转过身来,刚要对江小鹤详细问话,忽见阆中侠由小门出来,手里拿著两封信,满面怒色,说:“不要听他的狡辩,他是鲍昆仑手下的人,派他来是为探访我家的事情,是要知道我们怎样对付他们昆仑派!”

  他走到了临近,拿著信对江小鹤说:“我若不拆开你这两封信,就几乎受了你的骗。现在你快走,回去告诉你们昆仑派,我是不怕他们的,到秋凉时我必要到紫阳镇巴与他们决一胜负。你若有良心的话,到时不要帮助他们,否则我的剑下也不留情!”

  江小鹤神情迷糊简直如同坠在雾中,心里又急得像燃烧烈火,他乱跺著脚,说:“这是哪儿的事!我不认得字,信是谁给你来的?”

  阆中侠笑道:“谁给我来的?是我由你行李内搜出来的,这是汉中府昆仑镖店的鲍志霖派他的师弟张志峻、苗志英,到成都投给峨嵋虎李大成的,为叫他与我作对,好牵制住我不叫我去与你们为敌!”

  江小鹤想了一想,才想起来,便喘了一口气,说:“徐大爷你真冤屈我!我告诉你这封信的真实来历。我由镇巴逃出,在万源县跳楼夺马,就是你现在骑的那匹马,在宣汉县破庙寄住,半夜中又将马弄丢。这匹马本是性烈,它把那偷马贼摔死在路旁,我四处寻找不著,反倒吃一顿官司,后来我脱锁逃开,在路上遇著黑豹子伍金彪,他把我带到箱子山。但我却不愿作强盗,就趁那天他们下山去打劫一帮镖车——听说那镖车就是鲍昆仑保著的,他们把我留在山上看家——我就拿了些银两下山逃走。走在路上天晚了,又遇著两个人骑著马追我,我就杀伤了他们一个人,夺走了一匹马,现在我的行李就是连那匹马一块儿夺来的。行李里有些银两,还有这两封信;我因不认得字,所以连拆也没拆就放在这里。徐大爷,你今天这样一说,我才知道那天被我杀伤的就是那昆仑派的门徒,那两个保镖的。”

  阆中侠听江小鹤这样说了,他沉思了一会,然后就说:“你这话可是真的?”

  江小鹤说:“我要说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因为鲍昆仑和龙家兄弟将我父亲杀死,我母亲才带著我弟弟改嫁了,抛了我孤身一人,我才来投名师学武,以备将来回家报仇。徐大爷,你只要肯传授我武艺,我只学二年,我便走。昆仑派中的人除了马志贤与鲁志中两个人还不错,其余的人我都得杀死他们!”

  阆中侠听了,微微冷笑,然后走开两步,爽快地问说:“你真是急著要去找鲍昆仑和龙家兄弟为你的父亲报仇吗?”

  江小鹤悲痛流泪著说:“那自然,今天我学会了武艺,明天我就走。不杀死龙家兄弟,我甚么事也不干。别看程八他使人打我,那不要紧,我不能忍的就是杀父的大仇!”

  阆中侠说:“好了!今天咱们就走,先到紫阳,后到镇巴!你报了仇恨,我与他们决定了胜负雌雄,然后再回阆中来,我再传授你武艺!”

  江小鹤一听,立刻破涕为笑,喜欢得跳跃起来,说:“好了!好了!徐大爷咱们今天就走,只不知你带多少人去?”

  阆中侠摇头说:“一个人也不用带,只是咱们两个人去。到时你也不要上手,只凭我一口宝剑,我管保叫鲍昆仑向我下跪,他那三十多个门徒,非死即伤!”

  江小鹤听了阆中侠的话,也倒不禁有点发怔,徐雁云却吓得变色,上前拦住他父亲,说:“父亲,你与江兄再商量商量好不好?不然我也跟你前去?”

  阆中侠摆手说:“你不要去,我还要留下你看家。”

  徐雁云又嚅嚅地说:“不过我听说鲍昆仑门徒众多,而且有不少武艺高强的,父亲你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他们?”

  阆中侠听了这话,立时生气,斥道:“你不要管!我既说出话来,岂能改悔?”随即命仆人备马,他进院中收拾行李去了。

  这时江小鹤已把他自己行李由屋里拿出来,虽然喜欢,但却又有点发怯,暗道:阆中侠纵然武艺高强,可是他如何能敌得过昆仑派那些人?但又想:阆中侠他都拼得出去,难道我反拼不出去吗?随就鼓起勇气来,到了马棚里。

  此时徐家的庄丁全都满面愁容,但却都不敢作声。仆人备了两匹马,一匹是黑马,另一匹是高头大鬃浑身跟雪一般白,仿佛比那黑马还强。

  少时,内宅里出来仆人,拿著阆中侠的简单行囊和一口三尺多长的铁鞘宝剑,都放在那匹白马上,江小鹤就将自己的行李和钢刀也都放在那匹黑马上。

  少时阆中侠由内宅走出来,他精神焕发,穿著一件青洋绉的长衫,脚下一双鱼鳞勒鞋,背后挂著一个大草帽,高高兴兴走过来。一看马已备好,他就说:“咱们走吧!”

  当下仆人把两匹马牵了出去,由徐雁云及众庄丁仆人送他们二人出门,二人接过了马鞭,就扳鞍上马,身后的人齐说:“大爷一路平安!”

  阆中侠只含笑说了一声:“你们回去吧!”随即挥鞭策马在前走去。

  江小鹤紧跟著他,又在马上回身向徐雁云等人抱拳。

  阆中侠却连头也不回,一出村口,见著东去的路径,他就轻爽地摇著皮鞭,白马在前,踏踏地走去。

  行约十余里,回头再也望不见了阆中城池,阆中侠把那大草帽戴上,找著大路,一直往东去走。

  江小鹤的黑马紧紧随著前面的白马,同时他注意马上的阆中侠,见他刚才在家中时还是财主大爷的模样,而此时竟像是一位风流潇洒的久走江湖的人。编得极精致的大草帽,配上漂亮的洋绉长衫,及他那张微红的脸儿,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宝剑敲著铜镫叮叮的响。这神气,真叫江小鹤羡慕,心说:“到底是武艺高强的人,走在江湖上另是一个派头,到了紫阳镇巴县,昆仑派那些人,一见著他也决不敢小看。”

  此时天气将近正午,二人走出约四十多里路,便找了个小镇店,停下用午饭。在一个很小的饭铺里,吃的是很粗的米,很不好的菜,但江小鹤见阆中侠吃得很香,并且一点酒也没有喝。

  江小鹤自己本想喝酒,可是见阆中侠这样,他就不由得十分惭愧,连一个酒字也不敢提了。

  阆中侠吃过了饭,就向江小鹤微笑说:“咱们走吧!”于是由他付过了饭钱,一同上马,又往东偏北走去。路上遇著了两次镖车,镖车一见著他全都停住,车上的镖头都下来,向他抱拳,恭敬地问道:“徐大爷哪里去?”

  阆中侠也在马上拱拱手,微笑著说:“往东边去,办一点小事。”等得他的马匹走过,后边的镖车才敢走。

  此时天气很热,江小鹤不但满头是汗,连脊背都湿透了;坐下的黑马又太顽劣,怎样收缠也是制不住它,但江小鹤这匹黑马虽然时时地向前飞奔,却总没赶过前面的白马去。

  江小鹤是气喘吁吁,前面的阆中侠却优游自在,时时回过头来微笑,催著小鹤说:“快走!”

  江小鹤努力控制著马向前走去。又走了约五六十里,就见前面,远远之处有一脉苍翠的山岭。阆中侠就催马领路,对著山走去。

  此时路上的行人渐稀,对面的山是越来越清楚,少时驰到了山脚下,看见了山口,阆中侠忽然将马收住。江小鹤吓了一跳,赶紧也勒马收缠,他这匹马还不住地往起跳,几乎把江小鹤掀将下了。

  就见前面的阆中侠,由身边掏出来一个很小的手巾包,打开,里面有个很小的东西,阆中侠就回身向江小鹤说:“接著!”一扬手,江小鹤赶紧伸手去接,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个并不大的生金的铃铛,上面绕著线,解开了线,只见生金映著阳光发亮。

  前面的阆中侠微笑著,说:“系在马上!”

  江小鹤觉著很新奇,将铃铛系在马前,此时阆中侠已然系好,铃声琅琅,他已催马进了山口。

  江小鹤就赶忙追上去,两匹马带著两个金铃,加上马蹄敲在石头之声,宝剑的铁鞘敲在铜镫之声,琅琅当当竟像有节奏似地,藉著山谷的回音,十分好听响亮。

  江小鹤在马上笑了,更加高兴。心说:阆中侠真是位大侠客,而且人物风流潇洒,我若不拜他为师,真是虚负此生了。

  顺著山路,宛转地走下有二三十里路,竟没遇著一个人,在将出山口之时,却见前面有七八个人,都在那里等候。

  江小鹤暗自惊讶,说:“不好!强盗!”及至走到临近,他才看出这些人全都没有拿著刀,倒是有个拿著酒壶酒杯,一见阆中侠来到,齐都抱拳恭迎,为首的一个大汉,还特意穿上一件不合体的大褂,上前来笑著说:“徐大爷!你上哪里去!今天天气太热,请喝杯酒吧!不然请到山上歇一歇去!”

  阆中侠却微笑著抱拳,又摆手道谢,却不敢喝酒。阆中侠一句话也不说,就轻轻策马走去。

  江小鹤随行了有半里之遥,再回身去看,那些人还在山口站著,往这边来望。

  阆中侠回身向江小鹤说:“将那铃铛摘下来吧,等遇著山时再挂上。”

  江小鹤这时才明白,原来金铃是阆中侠的标记。山上的强盗一听见铃声,就知道是阆中侠来了,不但不敢下山来打劫,并且还要恭迎献酒,江小鹤此时真把阆中侠看成为神人。心说:一个人走江湖,要作到这样的地位,那得有多大的本领呀?这样的人若到了紫阳镇巴,还发愁不把龙家兄弟和鲍老头子打败吗?可是我江小鹤的杀父大仇,不能自己去报,却仗著人家给我去报,我还算是甚么人?

  就是将来我有了大本领,也永远不能在人前称英雄呀!

  因此心中又很难过,而且有一种义愤,就是想到紫阳见了龙家兄弟,虽然阆中侠一定要拦阻自己,不叫自己去动手,但那也不行!自己虽然武艺学得不够,而且身短刀微,但也要争先去与那些人拼斗,非得亲手把杀父大仇报了不可!因此,行在路上他更是心急,他的马催得更快。

  阆中侠仿佛是不肯叫后面的黑马越过他的白马,所以黑马越快,他的白马也就更快。直走到黄昏时候,已经走出有二百余里,来到南江县境。

  阆中挟带江小鹤来到这里,他并不投店,却进了一家村庄。那村子里有十几条大狗,追著两匹马乱吠,少时前面来了几个庄丁。都齐声怒问了:“是谁!为甚么进了村子不下马?”

  阆中侠只傲然地答了一声:“是我,我姓徐!”

  对面听出声音来,立刻把发怒的声音改为恭敬的口气,说:“原来是徐大爷!我们真没想到是您老人家来了。”

  当下阆中侠与江小鹤二人下马。这里的庄丁赶忙把两匹马接过去,并替驱逐著狗,另由庄丁恭迎阆中侠及江小鹤进了一所大庄院内,里面早有两个庄主迎接出来,都对阆中侠十分恭谨。

  阆中侠也对他们很是客气,并指出江小鹤向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徒弟。”

  江小鹤听了这话,却十分感觉荣耀,便也大大方方,被那两个庄主让到客厅之内。进了客厅,江小鹤才看出来,这两个人都年有四十多岁,一个是而圆体胖,满腮的黑胡子;一个却是黄面短身,似是个文弱的书生样子。

  阆中侠就向江小鹤说:“这二位庄主是叔侄,那位是紫面狮袁涌,这位是瘦霸王袁子绍,都是川北有名的人物。”

  江小鹤不敢小觑这两个人,便对他们都十分恭敬。袁家叔侄也都很注意江小鹤,并询问阆中侠几时收的这个徒弟,怎么上次见面,没听见提说。

  阆中侠微笑:“他虽拜我为师,但我还未教他武艺。你先叫人预备饭,我慢慢再把详情告诉你。”

  于是袁子绍吩咐仆人备酒,袁家叔侄虽给阆中侠斟了酒,但阆中侠绝不肯饮。

  江小鹤虽然多日没喝到酒,如今见了就有点流涎,但因师父不饮,徒弟又如何敢喝?所以当袁子绍擎杯送到他面前,笑著说:“师弟你喝吧,你师父他决不能说你。”

  江小鹤却站起来,恭恭谨谨地推辞道:“我实在不会饮酒。”

  等到袁子绍的酒杯拿了过去,他却又有点后悔。

  此时阆中侠已把江小鹤的来历,大概对袁家叔侄说了,然后又提到他自己此番北来,先到紫阳,后往镇巴与昆仑派决斗之事。

  袁家叔侄听了,却全都有点变色。阆中侠也正色说:“我们今天上午由家中动身,不到一天的工夫,赶了二百多里地。在此歇宿一晚,明天就起身出巴谷关,过米仓山往紫阳县去。我也知道,此番我负气北来,以一人挑战昆仑派三四十人之众,并非易事。我并不小看他们,但他们实在是欺我太甚了!十年来我虽与昆仑派中人不睦,但并没认真拼斗过,如今我倒要与他们决一胜负。如若他们全部敌不过我,那就叫他们昆仑派中的人,无论是谁也不准再往川北来行走,若是我有甚么死伤或败北,那我也就永远不过巴山了。”

  阆中侠说过了之后,意气昂昂,袁家叔侄却都有点发怔。

  袁子绍皱了皱眉就说:“徐大叔,你只是师徒二人前往,恐怕有点儿势孤吧?”

  袁涌赶紧用眼睛瞪他的侄子。

  阆中侠却微微笑道:“我若再请上几十个人来帮助我,那我还不如不走这趟呢!”

  袁涌却说:“徐大爷这次去一定稳操胜算,鲍昆仑老了,他那些徒弟又没有几个真正有本事的。”

  阆中侠说:“我倒并不是欺鲍振飞年老,至于他门下的人,我也听说过,有个葛志强和鲁志中,武艺全都不错。”

  袁涌却岔开这些话,他就饮了一杯酒,笑著向阆中侠说:“几十年来,我今天第一次看见阆中侠会有了徒弟。这位小兄弟确是相貌不俗,我想将来一定能给你老弟争光。我的那个小孩今年整整十岁了,上次你来了没有见著他。……”随向袁子绍说:“你把你兄弟叫出来。”

  子绍答应了一声,出屋去了,这里江小鹤也要等著这里的小庄主出来,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比自己如何?待了一会,袁子绍果然把他那叔伯兄弟领了出来。

  小鹤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又瘦又矮的小孩子,穿著一身绸缎衣裳。袁涌说:“你来见见徐叔父,你不是常说想要学超人的武艺,你也非得拜徐叔父为师不可!”

  那小孩向阆中侠打了一躬,然后他父亲又给他向江小鹤引见。

  小鹤向他拱拱手,他却连理也不理,只翻眼看看小鹤。

  袁涌恐怕江小鹤生气,就说:“你这个兄弟性情太别拗,也是因为没在外面行走过的缘故,你不要见怪他。”

  小鹤笑了笑,没有说甚么。

  阆中侠又问:“他叫甚么名字?你没教给他武艺吗?”

  袁涌说:“他的学名叫敬元,从七岁时我就教他习武,如今已三年了。但他的身体太弱,我想沉重的功夫他练不了,想要叫他学些轻巧的玩艺儿。”

  阆中侠微笑道:“轻巧的武艺有甚么?除非是学点穴法,但点穴法岂是尽人皆可学的?”

  袁涌沉思了一会,就说:“无论如何,得叫他出外去投师,如若只跟我学,永远也学不出好武艺来。”

  阆中侠笑道:“你大客气了!”

  袁涌自己哈哈大笑,又叫他儿子袁敬元也入席,坐在末座。当晚用毕酒饭,袁子绍就给阆中侠和江小鹤预备了下榻的地方,二人在袁家庄上安宿了一宵,次日清早便一同起身。

  袁家父子叔侄将他二人送出了庄子,方才拱手作别。

  阆中侠依然策马在前,江小鹤催马相随。行约三四十里就出了巴谷关,又走不远就来到米仓山下,此处已是川北和陕南的交界之处。阆中侠同江小鹤又在马上系上那两只金铃,铃声乱响,走进了山中。阆中侠的意气昂然,随走随四下张望,一直走进了山道,就没看见一个强盗。

  一出了山口,就算是汉中府管辖的地方,紫阳县在正东,镇巴县却在东偏南。

  来到此地,江小鹤虽然不甚明白路径,但却一面随阆中侠前走,一面心里想道:快到我的家乡了,也快见著阿鸾了,倘或阆中侠要是与鲍老头子打起来,我自然是要帮助阆中侠,可是阿鸾她能够不生气吗?因此心中倒十分作难。

  结果是想:鲍老头子六七十岁了,很可怜的,再说他待我也算不错,我父亲又不是被他杀死的,我应当劝阆中侠手下留点情,不要伤害了他。在比武时也应当找个别的地方去交手,不要在他家里打,以免把阿鸾吓坏了!因此就想把这些话向阆中侠去请求。

  可是又见阆中侠只管在前策马行走,一句话也不对自己来说,而且他那张红脸十分严肃,马上的金铃也不解下,只管叫它琅琅地响著,仿佛故意使路上的人来注意他,又似警告人们:“阆中侠到陕南来了!”

  江小鹤看著不由得从心里害怕,哪敢再跟阆中侠说一句闲话。催马往东又走了十余里路,忽然见一大队镖车由北向南直穿过来。江小鹤不由在马上失声叫道:“师父快看!这大概是昆仑派的镖车。”

  阆中侠回首向小鹤笑了一笑,说声:“不要怕!”当时他便连连挥鞭,骑著马匹直冲了过去。

  江小鹤不敢落后,也紧紧催马跟随,同时心中紧张地想:“非得打起来不可!”

  一霎那间,阆中侠的白马已冲到镖车的近前,将一大队镖车切成为两段。

  那小鹤也跟著冲了过去,两匹马铃声乱响。那镖车和押车的马匹全都停住了,十几个镖头一齐用惊讶的愤恨的目光向他们望去。

  阆中侠在马上回首傲笑,那边的人却彼此交谈了几句话,便忍住气又赶著镖车往南去了,还都回首向这边来望。

  阆中侠非常的得意,回首向江小鹤说:“他们都认得我,但却不敢过来与我交手。你知道吗?骑著马冲开人家的镖车,这是江湖上最不讲理的事,要不是我,他们早就不能依饶了!”

  江小鹤耳边听著阆中侠的话,眼睛却向后望著,有点儿发怔,忽然阆中侠又向西指著说:“你看,西边又有人来了!”

  江小鹤向西去看,果见那边是一遍滚滚烟尘,来了约有十几匹马,江小鹤就惊讶著说:“这又是谁?也是他们昆仑派吗?”

  阆中侠拨转马头,勒马扬首去看,并摆手,严肃地说:“且看!来的到底是哪一路的人?”

  西边驰来的马群越走越近,滚滚的尘土也越起越高。少时快要走到了近前,那边为首的两个人就一齐高高向这边举起手来。

  阆中侠的面上忽然现出不悦的神色,江小鹤这时才看出来,原来来者正是袁家叔侄带著几个庄丁,数了一数一共是九匹马,这些人马上全都带著兵器。

  江小鹤心中大喜,暗想:“来了这些个帮手可真好了,不再怕昆仑派的人多了。”

  阆中侠却十分不高兴,催马迎将过去,高声问道:“你们为甚么也来了?”

  那紫面狮袁涌又哈哈大笑,说:“阆中侠独斗昆仑派,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这个热闹要不看,我真白活了!我们来就是为看热闹,并不是为帮助你。”

  瘦霸王袁子绍也说:“真的,我们是为看热闹,并不是要给徐大叔助威,徐大叔也用不著我们给助威!”阆中侠就微微冷笑,说:“那么咱们就不必一路同行了。”

  紫面狮袁涌说:“好了,好了,咱们分两路走,你们在前,我们在后,咱们各不相扰。”

  袁子绍又在对面马上向江小鹤使个眼色,江小鹤心里就明白,这叔侄是阆中侠的好友,因为不放心阆中侠轻易直入挑战昆仑派,所以他们昨天当时不说,今天却带著庄丁暗中跟随下来,以便在阆中侠寡不敌众的时候,他们都上前帮助。

  当下阆中侠向江小鹤一摇鞭子,他便不多与那袁家叔侄谈话,就带著小鹤走去。

  那袁家叔侄也故意按住众马,不往前赶上他们。

  阆中侠与江小鹤二人一直往东又走了几十里路,天色已近正午,来到一座镇市上。阆中侠便找了一家饭铺,二人匆匆用毕了午饭,依旧往东去走。

  江小鹤见阆中侠在路上并不向人打听路径,仿佛这里的路他都很熟,心里就更是诧异,随赶上前问道:师父,你是常到陕南来吗?”

  阆中侠微笑道:“我倒是不常来,只是六七年前来过一次,三年前又来过一次,但是鲍昆仑他们却不晓得。”往下随走,阆中侠随说道:“我与鲍昆仑的仇恨已非一朝一夕了。早先他昆仑派的人到川北走镖的人很多,到了川北他们便横行无忌,藐视一切,都被我打了回去,我想鲍昆仑一定恨我入骨。他现在是老了,若倒退二十年,我就是不来找他,他也得到阆中找我去。”

  说过了这话,他就不再说甚么,依旧带著小鹤往东紧紧行走,走到黄昏时候,找到一处镇市,阆中侠就收住马,回首向江小鹤说:“此地离紫阳县只有二十里,咱先在此歇宿一宵,明天一早前去与龙家兄弟较量。但今晚你睡觉,千万要警醒,以防不测,因为他们已晓得我们来了!”

  江小鹤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觉得紧张。于是由阆中侠找了一家店房,二人便去用饭歇宿。

  这一夜,江小鹤简直没有睡熟,仿佛时时听见房上和院中有响声,他怕昆仑派中人来,可又仿佛有点盼著那些人前来似地。

  阆中侠一夜剑不离身,但也却似睡得很安稳。到了次日,阆中侠起来,不慌不忙。

  江小鹤虽然一夜也没睡好觉,精神非常紧张。

  约莫上午八时前后,二人略用了些早饭,阆中侠就叫江小鹤去备马。

  小鹤将马备好,阆中侠已将店钱给过,出门上马。

  阆中侠也似看出来,小鹤很是兴奋,他就微笑著,说:“你不要害怕!龙家兄弟到了我的手里,他们比狗还不如,倒是鲍昆仑,虽然他年老了,但我却不敢轻敌他。”随说著,随又策马往东走,果然行了约有二十里,便望见前面有一座城池,路上往来的人和车马很是拥挤。

  江小鹤周身的血液更是沸腾,在马上问道:“师父前面的那座城是紫阳县吗?”

  阆中侠点头说:“不错,你不要怕,就随著我走吧。”

  江小鹤也傲然地说:“我一点也不怕!”手脚仿佛不能自主,仿佛时时要抽出刀来,跳下马去与人厮杀。前面的阆中侠从容不迫,马反策得更缓,少时就走进了西关,他们两匹马上的金铃还不住在人群里琅琅乱响,就有许多人注意著他们。

  少时,来到一座大栅栏门的前面,那门前和墙上全都写著墨笔的大字,是“靖远镖店”。

  阆中侠至此就回首向小鹤说:“到了!”也就拨马直闯进了栅栏门。

  此时镖店之内,当院放著一把椅子,椅上坐著一个养伤的人,青脸大胡子,正是那穿云燕龙志腾。他自那天在镇巴县他师父的家里,腹部上被江小鹤扎了一刀,至今未愈。如今他忽见阆中侠骑马闯进了镖店,他就吓得“哎呀”了一声,又见江小鹤也骑马进来。

  此时阆中侠由鞍下抽剑,江小鹤也亮出刀来。

  龙志腾站也站不起来,他就大声喊著说:“好!你们报仇来了!你们要杀就杀了我吧!”

  江小鹤此时眼睛瞪得又红又大,他跳下马来抡刀就要过去杀死龙志腾,阆中侠却喝声:“不许!”又冷笑道:“杀死他一个病夫算甚么英雄!”

  这时的柜房里已出来三个镖头,两个手提钢刀,一个出得屋来才由兵器架上抄起了一杆花枪。

  江小鹤认得这人是陈志俊,陈志俊也看见了小鹤,就瞪著眼说:“好!你这小子!”他要挺枪过来扎小鹤,却被他旁边的两个师兄将他拦住!

  这两个师兄是破浪蛟贾志鸣和神拳侯志拳。贾志鸣抱刀拱手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来此贵干?”

  阆中侠尚未发言,坐在椅子上的龙志腾就大嚷著说:“他就是阆中侠徐麟!”

  贾志鸣一听这个名字,全部脸上全变了色!

  阆中侠就偏身下马,将马匹交给小鹤,他走近几步,把剑光一抖,怒目看著那三人,问道:“你们都是鲍昆仑的徒弟吧!你们保著镖在川北那些地方,甚么事都做。龙志腾和他的兄弟更在上次趁我没在家时,杀死了我庄内两个庄丁。今天若不是因为他病著不能行动,我立刻就一剑将他杀死。现在,我来此处没有别的事,就要跟你们昆仑派的人较量较量。除非你们都低首服输,不然你们就个个上来与我决一生死,然后我再找鲍昆仑那老匹夫去!”

  贾志鸣、侯志拳一听他骂了鲍昆仑,立刻两口刀扑将上去,与阆中侠的单剑锵锵地交战起来。

  那陈志俊先用花枪让身过去,将龙志腾的椅子拉开,然后他就气忿忿地将要挺枪去刺江小鹤。

  可是,这时阆中侠已然一剑将侯志拳劈倒,陈志俊又赶紧抖枪过去帮助贾志鸣,才三五合,就被阆中侠用剑将他的花枪磕开,再一剑,陈志俊的左肩就流出血来。只剩下贾志鸣施展刀法敌住阆中侠。

  阆中侠手中的宝剑直如闪电,忽上忽不,使人实在难防,但贾志鸣也是昆仑派的杰出人物,紫阳三杰之一,他的刀法一展开了,也不容阆中侠立时就获胜。

  阆中侠的宝剑是专向头上紧劈,贾志鸣横刀迎了几下,觉得阆中侠的力大,震得自己的腕子有点发痛,便不敢再去正面迎敌,每逢对方的剑劈下来,贾志鸣总是躲闪,却趁空抡刀向阆中侠的下面去扫。

  但阆中侠不单随时进攻乱劈砍,同时还将自身遮护得很严,休想叫贾志鸣得手。

  交手十五六合,贾志鸣随打随退,已然快要退到栅栏门外了,江小鹤就挥臂大呼道:“师父!别叫他跑了!”

  此时忽然由外面又闯进一条手挺钢刀的彪形大汉,原来正是推山虎龙志起,他那张黑胖的脸色已然惨无人色,大喊一声:“好阆中侠!”拼上去,与贾志鸣同斗阆中侠。

  贾志鸣此时也缓过刀来,两口刀分左右,猛削恶刺。但阆中侠却连一步也不肯退,他的宝剑左迎右遮,并时时抖起来向两人逼近。又十四五合,就听一声惨叫,贾志鸣受伤摔倒,龙志起却转身向外就跑。

  阆中侠由贾志鸣身上跳过去,挺剑往外去追,江小鹤牵著两匹马抡著一口刀也向门外闯去。

  此时街上、门外,许多人都惊慌跑开,那龙志起提刀向西逃命去了。

  阆中侠在后紧追,追了不远,就见由路旁另一家镖店出来十几个人,都拿著刀枪将龙志起放走,将阆中侠拦住。阆中侠知道这些都是昆仑派的人,他毫不容情,挥剑直砍,砍伤了几个人,就冲过去又追。

  江小鹤骑上一匹马,牵著一匹马,在马上抡刀大喊,也冲开了那些人,跟上阆中侠去追龙志起,并连声喊:“别放他跑了!昆仑派的人顶是他最可恨!”

  龙志起顾不得一切,只是撒腿往西去跑。才跑下一里多路,就见对面驰来了一大队人马,马上的人一瞧见龙志起,都赶来抽刀截挡。龙志起也认得,这是川北南江县的袁家叔侄,他真气极了,抡刀过去与袁家叔侄及众庄丁拼斗起来。

  此时后面的阆中侠与江小鹤已将赶到,龙志起危在顷刻之间,他一面狂喊,一面舞刀拼战,夺路欲逃。这时忽然由江小鹤的身后又驰来一骑黑马,其快如矢,马上的人却是龙家新请来的帮手鲁志中。

  鲁志中催马越过了小鹤,赶上了阆中侠,挥刀就砍,阆中侠赶紧回身用剑相迎。

  鲁志中跳下马来,与阆中侠短刀相接交战在一处。阆中侠不愿久战,只使用毒辣著数,想要两三剑就将鲁志中刺倒,但鲁志中居然能够挡住,于是阆中侠便有些诧异,剑法更展开,嗖嗖的寒光向鲁志中逼来,鲁志中也钢刀如飞,上下摄护。

  那时推山虎龙志起一看来了救星,他的精神也更加奋起,便砍伤了一个袁象的庄丁,夺了一匹马跨上鞍去,就飞也似地向西逃去。

  这里袁家众人不去追赶龙志起,反倒回来团团把鲁志中围住。

  江小鹤在马上急得大喊,说:“别伤他!他是个好人!”

  此时鲁志中已把阆中侠的宝剑挡住,他说:“阆中侠你住手!你先告诉我,你们来到这里与我们拼命,是甚么事由?”

  阆中侠收剑冷笑道:“甚么理由?你们自己还不知?你们昆仑派的徒众这些年来在川北太横行了!我这回来,就是为将你们全部打服。”又指著袁家等人说:“与这些人无干,我决不叫他们帮助我。你若不服,可以递过刀来咱们索性一决胜负!”

  鲁志中却拱手说:“阆中侠,我久闻你是川中有名的好汉。咱们两家就是有点仇恨也可以当面说开,何至于要必以刀剑相拼,若叫别省的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你我两家?”

  阆中侠持剑冷笑道:“你这时又来跟我讲义气,忘了龙家兄弟在我那里杀死了两个家人?现在我也没工夫跟你瞎费唇舌,你只是一个人,我更不愿意和你交手!”

  随由江小鹤手中接过那匹白马:收剑上马,说声:“走!到镇巴县找鲍昆仑去!”

  这里鲁志中不由得浑身颤抖说:“你可要仔细,别逞一时之强!”

  江小鹤心里虽有点难过,但一句话也不说,就驰马跟阆中侠往西走去,那袁家叔侄也率著众庄丁随了前去。当时蹄声杂沓,尘土滚荡,往西转南,直奔镇巴。

  瘦霸王袁子绍拍马赶上江小鹤,说:“小兄弟,你的父亲叫江志升是不是?”

  江小鹤在马上回头,黯然地说:“不错!龙家兄弟就是杀死我父亲的仇人!”

  袁子绍却说:“你也别只抱怨龙家兄弟,我在路上都打听出来了,你父亲江志升是被鲍老头子亲手杀的。他的那些徒弟全都知道此事,可就是不肯对别人去说!”

  江小鹤一听这话,心中一痛,头上一晕,几乎摔下来!他赶紧手揪住了缰绳,两腿蹬住了马鞍,流著泪说:“我早知道了,鲍昆仑不但杀死了我父亲,他当初还要杀死我,后来……”说著他在马上放声大哭,又说:“他杀死我的父亲,使我母亲改嫁,我还有个弟弟,现在他也不能姓江了。鲍老头子在前时就曾想杀我,可是后来不知他想要干甚么,又将我养在他家,给他放猪喂马。他那儿子鲍志霖,整天打我骂我!”

  阆中侠在前面回转头来说:“你不要啼哭,今天我就替你报仇!”

  江小鹤却仍然啼哭道:“师父,我不用你替我报仇,我会自己打鲍昆仑。”

  阆中侠微微笑道:“哪里能那么容易?”随又严厉地对众人说道:“少时人到镇巴,我与鲍昆仑交手,不许你们帮助,否则我可不讲交情!”

  紫面狮袁涌大笑道:“我们决不帮助,我们来此就是为看热闹!”

  当时这一群马匹由阆中侠领头,飞也似地向西南方向驰去,行的极快。

  过了一道山便入了镇巴县境,此时天色不过下午三四点钟。虽然众人都没有用午饭,但却不稍停留,走得更为急快。

  又少时,江小鹤看见了镇巴县城,又看见了前面的鲍家村,他的心里越发紧张,想起了仇人鲍家父子,想起了可爱的鲍阿鸾,并想起了在城中的母亲和胞弟。

  众马才驰到鲍家村之前,就见有五六个人已都捉刀在这里等候,江小鹤一看,正是鲍振飞老拳师、龙志起、马志贤、刘志远、秦志保和一个不相识的人,却没鲍志霖。

  阿鸾小姑娘站在一棵小树旁,手里提著那口尺寸很短的刀,指著江小鹤,不住地瞪睛咬牙,表示痛恨!她穿的是一件红绸子的衣裳。

  江小鹤不由羞得脸红,可是一看见鲍老拳师,他的眼睛里又冒火。

  此时鲍振飞老拳师手提著他那口昆仑刀,压住手下的门徒,他单独走上来。他那张紫脸,现出些惨白的颜色,苍鬓乱动。肥胖高大的身体也像气得难以走路,他招手高声道:“哪位是阆中侠,请下马来。”

  阆中侠一面拦住袁家叔侄等人一面下马,击出宝剑走过去,作出从容不迫的样子,说:“我就是阆中侠徐麟。”

  那鲍老拳师瞪著大眼睛把阆中侠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拱手说:“久仰!久仰!闻名十几年了,今天才能见面。”

  阆中侠也提著宝剑拱了拱手。

  鲍老拳师喘了口气,又问说:“徐兄,你如今前来,就是为替江小鹤的父亲报仇吗?江志升是被我杀死的,请徐兄就动剑把我杀死吧,千万别伤我的徒弟!”

  阆中侠摇头道:“不是!江志升是你们昆仑派的人,你们师徒的仇恨与我无关。这回江小鹤虽然同我前来,我并不帮助他,他也不帮助我。我却是为我自己的事情来找你!”

  鲍老拳师说:“我并没招惹过你。”

  阆中侠说:“你虽然没招惹过,但你纵著一些徒弟,在我的川北横行!”

  鲍老拳师说:“那好办!你指出我的徒弟,是哪个招惹了你,我把他叫出来向你谢罪。”

  阆中侠说:“你别的徒弟也与我没有甚么仇恨,只是龙家兄弟他们趁我不备,到我家里杀死了两个人,我非要捉他们抵命不可。现在龙志腾身患重病,我不愿伤他,但这个龙志起,他现在你的身畔,你须叫我们把他带走!”

  鲍老拳师一听这话,他却连连摇头,说:“阆中侠!你不要逼人太甚!我这些徒弟都是随我多年,如同我的儿子一样。除了他们犯了淫戒,我是一定杀死毫不容情,但也得叫我自己去杀他。别人若是想在我的眼前,伤我徒弟的一根毫毛,哼哼!别说你阆中侠还是江湖晚辈,就是蜀中龙、龙门侠也是休想!”

  阆中侠一听这话,他立刻挺剑逼近。

  那边树下的阿鸾赶紧惊吓道:“爷爷留神!他要伤你!”

  鲍老拳师回头看了看孙女,惨笑著,摆手说:“不要紧,阆中侠不是那等人!”然后转过头又向阆中侠说:“我知道你的武艺是在我所有的徒弟之上,但我鲍振飞还自信能敌得你。倒退二十年,我决不能叫你找到紫阳镇巴横行,杀伤我好几个徒弟!”

  说到这里,老拳师瞪起两只凶彪彪的大眼。

  阆中侠也瞪眼说:“不必多说,我们较量就是!”

  鲍老拳师又一手横刀,一手拢说:“不要急!我还有几句话。”随手掀掀胡子说:“我现在老了,我的徒弟太多,儿子有两个,他们的武艺都是平常,我不愿给他们结下仇人。不然我若一死,他们都受人欺负,所以连江小鹤我都不愿跟他结仇。”

  阆中侠说:“既然如此,你叫我们把龙志起一人带走,与你和你的徒弟们无干!”

  鲍老拳师摆手说:“那又不行!无论如何,我也得护著我的徒弟。现在就这样吧!”说到这里,老拳师把刀一抖。

  阆中侠赶紧用剑将刀架住,但觉老拳师的力气很大。

  鲍老拳师突然又瞪起眼来,说:“咱们较量几合,如你赢了我,我先横刀自刎,然后我的徒弟随你杀。但是,阆中侠我若赢了你呢?”

  阆中侠忿忿地说:“我永远不到陕南来,川北的江湖也由你们走!”

  鲍老拳师高声说:“好!”当时锵锵的两个人刀剑接触起来。

  阆中侠头直气舒,眼视四方,挥剑嗖嗖一连三剑砍去,脚下并不扬步,直越向前。前三剑老拳师都退后躲开,等到第四剑砍下之时,老拳师的昆仑刀往上一举,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立刻将剑磕开。

  阆中侠赶紧右手挽花,一剑又向老拳师的左臂劈下,老拳师疾忙向右斜身,左腿反抽在右腿之后,探刀一撩,又将宝剑撩开了,同时刀向对方下部去取。

  阆中侠的剑赶紧迎门倒砍,随身去挑;但鲍老拳师的力极沉重,刀没有被他挑开,反压住了剑,用刀去推。阆中侠赶紧连退两步,变了剑势,腾步展剑如同金鹏展翅,宝剑去探鲍老拳师的腹部,但又被鲍老拳师用刀推开。

  于是阆中侠又换剑法,鲍老拳师的刀法也加变更,往来又五六合,两旁的人都直眼看著,都没看出胜败来。但忽然阆中侠跳出一旁,收住了剑式,老拳师也敛刀喘气。

  阆中侠却面色惨白,跑到马前骑上他那匹马就走。

  江小鹤等人全都不知是怎么回事,都惊诧著,紧紧催马去跟随。

  阆中侠找著大路转往南去,江小鹤和袁家叔侄等人紧紧随著,可是又不敢向他问话。一霎时穿过了南山,又来到川北地面,前面的阆中侠才将马收住。

  江小鹤赶紧上前,问道:“师父!你并没败呀!为甚么不肯打就走了?”

  阆中侠却在马上微微惨笑,摆手说:“你不要再叫我师父了!”随后右臂抬起,江小鹤一看,只见阆中侠的青绸袖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里面浸出些鲜血来。

  阆中侠说:“这是鲍昆仑不想给他的徒弟结仇,所以划的这下很轻,否则我这双臂必成残废。他比我强,他在老年,身体不便,气力上不也够,若他现在年轻,我更不是对手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江小鹤和袁家叔侄都吓得变色。

  阆中侠继续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到陕南来!”又向江小鹤说:“你若跟我学武艺,永远也不能敌得过鲍昆仑,你应当另投名师!”

  江小鹤下了马哭道:“哪里还有名师呢!”

  阆中侠摇头说:“不,开封府的神鹰高庆贵长于点穴,他的武艺在我之上。七年前我在开封府与他同在后园摆棋,他曾以点穴向我开过玩笑。你向他一说此事,他一定肯收你为弟子。你若不学刀剑以外的武艺,要想敌得过鲍昆仑,那很难!”说毕,向小鹤点点头,说声:“后会有期!”便带著袁家叔侄等人走了。

  这里江小鹤望见那一遍马影烟尘去远,发了一会怔,就想:阆中侠不会说假话,除非学会了点穴,我不能替我父亲报仇。好在我的盘缠足够,我就往开封府去吧!

  上了马,又觉得腹中饥饿,因想:先找个地方吃一顿饭去才好。随就策马往东,行走不远,就到了一座小村镇。心想:这个地方倒还僻静,大概昆仑派的那些人不致到这里来追我,我先好好地在这里歇一歇吧。于是找一家饭铺,下马进去,要了菜饭和酒。

  几盅酒喝下去之后,江小鹤又不禁惹起了愁肠。心说:阆中侠真是一位英雄,可是像他那样的英雄也敌不过鲍昆仑,鲍老头子的武艺也太不得了!早先我还不知道,更没断定我的杀父仇人原来就是鲍老头子!

  想起父亲的被杀,心中实在惨伤。又想:我自来了一趟家乡,连母亲都没有见面。我母亲虽已嫁给开绒线铺的董大,但他究竟是我的生身之母,而且弟弟小鹭也是同胞。无论如何我是应当看看他们去,因为将来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啊!

  挥了几点泪,又想回头私到镇巴去看望母弟,须要处处留神,不然若被昆仑派的人捉住,那立时便没有活命。这回阆中侠是我给勾来的,他们不定要如何恨我了。刚才我还看见阿鸾对我咬牙,唉!阿鸾可不应当恨我,难道我在她家里受的那些气她还不知道吗?虽然我跟她好,可是她不能拦挡我报仇呀!

  越饮酒心里越不痛快,就把酒杯一摔,吃了点饭,付了钱出门上马就走。一直往北,找了一股僻静的道路,偷偷地穿过了巴山,然后辨别方向,绕著路故意躲开鲍家村,驰往北去。

  这时天色不早了,满天铺著锦一般的晚霞,又走了些时,一回头,看见镇巴县城在他身后。江小鹤就赶紧转过马来,一横心直奔县城东门。一进城门,见了他故里的街道,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同时他又小心著街上有无熟人。

  少时,来到那董大开的绒线铺前,这个铺子很小,屋里黑洞洞,只有董大在柜上趴著打盹。

  江小鹤下了马,将马栓在门前的旗杆上,进去,满脸通红。

  那董大要站起身来招呼买卖,江小鹤却向他拱手,叫声董大叔,说:“你老人家不认得我了,我是江小鹤,今天我从这里路过,我想看看我的母亲和我弟弟!”

  那董大一听这话,探著头,隔著柜详细打量江小鹤,就生著气说:“呵!原来是你这孩子呀!你忘了你上回在鲍家闯的那大祸?你这孩子好大胆子!快走,快走!我认得你是谁呀?你的妈嫁了我就是我的人,我不许她见你,你就不能见,快走,快走!我要喊人了。我说你在鲍家村杀过人!”

  江小鹤气得要跳进柜去把董大打死,但这时忽由外面进来一人,把他从后面揪住,江小鹤吓了一跳,赶紧回身一看,原来是姨丈马志贤。

  马志贤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说:“赶快跑吧!龙志起可在城里了。唉!你今天结得这里多大仇恨。”江小鹤这才赶紧出了铺子,解绳上马,回首向马志贤抱拳,说道:“姨丈再见!”催马出了西门,寻著大路一直往北越过了一道山,江小鹤才策马缓缓去走,两眼却不禁洒下泪来。

  又想:若不是鲍老头子杀死了我的父亲,我何至于连母亲都不能相认?连故乡都不敢停留?因此胸中又燃起了怒火,放辔向北快走。少时天色就昏黑了,又没有月光,他便找了一个僻静的村镇,投店歇下。

  次日清晨离店起身,过了西乡县,又偏东走去,在傍午时就到了子午镇。子午镇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往北过了子午河,再走四五十里便是终南山;只要一过了终南山,那就是关中地带。

  江小鹤是打算出函谷关直奔开封。他在沿途打听明白了路径来到这里,因为天热口渴,而且到了吃饭的时候了,随就找了一家酒店,在门前下了马,走了进去。

  他前脚走过,后脚有一人跟随进来。江小鹤心虚,赶紧回头去看,就见原来是一位老先生。年纪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戴著眼镜,胡子微白,头上戴一顶小帽,身穿著蓝布袍子,青纱坎肩,身后背著一个不大的包裹。江小鹤先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那老先生就坐在他的对面。

  江小鹤要了酒,那老先生也要了酒;并由他那小包里抽出一本书来,一边饮酒一边看,并且看得非常出神。江小鹤心中就很羡慕,暗道:还是认得字的好,拿一本书就可以消愁解闷,我却连一个字也不认得。因此笑著问道:“老先生你看的是甚么书呀?”

  那老先生把书本离开了眼镜,扭头看了看小鹤,就说:“吾看的是唐诗。”说话是南方口音。

  江小鹤还能听得懂,心想:大概这位老先生是个秀才,才学一定不错。

  喝了两杯酒,见老先生依然津津有味地看著,江小鹤不明白那书上有甚么意思,随即恭敬地问说:“老先生你是个秀才吧?”

  那老先生摇摇头,却不说话,依旧看他的那本书。

  江小鹤酒喝得差不多了,又要菜吃饭,并问:“老先生你也吃一点吧?”

  老先生摆了摆手说:“吾不吃。”

  江小鹤就大口地吞饭,待了一会,那老先生把书本放下了,自己斟了半杯酒喝,望望小鹤。

  小鹤笑著,问说:“老先生你从哪儿来呀?”

  那老先生说:“吾从江南来。”

  江小鹤说:“你老先生是做官的吧?”

  那老先生又摇头,说:“我从未做过官,吾是来此闲游。”

  江小鹤点了点头,说:“老先生精神还不错!”心想到底是念书的人和气,拿这位老先生和鲍昆仑一比,这位老先生像一尊菩萨,那鲍昆仑简直是阎王!

  此时那位老先生对小鹤问话了,他笑著问:“小孩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江小鹤说:“我从镇巴县来,要往开封府去。”

  那老先生似乎很惊异,说:“哎呀!这么远,你能走得动么?”

  江小鹤指著门外说:“我有匹马。”

  老先生又问:“你到开封做甚么去?你的父母放心你这样走远路吗?”

  这句话实在勾起小鹤的伤心,小鹤就唉地一声长叹,摇摇头:“我没有父母。老先生,我是个苦孩子,虽说我今年才十四岁,可是甚么苦我都受过了!老先生,世人像你老人家这样和气的人真少有呀!”

  那老先生越发惊讶,问:“为甚么呢?你是做甚么的?你父亲死了,你以何为生,这回到开封要去找谁?”江小鹤说:“我到开封府要去找神鹰高庆贵,是川北阆中侠叫我去投他为师。唉!你老先生是个念书人我才对你说,唉!我是个学武艺的人,说出来你老人家也不懂。我就这样告诉你吧,我的父亲被人杀死了,害得我家散人亡,母子兄弟都不能见面相认。我现在到开封府去,就是为找高庆贵学习点穴,将来好为我父亲报仇。”

  说到这里,他不禁擦拭眼泪。这时旁边并没有别的酒客,江小鹤说完了,就仿佛心里舒服了一些似地。

  那老先生听了,就不住点头,说:“你这小孩很有志气!”

  江小鹤又说:“老先生,你在开封府没有甚么事吗?我可以顺便给你去办。”

  老先生摇头说:“没有甚么事。”

  江小鹤随付了酒账,还要给那老先生付账,那老先生却摆手说:“不要客气,我还要吃饭,还不知道共合多少钱呢。”

  江小鹤就抱拳说:“老先生,再会。”

  老先生却只点点头,连起身都不起。

  江小鹤出了酒店,解下马来,牵著往北又找了个草料铺把马喂了,然后上马挥鞭,过了子午河,直往北去。行走二三十里路就望见了终南山,此时天色尚早,但路上的行人却不多,车辆简直没有。

  江小鹤到此却为难了,心想:这终南山可比我们家乡的山更高多了,还不知山路有多深多远?现在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山里走不了三十里路,也许天要黑,山里若没有店房,我可到哪里去投宿呢?若遇老虎豹子,那岂不糟糕。

  于是就找著路旁行走的一个农夫,勒著马问道:“借光,大哥。我要过终南山到关中去,不知进了山走多远路才能有店房?”

  那农人说:“山里没有店房只有人家,人家都可以投宿。可是,小孩你一个人可不能进出,山里的……”说到这里,他走近马来,指著北面的高山说:“你一个人进去那是白白送命,山上有十几个山寨,寨主都是有名的人,银镖胡立的本事大极了,胆子也大,常常骑著马出山来玩。你要想过山,顶好到子午镇去等著,等过一两天就许有镖车,你跟在镖车后面过山准没错,要不然你进山走不到二里地一定出事!”

  江小鹤一面听一面想,心想:这路上的镖车都是昆仑派,要跟著他们后面走,被他们认出我来,还能饶得了我?再说,我现在哪有一刻的工夫敢耽搁,拼命越过出去,也许遇不见强盗,即使遇著强盗也不要紧,我马上带著金铃,再跟他们打几句江湖话,他们知道我是阆中侠的人,我想决不敢伤害我。

  当时他拱手向那农人道声:“多谢!”立刻就挥鞭迎山走去,少时看见了山口,就策马直走进去。

  在山路上迂回地走了十几里,江小鹤才看出来,原来这秦岭却与川北的诸山不同,不但峰高岭峻,并且万山重叠,作出或俯或仰的各种姿势,每座山峰都有几百丈高,连绵无尽。并且树木也很多,有许多地方苍郁茂盛,都像是未经人来樵过的森林。

  走了半天没遇见一个人,不过有时看山凹处有几个洞,由石洞里吐出浓袅的炊烟,那里大概是有人居住。

  曲折地往下又行了二十余里路,觉得山路渐狭渐陡,江小鹤简直在马上骑不住了,但是他还小心仔细地紧紧勒马,一步一步地向上去走,越走越高。眼看他这人马快爬上一道峻岭,忽然抬头一望,见上面有一个人背著个包裹,很轻便地正向上走去,眼看著人家就要走到岭上。

  江小鹤心中不禁羡慕说:“别看人家步行的,爬起山来比我骑马的还省力气。”又想:“刚才听那庄稼汉说,这山里的强盗简直比石头还要多,十个八个的人就不敢走,现在人家怎么敢走?一个人又背著包里,决不像在山里住的人。……”

  随想随走,又走了几步,忽然仔细一看在自己前面走的那个人,他不由惊讶得:“哎呀!”了一声,说:“怪呀!”前面这个人是头戴一顶小帽,身穿蓝布袍子青纱坎肩,偶尔一斜身他那飘飘白须还被山风吹起来。

  江小鹤在后面看得很是清楚,心说:这简直是怪事,这不是我在子午镇酒馆里遇见的那位老先生吗?我离开酒馆时,他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等著吃饭,我马不停蹄地往北走下了五六十里,进了山又走了半天,这背著包里步行的老头子会走在我的前头?我不信。

  于是他就扯开了嗓子向上面喊道:“老先生!”

  前面那已快走到岭上的客人一回头,把脸向下一望,江小鹤惊讶得几乎由马上栽下来,他催马拼向山上紧走,并大声喊道:“老先生,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哎呀!你倒走在我的前头啦!哎呀老先生,你简直是神腿呀!”

  前面的老先生向下大笑著,点了点头,风吹后见那白须煞是好看。

  江小鹤心说:这简直是一位老神仙!喘著气,鞭著马,好容易才走上了山岭。他累得气也接不上,头上的汗像雨似地往脖子上流。但是那位老先生却早已在岭上等著他,而且面目是那么平和,一点也不喘气,简直像片闲云、一只野鹤,从百里之外飘然地就降临到这山顶。

  江小鹤勒住马,喘气说:“老先生,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哎呀!要有你老人家这两条腿,走江湖就不必骑马了。”

  那老先生却平淡地笑了笑,说:“我是抄近路来的。”

  江小鹤说:“我说的呢!老先生你看我走这条路对不对呀?”

  老先生点头说:“很对。你下了这道岭,再过两重山岭,那里的路就宽了,就有人家了,你可以到那里去喝点水。”

  江小鹤抱拳说:“好,谢谢老先生,再会,再会。”于是一放马顺著山坡踏踏踏地向下跑去,一霎时就跑下了山岭,收住马头向上再看,就见那位老先生还没有往下走。

  江小鹤催马顺著山路往北又走了五六里,就遇见一座更高更陡简直是直上直下的山岭,正在寻思能否骑马走上去。

  忽然抬头一看,哎呀!又是那位背著包里的老先生,昂然地行在峭壁之间,只见一刹那间就上了山岭,转眼就不见了。

  江小鹤发怔著抬首仰望,身上虽然出著汗,但却觉得颤抖,说:“不好!这不是神仙就是鬼,决不是人!”于是拨马走开,进了一股幽僻的山路,身上还觉著发抖,看见山石石松树都像那怪异的老人在那里蹲著似地。曲折宛转地又走了很多山路,艰辛困苦地又越过两重山岭,并没再看见那个怪异的老人。

  忽然听得耳畔有“哧哧”的叫声,似是鹰鸟鸣,但又似在箱子山中所听到的那贼人的呼哨之声。

  江小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由马鞍下抽出钢刀,举目转头四下张望。只见山风吹著树动,白云在岭际飘忽,连只鸟的声音也没有。但江小鹤心中始终警戒著,刀始终未入鞘,随走随回头,又转过了两个山环,便觉路径渐宽。

  可是行了不远,惊心动魄的事又出现在眼前了!原来在山路上横躺著七八具死尸。

  江小鹤大惊,说声:“奇怪!”勒住马慢慢地往前走,就见地下虽然横躺竖卧地有七八个人,可是地下只扔著几件刀棍,却没有一点血迹。他便策马走近去看,只听见地下的人哼著,有个人还说:“兄弟!你快去报告寨主去!我们都不能动弹了!”

  江小鹤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临近去看,只见这一共八人,全都是穿著短衣裤,就仿佛在川北所遇见的那些强盗一般。他们身上都没有受伤,都睁著眼,可就是都不能动弹了,有的趴著,有的仰卧,有的还能说话,有的哼哼著,仿佛身上极为痛苦。

  江小鹤睁著两只惊讶的眼睛,问说:“你们全都怎么啦?谁打了你们?拿甚么东西打的你们?”

  那几个不能动弹的强盗都已看出江小鹤也是个过路的人,并不是他们一伙,随著就有一个说:“朋友,你行点好事,到东边岭上给我们送个信,我们都是银镖胡立胡大寨主手下的人,刚才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施用点穴法,把我们全都点过去了!你叫他们来把我们抬回去吧!”

  江小鹤一听“点穴法”三个字,他就像破人提醒了甚么似地,立刻他一声不语,催马走去,随走随将钢刀收起,心想:我明白了,我所遇见的那位老先生,一定是一位出名的大侠客。他会点穴,说不定他就是高庆贵吧?唉!刚才我真傻,在山岭上就应当跪下拜了为师,竟把他放过去了!

  于是策马直行,东瞧西望,可惜难见那位老侠踪迹了。他心里越是焦急,这路径越像跟他作对,又爬了二三重高山,使人疲马倦不能再往下走了。

  此时,日已西斜,山谷中的阴云扑上来,渐渐连路径也看不清了,所幸现在走的这条路还很平也很宽。江小鹤又往前走了十余里路,忽听前面有人高喊著说:“是从哪儿来的?喂!问你啦!”

  江小鹤又走近了些,才看出原来前面是一片平谷,在这里有几户人家,有一大群人,还有车辆、骡马,问自己话的这人却是镖头模样。

  江小鹤近前收马,就说:“我是从子午镇来的,朋友你呢!贵处是哪里?”

  那人说:“我们是西安府利顺镖店的,现在跟随葛掌柜的往汉中去。”

  江小鹤一听,不由更是一惊,心说:不好!我碰见昆仑派里比龙家兄弟名声还大的葛志强了!这可怎么办?于是不由有点惊慌,对方的镖头又问:“你后面还有人吗?”

  江小鹤说:“没有人,就是我一个!”

  对方也有点诧异,随问说:“就只你一个?你一个人敢过山?你这小子可别冤人,走江湖的可不能随便打哈哈!”

  江小鹤却不敢下马来,作出著急的神色,点头道:“真的!就是我一个,我没法子,因为有急事,就是这秦岭道上有刀山油锅我也得走。我现在还不能在这儿歇,得赶紧往下走!”随说著,随策马往前去闯,打算逃避开这些昆仑派的人。

  却不料马头被对方这镖头扭住,这镖头说:“小怔头,你不要命啦,你他妈的胆子可不小!你闯过来三十多里路,不是银镖胡立没瞧见你,是他看你这样儿不配一劫。你睁眼瞧瞧!这儿停住多少家镖车,我们葛大掌柜的也在这里了。为甚么不敢往下走?不就是犯不上招惹胡立的那百发百中银镖吗?你要往北去,可小心他们还有一个北寨,走在那儿被他们看见,别说给你一镖,再给你一石头,也得把你这小子打个脑袋开花!”

  江小鹤被这人骂得他心中十分生气,但是在这里自己实在不敢惹事,随就强忍著怒气,冷笑著,这“朋友你别管,就是死了,我也得办我的要紧事情去!”

  于是挥鞭催马,打算疾忙地闯过,但这时忽见车后有人“吧”地一掌就打在小鹤的跨上。出其不意,江小鹤不由“暧哟”地叫了一声,摔下马来。

  身后的却正是鲍昆仑的二儿子鲍志霖,此次他是受龙家兄弟之托,到西安府去请葛志强。

  葛志强保著利顺便南来,走至山中此处,因为天晚而且顾忌胡立的飞镖,不能往下再走,就停在这里,不想他却遇著了江小鹤。

  虽然他还不晓得前两天江小鹤勾来阆中侠大闹紫阳镇巴之事,但他把江小鹤推下马去,他就赶过去又是一脚,骂著说:“小龟孙子!你他妈的到现在还活著?龙家大爷叫你扎得到现在还不能走路,杂种!”

  江小鹤一滚身爬起来,跑到马旁就抽出刀来嗖地一抖向鲍志霖就砍,骂道:“狗杂种!你打江小太爷,江小太爷正要找你呢!”

  鲍志霖张著两只手就跑,并大声喊著说:“这是江志升的儿子,咱们龙大师哥就是叫他杀伤的!”

  立刻有三四个利顺镖店的镖头,舞著刀棍过来,与江小鹤交手。江小鹤明知自己人单势孤,但事到如此,他只好拼出命去,随就把刀嗖嗖地抖著,胡杀乱砍。对方那几个人虽然也都不弱,但却不能近他的身。

  争战了十几个回合,就见鲍志霖勾来了一人。在这黄昏的山谷之中,虽然看不清此人面目,但也可以略略见得此人是躯干雄伟,气度轩昂,手中提著一口就像鲍老拳师所使的那昆仑刀。

  来到近前,他用刀一指,大声喝:“住手!哪个是江小鹤?”与小鹤争斗的那几个人全都撤刀曳棍,跳在一旁。

  江小鹤喘一喘气,手中横著刀答道:“我是江小鹤,你是谁?”

  那人旁边站著鲍志霖说:“你这小子连我六师哥也都不认得,这就是我们昆仑派除了我父亲顶顶有名的英雄,“金刀银鞭”铁霸王葛六太爷!”

  江小鹤晓得这是葛志强,连阆中侠都说过,他是昆仑门下最有本领的门徒,于是他就发急道:“我没招惹你们,你们这些人截住我欺负我,欺负我年少!”

  葛志强哼哼冷笑,手挺昆仑刀逼近几步,江小鹤赶忙往后退步,葛志强喝道:“把你手中的刀扔下,叫我们绑起来,送回镇巴听我们的师父处置。你若敢稍稍违抗,立刻一刀我就把你劈死!小贼徒,你爹江志升给我们昆仑派丢尽了名声,你这小贼还杀伤我的二师兄逃走,现在看你还往哪里去逃?”说完一刀狠狠地劈下。

  江小鹤赶紧横刀去迎,只听当啷一声,江小鹤的手腕好疼,扔刀在地,刚要转身去跑,却被葛志强从后面一脚——这一脚真有踢山踏海之力,把江小鹤踢得像个蛋似地滚了几滚,几个镖头跑过去就把江小鹤按住。江小鹤挣扎著大喊,可是脖子破人捏住,两臂破人柠住,他只像个被捉住的小鸡子。

  鲍志霖嚷著:“拿绳子,拿绳子,捆上他!捆上他!”他洋洋得意,正在嚷著,忽觉得脊梁一阵发麻,叫说:“哎呀!”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原来他的身后突然来了一个背著包里的老人,旁边的人全都十分惊诧。

  葛志强大怒,抡刀过来威吓道:“你是谁?”

  老人并不言语也不躲闪,等到葛志强的钢刀劈下之时,老人只略略举起左手,两个手指将昆仑刀捏住。

  葛志强使尽了他那铁霸王的力量,但这口刀他却按不下,也抽不回来。他双手握著刀把,使力夺刀,但老人那两个手指真似有千钧之力,纹丝儿不动。

  然后老人稍一用力,捏住刀刃就把昆仑刀夺了过去,放在地下拿脚一跺,只听“喀勒”一声,这口沉重的纯钢的昆仑刀竟像个薄木片,立刻两截了。

  铁霸王葛志强吓得“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变色说:“你是谁?”

  老人的那只右手始终背著包里,从容地说著南方话:“吾是这孩子的师父,不能看你们欺负他!”

  这时旁边的人都吓呆了,按著江小鹤的人也都撒了手。

  葛志强浑身发抖,先叫众人把江小鹤放开,然后他作揖打躬,问说:“老前辈请留大名!”

  那老人摇头说:“吾不用说出名姓,你只去见你的师父鲍振飞,问他在三十年前桐柏山中曾遇见甚么人,他就晓得吾的姓名了。”

  葛志强口中连称“是,是”却不敢多问。

  这时江小鹤哭著过来,给这位老先生叩头,老人就慈祥地说:“不要怕!骑上你的马往下走,吾保护你!”江小鹤爬起来,连他的那口刀也顾不得要了,就牵过自己那匹马,低著头,跟著老人在薄暮的天色之下向北走去。

  他们走后的那山谷中,那些镖头及铁霸王葛志强全都低著声谈话。悄悄地做事,一点大声儿也不敢有,仿佛那老侠的神奇行动把他们的魂魄都吓住了!只有山风吹著树木喇喇地响。

  由地下拣起那口被踏为两截的昆仑刀,抬起来身成残废的鲍志霖,他们就在这山谷的人家之中寄宿了一宵,次日带著镖车拉著鲍志霖,悄然地走出了秦岭。

  葛志强每逢来到陕南总是声势赫赫,因为他不仅是鲍昆仑的得意门徒,而且是关中首富、镖行世家,但这次来了却黯然无声无色。他命手下人将镖车送到汉中,他只带著两个伙计,三匹马一辆车,车上躺著只会说话不会动转的鲍志霖,连夜赶回了镇巴县。

  此时鲍家村里的鲍老拳师正因平和地折服了阆中侠,惊走了江小鹤,以为此后可以高枕无忧,冤仇都解,却不料这天午前葛志强来了。

  此时,鲍老拳师带著孙女和鲁志中、龙志起、马志贤、刘志远、秦志保等人,都正在门前。忽见由车上抬下来死人一般的鲍志霖,众人就全都怔住了。

  葛志强精神颓唐,神色不安,他向老师父行完了礼,就请他师父跟他走到一边,悄悄地陈述在秦岭道中所遇之事。

  起先鲍老拳师听说到江小鹤独走秦岭,他还握拳愤怒,脸色发紫,后来听到那奇异的老人用点穴点倒了鲍志霖,一脚踏折了昆仑刀,他就面变苍白,神色渐异,及至听葛志强说:“此人说,他不必道出姓名,只叫我回来问师父,三十年前在桐柏山……”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鲍老拳师就急得一顿脚,说:“唉!……”咕咚一声躺在地下,晕死了过去。

  众门徒大慌!赶紧上前把老拳师搀回到房里,阿鸾小姑娘也放声大哭。

  老拳师躺卧在床上,众门徒和两个儿媳及小孙女全都环绕伺候,用姜汤灌了半天,老拳师方才渐渐苏醒。

  阿鸾小姑娘趴在她爷爷的身上呜呜哭泣,老拳师喘了半天才垂泪叹气道:“完了!完了!我鲍振飞过去行事太狠,使你们也跟我惨受恶报。那个人我认识,三十年前我年轻力壮,在河南桐柏山中曾遇此人,我受过他的教训。似我这样的人,这样武艺,若到他的手中直如草芥。我在桐柏山吃亏的事从来不对人说,我以为他早已死了,不想他尚在人间,而且还把江小鹤带了去。

  江小鹤胆大心狠,刻苦要强,三年以后他若艺成归来,我鲍氏全家及我昆仑派中三十多个门徒,将无一人能够活命!唉!这都是我鲍振飞生平做事过份,而且后来又犹豫不决,才结下了这不可解的仇家!”老拳师言罢,众门徒都凄然挥泪。

  马志贤就拭拭眼泪,劝慰老拳师说:“师父不要发愁!将来江小鹤如若学成武艺回来报仇,我去见他,我有话对他去说!”

  老拳师摇头,又似乎有些气愤:“你是他的姨丈,他自幼寄养在你家,他当然不能害你。我们昆仑派,可是将来一定不是他的敌手,但要死可以,要向人服输认软可不行!”

  阿鸾小姑娘也跳起脚来,大骂江小鹤:“爷爷不要怕!江小鹤要来了我打他!”

  龙志起等人也愤怒地说:“我们不会加紧练习武艺,勾请天下英雄等著他对付他吗?他就是勾著他的师父来,我们不会大家一同跟他们拼命吗?”

  鲍老拳师躺卧著发怔了半天,他那苍白的无血色的脸,渐渐又变为黑紫,忽然,他又由床上站起,昂然地一拍胸脯,说:“不怕!”握著拳头,挺胸高声说:“你们的武艺都并未学成,因为我教授徒弟向来留下四路拳、八套刀,秘藏不授。从今天起,我都传授给你们,叫你们众人的武艺都学成跟我一样,三十个鲍振飞难道还敌不过一个江小鹤吗?怕甚么?”

  当下众门徒反倒转悲为喜,一齐振奋起精神来。

  从这天起,鲍老拳师召集了龙志起、贾志鸣、葛志强、鲁志中、马志贤、陈志俊、秦志保、蒋志耀、苗志英、袁志义、袁志侠、韩志信、张志才,连他的长子鲍志云,一共十四个门徒,都来到镇巴县,天天在鲍家村从老拳师学习秘传的武艺。

  老拳师也精神奋发,身体更健,手脚日见灵活,恢复了他少年时的英风傲气。尤其是每日晚间,老拳师总要教授孙女阿鸾几手秘技中的秘技。如此一连几年,昆仑派的声势更盛,但江湖上却丝毫也听不见江小鹤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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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雄关月下独走鲍阿鸾  灞水桥边群战李凤杰

  光阴如箭,日月在抡刀打拳之中度过,一连又是几年。鲍老拳师虽然身体健壮犹昔,但苍鬓已变成了雪色,他已是七十六岁的人了。徒弟们多半都留了胡子,徒孙们都已长大成人。

  十年以来江湖上的人事变迁也非常之快,但老拳师每日每时总忘不了那江小鹤。只要有门徒自远方来看他,他必要认真地问:“你们没听见江小鹤的下落?在外省江湖上新近没出来甚么武艺出众的年轻人吗?”但是别人的答覆总要使他失望。因他想著江小鹤艺成来镇巴,将我的门徒及子孙全都杀死,还不如我活著时候叫他来,我去见他。打得过他那自然很好,如若打不过他那也没有甚么的,叫他只要我这条老命好了。他父亲是被我杀死的,我就是再被他杀死也不算冤。

  在这时,他的长子鲍志云还在汉中开设昆仑镖店,也收了许多徒弟,买卖更是发财。他的二儿子鲍志霖自从在秦岭道上被那位奇侠点穴之后,就成了残废,虽然请了许多医生治疗,能够使他挪动了,可是后腰仍然弯屈成了个罗锅,见了人永远是鞠躬的样子。

  大儿媳方氏已于三年前病故,二儿媳是一无所出。只有孙女阿鸾这时已然二十二岁了,她出落得简直像一朵花,不,简直像一座玲珑剔透,洁碧可爱,奇峭挺拔的山峰一般。

  她有著乌云一般的头发,亮星一般的眼睛,娇花一般的面庞,春柳一般的风致,寒松一般的骨骼。她的身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肥,她的脚不小,气质言语不俗不野,武艺她早已学成了,蹿耸跳越,滚挡扳拦,尤其是一口昆仑派秘传的钢刀,简直纵横无敌,压倒了鲁志中、葛志强,并压倒了关中汉中一切江湖好汉。

  鲍老拳师也说过,他孙女的武艺已在他之上,这时就是川北的阆中侠再来,也非输不可。他可没说过江小鹤,他心里却常常寻思:“不知江小鹤现在的武艺学得怎样了?他能敌得过我的孙女吗?”

  阿鸾却天天盼江小鹤前来,她向老拳师说:“爷爷,我真恨不得江小鹤这时就找咱们来报仇,他早来了我早杀死他,也早一天叫爷爷你放心!”

  老拳师听了只是微微地笑,心里却想著不能如此容易。

  陕南的风俗,凡是闺女若到十五六岁尚没有婆家,那便招人家笑话,阿鸾姑娘虽然脚大些,而且她整天驰马舞刀跟男子一般,勤俭谨慎的人家自然不敢说她。可是有许多著名的拳师镖头,都争著领儿子来见鲍老拳师,要聘阿鸾为媳。

  鲍老拳师却一概拒绝,有时他厌烦了,就说:“我的孙女这辈子不嫁人了!”

  鲍阿鸾也终日耽于武艺,清晨练拳,午间骑马,半夜里上户,随它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一概引不起她甚么情思。只是她却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记得在幼小时候,她曾答应给人家当媳妇。

  江小鹤上树给她取风筝,以叫她一声媳妇为条件,她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一想起来她就脸红,她就恨江小鹤。她并不是因为小鹤是她家的仇人才恨,仿佛另有一种原因她说不出来,心里时时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鹤现在就来,与自己大战三四百合,自己把他杀死,杀得他血肉靡烂,然后自己也许又哭他,也许自刎在被自己杀死了的死尸之前,才能痛快!

  这天早晨练毕了武艺,骑著匹榴红的骏马在村外飞奔,直奔到南山又折回来,走到道旁的一株柳树之前,她抽出刀来就向树上又砍了一下,喨地一声树皮又掉下一大块来,她才像消了点气,解了点恨。

  这株大柳树就因为十年前挂过她的一只风筝,现在叫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体鳞伤;虽然没倒,可是枝树渐少,柳叶也不茂盛,大概不能再活几年了。

  鲍阿鸾回到家里,拴上马,放下刀,就吃午饭。

  午饭向来是随她爷爷在一起吃,祖孙俩甚么话都谈,今天鲍老拳师却欲语而止,半天才说:“阿鸾,你愿出走吗?”

  阿鸾停住筷子笑了笑问道:“叫我上哪儿去?爷爷。”

  老拳师说:“闯江湖去!高山大河随你便走,见些家里所看不见的事,会些咱们昆仑派以外的英雄。”

  阿鸾高兴著说:“我愿意去呀!爷爷,咱们一块儿去吧!您也多年没有走江湖啦!”

  鲍老拳师摆手说:“我可不能离家。”

  阿鸾撇嘴笑说:“您不能离开家呀?我可也不能离开您。”说著仍旧拿筷子扒饭吃。

  鲍老拳师眉皱半天,又说:“你别以为你的武艺学成了,其实差得多!在咱们这昆仑派的圈子里边,决学不出甚特别的本领,你应当到外面去闯练闯练。由这里到汉中,由汉中过秦岭至西安府,然后出函谷关,顺著黄河直到开封府;到那里寻著老侠客高庆贵,拜他为师,学学点穴法。”

  阿鸾冷笑道:“点穴法,我才不学呢!好汉子讲一刀一枪,拿点穴就是赢了人,也不能算是英雄!”

  老拳师摇头说:“话不能这样说,点穴法总是应当学的。再说,我叫你出外闯练,是还有几层用意,第一你可以到外面去探听探听小鹤的下落……”

  阿鸾一听这话,立刻扬起眉毛来说:“我要是一出去,准能把江小鹤的下落打听出来,遇著他,我非把他杀死了不可!”

  老拳师说:“他若不与我们作对,或是他的本领并没学出甚么来,我们也可以不去理他。还有第二件事呢,那就是你今年已然二十多,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你也应当自己去寻一个好女婿。咱们认识的这些人里全都不行,非得到外边访去。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又出了不少后起英雄,一定有与你配得过的人。但是你切要记清楚了,必须要那才貌英俊,行为端正,武艺比我还强的人。如若找到了,就回来告诉我,我再托人去说亲。”

  老拳师说完了这话,却见孙女只是脸红了红,并没有说甚么话,而且停住筷子不吃了。

  老拳师心里就感慨,暗想,到底是女大不可留啊!随又同孙女说:“千万记住了!我虽放你去江湖上择婚,但若看中了人,只消记下他的姓名来历就行。我还要试一试他,确实他的武技比我还高,我才能叫你嫁他,差点也不行。你虽走在江湖上,但也须安娴守礼,不可过份,给我坏了名声!”

  阿鸾姑娘用手支颐,沉闷著并不作声。当日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自午饭后,她就没摸刀动剑。

  老拳师为孙女择定了行期,就是后日起身。次日就派人给孙女预备行装,并派了四弟子蒋志耀随同上路,以便保护和指导。

  这蒋志耀原本也是老拳师很得意的门徒,就因为年轻时看杜戏,调戏了一个良家妇女,犯了昆仑派的戒条,虽然因为情节较轻,饶了性命,但也挖去了一只左眼。他闲居七八年才将右眼保住,并且武艺也练得非常进步,这几年他也在江湖上行走,名声日起,大都称呼他为“独眼先锋”。如今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非常规矩老诚,所以老拳师才派他随同孙女上路,并谆谆地嘱咐了他许多话。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是一个四月初旬的晴和日子,鲍家村里来了马志贤、陈志俊、袁志义、张志才等人,都来送阿鸾姑娘起身。

  张志才本来是昆仑派排行十八的门徒。因为近年他的武艺日见进步,所以此次鲍老拳师召了他来看家。他就问说:“阿鸾姑娘打算要到哪里去呀?”

  鲍老拳师就说:“我先叫她到汉中看她的父亲,然后再过秦岭,到西安府见葛志强,叫志强带著她见见西安府的镖行有名人物。由西安府他们东去,见华州李振侠、同州张德豹,再出函谷关访洛宁县铁臂猴梁高、嵩山金脸菩萨太无惮师、开封高庆贵。再叫她往南去访访上蔡的神鞭鲁伯雄、信阳洲的赛黄忠刘匡、襄阳城的花枪庞二。然后再入川省,会会川南的活洲虎、川北的阆中侠!”

  众门徒一听阿鸾姑娘这一次壮行,齐都不胜羡慕。蒋志耀却不禁翻他那只单眼,心说:这一趟简直是充军发配,倘若姑娘在路上有点舛错,我这只右眼睛也得被挖下来。但既然老拳师分派了他,他就不敢驳回。

  当下众人一齐斟酒,为阿鸾姑娘和蒋志耀饯行,并齐祝一路平安。阿鸾此时又有些依依不舍,含泪别了祖父和叔父婶母,她就出村上马,随著蒋志耀起程往北去了。

  蒋志耀穿的是一身青布裤褂,骑著白马,马鞍后行李卷内插著钢刀,他马在前,不快不慢地走著。

  阿鸾姑娘的马是榴红色的,矮小矫健,真正的小川马,新鞍亮镫,辔头疆绳都很讲究。但姑娘穿的衣裳并不太鲜艳,只是蓝绸子的裤袄青鞋,鞋头上只扎著几朵小小的海棠花,头上是一块蓝绸子罩著,辫子藏在衣裳里头,鞍后一个被卷,露出白钢的刀柄。姑娘摇动皮鞭,策马跟随,一面扬起两只灵活的眼睛,看那道旁的山水、麦田稻地和村舍人家。走过了北山就算离了镇巴县,由此该往西去了。

  蒋志耀就在马上扭著身子向姑娘笑了笑说:“鸾姑娘,咱们现在可离开家了。咱们这程子可不近,至少得走二三千里,在路上不定要遇见其么人出甚么事。鸾姑娘你虽武艺高强,可是你没出过远门,我虽走了多年江湖,但也没到外省去过。咱们到外面得时时谨慎,处处小心,无论对甚么人也要谦恭客气,好话说在前头,山贼也得让路。咱们虽然都带著家伙,可是不能随便就亮出来使,武艺也不能轻露,要不然……”

  阿鸾听他说到这里,便睁起眼睛来说:“得啦!你就别废话啦!”

  蒋志耀挤著两只不一样的眼睛,一笑说:“不是废话,这是实话,无论有多大本领的人,没有横冲直闯见谁打谁的。”

  阿鸾生著气说:“蒋师叔你要说这废话,我可就一人走了,你不愿跟著我你回去吧!”

  蒋志耀说:“得啦!得啦!我不说啦!我劝姑娘就记住了两个字!谨慎!”

  阿鸾干脆地答道:“我知道!”

  蒋志耀扬起鞭子笑著说:“知道就好了。”于是两匹马踏踏地向西紧行,当日就到了汉中府。

  在昆仑镖店里阿鸾见了她的父亲鲍志云及几位师叔。鲍志云听说女儿要走远路,闯江湖去,他就非常的不放心,可是因为是自己父亲叫她出来的,自己又无法再送她回去。本想再派两三个人随他们前去,可是,一来自己镖店里现在所有的人还不敷用,而且别人都不愿出这趟远门;二来是女儿的脾气骄傲,她决不愿再有别人跟随她;所以鲍志云就写了一封信交给蒋志耀,让他们到西安店时给葛志强,叫葛志强设法派人沿途保护阿鸾。

  阿鸾在这裹住了一宵,次日清晨,她就辞别了父亲,又同著蒋志耀动身。由汉中行了一日便到留灞县,宿在师叔郑志彪的镖店里。

  次日再往下走,中午时就过了苍翠巍峨的秦岭,所幸天气晴朗,山里的行商客人很多,并没遇见强盗。晚间来到大散关,这里也有一家昆仑镖店,是三年前才开设的,大镖头鲁志中。

  鲁志中一见阿鸾姑娘前来,不胜惊异,蒋志耀又把老师父所说的行程都告了鲁志中。鲁志中的脸色都变了,说:“姑娘千万不可再往下走了,到趟西安玩玩还可以,不能再往下去。现在了不得,河南省中出了几位武艺高强的少年好汉,最有名的是龙门侠纪君翊之孙,名叫纪广杰,今年才不过二十岁,武艺高强!连开封府的高庆贵都败在他手里,听说这人往西边来了,他要会会华州李振侠,碰巧还要到镇巴找我老师比比武。这人本领在我们昆仑派之上。姑娘,你若遇他,他若知道你是鲍昆仑的孙女,你就非得受他的欺辱不可!”

  蒋志耀一听当年被人称为南北二绝的龙门侠,现在他的嫡孙竟已出世,他就吓得直瞪著那只独眼变色说:“这可惹不了,龙门派可比咱们昆仑派又高得多了!老师早就劝咱们学了武艺不可自满,就常说譬如龙门侠、蜀中龙,人家是不收徒弟,倘若他们传出来徒弟,一个就可敌咱百个。”

  鲁志中说:“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去禀告师父,就是听由东来的人说,江南一带新近出来一位少年侠客,剑法高强,行迹诡秘,有人疑他就是江小鹤学成武艺又出世了!”

  蒋志耀吓得斜著眼睛瞧阿鸾,刚要说现在可真得商量商量了,也别顾了闯江湖,得想法看家,不然江小鹤要找到镇巴去可怎么好?

  却不料鲍阿鸾把她那双明丽的眼睛一瞪,说:“鲁师叔跟蒋师叔你们全都不要管,我非得迎头会、会那龙门侠的孙子不可。江小鹤他若真到外面来了,那更好!他在江南我找到江南,在海北我就找到海北,只愁我找不著他,并不怕他来找我!”

  说时一手叉腰,双眉直竖,简直不似个闺阁的少女,却像个横打江湖的霸王。

  蒋志耀还要说话,却被鲁志中用眼色阻拦住。少时在这里用毕晚饭,鲁志中就特别抽出一间干净房屋来,请阿鸾姑娘去安寝,他却与蒋志耀一同商量到明天如何劝阻阿鸾的办法,两人虽都知道阿鸾性傲,但想她毕竟是女人,明天劝一劝,再过甚其辞地说点利害关系,她可就回去弋了,并没想到旁的事,更没料出鲍阿鸾竟于当夜内抛下了蒋志耀,匹马单身往北走去。

  这大散关是秦岭山阴的一座要隘,有一座城,数十家铺户,白天是商贾往来,车马络绎,晚间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山峰上的明月,照著下面的一座荒城一条驿道。

  鲁志中的镖店本设在城外,很方便,鲍阿鸾趁著店中的人熟睡之际,她暗暗地收拾好了行李和马匹,出门上了马就往北去。她恐鲁志中发觉追来,又将劝她回去,就急急地挥鞭,在月色下山风里,往北跑去。

  这驿路直达西安府,鲍阿鸾走了六七十里路,天色就渐渐发晓,又走些时,路上就有稀稀的行人了。行人都注意他这孤身女客,但她却似目无旁人,一直地策马前进。傍午时找了镇店用毕午饭,打听出路径,仍往下走去。直走到黄昏时分来到一座县治外,她因身体疲倦便投店住了。向店家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兴平县,还有两站便是西安府。

  这店房内住的客人很多,院子里挤满了马车,客房里都点著灯,有各种口音的人在高声谈话,鲍阿鸾来到这里倒没有甚么人注意她。

  店伙给她端进饭来,看见她摘去了首帕,露出大红辫根来,就问说:“姑娘,你就是一个人吗?从哪来呀?是到西安府去吗?”

  鲍阿鸾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她用完了饭,叫店伙泡一壶茶,自己把门掩上,随就躺在炕上歇息。心里却想著明天到西安府去应当怎样,是否要去见师叔葛志强?想了半天才决定还是不见他们,不单不找他们,连西安府都不必进,只绕城过去,向东直出函谷关。只要一离开关中,那就没有昆仑派的人了,也就没有人再拦阻自己了。

  她又想:“不知那个龙门侠的孙子姓纪的人,到底武艺怎样,难道他的武艺真比我还强吗?我可不信。”又一想:“鲁志中听人说江小鹤现在又出世了,他在江南颇有名声,这我倒要找他去,看看十年以来是谁的武艺学得好?虽然我爷爷说他那个师父武艺是如何高强,简直跟神人一样,他学出来的武艺一定也不错,但我也不信,我倒要跟他比一比。无论他的武艺是比我强,或是比我弱,我也得想法杀死他,决不能叫他生在人间。”一想到这里,不知为甚么,她又有点伤心,咬咬牙,用被蒙头睡去。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毕,她叫店家准备好了马匹,她付清店账,就牵马出门。一离开热闹的街道,她就上马驰往东去,走下三四十里太阳才高升起来,竟已到了咸阳城外。一条汪洋的大河横在面前,有一个很热闹的渡口,十几只大船正在往来渡人。

  阿鸾下了马,就向旁边的一个人问说:“请问,往西安府去要过这道河吗?”

  这人像是个买卖人的样子,身旁有一辆驴车,他眼睛直直看著河面上的船只,并不转头来瞧阿鸾,只点头说:“船不是这就来了?人太多,济不上不去。”

  阿鸾吃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师叔刘志远。这刘志远现在是在西安利顺镖店葛志强的手下当镖头,已有二年没回镇巴县去了。如今贸然叫了一声,不想果然是阿鸾,他就牵马走过来,说:“鸾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言时脸上显出诧异之色。鲍阿鸾一看又见熟人,她就不由有点扫兴,叫声师叔,施过礼,然后就说:“是我爷爷的主意,叫我到外面来闯练闯练,并派我蒋叔跟著我,我爹也很顺意。可是到了大散关见著鲁志中师叔,忽然他们又要劝我回去,我已然都出来了,回去岂不叫人笑话?所以我半夜里就一个人走下来,现在打算先到西安府,然后再往东去,出函谷关奔河南。我爷爷他还叫我到襄阳,到阆中呢!”

  刘志这一听,吓得他的头上直流汗,但他是在镇巴看著阿鸾姑娘长大的,深知姑娘的骄傲脾气,随著假意地笑了笑,说:“鲁志中简直跟老师一样了,武艺越高了年岁越老了,胆子反倒更小了!凭姑娘的这身武艺别说走河南、襄阳、阆中,就是走到两广云贵,哪个不要命的人又敢欺负你?姑娘别忙,先跟我到西安府,在镖店歇一歇,玩一天,然后我可以跟葛师兄告假,我送你出关,我还想到外省去见见世面呢。”

  阿鸾一听,十分的高兴,就点了点头,又问:“我去见了葛师叔,他会拦我吗?”

  刘志远笑著说:“谁能拦你?是老师父叫你出来的,别人能把你拦得回去吗?除非鲁志中,那个人简直像个老妈妈,一点事他都怕,他都小心谨慎!”

  少时,船只来到了,船上的人一面下来;这岸上的人、车、马一面往上去拥挤。

  刘志远牵著他自己的一匹黑马,并牵著阿鸾那匹红马,就一同挤上了船。

  船的面积很大,能容三辆车、四五匹马,还能站上十几个人。

  船夫一共五个人,都光著膀子,手拿著一丈多长、头上包著铁的长篙,点著水,使著力地吆喝。这只船漂在浑浊浩荡的水面上向前行进,但行进得非常之慢,走了半天,还像没有走似地。

  这时太阳已升得很高,照得水面黄中透紫,并冒著闪闪的金星,背后的一座咸阳城可渐渐离得远了。

  鲍阿鸾就在船上问刘志这说:“我鲁师叔说是甚么江小鹤又出世了?”

  刘志远却暗中向阿鸾摆了摆手,他并没回答。阿鸾有点惊异,但又像不服气似地,自言自语地说:“江小鹤学成武艺了,我倒看看他的武艺学得怎样。他爹虽是被我爷爷派人杀死的,可是我爷爷收养了他那些日子,也没错待了他。他就那么没良心,那回勾来个阆中侠招我爷爷生气,这回又找了个师父学武艺,我连他那师父都要会会,还有甚么龙门侠的孙子,我也非会不可!”

  刘志远在旁著急得头上直流汗,他说:“姑娘你看渭河的水是浊的泾河的水是清的,怪不怪?姑娘你再看,天上的鸮子!”他随便拉扯,打算用这些话把阿鸾的话岔开,可是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注意阿鸾的。

  过了河,刘志远上马随姑娘向南走去,他就唉声叹气地说:“姑娘你怎么一点走江湖的阅历都没有,那些话岂能随便在外边说?说不定在那只船上就有龙门侠的孙子纪广杰!”说完了又回头去看,仿佛惟恐有人追下来似地。

  阿鸾却冷笑著,说:“遇见他更好,我出来就是为找对头来。”

  刘志远把马赶过了阿鸾的马匹,回首又劝说:“姑娘,你别性躁!就是找对头,也得先斟酌斟酌,对方的武艺如何,咱们是否准能获胜,然后才能去跟他们斗,还得有几个帮手才行。姑娘,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到底你是个……”

  刘志远的话还未说完,阿鸾就怒气冲冲地说:“刘师叔你就别说啦!你要再说,我连长安也不去,我就要一直往东找江小鹤、纪广杰去啦!”

  刘志这点头,笑著说:“我不说啦!可是,我还得劝姑娘几句话。那江小鹤确实跟咱们有仇,就拿那回他勾来阆中侠在咱们镇巴紫阳大闹的事,那个仇儿就一万年也解不开。无论他学会了多大的武艺,只要他一到汉中去,咱们非要跟他斗一斗不可。可是那纪广杰与咱们无冤无恨,那个人是这二年才出来的,闯的地面也很小,还没到过关中来。不过听说开封府的高庆贵都败在他的手里,可见这个人武艺高强,并且一定会点穴。他既是龙门侠的孙子,大概不能不说理,只要他不来找咱们,咱们就不必去找他。”

  阿鸾嘿嘿冷笑著不语。

  两匹马顺著大道往南走去,在偏午时候使到了西安府。阿鸾一来到这繁华地方,她真是目不暇给。这整千整万的人,她想,假若江小鹤、纪广杰来到此地,掺在这人群之中,自己也是无法把他们找出来。刘志远把马赶在前面,回首对阿鸾说:“姑娘,你看这里热闹吧,比咱们镇巴热闹多了吧!咱们先去见见葛师叔,他在这里是头等的镖头,又是有数儿的财主!”

  当下刘志远就带著阿鸾进了南门,在南大街利顺镖店门首下马。

  这镖店的气派真不小,门前有四五个伙计一见刘志这,全都迎过来。

  刘志远一指姑娘,说明这就是鲍老拳师父的孙女,现在一人由镇巴前来,众人听了全都觉得十分惊异,都直著眼瞧著姑娘,向姑娘行礼。马匹早有人接过去了,刘志远就带著姑娘往里走,迎头正遇著葛志强的儿子葛少刚。

  这葛少刚颇有父风,身材雄伟,力大性猛,如今已二十多岁,作了少掌柜子,保过几回远路的镖车。因为在五年前见了一面,他就赶过来打躬,说:“阿鸾妹妹,你怎么跟刘师叔来啦?我师爷爷他老人家好呀?妹妹你快请进,叫我娘看看你吧。”当下就由他带著阿鸾进到里院,这就是葛志强的私宅。

  葛志强的太太徐氏,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儿媳名叫程玉娥,是本城凤山镖店长枪程凤山之女,她会些武艺。葛少刚给引见说:“这是我娘,这是我媳妇。”引见完了,他瞧瞧阿鸾,又瞧瞧他的媳妇,心里觉得两人长得相差太远。

  阿鸾简直是天仙,他媳妇连地仙都算不了。他又出去请他父亲去了,这里阿鸾就与徐氏婆媳闲谈。

  徐氏婆媳虽然是镖行人的眷属,但都是张口不离家务事的女人。

  阿鸾却听不下去那些琐碎的事情,她只说明了此次出来的目的,以及在路上的经过,便不说了。

  程玉娥给她送了茶来,她仿佛也不会说一句客气话,徐氏就表示出有点笑话的意思。

  待了半天,葛志强方才来,阿鸾赶紧起身行礼,又笑著说:“葛师叔你怎么留了胡子啦?”

  葛志强笑著说:“我也快算老人了!姑娘的事我刚才地听刘志远说过了,既然是老师父和师哥派遗姑娘出来的,我们自然不能拦阻。不过也得请姑娘暂留此数日,我们商量商量,总还得出一个路径熟悉的人陪同姑娘前去。”

  阿鸾摇头说:“我不叫别人陪我,我自己会认得路。我自己带著盘缠,我有刀保护我!”

  葛志强笑著说:“姑娘不要意气用事,你不是要会会甚么江小鹤和纪广杰吗?据我听说江南倒是出来个有本领的人,但此人姓李,是直隶省人,并不是江小鹤,这人我们且不管他。至于纪广杰现在开封府,我已派人请他去了,大概十天半月之内,他必可来到此地。”

  阿鸾一听,十分欢喜,就点头说:“好!那我就在这儿等候十天半月,我先会会纪广杰,只要我把他打败了,他就决不敢再到汉中找我爷爷去啦!然后我再去找江小鹤,见了江小鹤我可不能便宜他,无论他是学成了武艺没有,我也得杀死他,因为我真恨他!”说到这里,阿鸾竟掉下泪来,葛志强劝了姑娘几句话,他就皱著眉到外边。原来阿鸾姑娘与刘志远前脚来到这里,后脚鲁志中就赶来了。

  鲁志中焦急万分,他抱怨老师父办事糊涂,不该叫姑娘出来,他说:“江小鹤且不必提,还许这几年他已死了,只是龙门侠的孙子,咱们如何能惹他。所以,我现在追上姑娘来,无论如何不能叫姑娘再走了。我请将志耀回汉中去了,请志云大哥自己来接她!”

  葛志强说:“不要紧,暂时她是不能走的,因为我已假说是我派人请纪广杰去了。现在她已答应在这里等候纪广杰了。我打算天天叫她出去游玩,游玩个十天半月,她觉这地方热闹,她自然不著急走了。”

  鲁志中点了点头,说:“不过,还得把志云大哥请来,常叫她在这儿住著一定得出事。我知道,这姑娘的脾气很不好!”于是鲁志中也就住在这里,不敢回大散关去了,并且不敢跟姑娘见面。

  阿鸾姑娘是整天骑著马到街上去玩,一回来便问葛志强,说:“纪广杰还没来吗?”

  天天是这样,一连过了八九日,这天是由葛少刚出的主意,要带他媳妇到城南十六里之外大雁塔去烧香游玩,问姑娘去不去。阿鸾姑娘就说:“大雁塔可有甚么好玩?”

  葛少刚把黑胖挺圆的脑袋向前一探,咧牙笑著说:“有甚么好玩?嘿!姑娘你去了一看就知道了。那是唐朝的塔,鲁班爷监的工,孙悟空的师父唐三藏就埋在那塔底下,离城不远,姑娘你跟我们去玩一玩吧!”于是就催著他媳妇快些打扮,他出去叫人套车,少时他媳妇程玉娥同著阿鸾由里院出来了。

  阿鸾今天也换了一件粉红的衣裳,水绿绸裤,颊间也擦了胭脂,与程玉娥一比,简直更美丽了。

  一到前院就命人备马,葛少刚翻眼盯著阿鸾,问说:“鸾姑娘,不用备马啦,你跟你嫂子坐车吧?我跨车辕。”

  阿鸾摇头说:“不,我顶不愿坐车。”

  葛少刚笑著说:“那么我也骑马,鸾姑娘,回头咱们倒要赛赛,看谁的马快,我这匹马跑过北山。”

  于是就有伙计把两匹马备上,阿鸾先牵著她那匹榴红色的小马走出,一个仆妇跟著程玉娥上了车。

  葛少刚跑到里院又换了一身青洋绉的裤褂,穿上一双抓地虎的快靴才出来,伙计给他牵出马车。

  他这匹马是黑色的,浑身没有一点杂毛,鞍毡也全是新的,在鞍下并挂著一口铁鞘的钢刀,刀柄上系著绸子。葛少刚洋洋得意,由伙计手中接过皮鞭,正要扳鞍上马,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你要上哪儿去?”

  阿鸾在马上说:“我们逛大雁塔,刘师叔你不去吗?”

  刘志远摇头说:“我不去,”随后就悄声嘱咐葛少刚说:“你可好好跟著姑娘,别惹事!”

  葛少刚点点头,随就上了马。车在前,两匹马在后,就出了南门一直往大雁塔去了。

  走不远就看见前面有一座耸入云霄的石塔,看著虽像在眼前,可是一时却不能走到。

  两旁都是麦田,碧浪无边,道上往来的人倒不甚多。葛少刚就策马赶到车前,回首向阿鸾叫著说:“鸾姑娘,咱们赛马呀?”

  阿鸾只笑了笑并不理他,葛少刚却更得意了,催马向前飞跑,跑出一里多地又跑回来。

  他的媳妇程玉娥生了气,在车中骂道:“你疯啦!”

  葛少刚恶狠狠地瞪了他媳妇一眼,又瞟瞟阿鸾,立刻他脸上现出一种烦恼之色,眉头也紧皱起来,喘著气,不再一个人跑马了。

  少时到了大雁塔,阿鸾一看,这座庙还不小,塔就建筑在庙中,共七层,四面都有窗子,在最高的那窗子里都有人向下看。

  阿鸾就用鞭子向上指著:“这座塔原来可以上去呀?”

  葛少刚笑著说:“可不是,咱们来就是为的是上去玩嘛!”

  今天因为不是庙会的日子,所以没有多少人到这里来,门前只停著两三辆车,拴著几匹驴马,稀稀约约有几个人出入。葛少刚已将马系好,并把阿鸾的马匹也接过来,系在桩子上。

  此时程玉娥已由仆妇搀下车来,便走进庙里,先到正殿烧香拜佛,然后转往殿后就走进塔去。这塔里有盘转的楼梯可以登到最高级。葛少刚在前,他妻子和仆妇跟著阿鸾在后面。走进第二层,程玉娥就因为脚小,不能再往上走了,阿鸾却非要到顶处去看著不可。

  葛少刚就叫他妻子和仆妇在这里等著,他带著阿鸾姑娘往上去走。由第二层到三层四层五层六层,每层都有三两个游人,在那里凭窗下望。及至上了七层最高之处,就见这里供著佛,有一个年少的书生正在提笔向墙上写字。葛少刚想,大概这书生是在作诗了,可惜自己认得的字很有限。只见这个人写完了诗句,在后面留款是“南宫李凤杰”。

  葛少刚不禁暗笑,小说:“书呆子!”

  旁边阿鸾倒很注意这个人,只见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神情英俊,穿的衣服也颇为不俗。写过了诗,便回身收笔,砚旁并放著一个小包里和一口宝剑,宝剑是铁匣铁柄。

  阿鸾的祖父说过,这是“雄剑”,非得冲锋陷阵、比武争雄的人,决不用这种雄剑,当下便更非常注意。又见这人向阿鸾看了一眼随后他就收拾了笔砚,拿著包裹及宝剑下了塔梯。

  葛少刚向阿鸾笑了笑,说:“这真是个书呆子,来到这么高的他方,还带著笔砚往墙上写诗,酸溜溜的也不知他写了些甚么?”

  阿鸾却神色惊异,说:“我瞧这人一定会武艺,他那口剑不同一般的宝剑,是口雄剑,份量沉,不会武艺的人决不能带著它。”

  葛少刚却摇头说:“不,不是,师妹你倒叫他蒙住。他们那些书呆子多半爱弄口剑玩玩,假充文武全才,江湖人哪有他那样儿的?再说他在墙上写的明白,南宫李凤杰——我葛少刚也闯了两三年江湖,就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阿鸾抿著嘴唇,摇头表示不信,她还扶著塔栏向下去望。

  葛少刚跑到东面窗子前,向外指著说:“鸾姑娘快来看吧!由这儿就能看见灞河。”问了两声,回头一看,原来阿鸾已经随著李凤杰下了塔梯。葛少刚不由有点儿生气,心说:“这姑娘原来真不是好姑娘,幸亏我没娶她当媳妇,今天她一瞧见白面书生,她就迷啦!”

  于是葛少刚妒气填胸,也咯咚跑下塔梯,直走到第二层下,见媳妇程玉娥和仆妇全都在这里,葛少刚就直著眼问说:“鸾姑娘哪儿去啦?”

  程玉娥斜瞪眼说:“我知道呀?我就问你是回去不回去吧?你要不回去,我可带著姜妈走啦!”

  葛少刚慌慌张张地,接手说:“别忙!别忙!”他又顺著塔梯往下去走,只见阿鸾正站在塔前,向西望著。西边便是那南宫李凤杰,他一手托著笔砚,一只胳臂挟著宝剑和包里,正站在一座石碑前,嘴唇直动,仿佛正在念那碑上刻的字。

  葛少刚大声说:“鸾姑娘,你看那书呆子干么?凭他那鸟儿样儿还会武艺?拿著口鸟剑来蒙人?他娘的,惹翻了老子就打折他的鸟剑!”

  那李凤杰回首看了看,大概以为葛少刚是个疯子,他就没有理,随就把碑文念完走开,把笔砚还到和尚的房中,他出门上马,打算进城去回客店。

  往北才行了不到二里,就听见身后有得得的马蹄之声,李凤杰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大雁塔上所遇的那男女二人和一辆车赶来。李凤杰自己不愿与人起无谓的纠纷,便傲然地向后微笑了笑,依旧催马走去,但后面的马却紧紧追随不舍。

  这时阿鸾是抱住了这股雄心,她因见这人带著一口雄剑,便断定此人会武艺,而且更断定是由外省的豪杰特意来找她昆仑派寻衅的,所以她必要追赶,看这人到底在哪里居住。

  葛少刚这时心里全是妒意、他觉得姑娘是爱上那个白面书生。葛少刚仗他带著口钢刀,便紧紧地催著马赶上了前面的白马,大喝一声:“小子站住!你是干甚么的?”

  前面的李凤杰立时收住缰绳,拨转马头,这时他的脸上可显出怒色来,说道:“你问我干甚么?”

  葛少刚挺胸握拳,横眉立目地说:“葛大太爷就要问问,因为我瞧你这小子不像好人!”

  李凤杰依然忍著气,微微冷笑说:“你问不著我!”说毕,拨马又要走。

  葛少刚却催马奔过,二马相擦,葛少刚本要一把手将李凤杰摔下马来,但想不到人家只在马上一探身,用手一推,葛少刚就咕咚一声由鞍子上滚下来了。他立时大怒,滚身站起,跑过去将自己的马匹捉住,抽出钢刀,回身就扑上李凤杰。

  李凤杰这时已锵地亮出了他那口雄剑,太阳照在剑身上光芒夺目,葛少刚的昆仑刀法才逼近来,李凤杰只用剑一挑,就将葛少刚的钢刀挑开,然后剑光一抖,葛少刚立刻刀乱眼花。

  旁边鲍阿鸾喊声“不好!”

  程玉娥在车上也著急嚷说:“你别打了!”但这边的话尚未说完,那边的葛少刚早已受了剑伤趴在地下。李凤杰收剑上马,急催雪骥,如同一股白线似地向北驰去。

  阿鸾气愤得也不管葛少刚的伤重不重,她由地下将刀抬起,便上马紧追,一面追赶,一面向前面的人喊道:“把那个骑白马的截住!截住!他杀了人!”但前面往来的都是些担筐推车的人,谁敢挡住那匹白马?

  阿鸾气忿忿地,竟眼见那骑白马驰进长安城去了。她收住了马,气得喘吁吁地,又拨马回来,就见程玉娥已下了车,坐在她受伤的丈夫身旁痛哭。

  葛少刚受伤颇重,右臂被削了一剑,只还连著一点筋,上身满染了鲜血,他已昏晕过去。

  阿鸾又生气,又发愁,向那赶车的人说:“你把少掌柜的抬上车去!”

  赶车的人皱眉说:“我一个人如何抬得动?再说这么重的伤,一动还不就……”

  阿鸾说:“那么你先把少奶奶送回去,赶紧叫镖店里来人,我在这儿看著!”她提著刀气昂昂地。

  程玉娥脸上带著幽恨,流著泪,瞪了阿鸾一眼,跟著仆妇上车,才要叫车夫赶进城去。

  这时,忽见北边来了两匹马跑得很快,阿鸾一看原来是鲁志中和刘志远。她赶紧催马迎上去,高声叫著说:“快来吧!葛师哥叫人杀伤了,仇人也跑了!”

  对面两匹马急急来到临近,鲁志中就问说:“为甚么事?遇见了甚么人,”

  阿鸾气忿忿地说:“在搭上遇见一个人,后来我们追他下来,他就跟葛师哥打起,两三回合他就把葛师哥杀伤,后悔今天我没有带刀来!”

  鲁志中与刘志远下马,一看葛少刚那么重的伤势,就齐都皱了眉。

  鲁志中就先抱怨刘志远说:“我就断定今天要出事,你我应当早来!”

  随就赶紧先叫刘志远回去,叫店里的伙计和车来,又命赶车的将程玉娥送进城去。

  他便问阿鸾方才的详情,此时葛少刚已经苏醒过来,痛得他“暧哟,暧哟”直喊,望见了鲁志中,就说:“鲁师叔!快给我报仇,那人叫南宫李凤杰!”

  鲁志中皱著眉向姑娘说:“姑娘来的那天我就来了,我没敢再走,我就知道不久一定要出事。现在同不得十几年前了,那时关中、汉中可以由咱们昆仑派为王称霸,现在就不行了,外省出来了许多位少年英雄!”

  阿鸾不等鲁志中说完,她就气忿地捉刀上马,向鲁志中瞪眼说:“鲁师叔你管不著我!我爷爷叫我出来的,无论谁也管不著我。你在这儿看著他吧,我进城去,非得找著那个骑白马姓李的,把他杀死给我葛师哥报仇不可!”说时她就驰马走去,这鲁志中急得不住跺脚叹息。

  阿鸾催鞭进了长安南门,正遇著刘志远带著几个伙计、一辆车,出城去接受伤的人。

  刘志远就问:“鸾姑娘,你来的时候少刚的伤怎么样了?”

  阿鸾气恼著说:“我也不知道!”

  回到利顺镖店,这里有师叔苗志英、袁志侠、金志勇、赵志龙等人,都过来向她询问。阿鸾就忿忿地说了一遍,随又派伙计们出去探询,看那骑白马使宝剑的李凤杰到底在哪里住,她的那匹马也不叫卸了鞍鞯,扔下刀进到里院,听那徐氏婆媳正在痛哭。程玉娥虽然没敢说甚么,但徐氏却哭出来。说:“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早先出去保过几回镖也没有事,这回就因为来了个……”

  阿鸾只把话听到这里,下面当然是抱怨自己的话了,心里不由更是生气:暗想:“原是你儿子愿意找人家打架,他的本事不高,给别人杀伤,你如何抱怨我?”

  本想要骂几句,可是徐氏究竟是自己师婶,葛志强又非别的师叔可比,于是就忍下气,到自己的房中取了钢刀,随就牵马出门,骑著马到东西南北各关里去找李凤杰。苗志英等人拦也拦不住,只好派了两个伙计去跟随她。

  今天葛志强是到富平县办事去了,所以镖店出来这事,便全都十分慌乱,苗志英就赶紧骑著快马赶往富平县找葛志强去了,这个鲁志中倒是镇压住众人,劝大家不要慌乱,并说:“现在鸾姑娘到街上找那姓李的去了,咱们没法拦她。可是咱们大家先要暂时忍事,有甚么话等葛师哥回来再说!”

  于是赶紧派人请来本地著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给葛少刚治伤。当日就有许多同行和本城有名的拳师来此探问,有的打抱不平,有的议论纷纷,并有几个人自告奋勇,跑到外面去打听李凤杰的地址和来历。

  直到晚间,葛志强才由富平县赶回来,看了看他儿子的伤势,他急得连连跺脚,少时阿鸾也回来了,她说在城里城外找了一天,也没看见那李凤杰,又说:“那个人的剑法实在不错,我想他就是龙门侠的孙子纪广杰,来到这里闯了祸,他又跑回河南去了。明天我索性往东追赶他去!”

  葛志强摆手冷笑说:“他真是纪广杰,也就决不至于跑了。我们且捺下性子在这西安府附近访查他几天,如若访查不出来,那一定是江湖小辈,武艺不过比我儿子略高一些,咱们无论派了谁去也能把他捉回来。如若探知此人尚未离开此地,那可倒要大费斟酌了。”

  众人一听,齐都不由变色,惊诧地问说:“这是为甚么?”

  葛志强微微叹息著,说:“你们不知,现在江南出来一位很有名的年轻侠客,有人疑他就是江小鹤,但是我亲自听由江南来的人说此人姓李,却是直隶省人,假若李凤杰就是江南的那位侠客,可就要大费周折了!”鲁志中在旁说:“无论如何,在此时总是忍事才好!”

  葛志强摆手说:“鲁师弟你这话也不对,无论今天是谁的理屈,但我的儿子受了重伤,说不定当晚就许死。倘若不出这口气,不但我这镖店不能开了,凡是咱们师兄弟,都不能再走江湖吃饭了!”

  葛志强说出这句话来,苗志英、刘志这、袁志侠、金志勇、赵志龙及众伙计等全都激起了义愤,都擦拳摩擦掌要去找李凤杰,阿鸾却说:“请众师叔都不要上手,交我一人斗他!”

  正在说著,就见外面来了几个人,这都是本地的同行,一个是泰福镖店的梁振,一个是凤山镖店的韩豹,还带来一个西关吉祥栈的掌柜的刘大。

  程凤山就说:“找著了,那姓李的现在还住在刘大的店内。”

  阿鸾一听,提刀拉住那个刘大,说:“你就带我去!”

  葛志强把姑娘拦住,说:“不要急,咱们先问问那人的来历。”

  吉祥栈的刘大,说:“他是一个生人,我也不大知道他的来历。他就说他姓李,现在已在店里住了四天了。天天出去游玩,回来就在屋里看书。今天他最早出去的,晌午才回来,回来就没再出房门。”

  袁志侠等人说:“他一定是知道惹下祸了,怕咱们去找他。”

  刘大又说:“可是看他不像害怕的样子,他今天一回来就在房里看书写字,饭送去了他都顾不得吃。我看他是个书呆子,他那身就是一份行李、一包裹书、一口宝剑和一匹白马。看那个人很老实,不像是个练武艺的人。”

  阿鸾说:“就是他,刘掌柜你带著我去!”

  葛志强还在犹豫,袁志侠等一干人全都要去拿兵器。

  鲁志中却把房门拦住,他连连摆手,十分著急地说:“现在大家都不要卤莽!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可是也得想一想应当怎样出法?早先师父更对我说过,走在江湖上有两种人不可轻敌,第一是出家人,第二就是文人秀士。因为这两种人多半是别有真传,他们的武艺与我们所学的不同,倘若贸然动手,那便不免吃亏!”

  袁志侠等人却说:“鲁师兄你太过虑了,现在趁著李凤杰还没走,咱们赶紧把他捉来。想他就是武艺高强,也敌不过咱们人多。若是今天不去捉他,明天叫他跑了,咱们昆仑派不丢大人了,以后谁都可以前来欺负咱们了。”

  葛志强就下了决心,一挥手说:“走!到西关去!”当下袁志侠、赵志龙把鲁志中拉到一边,众人就各自去拿兵刃,由葛志强和阿鸾姑娘领头,二十多个人就齐往西关去了。

  这时西关已关了半扇,葛志强亲自见了守城官吏,请他留下半扇城门,就是自己这些人少时即归。

  葛志强是西安府有名的人,官吏不敢不依。

  当下一干人就闯到吉祥栈,掌柜子刘大先向葛志强要求说:“葛大爷,你老捉的可是姓李的一个人,别把旁的客人也连带了,要不然以后我这客栈就别开了。”

  葛志强摆手说:“你放心。”随吩咐手下的人都不要冒失,但阿鸾姑娘已捉刀先进了店门。

  葛志强就问说:“在哪屋里!”

  刘大指著西南角儿的一间房子,说:“就是那屋,葛大爷你看那人不是正在屋里?”

  葛志强一看,那屋的窗子上铺著明亮的灯光,有个很呆板的影了。葛志强吩咐众人都不许动,他就捉刀走到那房门前,一拉门闯进房内。

  房内李凤杰正在灯畔看书,但在书旁就放著一口已经亮出来的雄剑。一见有人进屋来,他就击剑在手,站起身来。

  葛志强此时虽然怒气填胸,但却摆了摆手,说:“朋友!你别慌!有几句话我先对你谈谈。”

  李凤杰面上毫无畏色,从容地点头说:“好!有甚么话你就说吧!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忽然捉刀闯进我的屋中,是打算做甚么?”

  这时阿鸾也跟进屋中来,她“吧”的把刀向桌上一拍,瞪著眼说:“你还装傻?今天在大雁塔杀人的是不是你?”

  她抡起刀来,就要杀李凤杰。

  葛志强赶紧把她拦住,阿鸾一脚蹬著凳子,刀尖仍对著李凤杰。

  李凤杰却连躲也不躲闪,微笑著点头说:“不错,今天午间在南门外我伤了一个人。可是那人的受伤是自找,因为他截住我辱骂我,并且是他先动刀的。”

  阿鸾又要前扑说:“别说那些废话,现在就得要你抵命!”

  她的钢刀嗖地削下。却被李凤杰的宝剑架住,只听叮当一声巨响。外面的二十几个人也都要往屋里闯,已把窗纸用刀划破了;探进来数口刀,钻进来几个头。

  李凤杰却退后一步,横剑护身,笑道:“啊呀!你们来的人真不少,有男有女,你们真会打架!”说著嗖地一抖剑光,反逼进两步。

  阿鸾用刀相迎,只听当当刀剑相磕了几下,葛志强却伸刀把二人拦住,说:“先别动手!把话问明白了再动手,反正他跑不了!”

  李凤杰却笑道:“还问甚么话,你们这一群无耻的男女,倚多为胜,真给天下练武的人丢尽了脸面!”

  葛志强又恨又羞,回身跺脚大喊,说:“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人跟他讲理!别叫他奚落咱们昆仑派!”

  那才探进头来的袁志侠等又都退回去。只有阿鸾和葛志强在这屋里,对方的李凤杰态度还是那么从容,他就问:“你贵姓?”

  葛志强抱拳说:“我就是利顺镖店的葛志强,昆仑派的门徒。”

  那李凤杰一点也不为葛志强的名声所镇服,说:“昆仑派?我在江湖上也行走了几年,还没听人说过有这么一派。”

  阿鸾听了这话,真再也忍不住了,就拿刀向李凤杰直砍,说:“你敢瞧不起我们昆仑派!”

  那李凤杰赶紧用剑相迎,葛志强也挺刀而上;李凤杰却一纵身跳到桌上,一脚把油灯踢翻,他用剑敌住下面两口刀。

  这时屋中是铁器相击作响,外面也乱了起来,人声嘈杂,也不知谁把木头窗框砍断,刀枪都递了进来。

  李凤杰的一口宝剑横击直砍,反覆如飞,刀声乱响,杂以惨叫之声。李凤杰竟砍伤了两个人,他跳出窗外。一跳出窗外,阿鸾和葛志强也追出屋去,只听有人喊:“瞧准了人!”

  因为此时天已黑了,大家围住乱打,实在不易分出哪个是李凤杰。相战又十几合,就见剑光一阵盘旋,有个人竟于人丛之中蹿上房去了。

  葛志强大声呼喊道:“跑了!跑了!”

  于是有几个人又蹿上房去追,其余的都由店门中出来,这时街上的人很多,连客栈裹住的人都跑到街上来了,就有人说:“早跑了,向西跑了。”

  于是阿鸾为首,十几个人又向西飞追而去。

  这里葛志强却进了店房,店房内顿然清静了,叫店家点上了四盏灯,向各处去照;就见早已没有李凤杰的踪影,地上却躺著六个受伤的人:其中一个是苗志英,胸前被剑刺伤,已经断气。

  葛志强一看,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刘志远也挥泪相劝,又看旁边横躺竖卧的那几个受伤的人,倒都是镖店里的伙计,伤势还都不至于致命。

  葛志强流泪顿足说:“真是想不到!苗师弟今天是到富平县把我找来的,如今竟这样死了,这个仇非报不可!”

  于是先叫伙计到街上找车,把死伤的人都送回城内。又过了些时,阿鸾、袁志侠、金志勇、赵志龙等人方才回来,据说追下十多里地,并没有追著,那李凤杰不定是藏匿在哪里了。

  他们一听说在战乱之中苗志英已死,就有的放声大哭,有的用刀砍地,发誓报仇。

  阿鸾尤其气愤,她抱怨众人:“都是你们的不对,你们胡混搀甚么手?人多了,在白天倒可以占便宜,晚间却只有吃亏!当初只要有我一人,我跟他单打单个,一定不能叫他逃得活命!”

  刘志远叹气道:“这些话现在说也没有用了,咱们先进屋看看这姓李的扔下了甚么东西。”

  于是刘志远和赵志龙进屋,提著灯翻查李凤杰所遗下之物。只见他行李内银两不少,连庄票带现银共有一百多两;此外就是几件衣裳、笔砚、铁剑匣和几本书、一卷诗稿。赵志龙是懂得文墨的,他翻那诗稿就说:“我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了,这人名叫李凤杰,是直隶省南宫县人,今年才过二十岁,是个不第的秀才。教他武艺的师父姓童……哎呀!就是蜀中龙!你们看,他这首京门辞师:西蜀当年隐卧龙,……”

  葛志强在旁听著,不禁吃惊发怔,点头说:“蜀中龙是名叫童清彦,听说这人早死了,怎么又到了京都?又传授了这么一个徒弟?”

  旁边阿鸾就问蜀中龙是谁,葛志强发著愁说:“蜀中龙童清彦是三十年前一位侠客,与龙门侠纪君翔称为南北二龙,又称为南北二绝!”

  阿鸾冷笑著说:“管他是谁的徒弟?今天我就在这店里等他,如若他敢回来,我就一定将他杀死,若如他不回来,明天咱们派人四处去捉他。三天之内捉不著他,我就要到直隶南宫找他的家里去了。”

  当下葛志强就命人将李凤杰所有财物都带进城去。这里留下阿鸾、袁志侠和金志勇及十个伙计。

  葛志强等人就进城去了,夜内城里城外都没有其么事情发生。

  次日,整个西安府都骚动了,说是来了蜀中龙的弟子李凤杰,昆仑派吃了亏。葛志强和鲍老师父的孙女都不行,那姓李的一个人敌住二十多个,还杀伤几个人,从容走去。

  越传越远,一日之间,长安百里之内竟是无人不知了。尤其是镖行表面是派人到利顺镖店探问,吊祭苗志英,说些愿为相助之话,其实都是各自警惕,不愿去招惹那李凤杰。

  苗志英的灵柩停在城中大悲寺,鲍阿鸾仍在西关吉祥栈等候李凤杰。

  葛志强终日烦恼急躁,派人各处追访李凤杰的下落,并派人到汉中、镇巴、紫阳及各处送信。

  到了第三天,在大悲寺中为苗志英开吊,来到了关中许多著名的镖头拳师,葛志强就对众人发话说:“昆仑派的人在江湖上行走了三四十年,从没被人欺辱过。现在既出了这事,我们没有别的话,就是无论如何,要捉李凤杰,以为死伤的人报仇,也不管这李凤杰是哪一派的人,是谁的弟子。众位都是我多年好友,是同行就是同道,望大家帮我们昆仑派这个忙,给我关中练武艺的人出这口气!”

  来的那些镖客拳师当然一齐振臂拍胸,个个都说:“誓为苗志英报仇,为关中镖行出气。”送完了,和向念毕经,来人就渐渐散去。

  葛志强喝了几杯闷酒,身上觉著发烧,心里像燃烧著一把烈火,出庙门上了车,心里还想著:“我‘金刀银鞭铁霸王’生平哪吃过这个亏?十年以来练习武功对付江小鹤,如今江小鹤并没有来,纪广杰也没有到,却出来这么个李凤杰!江湖上若叫这几个晚生下辈称雄,那我们昆仑派这些人真是人没用了!”

  于是葛志强就发誓要拼出一切去争这口气。

  骡车在这夜色之下穿著小巷,走了半天,方才回到自己的镖店里。一进门就见鲁志中迎出来,说:“六师哥,你请屋来!”

  葛志强到了柜房里,鲁志中就说:“方才华州镖店里的秦得玉来了,他现在住在张家店内。据他说,纪广杰已经到了灵宝县,那人确实青年英俊,武艺高强,咱们为甚么不派人请他来助咱们?”

  葛志强说:“师弟,在我们昆仑派中只有你我和龙家兄弟是老师父的得意门徒,怎么现在你竟这样胆小起来!”

  鲁志中说:“不是我胆小,我想蜀中龙与龙门侠传授出来的人,我们昆仑派决不是敌手。”

  葛志强愤然说:“就算不是他们的敌手,我们也要拼将出去,不然咱们鲍昆仑所传下来的徒弟,都休想再走江湖了!”

  说著他忿忿不息,走出屋去,要到里院去歇宿。里院是三合房,西房里住的是儿子儿媳,现在因儿子养伤,所以屋里还有灯光。

  东屋是他自己的,二十年来他就与妻子分屋寝睡,他不在屋,那东屋谁也不敢进去。

  如今葛志强忿忿地回到屋前,方要伸手拉门,忽然屋中有一阵响动,也不由大吃一惊,连退了三四步,向屋里问道:“是甚么人?”

  屋里的人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我是李凤杰。”

  葛志强吓得把方才那点酒意全都飞了!他赶紧跑到北屋,由墙上摘下刀来再出屋,就见那李凤杰已然出屋子站在房上,依然向下哈哈地笑著。

  葛志强就用刀向屋上一指,说:“朋友!你先别走!”

  房上的李凤杰说:“好,我就不走,你有甚么事?”

  葛志强就说:“朋友,你敢下来吗?”

  李凤杰说:“就下房来!”说时嗖地一声,跳下房来,面前并有寒光遮护,却是他手中的宝剑。

  葛志强又向后退了几步,他就说:“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要欺人太甚?”

  李凤杰说:“我并没有欺你们,却是你们无端地欺我,在大雁塔是你的儿子先向我挑衅,我才伤了他。”葛志强说:“你是甚么来历?”

  李凤杰说:“那你不必细问,你我既非朋友,我用不著告诉你我的来历。”

  葛志强说:“可是……”说到这里他走近前一步,骄傲地说:“你也应当去打听打听,我葛志强的名声,和我们昆仑派的声势。我师父鲍振飞现在仍然活著,身体还硬朗。几年前川北部一条好汉阆中侠徐麟,在我师父的手下都吃过大亏。你的武艺剑法虽然不错,但你还比得了阆中侠吗?现在这里的事情,已快吹到他老人家的耳朵里去了,他若闻知一定愤怒!你可要小心,我现在开著买卖,不愿与江湖人惹气结仇。虽然你伤了我儿子,杀了我师弟,但我还不愿伤害你;劝你赶快走开,以后不要再到关中来!”

  李凤杰嘿嘿冷笑,说:“住口!你要拿大话来吓我,我的眼里没有鲍振飞,没有你们昆仑派!要打就打,要斗就斗,我李凤杰决不谦辞。我来此是为游览,我不想走,无论是谁也不能驱我走开!”

  葛志强愤怒说:“呵!我给你留一条逃命的道路你不走!还敢骂我的师父!”

  说时抡刀过来,李凤杰赶紧用剑相迎。

  锵锵锵,刀剑往来了三五回合,忽然由前院有一人闯入,横刀将李凤杰的宝剑架住,急急地说:“不可动手!”

  李凤杰挺剑问说:“你是谁?”

  这人说:“我叫鲁志中,我也是由别处来到这里的。现在你们两家先别打,有甚么话慢慢说!”

  葛志强暴躁地说:“师弟,还有甚么话对他可说?我放他一条活路,叫他离开关中,他都不肯走,他是成心要与我昆仑派作对!”

  李凤杰冷笑道:“你要叫我走开,你好向人说是我李凤杰怕了你们的声势,给你们保住体面。但那也容易,除非你们这里有人敌得过我手中这口宝剑!”

  葛志强跺脚说:“好!现在我就要斗一斗你!”

  说时双方的兵刃又锵地相触了一下,又被鲁志中从中拦住,鲁志中说:“就是比武也不能在这黑天半夜之下拼命,无妨订过日子来,双方都请出朋友来,眼看著比武。”

  李凤杰说:“我在此没有朋友,日子随你们定!”

  鲁志中说:“明天如何?”

  李凤杰说:“好!随你们去多少人,旁观或帮助,我只用这一口剑!”说毕,他转身昂然向外院走去。

  葛志强还要捉刀追出去,却被鲁志中打了他一拳,嘱咐说:“师兄你不要性急!”他随扔下刀,送李凤杰出去;到了门首,他说:“李兄你且止步,我同你再说几句话!”

  李凤杰转身,因见鲁志中手里没有兵刃,他便也将宝剑收入鞘内,然后听鲁志中说:“你虽然伤了我们的师兄弟,但是我两家且不可就因此结下深仇,明天在灞桥相见比武,也请留些情面!”

  李凤杰微笑道:“那只看你们如何了,我李凤杰是决不太为己甚的!”

  说毕,他背后挂著他才取回来的书籍和银两包裹,就向北扬长走去。

  鲁志中回到院里,东屋中此时己燃起灯来,葛志强正坐在椅子上生气,一见鲁志中,他就说:“你为甚么把李凤杰放走?难道咱们两口刀还敌不过他一口宝剑吗?”

  鲁志中说:“在西关吉祥机内,十几个人全都不是他的敌手,今天我们二人就能战败了他吗?再说又是在咱们的院里,惊了女眷也很不好。伤了咱们,咱们白吃亏;我们若伤了他,也得惊动官府。”

  葛志强说:“惊官动府我不怕!”

  鲁志中说:“可是我们也不必以官府的势力欺压一个外乡人。明天的事师兄你别管,更不可告诉鸾姑娘,我去到灞桥,给我们昆仑派争这一口气!”

  葛志强说:“明天多请上几位朋友,到灞桥去我先跟他干,等我不行了,你们再上手!”说毕,他长舒了一口怒气!

  鲁志中走了,他就关上门睡去。

  到了次日,葛志强一早起来,就一面派人去请城内著名的镖头拳师,一面在镖店中备酒。

  少时来了泰福镖店的梁振、凤山镖店的程凤山、关中镖店的韩豹、华州镖店的秦得玉以及拳师瞎老虎张八、八卦拳庞荫,连同鲁志中、金忠勇等人,坐满了两桌席。葛志强就把昨天在这里与李凤杰约定今天在灞桥相见比武的事情说了。

  那凤山镖店的程凤山立时就拍桌怒喊说:“回头我们都去!倒看看姓李的是个甚么人物,既要动手就得叫他死,受轻伤都不算。然后人命官司由我打!”

  瞎老虎张八也跳起来说:“到时诸位都别动手,只叫我一个人对付他。我昨天晚上才由武功县赶回来,就为的是要斗斗那小子,给我们关中的朋友们出这口气!”

  鲁志中却连连摆手,说:“不可如此,昨天的约会是我跟他订的,回头见了他面,我们只要把他打服就是了,不必非得叫他受伤,结下仇恨。因为听说他是蜀中龙的徒弟!”

  此时华州镖店的秦得玉,他却把一些暴躁的人都压住,说:“这位鲁大哥说得对,现在我们关中的镖行,不可再与外省人结仇了。纪广杰现在已到了灵宝县,说不定两三天他就到关中来,他对人谈说非常不满意我们关中的镖行,说我们独霸江湖,欺压外省人。假若今天我们把那李凤杰杀伤在灞桥,说不定纪广杰就能够赶来,代他打这个不平。一个是蜀中龙的徒弟,一个是龙门侠的嫡孙,他们二人一定相识!”

  秦得玉说了这些话,葛志强都有些发怔,旁的人更都杀了锐气,只有瞎老虎张八依然努嘴斜眼说:“甚么杰吧,无论他谁来,我也得把他砍成两截!”众人匆匆饮了酒,随后就汹涌地出了店门。

  这些镖头有的是坐车来的,有的是骑马来的,拥挤了一条街。葛志强是骑著一匹黑色马,鲁志中骑著白马已在前走去了。

  金志勇是出了门他又回去,找著一个伙计悄悄嘱咐了几句话。

  当下一干车马就杂乱地向东门走去。街上的人都停足观望,知道葛大爷是请了全城有名的镖头,到灞桥与人比武去了。

  一大队车出了长安东门,过十里铺再走十里就是灞桥。这里是关中名胜,灞河如带,横卧在大平原上,河身很宽;里面的水虽不深,但是清碧可爱,村上两岸扶疏绿柳,风景是美丽幽雅。桥长约数十丈,是平坦的,东西桥头都竖著高大的牌敕。两岸是一片村舍,有不少的水田,东岸却是一座繁盛的市镇,那就叫做灞桥镇。

  鲁志中第一个骋马赶到,后面的车马离著还有半里多远。

  这时就见李凤杰正持剑在桥头站立,鲁志中下了马,先将马凿在柳树上,然后徒手过去,抱拳说:“李兄你早来了吧!”

  李凤杰抱了抱拳,向对面望著那队车马,微笑道:“你们的人来得真不少呀!”

  鲁志中说:“虽然人来的很多,但只是我一个人和你交手,那些朋友不过是作我们见证。我们今天讲的是真功夫、真武艺,不可以用巧技和暗器伤人。”

  李凤杰说:“我从来不使暗器,只使我这口宝剑。”

  二人说话之间,那边的车马已将来到,秦得玉他先催马赶上前来,下了马就向李凤杰抱拳说:“这位是李凤杰兄吗?”

  李凤杰也拱了拱手问说:“这位兄台贵姓?”

  秦得玉说:“兄弟名叫秦得玉,华州的李振侠是我的岳丈。我今天来也是替你们两家了事,彼此都是走江湖的朋友,有甚么事两三句话就能说开,不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结下莫大的冤仇。”

  说到这里,他见葛志强的车马已然来到,他就举手高呼道:“今天请两方的朋友给我一个面子,都不可动兵器,真正的功夫还是拳脚。这地方很宽绰,你们两下就在这里比拳。我看著,谁要不公道,谁就不算朋友,就不算男子汉!”

  韩豹、梁振等人一齐赞成,只有程风山和瞎老虎张八,他们手中都早已亮出刀来,听了这话,未免有些不服气。鲁志中却说:“好,好,昨天是我与李爷在此订的约会,今天我先向李爷请教请教!”

  此时由桥东来了许多行路的人和附近的农民,都来看这里的一群人打架。

  李凤杰将宝剑扔在地下,挽挽袖子;鲁志中也把刀扔下,彼此一抱拳,对绕著走了半个圈子,然后李凤杰腾步过来,抡拳向鲁志中就打。

  鲁志中偏身避过,上手遮拦右脚进步,一拳向李凤杰打去,但被李凤杰“吧”地就用左手推开,随之嗖地跳起,侧身抡拳向鲁志中的后背打来。

  鲁志中急伸左臂用手将李凤杰右腕抓住,顺势向怀中一带,但李凤杰立定脚跟,纹丝不动,夺开了右手,转换拳势,反扑向鲁志中。往来又走了一个圈子,鲁志中就看出来李凤杰所使用的完全是内家拳法,不可轻敌,他随躲避著,伺伏著自己昆仑派的招数。

  鲁志中只往后退,眼看快要追到柳树下河岸旁了,李凤杰却一步一步地逼近。那边程凤山就说:“鲁志中真给昆仑派泄气!”他扔下刀赶奔过来。

  这时李凤杰已逼近了鲁志中,用沉重的拳头向鲁志中打去,但鲁志中闪身避开,撩开了李凤杰的左手,向右一蹿身,猛然下伏,嗖地一腿扫去。

  李凤杰却双足跳起,双拳盖顶去碰,鲁志中张开双手向上一举,就把李凤杰的两只腕子全都抓住。那边秦得玉就喝彩道:“好功夫!”

  不料程凤山以为这是有机可乘,他从李凤杰的身后就一脚踹去。

  李凤杰夺开右腕反将鲁志中的右臂扣住,向怀中去带,同时闪身,叫程凤山的一脚踹空。

  鲁志中就生气向程凤山说:“躲开!”

  李凤杰趁此机会又夺开了左手用个分身十字的姿势,把鲁志中抛出有两步远,然后拳随步进循环三拳,鲁志中只招架住了两拳,末后一拳就打在他的右臂上。

  鲁志中向后连退几步,算是没有倒下。

  这时程凤山已从后面扑来,李凤杰又转身迎上程凤山,一拳就打在程凤山的胸部,程凤山本已老了,当时就摔在地下。

  那边葛志强已赶了过来,与李凤杰扭在一起,二人相打相扭,简直失掉了拳脚的招数。扭至河边,忽然李凤杰推开了葛志强,一脚飞起,葛志强身子跌倒,就滚下河去了。

  那边庞荫、金志勇就一齐抡刀过来,李凤杰仍然不慌不忙,身子闪转腾挪躲著二人的兵器,同时趁空用拳去打,两人一前一后将李凤杰围住。

  这时葛志强也由河中水淋淋地爬出来,抄了刀要过来杀李凤杰,瞎老虎张八早把李凤杰的宝剑拾起来了,他虽不过来,但却跳起脚儿来,说:“杀,杀,杀呀!”

  李凤杰早徒手将庞荫打倒,而将那口刀夺在手中,他就单刀敌住了葛志强和金志勇。

  三口刀上下翻飞,往来十余合,葛志强虽使尽了昆仑派的刀法,但却无法取胜,金志勇抵挡不住了。

  忽然那边众人高呼:“来人了!”

  李凤杰一面与葛金二人相持,一面向那边看了一眼,就见由西边大道上飞驰来一匹红马,马上一个女子,穿著银红衣裳白裤子,正是李凤杰所认为刀法很好的那个女子。

  金志勇这时却跑到一边了,他招手说:“快来,快来!”

  阿鸾马到临近,她早已取出刀来,跳下马奔过来就说:“葛师叔闪开!”

  葛志强正在刀法错乱之下,他赶紧抹头走开。

  李凤杰也不追赶,只是微微笑著,等阿鸾的刀嗖地劈过来时,他就用刀相迎。

  河岸之上,柳树之外,这一男一女双刃飞翻,各不让步;只见刀光映著日光,闪烁夺目,钢铁相击著锵锵地响,恶战二十余合。

  那边鲁志中、葛志强恐怕姑娘有闪失,就也一齐抡刀过来。

  李凤杰敌住三人,又交战五六合,他就渐渐向后退去。那边韩豹也举著一杆花枪奔过来,扑向李凤杰猛刺。李凤杰一面向后退,一面笑道:“你们真不槐是关中的英雄,刀多手众!”向后退著,忽转身就跑。

  金志勇、程凤山拦住桥头,庞荫、张八、秦得玉等人挡在西面都说:“别让他跑了!”

  李凤杰却直扑瞎老虎张八,一刀就将张八砍倒,顺势急将自己的宝剑抢在手中,却把钢刀扔了。

  此时他手中有了宝剑,就如虎生翼,如龙得水,抖起剑光,返身扑上众人。只听锵锵锵,李凤杰的宝剑,将众刀磕得纷纷后退,他的身子就如一只飞燕似地在刀丛里跳跃飘忽,东遮西护,前挡后栏,休想叫别人的兵刃近得他的身。

  这时只有鲁志中和鲍阿鸾还能抵挡得住,其余的人全都不行了。

  一霎时只听几声惨叫,程凤山和金志勇全都被剑刺伤了,李凤杰又抡剑转取韩豹。韩豹用枪去迎,喀的一声宝剑就将花枪的杆子斩断,韩豹转身就跑。李凤杰奔过去,宝剑如鹰翅下击,又听得一声惨叫,血水横飞,韩豹摔在地下。

  桥上的人就一齐惊喊说:“出了人命啦!……”

  阿鸾也大喊道:“你休想走!”飞步奔将过去,一刀向李凤杰的后背猛砍去,李凤杰急忙翻身以剑相迎。

  锵锵连声,阿鸾虽觉得手痛,但不退后,一手要抓李凤杰一手还抡刀,向李凤杰砍去。

  李凤杰以剑挑起,撩开了阿鸾的钢刀,斜身撤剑。这姿势极为恶毒,眼看剑锋就要触到阿鸾的胸部,但这时桥上忽有人大喊一声!

  李凤杰赶紧收回剑去,跳到一旁,桥上有一个骑白马的少年,已挺剑跑了过来。

  李凤杰抛开阿鸾,用剑直取这人。

  这少年将剑一抡,叫阿鸾、鲁志中、葛志强三人全都躲开,他迎过去独战李凤杰。

  只见两道寒光乱闪,两个灵便的身躯往来跳跃,随战随走,二人已相持走出百步之外。

  阿鸾要追奔过去,却被鲁志中又拉住她。她捉刀喘著气,就见那边的二人已交手三十余合,渐渐李凤杰向南退去。

  那少年仍然不舍。挺剑追逼,将十余合,只见李凤杰已坐在地下,他横著剑架住了对方的剑。

  那少年忽然撤剑向李凤杰胸际刺去,寒光一阵乱眼,李凤杰一滚身又用剑遮住对方的剑。

  对方那少年却抽剑回来,向李凤杰的腰间拍了一下,李凤杰就挺身站起来。

  阿鸾和鲁志中等人全部赶过去,只见李凤杰满面通红提剑下了河,膛著那没膝的河水走往对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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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双杰决雌雄血光染剑  十年怀仇恨盛气传书

  这里那少年回身摆手说:“算了!放他走吧!反正他知道他是败了。”

  阿鸾却回身就跑,跑过去牵马就要过桥,去追李凤杰。那少年却追赶过去,一手提剑,一手拉住了阿鸾的胳臂,笑著劝说:“姑娘,你追他作甚么?我敢保他过了这道河决不敢到桥西边来了。”

  阿鸾红著脸夺过胳臂,气得跺脚说:“莫非他就跑了?白叫他杀死了人!”

  少年却微笑道:“你们这些个人打他一个,本来是你们的理亏!”

  秦得玉也过来相劝。鲁志中就抱拳向这少年问道:“这位兄台贵姓名?”

  那少年说:“姓纪。”

  旁边秦得玉惊讶地问:“莫非阁下就是纪广杰吗?”

  少年点了点头,微笑著。

  葛志强等人一听这人就是龙门侠的嫡孙纪广杰,随就一齐赶过来见礼,都说:“纪兄的大名我们真是久仰了!”

  纪广杰也抱拳,说了几句客气话。

  旁边阿鸾姑娘本来正钦佩这少年的剑法高超,武艺在那李凤杰之上,但是他的举动有些轻浮,却又使自己生气,如今一听原来他就是轰传多日的那个纪广杰,她就不由更是惊讶注意。

  只见纪广杰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生得神情英爽,身体短小精悍,面色微黑,身穿一件青洋绉裤褂,他那口剑是系著红丝的穗子。

  当下葛志强、鲁志中一面叫来闲人,把死伤的人抬到车上,一面极力拉拢纪广杰,要请纪广杰在此等候一会,然后一同进长安城到顺利镖店去歇息。

  纪广杰却说:“我来长安是为望看我的舅父,至少我要在此住两三月,以后我们聚会的日子很多,改日再打扰吧!”说时他走到桥边,那里就有他一个仆人,牵著两匹白马,纪广杰将宝剑收入鞘内。

  葛志强、鲁志中、秦得玉三人,又走过去问说:“不知令亲住在城内哪条巷里?”

  纪广杰说:“舍亲住在盐店街,开设广益福钱庄,到那里就可以找到我。”说著上了马,一抱拳,说声:“再会!”他就带著他那个仆人走。走出不远,他还回头看了看,又抱抱拳,便扬长走去。

  这里阿鸾、葛志强等人,看得那两匹白马去远,他们才回转头来。见临时雇来的那些闲汉已把受伤的程凤山、金志勇、张八,和惨死的韩豹都抬在车上。

  葛志强不禁叹息挥泪,本镇上的两个官人这时才敢过来。葛志强说:“凶手已经跑了,你们也不必往上呈报了。”随给了官人十两银子,托他们分散给在旁帮忙和看热闹的人,嘱咐他们不可把今天这件事对旁人去说。然后葛志强等人就上马,跟著车回长安城去了。

  葛志强一路叹息著说:“我们昆仑派几十年来的英名是丢尽了!一个小小的李凤杰,我们就叫他大杀大砍,两次死伤了七八个。人家纪广杰一来到,不费力就将李凤杰制服,我们真羞得慌!这样还开甚么镖店,还走甚么江湖?我看不如我们昆仑派的徒众,一齐去见师父,痛哭一场,然后把我们的镖店全都歇业!”

  此时他身上的泥水已被阳光晒干了,但样子越发显得狼狈。鲁志中、梁振等人全都在马上低头不语。

  阿鸾气得一副娇客始终是紫的,她忿忿地说:“凭甚么把昆仑派的镖店全都关门?你们都不开我开,我不但还得在江湖称英雄,过两天我就跟纪广杰比比武。再过几天,我就找那李凤杰报仇去,这个仇决不能不报。方才,你们要是叫我一个人与他交手,我敢保决不能放他逃跑,你们却在中间乱搅,弄得我刀法也施展不开!”她这样说,连葛志强也不再言语了。

  回到城内,葛志强先派人把死伤的人都送回各自的家中,他回到镖店内就躺在床上发愁。

  阿鸾气得在她住的屋内,口里不住地怒骂,又拍桌子跺脚。整个镖店里的人都垂头丧气,没有一个像往日那般高兴的。

  鲁志中在葛志强的屋中,发了半天的愁,想了半天。然后他就抬起头来说:“师兄,咱们光会发愁也没有用,人的武艺有高低,比起武来,就有赢输胜败。现在这件事不算甚么,镖店还得开,江湖还得走,仇也得报,江小鹤如来了咱们还得对付他!”

  葛志强说:“江小鹤来,我倒不怕。就是现在,我真没有脸出门再见人了!”

  鲁志中摇头说:“我看真正的后患还是江小鹤!咳!现在且不要提他,只说目前,纪广杰的武艺今天我们是看见了。他的武艺不仅比我们高强,还在李凤杰之上。这样的人物真不愧是龙门侠的嫡孙,真是名不虚传。今天与李凤杰比武,咱们以众欺寡,原是咱们的理亏,但他却能帮助我们将李凤杰驱走,可见他是很看得起咱们昆仑派。他那个人很和蔼,年轻好事,咱们不如跟他深交一交,一来防备李凤杰卷土重来,二来也预备江小鹤来时,咱们有个好帮手。”

  葛志强不等他师弟把话说完,就摇著头说:“我们昆仑派自己不行,请人家龙门侠的孙子给我们助威,那连师父三十年来的名声都丢尽了!”

  鲁志中说:“不然,师父也一定愿意的。蒋志耀师兄随鸾姑娘到大散关的那天,他曾对我说过,此番出来,不仅是叫鸾姑娘见见世面,也是要给姑娘寻个女婿。在他临走时,师父就把此话悄悄告诉了蒋师兄。无论在甚么地方,只要遇著少年有才,武艺超过鸾姑娘以上的人,就可以叫他们成亲。”

  葛志强就跳下床来,说:“要说起来,纪广杰可真够得上少年有才,武艺不但比阿鸾姑娘高得多,连师父也许敌不过他。若论家世,龙门侠纪君翊的孙子,叫起来有多么响亮!”

  鲁志中说:“这真是一件天配良缘,机会不可错过。何况蒋志耀已回汉中请大师兄去了。”

  葛志强说:“就是大师兄不来,我们也可以给他女儿作主。”

  于是葛志强就留鲁志中在家,叫他时时看著阿鸾,别叫阿鸾出门。他就赶忙回到北房换衣服,并叫外面备车。少时葛志强换得衣冠齐楚,与刚才由河里爬上来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了。他带著个仆人,出门上车往盐店街去拜访纪广杰去。

  那纪广杰现在住的地方是广益福钱庄,买卖并不大,是他舅父赵保福与别人合伙开的。纪广杰就歇在柜房里,所以葛志强访他,他也就在这里接见。二人先述了些江湖客套,然后葛志强就询到纪广杰的家世。

  纪广杰就说:“先父去世于先祖之前,先祖本来对江湖极为灰心,所以在先父在世时便弃武学文,可是科场不利,只中到秀才,便坎坷以终。兄弟在幼年时也曾从先父受业,十五岁时中了秀才。可是先祖父便不愿将武艺绝传,令我一方面从父习文,一面从祖学武,为的是将来倘或功名不能进身,也可以以武谋食。十年以来,父祖均已见背,家中只有寡母和族兄嫂。我也是因为科场不利,所以才出来阅历阅历,在河南结交了几位朋友。现在去来关中望看母舅,过两三个月我就要起程到京都去谋个出身。”

  葛志强听了纪广杰这番话,他心里更是欢喜,赶紧说:“纪兄弟你就在这里多玩些日吧,不必急急忙忙到北京去。我们兄弟一见如故,过些日或师父鲍昆仑还要到长安来,他老人家也是久仰你的大名。”又说:“今天要不是兄弟你帮助把李凤杰打走,我们昆仑派真丢尽了人!回头我那师父的孙女在镖店里就非常夸你,求我把你引见给他,她好向你讨教武艺。”

  纪广杰听了,不禁微笑,就点头说:“很好,晚间我到你那里去,我们再细谈吧!”

  因为这柜房很狭小,而且伙计们出来进去的也很多,不便谈话,葛志强又坐了一会,便告辞走了。他离开这钱庄又到韩豹、张八等死伤的人家中去探慰了一番,赢得怀满愁惨。但心中稍稍安慰的就是纪广杰已肯与自己结交,有这么一个本领高强的人,实在能维护自己现有的事业,并且他倘若与阿鸾成为匹配,那简直就是昆仑派的一家人了。

  回到店中他就命人办席置酒,并令人在柜房对面打扫出一个干净房屋来。当日又有镖行许多朋友,来到这里向他探问,葛志强只得老著面皮说:“李凤杰早被我们打走了,不过因为他是蜀中龙的弟子,所以武艺也颇是了得。韩镖头、程镖头、张八和我的师弟金志勇就受了伤,尤其是韩镖头真惨,他竟为我的事负伤而死。”

  别人都向葛志强劝了一番,又提到关于纪广杰之事,葛志强当然也加上一番吹嘘,说自己与纪广杰早就相识,而且他的爷爷与我们师父又是老朋友。

  今天他是要到省中来,从灞桥经过时正遇见我们把李凤杰围住,眼看就要他的性命,纪广杰赶紧过去相劝,我们才把李凤杰放走了的。

  别人其实早就知道今天午前灞桥边争斗的详情,但是都不能点破,都夸赞了葛志强一番,然后都走了。

  这些人走后,葛志强反倒很惭愧,到里院看了看儿子的伤势,仍然很重。听儿媳说刚才阿鸾要走,被鲁志中栏住,她几乎同鲁志中动起刀来。

  葛志强一听,又不禁十分担忧,赶紧到阿鸾的屋里,说:“姑娘你别著急,反正李凤杰虽然跑了,但早晚我们要把他捉住报仇。方才有由汉中来的人说,你父亲一半日就要动身,大概再有四五天就可来到,我也托了朋友到镇巴县去请老爷子。老爷子虽然多年没有出门,可是这回我们昆仑派遇见了大对头,他老爷子也不能不出马了。”

  阿鸾一听她的祖文和父亲都快到这里来了,她便信以为真,虽然怒犹未息,但却点头说:“好吧,我等我爷爷来。我跟著他老人家一同出关找李凤杰去,用不著别人帮助。”随又问:“那个纪广杰现住在甚么地方?早先听人说他不是也要跟我们昆仑派斗一斗吗?”

  葛志强摇头笑著说:“早先的那些话,全是别人误传,其实他跟我们都是一家人。你看今天他在灞桥帮助我们赶走了李凤杰,就可以知道了。这人实在是一位少年英雄,今年才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如今来是看他舅父。我打算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好跟他讨教些龙门派的武艺。今天晚间我就请他来吃酒,姑娘你也可以与他见上一面。”

  阿鸾生著气摇头说:“我不见他!”

  葛志强说:“姑娘你别恼。你要在家中,无论是谁,我也不能引他来见你,可是你现在出门走江湖来了,不能再细讲甚么规矩礼教,何况纪广杰与我们昆仑派原是世交,他和你也如同异姓兄妹,见见面也没大妨碍。因为我刚才去找他,他一见我的面就说:在灞桥跟李凤杰对敌的那位姑娘是谁?我就说那是我师父的孙女。他就说,怪不得有那么好的武艺。”

  阿鸾一听纪广杰夸赞了自己,心中不由有点儿高兴,但又一细想,就还是摇头说:“我不见他,他要是想跟我较一较武艺倒行。葛师叔回头等他来了,千万向他询问李凤杰的来历,并问李凤杰现在逃往哪里去了?我看今天在灞桥他能将李凤杰放走,大概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说不定他们还许是师兄弟,要不然怎么全部叫甚么杰呢?”

  葛志强抢著说:“那倒不是,他们二人绝不会相识,要不然纪广杰岂能帮助我们?无论如何今天李凤杰算是败了。”

  说毕,葛志强又到外院去张罗一番,并与鲁志中商量好了回头向纪广杰说甚么话,怎样套近。

  到了晚间,只有华州镖店的秦得玉,是被葛志强找来作陪。

  在点上灯之后,那纪广杰方才来到。他仍然带著仆人,骑著两匹马,那仆人并给他捧著剑。

  纪广杰身穿紫酱的绸衫,头戴便帽,足蹬薄底官靴,手持一柄折扇,丰姿潇洒,举止豪爽。

  葛志强、鲁志中、秦得玉等三人,就十分谦恭客气地把他让到西房内。

  纪广杰一看屋中摆上了一桌丰盛的筵席,他就拱手说:“诸位何必这样客气?随便有点酒就行了,这样真使我不安!”

  葛志强笑著说:“这是第一次请你,以后我们天天见面,就跟一家人是一样,再没有这些客气了。”

  纪广杰笑了笑,随就宽去了长衣,里面露出一身米色绸裤褂。

  葛志强等人让他就上座了,他也不甚推辞,随坐在上首。葛志强先给他敬酒,纪广杰就说:“我们还是自斟自饮吧,不要客气。”

  于是四个人对座畅饮高谈。纪广杰就说他祖父龙门侠生平的事迹,又说他本人此次在河南各地闯荡的经过。怎样在洛宁县创伤了铁臂猴梁高,在开封府拳打神鹰高庆贵。他说得眉飞色舞,真使葛志强等人不胜拜服。

  最后又说到李凤杰,纪广供说:“此人我久闻其名,并且在开封府我还见过他一面。他大概也是个不第秀才,据他自称他是蜀中龙的弟子,是真是假还不一定。不过此人的剑术确实不错,近一二年来他在江南颇做了些侠义的事情,所以今天我只将他打败,并不伤害他的性命,便是这个道理。可是这只是第一次,若是第二次他再犯到我的手里,那就难保不伤他了!”

  葛志强点了点头,他饮了杯酒,就忿忿地说道:“纪兄弟,你虽然不肯伤了他,放他走开,但我们与他的仇恨是不能解开了。十天之内他杀伤了我儿子,杀死了我师弟苗志英,今天又死伤了这许多人,如若把他放走,那显著我们昆仑派和关中的镖头拳师都太无能了。所以我们现在已有人到别处请朋友去了。到时朋友请来,这里的丧事也办毕,我们就要分头去找李凤杰。虽然不必一定害他的性命,但是也要出出这口恶气。”

  纪广杰就说:“到时我一定帮你们诸位的忙。今天在灞桥边虽然我的剑下留情,但李凤杰他必不服气,迟早他还要来作对,但我是一点也不恐惧。不要说他是蜀中龙的弟子,就是蜀中龙现在尚在人间,他本人若是毫不客气,找了我来,我也要斗他一斗!”

  葛志强等人听纪广杰应允帮助他们对敌李凤杰,他们就全都非常欢喜。鲁志中并因此问说:“纪兄,你从外省来,可知道江湖间有个江小鹤吗?”

  纪广杰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只不知他是哪里的人,与鲁兄怎么相识?”

  葛志强冷笑说:“那是个无名小辈,与我昆仑派积有素仇,后来他拜了个老师,也是江湖无名的人物。”纪广杰摆手说:“那不足为虑!近百年来江湖有名的人物除去先祖龙门侠,就是蜀中龙。如今我们眼见蜀中龙的弟子李凤杰本领也不过如此,旁的人还能教得出甚么好门徒来?”

  秦得玉点头说:“这话对!”

  于是葛志强又擎了满满的一杯酒递给纪广杰。纪广杰笑著,接过酒杯,刚要住口中去饮,忽听“吧”的一声巨响,由外面飞进一片瓦片,把桌上的一个磁盘子打了个粉碎。

  屋中的人都惊慌地站起身来,纪广杰吩咐灭烛,立时屋中几盏灯几支烛全都灭了。

  葛志强等人都由壁间去摘刀取剑,纪广杰由他那仆人的手中掣剑在手,悄声嘱咐葛志强等人说:“不要慌乱!这一定是李凤杰,交我拿他!”

  一言末了,对面东房上早已有人相打起来,只听刃物相击,声音十分响亮。

  纪广杰赶紧持剑出屋,葛志强等人也就跟随出去。

  只听东房上有女子声音大喊道:“谁也不许来帮助,谁要是帮助我,我就拿刀砍谁!”

  纪广杰听了,不禁微笑。他提剑蹿上房去,那女子却抡刀向他杀来,厉声问道:“你是谁?”

  纪广杰躲避开这女子的钢刀,挺剑去战那边的李凤杰。

  李凤杰却趁空跳到邻店的房上,在那边还哈哈大笑。

  纪广杰大怒,踏著房瓦,飞似地追将过去。

  那李凤杰却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一般,少时就没有踪影,纪广杰因为脚下所踏的都是铺户的房屋,那户里的人都惊慌起来,点起灯笼来高声喊著拿贼。

  纪广杰不便再往下追赶,只得忿忿地提剑回镖店。

  此时葛志强、鲁志中己把阿鸾劝得下了房,拦住她,不叫她去追。

  阿鸾却不住顿著脚大骂,并且拿著刀乱抡。

  葛志强把她手中的刀夺过去说:“师侄女,现在的事情不可暴躁。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怎可去追他?倘或你有了点小小舛错,过几天师父和师兄来了,我们有甚么脸见他?”

  阿鸾顿著脚说:“甚么话?你们太怕事,你们太软弱无能,叫人家把我们昆仑派都欺负完了,你们还舍不得拼出去!”

  这时纪广杰已由房上跳下来,他就摆手说:“鲍姑娘你不要著急,现在李凤杰找了我来,那很好,我想他一半日内也不能离开此地。明天我一定能把他拴来,捆著,交到这镖店里!”

  阿鸾气得顿脚说:“我们的事凭甚么叫你来管?难道没有你姓纪的,我们就捉不著李凤杰了吗?”

  纪广杰只是微微地笑。

  这时两屋内又点起灯烛来,纪广杰就说:“请鲍姑娘也去跟我们喝一杯酒。我想李凤杰回头许还来,他若来了,那时我们一定全部不上手,只叫姑娘一人去斗他。”随说随笑,他先走进西屋里,将剑交给仆人入了鞘。他仍高踞首座,自己斟起酒来喝。

  阿鸾也随著葛志强进屋,她也不喝酒,只坐在一张凳子上,手里永不放下刀,两眼专瞧著门外,仿佛急盼著那李凤杰能够重来才好。

  纪广杰此时却从容恬静,依旧与会志中等三人擎杯畅饮,并且时时偷眼去窥阿鸾。

  此时葛志强十分的烦恼,而且提著心,勉强还跟纪广杰应酬著谈话。及至酒足菜尽,时间已深夜了,纪广杰已有些醉意,他越发用眼去瞧阿鸾,并且连声赞说:“这姑娘的武艺真是高强,我实在佩服,现在江湖上的侠女还真是少有。”

  阿鸾却未与纪广杰谈一句话。她在屋中坐一会,就捉刀出屋,蹿上房去,又去搜查贼人。

  当夜葛志强就留下纪广杰在那间收拾好了的房屋中歇宿,秦得玉睡在柜房里。

  阿鸾手不释刀,在前后院的各房上走来走去,一夜也未睡。

  葛志强、鲁志中也时时在警戒著,并未合眼,所幸倒是并未再发生其么事情。

  到了次日,纪广杰命仆人回广益福钱庄去取行李,他就决心在这里长住。他穿著绸衫,抱著宝剑,整天在长安市上漫游。酒店茶肆、客房旅舍,他全都找到,总没有那李凤杰的踪迹。

  晚间他微笑著回到镖店,葛志强又备酒与他在西房里畅饮,刀剑全都预备在手下,并把西房的房门大敞,专为等候李凤杰前来。

  鲍阿鸾姑娘也是骑著马带著刀在外面寻找了半天,晚间又捉刀在房上来回地走,但是那李凤杰竟毫无声息,弄得众人的心里全都非常急躁。

  两三日后,纪广杰就命人裁了许多张纸条,他自己动笔,在纸条上写道:“捉拿李凤杰。盗贼李凤杰曾于日前杀伤本店镖头数人,胆小畏罪,逃匿无踪。如有人知其下落,至利顺镖店通风报信者,赏银二十两,决不食言。”一共写了十几张纸条。

  这时葛志强走进屋来,他看了就皱著眉说:“这恐怕是白费事吧?李凤杰那人很狡滑,有人若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不等我们找去,恐怕他就早已跑了。”

  纪广杰却微微笑著,说:“你不必管,我这办法一定有效果,今晚就可把李凤杰捉住。”于是他命镖店的伙计分头去贴传单。传单贴在城内城外各要路口,便许多人都围著看。

  这件事越发轰动了。葛志强又到各衙门去托人情,并说明此事。鲍阿鸾仍然骑马在各处找,那纪广杰却在镖店中磨锋以待,但直到傍晚,还听不见关于李凤杰的一点消息。

  纪广杰真急躁了,他就连长衫也不穿,剑鞘也不带,只提著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出门,在杂乱的人丛中行走。走过了许多条街,有许多人用目看他,他也注意去听别人的谈话,但却仍得不到李凤杰的下落。他使进了一家酒楼,闷闷地饮酒,饮得半醉,方才捷剑走出。此时已交过二鼓,街上往来的人已稀,天际星月茫茫。

  在将走到利顺镖店门前之时,忽听“吧”的一声,有人用一种刃物从后腰拍了一下。

  纪广杰大吃一惊,酒意全失,一跳躲开,翻身抡剑,向后面就砍。后面的人也急用剑相迎,“锵锵锵”宝剑相击了几下。

  忽然那人退步将剑架住,发著李凤杰的声音,微笑著说:“住手!”

  纪广杰探臂挺剑,冷笑问说:“你怕了么?”说时毒蛇攒心,猛向对方胸口刺去,“当”的一声被李凤杰用剑磕开。

  李凤杰反手,用剑横扫,纪广杰就以剑撩开。二人同时进步,剑压住剑,手握住手,脚也蹬住脚,但处处势均力敌。

  李凤杰又微笑道:“我若怕你,还不找你来呢!”说时脚下一用力。

  纪广杰赶紧撤步,右手压住李凤杰的剑,要向外去撩,要反剑去刺,同时左手用力将李凤杰向怀中一带。但李凤杰早已夺过手去,抽回剑去,改变了剑式,闪身直前,上左足纵右足,右手掌用虎口勃猛地向前一刺。

  但纪广杰急忙纵步伏地,以回风式抖剑横砍了去。

  当时两剑又“锵”的一声响了,李凤杰退步哈哈大笑,说:“佩服,佩服,可惜此地狭窄,剑法展不开!”纪广杰怒喝道:“休说闲话,今天我就要你蜀中龙弟子的性命!”

  李凤杰依旧笑著,奋力用剑去挡。

  这时就有人看见他们二人的争斗,跑到利顺镖店里报告去了。

  李凤杰收剑退身就走,纪广杰赶紧追出巷口之时,李凤杰忽然转身横剑道:“姓纪的,你不要逼我太甚!前天在灞桥边,因我一人与那许多人鏖战,在我精疲力尽之时,你才赶到,我才败在你的手下,那你完全是侥幸获胜。真要交锋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在此处争斗有许多不便之处,因为地方狭窄,而且你的党羽也太多。”

  纪广杰摇头说:“那些人并不是我的党羽,我也不是为他们报仇出气。我只是憎别人用剑来对我这口宝剑,假若你弃剑使刀,我便可以饶恕了你!”

  李凤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宝剑只许你龙门纪家一家使用么?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二人争斗也看不出谁的剑法优劣。这里离著我的住所不远,你何妨到我那里谈一会?我们商一个比剑的处所,不令别人知道,到时打只是咱们二人,决定一个胜负。还有,你放心,我住那个地方决无埋伏。”

  纪广杰嘿嘿笑道:“有埋伏我便怕吗?走!”

  这时那利顺镖店的人已找进胡同来了,纪广杰就向李凤杰说:“快走!”

  于是这两人也不再交手,就提剑并行。转过了几条黑暗的小巷,就到李凤杰的寓所,原来是个住宅的门前。李凤杰一上前打门,少时就有人把门打开。

  纪广杰一看,原来是个老妪,李凤杰让纪广杰进来,那老妪随著把门关上了。

  这院中非常清静,只北房中微有灯光。纪广杰随著李凤杰进屋一看,却见屋中并无一人,四壁琳琅满目,尽是书籍,桌上还摆著几卷书。

  纪广杰就问:“这是甚么地方?”

  李凤杰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家里,前天我从灞桥回来,就寄宿在这里。但你回去千万不可对别人去说。”

  纪广杰笑道:“你把我纪广杰看得太不是英雄!”随就靠桌坐上,右手握著宝剑,左手就不禁翻起案上的书来。

  只见一卷《新唐书》内,夹著一张朱绿丝的话笺,却是李凤杰的新作,其中有几句云:“江水夜寒惊玉剑,关山春暮纵良驹。”

  纪广杰看了,不禁击节赞赏。

  对面李凤杰把宝剑放在桌上,剪剪蜡烛,笑问道:“你看,我这个盗贼还会作诗,你只悬赏二十两捉拿,未免太少了吧?”

  纪广杰不禁脸红,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是这等人,再说我命人四处黏贴告白,原是我激你自己出头,并不是真要捉拿你。”

  李凤杰冷笑道:“你真若打算捉拿我,恐怕我倒不像一般盗贼那么容易拿了!”

  纪广杰一听这话,立时掷下书卷,站起身来,持剑又要与李凤杰就地交手。

  李凤杰却摆手微笑,说:“这不是打架的地方,在这里住的那位朋友,他的胆子极小,不可惊动了他。再说我好意把你让了来,你应当讲些客气,因为我听说你也是个念书的人。”

  纪广杰放了剑去,又看了看李凤杰,便问道:“你这么年轻,又是这么好的文学和武艺,为甚么不去谋个出身,却要做这些事呢?”

  李凤杰冷笑问道:“我做了甚么事来?我真像你所说的,做过盗贼吗?”说到这里,李凤杰也有些激怒,便说:“纪广杰,按理说你的祖父与我的师父同是武当派的传人,当年他们也都是好友,你我不可结仇,但如今你竟诬我为盗,这实在是欺我太甚!在此地的那些昆仑派的人中间打搅,我不愿与你交手。你若有胆,明天咱们可以到潼关会面。”

  纪广杰说:“潼关会面,那很好,到时你准去么?”

  李凤杰说:“当然准去,咱们谁也不许携带助手,明日下午在潼关见面,索性较量个高低,死伤在所不悔!”

  纪广杰点头说,“好!那么咱们一言为定,我走了!”当下他转身出屋,提剑上房走去,李凤杰也没送出屋来,纪广杰由北房转到东房之上,还见那房中灯光晃晃,并有李凤杰的影子,他是正在那里看书。

  纪广杰便不禁暗暗有些敬慕,心说:“真是位少年的儒雅侠士,可惜无意之中我们竟走到敌对的地位了。”

  回到利顺镖店中,这里正在忙乱,葛志强等人全都提著刀在门前张望,一见纪广杰回来,就问道:“又放那李凤杰跑了吗?”

  纪广杰摇手说:“不是李凤杰,是我的另一个朋友。我们比剑玩了一玩,后来到他家里谈了一会。”

  鲁志中等人都十分惊异并以怀疑的眼光来看纪广杰。

  这时阿鸾回来了,她急躁地直头向纪广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你是跟李凤杰勾结,故意搅闹我们这里吗?”

  纪广杰摆手说:“姑娘你说这话,实在是冤枉我。假若我真与他相识,存心搅闹,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你们对付的了,何必我还搀在里头?”

  鸾姑娘忿忿要跟纪广杰吵嘴,却被鲁志中把她劝回里院。

  这里纪广杰就叹息了一声,向葛志强说:“刚才我已听朋友对我说了,那李凤杰确实是蜀中龙的弟子。此人是文武全才,本来应当跟他交个朋友,但现在为你们诸位的事情,我已与他结下嫌隙,一二日来说不得要与他宝剑决一生死了!”说完了,回到他住的房中,非常闷闷不乐,却又兴奋得睡不著觉。

  到了三更以后,镖店已闭上了大门,慌乱了半天的那些伙计们全都歇睡去了。纪广杰侧耳向屋外去听,还有不断地轻轻脚步声,并且房上的瓦也似乎微微地响。

  纪广杰又觉得很好笑,提著宝剑开门出屋就听房上有女子的声音问:“谁?”

  纪广杰笑著答说:“是我。”

  房上的阿鸾没有言语,踏著瓦往后院房上去了。

  纪广杰四下去看,各屋中已都熄灭了灯光,他便蹿上房去,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他将宝剑就放在瓦房上,慢慢地弯著腰也向后院走去。

  此时,阿鸾已由房上跳在后院平地上,她提著刀又在后院中走了几个圈子,便像是很疲倦似地,进到西边一间有灯光的屋中去了。

  纪广杰也跳下房来,压著脚步声音,走到西房的窗前。闭著气待了一会,然后用指甲沾点口液,轻轻地将窗纸刮破了一个小窟窿,同里一望。就见那阿鸾姑娘正在解上身的钮扣,仿佛要换衣裳,或是要就寝似地,纪广杰就蓦然拉门而入。

  阿鸾惊得“啊”了一声,立刻将刀抡起。

  纪广杰却摆手说:“姑娘别急,我来是为跟你说几句话!”

  阿鸾的脸色立刻现出一阵绯红,由红又转为紫色,瞪著眼睛忿忿地说:“黑天半夜,你到我屋中来,是有甚么事情?”

  纪广杰微笑著说:“刚才我确实见著了李凤杰。我们两人约定地点,明天比武。姑娘你若想去,明天我可以领著姑娘去看一看,但不可叫别人知道!”

  阿鸾一听,立刻就焦急地问说:“你们明天是在甚么地方比武!到时我也去!”

  纪广杰摆手说:“请姑娘小声说话!方才我见著李凤杰,他非常讥笑我们,说昆仑仗著人多,与他为敌,其实是不中用。”

  阿鸾说:“人多倒手乱了,所以几次都是他占胜。明天的事,到时你也不用去了,你把约定的地点告诉我,我独自去与他争斗好了。”

  纪广杰微笑著,说:“那如何能成?他约定的是与我交手比武,姑娘若去了,他一定不肯交战,就设法逃走,以后再找他可就难了。明天这样,请姑娘于清晨骑著马到灞桥,我们在那里见面,然后,同去找李凤杰。到时姑娘先看我们二人比剑,不可上前帮助,以免又被他耻笑。如果我的力量实在不行,那姑娘再上前去拿他。”说到这里,微笑著,拿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著阿鸾。

  阿鸾就点了点头,说:“明天清早在灞桥准见,你去吧!”

  纪广杰微笑著,又嘱咐阿鸾别叫旁人知道,他就转身出屋,身后的阿鸾就将房门闭上了。

  纪广杰飞身上房,踏著瓦走到前院,拿了宝剑,然后跳下房去,进屋关门就寝了。但他脑里总是痴想著阿鸾,觉得真是世间罕有的美人,江湖难寻的侠女。

  到了次日,一清早纪广杰起来了,就见阿鸾已然牵马带刀出门去了。纪广杰暗暗微笑,他却从容不迫地更换衣裳,又吩咐镖店的伙计赶紧到各处,将昨天黏贴的那悬赏捉拿李凤杰的帖子全都撕了去。

  少时葛志强来到这屋中,就说:“计算日子,我们请的那些人都快来到了。今天汉中府就许有人来,如若李凤杰逃往外省,我们也要找了他去。且请纪兄弟在我们这里多住些日,帮我们办完了这件事情,以后我们昆仑派的人都得说你是位好朋友!”

  纪广杰点头说:“我一定帮你们了结这件事,今天我还要出城寻那李凤杰夫呢!”

  葛志强出屋之后,纪广杰就命人备马。随后他携带宝剑,就出了镖店,往东走,策马出了长安东门,便放辔快行。

  这虽然是早晨,但天气十分炎热,纪广杰走得太急,及至来到灞桥,他已满头是汗。扬目前望,就见河边柳荫影里系著一匹红马,那阿鸾穿著白绸小衫,葱心绿色的绸裤,正站在树下向他高高地举著鞭子。

  纪广杰微笑著催马来到近前,那阿鸾已解下马来,跨上了蹬。

  纪广杰就说:“天太热,咱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好不好?”

  阿鸾说:“歇甚么?赶了去捉住李凤杰,然后再回长安去歇著不迟!”说时她已骑上了马,挥鞭过桥走去。

  纪广杰也只得策马跟著过了灞桥,他在阿鸾的马后就说:“不过,今天咱们见了李凤杰,也得在下午。就是见了面立时就能取胜,我想今天也赶不回来了。”

  阿鸾问说:“你们约的是甚么地方?”

  纪广杰说:“在潼关,离此二百七十多里。”

  阿鸾冷笑说:“那还算远?快走!”

  说时纵马飞似地驰去。

  纪广杰就在后面紧紧跟随,手摇著丝鞭,眼睛瞧著阿鸾那俊俏的背影,虽然直流汗,但他竟忘了天气的炎热。心中发著一种幻想,就是想著:看昆仑派的那些人对我都非常敬重,这姑娘大概还没有订亲,我若跟鲁志中、葛志强等人一提说,他们一定肯为我做媒。

  我是龙门侠的嫡孙,家世不低,鲍老拳师还能不乐意吗?将来我们结成良缘,一同去走江湖,那时谁不羡慕我们这一对英雄情侣。心里越想越高兴,就紧紧催马。

  赶过了阿鸾的马头,他就回首笑著说:“姑娘的武艺真是高强,我想老拳师传授武艺之时一定有点偏心。不然如何姑娘的武艺反倒比那些师叔们还好?我有许多朋友,他们不相信现今江湖上还有女侠,将来我要请姑娘同我去见见他们,叫他们惊讶一下。”又说:“姑娘的武艺真是使我钦佩。我今天请姑娘一人帮助我,胜似请长安所有的那些会武艺的人帮助我。”

  阿鸾姑娘禁不住纪广杰连说好话,她便也辗然微笑,娇声儿说:“我看你的武艺也实在不错,怪不得你走江湖不久,就这样有名呢!”说话时,她芳颊上禁不住飞上了一层红晕,但忽然她又似想起了甚么事情,便将脸色一变,急躁地挥鞭说:“快走!快走!先不要说闲话!”

  此时纪广杰的精神更为兴奋,他的马在前,阿鸾的马在后,双骑荡起烟尘,在这火一般的日光之下向东紧紧前行。

  因为天热,而且将近中午,所以路上的行人车马很少,眼前已将到了渭南县。

  忽然纪广杰一眼看见,在前面不远有一骑白马,马上一个青衣人时时回首向后面来望,正是那李凤杰,他的头上是用一块青布包著。

  纪广杰立刻挥鞭紧追,大喊:“好,不用到潼关,竟在此相遇,早点决雌雄早完事!”

  阿鸾也在后紧追,并锐声喊叫道:“李凤杰!休叫他逃走了!”

  纪广杰回首急急嘱咐说:“姑娘千万要忍些气,等我与他交手完了,姑娘再上前,不然必又被他所笑!”

  此时前面的李凤杰已将马勒住了,回身来望。等到纪广杰、阿鸾这两匹马一到临近,他就偏身下来,随手抽剑,迎上几步来,笑道:“纪广杰,你一个人就不能走路吗?一个人就不敢比武吗?”

  纪广杰气得脸红,说:“这位姑娘并不帮助我,人家不过是前来看一看。”说话时他早已由马上击剑在手,一偏腿越下马来,腾步奔前,宝剑由下往上绕了个反花,恶狠狠地向李凤杰当心去刺。

  李凤杰后撤步倒剑,“当”的一声就将对方的剑磕开,趁势斜身进步,宝剑直向纪广杰砍了,纪广杰用剑去迎,又是“当”的一声,二剑相击,震人的心魄。

  那边鲍阿鸾也忍耐不住,急忙下马抽刀飞奔过来。

  李凤杰连退几步,纪广杰舞剑直追,鲍阿鸾也抡刀扑上去。

  李凤杰的一口宝剑敌住了阿鸾猛扑恶砍的刀和纪广杰狂撩疾刺的剑,寒光往返,健体翻腾。

  交战又二十回合,忽然李凤杰觉得右胁一痛,他忍不住“呀”的一声,转身向东就跑,他那匹马也跟著跑了去了。

  阿鸾大喊道:“恶贼!你休逃!”舞刀去追,却被纪广杰将她的左臂揪住,说:“我已将他刺伤了,伤得他很重,放他走吧!不然我们二人就是将他一人捉住,也算不得甚么英雄!”

  阿鸾抡刀跺脚说:“你别拉著我!”她推开了纪广杰就向前去追。

  此时李凤杰已抓住了马匹向东飞奔去了。

  这里阿鸾也上了马,抡刀紧紧追赶,纪广杰也催马相随。

  又追下了三十余里,前面李凤杰的马就跑远了,已看不见了踪影。

  阿鸾也勒马不住地喘息,纪广杰收住了宝剑,走上前说:“这还不算洗了昆仑这些日所受的耻辱吗?我敢保李凤杰走不出潼关一定就得堕马惨死,姑娘,咱们回去吧!”

  鲍阿鸾仍以气没有出尽,她在马上收了钢刀,又回头看了看纪广杰,就说:“你先走,我不愿意跟你一同回去。”

  纪广杰笑了笑说:“这是甚么缘故?姑娘,我们走在江湖上却讲不得甚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

  鲍阿鸾手摸著刀柄,瞪了纪广杰一下,怨声说:“你不是好人!”

  纪广杰却笑说:“我并没有甚么不好,只是我爱慕姑娘!”

  鲍阿鸾拨马就走,纪广杰也跟随过去。

  当时两匹马又像飞龙似地向西疾奔。

  阿鸾在前,连头也不回,纪广杰却在后面说:“姑娘不要生我的气,我今年二十五岁,尚未娶妻。我真爱慕姑娘你的武艺高强,人物俊俏,姑娘……”

  阿鸾却像没有听见似地,只是鞭著马疾走。不到下午三点钟,她就回到了长安城内利顺镖店。

  才到门首就见那里停著几辆车拴著几匹马,有一人在门前张手高呼说:“姑娘回来了,快下马,快下马!你爷爷来啦!”说话的却是他师叔独眼先锋蒋志耀。

  阿鸾一听她祖父来了,立刻她又惊又喜,跳下马来就往里跑,问道:“我爷爷在哪儿啦?”一眼看见西屋的竹帘高挑,她的爷爷鲍老拳师正跟徒弟们说话。

  那葛志强、鲁志中、赵志龙、袁志侠全都在旁边敬听。

  阿鸾进门去就叫了声:“爷爷,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也来了?”

  鲍老拳师这时是光著膀子,七十多岁的身体像石头那般结实。

  赵志龙拿著一柄鹅毛大扇,替他师父不住地扇著,扇得老拳师的银鬓飘动。老拳师本来说话时是十分生气,一见孙女进屋他才有了点笑容,就说:“阿鸾,你看看,现在咱们昆仑派被人给欺负成甚么样子了?我收了三十多个徒弟,保了四十多年的镖,哪遇见过这样的事?长安城这样大地方,你葛师叔、鲁师叔全都在这里,却叫一个小小李凤杰横行!”

  阿鸾说:“爷爷也别生气了,李凤杰刚才已被我们杀伤了。”

  葛志强赶紧问:“在甚么地方把他杀伤的?”

  阿鸾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葛志强、赵志龙等人全都称快,鲍老拳师却冷笑说:“咱们羞死人了,人家欺负了昆仑派,却叫龙门侠的孙子替咱们出气!”

  阿鸾摇头说:“不是,是我与李凤杰刀对剑争战时,纪广杰才趁势将李凤杰刺伤,光凭纪广杰一人他也没有甚么大本事。”又说:“李凤杰的前胸受伤很重,他骑著马逃跑了,大概他走不出潼关,就得死了!”

  鲍老拳师却叹息道:“可是,咱们又结下了一个仇家!”

  鲁志中又问:“纪广杰往哪里去了!”

  阿鸾:“他大概随后就来!”

  鲍老拳师便把一件土黄色的汗衫穿上,又对阿鸾说:“本来我已有二十年没出门了,可是自你走后,我不知为甚么,总是放心不下,所以你蒋师叔回去一找我,我就随他出来。路过汉中时,我连城门也没进,赶路过了秦岭,才又遇见你师叔袁志侠,我才略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连夜赶来了。”

  阿鸾问说:“爷爷您吃过午饭了吗?我可连早饭还没吃呢!”

  正在说著,纪广杰也回来了。

  鲍老拳师起身相迎,说:“纪贤侄,幸亏有你帮助,不然我这些徒子徒孙就全完了,我来向你道谢。”

  纪广杰十分恭谨,打躬说:“老前辈太客气了,这句话我实不敢当!”

  他因为口渴,进屋来与鲍老拳师说了几向话,就赶紧找水喝。

  葛志强晓得他跟阿鸾全都没吃饭,便叫厨房赶快预备菜饭,并先摆上酒来,连老拳师、阿僻,一同入座饮酒。

  纪广杰就把昨晚与李凤杰怎么订约比武,今天在渭南怎样战斗,以及自己怎样用剑刺了李凤杰,全都说完了。只是他不说阿鸾,是昨晚自己约了她,却说是今晨在东门外巧遇的。

  鲍老拳师见这位少年英雄侃侃而谈,他也不由豪兴倍发,大杯地饮酒,大声地谈话。且到吃完了,这老拳师命孙女回到里院休息,他与纪广杰仍然越谈越高兴。

  当日城中又有许多镖头拳师,都来到这里拜谒鲍昆仑,一时利顺镖店里又特别的热闹了。

  到了晚间,鲍老拳师是与纪广杰在一间屋子歇宿。老少两位豪杰谈了许多话,谈龙门侠,谈蜀中龙,谈鲍老拳师生平得意之事。又谈起纪广杰家庭状况,以及他此番出来,纵横河南,打高庆贵、败铁臂猴、三上中岳嵩山,金脸菩萨太无禅师都还避不敢和他比武等事。

  以菜以酒,直谈到三更以后,方才睡去。这一夜也十分安静。

  到了次日清晨,鲍老拳师就带著孙女在院中打拳舞刀。

  纪广杰也显露他祖父的秘传,走了几趟惊人的剑法。

  鲍老拳师看见,不禁点头赞叹,说:“到底是纯真的内家武功,比我们昆仑派强得多了!”

  当日他就私下召集了葛志强、鲁志中等人谈将阿鸾许配给纪广杰为妻之事,并命鲁志中向纪广杰说。

  午饭时,鲁志中特地将纪广杰送到酒楼上,对纪广杰一提说,纪广杰一听,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立刻他十分欢喜,就要下订礼。

  鲁志中却说:“你既愿意俯就,那我就回去禀告老师父。老师父在长安不能长住,也许他就叫你们把喜事快办了,他好安心走开这里。”

  于是鲁志中就回到镖店里对老拳师一说,老拳师点一点头,并没说甚么。

  等到鲁志中出屋以后,鲍老拳师却走到里院,进到孙女所住的房。

  这时鲍阿鸾才睡过午觉,正在对镜理妆,一见老拳师进屋来,她就回头微笑著说:“爷爷,你瞧天多热,你没有歇会吗?”

  鲍老拳师微笑著摇摇头,说:“我不大觉著热,也不倦。我二十年没出门,如今一出门,仿佛我又年轻了。”说时在一张凳坐下,摸了摸似雪的白须,然后微笑著道:“阿鸾,我来告诉你一桩喜事!”

  阿鸾吃了一惊,从镜中看见她祖父满面笑色,真是自从自己记得事情以来,这位老人家也没像今天这样喜欢过。

  只听他祖父说:“你走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次叫你出来,第一是为得些阅历,第二是叫你寻个好女婿。你也二十多岁了,不应再耽误青春,我现在看纪广杰那小伙子很好,我打算把你许配给他……”

  阿鸾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阵难过,一阵说不出来的幽怨,眼泪竟滴滴地落下来。刚要摇头表示反对。

  只听她祖父叹了一口气,又说:“有许多话我也只能对你来说。我年纪老了,你父亲和你那些师叔们的本领全都不成,历年来咱们得罪的江湖人实在不少;现在武当派的传人又都出世,你看那李凤杰的剑法是多么高强!假若这回没有纪广杰,咱们昆仑派就算完了。再说,我又听说十年前的阆中侠又要重到汉中斗咱们昆仑派,咱们若不找个本领高强的人帮助,倘或一朝我死了,你父亲、你叔父,和你那些师叔们全都要受人的欺负。纪广杰他是龙门侠的嫡孙,文武全才,家底也过得去;他那年岁和人品也跟你配得上,所以我才想到把你许配他。从今以后,咱们昆仑鲍家有了这位英雄女婿,便谁也不怕了。”

  老拳师说话的声音有些哀婉,睁著一双可怜的老眼去看他的孙女。

  阿鸾哭了半天,她心中的难过之事,几次想说都没有说出来。结果,她是拭著眼泪点了点头。

  鲍老拳师一看孙女首肯了,他就露出笑容,说:“好孩子,你真叫我省心。我现在已七十多岁了,办完了你这件事,我一辈子的事就算全都办完了,就是现在倒头咽气,我也放心了!”说毕,老拳师便站起身来出屋。

  当日晚间,镖店里又开了盛筵,纪广杰就下了订礼。从此纪广杰就作了昆仑派的乘龙快婿,只等候秋凉后与阿鸾姑娘成亲。

  纪广杰此时是高兴极了,终日在城内外各处携剑策马、邀游、聚宴。

  远近已无人不知这位龙门侠嫡孙、鲍昆仑贵婿的英俊少年,镖头拳师们全部争著来巴结他。但是鲍阿鸾姑娘的性情却与往日大变,往日她是活泼泼的,每天要骑马走到街上,但自从她与纪广杰订婚之后,她就很少出门。

  鲍老拳师们和万志强等人还以为姑娘是怕羞,是守礼,并不大介意。

  可是葛志强的儿媳程玉娥和在内宅供役的女仆,她们却时常见阿鸾独自在屋中愁坐,或垂泪,她们既都不敢把这事对别人去说,也都猜不透阿鸾的心里到底是有甚么难过的事情。

  一连过了十多天,天气更炎热了。苗志英的灵柩已经下葬,葛少刚和金志勇等人的伤势虽都尚未痊愈,但是不至于再有生命危险。

  在这些日之内又来了常志高、陈志俊、郑志彪、杨志谨,加上刘志远、鲁志中、葛志强这些人,一共是十多个昆仑派的门徒。

  阿鸾的父亲鲍志云也由汉中来到,才来到这里时,他先是痛哭,因为被李凤杰创伤惨死的苗志英,早先原是他得力的帮手,曾随师弟张志岐都给他往川省保镖。

  张志岐是给箱子山下一个小贼杀死了,苗志英那次虽然逃了活命,可是不想这次又身遭惨死,所以使他非常伤心。哭了半天又见了纪广杰,并听说女儿阿为已与纪广杰订亲之事,他却又非常地欢喜。

  这时鲍老拳师也是悲喜交加,晚间又命葛志强备酒在柜房中摆了三桌。

  鲍老拳师高坐首席,下面是长子志云、孙女阿鸾和孙婿纪广杰,其余全是徒弟们,一齐擎杯欢呼畅饮。

  那鲁志中刚要当著师父和师兄们谈论谈论将来应付仇敌之事,纪广杰就立刻将他止住,纪广杰说:“鲁师叔不要再提甚么李凤杰和阆中侠,那些人来了,不用诸位动手,只我纪广杰的一口宝剑,就可以将他们全都杀退。现在天气太热,等秋凉后我还要在长安设一座擂台,将我的家产变卖了作赌注,把一些不知自量的江湖人全都打了回去,为咱们昆仑派争一争名气。显显威风。今天,当著老爷子不许说丧气话,咱们且尽兴地饮酒!”

  陈志俊、刘志远等人齐都高声说:“好!”

  袁志侠并擎著酒壶过来,笑著说:“今天我得给鲍师父敬三大杯酒,大师兄也得喝三杯,纪广杰和为姑娘至少要饮一杯。一来是表示我的孝心和敬意,二来是我先给贺喜!”说著双手擎壶,恭恭敬敬地给老师父斟满了一杯,鲍老拳师微笑著饮入口中。

  袁志侠又倾第二杯,老拳师笑著接过来刚要再饮,这时推山虎龙志起满身征尘,急慌慌地走进来。进了屋先向他师父行礼,又向诸位师弟抱拳。

  葛志强就上前问道:“龙三师哥,你怎么才来呀?这里的不幸事跟喜事你都知道吗?”

  龙志起喘喘气,摆手说:“这里的事先别提!我来还有顶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们呢!”

  鲍老拳师赶紧起身问说:“甚么事?”

  鲁志中也直著眼,看著龙志起。

  就见龙志起从身边取出一张字帖,说:“我,我在紫阳接到了一封信,是我们提防了十年的江小鹤,现在他的武艺已经学成,快要找我们来了!”

  鲍老拳师拍著桌子发怒道:“快把信读给我听。”

  龙志起喘著气,把信交给鲁志中。鲁志中就皱著眉在灯光下读那封信,他朗诵道:“字送紫阳县龙志腾、龙志起,转示镇巴鲍家父子知悉:相别十年,杀父大仇,时刻不忘。当年我年幼力薄,遭尔等欺凌陷害,几濒于死;虽愤恨在心,而莫可如何。今我已长大成人,并从名师学得内家真传武艺,自信足可歼灭尔等江湖暴徒;为人间铲除大害兼报我十二年来父死母嫁、兄弟离散、饥寒困厄、刀迫鞭打之种种大仇也。昆仑派中除二三人之外皆我仇人,我将于日内动身西上。先至紫阳,后往镇巴,特告尔等,望尔等小心防卫可也!江小鹤启。”

  鲍老拳师听了,他那张紫脸变成青的,众门徒有的愤愤,有的呆呆不作一语。

  纪广杰就回身“锵”地抽出剑来,将剑向桌上一拍,巨大的声音,震住了众人。他傲然说:“诸位不要胆怕!江小鹤又算是甚么人物?不用在他到紫阳城来,我先往南去迎截他;见了面,我管保三剑就将他戮死!”

  鲍志云却上前问道:“这是甚么人把信送去给你的?”

  龙志起答说:“这是由河南贩药的一个客人,他在河南信阳州亲目见了江小鹤。据说江小鹤名震大江南北,他的宝剑和他的点穴法已无人能敌,襄阳城的花枪庞二、信阳洲的赛黄忠、刘匡,上蔡县的神鞭鲁伯雄全都败在他的手里。听说江小鹤先要北上斗嵩山太无禅师,斗开封府的高庆贵,还要斗龙门侠的孙子纪广杰,然后他就要进潼关转头往紫阳镇巴去了!”

  纪广杰听了这话,他更是哼哼冷笑说:“好个江小鹤,他还知道我的名字,还算不错。这样更好了,他既要先到关中来,我也不必上路去迎他了,等他来,我叫他领教领教我的宝剑!”说著话转脸去看他的未婚妻阿鸾。

  就见阿鸾这时的芳容已变为青紫,不知她是气愤、是忧惧,还是另有悲伤?稍时,她推开了酒杯,离座就进里院去了。

  在她的娇躯翩然走出屋门之际,发著怔的鲍老拳师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旧事。就是那天的雪夜,江小鹤怀刃复仇,后来经自己向他解释,把杀死江志升的事悄全都推在龙家兄弟身上,小鹤倒是立时就走了。可是阿鸾又追了出去,那时两个小孩在雪地比武的情形极为可爱。

  由那日起,自己就将江小鹤收留在家中,曾有过一个时期,自己还有心将阿鸾许配给小鹤。那时自己极力纤悔思过,却不料仇恨仍解不开,如今冤家快要聚头了,说不得将来一定要有一场恶战。但是纪广杰准能敌得住武艺学成的江小鹤吗?他这样一想,不由忧愤之中加上了伤感,立时他的眼睛发直、身体发抖。葛志强一看老师父要不好,赶紧上前搀扶,立刻这屋里就大家乱起来。

  鲍老拳师被徒弟们抬到床上,他直挺挺地如同死人一样。半天,他才苏醒过来,便强挣著精神,向弟子们道:“江小鹤本不足畏,他来了,我去迎他,至多我死了也就完结了。只是我要嘱咐你们,人生千万不可结仇,行事不可太为己甚,否则后悔莫及。我老了,你们都还年轻,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做事要宽要忍!”

  说毕,转头嘱咐纪广杰说:“我的孙女给了你,你便是我鲍家至近的人,你也要记住了。倘若在我死之前江小鹤若来到,那就由我去见他,不许你们上身。倘若我死后他才来,你也应当先跟他以礼解释,解释不了,再动手,但动手时也须手下留情?”

  纪广杰忿忿地说:“老爷子,你老人家何必要这样过虑?那江小鹤能有多大本领?他那师父的本领还能强得蜀中龙和我先祖龙门侠去吗?”

  鲍老拳师听了这话,他却不由长叹,又惨笑著说:“贤孙婿,你走江湖未久,你哪里知道。四十年前在江湖上,虽然龙门侠、蜀中龙并称为二绝,然而龙门侠生平不敢过长江,蜀中龙不敢出三峡,那是为甚么?大概知道内情的人很少,因为在二绝之外,还有一奇。这位奇侠的武艺,高得令人莫测,他可以随意戏弄龙门侠、蜀中龙。那时我正在壮年,武艺比现在强得多,但我在桐柏山中遇著这位奇侠,咳!不必说了,说出来你们一定不信。我这个纵横一世的鲍昆仑到了他手中简直不如一个蚂蚁!”

  纪广杰瞪目问道:“莫非此人就是江小鹤的师父?”

  鲍老拳师皱著眉头说:“江小鹤他若是拜了别的老师,十年来我何至如此忧愁恐惧。”

  葛志强也把十年前在秦岭山道中遇著这位奇侠之事说了一遍,说时他还有些谈虎色变。

  纪广杰却不禁气愤,想了一想,他就冷笑著,安慰老拳师说:“老爷子这大的年岁,犯不上与他那一个小辈斗气争锋。老爷子先走,我随后就携剑东去,索性迎上江小鹤,我们两人决个雌雄!”

  葛志强等人听了这个办法,都觉得很好,又一齐向老拳师劝慰,结果就这样决定了。

  到了次日,老拳师便携带孙女坷鸾同往大散关去了。

  纪广杰却携宝剑,意态轩昂,即日带著蒋志耀,二人东下,去迎战江小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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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志苦心坚十年成绝技  风微雨细双侠会荒村

  此时正当初夏,函谷关之外大平原,长满了万里无边的禾田,黄河像一条苍龙,喷著热腾腾的云雾。而中岳山却是个清凉世界,那山上有森森的树林,混混的溪水,屏绝住大地刮来的热风。在山下有一户人家,人家里现在寄寓著一个人。

  此人非他,就是那大闹长安、独斗昆仑派,因为遇了纪广杰,才交手失败,负伤走出函谷关的李凤杰。他本是南宫县的农家子弟,但因生性不羁,所以既喜文学,又好武艺。但他所喜的文学是诗词歌赋的一类,八股文章他却不屑于作,因此不能在科场中谋一出身。他所学的武艺又是短剑长拳、飞担走壁,要叫他到武扬中举石头抡大刀,他也不屑于去干。所以虽然文武双全,但是文武两条路全都走不通,他落得年过二十,还是一无所成。倒不如那比他小一岁的胞弟李凤卿,还能够耕种家中那数亩田地,作个很本分的庄户人。

  李凤杰学武时所拜的师父是一位道士,那时就年有七八十岁了,自称为龙山道人。此道人云游四方,在邯郸县吕仙阁内曾住过二载,在那时他便把武艺传给李凤杰。

  后来他往北京去,又招李凤杰前去,师徒又同住了半载,李凤杰又从师父处明白了点穴的大意。后来他师父便命他到江湖上去闯练。临走时,那龙山道人才向弟子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就是名震江湖“二绝二龙”之一的蜀中龙。

  这位蜀中龙老侠遣走弟子之时,并给他介绍了两个人,一个是江南常州府的名镖头铁弩张雄,一个是河南嵩山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这二人在早先都是蜀中龙手下的人,是蜀中龙当年走风尘,闯江湖,行侠仗义,打服四方强梁恶霸时的臂膀。李凤杰在北京辞别了师父,便往嵩山,见了太无禅师。

  后来又往江南,在铁弩张雄的镖店里住了些日。此后他就漫游山水,到处题文赋诗,任侠好义,因此名震江南。

  由江南北上,至长安渭水,凭吊汉唐古都之遗迹,不料就由在大雁塔遇鲍阿鸾而发生后来的种种事情。他负伤在右胁,原不太重,但因自己战败,无颜再在关中勾留,他即忍著痛伤,骑著一匹染著血迹的白马走出潼关。

  连日夜行,不暇休息,及至走到嵩山,他下了马就再也立不起来。幸仗他是投在太无禅师的白松寺里,太无禅师有医治刀剑的秘制良药,名叫“金刚更生散”。敷在伤处,不到半月便即痊愈。

  李凤杰就立时要下山再入关去斗纪广杰。太无禅师却把他的宝剑和随身的银两全都藏起,并劝他说:“你不要再去了。纪广杰是龙门侠的嫡孙,当然他有秘传的剑法,你只随蜀中龙学过二年多的武艺,剑法自然要较他略逊一筹,再说那里的人多,你去了一定不能获胜。不如就在我这里暂住,等将来再把剑法研究研究,交几位有义气的朋友,然后再去找纪广杰较一高低,也为不迟。”于是李凤杰便听太无禅师之劝,闲居在白松寺中。

  这嵩山中的庙宇很多,以少林寺的最大,寺僧众最多,以中岳天齐庙的香火最盛,以白松寺最小,香火也最稀。原因白松寺建在最高峰上,轻易没有人到那么高的地方来进香,连爬山小轿都上不去。太无禅师轻易也不下山来,但他庙里的僧人也不下山募缘,可是庙里的甚么东西都很富裕,这原因只有李凤杰看出来了。

  据太无自己说他的钱全是卖药挣的,可是李凤杰不信。因为他把“金刚更生散”看得最为宝贵,不但他不肯卖,即跟他讲起很厚的交情,他也不能随便给。他大概是半路出家,发过大财,后来他不是在江湖上遇过劲敌,遭过惨败,就是与人结下过大仇,或是犯过重罪,所以他才隐身空门,匿居山顶。除了几个故友,偶尔来拜访他一次之外,他是概不接见。

  这些事,李凤杰也不细问他,每天自己只在山上领受花香鸟语,岚影松涛;读几本书,舞几套剑,心身倒颇为畅快闲散。

  这天,李凤杰忽然觉得在山上寂寞,下了山,到一个村里,名叫鸣琴涧。村子是在山涧的东边,那涧里整年有泉水流泄下来,冲击在乱石之间,琮琮琤琤地响,像是抚琴的声音。李凤杰的那匹白马,现在就寄存在这村里一个樵夫名叫铁肩膀胡二怔的家里。

  当日李凤杰从胡家牵了马匹,就到了山下大道之上驰骋起来。往来走了半天,渐渐累了,太阳也升到了山顶上,天色已快到七八点钟,大道上的行人马车也渐多。

  原来今天是五月初一,附近多数的人都到天齐庙去进香。今天还是第一天,若到了五日端阳,听说天齐庙比集市还要热闹。李凤杰恐怕撞著人,他便勒住马站在道旁,看那往来的男女老幼,尤其是那许多艳装的少妇和妙龄女子。

  李凤杰虽没有甚么登徒子好色之心,可是也是不由得想起古人所作的许多香艳诗词,他便在马上也立成一首,摇著丝鞭吟道:“紫钗红袖碧罗裙,一望嵩山起丽云;马上销魂游侠客,剑锋难割恨纷纭。”

  正在纵目神驰、洋洋得意之际,忽听耳畔传来一阵琅琅的铃声。自东面来了一匹黑马,马上系著一只黑铃,随著马行的快慢,发出疾徐不同的声音。

  马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长眉大眼,相貌英俊,身体硕长,而且健壮挺拔。头戴著一顶大草帽,两个黑绸飘带,随风拂动。穿的是一身青布裤褂,赤足草鞋,似是由江南来的。最惹李凤杰注目就是此人的马上带著简单的行李,而且鞍下挂著口宝剑,铁剑匣擦磨著铜马缰,叮当地响,与那铃声相应合著。

  看了这种情形,李凤杰说:“这一定不是上山进香的人,大概是个走江湖的。可是他到山上去又要找谁呢?”虽然心里这样猜度著,但是并没有去追随那人。

  又在道上策马进了柴扉,就见胡二怔正在吃饭。这胡二怔的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浑身的肉都跟黑炭一般,脑袋像个铁球。他光著膀子,露出来就像山石似地凹凸不平的强健筋骨,出著一身汗,又黑又亮,像擦著一层黑漆。

  他两只大手拿著一块黑面饼,正在大口吃,一边嚼著饼,一边说:“李哥!你吃!咱娘烙的好饼!”

  李凤杰摇头说:“我不吃,我回庙里再去吃。”

  胡二怔说:“庙裹的饭没我家的好,你吃吧,屋里有饼!”又指著当院放著的一担柴。

  这担柴是胡二怔才由高山采下来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不是他的铁肩膀,谁也挑不下来。

  胡二怔说:“这担子,能卖两吊钱,割几斤肉,请老娘,请你。”

  李凤杰笑著说:“不用你买肉来请我,现在我就吃你一张饼吧。”他随系好了马,进到那烟气腾腾的茅室之内。

  原来胡二怔的母亲是个瘫子,两条腿不能下炕,只专坐在炕上,在炕前放著一个小泥炉子,她给他儿子烙饼。馅子本来很枯,烙饼的面又非常粗糙,李凤杰本来有点皱眉,可是因为自己腹中实在是太饥饿了,又懒得外面去买吃食,便撕了半张饼,拿了一条咸菜,到外面去一面吃一面与胡二怔闲谈。

  胡二怔就说当樵夫太没意思,现在山上的树木都有主人,不是庙里的和尚,就是山下大户的,被人看见,就要打骂一顿。他想要到城中去找事干,可是又舍不得他老娘。

  李凤杰也说:“你老娘既然不能行动,时时都得你照顾著,你如何能到城中去找事干?还是将就著采樵为生吧。钱若不够的时候,我可以借给你。”

  胡二怔摆手说:“李哥你别借给我钱,借了钱我还不起你,我就老惦记著,连觉也睡不好。”

  李凤杰笑了笑,就颇喜欢胡二怔的诚实。吃了半张饼,不饿了,又歇了一会儿,身上出的汗也没有了。

  胡二怔早已吃完,他去给李凤杰喂马。

  斯时天已过午,李凤杰就向胡二怔说:“二怔,我走了,明天再见!”

  胡二怔应了一声,李凤杰就走出了柴扉,出了村子,顺著湖边走去。只听流水淙淙,真跟弹琴相似,涧前怪石矶峻,重叠著堆积著,一望无边,这成一道峻岭。岭上树木阴郁,风吹来又“哗啦哗啦”地响,不知是甚么树叶的声音,与涧水相应和著,不由又引起了李凤杰的诗兴。

  正在止住步,站在溪边,仰望著岭上的浮云,低瞰著涧中的流水。忽然,看见右边有一道石梁,横架在涧上,可以走过去进到一股山径。那山径虽然坡陡,可是十分曲折深郁,像里面隐藏著甚么胜境似地。

  这么一来,李凤杰也不想作诗了,心说:这个地方很好,不知这段路能够通到山上不能?我来到山上许多日,还不知道有这条路呢!于是他就走过了石梁,往那条小道上去走,只见地下有两条断了的系草鞋麻绳。

  又走些时,看见地下还有几堆人粪,就知道此路一定是常有人行走,于是李凤杰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头上有松柏树为他遮蔽著阳光,迎向有山风吹著他,并有各种山鸟在他的眼前飞,在他的耳边叫。

  李凤杰忽然又想:我何必要在这纷纷的人世中争名夺利呢?我又何必再找纪广杰去复仇,与那昆仑派的人苦斗不休呢?不如就在这山上或山下,安一份家业,作一个隐士,享受山林的清福,那比甚么不好?随想随走,转过了一道山岭,路就越窄、越陡,山鸟也越多。

  忽然,在鸣啁乱叫的鸟声之中,发现了一阵哭啼,是女人的哭声。李凤杰不禁怔住了,细细寻辨那哭声是从哪边来的。

  此时哭声越来越近,情况也越来越急,并杂著诟骂之声。李凤杰立时寻路,就见从山上跑下来一个布衣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喊著说:“救人啊!后面有坏人!”女子的身后果然追来了个有四十来岁的黄面汉子,穿著一身绸裤褂,很阔。

  这人虽瞧见李凤杰,但还像没有瞧见似地,追著那女子骂著说:“你这小贼胚!大爷是抬举你,你到拿起架子来啦!他妈的放猪的、拣粪的都能跟你……大爷是一时高兴,打算抬举你,有你的好处,给你做新衣裳,给你钱花!”他追下来,要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拼命地向下去跑,就跌倒了,惨叫了一声。

  李凤杰气愤难撩,嗖地跃步上前,一把将这黄脸汉子揪住,怒问道:“你是要作甚么?逼凌一个柔弱的女子!”

  那汉子说:“他是我的娘儿们,你管不……”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凤杰迎头一拳,只听“咚”的一声,这汉子躺在地下就晕过去了。

  李凤杰把汉子放了手,过去又救那女子。双手将女子抱起来,只见这女子的年岁约有十七八,长得十分俊秀。李凤杰不由倒有点觉得冒失,便放了手,只说:“别怕!你走吧!”

  这女子额上流著血,血搀著眼泪,还悲哽著,一声也不语,还要往山上去。

  李凤杰却把她拦住,问说:“还要到山上做甚么去?你是在山上住家吗?”

  那女子摇头,又哭著说:“我还扔下一个篮子呢!”

  李凤杰说:“我带著你去拿!”刚说到这里,就见那个黄脸澳子已苏醒过来。他滚身起来,由身边抽出一口短刀,一扬手,“嗖”地就向李凤杰投来,就如同一只飞镖似地。

  女子吓得“哎哟”了一声,但李凤杰早已接刀在手,冷笑著说:“你还有飞刀吗?”

  那汉子瞪著两只凶狼一般的眼睛,又从裤腰带处去抽飞刀,嗖嗖两口飞刀又接连著打来。都被李凤杰用一只手接住,那汉子不由得慌了。

  李凤杰立刻把脸一沉,骂了一声:“混账!”微一举手,飞刀就打将回去,正插在汉子的左腮上,汉子连喊也喊不出来。血由腮间顺著刀往下流,汉子狠狠拔下刀来,转身就跑。往上没跑了两三步,就又有一块石子从上面飞来,“吧”地一声正打住他脸上,他叫了一声,就又躺在地下晕过去了。

  李凤杰倒不禁惊异,这时就见上面有人哈哈大笑,并且有马蹄得得之声。原来是一个少年牵著马由山上走来,这少年正是上午李凤杰在道旁看见的那个人,只见他一抱拳,向李凤杰笑问道:“朋友,这条路能通到山下吗?牵著马能不能走?”

  李凤杰又将此人打量了一番,拱拱手说:“路太陡,牵马走不行。朋友,我看见你是由东边山路上去的,你为甚么不还由那条路下去呢?那里有多么宽、平坦呢。”

  对面的少年说:“我听人说从这段山路下去就是岳前村,村里有白松寺的下院,我要到那里去找一个人。”

  李凤杰听了,不由诧异,心说:白松寺并没有下院,岳前村是在北边,离这里也很远,这人显是受骗了。随问说:“朋友你要找谁?”

  那少年说:“我要找白松寺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

  李凤杰就说:“那好办了,太无禅师就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同你去见他。你先别忙,我先把这件事办完了。”

  那少年笑著说:“好,好。”

  李凤杰随带著那女子到上面找著了她的那只破竹篮,竹篮里有许多剜来的野菜和拣起的松子。李凤杰就知著这女子家中一定十分穷苦,随带著怜悯的神情问说:“以后你不要再上山来了,要来也应当走那大道。这段路走的人不多,再要遇见坏人可就不好办了!”

  女子垂泪答应。旁边的少年就说:“问问她在哪里住,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凤杰问这女子住在哪里,女子指著山下,回答说:“我就住在鸣琴涧。”

  李凤杰说:“我是才从那里来,我送你回家去吧!”随又向那少年说:“朋友,请你就在这里等我一等,少时我就回来。”

  那少年点头说:“好,好,我在这里等你。”

  李凤杰随就替这女子提著篮子,保护著她,往山下走去。

  这女子本来脚就很小,又因跌了一跤,摔伤了腿,所以她在这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越发难以行走。

  在此时,李凤杰想:顾不得甚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随就搀扶著她,好容易才下了这段山路。过了石梁,进了鸣琴涧的村中,李凤杰才把篮子交到女子的手里,并嘱咐她说:“你可千万不要再到山上去了!”

  那女子步履艰难地提著篮子走了。

  这里李凤杰赶紧又是往山上去。到了刚才那所在,就见那脸上受伤的黄脸汉子又苏醒过来了,但是那少年正在扭住他、问他。

  李凤杰过去又打了那人两拳,骂道:“看你也不是年轻了,却在这山上欺凌一个弱女,你真是禽兽也不如,快走吧!往山上转别的路去走,不许你由这里下去!”

  那人一声也不语,低著头,像受伤的狗似地,就往山上去了。

  这里李凤杰又向少年抱拳,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少年也拱拱手说:“我叫江小鹤。”

  李凤杰一听江小鹤这个名字,不由地怔了怔,似乎是在哪里听人说过,随说:“久仰!久仰!江兄是从哪里来?”

  江小鹤说:“我是从许州来,到这里特来见太无禅师。刚才我到白松寺,一访问他,据那庙里的和尚说,他到岳前村下院去了,指点我路径,叫我下山去找他。走在这里正遇见老兄你惩治那个狂徒,老兄的身手俐落,真叫我佩服,敢问老兄你的名号怎么称呼?”

  李凤杰通了姓名,江小鹤就更喜欢,说:“啊呀!原来你就是蜀中龙的高徒李凤杰,在江南我就听人谈说过你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

  李凤杰笑著说:“过奖!”

  江小鹤就说:“李兄,你既与太无禅师相识,就请你赶快带著我去见他。因为我有个朋友在许州被人杀伤,伤虽不重,可是都肿了起来,化了脓。听说太无禅师这里有‘金刚更生散’,那是一种神药,我打算向他讨些,赶紧回去好救我那个朋友。”

  李凤杰慨然说:“这一定成,金刚更生散确实是妙药。上月我也负了一点伤,亦被他的药给治愈了。只是太无师父对这种药很为珍惜,轻易也不肯给人,要花钱买他更是不卖。可是我替你说话,他一定不好意思不给你些。”

  江小鹤说:“我那受伤的朋友是个江湖人,太无禅师在早先也是走江湖的;现在他当了和尚,更应当以慈悲为念,一点药在他还算甚么的。”说著,李凤杰在前,江小鹤就牵著马跟随,二人往山上走去。

  随走随谈,李凤杰就问江小鹤的来历。

  江小鹤却连他的籍贯都不愿说明,只微笑了笑,说:“我是孤身一人在外面流浪,武艺也不会甚么,不过走江湖上还不至于被人欺负。现在,我是由江南来,走到许州遇见了一个旧交,他正受了伤,我这才来向太无禅师求些药。把药到手送往许州,我还要到关中去会几个朋友。”

  李凤杰听了,就惊讶著说:“关中?……不知江兄在关中的朋友都是件哪一行的!”

  江小鹤说:“不过是几个干镖行生意的。”

  李凤杰问说:“关中镖行多半是昆仑派中的人,江兄你可跟他们是朋友?”

  江小鹤点头说:“略略相识,并无深交。”

  李凤杰一听,立刻态度变了,认为江小鹤也是昆仑派的党羽,心中便十分不高兴,冷笑了笑,说:“昆仑派,那都是些无能之辈,并且卑鄙阴险,只仗著他们的人多。最近,倒是有个龙门侠的嫡孙纪广杰,此人的剑法还可称为高强。他到了关中,帮助昆仑派那些人,葛志强、鲁志中等就把他奉为天神了。”

  江小鹤似乎惊讶著说:“龙门侠之孙?”

  李凤杰说:“闻说此人是龙门侠之孙,谅不是假。他的剑法确实有几手精妙之处,年岁也与我等相仿佛。不过以一少年侠客,却给昆仑派那些人助威长势,也未免太可耻了!”

  江小鹤又问说:“李兄曾与此人较量过吗?”

  李凤杰迟疑了一下,才说:“较过几合,但我也羞于再与他争持了!”

  一路说著,到了嵩山的最高峰,此次江小鹤的那匹马就不能再往上走了。

  李凤杰就说:“马匹系在这里,不至有人偷去。”

  江小鹤随将他那匹马系在一棵松树上,却将行李和随身的宝剑全都背在身上。然后随著李凤杰,攀树登岩,就像两只猿猴似地,上了绝顶高峰。

  江小鹤今天是二次来到这烟雾茫茫的白松寺内,李凤杰先请他在自己的屋中休息,然后李凤杰便到太无禅师的方丈室中。

  太无禅师正在翻阆经卷,李凤杰就问说:“是个名叫江小鹤的人来找你讨药,你可知道吗?现在此人又来了。”

  太无禅师把一张淡黄色的脸沉下来,现出不悦之色,说:“怎么那人又来了?刚才他曾来过一次。我那金刚更生散原是为防我庙里的人上山下山跌伤用的,岂能给他江湖人?给了他们,治好了伤还是寻殴争斗,为非作歹!”

  李凤杰说:“我看给他一点走了就是,那人虽似昆仑派中的人,可是他由很远之处来到此地,总算不容易。”

  太无禅师一听昆仑派,便更摇头,说:“昆仑派中的人我更不能够给了。总归一句话,我那金刚更生散,决不施给江湖人。你若不是与我早就相识,连上次剑伤我全不管治。”

  李凤杰说:“那么我就叫他走吧。”

  太无禅师说:“你说我云游四方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药也不知放在何处。”

  李凤杰就说:“何必那么告诉他?只说你的药早已施舍完了。”

  太无禅师点头说:“也好,本来我的药也没有多少了。”

  李凤杰随去回覆江小鹤。

  此时江小鹤在屋中已等候了半天,心中十分焦急,而且生疑。他看见李凤杰屋壁挂著的宝剑,又看见桌上放著的书本,心说:这人倒是文武全才。

  李凤杰回到屋来,就说:“江兄你来得不凑巧,太无和尚的药已施舍完了。”

  江小鹤一听,不由得发怔,就问说:“药已施舍完了?可是……能否求太无和尚那药方借我一用,我下山配上一两剂便原方奉还。我江小鹤对神发誓,决不抄下方子来传人,只是为救我那受伤的朋友。”

  李凤杰却劝说:“江兄,我劝你走吧!四方尽有名医,赶快去请来疗治,不要耽误了你那个朋友伤势。太无和尚他这药也是由别人那里得来的。”

  江小鹤一听,却翻了脸,摆手说:“我不相信!李兄,我来并不是向你讨药,药也没在你的手中,你又不是庙中人,与你不相干,我去找和尚理论!”说时他用手一推,就走出屋去。

  李凤杰被江小鹤推了一下,觉得他的力气极大,便不由得诧异。

  江小鹤跑到院中,就大声叫著说:“太无!你不必躲避著我,出来咱们讲讲理。你早先也是江湖人,现在我的朋友受了伤,冲江湖的面子,你也得把药拿出来。再说你又当了和尚,出家人讲得是以慈善为本,你藏著那点刀剑药,也不能成佛作祖。可是,你若给我一点,就能把我的朋友治好了,先叫他不至于受罪!”

  李凤杰追出屋来,把江小鹤拦住,说:“江兄,你是我领你前来的,你这样大闹,是给我面上难看了!”江小鹤说:“姓李的,你别管!没有你的事,我没遇见你的时候就到这庙里来过一趟了,他们把我给支到别处。现在我也不是找太无和尚打架,我是要跟他讲讲理。太无和尚,你出来!”

  他跺著脚这样喊叫,只见方丈室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黄脸和尚,江小鹤就问说:“你就是太无吗?”

  那太无禅师面现怒色,斥道:“你在我这里咆哮甚么?药是有的,可就是不能给你们这些江湖人!”

  江小鹤向李凤杰说:“啊!他有药,你却帮助他撒谎!”随近前两步,向太无说:“你别急,我江小鹤现在不愿跟人打架,你骂江湖人可也不对,难道你早先就不是江湖人吗?”

  太无禅师说:“早先我走江湖是行侠仗义,现在你们这些江湖人却是些奸盗邪淫。我给了你们金刚更生散,你们治好了伤也是再去为非作恶!”

  江小鹤跳起脚来问道:“怎见得?”又抡著胳臂扑奔太无禅师,说:“今天你若不给我药,我就不走,搅得你不得清静!”

  太无禅师却微微冷笑,突地一掌向江小鹤打来。江小鹤却并不闪避,等他的掌快要打上了,趁势用手抓住太无的腕子说:“啊!好呀!你金脸菩萨还真要跟我斗一斗吗?”

  他揪住太无的腕子,往旁一抡,太无那铁塔一般的身体竟不由自己地跑了几步。

  旁边李凤杰看了不禁吃惊,赶紧把太无拦住,说:“师父你不要跟他惹气,我看此人颇有来历,倘或败在他的手里,未免不值得!”

  太无禅师说:“我宁可败在他的手里,也不能给他金刚更生散!”说时他甩去了长袍,一个箭步蹿过去,向江小鹤抡拳就打。

  江小鹤却也反扑上来,握定他那两只铁锤一般的拳头和太无禅师一来一往。

  这金脸菩萨太无禅师早先原是蜀中龙的膀臂,现在是河南省头顶头的好汉。他的身大臂粗,力狠拳硬,普通人一两著便要被他打倒在地。

  可是江小鹤如今却毫不退缩,只见他的身躯轻快敏捷,宛转飞腾,有如盘鹰扑虎。太无却是沉著稳健,拳脚往来,十余个回合,李凤杰就摆手说:“别打了!”

  江小鹤志在索药,无意寻殴,他便收住了拳势,刚要讲和,却见太无又趁虚一拳打来。

  江小鹤真忍不住了,就右手上托,左手握拳,猛向太无胸前打了一下。只听“咚”的一声,太无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就向后一倾,幸赖有李凤杰把他托住,才算没倒在地下。

  江小鹤跳到了一旁,并不喘气,只伸手说:“你还要打吗?把药给我吧!”

  太无禅师立定了身子,他的面色愈显得金黄,把江小鹤从头到脚地又看了一眼,问道:“你是谁传授出来的武艺?”

  江小鹤说:“你不必细问,我跟师父学艺十载,连我都不知他性甚名谁。”

  旁边李凤杰见江小鹤拳脚精绝,而且形迹仿佛很神秘,他便过来劝说:“不必打了。大概江兄的武艺确不是从昆仑派学来的,细谈起来,一定都是内家。”

  江小鹤狠狠地说:“昆仑派?昆仑派那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十年学艺就为的是要杀尽了他们!”喊出这两句话来,他喘了喘气,又向太无禅师说:“和尚,咱们都是无冤无仇;今天你若是讲些情理,给我一点药,我也决不能跟你打架,因为我江小鹤不是那不讲理的人。现在,没别的说了,你还得给我点儿药!”

  太无禅师绷著他那张金脸,呆了半晌,他使点头,忿忿地说:“好!把药给你!”他两三步就进到方丈室内。少时拿出四五包药,一齐都扔在地下,然后皱著眉,双目迸出来一种愤怒的火焰,他说:“这是我所有的药,尽数给你,随你去给甚么人。你再看!……”

  太无禅师的左手中拿著一张字纸,说:“这是药方,没有方子我也不能配药,现在咱们从根本上毁坏了它。我是世外的出家人,不是专为给江湖人配药的!”说时,“嗤嗤”地把那药方扯得稀烂,又说:“拿上药快走,这回算是你的本事高强!”

  江小鹤的脸色更变,但他却极力忍住气,冷笑道:“我不要你这许多药,有一包我就够了,剩下的你可以趁著山风把它扬散了!”说著,他拣起来一包药,到李凤杰的屋中取了行李,出庙就往山下走去。

  这里太无禅师却十分懊丧,回到方丈室中长叹不语。

  李凤杰却将其余的几包药全都拾起来,到尾中取了宝剑,也急忙出庙往山下去走。

  行至半山,就见江小鹤骑著那匹黑马,奔越著跑下山去。李凤杰要喊叫他,要追他,都已来不及,就赶紧蹿岩跳涧,抄著便道先至鸣琴涧去取马匹。

  到了胡二怔的家中见胡二怔进城去卖柴还没有回来,李凤杰解下自己的马匹就走,出门上马往东。还没有出村子,忽见一棵大桑树的后面有一个破烂的篱墙,有个女子闻见马蹄之声就赶紧出来观望。

  李凤杰一看,原来是刚才自己在山中所救的那个女子。女子脸上的血迹泪痕此时俱已洗净,显出十分清秀,但仍穿著那件褴褛的衣裳。她倚著破篱墙,向李凤杰望著,脸上现出一种感谢之情。

  李凤杰不暇多顾,便策马离开村子,奔上大道,向东飞驰。

  越过了登封县城又往东这下二十多里,才追著那匹黑马,李凤杰就在马上招手,向前高声喊道:“江小鹤兄!站住些!”

  前面的江小鹤立刻收马回首来望。李凤杰飞马赶了上去,离著两三丈这,他就抱拳说:“江兄,我追上你来特为向你道歉!刚才在山上庙中,我并不是帮助太无骗你,是因那药非我所有,他说不给,我也无法。那时我又疑你是昆仑派中的人,所以我对你颇为怠慢。现在我由你的武艺上才看出来了,你决不是昆仑派,你一定是受过名师的真传!”

  他的马来到临近,江小鹤也扭身拱手笑道:“李兄你也太客气,你在江南的侠义之名,我早知道。今天在山中巧遇,我又得睹你那精绝的武艺,我本应与你多谈谈,可是在许州我还有那受伤的朋友,我得把药给他送去。随后我还要往关中去,大约不出十天,我必再来此地,那时咱们再深交。李兄你日后就知,我江小鹤是个最爱交朋友的人。”

  李凤杰听了,十分欣喜,说:“江兄,你再来时不必到山上去了,免得又同那太无禅师惹气。你可以到南边鸣琴涧那个村子,村里有个樵夫胡二怔,你就叫他去找我好了。”

  江小鹤拱手说:“好,好,再会!再会!”说毕,他催著马驹在炎天大地之上,飞驰往许州而去。

  在马上江小鹤对于李凤梁的丰采、行为、武艺,都颇为敬佩。但是想到名震南北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武艺却是那么不济,未免又觉得可笑。

  江小鹤乃是自从十年之前,在子午镇酒肆里遇见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因见他年幼诚恳,而且听他说了那段悲壮的遭遇,所以便跟随著他,并在他的面前故意显出奇技。

  后来在秦岭山谷之中,江小鹤被困于葛志强、鲍志霖那些人,老先生一时义愤,便将葛志强等人镇服,把江小鹤救走了。

  江小鹤本来志在寻投名师,见了老先生这样超人武艺,他如何肯放过?所以就极力哀求,叫老先生收他为徒。

  那老先生仿佛对江小鹤也非常有缘,他便微笑著点头说:“那么你就跟著我吧!”

  于是江小鹤就随从这位老先生出秦岭,过长安,越函谷,走豫院大地,最后老先生就带著他过了长江到了池州九华山。

  这位老先生原来在山峰最深之处结有一座草庐,并有几亩山田,栽种些茶树,雇著一个又聋又哑的仆人给他经管。老先生孑然一身,便以此为生。因为那哑巴不会说话,老先生自己又不肯称道姓名,所以江小鹤始终不知道他的师父名号。

  不过他确认老先生是当世一位奇人大侠,本领不但超过了甚么蜀中龙与龙门侠,或者简直比神仙的本领还要大。鲍振飞若跟他们相比,这老先生就像是那巍峨的秦岭、这座奇秀的九华山,而鲍振飞不过是一块破烂石头而已。

  老先生对待江小鹤非常之好,但却并不认真传给武艺。起初一年,老先生只叫江小鹤采樵种茶,没事时叫他搬运石头。搬了有一年,大小石头堆得简直像一座小山,老先生又嫌太占地方,又限他十天之内搬走。

  一年多积攒的石头,要在十天之内搬完当非易事。可是江小鹤现在已练得膀粗力大,一手抱个百来斤的石头不算甚么。而且别的事不干,日夜地搬,不到六七天,他就把一年所费力堆积的石块全都送回高峰上,扔在山涧里。

  老先生看了就十分欢喜,于是才教给他蹿山跳岭,暇时并教他识字。

  又一年后,老先生就指点了他几套拳法。到第三年老先生就离山走了。这一年之内,江小鹤就专门练习老先生传给他的拳法,拳法的著数虽然不多,可是都极为特别,极为难练。

  江小鹤练过有两个月之后,他就觉出这几套拳法原来变化无穷;再把他早先从昆仑派马志贤所学的那几套拳,用现在这拳法去破那拳法,真是容易。他竟由此研究出来无数的精炒拳术。

  到一年多之后,老先生回来了,给他带回来一口份量极沉重的宝剑,又交给他几本书。这书上所写的都是些剑法秘诀,老先生便命江小鹤白日读这几本秘诀,晚间在星月之下学剑。

  不到一个月,江小鹤将那几本书全都背熟了,老先生收回书去又走了。

  江小鹤便依著脑中所记的剑诀,日夜刻苦学剑。

  老先生是忽来忽去。来时就用口指点几种剑法,矫正江小鹤几处错误。

  江小鹤连年专心学习,暇时并到山涧中练习水性。

  到了第七年的头上,他的剑法已然精熟,自信武艺已比阆中侠、鲍昆仑等人超出了百倍。

  第八年,第九年,老先生并不再出游,只在山上亲自教给他气功及点穴法等等江湖上所失传的奇技,并教江小鹤读书。

  到了第十年的春间,老先生这才对江小鹤发话问道:“你觉得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

  江小鹤因为急于下山复仇,便说:“师父教给我的,我全都学会了!”

  老先生说:“你的武艺只学了我的一半,还不如那哑巴,他都学会了我的武艺六成。”

  江小鹤一听,不由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说:“那个哑巴这十年来他除了给我做饭,就是种茶,看那样子他连一块石头都抬不动,原来他的武艺竟比我还强!”

  老先生又说:“他是你的师哥,你应当跟他学,看他是多么韬光酝技,内家的武艺原不当轻易外露。不过你不同,你年幼时受过极大的艰苦,你要去报父仇,我不能拦阻你。但你可要记住了几句话,第一,除了你的杀父仇人之外,无论是谁也不准伤害;第二,与人比武可以,但不可以拼斗;第三,要济弱扶倾,怜孤恤寡。武艺是为帮助别人的,不可以之自私牟利,恃强作恶。其余的我也不必对你多说,你下山去吧?”

  江小鹤又跪倒说:“现在我还不愿下山,我想再从师父学几成儿武艺!”

  老先生却笑道:“你若再学几成武艺,就没有人能制服你了。但你现在所会的武艺,就足以压倒了蜀中龙、龙门侠有余,鲍振飞到你手中将如小儿,其余的人连蝼蚁也不如了,你还不知足,快下山去吧!”

  于是江小鹤叩别了师父,拿上行李和宝剑,高高兴与地走下山去。才离山半里,就听身后有人呵呵地乱叫,江小鹤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哑巴师兄。

  他赶紧止步,回身抱拳。哑巴摸著他那秃光的嘴巴,又用二指向空一点,然后摆摆手儿。

  江小鹤就明白了,是老先生叫他下话来,嘱咐自己对点穴不可使用,随就点了点头。

  哑巴又从江小鹤的行李卷内抽出来宝剑,他抖手一舞,真有飞龙起虎之势。

  这几式江小鹤全都没跟老先生学过,于是接过剑来,学了一次。

  哑巴见他学会了,便笑了,于是二人才分手,江小鹤便走上了大道。

  江小鹤本有从川省骑来的那匹黑马,可是已于四年前死在山上了。但江小鹤十年前在阆中府赌博所赢的银两可还都没有动,他就想走过了江时,一定要买一匹好马。

  在路上他就徒步而行,正当春间,这江南的水田之中处处是插秧的少女,他看见了这些女子,不由心里一动。又想起那生长在仇家的儿时情侣鲍阿鸾,这时大概可已过了二十岁,多半已经嫁人了,前时的婚约,也许忘掉了。又不知自己母亲现在是怎样的衰老,弟弟已长了多高,因此他不由得顿足长叹。

  虽然如此,但他学会了一身超人出众的武艺,文字也相当通晓,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三头虎江小鹤了。所以他意态轩昂,精神畅爽。

  一过了江他就置办了一匹黑马,并把十年前的那只金铃找出来,挂在马上。于是飞骑北上,藏锋待试,取道荆楚,先在襄阳打了花枪庞二,又到信阳州打了赛黄忠刘匡。

  同时在信阳他写了一封信,找了一个贩药的紫阳客商,给龙家兄弟捎去。然后他又到上蔡,打鲁伯雄,到商水,打刘青孔。但这些都是比武性质,他打了那些豪杰,同时也就跟这些人交朋友,并因此听人谈到了李凤杰及纪广杰之名。

  他正想西去找昆仑派报仇,不料忽然有个镖行中人,到商水刘青孔之处去请他。原来十年前他在阆中府所交的朋友短刀杨先秦,那本是河南人,五年前那人就辞开川省回到家乡来开镖店。

  不料最近因他与同行相争斗,负了重伤,听人说说江小鹤之名,他才派人来请他,想要见见面。

  江小鹤也突然想起这个十年前同游美人巷的好友,于是他就赶紧到了许州城杨先泰所住的客店之中。

  杨先秦卧在病床上,忍著伤痛,与江小鹤畅谈了二人别后十年之事。然后就提到他的伤势,说是只有嵩山白松寺的金脸菩萨太无和尚秘制的“金刚更生散”才可以治愈,但是没有人敢去索药。

  江小鹤不忍见旧友负伤呻吟,于是他自告奋勇,驰马来到嵩山;不料因此又打败了太无和尚,而且结识了李凤杰。当下他冒著暑热,一路马上的金铃乱响,又回到了许州城。见了杨先秦,他一面亲自动手给杨先泰敷上了药,一面又把见了李凤杰,打了太无和尚之事得意地说了。

  杨先秦就说:“兄弟,你又给我惹事了!李凤杰这个人我不大晓得,只是金脸菩萨太无和尚,你如何也打他?他是河南头一位有名的英雄!”

  江小鹤说:“你放心!我讨药时并没有提到你的姓名,他决不能找你来。现在药来了,你的伤就不发愁了,我可不能等著你好了。我要赶紧到关中、到镇巴、到紫阳去办我的事,咱们后会有期!”

  杨先泰执意挽留他,江小鹤又在此住了两天。到第三天,他确实见杨先泰的伤处臃肿之处已经消了,他便知道“金刚更生散”真有效验,他遂不辞而别,再往嵩山前去。

  二次来到嵩山的时候,正落著纤纤的细雨。江小鹤头戴大草帽,身披油布短衣,但马上都淋湿了。乌黑的马鬃,灌上雨水,发著光,像乌金一般。前面的山和两旁的麦田全都笼在烟雾里,茫茫地看不见一个人。

  江小鹤心说:我可向谁打听鸣琴涧去?于是他又把金铃掏出来,挂在马上,纵马向西去走。

  正在走著,忽见前面茫茫的雨气之中,奔来一条白影,有人在对面高叫著说:“江兄!江小鹤!”

  白马冲开雨气来到临近了,江小鹤才看出这人头上也戴著大草帽,正是那李凤杰。

  李凤杰就说:“从别后的第二日起,我就天天在路旁等著你。我想还得过几天你才能来到,不料今天下著雨你就来了!”

  江小鹤说:“既然应得再见面谈谈,我就得赶快来。”

  李凤杰问说:“你那位朋友的伤势好了吗?”

  江小鹤说:“不出十天,他的伤一定全好。太无和尚的药真有效验,我倒想上山去给他道个谢,把打架的事不提,我们交个朋友。”

  李凤杰说:“江兄你真是个爽快人,好,一半天你同著我到白松寺去见他,那天的事一说就能了事。江兄,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在鸣琴涧有个采樵的朋友,名叫胡二怔。那天你走后,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他那村里有个姓陈的,家中只是母女,极为贫寒。那女子你猜是谁?”

  江小鹤说:“我在此人地生疏,我猜不出来。”

  李凤杰说:“就是那天在山上我搭救的那个女子。她的母亲一定要把她嫁给我,我也想飘泊了几载,如今也二十多岁了,娶房妻子也是应当的。”

  江小鹤笑著说:“好,那我就给你道喜了。我现在先到城里找家店房住了,等两住了我再来看望你和嫂嫂。今天咱们总算如期见了面。”说著,他抱抱拳,拨马就要回去。

  李凤杰却拦住他,说:“江兄,你没听明白,我虽订下了亲,可是须待过节后再娶。初八那天是吉祥日子,距今不过四天,无论如何你也要喝完我的喜酒再走。现在,我在胡二怔的家中盖了两间草房,并请了一个帮助的人,他会做菜饭。我又为你预备下了好酒,趁著今天落雨,正是细雨黄昏客到门,何况你又是一位侠客。来,你到我那里,咱们把酒畅谈一番,晚间你就宿在我那里,你看如何?”

  江小鹤却说:“我来此不过想跟你谈上半日,明天我就要走,因为我还有急事在身!”

  李凤杰说:“无论你几时走,现在也要到我那里谈谈。”

  江小鹤见李凤杰的衣服此时都已淋湿,他便笑了笑,随著李凤杰走去。

  两匹马走进那雨气茫茫的小村里胡二怔的家中,一齐下马,李凤杰推开柴扉,先牵马走入,江小鹤随著进去。有李凤杰雇的那人,把两匹马都系到院中的一棵小榆树上,黑马上的行李也搬到屋里。

  江小鹤就随李凤杰进了那间新搭的茅庐,他脱去了油布衣,就放在榻上。

  这屋内有两张破桌,一条板凳,李凤杰把一张桌子靠近榻旁,两人都坐在榻上,雇用的那个人便送上酒来。也没酒杯,只是一只大饭碗盛著满满的酒,两人轮流喝著,下酒物也只是几条黄瓜,夹著粗盐吃。

  李凤杰就说:“因为我没料定你今天就来,所以甚么菜也没预备,少时我叫人到镇上给咱们办点酒菜,晚间再吃。”

  江小鹤说:“这就很好了。十多年来我在外面闯荡,有时也饮几杯酒,但都没有今天这样痛快!”

  李凤杰就问:“你家是在哪里?”

  江小鹤说:“陕南镇巴。”

  李凤杰一听,不由得就变了色,但仍然矜饰著,笑了笑说道:“原来你跟鲍昆仑是同乡!”

  江小鹤把拳头向桌子一捶,几乎将桌子捶得塌了架,碗中的酒都振荡得溅出许多。他恼恨地说:“休要提他!”

  李凤杰不禁更为惊异。

  江小鹤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他又长叹,说:“李兄,你不晓得我。我在江南学艺十年,如今下山才不过两月,虽说打了庞二、刘匡、鲁伯雄、刘青孔那些人,在河南省已有了小小名头,但还不大有人认识我。可是你到镇巴紫阳和川北阆中府那几个地方去问问,十年前我就出了名了。那时我才十四岁,我就用尖刀刺伤了龙家兄弟!”

  李凤杰趁势又问道:“怎么,你跟昆仑派并无交情吗?”

  江小鹤随叹气,随饮酒,酒入愁肠勾起来他十几年的宿恨,他就把甚么话全都对李凤杰说了。然后就说:“我为甚么不能在此多留?就是我恨不得立刻就往镇已去报仇。本来我应当由信阳州就一直入陕南,可是我不走那条路,我故意要绕点路。我要先把名头弄起来,叫鲍振飞知道我将要找他去了,他好招集门徒,设法抵挡我。然后我再去,斗他们昆仑派那些徒子徒孙,不然,显见我是欺鲍振飞一人年老!”

  李凤杰明白了江小鹤的来历,他使更是惊奇钦佩。解开钮扣,把胸膛露出,指著右肋的一块剑疤,说:“江兄你看,这块伤才好。在上月,我在西安府独斗昆仑派,杀伤了他们六七个人,虽未会著鲍昆仑,可是葛志强、鲁志中那些人全都领教过,他们的武艺实在极为平常。所谓昆仑的刀法也实在极为笨拙,只是有一个人我们应当留意他,那就是龙门狭的孙子纪广杰。在商南县,他同著一个昆仑派的女子,两人战我一个,但我吃亏了。这块伤就是纪广杰的宝剑给我砍的!”

  江小鹤一听,他也不由得惊异,他并不详细打听纪广杰,却只问:“昆仑派的女子?这个女子姓甚么?”李凤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是昆仑派门徒的女儿,刀法却比葛志强、鲁志中等人都精熟。”江小鹤更探著头说:“长得甚么模样?有多大年岁?”

  李凤杰说:“大约有二十上下,容貌是很秀丽的。我因不屑与一女子交手,所以总是躲避与她对敌,也未细看她。”

  江小鹤说:“这一定是阿鸾无疑了!”因之心中倒不由得一阵难过,又连气喝了几口酒。

  此时,窗外的雨仍然落著,并且比刚才淅淅的声音更大。李凤杰却叫他那个佣人,冒著雨到东边镇上去割肉买菜。他又往碗里添了些酒,两人且饮且谈。

  江小鹤就抑郁地说:“明天大雨就是不住,我也一定要走!”

  李凤杰说:“江兄你是急于前去报杀父大仇,我也知留不住你,但我也要去重寻纪广杰,报那一剑之辱。我打算明天与你同行。”

  江小鹤却摆手说:“你正要办喜事,怎可以跟我一同走?再说我这个人的性傲,决不愿别人帮助我。就是你想找纪广杰夫,也应当等我把事办完了。不然,到时咱们两人一定要彼此帮助,就是胜了纪广杰,也难免为江湖人所笑。”

  李凤杰沉思了一会,就点头说:“明天雨住了江兄再走,如若还下著雨,你总是再留住一日,咱们多谈谈才好。”

  江小鹤也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的雨还在潇潇地下著,时间也不过下午三四点钟,二人又谈论些江湖之事,及内家武艺,不觉著又把这一碗酒喝干。

  李凤杰还要添酒,江小鹤却摆手说:“不要再喝了!留到晚饭时再喝吧!”

  李凤杰又出屋去了一趟。他到胡二怔的屋里,却见那屋里只是那位老太婆,正倦趴在炕上睡觉,胡二怔却没有在家。看看他那根扁担,直直地在墙角,李凤杰心说:“胡二怔他做甚么去了?这下雨的天气!”他又回到自己屋里,就见江小鹤躺在床上,手里拿著自己的一本诗稿,正在翻著看。

  李凤杰就问说:“江兄想必也能作诗?”

  江小鹤摇头说“不能,不能!我本来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后来拜了师父,我师父他却是个好文墨的人。他有时教我读书识字,我才略略能看书。比李兄的文墨当然是比不了,可是我认识这几个字,走江湖也够用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当年在阆中的一件旧事,就不由长叹道:“不认识字的人真是吃亏,当年我在阆中,就因为两封信,竟叫阆中侠疑惑我是昆仑派的奸细。”由此又谈到了阆中侠。

  李凤杰也久闻阆中侠的大名,他听说阆中侠都曾在鲍振飞的手下吃过大亏,就想鲍振飞的武艺一定比他那些徒弟高强百倍,今虽年老,但也不可轻视。江小鹤虽然武艺高强,年轻力壮,但他究竟能否敌得过鲍振飞,还是个疑问。

  二人都躺在榻上,斜对著面,越谈越高兴,忽然房门一开,吹进来一股潮湿的雨气。

  李凤杰坐起身来一看,原来是他雇用的那人回来了。他用的这个人虽然手里拿著一把破烂伞,可是身上也淋得跟水鸡一般了。他把从镇上买来的猪肉、青菜和一尾活跃的大头鱼都放在桌上。他像喘不过气来,脸上不仅是一层雨水,还带著惊慌之色,半天才说出来:“胡二怔闯了大祸!在镇上他把人打死了!”

  李凤杰不禁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为甚么?”

  江小鹤也坐起身来!就见这雇的人又喘了喘气,说:“今天下雨,胡二怔不能上山,他就到镇上要账去了。要了账他就遇见郝家庄的狗皮尤秃子,拉他到徐小铺去赌钱。胡二怔把钱都输光了,他就急了,扭住尤秃子叫他把输的再要回来。因为这就吵起来,胡二怔给了尤秃子一拳,尤秃子那样儿哪禁得住他打,一下就给打死过去了。那时有好多赌钱的人都是郝家庄的庄了。一齐上手去打胡二怔,胡二怔又打伤七八个人。后来郝家庄的人都来了,郝二老爷拿著虎头钩也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就把胡二怔给捆起来,抬到郝家庄去了。大家都说,胡二怔那怔小子,这回可闯了祸,一定得叫郝家庄打个半死。”

  李凤杰一听,不由得气愤填胸,就说:“我得去看一看,不能叫郝家庄的那些人欺负胡二怔。”

  说时,他戴上草帽,又接过那柄雨伞。

  江小鹤也下了榻,系上他的草鞋问说:“郝家庄是干甚么的?是本地的恶霸吗?”

  李凤杰摇头说:“倒还不算恶霸,可是登封县周围十里已没人敢惹他。郝家兄弟二人,郝大在外作将军,官职不小,郝二却在家中作财主,嵩山附近这几县属他最富。他会武艺,又好佛,在白松寺里我曾见过他一面。”

  江小鹤说:“你只和他见过一面就好了,大概你们不至于打起来。我也不必陪你去了。”

  李凤杰说:“江兄你不必陪我前去,我去了少时就回来。”

  江小鹤说:“你把我的油布衣裳披上!”

  李凤杰却摆手说:“不用。”他随就出屋,撑起雨伞走了。

  这里江小鹤又躺在榻上,歇了一回,觉得非常无聊,而且刚才喝的酒直往上涌,头很热,他就想出去凉爽凉爽,披上油布衣裳,出了屋。

  在那柴扉之外,就见烟雨中的村落,连一个人一条狗都看不见,这情景又不禁使他忆起了儿时。当十岁左右,一下雨就在屋中听母亲给说笑话,一个笑话没说完,父亲江志升戴著大草帽由鲍家练武回来,自己把他大草帽抢过来戴在头上,就冒著两出去玩耍。

  那时家庭亲切的情景历历在目,而鲍振飞杀死自己的父亲,使自己母子兄弟离散,以及在鲍家所受的苦处,也都像昨天的事情一般。

  他立刻胸头的怒火又往起燃烧,头上虽被雨淋著,可还有些发热。

  随后那李凤杰的仆人给江小鹤送出大草帽来,指著东面的一棵在烟雨中摇动的大桑树,说:“江爷你看,那桑树下面的破房子就是陈姑娘家。陈姑娘的老爹早先是个猎户,因为在山上追一条狐子,跌下山摔死了。母女二人很可怜,等过两天陈姑娘嫁了李爷可就好了。”

  江小鹤突然又想起李凤杰的喜期在望,而自己明天就要走,他对我这样殷勤招待,我却一点礼物也不送他们,未免显得我不会交朋友。趁著他没在家,我又在屋待不住,不如我冒雨进城给他办些礼物去。

  看这时天色尚早,于是江小鹤就赶忙跑到门里去备马,那雇用的人看见他,就问说:“江爷,你要干甚么去?”

  江小鹤说:“我到城里去买一点东西,少时即归。”

  当下他就到屋中取了银钱,然后出门上马,就驰往村外。找著大道,马蹄踏著地下的松湿泥土,就一直往东直奔登封县城。江小鹤虽然由此往返过四次,但他还未进过这县城,如今一到城里,就见街道很宽,商铺繁盛,虽在雨中街上仍有不少打著雨伞往来行走的人。

  江小鹤下了马,向两旁去看铺户,到此时他倒为了难。心说:我给李凤杰买些甚么礼物呢?买些脂粉绸缎,那又太女儿气,而且我又不认识那媳妇的娘家。我总是买些李凤杰所用的东西才好,可是李凤杰他只用书用宝剑。下雨天要买书一定淋湿,宝剑他现在又有,再说这县城里也决没有好铁匠能打出好宝剑来。站在雨中道旁,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不如买几只鸡送给他,反正到他娶亲的那一天,一定要杀鸡请客。就是不请客,留下鸡也很好,因为他以后就成家过日子了,家里也应该养几只鸡。随就向路旁的人打听卖鸡的铺子,路旁的人就告诉他还得转过两条街。那里名叫鸡鸭市。

  江小鹤就牵著马依著方向去找,果然找到了。这里有四五家鸡鸭舍铺,忡忡的鸭子乱叫唤,并有鹅在笼里伏著,像是睡了似地。江小鹤心说:买只鹅倒还不错,这东西又肥又大,倒像个豪侠样子。

  于是,他就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只鹅、两只大母鸡、一只公鸡,三只鸡都用绳子缚上膀子和腿,挂在马鞍旁,惟有这只大白鹅,他实在没办法。鹅的两只短腿既难绑,翅子又大,一扑楞,把铺子里的鹅毛、鸡毛、鸭毛全都扇起,像飞起了许多雪花。江小鹤只得将那鹅用手抱住,上了马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提住缰绳,他就带著鸡、抱著鹅,拨马走了。

  转过了两条街,打算要出西门,只是那只鹅时时伸起脖子来叫唤,三只鸡在鞍下挂著,又被江小鹤的腿与铁镫摩擦著,它们也不住地挣扎。同时这匹马也觉得不大舒服,时时往起来跃跳,往后扭,不听主人的驱使了。

  江小鹤一只手按住鹅,一只手抽出皮鞭,使力地策马,并大喝街上的行人说:“借光!躲开!”

  他本想一股气驰出西门,纵马去走,一霎时就可以回到鸣琴涧。却不料这匹马现在竟跟疯了似地,胡蹦乱闯,街上行人打著雨伞又使它眼岔。

  忽然又由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一个披著蓑衣的人,远看简直像个大刺猾;这匹马不由又一惊,蓦地往起一跳,就把江小鹤掀下马来。马就带著三只鸡向西惊跑了去了,鹅也扇著大翅膀扑扑地飞了,江小鹤幸因身躯灵便,没有摔著。

  这时,忽有人哈哈大笑,江小鹤扭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披蓑衣的人。他心中立刻怒气倍增,抡拳奔过去骂道:“你还笑我?那不是你这件破蓑衣,才把我的马惊跑了的?”说时一拳向那人打去。

  不料那人“嗖”地一闪身,身躯极为利落,他撩开江小鹤的右臂,以右手的二指向江小鹤肋间点来。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退后一步,说:“啊呀!你还要跟我施展点穴法?”说时,又猛地跃步向前。

  那人也除去了蓑衣,展开拳法,并时时想以点穴制胜。可是江小鹤本来精于此道,哪里肯叫他得手?往来四五合,就听“咚”的一声,那人便摔倒在泥水之中。

  江小鹤又哈哈大笑,踢了一脚,就说:“你起来吧!”同时再细一看,这人的容貌,却不禁惊异,因为觉得十分眼熟,仿佛曾往哪里见过似地。随问说:“喂!我好像认得你,你姓甚么?”

  那人本是个很瘦很短的,年纪也就是二十来岁。他爬起来时,衣裳已满是泥污,拣起他那件蓑衣来,就气忿忿地向江小鹤说:“你认得我?我还认得你呢!阆中侠都不肯收的龟种,现在你又来到这里称英雄?”骂毕,抱著蓑衣转身就走。

  江小鹤虽然被他骂了,可是倒不生气,脑里只是想:“这人是谁呢?”

  这时街上的几个穷孩子把他跑了的马给截回来,飞了的鹅也给捉住,江小鹤向他们道谢,每人给了他几百钱。

  然后,又叫一个孩子在旁边杂货铺里买了一条麻绳,他就狠狠地把那只鹅绑在马屁股上,上马挥鞭,就出西门走了。

  在路上,他费尽了思索,但也想不出刚才被自己打的是谁,与自己在哪里见过,觉得十分纳闷。

  这时雨也微小些了,云雾中已可隐隐看见前面那巍峨的嵩山。江小鹤心里就想,刚才被我打了的那人,莫非是白松寺太无和尚那里的?可是他怎会知道在十年前阆中侠不肯收我为徒弟呢?想不出来,心里倒非常急躁。回到了鸣琴涧,就见李凤杰已然回来了,并把那胡二怔已经救出。

  那胡二怔今天在镇上打了郝家庄的几个人,可是他也被郝家庄绑了去给毒打了一顿,若不是李凤杰去了给说情,那郝二老爷还是不肯放他。他光著膀子,铁肩膀和脊梁上全都是紫色的鞭痕,头皮也破了,流出血来。他坐在院中榆树下,噘著大嘴,鼓著肚子,气得跟十个蛤膜似地,江小鹤牵马进来他也不理。

  李凤杰走过来说:“江兄,你进城作甚么去了?”

  江小鹤说:“因为我明天就要走,我进城给你买了一只鹅三只鸡,好作为我给你贺喜的礼物。”说著,他从马上把鸡鹅解下来。

  那三只鸡都羽毛零落,耷拉著脑袋,一扔在地下,就都趴在那儿起不来,已然半死了。李凤杰不由笑了。江小鹤就说:“你快点宰了留著请客吧!养是怕不活了,为这三只鸡一只鹅我可真费了事,还跟一个人打了一场架!”

  李凤杰惊讶著说:“怎么,你又跟人打了架?在嵩山你可不应当净得罪人,金脸菩萨太无和尚那不算,少林寺中会武艺的僧人就有五百多。不过他们庙中的规矩很严,从不许到山下去殴斗。”

  江小鹤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打的是个外省人。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随说著,系上马,拿著大草帽和油布衣服送到屋里。

  李凤杰也随他进来,又问:“为甚么你老兄又同人打了起来?”

  江小鹤把刚才的事说了说,又说:“那人十分瘦小,面貌我觉得十分眼熟,仿佛在十年前闯江湖曾见过他,可是我又想不起来。他的拳法很不错,除了我,今天谁也不能打过他。我并且看出来,他会点穴法。”

  李凤杰纳闷著说:“点穴法?……”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他就说:“据我知道,天下之会点穴法者,只有三家。一个是鄙师蜀中龙,一个是纪广杰的祖父龙门侠,但这两位老侠全都不轻易传人。我从我师父那里只学得大意,并不会使用。纪广杰与我交手过两三次,我也没见他使用点穴法。另一个就是开封的高庆贵,他是家传的,不过会上四五个著数,此外大概就没有人了。”

  江小鹤听了却不禁暗笑,因为自己的师父和那哑巴师兄都是精于此技的,李凤杰却还不知道,当下江小鹤就摇了摇头。

  李凤杰又在旁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像没听见似地,脑里只是思索那个面熟的瘦子。

  少时,李凤杰用的那个仆人进来说:“鱼怎么做?”

  李凤杰说:“酱和油还都没买来,只好煎著吃吧,有醋没有?”

  仆人说:“醋倒有,姜我也买来了。”

  李凤杰点头说:“好了。”又隔著门一看,那胡二怔还在院中树下坐著。

  李凤杰就叫了一声“二怔”,胡二怔答应了一声,却不站起身来。

  李凤杰就叫他说:“二怔,你这里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

  胡二怔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光著脚走到门前。

  李凤杰就指著屋中的江小鹤向他引见道:“这是我的朋友江小鹤,他的武艺比我强得多。”

  胡二怔也不进屋来,他仰著脸往屋内去看,就见江小鹤身长体健眉目英武,他便不敢小瞧,随拱拱手,转身又回到榆树下去任那雨淋著。江小鹤看见他那黑铁色的厚大的脊梁,上面有鞭痕累累,有几处都抽裂了肉,露出血来。

  江小鹤就忿忿地说:“那郝家,一定是恶霸!”

  李凤杰却说:“但是他把郝家的庄丁也打得不轻,这胡二怔他常在外面与人殴斗的。”

  江小鹤便不言语了。

  外面雨声虽然小了,但是还没有住,天色可渐渐昏黑了。

  胡二怔在院中喂那两匹马,那个仆人就把煎的鱼、热的酒、熬的汤、煮的饭,都摆在屋中。屋中也点上了两盏菜油灯,李凤杰与江小鹤就又高谈畅饮起来,并把胡二怔也拉到屋里,请他喝了些酒。

  因为江小鹤明天就要起身,所以李凤杰越发擎著大碗请他饮。并说:“江兄,你别看我是念书人出身,但是生平最钦佩你这样豪爽之人。据我说,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但是性情若不豪爽,仍然算不得真正侠客。我们看太史公的游侠列传,以及唐朝人所说虬须客等人,莫不是激昂慷慨,豪侠爽快,所以我最恨昆仑派那些人。因为他们没有一点豪侠气概,一次在长安西关,一次在灞桥畔,他们两番与我交手,总是二三十人一齐上手,并且还杂入一个妇人。我真觉著他们可耻,后悔我与他们惹了那场闲气!”

  江小鹤一听,心中又勾起了烦恼。喝了口酒,暗暗叹了口气,他又详细询问那帮昆仑派与李凤杰交手的那个女子的容貌。但李凤杰仍然说自已没有十分注意那女子,究竟她长得甚么模样,自己实在说不出来,不过长得不寒伧罢了。

  江小鹤听了,心中越发感叹。暗想:“多半就是阿鸾,只不晓得她是否已嫁了人?她是否恨我?她若嫁了人,那我还倒不至于大伤心,慢慢地断了念头。若是她还待字闺中,那可叫我真难处理。我要想报父仇,就不能娶她。要娶她那就不但不能报父仇,还要向他们昆仑派求饶告罪、哀告、恳求,我江小鹤岂能做那事?”想到这里,就咳地长叹了一声。

  连气喝了几大口酒,然后把筷子放下,酒碗一推,向李凤杰说:“我醉了,明天一早就是下雨我也要起身赶路,到长安、紫阳、镇巴,斗一斗他们昆仑派,把仇报了,我也许就死在那里!”

  李凤杰惊讶讶问道:“江兄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若真觉得昆仑派和纪广杰难斗,那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娶亲的这件事并不要紧。”

  江小鹤冷笑道:“八个昆仑派,十六个纪广杰,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烦恼的并不是报仇和争斗之事,我却是另有一件事,十年以来我也时刻未忘。我走江湖吃苦,在深山上学艺,不仅是要替父报仇,还为著另一件事,这件事却比报仇的事难得多!”

  李凤杰说:“你又不豪爽了,有甚么话何不对我说?你我虽相交未久,但彼此已知肝胆,只因你明天就要起身,不然我一定要留你多住些日。倘若你不嫌弃,我还愿与你结为生死之交!”

  江小鹤却说:“好,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二人就算是盟兄弟了。可是我那件烦恼事真不是一言半语所能说尽,而且说出来你也不能给我想出甚么好主意,更得叫我心里添烦。还是等到将来我把事情办完了再来告诉你吧。”说毕他头朝里躺下睡了。

  李凤杰用眼看著他,呆呆地坐了半天,但心中已经略略明白。江小鹤屡次三番他向自己询问昆仑派那女子的容貌,多半那女子就是他十年前的情人,可是在十年前他们全都很小啊!难道十三四岁的少男幼女,就有甚么私情吗?这样想又有点不能相信。

  此时窗外有微微的淅沥之声,两盏灯里的油都已快烧尽了,桌上盘碗狼藉,并堆著许多鱼骨鱼刺。李凤杰就把桌子搬到一边,预备明天早晨再叫那个佣人来收拾。他并把两盏灯的油都倒在一个灯碗里,吹灭了一盏,留下的这盏也压下灯捻,然后将屋门掩上。

  刚要躺在榻上去睡,忽见江小鹤一翻身,他睁著眼晴悄声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

  李凤杰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江小鹤这时原来也没睡,便笑了笑说:“留著一点灯光岂不更好?你怕甚么?难道还有人偷我们的东西吗?”

  江小鹤又悄声说:“快吹灭了灯,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李凤杰越发惊诧,回身噗地把灯吹灭,并随身由壁间摘下了剑,轻轻地抽出。

  走到屋门前,扒著门缝向外去看。就见外面的天色并不黑,只是灰色的混混沌沌,也不知雨是住了没有?可是,院中的榆树被风一摇动便哗喇哗喇地往地下洒水珠。

  李凤杰刚要开门出去看看,后面的江小鹤已然下了木榻,将李凤杰拦住悄声说:“不要出屋去,你别管,这大概是白天跟我打架的那个人他找我叙交情来了。”

  李凤杰微笑道:“我想是甚么声音也没有,大概是你听差了!”

  江小鹤微笑道;“我明听见有人推我们的柴扉,决不能听差。在九华山上我学艺十载,就是在十步之外你往地上扔下一个绣花针,我也能听见他的响声。”

  李凤杰笑了笑,心中还不相信,以为纵是柴扉响,也许是村里的狗来顶的,绝不会是甚么贼人。

  江小鹤似乎毫不惊慌,但只是极有趣似地,把李凤杰手中的剑要过来,说:“你去睡吧,决没有甚么大事。回头我也许捉来个玩艺儿给你看。”

  李凤杰笑了笑,说:“好吧,我看你的。”心里却想著倒要看江小鹤猜度是真是假,并要进一步看他的武艺。

  江小鹤在门缝旁往外看了看,他又回到榻上睡,宝剑就放在身旁。李凤杰依然躺在外首,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半个多钟头,江小鹤似乎又睡著了,院中却发生脚步声,李凤杰就要翻身坐起,江小鹤却又把他按得躺下,说:“这是胡二怔的声音。”

  李凤杰倾耳静听,果然听见外面的脚步的声音很是沉重。待了一会,有人在院中大声打哈欠,真是那胡二怔。大概他是因为懊恼,身上的鞭伤又痛,在屋里睡不著,所以才出屋来凉爽。

  李凤杰就不由佩服,觉著江小鹤实在比自己精明能干的多。胡二怔在院中大踏步地走著,哼哼地喘气,并不住地打哈欠。

  李凤杰又笑了,就向江小鹤说:“胡二怔起来了,叫他给我们巡更吧。”

  江小鹤没有答言。

  又过了一些时,李凤杰也就迷迷糊糊地要睡了,忽然就听胡二怔在院中惊喊一声:“有贼!”

  江小鹤就像一只狸猫似地立即就手持宝剑由李凤杰的身上跳了下去。

  他一出屋子,李凤杰也赶紧去取宝剑,外面却听当当地钢铁相击了几下,又听江小鹤说:“老朋友你别跑呀!”及至李凤杰拿著江小鹤的剑跳出屋之时,就见江小鹤已然闯出柴扉追下那个人去了。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条大汉,原来是胡二怔正被点穴法给点倒了。

  李凤杰先上前将胡二怔解救过来。他就提剑追到外面,外面也是不见江小鹤。雨还淅淅地下著,李凤杰跑出了村子,才见大道之旁,江小鹤正与一个人在交手。

  那人使的是一根铁杖,双手舞著,除了横抡硬碰之外,并时时以点穴的著数向江小鹤的胸间去点。江小鹤的那口宝剑就如同这雨夜的空中闪电一般,白光飞舞,随著他灵巧的身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逼得那人不住向后去追。

  李凤杰看他们交手不过十余回合,就见那人抵挡不住,拖著铁杖就跑。

  江小鹤就似一只鹰似地飞追了上去,就从后面将他揪住,先把他的铁杖夺过来扔了。那人疾忙转身,用点穴法去掣江小鹤,但都被江小鹤将他手推开。

  李凤杰也提剑赶上前去,江小鹤摆手说:“不要伤他!”然后向那人微微冷笑,说:“老朋友,你的点穴法千万别向我来使用,这种能耐只可以欺负一些江湖人,但我却连用也不愿用它!”

  那人得知敌不过江小鹤,他就不再抵抗了,喘著气说:“任你处置吧!可是我得告诉你,我今晚来不是要伤害你,我却是要跟你比一比武艺。因为十年前我们在南江县相见时,那时我们的武艺都差不多,现在我们的武艺都学成了,所以我才想来跟你比一比。”

  江小鹤一听,才蓦然想起来,十年前自己跟著阆中侠到陕南去斗昆仑派,路过南江县,曾在袁家庄宿过一宵,那紫面狮袁涌就曾把他儿子敬元叫出来与自已见过一面。

  当下江小鹤就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袁大庄主的儿子袁敬元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袁敬元叹了口气,说:“自从阆中侠被鲍昆仑战败后,回到阆中他就不再闯江湖。我父亲和我哥哥袁子绍平生得罪的人很多,后来没有阆中侠帮助了,江湖中的仇人就都找上门来。我父亲和哥哥都先后被人杀死,家产也都被人抢去了。

  幸有一位铁杖僧,因为我父亲曾布施过他很多钱,他感念旧谊,才把我救了,并替我复了仇,带我到他的庙里去学习武艺,特别传授了我按时点穴法,我就算是他的徒弟。他并给我改名叫静玄,将来还叫我带发修行。”

  江小鹤说:“好啦,以后我就叫你为袁静玄,可是你既认得我,为甚么在城里遇见,你不把话说明,却要在我身上施展你的点穴法呢?”

  静玄说:“我实在没有恶意,我不过是听江湖人传说这几年你是投名师学艺去了。现在纪广杰又到河南来捉拿你,所以我今天见了你的面,才要试探试探你的武艺。其实,我到这里本是为参拜少林寺,并要会会金脸菩萨太无和尚。”

  江小鹤一听纪广杰现在已到河南要捉拿自己,就不由怒气填胸,问道:“你听谁说纪广杰他要捉拿我?”静玄说:“原来你还不知道?纪广杰现在已到了洛阳,随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独眼先锋蒋志耀,一个叫太岁刀刘志远,都是昆仑派的高徒。纪广杰沿途张贴招帖,要捉江小鹤!”

  旁边李凤杰笑道:“还是他那故技,他曾在西安府贴报子捉拿过我。”

  静玄说:“这不过是为要激你出头。”

  江小鹤忿忿地说:“不用他四处去贴招帖,现在我就起身去找他。静玄兄,咱们后会有期,今天我多有得罪,但你是我十年前的故交,想你必不能怪我!”说毕,他拱拱手转身就跑回了鸣琴涧村内。

  这里李凤杰要请静玄到他家中去谈谈,静玄说:“我不去了,过几天我再去看你。可是,你要告诉江小鹤,那纪广杰的武艺是不可轻敌的。”说毕,静玄拾起来他那根铁杖回身走了。

  这里李凤杰赶紧回到村内,就见江小鹤已然牵马走出了柴扉,李凤杰就拦阻说:“江兄你何必要这样性急,要走也得明天再走。”

  江小鹤摇头道:“这口气我忍不下去。我还没去找他们昆仑派,昆仑派却使出纪广杰来找我,并且还是要捉拿我。我若不赶紧迎上去斗斗他们,显我江小鹤真是胆小如鼠,枉在九华山学了十年的武艺!”

  李凤杰知道拦不住他,便说:“江兄你既要走,我也无法拦你,不过那纪广杰的武艺我是知道的,他那龙门派传下来的剑法实在高超。你见了他切不可轻敌,这我可并不是灭你的锐气。”

  江小鹤却冷笑道:“我愿意他的武艺高超。并且见了面我也只用二三成的武艺来对付他,真正的功夫我还不想使用。我此去先把他打服,然后我再去找昆仑派报仇。大约一个来月,我就可以回来。”

  李凤杰点头说:“好,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说时二人把宝剑换过来,江小鹤就上马向李凤杰拱拱手,便往村外走了。

  这时,大地之上烟雾茫茫,连路径都看不清楚,江小鹤身上披著油布衣裳,头戴大草帽被雨击著还簌簌地响,道旁的雨水也潺潺地向山涧和小溪之中去流泄。坐下的黑马哗喇哗喇地膛著水,就往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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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路见灾黎侠行消仇恨  夜来旅店妙手戏英雄

  行走了一夜,次日天明雨还未住。江小鹤找了个锁店用了茶水和饭,并不多歇,依旧催马往北走去,转过了嵩山北麓,便折向西去,到傍晚时就来到洛阳城东三十里外的一个市镇。因为天色不早了,江小鹤便找了一家店房歇了,一夜因提防纪广杰知晓自己来到这里,施用甚么暗算,便剑不离身。

  到了次日清晨,他就离开店房。雨虽已住,可是大地上的雾气依然弥漫著,又闷又热。

  江小鹤在马上脱去了上身的短衣,露出他那健壮的膀子,催马就到了洛阳东门前。他心说:“纪广杰也不是甚么高官大宦,他在这里住在甚么地方我又怎能知道?”勒住马想了一想,便自言自语地说:“且找一家镖店去问问。”

  于是拨回头来,就向两旁的铺户去望,忽然看见有一家镖店,门前挂著招牌,写著「太平镖店,远近驰名”。白墙上还有一行字,却被雨将墨迹全都冲坏,但还隐隐看得出来,正是“捉拿江小鹤”五个大字。

  江小鹤一看就说:“啊!纪广杰那小辈原来在这里!”立时跳下马来,牵著马往镖店门里就闯。

  这镖店一推门就是柜房,柜房的门关著,江小鹤上前就是一脚,把门踹开了。

  屋里还有几个人正在睡觉,被江小鹤惊醒。便有两三个人都从炕上爬起来,生著气问说:“喂!有甚么事呀?你就要踹门?”

  江小鹤却回手抽出剑来,说:“你们门前不是写著捉拿江小鹤?老爷便是!哪个小子要捉我?就滚出来,咱们先较量较量!”

  那几个人一听,就全都吓得面色改变。有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人,就说:“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江爷,你收起剑来,先听我说。那墙上的字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写的,是前几天来了一位纪广杰,他是龙门侠的孙子,还同来两个昆仑派中的人……”

  江小鹤说:“他们现在住在哪里,快告诉我!”

  这人一面穿衣裳,一面说:“纪广杰在洛阳住了两天,他在城里城外许多地方都写这几个字。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武艺,并且稍一招恼了他,他就打人。所以只好由著他写,不敢拦阻他,前几天他们走了,走后我们这里就把墙上的字用水洗了,可是大概还没洗干净。”

  江小鹤又问:“纪广杰他们往哪里去了?”

  这人说:“听说是往南去了。我们本来跟他没交情,不过都知道他的名气。江爷!你想,我们都是走江湖指著朋友吃饭的人,谁愿意得罪朋友?何况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过他要在我们这么干净的墙上写字,我们也没法子,因为一拦住他准要打架!”

  江小鹤气忿忿地问道:“纪广杰他们往南是甚么地方去?”

  那人说:“我们不知道,你可到城里振英镖店去打听打听。因为纪广杰来时就住在那里,纪广杰与卢振英是好朋友。”

  江小鹤点点头,提剑牵马出门,就向那墙上几个模糊的字连砍了几剑,砍了几块灰泥来。然后骑上马就进城去了。走了不远,就看见振英镖店。他先往墙上看,就见这墙上也涂著一大块黑,大概原本也写著是“捉拿江小鹤”五个字。

  江小鹤一进门就问说:“谁叫卢振英?”

  院中有个光著膀子正在抖花枪的人,他一见江小鹤提剑进来,就赶紧收住他的枪法,向江小鹤打量了一番,他就说:“卢振英保著镖走了,朋友你有甚么事?”

  江小鹤说:“我找纪广杰,听说纪广杰在你们这里住著?”

  那人点头说:“不错,他因与我们掌柜的相识。前几日来了,便在此住了两天,后来又走了。”

  江小鹤瞪著眼睛问:“他往哪里去了?”

  那人说:“听说往商水县找刘青孔去了。”

  江小鹤一听,不由吃了一惊。暗想:他去找刘青孔倒不要紧,可是倘若他知道杨先泰跟我是朋友,他去拿杨先泰出气,那岂不糟?倒是我害了朋友!于是牵著马要走,可是又想:这镖店的掌柜的既然是纪广杰的一伙,我也得叫他们晓得晓得我!

  于是气昂昂地说:“告诉你们,我就是江小鹤。听说纪广杰卖弄他那几个字儿,到处贴招帖,往墙上写字,要捉拿我,我才特来找他。不用他捉拿我,我还正要捉拿他呢!现在我就要到商水县找他去。”

  说时,看见旁边有一根栓马用的石头桩子,很粗很结实,江小鹤过去就是一掌。只听卡的一声巨响,就用手掌给削下半截来,石屑都纷纷落在地下。

  那练花枪的人和几个镖头模样的,全都吓得变了色,都直著眼睛。

  江小鹤说:“你们掌柜的回来把这事告诉他!”说毕,在院中就上了马,闯出门去走了。

  江小鹤离开洛阳城,往东去走,心中真的生气。觉得纪广杰为帮助昆仑派与自己争斗都不要紧,只是他遍处写著捉拿江小鹤,这实在不是英雄所当为。

  往东走了不到四十里,就走进了一条夹沟,沟的两旁都是黄土高原。那土壁间也刻著「捉拿江小鹤”五个字,每个字都很大;而且刻得深,似是用剑刻的,江小鹤更气极了。就坐在马上,抡起剑来,向那几个字乱削乱砍;掉下来许多土块,把那五个字削得模糊不清,江小鹤这才走。

  出了这道夹沟,他两眼仍然四下张望,注意甚么地方还有纪广杰留下的字,晚间宿在新郑县境,就向店家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纪广杰的人从此经过。

  他说了纪广杰的大概情形,是个年轻人,带著宝剑,到处写字,还带著两个帮手。

  那店家一听,就说:“不错!不错!那个人是前天午间从这里过去的,还在我们这黄土墙上写了几个字呢!他写的是捉拿江小鹤甚么,我们以为他是官人没敢拦他。后来他走了,我们又拿铁铲子把那几个字刮下去了。”

  江小鹤一听更是气愤,恨不得即刻动身,连夜追赶纪广杰夫,可是此时实在觉得身体有些疲乏了。

  到了次日,江小鹤依旧起身往下追赶,沿途向人打听往商水县去的路径,及那纪广杰等人的行踪。

  在午前九时左右,来到一处市镇上。只见道旁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上横七竖八的贴著十几张纸条,都写著是“捉拿江小鹤”、“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气得面都白了,下了马,把纸条都揭下来,撕得粉碎。旁边有几个人就都注意地看他。

  江小鹤随向旁边的人问说:“这条子都是谁贴的?我看纸还都是新的。”

  就有人向东边一指,说:“是那酒店里的麻胖子贴的。”

  江小鹤大怒,牵著马就走到那酒店门前,将马放在门外。他提剑闯进店中,就见这里没有酒客,那个肥胖的掌柜的,叫小伙计给他研墨。他拿著一支秃笔,照著个样子,就像小学生写仿格似地,描写那“捉拿江小鹤”五个字。旁边放著的纸条足有二三十张。

  江小鹤过去,先抄起砚台来,“吧”地就向那掌柜子的麻脸打去。

  那麻胖子哎哟一声,脸上又是墨,又是血。

  江小鹤把那些张纸条全都撕碎,桌子也踢翻了,那小伙计早吓得跑出去了。

  麻胖子躺在地下爬不起来,他还嚷嚷著说:“凭甚么你打我?”

  江小鹤用剑拍了他的头一下,怒问道:“我就是江小鹤!为甚么你写这些条子要捉拿我?你又不是官人,我又没犯法!”

  那麻胖子一听,原来这位就是江小鹤,他不由吓得浑身抖颤,赶紧辩解道:“不是我要写的。是前天,一个客人给我五两银子,叫我写,要写越多越好,过两天他回来还要给我钱呢。其实我连这几个字都不认得!”

  江小鹤怒骂道:“混蛋!他给了你五两银子,你就给他这么指使著?随意侮辱我!”

  忽然一抬头,就见惯里堆著十几只酒埕,有五只酒埕,每只上写著一个大字,连起来也是“捉拿江小鹤”。江小鹤看见就越发生气,那麻胖子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他说:“江大爷,那埕子上的字可不是我写的,那是那姓纪的客人自己写的。他们一共三个人,他手里也拿著宝剑,连我们这里的张四太爷全都恭维他。别说他还给我钱,就是不给我钱,我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呀!”江小鹤却忿忿地,在屋里找了个秤锤,握在手里向那几个酒埕去捶。只听噗、噗、哗喇!原来有三只是空的,两只里面还都装著满满的酒,立刻埕醉酒流!

  那麻胖子跺脚大哭,说:“哎呀!我这两埕酒值六七两银子啦!”

  江小鹤说:“你不会找姓纪的叫他去赔?你再敢写,我知道了就来要你的命!”说毕,转身忿忿地走出酒店。

  出门刚要上马,忽见北边来了了六个人,全都拿著单刀木棍。

  江小鹤就赶紧止住步,横剑等待。

  来的几个人都身穿著短裤,有的披著小褂,有的就光著膀子,其中就有那个刚才逃走了的小伙计。

  小伙计指著江小鹤说:“就是他!”

  立时那几个人一齐拿著兵刃扑奔过来,就把江小鹤围住,齐说:“你别想走啦,原来你就是江小鹤,人家正要捉拿你呢!”

  此时麻胖子也由酒店里探出头来,他头上的墨跟血还没洗去,嚷嚷著说:“把他揪住,他把我打啦!把我两埕子酒也都给毁啦!叫他赔我!”

  江小鹤却把剑一抡,怒问:“你们都是些干甚么的?是纪广杰叫你们来的吗?如若他在这儿,就赶紧叫他来见我,与你们这些人无干。你们要是不知好歹,招得我生了气,我的宝剑可不容情;杀伤了你们,可休来怨我!”

  几个人齐说:“你小子别吹!趁早儿扔下宝剑,跟我们见四太爷去。我们四太爷跟纪大爷是叔侄,纪大爷前天走的时候,就托付我们四太爷,只要是你来,就把你捉住。因为你是个强盗,你犯过重案,昆仑派、龙门侠的人都正要捉你呢!”

  江小鹤听了这话,就怒斥道:“胡说!”当下他抡动宝剑,向那五六个人砍去。

  这几个人都不晓得江小鹤有多大的本领,也齐都汹涌地抡著刀棍,扑上来。

  可是江小鹤随便将剑一抖,才三四回合,就有三四个人扔下了家伙,受了伤躺在地下了。立刻街上大乱,都说:“伤了人啦!”

  麻胖子也跑出酒店,张著两只肥大的胳臂,像一条猪似地往北跑去,口中大喊说:“官人!官人!这儿出了事啦!”

  江小鹤却飞身上马,上马之后又杀伤了两人,他便飞骑向东南方面驰去。

  此时他的心中真似燃烧著一把烈火,想那纪广杰实在可恨;只要自己见了他,一定要把他杀死。不管他是甚么龙门侠的孙子,也不顾师父的戒条!放马走下十余里地,就见身后有一群马匹追来。

  江小鹤收住了马,惊讶著说:“莫非这是追下我来的?”于是伸手抽出剑来。

  少时后面的马群就赶到了。一共是十二匹马,马上都是壮年汉子;为首一个骑黄马的高身材的大汉,穿得很阔。

  江小鹤就拨马挺剑迎了上去,向对面问道:“喂!你们是追赶我来的吗?”

  那骑黄马的大汉扬著脸说:“我们是走路的,追你做甚么?”

  江小鹤看十二匹马上的人都带著刀,却没有行李,便不由微微冷笑,点头说:“好,你们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搅。”随拨马又向东南驰去。

  后面那十二匹马又踏踏地追赶下来,江小鹤真气极了!又把宝剑抽出,才要拨马,却见后面的十二匹马并排著冲了来。就仿佛来了一阵潮水,哗的一声,江小鹤躲避不及,整个被后面的马撞他由鞍上摔下来。

  可是他的身躯灵便,才一觉鞍子不稳,他就赶紧向下一蹿,同时手里一晃宝剑。剑光把后面冲过来的马惊得直掀蹄子,又从马上摔下两个人。

  江小鹤甚么也不管,翻过身去追那匹黄马。

  此时那骑黄马的大汉,早已带著几匹马跑远了。马虽跑得快,可是江小鹤的腿也不慢,一霎时,那骑黄马的大汉回头一看,啊呀!

  江小鹤竟然追上来了,相离不过二十多步,旁边的人齐都大惊,道:“好快的腿!四爷要留神!”给被呼为四爷的马上大汉,急急挥鞭,并且顺手要从鞍旁抽刀。但是,他的刀还没有抽出来,就见江小鹤忽然一纵身,真似一只仙鹤飞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就像是鹤的翅子。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只听:“喀嚓!哎呀!”江小鹤一剑就将那大汉砍下来。

  旁边骑马的人纷纷逃奔后退。

  江小鹤抡剑又向那大汉的身上拍了一下,并踢了一脚,这个“四爷”肩膀上流出汪洋的鲜血,翻了几个身就晕死了过去。

  其余的那十一个骑马的人,有三个看见了江小鹤的武艺非凡,他们赶紧都催马跑了。还有八个却不自量力,一齐抽出刀来,下马一战。江小鹤的宝剑翻腾,真似一条白蟀在刀林之中蹿越。他并不施展甚么剑法,只须眼快手快,七八个回合便又刺倒了六个人,剩下的那两人都抓住马跑了。

  江小鹤也并不去追赶,收住了剑势,低头看那地上横躺竖卧的七个人。因为江小鹤遵他师父的嘱咐,不愿杀伤人命,所以用剑时使的力量都很轻;不但这六个壮了样子的人负伤都很轻微,有的且能爬起来。

  就是那个由黄马上摔下来的大汉,虽然他右肩受了很重的剑伤,上半身全是血,但他也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只是“暧呀暧呀”不住地惨叫。

  江小鹤先去把自己的马寻著,然后骑著马回来。走到这些受伤的人之前,他就冷笑著,说:“不要说你们是十二个人,你们这样儿的本事;就是一百二十个人围住了我,我若叫你们损伤得了一根汗毛,我便不姓江!我姓江的本来不愿意杀伤人,可是你们的手段太毒辣了。好汉子讲究一刀一枪,若是一群人上来斗一个人,就是赢了,也算是小人的行为。刚才你们却横著一群马来冲我,要换个别人,早叫你们乱马踏死了。他娘的!强盗都没有你们这么狠毒!”说时,气得他提剑又要下马向这些人去戮。

  就有几个人跪在地下求饶,哀求著说:“江爷!我们是瞎了眼!可是这不怨我,也不怨我们张四爷,这都是纪广杰。他不但遍处贴报子捉你,并且激我们四爷。我们四爷刚才看你来了,他就带著我们追下你来。为是叫你被马撞伤,好捉住你,叫纪广杰看看他的本颁。因为我们四爷是龙门侠纪老爷的外甥,论起来纪广杰还是他的侄子呢!”

  江小鹤就急急问道说:“纪广杰现在往哪里去了?”

  地下跪著的人就说:“纪广杰是前天走的,往商水县刘青孔的家里找江爷你去了!”

  江小鹤立刻点头说:“好,我找他去!”

  拨马刚要走,却见远处拥著许多车马。江小鹤本疑惑是这黄马张四的羽党,后来细一看才知道是一帮过路的客商。因为这里打架,都被截住了,不敢过来。

  江小鹤就收了剑,骑著马过去。到了临近一抱拳,说:“诸位都是远方来的,没看见有人在沿路贴帖,往墙上写字要捉拿江小鹤吗?”

  就有几个客人都说:“我们在路上没留神。”

  江小鹤点点头,又说:“那写帖子的人是纪广杰,他所要捉的江小鹤就是我。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当过贼,也没犯过法。那纪广杰与我素不相识,素无冤仇,只为他受了昆仑派中人的怂恿,便到处这样侮辱我,这口气我真不能忍。现在被我杀伤的这几个人都是纪广杰的一伙,刚才的事大概诸位都看见了。是他们先要害我,并不是我无故地伤他们。请诸位作个见证,到各处把这件事说一说,并请诸位以后看见有甚么捉拿我的字和墙上写的字,就请替我撕了,涂了。”

  那帮客商齐都答应,说:“好啦!以后我们只要看见那样的字,一定替你刷了去。”

  江小鹤随拱手说:“奉托,奉托!”说毕他抛下了那几个受伤的人,就策马又往东南方向走去。心里想著还是很生气,自言自语说:“师父虽嘱咐过我,不许我随意就伤害人的性命,可是纪广杰我却不能饶他。他欺我太甚,若见了他,我的剑下决不留情!”匆匆地催马往南紧走,晚间就来到商水县境。

  刘青孔在本地虽不算是财主,可也是有小小的庄院。

  江小鹤来到这里,下马一直进庄,他的几个徒弟就迎过来,一齐行礼,说:“江师叔回来啦?”

  江小鹤自上月来到这里与刘青孔比武,一拳就将刘青孔打倒,二人倒结成了深交。江小鹤在这里曾住了几次,备蒙刘青孔的款待,所以这些徒弟们全都认识他。

  小鹤却急匆匆地问说;“没有人来到这里找我吗?”

  有个徒弟就说:“昨天有纪广杰到这里来找你,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

  江小鹤一听,就立刻瞪眼问说:“他们现在哪里?”

  那徒弟说:“昨天当日就走了。因为他听我们说我们的师父往信阳州去了,他疑惑你也去了。临走时还在门前贴了几张条子,书著捉拿江小鹤。我们虽然看著生气,可是因知他武艺高强,师父没在家,我们就没敢惹他。等他们走了以后,我们才把纸条子都刷了下去。”

  江小鹤一听,气得怒叫:“我追赶他们去!”说著,在庄里就上马飞驰出去。

  赶了一夜的路,到次日清晨,就来到江南府正阳县境。

  这时,江小鹤的精神虽还很兴奋,可是他又渴又饿。抬头一看,面前就是正阳县的北关,茶饭馆还没有看到,却有一种凄惨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

  原来是一大群比叫化子穿的还破烂的穷民,个个扶老携幼,背著破行李,提著破瓦罐,往南去拥著走。

  江小鹤恐怕撞倒了这些穷人,便赶紧下了马,拦住一个问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那穷人说了一句话便赶紧走。

  这句话是很生疏的口音,江小鹤没有听懂,旁边倒有个买卖人的样子,说:“这都是淮北的灾民。因为淮河开了口子,闹了水灾,把他们的田地都冲坏了,他们遂都逃到河南来。今天那边有人放赈,所以他们都赶去领钱了。”

  江小鹤点了点头,心说这不知是甚么人放赈,一定是个有钱的善心的人。

  灾民是越来越多,也数不清有几百人,简直把一条街都挤满。有几辆大车全都搁在街道当中,赶车的人全上了车,不敢在地下,怕被这些灾民给撞倒踏扁。

  江小鹤牵著马当然也不能再往前走,幸见旁边有一家店房,他就大喊著:“借光!”

  牵马进店门里,把马交给店家。心想:我身边也有三四百银子,为甚么我也不放一回赈,救救这些灾民呢?

  这时店里的伙计和客人,全都站在门前看热闹。

  有个客人就慨叹著说:“这就叫善门难闻,善门难闭!南边米家店住的那位年轻客人,看那样子也不是多么有钱的人。就因为刚才他取出五两银子,换了钱分给几个灾民。这一下就了不得啦!一传十,十传百!灾民越来越多,把米家店的大门都快挤倒啦!那个客人除非会变钱,要不就是有五百银子也不够放赈。”

  江小鹤一听,心中很觉得新奇,便要想去看看那少年客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也许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于是他就挤进了人群,这人群虽然拥挤,仿佛把街道都塞死了,连一道缝儿也没有。可是江小鹤的力大身轻,一霎时他就到了米家店。

  就见这店门前万头攒动,都哀声喊著:“菩萨老爷!还没给我啦!快饿死啦!我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并有妇人一手抱著骨瘦如柴的孩子,一手高举起来,惨呼道:“救命!救命!”

  米家店的大门早已关上了。只见一个少年上了墙头,举著手向下头的数百灾民大喊,说:“我现在是一个钱也没有了,一百多两银子都放完了!连我朋友的钱都放给你们了,我没有钱了!”

  下面灾民都不肯走,依旧大声哀呼:“菩萨!……救命!……给我吧!……”

  江小鹤见这少年的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短小精干,面色微黑,穿著一身青绸裤褂,腰系一条青纱带子,足登青靴鞋,鞋头上有一撮丝线穗子,似是个练武的人。

  江小鹤就不禁暗暗钦敬,便招手向灾民叫道:“他没有钱啦!可是我还有钱,你们跟著我走。我有三四百两银子,一下都分散给你们,跟我走呀!”他连喊了三声,可是那杂乱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给掩埋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喊得是甚么,还以为他也是向墙上的人要钱呢!

  这群灾民依旧都扬著面向墙上那少年哀求,叫著:“菩萨爷!”

  江小鹤心中真著急,同时四周围被人挤得难受。他恨自己的银钱包儿没在身旁,假若在身旁,他也一定要用力一扔,抛给墙上那少年,叫那少年替自己施舍。可又想:不行!我那钱都是整银子,还有一半是阆中府钱庄的票子,在这儿破成零的都不能够。

  这时墙上的那少年,见没法办了,也就又向下面大喊,说:“今天我真没有钱啦!等明天你们再来,明天我一定每人放发二钱银子。我预备下几百银子,放完了算完!”

  江小鹤一听,心说:这人好大口气!想必他是个很有钱的人。

  此时那店房里又有两个人上了墙头,也同时大声喊著说:“你们还不走吗?明天早晨再来,一定把钱给你们。”

  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瘦个子,一只眼;另一个却微胖,黑脸膛,有点儿黑胡子。

  江小鹤觉得此人十分眼熟,细一想,才说:“啊呀!这不是刘志远吗?”

  于是知道了,那放赈的少年必是纪广杰。到此时江小鹤反倒十分灰心,便转身随著纷纷散开的灾民走开,回到店房里。

  喝了点水,吃过饭,就在炕上歇息。院中的店伙和客人们还正在谈那件放赈的事情,并听有人说:“那个年轻的客人多半是有名的捕头,是到此办案的。现在他带著人正在街上贴报子呢,写的是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在屋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倒不怎样生气了。暗道:叫他去贴吧!我江小鹤的宝剑决不伤害侠义之人。

  这一天他也没出店门。到了晚间,派店家的人出去打听一下,就知今晨放赈的那个少年确实是纪广杰,现仍住在米家店内。灾民们因为等著明天早晨领赈,所以有好多都是在那店门首过夜。

  江小鹤忽然心中发生一个疑问,暗想:纪广杰决不是甚么有钱的人,今天他把钱施完了,明天他从哪里再筹划几百两再施舍呢?

  随在店伙送进灯来时,江小鹤就问说:“你们这个小地方,大概也没有大财主吧?”

  那店家说:“怎么没有大财主?北边古家庄的古百万,比谁不阔?”

  江小鹤笑著说:“大概你们这里也就是一个古百万,还有第二个称得起大财主的吗?”

  店伙摇头说:“没有啦!这一个还不行?”

  江小鹤又问:“这里来了许多灾民,他为甚么不拿出一万两、二万两的来赈济呢?”

  店伙说:“有钱的人才不干这事的呢!古百万的那大员外,他化一个铜钱全都觉著心疼,要不怎么外号儿又叫古啬皮呀!”

  江小鹤冷笑了笑。店伙把灯给他放在桌上,走了。他随即又吹灭了,走出店门。

  这时已交过了初更,街上却还有不少人来往。尤其是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全追著人乞钱,并沿著铺户叫化。铺户还都没有上门,只有一家酒店,门前搭著备棚,点著两三盏明亮的油灯,有许多光著膀子摇著扇子的人在那里喝酒、谈天、下象棋。

  江小鹤就走近前,找了个桌子角坐著,要了几两酒慢慢地喝著,耳边听许多人谈论一些街头杂事。

  过了很多时候,已敲过二鼓了,这席棚下的人多半散去了。江小鹤酒已喝完,却仍不走,眼睛只向街心望著。

  少时,便见出南边急匆匆地来了一个人,身穿青布短衣裤,臂下挟著一个很长很细的包里,仿佛要办甚么急事去似地。这个人虽然在江小鹤的眼前一晃便走过去了,但江小鹤却看得十分清楚,知道是纪广杰。

  江小鹤也掷下酒钱,急忙跟著纪广杰向北走去了。

  这时四下昏黑,江小鹤紧随纪广杰,相离不过二十来步。

  纪广杰是顺著大道直走,江小鹤却捱道旁种的高梁走去,纪广杰竟没有察觉。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时又偏东走去,进了一遍密松林中。

  江小鹤至此时不得不谨慎一点了,因为刚才是自己在暗处,纪广杰在明处,现在却大大相反。假使纪广杰刚才故意没看见自己进了森林,其实他却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没有带著剑,岂不要吃亏么?所以他等著纪广杰往里走进去一会,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觉著又温又软。走了几步,只听嗖地一声,有个东西从自己的胯下蹿过去了,不知是兔子还是狐狸。

  江小鹤顿住脚,侧耳细听,只听林间松籁乱响,草底有唧唧的虫声,前面并有微微脚步之声。江小鹤却攀著树枝,坐在树上向下去望。

  待了半天,纪广杰方才提剑走出了林外,江小鹤也跳下了树,随著他出了树林。便见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许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

  纪广杰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桥过了小溪,江小鹤也随著走过去。

  这时两旁地里都种著高梁和玉蜀黍,微风吹著叶子喇喇地响。再走不远,前面便看见了灯光,便知道那里一定是有村庄,纪广杰向前走进高梁地去了。江小鹤不便再在小径行走,他便也走进田地里,双手分著那触到臂上便发疼的叶子,曲折地往前。

  走了半天,才走出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见纪广杰了。

  林间乡舍里的灯光还剩下两盏,却都很暗。江小鹤躲开树林,由林中转到乡舍后,便看见有一大座庄院。院墙是石头叠成,很高,上面还覆著酸枣枝子,简直像监狱的墙壁一样。

  江小鹤站在壁下,又待了一会,便听乡里交到三更了。江小鹤低著身将草鞋系紧了一点,便耸身一蹿,蹿上了高壁。一脚踏在酸枣枝子上,他赶紧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里的一座大房子的后屋。草鞋上带了一枝酸枣枝子,他摘取下来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见这庄子真是广大。心说:“不愧古百万!可是这么阔的人家,他为甚么不取出钱来放赈呢?”

  于是便想:“我临下山时,师父嘱咐过我,叫我应当助弱扶贫,怜孤恤寡。现在我从这吝蔷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银子,好帮助纪广杰夫赈济灾民,这不能算是偷盗吧?”

  当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见东屋和北屋全都有灯光,尤其是北房的灯光特别明亮。

  江小鹤心说,这时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时,便听北屋的门帘一响,跑出来一个仆妇,往西屋去了。小鹤赶紧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见那仆妇并不进屋,她只站在门外,向里问道:“老爷,二太太请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里有算盘“吧拉、吧拉”地响声,并有人像很不耐烦似地说:“账还没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仆妇慢慢地回到北屋里,大概是回覆了她们的二太太。便见“吧”地屋门关上了,灯也忽然灭了,好像是赌气吹的。

  这西屋里灯光黯黯,算盘乱响,并有人轻声说话。待了半天,算盘还是不断地响著。

  江小鹤趴在屋檐上,一只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凉纱向屋里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来这屋子好像是书房,柜子上有不少书卷。当中一张大桌子,一盏盛油很少的锡灯台,圆桌坐著三个人,都在那儿翻书,可是一面看书,却又打算盘。打算盘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子,穿著绸裤褂,另一个的胡子却稍微黑一点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给他打扇子,大概这位才是老爷。

  老爷手里几本厚厚的书,放著嗓子念道:“二百五,三千七百六,四百八,五百整……”那个白胡子就拨动算珠。

  江小鹤才知道这个老爷不是在读书,原来是在算账了。

  那个打扇的小丫鬟大概已打了多时,她的手酸了,站得腿也发疼了,并且倦得且打盹,一个不留神,拿扇子把灯给煽灭了。

  屋中忽然昏黑,江小鹤倒不禁吃了一惊,他赶紧一挺腰,全身回到房上。就听下面屋内,是老爷的声音骂道:“笨蛋!”又听吧的一声,大概是老爷的手打在丫鬟的脸上了,小丫鬟可没敢哭。

  江小鹤趁著屋中昏黑,他就跳下房来,轻轻拉开屋门,伏著身走进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位老爷却正在著急,大声嚷嚷著说:“火在哪儿啦?火在哪儿啦?”

  那个打算盘的先生却说:“我这儿有,我这儿有!”他随摸著了取火之物,把灯又点上。

  老爷气得浑身的肥肉直颤动,又连骂说:“笨蛋,笨蛋!……重新再打吧!七百六,二千零三,四百五十吊……”那年老的先生又低著头拨他那算盘珠,小丫鬟抹著眼泪还谨慎地替老爷打扇。

  此时江小鹤却由一只立柜的旁边慢慢地爬到靠墙的一张竹榻之下。幸因桌上的灯光太暗,两个老头子都在专心地算账,小丫鬟又疲倦又伤心,竟没有人察觉他。

  但江小鹤的心中却十分生气,恨不得一下子推翻那竹榻,奔过去把他们的账本全都扯碎,算盘抛了,然后跟那个又贪又狠又吝啬的老爷要钱,叫他去放赈。但自己却又不愿这样明著作。

  又待了有半点多钟,快到四更天了。这屋里的老爷和那先生把账算完,他们也都疲倦得不成样子了。老爷取匙把大柜开开,把账本收起,然后再锁上;随就由小丫鬟把灯吹灭。三个人出屋,喀地一声又把门锁上。门锁一响,江小鹤随之由竹榻之下钻出来,站起身隔著窗柜向外看去,就见白胡子的老头儿是往外院去了,小丫鬟跟著那老爷回到北房里。

  那北房的灯光又亮了一亮,但不久又灭了。江小鹤就走到大柜前去摸锁头。锁头虽然很重很结实,但到了江小鹤的手中不费力就扭开了。然后便伸手向里面去摸,摸著十几本账、两大包银、四五筐箩铜钱。

  江小鹤就先到窗前将那前窗托开了一扇,然后他才将银两包里系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就觉很沉重,足有四五十斤。心说:不少了,足够纪广杰放赈的了。他把账本也都挟起,就跳出了窗子。

  将要上房,忽听庄外当当的一阵锣声,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飞身上房,由西房跑到北房上。此时北房里的那位老爷大概是刚要跟二太太睡觉,一听见锣声,他就惊喊了一声:“有歹人!”

  江小鹤拿出他在九华山所学的蹿山跳涧的功夫,在北房上两脚用力向后一镫,嗖地一声,飘然地连那堵高墙全都跳过去了。脚落平地之后,他就绕著道走进了高梁地,曲折地走,走到小径之上。他又回头去看,看见那林中村里起了一片灯光,并有杀声渐渐逼近。

  江小鹤心说:到底纪广杰不行,这一定是没容他得手,就被那里护院的人发觉了。本想要过去帮助纪广杰,但又想:谁叫他到处声言捉拿我,现在且叫人捉捉他吧!顺著小径向西南飞跑,少时来到那条小溪之前。

  江小鹤就把臂下挟的那几本账全都抛在溪水里,然后他就一耸身跳过了小溪。他背后是松林,前面是小溪,到了此时他却不跑了,向那边灯火乱动之处观望。

  待了一会,忽见有三人顺著小径跑来,江小鹤心说:纪广杰来了,纪广杰来到溪边,尚未寻著板桥,就见后面那两个护院的人已然提刀追来,齐声大喊说:“贼人休要跑!”

  纪广杰赶紧回身迎敌。

  这里江小鹤说:“好!打起来了!”虽然隔溪那三个人的刀法、剑法都看不清楚,可是也看见白光闪闪,听得刃物相击。

  那边纪广杰与两个护院的大概交战有二十多回合,未分胜负,可是北边的灯笼火把都顺著小径来了,越跑越近。纪广杰虚晃一剑退后几步,然后翻身腾步一转身就越过了小溪。

  江小鹤早已跑进了树林,纪广杰大约也跑入了林中,那边的护院庄了却截止在溪旁,不敢进林中来搜索。

  此时江小鹤不再顾纪广杰,少时他就跑回到正阳县的北关街上。此时街上除了在地下东倒西卧的灾民之外,一个行人也没有。

  江小鹤跑到那家米店门首,趁著没有人注意他,就耸身跳到房上。然而到此时他却为难了,因为不晓得纪广杰倒是住在哪间屋里,他便把银两包里放在房上,自己也坐在房上等候。

  等了不到十分钟,就见一人从外面越墙而过。江小鹤晓得是纪广杰回来了,于是把身旁的银两包裹抄起来,向那纪广杰一掷。只听咕咚一声,银包摔在院中纪广杰的身畔,江小鹤却站在房上哈哈一笑。

  纪广杰嗖地一声追上房来,江小鹤却早已没有了踪影。他回到店房之内,心里却非常觉得痛快舒服。于是就枕而睡,不久就被门外一片吵嚷的人声给搅醒。

  江小鹤睁眼一看,纸窗作灰白色,这时才不过五分明,赶紧爬起来,听见外面的人声又跟潮水似地一样响。出屋一看,店门还没有开。江小鹤赶紧开了店门,就见那群灾民又拥挤著,有的往前跑,有的领了赈款跑了。江小鹤看见连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子手里也拿著一块银子,欢欢喜喜地。江小鹤就晓得纪懂杰是把自己昨夜所偷的那些钱给施放了,不由得暗笑。

  这时灾民都得到意外之多的银钱,齐都在苦脸浮出一层笑色。

  天色已快明了,只见从南边来了三匹马,正是纪广杰、刘志远和那瞎著一只眼的人。是他们把银子施放完了跑了,许多灾民都跪在地下叫菩萨。纪广杰的面上却没有甚么高兴的样子。

  江小鹤也赶紧进到门里,催著店家给他备马。他拿著水,草草把脸洗过,然后就忖了店饭账,牵马出门。就见街上的灾民渐稀,商店却又都打开门板了。

  江小鹤策马出了北关,就见大道之上有灾民坐在道旁,大嚼著买来的大饼。

  江小鹤就向他们问说,“那放赈的往哪边去了?”

  灾民们就指著说:“那三位善人往南跑去啦!”

  江小鹤随就催马向南去追。一直追下二十余里地,却没有追到纪广杰等人,江小鹤倒懒得去追赶了。心说:我追他们做甚么?早先我还想跟纪广杰较量较量,因为他沿途贴报捉拿我。现在著他是一位少年侠客,我何必要非跟他见个输赢不可呢?由著他去捉我吧!我还是应当赶快到长安去见阿鸾,然后再到镇巴紫阳去报仇,那才是我的正事。

  此时他也有些饿了,看见前面远远的有一处市镇,他便催马跑到那里。看见了一家酒饭铺,他便下了马,将马匹系在门外,进去要酒要面。

  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厉声叫著说:“这匹马是谁的?”

  江小鹤赶紧出了酒店,一见却是四个人,全都牵著马,其中有两个穿著官衣。

  这两个官人指著江小鹤的马匹,问说:“这匹马是谁的?”

  江小鹤说:“这是我的,有甚么事?”

  那官人道:“没有甚么事。”说毕就要行。却有一个身材不很高,穿纺绸裤褂的人,向江小鹤抱抱拳,问说:“你可晓得住在正阳县放赈的那个姓纪的人,往哪边跑去了么?”

  江小鹤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认得那个人。”

  这人便点点头要走,江小鹤却说:“喂!我正喝著酒,你们把我叫出来问我这些话,就算白问了吗?”

  那两个官人就一齐瞪眼,说:“怎么?莫非还得给你点钱吗?”

  那短身材的人却赔笑说:“对不起!因为我们看见你马上挂著口宝剑,还以为就是那姓纪的在里边喝酒。那姓纪的原是个贼人,昨夜他到正阳县古百万家盗去了七百多两银子,取了那钱他又放赈,忙忙地放了些钱就赶紧逃跑了。我是古家护院的杨公久,有个小小外号,叫汝州侠,这是我的盟弟花脸豹子刘英,那两位都是正阳县衙门的官人,庞大爷和姜四爷。我们现在是要去捕那姓纪的。打搅,打搅!”说毕,四个人一同骑上马就往南去了。

  这里江小鹤就晓得杨公久和刘英就是昨夜与组广杰在溪畔交手的那两个人,心里倒不由得好笑。

  又想:这两人的武艺也不弱,再说又有官人跟著他们,倘若他们把纪广杰捉住抓在衙门里,那岂不冤枉!古百万的银子是我取的,就是出了官司,也得我出头,叫人替我扛罪名那就不算好汉!

  于是江小鹤就进到酒店里,又喝了一口酒,就抛下酒饭钱,出门解马,骑上去挥鞭也往南跑了。

  往南跑下五六十里,就又到了信阳州。江小鹤一直随著那汝州侠杨公人等四个人,见他们在沿途上遇著不少熟人。来到信阳,那四人就投到赛黄忠刘匡的镖局里。

  江小鹤与刘匡比过武,在信阳也住过几天,这里有不少的人都认识他。所以江小鹤心里很是为难,诚恐在此遇见了熟人,露出自己的形迹。所以他就没有进城,打算找个茶酒馆先喝几碗茶,再歇一会。

  可是就见这条东关的街上,客店的院壁上,路口的石碑,到处全写著「捉拿江小鹤”的字样。江小鹤看了又不禁生气,找了一个开店的人,指著壁上的字问说:“这几个字是谁写的?”

  开店的人就说:“这是一位姓纪的人写的,不白写,他写一处要花两吊钱。”

  江小鹤心中更是生气,暗想:好!我在古百万家取的钱给了他,他放完了赈一定还有剩钱,他却取著那钱到处租地方写字骂我,我也太冤啦!

  于是江小鹤就瞪眼说:“快把这几个字铲下去!你们不知道江小鹤跟本地刘家镖店的赛黄忠刘大掌柜的认识吗?上个月江小鹤曾到这里来过,打败过赛黄忠!”

  那开店的人就说:“连刘宋镖店的壁上都有,现在也许洗下去了。那姓纪的一来到这里,就去拜访刘大掌柜。他在我们壁上写这字的时候,刘大掌柜也在旁看著呢!他跟那姓纪的像是很有交情。”

  江小鹤一听,心中更是生气,说:“好呀!原来赛黄忠也这么可恨。我非得找了他去,再打他一顿不可!”刚要忿忿地去往刘家镖店,却见有四匹马由眼前驰过,转往南面去了。马上的正是那汝州侠杨公久、花脸豹子刘英和那两个官人。

  江小鹤赶紧上马去追,离了信阳,却往西南。追了不到三十公里,前面的那四个人就一齐收住了马。

  汝州侠杨公久拨马转回来,追上江小鹤,就笑著问说:“朋友,你跟我们跑了七八十里地了,你以为我们没瞧见你吗?朋友,你到底是存著甚么心?”

  江小鹤也收住马,笑著说:“我是要看看热闹,看你们怎样捕擒那纪广杰。”

  那两个官人也催马过来,一齐瞪著眼睛说:“你也认识纪广杰吗?”

  江小鹤说:“我也是从正阳县来的,我在那里住了两天。纪广杰在那里放赈,我怎能不认得他?我可没有想到他是个贼。现在我要跟著你们,就是为看看热闹。”

  那花脸豹子刘英就瞪著眼,厉声说:“他是骗人!他一定是纪广杰的一伙,咱们先把他捉住!”

  杨公久却向刘英摆手,他又看见了江小鹤鞍侧的宝剑,就问说:“朋友,你贵姓?素日以甚么发财?”

  江小鹤微笑说:“我姓何,在江南有一家镖店,现在是到北方来闲跑跑,没有甚么要紧的事。”

  杨公久说:“既然都是江湖朋友,话就好说了。我们现在捕的就是纪广杰,纪广杰他是往西去,大概他是过襄阳进汉中。无论他逃到哪里我们也要去追,只要见了面一定要把他擒住。其实你要跟著我们,看著我们落手也没有甚么的。不过,你要是有要紧的事,还是到别处跑吧,跟著我们可有甚么意思!”说完,他冷笑著,拨马就跑。

  那花脸豹子刘英和两个官人全都低声骂著,向西南方向。

  又跑了一二里路,不料又见江小鹤在后面跟随前来。

  刘英就抽出刀来,怒道:“这个人真可恨,一定他没怀好意!”

  那两个官人也都抽刀提锁链,忿忿地说:“把他擒拿!把他擒拿!”

  杨公久却把这二个人拦住,他说:“不要莽撞了!这个人大概会些武艺,说不定他就是江小鹤。刚才赛黄忠刘匡不是告诉过咱们,江小鹤是戴著草帽,穿著草鞋,使宝剑,骑黑马!”

  刘英说:“连纪广杰我们都要拿,还怕甚么江小鹤?”

  此时江小鹤已催马来到临近,他在马上微笑,说:“你们不该疑我。我到西边去办我的事,不跟你们一同跑。不过我告诉你们,纪广杰是龙门侠之孙,他的武艺可不同凡人,你们别捕不著他,反自己吃了亏!”

  刘英抡刀怒骂道:“你管不著!我看你一定是纪广杰的一伙,你也是个贼!”说著他催马追上江小鹤,在马上探身抡刀向江小鹤去砍。

  江小鹤扭转马头把刀躲过,抡过皮鞭,向刘英的手腕上去抽。

  只听“吧”的一声,刘英便觉手腕疼痛,立刻掷下了刀。

  但这时汝州侠杨公久已下马抽刀,跑过来向江小鹤便砍。

  江小鹤并不下马,只等著他来到,用手指捏住他的刀背,轻轻地一夺,便将刀夺在手中,然后微笑著,催马便跑了。

  那两个官人在后面紧追,并大声喊道:“小子!你也是贼!你还想跑吗?”

  江小鹤却且跑且笑,将夺来的那口钢刀向膝上一磕,当的一声,便折成为两段,然后他掷在地上,便哈哈大笑。

  看那两个官人和两个护院全都不敢追了,都在那里吓得目瞪口呆,江小鹤便得意洋洋,放马驰去。

  一直往西便到了湖北地境。来到一座小镇上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江小鹤随投店宿下。

  翌日午后便进了襄阳城,只见有两个店房伙计模样的人,提著一桶青灰正在各处刷壁。

  江小鹤便跟随著他们,见他们到了一家草料铺的门前。

  这门前的黄土壁上也墨色淋淋地写著「捉拿江小鹤”五个字,这两个人提著刷子蘸上青灰,便把壁上的五个字涂抹了去。

  江小鹤又气又笑,便下马问说:“你们这是干甚么?”

  那两个人说:“我们是本地的花枪庞二爷雇的。今天晌年来了个龙门侠的孙子纪广杰,还带著两人,好像是捕头。他们来到了这里也是拜访庞二爷,便取笔满街写字,写“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是现今江湖上最有本领的英雄,上月曾来到过襄阳,连花枪庞二爷全都不是他的对手。

  今天庞二爷听姓纪的竟要捉拿他,便觉得太骄傲自大,过去跟他们问了几句话。不料那纪广杰极为凶横,一拳便将庞二爷打倒,把庞二爷气的要死。他们走后,庞二爷便雇了我们,把他在壁上所写的字全都涂了去。”

  江小鹤一听,庞二竟为自己的事被纪广杰所打,心里更是气愤,随问道:“那纪广杰走了吗?”

  刷壁涂字的两个人便说:“他们走了半天啦!他们打完了庞二爷,还向庞二爷追问江小鹤的下落。庞二爷说是不知道,那纪广杰便说:‘如若江小鹤再来襄阳,便告诉他,他要有胆量可以叫他到长安去。’”

  江小鹤听到这里,便气得面色改了,但故意镇静著,问说:“你们没看见他们往哪边去了吗?”

  那两个人说:“他们都从长安来的,现在一定是回去了。可是临走的时候,他们曾向人打听武当山。”

  江小鹤一听武当山这个地方,便不由心中一动,因为当年在九华山学艺的时候,曾听师父说过:“武当山在襄阳府均县地面,内家的武艺便自此山传出,现今山中的道士还多半会武。以后若行在那里,千万要小心!”

  江小鹤随便问说:“武当山离这里远吗?”

  那两个人说:“不远,出城往北跑几十里便看见了。”

  江小鹤随声说:“好!”牵马行出,一出襄阳城,他便上马挥鞭,直奔西北。

  行了不远,果然看见面前有一脉蔚然的山岭,大约离此尚有百十来里路。

  江小鹤便催马快跑,又跑下约四五十里路。忽见前面有三匹马,也都跑得很快,也都正往武当山那边跑去的。

  江小鹤看得非常清楚,原来正是纪广杰、刘志远等三人,心中不免有些踌躇。暗想:我现在应当怎么办?我若是催马闯过去,那必定立时拼斗起来,拼斗之下便难免杀伤了纪广杰。

  其实,杀伤了他也不冤,他遍处写要捉拿我,实欺凌我太甚!可是,他又是个行侠仗义的人,正阳放赈的那件事又真使我敬佩。何况他又是龙门侠的孙子!

  现在眼前便是武当山,张三丰祖师便在那里得道。当著祖师的面,我们内家传人竟自相残杀起来,那也实在是一件可耻的事!

  于是江小鹤便消散了胸中的怒气,收住马,故意慢慢地行,使前面纪广杰等人的马匹离远一些,然后他才走。

  前面的三个人虽都没注意到后面,可是江小鹤却时时看见前面。

  江小鹤心里又想:我便这样暗中跟随他们,跟他们直到长安,那时纪广杰如再帮助昆仑派,我可不能再客气了。

  少时见前面有一条大河阻路,纪广杰三匹马绕著道去寻渡口。

  江小鹤也跟随了过去,等他们三匹马上了渡船之后,自己才站在渡口叫船。

  坐在船上听船夫说,才知道这条河名叫南沙,通著汉水。过了河便是谷城县,那里离著武当山不远。向来朝武当的多半是在谷城下马,因为武当山下没有宿店。再说,骑著马若朝武当,山上的道士,便先不高兴。

  江小鹤惊讶地问:“山上的道士是很多吗?”

  船夫说:“道士不少,遇真观便有四十多位道爷,玄武庙里的道爷更多,这些位道爷都是好本领,各路保镖达官在山下十里之内都要下马。”

  江小鹤一听,心中更觉著奇异,暗想:我从武当派名师学艺十年,还不知道武当山是甚么景象。真正道家传下来的剑法,也许与我们江湖上所学有异,我也要上山去领教领教。

  过了南江,便是谷城。江小鹤在西关找了店房,牵马进内。这时天色已不早了,江小鹤吩咐店伙开饭。

  店伙端进菜饭来,看见江小鹤在榻上放著行李和一口剑,他便问:“客官要往何处去?”

  江小鹤说:“我朝武当去。”

  店家说:“客官是镖行中的达官吗?”

  江小鹤点点头,说:“我早先在江南保过镖,现在不干了,要回家去看看。家在汉中,从此路过,顺便朝朝武当山,给张三丰真人拈一股香。”

  店家点了点头说:“遇直观还是小庙,山上头一个大庙是真武庙。本来,为甚么这山唤武当山呢?就是因为真武爷在山上得的道。真武爷手里有龟蛇二将,灵验极了!时常出来显圣!”他又指著江小鹤那口宝剑说:“客官,你这口宝剑可不能带上山去。山上五里就有一个地方,叫唤解剑泉,无论是多大的爵位、多大本领的人,到了那里也必要把佩剑解下来抛在水里。要不然,不但真武爷爷要发怒,三丰祖师的那些位弟子也必不依。”

  江小鹤赶紧问说:“三丰祖师的弟子现在还有谁?”

  店家却不答这句话,还说那真武爷爷的故事,他说:“在早年有一位大将军,是当朝一品之臣,统辖三军。有一次他到武当山来进香,跑在解剑泉,随从的将官们就劝他解落佩剑来,他却不肯解。不料在山上行了不到二里,就见狂风大作,有一条大蛇向著他扑来,这位将军就立时惊吓而死。原来那条蛇就是真武爷爷手里的蛇将军,也就是真武爷爷手中那口宝剑。真武爷爷的神像是手持七星剑,身背杏黄旗,侧列龟蛇二将。所以决不愿凡人也佩著宝剑去到他的眼前;连三丰祖师的神像都只是拿著蝇刷,不能拿宝剑。遇真观会武艺的道爷有四十多,最出名的有七大剑仙,可是都不敢把剑带出庙门。”

  这一大篇神话,店家说得极为流畅,仿佛他对人说过不止一次了,都说熟了。并且好像这些事在武当山下周围百里之内,是谁都知道似地。末了,店家好意地嘱咐江小鹤,说是:“明天朝武当,千万身边莫带宝剑,不然至少也要闹一场大病!”

  江小鹤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是为进香来的,哪敢不敬神呢?”心里却想著:不知纪广杰他晓得山上这个规矩不晓得?假若他明天去朝武当,若是不顾一切,挂著宝剑上山,到处题“捉拿江小鹤”,那时恐怕不但真武部下的龟蛇二神将要发怒,观里的那七大剑仙也定不能依他。

  少时用过了饭,便跑到街上闲游。在城里和四处关厢全都跑到,就见街上的商铺虽然不少,可是往来的人却不甚多。走到南关,看见有个穿白绸裤褂,腰挂宝剑,短小精干的人从对面走来。

  江小鹤一眼看出正是那纪广杰,心中立时一阵兴奋。就见纪广杰走进路西的一家小酒店里去了,江小鹤也随著进去。此时酒店里已点上了灯,里面的酒客也不大多。

  江小鹤就找了个背灯的桌侧坐下,纪广杰却在隔著一张桌子的地方坐著。他解下佩剑,放在桌上,要了酒,昂然自斟自饮。

  起先江小鹤还想著,少时昆仑派的那两个人必要来,刘志远是认识自己的,只要他一把我认出来,那立时就要有一场恶战,我虽不想与他争斗,也是不行了。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二人前来。

  江小鹤一面饮酒,一面看著纪广杰。

  就见纪广杰霍地站起身来,高声唤道:“酒保!把笔墨拿来!我要在壁写几个字。”

  酒保站在柜侧道:“大爷!壁是新刷的,一经写字就不好看了。大爷你要写字我们这里有纸,写完了我们给你贴在壁上。本城有几位秀才时常在我们这里写诗,写完了就唤我们贴在壁上。有时过路的客人看见诗好,都给我们钱,把壁上的诗揭去。”

  纪广杰冷笑道:“你是怕我写在壁上,你们就卖不了钱吗?来,我先给你们二钱银子,作为赁你们的笔墨钱!”

  那酒保一听二钱银子,便高高兴与地把笔墨送过去,并取水研墨。

  江小鹤此时更气得有些变色,霍地也站起身来。就见那纪广杰提笔往壁上写了五个大字,又是“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气得真要挥起一拳,将他打倒,但却极力忍耐著。见纪广杰在题完了这五个字之后,他又题了三首诗,是:。

  宝剑出风尘,四方推侠义;龙门有奇才,锋芒尚未试。

  挥手千金尽,扬鞭万里游;藐彼江小鹤,何能与我斗。

  携剑来武当,烟雾遮苍莽;遥有素心人,为我劳梦想。

  江小鹤在侧看了,不禁微笑,说一声:“作的不错!”

  纪广杰本要再题第四首诗,这一下却被江小鹤将他的诗意打断了。他看了江小鹤一眼,但因为江小鹤身边既没带著佩剑,穿的又是粗布衣裳,他便也没甚介意,抛下酒钱,拿起宝剑就出门去了。

  江小鹤也赶紧付了酒钱随他出去,他在前面走,江小鹤就在后面跟随。

  少时纪广杰就进了一家店房,江小鹤也跟著他进去,看准了他所在的房间,江小鹤方才走出,自回店里。

  这晚,纪广杰在屋中点灯,拿著笔想要再作一首诗,凑成四首诗,等与阿鸾成婚时,洞房之夜,就将这四首诗作为催妆诗,读给她看,藉以表示自己是文武全才的人。

  可是无论他怎样构思,那第四首诗竟然想不出来,眼前只浮现鲍阿鸾的俏丽幻影,心中非常得意。就想自己真是不负此生,无意之中行一趟关中,竟会得到鲍阿鸾那样才貌双全的侠女为妻,这真是天配良缘。

  此次我南来寻江小鹤,也是给阿鸾看看。如今行数百里地,“捉拿江小鹤”的字样,也不下百余处,竟没将江小鹤激出来。

  可是听刘青孔、刘匡、庞二那些人都说,江小鹤确实是在豫楚这一带徘徊著,可见他一定是畏我,不敢来见我。

  又想刘志远、蒋志耀二人自从在正阳县黑夜之间,有位不知名的侠客给我送来银两帮助我放赈,从那天起他们便不敢再与我同居在一间屋内。

  在路上那刘志远也总是提心吊胆,可见他们昆仑派的人都已被江小鹤吓的胆碎了。即使在路上我与江小鹤行个碰头,刘志远他也是不敢指出。这样寻找江小鹤,恐怕一世也寻找不到。不但我是徒费气力,鲍阿鸾在关中也是日夜思念我。不如我在此再多留半日,明天到武当山游览一番,下午就行。回关中先与鲍阿鸾结夫妇,然后再去对付江小鹤,我并要设法探出那次助我放赈的侠客是谁。

  纪广杰想了半天,身体就觉著疲倦。他也不收拾笔砚,就关好了灯,穿著他那身白绸裤褂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夜之间,非常宁静,甚么事也没有。次日一睁眼,天色已亮了,门户还好好他关著。

  可是纪广杰一翻身起来,却见被褥有点墨迹,想著一定是自己为作诗,手上沾了墨,没留神就染在被褥上了,所以他并没有介意,开了屋门,叫了店伙给他打脸水。

  店伙进屋来,端起来脸盆却不走,站著,直著两只眼睛,瞧著纪广杰的背后,不住地发怔。

  纪广杰就生气说:“快打洗脸水去!你直著眼看甚么?你呆了吗?”

  店伙赶紧端著脸盆出屋,却还直著眼回了一下头。

  纪广杰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这时刘志远也起来了,走进来说:“广杰,咱们今天还上武当山吗?我想不必了……”忽然他的眼睛也直著了,惊讶著说:“你怎么在衣裳上也写字呢?”

  纪广杰吃了一惊,赶紧将小褂脱下来,只见自己白纺绸小褂的背上也写著「捉拿江小鹤”五个大字。他不禁出了一身汗,但这种汗是冷的:心想:这是甚么人?昨天趁我睡熟,偷偷进到屋来这样戏耍我?立刻他由惊诧改变为愤怒,脸色变为煞白。

  刘志远倒是可惜地说:“你看,顶好的小褂,你怎么也写上了字?”

  纪广杰就势假笑了笑,说:“这几个字我写得太多了,太熟了!昨天我喝了些酒,回来越想江小鹤那贼越觉可气,我就不禁把五个字写在这衣裳上了。”说时,气忿忿地把衣裳扔在一边,不住向自己擦掌摩拳。

  刘志远的脸色也变了,他也似乎有点疑惑,但还若无其事地说:“江小鹤大概是早已闻风远扬,我们不必为他这么瞎跑了,还是回长安去吧!不然我们若在外面待得时间太多了,那里又许出事!”

  纪广杰对这些话似乎全没有听见,他只不耐烦地说:“待会再商量吧!”

  刘志远退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纪广杰发著呆,生了半天气,又拿起那件小褂,看那背后的字迹。只见笔迹很拙劣,看不出是甚么人写的。心中闷气不舒,就将这件小褂扯成稀烂,另换了一件穿上。他拿著宝剑就出了店门,昂昂地在街上走,但是没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暗想:我一世英雄,怎么被人这样戏耍?随又走进昨晚题诗的那个酒馆,喝一声:“拿酒来!”

  忽然一眼看见在墙上自己所题的那三首诗的后面,又添了一首,字比自己写的大,却是:“枉自称豪杰,其实艺平平;昨夜若非留情面,此时汝早丧余生。”

  纪广杰又出了一身汗,却又大怒起来,揪住酒保说:“你凭甚么容许人在我诗后胡写?”

  酒保说:“他也给我二钱银子!我也不知他在墙上写的是甚么?”

  纪广杰挥拳问说:“那个人是甚么模样?”

  酒保说:“是,是个年轻人,刚才写完。”

  正在说著,只听门外有人哈哈大笑,说:“纪广杰!有本领跟我来,到武当山上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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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云岭交锋坠崖达小侠  洞房灭烛挥刀拒新郎

  纪广杰大怒,嗖地一个箭步蹿出了酒店,手挺宝剑,怒喝一声:“小辈你休走!”

  却见一匹黑马,马上一个青衣人连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往南跑去了。

  纪广杰气得追赶了几十步,但始终无法赶得上。他只得又跑回店房,牵了马,连鞍桥也不备,就急急地往外走去。

  此时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在院中,他们就上前来问:“广杰,你要上哪儿去?”

  纪广杰却气得跺脚说:“你们不要管我!”他出门上马,飞似的向南转西,直追那人往武当山去了。

  其实江小鹤的人马此时早已隐藏在一片密松之中,他看见纪广杰骑著马提著剑一直往西去了。他却拨马回来,回到纪广杰住的那座屋店里,他就叫了声:“刘志远出来!”

  刘志远正在屋中跟蒋志耀两人发愁,两人都疑惑现在是有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在暗中跟随著纪广杰。

  此人对纪广杰虽没有坏意,可是也没有好意。

  正说著,忽然院中有人叫他的名字,却是个穿著青布衣裳,牵著黑马的少年站在门前。

  他很具诧异,往前走著问说:“朋友,你是找刘志远吗?你贵姓?找刘志远作甚么?……”走到临近仔细一看,不由得吓得变了脸色,说声:“哎呀……”

  江小鹤微微笑著,点头说:“你跟我出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刘志还不由有点儿腿软,出得门来,江小鹤就说:“你别怕,咱们两人没仇!”

  刘志远这才放点心,他又靠近说:“兄弟,十年没见著你,你真长得又高又大了!听说你的武艺也学成了!”

  江小鹤说:“这里说话不便,你跟我到南边去说几向话。我对你们决无歹意,不然我昨夜就可以取你们三个人的首级!”

  刘志远跟著他,走出了南关,来到一片旷地上。这里竖著一根很粗的石头桩子,上刻几个字是张姓地界。江小鹤便牵马在此站住了。他回身向刘志远说:“我跟你说!我父亲被鲍振飞杀死,我小时在鲍家受的那些欺侮,你都知道。你早先对我虽无好处,可也并无坏处。我现在武艺学成了,你看!”

  说时江小鹤抡起右掌,向那根石桩削去。只听喀嚓一声,将那根很粗的石桩削成了两截,但江小鹤的手并无损伤,颜色也不变。

  江小鹤自负地冷笑著道:“这不过是硬功夫,软功夫叫你看,你也不懂。”

  刘志远有些发颤,脸色早吓白了,但他还勉强镇定著,说:“我早知道,兄弟你的武艺是学成了。这回我跟纪广杰出来,是真没有法子,连蒋志耀跟纪广杰出来也是无法。兄弟你知道我们昆仑派的规矩最严,老拳师派我们干甚么,我们就得干甚么!”

  江小鹤按剑怒说:“不要再提昆仑派!昆仑派中的鲍志霖、葛志强、龙志腾、龙志起都是我的仇人!我必要把他们全都杀死!但其余的人都与我无仇,只要不来侵犯我,我就决不枉加伤害!”

  刘志远身子又抖颤了一下,就叹了口气,说:“那也没有法子!你们两家的仇恨谁也不能调解。可是,咳!反正我们是得不管就不管。老师父派我们跟随纪广杰出来,我们就只好跟著他出来。可是见了面,碰了头,我也不能指出你就是江小鹤!”

  江小鹤点头说:“好了,无论在甚么时候见著我,不许告诉人我是谁。可是你要明白,我并非是怕谁!”

  刘志远点头说:“我明白!在正阳县夜里送去了赈银七百多两,昨夜在纪广杰的身上又写字,我都明白。刨出兄弟你十年刻苦学成的武艺,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纪广杰那小子到现在还糊涂著,还自以为武艺了不得。其实兄弟你是不肯下毒手,不然有八个纪广杰也早就死了!”

  江小鹤就点头说:“好!我现在找纪广杰去了!”说著他上了马,一挥皮鞭,就向武当山飞驰而去。

  武当山本是楚北最有名的一处山岳,山属巴山支脉,周围八百里,有三十六悬岩、二十七高峰。高之处名曰天柱峰,那就是真武修炼之所。

  此外尚有南岩、五龙峰、紫霄峰、展旗峰,各峰上都有道家的观宇,都是张三丰祖师所兴建的。张三丰是宋徽宗时的人,直活了二百多岁,到明成祖时才羽化。内家武技全是他所传的,所以才名曰“武当派”。山上的道士都学秘传的武艺,不过他们轻易不肯示人,所以江湖上的人很难如其底蕴。

  这天,晓烟未散,山上一片清凉,内家的名侠纪广杰与江小鹤就先后上了武当山。

  纪广杰是先来的,他一直催著马上了山道,心中十分气忿,暗想:“甚么人敢戏耍我?敢欺我龙门侠的嫡孙?我非要跟他较量较量不可!”

  马蹄得得地踏著山石,惊得山鸟乱飞,野兔乱奔。越过了一道高峰,只听耳畔有泉水混漏地响著。由高峰白云里扑下来三四只苍鹰,盘旋著飞下去了,直飞到岭下,在纪广杰的马脚之下,又盘舞著,忽然又很疾快地斜著翅子掠上了天空。

  纪广杰恨此时未携弹弓,心想:若然此时我带著弹弓,至多五、六下就能把这四只苍鹰击落。

  他催马又往上走,同时用眼向两旁张望,却连个樵大也没有看见。又走过一重山岭,忽见对面高岩之上流下来一股瀑布,真如一条白练似的,击在山百上,迸起来无数的水珠。水珠溅得又高又远,连纪广梁的鞋袜都觉得潮湿,并听有哗哗地急剧的水响之声。

  原来是这股瀑布流下来冲过了无数座怪兽似的山石,弯弯曲曲地都流浪下去。下面是很宽很深的山涧,涧水奔腾著,仿佛是一道大河,一条长江。然举头一看,就见高岩之上刻著三个大字,是“解剑泉”。

  纪广杰心说:不知道这又是个甚么古迹?可惜我没有带著笔墨,不然可以爬上高岩,写上“捉拿江小鹤”五个大字,下面再注上我的名字。将来如若江小鹤来到此他,他看了一定失魂丧胆的。

  于是寻著山路,他这匹马就很费力地跑上了山岩。不料前面有一块巨石挡路,马看见就有些发怯,竟要退了下来。

  纪广杰用力挥鞭策马,这匹马就四足腾起,像一条白龙似的越过了巨石。然后纪广杰跳下了马,站在巨石上抽出宝剑刷地一抖,口中长啸了一声说:“啊!我纪广杰来了!小辈快走,在武当山上叫你看看咱武当内家的真功夫,龙门派的好剑法!”

  他声音高昂地喊了出来,只听万山响应,都说:“……好剑法!”似乎是张三丰祖师在空中回答他。又那两只苍鹰飞了回来,纪广杰赶紧由地下拣起一块碎石,仰脸看著。

  等到一只鹰再盘回来,纪广杰就扬手飞石打去,正好打中那鹰的翅子,那只鹰就像个断线的风筝似的,斜著落下去了。纪广杰赶紧又低头去看,便见那只鹰坠下有数十丈,忽然又缓过力来振翅上冲,口中吓吓的叫著,盘旋了两遍又飞下往远处去了。

  纪广杰不禁哈哈大笑,忽然他一回首,看见身后高峰上站著一个道士,有很长的黑须,正扶著一棵松树向下看他。

  纪广杰就回身,仰著脸大声问道:“道士,你看见刚才有个骑黑马的人上山来没有?”

  那道士也在上面张著嘴说了几声话,可是被泉声搅得一句话也听不清。纪广杰就将马匹牵到一旁,系在一棵枣树上,然后他手提宝剑,一手摇摆著。

  那道士高声说:“不准带剑!你没看见下面岩上刻著「解剑泉”吗?那是通微显化真人三丰祖师的仙笔,不准带剑上山。你快把宝剑扔下去,不然真武爷要发怒!”

  纪广杰却把眼一瞪,说:“你又不是真武爷,你又不是张三丰,你能拦阻我?我是被人邀上山比武来的。我会武艺,是真正的武当派。这武当山就是我的老家,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拦不住我!”

  那道士一听纪广杰的话,他的态度也改变了一点,就盘问著:“你是武当派的哪一支?武当派只有三支传人,一在关中,当年有大侠王宗,传了几个弟子,但百年来那一支早已绝传了。另一支是在温州,陈州同师父所传,当代只有蜀中龙一人。再一支是在南楚,王来威师父所传,现在也没听说有人。还有就是铁杖僧长江雁,但他们也不过偷来内家一点武艺,并非武当的真宗。”

  纪广杰一听,不由得惊异,心说:这个道士对于武当的支派倒记得很熟,想必他也会武艺。随就笑了一笑,说:“你说的不错,可是你不知道武当派的武艺,离山已有二三百年,在外面早与你们山上所闻的不同了。有许多人你们也没听说过,并且那些人的武艺比你们山上所传的还要高强。我姓纪,河东人,我的祖父称为龙门侠,你可晓得这个人吗?”

  那道士一听,便惊讶著说:“你原来是龙门侠的后人,那更好了。你的祖父是少林派的武艺,后来又从武当学习;所以他的武艺兼有两家之长,不愧是一位老侠客。可是二十年前他到武当来朝过几次,每次他都不敢携剑上山。你是他的孙子,你怎会就这样骄傲?你要明白,我告诉你的这都是好话,因为我也不过是云游至此,并非本山的。但如若见了遇真观的道士们,他们就可能不能像我这样客气了。”

  纪广杰愤怒著说:“你既不是本山的人,你就不要管!真武爷出来也只能怪罪于我,跟你无干!”说著,他就不再理那个道士,跳上了高山石四下张望。

  却见峰岭连绵,烟云讥艰,连那几只苍鹰的影子全都看不见了。更不见在县南关酒店前约自己前来比武的那人。心中就不由暗笑说:真是匹夫,既然约我到这里,他却跑了。想此人必是江湖盗贼,他的夜行术或者比我好一点,但比起剑来,他却不敢!于是他就连喊了几声,但除了空谷的回音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应他。回头又看,那个道士已走了。

  纪广杰倒觉得非常扫兴,心说:我这匹马大概不会在此丢失,不如我索性往上去,看看这武当山到底有甚么武艺出奇的道士!

  于是他就步行提著剑向上走去。就见遍山都是苍松碧草,十分幽静,却看不见一个人。又走过了一道山岭,就见面前有一抹红墙,从松林之中露出。纪广杰脚下加快,走到近前,就见那庙宇不大,寻到山门,看那横额上有三个字,写著是“玄微观”。山门闭得很严,鸟语啁啾,松涛微响,看去真是一处洞天福地。

  纪广杰用宝剑去敲门锁,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纪广杰气了,便纵身上了红墙,向下去看,院中也是没有人,打扫得十分干净。

  纪广杰就跳到院中,捉剑到东配殿前,向里面问道:“屋中有人没有?”

  屋里的人还没有答言,纪广杰却听得身后有微微的脚步。他赶紧回头,却见是刚才的那个黑胡道士,此时身穿短衣,一手提剑,一手伸著二指向自己的后脊梁点来,来势极快。

  纪广杰也赶紧翻身舞剑,只听当啷一声,两口宝剑就相击在一起。

  纪广杰怒喊道:“好!你这道士竟要暗算我!”

  黑须道士又挺了剑逼近,也愤怒著说:“二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携剑上山,你是哪处来的强盗?也敢冒充武当的传人,看剑!”

  纪广杰伸剑,又将对方的剑架开。身后忽听屋门一响,纪广杰赶紧又跳身闪开,就见东配殿中又走出一个年轻的道士,也持著宝剑奔过来,喝一声:“走出去!”

  纪广杰一面施展武艺,单剑敌住对方的二人,一面微笑著说:“既登到此山我便不走,武当山是我的外婆家。我倒要在此施展武艺,使你们这些舅子看看我!”他毫无畏缩,一口宝剑绞花变势,红丝剑穗随著他的猿臂飞舞。

  那两个道士虽然剑法也颇娴熟,但是却敌不过他,被他逼得直往后退,眼看要退到后院。就见从后院又出来三个道士,也一齐抡剑扑上纪广杰,五口剑分前后、左右包围了纪广杰。

  纪广杰一口宝剑前遮后护,左挡右击,只听脚步声和剑击声越杀越紧。二十余合之后,纪广杰就变换了剑式,一面战一面走。走到山门前,他就一耸身上了墙头,那少年道士也抡剑追上墙去。纪广杰就跳到庙外,反往岭上走去。

  身后追来了五个道士,纪广杰点头说:“你们来!敢上来吗?”他站在一座岩石上,向下傲笑著。

  那黑须道士和年轻的道士又挺著剑逼上,纪广杰却探下身用剑与二人争持。战了又十余合,那五个道士谁也不能扑上这块山石石。

  纪广杰却一手持剑护身,一手又扳著山岩往上走去。

  五个道士依然不肯退后,照旧前逼,并齐喊著说:“只要你把剑扔下,我们就放你随便去走!”

  纪广杰依然是狂笑著,退著身又往上走去,拿宝剑撩逗著那几个道士。

  道士们此时都气极了,就一拥扑奔过来。

  纪广杰就将身遮住向上去的山路,挺剑与五个道士交战,越战他的精神越是振奋。

  那五个道士被他这口神出鬼没的宝剑逼得简直都不敢上前了。

  这时纪广杰就听身后起了钟声,嗡嗡地,仿佛两三个钟同时敲著,而且敲的很紧。

  纪广杰就晓得山上又有人来了;他随翻剑返身,转往山上跑去。一来到这座更高的山岭上,就见这里岩石崎岖,简直没有一点平坦的地方。

  在岭后有一座庙,露出来庙脊和松树,并有白云在那松树之间飘浮著,那嗡地震山的钟声就是从那里散出。随著钟声又跑出来两个道士,全都提著宝剑。

  这两位道士的年纪可不小了,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胡子已然苍白。这位苍鬓道人很快就来到纪广杰的近前,他把剑一横,喊道:“休要再往前走!”

  岭下那五个道士此时也追赶上来,他们见了这位苍鬓道士,都一齐恭敬地打稽首。

  那个黑胡子的道士就指著纪广杰说:“这人太可恨!他自称是龙门侠之孙,过了解剑泉还不解下佩剑。我用好话劝他,他反倒凶横起来,刚才并用恶语污蔑神尊。我们几个人驱他也驱不开,他反倒往上走来。”

  那苍鬓道人一听,便把纪广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他就微笑著说:“想不到纪君翊还有这样的孙子。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可不遵守山中的规矩!赶快把剑扔在涧里,我领你到祖师爷面前烧一股香,求祖师爷饶你!”

  纪广杰却把剑一抡说:“你先把话说明白了!我问你,你们的祖师爷是谁?”

  苍鬓道人立刻面色变为震怒,说:“武当派的祖师是通微显化张真人,难道你祖父没告诉过你吗?”

  纪广杰傲然又问:“张真人现在还活著吗?你请他出来见我!”

  旁的道士全都愤怒著,一齐抡剑说:“这人无理,二真人不必同他再说了!”

  苍鬓道人便冷冷笑著,说:“自从十年前铁杖僧到这山闹过一回,被我们仰仗祖师爷的灵光,将他打下山去之后,已没有人再敢前来无理了。想不到如今又来了你这个初出世的小辈。我问你,你既是龙门侠之孙,你可听你祖父告诉过你武当山有七大剑仙吗?”

  纪广杰却微笑著摇头说:“没听过,我不信这世上还有甚么剑仙。即或有,我也要与他较量较量!”

  那苍鬓道人听纪广杰说出这些呆话,他就越发冷笑著说:“好个不知高低的小辈!我今天倒要替龙门侠管束管束他的孙子。但我先要跟你通下姓名,我就是本山七大剑仙的第二位楚剑雄!”

  纪广杰说:“谁管你是甚么熊,咱们且一决雌雄!”说时一剑砍去。

  那楚剑雄急抡剑将纪广杰的剑磕开,然后挽半花向纪广杰的右腕削来。

  纪广杰急忙将剑后撤,随后一挑,想要将对方的剑挑开,但楚剑雄又将剑挽了个背花,向纪广杰的头部砍去。纪广杰急忙将剑后撤,疾忙又横剑去迎,两剑磕在一起,当的一声巨响!

  楚剑雄的力大,纪广杰没有将他的剑磕开,急忙又退一步,改变剑势去取对方。却不料楚剑雄的宝剑舞起,一连三砍如连珠贯串,追而复追。

  纪广杰不得不用力又迎击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跑。

  楚剑雄从后赶来,纪广杰却蓦地一翻身,宝剑平抡,要取楚剑雄的颈部。楚剑雄赶紧将身向下一伏,但头却扬了起来;宝剑推开了对方的剑,他斜走几步,把剑势转换,又从右侧去取纪广杰。

  纪广杰却已跳在一块巨石上,居高临下,敌住楚剑雄。楚剑雄几次往上扑,都被纪广杰的剑给挡下来。

  此时纪广杰更是骄傲,喝一声:“道士,只要你能抢上这块石头来,我就扔下宝剑拜你为师!”

  楚剑雄怒喝道:“谁收你这样的徒弟!”他那宝剑就如同一条蟒似的,前后左右,四方八面;并且腾起来扑上去,打算将纪广杰打败。

  但纪广杰就站在这块巨石上,宝剑向下探取,身体左右腾转。楚剑雄的剑一来到,他就用剑给砍下去。无论对方使用怎么的剑法,用多大的气力,他也不许登上他这城堡一样的巨石。他并冷笑著,气得楚剑雄抡剑向那边一指,那边的六个道士一齐抡剑奔过来。纪广杰便不得不跳下巨石,抖开宝剑去迎战众人。

  七口宝剑往来飞翻,又十数合,纪广杰将那黑须的道士砍倒。此时那观中却又嗡嗡地撞起钟来,一霎时又来了四个持剑的道士;九个人一齐舞剑逼近纪广杰。尤其是楚剑雄的剑法新奇,一步一步向前逼扑。

  纪广杰自知不能招架,刚又刺倒了一个人,他转身又跑,跑到悬崖之旁,却寻不著向下去的道路。下面又是万丈的深涧,有白云在涧间飘浮著,也不知涧里是水还是石头。

  纪广杰不敢跳下去,他只得返身,咬著牙,瞪著眼将剑舞成个花似的护著身。但见道士越来越多,眼前的剑光也愈觉得镣乱,顾左不能顾右,同时他的力气也竭尽了。他就觉得眼前一发黑,一只脚发软,身子已不知往哪里去了。紧接著又听耳边轰的一声,觉著全身一陈奇痛,他就昏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他才觉著有人将自己抱住,将冷水冲洗自己的头部。纪广杰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著青布衣裤的少年。面目有点熟,身材很高,看那样子正是在县城南关酒店前激自己来山比剑的那个人,也就是昨晚自己在酒店中题诗,旁边有人称赞“好话”的那个雄壮少年。

  纪广杰看著自己身上的跌伤,不算重,除了左臂和脸上之外,哪处也不痛。他便翻身跳起来,一把将那少年抓住,怒骂道:“好小辈!你骗我到山上来。”

  少年一托纪广杰的腕子,下面又一脚,就把纪广杰踢到涧水里去。涧水很深,纪广杰的水性不够,他挣扎著,露出两次头来,俱都被高处冲下来的水给淹没。

  这站在山山石上的少年江小鹤,他又跳到水里。他就像一条鱼似的,优游如意,不费力就将纪广杰拉出。按出了几口水,纪广杰又苏醒过来,看了看自己和对方全都跟水淋鸡似的了。他也没有力气了,就躺在一块石头上,向江小鹤问道:“你姓甚么?说实话!”

  江小鹤微笑回答说:“我名叫高九华。”

  纪广杰冷笑著说:“无名小辈!我还以为你便是江小鹤呢!”

  江小鹤回笑说:“我要是江小鹤,还能救你?此时你还在树梢上挂著呢!”

  纪广杰仰脸看了看,见上面有百丈多高的悬崖,悬崖中间横生出许多棵树木,白云在树梢上飘浮著,泉水从树根下流泄著。

  纪广杰倒很为惊讶,暗想:这样的悬崖绝壁,我从上面失足跌下来,跌在树上,这个人竟能从树上把我救下来,也真是不容易呀,而且看他的拳脚很好,力又很大,水性也精通,必是位无名的好汉。随就笑了笑,说:“我纪广杰还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简直是鸡鸣狗盗的一流!”

  江小鹤笑问道:“甚么叫鸡鸣狗盗?你不要跟我转文,我不认得字!”

  纪广杰惊讶地问道:“莫非在酒店墙上我那诗后题诗的不是你?昨夜……那不是你?”

  江小鹤笑道:“甚么事你都推在我身上。我告诉你吧!我是从正阳县跟下你来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跟你比比武艺,看你这捉拿江小鹤的人到底有多大本领。我知道武当山是不许佩剑的,如若佩剑上山一定要出麻烦,所以我才激你上山,为的是叫你与这些道人斗一斗。如今一看,原来你不行!”

  纪广杰愤怒地坐起身来,斥说:“姓高的你住口!你敢是看不起我?刚才在山上吃亏是因我人单势孤,我一口宝剑敌他们十几口剑当然有些难。可是结果我身上并没受一处伤,并且倒伤了他们几个人!所以说起来今天败的还是他们,并非是我!”

  江小鹤微笑著说:“总还是你的武艺不高。要是我,我的手中不必用兵刃,随他们几十口剑来扑我,我毫不畏惧,包管将他们全都打服。”

  纪广杰冷笑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你敢上山去与那一些道人斗一斗吗?”

  江小鹤说:“他们并没惹我,而且武当山是咱们内家圣地,我不敢在张三丰祖师的面前无礼。”

  纪广杰哈哈大笑说:“你这话说出来不要叫人笑死?”

  江小鹤面上也现出了怒色,说:“我不可笑,可笑的倒是你!凭你这样的武艺,也敢到处题写捉拿江小鹤?只是江小鹤他看在你祖父龙门侠的名头上,不愿你在江湖上丢人罢了。不然他若找了你来,只须三拳两脚,你纪广杰轻则负伤,重则必死!”

  纪广杰一听,突然跳将起来,双手握著拳,用眼瞪著江小鹤。

  江小鹤傲笑著。纪广杰忽然低头一看,那镜子般的涧水,照著自己的影子,原来自己满脸的血迹,大概是刚才由崖上摔下时,被那些松枝刺伤的。

  纪广杰两只手向脸上一摸,觉得十分疼痛,并且两只手部染了血迹。他便向江小鹤冷笑了一下,再不说话,由身上剥下来那件湿透了扯破了的小褂,就当作手巾,蹲下身去就用涧水洗脸洗身。然后假意地笑了笑,对江小鹤说:“朋友,今天你我不必争吵。在正阳县你偷钱帮助我放赈,刚才你又算是救了我,咱们两人倒应交个朋友。至于谁的武艺高,谁的武艺低,那咱们以后再较量。现在你先在这里等著我,我到山上取下马匹。然后我招呼你,咱们一同回县城,到我那店房里谈谈,喝几杯酒。你看如何?”

  江小鹤点头说:“好!你去取马匹,我就在山下等你。给你宝剑!”

  说时江小鹤攀著岩石上去,在一棵斜生著的大柳树上把纪广杰失落的那口宝剑取到手中,向下一扔,说声:“仔细点,接著!”

  下面的纪广杰一伸手,就抓住了剑柄。

  江小鹤一手援著树,微笑说:“我在山下候你!”说时也就像一只猿猴似的,攀崖登树,很快地就上去了。

  纪广杰仰面看著,心中也不禁钦佩,暗想:此人的身手敏捷,实在在我之上;如果他是江小鹤,那可实在有些棘手了!等那江小鹤没有了踪影之后,他也将宝剑插在腰裤带上,攀树登崖向上走去。

  但走了不到两丈之高,他就见已无树可攀,无岩可登,赶紧就又退步下来。心中十分著急,暗想:我若是爬不上去,即使不会在此饿毙,也要被那姓高的耻笑。于是,他就在涧边的乱石之间跳跃著,往上走去。好不容易他才仰面看见上面有一处可以攀登的山岩,纪广杰这才使尽了生平的本领,小心谨慎地爬了上去。

  到了上面,只听水声哗喇地响,原来这附近就是解剑泉的那股瀑布。

  纪广杰辨明了方向,在山岭之间徘徊了半天,方才寻著他那匹白马。仰面一看,高峰叠翠,白云飘浮,纪广杰又要抽剑再走上岭去与那群道士厮杀。可是,他此时确实是身体疲乏,而且有几处伤痕觉得很痛,他便向上狠狠瞪了一眼。

  心说:楚剑雄!你们那一群道士!今天咱们不必较量了。过两天后,我再到山上与你们一决雌雄!他才忿忿地将剑收入鞘内,就牵著马下山。眼看快到山下之时,他就骑上了马,一放辔,踏踏地跑到山下。

  山下有一群绵羊,正在吃草,约有二百多头,远处看就跟一堆一堆的雪一样。

  江小鹤牵著一匹马,站在雪白的羊群之中,正跟两个牧羊的小孩子在谈话。纪广杰就高高招手叫著说:“朋友!走吧!”

  江小鹤随牵马走出了羊群,来到大道上,他就上了马。

  纪广杰特别注意江小鹤鞍旁的宝剑和足下的草鞋。他微笑了笑,就说:“走吧!到我那店谈谈,在那里我还有两位朋友呢!”

  江小鹤点头说:“好!”

  于是两匹马飞驰回到南关。这时刘志远和蒋志耀正在院中乘著凉;刘志远是眉头紧皱,默默不语,蒋志耀却在跟掌柜谈起闲话来。

  忽然黑白两匹马驰到,牵进了店门,纪广杰和江小鹤二人都是浑身的泥水。尤其是纪广杰,刚才出门时是那么漂亮,现在却是身上的衣服也没有穿;脸上臂上全都是伤痕,并且好几处还流著血。

  蒋志耀就直著他那只单眼,问说:“怎么啦?”

  刘志远却发著怔瞧著江小鹤。

  江小鹤从容不迫地将马交给了店家,纪广杰就把他向刘志远引见,说:“这位是昆仑派的高徒刘志远,外号人称太岁刀,这位是我刚才结交的朋友高九华。”

  江小鹤带笑抱拳说:“久仰!久仰!”

  刘志远也不敢不装出神气来,也抱拳说:“岂敢!”

  纪广杰看了大失所望,心说:我错疑了这个姓高的,原来他确实不是江小鹤。随即又给蒋志耀引见。

  蒋志耀翻著那只独眼,见江小鹤一表人材,便连连拱手,说:“就在院里坐吧!屋中太热!”他随给搬了个凳子。

  纪广杰却说:“我要进屋中换身衣服去。”

  刘志远也要跟随纪广杰回到屋里去。

  江小鹤却赶紧过去拉住他,口中说:“刘兄请坐,咱们谈谈!”

  手指却一用力,刘志远就觉得骨头痛,他又不敢喊叫出来,只说:“好!好!”脚步踉跄,被江小鹤揪回来就按在凳子上,他痛得头上滚下来黄豆大的汗珠。

  江小鹤说:“天气真热,是不是?”

  刘志远咧著嘴点头说:“是,很热!很热!”

  江小鹤脱去了小褂,露著雄健的跟铁铸一般的身体。

  刘志远便说:“高兄是从甚么地方来?一向作何生意?”

  江小鹤说:“我从江南池州来,没有准行当,有时替朋友保趟镖,有时教上一两个月拳。到穷困无聊的时候,走在甚么地方,便在甚么地方拉个扬子卖艺。在南北混了十几年了,也没有一天人缺酒饭,马缺草料。现在我是来朝武当。走在山上不料见那纪广杰兄与几个道士交手,纪广杰就被逼得出山崖上摔下来,我把他救了,我们两人就交成朋友。”

  这时纪广杰正换了一身米黄色裤褂,从屋中走出来,听江小鹤说了这话,他就不禁脸红,同时气岔道:“高兄,你若没有要紧的事待办,我请你在此多住两天,叫你看我再到武当山上,不但把楚剑雄和那些道士全都降服,并叫他们七大剑仙也得都向我下跪!”

  江小鹤微笑著说:“怕不能那么容易吧!武当山是内家的祖师山,他们那些道士岂能没有由三丰真人那时秘传下来的武艺?七大剑仙,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可是我想决不可能像那般江湖上徒负盛名,自鸣得意的小辈!”

  纪广杰面色更变,气忿忿地说:“高兄,你能现在再同我到山上去一趟吗?你看我再斗一斗那一群道士?”

  说时,他就想取剑再到山上去厮杀,却被蒋志耀把他拦住,说:“有甚么话也得商量商量。山上的道士多,我们的人少,无论多大的英雄,不能不顾忌顾忌。这样寡不敌众的事,谁也不肯干!”

  纪广杰又忿怒地坐下,江小鹤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著。

  纪广杰气得发了半天怔,又问说:“高兄,你现在还打算往哪里去?”

  江小鹤说:“我要到长安去!”

  旁边刘志远就吃了一惊。

  纪广杰就又问说:“到长安去有甚么事干?”

  江小鹤说:“我在那里有几位朋友,都是十多年未见面了。他们欠我些账,我打算前去讨还!”

  旁边刘志远吓得不仅变色,汗珠又簌簌地流下来。

  蒋志耀也似觉有点诧异,他就问说:“不知高见在长安的那些朋友,全都是作哪一行的?”

  江小鹤微笑说:“他们都是些小买卖人,不过他们欠下我债却不少,这次我去了是非讨不可!”

  旁边的刘志远流著汗,身上却打冷战。

  纪广杰咬嘴唇翻著眼睛,细细寻思江小鹤这几句话。待了一会,纪广杰就说:“高兄你既要往长安,我们何不一路同行?我在那里有许多朋友,我的眷属也在那里。高兄,你可晓得鲍昆仑老拳师吗?他老人家正在长安,还有小昆仑鲍志云、推山虎龙志起、金刀银鞭铁霸王葛志强、鲁志中、袁志侠、金志勇、赵志龙那一干昆仑派的英雄,全都在长安。你去了,我可以给你向他们引见。你要想比比武艺也行,除了鲍老拳师的高超武艺你不能比,其余的人我想你都或者可以打个平手!”

  江小鹤却微笑著说:“我要去比武,当然去找鲍昆仑!并且我还想鲍昆仑年老,我若赢了他也不算英雄。到我们比武之时我要徒手,叫鲍老头子使他那口昆仑刀。交手三合我若夺不过他那口昆仑刀,打不倒他,我便不在人前称英雄!”

  纪广杰冷笑道:“高兄,你未免太说大话了。不要说鲍老拳师,就是鲍老拳师那位孙女鲍阿鸾小姐,怕你就敌不过她!”

  江小鹤一听到鲍阿鸾,他心中就不由一阵难过,悲痛之中揉著愤恨,随高声问说:“阿鸾姑娘她现今也在长安吗?”

  纪广杰点点头说:“也在长安!”

  江小鹤又赶紧问说:“她的武艺比你纪广杰如何?”

  纪广杰说:“没有比过,我想略略差一点。她只能与蜀中龙的弟子打个平手,我却能将李凤杰用剑刺伤。”江小鹤默默想著,心中发出无限思慕,脸上也现出些悲痛的神色,眉头也拢在一起,随又问:“不知那位姑娘许配了人没有?”

  纪广杰得意地笑著说:“已经许配给人了。”

  江小鹤吃了一惊,眼睛瞪起来,急问说:“许配给谁了?嫁了没嫁?”

  纪广杰突地把桌子一拍,厉声讯:“你问她作甚?她是我纪广杰的妻子,到秋天我就要迎娶!”

  江小鹤气得突然站起身来,用手指向纪广杰的肋下就点,纪广杰当时翻身,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下。

  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吓得跳到一旁,院中的店家和客人也齐都大惊,说是:“怎么啦?”

  江小鹤气得脸色如白铁一般,紧紧握著双拳,恨不得再过去一拳将纪广杰打死。但转又一想:为争一个女人我杀死了他,显见得太不是英雄了,而且师父嘱咐我不许使用点穴法,如今我竟因一时妒恨滥用起来,也太不对!同时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悲痛。

  便喘了喘气,问刘志远说:“鲍昆仑、龙志起、鲍阿鸾,他们是否在长安?”

  刘志远点头说:“真在长安!”

  江小鹤说:“好,我去找他们!”

  随过去踹了纪广杰一脚,忿忿地转身就走。

  他急忙走回自己住的店房,付清店账,牵马携剑就出了店门,上马就走。

  本想急急催马连夜奔赴长安,但不知为了甚么,心中疼痛得难受,马走不快。往北行了三四里,就见后面一骑白马飞驰而到。

  马上的人正是纪广杰,手提宝剑高声喊道:“江小鹤!不敢露出真名实姓的小辈,你休走!用点穴赢人不算是英雄,你敢来比一比剑吗?”

  江小鹤在马上横剑回身,冷笑道:“你也是武当派的传人,你我何必要拼决生死?我要杀你很容易,但我不肯。因为你我并无冤仇,我只找的是鲍振飞和龙家兄弟。”

  纪广杰骂道:“有我纪广杰,你就休想伤得昆仑派所有的人一根汗毛,看剑!”

  纪广杰的剑恶狠狠向江小鹤砍来,江小鹤横剑去挡,只听当的一声,震耳的响,就将纪广杰的宝剑碰开。纪广杰催马越过江小鹤,将道路遮住,往上探身又一剑取向江小鹤的上部。

  江小鹤却用剑之下口去取纪广杰的上腕,顺势正欲砍纪广杰的头部,纪广杰却飞身跳下马去,横剑迎来。江小鹤的宝剑从高而下,有如丹凤朝阳之势,纪广杰急忙退步。江小鹤也飞身跃下,直扑纪广杰。

  纪广杰又向北紧走几步,等到江小鹤赶到他就翻身一剑。

  江小鹤一撤身,斜剑去掠,当的一声,两口剑又碰在一起。

  纪广杰腾起步来,嗖嗖嗖三剑,其势凶猛,但都被江小鹤躲开。纪广杰仍然逼步直砍,江小鹤却反剑以迎,趁势攻取纪广杰的下部,其势如鸟转鹰翻,身随剑进。

  不过一刹那,纪广杰便无法招架,只得嗖地耸起身来。江小鹤不愿再下毒手,不料纪广杰躲开这一剑,却又回剑斜劈下来。

  江小鹤随手用剑挑开,猛进两步,一脚飞起,正踹在纪广杰的腹上。纪广杰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但他赶紧一用力,立时将身站起,瞪著眼睛,双手执著宝剑,向江小鹤直劈。

  江小鹤用手横剑去迎,只听当!当!当!当!

  纪广杰就觉得江小鹤的力大无匹,自己的两只手腕震得发疼。

  江小鹤微微冷笑说:“你龙门派的剑法怎么糊涂了?我若不是怕伤了你,此时你早已没有了性命!”说时将双目一瞪,嗖地挑剑向纪广杰的上手去刺,纪广杰赶紧躲手撤剑。

  江小鹤的剑却挽正花从怀中穿出,剑势仰上,向纪广杰的当心刺去。

  纪广杰躲避不及,但江小鹤的下手殊有分寸,剑尖才触到纪广杰的胸际,他使赶紧抽回。然后微微冷笑,说:“回去吧!钻到你祖父的坟墓中,再练几十年吧!”说时他抢马飞身而上,又一冷笑,便挥鞭向北飞驰而去。

  纪广杰此时持剑呆呆站了半天,低头著胸口间,微微浸出点血来,有一点痛。米黄色的绸小褂,也划了不到半寸的一条小口,像胭脂似的染了一点红色。纪广杰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忿忿地一跺脚,便上马驰回。回到店房里,一见刘志远,他就咚的一声,打得刘志远几乎晕倒。

  纪广杰的第二拳又打去,却被刘志远挡住。纪广杰还要打第三拳,蒋志耀赶紧揪住纪广杰的手,纪广杰还要用脚去踢,一面气忿忿地骂道:“因为你认得江小鹤我才带你出来,不想你见了江小鹤,却假装不认识,叫我几乎上了他的当。你是安著甚么心?你要害死我纪广杰吗?”

  刘志远虽然被纪广杰打了,他也是愤怒,可是因为他的理亏无法争辩,便红著脸走出屋去。

  蒋志耀劝纪广杰在凳子上坐下,他就说:“这也不能怪刘师弟。你想,江小鹤是江志升的儿子,早先他不过是小孩子,刘志远见了他也不能怎么留心。现在过去十多年了,他怎能还认得出江小鹤?”

  纪广杰一阵冷笑,说:“你不要为他强辩,我晓得你们都对江小鹤畏之如虎;就是见了面也不敢认他,更不用说争斗。因为你们的师父就先怕他,鲍昆仑一听见江小鹤的名字,就吓得断气!我真觉得好笑。我若不是为了鲍姑娘,我真不帮助你们昆仑派,因为你们太无能了!”

  蒋志耀被说得不住地发怔,翻了半天他那只单眼,就说:“纪姑爷,这话你可不能对别人去说,说出来别人连你也要笑话。鲍老师不错,他老人家是怕江小鹤,那是因为本领越高,年岁越老,胆子反倒越小。刘志远或者也是那样,他准知道江小鹤武艺高强,咱们三个人一定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才不敢认!”

  纪广杰拍著桌子跳起来发怒说:“住口!你们昆仑派怕江小鹤,我姓纪的却不怕他!方才我追他是没有追上,否则我要拿我的宝剑挑著他的头给你们看看!”说到这里,却又觉得前胸那块伤口微微有点儿痛。这样就仿佛把他的怒气全都打散了,就渐渐地和缓了,皱著双眉,发了一会儿怔。

  蒋志耀就又问说:“纪姑爷,现在咱们打算怎么办呢?莫非还要捉拿江小鹤去吗?”

  纪广杰说:“见了面刘志远不敢认他,叫他逃走了,咱们还从哪里捉拿他去?现在大概是北上进潼关往长安去了。咱们不如赶紧进荆紫关,先到大散关去见老师父。师父既然怕他,咱们就请他老人家远避,然后咱们到长安去追杀江小鹤。不过须要赶快,不然江小鹤一定先到长安了。”

  蒋志耀说:“好!现在收拾行李,即刻便走!”

  说著,他回到他的屋内,便见刘志远正坐在床上生气。蒋志耀就悄声说:“纪广杰那小子要叫咱们跟他先到大散关去见师父,随后商住长安去战江小鹤,现在就走。”

  刘志远却冷笑著说:“还战甚么江小鹤?你没看纪广杰前胸的血迹吗?那一定是被江小鹤用剑刺伤的。江小鹤是没安著心害他的性命,否则昨天夜间他的头就早没有了!”

  蒋志耀的脸色又不禁吓得惨变。

  刘志远就叹息说:“都是怪师父生平作事太狠,杀的人太多,以至结下这个仇家。将来真难说,不但我们昆仑派是全都完了,师父那么大的年岁,恐怕也要遭不幸!”

  刘志这忧愁得几乎要堕下泪来。

  蒋志耀就催著他说:“快点收拾行李,赶快回大散关。纪广杰刚才对我说的话还不错,他说得请师父避一避。我也想鲁志中那里也不甚稳妥,顶好叫他老人家躲避到川北去。”

  刘志远说:“可是川北又有个阆中侠!”二人说著,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此时纪广杰已付清店账,命店伙将三匹马都备好。他站在院中高声叫道:“快收拾!走吧!”

  刘志远、蒋志耀二人就挟著行李出屋,绑在马后;然后就一同出店,上马往北了。

  在路上,纪广杰心急,直嫌刘志远的马慢。他发躁地骂著,有几次他都要抽剑逼著刘志远快走。可是刘志远却怕江小鹤才走了不远,倘若赶上他,那一定又是一场恶战。自然,江小鹤他不能对自己怎样,可是倘若他与纪广杰交手,纪广杰又敌不过他,自己却不能在旁袖手旁观。所以由著纪广杰对他著急、发怒,他总是不敢催马快行。

  不料才走出四五十里路,在他们后面又有四匹马飞似的赶了来。纪广杰听见身后的马蹄之声,他就赶紧回头去看。只见后面马上的四个人,是两个官人,两个穿便衣的。纪广杰那天在正阳县夜到古家去盗银放赈,未曾得手,并与他那里的护院人杀斗了半天。那时放火光之中曾著出那二人的面貌,并且也打听出他们的名姓,一个叫汝州侠杨公久,一个叫花脸豹子刘英。如今见他们偕同著官人前来,就赶紧收住了马,由鞍旁抽剑,并向蒋、刘二人说:“小心些!这两个是古百万家庄护院的人,他们的武艺都不错。”

  此时杨公久等人已飞马到来,全都抽出刀来。

  杨公久就用刀指著说:“纪广杰!快扔下宝剑下马来,叫我们锁上打官司去!”

  纪广杰却玩笑著说:“锁上?打官司?”说时他蓦然先发制人,催马过来抡剑向杨公久就砍。

  杨公久急忙用刀去迎,花脸豹子刘英也舞刀去杀纪广杰。

  三个人在马上战了几合,便又跳下马来厮杀。

  刘志远和蒋志耀一见有官人随来,他们都不敢上手。

  纪广杰却展开了剑法,与杨公久、刘英二人战了十余合,他就一剑将刘英劈倒。

  回首一看,刘志远和蒋志耀全都躲到远处去了。他就气愤著,并不再和杨公久再战,当时抢了马匹就跑了。跑出一里之远,再回头去看,远远地就见那杨公久带著两个官人,已将刘志这和蒋志耀围住,等一会儿,就见把刘、蒋二人锁著带走了。

  纪广杰见刘、蒋二人替自己打官司去了,他反倒微微冷笑,觉得高兴,并不赶回去解救二人,他却催马疾驰,一直飞奔莉紫关。沿路他打听西上的路径,他就出莉紫关,过商山,去秦岭,连夜而行。

  一路风尘滚滚,星月茫茫,不到三天就到了大散关。他此时也真是人困马倦了,一进昆仑镖店的柜房,就扔下了马鞭,躺在一张床上歇息。

  鲁志中正在柜房里,一见纪广杰忽然只身来到此地,他就非常惊疑。等纪喘了喘气,他才上前问说:“纪姑爷你从哪里来,寻著江小鹤了吗?刘志远跟蒋志耀怎么没来?”

  纪广杰却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甚么话也不说,就问:“老爷子和姑娘在哪屋?”

  鲁志中说:“住在后院。”

  纪广杰就急急走出柜房,三步两步直奔后院。一直到后院的小门,就见阿鸾姑娘身穿一身浅红的绸衣,手持著昆仑刀,正作出追风掠电、伏虎沉龙之势。

  纪广杰就扬眉笑著,说:“姑娘,在武当山上我寻著江小鹤了。我们二人大战了四百多合,若不是他跳下涧去泅水逃走,我可以今天把他的头带来,给姑娘拿刀砍著玩。”

  阿鸾收住刀势,神色一变,纪广杰却笑吟吟地瞧著他的未婚妻。

  这时鲍老拳师光著脊背由屋中走出,看见这一对未婚的新夫妻调情的样子,他就有些不高兴,但他又惊疑地看著纪广杰的满脸风尘,一身泥汗,说:“你见著了江小鹤?”说出江小鹤三个字来,他那苍老的脸上就现出一阵煞白。

  纪广杰就说:“我出了函谷关就到处贴告白捉拿江小鹤,但他处处躲避著我。有一天在北谷城县街上遇见他,他自称姓高名九华,对我非常的和蔼,与我靠近,但不晓得他包藏著甚么祸心。

  最可恨的是刘志远!他认识江小鹤,却不对我说明,几乎叫我上了江小鹤的当。幸亏我看出了破绽,便把江小鹤逼得到了武当山。

  江小鹤并请了那里许多道士帮助他战我一个。我与他们数了三四百合,后来把江小鹤追到一座悬崖之上,我砍了他一剑,他就跳下崖去,顺著涧水泅水逃走了。我的前胸也受了一点微伤……后来,我下山就怒问刘志远,刘志远几乎同我争吵起来。

  离了谷城县不到五十里,他同蒋志耀就抛开了我,他们往别处去了。我与江小鹤交手时,他发过大话;他说他将要到长安去寻找老爷子,为他父亲报仇。

  我恐老爷子吃亏,所以连夜先赶来送信。我想请老爷子找个荒乡僻县再避些日,我同阿鸾,我们夫妻到长安去迎江小鹤。”

  此时鲁志中随著到了这院里,纪广杰这一篇谎言,他听得也不禁色变。

  老拳师浑身颤抖著,冷笑著说:“我还往哪里去躲避?除非躲到坟里去!现在事情既已追到眼前,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有我到长安去候他。他来时,我把这条老命给他!”说著便瞪起眼来,叫鲁志中去备马,这老拳师立时便要赴长安。

  阿鸾姑娘却把她祖父拦住,说:“爷爷,你不能去见他,还是我去。我见了他不但一定杀他,还要在杀他之前和他说些话,我要问问他!……”说到这句,她芳容凄楚,并且愤怒,竟汪然地流下泪来,顿著脚痛哭说:“爷爷别拦阻我,我去!我一个人去见他!我这就走!”

  说著,阿鸾捉刀向院外便跑,要去自己备马。

  纪广杰追赶出去,拉住阿鸾的胳臂,阿鸾却回手抡刀要杀她的未婚夫。

  纪广杰赶紧闪身腾步,躲开了这一刀。

  阿鸾的秀目圆睁,第二刀又嗖地劈下,纪广杰撤步伏身,反向左蹿,同时挺起身来,伸起手,要托住阿鸾的腕子夺过刀去。

  但阿鸾却又将刀狠狠地抡起,她想:先杀死纪广杰,再去杀江小鹤。

  这时鲁志中已抄了刀,急忙赶过来,将阿鸾的刀架住。鲍老拳师也怒喝一声:“阿鸾住手!他是你的丈夫!”阿鸾听了祖父的话,她却把刀一丢,双手掩著脸哭著走回屋里去了。

  鲍老拳师又狂笑著,向鲁志中说:“志中你看,我有这样好武艺的孙女和孙女婿,难道真怕他一个江小鹤吗?”

  鲁志中寻思了一回,便说:“要不然便请师父仍在这里住著,请纪广杰到长安与我葛师兄商量应付办法。我也在这里,假使江小鹤来到,由我去见他。”

  纪广杰刚才几乎被他未婚妻杀死,他脸上通红,正站在旁边发怔不语。及至听了鲁志中这话,他却赶忙走近了两步,摆手说:“不妥!不妥!不怕江小鹤明杀明砍,只怕他的是暗中伤人。

  我同江小鹤是交过手的,我见他的剑法虽不及我,可是他那蹿耸跳跃的功夫确实比我强。我路上也听得人说:‘江小鹤是个飞贼,夜行术特别的好。’此地离著长安又近,倘若他晓得老爷子住在这里,他半夜前来杀害,那时可怎样防范?老爷子纵横江湖一辈子,假如被他暗算了,那岂不是太委屈?所以我想老爷子还是到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躲避些日,我同鸾姑娘到长安去迎他。只要见了他的面,我们夫妇两人必能把他杀死!”

  老拳师一听江小鹤擅长夜行的功夫,他便不禁毛发悚然。

  鲁志中也想了半天,就说:“我想还是依著纪姑爷的主意吧!我可以随著师父到洛阳县山阴谷贺铁松的家中。师父当年曾救过贺铁松的性命,二十年来他就隐居山中不再出世。他那地方极为僻静,而且他的家道也颇殷实。我想我同师父到他那里暂住两三个月,住的地方不对别人去说。江小鹤就是神仙,他也是无法找到。”

  鲍老拳师忽然想起那与自己十年未通音讯的老友,便有些意转,但仍然摇头,说:“我不能去!我去了叫我这些徒弟都被江小鹤杀害,我虽活著,但我怎对得起他们!”

  旁边纪广杰说:“只要老爷子一走,那就好办。因为那天我与江小鹤在武当山交手之前,他曾对我说过;他说他并非要杀尽了昆仑派,只是要……杀害老爷子和龙家兄弟!”

  老拳师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十年前在镇巴的北山中,自己率领龙家兄弟追杀江志升之事。那时的惨景仍在目前!江志升本已抛弃妻子去逃命,自己何必要追杀他?也未免太残忍了些!现在江小鹤前来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老拳师感叹了一会,眼睛有些潮湿,便点头说:“就这样办吧!我同鲁志中寻地隐避,纪广杰你赶快到长安去见著龙志起,赶紧叫他回紫阳,带著哥哥和葛志强也往他处避一避。然后你便嘱咐那些徒弟徒孙们,无论是谁,如见了江小鹤,切不可与他贸然交手,到万不得已时才与他拼命。还有华州李振侠,那也是我的老友,武艺并不在我之下,也可以请他的门人来帮助。”说完了,却低头黯然,仿佛这位老拳师自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勇气毫无了。

  纪广杰又说:“不过我到长安去迎战江小鹤,虽然自信必胜,可又怕那李凤杰也寻来搅闹。他若一帮助江小鹤,那可使棘手了。不是我看不起老爷子那些门徒,我觉著葛志强那些人全不中用;非得叫鸾姑娘与我同去,由她帮助我才行!”

  鲍老拳师说:“自然,我要叫她与你同去,可是……”

  老拳师沉思了一下,就又正色说:“你大概知道,我鲍家虽系指著江湖吃饭,却是礼仪之家。我的孙女若是没跟你成为夫妇,我决不能叫你们两人同行同宿,辱没了我家门风。这样吧,今天我在这里,就叫你们拜堂成亲;明天我去洛阳,你们新夫妇俩也就到长安去!”

  纪广杰一听这话,正中心怀,他喜得似乎要笑出来,就立刻点头答应。

  鲍老拳师使命鲁志中早早预备新房和喜堂,他便转身到里院。

  此时阿鸾满怀著悲痛和幽怨,正在屋里拭泪。鲍老拳师一进屋,便劝他的孙女说:“你不要为我难过,这总怪我当年作事太狠,如今自食其报,连累我的儿孙都跟我受人欺辱!但江小鹤虽逼著来杀我,可是我还佩服他。他真是一条小好汉!我活了七十多岁没看过第二个像他那样坚忍要强,有骨气有志气的人!明天我要到洛阳山阴谷我的老朋友贺铁松之处暂避些日。假若能逃得了我这条老命,咱们祖孙将来还可见面,如若逃不开,那我死在江小鹤的手中,也不算冤,我佩服他!”

  阿鸾哭著站起身来,拉住他祖父说:“我也跟爷爷去!”

  老拳师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去,只叫鲁志中同我前去便行了。你要帮助纪广杰到长安去迎敌江小鹤,保护你葛师叔那些人;为使你们同行方便起见,我叫你今天跟纪广杰拜堂成亲,从此名正言顺……”

  阿鸾姑娘听他祖父说到这里,她便大惊失色,赶紧摇头说:“不……”

  老拳师却摆手拦住孙女,说:“无论如何你也要依我办理!赶快给你们办完婚事,我也便放了心,也瞑目了!”

  说毕,老拳师又出去找鲁志中,看他怎样布置。到了外院,见镖店几个伙计都忙乱起来。

  纪广杰尤其高兴,他连夜赶路来到这里,如今也不歇一歇,便忙著布置起来。鲁志中本来在此没有家眷,但娶妻的事没有女眷帮忙也是不行,于是他便请来了素日相识的本地几个小官员的眷口和几个伙计的妻子来此帮忙。

  新房由妇女们布置,并有妇女由她们家里拿来红绣裙、青凤袄和凤冠凤钗、盖头等等,便给阿鸾妆扮起来。此时,阿鸾只好由人摆布。女人在旁向她说吉祥话,说凑趣的言语,但阿鸾却泪下如雨,心中不胜悲哀。旁边的女人便劝说:“姑娘别哭啦!多么喜欢的事呀!可是,女儿家出阁的时候必要哭一哭,因为是舍不得爹娘。现在你爹娘又没在这里,再说这又是出嫁在外,可有甚么伤心的?别哭啦,哭红了眼睛,小姑爷他看了可心痛!”

  阿鸾气得跳起来,把梳妆镜掷在地下摔得粉碎,木梳也撅成两段,将裙袄全掷在地下。她把梳好的新娘发髻,狠揪胡搅,弄得乱蓬蓬的,然后她躺在床上就哽咽哭泣起来。吓得一些女眷都纷纷走出屋去,当时里院便乱了起来。

  老拳师知道了,唉声叹气地走进屋来,就说:“阿鸾,怎么啦?甚么事气了你?起来吧!别叫你这可怜的爷爷为难!”

  这慈祥哀婉的声音吹到阿鸾的耳里,她又不禁热泪又流,心中反倒有些后悔,就忍下心里的难受,抬起头来说:“没有甚么!我心里著急,我不愿他们这样麻烦我!”

  鲍老拳师说:“这可没有法子。女儿出阁,一生只有一回,麻烦你也得忍受一些。本来现在仓卒成婚,若不是事情逼到这里,我真不愿意这么办。可是虽说不能太讲究,那规矩礼仪总也不能十分马虎。你也得作成个新娘子模样,不能像江湖上那些下三流,连件大红衣裳都不穿,便跟了汉子去!”老拳师不但是悲伤,显然是愤怒了。

  这时纪广杰也站在外院,偷著往里看,往里听。

  待了一会,鲍老拳师又出来,向一些受惊的女眷们作揖赔罪,央求著再去给阿鸾重新装饰打扮。那几位妇女虽然都不高兴,可也没有法子,只好又进到尾里,再给阿鸾重新梳头敷粉;可是全都静悄悄地,不敢再和这位新娘说一句话了。

  鲍老拳师又进屋来看了看,见阿鸾低头坐著,乖乖地由著人给她重新装修打扮,老拳师这才放下些心,但仍然烦恼著,走到前院,仍然紧皱著两道雪白的浓眉,不住唉声叹气。

  纪广杰却仍是高高兴兴地满院里转。就见东房三间,两明一暗,现在便布置为新房。那暗间并且是洞房,一张木榻上面铺上了新买的红缎被、鸳鸯枕,墙上和两扇屋门都贴上了红喜子,窗子上也遮住了红布窗帘。纪广杰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就到天黑。

  北房里是喜堂,堂中供著神位,摆著香烛,也搭著红彩,连桌帘都绣著大红的牡丹。旁边和院中是摆著许多桌凳,预备来宾坐的。厨房里刀声乱响,两三个镖店的伙计现在都成了临时的大司务,在那里忙著做菜。

  少时,鲁志中从外面来了,他找了个本地卖估衣的人,拿著一只大包里,里面有一身官服帽履。

  纪广杰穿上一看,大小长短倒还差不多。于是他就穿著没有补子的青纱官衣,戴著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著不大合式的青缎官靴,找了一把扇子摇著,大摇大摆,并时时向里院看著。

  约莫下午四点来钟,就有本地的小官吏、买卖人、镖行同业,都因为冲著鲁志中的面子,并且仰慕老拳师的大名,纷纷前来送礼贺喜。

  鲁志中和手下几个镖头全都换上了整齐的长衣,替纪广杰一一招待。

  鲍老拳师本来就没穿过几次长衫,如今也买了一件夏布长衫穿在身上,可是他的身体是太高大胖了,倒显得衣裳又瘦又短。他挥著一柄三尺多长的巨大的鸡毛扇子,见了来客他就拱手,脸上带著从未有过的笑容,然而唯有鲁志中看得出来,他师父这笑脸是勉强做出来的,其实他师父的神情是时时的恐惧忧烦。并且每一个贺客来到,只要是个年轻的,他必要仔细地看,把鲁志中拉到一边,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在本镇上干甚么营生的。仿佛他的心里还唯恐有甚么行事诡密意图不良的人,来混杂于这贺客之中似的。

  纪广杰的面上却真是喜气腾腾,他和本地的几位镖行的人高谈阔抡。先由他祖父龙门侠的生平事迹说起,然后又说他自从走江湖以来的种种得意之事。后来并说到他此次到河南去,怎样到处题写“捉拿江小鹤”,而江小鹤竟不敢撄他的锋芒。他说后来他将江小鹤追到了武当山,江小鹤若不是跳涧泅水而逃,就一定要在他的剑下送命。

  旁边的人听这位新郎兴高采烈的说著,大家都信以为真,因想以一个龙门侠的嫡孙,打服了一个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小鹤,是不足为异的。

  可是鲁志中在旁听著,却心里有点儿疑惑,觉得纪广杰这些话未必十分靠得住,同时想著刘志远和蒋志耀都未回来,那更是可疑。只是因为现在的事情紧迫,他也无暇再去寻思和探询。

  这时老拳师是独自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长眉紧锁,仿佛心里正忧烦思索,纪广杰在这里说的这些他也没有听见。

  又过了些时,就到了拜堂的时候。纪广杰戴上了那顶红缨帽,两位女宾也由里院把阿鸾姑娘搀扶出来,慢慢地进到喜堂里。

  阿鸾姑娘这时是蒙著一块红布的盖头,看不出她是忧还是喜,不过却有几点露水似的东西,从头盖里滴到了她的绣裙上、花鞋上。

  有证礼人在旁边高声呼唱著各种礼节: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礼节一项一项地举行过去,纪广杰和阿鸾都叩了许多头。随后又放起来鞭炮,许多乞丐跑到院里来轮流著唱喜歌。

  来宾们也纷纷入座,饮酒划拳,一时人声嘈杂,更是热闹起来。

  阿鸾姑娘已被搀进洞房,鲍老拳师也自己回到一间清静的屋内去休息。来宾们只仗著鲁志中给招待,纪广杰也被人让了许多喜酒,他的头觉得晕眩,心觉急躁,恨不得叫这些人全都走开,自己好去入洞房。

  可是天色渐渐晚了,一些来宾吃完了饭,喝完了酒,又都想在这里赌钱。

  鲁志中却托付了一位也是在本地开镖店的姓梁的人,鲁志中索性说:“为甚么我师父要仓卒地给他孙女成婚呢?就是为叫他们快生办完喜事,好叫他们同赴长安,共迎斗仇人江小鹤。老拳师明天也要走,也要到别处去设法办理那件事。所以现在虽然办的是喜事,可是个个人心里都有一层忧烦。大家来这儿贺喜,固然是好意;可是如搅得他们爷儿三人今夜都睡不好觉,明天可就都不能上路了。”

  姓梁的就点头说:“好,我有办法!”于是他就过去,把那些来宾都招待到他的镖店里赌钱去了。

  来宾纷纷走了之后,鲁志中就命人关上了大门,并嘱咐在这裹住的镖头三个伙计,不许他们闹新房。

  此时天已二鼓,鲍老拳师在柜房里睡著了。除了喜堂上烧著两支红烛之外,只有新的红布窗帘上还浮著一点淡淡的光。这是因屋中点著长命灯,那盏灯,按理说是今夜决不许灭的。

  纪广杰这时早已脱去了那件官衣和官靴,换上了一身漂亮的绸裤褂,雪白的袜子及青皂鞋。他喜气洋洋,浑身的血液全都加速地流著。这时他内心的紧张喜悦,还从来没有过,脚步放得很沉重,但很从容迟缓,表示是新郎到了,故意叫屋里的阿鸾知道。

  可是他才走到窗前,洞房里的那盏长命灯就突然熄灭了。纪广杰吃了一惊,但又笑了,心说:一位走江湖的侠女,和我又不是没有见过面,我们还一同到渭南战过季凤杰呢!怎么现在她倒害躁起来了呢?

  这样想,既觉得可笑,更觉得可爱。他使轻轻地巧炒地咳嗽了一声,走进屋里。却觉得黑糊糊地,迎面就是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几乎将他绊倒。

  纪广杰就不禁笑了,轻声说:“你这叫作戏耍新郎呀!”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当一声,水花飞溅!原来是地下放著个大铜盆,被纪广杰给踏翻了,弄得纪广杰才换的衣裤鞋袜尽湿。他心里不禁就有懊恼,但旋即笑了。

  上前去推门,只见从里面关的很严。纪广杰就用手指轻轻地弹门,说:“开门吧!我来啦!”里面仍无人应声。

  纪广杰又用拳头轻轻捶了两下,再向里面说:“开门吧!别害羞呀!我的新娘子!”

  里面仍然没有人答言。纪广杰就笑出了声来,用手推门,口中说:“别闹,天不早了。这是人生大事!”里面的新娘却厉声说:“滚走!别到我这屋里来!滚!你敢再推门!”

  纪广杰却隔门笑著说:“好厉害的新娘!哪有叫新郎滚走的呢?阿鸾我的贤妻,今夜咱们是天配的良缘……”

  里面却又急躁地说:“滚开呀!”

  纪广杰更笑得厉害,同时反倒不推门了。他站著思想了一会,随后就蹲下身去轻轻地托门。少时把门托开了,就听哗啦一声,两扇门都倒下了;门里顶著的两条板凳也都倒下,几乎把纪广杰压倒。

  纪广杰赶紧把门推开,嗖地一跃,跃进屋里,却见迎面一股寒光逼来。纪广杰吓得赶紧闪身躲开,只听咋的一声,新娘的刀倒没砍著新郎却劈在椅子上了。

  纪广杰说:“好!先要比武,然后成亲么!”

  他用手去托阿鸾的手腕,要夺昆仑刀,阿鸾却又一脚,正踹在纪广杰的小腹上。纪广杰向后一退,脑袋又撞在柜上,阿鸾却又狠狠地一刀劈来。

  纪广杰赶紧伏身就地一滚,要去抱阿鸾的双脚,却被阿鸾一脚,正踢在他的左眼上。纪广杰痛得几手喊叫出来,赶紧又滚,阿鸾又转身抡刀去刺。纪广杰赶紧向屋外去跃,肩膀上重重的吃了一刀背,后腰上也挨了一脚,连人带板凳全都滚出了门外。但他立时挺身而起,喘了口气,向屋里愤愤地问说:“阿鸾!你这是甚么意思?你要害我的性命吗?我是你的丈夫,你爷爷叫你嫁给我!”

  阿鸾却在屋里抡刀顿地,哭著说:“滚走!滚走!我不认得你!”

  纪广杰虽然生气,但转又笑了。心想:本来她是镖师之女,平日骄傲极了,我若不把她以武技制服,她是决不能甘心嫁我的。好!先打打,然后再恩爱。于是他到旁的屋里去找了一口宝剑,并点了一盏灯;拿著灯又回到新房,只见那屋里的门又已关严了。

  纪广杰把灯放在地下,又想去托门,可又怕房中再藏著甚么埋伏,他就提剑呆立,侧耳向门里去听,却听房里的新娘呜呜地痛哭起来。纪广杰不禁有些灰心,暗想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发呆,就见一人从院中进来,纪广杰一看,原来是鲁志中。

  鲁志中却似对于刚才他们打架,现在阿鸾在屋中哭泣的事,他全都知道。他就向纪广杰摆手,带著满面的愁色,说:“纪姑爷!请你忍耐一些吧!姑娘她的脾气是向来不好。现在虽是喜事,可是她的心里实在难受。明天她们就要祖孙分离。她爷爷偌大的年岁,去投朋友,躲到山里,她自然也是不放心。今天纪姑爷不要和她生气,过些日子她自会好了。在没有战败江小鹤,他们不能安居团聚之前,她是决不能高兴的。这没法子,只好求纪姑爷耐心些吧!”

  纪广杰点点头,紧皱著双眉,就向鲁志中说:“那倒不要紧,只是……”他本想说新娘方才不该用刀,而且刀劈下来时又是那么狠。但觉得那自己又太泄气了,随就说:“鲁师叔歇息去吧!不必管我们。我决不能跟她闹起来,我明白,我知道她是很烦恼!”

  鲁志中又看了纪广杰一眼,就见他那很讲究的绸裤褂,此时又是泥又是水;头发也散乱了,左眼青得像个杏儿一般。鲁志中不敢笑,也不敢问,他就转身走出。

  这时纪广杰站著又发了半天怔,又走到房里门前,用手推了一下。只听房中的新娘再没有骂声了,可是仍然有啜泣之声。

  纪广杰就隔著门,他说:“阿鸾,你不要伤心,我不跟你生气了。你嫁我,原是你爷爷的主意,并不是我向鲍家求的亲。现在你我已拜了堂,你我的婚事已定。今晚你不叫我入洞房,这不要紧!我知道是因为你们鲍家现在叫江小鹤逼得无路了,你很伤心。你心里不高兴,我能原谅你。可是你得相信我,我担保不出十天,必把江小鹤杀死。到时你看吧!现在我也不必和你多说!”

  屋里的阿鸾这时仿佛更伤心,她竟呜呜地痛哭起来。

  纪广杰心中十分懊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便把房外的几把椅子凑在一块,并把房外门亦关好,剑放在身旁,灯亦吹灭了。他先是又懊恼了一阵,后来因身体倦乏,精神颓丧,就躺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了。他这一夜洞房花烛就这么度过去了。

  次日早晨,纪广杰的面色并不怎样喜悦。洞房的房门开了,阿鸾的两只眼哭得红肿,穿著红缎衣裳,出了房子连纪广杰一眼不看,就回到里院去了。

  纪广杰心中非常不满,有个不解事的小伙计,向纪广杰笑著问:“纪姑爷,昨儿晚上你在房里闹甚么啦?我就隐隐地听得咕咚咕咚的。纪姑爷你真够乐的。”又用手一指纪广杰的左眼,说:“你的那只眼睛怎么青啦?是要害眼吧?我给你上街买瓶眼药去吧!”

  纪广杰大怒,咚的就给了那个小伙计一拳,打得小伙计“哎哟”叫了一声。

  这时鲁志中走过来,他就和蔼地问说:“老师父问纪姑爷今天打算甚么时候走?他好叫姑娘预备著。”

  纪广杰说:“现在就走,我恨不得立时就见著江小鹤。除非他亡,不然我死!”

  鲁志中赶快回去告诉他师父。

  纪广杰就命人备马,他自己到房中去收拾行李。待了一会,他的行李收拾好了,那边的阿鸾亦预备停当。阿鸾是仍然穿著红缎衣裳,站在院中低著头。

  纪广杰一看见她那俊俏的模样,却又把昨夜所受的气,所受的踢打全都忘记了,笑著走出房子。

  鲍老拳师看看孙女,又看看孙婿,他就感慨万千地说:“好!这次算是你俩替我挡仇家了。刀枪无眼,说句不吉祥的话,你们亦难免有甚么舛错。可是我虽不放心,但亦没有法子,因为谁叫你们不幸,作了我的孙女婿?我现在投到老朋友处暂避,你们走后,我亦要走。我这么大的年岁了,走不到那里,我或许就死在半路……”说到这里,就见孙女涕泪交流。

  纪广杰却高傲地说:“老爷子何必要说这些扫兴的话!我想现在江小鹤或已经到了长安,我们到了那里就准能把他杀死,老爷子你这次西去,不过是去玩一趟,用不著自己难过,也用不著替我们担忧!”

  鲍老拳师惨然微笑,又从怀中取出两封信来说:“这两封信你们携到长安,一封给葛志强,一封信等到万不得已,确实敌不过江小鹤之时,再给他。”说毕,交给了纪广杰。

  纪广杰接到手中,见给葛志强的那封信是特别厚,里面像装著许多张信纸,两封信都封得很严。他随带在身边,然后向老拳师说:“老爷子,你老人家就不必多嘱咐了,甚么事情我都会办。我们这就走了,老爷子!再会吧!”

  阿鸾垂泪又向她祖父拜了一拜,纪广杰就昂然地走出门去,阿鸾随著出来。

  镖店门外已备好了两匹马,阿鸾先上了她那匹红马,并望著送出来的老拳师和鲁志中等,垂泣著说:“爷爷跟鲁叔叔请回吧!”

  纪广杰将宝剑在鞍旁挂好,他很轻敏地就上了坐骑,然后抱拳笑道:“都请回,再会再会!”

  旁边有许多人都羡慕这一对新婚的侠义夫妇;两匹马在许多人的眼光相送之下,就往北走去。

  阿鸾还在马上不住回首,流泪说:“爷爷!你请回去吧!”

  纪广杰的马在前,越走越远,她只得跟随上,同时她那老祖父的影子也在身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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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驿路停鞭深宵乖好梦  灞陵横剑苦笑对情人

  走出了大散关,阿鸾又想起前一个多月,自己独自星夜离开这里,直奔长安的事。回忆起那时自己的勇气,便把现在内心的悲痛减少,刀鞘在鞍旁,碰得铜镫叮叮的响。

  阿鸾就忍住泪,一狠心自己催著自己,暗想:快走!到长安见见江小鹤去!我非得杀死他,随后我也死,不然就叫他杀死我。他不肯杀,我都不答应,我会往他的宝剑上去碰。

  可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对他说明,十年的事情,千言万语都得对他说明!他死,我死,我们都得明白了之后才死!这样想著,她的眼泪又簌簌地落在马背上。

  纪广杰在前面回过头来,噗哧一笑,说:“阿鸾,在早先我还以为你是当代一位女侠,性情刚烈得如男子一样。现在一看,原来你却也是十分柔弱,如同别的女儿一般。你们昆仑派都是自己把自己吓怕了,其实江小鹤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你等著看,到长安不几日,江小鹤必来,那时你看我怎样服他?”

  阿鸾仍在马上挥泪,并不作答。

  纪广杰又说:“昨天,是咱们两人大喜的日子,你却对我那样无情,若不是我极力忍耐,咱们这一对新夫妻早就成了冤家。但你也须明白点,我并不是怕你,我是爱你。现在咱们一同出来,同行同宿,我盼望你别跟我再犯别拗,不然可要叫路上人笑话。咱们现在没有别的志愿,就是应当像上回在渭水战李凤杰似的,应当同心戮力地去敌江小鹤。然后,我还要带著你回龙门,去见我家里的人,再闯闯江湖。最后,我还要到北京去,应试武场,我要致力前程,叫你将来作一品夫人。”

  阿鸾瞪著眼说:“你别啰嗦!快走!”

  纪广杰却不禁笑了笑,心里十分舒服。虽然阿鸾的两眼瞪得很凶,但他觉得里面蕴藏著温柔;尤其阿鸾所说的那个,“你”字,他简直觉得肩膀都发麻了。于是他高高地挥鞭,纵马快走,故意表示他那娴熟的骑术。阿鸾也急急地纵马跟随他。

  两人就在路上并不再说话,一直向东飞奔,当日晚间就来到了兴平县境。依著阿鸾是还要往下走,她要当日就赶到长安。

  可是纪广杰却说:“不能再往下走了,赶到咸阳,那渭水里也没有船只,咱们亦过不了。即使专寻船只,可是长安的城门亦关了,咱们当日还是不能见著葛师叔。”

  阿鸾只好收住了马,一声不语的随著纪广杰走进一家店房里。

  纪广杰故意找了一个单间,屋里只有一铺上炕,连个桌子都没有的房间。

  阿鸾一进屋,她就穿著鞋上炕坐著,昆仑刀就放在她的身畔。

  纪广杰笑著,向店家要了菜饭,并要了酒。

  店家见是夫妇二人,自然给拿来了两个酒盅,纪广杰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另斟了一杯,就递向阿鸾,笑著说:“今晚咱们两人再喝一杯合欢酒吧!你想开了一点吧!”

  不料阿鸾“吧”地用手一推,酒杯就落在炕上,洒湿了纪广杰的绸裤。

  纪广杰不由把脸色一变,问说:“你这是甚么意思,你不喝可以,为甚么要推酒杯?从昨天成婚到现在,你除了骂我,就没跟我说一句话!难道你是看不起我纪广杰吗?你不愿作我纪广供的老婆吗!”

  阿鸾立刻瞪眼,伸手去摸刀柄,厉声问说:“谁是你的老婆?”

  纪广杰笑著说:“你!你就是我的老婆。你昨天跟我拜过堂,现在随我出来,就已是我纪家的人,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媳妇!”

  说时他要表示亲爱,却不料呛当一声,阿鸾那口昆仑刀依然出了鞘,纪广杰赶紧低头伏身向炕下去躲,钢刀就从他的头上削过去。

  纪广杰乘势跑到院中,阿鸾倒是没有追赶出来。

  这次纪广杰真是愤怒极了,心里想:这真是岂有此理!谁家的新媳妇能够这样对待丈夫?她既然是不喜欢我,为甚么又跟我拜堂呢?如此他气愤了,就要自己去备马,赶回大散关,或找到洛阳县山阴谷去问鲍老拳师,叫他来问问他的孙女到底是怀著甚么心。

  可是他走到马棚下,找著了鞍毡,他把鞍毡放在马背上了,却又拿下去,心说:那样一来,两家新亲可就伤了和气,夫妇终生亦不能再和好了。天下会武艺的女子或者有,但是哪里再去找阿鸾这样的好模样呢?因此,阿鸾的那俊俏模样又在他的脑里一闪,立刻他的气又消了,又回到窗前,心想:我倒看看现在阿鸾是干甚么了。于是把室门轻轻拉了一道缝,却见阿弯刀放在身旁,她正在那里垂头哭泣。

  纪广杰不禁叹了口气,就走进屋内,但他不敢近前,只站在远处,摆手说:“你亦不要伤心,我知道你也许是不喜欢我,但我纪广杰堂堂的男子汉,我非得博妇人的欢心吗?再说我帮你家与李凤杰、江小鹤二人作对,也并非贪图你的美色。我是因打不平,我不能叫一个江湖后起的小辈,欺负你家那位年老的拳师。我实同你说,在武当我和江小鹤交过手,他的剑法虽不及我,但是他的点穴确实厉害。这次到长安我们见了面还不知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我若死了,那我算为这些昆仑派的朋友捐躯!为老拳师舍了命,死而无怨!假若我将江小鹤杀死,我就一走!永远也不到关中来。你是改嫁或是守活寡,我也都不管,我在外面也不再娶,我只是闯江湖走风尘,行侠仗义。到老年我或是出家,或是归隐!”

  纪广杰说这些话时,意态激昂,言辞慷慨,说完了就坐在炕边吃饭,不再用眼看阿鸾。

  只听阿鸾哭泣说著:“谁叫你杀江小鹤,你不能杀!他是我家的仇人,用不著你杀,你若杀他,我也杀你!”

  纪广杰忍不住又笑了,转又长叹了口气,向阿鸾说:“不要说了,你不是不和我说话吗?我也不和你说话,咱们俩名为夫妻,其实有如路人。你现在不知我纪广杰是甚么人物,将来,你自会知道了!”他也使著气,吃喝完了,就叫来店伙,把杯盘撤了去。然后关上门,抽出宝剑,他就靠著墙一卧,并且离著阿鸾很远,手提著宝剑,沉沉睡去。

  半夜里,他睁眼一看,见灯还没有灭,可是油已都快干了。

  阿鸾也是和衣靠墙坐著睡觉,钢刀就横放在她的腿旁。藉著半明不减的灯光去看,就见阿鸾微合著秀目,睡态娇慵,新梳的头髻,额前垂下了两络秀发,微微地作出来鼾声。尤其是她那身红袄裤,绣花鞋,简直勾引得纪广杰魂鞘,刺激得他的一颗心不住地怦怦跳动。慢慢地伸手,要把阿鸾的刀拿过来,然后就要凭著自己的剑把阿鸾制服,可是手还没伸过去,阿鸾却又睁大了眼睛。

  纪广杰又就势一倒,就躺在炕上,伸著一只手,又呼噜呼噜地装睡。他的头便靠近阿鸾的绣花鞋,手就捱著那口刀,阿鸾将身子挨远了一些,把刀亦挨开,吹灭了灯。

  纪广杰却又装著说梦话,狠狠地把炕一捶,骂道:“江小鹤!”待了一会,他又真睡去了。

  次日天明起来他看了阿鸾一眼,却不对阿鸾说话,阿鸾在靠窗处,支起来一只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梳妆。纪广杰自己草草打了辫子,坐在炕上用早饭,并时时撩起眼来看阿鸾的背影。

  少时,阿鸾就用了点早饭,纪广杰就吩咐店家备马。他付毕店账,就带著阿鸾出门,骑上马一同往东走去。不多时,就又到了咸阳渭水之滨,乘船过河,飞马南去,傍午时便到了长安。

  在路上纪广杰并未与他的新娘谈过一句话,可是他的两眼却时时瞧著阿鸾,心里寻思用甚么方法才可以使新娘心服,使她爱慕自己。

  两匹马追到长安城,到了利顺镖店门首。那在门前的几个镖头,一见纪广杰独自偕著阿鸾前来,齐都不胜惊异;又见阿鸾已流著云髻,穿著一身新娘的衣饰,就都更直了眼。

  纪广杰下了马,将马交给别人,他就向众人拱手,带著阿鸾进到镖店里。只见葛志强、袁志侠、陈志俊、杨志瑾、赵志龙、金志勇,那些人全都在柜房中谈话,似乎正在谈论甚么紧要事情,他们一见纪广杰和阿鸾来到,就齐都迎出门来。

  葛志强就说:“怎么,纪姑爷和鸾姑娘你们的喜事都办好了?”

  阿鸾脸上微微一红,和众人进到屋内。赵志龙又向纪广杰问说:“蒋志耀和刘志远他们怎么没有回来?”纪广杰喘了喘气,并不说话。坐了一会,他才先把日前由鲍老拳师作主,他与阿鸾成婚的事说了。及后又说他如何到湖北武当山与江小鹤见面争斗过了,还是照著他那套话,说江小鹤曾败在他的手中。

  又说到刘志远与蒋志耀,他就说那两人是与他分途走了,大概他们知道江小鹤将来长安,他们未必就敢回来,或许故意躲在远处观风。他又把刘志远抱怨了一番。后来由腰中取出老拳师托带给葛志强那封信,却没把致江小鹤的那封拿出。

  葛志强接过信来,就见信封里,除了一张信纸之外,还有一封未黏好的信,那下面却是写著「江小鹤台收”五个字。葛志强把信交给赵志龙念读,赵志龙就高声朗诵,并加以讲解。大意是:给葛志强的那封,就是说他在大散关已令纪广杰与孙女阿鸾成了亲。事出仓促,就为的是他们结为夫妇之后,那末一同行路就都方便了。自己将往他处暂避,并非畏惧,实是听鲁志中及孙女之劝。

  附著那给江小鹤的信,赵志龙亦就抽出来读阅了,信中言辞极为凄婉。就是说:“十年以前的事,自己在作过了之后,便已后悔。但江志升诱民妻,亦实有取死之道。现在江小鹤来,知能了解此情,捐弃前仇,我两家仍可为友,不提既往之事。若汝仍然抱定志愿,必定报仇,那亦易办,请你言明,不伤我门徒丝毫,那时我即交出头,将一条老命交付与你!”

  众门徒听了,有的惊讶变色,有的凄然饮泣,有的还愤愤地说:“这封信决不可交给江小鹤,咱们见了江小鹤就杀,就得拼命。”

  阿鸾却在旁边又掏出手绢来拭泪,纪广杰却按剑微笑,不发一语。

  葛志强收起信来,就向众人说:“我看事情现在还好办,江小鹤如若来到,咱们不可贸然就与他动武。”旁边杨志瑾说:“那难道叫老师父出头,把性命交给他吗?”

  葛志强摇头说:“那当然不能,咱们都死了,亦不能叫师父出头!”

  杨志瑾说:“那么依著你怎么办,把信给他?”

  葛志强点头说:“信是必须给他,因为既是师父如此吩咐,我们就必须遵办。只要江小鹤来了,我们便把他请至镖店里,把师父的信拿出来给他看看。并请陈师弟一说当年他父亲江志升所作的坏事,以及我们昆仑派的戒条,由咱们师父率领龙家兄弟追到山中杀死他父亲的详情。我想江小鹤亦在江湖中闯了些日,不至于大不讲理。”

  陈志俊却瞪著眼睛说:“那孩子会能讲理?他要讲理,他早先就应当想一想。虽然他的爹是叫咱们给杀的,可是他也在师父家里住了那些日子,师父待他并不错!”

  阿鸾在旁边急急地说:“江小鹤来到时,你们都不要去见,只叫我先出头。我不但要跟他讲理,还要有许多话问他,看他怎么回答我!”说著,又痛哭起来,纪广杰把他妻子向后拉了一下,阿鸾又急躁地向纪广杰一瞪眼,但因当著许多师叔之而,她也不好发作。

  葛志强连连向众人摆手说:“这件事我们暂且不要担心,并没有甚么难办。现在听说江小鹤已进了潼关,我在这里都预备好了,各处的朋友我都打了知会,巡抚衙门、将军衙门、藩台两司、西安府、长安县,我已托好了人情。江小鹤不来便罢,如来,那他是自投罗网!”

  阿鸾在旁著急说:“咱们何必要仗著官府的势力捉拿呀!”

  葛志强说:“我们并不捉拿他,我们还是先见面跟他讲理,如若他真是不讲理时,那可就说不得了。我葛志强本来是个汉子,生平不愿以官府的势力压人,但现在找到头上欺压我们昆仑派的江小鹤,我对他可不能讲甚么客气了。我要使出小小的手段,就把他押在监牢里,不问便斩立决,或者判个永远监禁!”

  说时,他那雄伟的躯干昂然挺立,瞪著两只大眼,仿佛他这次对于江小鹤倒不似上次对李凤杰那样感觉得扎手,那样的畏惧。随后又高声说:“旁的话休提,今天我们先给纪姑爷和鸾姑娘小夫妇俩贺喜!咱们昆仑派二十年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喜事,管他甚么乌江小鹤。”

  于是,大家又都转为笑颜,高声呼著,围著纪广杰夫妇道喜。这些师叔们把阿鸾那泪迹未干的双颊逗得飞红,她赶紧跑到里院去见葛志强的妻子徐氏婆媳去了。

  纪广杰这时十分高兴,但是他心里却是挂记著甚么事。他与昆仑派的人谈说了一会,又去看了著葛志强之子少刚的伤势。随后他就说,要到他舅父赵保福那钱庄里去看看,其实并没有去,他出了利顺镖店,却在东西两条大街上去徘徊,走了半天,才找著一家铁铺。

  这铁铺是专卖兵刃武器,专供给长安镖行武师之用。铺子挂著许多明晃晃的大刀,墙上挂著钢刀宝剑,并挂著甚么虎头钩和方天画战,还堆著许多白蜡杆子。

  纪广杰走进去,就问:“掌柜的,有飞镖没有?”

  那掌柜的说:“飞镖得定打。”

  纪广杰说:“那就算了,我是急著要用。”

  掌柜的问说:“你是哪家镖店里的?”

  纪广杰说:“我是大南街利顺镖店的。”

  那掌柜的翻著眼睛瞧著,似乎他还不大信,因为他没瞧见过利顺镖店有这么一个镖头。及至纪广杰自己称道出姓名,他才惊讶著说:“啊呀!原来是纪大爷呀!你老人家不是出潼关捉甚么江小鹤去了吗?”

  纪广杰说:“我回来了,现在你别说废话,你这里要是没有镖,我就到别家买去了。”

  那掌柜的连说:“有,有。”随著说,随到柜里面,待了一会,就托出一个木匣子来,里面放著几只枪头子似的飞镖。

  纪广杰看了看,觉得都非常笨重。那掌柜的见纪广杰是不大中意的样子,他就说:“这还是前几年打成的呢。后来,因为汉中府的小昆仑鲍大镖头和本地的活魔王孙豹,都被秦岭的银镖胡立给打伤,有人疑惑银镖胡上用的镖是从西安府买的,所以本地官私两面都嘱咐了铁铺,不许我们再打镖卖了。若查出来我们得受罚,今天若不是纪大爷,无论如何我们也不敢拿出来。”

  纪广杰说:“我若不是急著用,我也不到你这里来买,我的祖父是龙门侠,大概你也听说过,他老人家不但是宝剑无对手,飞镖也从不虚发。可是我们纪家所使的镖,却不像你们打得这样笨,可惜我由家中出来时因为没想用,就没有带来。”

  那掌柜的说:“不要紧,纪大爷你可以画出个样子,我们定给你打,打出来包管跟你那样子一模一样。”

  纪广杰点头说:“好。”

  掌柜的连忙把纸笔给他,纪广杰就画了个镖样子,并把尺寸也注明。确是比一般的镖轻巧锐利,订打二十只,讲明了价钱,付了订钱。

  纪广杰又问那掌柜的姓名,那掌柜的自己说:“我姓费,你回去向葛大爷问西大街德福铁铺的费大,他就知道。他是我们的老主顾了。利顺镖店那些他所使的昆仑刀,全都是我这里打的。”

  纪广杰点了点头,先把他这里的成镖,送了五只,以备急用。出了铁铺,又找著一家椅垫铺,订做了一只镖囊,随后往回走去。

  走到利顺镖店的附近,看见那墙角竖著一座石碑,上刻著「泰山石敢当”五个字,那“当”字的下截都陷在土里,成了“泰山石敢尚”了。

  纪广杰忽然半弯腰,由地下拣起两个碎石,退后十几步,心想著:我要打中那个“泰”手底下的那个小钩。说时一石头飞出,同时睁眼直直的看著,正打中在那一笔,他不禁笑了。

  又用第二块石头,心里说:我要打那个“山”字,打那个山尖。一扬手石又飞去,他跑过去一看,那“山”手的头上果然打了个白色痕迹。旁边站著许多人看著,都希望他再打,但纪广杰得意地走回利顺镖店去了。

  少时,镖店众人就在一起吃午饭,他与阿鸾并坐在首席,葛志强等人都擎杯为他们夫妇献酒贺喜。

  纪广杰偷眼去看阿鸾,就见阿鸾依然不喝酒,不吃菜,似说是她羞涩,可又像忧郁。

  这却真使纪广杰的心里不痛快。旁边又有人谈起江小鹤来,纪广杰也跟著谈了起来,他现在手中预备著几只飞镖,就决不再怕江小鹤那神出鬼没的武艺。

  于是,他又昂著头,高谈起来,谈到使他最气愤最骄傲之时,他就用拳头击打桌子。此时阿鸾离席出屋去了。这间房对面的那东屋,就是葛志强命人收拾出来,请他夫妇居住的。

  阿鸾到这屋里,坐在床上,她就发愁,眼泪就不禁点点落下。忽然屋门一开纪广杰又追到屋里,纪广杰就没对阿鸾说话,可是他又一笑,这种笑是表示夫妻恩爱的意思。阿鸾却连头也不抬,立刻起身出屋到里院去了。

  里院葛志强之妻徐氏,现在生著病,虽然有两个仆妇,可是还须要她儿媳伺候。她的儿媳妇程玉娥,这两个月来就没有一刻的闲暇,没有一时心里舒展。她的丈夫自从那次在大雁塔被李凤杰所伤,几乎死了,到现在伤势才稍微见轻。可是她的婆母又病了,以至她面容憔悴,精神极为悲苦。

  如今一见阿鸾已经出嫁了,梳著美人髻,戴著金首饰,穿著艳丽的衣裤,尤其是那双绣花鞋,她真是极为羡慕。

  她就挽著阿鸾的手儿到了外屋,就悄声说:“妹妹你请坐,怎么作了新娘子倒比上回来的时候客气啦?”阿鸾脸上红了红,勉强笑了笑就坐下。

  程玉娥就又靠近一些,低声问说:“新郎对你怎么样?你们俩一定是顶恩爱,可是你得想法摸住他的脾气,先把他拿下马去。不然你那位新郎是不好制的,他有本事,又有名,人物又好,以后一定要背著你作出荒唐的事。那时你多么生气呀?”

  阿鸾被她说得脸更绯红,但又有些气恼,就正色说:“嫂嫂你别跟我闹,我爷爷给我们办这件事,我是没法子……”说到这里,又十分伤心。

  她强忍著了眼泪,又接著说:“就为的是一同出来对付江小鹤,好有许多方便!”

  程玉娥笑著,又像嫉妒,又像嘻笑似的,拍著阿鸾的肩膀说:“现在倒是有点方便,可是慢慢的也就不方便了。咱们女人的身子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不如他们男子,永远能在江湖上闯。”

  阿鸾没有听明白她这句话,只觉得心里十分不耐烦,本想要离开这屋回到前院,可是又觉得那屋中有纪广杰,那更是讨厌。忽然一阵伤心的事袭上她的心头,她竟忍不住眼泪滴滴地滚下。

  程玉娥十分惊讶,变了色,惊慌著问说:“妹妹你是怎么啦?我恼了你啦,咳!刚才我是跟你说凑趣的话呢!”阿鸾一面拭泪,一面摆手。

  这时忽有个仆妇追到屋里来,说:“鲍大姑娘!纪姑爷这就要到盐店街看舅老爷去了,问你去不去,车可都套好了。”

  阿鸾还没答应,程玉娥在旁就说:“自然是去呀!新外甥媳妇那有不见见舅父的道理?”

  阿鸾就拭泪,点了点头,随同著仆妇走出外院。

  此时纪广杰的辫子打得又黑又亮,面也刮得十分干净,换了一件藏青洋绉的长衫,粉底快靴,手中持著一把绒扇,真似一位风流阔少。

  阿鸾亦进到屋里,重施了些脂粉,纪广杰在旁看著他的妻子打扮,就顺势拍下她的柔肩一下,低声笑著说:“本来我已对你说过,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可是现在我也得告诉你,在长安我只有这一家亲戚,是我的亲舅父。你既作了我纪家的儿媳,无论你是看得起我,看不起我,但你也须随我拜见拜见舅父。咱们俩暗地里是如同路人,可是在表面上还得作出恩爱的样子。不然就容易叫人疑惑,把话要传到老爷子那里,他老人家一定很是难过!”

  阿鸾听了这些话,心中又不由得一阵悲痛,甚么话也没说,就修饰完毕,随著纪广杰出门上车,往盐店街去了。

  在车上,纪广杰是跨著车辕,他还不禁张目四望,仿佛在人丛中寻找甚么。他的车上,还放著那口宝剑。少时到了盐店街广益福钱庄,夫妇二人拜见了舅父,便又回来。

  回到镖店他们的屋中,阿鸾仍然是闷闷地坐著,眉头还是紧锁著,永远也不用正眼瞧她的丈夫。

  纪广杰不由十分烦恼,便也不在屋中,就到外面去打听江小鹤。

  在外面走了一天,酒店茶肆他都去遍了,也没看见江小鹤的踪影。

  回来时,见镖店门外停著一辆大鞍车,他进到柜房里,就见有两位穿官衣的人,正跟葛志强称兄唤弟在谈闲话,经葛志强引见,纪广杰才知道这两位都是府台衙门的,一位是刑房先生柳二爷,一位是大班头神拿邓二爷。这两人一听说纪广杰就是龙门侠的孙子、鲍昆仑的孙婿,就齐道久仰,很亲热他跟他谈起话来。

  少时葛志强又命人摆设筵席,请这两位官人吃饭,由纪广杰等人作陪。席间当然又谈了江小鹤。

  葛志强就说江小鹤是个贼人,在镇巴、川北都犯过重案,如若他来到,务请府台衙门拿办他。

  两位官人全都满应满许,并说他们现在已派了捕役往各处访拿去了。

  纪广杰在旁却不说一句话,他对于葛志强运动官人捉拿江小鹤的事,不大赞成。

  因为江小鹤的本领他领教过,不用说区区西安府的几个班头捕役,就是人再多些,也休想捉拿江小鹤的踪影。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手中的那几只飞镖,如果江小鹤能迟几天来,等那订做的飞镖打好了再来,那更好!他相信他的飞镖是不能虚发的,而且江小鹤必不能防备。

  过了些时,屋中点上了灯烛,外面的天色也黑了。

  葛志强就绝口不再谈说江小鹤,遇有别人谈到了之时,他还不住用眼去瞪,他的神色也极为不安。

  饮宴毕,两位官人就告辞走了。

  葛志强吩咐众人今晚要警戒著,比往日还得留些心,昆仑刀都要预备在手,都不要睡熟。遇著甚么惊异的事情发生,就彼此招呼,同时就打锣,锣声一起,街上巡更的人一听见也就去叫官人。这是他跟西安府那两位官人商量好的办法。

  纪广杰却在旁冷笑,他想不到葛志强是这么愚笨的一个人。他进到自己的屋内,就见桌上点著两支蜡烛,见阿鸾打开头发,对镜重新理妆。

  纪广杰就觉得诧异,又不敢问她,就站在旁边,看她到底是甚么主意。就见阿鸾那万缕乌丝,被烛光照得发亮,纪广杰又不禁一阵心醉,心说:这么好的新娘,如今又已然到了我的手中,可是她却不能顺手,连一句话都不对我说,这滋味有多么令人难受呀!

  又想:都因为江小鹤这件事,搅得她心烦,否则她一定能与我和好。因此,就暗暗咬牙,痛恨江小鹤,恨不得他立刻就来到,自己就扬手一镖,把他肚子打穿。此时阿鸾的头髻理好了,把那新娘的头髻,又改了一条处女的辫发,仿佛她是没结过婚一样。

  纪广杰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立刻瞪起眼来,问说:“你这是甚么意思?你为甚么改变头发,莫非你是不愿意作新媳妇吗?”

  阿鸾竟像没听见似的,气忿忿地起身转过来。她现在穿的是一件绿纱短衫,里面衬著一条红胸衣,绿里隐著红,再被两盏红灯一照,这颜色简直使纪广杰销魂。

  纪广杰就改怒为笑,说:“其实一改成辫子,可是比梳头好看得多了。晚间可以改成辫子,但到明天早晨还是应改过头来,不然可叫人笑话。”

  又见阿鸾脖领敞著,露出粉腻白润的抹胸黑金锁链,纪广杰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笑著问道:“这是赤金的吗?哪儿打的,镇巴城不能有这样好手艺吧?”

  阿鸾却又用手一推,纪广杰赶紧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笑著说:“到底为甚么事,你不跟我和好?”

  阿鸾却紧咬著嘴唇,一声不语,夺过手去,就由壁上摘刀。纪广杰恐怕她又用刀来砍自己,便赶紧回身取剑。却见阿鸾把她那口昆仑刀摘下来,坐在炕上,抽出刀来,用一块红绸手帕拂拭。

  纪广杰不由一笑,也把宝剑放下。他本想走近前,再说几句温存的话,他又想那是白碰钉子,于是发了一会怔,就傲然地说道:“今夜,江小鹤未必来,如来了,那可真好!我现在正预备著对付他。我要不容他看见我,我就将他制于死命!然后……”

  纪广杰又要说他替昆仑派铲除对头冤家之后,他就飘然而去,他也不稀罕阿鸾再对他好。可是阿鸾却用眼瞪了一下,抄起刀就出屋去了。

  纪广杰也赶紧追出屋去,却见阿鸾飞身上了房,纪广杰微笑,“嗖”的一声也蹿上房去。

  这时照壁后边藏著个伙计,他一见房上有人,就吓得大叫一声:“有贼呀!”顺手当的一声敲起锣来。

  纪广杰飞身跳下,向伙计就是一脚,那伙计连铜锣都滚在一边,纪广杰就骂道:“笨蛋!莫非你没看见我那屋子还点著灯,我是才从屋里出来吗?”

  这时人声杂乱,葛志强、赵志龙、陈志俊、杨志瑾、袁志侠全都拿著兵刃跑出来。

  伙计也点起灯笼来,并有个人拿起铜盆就乱敲,纪广杰却抡著宝剑急喊说:“没有事!没有事!是我跟我妻子,我们上房查看去了。这个笨蛋他没看清楚就敲锣!”

  把那才爬起来的伙计又一脚踹倒,并过去把那睡眼蒙眬地敲著铜盆的伙计打了两个耳光。

  葛志强一听是场虚惊,他就不由得又生气又惭愧,就连连摆手说:“不要吵嚷了!叫外人知道真要笑话,咱们还保镖呢?……咳!”他提著昆仑刀咳声叹气地压住了众人,可是这时外面又咕咚咕咚的乱捶门。

  原来是刚才敲锣时,已被街上巡更的人听见,报告了官厅,那神拿邓二就带著许多官人来了。

  这些官人进来,全都拿著钩竿子、铁尺,邓二高举腰刀,高声问道:“贼人在哪里?”

  葛志强倒不禁面红过耳,只得说:“贼人跑了,刚才有人听见房上有响动,可是我们出来一看,贼人就没有踪影了。”

  神拿邓二说:“这一定是个飞贼,大概也跑不远,不定是在哪儿藏著了。”

  于是他命人搬梯子,亲自上房去检查。但是,真如葛志强所说,房上和各处都没有贼人的踪影。

  然后邓二下了房,就向葛志强说:“葛六爷你别发愁,今夜我们留几个人在这里保护好了。”

  葛志强说:“那倒不必。我们这儿倒有人防夜,人也不算少,只要把贼人围住,我们一鸣锣,二哥带著众位再来帮帮我们就是了。”

  神拿邓二想了一想,就说:“那么就这么办,我们回去啦!还是听你们这边的锣,我想那个飞贼大概也不敢再来了。”说著,他又带著那许多官人走去。

  乱了这一阵,现在才算消停。气得纪广杰早回到房里,少时阿鸾也进来,纪广杰就忿忿地说:“你看这些人多不中用,我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是怎么保的镖。这么些个无能的人,怎么会作买卖走江湖?早先我听说葛八爷是有名的好汉,现在一看,他这金刀银鞭铁霸王,原来也不过如此。要没有这些人在里面搅,我早就将江小鹤擒获了!”

  阿鸾由著他说,自己却一声不答,脸色气得煞白,把刀向桌子一摔,就在靠桌的那把椅子坐下,一只胳臂放在桌上,支著头。

  纪广杰心里又另外滋生一种愤恨,心说:岂有此理!我帮助他们昆仑派这些人,图的是甚么?鲍老头子的孙女嫁给我,简直跟没嫁一样。这是看不起我姓纪的。我姓纪的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得罪了许多江湖朋友,还在这里受气,我算甚么男子汉大丈夫?

  于是他也把宝剑猛力地向床上一摔,心说:我不管了!明天我就走开关中,江小鹤随他来,由他闹,我不管!

  可是又一想,这不行!这样一来分明是我被江小鹤给逼走,连妻子都顾不得要了,那又有多么丢人!又偷眼看著阿鸾在灯旁的侧影,梳著那条辫子,更是美丽。虽然她对自已是丝毫无情,可是不知为了甚么,自己总是十分舍不得她,因此心中十分为难。

  又想:归结是鲍老头子厉害,我中了美人计了!从此我不但要防备江小鹤,还要防备他们昆仑派的人,别对他们拿出真心。

  由此,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想:昨天在大散关临走时,鲍老头子是交给了我两封信;给葛志强的那封信已然附著给江小鹤的信,可是为甚么另外还有一封信?难道两封信还有甚么不同?于是他找出那封信,走到灯旁,拆开一看,就见里面寥寥的几行手,写著是:

  江小鹤惠鉴:汝必欲报仇杀我,我只好舍出这条老命。请到洛阳县山阴谷,我即将这颗鬓发苍苍的头顾付你,无悔也。

  振飞启

  纪广杰看完,又递到阿鸾的眼前去看,并怕阿鸾不认识字,特地讲给她听。然后纪广杰冷笑著,把信扯得粉碎,说道:“你看见了,这封信老爷子叫我到不得已时再交给江小鹤。但无论怎么不得已,就是江小鹤的剑插在我的胸上,我也不能把老爷子所藏的地方告诉他。我明知帮助昆仑派对我无益,我更知你对我丝毫无情,并且我告诉你实话,江小鹤的武艺实在比我强。可是我既然帮了,我就要帮到底,除非我被江小鹤杀死才为止。这也并非是我愚笨,却是我要保守信义!”

  说完了,并怕扯碎了信纸还留下甚么痕迹,他索性放在灯上烧成灰,然后便不再同阿鸾说话,转身就到床上,手握著宝剑闷闷地睡去。

  纪广杰这一种激昂慷慨举动,倒真使阿鸾惊讶了。她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转过脸去看纪广杰。就见这短小精干的、曾与自己一度拜堂成亲、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虽然是趴在床上手中还紧紧握著宝剑,衣服鞋袜也全都没有脱,假若这时候江小鹤突然前来,他一定翻身起来舞剑争斗,也许他就死,但他若真个死了,岂不很可怜?

  第一次李凤杰,若没有他敌挡,我们昆仑派不定要死伤多少人;这第二次又是江小鹤,还不知怎样,但他还拼命出力。虽然我对他不好,可是他还为我那可怜的老祖父持死出力。名义上,我是嫁了他,但其实呢?我竟拿他当作仇人。

  这样一想,不禁发出无限的伤心悲凉,就轻轻地站起来走过去,推纪广杰一把,想对他细说衷情。可是竟觉得一阵心中奇痛,泪如雨下,她就又坐了,双手蒙著脸,哭泣起来。

  纪广杰也没有起来劝她,假使这时纪广杰一劝她,她真会哭到纪广杰的怀里去。原来纪广杰已经熟睡,阿鸾鸾净了眼泪,又站起身来,想要替纪广杰盖上一领夹被,可是另有一种心理又拦住了她自己,她就止住了这动作,直直站著发呆。

  这时,忽听院中咕咚一声,仿佛山塌了一般的巨响,阿鸾赶紧抄刀,纪广杰也翻身持剑推门蹿出。

  此时那院中防夜的伙计却吓得不敢再敲锣了,把锣槌子扔下都跑进屋里去。

  纪广杰却见院中横著一块巨石,他赶紧喊人点灯笼。

  当时葛志强、赵志龙、陈志俊、杨志瑾等人,又都惊醒跑来。有的伙计打灯笼,有的伙计又去敲锣,就见院当中是放著一块大石头,正是镖店附近那座“泰山石敢当”的石碑,不知是被甚么人连根拔起来,扔在这里。立时众人全都大惊失色。

  纪广杰就说:“这一定是江小鹤来了。”

  他随与杨志瑾等人蹿上房去搜查,但四下都没有江小鹤的踪影。神拿邓二带著官人又来到,又搬梯子上房,就更乱了。

  此次鲍阿鸾因见江小鹤作这样惊人的事情,她也并不惊讶,只是心中十分难过,连刀都懒得举起来,就想要进到屋内。

  忽然,她一眼看见屋子的窗上,她却吃了一惊!因为记得刚才自己跟纪广杰听到外面的响声时,跑了出来,是并未将屋中的灯光吹灭,可是这时那屋里却黑洞洞的。此时旁的人都正在慌乱著拿贼,纷纷地谈抡计议,都未注意这件事,可是阿鸾却觉得十分蹊跷。

  她手挺著刀,慢慢进到屋里,到屋中却又觉得没甚么可疑之事。她摸著了取火之物,点上灯,随手又把屋门带上,却见屋中无人,连床底下都翻到了,也没有看见甚么。

  这时纪广杰也进到屋来,就问说:“你找甚么啦?”

  阿鸾直起身来,心里很急,脸上有点儿红,可是一声也不语。忽然抬头一看,见墙上高处贴著一张纸条儿,上面像写著字。阿鸾要跳起来,伸手去取,但纪广杰的眼快臂长,他早将字条揭下来得到手中。

  阿鸾赶紧过去就抢,并持刀威吓著说:“你给我看!”

  纪广杰不肯给她,两人一抢,就把一张字条给撕毁了。

  纪广杰拿著一半跳出屋去,阿鸾手中还剩下一半,她就喘息著,手颤颤地,近著灯光去看,就见这半张字条上写著:“阿鸾贤妹,相别十年,时刻思……事已至……我二人须先……明……江……”

  其余的字部被纪广杰抢去了,只留下这破碎不能连贯的二十几个字。然而鲍阿鸾由此也略明白江小鹤的意思,她就不由得泪如雨下,将这残碎的字纸放在灯上烧了。

  此时纪广杰也到了另一间房里,他也找著了灯,把手里几块碎纸拼凑在一起看,但是凑不出整句字,大概是:“……谈谈……日清晨灞桥一见……小鹤。”还有一个“念”字,一个“此”字。

  纪广杰便想:“此念”,一定是便指著他扔下的石碑而言,表白他的力气勇武。于是微微冷笑,灭了灯又到了院中,向葛志强等人喊著说:“江小鹤一定没有走远,你们快拿他去吧!”

  他却又进到阿鸾的屋里,只见阿鸾已躺在床上,他便问说:“江小鹤趁著院中乱,房中没人,他便钻进房里来,留下了手柬,你把一半拿来给我看!”

  阿鸾却躺著不言语,手中握著刀。纪广杰又不敢近前,他便急得顿脚说:“这很要紧!这关系你们昆仑派的胜负,关系你爷爷的生死,快拿来我看!这很要紧!”

  阿鸾气忿忿地说:“那已被我给烧了!”

  纪广杰听了,竟不由得发怔,随又笑著说:“你不必成心跟我犯别拗,耽误了事情与我无干,至多了我撒手不管。”

  阿鸾抬起头来瞪著眼说:“你不会这就不管吗?你不会这就撒了手干你自己的事情去吗?”

  纪广杰冷笑说:“这便是,第一是我刚才所说的信义,第二是因为你我已成为夫妇了。”

  阿鸾嘿嘿冷笑著,接著又一阵伤心,又躺下身去。

  纪广杰叹了一声,说:“你不必如此,你的心如何我虽不知道,但你这样厌烦我,可真使我万难忍受。刚才那张字柬虽被撕去了一半,可是江小鹤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他便是明天约咱们到灞桥比武。届时你也不必去,你便在这里等著。明天,不到正午,我准能叫江小鹤负伤,准能把他拿获。好了,别的话咱们也不必说了!”说著,纪广杰又转身出房去了。

  这里阿鸾听了纪广杰的话,她也十分惊讶并且加重了她的伤心。

  此时纪广杰到院中却把葛志强、赵志龙等人,以及那位神拿邓二爷全都请到了屋中,他们几个人便秘密地谈话。

  纪广杰爽直地说:“刚才那江小鹤趁著大乱之际,他确实又钻到自己的房内,留下了一张字柬,他才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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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爱恨交缠随时弹热泪  峰峦对耸不意遇银镖

  葛志强和神拿邓二一听,全都不胜惊讶,纪广杰便又说:“江小鹤那身飞贼的功夫确实高妙,要想追拿搜捕,确实不容易,只有设计拿他,或是用暗器伤他。我现在手中有几只钢镖,可惜是买现成的,不是定打的,不大可用,但也能将就著用。倘若江小鹤跟我走过对面,我只要一扬手,便准能将他打伤。我们龙门派所传的镖法,虽然我向不轻于使用,可是只要一使用起来,便是百发百中。刚才江小鹤在我室中留下的那张字柬……”

  他才说到这里,那神拿邓二就赶紧问:“字帖在哪里了?”

  纪广杰说:“已被我一怒给扯碎,上面也没写著几个字,只是说明天清晨,叫我们到灞桥与他见面比武。”

  葛志强一听这话,他就不由吓得面如土色,因为有上次他们与李凤杰比武的教训。李凤杰他们尚且敌不住,捉不著,明天跟江小鹤斗起来,那更是非输不可了。

  纪广杰的飞镖也未必能怎么靠得住。明天灞桥之约若不去,那一定为人所笑,而且江小鹤还得找来。若是去呢?可说不定又得死几个人。若再栽那么一个跟斗,昆仑派不必叫人去杀,也得自己羞愧死了。

  此时就听那神拿邓二正与纪广杰低声说话,葛志强便也赶过去听。那神拿邓二跟纪广杰谈话明日怎样捕捉江小鹤之事。邓二的武艺虽然不高,可是他的办案手段真是漂亮,他只略略说出了一个办法,就使纪广杰和葛志强齐都十分倾服。

  于是葛志强也不发愁了,他就悄声向邓二说:“好了,明天我们就都仰赖著邓二爷了;这个办法可千万别再跟人说了。不怕别人传给江小鹤,却怕江小鹤他偷听了去。”

  纪广杰摆手说:“葛师叔你也不要太过虑,我看江小鹤的能为也不过如此,不会有甚么神出鬼没的本领了。现在先请邓二爷回去,我们这里再留下几个人防夜,明天到灞桥再见,一定能活捉住江小鹤!”

  神拿邓二爷说:“不过就是一样,擒住江小鹤可也问不了甚么大罪名,没法问他的死罪。”

  纪广杰说:“咱们也不必要置他于死,只要把他捉住,以飞贼的罪名把他押在狱里,囚他个四五年,把他那身武艺消磨完了,然后他再出狱,咱们也就不怕他了。”

  葛志强说:“只要把他在狱中押四五年就行,练功夫的人禁不住蹲上四五年不动。他出狱再练也不行了,因为那时他的骨头就都僵硬了。”又谈了些话,神拿邓二就带著官人走了。

  葛志强、纪广杰等人到了院中,就见那块大石头已被伙计们给抬走,仍然放还在原处。

  葛志强就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忧虑,暗想:江小鹤这样大的力气,有这样神出鬼没的本领,就是明天能够将他捉住,恐怕在监狱中也囚不住他,他若越狱出来一定更要报仇,那时恐怕谁也活不了,因此眉头又皱在一起。他就叫赵志龙、杨志瑾等人,小心防守这后半夜。他回到里院,把他睡觉的那房子关严了,并且锁上,还顶上桌子凳子,然后他才去睡觉。可是因为惊吓过甚,而且惦记著明天灞桥比武之事,他竟无法再入梦了。

  这时外院的纪广杰又在房上各处巡视一遍,他就也回到室中。却见灯火还在微明著,阿鸾和衣握刀躺在床上,像是熟睡了。

  纪广杰持著灯到阿鸾的面前照了照,阿鸾那美丽的面貌实在令他销魂,可是对此佳人却不能一亲芳泽,这实使他心里又痛又痒,说不出是一种甚么滋味。他又不敢把灯放在阿鸾面前的时间过长了,恐怕阿鸾醒来又抡刀来砍他,他就将灯放在桌子上,只站著发了一会怔。心说:自己若是极力巴结她,恐怕她还会更厌烦我。不如等明天把江小鹤拴住之后,自己便向她表示要走。只要一表示,阿鸾或许把自己拦住,或许她跟我亲爱起来。顺手把门关闭好,吹灭了灯,他就也上床去睡,宝剑也放在身边,并且他故意躺在阿鸾很远的地方,但是很希望阿鸾来问他。

  睡了不多时候,天光就亮了,开了室门,一看院中却混沌沌的。

  天阴得很沉,雨像牛毛一般的,繁密微细地落著。纪广杰就赶紧叫伙计们备马,他跑进里院去叫。

  葛志强正在洗脸,纪广杰就催促著说:“何必还洗脸?就赶紧去吧,倘若迟了,咱们所布置的机关一定要泄漏,江小鹤就逃跑了!”

  葛志强在室中急急地答应著说:“快,纪广杰你先命令他们备马,在外院等我一会儿。”

  当下纪广杰又到外院,就见赵志龙、袁志侠、杨志瑾、陈志俊、金志勇,全都扎束利便,预备停当。

  纪广杰又回到室内换了一身青绸裤褂,暗带飞镖,持著宝剑出室。

  这时葛志强已提著昆仑刀从里院走出,他仰面看著天,仿佛老天也正在对他发愁。又一狠心,便说:“诸位,今天咱们到灞桥与江小鹤争斗,这可跟上回斗李凤杰又不同了。斗李凤杰那不过是为给我这利顺镖店净面子,现在却是为咱们昆仑派敌挡仇人,给咱们师父剪除这个冤家。今天同去的也没外人,全是鲍老师父的门徒和孙女婿,咱们见了江小鹤都要豁出命了。或者叫他死伤,或者把他生擒,就是千万别放他逃走!”

  纪广杰在旁说:“葛师叔你不必多说了,赶快走吧!”

  当时许多伙计将七八匹马全都牵到门外,葛志强等人都出门去了。纪广杰却又回到他的室里,就见阿鸾侧身躺在床上,睡得正酣,钢刀仍在她的身旁放著。

  纪广杰就拉了一领被盖在她的身上,随后他又戴上了一顶大草帽,便又走出室去。到了门外,就见葛志强等人都已上了马,反而催他说:“快著!快著!”纪广杰又命伙计将镖店的大门关上。然后他便飞身上马,连连挥鞭,催马赶到最前面,由他领头,葛志强等人跟著他。

  马蹄踏踏地响,就如同七八条飞龙,冲开了人烟稠密的市街。走出了城,就在这清晨微茫的烟雨之下,直奔灞桥。到了灞桥,几匹马全都停住,个个人全都心情紧张,个个抽出来兵刃。

  纪广杰并且用手去摸他那几只钢镖,可是纵目四看,只见杨柳含烟,河面上飘浮著一层迷蒙的雨气,灞桥上除了一两个打著雨伞提著篮子的人往来行走之外,却别无所见。

  葛志强就说:“咱们来得太早了!”

  陈志俊却说:“别是江小鹤把咱们骗了吧!”

  纪广杰却在马上四下张望,连柳树上的叶里他都细细的察看了,惟恐江小鹤藏在了甚么地方。

  金志勇说:“咱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吧。”桥东边有茶馆,于是几匹马就过了桥。

  在桥的东头就有两家茶饭馆,都支搭著席棚,在棚下用砖砌成高矮不同的台子,那便算是座位。这虽是清晨,虽然落著雨,可是这两个茶馆买卖不错,有许多挑瓜的、卖菜的、带著行李赶路的,都在这席棚喝茶吃饭。有的还彼此扳谈,讲闲话。但纪广杰却明白,这多半是西安府的捕役化装而成,是专为捉捕江小鹤的。葛志强恐怕露出形迹来,便向杨志瑾等人说:“咱们到镇上去吧,这里的人太多。”

  几个人将要到镇街上去找茶馆,却见由东边又来了一人,一手打著伞,一手提著画眉笼子,似是个铺子里的掌柜。走到了临近,葛志强才看出来,原来正是神拿邓二。

  邓二假意向葛志强等人招呼一下,然后走到葛志强的马前,他便悄声讯:“网都撒好了,并已探出江小鹤是住在东边福源店,可是他昨夜竟没回店,想他回头一定来。现在五里地的大小村庄,全部布下了咱们的人,除非他会飞,不然他决跑不了!你们在这儿歇著吧,我也在这儿。江小鹤如来,请你们给我使个眼色,我们便下手!”

  纪广杰也在旁把这些话都听了,他使说:“江小鹤要来,大家也不要慌忙。先叫一两个人把他拦住,不用跟他动手;只跟他说些废话,然后我们再从四下包围,立时叫他……”

  正自说话,忽听一阵铃铛的响声,只见由东边街道上驰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个穿青衣戴草帽的高身少年,正是江小鹤。

  陈志俊虽隔十年未见著小鹤,但是他还认得,立刻他便拉了葛志强一把,惊慌地说:“江小鹤来了!这便是他!”

  当时神拿邓二赶快躲到一旁,许多人的眼光全都注视在那黑马上的人身上。

  只见江小鹤从容微笑,金铃声和铁剑响,声音清越惊人。他竟掠过了纪广杰、葛志强等人的马匹向西,走上了桥头,然后他又在马上回身,向纪广杰点点手,微笑著叫道:“到这里来!”

  纪广杰手中摸著他的飞镖,一见江小鹤的态度竟是这样从容不迫,他又不敢将暗器取出来了。随先嘱咐葛志强等人说:“你们千万要仔细些,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叫官人等蓦然上手。江小鹤他水性精通,他若由马上跳到河里,我们可便无法捉获了!”嘱咐完了,他已拨马上了桥头,向江小鹤说:“朋友,胜败存亡,今天我们便要分个清楚。你先说明,今天我们要怎样争战,是马战还是步战?”

  江小鹤却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他便问道:“谁约的,叫你们来到这里跟我争斗?”

  纪广杰忿怒道:“你约的,昨夜你将字条黏在我的房内!”

  江小鹤微笑道:“那我并没有约你,我来到关中是为寻报旧仇,除了姓鲍的姓龙的之外,我谁也不找。”

  纪广杰手按著剑柄,气愤地道:“昨夜,那张字条是你写的不是?约我们清晨来此与你比武,是你写的不是?”

  江小鹤傲然点头道:“不错,字条是我写的,话也是我说的,可是我并没约你们。”

  纪广杰瞪眼问道:“你约的是谁?”

  江小鹤把脸色一绷,道:“我约的却是鲍振飞的孙女鲍阿鸾,与你们这群不值得一门的小辈无干!”

  他这话尚未说完,只见纪广杰锵地将剑抽了出来,怒向江小鹤的前胸便刺。

  江小鹤稍微将马一拨便躲开了,纪广杰的第二剑又急著刺来,江小鹤也抽出剑来,将对方的剑架住。

  此时葛志强一手提著钢鞭,一手握著昆仑刀,后面带著赵志龙、杨志瑾、袁志俊,都奔上了桥头,齐抡兵刃向江小鹤道近。

  江小鹤正要与这些人厮杀,忽见由西边又来了一匹马,也驰上了桥头。江小鹤一看,正是鲍阿鸾,他便横剑护身,说:“先别动手!我约的是她,如今她来了。我们先说几向话,然后我们再较量!”

  于是他将马靠近了桥拦,一手横剑,双目向阿鸾去望。只见阿惊出落得真是一位大姑娘了,她并没改成妇女妆束,只是把儿时的两条小辫改为一条长长的发辫,模样仿佛比幼小时更美丽,可是没有那么天真了。她也没擦脂粉,只穿著一身雪青色的绸裤褂,杏色绣花鞋,她骑的是红马,鞍旁带著刀,已不是马家铁铺给他打的那口尺寸短份量轻的钢刀了,却是一口昆仑刀。

  江小鹤两只眼睛向阿鸾的身子来回的绕,他便不禁苦笑一声,道:“鲍姑娘!十年未见面,你还认得我吗?”

  阿鸾这时的面色惨白,瞪著两只眼,眼里浸满了泪水,但是泪却流不下来,话也说不出,她的浑身都像发抖。这时的雨似乎又大了,淋著她的头,淋著她的身子,她那雪青色的衣服已被雨淋湿,头发挂著雨珠,直向脸上流,泪也仿佛便随著雨水由脸上流下。

  这时葛志强等人已将江小鹤包围,但是他们一见江小鹤鲍阿鸾这种情形,他们仿佛都怔住了。

  纪广杰却又趁江小鹤不备,猛的一剑刺去,但听当的一声,立时又被江小鹤用剑挡住。

  纪广杰反手又要去刺,阿鸾将剑一栏,同时抽出刀来,向纪广杰等人说:“你们谁也不许动手,只叫我杀他!我问他!”

  江小鹤也说:“对!我们江鲍两家之事,与别人无干!”

  纪广杰却愤愤地冷笑道:“你可晓得,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你若侮辱了她,我剑下立时叫你丧命!”

  江小鹤又一声苦笑,又眼望著阿鸾说:“咱们两人得找个地方说去,十年来的话太多了,须要详细说。说过之后我能报仇便报仇,不能报仇,我叫你们杀了决不后悔!”

  阿鸾哭著点头道:“我也正要找你细谈一遍呢!把话都得说明了,走,咱们过桥往东边去!”

  江小鹤也点头道:“好,我们往东边去。”又向葛志强等人拱手道:“请众位少待,我同鲍姑娘到东面去谈几句话。”

  杨志瑾还说:“鲍姑娘不要同他去,他没怀著好意!”

  葛志强也要带著众人跟随了去,以免阿鸾一人吃亏。

  纪广杰却把众人拦住,说:“不要管他们,让他们去谈吧!”一面再向众人使眼色。

  此时阿鸾拨马向东去走,葛志强等人让开了路,江小鹤便也跟了鲍阿鸾往东。

  才下了桥,行走不到十数步,便听耳后一声风响,他在马上赶紧伏身,就觉得一只钢镖从他的头上飞过。纪广杰站在桥头扬手,第二只镖又打来,江小鹤一伸左手二指,就将飞镖捏住。

  纪广杰催马近前几步,第三只镖又很准确地打来;江小鹤却用手中得到的镖一磕,叮的一声,那只飞镖又被磕落在地。他专心等著飞镖,笑向纪广杰问道:“还有吗?”

  这时却见十几支钩竿子都递上来,三支钩在马脚上,一支就钩在江小鹤的右臂上。

  江小鹤赶紧伸左手将钩竿夺过来,钢镖又嗖嗖的打来了两只,但都被他躲过去了。同时马匹已被钩下,葛志强等人都催马抡刀奔过来。

  江小鹤此时已然万分危急,但他手脚伶俐,马虽跌下,他却没有摔下。只是抛开钩竿子时,他的右臂袖撕下两条肉去。他仍忍著疼痛,奋勇挥剑,就与葛志强、纪广杰、赵志龙、金志勇、袁志侠、杨志瑾,及神拿邓二所率领的一干官人,争斗起来。

  一霎时,这灞水的桥东人马翻腾,一阵大乱。

  此时因为阿鸾的马在前,她已将走入了镇街;她的心中十分悲痛,正思量应当向江小鹤说怎样的话,所以没料到纪广杰和神拿邓二正在暗算江小鹤。忽听身后一阵大乱,就见江小鹤的马已栽下,并且他已受了伤,右臂流著鲜血;阿鸾就不禁大惊,赶紧拨马回去。

  此时江小鹤奋勇厮杀,已被他刺倒了袁志侠和杨志瑾,他又跑上桥去。

  纪广杰催马追将过去,一在马忙,一在马下,两口剑交战到四五回合,江小鹤就一剑将纪广杰搠下马去。

  江小鹤抢了马匹,过桥跑到西岸,阿鸾赶紧追过去,她在马上惨凄凄地叫道:“小鹤!小鹤!”

  江小鹤这时的脸色气得又红又紫,他认为刚才是阿鸾与纪广杰等人合谋暗算自己。他使忿忿地用剑砍下了一条柳枝,在烟雨中望著阿鸾,发出一种冷笑,说:“好,你们真高明,真毒辣!阿鸾,你这贱妇,你忘了当初你曾答应过给我作妻,十年来我……”说到这里他心中袭上了一阵悲痛,这种痛比臂上的伤还要疼。

  此时西边又有一大队骑著马的官人赶来,桥东的葛志强及神拿二等人也都追奔过来;江小鹤就将手中的柳枝向阿鸾打去,随后他拨马顺著河岸往南跑去了。

  阿鸾将柳枝躲过,又催马去追,口中并叫著:“小鹤!小鹤!你回来!”

  江小鹤却连头也不回,忿忿地纵马而去。

  阿鸾追下有一里地,就见江小鹤骑著纪广杰的那匹马已经走远;她只得收住了马,气喘吁吁地,双泪就似这越落越紧的雨丝,滴滴流个不止。

  少时葛志强和神拿邓二已带著官人赶到,那一队骑马的捕役也来了,邓二就也上了一匹马,率领官人去追。阿鸾还跺脚哭喊著:“就别追啦,江小鹤已受了伤!”

  葛志强说:“这是衙门的公事,咱们可不能拦著。现在纪姑爷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赶紧把他们抬回城里治疗去吧!”

  阿鸾才懒懒拭著面上的雨水和眼泪,她驰著马又跟著葛志强走到灞桥,就见那里的几个官人已雇好了两辆车,把受伤的杨志瑾、袁志侠、纪广杰都抬到车上。

  其中以袁志侠的伤最重,纪广杰的伤最轻。那两个受伤的人全都躺著呻吟,纪广杰却在车上坐不住,他还要跳下。虽然他的左胯之处流著血,将衣服都已染红,但他还暴跳如雷,还向旁人要马匹,要宝剑,他要再去追江小鹤。

  阿鸾一来到,纪广杰就冷笑著说:“家里的,你看!我纪广杰替你们昆仑派受了伤了。这血是红的,是跟咱们俩拜堂时你那条裙子一个颜色。”又拍著胸脯说:“别看今天你丈夫受了伤,但你丈夫是英雄!早晚我要照样给江小鹤一剑,叫他那伤比我这还得重!”

  葛志强一面叹息著,一面劝说:“算了,算了。纪姑爷你也不要再生气,先回到城里歇一会。现在邓二节率领十多名骑著马的班头追下去了,他们一定能把江小鹤捉住。江小鹤现在受的伤也很重,他必然也跑不了多远!”

  阿鸾此时仍然不住垂泪,并且因见纪广杰负伤,她反倒觉得纪广杰很是可怜,而且自己又太对不起他。于是她就收了刀,牵著马走到纪广杰的车前,她就含羞垂泪劝说:“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先回到城里去吧,你为我们的事吃了苦,我的心里很难过!”

  阿鸾这样一说,纪广杰反倒觉得心里十分痛快,周身都是舒服的,连那处伤仿佛都不痛了。他几乎要笑出来,可又忍不住,便微笑了笑说:“这不算甚么。别说伤,就是将来我为你,为老爷子,为昆仑派的众朋友被江小鹤所杀,那也没有甚么,那也不愧我是龙门侠的子孙!”

  阿鸾又抹抹眼泪。

  葛志强就吩咐说:“走吧!”

  当下两辆车,和万志强、鲍阿鸾、金志勇、陈志俊、赵志龙等几匹马,官人七八名,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就一齐回到长安城去了。

  这时雨落得仍紧,四下的山林庐舍都已为两气所弥漫,远望长安城仿佛在烟雾之中。这次虽然也是大败而归,但葛志强还不及上次斗李凤杰那样扫兴、惭愧,因为这次是江小鹤也受了伤,而且仰赖著官人们,回头也许能将江小鹤捉住。只是,倘若捉不住他,那可就糟了!今天看江小鹤的剑法和他单手接镖时敏捷的手法,不但比李凤杰高得多,即纪广杰到他手中也再算不得是英雄好汉了。

  因此倒非常钦佩自己的师父,觉得师父过去十年来,时时恐惧这件事会来临,连自己有时都以为他老人家是过虑,如今一看,实在值得忧心。鲍师父现在虽然是老当益壮,可是他老人家的武艺要比江小鹤也是差得太远,只是鸾姑娘……

  葛志强在马上就回想著刚才阿鸾初见江小鹤时的情景,以及江小鹤用柳枝掷她,她哭泣著喊叫著别追的情形。

  葛志强就不由心中发生疑惑,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江小鹤小的时候,可在师父家里收养过些日子,莫非他跟阿鸾在那时候就有甚么暧昧之事发生?那可真奇怪了!因为猜想此事,他倒把别的事情全都忘了。

  少时进了城,回到利顺镖店,先把受伤的三人都分别著抬到屋内。随后赵志龙等人又忙著给受伤的敷上刀剑药,派伙计去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又有许多本城的镖行和拳师们,以及葛志强所认识的官私两方面的朋友,全都来慰问和打听事情。

  葛志强又勉强打著精神,应酬了一番;好容易才盼得那些人走了,葛志强这才喘了喘气。又去看了著袁志侠和杨志瑾,见他们都还不至有生命危险。最后他去看纪广杰,就见纪广杰躺在床上跟阿鸾说话。

  阿鸾还是那么愁眉不展,两眼还是泪莹莹的。

  葛志强就问纪广杰的伤势现在觉得如何,纪广杰立刻坐起来用右手拍拍他那伤处,笑著说:“这算甚么?江小鹤若此时再来,我照样与他拼命!”虽然说这样的横话,可是他的面色发白,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从脑门子上滚下来。

  葛志强就说:“你就不必再生气了,据我想此时那些官人一定已把江小鹤捉住了。就是他还能够逃跑,有了今天这事,以后他也成了罪人了,早晚是得就捕。你就好好养伤吧!伤愈之后,咱们再商量办法。”

  说时,他又向阿鸾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看纪广杰的伤势也不算轻,你应该好生服侍他,不可使他太兴奋了。

  此时阿鸾的容貌越发愁苦悲伤,葛志强也看出今后的事情难办,不禁十分发愁。出了这屋子,他就回到房中,与赵志龙、陈志俊等人用午饭。

  正在吃著午饭,那神拿邓二就来了,他喘吁吁地,似乎是才由很远之处来到,才下马。葛志强连忙问说:“把江小鹤捕获了没有?”

  神拿邓二摆手说:“不行,不行,那家伙真叫凶!我办案二十多年,擒过草上飞,提过云里豹,还没见过这样滑手的贼人。纪爷的那匹马本来不算多么快,可是一到了他的手里就像飞了似的。我们赶下他三十多里,过了几片树林,过了两道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连他的人带马全都没有影儿啦!那家伙是从外省来的,难道他的地理比我们还要熟?”

  葛志强一听,心中更加忧虑,发了半天怔,然后说:“这一逃走,可真是后患无穷。”

  邓二说:“今天晚上他要来那可好极了,我要再放他走了,衙门这差使我就不当了。我先回去歇歇,葛八爷你放心,晚上我带著人来给你防夜。”

  葛志强又向邓二吩咐了一阵,邓二就走了。

  这里,几个人把饭用完,葛志强就特地把他师弟陈志俊请到院里自己的屋内,二人秘密谈话,葛志强就皱著眉说:“师弟,你看见鸾姑娘今天在灞桥见著江小鹤时那种情形了没有?平常咱们提起江小鹤来,姑娘必要变脸,必要咬牙流泪。按理说,今天他们见了面应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江小鹤只是笑著,她也只向江小鹤哭,并不立刻抽刀拼命,还要同著江小鹤往桥东,背著咱们去说甚么话。这都不说,后来邓二带著官人追江小鹤之时,姑娘还哭著要拦,并说甚么:江小鹤已受伤了,就别追了!这件事我真有些疑惑,莫非是鸾姑娘的脾气改了,再不然就是她并非真恨江小鹤,她跟江小鹤早先有甚么私情?可是不像呀!”

  陈志俊也怔著想了半天,就说:“这些事我可不敢说,今天我看他们的情形也有点儿怪。江小鹤跟阿鸾年幼的时候,倒是常在一块儿玩。可是,那时小鹤才十四岁,阿鸾才十二岁。”

  葛志强一听,就更是疑惑,并且叹息著说:“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可是,可也不能说是甚么事都不懂了!”

  陈志俊摇头说:“我想不至有甚么事,师父看得严。再说江小鹤在师父家里并没住了多日子,后来他将龙大师哥刺伤他就跑了。及至后来江小鹤把阆中侠勾到镇已去,我亲眼见阿鸾咬牙愤恨,天天骂江小鹤无能。阿鸾与江小鹤决无甚么私情,现在我瞧跟纪广杰小夫妇俩倒是很恩爱的!”

  葛志强听了,心中还是不能怎样释开。又商量了今晚应当怎样严加防备,陈志俊便回到院外去了。

  下午,雨住了,天可还没晴。这一天葛志强始终是愁眉不展,天越晚,他的变眉便皱得更紧。渐渐天色黑了,就仿佛有甚么魔王将要降临似的,大家全都抖擞著精神,心里却都怀著恐惧。只要听见哪里有一点响声,就有好几个人握著刀去搜找。

  晚饭后,葛志强还命厨房做了几样菜,在屋里摆上,预备下酒,是为防夜的人用的。他急盼著神拿邓二带著那些官人快来,可是直等到二更以后,才有个姓张的捕头,带著十几个官人来到。说是邓二爷今天有点伤风,不能来了,叫我们来这儿帮著大爷防备防备。官厅里我们还预备著人,只要听到这里的锣声一响,立时就能赶到。

  葛志强说:“来几位就行了,今天夜间也未必有事,江小鹤受的伤也不轻,再说他也人困马乏,大概不能再来了。”

  那姓张的人说:“若只是江小鹤一个人,并没有甚么难办,他要把先前那个李凤杰一勾上,那倒是不好办了。”

  葛志强也笑了,说:“江湖也大了,会武艺的人多,李凤杰与江小鹤他们必不相识。”

  陈志俊在旁就说:“这两个人的武艺都很好,可是他们全都受了伤,也没算被他们占去了甚么便宜,咱们昆仑派不丢人。”

  葛志强就连忙用话说开,不让陈志俊仍往下再说。

  当时就请那姓张的班头同十几个官人都在这屋里,由陈志俊、金志勇陪著饮酒谈话。葛志强并暗中嘱咐厨房别多给他们酒喝,至多了叫十几个人喝二斤。因为怕的是他们都醉了,到时倘或出了事,他们便连爬起来也不能,一群醉鬼还怎么能捉得住江小鹤?

  此时,已然到了三更时分,西边屋里是灯烛辉煌。虽然人多酒少,几样菜吃净了,可是大家谈话倒很热闹,并且有位官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宝盒子来,大家压起单双来。

  院中挑著两只大灯笼,用三角架子支著,这种灯笼能开能折,外号叫“气死风”,无论有多么大的风,也不能把灯吹灭。灯笼旁边有两条板凳,坐著四个伙计,支著一面大铜锣,三个伙计都打磕睡。那个握著锣槌子的伙计,两只眼永远东张西望,并且时时往脑后的房上去瞧,仿佛惟恐有人从房上再扔下来一块石碑,打碎了他的脑袋似的。

  对著柜房的屋子,就是纪广杰和阿鸾居住。纪广杰这时因为心里提防著江小鹤,总是不能睡著,而且左跨上的那块创伤,十分疼痛。当著妻子,他又不愿呻吟出来,他只咬著牙,忍著痛,来回翻身。

  阿鸾是靠墙坐著,她没睡,但是一声不语,心中悲思宛转,在暗中哭泣了好几回。这时她房中的灯光虽是熄灭了,可是由窗外映进房里的灯光还是很明亮。

  她看著躺在床上的纪广杰,觉得这人十分可怜,为自己的祖父,为昆仑派,实在是不容易。又想在远处的江小鹤,今天未容自己向他把话说明,他就遭了暗算,若不是他的武艺高强,立时就会在灞桥边丧了命,或已被擒。他右臂上的钩伤著来似不太重,然而他的心是多么怨恨我呀?他折了柳枝向我掷打,那不就是他内心怨恨的表示吗?又想起今天他在灞桥上勒马横剑,苦笑著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十年来的话太多了,须要详细说。”可见这十年来他是没忘了我,他决没有想到我会嫁给纪广杰吧?他更不能原谅我嫁纪广杰是出于一种不得已吧?更不能知道我跟纪广杰虽有夫妇之名,但无夫妇之实……

  正想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紧问道:“纪姑爷睡了吗?”

  阿鸾的悲思被这句话打断,她就听出是葛志强的语声,便答道:“他已然睡了,葛师叔有事吗?”

  葛志强左窗外说:“没有甚么事,我是叫他放下心去,好好歇息。现在柜房里有十几位官人防夜,足可无忧,江小鹤他必不敢再来了。”

  阿鸾刚答应一声,只听得纪广杰却哈哈大笑,但才笑了两声,胯上的伤痛得他又不住地吸气,然后他又说:“我并没睡,我料定江小鹤他今晚准得还来,我正在等著他见面决一死战呢!”

  窗外的葛志强听了这话,他却不禁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本来他是疲倦极了,想去睡觉,可是一听了这话,他却不敢睡了,就勉强笑著说:“你就放下心吧!今夜决不至有甚么事。”

  说毕,他退后几步,又往房上去看。然后进到里院,里院也有一只“气死风”的灯,有赵志龙带著一个伙计在此看守。妻子房中和儿子儿媳的房中都还有灯光,可见她们现在都很害怕,都睡不著。

  葛志强又向各处的房上看了看,又仰脸看看天,却觉得有点水星儿掉在面上,心想:还要下雨,其实雨越大越好,好叫江小鹤不能来。接著又连气打了两个呵欠,便向赵志龙说:“我可真倦啦,我要睡会儿去,少时我就醒,醒来再跟你换班。”

  葛志强开门进了他住的东房,见房中虽无灯烛,但被外面的灯光照得很亮,随手关上房门;又打了个呵欠,便坐到床头脱鞋。才脱下来一只鞋,忽见床底下伸出来一只手,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剑,葛志强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要开门去跑,但早已被江小鹤由床下钻出来,把他按在床上。

  房里的葛志强一声叫,床一阵乱响,院中的赵志龙赶紧捉刀来到窗下,向房里急问说:“甚么事?”

  葛志强本来身体强壮,臂力过人,可是如今竟像一只老鼠似的,被那雄猫一般的江小鹤把他按在床上,挪剑刃贴著他的脖项,他吓得哪敢哼出一声。

  江小鹤又在耳畔轻轻警告他说:“我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鲍振飞和龙家兄弟们藏在哪里,我便走开!”葛志强也惊慌地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先放了我!”

  江小鹤微笑道:“放了你。”于是他放下手,挪开剑,葛志强就爬起来,坐在床上。

  他叹息了口气说:“江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

  江小鹤冷笑道:“怎能说是无冤无仇,十年前在秦岭道中,若不是被我师父所救,我早就叫你给害死了。但是那些小仇现在我并不计较,我找的只是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快告诉我!”他又用剑拍了葛志强的脑袋一下。

  葛志强说:“龙志腾现在仍在紫阳,龙志起是前些日子从我这里走的,不知他是往哪里去了。我师父是往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家中躲避去了,他的老朋友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是在哪里。听阿鸾说,他爷爷是独自走的,究竟往哪里去,连她也不知道。”

  江小鹤又冷笑著。

  葛志强又说:“可是,她带了我师父给你的一封信,现在柜房中,你要看,我就给你取去!”

  江小鹤点头说:“我要看看他的信上到底写著些甚么话,我跟你去取。”

  于是他就把房门开了,让葛志强在前,他提剑在后。

  这时院中和房上都已站满了人,有的拿著钩竿子,并有预备下飞镖和弩箭的,葛志强就吓得连腿都迈不开了。

  江小鹤从后面将他揪住,微笑著说:“不要紧,你不要怕,他们不敢伤我,我也决不能伤你。”

  葛志强赶紧著急地高声向众人说:“你们都不要乱上手!江小鹤这次来,他并没有歹意,我们只是要说几句话。”又由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赵志龙,说:“师弟,你把柜房那大箱子开开,把师父给江小鹤的那封信取来,他要看,快著!”

  赵志龙答应了一声,赶紧到前院去取信了。

  这里一些官人和镖店的伙计,团团他把江小鹤围了个风雨不透。只因为葛志强被江小鹤揪著,使他们投鼠忌器,他们才不敢近前,可是把眼睛都盯住江小鹤的身上。

  江小鹤却一手持剑,一手揪住葛志强,昂然地立著,从容镇定,一点畏色也没有。

  这时阿鸾也提著刀来到里院,但是她没有近前,她只靠著屏风门站立著,心里只想:我爷爷给江小鹤的那封信,言辞可写得极为凄婉,简直是向江小鹤乞怜了。只为老人家无论当初有多大错处,如今既这样可怜地请求,江小鹤就应当受些感动,捐弃前嫌,重新和好。那时自己必要将众人拦住,不许众人伤他,自己把他叫到一个别的地方,跟他叙述十年来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故意躲起来,不叫江小鹤看见她,她却注目藉著灯光去看江小鹤。

  少时,赵志龙就把那封信取来了,他过去要交给江小鹤,江小鹤却摆手,说:“我不必自己看,你们念给我听好了。”于是他仍执著剑,四下观看看,防备著别人趁机暗算他。

  赵志龙就展开了信笺,就灯光朗读。旁边的人也都屏息静气地听著,阿鸾尤其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去听,听到她祖父信上所说:“十年以前之事,我作过了之后,便已后悔;汝父江志升诱匿民妻,实有取死之处,汝能谅解此情,捐弃前仇,我两家仍可为友。汝仍必要报仇,那也易办,请你言明,如不伤我门徒丝毫,那时我即出头,将一条老命交付与你!”

  阿鸾就不禁双泪滚下,她又睁著两只泪莹莹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烛光辉煌照著的江小鹤。

  只见江小鹤起初脸上现出些悲戚之色,但他及至把信听完,他就愤怒了起来,一声冷笑,说:“好个鲍振飞,真是老奸巨猾。现在他又用这封乞怜的信诓骗我,希望我一发慈心,便饶恕了他,然后他再指挥你们这些人暗算我。你们把话去告诉他,无论他是多么可怜,我也不能饶!当初我父亲江志升被他逼得在山里受了几天冻饿,后来偷偷回到家里,抓了几口冷饭,取了几两银子慌忙著去逃命。就说他是个坏人吧,那时已可怜极了,并且他又没有犯死罪,但是鲍振飞还不肯饶恕,他还追到山中将我的父亲杀死。他当初既不饶我父亲,如今怎能求我饶他?”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迸出怒火来,仿佛比灯笼还亮,他又抡宝剑,说:“这都不说。他杀死了我父江志升之后,并不给我家送个信,我江家的寡母孤儿真可怜!他,那凶狠的老头子有一次把我骗到麦田里,要用一把尖刀杀我。虽然当时他因怕人看见,没杀死了我,可是倘若我姨丈马志贤不劝我们搬到城里头,他也早就把我杀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么可怜,我受了多大的苦。后来他叫我在家里住著,故意对我露著笑脸,其实他叫我天天放猪喂马,并纵容他那个二儿子踢我、踹我、打我、骂我,这些事我能够忘记?现在,与一些人都无关,我只要杀死龙家兄弟和鲍振飞,谁也劝不了,鲍振飞他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也是不行!”

  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抡刀奔了过来,向他就砍,江小鹤急用剑将对方的刀架住。他一看,原来是阿鸾,就说:“今天白天,在灞桥你帮助纪广杰暗算我,没有成功,如今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真没想到十年来你竟变成了这么个人,我真不愿再理你了!”

  阿鸾心中又悲又气,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流著泪,咬著牙抡刀向江小鹤就砍。

  江小鹤却用手将葛志强推开,他也用剑去战阿鸾,两三个回合,他就将阿鸾手中的昆仑刀踢落。

  此时四下的人已刀棍齐上,阿鸾并空著手一头撞了过来,想要叫江小鹤杀死她。

  江小鹤却一面振动那只受了钩伤的右臂,去敌挡众人,一面伸左臂将阿鸾挟了起来。阿鸾在他臂挟之下,不住地挣扎,并且哭喊,但是江小鹤的那只臂就仿佛一条铁箍似的,紧紧箍著阿鸾的身子,叫她休想能够挣扎开。他挥剑杀退了几个人,便飞身上了东房,此时东房上有陈志俊带领著两个伙计。

  陈志俊抡刀过来怒问道:“江小鹤,你要把鸾姑娘怎么样了?”

  江小鹤右手舞剑去迎陈志俊,一两个回合,他就把陈志俊踢下房去;那两个伙计一著慌,全都也失足摔下房去。

  江小鹤就站在房上,一手挟著阿鸾,一手横剑向下大喊道:“你们谁敢上房来,谁可就不要命了!”又低著头向阿鸾说:“阿鸾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带著你到一个地方,有许多话都要向你说。”

  阿鸾却哭喊著,挣扎著,并用牙咬江小鹤的胳臂,说:“我不能跟你去,现在我跟你没话可说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

  她把江小鹤的左臂咬得很痛,但江小鹤也不觉著难受,反而微微笑著,只是心里却真痛得厉害。他想走,但是脚步似迈不开了。

  这时纪广杰也挺剑闯进院来,他见江小鹤把他的妻子抢到房上去了,他就抡剑大声喊骂著,要往房上蹿去。只是因为他左胯的伤势太重,所以蹿了几下,也没有蹿上去。

  葛志强和赵志龙又把他拦住,齐劝说:“你不要发躁,现在已将江小鹤圈住,他决不能逃走了。”

  纪广杰就大喊道:“难道就任凭他抢了我的妻子?”

  此时房上的江小鹤因为心中难过,他臂上也渐渐没有了力气,阿鸾就挣扎得脱了身,又要去夺他的宝剑,江小鹤就轻轻地将她推开,随后转身就走。

  她才一转身,对面房上的几支弩箭,便嗖嗖的连向江小鹤射来。

  江小鹤赶紧低头躲开,伏著身走到后厦。便见几个官人又都从后厦搭了梯子爬上来,拿著钩竿子又去钩江小鹤。江小鹤却不愿伤了官人,他躲避著,踏著房瓦,便像飞一般走去。

  此时各处的房上,甚至于墙头上,都有镖店的伙计和官人。这些人虽然手里都有家伙,都喊著:“捉贼!往东房上去了,追!”喊的声音很大,但是只要江小鹤一逼过去,一晃摇宝剑,他们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吓得谁也不敢上手了。并有的一慌,一失足,不用江小鹤去抬腿踹他,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见江小鹤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无阻挡地走了。他们追到院中,并追到大门外,但是江小鹤的影子早已没有了。

  神拿邓二此时也带著十几名官人赶来了,又向各处去搜索。

  葛志强却十分灰心,他不住叹息,说:“算了!算了!无法捉他了!”但他又拦不住这些虚张声势的人。纪广杰是被赵志龙等人搀扶著,因为他见江小鹤刚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极为愤恨,他也不管跨上的伤势如何,就要奋勇去追,与江小鹤拼命。

  但赵志龙等人又怕他出了甚么舛错,所以把他手中的剑都给夺去了,就像跟他打架似的,在院里相扭著嚷嚷,吵闹。

  阿鸾却独自又提著刀蹿上房去追赶江小鹤去了。她越过了七八重院落,脚下踏的都是别家铺户的房店;她四下张望,只见夜色混沌,阴云弥漫,雨又是渐渐落下来了,天际并有雷声隆隆地响著,闪电突突地刺著她的眼。

  她的眼睛这时还不住流泪,心中急躁痛恨,暗骂说:“江小鹤原来是这样的坏人,我爷爷在信上那样求他怜悯,他竟一点儿也不肯松手,还一定去杀我爷爷。他对我竟那样无情义,当著众人侮辱我!”

  于是她就像疯了似的,虽然不知江小鹤已逃往何处,但她还是不舍,还是要追,并决定只要追著了江小鹤,自己就非得杀死他不成。如此又踏过几家铺户,下面的院落全是昏黑的,没有人察觉房上有人,只有几家的狗,都像看见了她似的,不住地汪汪乱吠。一个狗叫,许多的狗都相应著吠了起来,阿鸾就由一处房上跳下。

  这里是一条小巷,黑洞洞地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一个人,大概距离利顺镖店已是很远了。阿鸾就在这里喘著气,流著泪。站了一会,刚要迈步走出这条小巷,蓦不防身后有一人将她的双手握住,阿鸾急叫道:“你是谁?”扭头过去,恰巧天上的闪电突的一亮,使她将身后的人看得清楚,原来正是江小鹤。

  立时也不挣扎,她就急急地喘气,说:“你放开,把我放开!”

  身后的江小鹤却仍紧紧握著她的双手,并沉痛地说:“我不能放开你,我要把话都跟你说明了。告诉你,我十年来受苦,奔波,学艺,为的是报仇,还为的是你。不想你今日竟没良心!”

  阿鸾急躁著说:“你不肯饶恕我的爷爷,我还能有甚么良心?”说著她哭著。

  江小鹤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阵发痛,长叹了一声,就把阿鸾的双手放下,一转身,嗖的一声,他又蹿上别家的房屋走了。

  这里阿鸾也不再去追江小鹤,她就提著刀,哭泣著走出了小巷。就见巷外原来就是南大街,此时雨又下得大了,雷声打得也愈急,闪电亮得也愈猛。及至回到利顺镖店,她的浑身上下衣服已然尽湿,她的眼睛仍然不住洒泪。

  这时镖店已渐渐消停,可是官人们全都没走,葛志强和赵志龙都正在著急。如今一见阿鸾平安地回来了,他们才放下了心,就连问说:“怎么样了?姑娘你没再赶上江小鹤吧?不知他跑往哪里去了呢?”

  阿鸾拭著泪,摇了摇头。

  葛志强就叹息著说:“现在咱们也不必再跟他作对了,今天咱们防范得这样的严紧,人又这么多,还是叫他随便来又随便走了。他的本领太大,咱们没办法。好在今天他已说开了,他不能再来这里搅闹,也不能伤咱们这里的人。只是,师父和龙家二位师哥那里则要特别小心,若被他找去了,他可不能像在这里这样的讲理了。”

  陈志俊就说:“我想明天咱们派人到紫阳,赶紧叫龙志腾师哥找个地方去躲避。龙志起倒不要紧,他现在也许到外省去了。然后我们再由阿鸾姑娘领著,急去见师父,听师父的话,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拼斗,咱们就都豁出命去,跟他干。昆仑派的人若是死就全都死,他只想杀师父跟龙家兄弟那可不行。如若师父不愿斗,咱们就请师父躲避,我们大家保护著到北京。北京城是天子脚下的地方,难道江小鹤他还敢在那里横行?”

  葛志强沉思了一会,却摆手说:“不能这么办,咱们若去找师父,江小鹤就许在暗中跟随著咱们,那倒是给他领了路啦。这事还得慢慢商量。好在师父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很是严密,就是告诉江小鹤,他也是找不到。”说著,又叹息著,然后就劝阿鸾回屋去歇息。

  阿鸾捉刀回到屋中,见纪广杰的伤势仿佛更重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这痛苦的声音钻到阿鸾的耳里,阿鸾的心上就像被刀扎似的。起先她对纪广杰并不关心,然而现在,不由得她觉著纪广杰的伤也就是自己的伤,纪广杰的疼痛就像自己的疼痛一样。

  她忿忿地把钢刀放下,就点上了灯,这时候她倒是不哭了,她只是恨,咬著牙恨江小鹤,恨江小鹤今天侮辱了自己,并恨江小鹤说的那些话。他倒说自己没良心,真真可恨,尤其可恨的是他当年欺负自己,以摘取风筝为要挟,骗自己作他的“媳妇”!那幼年的一件事,竟占据住了自己的心。

  十年来,自己时常在暗中伤心,在暗中急躁,为的是甚么?还不为的是他!还不为的是他那么一个偏狭毒狠的人。把灯点上,坐著生了半天的气,又吞下了许多的眼泪。

  此时窗外的雷雨之声更紧,纪广杰呻吟得也更惨。

  阿鸾就赶紧走到床旁,安慰纪广杰说:“你觉得怎么样?伤处痛得很厉害吗?”

  纪广杰却忍住呻吟声,微微一笑,抬头著著阿鸾,摇头说:“不要紧,我决死不了,我这条命还要留著跟江小鹤拼。阿鸾,由今天的事我明白了,我看出你是和江小鹤有情,不然你在灞桥不会一瞧见他就流泪,刚才他也不会把你挟上房去。至于你们是何时才有情的,你们打算将来怎样,我也不管。我纪广杰也是好汉子,家世也比他江小鹤好,我也不稀罕你作我的妻子。等我的伤好了,我独自去见老爷子,把话对他说明,然后我就走。我自己去斗江小鹤,与你家无关。那时就是你再帮助江小鹤打我,或是你们昆仑派都把我看成仇人,我也不怕。手有宝剑,飞镖一日半日就打成,我不怕谁!”说毕,他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阿鸾被纪广杰说得她又是惭愧,又是伤心,低著头流了几点眼泪。本想把自己幼年与江小鹤共同培植的那小小的爱苗说出来,并表示自己现在的忏悔,可是又觉得,那话是无论对谁也不能说出的。

  不怕别人笑话,自己却怕那件事将来若传到祖父的耳里,祖父一定气死。因为他最恨男女的私情,何况自己在小孩子便懂得了私情,所爱慕的又是一个仇人之子。于是她赶紧向纪广杰争辩,说:“你这真是胡说!我跟江小鹤有甚么情义?他是我家的仇人,他把我爷爷,把我的师叔们逼成这样,我还能跟他有情义?今天在灞桥我哭,那是气的。刚才他侮辱我,那可有甚么法子,谁叫我们的本事都不如他。”

  纪广杰冷笑道:“不如他?直到如今我还不说软话。我的剑,夜行术,确实不如他,可是相信我的飞镖还能制他于死命;可惜我多年没打镖了,有些手生。等我的伤好了,再练上几天,再找江小鹤去试。若再叫他把我的飞镖接住,我就发誓永远不走江湖!”

  阿鸾哭泣著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说我与江小鹤有情,你若向旁人说了,我不能依。”

  纪广杰呻吟了几声,又忍住伤痛道:“我也不能向外人去说,可是我得问你,为甚么你嫁了我,却不同我好?今天我若不负了伤,你还不跟我说话呢!”

  阿鸾却被问得噎住了。她流著泪,咬著嘴唇,喘了喘气,然后忿忿地说:“不但我不跟你好,谁我也不跟他好。我母亲死了,我爹终年在外保镖,与我都不大怎样近,跟我好的只是我爷爷,我爷爷他叫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不能违背他,使他伤心。现在我嫁你,也是因为遵从他的话,其实我是不愿意,我终生就是愿意跟我爷爷在一起!”

  纪广杰呻吟了两声,又冷笑说:“只可惜你爷爷的命运不好,遇见江小鹤这样一个仇敌,只要他把你爷爷找到,那老头子便没命了。你若再找别人帮助你们昆仑派,恐怕谁也不像我这样替你们出死力!”说完了话,他又挪了挪身子,便微微呻吟著,就睡去了。

  阿鸾听了纪广杰这几句含讥剌的话,她又不禁生气,心中倒反不悲伤了,只是发恨,暗想:我们只靠著人家原是不成,活就活,死就死,应当自己去出头。我爷爷既是早先他杀了人,结了仇,如今就是被江小鹤杀死,那也没的可怨。只要强硬,就是英雄!这样一面受人逼迫,一面遭人讥笑,算个甚么人?还不如死!

  于是阿鸾就决定明天自己起身,到洛阳山阴谷去见祖父,请他老人家出头,祖孙二人生则俱生,要死也就一同死。她把主意决定了,随就关好了屋门,灭了灯,躺在床上睡去,那口昆仑刀仍然放在她的身边。

  一夜窗外的雨声和身畔纪广杰呻吟之声,都搅得她不能睡眠。到次日,雨还没有住,可是落得微些,与昨天灞桥畔的雨差不多。

  阿鸾本想趁著镖店里的人都尚未醒,自己就备上马冒雨离开长安城;可是又见纪广杰这时才得安睡,他的眉头紧皱著,仿佛在梦中他也不胜疼痛。阿鸾的心中又有些不忍,又有些迟疑,暗想:我虽不跟他好,可是毕竟我已与他结为夫妇,他又是为我家的事受了重伤。

  如今我不向他商量商量就走,不但太无情义,而且见了我爷爷,我爷爷也一定生气,或许立时就命自己回来。心中为难了半天,就想不能即时就走。

  这时候,镖店的伙计和葛志强等人都起来了。纪广杰也醒了,他呻吟著,向阿鸾说:“给我些水喝!”

  阿鸾便叫来伙计,泡茶去,倒了一碗,她亲自把茶碗送到纪广杰的口边。

  纪广杰喝了口水,身体觉得舒服一点了,他就说:“鸾姑娘,昨晚我说错了话,你可别怪我。江小鹤是你家的仇人,十年前,阆中侠在紫阳、镇巴大闹,若不是老爷子将他打走,那时昆仑派的名声早就完了。我想老爷子的武艺高强,或许不在江小鹤之下。他不敢敌江小鹤是因为他的气弱,也因为江小鹤的那个师父,在当年把老爷子吓得厉害了,以为江小鹤的武艺一定和他师父一样。其实据我看,老爷子他是太过虑了。真正他老人家若奋勇与江小鹤争起来,再有咱们二人帮助,我想尚不知鹿死谁手!”

  又说:“昨天我说你与江小鹤有情,那是我错想了,决没有那事。江小鹤在十年前曾勾请阆中侠到你家门口,伤了你昆仑派许多人,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跟他好。是我说错了,我因为受了伤,头晕了。你千万不要再记著我那话了!”

  阿鸾听了这话,她的面上又不禁发红,心里又难受又惭愧。就想起十年前江小鹤勾来阆中侠,和一些骑马的人到自己的村前大闹。阆中侠是川北有名的侠客,而且他很年轻,若不是祖父的武艺好,那时连自己都许被他们杀死。那时自己也十分恨江小鹤,可是不知为甚么,还总是忘不了他,觉得他可恨,却又可爱可怜!阿鸾极力矫正著自己的心情,就对纪广杰格外温和,也不打算今天走了。

  待了一回,有本城的镖行人、拳师和与葛志强平日交情深厚的朋友,全都因为听说了昨夜这里发生的事,就齐来慰问。

  一时利顺镖店又热闹起来,其中有一个就是上次曾帮助葛志强敌挡李凤梁的那个秦得玉。

  秦得玉是华州老侠李振侠之婿,现在也开著镖店,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如今他来到,一看了纪广杰、杨志瑾、袁志侠这三个人的伤势,他就赶紧派了人,冒雨骑著快马到华州,把他秘制的刀伤药去取来。随后他又跟葛志强秘密谈了些话,据他说,李凤杰现在河南新安县,大概又要往西来到关中。

  葛志强一听,却又吓得变色,眉头又紧皱起来,他暗想:江小鹤还不要紧,他只找的是我师父和龙家兄弟,不至于伤我的性命。但李凤杰却不同了,他的对头是我,他又在关中吃过亏,这次他若来了,还能够罢休么?纪广杰现在又受了伤未愈,鲁志中没在这里,谁能够敌他?因此著急得连坐都坐不住,就点了点头,故意掩饰著向秦得玉说:“不要紧。”

  等到秦得玉走后,葛志强却急得满屋中乱转,想来想去,就觉著自己也得把镖店抛下逃走。不这样可不行,李凤杰二次若到来,不但比上回厉害,比江小鹤还得凶。著急了一天,但他却没有把这话告诉别人。

  到晚间,秦得玉把刀剑药送来了,这种刀剑药虽然比不上江湖驰名的太无惮师的“金刚更生散”,可也颇有奇效,与市场上药铺里所卖的不同。葛志强命人给三个受伤的人全都敷上,尤其纪广杰胯下的创伤,是他亲手给上的药,足足用了两包,他恨不得纪广杰的伤势立刻就好。纪广杰的胯下创伤本来不太重,并没有伤了筋骨。由此也可见江小鹤当初下手伤他时,并不毒辣,不过因纪广杰暗算他,他才稍示报复。

  过了十余日,葛志强日夜焦虑,阿鸾也时时急躁,可是纪广杰的伤势已渐渐好了。他不等伤好,就自己出门口,到那西大街德福铁铺把他定打的那二十只钢镖取了来,并取来镖囊,拿回镖店来,就整天练习。

  到晚间,葛志强这才跟纪广杰和阿鸾夫妇商议。他并没说闻听李凤杰又要到关中来的话,他只说是:“我这利顺镖店经过李凤杰和江小鹤的几番搅闹,我也无颜再开了。这两个月我无心再作买卖,也没有买卖到门上来找我;可见人家买卖人都知道了详情,都知道昆仑派的威名不似早先了。连老师父都藏匿在别处不明下落,人家如何肯放心把货物托咱们给保著?”

  阿鸾说:“我觉得我爷爷这样躲避著也不对,他老人家在那里的情形,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万一病了,我们连去服侍也不能。再说,江小鹤他早晚一定能够找了去,不如我去劝我爷爷,叫他老人家出头!”

  葛志强连忙接手说:“老师父是出不得头的,偌大的年岁,倘若真为江小鹤所害,我们这些晚辈还能忝颜人世?他老人家现在所住的那个地方极为严密,江小鹤决不能找去了。老师父的身体又硬朗,也决不至于病。”

  纪广杰在旁说:“可是我觉得也不如叫老爷子出头,我们大家帮助他老人家,索性与江小鹤拼一生死,不然事情永没个了结。葛师叔你不要紧,你是有钱的人,不保镖也能吃饭;可是昆仑派的镖店若都关了门,就有许多人要饿死了。”

  阿鸾也说:“镖店不能关门,三四十年我爷爷的江山不容易,现在也不是真没有买卖了。利顺镖店这里的买卖虽然不行了,可是别处的买卖还都很好,你这里要一关,叫别人的买卖也不能作了。昆仑派的镖店就数长安、汉中、紫阳三处的最大。”

  葛志强赶紧改变了态度,他冷笑著说:“我也不是想把镖店关门,我也不是就灰了心,我是想要腾出个闲身子来,专力去对付江小鹤和李凤杰!”

  纪广杰立刻就问:“怎么,莫非葛师叔你又听了甚么消息,听说李凤杰并没有死,他又要来找我们?他我可不惧!”

  葛志强赶紧摆手说:“不是,不是!李凤杰没有下落,死没死倒不知道,不过他是不能再到关中来了。只是江小鹤,别看这几天他的声迹杳然,可是不定他往哪边去了。说句不吉祥的话,此时龙家两位师兄都许已然丧了性命。我打算,一半日起程到汉中。”

  阿鸾就问:“葛师叔你要到汉中去作甚么?”

  葛志强说:“我要到汉中去找你父亲,我们在那里召集昆仑派的徒众,并邀请各省的英雄,齐力抵挡江小鹤和李凤杰!”

  葛志强的本意原不过是想要只身游走,而且他所怕的也只是李凤杰一人,如今这话全是他为维持颜面,临时挤出来的。

  但不料纪广杰一听,就立刻奋然而起,拍著桌子说:“好,我也正要去见见我的岳父,他是老爷子的长子,老爷子既不出头,说不得他得出头了。我去帮助他,重新再战江小鹤,再决个存亡生死!”

  阿鸾也说:“好!葛师叔你就快些把这里的事情安顿好了,明天咱们就起身。”

  葛志强又细想了一想,便也决然点头答应。当晚他就命人预备行李,把利顺镖店的事情托付给赵志龙和陈志俊,嘱咐他们镖店的招牌虽然不必摘下,但暂时不作生意。无论有甚么人来找寻麻烦,你们都要忍耐,一切事都等我回来再说。随后他又到了里院去安置家务。

  这时他的儿子葛少刚伤势已然大愈了,只是左膀子成了残废,形容变混削瘦,精神也极为颓唐,无复早先的傲气了。葛志强又把家务都嘱托好了,随后他就去歇息。

  到了次日,天气晴和,很热。一清早,外面就套好了一辆车,备好了五匹马。因为纪广杰的胯伤尚未完全痊愈,所以骑不得马,但他上了车就心急,就向那赶车的人说:“出了城你可快走!务要叫车能赶得上马,可别叫车把马压住!”赶车的人只得点头答应。

  五匹马是葛志强、鲍阿鸾,和三个镖店的伙计。阿鸾这时仍然流著长辫,穿著一身青绸袄裤,骑著她的那匹胭脂色的红马,仍然是豪爽美丽。可是在附近住的,有前一两个月见过姑娘的,却觉得她的脸色比早先瘦得多了,而且早先她是活泼泼地,简直与青年的男子不分,现在脸上却笼罩著一层忧郁之色。

  葛志强又向几家邻人托付照应,然后他就上了马,由三个伙计在前,这五匹马一辆车就出了长安的南门,往西转北,顺著驿路前行。因为有一辆骡车,所以五匹马全都不能快走。别人倒不觉怎样,可是唯有纪广杰的心里最急躁,他忿忿地想:想不到我纪广杰如今连马都不能骑了?太给我的祖先龙门侠丢人了。他随由身旁拿起来剑鞘向车辕上那赶车的后腰就一杵,说:“把车停住!我不能坐这破骡车,慢还是其次,颤得我真难受!”说著他就下了车,向前面的一个姓孙行七的伙计说:“孙七!你来坐车吧!把马让给我骑!”

  葛志强勒住缰,向纪广杰说:“纪姑爷,你的胯伤还没有大好,如何就能骑马?还是上车吧!”

  纪广杰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在车上坐,我一定要骑马!”他竟跑过去把那孙七揪下马来,他去骑上。

  孙七只得下了马,又搀扶著,叫纪广杰上了马,并由车上取来宝剑替他挂在鞍旁。

  纪广杰就十分得意,向阿鸾笑了笑,他随就挥鞭在前走去。

  葛志强却向阿鸾使了个眼色,并悄声说:“这不行!他那刚好了的伤,哪禁得住马鞍子摩擦?咱们只好慢慢地走。”于是这后边的车马故意不急快地走著。

  纪广杰的马在前走了约一里多地,他回头一看,后面的车马离著他太远了,他只好把马收住,回首催促著说:“快走!快走!要不然叫车回去吧,留这辆车有甚么用,倒是个累赘!”

  葛志强和阿鸾却不理他,随他在前面怎样著急,这四人只是跟著车走。天气又热,走到渭水,过了河,便已到正午。在咸阳城内用过了午饭,又歇息了半天,才再往西去。

  葛志强这次离开长安外出,除了躲避李凤杰,并没有旁的目的。他很明白,即使到了汉中,也不能就想出甚么好办法,或请来甚么高人抵挡江小鹤。所以现在一离开了长安,他就放了心,路上他倒是一点儿也不著急。

  阿鸾虽然很愿意快些见著她的父亲鲍志云,可是鲍志云的武艺和所认识的人,她也都知道,决不能抵得住江小鹤。一路上,她只是忧思辗转,情绪缠绵。她想:江小鹤的武艺是人高强了!甚么人才能敌得过他呢?他紧咬住牙关,不忘仇恨,必要杀死我的爷爷他才甘心。这将来可怎么办呢?他太可恨了!我们鲍家世太可怜了!

  因此阿鸾时时凄然饮泣,却又咬牙痛恨,并且还挂著那一丝割不断忘不掉的痴情。她虽然也心急,但却走不快。

  只有纪广杰最焦躁,虽然行走了不到五十里,他胯下的伤处,便已磨出血来,痛得似刀割一般,但他还咬牙忍痛催马快走,时时按著他的剑柄,摸著他的镖囊,顾盼自雄。他见后边那些车马不肯快,他真著急,真生气!假使没有阿鸾在内,他一定要大骂出口,并且或许抛下他们,自己独向走去。

  他心里像怀著一把烈火,这把烈火就是要催著他和江小鹤拼一拼,也明知道拼不过,可是必须拼!无论使甚么暗器暗算,他也必须置江小鹤于死地,叫阿鸾看著他是个大英雄,那时阿鸾才倾心爱他。可是他虽然心雄气盛,禁不住体力有限,走到天黑时才到了武功县。

  这时天际已有月色,他本想趁著月色再往下走,可是此时他的胯伤疼痛得实在剧烈,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连马也不能下。

  葛志强就赶紧命伙计搀扶他下来,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店房,把纪广杰搀到屋里,又敷上了刀剑药。

  纪广杰虽然痛得连坐都不能,可是他不甘心躺卧,他就靠著墙,依然挣扎著精神谈笑自若,喊店家给他做饭,热酒,并低著声笑著,跟阿鸾谈话。

  阿鸾此时也觉得纪广杰真强硬,真勇敢,真可称是一位英雄。所以她心中虽然有很多的痛苦的事,可是只要纪广杰问她甚么话,她就必要温和地回答。

  这时葛志强是另睡在一闲房里,那三个伙计全都在大房子里居住。这店里住的客人很多,各屋中都有人谈话,并且有人南腔北调地唱戏曲。卖包子的小孩子也走进店里来叫卖,并有查店的官人拿著皮鞭子在院中跟店家吵闹,声音十分杂乱。

  但是过了二更天,这一切声音全都停息了,那些乱吵吵的人,这时全都像是僵死了,都发著鼾声;那些鼾声搅在一起,呼噜呼噜的就像是海潮,又像是要刮大风。各房中的灯光全都灭了,可是又都怕热,都大开著屋门,只有葛志强的屋门闭得很严紧,其次就是纪广杰和阿鸾住的屋子。他们的屋门是虚掩的,灯光照得窗里还很明亮。

  这时纪广杰手中挥著一柄毛扇,给他自己扇两下。他向他的妻子述说他自己在河南所作的那些得意的事,并说他祖父龙门侠当年所作的惊人之事。阿鸾本来不耐烦听,可是自己此时又睡不著,只好由著纪广杰夫说,自己的心里却去想别的事。

  虽然他们仍是形随心离,可是毕竟与初婚时二人不谈一句,动不动就抡刀厮杀,却又不同了。

  阿鸾此时的芳心渐为纪广杰所感,她的心里却更是难受,她想:莫非就这样下去了吗?自己终身嫁给纪广杰了吗?等到祖父的事情办完,纪广杰的伤势也必痊愈了,自己就与纪广杰成为名实相符的夫妻,像别人的夫妇一样,那么自己幼年时的那一件事,可怎么才能忘掉呢?除非有个人去把江小鹤杀死!

  她心中如此想著,不由得泪水在眼泡里乱滚得要流出来。

  纪广杰就笑著说:“你可以躺下先睡,好好地歇息,明天一早起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阿鸾却摇著头说:“我不困!”说话时,她的娇态慵然。

  纪广杰又不禁发生了爱怜,便挺起身来,要直直地坐好,阿鸾却又挪了挪地方。

  这时忽听窗外,就像在阿鸾耳畔似的,有一声微微的叹息。

  阿鸾立时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开门出屋去看。

  纪广杰也挣扎著伤势,持剑出屋去看。

  只见天际星稀月朗,院中地下横竖卧的有五六个人,都正在睡得香甜。向各处房上去看,就见屋顶上像铺著一层严霜似的,甚么东西都没有。晚风阵阵吹起,这风似是由渭河那边吹来的。

  纪广杰就在阿鸾的身后,悄声问说:“你是听见声音,还是看见人了?”

  阿鸾却摇头不语,转身就进屋内,脸色变得煞煞地白。

  纪广杰手找著门框,却向外发著冷笑,他故意大声地说:“月色这样的明朗,院中有人睡觉,江小鹤又不是个鬼,如何能来到这里?”

  正说著,忽然看见对面房上有个黑东西,他就赶紧从囊内掏出一只钢镖,嗖地一声打去。只听见那房上怪叫了一声,那黑东西就中了一镖滚下房来。

  纪广杰一摇一点地走过去,由地下捉著那只伤了的黑猫。

  这时院中也惊醒了两个睡觉的人,他们都坐起来问说:“甚么事?”

  纪广杰说:“没有甚么事。闹猫。”

  他把那只受伤的猫拿到屋里,让阿鸾看,他并笑著说:“刚才惊动了你的,大概就是这东西。”

  阿鸾见是很大的一只黑猫,那只钢镖又插进它的肚子,但它还没有死,它还不住地挣命。

  纪广杰将镖拔出来,就将这只受伤的猫放了。然后,他洗了洗手,闭好了门,便熄灯睡去,把宝剑仍然放在他的身畔。

  阿鸾又愁思了半晌,便也睡去。

  到了次日,在店房中用毕早饭,仍然起身西行。

  葛志强和那三个伙计是全都劝纪广杰坐车,可是纪广杰仍然坚持著,他必要骑马,只是他骑在马上却不敢快走了,就与阿鸾并辔而行。他是高兴极了,可是阿鸾仍然愁眉不展。走到天晚便来到大散关,到昆仑镖店里卸车歇马。

  此时鲁志中正在这里,江小鹤大闹灞桥,纪广杰受了伤的那些事,他早就听人说过了。如今阿鸾一见鲁志中,她就赶急问说:“我爷爷现在那里怎么样?”

  鲁志中只说:“还好。”详细情形他却不肯说,直等到他招待纪广杰、阿鸾、葛志强三个人用完了晚饭,他被阿鸾追问得实在不能不说了,他才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著急,老师父到了山阴谷住在贺铁松的家里,那里倒是很僻静。可是贺铁松的年岁是太老了,他比师父还大五六岁,今年已过了八十,他整天地念佛,连眼睛都不常睁开。他有两个儿子,都会武艺,早先都作过镖头,现在回山中务农,可是仍然有镖行的朋友常来访他们。他还有几个孙子,也都二十多岁了,都正在学武艺,来往的朋友更是多。所以我师父觉得他那里地虽僻静,但来往的人太杂,不便久住。在五天之前,他老人家就离开了那里,一个人骑马携刀走了,并不许我跟随。”

  阿鸾一听,急得流下泪来,赶紧问说:“我爷爷他一个人往哪里去了?”

  鲁志中悄声讯:“他老人家是往南去了,据说是往川省去,他说他在川省还有几位老友。”

  阿鸾说:“我可向来还没听说我爷爷在川省有朋友,川省只有他一些仇人,阆中侠……那都是他的仇人!”纪广杰说:“据我看老爷子一定是发了刚强的脾气,他出头找江小鹤去了!”

  鲁志中说:“不能,他老人家是由洛阳往南去了,我送他老人家直到金牛峡,他老人家生了气,不许我跟随,我才回来。昨天下午你们若来,我还没有回来呢。”

  当下四个人全都默默不语,鲁志中和葛志强全都紧皱双眉,阿鸾是低著头,一只手支头,一只手拭眼泪。纪广杰却把双手抱在臂上瞪著眼,咬著牙,半天,他就嘿嘿冷笑,说:“江小鹤真有本事,他竟把鲍昆仑逼得这样可怜,现在落得江湖流落,无家可归!”

  葛志强赶紧摆手说:“小点声说话!”

  阿鸾忽然一拍桌子立起身来,跺著脚哭说:“我不能够再忍了,我要找我爷爷去,我们爷俩去跟江小鹤拼命!江小鹤……”她就仿佛江小鹤现在窗外似的,她就向窗外跺脚痛哭,并且大骂,说:“江小鹤,你这狠心的人!你来啊!你若要我爷爷的命,不如先来要我的命!”

  鲁志中、葛志强赶紧上前把阿鸾劝住,说:“姑娘别著急,老师父现在身体硬朗,往川省去敢保万无一失。老师父在江湖上熟,就叫江小鹤去追,他也是追不上!”

  阿鸾却哭著说:“我爷爷有三十多年没到川省去,连那里的路径他都不认得;江小鹤他可在那里认识的人多,阆中侠就是他们的一伙。只要阆中侠看见了我爷爷,他一定就把我爷爷困住,然后他再派人给江小鹤送信,江小鹤就去杀我爷爷!”

  葛志强却摇头说:“不能,阆中侠决不能作出那样的事。十年前老师父虽将阆中侠打败,可是因为不愿结仇,他老人家的手下颇为留情。所以阆中侠回到川省,他就不再走江湖,对人提起来鲍昆仑,他总是从心中发出敬佩!”

  纪广杰在旁却说:“就是阆中侠再出来与老爷子作对也不要紧,我还正要会会阆中侠呢,让他也领略领略我的宝剑和钢镖。”

  大家劝了半天,才劝得阿鸾不再哭泣暴躁。但她却不坐下,只倚窗立著,窗上糊的绿纱,可以看见外面的月色十分清朗,阿为就对著那清朗的月色发怔。

  葛志强却时时注意著姑娘,恐怕姑娘又像上次似的,趁著这月色,自己走去。

  过了三更,各人回屋去就寝,阿鸾跟纪广杰仍然住的是上次给他们预备的那间新房。

  这次纪广杰可是十分高兴,他又拿那天新婚之夕阿鸾拒绝他人房之事,向阿鸾说笑著,可是,随他怎样说笑,阿鸾只是不理,她只是紧紧皱眉,衣扣也不解,她就躺在床上睡去。

  纪广杰仰卧在床上,对著那还很鲜艳的双喜字,又发了半天痴想。只可惜他胯下的伤处仍然很痛,阿鸾今天又特别愁烦,所以他也渐渐扫了兴,入了睡眠。

  又到了隔日,不过到五更时,阿鸾就拿著刀及简单的行李,悄悄出了屋子,到马棚下去备马。这时各房里的人还没有起来,鲁志中昨夜因防备阿鸾又像上回似的一人走去,所以他一夜也没有合眼,这时才睡。

  阿鸾悄悄地备好了马,挂好了钢刀,绑好了行李,随后她就先轻轻地将顶大门的石头挪开,便车马出门。一出门她就上马,急挥皮鞭,离开了这尚在睡眠之中的大散关。她催马踏著山路往南,这时山中弥漫著云雾,高峰峻岭都被云雾埋没了。近处的树木只隐隐地在眼前摇著个黑影,庐舍更看不见,连山鸟这时还都正在林里栖眠,没有叫也没有飞。山中只有阿鸾和她这一匹马,除了得得的清脆有节奏的蹄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可是她才走进山里不到二里,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叫道:“鸾姑娘!阿鸾!”这喊声在山中振荡著,十分宏亮,并且还有回音,似是两个人一问一答地叫著她。

  阿鸾赶紧催马快走,后面的声音还不住地叫,并且声音也越来越近。

  阿鸾又跑三匹里地,转过了五六个山环,却见迎面有一人骑著马把她挡住。阿鸾就要向鞍旁抽刀,但前面的人却喘吁吁地说:“鸾姑娘,你快回去吧!咱们再商量商量,一定有办法,你一个人可不能往下走。不用说到川省那里的路径你全不熟,这秦岭你就过不去,岔路太多,再往下走五六里你就迷惑了,转来转去,就许转一个月你也走不出这座山去。并且山里还有银镖胡立和他的几个儿子,他们全都是歹人!你要是个男的还好些,你一个年轻的媳妇如何能一人行走?这却比不得上次你往长安去的时候。”说话的人正是鲁志中。

  阿鸾在许多师叔之中,所敬畏的就是鲁志中。当下她又流下泪来,说:“我决不能再回去!我昨夜听你说我爷爷是独自一人走了,我就时刻不安,我要找我爷爷去,谁也不能拦住我,谁也不能再叫我回大散关!”鲁志中叹息了一声,说:“老师父一人走了,连我也不放心,我也想随他老人家前往,可是他老人家脾气太暴,一定不叫我跟随。果然姑娘若能赶上他老人家,我想他老人家决不会向你发怒,不过你也须先回到我那里,等候几天。等纪广杰的胯伤十分好了之后,他能够骑马赶路了,那时你们夫妇再走,我也许随了你们前去。”

  阿鸾却冷笑说:“要等他的伤好了,得到几时?其实现在他也骑得马,可是叫他日夜的赶路也不行。鲁师叔,你不放心我一人前去,你现在就随我前去!怎样?”

  鲁志中想了一想,就说:“你看我现在身边一文钱也没有,兵刃又没带,你在此等我,我回去把钱和刀取来。”

  阿鸾却说:“鲁师叔你若一回去,纪广杰一定也要跟来,只要他一来,我们就无法赶路快走了,再想追上我爷爷可就难了。我现在手下还有二十几两,足够到汉中之用,只要咱们到了汉中,就甚么都不用愁了。至于刀,不带没甚要紧,这山里的强盗只有银镖胡立,可是听说近几年来胡立对咱们也很好,昆仑派的镖车,便从来不劫。”

  鲁志中又想了一想,就点头说:“好吧!我就送你到汉中,到了汉中之后再说!”

  于是阿鸾也有些喜欢了,就催著鲁志中说:“那么鲁师叔你就在前面快走,咱们就能够两天两夜赶到汉中,在汉中歇一会儿,就往川省去才好。”

  当时鲁志中就拨马在前,随走随向阿鸾商量,说:“鸾姑娘你也别太心急,反正一定能在川省见得著老师父,而且他老人家也必无舛错。我想你父亲一定知道他老人家在川省还有甚么朋友。他老人家是个谨慎的人,既是到川省去,就决不能毫无投奔。”又说:“我也想见一见江小鹤。不瞒你说,当年江小鹤在你家中刺杀了龙志腾,他拐了马逃走,那时老师父极为愤怒,命我们去追杀他。可是在南山我已将江小鹤追住了,那时他的武艺还不行,我本可以捉住他,但我想起我与他的父亲也是师兄弟,而且他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不忍害他,并且指了一条往川北去的山路,放他走去。后来龙志起等人追上了,我同著他们追到了川北万源县,那时江小鹤正在一家酒楼上。因为他门前拴著的马被龙志起看出,龙志起就提著刀上楼要去杀江小鹤。那时江小鹤真是危在顷刻之间,幸亏是我先上的楼,向他使了个眼色,江小鹤才推开楼窗,跳楼逃走。说起来我连救过他两次性命,我想他若见了我的面,决不能一点情理也不讲。所以我也很想见他。”

  鲍阿鸾一面催马跟随鲁志中去走,一面听了鲁志中这些话,她就不禁心中又被感动。回想起来,当年江小鹤不过是个小孩子,而且父死母嫁,实是可怜,自己的爷爷和龙家兄弟待他可也太残忍!因此又把对江小鹤的愤恨之心,渐渐消逝。

  两匹马踏著山路走去,虽然走得并不十分快,可是鲁志中的地理极熟,他所走的全是平坦的抄近的道路。这时云雾渐敛,太阳照得山顶像金的一般,山鸟吱吱地叫,扑扑地飞。那些丛生在山上的树木,由云雾之中挣扎出来,更显得苍翠。微凉的晨风触到人的脸上也令人十分舒适,并且带来一些山花野草的芳香。

  又走了些时,眼看著就要越过了秦岭,可是在山中却没见著一个人。

  这时太阳已然升起,天色已不早了,阿鸾已走得浑身是汗,背后的衣服都已浸透,但鲁志中不愧是个“老江湖”。他仍然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著。阿鸾已有些喘息,她就说:“鲁师叔,我觉得口渴!有地方找点水喝吗?”

  鲁志中回过头来悄声说:“转过这个山环,那里就有几家住户,在那里我认识一个姓程的,我们可以到他那里歇一会。我还要叫他们回大散关给我送个信,不然我们两人忽然失踪,他们一定不放心!”又严肃地嘱咐说:“小心些!这地方不远就有一座山寨,那山上也是银镖胡立手下的人,人很多,而且都挺凶狠,不讲江湖义气。”

  阿鸾听了,心中虽不服气,不怕强盗,可是究竟此时自己是有急事在身,所以不愿再惹出甚么无谓的麻烦。她就一声也不响地,轻轻挥著鞭子,跟随鲁志中向前走去。

  走了不到半里路,还没转过了这山环,就听见后面一阵紧急的马蹄声。鲁志中和阿鸾赶快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有五匹马赶来。这五匹马上的人全都是年轻力壮,身穿短衣,马旁都带著刀。

  阿鸾晓得来者必是强盗,她就伸手由鞍下抽刀,刀才抽出了半截,就被鲁志中把她拦住,说:“不要冒失!那穿绸子衣裳的是胡立的儿子。”他才拨过马去,迎上前,向那几个人招手,带笑说:“胡老二,我要借这条路走走,请你给一点面子,并请你问老掌柜的安好!”

  那边是银镖胡立的儿子胡保山,外号叫小杨戬,他带著四名喽啰,他的眼睛不大注意鲁志中,却只管瞧著鲍阿鸾。

  鲁志中一招呼他,他就笑著说:“不要紧,咱们有交情,还说得著甚么借路吗?”指指阿鸾,就笑著问说:“喂!那姑娘是谁?”

  鲁志中说:“那不是外人,是我师父的孙女,现在已然嫁给纪广杰了。”

  胡保山说:“啊呀!这就是鲍阿鸾?嘿!”他两眼向阿鸾的背影乱绕,他简直迷登了。

  鲁志中却说:“我们还有急事,得赶快走,老二,改日再见!”

  小杨戬胡保山却向他手下的人一使眼色,那四个喽啰一放马,撞了过去,然后将马一横,就拦住了山路,不放鲁志中和阿鸾过去。

  阿鸾气得脸都发紫,手也按在刀柄上。

  鲁志中也变了色,但仍忍住气,就向胡保山问说:“老二,你这是甚么意思?咱们都有交情呀!”

  胡保山微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跟阿鸾是初次见面,我想跟她叙叙交情,请她跟你到我的山上,咱们喝几杯酒儿!”

  鲁志中说:“老二,你的好意我们敬谢了,现在我们实在有急事,不能多耽搁。改日我们必到山上拜访你去,那时再叨扰你!”

  小杨戬胡保山一听,他却翻了脸,一声冷笑说:“老鲁,你可别不识抬举,你是昆仑派的人。按理说不但咱们没有交情,还有仇,因为你平日的人缘还好,我爸爸才吩咐我对你特别讲面子,凡是你的镖车,便不拦挡。现在我瞧著这娘们有点儿喜欢,请她到山上喝两杯,又不是叫她陪我……”

  他摇头摆脑地话才说到这里,阿鸾就早已抽出了钢刀,拨马奔过去,骂声:“住口,你这混蛋!”

  胡保山见刀来了,他赶紧一缩头,同时拨马要向后退,但阿鸾又向前逼了一步,钢刀直劈下来,那个杨戬胡保山就惨叫了一声,右胳臂整整的削下来,摔下马去就死了。

  四个喽啰一齐催马抡刀奔过来,阿鸾就在马上施展开了昆仑刀法,三五个来往,便又被她砍伤了两个人,其余的那两个人催马就向北逃奔。

  阿鸾还要去追赶,鲁志中刚才因为他手中无兵刃,所以闪在一边,这时他过来了,惊慌慌地说:“快走!快走吧!”他下马抬了一口刀,然后再上马,就带著阿鸾,双骑如飞,转过了山环,向南去奔走。

  然而这时对面又逢著一道峻岭,后面十多匹马又追赶下来。

  鲁志中惊慌著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是银镖胡立的长子胡保江,和他们寨中最凶横的强盗——人称二寨主的余大彪,并率著十五六名喽啰。

  那胡保江的马尚未赶到临近,他就扬起手来嗖嗖打来了两只钢镖,但都被鲁志中和阿鸾躲开。

  鲁志中这时又气又急,便向阿鸾说:“拼吧!随拼随走!”于是二人横刀等待,并都小心提防著暗器。

  胡保江率领贼众飞奔前来,就大声喊骂著:“鲁志中、鲍阿鸾你们今天都休活了,给我兄弟抵命吧!”

  余大彪也瞪著凶狠的眼睛,挺著长枪说:“现在没有别的话说,你们就赶紧下马来受死!”

  鲁志中与阿鸾一齐奋勇挥刀催马迎过去,立时短刀相接。始而在马上,后来又都跳到马下,十几匹马全都惊得四处狂奔。这里十几个人就在这道岭之下,坷坎不平的山道之上,乱战起来。

  此时听不见旁的声音,只听得刀枪乱响。战了不到一刻钟,那边的贼人虽众,但禁不住鲁志中与阿鸾的刀法精熟。尤其是阿鸾,她的心中积压了多日的忧郁和怨恨,至此时她全都发泄出来。她就像是疯狂了似的,挥动了昆仑刀乱杀乱砍,一连砍伤了五六个喽啰。

  那余大彪在这秦岭跟随银镖胡立十余年,杀害的人命无数,枪法也极高强,但他与阿鸾交手不过十余合,便被阿鸾一刀劈死。

  这时鲁志中的钢刀也削去了胡保江的两个手指,胡保江忍著疼痛,带著残存的喽啰一齐跑了。

  阿鸾虽然们想追杀,可是此时已没有了力气,她喘吁吁的,脸色惨白,鲁志中赶紧拉著她快走。

  走上了山岭,正要找寻马匹急急逃出秦岭,这时忽见银镖胡立又率领六七名喽啰赶到。

  鲁志中就惊慌地说:“这就是银镖胡立,他的飞镖百发百中,咱们快走吧!”

  阿鸾就忽然想起来银镖胡立原是她的仇人,十年前曾用镖伤过她的父亲鲍志云。

  当下她瞪著眼,喘了喘气,不听鲁志中之劝,反手挺钢刀,飞也似地跑下山去,迎著叫道:“哪个是银镖胡立,有本事的单打单个,过来交手……”

  阿鸾这几句话尚未说完,就见那长著连接胡子的银镖胡立,在马上将右臂一扬,往后一抡,又用左手一拍右肘,立时飞镖打出。

  阿鸾向右一躲,但觉得左肋一痛,一只镖就斜擦过去,阿鸾一皱眉,胡立的第二只飞镖又打到,阿鸾又没有躲开,镖正插在右肩上,痛得她把刀扔了,用手将镖拔出。

  这时胡立等一干强盗乱马就拥上了山坡,鲁志中也赶下来,要拼出死命与众贼厮杀。

  那银镖胡立却先命喽啰将阿鸾捉住绑起来,他手里拿著一只镖,向鲁志中比著姿势,他那黑脸上现出凶狠之色,胡子都一根根扎竖起来,就向鲁志中狞笑著说:“好!十年以来我跟你们昆仑派极力交好,现在昆仑派的孙女倒杀死了我的儿子。限你赶快走,三天之内把鲍家父子叫来,叫他们到山上去见我,他这孙女还许能有活命,如过了三天,我可就把这恶妇的头颅割下,送到汉中去了!”

  鲁志中赶快抱拳说:“胡掌柜,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姑娘的性情烈,作错了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请你放了她,因为她是纪广杰的妻子。”

  银镖胡立又狞笑著,说:“你休要拿纪广杰来吓我,我不怕他龙门侠的孙子。现在我不杀这恶妇,也就是给他留下点情面。你既说出他来,那可好了,连他也要叫来。纪广杰、鲍昆仑、鲍志云,他们三人都来给我叩头认罪,并交来一千两银子,我才能饶这恶妇的活命。宽你们的限,给你们五天的工夫,五天之后若不来,就不用再来了!”

  鲁志中还要说话请求,银镖胡立却用镖比著他要打,并狠狠地威吓说:“你还不快走!饶了你的命就算便宜了你,你还要找死吗!”

  鲁志中晓得胡立的飞镖厉害,便不敢抵抗他。这时阿鸾被贼人用绳绑上了,她还不住地大骂、挣扎,但禁不住贼人众多,鲁志中又无力援助,所以鲁志中就眼见阿鸾被贼人绑在一匹马上,牵著走了。

  鲁志中就不住顿脚大哭,那边胡立随著走,还在马上扭头扬手,逼著鲁志中叫他走。鲁志中只得往上去。但是过了这道山岭他就扔下了刀坐在地下,痛哭著想:我还有甚么脸去见师父师哥?师父入了川省,五天之内如何能将他寻回?若是把鲍志云找来吧,鲍志云也跟银镖胡立有过仇恨;他就是肯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坐了一会,又觉得事情紧急,不可耽延时刻,于是他站在岩上四下张望,就见西边山角下,有一匹黑马在那里吃草,正是自己的那匹,倒尚未被贼人牵走。

  鲁志中随就提著刀下了山岭,走了过去,将马牵到手中,就想:我只好先回去见葛志强,叫他来解救阿鸾姑娘。因为葛志强近二十年来走镖经过秦岭,从没与银镖胡立起过纠纷,请他来上山去说许行。于是鲁志中就收了刀,上了马,顺著来时的道路向北走去。

  走了不远,就遇见一大帮客人,跟随两个保镖的,都是华州李振侠手下的人。

  鲁志中与他们都略略有点交情,当下见面谈了几句闲话。鲁志中并没说出阿鸾已被银镖胡立擒去之事,只问问这个镖头与银镖胡立相识不相识,两个镖头都答道:“谁和他相识?不过每次遇见他们的人,就送他们五两银子,作为买路钱。从李振侠老镖头亲自走秦岭保镖时便留下了这个例。我们并不是怕胡立,他的武艺并不高强,只是那百发百中的飞镖,我们犯不上招惹他。”

  鲁志中一听,就断绝了希望,赶紧与这两个镖头分手,又向北急急行走,还没走出山口,迎面就来了六匹马,马上就是葛志强、纪广杰、利顺镖店及自己镖店的伙计各二名。

  相距还很远,纪广杰就焦急地高声问道:“鲁师叔,你没看见鸾姑娘吗?”

  鲁志中却十分羞惭,催马过来,皱著眉说:“事情真想不到,鲍姑娘杀了胡立的儿子,又杀死了余大彪,她被……她被胡立用镖打伤,擒上山去了!”

  纪广杰不容鲁志中把话说完,他就气得出鞍旁抽出宝剑来,高声喝道:“走!咱们找银镖胡立去!”说时他催马就走,葛志强急忙赶上去,劝阻纪广杰说:“现在你可不能冒失!胡立的镖真是百发百中!”

  纪广杰回首冷笑道:“我还怕他的镖?我这里也有镖,我跟他倒要比一比,看是谁的镖打得准!”他因妻子被山贼擒去,这种奇耻大辱他万难忍受,所以不听人劝,不顾伤疼,急急挥鞭策马,飞似的向南走去。一面在马上大声喊道:“胡立!狗强盗,滚下山来与纪大爷斗一斗!不然纪大爷要踏破了你们的贼窝!”

  葛志强、鲁志中就带著那四个伙计一齐追来,齐声劝说:“现在咱们还得忍耐点!因为咱们的人在他山上,如果把他骂急了,阿鸾姑娘的性命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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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援救皆虚深山遗绣舄  恩仇如昨故里听清歌

  纪广杰听了这话,也似乎微微有所顾忌,勒住马,喘了喘气又愤然说:“依著你们将怎么办?我纪广杰来到关中都是吃了你们昆仑派的亏,不但吃了你们男人的亏,还要吃你们女人的亏。阿鸾嫁了我,甚么事都不依著我,今天早上竟背著我逃走,自己往虎口里送,这不是有意要污蔑我们龙门侠后代的名声!”

  葛志强听了这话,他也不由得愤怒。

  鲁志中倒劝解说:“现在鸾姑娘被捉在山上,咱们怎么可以自己倒打起来?现在我想硬办一定不行,只有请葛师兄舍个面子,到山上见见银镖胡立,跟他说些好话,或答应给他些钱,我想他才能放阿鸾下山!”

  葛志强叹了口气说:“现在还怕甚么丢面子?昆仑派的面子到今日早都丧尽了!见了银镖胡立,只要他肯放阿鸾下山,那我给他叩头都行!”

  纪广杰说:“我也随你上山,见见胡立去!”

  葛志强却说:“你要是同我上山,倒不如你现在就把我杀死。到山上见了胡立,你一定忍不住气,一定要和他打起来,那时我一定要死在山上。因为我不怕胡立的刀枪,我也不怕山上的那些喽啰,我只顾忌他那飞镖!”

  纪广杰听了,却微微一笑,把宝剑当啷扔在地下,把镖囊也解下来扔了,拍拍身上,又张著两只空手给葛志强看著,说:“你看,现在我手无寸铁,胯下又有伤,我还能跟银镖胡立打起来吗?只是因为鲍阿鸾无论好坏,总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被山贼掳了去,已够我无颜的了。我若再不亲自跟胡立讲理,将来我还怎能见得起人!”

  葛志强寻思了一下,便点头说:“好,连我也不必带兵刃。”

  鲁志中却向葛志强使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别带纪广杰上山去。葛志强却没看出来,便说:“志中,你在这儿等著我们吧,我们去一会便回来。”说著,他拨马带著纪广杰就走,鲁志中和四个伙计就赶上前去说:“你们还是带上点兵刃才好?”

  纪广杰也向葛志强说:“我不带兵刃是因为你怕我和胡立打起来,但你也不妨带上一把刀。”

  葛志强勒住马想一想,便仍然摇头说:“用不著,一带了刀,那胡立不容我们说话,他就能用镖打咱们。”

  当下他的马在前,纪广杰的马在后,顺著山路,迤逦地走去。转过了几个山环,便看见前面有一座高峰,峰上树木丛生,烟云飘浮,并且路径极窄极陡。

  葛志强就在马上回首,对纪广杰说:“你看,就是这里。”又悄声说:“这座山名叫堕鹞峰,鹞子都飞不下去,你就可知是多么险恶了!胡立占了这座山峰,凭著他的银镖,二十多年来就没有一个人敢惹他,连大队的官兵都剿灭不了他。”一面说,一面走,走到半山腰里,那马上不去了。

  纪广杰的左胯又疼得很厉害,葛志强就说:“下马吧,走到这里就得牵著马上山,若骑马上去,倘或马一失足,那就太危险!”

  于是二人一同下了马。纪广杰下马的时候,他的怀里却叮的一声响,原来他暗藏著两只钢镖,这声音葛志强倒没有听出来。

  二人牵著马向上又走了不远,就见路旁从石头缝里长出两棵枣树,葛志强就说:“把马系在这里吧,丢失不了。”于是二人一齐系马。

  正在向树上系缰绳,忽听高处有人大声喝著:“喂!干甚么的?”

  葛志强抬头一看,就见五六个喽啰,都站在峰上,手里都拿著刀,瞪著眼向他们来问。葛志强就向上抱著拳,仰脸说:“我是西安府利顺镖店的葛志强,现在同著这位纪广杰,要拜会你们大掌柜子胡大爷。我们身边没有带著兵刃,来此全无恶意。烦劳大哥们给我们通报一声!”

  几个喽啰越发瞪著眼向他们来望,随后又彼此交谈了几句,就派了一个人往寨里通报去了。

  葛志强回头向纪广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纪广杰就忿忿地,暗中骂了一声,他因为胯疼,就坐在一块石头上。

  葛志强又嘱咐说:“纪姑爷,见了胡立,无论他说甚么,你可都要忍气。不用说他的银镖,他山上的喽啰就有一百多人,我们决不是对手。不但我们两人都得死,阿鸾姑娘必然也被杀害!”

  纪广杰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不说。

  待了半天,为首的一个贼头目,两只手部拿著刀,葛志强认得,这是银镖胡立手中很得用的人红脸猴子邱二。

  葛志强就向上走了几步,说:“邱二哥,许久没见,你这向好呀?”

  那红脸猴子却横眉竖目地,怒视著下面的二人,一句话也不发。

  葛志强又鼓著勇气,向上走了几步,又抱拳,并且赔笑说:“邱二哥,劳烦你们,领我们去见见胡掌柜。今天想不到,我师侄女鲍阿鸾竟伤了胡家两兄弟,连余大哥也惨遭不幸。我们现在来此,也不是要给阿鸾求情,就是见见胡掌柜,我们向他请罪。”

  又指指身后的纪广杰说:“这位是龙门侠的孙少爷纪广杰,他是阿鸾的女婿。”

  那红脸猴子撇著嘴说:“你们还有脸来见我们掌柜的?鲁志中带著鲍家那丫头,把我们二少掌柜的跟余大爷杀死得好惨呀!放走了鲁志中就算便宜他,你们还敢来找死吗?鲍家那丫头,你们想要看也看不见了,她陪著我们哥儿几个睡了一个早觉,刚才被我们把她大卸八块……”

  纪广杰一听这话,气得往上就扑,葛志强急忙把他揪住,劝说:“红脸猴子的话靠不住!银镖胡立虽是强盗,但也不至于那么凶狠,阿鸾决没死!”

  纪广杰气得脸色煞煞地白,吁吁地喘气。

  葛志强又向红脸猴子说:“邱老二,你讲点面子,我姓葛的在宝山下往来了二十多年,我们的交情也非一日了。鲍阿鸾杀死了胡少掌柜,你们弄死她也与我无干,只是无论如何,我要见见胡掌柜的。”

  后面纪广杰就咚地擂他一拳说:“你趁早儿回去,叫我独自去见胡立!”

  葛志强回身皱著眉向纪广杰说:“到这时你还不忍气!这可怎么好!阿鸾一定没死,我敢作保,因为银镖胡立也怕与我们结仇,他尤其怕我师父。十年前他镖伤了鲍志云,他就急忙派人向我师父去谢罪。这次他肯把鲁志中放走,就可见他仍然是怕我们。不过我们也不应逼急了他,逼急了他,鸾姑娘可就不能活命了!”

  纪广杰依然愤愤地说:“就是他们不杀阿鸾,可是受了他们的侮辱也不行!”

  葛志强摆手说:“更不会!银镖胡立跟我师父是一个脾气,他最恨好色之徒。他手下的喽啰干甚么坏事都行,只是不许抢劫妇女,不然叫他知晓了,一定被杀。”

  纪广杰听了这话,他才略略放心,他才消了点儿气。

  此时红脸猴子邱二已派了喽啰去通知银镖胡立,他仍手握双刃带著十几个人把守住山路,怒目向下望著。

  又待了一会,就见那银镖胡立带著几个人在山峰上露了面。葛志强急忙嘱咐纪广杰千万要忍耐,他向上赶了几步,就向胡立抱拳说:“胡大哥!我现同著纪广杰前来给你谢罪!”

  纪广杰却脸上仍然带著怒色,一句话也不说,只随著葛志强向上走去。

  那银镖胡立绷著黑脸,竖著大胡子,瞪著两只凶狠但又带著悲惨的眼睛,向纪广杰来望。等到葛志强上了山峰,来到了他的临近,他才说:“葛老六,我跟你没话说,你回去吧,你别搅在里面,伤了我们十几年的交情。叫纪广杰上来,我倒是久仰他的大名,现在得跟他谈谈!”

  纪广杰已随著葛志强到了山峰,头一句话他就说:“鲍阿鸾是我的妻子,她杀死你的儿子那话另说,现在我先问问你,她死了没有?”

  银镖胡立却盯了纪广杰一眼,就说:“她死当怎样?不死了又当怎样?”

  纪广杰冷笑道:“那自然是两个说法了!”

  银镖胡立又把脸沉了沉,说:“纪广杰,你来到我这里可不准放肆,别以为你是龙门侠的孙子,我就怕了你!鲍阿鸾今天杀死了我的儿子,杀死了我的帮手余大彪,这种欺负,我从来没受过。我若不是因她嫁了你,我早就把她处置了!”

  纪广杰一听这话,他就笑了,说:“这就好说了!”

  用手一拍胡立的肩膀,胡立吓得急忙向后退几步,他以为龙门侠的孙子必会点穴。

  纪广杰一听胡立因为畏惧自己,没敢杀死阿鸾,他就越发趾高气扬,随傲然说:“既然如此,你我就交个朋友吧!把我的妻子平平安安送出,让我带她回去,将来我必要酬谢你。现在有个江小鹤,他可快到秦岭来了,只要他一来,必要把你们的山寨踏平。你的银镖也没有用,那时我必能来帮助你,因为只有我才能够降服他!”

  胡立气得顿脚说:“你休拿江小鹤来吓我!我更不怕你纪广杰,现在鲍阿鸾既到了我的手中,我便决不能再叫她下山。死虽不能使她立刻便死;活可不能叫她随便活。我已把话告诉鲁志中了,就是五天之内,唤鲍家父子和你姓纪的,都到我山上来;你们讲完了软话,跪下给那两口棺材磕了头,再送上五千两银子、十匹马,那时我把阿鸾的一只手割下来,才能放她下山。不然,我可甚么事情都作得出来!”

  纪广杰气得抡起了拳头要打,葛志强急忙把他拦住。

  胡立却后退了几步,狂笑著说:“纪广杰你不要发威!你的老婆现在我的手里,我银镖胡立作了一辈子好汉,但到现在,可讲不得了,我也许要糟践糟践她!”

  纪广杰气得咚咚顿脚,但又被葛志强抱住他,他扑不过来,葛志强一面拦住纪广杰,一面向胡立央求道:“胡大哥!你也给我们留点儿情面,何必你要跟我们昆仑派和龙门纪家,结下这莫大的恨?”

  胡立听了这话,他才把态度改变了一些,便道:“非是我愿意同你们结仇,十年来我对你们都很客气,我跟姓纪的更无仇恨。现在是你们找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们来看看!”

  说著,他便叫葛志强和纪广杰随他向上走,葛志强又回首悄声对纪广梁道:“你千万要忍耐些!”

  纪广杰也想了一想,便忍下些气,于是二人便随著银镖胡才再向上去。

  那红脸猴子带著一些喽啰,便全都捧著刀拥著他们,并怒视著他们。

  少时便到了山寨里,这山寨里有一片土房,约有三十多间,并有在山上掏成的窑洞,也有二三十间,洞里面也都居住人。

  纪广杰、葛志强来到这里,喽啰越聚越众,足足有一百多人,手里全有兵刃,层层将他们包围住,葛志强这时吓得面色都黄了。纪广杰也有些恐惧,但表面上他仍是高傲著。

  银镖胡立便带著他二人,到了两口棺材之前,便不禁堕下泪来,愤激著道:“你们来看!我的儿子胡保山,今年已二十五岁了,他已有了妻子。余大彪跟随我已有十几年,他的一家人也全在我这里,如今一朝都死于非命。你们也都是走江湖的,也都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想:鲍阿鸾的手段够多么凶狠?这件事便能随便完了吗?”

  葛志强也叹息著道:“这真是想不到!可是,我知道阿鸾必不是存心伤害他们两人的性命,这一定是误伤!”

  纪广杰也道:“既然双方动刀拼起命来,那就说不定谁伤谁。无辜被杀那算是惨死,那算是深仇。但因拼命而死伤的,可是无可怨。我纪广杰的左胯受了江小鹤一剑,伤不算轻,但我并不恨江小鹤。将来我们再见了面,我有本事我再刺他,我没本事他再刺我。你银镖胡立盘据秦岭二十多年,你们也不是没伤过人,如今别人伤了你们,你们就觉得悲惨了!”

  胡立瞪眼说:“你要这样说,阿鸾被我擒住了,我就可以杀死她,毫不容情!”

  纪广杰说:“你若杀死她,我也叫你活不了!”

  胡立嘿嘿笑著说:“到这时你们还发横呢?”他一咧嘴,四下的喽啰就一齐抡刀扑上来,但胡立又用眼色把那些人止住。

  纪广杰虽然面色变了,可是还高傲他笑著:“别用人多来吓我,你要真想动手,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们就斗一斗!”

  胡立把脸沉了半天,说:“其实杀你也很容易,只是因为你的胯骨已然受了伤,我们就是杀了,也不算英雄。你们下山去吧!五天之内你们带著鲍家父子再来见我,我们再商量。”

  纪广杰喘了一口气,态度也和缓了一点,说:“你们再叫我下山,把鲍家父子请来那也容易;给这口棺材叩头,那自然是办不到。可是五千两银子准能够奉送你们,不过现在你得叫我看看我的妻子,我得准知道她现在还活著,我才能走!”

  银镖胡立想了一想,就点头说:“好,我领你去看看!”于是又由胡立在前,许多喽啰拥著葛志强、纪广杰到了审洞前。

  这些窑洞都是在山石上掏成的,有的掏得很深,假若不是也安著窗户,远看简直像个耗子洞。就有两间石洞,都安设著很粗的铁栏杆,仿佛监狱似的,里而此前面别的洞都黑,都阴惨。

  纪广杰向里去看,就见阿鸾奔到铁栅拦前,她虽然还不至于蓬首垢面,可是从右肩膀直到手腕上,满是淋漓的血迹,但是她的精神还好,瞪著两眼说:“你们干甚么来啦?”

  纪广杰就说:“我带著伤冒著险特同葛师叔前来救你!”

  阿鸾却急急愤愤地说:“我不必你们救,随他们杀死我好了!你们去吧!也别叫我爷爷来!”说时她垂下眼泪。

  葛志强说:“鸾姑娘,你就暂且在此忍耐几日,胡大掌柜也并无害你之心,五天之内我们一定能够将你救出。”

  纪广杰就说:“用不著五天,今天明天我就能够将你救出!”

  胡立在旁却不住地微微冷笑。

  纪广杰这时愤怒极了,他回过头就向胡立说:“我要叫你现在就把我妻子放出来,有甚么话我们然后再商量,我准能叫你过得去,你要这样欺辱我纪广杰可不行!”

  胡立仍然冷笑著,说:“你说的话太容易,放了她,我的儿子和朋友就算是白死了吗?现在我们甚么说的也没有,就是限你们五天,把鲍家父子找来,要不然,你就不必上山来了,这鲍阿鸾你便别想她了。”

  又走过来,拍拍铁栏栅,摸摸栅栏上的大铁锁,冷笑著说:“你看,这座狱洞便是因一头豹子它也跑不了,你若妄想黑夜上山来救她,那你可是自走死运!”

  他说这话时,相距纪广杰不过二十几步之远,纪广杰此时气得脸色煞白,蓦然他使掏出钢镖来,一拍手向胡立打去。

  不想胡立也是久历江湖的大盗,他早已看出纪广杰身上藏有暗器,他早在时时防范。如今见纪广杰的镖来到,他赶忙闪身,便将镖躲开了。

  此时旁边的群盗一齐抡刀向前,葛志强立刻被他们砍倒,纪广杰却夺了一口刀与众贼厮杀起来。只是贼人太多了,刀枪齐上喊声四起,纪广杰一人实在无法招架。他便砍伤了几个喽锣,冲开了重围,忍著胯伤,向山下跑去,但是山口也被众盗挡住,纪广杰只得又往山上爬去。

  可是他因为胯伤所累,登攀不便,又兼贼人太多,胡立又手持银镖在等待他,所以他只向上爬了十几步,便被胡立从下面打了一镖,正打中他那左腿根上。他痛得立不住,便滚下山来,众贼一齐抡刀上前,要将纪广杰砍为肉酱。

  但胡立的嘴里一打呼啸,众贼便一齐将手停了。

  胡立使命人将纪广杰也捆绑上,又摸摸他的身子,只见衣裳里还有一只镖。胡立便冷笑著说:“小辈!你也敢跟我使起镖来?你真叫天师眼前刮旋风,圣人门口卖三字经。”

  纪广杰被捆绑著,依然不服气,说:“小子,你们便是把我杀了又当怎样?一二百人打我,并且用暗器捉了我,这你们便算是英雄了吗?”

  胡立笑著说:“现在你还夸甚么口?你龙门侠的孙子,自以为江湖无敌的英雄,如今也被我捉住了!”

  纪广杰气得瞪著眼,虽然身子被根粗的绳子捆绑著,左跨上新伤旧伤全都鲜血淋漓,但他还要挣扎起来,去扑打胡立,却又被几个贼把他按住了。

  胡立命几个贼架著纪广杰,又到了囚禁阿鸾的那窑洞前,故意叫阿鸾来看。

  阿鸾一看见纪广杰也受伤被擒,她便不禁十分伤心,手把著铁栏,流著泪说:“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杀死我们吧!我们到阴间作夫妻去,到阴间我一定便跟你好了!”

  此时纪广杰的脸色亦十分凄惨,但仍然勉强笑著,说:“你何必说这话,杀不杀都由他们去好了。我死无恨,只恨的是我不能为你们昆仑派杀死江小鹤!”

  阿鸾一听这话,她更伤心,便低著头呜呜的痛哭。

  纪广杰却向胡立说:“姓胡的,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便是求你当著我妻子先杀了我,不然,你便把我们俩囚在一块儿。”

  胡立却微微冷笑,一声不语,转身便走开了。

  他回到他居的房子之内,歇了一会。

  这时,他心里倒是痛快得多了,觉得捉拿了鲍阿鸾、纪广杰二人,便足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和余大彪报仇了。

  这时他手下的喽啰头目红脸猴子邱二、焦四又都来到屋里,向他请示说:“掌柜的打算怎么办?那纪广杰是闹得厉害,我们想,不如先把他结果了?”

  胡立却摇了摇头,说:“他是龙门侠的孙子,他一定还有不少的师兄弟。我们若杀了他,那个仇可是结大了,将来一定要有比他本领还高的人来找寻我们!”

  红脸猴子说:“我听说纪广杰的武艺,在江湖上便是顶高的了,连蜀中龙的弟子李凤杰,都被他给驱走开关中。杀了他,便是再有人来,那也一定敌不过掌柜的银镖。”

  胡立却仍是摇头说:“先将他囚在另一个窑洞里,跟那女的离远著点,别伤了他。”

  红脸猴子用眼瞧著焦四,表示不赞成的样子。

  焦四又问:“那葛志强怎样发落,他可还没死。”

  银镖胡立便道:“将他抬来吧!”

  当下红脸猴子邱二跟著铜锤焦四一同出屋,又过了些时,焦四便带著喽啰,将葛志强搀扶了来。

  葛志强此时倒未被捆绑,可是肩上和背上全都受了很重的刀伤,疼得他脸色苍黄,不停呻吟。

  胡立唤人扶他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便道:“葛老六,今天的事真对不起你,可是我并没有伤你之心,这都是纪广杰惹出来的。他大概跟你上山时,便没怀好意,你上了他的当了。”

  葛志强沉吟著道:“这还讲甚么?事情弄到这地步,我也没法子。你现在既然还肯跟我讲交情,那便请你派几个人将我送到山下。鲁志中现在那里等著我,把我交给他们,我叫他们送我回长安去养伤,这一切的事我都不管了!”

  胡立点头道:“好好!你既不管,那便没有你的事了。将来我跟鲍昆仑闹到甚么地步,都与你葛老六不相干。”随吩咐几个喽啰预备板子,将葛志强抬下山去交给鲁志中。

  然后他使又带著几个喽啰,在山前山后,以及各处窑洞,全都查视过了。嘱咐手下的人从今天起,不许出山去作买卖,只要日夜严守著山寨。并吩咐对于纪广杰、鲍阿鸾不要缺他们的饮食,也给他们伤处上些刀创药,千万别叫他们死了。都吩咐完了,胡立便仍然回到自己的居房之中。

  待了一会,那把葛志强送下山去的几个喽啰,又都回来了,他们说:“将葛志强交给了鲁志中,鲁志中说是请掌柜的多容他们几天限,他们好去找鲍昆仑。”

  胡立却微微冷笑,并没有作声,便拂手令喽啰们出去。

  这胡立占据秦岭二十多年,因为他的银镖百发百中,所以不但各路镖头不敢惹他,即使强盗们亦都不敢在此与他争强。

  附近有三座山峰,一座是堕鹞峰,一座是西边的牛舌岭,便是他的儿子小杨戬胡保山所占据的地方。另一座是马脖子岭,早先是他的大儿子把守,现在他的大儿子亦被阿鸾杀伤,便由一个名叫白毛虎的强盗,带著几十个喽啰替他把守。

  在傍晚的时候白毛虎亦来到了堕鹞峰,他先到胡保山和余大彪的棺材前哭了一番,然后便进屋里同银镖胡立、红脸猴子邱二、铜锤焦四,四个贼首在一起谈话。

  白毛虎便说:“鲁志中今天独自一人骑马往南去了,我们要把他拦了,他说他是去找他师父鲍昆仑。因为是掌柜的叫他找的,我们便没拦阻他。现在便是要等著鲍昆仑来到,我再跟他算账!”

  白毛虎又说:“我想鲍昆仑未必敢来,因为江小鹤将要到镇巴去找他,为江志升复仇。他已然逃走,不知去向了。”

  胡立寻思了半天,便问道:“江小鹤那个人怎么样?”

  白毛虎说:“听说那人武艺高超,在纪广杰、李凤杰、阆中侠之上,不然如何能使鲍昆仑这样怕他?”

  红脸猴子邱二便说:“我想我们不如与江小鹤结交,设法派人去找他,把他请上山来作二寨主。至于那纪广杰,我们亦不用声张,暗暗结果了他,省好大的事。那鲍阿鸾是个娘儿们,本事究竟有限,亦不必伤她性命,便把她永远囚在这里,由我看守,管保她跑不了。鲍昆仑来,拿点银两上山看看他孙女倒行,可是若想带他孙女下山,那可办不到。因为我们得留下个押账,不然将来鲍昆仑一定要设计报仇。”

  胡立听了这些话,他却犹豫不决,因为他心里盘算著两件事:一件是江小鹤,不知此人究竟能否来到山上入伙,入了伙之后是否能渐渐喧宾夺主,将自己压下去。

  第二件事便是鲍昆仑,因为胡立二十年来虽以他的银镖制服了昆仑派的徒众,可是他对于鲍老拳师仍怀著敬畏之心。他晓得鲍老拳师的武艺出众,而且老当益壮,假若真将他找上山来,他舍不得他孙女,当然要向自己服软。可是将他孙女放下山去以后的事情还难道料,万一他要不顾孙女的生死,与自己拼起来,那恐怕他比纪广杰还难纠缠。

  四个贼首相谈了一会,没有结果,又在一起饮酒。酒后,白毛虎、铜锤焦四、红脸猴子,又分头在各处巡逻了一番,方才各自回到屋里去睡觉。只有红脸猴子邱二他却睡不著,他脑里想著一个女人。

  那女人便是今天杀死他们少寨主和余大彪的、后来受伤被擒的那个鲍阿鸾。

  本来这座山峰上的女人很少,只有胡立的妻子,已是个半老婆子;还有便是胡保山和余大彪的媳妇,那都是从山里人家强占来的,全都极为丑陋不堪。

  红脸猴子今年已二十多岁,作强盗已有七八年了,可是他还没弄到一个老婆。像阿鸾那样年轻,那样天仙般的模样,他简直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所以他今晚睡不著觉。他想:那个娘儿们,本事那么高强,手段那么厉害,她便是甘心愿意作我的老婆,我亦得斟酌斟酌。

  可是,趁著她现在正受伤,正囚在洞里,我得占点儿便宜。于是他便提著一口刀,走出屋去。这时星月茫然,山风甚紧,红脸猴子走了几步,他可又站定了,原来他想起他手里没有开那狱锁的钥匙。这钥匙向来是用过之后,便由胡立自己收起,那个锁头又很特别,既大且沉,旁的钥匙都不能开。

  红脸猴子发了会儿怔,便想明天得设法和胡立要过钥匙来,今天且去和那个娘儿们诉说诉说情意,使她的心上先有了我。

  于是他悄悄地走到那囚禁阿鸾的狱洞之前,便见那里蹲著两个喽啰,一见他来了,便齐都站起身来,手挺著钢刀,齐问说:“是谁?”

  红脸猴子便说:“是我!”

  那两个喽啰听出来红脸猴子的语声,并藉著微茫的月光,看出来他的面貌,便齐都说:“邱二爷,我们在这儿蹲著啦,并没睡!”

  红脸猴子说:“我知道你们都没睡,你们滚开吧!我在这儿把守。”

  两个喽啰急忙提著刀走开了。

  这里红脸猴子走到铁栏前,便见里面黑洞洞的,也看不出那美貌的小娘儿是趴在哪里养伤,他随向里叫道:“阿鸾!阿鸾!”连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言。

  他摸了摸锁头,依然很坚固的锁在那里,他使扒著铁栏向里说:“鲍阿鸾!你醒醒,告诉你,我是这里的三寨主,人称红脸猴子邱二。我是好人,你若肯跟我好,我便能救你的命!”

  里面阿鸾忿忿地骂道:“滚开!”

  红面猴子笑出声来,说:“告诉你,你别疑心!我是好人,我亦很年轻,你要能依从我,今天晚上我便来会你。过几天,我准能救你……”才说到这里,忽觉背后有个人伸著双手把他的脖子握住。

  他急得两腿乱蹬,刀亦撒手了,但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那后面的人又拿他的脑袋,同那铁栅拦猛力一撞,立刻他使昏晕了过去。

  这时在狱洞的鲍阿鸾却极为惊讶,本来她的左肋和右肩上的镖伤疼痛了一天,纪广杰和葛志强为救她在这山上被擒,她更是难过。她并不怕死,只是这阴湿的狱洞,地下尽是蜈蚣和大蚂蚁,实在使她难捱。

  刚才那贼人红脸猴子跟她说的那些话,便几乎将她气疯了!她想要从地下摸著个甚么东西,打出去,将那没怀好心的贼人打死。如今,突然听到两三声怪异的声音,便见那个红脸猴子已像死了似的,摔倒在地下,却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于拦外。

  阿鸾吃了一惊,只是那高大的影儿伸手去弄那铁锁,喀的一声巨响,铁锁便掉下来,随之狱门亦开了。

  那条高大的影儿便走进狱洞来,阿鸾便惊问说:“你是其么人?”

  那人却立定了,发著沉重的声音说:“你别怕!我是江小鹤!”

  阿鸾听了又喜欢又难过,心头乱跳,眼泪纷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江小鹤又向著暗处说:“阿鸾,你快跟我走!”

  阿鸾却哭著厉声问说:“我跟你到哪里去,不是因为你,我亦落不到此地!”

  江小鹤却微微叹了一声,说:“这些话现在先别说,你先随我走,我有个地方安置你,然后我还得赶快回来救你丈夫纪广杰!”

  阿鸾哭泣著,勉强走近了几步。

  江小鹤便轻舒猿臂,将阿鸾挟起,阿鸾便用双手紧紧抱著江小鹤那雄健的后背,她还不住的哭泣。

  江小鹤却嘱咐说:“不要哭!若叫那些喽啰听见,纪广杰可是不好救了!”他随背著阿鸾出了这座狱洞,又将那昏晕垂死的红脸猴子踢了几脚,踢得滚进那洞里。他便一手背著阿鸾,一手扳著山石,很敏捷地便爬上了山去,竟未被贼人们发觉。

  此时,阿鸾驮在江小鹤的身上,她仍然垂泪,见江小鹤的身手矫捷绝抡,又不由凄恻地想想小时候,江小鹤为自己上树取风筝时那样的身手。小时候自己便爱慕江小鹤,如今,江小鹤的武艺更可爱慕了。她随著江小鹤越过了山峰,有几处都是脚踏悬崖,从三匹丈高往下去跳。

  阿鸾都提心吊胆,可是江小鹤的脚一点不利落之处亦没有。

  少时,江小鹤便将阿鸾轻轻放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说:“阿鸾别害怕,等我一等,片时我便将纪广杰救来!”

  阿鸾悲哽著答应了一声。

  江小鹤便转身走去,又像一只豹子似地跳跃飞腾的往山峰上去了。

  这时,那山峰上却起了一片火光,原来是那被江小鹤踢在狱洞的红脸猴子邱二苏醒过来了,他便在洞里喊唤,惊醒了喽啰,亦惊起了白毛虎、铜锤焦四和银镖胡立。

  胡立一发现阿鸾被人救出,立时他命各头目率领喽啰去搜索。点了二三十支火种,火光辉煌,照得山谷里如同白昼。但是江小鹤站在高处,脚蹬著一块岩石,他们却没有照到。

  江小鹤见脚下的山岩上有许多窑洞,有几个洞里都有灯光,那喽啰便都像老鼠似的,从那洞里纷纷地跳出来,走出来,跑进那些火光之处,帮助去拿人。

  江小鹤便趁此时一跃而下,迎头有三个喽啰赶过来问:“你是谁?”

  江小鹤一句话也不答,挥剑砍倒了两个,活捉了一个,逼问著说:“你们将纪广杰困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喽啰战战兢兢地带著江小鹤往东面一座窑洞里走去。

  这时便另有几个喽啰看见了江小鹤揪了他们的人,便嗤嗤的打一声呼啸,那各方的火光和杀声,便齐向这边道来。

  江小鹤急忙逼著喽啰,领他到了一座窑洞里。

  这个洞很深,点著一盏昏暗的菜油灯,有四个喽啰正在著守著纪广杰。

  见江小鹤闯进来,他们便齐抡刀提棍向江小鹤打来。江小鹤挥剑砍伤了二个,其余的那两个,连那才被江小鹤撒手的喽啰,便齐都跑出去了。

  江小鹤急忙将在地下捆绑著手脚的纪广杰挟起。纪广杰这时已看见是江小鹤来救自己,他便说:“姓江的,你拿宝剑将我身上的绳儿割开,我自己能走。”

  江小鹤却无暇回答他,便一手挟著他,一手舞剑,闯出了洞门。

  这时胡立等一百多名贼人一齐追到,大声呼喊,刀枪乱上,江小鹤的宝剑飘飘急抖,挡开了许多兵刃,砍倒了许多喽啰,他便蹿上了山岩。他自己没受伤,亦没使纪广杰受伤。

  这时下面飘飘几只飞镖打来,都被江小鹤躲开,或用剑挡落。

  江小鹤便见那打镖的人是站在火种群中,是个有胡须的人,江小鹤便心中说:“这人一定便是胡立了。”竟便将宝剑插在背后,一条臂挟著纪广杰,一条臂却展开,等待下面的飞镖。

  这时下面的银镖胡立十分急躁,因为江小鹤蹿上去的山岩,离平地约有三丈高,是一座孤伶伶的无路可登的怪石。他们在下面干仰面望著,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爬上去。

  胡立连打了几镖却没有打中,他便命喽啰一个登一个的肩膀,往上去爬,一面他又准备下一只镖。这回他特别的瞧准,向上一镖打去。这次的镖倒是没掉下来,但被江小鹤伸手接去了。

  江小鹤微微一笑,便将得来的镖打还给胡立,当时胡立头顶中了一镖,摔倒在地。下面的众贼一阵慌乱,那将要爬上来的喽啰,亦已被江小鹤杀得滚堕下去。

  江小鹤便挟著纪广杰蹿耸越跳,仍然像一个豹儿似的,便越过了山峰,来到他刚才放置阿鸾之处。

  他将纪广杰平放在地上,不顾得割开绑绳,便先去找阿鸾。然而,当他眼睛触到那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他却大吃一惊!只见石头依然在那里,可是阿鸾却没有了踪影。

  藉著淡淡的月光,四下看去,只有树枝随著山风掠动,却没有一个人。

  江小鹤不禁惊喊道:“阿鸾!阿鸾!”山谷的回音亦说是“阿鸾!阿鸾!”竟无人应声。

  江小鹤真急了,纪广杰亦躺在地下著急说:“你先给我割开绳子!”

  江小鹤过去,用宝剑将纪广杰的绑绳割开,他俩大喊:“阿鸾!阿鸾!阿鸾!”

  纪广杰亦挣扎著爬起来,喊了两声。见没有人答应,他就向江小鹤问说:“是怎么回事?阿鸾刚才是在这里吗?”

  江小鹤急得顿脚道:“我先将阿鸾救出来,把她安放在这里,唤她等著,我又去救你。时间不久,怎么,她便没有了?”

  纪广杰一听,更是著急了,又惊慌地喊:“阿鸾!阿鸾!我来了!”

  但是无论怎样唤,仍然没有人答应。

  他便向江小鹤说:“莫非又被山贼擒去了吗?”

  江小鹤摇头说:“不会,不会,这座山峰四下无路可登,除了我,谁亦不能够上来。”

  纪广杰说:“莫非她给豹子叼去了?秦岭上可是甚么野兽亦有。”

  江小鹤听了,却不禁心中一惊。四下寻找了一番,亦没有甚么野兽留落痕迹,更没有血迹。

  旁边纪广杰见江小鹤急得乱转,他便更是焦躁,叫著说:“我们到下面看看,亦许她觉得这里不妥,她一个人跑落山去了?”

  江小鹤焦躁地道:“她一个人亦落不下去,这前面是一片乳石,落在地的亦必死,后面是深涧,涧里有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阿鸾莫非自尽了?当时心中越发忧愁烦恼,那边纪广杰又连唤了几声“阿鸾”,依然没有人答应。

  他亦便慢慢移动脚步,过来向江小鹤说:“你办事不成,你要不多管这件闲事,银镖胡立亦不敢杀我,我亦会自己脱身,阿鸾她亦不会丢!”

  江小鹤忿忿地站著,并不说话。

  纪广杰又问道:“谁唤你上山来救我们?你怎会晓得我们在山上中了胡立的飞镖?”

  江小鹤道:“本来你们离开长安的时候,我在暗中随著你们来的,我因为见你们走路太迟缓,我才不耐烦随著,便先过了秦岭。到子午镇我遇见了旧友钩刀戚永,我托他给我去打听点事,我在子午镇上等著他。等了两天,他还没将事情给我打听出来。今天傍晚时,鲁志中便由那里经过,我们见了面。昆仑派中的人虽多半与我有仇,可是鲁志中对我有过好处。我们见了面,谈了些话,我便知道你和阿鸾全中了镖伤,被擒了,所以我才急忙来救你们,我因只是一人,先救完一个才能再教一个,不想阿鸾……唉!”他叹息顿了一顿脚。

  纪广杰却冷笑著问道:“你既然与我们有仇,为甚么又来救我们?阿鸾是鲍昆仑的孙女,她现在没有踪影了,你为甚么又要著急?”

  江小鹤慨然道:“你与我并无仇恨,你虽在各处乱写捉拿江小鹤,可是因为你在正阳放赈之时,我看出来你亦是一位侠义,我便不忍得害你。不然,你虽是龙门侠之孙,但我若打算害你,实在亦易如反掌。”

  纪广杰又冷笑著问道:“你说真话,你的武艺是从甚么人学来的?我听人道:你的师父是个瘦老头子,不知他姓甚名谁?”

  江小鹤道:“我亦不晓得我师父姓甚么,这些话我亦没工夫和你讲。现在山下有一匹马,便是那灞桥上我骑了去的白马,你可以骑著走。到子午镇牟家店,鲁志中便在那里,你跑后我再在山里细寻阿鸾。”

  纪广杰一听这话,却发怒道:“我的老婆凭甚么要你去找?你姓江的对我老婆是怀著甚么心?”

  江小鹤道:“因为我救她出来,她才没有了,当然要由我去寻。这高山峻岭,森林深涧,凭你纪广杰亦一定是无法去寻。”

  纪广杰仍然冷笑道:“那是因为我的胯骨和腿上亦受了伤,等我的伤养好了,我不独单要到这山上寻强盗去复仇,我还要再和你较量一番呢!”

  江小鹤点头道:“好,以后随你与我较量,我一定奉陪。现在是因我不能同你在这里多待,我背著你先下去,你骑上我那匹马先跑,然后我将阿鸾寻到,便将她送到子午镇。你还不要疑我,我江小鹤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我与阿鸾虽是自小伴侣,情意颇好,但她的爷爷是我的仇人,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情便舍了杀父大仇。再说她已然嫁给你,我更不能对一个有夫之妇起甚么非份之心。不信你往后看,我江小鹤若作出一点寡廉鲜耻之事,那时你可以到江南九华山去寻我师父,我师父或我师兄一定能来杀我!”

  纪广杰被江小鹤这一片慷慨激昂的话,倒讲得哑口无言,他又唤几声“阿鸾”,仍旧没有人答应。他亦凄然地长叹一声,又向山峰上去望,只见云雾茫茫,不知有多深。只得由江小鹤背著他,向低跑去,攀树登石,斩莉跳涧。有几次纪广杰看著亦十分危险,惊得要喊出来,可是江小鹤却毫不胆怯,他跑在这峭壁悬崖之上便与跑在平地上没有甚么分别。纪广杰心中亦不胜钦佩,心想:江小鹤的武艺太高,我比不上,我真得向他认输了。

  少时便到达一股山路上,纪广杰被江小鹤放在地上,他已不能再起来走路。

  江小鹤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快将马牵来!”讲毕他便跑去。

  纪广杰坐在地上,叹叹气,仰面又看一看乱山之中那弹丸一般朦胧月亮。他又焦急著,大喊几声“阿鸾”,依然是没有人应声。

  少时蹄声得得,江小鹤骑著那匹白马来了。他下了马,将纪广杰搀了上去,并指点了往南出山去的路径,然后由背后抽出宝剑,交到纪广杰的手里,道:“也许你跑不出山去便遇著强盗,给你这口宝剑护身!”

  纪广杰此时被江小鹤感动得一点傲气亦没有,他叹息一声,道:“江兄,从今日起,我纪广杰佩服你矣!你若不弃,我亦愿与你交为朋友。自此以后,我只给你们两家解合,决不再助昆仑派与你作对!”

  江小鹤亦叹息道:“那些话以后再讲,你先快跑,若到天明,强盗一下了山,你可不易跑出!”

  纪广杰又道:“你在此地再寻找阿鸾,如若找著她,千万要劝她到子午镇,到了那里,我有话对她说。如若寻不著她,亦便算了。生死有命,非力所能为!”

  江小鹤叹息答应了一声,当时纪广杰将手中的剑插入鞍旁鞘内,他使策马向南走去。

  江小鹤孤伶地站在这群山之中,听得马蹄声去远了,他又呆呆地发了半天的怔,便迈开了步,四边去寻找。这时月光愈暗雾气更浓,四下甚么东西亦看不见。他边走边喊唤著,但是那萧枫的山风又将他的喊声搅乱。

  他叹息著便将身向道旁的石头地上一躺,起先他还眼望著天空的飘渺的云、朦胧的月,心里猜疑著阿鸾失踪之事,后来因为他的身体太疲乏了,便在不知不觉之中沉沉睡去。

  及至他被山鸟的鸣声唤起,醒来,天色已亮了。烟云亦渐散,石上和草上亦沾满著露水,江小鹤的身上亦湿了,觉得很冷。他站起身来,伸伸手脚,便嗖嗖地跳上了岩石,向岭上跑去,盘旋著,又来到昨晚安放阿鸾的那个峰头上。那块大青石依然横卧在那里,四边细细查觅,依然没有一点痕迹。

  江小鹤心中又很急躁,站在岩前向下去看,只见涧中的水并不深,仿佛这只是雨水积存的。江小鹤又想道:“莫非昨晚阿鸾跳到涧中自尽吗?她为甚么要自尽呢?莫非是因为她伤心?”

  于是江小鹤蓦的跳下山去,身儿在涧水里游了一会。他手板著那长了许多苔癣的岩石,忽然有一件鲜明的东西刺到他眼里,是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江小鹤赶紧跳过去,拣起那东四一看,原来是一只女人穿的红绣鞋,立时他不由大惊,心中又泛起一阵悲痛,凄然想道:阿鸾一定是堕涧死了!若不是她自尽了,就是甚么野兽逼得她……随又下了水。

  那水不过才没了他的膝盖,他就是用脚试著,打算找阿鸾的尸身,便打捞出来。可是,他把这道山涧全都走遍了,直走出涧口,只见涧外是一座山崖,涧水就从崖上曲折地流下去。

  这崖上虽也有没脚面的水,可是生长著许多树木,有的树木并可看出是经斧头砍过,仿佛有樵夫能到这里来。江小鹤赶紧向四下寻找,只见有一股极陡极狭的道路,可以走下去。

  江小鹤就将这只红绣鞋揣在怀里,便攀著路旁的岩石树木向下走。不多时便下了这股山路,只见眼前展开了一遍平谷,由上面流下来的涧水改成一小河流,曲折地又向下面流去了。

  这里,在石头上也掏了四五个窑洞,但是没有窗橱。江小鹤走进窑洞内都查看过,却见里面杳无人居,只有些山兔,看见人来就全都钻到它们的穴里。

  江小鹤就看出这里早先是有人住过,现在看这样子,是久已不见人迹。但是他又想:或且阿鸾并没死?随又高声喊道:“阿鸾!阿鸾!”又连叫了几声,依然没有人答应,他就又不禁长叹了口气。

  在谷中徘徊了一回,便再往下走,他出了空谷,就见是一道山岭,随走随叫“阿鸾”。越过了山岭,只见东方的阳光已从高峰的隙处射过来,照到他的面上。

  只见有两个猎户,一个提著钢叉,一个拿著弩箭,往岭上走来。离著很远,江小鹤就打了个招呼。

  及至来到临近,江小鹤便拱手问说:“二位看见了一位姑娘下山没有?”

  那两个猎户听了都是一怔,就问说:“姑娘?有多大年岁?穿著甚么衣裳?”

  江小鹤说:“有二十多岁了,她已是个少妇,穿著……大概是青衣裳吧?红鞋只剩了一只。”

  那两个猎户见江小鹤一身的水两手的青苔,脚下两只草鞋也是湿的,便以为他是个疯子,随都说:“我们没见过,这山里不常有女人,清早连男人走路的都很少。”

  江小鹤又问:“这岭上都有甚么野兽?”

  两猎户说:“甚么都有!兔子、狐狸、狼、老虎、豹子。”说毕两人笑了笑,径往岭上去了。

  江小鹤站住发了一会呆,便想:阿鸾一定是死了!昨夜自己走后便来了猛兽,她手中既无兵刃,当然不能将猛兽驱走,便被猛兽衔了去,冲到猛兽的窝中吃了,遗落一只红绣鞋!

  一想到了这里,就把他多年脑里思念的婀娜的影子,变为一堆血肉狼藉的幻影。不禁又悲又恨,愿意立时就搜遍了全岭,将岭中的野兽全都杀尽,以为阿鸾报仇。

  可是忽然又一想:我太糊涂了,阿鸾是我的仇家之女,而且她已嫁了别人,本来我此番费力救她,就算是多事。我十年学艺,原是为父报仇,如今我离师下山已有半年了,只惹了些无用的纠纷,寻了些无谓的烦恼,却没见著真正的仇人鲍昆仑与龙家兄弟,更未探问出生身的母亲和同胞弟弟的生死。这样,岂不辜负了师父授我武艺的一番苦心,违反了我十年来所怀的志愿?因此,他就勉强抑制下心中的悲痛和忧虑,便下了山岭寻著山路,往南走去。

  走了半天,觉得十分饥饿,浑身乏力,又往下走,便见道旁有几间窑洞,却是山中的旅店。

  江小鹤走进去,叫那店家给他下了些粗黑的面条吃了。又把阿鸾的年貌说出,同店家打听,店家也说没有看见。江小鹤又勉强忍著心痛,放下了面条,往外就走。

  店家却又追了出来,悄声说:“客人你别往南去了,往南不远就是马脖子岭。”

  江小鹤问说:“怎么?那岭上还有老虎吗?”

  店家说:“倒是没有老虎,可是有比老虎更厉害的东西。”

  他随一拉江小鹤,江小鹤就随他又进了窑洞,那店家就悄声说:“看你这样子也是常走路的,难道你还不知道马脖子岭就是堕鹞峰的分寨?刚才白毛虎带著几个喽啰走过去,回马脖子岭去了。他带著那几个人里,有我认识的,说他们是由堕鹞峰来,山大王银镖胡立昨夜被人用飞镖打死了。”

  更悄声些说:“胡立使了一辈子的银镖,他的镖也不知打死过多少人,如今他也死在镖上,可见他是道了报应。不过这么一来几个强盗可就乱了,那喽啰一定又乱打起来。我们店裹住著几个客人,现在听说了这个信儿,都不敢走了。得过几天,大概官兵听说胡立死了,就许来剿匪,要遇见大帮的客人,有保镖的,你们也可以随著过去。现在你就先在我们这里歇下吧,有钱没钱那都不要紧!”

  江小鹤微笑说:“掌柜的!你的好意我真谢谢你,可是我身边没钱,没有甚么可怕强盗劫的,顶多把我这条命给强盗,我想他们要我的命也没用,”

  说毕,拱手走出店去了,店家还要叫他回来,却有旁的客人说:“由他去吧!叫他我死去吧!白毛虎那些人现在正急著啦!”

  江小鹤才走出不远,身后的话也全都听见了,他只微笑著,放开步向南走去。

  他本来极力不再思想阿鸾,可是不知为了甚么,心头总时时泛著悲思,脑里也时时生出疑虑,更仿佛有一种怨恨压著他,他恨不得遇著几只猛虎恶豹,自己就把他们全都杀死。又想要找到贼窝,杀伤他们几十个,然后自己夺得一匹好马,就赶到子午镇。

  他大踏步走去,果然转过了几个山环,就望见了一脉险恶的山岭,其势如马首高扬,江小鹤就知道这一定就是那马脖子岭,银镖胡立手下的强盗白毛虎就占据此地。

  走到了岭前,江小鹤仰首去看,见那岭上有一堆人,约有十几个人。因为离得太高,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但无疑的这是贼人了。

  那群贼人似乎也看见了下面的人,但江小鹤一个孤身,又没骑马,没背著行李;他们便以为是山中的穷人,不值一劫,便没下山来。

  江小鹤却迎著他们向上走去,山上的贼人大惊,就一齐打呼号,少时岭上的强盗更聚得多了。

  那白毛虎也持著一杆长枪露了面。不容江小鹤来到临近,他就怨声问说:“你是干甚么的?快站住!”

  江小鹤仍然向上走去,相距有几十步远,江小鹤就昂然地说:“你是白毛虎吗?现在我来跟你们借一匹马,并劝你们赶快散伙,各自去谋营生。不然不但官人就要来剿你们,早晚我也必要把你们全都减除。不能允许你们这伙人占据住这要道,妨碍客商。”

  白毛虎立时怒喝说:“你是其么东西!敢说这大话?”

  江小鹤瞪口说:“我是江小鹤,昨夜那银镖胡立就是被我打死的!”

  旁边的众喽啰一听,立时就要刀枪齐上,白毛虎却把他手下的人都拦住。他惊讶地,用眼详细打量江小鹤半天,他就微微冷笑,说:“久仰得很!原来昨夜打死胡大掌柜,救走了纪广杰跟鲍阿鸾的人却是你,好!不怪人说你遇著奇人,学了一身好武艺。今天你找到这里来,要借马,好!我就牵出几匹来,叫你挑,咱们交个朋友!”说著,他就命人到案里去牵马。

  江小鹤见他这样子,自己的怒气倒消了,随又说:“我劝你们还是赶快散伙。”

  白毛虎笑了笑说:“这你放心,现在胡大掌柜死了,我们在此也站不住脚。可是我们自己离开秦岭倒行,别人要来想打我们走,我们可不能不一拼。江兄,你我虽初次见面,可是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儿子,你爹被鲍昆仑杀了,你学武艺就是为找鲍昆仑替你父亲报仇。我们绿林人都很佩服你,连银镖胡立活著的时候,他也盼你来,盼你把鲍昆仑那老家伙剪灭了。可是现在我一看,你原来不行,武艺虽高,可是行为太差。你不去报仇找鲍昆仑,却与我们作对。纪广杰他是鲍昆仑的狗腿子,阿鸾又是给昆仑派丢人现眼的丫头,你竟舍命去救他们?你这个人连恩怨都不分,还算甚么英雄?”

  江小鹤眼睛瞪得更大,逼上前来喝道:“你敢骂我?”

  白毛虎吓得倒退几步,他又冷笑说:“你欺负我们算甚么?我们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就是你把我们全都杀尽,你也不能拿它去向别人夸口。正经寻你的仇人去吧!杀不了你仇人,却来杀别人,那真叫江湖人耻笑!”

  又拱拱手,说:“你想是不是?江小鹤,你是好汉子,你细想一想,鲍昆仑杀了你爹,逼得你娘改嫁……”

  江小鹤最怕听这句话,立刻他心中一阵悲痛。

  此时喽啰已牵了三匹健马,白毛虎就请他挑,并说:“别客气!你要没有盘缠也请说话,二百五百的我们可以奉送。因为我们佩服你,你是好汉子!若是鲍昆仑来可不行,他就是杀了我们,我们也不能把马匹给他。”

  江小鹤并不答话,随便接过一匹马来,骑上了,下岭就跑。

  白毛虎在岭上还率领喽啰,齐声大喊道:“江小鹤,后会有期!”

  江小鹤却连头也不回,忿忿地催马跑去。

  随跑随想,觉著白毛虎真是个狡猾的贼人,他因自知不敌,所以不敢与我交手,以激我去杀鲍昆仑。他虽然希望我与鲍昆仑两败俱伤,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是很对。本来十年前鲍振飞对我家的行为是太残忍了,我设若不遇见我那师父,十年前我纵不死于山中,现在也不知落成甚么样子。我的心真不应再想别的事了,只应当先去出了那口气。

  于是他出了山口,越发放马快跑,当时便到了子午镇。他急匆匆地先下马进了牟家后,把鲁志中叫出屋来,他就问说:“纪广杰来到了没有?”

  鲁志中说:“今天早晨就来到了,阿鸾有了下落没有?”

  江小鹤摇头说:“她还没有下落,多半被甚么野兽给伤害了,我遍寻她无著!”

  鲁志中皱著眉说:“你进屋来歇会好不好?纪广杰正在睡觉,我把他叫醒,你跟他说!”

  江小鹤摇头说:“我也不必跟他说了,他若不死心,就再叫他回秦岭细寻好了。银镖胡立已死,他也无可畏惧了。我目前还有紧急的事,我得赶快走!”

  说著,他就请鲁志中到屋中把他那口宝剑拿出来,他收了剑,回身车马就跑。

  鲁志中追出来说:“小鹤你先别忙,我有两句话还要跟你说!”

  江小鹤站住身,就听鲁志中说:“大英雄须要宽宏大量,鲍振飞生了作事太过份,但他年纪已那么老了,你饶他那一条老命成不成?”

  江小鹤听了这话,却不由得黯然无语,半天,他才说:“好!因为鲁叔父这两句话,我见了鲍振飞决定手下留点情!”

  说毕这话,他向鲁志中一抱拳,牵马就走。往南不远就是另一家店房,江小鹤到里面一问,那钩刀戚永已然回来了。

  原来江小鹤是那次在武功县店房中,他隔窗向纪广杰、鲍阿鸾的房内偷看,他见那夫妇俩的感情颇好,他便灰了心,便一意想要先到紫阳去找龙家兄弟,然后再找鲍振飞。他来到了子午镇,偶然又遇见了十年前在川北结交的朋友钩刀戚永。戚永和短刀杨先泰、花刀吕雄本来是师兄弟。

  这十年以来,杨先泰是回他的故乡河南去了,吕雄是因病而死,戚永在阆中府福立镖店跟金甲神焦德春闹了意见,他就辞去了镖头,到别处谋生。

  几年以来,戚永的时运不佳,如今他竟飘流到汉中来,耍刀卖药。这天他正在子午镇上作买卖,正在提著钩刀,托著药盘,讲他那套生意话,便遇著了江小鹤。

  两人十年未见面了,江小鹤那些事迹,戚永在江湖上早就听人详细说过了,于是戚永便收了扬子,让江小鹤到他住的那店屋内,二人叙起故旧。后来戚永就说他愿帮助江小鹤去报仇,据他猜想,鲍振飞必没有走远,一定是在镇巴附近隐藏著。因为鲍振飞壮年时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如今他老了,他必不敢轻身远走。

  江小鹤便叫戚永去替他打听,自己在子午镇等候,为的是趁鲍振飞不备,便寻出来下落,把他抓住,以免打草惊蛇。所以戚永走后,他便连店门也不常出,住了两天。

  这天傍晚时,他到外面一家酒铺去饮酒,不料就遇见了鲁志中。鲁志中早先待江小鹤甚好,所以江小鹤先招呼了他。鲁志中就急匆匆说了阿鸾与纪广杰在秦岭受伤被擒之事,并说他是才派人将受伤的葛志强送回了大散关,现在要赶紧往南郑见鲍志云,求他设法。

  江小鹤一听阿鸾陷身于贼窝,他就十分焦急,这才自告奋勇,赶往秦岭杀了银镖胡立,救出来纪广杰和鲍阿鸾,但没算到阿鸾却又失踪。

  如今钩刀戚永已然回来了,江小鹤与他见了面,戚永就说:“我都打听出来了,鲍老头子已往川北。有人在剑阁北边看见了他,只见他往南去了,可不知他到哪里去。他只是一个人,骑著马。龙家兄弟还在紫阳,假意说他们都往别处保镖去了,其实他们都住在紫阳城里,藏在谁家可也探不明白。”

  江小鹤一听,不禁咬了咬牙,向戚永拱手道谢,说声“再会”,他就到了房里。取了昨天存放在这里的行李,他就出门上马,又往南走去。

  此时他骑的仍是向白毛虎素来的那匹马,马是纯黑色,很矫捷,他决定了路程,就是向北去寻鲍振飞。虽然自己已经答应了鲁志中,见了鲍振飞不置他于死地,但到了那时,自己是否能忍得住气,手下是否留得了情,自己还不敢说一定。

  他催著马走去,走过汉中府也不停留,越走离城越近了。但是他的心里却越发悲痛,痛愤交集。

  这日在下午二时许,他便到了镇巴县城,也许是因他到过江南,又是才从长安、汉中那些大城池来,所以他觉著他这家乡比十年之前更为狭小破陋。他不愿为人所注目,还没进城内便下了马。

  但是,他牵马一走进城来,却觉得两脚发沉,胸头像压著个极重的东西。他的五脏都仿佛被刀割著,两眼也十分酸痛。街上往来的人倒还不少,有几个都是早先的熟人,现在他们都已老了、瘦了、穷了,仿佛都已改了模样。

  江小鹤与他们走个对面,他们都不认识小鹤,小鹤就也不去招呼他们;同时又怀疑自己十年以来也许已改变了模样。

  他感慨万端,极力抑制著眼泪。走了不远,就到了马家铁铺的门前,他的眼泪就有些忍不住了。他将马就拴在招牌上,向里去望,只见里面黑洞洞地,死沉沉地听不见一点叮叮的打铁之声,店上也没有一个人。

  他又有些惊讶,迈著沉重的脚步进到铺内,悲痛地叫说:“姨丈!姨丈!”

  有个小徒弟蹲在那烟薰黑了的墙根正在打盹,这小徒弟不过十一二岁,跟他早先在这里作徒弟的时候年纪差不多。

  当时小徒弟醒了,就问说:“买甚么?”

  小鹤说:“我不买甚么,我找这里的马掌柜的。”

  那个徒弟就站在院里的门首,叫说:“掌柜的,有人找你。”

  里院似乎有人答应了一声,江小鹤就站立著等候。他向四下去看,就这铺中的存货也十分寥寥,墙上只挂著两三只锅,锅上都落著很厚的尘土,地上放著几个锄头、铲头,也像多日没有人光顾了。

  江小鹤就晓得马志贤这几年一定是生活状况不佳,他的心中就越发难受。

  待了一会,由里院出来一个人,又黄又瘦,穿的裤子上也打著许多补钉,辫子盘在头上,也积了不少泥土。

  小鹤几乎不能认识这就是他的姨丈了,看了半天才看出来。

  他就双目流著热泪,深深打躬,叫声:“姨丈!”

  马志贤十分惊讶,直著眼睛问说:“你是小鹤吗?”

  小鹤悲声应道:“我是小鹤,姨丈,咱们十年未见了!”

  马志贤喜欢得跳跃起来,拉住了小鹤那又粗又大的手,说:“啊呀?你回来啦?好孩子,你真有志气,我真佩服你!来,来里院咱们谈谈吧!”

  他的心情似乎紧张万分,到了里院,他就把江小鹤让到屋内,此时他的妻子李氏在预备著烧晚饭。

  李氏也比十年前憔悴苍老得多了,以前她是个少妇,脸上还擦脂粉,现在她却是又黄又瘦,简直是个半老婆子了,衣服也滥褛不堪。

  她一见丈夫领进屋来一个高身材黑脸的强壮少年,她也十分惊讶,马志贤笑著说:“你瞧这是谁?你还认识不认识?”

  小鹤深深打躬,叫声“姨母”。

  李氏才明白,但仍惊讶著,说:“是小鹤吗?”

  马志贤笑著说:“不是他还是谁?你看,真是一条好汉子了,想不到表姊夫也会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他面上也不禁现出悲戚之色,滚下眼泪。他连向小鹤说:“坐下!坐下!”

  小鹤坐在床上破席头上,拭拭泪说:“姨丈近来的景况如何?”

  马志贤摆摆手叹息著说:“别提啦!这几年乡下的收成不好,不是旱就是涝,城里的买卖也都不好作。我这铺子有两三日没升炉子做活了,伙计早就雇不起啦,只有一个徒弟给我看门。我白天在家里,吃完饭就出城,到巩家庄巩举人家护院,这样才能有碗粗粮食吃,没至于挨饿。可是我这几年又常闹病,药钱又花了不少,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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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铜锋敌众紫阳走豪雄  恶虎伤人川北来强暴

  马志贤叹息了一声之后,他又探著头,悄声问说:“到底你认了谁作师父:现在你从哪儿来?没见著纪广杰、鲍老头、阿鸾他们吗?”

  江小鹤点头说:“都见著了!”随淋漓尽致地把自己十年以来之事大略说了一番。

  马志贤听了,不禁眉飞色舞,伸著大拇指钦佩说:“现在江湖上头一名英雄得数你了!自从你在秦岭跟那位老先生去了之后,鲍老头子和昆仑派之人全都时时刻刻提著心,恐怕你学成武艺寻他们来复仇!老头子把阿鸾许配给纪广杰,也是想藉著龙门侠的孙子的武艺敌挡你!”

  江小鹤也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我现在倒不著急,我敢信鲍振飞、龙家兄弟和那个贾志鸣,他们必不能脱逃于我的剑下,我慢慢地办!”

  马志贤又皱了皱眉说:“可是,我劝你也不必办得太厉害了!”

  江小鹤并不回答这句话。他只说:“今天我来,一来看望姨丈,二来我要见见我母亲和我那弟弟小鹭。”说到这里,他滚下泪来。

  马志贤长叹一声,转首向妻子间说:“你前几天看表姊去,看她怎么样?”

  李氏也皱著眉说:“病还不见好呢!咳嗽得厉害了!小鹭也没有信,董大的买卖也不好,福儿寿儿都是黄瘦极啦!”

  马志贤叹息著说:“小鹤你别难过!你母亲改嫁给董大,也是万不得已。你父亲早先留下的几亩地、一所房子,也都叫族人霸占去了,转卖了。她那时就是守著,也无法受这十年的穷,你也必不能在外安心学艺。”

  江小鹤点点头,凄然坠泪。

  马志贤又说:“董大那个绒线铺,前五六年就关闭了。他也不能改行,就摇个锣鼓儿,串了胡同作货郎,倒还将就著能吃饭。你那胞弟小鹭,现在他……也有十二二岁了吧?前年叫一个山西客带到河东漪氏县学买卖去了,听说是粮行,那客人姓屈,别后去年有人给写了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有信来。你母亲到董家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死了一个,还留下两个,是一男一女。大的叫福娃,是个姑娘,今年也八九岁了。你母亲初嫁时还好,后来日子越来越难过,董大的脾气又坏,她就天天悲伤,得了痨病。病了有两年多了,你见了一定也不认识她了。上半月她还到我这里,她听我说:你现已学成了武艺!将要回到镇巴来报仇,她就哭了,她说想要看看你!”

  江小鹤听了马志贤这一遍话,他不禁泪落如雨,两袖尽湿。

  李氏在旁也哭了,说:“你妈真可怜!你别恨你妈这十几年来不管你!都是那鲍老头子害了你们!她虽嫁了董大,可是她还时常梦见你爹她跟我说:‘你父的魂还在南山里,还没超生,时常在梦里寻她,求她给点冷饭吃!’”

  江小鹤忍不住号陶大哭起来。

  马志贤也流著泪,赶紧又摆手说:“那靠不住!人死了哪能十二年还不脱生的呢?梦是心头想,因为你妈老忘不了你爹逃命时在家里抓冷饭吃时的情景,她才常常作梦。”

  江小鹤收住了哭声,止住泪,就说:“求姨丈把我娘寻来吧!让我们母子见一面。”

  马志贤就向妻子说:“你快去,趁著董大没在家,叫表姊快来!”

  李氏立时擦了擦沾著糟慷的两只手,就赶快地去了。

  马志贤由桌下寻出一把砂酒壶来,说:“小鹤,你等等,我到刘家酒铺赊点儿酒来,咱们喝!”

  江小鹤赶紧由身边掏出一锭银子来,说:“我这里有钱,姨大拿去买酒吧!”

  马志贤把银了接过来,提著酒壶去了。

  江小鹤就出屋,到门外将马牵到后院里,行李亦不卸下,只由包裹拿出几张银票。这还是十年之前,他在阆中赌博赢来的,因为是利道钱庄大字号,在这里亦能通用。

  待了一会,马志贤沽酒回来,并买来了咸肉、烧饼,放在床头,说:“小鹤,你喝吧!吃吧!”

  小鹤点点头,但急于想见他母亲,甚么食物亦不能入口。

  马志贤一面喝酒,一面跟江小鹤谈话,待了不多时,窗外就有妇人的哭声,是李氏把江小鹤的母亲黄氏找来了。黄氏一见小鹤,就双手抱住,哭得几乎断了气,一而咳嗽,一面说:“孩子,我想不到还能瞧见你呀?我的儿呀!……我对不起你呀!你别再认你这妈妈了!你就给你爹报仇去吧!鲍老头子那狠心的老东西把你父杀的真惨,到现在孤魂还在山里,常常给我来托梦!你快报仇去吧,杀了鲍老头子你父就能托生啦!你弟弟在河东学买卖,他亦真可怜,他也知道他有个有力气的哥哥。你报完了仇,赶紧到河东看著他去。我……你就别管啦!我不算是你妈妈了,我病得亦快死啦!今天见了你,我就能放心死了!……”说著,连连地咳嗽,大口吐痰,急速喘气。

  江小鹤简直不忍用眼去瞧他母亲这种凄惨的样子,她哭了几声,收住眼泪,随即慨然说:“娘!不必了!我现在有五十两银票,给娘留作养病。娘还别死,还须等将来我跟弟孝顺娘。至于仇,那是一定要报!”

  他忿忿地,咬著牙,把五十两银票给了马志贤,然后他跪在地下,向他母亲,向马志贤,向李氏,每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马志贤追出屋来说:“小鹤,你忙甚么,跟你母亲多说几向话好不好?”

  江小鹤却摇头说:“不,不久我即回来!”他的脸色发白,紧咬著牙牵马往外走去。

  马志贤追出来,还叫著道:“小鹤我还有几句话告诉你!”

  江小鹤上了马连头亦不回,就挥鞭走去。一出南门,他就纵马飞驰,直奔鲍家村。他此时心中毫无悲痛,只是急躁,心想:鲍老头子纵没在家,但他那二儿子决不能远游。鲍志霖当年他欺辱我太甚,少时见了他的面,一定要挥剑将他杀死。

  马很快,不觉间就走进了鲍家村。十二年来,江小鹤这故里亦改了模样,住户多半墙颓屋倒,显出穷困难于修葺的样子。他那故居门前有两个老年人在谈闲话,自己全都不认识。来到鲍家门首,见景气亦略略与早先不同,门前那块练武的扬子,因多日未经收拾,雨水已经冲坏了三合土,显出坎坷不平的样子。早先那个通著猪圈的柴扉,现在已然砌死,墙仿佛也垒得高了,双门是关闭著。

  江小鹤至此就愤恨难忍,胸中的烈火要由口里冒出来,要燃烧了这一片房屋!他跳下马来,就刷地一声将宝剑抽出,急走向前,用拳头向门捶了几下,里面就有男子的声音问道:“是谁?”

  江小鹤回答说:“是我!”

  里面又问:“你是谁!姓甚么?”

  江小鹤昂然答说:“我姓江,快开门!”

  里面的人却不言语了,也不来开门。

  江小鹤退了两步,持剑伫立,少时就见里面有人蹿上了墙头。

  这人有三十四五岁,黄脸膛,身穿白布裤褂,手擎一口昆仑刀,向下面问道:“你是干甚么来的?”

  江小鹤说:“我是江小鹤,快叫鲍振飞来见我!”

  那墙上的人吓得脸色一变,说:“鲍家在这儿没人,老师父离家已两个多月了。”

  江小鹤问说:“你是干甚么的?”

  那人说:“我叫张志才,我是昆仑第十八门徒,他叫我在此看家。”

  江小鹤见这人还有些胆气,随就说:“好,你既是看家的,那么便与你无干,你把门开开,我要进去看看。”

  张志才却站在墙上横刀冷笑说:“江小鹤你别没王法,你持著宝剑来找人,就是心怀不善,我若把官人喊来,立时就能把你捉到衙门去。现在我告诉你,快走!有我张志才在这里,你休想能进鲍家的院墙!”

  江小鹤听了这话,立时变脸,持剑就地跳上了墙头。张志才抡刀狠狠地向他去砍,江小鹤用剑将对方的昆仑刀磕开,一脚飞来,只听“咕咚!当啷!”那张志才就被踢得坠到墙外,刀也撒手扔在地下了。

  江小鹤跳到了院里,就听北房斜对面那间屋里有妇人的尖锐叫喊之声,江小鹤便止住步,大喊道:“鲍志霖,滚出来,江小太爷来了!”

  这时身后一声风响,江小鹤赶紧翻身抡剑,只听当啷一声,宝剑与昆仑刀就交磕在一起。原来是张志才又从外面跳了进来,于是二人就厮杀起来。

  张志才是昆仑派后起之秀,近年不断地下苦工夫,武艺已超过了葛志强及龙家兄弟,所以他展开刀法,上劈下削,狠狠地要制江小鹤于死命。

  江小鹤却是不愿意杀害了他,时时想要再把他踢倒,夺过来钢刀,所以剑法使得颇有分寸,并不恶毒,只见寒光闪闪,右掠右挡,使张志才的刀法不能得手。

  可是,交战了六回合之后,江小鹤就有些不耐烦了。他就急挥宝剑,耸身向前,第一剑先压住了对方的刀,第二剑是斜身抽剑向下猛砍;其势来得很快,张志才无法躲避,立时他的右大腿就受了一剑,血水流出,他摔倒在地。

  江小鹤说:“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找苦吃!”张志才咬著牙还要忍伤扑来,与江小鹤拼命,江小鹤又一脚,将张志才踢得滚得很远。江小鹤顺势由地下拣刀就抛在房上,然后他持剑往鲍志霖住的房中就走,大声怒喝说:“鲍志霖滚出来!”

  那屋中的女人又像被杀似的惊叫起来。

  江小鹤又站住脚,喘了口气,向屋中说:“屋中的女人别怕,我不伤你,叫鲍志霖出来就是。你早先把我江小鹤欺辱成甚么样子?现在你也有今日,滚出来!”

  里面的女人哭泣说:“小鹤!你饶了他吧!”

  江小鹤说:“哪能饶!我小时,他简直拿我不当人,不如猪,不如狗,今天我一定要杀他!”说时咚的一脚,踢开门,闯进屋里。

  那女人吓得跑上床去,张著两只臂,尖锐地喊叫,床下却露出一只脚,穿著缎子鞋。江小鹤一揪就把鲍志霖由床下撤出来,鲍志霖吓得浑身乱颤,“哎呀哎呀”地乱叫,说:“小鹤爷爷!你饶了我吧!早先我混蛋,我该杀!我再也不敢啦!哎呀哎呀,饶命饶命!”

  江小鹤的宝剑已狠狠举起,忽然一看,鲍志霖虽然穿的衣裳比早先还讲究,可是背部隆起,爬在地下,像个骆驼。对著这样的残废无能的人,江小鹤倒不忍得下毒手了,随就用力踹了他一脚,说:“杀了你!我真怕污了我的剑!”

  鲍志霖被踹得摸著屁股不住“哎呀”。

  他的妻子吕氏就跪在床上向江小鹤不住磕头,江小鹤摆手说:“你别怕,我也不愿对人太狠,十年前你也知道,他们鲍家父子对我太恶了!”

  这时院中的张志才,虽然受了伤,走不动,但他还向屋中不住大骂。

  骂得江小鹤火起,又要出屋。才来到屋前,却见由墙上又跳进一个人来,原来是马志贤。

  马志贤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说:“小鹤你不可太为己甚!杀死你父亲的只是鲍振飞,与他全家无干,你不可杀得人太多了!”

  江小鹤仍然气得喘息,说:“当然我决不能妄杀无辜,这张志才若不拦挡,以他的昆仑刀向我下毒手,我也不愿伤他!”

  马志贤劝张志才停口别骂,他就进到屋内,鲍志霖爬在地下又给他叩头,央求说:“马师哥,你给我求求情,求你外甥别杀我。以前是我的错,我该死,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江小鹤提剑冷笑,说:“我若杀死你这样的人,我岂不羞耻!但你要据实告诉我,当年我父亲到底是被哪个下手杀死的?”

  鲍志霖说:“那我可说不清,有人说是龙志起,可是龙志起后来又对人说,杀江志升是鲍老师父亲自下手,与他无干。”

  旁边马志贤道,:“我想老师父后来很慈善,他决不会亲自下手杀人!”

  小鹤咬牙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叫他两人活命!”说毕又踹了鲍志霖一脚,忿忿地向外就走。

  此时那负伤的张忠才坐在院中,犹自向江小鹤冷笑,说:“姓江的,作事也不可太狠,你若杀了我师父,将来也有人替他老人家报仇!”

  马志贤也追出屋来,急急地说:“小鹤别走,我还有几向话,你见了我师父,只问问他可以,千万别……”江小鹤却摆手说:“姨丈别管,不干你事!”说著他就越过了墙头,到外面收剑上马就走。

  走出了鲍家村便向南飞驰,才行了不远,忽然有一种声音,是十分娇细宛转,江小鹤就收住马,扭头四下观看。

  原来身后那稻地的小径中,有几个女孩子,口中唱著本地流行的山歌。

  江小鹤不由呆住了,在马上扭身去看,就见那女孩一共五个,衣服各都穿得很褴褛,每个人都在臂上挂著一只小竹篮。

  在江小鹤看来,像这里就有阿鸾似的,他直直地用眼去看。那五个女孩子,已从小径走上了板桥,她们彼此拉著笑著唱著,有的扬著头,有的低著头,都像很得意地,并没看见马上的江小鹤。

  江小鹤就下了马,笑著说声:“唱的真好!”

  那几个女孩子全都怔住了,都直著小眼睛来望小鹤。

  小鹤笑著,牵马往近处走去,就有两个小女孩吓得提著篮了就走了,还有三个没动,可也变颜变色。

  江小鹤却非常和气,说:“姑娘们别怕:我是要打听一点事,我也是这村里的人。”

  那三个小女孩就齐声说:“你不是,我们不认识你。”

  江小鹤说:“我本是鲍家村里的人,可是出外十年了,现在才回来。我打听打听,鲍家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就是鲍昆仑,现在他是在家里住著呢?还是往别处去了?”

  这几个小姑娘一听说鲍昆仑,就都似乎很是生气,有两个说:“谁知道他?我们不认识他!”

  其中有一个年岁较大一点的就说:“鲍昆仑早就不在家啦,连他孙女也走啦,他不是好人,他孙女倒还好。”旁边那两个就拉这个,不叫她说鲍昆仑不好,仿佛若一批评鲍昆仑,就能立时惹祸似的。

  一看这种情景,江小鹤不由得忿忿地暗想:这十年来鲍昆仑一定仍然很凶,他那些徒弟们还是横行。又因听说到阿鸾,他心中越发悲痛,随又问说:“鲍昆仑的孙女不就是鲍阿鸾吗?她怎么会好?你们能告诉我吗?”江小鹤向这几个女孩子微微笑著。

  那几个女孩凑齐了人,又都拉著手,仿佛还都很怀疑他似的,都拿小眼睛瞪著他,却不再回答他一句。江小鹤就暗暗叹息著,四下环顾,仿佛寻找甚么东西似的。他又觉得自己离乡十年,不但这里的人显著比早先穷了,就连风景也变了。

  他找了半天,才望见北边靠近道旁的那棵大柳树。夕阳之下,那枝叶十分萧疏,就仿佛秋天的树一般。

  江小鹤牵著马走到临近,详细去看,果然不错,这就是当年自己爬上去给阿鸾取风筝的那棵树。

  树还那么高,可是老了,凋零了。尤使他诧异的,就是树有许多被砍的痕迹。很清楚,这些痕迹不像樵夫拿斧头劈的,倒像是被别人拿刀剑砍的。他就吃了一惊。

  这时那五个小女孩拉著手作为一行,靠著边走,并用眼溜小鹤,仿佛觉得江小鹤不像是个好人。她们谨慎提防著,要逃回村里。

  江小鹤却又向她们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别怕!我早先也是这村里的小孩,我叫江小鹤。回去问你们家里的人,大概还都想起我来。”

  那几个女孩一听江小鹤道出了姓名,忽然她们都变为惊讶,越发注目来看他。可是对他不怎样怕了,齐都走过来,围住他的马,仰脸问说:“你是江小鹤吗?”

  江小鹤点点头说:“对啦,我离家十二年了,现在才回来。你们的爹多半是小时跟我在一块儿玩的朋友。”

  有个女孩子就跳起来说:“村里的人都知道你,听说你出外找人学武艺去了,要给你爹报仇,要杀鲍老头子跟鲍罗锅。他们都怕你!鲍老头子才跑了。”

  江小鹤心中感慨万端,又笑著问说:“村里的人说我好还是说我坏呢?”

  女孩子们一齐说:“都说你好!都盼著你快来。鲍老头子跟他的儿子徒弟太可恨了!尽欺负人!”

  江小鹤不禁心中又发起义愤,暗想:果然鲍家父子倚势凌人,受他害的不仅我一家;我真应当将他们全都杀尽,为我乡里除一大害。如此又要立刻回鲍家村去杀死鲍志霖。

  有个小女孩又忿忿地说:“顶是那姓龙的黑胖子可恨了!他叫推山虎,鲍老头子最护著他。他常来,骑著马胡撞。上年因为买地,他们把陈得寸打瘫了!还不准声张。”

  另一个女孩愁眉苦脸的说:“我爹叫龙二打瘸了腿,后来鲍老头子问是怎瘸的?我爹就说是从驴上摔下来瘸的,不敢说是姓龙的打的!”

  江小鹤忿忿地站立,发了半天怔,他的面气得发白,便点头说:“回家告诉你们父母,我一定将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杀死,为你们除害。”又指了指那棵柳树,问说:“这树上是被谁砍的?好好的树,留著给过路人乘凉不好?为甚么拿刀砍的横一道,竖一道!”

  小女孩都说:“这是鲍老头子的孙女阿鸾砍的。她天天骑著马来回跑,走过这棵树她就砍一刀,有时还砍两刀、三刀。她恨极了这棵树!”

  江小鹤一听这话,不由头上迸起来青筋,心说:啊呀!原来阿鸾一向是恨我呀?不但恨我,她还恨这棵树,恨我们儿时之事!既这样,我还想念她作甚么?她在秦岭是生是死,我正好不必管她了,于是自己向自己冷笑了一声,便上了马。向那几个小女孩点点头,他就挥鞭催马直往南去。

  那几个女孩还在后面望著他。

  江小鹤越走越远,心中燃烧怒火,浸蚀苦液。晚霞发著血色的光芒,照著他转过了山角,向紫阳道上走去。由镇巴山往紫阳须穿过巴山,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江小鹤本可以一鼓气赶到,可是这时天色太晚了。他又因今日所尝的悲痛过深,所受的刺激过重,气愤得使他又头昏,五脏都像是炸裂了。

  他就想:今天且忍耐著,找个地方养养精神,明天再往紫阳,结果了龙志腾、龙志起、贾志呜三人的性命,然后再去找鲍昆仑。

  于是他就在一处很小的镇市上,寻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把行李和宝剑解下来,将马交给店伙去喂,找了个单间房,进屋歇息。店伙给他送来了饭莱,并点上灯。

  江小鹤用过了饭,他因为屋中热,就解开了胸扣。忽然由他怀中掉下来一个东西,就是那天在山涧下拣起的小鞋。他一生气就给摔在地下,骂了声:“阿鸾,没良心的女人!”

  忿忿地往床上坐了一会,脑筋又转了过来,暗想:“我是她家的仇人,她对我没良心,我应该恨她吗?再说……”

  江小鹤就回想起最近与她见了三四次面,一次是在灞桥,一次是在长安,最末一次是在秦岭。顶使自己难忘的就是那夜的情景,自己追了窑洞去救他,跟她说:“阿鸾你快随我走吧!”

  她却惨凄凄娇颤颤地回答:“我跟你到哪里去?若不是为你,我也落不到此地!”

  后来自己就将她扶起,她就那么婉转依从著自己。

  把她挟在那山崖上,放在大石上,她似乎还婉转的哭泣,……她哪是没良心的人呢!她并没忘了小的时候我们俩好的事情。

  不过事情逼到这里,她也是没法子罢了!……这样一想,便把对阿鸾的恨意完全消失,自己只是难过。又怀疑阿鸾也许是没死,没丧在猛兽的口中,所以又恨不得立时回到秦岭再去找一找。

  他发著愁,呆呆地,眼望著墙上一盏昏暗的灯。他不禁垂了几点泪,便想,没法子!我跟她并没有甚么前缘,一定是哪辈子有些孽债。别管她是死是活,我终身不娶就是了!

  下了床,由地下拾起那只小鞋,就著灯细看。只见是红缎子绣花的,做得很精细,碰巧还许是出于阿鸾的亲手。

  江小鹤不禁又发出一阵爱慕、思慕。转又一想:这是不对的,大丈夫作事得有决断!何况阿鸾已嫁给纪广杰。即使阿鸾没死,我也不能将她强占了。她若真已死了,这只鞋我得设法交给纪广杰。于是便把绣鞋放在行李包内,枕著包里,躺在床上,少时便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起来,江小鹤精神焕发,胸中的仇恨又涌起。用了些早饭,收拾好了行李,便去备马,然后付清店账,牵马便顺著朝阳大道走去。

  当年他曾随阆中侠来过紫阳,所以这里是他的熟路,马行得很快,走了不到三个钟头便来到了紫阳。他知道龙家的靖远镖店是在城西关,他先到南关,找了一家店房进去,吩咐店家先别卸鞍鞯,只喂点水就行,自己要先去办点事,随后就回来。

  店家答应了,江小鹤就抽出来宝剑,往店外走了。那店家非常注意他,但江小鹤却从从容容,不像有甚么急事的样子,离开南关就往四关走去。

  少时就来到靖远镖店的门首,只见门前很是热闹,停著许多辆草,有不少镖头样子的人在出入。

  江小鹤提著宝剑便往里走,就有几个人将他拦住,说:“你是干甚么的?有甚么事?”

  江小鹤却推开众人闯进了里面,这时只见从那柜房里走出一人,江小鹤认得,这人是破浪蛟贾志鸣,也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之一。

  十年前阆中侠来此,他曾被阆中侠的宝剑所伤,现在看这样子,他的伤是早已好了。

  当下江小鹤蓦然跃步上前,一把就将贾志鸣抓住,提剑骂道:“姓贾的,你还认得我吗?”

  贾志鸣吓了一跳,瞪著眼,仔细把江小鹤看了一番,就说:“啊呀!江小鹤!”

  此时旁边的人都已抄起来兵刃,贾志鸣脸吓得惨白,立刻向众人摆手。

  江小鹤却扬起宝剑,冷笑著说:“随你们多少人上前,我江小鹤决不畏惧。晚间我若来,就不算英雄,现在我白天来,随便你们跟我争斗。可是你们得知道,我来找的就是龙志腾、龙志起和贾志鸣,与别人都不相干。我决不愿伤害与我无仇的人,可是你们若不知好歹,敢拿兵器来对我的宝剑,那可就是找死了!”

  这些人本来都是昆仑派的徒子徒孙,刚才还不知道这持宝剑闯进来的是甚么人物,如今一听原来他就是江小鹤,就齐都不敢近前,只把眼睛瞪著他,仿佛要看出这使他们昆仑派慑服的人物到底有甚么奇秘之处。

  贾志鸣的脸上还缓不过颜色,他磕磕绊绊地说:“江……爷,你别急,就是你要报仇,也得先讲讲理,前天我就知道你要来,别人都跑了,可是我不跑,因我问心无愧。你爹江志升是我师弟,他犯了错,鲍老师父叫马志贤来找我们三人。师父的命令,我不敢不依,可是我的心里真不忍。追到北山,追著江志升,我敢对天发誓,我连一鞭子也没有抽他。他死了,我还埋怨龙志起,龙志起还几乎跟我打起来!”

  江小鹤瞪眼说:“杀死我父亲,是龙志起下手的吗?”

  贾志鸣说:“事情既弄成这样,我不妨把那真情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别胡乱伤人,那回……”

  贾志鸣怔了一怔,接著又叹说:“那回老师父虽把我们找了去,吩咐我们见著江志升就杀死,可是我真不忍,去南山搜了几天没搜著。

  有一天晚间忽听鲍志霖说:‘江志升偷偷回到家里,又溜走了。’

  我们就在几个村子搜,没搜著;第二天老师父带著我们三人追到北山,就追到了。老师父可还没有发话,龙志腾正用鞭子抽你爹,龙志腾起性子急,他就一刀……”

  这时突见那深青色脸,大胡子的龙志腾手持昆仑刀,带著一干人进到门里,他凶狠狠地指著贾志鸣骂道:“贾志鸣,你丧了良心,你怕江小鹤,到这时你推干净!”

  江小鹤将贾志鸣放了手,回身抡剑就杀龙志腾;龙志腾挥刀与他相拼,旁边的人也都上了手,贾志鸣却急说:“大家别乱搀!江小鹤你到川北找龙志起去吧,你爹是他一人杀的,连我师父都没下手。冤有头,债有主!……”

  他还没嚷完,就见江小鹤如同一只猛虎似的,困陷于羊群之中,但由著他横冲直撞,一霎间,就被他砍倒了几个。他的宝剑上下翻飞,那龙志腾虽然身体强壮得如一只熊似的,刀法也很好,但战了不到十回合就被江小鹤狠狠地一剑劈倒,当时一些人就大喊道:“出了人命啦!别放走了凶手!”

  江小鹤却杀出了重围,身子随剑光闯出门外。

  门外街上,这时也十分骚乱,有别家镖店里的人和官人全都来了。一齐拿著兵刃向江小鹤来截杀,江小鹤本可以很不费力,就戮倒了这些人,扬长而去。但他不肯多杀伤人,一出镖店门首,他就跳到一辆停放著的骡车上,他登上车棚的顶上。

  那些人把车围住,用长家伙向他来扎、砍,江小鹤的剑拨开了那些兵刃,在车棚上一耸身,就从那些人的头上跳过去,登上了一家屋子。

  下面有几个会蹿房的就也蹿上来要捉他,但一到临近,就被江小鹤用剑磕开了兵刃,用脚踹下房去。一连踹下四五个,只要被他踹下去的,就爬不起来了。

  于是江小鹤又像一只豹子,蹿越著,踏过了许多房屋,就回到南关那家店房,跳下房去,到马棚下解马。这里店家忽见这位客人由房上回来了,他就吓了一跳说:“哎哎呀!怎么回事!”

  江小鹤将剑入鞘,牵马急匆匆向外就走。到门外飞身上马直往南去,走了不远就听身后蹄声乱响,原来是有十多匹马追下来了。

  江小鹤回首微微地一笑,就鞭马急走,后面那些马竟追赶不上。

  江小鹤往下跑了十余里,面前就是一道小溪,他骑著马沙过水去,到了对岸,他就下了马,让马在溪边饮水,他就站在溪边向北去瞧。

  只见那些匹马,渐渐赶到临近,其中还有头戴红缨帽的官人,于是江小鹤又骑上马走去。两旁是水田,当中是一径小路,他这匹马走下了三四里,便走进了面前那苍翠无边的巴山。

  在山路中又走了多时,又出了山口,,这就是川北地面,这是他十年前的旧游之地。他在这里有许多朋友,但早先他来时,不过是个杀人的亡命小孩子,而今日他却是个身负奇技的彪形大汉,于是他昂然地策马缓缓地走。目的是先到阆中府去探望阆中侠,不过更希里路上能遇著一两个熟人,好托付他们给打听鲍昆仑和龙志起的下落。

  他取道通江直往西去,每逢行过山路之时,他就将当年阆中侠给他的金铃挂在马上。那一般山上的强盗虽然不下山来送酒,也不知他即是江小鹤,但见他身高马大,气魄昂然,而且带剑独行,就晓得是个有本领的人,不敢下山来劫他。

  川北的大地上,这时正在夏末秋初,虽然天气还很炎热,可是山上那些葱茏的树木已由绿渐渐变得有些黄了。十年来,自从阆中侠徐麟在镇巴与鲍昆仑交手失败,他便绝迹江湖。因此川北没有了甚么武艺高强的人,便像是没有了管主。各山上盗贼增多,一般略会武艺的人也在江湖上倚强凌弱,最强横的就是一个名叫张黑虎的。他住在巴中,早先曾从川南有名的侠客涪洲虎高隆学过武艺,后来又在江湖上遇著怪侠铁杖僧学过几天铁棍,于是他就横行江湖,结交各山强盗与江湖恶棍,无所不为,因此六七年,他就成了“川北一霸”。这时,川北又添了一个恶棍,那就是紫阳三杰之一,推山虎龙志起。

  这龙志起是鲍昆仑门下行三的弟子,他是鲍昆仑的唯一宠徒,他与龙志腾、贾志鸣三个人合资开了一座紫阳靖远镖店,二十年来,不但挣了个“紫阳了三杰”的名头,并发了很大的财。他跟他哥哥分了家,独自在镇巴、汉中、紫阳,各处置了许多产业,他已是个富翁了。他除了家中老婆之外,在别处也有几个女人,那女人里有个年岁最小的,才十六七岁,这些事他瞒得极严,只有贾志呜略略知道。

  他曾拿刀威吓过贾志鸣,道:“只要你敢把我那些事告诉师父,我就先要你的命!”因此他与贾志鸣非常不合。这回,他被江小鹤所逼,到川北来,只是靖远镖店所存的银子他就带走了七八百两。他不想再回紫阳去了,连他那几个女人他都不愿要了,他要到川北另找新的。但是想要在川北立足就须先要结交张黑虎,这他不发愁,他觉得只要拿出钱来就能结交。

  龙志起来到川北的时候,比江小鹤早半个多月,他虽是单身,但非常阔绰,骑著黑马,穿著青色暑凉绸的裤褂,用黑绸子包头。他本来长连鬓胡子,现在他剃得精光,黑胖的大脸发著光亮,但有时也笼罩上一层阴暗,那就是他想起江小鹤来了。他常常自己骂著:“江小鹤那狗娘养的,一个癞头孩子倒不怕他,可是老子的师父真怕他,这有甚么法子!娘的,早知道这样,十年前在北山里还多砍江志升几刀呢!”一路上,他寻花问柳,喝酒赌钱,遇见美貌一点妇女他就拿眼去盯,嘴里胡说八道,他简直凶狂了。

  这天他走在一个地方,名叫螺狮岭,山很深,道路非常不好走,迂回宛转,有时只行在峭壁之上,下面就是万尺多深的山涧。

  在路上他遇见了一辆骡车、两匹马,因为天热,那骡车打著草帘。龙志起的马在前面,他回头一看,就看见车里有两个妇人,在外首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里首却是个花容月貌的少妇,穿著粉红绸子的衣裳,流著云髻,耳下两个金坠子滴溜溜地放光。

  龙志起就收住马不走了,后面押车的是两个穿官衣的人,都带著腰刀,穿著快靴;有一个还衔著旱烟袋,他们彼此说著闲话,没大注意前面骑马的这个黑胖子。车中的女人却叫赶车的放下了纱帘,龙志起两只大眼仍然向那纱帘盯著。

  少时,车将要来到临近,龙志起就向那两个官人一一抱拳,说:“两位大哥,我迷了路啦,要往巴中去,从这儿走行吗?”

  那两个官人一齐把眼睛向龙志起扫了扫,那抽旱烟的有四十来岁的人,就说:“也行,不过绕点远,你是干甚么的?保镖的吗?”

  龙志起点了点他那大黑脑袋,皱著眉说:“倒霉!娘的!五个保镖,从西安府到成都,走在半路,我就病了。别人都走了,便把我一个人扔在万源县一家晦气店里,趴了十多天,幸亏他娘的我还没死。现在还得追赶他们去,要不将来回家,多丢人,饭碗就去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黄瘦的官人就笑著说:“你真时运不济,今年川北的时令不好。夏天出门的人又容易中暑,我们这回走了百里路,就瞧见好几个地方都从店里往外抬棺材。”

  龙志起往地下唾了口吐沫,他就跟那两个官人并马而行,谈著闲话。问了一问,他才知道车里是蓬安县正堂的家眷,他们俩是县衙官人,如今是从兴安府把官眷接来,送往任上去。这两个官人像是久走江湖,对于路径非常的熟,虽然遇著龙志起这样相貌凶恶的陌生人,但他们并不惊异,只是盘问龙志起的来历。

  龙志起就说:“我是西安府利顺镖店的镖头。”

  那年纪稍老的官人立刻就说:“西安府利顺镖店,那不是金刀银鞭铁霸王葛志强开的吗?老哥你可是昆仑派?”

  龙志起一听,这官人全都知道,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含糊地答道:“不错,我可不是昆仑派,我要是昆仑派,那可就好了,那几个家伙还不至把我扔下。”

  立时那年纪较轻的官人,又请教他贵姓,龙志起脱口就说:“我叫江小鹤!”

  那两个人倒没有介意,相谈著,又转过了一道螺狮形的山岭,前面的那辆车,后面的这两匹马,就加快的走了,把龙志起给丢在后面。

  原来前面的山路极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马只能双骑并行,两个官人似乎早看出了龙志起的形迹可疑,他们就催著马快走。因为只有度过这道危险的山路,再走会儿,就可以出山了。上面的鞘壁悬崖,横生著树木,下面都是烟云荡荡的深涧,连只飞鸟都没有。

  龙志起在这时,凶心顿起,催马踏踏地赶到,他说:“两位老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我不认识路呀!”

  那个年轻的押车在前走了,年老的敷衍著龙志起,与龙志起并马而行。他的马在外首,龙志起的马在里首,他这时的脸色是非常地惊惧,但又直向龙志起赔笑脸,拿著他那旱烟袋,装了一袋烟,交给龙志起,笑著说:“老兄,来一袋烟!”

  龙志起却瞪起眼来,蓦然用手一推,那官人就一声惊叫,由马上堕下山涧去了,那匹马也惊奔起来。龙志起这匹马也随之惊奔,几乎也连人带马摔下涧去,他立刻跳下马,抽刀就追上了前面的车,追上了那年轻的官人。

  那官人也下马擎出腰刀,相拼道:“好强盗,你敢打劫官眷!”

  龙志起瞪眼说:“哼,官眷!那是咱的女人!”

  当时两口刀锵锵地斗杀起来,龙志起虽力猛,可是那官人的武艺也不弱,二人在这险峻狭窄的道上战了有十余合,龙志起的左肩膀挨了一刀。可是他又翻刃去战,又几合,他就将这官人也劈下了涧去;他的肩膀流著血,眼看那辆骡车已经惊跑远了。龙志起回来找著了他那匹马,骑上马就去追,一面大喊;“赶车的,狗娘养的,站住!你不要命啦!”

  前面那辆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也下来。

  龙志起追赶过来,抡起刀背向那赶车的人腰上做了两刀背,赶车的惨叫起来。龙志起又到车前扯开车帘,车里的两个女人都已吓得惨无人色,龙志起伸著他那大手,把那仆妇揪出来推下车去,他就伸手摸了摸躲在车里那少妇的头发,咧嘴狞笑,说:“小嫂子,你归我啦!”

  少妇吓得哭叫起来。

  龙志起翻了脸,由马上爬进车里,揪住那少妇就狠狠撞了一拳,骂道:“娼妇!你敢声张!老子是江小鹤,四方闻名的英雄!你这娼妇若顺著我,老子错待不了你,你要敢喊叫一声,老子就要你的命!”

  又钻出车来,把他马上那大包里扔在车上,打开,把几封银子碰了碰,说:“你瞧瞧!贱妇,老子有银子,跟老子受不了苦,想甚么有甚么,比你作正堂太太强得多!”

  又下车来,把那跪地求饶的仆妇砍了一刀,随就提著那赶车的耳朵,揪起来,持刀威吓说:“快上车!赶著快走!听老子的话,你要敢露出一点马脚来,老子立刻就拿刀杀死你!”

  赶车的哪敢违背,一面“哎哟哎哟”地叫著,一面答应。

  龙志起把银两包里又拿到马上,撕了一块布,把肩头受伤流血之处堵住,又拿出一件紫色的绸褂穿在身上。他逼著赶车快走,他骑马在后面压著,车里的少妇还在呜呜地哭,龙志起却拿刀背打著窗,威胁著说:“不准哭,出了山找店房,咱老子就跟你拜天地。”

  他得意地走著,肩膀虽然疼,但心里却是快乐的。暗想:还是到外省来好,在家里,嫖窑子都怕师父知道,还得提防那狗娘养的江小鹤!他随就又骂起来,忘了他刚才曾冒充过江小鹤,又把江小鹤骂个不休,并且扭著他那黑胖的脑袋,四下张望,恐怕刚才他作的那件事在高处有人看见。可是这四下群峰交错,峻岭绵延,倒是没看见一个人。却见车棚上有一双箱了,两份行李,都用绳子绑著,心说:他娘的,今天我还许人财两得呢,蓬安县正堂的家眷,箱子里还没有几只元宝吗?狗娘养的江小鹤,这也算叫老子发财,没他逼著,老子也不能来川北。此时车里的妇人不敢哭了,赶车的时时用眼溜著龙志起,一面打著哆嗦,一面赶著车走。

  龙志起放了心,就将刀入鞘,可是肩膀的伤处却十分痛,血不住地流。他又骂那被他砍下山崖的官人,更骂江小鹤。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又绕过这股螺狮形的山路,路便展宽了。龙志起瞪著眼,又向赶车的和车里的妇人威吓,又走了不远,就见由对面来了一大队车辆和人马。

  龙志起就吓得变了色,赶紧向那辆车中妇人说:“你们可提防著性命!只要你们敬哼一声,老子可就先杀完了你们,随后一跑!”他先勒住马,叫那辆车也停住。

  等前面的车马将到临之时,他才看出,原是一帮镖车,镖旗上面写著「阆中府”。他一惊,心说:这里边要有阆中侠那可糟!他仔细看,见几个镖头没有他认识的人,他随就做出一副哭丧脸,说:“诸位别往前走了,前面有强盗,把我的肩膀砍了一刀,幸亏我们逃的快!”

  那边几个镖头立时都慌得变了色,齐说:“有强盗?一共是多少人?”

  龙志起说:“只是一个,可真凶,他道出字号来,自称江小鹤。”

  对面的镖头部直了眼,有个黑脸大胡子的人,身体比龙志起还胖,他仿佛是大镖头,向他的伙计们摆摆手,笑著说:“不要紧,江小鹤是咱们的老兄弟,我有十多年没见他了,他见了咱们,决不能不让开路,早先我待他有好处。”说著,这大胡子的人带著镖车走过去了。

  龙志起回首再向车上插著的镖旗去看,才看详细了,原来是阆中府福立镖店的,他不由吸了一口凉风,心说:“了不得!江小鹤在川北也有名头,他的熟人多,他的名字冒充不得!”随又瞪眼,催著那辆车快走。少时就出了山口,赶车的就战战兢兢地问:“老爷!把车赶到哪儿去呀!”

  龙志起此时倒没有了准主意,眼看山尽路宽,遍地是田林庐舍,两股大道,哪股道上都有不少的行人,龙志起倒害了怕。他掀开车帘又往里看了看,看见那坐在车子里的少妇还垂头啜泣,如同死美人一般,他倒觉得没甚意味,刚才在山里也是自己昏了心。可是要想把少妇扔下,自己白挨一刀,他也不甘心,至少他得找个地方把这个少妇霸占一夜。

  他这时也分不出来方向,就用手向左边一指,喝道:“往那送去,一直走!”他这一伸胳臂,左肩膀又扎心地疼,他恨得右手挥鞭,向那赶车的抽了两下,喝道:“快点赶著走!敢露出一点马脚来,龙二太爷立刻要你的脑袋!”

  那赶车的听龙志起一会儿自称是江小鹤,一会儿又骂江小鹤,如今又自称龙二太爷,他简直不知龙志起是怎样的一个强盗。他只得听著话赶著车,往南走了三四十里地。

  龙志起一看眼前有城池,他就大喊一声,叫车停住,他抡起马鞭向赶车的又抽骂道:“你安著甚么心?到城那边去作甚?你要去报官吗?”

  赶车的吓得战战兢兢,几乎哭出来,说:“老爷!你不是叫我一直走吗?这股路就一直通江口镇!”

  龙志起又听见车轮响,回头一看,后面又有三辆车来了。他就瞪眼咬牙地,向车夫说:“小声!小声!快走!”车夫只得摇著鞭子,赶著车往南。又走了不远,就到了前面的江口镇。这座镇城真不小,街道繁荣,简直是一座小城池。

  才进了街口,龙志起就赶紧找了家店房,叫车赶进门里,他便一掀车帘,向里面说声:“下来吧!”

  车上的少妇此时还泪迹未干,她低著头,扭著腰肢,慢慢下了车。

  龙志起这才看清,原来这少妇的粉红袄下配著绿罗裙、红绣鞋,脚儿真小。龙志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伤疼也忘了,他笑著,伸手要搀这少妇,少妇却一甩手。龙志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迹,他赶紧躲到一边。店家就给找了一间房子,是在里院,少妇就先进去了。

  这里龙志起叫车夫把车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来,一件一件都送到屋里,他自己也用他那没受伤的胳臂,提著他马上的那只大包里,拿著刀,也进到屋内。

  此时那赶车的人刚把那只箱子放在地下,一见龙志起进屋来,他转身就走,龙志起盯了那赶车一眼。

  这时那少妇是坐在板床上,她流著泪向龙志起急急地说:“你赶快把我送到蓬安县,我便甚么话也不说,要不然,我喊起来,你被衙门拿住就是死罪!”

  龙志起却咧著大嘴笑了笑,悄声说:“小嫂子,你别吓咱哩!我也早瞧出来啦,你不是甚么好货。龙二太爷带了你来是抬举你,你别不识相,还别以为龙二太爷是强盗。我在家里有两三个大买卖,一年赚三四千银子。我置著五顷多田,老婆也有五六个。现在,二太爷是同人怄了点气,出来散散心,你这样儿的我花钱买一百个也买得起,可那没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著你,恰好没有别人,我才知道咱们是有缘。乖乖地,从著二太爷,包你享福不尽。你要是还忘不了你那鸟正堂,哼!那就说不得啦,老子的脾气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

  说著他又笑著,伸手要去摸少妇的脸。少妇就要喊叫,龙志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发凶,忽然想起刚才那赶车的形迹可疑,他赶紧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车还没有卸下,可是那个赶车的人没有踪影了。

  龙志起不禁大吃一惊,暗想:那狗娘养的,莫非是报官去了吗?于是他惊慌著跑出门去,两眼东张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见那边的街上乱了起来,看见几个戴红缨帽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棍向这边走来。

  龙志起立时脸色都吓黄了,抹头就跑。跑回房里要去拿刀,一拉房门,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惊得叫了一声。原来那少妇将汗巾挂在墙上一根钉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悬,手脚还在挣扎著。龙志起这时甚么也顾不得,只把大包里背起来,手提著昆仑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还没顾得去解马,那十几名官人已闯了进来,由那赶车的人领头,指著龙志起说:“就是他!”

  立时官人们扑上来捉他,龙志起连大包里也扔在地下,抡动昆仑刀向官人就砍。霎时就被他砍伤了两三个,他的头上也吃了几棍,凶狂地夺门而出,摇晃著大刀,撒腿就跑。

  后面的官人喊著追拿,龙志起就像一只狗熊似的,疯奔著,见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还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气了,他才一滚身躺在路旁的稻草里。喝了一口泥水,赶紧又爬出来,瞪著眼去望,因见官人没有追来,他才喘了几口气,又忿忿地想:我的银钱、衣服、马匹,都扔在店里,就这么完了吗?不行,他就要提著刀回那镇上,抡刀大杀一阵,把东西都抢回。可是又想:那镇上太热闹,人太多,想必有个大衙门,官兵不少,我要被他们捉住,就得杀头。

  于是,他连在这里也不敢停留,就穿绕著田畔村落走去,有几条大狗就追著他乱吠。有在田里做事的妇女,一看见他浑身泥水,大脑袋上满是黑泥,瞪著眼提著那口大刀,就都惊得“呀呀”地百叫,就有男子拿著锄头要追他。龙志起本想抡他的大刀杀些个人,可是这时他那肩上的刀伤浸进了水,痛得他头晕,右脚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摇摇点点地使他再也没勇气。他晃晃荡荡,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面又是一脉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随之倒下,骂道:“他娘的!这都是江小鹤那狗娘养的害得我!”

  他躺在山有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蚂蚁咬了几处,痒得他心都发急,他就用双手去挠。可是,动右手不要紧,只要一动左手,那肩头上的伤就彻骨地病,痛得他不住“暧哟暧哟”地乱叫。他想:这时若在家里,刀伤药随便用,有老婆伺候著,凭这点伤,三五天准好,现在可就许死在这里,这都是江小鹤害的我。

  此时,他又恨起他师父,他又骂:“那老头子!当年杀江志升是你的主意,杀死了江志升,你还养著他的儿子,把他娘的养大了,现在他要报仇,你怕了,躲起来了,不管我!”

  骂了半天,他眼前仿佛又飘荡著那店房里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没死。又想自己的大银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赶车的,骂道:“那狗养的!”

  于是他又想跑回到镇上,出了这口气。可是他又想:那非得会蹿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虽很在行,可是这些年早不练了,身子享惯了福,连个篱芭也跳不过去了。

  他想了半天,又气又恼,这时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觉著饿了,便想到哪里抢些钱,抢生吃的,顶好再抢一匹马。他随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脚低一脚地藉著星月的微光走去。过了许多村庄,也看见了许多高墙,高墙里就是当户,他却无法偷盗。连那些蓬门小户都是彼此为邻,有大狗守夜,没容他到临近,狗就吠了起来。近处的狗一吠,远处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并且还得赶紧躲开。

  直走了一夜,将发晓时,他才看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个平坦僻静的地方,睡了个大觉。醒来,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龙志起就在这山里做了强盗。

  他人在山中一连潜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贩菜的。劫上一点钱他就出去找个小村镇,买碗饭吃,买壶酒喝,回来又在山里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见山路上过来一个书生,带著个仆人,一共是两匹马,马上带著色里,还有书。

  龙志起便跑下山来,把道路截住,那书生和仆人都是绵羊一样,一见了这恶鬼似的强盗,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龙志起却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两人死没死,他抢了一匹马就走。将走出山口时,他又下了马,把那马背上的几卷书全部扔了,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两套衣服,只有十多两银子。龙志起又骂了几声“晦气”,把自己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劫来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连穿都穿不过来,他只得敝著钮扣,就这么穿著一件春罗的大褂,露著航脏的有许多长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里,骑上马就走。他依然不识路径,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专走村镇。

  又走了一天,糊里糊涂来到一个地方,这时天色晚了,四面有点发黑,村子倒有,可是没有镇店,走在一股路上,两旁是水田,当中的道儿很窄,忽然听得滴铃铃一阵铃声,龙志起就吃了一惊。

  心说:“哎呀!铃铛响,莫非阆中侠来了?如果遇著那狗养的,我可就没了命!”勒住马站了一会,两眼野鸡似地前后去看。

  此时铃声就渐渐地近了,原来是从后面来了两头小驴,一前一后,前边这驴是灰色的,后面是黑的,两个骑驴的都是女人。

  一见了女人,龙志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几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后去看。等著那两头驴来到了临近,龙志起把马让了让路,那两个骑驴的女人就从他的马旁擦过去。他看见前面是老婆婆,年岁大概有六七十了,后面却是一个少妇,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残霞余光,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少妇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个妇人还年轻,仿佛还漂亮。龙志起立时又生了歹意,在这荒凉无人,天又薄暮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强暴。

  但见那老婆婆还看他一眼,那少妇竟连扭扭头都没有,同时又见这少妇身段极为窈窕,轻快地催著小驴得得地走著,铃铛乱响,简直真有几分像他的师侄女阿鸾。

  龙志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马,紧跟著那两头驴去走,相离不过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后面唱著,唱著极淫秽的小曲,后来他又自己胡说八道。但前面那老少两个妇女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他,连头也不回。

  龙志起又自己说:“老子名叫江小鹤,这回到川北来,就是为说个婆娘,倒楣!总是说不著好的!”

  前面的少妇仍然不回头,龙志起就催马向前去赶,可是前面那两头小驴也都加快了步子,铃声也加紧,跑得很快,他这匹马竟没追上。

  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是一处小村落。有石垒的短墙,矮矮的只有三四间茅草房,两头驴一进了村子,就有一条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欢迎它的主人。

  又听有小孩子的声音,嚷著:“姊姊,外婆,你们怎么回来晚了……”

  那老少两妇人大概也说了几向话,龙志起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树,将马系上,随手抽出刀来,就提著刀,压著脚步,慢慢向村里走去。

  这时村里已然昏黑,有几棵树,树叶刷拉刷拉地乱响,那两头驴和狗,都被赶到石墙里面去了。龙志起走到石墙旁去看,这石墙本来很矮,龙志起在墙外一站,就露出脑袋看了看里院。只见那几间房子部有灯光,房里人语喧杂,并有娇媚的笑声,龙志起就想爬过墙去。他的两只手刚搭在石墙下,不料院里的狗看见了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同时迎面那间屋中的灯光也忽然灭了。这倒把龙志起惊了一跳,他立刻一缩头,还没有转身,却听身后喂的一声,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声,赶紧又抡刀回身,就见眼前闪闪荡荡的一个矮子,像是个小孩,抡棍又向他打。

  龙志起气极了,抡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开了,龙志起又抡刀去道。

  却见出那石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手中使的大约是宝剑,挟著风声,向龙志起就刺。龙志起赶紧用刀去磕,只听当哪一声,对方的宝剑倒是被他磕开了,可是人家反进一步,拧剑向他又刺。龙志起刚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挡,却觉对方的剑势极快,他的右胳臂一阵疼痛,立时抛刀在地,狂叫了一声。对方又嗖的一剑,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暧哟暧哟叫了两声,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还不住抡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头,打得龙志起越发的叫唤。

  那使剑的人这时发了话,原来正是那少妇。

  龙志起昏晕中就听她说:“弟弟别打啦,回去吧!”

  待了一会,仿佛那姊弟两个已经回屋去了,又出来个男子,拉著龙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龙志起痛得已然昏过去,半天方才醒来,只觉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满天星斗,四周静静地没有一个人,龙志起觉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骂自己,说:“我瞎了眼!惹上这么个刁妇,现在可怎么办?死在这里还不要紧,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么冤!”又骂:“江小鹤,狗养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几步,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著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马。把身子倚著树身,站立著,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著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著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

  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

  龙志起呻吟著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

  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著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著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剑药。

  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著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甚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

  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甚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

  龙志起这才仿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纤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

  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四五日,侥幸竟没有人查觉出他是杀人的强盗。他在店里除了伤痛和心里烦恼之外,其余倒还舒服,于是渐渐地胆也壮了。

  这天他就叫店家请来一个会文笔的人,龙志起躺在板床上,嘴里说著,叫那人写。写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说:“要遇见往汉中去的,就托人把我这封信交到紫阳靖远镖店,叫我的伙计带著银子来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阳,一定酬银三十两,这封信上写得明白。一半月后我的伙计来了,除了店饭账,我还要多送你们些钱。可是千万嘱咐那个送信的人,不到紫阳不许他在路上露出这信来,也不许说我在这儿住。因为我有仇人,仇人是个强盗,那强盗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过了两三天,店家托了往陕南去的客商,就把龙志起写的信带走了。龙志起还在这里养伤,连屋子也不敢出。行李里,有他抢的那二十几两银子,又有那匹马给店家做押账。店家倒还按时给他送饭到屋里,可是龙志起是贼人心虚,时时怕有官人来捉他,又怕在小村里住的那少妇来杀他。尤其怕江小鹤会追到川北来!所以,只要听见窗外有一点响动,龙志起就心惊肉跳。

  这天,他才吃过午饭,正在床上躺著,心里很著急。暗想:我来到这里已有五六天了,伤还不好。这样天天在房里趴著,不敢见人,多么叫人著急!正在用拳头捶床,连声叹气,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志起!”龙志起立时惊得打了个冷战,以为是甚么人来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么也没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边是一件兵刃也没有了。此时就听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说话,龙志起坐起身来,侧耳向外去听。只听那说话是老声老气的,越听越熟。他就把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把一只眼凑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来院中有一人牵马站立,身材高大,银鬓飘洒,正是他的师父鲍振飞。龙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欢,暗道:“师父一来,我就不怕谁了。”可是又害怕,因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几件事,都是大犯昆仑派的戒条,师父一定是在路上听说了那件事,才找我来的,要来割下我的脑袋!因此龙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点声儿来。赶紧躺在板床上,闭著眼,直挺挺地装睡。

  这时老拳师已在院中向店家打听明白了,知道这房里住的是个姓龙的,前些口到这里,因被强盗伤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师就一拉门进到房内,又叫声:“志起!”

  龙志起这时,心里惊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滚下床去跪倒,求老师父别杀他。他想说:我虽然抢了个婆娘,也追逐过一个少妇,可是一点便宜没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银子,挨了两刀!

  他这些话还没说出来,但听鲍老拳师又说:“志起!你醒醒,我来了!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

  奇怪的,这声音又十分慈祥、温和,龙志起又觉出他师父不像是来要他的命的样子。他就装模作样的呻吟著,微微睁开了他那两只贼眼,看了他师父一下,就装做惊讶说:“哎呀!师父!……”

  他要下床行礼,鲍老拳师却把他拦住,说:“你躺著,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

  龙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连肩膀的伤都叫他师父看了,随后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说:“师父!咱们昆仑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们逼得有家难奔,有亲难投。我来到川北本想逃个活命,没想到,娘的……”他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说:“师父!差一点,咱们爷儿俩就儿不著了!”

  鲍老拳师先是叹气,后来就一声也不响,硬朗的身躯直立著,沉著一张猪肝色的紫脸,那银胡都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如此把面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声冷笑,这俩冷笑极为可怕,吓得龙志起全身都凉了。

  只听鲍老拳师又问说:“是甚么样的强盗把你伤成这样?你跟我学艺多年,你还是我门下最出众的人,为甚么你就这样无能?任凭别人伤他?你跟我所学的武艺都抛在哪儿去了?”

  龙志起却答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才想起来主意。心说:在这儿终久不妥,不容我伤好,事情就得闹穿,到那时,就是官人不来捉我,师父也得要我的命,还是赶快往远处逃吧!

  于是龙志起就说:“师父!你老人家带著我往这处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面去,这里还是不行!江小鹤他也追来了,我这几处伤就是给他害的!我受了伤还没敢声张,只说是叫强盗给伤的,因为咱们惹不起江小鹤,江小鹤在川北的朋友多。师父,咱爷俩还是躲远著点去吧!”

  他这话说出,本想他师父的面一定要惊白了,也许就惊昏过去,然后带著他就走。却不料鲍老拳师已与前不同,听说了江小鹤,他的面就气得更紫,瞪著两只大眼,问说:“江小鹤他对你提到我了没有?”

  龙志起说:“他没提,他只是骂,说只要他找著师父你,就必要把师父……”

  鲍老拳师却气得把脚一跺,咚的一声,像根铁柱子碰在地里,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骂道:“江小鹤!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来,他以为我鲍昆仑真是怕他吗?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来!”

  龙志起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回事,赶紧坐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生气!”

  鲍老拳师摆摆手,缓和了一点,但仍喘吁吁地说:“志起!你不知道,江小鹤他爹虽是我给杀死的,可是我待他并不错。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里,我不费力便能剪草除根,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学成武艺来逼我?”

  喘了喘气又说:“只是我那时正想作个善人,不愿像年轻时,那么任意而为,所以我便留了这条祸根,留下这么个祸种!他逼得我祖孙离散,叫阿鸾草草潦潦嫁了纪广杰,现在还不知他夫妇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岁,躲到山阴谷,在贺铁松家中,受了他那些儿孙许多说不出来的气。结果我在那里也停留不住,一个人飘流到四川来,你不知道,我走的时候,鲁志中环送了我半程,依著他是要随我前来,说沿路服侍我,被我给怒斥了一番,他才走的。咳!他走后,我真流了一天的眼泪,我一世英雄,偌大年岁,到了这地步,真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忽然又振起精神,说:“可是,我来到川北,我才知道我并不老,志起,你看我不老吧!我的刀法还熟,过金牛峡时,我遇见三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强盗,他们要打劫我。我起先跟他们讲交情,他们不懂,我气了,跟他们打起来,结果我砍伤了他们十多个人,把他们杀得大败。在巴略关,我又遇见一伙,有五六十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手使一杆长枪,身高力大,自称叫甚么黑金刚。我道出鲍昆仑的名姓,他们却笑我是被江小鹤惊怕了的老懦种,我气急了,四五回合便将那强盗杀死。然后我杀退了数十名贼人,闯出了重围,我的身上并没受一点伤,力气还没使尽。由此我才知道,我鲍昆仑不老,我的武艺也并不弱!”

  龙志起见他的师父眉飞色舞,傲气逼人,真像又倒退了三十年。

  鲍老拳师又说:“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提心吊胆,所怕的不是江小鹤,却怕的是江小鹤的师父。真正要是江小鹤来找我,我鼓起勇气跟他对敌起来,真不知结果鹿死谁手!我应当出头,我若出了头你们也不能再受人欺负。我走到通江县就想回长安,去找江小鹤。可是,忽然遇著一个往汉中去的客商,我才知道你困在这里,我才赶紧来看你。现在很好了,江小鹤既然来到川北,我就不必再寻他去了,我等著他,见面决一个生死!”

  说著又哈哈大笑,向龙志起说:“你放心,好好地养伤。你看师父,虽然老,可是也要作出几件惊人的事情,让江湖上晓得晓得,昆仑派不是就完了!”

  说毕,老拳师大踏步走出屋去,高声喊著,叫店家给他找个单间,把他那匹黄色的大马喂起来。他一只胳臂挟著沉重的大包里,一只手提著昆仑刀,到了屋内,都扔在床上。随后就摸摸胡须,站了一会,傲然地又一拍胸脯,走出屋来,就大踏步走出了店房,向镇上昂然走去。他仿佛一只老虎,有时故意地撞人。

  走了会儿,就找了一家酒店,敞开胸脯,大声要来了酒,就拿著酒壶,大口地饮著。这种豪兴,四十年前,鲍昆仑闯江湖时是这样,那时瞪眼就打架,抡刀就杀人,如今这七十多岁的老拳师,又恢复了年轻的无赖样了。

  老拳师就整天在各处找江小鹤。龙志起却在店房中天天提心吊胆,他并非怕江小鹤,因为他并没听说江小鹤已来到川北。他只是怕自己干的那几件坏事:抢官眷、逼死人命、作强盗杀人、爬墙调戏少妇。那几件事都发生在离此不远之处,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到师父耳里,那可就糟糕。师父现在又正凶著!因此龙志起便天天向老拳师说,劝老拳师带著他离开这里,老拳师却不理他。

  在这里住了四天,老拳师没找著江小鹤的下落。因为他气盛,在酒店里跟本镇上的泼皮打了两次架。那些泼皮,虽然都是二十来岁,结实,健壮,个个手中有梢子棍,还有拿著铁尺,但老拳师只稍一抬脚,他们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梢子棍铁尺到了老拳师的手里,一折便成了两段,然后老拳师拍著胸脯道出字号来。本镇上也有几家镖店,镖店里的人一听说十年前打败了阆中侠的鲍昆仑,竟来到此地,便一齐来拜访。

  鲍老拳师见了这些人,倒是颇为客气,就说:“我有二十年没到四川来了,现在是因为仇人江小鹤欺我太甚,我已无可容忍,才索性到川省来找他,我们要决一生死!”

  本地的几个镖头却说:“我虽知道有江小鹤这么个人,可是没听说现在他到川北来。”

  老拳师却冷笑著,说:“他与阆中侠相识,早晚他会来的,我就在这里等著他。我有个徒弟,推山虎龙志起,就是在螺蛳岭中被他杀伤,可是伤并不重,再养几日就可以好了。”

  于是这几个镖头又到龙志起住的屋内去慰问。龙志起却把脸靠在枕上,不敢叫人看出他的面貌。这几个镖师不过是为向昆仑派表示亲近,并未注意龙志起的面目,他们没想到这躺在床上的就是附近几处正在悬赏严缉的杀人强盗。

  这几个镖头走后,龙志起的身子可战栗著,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你没听说江小鹤往哪儿去了吗?”老拳师摇头说:“江小鹤是无名小辈,不大有人晓得他。我想找阆中侠去,一来是向阆中侠打听江小鹤下落。我要跟阆中侠说明,这次我要与江小鹤交起手来,叫他不要在里面帮助姓江的!”

  龙志起一听,就说:“对,对,我想江小鹤现在也必在阆中。师父,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吧!”

  老拳师皱著眉说:“你现在的伤还未好!”

  龙志起立时爬起来,下了床,说:“不要紧啦,我腰上这处伤就算是好了,肩头跟胳臂,那都不拟走路,师父,我真不愿在这儿住著啦!”

  老拳师又看了看龙志起的伤势就点头说:“好!既然你能走路了,明天早晨咱们就动身。好在你也不过是跟随我,无论是见著江小鹤,或我与阆中侠再斗起来,都用不著你上手,你上手也是无用。”

  龙志起一听,他不禁十分欢喜,却又有些皱眉,说:“可是,师父!到了阆中,你老人家一个人去见阆中侠吧!我要到成都看看峨媚虎李大成去,我可不能见阆中侠。阆中侠他恨我,比江小鹤恨师父还恨得厉害!”鲍老拳师想了一想,便点点头,轨说:“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天咱们好赶路!”

  龙志起答应了。当时老拳师又回到自己的屋内,对著孤灯又发了会呆,长长叹了口气就沉睡了。

  次日一清早龙志起就起来了,天还黑著。他急忙著叫店伙喂马备马,一面又去叫师父。

  鲍老拳师也起来,到了院中,仰面看看天上的晨星,伸伸双臂,然后打了一趟拳脚。龙志起在旁看看,见他师父虽因身体发胖,腰躯不甚便利,可是掌落脚起,处处显出来真功夫。

  龙志起也有些手脚痒痒,心说,我跟师父走,一路虽有师父保护,可是我若自己没把兵刃,也不行呀!于是他就走过去,向他师父说:“师父,我的刀也弄丢了。你看我这衣裳,这么瘦这么短,还不是我的,是在路上,有个念书的人,看著我可怜,他送给我的。我那原来的衣裳,又是血,又是泥,早就不成样子了。我从紫阳出来时,带著十几件衣裳,五百多两银子,都给江小鹤劫了去!”

  老拳师不由微微冷笑,说:“江小鹤倒不愧是江志升的儿子,他爹是个淫徒,他却是个盗贼,这全是该叫我们用昆仑刀杀死的东西!”龙志起听他的师父咬著牙狠狠地说了这句话,惊得他的脖子发凉,脸色变黄。

  老拳师又把头点了点,说:“咱们先动身,在路上找个好刀铺,再给你买家伙。你使惯了昆仑刀,旁的家伙你也不能使了,衣服我们在路上再买。”

  龙志起连连答应,此时店伙已把两匹马备好,行李部安插在马上。老拳师就将店账全部付清,然后一同牵马出门。

  龙志起出了门就不住地东瞧瞧,西看看,心里又打著鼓。又因他在床上趴了多日,连马都骑不上去了,鲍老拳师倒觉著他这徒弟很是可怜,随就搀扶了一把,龙志起这才上了马。

  出了市镇一直往西,打算要先到仪陇县,过去仪陇县就是阆中,远近不过百十来里路。老拳师不想快走,可是龙志起却十分的心急,他不但心急,并且提心吊胆。路上的人又很多,龙志起的两眼永远东张西望,他的马总要迈过人去,不和别人同行。

  老拳师看了就很生气,随喝道:“志起!你忙甚么的?到了阆中又没有甚么急事,何必要快走?游玩游玩这路上的风景岂不好?我现在真又年轻了,在家住了那些年,弄得我毫无生气,除了念佛,就是发愁。咱们那镇巴的南山北山在我眼里看来都是一天比一天老,现在你看,这秋天的天有多么清朗,山有多么青,水有多么可爱!你再看那边山坡下的一群小绵羊,有多么好看!这景致简直跟画的一般。三四十年前我闯江湖时,常常故意爬到山顶上去睡觉,跳到河里去洗澡。”这老拳师眉飞色舞地说著,好像他不但是高兴,而且有点疯狂了。

  旁边行路的人见这身材高胖的老头子,大声地这样说话,他们便都非常注意,随就都过来,跟他攀谈。并有人装了一袋烟要给他抽,老拳师却摆手说:“我不抽烟!我生平没有近过二色,在我三十多岁时我的老婆就死了,我就从未与别的妇人再接近过。烟我是从来不抽,酒我也向来不多饮,所以我的身体很好,到现在我七十多,可是还跟二十多岁时一样!”

  旁边的行路人就齐说:“老头儿你的身体真硬朗,精押真畅旺。不知老头儿你一向是作甚么买卖?现在要往哪里去?”

  鲍老拳师笑了笑,说:“不瞒诸位,我就是镇巴鲍昆仑,想诸位也都晓得我。现在我带著我这徒弟龙志起,……”老拳师用鞭子一指龙志起,众行路人的眼光也齐都注视在龙志起的脸上,龙志起却恨不得钻到马屁股里藏起来。

  老拳师又从容微笑,说:“我师徒二人要到阆中去,也没有其么要事,不过去访问一位朋友!”

  鲍老拳师说出了他自己和龙志起的名字,原想这些人一定都很惊讶,至少要奉承自己几句:“哎呀!原来是老拳师,久仰!久仰!”

  不想到那些人除了很注意龙志起的大黑脑袋之外,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鲍昆仑”是谁。只有一个像是小商人,恭维了一句:“这样说来,你老哥是一位老江湖了?”

  又有一个人说:“老头儿,你是镖行的吗?到阆中府是找金甲神焦德春去吗?”

  鲍老拳师听了却不禁生气,就说:“金甲神焦德春是甚么小辈,也值得我去一访?”又暗叹道:“无怪昆仑派近年常受一般小辈欺负,我鲍昆仑的名头简直竟没甚么人知道了!我那些徒弟真是可怜,作我的徒弟没有一点好处,倒跟著我受累!”

  他一时愤怒,挺起胸膛,傲然地想:非得跟江小鹤一斗不可!非得把昆仑的名头挣回来不可!忿忿地,在马上发怔地想著,旁边的人再跟他扳谈,他也就不再怎么搭理。

  往西走了又有三十多里路,突见山一股岔道上转过了五六辆车,十余匹马,这边的人就一齐赶紧停住车收住马。老拳师不由得诧异,策马还要往前走去,后面的人却叫他说:“老头儿,你别往前走啦!让让路吧!”

  老拳师说:“这可奇怪!他们是从北边来,往西去,又没到这边来,用得著咱们让路吗?”

  有个人就骑马上前来,揪住老拳师的胳臂说:“老头儿,你这么大的年岁了,怎么不知道好歹,你没看见前面车上,是黑旗子白字,那是巴中张大太爷的车辆,在路上无论是谁,也都得让避,你要是把马赶在他们的车前面,那可是寻打!”

  鲍老拳师惊讶著说:“川北哪里又来了个张大太爷,会这么大的声势?”

  龙志起此时心里似乎很紧张,又很欢喜,就在马上伸过头来说:“巴中的张太爷就是张黑虎,他家里有钱,武艺又是活洲虎和铁杖僧两个人传授出来的。自十年来阆中侠一隐,川北的英雄第一个就得数他了。师父,这个人咱们倒得去交一交,他有势力,可帮助咱们对敌江小鹤。”

  老拳师点头说:“好,好,现在既然遇见了此人,我倒要看看这张黑虎是个如何人物!”说著,他就挥鞭策马,得得的马蹄如飞,赶上前面张黑虎那一列车马去了。

  龙志起也随了追上去,这后面的一些行路的人全都面色惊变,都不敢往前走了。都说:“这老头不要命了,他还禁得住一顿打吗?”

  此时鲍老拳师已催马赶上了前面的车辆,那随车辆的有十余匹马。马上都是二十余岁的强壮汉子,鞍下都挂著钢刀。一见鲍老拳师的马来了,他们就有三匹马将道路横住,一齐瞪著眼,怨声问道:“老杂种你瞎闯甚么?”

  老拳师被骂,脸气得变紫,也瞪眼说:“你们不可开口骂人!我是往西边去,有急事!”

  那三个汉子齐说:“有急事你也得让我们的车马在前走,别说你,就是巡抚衙门跑飞信的差人,他们的马也不敢走在我们的前面!”说著他们三个人就一齐伸臂来推,本想把老拳师给推下马去,可是不想老拳师的身材竟像一块生铁,在马上就纹风不动。

  老拳师一发怒将双臂一抡,反倒把那三个壮年人全都打下马去。

  当时,人声就嚣扰起来,车辆都停住,马匹就向老拳师包围了上来。马上的人个个全都抽出钢刀。

  龙志起还没来到临近,一看他师父闯出了祸,就惊得他赶紧拨马又往回跑。后边那些行路的人也齐都直著眼向这边来瞧。

  只见鲍老拳师却依然从容不迫,他由鞍旁抽出了昆仑刀,只一晃,寒光就逼得众人向后退去。老拳师面如紫肝,瞪著大眼,乱摆著银须,高声说:“朋友们,我先打个招呼,我听说你们这列车马是巴中张黑虎率领的,这几年我虽然没到川北来,可是也稍稍听得张黑虎的名声,现在,就先请张黑虎出来见我!”

  这时就见有个年约三十来岁,秃顶,身材不高,雄健精悍黑脸膛的人,穿著一身缎裤褂,昂然站在一辆大鞍车的车辕上,他便一拍胸脯,说:“我就是张熙虎!老头子,你睁大了眼睛来看看,我就是张黑虎大太爷!”

  鲍老拳师瞪眼一看,就说:“好了,原来你就是张黑虎。我这大年岁了,也不愿跟你惹气,你叫人放开一条路,让我走!”

  那张黑虎一听,他却不禁微微地一阵冷笑,便说:“你说话倒容易:你看见了我车上的旗子,你才闯过来,成心跟我惹气,故意看不起张大太爷,并把张大太爷的几个弟兄全都推下马去。现在你又说要走?哼哼!哪里来得那么便宜的事?老杂种!先把你的姓名道出来,我倒要听听你是那条路上来的老棍子?随后,张太爷要管教管教你这个老头儿!”

  鲍老拳师用刀向车上指著说:“张黑虎你可不要骂人,我说出来姓名你可要站稳了。你到阆中去问问阆中侠徐麟,他晓得我,我姓鲍名叫鲍振飞,五十年来江湖称我鲍昆仑!”

  老拳师一道出了姓名,那张黑虎倒是没有怎样变色,可是四下包围老拳师的人却都向后退了退。

  张黑虎又冷笑一声说:“这倒是久仰了!原来你就是鲍昆仑,那么咱们就讲些客气的吧!退后十年,我要闻得你的名姓,我真或许惊了一跳。可是现在,你老哥算完了,昆仑派叫江小鹤一脚给踢翻了!你老哥大概是在镇巴待不住才跑到这里来的吧?”

  鲍老拳师一听这话,他就既是惭愧,并且羞愤,就一挥昆仑刀,催马向车来扑。

  那张黑虎却嗖地跳下车来,由一个人的手中接过来一杆铁棍,抡上来向马上的老拳师就打。

  老拳师赶紧拨马躲开,旁边的一二十人,有的骑马,有的在步下,也一齐抡刀来杀老拳师。

  张黑虎高举著铁棍,大声喝道:“你们都退后!要打败这么一个倒楣的老头子,还要大家全都上手吗?”他喊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就立刻全都退后。

  这条道路本来很宽,大家一让开地方,就给当中留了一大块空场。

  鲍老拳师也下了马,在他下马的时候已可显出他的身体肥胖,一点也不利便。

  张黑虎又不禁一声冷笑,双手握棍,拿著一个架势,抬著头瞧著鲍振飞,就说:“来吧!今天我倒要斗一斗你鲍昆仑,我胜了你一人就算胜了你们昆仑派!”

  鲍振飞这时的态度倒是极为缓和。他的脸色也不怎样紫了,只有一种沉著,矍铄地把衣袖挽了挽,钢刀忽的一声,抡了一下,向前一进步。

  张黑虎见对方来得势猛,他就赶紧抬棍向下去压昆仑刀,接著又一用力翻棍,双手舞起棍来,脚步前进,那核桃粗的铁棍带著风向鲍振飞顶上去劈。

  鲍振飞并不躲闪,只反腕用刀背去迎,立刻当的一下巨响声,刀棍就相磕一下。鲍振飞并不觉得怎样,依然高擎著那口巨大的昆仑刀,那张黑虎却赶紧抽回铁棍去,震得他两只腕子发麻。他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但他怕显出弱来,就赶紧缓了一口气,又把铁棍抖起,依然是由上而下。

  老拳师又用刀去迎,但张黑虎却忽然改变了棍势,斜身一跃,棍势下掠,嗖的一声向老拳师的两腿去扫,老拳师赶紧撤步,钢刀拄地,将张黑虎的棍拦住。

  张黑虎突然抖棍又跳起来,狠狠地向老拳师的背后去碰,老拳师一翻身,昆仑刀又将铁棍挡开。

  老拳师却再也不让步了,就展开了刀法,彪躯随刀前进,那张黑虎也舞了棍来迎,只见刀光迎著日光,棍声挟著风声。

  二人相战约十余合,张黑虎招架不住,曳棍就逃。

  老拳师两三步便追赶上了他,抡了昆仑刀,只听“吧”的一声,张黑虎立时趴在地下,老拳师却赶紧上前把张黑虎抱起。这时张黑虎的手下全都惊慌了,有的往后退,有的就舞刀过来要杀老拳师。但见,老拳师弯著两只肥大的胳膊抱著张黑虎,他们投鼠忌器,反倒不敢上手了。老拳师本没有杀害张黑虎之心,这一刀用的是刀背,并且只用了两三分的膂力,又砍在张黑虎不要紧之处。

  他把张黑虎抱了起来,就笑著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失了!但你虽败在我手中,我还很钦佩你。说实话,十年前我打败了阆中侠时,就没用今天这样大的力气。”

  张黑虎痛得脸如一张熬大烟用的裱心纸,汗珠子有黄豆那般大,从脑门上滚下来。他先摇摇手,阻止住了他手下的人,然后说:“佩服,佩服!可是鲍老拳师你有这么好的武艺,你为甚么要怕江小鹤呢?”

  老拳师怔了一怔,脸上又一阵红紫,便冷笑了一声说:“那些话慢慢我告诉你,你先躺下歇息歇息!”他见旁边有一辆敞棚子的车,便把张黑虎平放在那辆车上,他又向一干人都拱手,笑著说:“对不住诸位!”

  那张黑虎手下的人,虽然都气忿忿地,可是见鲍老拳师的武艺是太好了,张黑虎又命令他们不许动手,他们便也都不敢自讨苦吃,就全都带著一脸丧气,过去看他们张大太爷的伤势。

  车里有两个年轻的妇女,也都下车,过去安慰张黑虎,老拳师便退后几步。此时龙志起也精神百倍,催马跑了过来。

  老拳师就自己弯腰,由地下拣起来昆仑刀,望著龙志起,得意地笑了一笑。随后就慢慢收起刀来,一手牵马,一手捏著银须,向一个赶车的人问道:“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那赶车的人见老拳师和自己说话,他就像看见老虎对他张嘴似的,他不但不敢回答,反倒躲在骡子后面去了。龙志起却瞪大眼睛说:“我师父问你们呢?你们是到哪儿去?快说!”

  老拳师摆手说:“不可发横!”

  这时,那张黑虎被两个少妇搀扶著,他就坐在车上,派人来请老拳师过去说话。

  老拳师就将马匹交给龙志起,他徒著手走过去,就向张黑虎带笑问说:“现在伤处觉得怎样?”

  张黑虎摇了摇头,说:“不大要紧,老前辈,咱们今天是不打不成相识,我要跟你交个朋友。”

  老拳师一听,也很是喜欢,就说:“我鲍振飞生平本来最爱结交朋友,只要兄弟你不嫌弃,我鲍振飞扳个大,愿意作你一个老大哥。”

  张黑虎笑了笑,抱著拳说:“好,好!今天我们本是要到仪陇县去。仪陇县有我两个朋友,丈八枪刘杰,花太岁蒋成,我们打算三家的眷口合拢来,往峨嵋山去进香。现在咱们两人相识了,我肩膀上又吃了亏,朝峨嵋山的兴致我也没有了。鲍老兄你要在别处没有甚么急事,何不咱们就往仪陇县去一趟,我把那两朋友给你介绍介绍,咱们在一处盘桓几日,叙一叙交情?”

  鲍振飞此时正想在川中交结些豪杰,当下就很欢喜,随点头说:“这我是求之不得,我还有几件事要求你帮忙呢!”

  于是鲍振飞回身上马,龙志起却不住偷眼看伺候张黑虎的那两个少妇,心说:张黑虎这小子真有福气,老子现在是倒了楣,这次到川北来,不但人财两空,受了一身的伤,还有个师父来管辖著我!他娘的江小鹤!老拳师又叫龙志起过来,给向张黑虎等人引见。

  张黑虎听了龙志起的名,虽然也说了一声“久仰”,可是不大注意的样子。他就吩咐他那两个侍妾各回到车上去,然后一拂手,就令车马向西走去。张黑虎手下的那些人有的就和鲍振飞扳谈,可是有的还冷冷的撇著嘴斜著眼,像是不服气的样子。

  龙志起又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偷偷向鲍老头说:“师父!咱们何必要跟他们一路走?这伙家伙都是强盗。”鲍振飞却微微摇头,说:“你不晓得,我有用意,再说这伙人虽然不是甚么好人,可也决不是强盗。”一同往西走去。

  后面那些行路的人,刚才已看见老拳师的威风,就齐齐地向前仰著脸瞧。因为鲍振飞的身体魁梧,马又高大,他跟那些人比较起来,真如鸡群之鹤,羊群里的老虎。

  往西走约二十里,就到了仪陇县城,张黑虎就先命车马到东镇成兴米行停下。这成与米行就是花太岁蒋成所开设的,蒋成在十年前是个光棍地痞,连饭都混不上。他在阆中侠徐麟家中住闲时,简直就像个仆役。但他很不安份,因与金甲神焦德春的老婆赛嫦娥私通,被江小鹤所打。所以后来江小鹤到徐麟家中求师,徐麟叫他试学铁棒,蒋成又趁机对江小鹤施以侮辱,因此徐麟看不下去,便抽了蒋成一顿鞭子,把他驱走。

  蒋成十年来流落江湖,度的是跟盗贼差不多的生活,只因他的相貌还漂亮,所以颇得些女人的垂青。仪陇县有个富商的老婆爱上了他,那富商终年在外省经营,家中许多的田产生意都无暇照应,于是蒋成就趁机慢慢侵占。

  早先还有那富商的族人和得力的伙友们与他争执,可是蒋成又与仪陇县的丈八枪刘杰拜了盟兄弟。刘杰不仅是个富绅,是个土豪,还是个与张黑虎齐名的好汉。蒋成就藉著他的势力强占了那富商之妇和一切家产。他在此居然结交官府,称为“蒋三太爷”了。

  当下他见张黑虎来了,虽然车马很多,可是张黑虎本人的态度却很狼狙,被两个人给搀进来了。同来者,还有一个身高体大的老头子,并有一个黑胖脸、相貌狰狞、歪胳臂、斜著腰、衣服带著陈旧的血迹的人。他就不禁直了眼。

  张黑虎就说:“蒋老三,我给你带来了两位新朋友。朋友虽然是新交的,可是名字你必然久仰。”随指著鲍老拳师说:“这位就是镇巴的鲍昆仑,那位是紫阳的推山虎。”

  蒋成一听,立时惊讶得跳了起来,说:“哎呀!这真是久仰得很了!”于是他命人接过马去。

  立时这米行里就一阵杂乱,张黑虎的女眷都让到里院,里院有很宽绰的房屋,马匹车辆有的却在马棚下,有的送到附近的店房去。

  张黑虎带来的那些人都跟蒋成养著的打手们出去饮酒玩乐去了。

  这里蒋成将张黑虎、鲍振飞、龙志起几个人让进一大间很敞亮的屋内,有仆人给献茶。

  张黑虎靠著大椅子半躺半坐,他就带著笑,把刚才在路上与鲍振飞比武,自己战败,又交了朋友的话说了。蒋成十分惊异,不住地用眼打量鲍振飞。

  鲍振飞却极和蔼客气,向张黑虎、蒋成二人都以“老弟”相呼。

  蒋成就说:“不打不成相识,我在十多年前就久仰鲍老哥的大名,今天你要不跟张二哥打架,张二哥不把你请来,我还无从拜会你呢!现在好了,老哥你们师徒就在舍下多住些日吧,咱们得深交一交!”

  鲍振飞说:“只要诸位不弃,我鲍振飞便是很觉荣幸了。”

  旁边龙志起见他师父向来都是骄傲自负,如今对这两个江湖晚辈竟这样客气,他就心里很不痛快,噘著嘴,闭著眼,想他脑里所记忆的几个妇人。

  此时张黑虎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鲍老哥,我今天见了你面,领教过了,你的昆仑刀足足能敌得过敝师涪洲虎的钢鞭、铁杖僧的铁棍。可是前些日子我听由长安来的人说,你被江小鹤一人逼得无路可走,你手下五六十个高徒非死即伤。你的令孙女也是个侠女,她嫁的那个纪广杰,听说武艺比阆中侠还高,可是也敌不过江小鹤。江小鹤那小子真是三头六臂七十二只手,会使翻天印,会祭捆妖绳吗?”

  鲍振飞见问,他不禁万感交集,一时回答不出话来。

  花太岁蒋成却在一旁冷笑,说:“江小鹤,在十年前我就认识他,我们就交过手。他的刀法不过是乱抡,有甚么本领!他向阆中侠家里的三根铁棍叫爸爸,铁棍也不叫他举得来。我们两人还有点儿旧仇呢,早晚见了面,我还要碰一碰他!”

  鲍老头却微皱著眉头说:“今日的江小鹤,却不似早先那个泼皮无赖的小孩子了!虽然到现在我还没见著他,可是他所拜的那个师父我却是知道的,只要江小鹤把他师父的武艺学会了一二成,我们就……”

  说到这里,鲍振飞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又振奋著精神说:“刚才张老弟问我为甚么怕江小鹤,说真话,我并非怕他,我实在是怕他的师父。他师父是个文弱的书生,三四十年前就很老,现在一定老得更厉害。那个人的姓名无人知道,但他的武艺却没有人不怕。在四十年前,江湖上的英雄只有二人,一是蜀中龙,一是龙门侠。那时我的名头还提不出来,可是蜀中能与龙门侠全都在那人的手中吃过大亏。他们平日纵横江湖,无人能敌,可是一听见那人来了,他们立刻就像兔子看见猎犬的影子,急忙著就逃避!”

  张黑虎在旁听得出神。

  花太岁蒋成却笑著说:“鲍老哥一定是你弄错了!江小鹤央求阆中侠,要叫阆中侠收他为徒,阆中侠都不肯干,故意拿那几杆铁棒难他。人家那么大本领的老侠客就会收他?别是以讹传讹,就把你老哥给吓怕了吧?昨天我还听说江小鹤确实到了川北,他一路打劫,在螺蛳岭杀死两个官人,抢劫了蓬安县正堂的官晋。那小子真大胆,抢了县官的太太还敢去住店房,去成夫妇,把那官太太逼得悬梁自尽……”

  这时龙志起在旁听了,他不禁胸头咚咚地打鼓一样。

  蒋成又接著说:“店家报了官,官人来到,江小鹤就狼狈而逃,头上并吃了几棒。那小子,听说他现在变得是又黑又胖,并且长了一嘴的胡须!”

  龙志起惊得正要跑,却见鲍振飞用那铁锤一般的拳头咚的把桌子擂了一下,就像打了一个雷,龙志起说声:“哎哟!哎哟……”

  鲍振飞用眼瞪著他说:“志起……”

  龙志起战战兢兢,答应一声,鲍振飞又一阵可怕的冷笑。

  龙志起知道他师父看出来破绽,一定是要杀他,慌得他面色发青,两腿发软,假如不是坐在椅子上,他一定要瘫在地下。

  但鲍振飞冷笑过之后,却又说:“志起你记得当年江志升所作的那丧心败德之事吗?想不到他的儿子江小鹤比他还要贪淫好色,胡作非为。早先我杀过江志升之后便非常后悔,所以明知江小鹤是一条祸根,但是我不忍害他。现在,竟想不到他学好了武艺,不但与我们作对,还任意在江湖上为非作歹,不要说我鲍振飞跟他还有私仇,就是没有私仇,我也要作一番侠义行为,替世间除去这个强徒淫夫!”

  龙志远又打了个冷战,但是他放了心,知道他师父没想到江小鹤那些坏事就是他给干的。

  当下鲍振飞又向张黑虎和蒋成深深打躬,说:“我鲍振飞来到此地,虽然是为江小鹤所迫,可是也该是离开汉中,与他决一生死。现在他既是这样的可恨,他就不找我来,我也要找他去。但我老了,我这徒弟虽是我最得意的门人,可是你们看他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那就是前些日他与江小鹤争斗吃的亏。凭我们两人决不是江小鹤的对手,现在只有求诸位帮助。诸位是川北有名的豪杰,江湖上的侠义,我想一定不能坐视那样的淫贼在此横行。诸位如能帮助我铲除了江小鹤,人命官司可由我去打,我们昆仑派的人都算是诸位的师侄,以后汉中、长安各处由著诸位去走。”

  鲍振飞的话才说到这里,蒋成就说:“老大哥你何必这样客气,江小鹤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有我们在此处,还能容许他往西边来吗?还能许他活著逃往川省吗?”

  张黑虎也很兴奋地说:“老三,你派人把大哥请来,咱们就商量商量怎样对付江小鹤?”

  花太岁蒋成立时叫了人去请他们的大盟兄丈八枪刘杰,一面又命人做菜备酒。

  这里老拳师就说:“我想咱们这里的人应当越多越好,江小鹤从他师父学了几年艺,他一定会些奇技,最好能将涪洲虎高老师父请来,并请来铁杖僧、阆中侠。”

  花太岁蒋成却说:“高老师父现在归隐了,决不再管闲事;铁杖僧闻说现在川省,可是为斗一个江小鹤请出那么大本领的人来,又不值得。至于阆中侠徐麟,咱们更不必理他,他也是我们兄弟的仇人。”

  鲍振飞说:“听说阆中侠近十年在家很是安份,不致于得罪诸位吧?”

  蒋成说:“他虽然安份,可是他的儿子徐雁云却极为可恨,时常与我兄弟作对!”

  鲍振飞又问:“这徐雁云的武艺如何?”

  蒋成说:“不错,剑法似乎比他父亲还好些,年纪二十来岁,和江小鹤差不多。他的性情比阆中侠还骄傲,他又娶了个媳妇,是蜀中龙的外孙女,名叫秦小仙,一口宝剑连她的公公都敌不住,常常骑著一头小黑驴在外头横行!”

  这时,龙志起的脸又惊青了,听说阆中侠的儿媳是个骑小黑驴的,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在暮色下小村中所遇的那件事,心里觉著害怕。

  鲍振飞坐在旁边,捻著银须沉思。

  蒋成和张黑虎一听提到了阆中侠父子翁媳,却就像鲍振飞提到江小鹤似的,眼睛睁大,面色发白,仿佛又是恨又是怕,都沉默著不言语。

  这时院外人声嘈杂,是那丈八枪刘杰来了。

  这刘杰的身材很高,穿的衣服很阔,态度极为傲慢。见了鲍振飞,鲍振飞向他带笑点头,他不过是微微一点头,对于龙志起他简直是连理都不理。

  这时蒋成用的仆人把酒饭都摆了上来,大家纷纷让座,把刘杰让到首座,鲍振飞倒坐在次席,竟没有人来理龙志起。

  龙志起觉著无味,就退身出屋,到了院中,又见一些人全都瞧著他笑。仿佛笑他那大黑脑袋,连鬓胡子,又瘦又短的书生样子的衣裳。龙志起心中真不痛快,走出门来,就沉重地跺了一下脚,迈步在街上走。他还不敢快走,因为一边大步,胳臂、肩膀、腰部就全像拿刀挖了一下的那般痛:又觉得街上走路的人全都注意他,他就进了一家酒店。

  这酒店里的人很多,就有许多人都大笑,说:“来了!来了!快看,这是昆仑派的高徒!”

  这些都是张黑虎和蒋成手下的人,他们都会几手武艺,都是地痞土恶。他们大家讪笑著龙志起,龙志起却竟以为大家恭维他,他就扬眉吐气地向众人拱手。

  有个人拉了个凳儿请他坐下,就问说:“蒋三爷在那里请客,炒得好菜,预备得好酒,你为甚么不到那里去吃呢?”

  龙志起却摇晃著他那大脑袋,撇了撇嘴,说:“谁和他们在一处吃?我师父和他们称兄道弟,叫我当他们师侄,我他娘的能甘心?我龙志起是鲍振飞的大门徒,今年我也四十多岁了,紫阳靖远镖店我也开了十多年,紫阳三杰的名头我数第二,川北阆中侠也跟我较量过。现在他娘的我在川北倒成了晚辈,谁能忍这口气!”那些人齐都哈哈大笑,有一个人就说:“现在还不要紧,你只比张二爷蒋三爷他们低一辈,若等到涪洲虎铁杖僧一来到,那你可就是孙子了!”

  龙志起马上拿拳捶著桌子,下面咚咚地用脚跺著地,自言自语地骂道:“都是那狗娘养的江小鹤,不然谁能到此地受这些气?”他们这里说笑著,龙志起道完了字号又骂江小鹤。

  旁边却有个酒客对他们这里很是注意,这人也年约四十上下,也是黑脸膛,但比龙志起的身材高,可是瘦得很多,穿的衣裳也非常不讲究,但两眼却很亮。他听说提到了江小鹤,他越发注意来听。

  此时便有个本地人,大概是蒋成手下的伙计,他给龙志起斟了一杯酒,说:“朋友,别骂江小鹤,也别怕江小鹤,先喝这杯酒,壮壮胆气。告诉你一件事,江小鹤他决不敢到仪陇县来,因为他在螺蛳岭作了贼,劫了蓬安县正堂的家眷,现在那案闹得很大,府里的公文都到了本县,我刚才听衙门里冯大爷说的。”

  龙志起才接过去酒壶,一听这话,他惊得手一颤,把酒全都洒了,洒了一个穿青衣裳的人一身。

  那个人回身就是一掌,骂道:“盲了眼!臭脓包!”

  龙志起被这人一掌正打在他胳臂的伤处,痛得他一咧嘴。才要发气打架,就忽见旁边那黑面的酒客,突地站起身来,说:“喂!朋友们,可别混口乱道,江小鹤是我的兄弟。他是堂堂的一个汉子。要道他拦路劫人我还许信,要说他抢劫甚么县正堂的家属,那如果有证据,我能替他去打官司,我那老兄弟他决作不出那样的事来!”

  这里的人全都惊愕,有两个似乎都认识他,就过去推他坐,说:“老伍,有甚么事!你和江小鹤十年多没见了,早先你们也不是有甚么深交,你何必替他打这不平?”

  这个人被人呼为“老伍”的,似乎已有些醉意,他便扬著头撑著眼睛说:“怎么没有深交?江小鹤他和我是患难兄弟,十年前我叫他入绿林,他都不肯干,现在他就能打劫官眷?这不定是那个混账忘八狗娘养的,作了案冒充他的名字!”

  龙志起一听这姓伍的骂上来,他也就气了上来,因为欺这姓伍的长得瘦弱,他走过去抡拳向姓伍的就打。姓伍的也跟他互相揪扭,龙志起虽然力大,但身上有伤,动转不灵,两三下便被姓伍的给揪扭倒,咕咚一声,头碰在酒瓮上,脚伸到椅子下。

  旁边的人有的鼓掌大笑,有的说:“不要紧,爬起来再打!”此时一些老实的酒客全都溜走了。

  酒店的掌柜子站在板凳上摆著手给他们劝架,龙志起忿忿地骂著,爬起来,一掌将那掌柜揪下了板凳。他举起板凳来,又向姓伍的打去,姓伍的也举了一把椅子上来相迎,兵兵兵兵,两件木器相碰相撞,撞得板凳腿椅子背全都折了。

  那姓伍的趁势又由桌子上抄了一把酒壶,“吧”的向龙志起的脸上打去,龙志起要躲没有躲过,酒壶正打在他那张黑胖的脸上,当下鼻子流出血来。

  龙志起简直像疯了一般,奔到柜房,抄上酒店切肉的那把刀,就向姓伍的飞去。不料,打错了,竟打在一个秃顶的人头上。

  这人是跟张黑虎来的,他头上一迸出血花,他就由腰下抽出来光亮的匕首,扑向龙志起,骂道:“囚凶的,你瞎了眼!”

  龙志起赶紧向后去退,同时有旁边的人上前把这持匕首的人拦住。

  立时,酒店里更加骚乱,吵架声,劝解声,更为嘈杂。那姓伍的人却跳出了酒店,在外面拍著胸脯,还向店里的龙志起大骂,他说:“姓龙的!连你带鲍昆仑,你们要是好汉子,就在仪陇县等著。十天之内我准保把我的兄弟江小鹤找来,到时咱们再较量。你们要是硬汉,就别走,要是脓包就快滚!小子,等著我的!”龙志起也在酒店里向外大骂,他跳著脚还要扑出去,却被旁边的人紧紧揪著他的双臂。揪他的右臂还不大要紧,揪他的左臂他可真受不了,疼得他赶紧求别人将他的胳臂放开。

  此时外面那姓伍的已然走了,那个受误伤的也被别人给拦住。

  龙志起又过去给那人作了几个揖,谢了罪。那人又骂了他几句,才慢慢收起了匕首。当时酒店里嚣杂声音消停一些了,可是桌椅板凳一切杂物却歪东倒西。

  龙志起在一个凳子上吁吁地喘气,用衣袖擦著鼻血,他就问说:“那姓伍的是个甚么人,他真认得江小鹤吗?你们诸位都认得他吗?”

  有人便说:“那家伙名叫黑豹子伍金彪。”

  龙志起撇著嘴说:“无名小辈!”

  旁边的人说:“可是他在川北有些小小的名头,早先他是绿林中人,在箱子山,当过大头目。十年前江小鹤不过是个小孩子,飘流到川九来,混得没办法,大概也在箱子山当过几天喽啰,因此与黑豹子伍金彪相识。自从箱子山被剿,伍金彪也落了网,在衙门坐了七年监狱,甚么刑罚都受过了,可是他牙关紧咬,只认是被贼掳去的人,并不承认自己是贼,到底官司被他熬出来了。去年他才出监,便在各处飘荡,虽然不再为非作歹,可是还常常去讹赌局,因为他是由监狱挣扎出来的人,所以江湖上都敬重他,称他是好汉,他就衣食不缺。近些日来因为江小鹤的名头大了,所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在十年前怎样怎样和江小鹤有过深交,并且说他当年还救过江小鹤的性命。”

  龙志起一听,不由得脊梁骨渐渐发凉。

  旁边的几个人都说:“老龙,你不要怕。江小鹤来了又当怎样?第一有刘大爷、张二爷、蒋三爷和我们兄弟们,足能抵挡他。第二,他来正好,螺蛳岭案现在犯了,官人正要捉他呢!”

  龙志起又打了个冷战,坐著喘了喘气,他就假意忿忿地说:“不怕!不在这儿等著江小鹤,我不是好汉!”随便站起来要走,酒店掌柜的却过来,说:“大爷,这些东西全都毁了,可怎然办呀?”

  龙志起瞪眼说:“你们还要叫我赔吗?那姓伍的跑了,你们把他追回来,要赔也得两人拿钱!”

  他正在发横,忽然外面又进来两个官人,龙志起立时又惊得颜色改变,赶紧向后退两步,并且摸著凳子,预备抵拒官人。

  但这两个官人似乎不是来捉他的,进屋来只向那几个人问了几句,问刚才这里是为甚么打起架来,又看了著龙志起和那受了误伤的人伤势,便走了。

  两个官人走后,龙志起一颗惊惶的心方才落下。他心想:我现在可惹不得事,一来身上有伤,打不过人。二来万一螺蛳岭的案犯了,查出来黑胖脸的江小鹤就是我,那我可真吃不住。现在还是赶紧惊吓惊吓师父,叫他快些带著我走吧!于是他便摸出一小块银子来,给了酒店掌柜,算是了结这件事。

  又向那秃头上被刀砍得流血的人,打了两躬,说:“大哥!我的错!刚才是叫那姓伍的小子把我气得眼都花了。我抄了刀来本想砍他,没想到,不知怎么一股子劲儿就砍在大哥你的头上啦!”

  那人的一块手中都染红了,脸上亦是一块一块的血迹,气忿地说:“小子你别再噜嗦了!现在我认得你们昆仑派了!认得你推山虎龙志起了!原来他娘的是这般脓包,杂种!”

  龙志起被骂著,不敢还言,又向那些人拱了拱手,他便走出酒店。低著头,忍著气,暗喊著「倒霉”,便跑回了花太岁蒋成那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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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夜里追仇昆仑刀染血  庄前鏖战阆中侠施威

  这米行前是三间门面,旁边是一个货栈的大门。龙志起就从大门进去,一到了院里,就听到一阵喝彩之声,龙志起赶紧抬头。只见院中围了一大圈子人,是那刘杰、张黑虎、蒋成等人。老拳师却站在中央,手舞昆仑刀,舞的正是龙志起学了三年亦没学会的那“驱星赶月十八式”,只见刀光闪闪银须飘飘,老拳师虽然身胖体重,但手脚尚极为敏捷。旁观的众人有的呆呆出神,有的便不禁连声喝彩。

  少时,老拳师收住了刀式,稍稍有些喘气,旁边的众人齐都称赞。

  有的说:“老英雄的精神真好,力气也充实,简直不亚于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有的便说:“像刚才老师父耍的这趟刀,我们真是生平没见过!”

  张黑虎坐在一张椅子上,不住伸大拇指头;花太岁蒋成却扭著头跟别人说话,脸上是很惊讶的样子;连那刚才态度极为骄傲的刘杰,此时的眼睛全有点儿发直。

  老拳师却提著刀,面现得意之色,说:“我昆仑派的武艺有四路棍、八套刀,另外还有十四手秘诀。我的徒弟虽众,但我传授却不全。算来学了我武艺九成的有鲁志中、张志才和我的孙女阿鸾;学了我武艺七八成的有葛志强、贾志鸣、龙志起……”说到这里,忽然他扭头一看,只见他的高徒龙志起衣服破烂,鼻孔流血,一脸的晦气样子站在旁边。

  老拳师不由吃了一惊,别人也都把眼光注视在龙志起的身上。

  鲍振飞便捉刀走过去,焦急地问说:“在外遇著了甚么事?你竟弄得这样狼狙?”

  龙志起却拉了他师父一把,哭丧著脸说:“师父你跟我到这里来,我有件要紧的事告诉你老人家。”他打算将鲍振飞拉到别处去谈话。

  不料老拳师却勃然大怒,睁著眼说:“有甚么话你便在这里说吧!怕谁听见?”

  龙志起皱著眉,便悄声说:“方才有这里蒋成手下的几个人叫著我去饮酒,在酒店里遇见一个黑豹子伍金彪。那人十分凶横,知道我是昆仑派的人,他便扑上来打我。我因为身上有伤,便打不过他,被他打得我鼻子都破了。后来他气忿地走了,临走时他说要去找江小鹤。他和江小鹤十年前便是朋友,一块儿在箱子山作过强盗。他还指出师父的姓名,要咱们师徒在这儿等著他,他说他要找来江小鹤杀死我们!”

  老拳师一听这些话,便不由得一怔,面色立时变了,先是一阵苍白,后来渐渐地变为紫沉沉的。

  龙志起又哭丧著脸说:“师父!我想咱们还是走吧!江小鹤若来到,他决不能善罢干休!”

  老拳师却蓦然一个大嘴巴,打在龙志起的胖脸上。只听“吧”的一声巨响,龙志起痛得叫了一声。老拳师又一脚,骂道:“江小鹤他善罢干休,我还不肯善罢干休呢!他来了,我们刀对剑,老对少,索性拼一个死活。你要怕,你便一个人走,以后休再来叫我师父!”

  这时,龙志起已被他师父踹得躺在地下。

  那边花太岁蒋成等人都过来,扶了龙志起,又劝慰鲍振飞。鲍振飞却喘吁吁地,睁了半天大眼睛,随后又摸摸银须,故作从容地笑。他说:“有个黑豹子伍金彪,刚才在街上扬言,说要请来江小鹤斗我。岂不知我正等著他呢?”随后又向蒋成说:“蒋老弟,刚才我们吃饭时,你托我明天到阆中,去找阆中侠父子,给你报那十年前所受的一口气。我已经答应了你。现在,姓伍的既是找江小鹤去了,我便得在此等著他,你那件事只好我和江小鹤分过胜败生死之后,我再给你办吧!”

  花太岁蒋成说:“我那件事倒不忙。十年前,我在阆中府住著,要不是江小鹤,我也不至受阆中侠的欺辱。江小鹤也是与我誓不两立的,他来了,我们一定帮助老哥。决不能叫他整著身子离开这仪陇县!”

  老拳师捉刀拱手说:“只有仰仗诸位了!”

  当下有别的人把龙志起搀到旁的屋里去。鲍振飞又同刘侠、张黑虎、蒋成,回到屋中去谈话,鲍振飞便恳托那三人到时帮他的忙。那三人除了蒋成之外,倒都不是专要跟江小鹤作对,他们只是想先帮助鲍振飞铲除了江小鹤,然后再利用鲍振飞这口昆仑刀替他们铲除阆中侠父子。因为只要有那徐麟、雁云父子活在世间,张黑虎与刘杰便不能放心地在川北充好汉。三个人都与鲍振飞称兄道弟,很是亲热。

  那丈八枪刘杰,因为刚才见了老镖头的刀法,他的骄傲之气也渐消,特别要联络鲍振飞似的。他便说:“这里的房屋狭窄,前面又是一个买卖。果然江小鹤来到,搅闹了买卖倒不要紧;可是这院子跟这门口街上,决施展不开刀法。鲍老哥到时便难免吃亏,不如搬到我那儿去住,我那儿有很大的庄院。”

  鲍振飞也觉得蒋成这里不很好。倒不是嫌屋房院落窄小,他是觉得蒋成手下的人太多,如果江小鹤晚上来此,便难以防范。于是听了刘杰这话,他就很是喜欢,当日便带著龙志起到刘杰家中去住。

  刘侠的家在县城的东北,距蒋成这里不过三四里路。他家有广大的庄院,长工、仆役、打手一共有五十多人,鲍振飞看了便很是安心。龙志起来到这里也很是高兴,因为他才一来到这里,便见刘家中的几个小丫鬟、年轻的女仆,在里内院之间时常地出入。只可惜龙志起是跟鲍振飞同住在一间屋里,当著他师父,他连多向窗外看一眼也不敢。

  鲍振飞预料江小鹤快来了,他便特别地谨慎小心。他们师徒连屋子也不常出,晚间睡觉时必将门关得十分严密;昆仑刀永远出鞘,永远握在手中,并给龙志起也找了一口刀,叫他睡在外首。

  夜里师徒两人抡流著睡觉,若然窗外有了一点声音,鲍振飞便立时惊醒,捉刀下床,侧耳向窗外去听。第一夜便这么虚扰了四五次。龙志起真受不了,心里又害怕,又觉著气恼。鲍振飞却永远张著眼,白天龙志起在屋中大睡;他却连眼也不合,时常在院中练刀、打拳、弯腰、擦腿。

  到第二日,张黑虎也带著他的家眷和手下人搬到这刘家来居住;蒋成也整天在这里,大家在一处谈武,说到江湖的事情,倒是颇为热闹。

  一连过了三四天,鲍振飞在这里住得很是平安。刘杰、张黑虎天天派人出去打探,除了听说知府衙门来了两个班头,要在这里等候,捕拿螺蛳岭劫官眷的强盗胖子江小鹤,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龙志起前两日是天天不敢出门,除了有时看见刘杰的丫鬟、小老妈,他小里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之外,无论甚么时候他都是提心吊胆,可是过了两天,竟一点事也没有发生。

  鲍振飞给他做的两套衣裳也做好了,同时龙志起身上的几处伤他渐愈。于是,他又十分高兴,天天与刘杰、张黑虎手下的那些人厮混,赌钱饮酒,到外面去嫖土妓,无所不为,只是瞒著鲍振飞。

  鲍振飞在刘家闲居了几日,那一阵兴奋也过去了。同时又勾了许多烦恼,怀念著在长安的孙女阿鸾、孙婿纪广杰,以及那些门徒。所以就托刘杰给找了一个走过远路的人,鲍振飞写了信,拿了盘费,托那人到镇巴、紫阳、汉中、长安几个地方去看看。龙志起也托这人给他哥哥龙志腾带了一封信。他倒没有旁的事,只是和他哥哥要几百两银子。他心想:只要银子一送来,我就走,师父想留下我都不行,这样活著真不痛快!

  那个带信的人去了不到五天,就半路另托人带回一封信。此人信上说是:“走在通江县便遇阆中福立镖店的人。知江小鹤现在此地,与金甲神焦德春同宿于一处旅舍之中,因彼二人颇有旧交。闻有人曾见过江小鹤,说他武艺并不如何高强,且现在病于客含中,若非遇见了焦德春,恐即困死于此地也。”等等的言语。

  鲍振飞一听,精神又不禁一阵紧张,心中突然又发生一种凶狠的想头,就狠狠地低声说:“我何不趁著江小鹤现在通江店中害病,就飞马赶到道江县找著他,挥刀将他杀死?他在病中,武艺至少要减少一半。那金甲神焦德春大概也没有甚么本领保护他。我何不去?何不即时就去?”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并无别人。他狠狠地咬著牙,握紧了拳头,眼睛望著窗上,却见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窗纸都已昏黑,外面鸦鹊乱噪。

  鲍振飞就说:“这时正好!刘杰、张黑虎大概全都没在家,他们也不能拦阻我,我骑马赶上一夜,大概也就到了。到了通江见著江小鹤,我就铲除那逼得我昆仑派七零八散的敌人!”一决心,提著包里与昆仑刀向外就走。

  才到马圈内,刚要叫人备马,却见由大门进来了四匹马四个人。正是刘杰带著两个仆人,还有一个身穿缎衣,足下瞪著官靴的,年有四十多岁的人。

  刘杰看见鲍振飞的手中提著的包裹,他就赶紧问说:“鲍老哥你要上哪儿去?”

  鲍振飞一看见有外人随了来,他的话倒不好立时说出,就睁著眼站著。

  刘杰等四人就下了马,马匹交人牵去了,他就过来向鲍振飞摆摆手,说道:“别走,别走。”叫旁人把手中的包裹利刀都接过去,他就指著那穿官靴的人说:“这位是阆中府府台衙门的程八爷,一府的钱粮都由他收发,在阆中当差二十多年了,附近几县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又是巴州花拳李连胜的高徒,武艺精通。江湖上闻程八爷名字,也没有一个人不钦佩!”

  老镖头随即拱手说:“久仰!久仰!”

  那程八爷也拱手笑著说:“刘大哥给我吹嘘了一阵,其实兄弟在阆中府台衙门当差倒是真的,江湖上久已不走了。现在我是特地出阆中府来拜访老哥,不但是想见威镇南北的老英雄,还有几件要紧的事,要跟老哥你商量!”

  鲍振飞一听,倒不由得一怔,刘杰随往里院去请。

  此时龙志起也是才回来,因为喝了许多酒,浑身觉著发热,正站在院中招风凉。忽然看见刘杰跟他的师父同著一个穿官靴的来了,他就不禁吃了一惊,即退回到房屋里。

  这时,刘杰已让鲍振飞和那程八到客厅中,吩咐仆人点灯,做菜,摆酒。

  鲍振飞很注意这姓程的官人,不知他为甚么事情要和自己商量。待了一会儿,仆人把几支灯烛全都点上,屋内立时明亮。

  只见那程八由腰带上摘下一根翡翠嘴的短烟袋,装一袋烟叶子抽著,他说:“鲍老哥,你可知道阆中侠将来到此地吗?”

  鲍振飞摇头说:“我倒不知道。十年前,江小鹤勾结了他到镇巴去与我作对,那时阆中侠的声势真是了不得,我的几个徒弟全都被他杀伤,他到了我的家门还肆意大闹。我那时虽然气愤,但又不愿与他结仇,所以我与他交手之时,我的昆仑刀留了些分寸……”

  鲍振飞的话才说到了这里,那程八即摆手说:“不是。我听说这次阆中侠要来找你老哥,并非是像上次那样,要跟你比武。这次他是因为江小鹤来到川北横行,在螺蛳岭残伤了官人,动了蓬安县的官晋,所以阆中侠极愤恨。昨天他对人说,他要来看望老哥。他说他虽多年不走江湖了,可是这次他要来与老哥合力,铲除江小鹤。”

  鲍振飞一听这话,倒是极为欣喜,连说:“好,好!阆中侠果然前来,那我可又多了一个好帮手。”

  程八说:“他要来当然不能仅是他一人,他的少爷徐雁云,武艺在他之上;他的儿媳秦小仙,是蜀中龙的外孙女,武艺比他们父子都强。”

  鲍振飞却笑道:“连他的儿媳妇也来帮助我,那我可要推辞了。我鲍振飞在江湖闯荡了几十年,不能单刀独身去置江小鹤于死命,请别人来帮助,已羞得我无地自容了。若再叫个妇人帮助我,那我就是胜了江小鹤,我几十年名气也都完了!”说到这里,心中又非常挂念自己的孙女坷鸾,便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程八摇头说:“他的儿媳不来,他的儿媳回娘家住去了。那个小娘儿们,过门已经三年了,每次回娘家至少要两三个月,其实离得并不远。不过因为那小媳妇儿爱闯荡,回到娘家她又闯别处了。山南海北她都去,也不知她在外边认得谁,可是阆中侠父子全都不管她。”

  鲍振飞说:“我若是阆中侠可就不行,我的家教最严。我有两个儿子娶的都是农家女,江湖上那些踏软绳、卖艺的姑娘都不能进我的家门。我的孙女虽然跟我学过武艺,可是也颇明礼教;现在嫁给了纪广杰,是龙门侠之孙。大概程兄也晓得此人。”

  程八吸著旱烟袋点了点头。鲍振飞又说道:“不但我治家如此,收徒弟我也首戒奸淫。不然,我也不至结下江小鹤这么一个死冤家!”

  这时仆人已把酒菜摆上,刘杰就让程八坐首位,鲍振飞坐第二把椅子,第三把椅子空著,留著等张黑虎回来坐。刘杰是在下首作陪,互相的让酒。

  鲍振飞喝下酒去,却仍觉心中不安,仍然记著跑到通江县,趁江小鹤病倒店房,把他杀死了事。刚才那封信他放在怀中,并未给别人看。

  刘杰问说:“老哥你刚才提著包里是要往哪里去?”

  鲍振飞微笑著,并不回答,也不多说话。

  席间只有程八最是能说善饮,他说:“说来我跟江小鹤也是旧仇了。十年前那时江小鹤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偷来的钱,穿得很阔,到了阆中投到金甲神焦大胖子那里。焦大胖子大概想拿他作蛮童,跟他称兄唤弟,非常的讨好。有一次在美人巷,哈哈,江小鹤在那时就好女色,胎毛末脱就嫖窑子。我跟他走了个碰头,打上来。后来,后来……我用点小小手段,派人把江小鹤按在街头一顿毒打。若不是阆中侠多管闲事把他救走,那小了早作了异地之鬼,还能够……”

  程八才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一声惨叫,立时屋中的人全都怔了。鲍振飞头一个站起来,急忙往屋外走去。这时屋外面天色已然昏黑,院中也没有灯。

  只见一人由鲍振飞的那屋中惊奔出来,跑了不到两三步,便躺在地下暧哟、暧哟地乱滚,原来却是龙志起。鲍振飞气愤极了,握著拳头大骂说:“江小鹤你过来!要拼我们便拼,你何必伤我的徒弟?”

  这时又见那屋中出来一条黑影,蹿上房去便走了。鲍振飞气得又大骂,跑过去往上去蹿;一到房上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稳,急忙挺腰站住。

  此时,那条黑影早已不知去向,鲍振飞却又十分的惊疑。因为回想刚才自己所见的黑影是很瘦小的,不像纪广杰所说的那高身材的,或川北这般人所传说黑胖子大脑袋的江小鹤。

  房下这时乱了起来,灯烛辉煌,刘杰指挥著许多庄丁往各处去搜查。

  鲍振飞下了房,在人丛里藉著灯光一看地下躺著的龙志起,已然断了半只左臂,昏晕过去了,血肉淋漓,十分凄惨!

  鲍振飞不禁顿脚长叹道:“我这个徒弟,他跟我受尽了苦了!”

  随嘱咐旁边的人说:“他还没苏醒过来,千万不要动他!”

  气愤愤地到屋中取了昆仑刀,便奔出门去。到了庄外,便见也是一片乱杂杂、吵嚷嚷的。几十个庄丁拿著刀棒,点著火把,在庄前庄后各处搜查。刘杰也手挺著他那丈八枪,气冲冲地指挥手下人,大喊说:“都搜到了,连草堆也搜一搜。别叫贼人藏了起来!”

  乱了半天,竟没有人看见贼人的影子。这时忽见远远有两盏灯笼奔来了,鲍振飞和刘杰全都不胜惊诧。

  少时,灯笼来到临近,才看出,原来是衙门里的六个捕役,全都拿著钩杆、铁尺,都是气喘吁吁地。

  那捕役头目姓崔,他认识刘杰,见了面便急急问说:“是把江小鹤砍伤捉住了吗?”又指指他身后两个捕役,说:“这二位是府里派来的,前几天便来到了,专奉命来拿螺蛳岭劫官眷的大盗江小鹤。刚才有个小孩子跑到衙门去嚷嚷,说这里已把江小鹤捉住了,并把江小鹤给杀伤了,我们这才急忙跑来。”

  刘杰听了这话不禁发怔,他觉著这崔捕头大概是喝醉了,嘴里不知所云。

  鲍振飞却气得跺脚,说:“杀伤的原是我的徒弟,他现在都快死了!哪里是甚么江小鹤?你们进到里边看看!”

  于是旁的人还往各处去搜。

  刘杰发著怔,鲍振飞生著气,带著这六个官人到了院里。来到龙志起的身旁,便见龙志起已经苏醒过来,仰面躺在血泊里,不住地呻吟,声音极其微弱。

  几个官人拿灯笼去照,那两个由阆中府派来的官人详细一看,果见是大脑袋、黑脸、连鬓胡子,分明与他们捕票上所写的贼人年貌完全相同。便有官人抬头问道:“他姓甚么?”

  鲍振飞回答说:“他姓龙。”

  这官人说:“那便是他了!在螺蛳岭劫官眷的那贼人先前自称为江小鹤,后来可又跟赶车的人自称为龙二太爷!”

  鲍振飞却气得咚地一脚把官人踢了一个滚儿,手中的灯笼也抛在地上呼呼地烧著了。鲍振飞又抡刀要杀这官人,旁边刘杰和崔捕头等人把他揪住,托住他的胳臂。

  鲍振飞高高举著刀跺著脚大骂,说:“你敢诬赖我徒弟是螺蛳岭劫官眷的强盗?你去打听打听,我鲍昆仑的门下有过为非作歹的人没有?你捉不著江小鹤,要拿我的徒弟去交差领赏?你这是跟江小鹤一样的欺负我!”

  刘杰等七八个人死力地拉著鲍振飞,才把昆仑刀夺过去,劝鲍振飞回到客厅中去歇息。院中还是乱嚷嚷著,房上都有人来回跑。

  鲍振飞到屋中被刘杰、崔捕头按坐在椅子,并有人给他斟了一杯酒。鲍振飞仍然气得脸膛发紫,胡须乱动,不住地喘息。

  刘杰便劝说:“老哥你不必生气,我看令徒的伤势虽重,但不至于死。”

  鲍振飞却摆手说:“死都不算甚么!只是这口气令人难出!我鲍昆仑的徒弟若调戏妇女,都要被我置之于死地,哪敢有杀官人劫官眷的道理!何况这龙志起又是我门下最老成的一个徒弟,跟了我二十年,没犯过一点过错。早先他也常到川北来保镖,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去。他除了与阆中侠结过一些小小嫌隙之外,哪曾作过给我昆仑派丢脸之事!”

  崔捕头急忙赔笑道:“这一定是那人弄错了!但因为捕票上开著的犯人年貌与令徒相似。老镖头别生气,我替他赔罪了!”

  这时那程八吸著旱烟袋向崔捕头问说:“刚才是个甚么样的人到衙门去叫你们的?”

  崔捕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在衙门口里嚷嚷了半天,等我们一出来,他便走了,我想一定是这里派去的。”

  刘杰发著忙说:“这里的事情刚发生,我们并没派人报官,是哪里来的那么个孩子?”

  鲍振飞在旁也很生气,便暗想:这个小孩子都来愚弄我们师徒,我们昆仑派受人的欺辱太甚了。也许是因为我近年改过向善的结果,江湖人是善不得的,假如我还像年轻时那样的凶暴,恐怕便无人敢欺!

  这时院中倒是消停了一点了,可是又有一人急匆匆闯门而入,这人正是张黑虎。他是今天城内有人宴请他,这时才回来。

  一进屋来,他使急忙问说:“龙志起是被人杀伤了吗?凶手是江小鹤不是?没捉著他,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吗?”

  刘杰说:“谁也没看见!江小鹤的夜行术真高,他伤了人,便连他的踪影全都没啦!”

  鲍振飞说:“因为我是先出屋去的,我看见了那贼人。面目我虽没看清楚,可是我见那影子是很瘦小的,多半便是往衙门里报信的那个小孩。诸位可知道川北各地有甚么年幼的贼人?”

  张黑虎一跺脚说:“一定是她们,刚才在东关大街上我遇见她们了。她们姊弟都骑著小驴,出了店房往北走了!”

  那程八急忙把烟袋离嘴,直睁著眼说:“是秦小仙姊弟吗?”

  张黑虎点点头说:“不错,便是阆中侠的儿媳秦小仙和她娘家弟弟秦小雄。不知龙志起怎么得罪过她,她才来要龙志起的命!”

  程八在旁又问说:“徐雁云没有跟著她们吗?”

  张黑虎摇头说:“没有跟著,只是她姊弟二人。大约是姊姊到这里杀伤了龙志起,她弟弟又到衙门去喊官人,然后她姊弟二人便走了。这定是连夜驰回阆中府去了,说不定阆中侠父子要来跟咱们争斗!”

  程八连连摆手说:“不能!不能!阆中侠前天对人说,他对鲍老哥很是尊敬,倒是痛恨江小鹤。因江小鹤在螺蛳岭作的那案太可恨了!”

  张黑虎说:“可是……”说著望了鲍振飞一眼,便说:“今天我在城里赴宴,席间有两个镖行的人,他们是从东边来的。他们路过通江县,遇见焦德春、焦荣、江小鹤都在那里。因为焦德春的侄子焦荣在通江闯了祸,焦德春亦被当地的恶霸杀伤,倒在旅店中,所以江小鹤便逗留住了,不能往西来。他们有人看见了江小鹤,见江小鹤面貌虽黑,但是一点也不胖。通江县曾把他传到衙中,并叫当时螺蛳岭出事时那个驾车的人辨认了一下。那人却说江小鹤并不是那劫官眷的强盗。那强盗是个黑面大胖子,他虽自称是江小鹤,可又嘴里骂江小鹤,并且又自称姓龙,因为他……”

  旁边的人都把眼睛注视在鲍振飞的脸上。

  张黑虎又说:“因此现在的人都疑惑是龙志起所为。他冒充江小……”

  张黑虎的“鹤”字还没说出,只听咚……哗啦!鲍振飞一脚便踢翻了桌子,杯盘全都滚在地下。

  鲍振飞便像一只发了怒的老虎,大声吼说:“哪里来的事?我的徒弟岂能劫官眷、杀官人、作强盗,冒充江小鹤之名?”

  这时张黑虎、刘杰、程八等人都避到一边。

  那个崔捕头却放下来一张严肃的面孔,他说:“鲍老镖师你可也别发急,事情好证明。蓬安县的正堂夫人,在江口镇上吊,被店家救了,并没死。当时那赶车的,现在也在通江,你令徒是强盗不是,叫他们一看,便可分明。不过,据我想,你令徒还是不要去见官才好。冲著刘大爷、张二爷、程八爷的面子,我们官事可以私办,想法叫你令徒躲避一下!”

  鲍振飞握著拳头说:“我的徒弟不犯法,凭甚么要躲?只要你们作官的把蓬安县正堂夫人请来,认清了我的徒弟是当时的强盗,那就由你们把他捕走,杀罚由官,不然,无论是谁,若再诬赖我门徒,我的刀决不留情面!”

  崔捕头后退一步,冷笑著说:“何必要把蓬安县正堂太太请来?阆中侠的儿媳她们一定知情,不然她与你的徒弟无仇,为甚么今天要来伤你的徒弟,她又派她的弟弟到衙门去请我们?明明说是大盗江小鹤在此负伤,可见你令徒即是那假江小鹤。她们姊弟这番所作的是侠义行为!”

  鲍振飞气得浑身乱颤,胡须像被风吹著那么飘动,两眼睁得比梨远大,冒著愤怒的火光,脸是紫得怕人。他顿一顿脚,说:“好!阆中侠的儿媳大概才走不远,我去追回她来,问她为甚么说我的徒弟即是大盗江小鹤!”

  张黑虎跟刘杰一听鲍振飞要去追回阆中侠的儿媳,他们不但不拦,而且内心欢喜。

  刘杰立刻吩咐仆人去给鲍振飞备马;程八并告诉那秦小仙姊弟往阆中去所必走的路径,鲍振飞愤愤地又回到自己住的房中去取刀。

  这时已把龙志起抬回到房中,有两个人正给他那断臂的伤处敷上刀伤药。鲍振飞像个凶神似的,拿刀比著他徒弟的脖颈,狠狠地说:“等我把阆中侠的儿媳捉回来之后,就可以知道你冤不冤!果真,你要是背著我作了那违反我家戒条之事,那……我要把你劈为肉酱!”

  龙志起呻吟著,暧哟、暧哟地惨叫著,也不知他听见他师父的这些话没有。

  鲍振飞却踹开门,提刀往外走,大踏步闯出了大门。

  刘杰家的仆人已把马备好,鲍振飞连鞭子都不要,上了马,一手提缰,一手用刀柄捶打马胯,如飞似的往村外走去。顺著程八刚才所指点的路径,由北转西,那即是往阆中去的大道。

  此时天黑似墨,西风紧吹,大道上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一个行人。道旁的人家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都非常的凄凉黯淡。

  鲍振飞一腔怒气,冲著浑身的血液奔腾著,汹涌著。坐下的马,得得得……蹄铁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声音如连珠炮一般,接连不断,愈走愈急。鲍振飞的两眼在黑暗中,像是灯笼,不住向各处张望,口中并怒喊著:“阆中侠的儿媳!狗淫妇!站住!鲍老爷子有话要问你!”

  往下追了也不知有多远,忽见前面有两个黑东西把他的马拦住。

  有两个人用尖细的嗓音叫道:“你是谁?”

  鲍振飞晓得已经追上了,便立即收住了马,横刀说道:“我是鲍振飞,我要见见阆中侠的儿媳秦小仙,你们哪个是?谁?”

  话才说完,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在一头小驴上,以妇女的嗓音回答道:“我是!鲍老头子你追下我来做甚么?刚才我没杀你,因见你的年纪太老了,我的心里不忍!”

  鲍振飞狠狠地骂了声:“狗淫妇!”

  话才说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道过来。

  鲍振飞立刻躲身跳下马去,这匹马惊跑在一边。

  那秦小仙也跳下驴来,宝剑“雪”的一声又向鲍振飞砍来。

  鲍振飞急用刀去迎,只听“当”的一声,那秦小仙大概是被震得手腕发疼,立即转身跑开。

  却另有一个小孩子走在鲍振飞的背后,抡著木棒向鲍振飞的头上打,“梆”的一声,打得鲍振飞一晕,气愤著回身一刀。

  只听一声惨号,那小孩扔下棒子躺在地下。

  秦小仙却又抡剑过来,急得痛哭,说:“老狗!你杀死了我兄弟!”宝剑如疾风闪电,呼呼地直向鲍振飞削来,她是要跟鲍振飞拼命!

  鲍振飞这时也是凶神附体,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钢刀如飞,去迎秦小仙的宝剑。相战十余合,将秦小仙的宝剑打去了。

  秦小仙转身飞跑,鲍振飞仍然挥刀去追。追了不几步,不防地下卧著一头黑驴,正把鲍振飞绊了一蛟,躺在地下,两只腿伸在驴背上。那头驴惊得往上一跳,又把鲍振飞弄了个大翻身,幸亏刀没出手。费了很大的力,鲍振飞才爬了起来,气得不住喘气。

  此时秦小仙已逃走不知去向,两头小驴也没有踪影了。

  鲍振飞低著头往各处找了半天,才把被砍翻在他那个小孩子找著。拿脚踢了踢,也不见呻吟和动弹,弯著腰伸手又摸,就摸了一手湿的东西。

  鲍振飞知道这是血,知道这小孩子已被自己杀死,不由心中一软,对这小小的死尸发出一些怜悯之情。但转又一想,如果自己十年前就杀死了江小鹤,何至如今留下后患?走江湖不狠怎行?随又忿忿地踢了死尸一脚,随嘴里打著呼哨,把自己的马匹叫来,骑马就走。

  在马上他把衣衫撕下一块来,擦了擦刀上和手上的血,依然气忿忿地,催马就回到刘杰的家中。

  到了这里,官人还都没走,刘杰等人全都睁著眼瞧著他。鲍振飞还不把手中的昆仑刀放下,坐在椅子上吁吁地不住喘气。

  程八就问说:“老镖头,你追著阆中侠的儿媳没有?”

  鲍振飞却摇著头,喘了喘才说:“没追上!路程我不熟!”

  程八、刘杰和张黑虎彼此互相望著。

  鲍振飞喘著气坐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发,提著钢刀回到自己屋内。这时他的屋内,已没有了别人,灯点得很亮。

  龙志起趴在床上,血色满身,缺少了一只胳膊,趴在床上不能动,如同死了一般,但还微微地呻吟。

  鲍振飞把刀放下,心中不禁一阵难过。便想:我师徒太可怜了!不但受人的逼迫、伤害,还受别人的侮辱、冤屈。他纷纷地洒了一些老泪,便闭上了屋门,灭了灯,上床睡去。

  这一夜,鲍振飞并未安眠;他一连醒来四五次,每次都点上灯。第一,他总是觉著窗外有动静,总仿佛江小鹤或秦小仙要来杀害自己似的;第二,是恐怕龙志起时时能够死去。

  直到次日天明,鲍振飞醒来,又先察著龙志起的伤势。见龙志超微微睁开眼睛,哭著说:“师父!”

  鲍振飞不禁心中悯然,悲愤地说:“徒弟!你放心养伤,将来师父给你报仇、雪冤!”

  龙志起又哼哼暧哟著。

  这时便有人叩打屋门,见是刘杰用的仆人。这仆人说:“我们大爷有请!”

  鲍振飞也不禁吃了一惊,暗想:“天这么早,刘杰找我又有甚么事?”随跟这仆人到了客厅中,便见刘杰、张黑虎全都在这里,花太岁蒋成也来了。

  刘杰的面色极为阴沉,便向蒋成说:“你替我把话跟鲍老哥说了吧!”

  花太岁蒋成的态度竟是颇为从容,他笑著说:“鲍老哥,你先沉住点儿气,听我说说吧!便是你昨天追上了徐雁云的妻弟秦小雄,你将那孩子杀死在道旁。现在这件案子发了,官人要来捉你!”

  鲍振飞听了,顿然吃了一惊,便要回房去取刀,挟了龙志起逃走。

  但又见蒋成摆手说:“老哥你别著急!你住在刘大哥这里,衙门的人决不好意思来捉你。官事好办,可是私事真有些不得了。今天或明天,阆中侠父子带著媳妇一定前来。死者又是蜀中龙的外孙,蜀中龙早已出家作了道士,但听说现在还健在人世,他要晓得了此事,也一定前来替他的外孙报仇。江小鹤那件事还不要提。我的老哥,我们把你请来原是慕你的名,要跟你交一交。我要跟阆中侠作对也不过要和他比武斗输赢,并非要跟他结下甚么血海深仇。老哥,现在官事你别著急,有我们兄弟三个给你打点。只是这私事怎么办?老哥,我们便要听你一句痛快话了!”

  鲍振飞至此时方才明白,这三个人把自己请到这里来,与自己结交,不过是要利用自己对敌阆中侠。如今真把阆中侠惹著了,他们竟害怕起来了。

  鲍振飞心中生气,发了会儿怔,便又淡然一笑,用拳头拍拍胸脯,说:“这算甚么!官事、私事都有我鲍振飞一人担当,决不能令三位老弟为难受累。现在官人要来锁我,我便伸著脖子跟他们去。官司我甘心去打,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拿我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抵命,也值得!官人要不来捉我,我便在这裹住著,决不躲避。无论是阆中侠、徐雁云、秦小仙、蜀中龙、江小鹤,或是江小鹤的师父、师祖、师三代,无论是谁来,我有昆仑刀!我有一口刀一条命!弱者叫他受我刀!”

  鲍振飞斩铁断钉,激昂愤慨,像老虎哮叫似的。那刘杰等三人听了便全都十分满意。

  刘杰的面色立时变为和悦,大声说:“好了,既然你说了这话,你就真不愧是老江湖、老英雄、老拳师!官司你别发愁,那和没有是一样。崔捕头来了,我一睁眼他就得退走;阆中侠等人来了我们也不能眼见你众寡不敌,一定要尽力帮助你。”

  鲍振飞抖著气,点著头说:“好,好!我回头把刀擦擦,等著他们!现在我那徒弟伤势沉重,哪位知道这里谁家配著好刀伤药,求一些来给他治治,倘能给他治好,我师徒今生不忘大德!”

  刘杰说:“老哥你不必说客气话,我这就派人进城去请本地的名医李一帖。他专治疗毒恶疮、刀伤跌打。”鲍振飞点头说:“只要能叫他得了活命,短只胳膊,成个残废也不要紧。诸事办完了之后,我还要给他洗一洗冤。我也要带他去见见蓬安县正堂的家眷,叫她认一认,我这徒弟是在螺蛳岭劫她的那个强盗不是!”刘杰和张黑虎都笑道:“那以后的事情都易办,现在只是阆中侠和他的儿子儿媳。今天我已嘱咐了我手下的人,和张兄弟由巴中带来的那几位兄弟,无论是谁也不许离开这里,都要预备下兵刃。我并派了几个人往路上打探去了,只要是阆中侠一来了,离此十里地,我们总能先知道。”

  鲍振飞连连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洗面喝茶。然后,再看看龙志起的伤势,见他似是睡著了,但在梦中仍然不住呻吟。

  鲍振飞就又叹息了一声,随又将昆仑刀拿起来,将要用一块布去擦拭。

  忽见刀上还在著殷红的血迹,就想了昨晚杀死的那小孩子,现在一定验完尸了。一个使木棒的小孩子究竟与我有甚么深仇呢?心中才一软,却又赶紧发狠,不去想它。用力拭擦著钢刀,擦了几下,便把一口大刀擦得发亮。然后把一件衣服撕成许多布条,就把腰部腿部的肥肉全都绑得很紧,为的是使自己身躯灵便,最后又换了一身窄衣裳,便捉刀到客厅中。就见刘侠、张黑虎二人正在这里秘密地谈话,蒋成大概是走了,那程八昨晚就没住在刘家。

  刘、张二人一见鲍振飞走到屋中,他们便不谈了。

  刘杰又命仆人备酒,鲍振飞把刀放在另一张桌上,过来与他们饮酒,但现在因心绪紧张,他竟不惜擎著大杯去喝。酒喝的差不多了,便又上菜,上饭。

  正在吃著饭,忽见有一人跑来,这人是张黑虎手下的人,神色虽不十分惊慌,可是脸上便带出来是有其么事的样子。

  鲍振飞立时站起身来,要去抄刀。

  只见张黑虚的态度倒是颇为镇定,他使问说:“有甚么事吗?”

  这个人便说:“黑豹子伍金彪回来了,现在郭家酒铺喝酒。我们问他找著江小鹤没有?问他这几天到了一趟哪儿?他都不说,只是摇头微笑。”

  张黑虎把面沉下来,说:“你带著几个人去,将那小子拉到街上打他一顿,也不用要他的命,只将他打个半死便行了。”

  那个人刚要转身走,刘杰却摆手说:“何必,何必!不用理他,只要他不走,过两天再说。现在这些小事都不用管,先将大事办完了,小事便都好办了。”

  鲍振飞明白他们所说的大事,便是“阆中侠”的事,随也摆手说:“暂且不必理那姓伍的,他既是一个人回来了,可知他必是没找到江小鹤。江小鹤一时决不能来,我晓得他现在住的地方。我盼著今天阆中侠父子都能到来,斗完了他们父子,我当天便去找江小鹤!”

  那个人转身出客厅去了,这里依旧饮酒谈话。但各自都揣著紧张的心情,鲍振飞尤其坐立不安。

  直到傍午时候,忽见回来一个刘杰的佣人。

  这人满头是汗,一身尘土,手里还提著马鞭子。一进客厅来便惊慌慌地说:“阆中侠来了!”

  刘杰、张熙虎、鲍振飞全都霎地站起身来,鲍振飞并且抄刀在手。

  那个报信的人却将他拦住,说:“老镖头你别先急,阆中侠他们才到石驼镇,不能说来便立刻来!”

  张黑虎紧张地问:“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那报信的人说:“来了十几个人,都骑著马,带著兵器。是阆中侠、徐雁云和那秦小仙,其余都是徐家的庄丁,倒没请甚么别人帮助。”

  刘杰一听他们父子翁媳全都来到,便惊得面现苍黄,急急吩咐那报信的人说:“你立刻去请蒋二爷,叫他多带些人来;再到县衙去找程八爷,他要是没在衙门,一定便在胭脂巷周婆子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著,叫他们多带几个官人,越多越好!快!快!”

  鲍振飞却伸著昆仑刀将屋门拦住,摇著他那张紫脸,挺著胸,昂然地说:“用不著!他们来是为替昨天死的那个孩子报仇,我是杀那孩子的凶手,只要我一出头,他们便问不著别人。二位兄弟不要管,我到庄外去等候他们。私事私了,也用不著又去麻烦官人!”说著,鲍振飞便像是一只猛虎,又像是赴战场的老将,手提昆仑刀往外便走。

  这时刘杰的庄丁和张黑虎由巴中带来的那些人,因为听说阆中侠快要来到,便全都惊慌起来。有的想要找个地方藏躲,有的又充好汉,抡刀握棒装弩箭,预备同阆中侠的一家人拼斗。

  鲍振飞此时提起刀山了庄门,却向众人摆手,说:“诸位别慌:事情是鲍振飞一个人惹出来的,鲍振飞独自去和他们理论。要打,也在庄外去打,流血也流在庄外,若伤了庄里的一根草,我姓鲍的便算对不住刘大爷!”

  他昂然地大踏步往前走去。离了庄院,出了村口,睁著眼向四下张望。只见新秋的大地上,禾稻还都很高,有许多农夫村女正在地里工作,水牛很闲散地在道旁吃草。

  迎著庄子那一股宽宽的路径,并没有甚么人往来,鲍振飞便站在这里。人声还是很杂乱,面前却不见阆中侠那些人马前来。

  鲍振飞便在道旁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拿刀拄著地,眼睛仍然向前望著,脑里却不禁回忆起十年前的旧事。那时是在自己的家门,鲍家村前敌挡阆中侠,那时孙女才十来岁,她怕自己敌不住阆中侠,她便喊著说:“爷爷留神,他要伤你!”

  现在那孩子跟了纪广杰,不知怎么样了?江小鹤现已来到川北,他们可都没有消息。莫非他们都已在长安死在江小鹤的手里了么?

  心中方一阵难过,忽见眼前有两马,一前一后像箭似的向这边驰来。鲍振飞急忙捉刀立起身来,迎上了几步,便见两匹马来到临近。一看,原来不是阆中侠,却又是刘杰派去的探信的人。

  鲍振飞向道旁让了一步,便招手呼问道:“怎么样了?阆中侠来到没有?”

  两匹马上的人一齐喘著气说:“就快来了!”

  两匹马便由鲍振飞的身旁擦了过去,一齐驰往庄中去了。

  这时鲍振飞胸前像有一把烈火,噗的一声焚烧起来,焚烧著他的全身,便奋然地向前迈著大步去迎。走了不到三十几步,便见这股道路的尽头转过来十几匹马,蹄声杂乱,尘土飞扬,走得倒不十分快。

  鲍振飞手捧钢刀在道中心昂然一站,对面的马就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头一匹马上就是阆中侠。

  阆中侠还是带著大草帽,穿著一身青绸衣,骑著一匹白马,马上挂著的金铃当当地响,顷刻之间他这匹马就先到了临近。鲍振飞见阆中侠的面目与十年之前无异,只是他的腮下生了短短的银须。

  鲍振飞就抱拳一拱手,说:“徐兄,久违久违!停住马吧!”

  阆中侠在相距鲍振飞有五步之远,才将马勒住。他先由鞍旁抽出剑来,然后才沉著脸说:“老强盗你还有脸在此等著我?十年来我还很敬你,错认为你是江湖上懂得礼义的一个老人,所以我就再也没去找寻你,我并且不再问闻江湖之事。我甘心把陕南川北的江湖,都送给了你们昆仑派。直到前两天,我听说你被江小鹤逼到这里来。我非常可怜你,我想出头给你们江、鲍两家排解冤仇。昨天,我的儿媳深夜回到阆中,我才知道你是那么可恨。你的徒弟龙志起在川北横行,螺蛳岭杀官人、劫官眷,太极山作强盗劫财,玉石村调戏我的儿媳,作出种种凶恶卑劣的行为,还冷著脸冒充江小鹤之名,栽赃诬赖!你姓鲍的不但不将你的徒弟交官惩办,你自己也不加责罚,反而袒护你那禽兽不如的徒弟,杀死秦小雄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孩。你是甚么人?你这老匹夫!老强盗!”

  阆中侠说这话时,目光是睁得很厉害,忽地用剑向鲍振飞猛砍,鲍振飞急忙用刀招架。

  此时阆中侠身后的那几匹马都已来到,蹄声杂沓,将鲍振飞包围了。

  那雄健的少年徐雁云、矫健的侠女秦小仙,都抡剑向鲍振飞来砍;阆中侠带来那些庄了也都抽剑拿刀,来要鲍振飞的死命。

  鲍振飞只将一口刀上下翻飞,前遮后护,如同在山上挣扎的一个恶鬼,在火海里翻腾的一个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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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未剪仇仇荒山逢怪侠  重沾恨蕊宝剑溅桃花

  此时阆中侠大喊一声:“都躲开!杀这一个老强盗还要许多人都上手吗?”

  这时,那庄里刘杰、张黑虎也率领著三四十人,都拿著剑、棒出来。

  鲍老拳师也顿脚大喊:“谁也别来帮助我!”

  当时徐雁云听了他父亲的话,把他的妻子向后拉了一把,他们的马匹都向后退了去。刘杰、张黑虎等人也都没有向前,中间有五丈长一丈多宽的地方,便成了阆中侠与鲍老拳师的决斗之地。

  阆中侠也跳下马来,宝剑振动了虹光,径向鲍振飞紧刺,他的武艺确比十年之前更为进步。

  鲍振飞的兵器也抖动如闪电,此番他用的刀法,比较第一次与阆中侠争斗之时加倍的狠毒。

  只见剑往刀来,身翻脚动,如猛虎对战,如双鹰对门!各不相让,都不缓手,一连斗了二十几个回合。

  那边张黑虎就推了刘杰一把,说“鲍老头子怕要吃亏。他要一败,阆中侠也不能立刻收兵,他一定还要趁著勇气斗斗咱们!”

  说时刘杰就一抖枪,指挥他手下的人一齐扑上前去,那边徐雁云、秦小仙也指挥手下都迎上来。立时刀枪乱晃,人马翻腾!怒骂声,兵器碰击声,以及受了伤的惨叫之声,交杂在一起。

  四五十人越拼越急,越打越混乱,真如在沙场上决战一般。

  在这时,就见远远又来了几匹马,马上的人都扬著皮鞭大声呼喝。此时阆中侠已刺了鲍老拳师一剑,他自己的左臂也受了一处刀伤,但仍奋力与老拳师决斗。

  这时就见一圈人都散开了,有许多人都喊著:“官人来了!官人来了!”

  于是两个行将分出来胜负死活的人,也都收住了他们的刀剑。地下却躺下了几个人,有两个是阆中侠带来的庄丁,三个是刘杰的仆人,一个是张黑虎。

  张黑虎的头上受了一剑,趴在血泊里已然断了气。徐雁云却从他妻子的手中接过来一块绸帕,擦他剑锋上染著的鲜血。他的妻子秦小仙手柠著宝剑,还要趁著鲍老拳师捉刀喘气之时,猛刺他一剑。

  这时几个骑马的官人就来到了,冲开了众人,口中打著官腔,呼喝说:“县老爷来了!”

  秦小仙这才住手了。立时,这些人齐都往大道那边去望。那边是来了两辆大鞍车,车后也有两个骑马的官人。

  半天,车才来到临近。先下车的是程八,他穿著便服,足瞪著官靴,戴著官帽,一下车来就跺脚说:“两家还斗甚么?这真叫兄弟我作难!”

  阆中侠微笑说:“老八你不必作难,你叫县官带著我们打官司去好了!”

  县官这时也下车,穿著官服,低著头来回地走。看看地下躺著的那几个受伤的人,和那已经死了的张黑虎,他就拿那只戴著玉石扳指的手,指著说:“这是被谁杀死的?”

  秦小仙说:“两方乱打,刀枪无限;还许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个筋斗,自己摔死在对方的刀上呢!”

  知县的眼光由眼镜透出来,看了秦小仙一下,然后又扭过头去。看见吹著胡子吁气的鲍老拳师,他就发了官威,瞪著眼睛说:“你这混账!你就叫鲍昆仑不是?这些事都由你而起,你的徒弟江小鹤就是四县严拿的强盗。昨夜你又在道旁杀死了小孩,你一定在旁处还负重案。来!先把他锁起来!”

  官人刚要抖锁,鲍老拳师却又抖动他那口昆仑刀。

  知县赶紧向旁躲,斥道:“扔下刀!无法无天,你敢抗拒官人吗?强盗!”

  这时刘杰、程八过去在知县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知县就微微地点了点头,面色却仍然很严肃,便吩咐官人,先将鲍昆仑押到庄里去,然后连他那个徒弟一并解往衙门去。鲍老拳师一听这话,心中十分怀疑,钢刀仍然不肯释手。

  刘杰跟蒋成却过来把他劝走,往庄里去了。

  这里阆中侠徐麟已收起了宝剑,一看这种情形,他不禁微微冷笑。

  那知县又向他们父子看了半天,却没问他们一句话。

  程八走过来,同阆中侠说:“本县卢老爷对于这件事很是件难。你是阆中府有名的人物,刘杰又是本地大绅士;真要是因为械斗、人命案子,把你们二位全都带到衙门里,这件官司可就弄大了,十年八年也许办不完。再说你老哥跟刘庄主也是多年的好朋友,死者张黑虎更是咱们自家弟兄,闹了起来,真叫江湖人耻笑!所以,我兄弟刚才跟县老爷商量了商量,你们这件事,顶好还是秘密的私了。你老哥带著少爷少奶奶,先到城里公升店住著去。至多三四天,巴中张家的人也就来了,那时兄弟愿给你们几家说和。至于鲍振飞,那应当另案办理。他是杀死秦少爷的凶犯,他自己承认了。他那徒弟是悬赏缉拿的假江小鹤,一半日证人就到,是非便可辨清。反正他们师徒现在就算已押禁在刘家,哪个也走不了。”

  阆中侠冷笑道:“自然,我们也决不逃!”

  程八说:“你们的事情好办,张黑虎在械斗之下死了,指不出来谁是正凶。不过一打起官司来,可就又麻烦了。现在就这样办吧,大家给我姓程的一个面子,谁叫我跟几家都相好,我又遇见这件事呢!我在这里若眼见朋友们打起官司,将来都弄得坑家败产,我也没面再见人。得啦!老哥,你先请到店房歇会儿去吧!回头我再去看你。”说著拍著阆中侠的肩膀笑著。

  阆中侠却依然微微冷笑,说:“我真想不到,丈八枪刘杰在仪陇县有这么大的势力!今天幸亏有他出头,若光是我跟鲍振飞决斗,就是不出人命,我们也得跟鲍昆仑一同捉到官里去。现在就这样吧!张黑虎的案子另说。但你们若捉鲍昆仑,就得传我,我不能以阆中府绅士的身份,欺压他一个飘零在外的老人。好啦!我们现在就往城内公升店听传,并听凭鲍昆仑、刘杰不服气时再去找我们争斗!”

  他向程八一拱手,就扳鞍上马,徐雁云和秦小仙夫妇也都上了马。他们那两个受伤的人有人抬起,就放在马上。十余匹马一齐顺著他们来时的道路缓缓地走了。

  这里县官被程八给请到庄里。在庄里,县官却又跟刘杰谈了许多的私话,便也走了。

  此时在庄外受伤的人都抬进来疗治,那张黑虎的尸身就停放在一间屋中,他带来的两个侍妾环绕著哭泣。同时,有随他来的人,就骑著快马往巴中给他的胞弟送信去了。那厢刘杰和程八,又劝鲍老拳师不要出门,说是:“官司好办。只要刘庄主跟阆中侠的官司打不起来,便也不能叫你一个人到监里去受苦。”

  鲍老拳师长长地叹气,自己回到屋中,本想要单身走开,离开这是非之地,若到通江找不著江小鹤,就去长安看自己的孙女去。可是又因龙志起现在受著重伤,并且因龙志起现在身旁还悬著大案。

  那案子,鲍昆仑决不相信龙志起会作得出来!决不相信昆仑派的弟子能劫官眷、能当强盗!所以他想:叫我打官司去不要紧,但侮辱我昆仑派的名声可不行。我非得在此,要看个水落石出!非得等螺蛳岭那案的证人前来,叫他细细看看,我徒弟是不是那个强盗!这老拳师忿忿地在屋中坐著,前胸偏右有一处剑伤,虽鲜血已浸透了衣裳,但他也不觉得疼痛,并且连刀伤药也不上。钢刀就扔在床上,也不入鞘,晚间仍然加紧防范,恐怕那秦小仙再来行刺。

  第二天老拳师没有出门,整天在屋中生气、叹息。

  龙志起的伤处也仿佛麻木了,不再整天地呻吟。他的眼睛也睁大了,也能说话了。鲍振飞就向他追问:“螺蛳岭那案子到底是你作的不是?实说!”

  龙志起呻吟著说:“我没作!我走在螺蛳岭时连一个官眷也没看见,就看见江小鹤在那里占山为王。他把我砍伤了!劫了我的银钱!骂了师父!”

  老拳师又追问说:“你也没调戏过阆中侠的儿媳吗?”

  龙志起哭著说:“我哪敢呢!我跟随师父二十多年,哪敢犯咱们昆仑派的规矩呢?再说,我这次是被江小鹤逼得才到川北来,我还有心情去胡闹吗?”

  老拳师又狠狠地跺脚骂说:“江小鹤!我与你誓不两立!”当天又没有其么事发生。

  到了第三天上午,张黑虎的胞弟从巴中来到。他这兄弟也是练武的人,见了他哥哥的尸身,他就顿脚痛哭,说:“哥哥你瞑目吧!我已派人找铁杖僧去了,一定叫你那师父替他报仇!”对于官司,他倒愿意私了。他说:“江湖人死伤由命!谁强谁生,谁弱谁死。何必打那鸟官司!”

  这样,刘杰倒是放了心。他并感到张黑虎一死,他的势力更孤了,也不愿与阆中侠结下这次仇恨,他就请程八向阆中侠去说和。程八进城见了阆中侠,说了半天,到下午他才回来,说是:“阆中侠父子倒都也愿意和解。他们对鲍老拳师也很怜悯,不愿使年老的人去打人命官司。可是他那儿媳秦小仙,妇人的心却狭窄,她说一定要为她的兄弟报仇!”

  这时鲍老拳师也在旁边,他就长长他叹息,说:“杀死秦小雄,实在是我的过错!我愿意给他的儿媳赔罪。赔了罪那媳妇若仍然不饶我,我可以伸直了脖子叫她去杀。我这年岁了,我的孙女都跟她的年纪差不多了,死在她的手下,我也无悔!”

  程八赶紧说:“不能,不能!秦小雄死了,是老镖头误伤了他。再说她姊姊又伤了你的徒弟,说不上谁应该给谁赔罪。那女人家,她就是不肯服气,也决定闹不到哪儿去。待会儿在东关雅集楼饭庄请客,给你们几家说和,大家都要看我的面子!”

  鲍老拳师叹息著,答应了,便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屋内。

  到了晚间,程八就请刘杰和鲍振飞到雅集楼去喝和酒。老拳师换了一件很整齐的衣服,因为防备那秦小仙在路上向他加以杀害,所以就将昆仑刀连鞘都挂在腰带上。

  这时外面的仆人进来说:“马匹现已全都备好了。”

  鲍老拳师随就同著刘杰、程八和张黑虎的兄弟,一同出门,骑上马,带著几个仆人,就往东关雅集楼去了。

  那雅集楼虽然不很大,可也是本地惟一的饭庄了。程八订的酒席是摆在楼上。他们四个人一上了楼,却见阆中侠还没有来,只有花太岁蒋成是先到了。

  鲍老拳师就问说:“程老爷,你今天请的客人还有谁?”

  程八说:“没有外人,只是咱们五位和阆中侠父子。还有衙门里的文案先生,姓牛,那是给你们疏通官司的人,他又是县老爷的表弟,所以才请上他。”

  鲍老拳师随众人落了座,自己却觉得心惊肉跳,心里很乱。那蒋成抽著水烟,说:“刚才我来的时候,在饭庄门前又看见黑豹子伍金彪那小子,他撇著嘴向我冷笑。”

  刘杰接手说:“暂时不要理他,过几天,我一定要管教管教那小子!”

  程八说:“值不得跟那样的人动气,等你们这件事凉一凉了再说。不然倘或吹到成都巡抚大人的耳里,派人一查,由小事就许能翻超大案来。伍金彪那小子决不会有甚么大本领,他也未必准认得江小鹤,他不过是吹牛!等我临走的时候,我把他向本县卢老爷提说几句,卢老爷就一定有法子抓他,用不著咱们自己惹气!”

  鲍老拳师在旁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为在江湖上来找江小鹤,才到了此地,才与诸位相交。蒙诸位不嫌我老,肯帮我的忙,这种盛情,我真是终生难忘!只可惜诸位如此帮我,我却对诸位没有半点好处,不但没有好处,还因为我,因为我的徒弟,给诸位惹出许多麻烦,并叫张黑虎兄弟因我而惨死!”

  刘杰摆手说:“老哥你不要再说了,再说这话,就显著外道。这回我们虽然跟你受了点儿累,可是我们也跟你交了个朋友。将来你老哥回家之后,可以对你那些徒弟提一提,只要以后他们哥儿们到川北来,如遇著甚么困难,在阆中有程八,在这里有我,我们一定尽力相助。”

  鲍振飞感谢地叹息道:“是啊!我还能活上几年!将来我那些徒弟、徒孙以及我孙女鲍阿鸾、孙婿纪广杰,他们难免要到川北来,来时自然要求诸位关照。只要此次我能生还故乡,我必要对我那些徒弟们说:仪陇的刘庄主,阆中府的程老爷,都是你们师父的恩人!”

  刘杰、程八斋说:“老镖头你大客气了!”

  正在说著,忽听楼梯一阵响,先上来的是本县的牛文案,其次是阆中侠徐麟,最后上楼的是徐雁云。

  阆中侠丰采焕然,浑身穿著绸缎;并不像肩头伤势尚未痊愈的样子。他身上并无兵刃,只有他儿子带著一口宝剑。

  此时老拳师已站起身来,不知当向阆中侠说甚么话才好。阆中侠却已走到他的临近说:“鲍老拳师,前天咱们闹的那场事,既有许多朋友给出来说和,我们不必再提了。秦小雄身死,既是你误杀的,我们父子都不愿再加计较。只有我那儿媳,对她胞弟的惨死她是极为悲痛,我们自然要设法劝她,防备她。可是,她也有一身本事,难免我们会防备不周,以后你老拳师就多加小心为是。现在还有一件事,就是刚才我听牛先生说了,县衙的崔捕头……”

  那牛文案先拦住阆中侠,说:“徐大爷,你让我跟鲍老先生慢慢说!”他就把鲍老拳师请到一旁。

  这时一干人的眼睛全部藉著才点上来的灯光,向他们那边去望。只见那牛文案先向鲍老拳师说声久仰,然后悄声谈了几句话。

  鲍老拳师立时勃然大怒,瞪著眼睛说:“我不信!我那徒弟他决不会劫官眷、杀官人!”

  刘杰赶紧过去拉住老拳师,说:“不要嚷嚷!甚么事?可以慢慢商量!”

  牛文案就笑著说:“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太暴躁,我原来也是好意!”他随就又低声说:“今天不是螺蛳岭那件案子的证人,来到了吗?那证人就是蓬安县用的人,当时遇盗时他赶的车。刚才你同这位老先生到这里来之后,崔捕头就带著那证人到了你的庄子,看了看那位姓龙的。据那证人说,姓龙的确实就是在螺蛳岭劫官眷的那个江小鹤,可是因为那人受伤太重,并没带走。这件事可也很好办!”

  老拳师听到这里,就又气忿地拍桌子,说:“我决不信!我的徒弟决没人敢作那万恶的事情!”

  阆中侠在旁冷笑。刘杰却不显得怎样惊异,他只把老拳师拦住,不叫老拳师暴躁。那牛文案又从容地,低声说:“可是据那证人说,是千真万确的了!那证人前几天在通江县与那真江小鹤对质过,他说那真江小鹤却不是强盗。如今,他又与鲍老先生的徒弟无仇,他决不能混赖。可是那个人也说了,姓龙的现在既是受了这样重伤,就是押往府里去,恐怕不等过堂他也就死了,这件事可以私下通融,不过就是得鲍老先生拿出点儿……”

  这文案先生还没说出叫鲍老拳师拿出点儿甚么来,鲍老拳师已瞪著凶彪彪的眼睛,像狮子一般地怒哮说:“诸位都是好朋友,听我鲍昆仑发一句誓。我敢以性命作保,我昆仑派决无半个奸邪之徒!我不许他人诬我的徒弟是强盗。如若有人敢说,无论他是官人是私人,我就要……”

  老拳师在此正发威,众人齐都惊异地站起身来。可是众人的惊异的目光又并不冲著他,都集中在楼梯扶手的那一边。原来此时忽然在楼梯走上来一人,此人年约二十余岁,身材特别高,但不胖,脸色黑亮,双目炯炯有神,穿著一身青布衣裤,手中持著一口冷森森的宝剑。像一只鹰似的,拿眼望著那猛虎似的鲍老拳师。

  此时程八把这个人的面目想起来了,他就惊异地叫了一声:“江小鹤!”吓得他几乎潦到桌子下面。

  阆中侠却离席笑著说:“小鹤老弟!你这时来了很好。请坐先喝一杯酒,有甚么话都好说!”

  江小鹤却顾不得去理阆中侠,他的眼光恶毒地盯著鲍老拳师,嘴角迸出一点冷笑,说:“鲍振飞!今天咱们二人得算总账了!走!不必去打搅别人,你跟我下楼!”

  鲍老拳师刚才那般凶狂之气至此完全消散,紫殷殷的脸变得煞白,浑身乱颤,胡须直动。蓦不防他喊了一声:“好仇人!”一跃上前,嗖地将昆仑刀向江小鹤的头顶就砍。

  江小鹤疾忙用剑去迎,只听呛啷的一声巨响,惊得满室的人都往后退。鲍老拳师也不由得退了数步,因为他持刀的那只腕子被震得生痛。他觉得江小鹤力大惊人,自己四五十年横行江湖,还没逢著过这样力大的人。

  他一缓手力,突地又展开他那昆仑刀的绝技,跃起来,嗖嗖向江小鹤狠砍。

  江小鹤用剑去迎,踢翻了桌子,踢开了板凳。二人相战三四回合,忽听“当”!接著又是“哎哟”的一声惨叫。原来鲍老拳师的昆仑刀被江小鹤的宝剑磕飞,不料正飞在花太岁头上,花太岁蒋成登时伤倒在地。阆中侠由儿子手中接过宝剑来拦江小鹤,老拳师却趁势惊慌著向楼梯走去。

  不料江小鹤又从后面一脚,正踹在老拳师的腰上,那老拳师的身体就像是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去了。

  江小鹤随之一跃而下,阆中侠在后喊叫道:“小鹤!不可在这里杀人!”

  江小鹤下楼将老拳师挟起,楼下的伙计都乱跑乱叫起来。江小鹤已挟著老拳师出门上马。他就将老拳师抱住放在马上,宝剑贴在老拳师的面上,纵马飞驰。出了这街道一直往东,在昏黑的夜色之中,走下约十里地。此时路旁有一人就在那里等待,见马来了他就打一呼哨。

  江小鹤将老拳师扔下马去,老拳师将要翻身挣扎,那人却举起一块大石头,向老拳师脑后打了一下,随之很敏捷地用粗绳绑上了老拳师的手脚。

  江小鹤在马上吩咐说:“不要伤他的命!带他到那里去,我再去办那件事!”

  说时江小鹤拨马过去,用剑柄敲打马胯,蹄声得得,又像一支箭似的冲开了黑茫茫的暮色,直往西北。

  此时老拳师已被石打昏了过去,那人就背著他,离开大道,走了半天,就到了一座破庙中。这破庙里没有僧道,只有几个乞丐,拿著乱草燃起火来,热他们讨来的那些残粥剩饭。忽见这个背著老拳师的人来了,他们就叫著说:“伍大爷!把那老家伙捉来了吧?”

  这人便是黑豹子伍金彪,他咕咚一声就把老拳师摔在院中,哼哼地喘气,说:“这老家伙真沉!”

  有个乞丐点了一枝柴棍,近前来向老拳师的脸上照了照。只见老拳师已瞪起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像霹雳似的喊道:“你们照甚么?杀死我就是!叫江小鹤来,我临死也得跟他说几句话!”

  被他一喊,几个乞丐全都吓得纷纷后退。

  伍金彪踹了老拳师一脚,说:“鲍振飞!现在这可不是你发威的地方了。十几年来,你纵著那几个徒弟到处横行,你还护庇著他们。现在,你这老家伙该替你这些徒弟遭遭恶报!”

  老拳师虽被绑著手脚,但他却还不住往起来挣,并像一只被困的猛兽似的,怒吼道:“强盗!你们骂我可以,但不许骂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中除了被我杀死的江志升,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坏痞!”

  这时破墙外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伍金彪赶紧迎出去,有个乞丐也跟著跑出去,手里拿著燃著了的柴棒去照,就见回来的是江小鹤。

  江小鹤下了马,另一只手还牵著一匹马,把两匹马全都交给那乞丐。江小鹤就一手抽出来宝剑,一手提著油布包裹。那包裹鼓鼓襄里的,似乎包著可怕的东西,他就交给了伍金彪,说:“这是龙志起的首级,把它藏在我的行李内。我要拿它回镇巴北山祭我的父亲!”

  伍金彪接过那双包裹。江小鹤遂进庙内,叫乞丐点火,向老拳师的脸上照著看了看。

  老拳师这时也睁开眼睛,看了看江小鹤,见他虽然长得很高大,可是眉目仍如幼年之时,是那么英俊健强,十年前的旧事不禁又在鲍振飞的脑中一闪。他见江小鹤的剑光闪闪,目光灼灼,就知道自己的死时顷刻之间便要来临。他抖颤著,喘息著,摇了摇头,说:“我没甚么话说了,只是我想见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孙女。咳!不见也罢了。你就告诉我吧!他们是否都已死在你的剑下?”

  此时江小鹤已狠狠地举起剑来,但一听老镖头提到了阿鸾,他的心中又一阵发软,便弯腰,咬著牙,用宝剑将老镖头身上的绑绳割断,并扶老镖头坐起。

  老镖头倒不禁非常惊讶,问说:“怎么,江小鹤你又不杀我了?”

  江小鹤忿忿地说:“十年的大仇,我怎能不杀你?想起十年前你在麦田里怀刀意图害我和前两天你在此杀死秦小雄之事,我就不能宽容你这凶狠的老贼的性命!”他喘了一口气又说:“但我江小鹤是条汉子,你七十多岁了,又飘流在外,并无亲人。我把你杀死在这里,虽为人间除害,但又显得我太过残忍,不知内情的人一定要说我欺凌老弱。现在我要带你回汉中,把你交给你那些儿子和门徒,然后咱们再决斗。那时我把你杀死,我才能够甘心!”

  老镖头坐在地上呆怔了半天,然后就沉重地叹了一声,说:“也好!当初我虽待你很坏,可是……咳!天知道!……都不用说了。你总也在我家里吃过几天饭,只要你容我回到家门看看,我就死也甘心!”

  江小鹤点头说:“好!那么你就起来吧!咱们立时起程吧!”

  可是,老镖头没有站起,仍然坐在地下,像全身也没有气力似的,低头又叹息。他就说:“只是有一样,我有个徒弟龙志起……”

  江小鹤一听他说到了龙志起,他的眼睛又瞪起来。

  老镖师却凄凄地说道:“我那徒弟受我之累跟我受了诸般苦楚。现在他身受重伤,并且遭了不白之冤,现住在一个地方;我须先去看看他,然后我才能跟著你走!”

  江小鹤忿忿地,高举著宝剑说:“你休再提龙志起!龙志起被你骄纵,倚仗你的势力,他作了多少坏事?镇巴县的乡民听说到你们师徒,无人不咬牙切齿。龙志起这次来到川北,在螺蛳岭杀官人、劫官眷,在江口镇逼得妇人悬了梁;各处横行,枪杀奸淫,并且冒充我的名字。若不是官方有证人,我早就替他担当了罪名,若不是在通江县我被朋友的事情所累,我也就早到这里来,不能容许你们活到现在。我知道龙志起在刘杰的家中,仗著刘杰的恶势力,官人不敢去拿他。刚才我已经去了,已割下他的首级!”

  老镖师一听龙志起已死,立时气得他又像一只老虎似的跳起,扑向江小鹤抡拳就打。

  江小鹤却一伸手就托住老镖头的胳臂,反著一摔;下面用脚一踹,咕咚一声,又把老镖头给踹得脸朝下趴在地下。

  江小鹤又叫伍金彪,说:“把绳子联起来,再把他捆上!”

  于是伍金彪又把刚才割断的绳子结起。

  老镖师此时竟一点也不挣扎了,只是叹息,心中很难过地想:我鲍振飞走了一辈子江湖,从未遇见过敌手,如今这江小鹤,确实从他师父学来了真本领。由他去处置我吧,我不必瞎跟他抵抗了。于是老镖师就闭口不语。

  江小鹤一只臂就将老镖头挟起来,放在门外的马上。江小鹤也就上了这匹马,手提著缰绳,就向伍金彪说:“走吧!你在前面!”

  当下由伍金彪在前骑马领路,离了这座破庙,就认上大路一直往东。因为后面的那匹马歇负过重,所以跑不很快,在茫茫的黑夜中走了一夜,直走到黎明时,方才走出六七十里。

  伍金彪赶紧领著走进了偏路。

  到天亮时,江小鹤又把老镖头的绑绳松开,叫老镖头一人骑著马,如此就走得更慢。

  伍金彪的心里很不耐烦,他就举著手势,悄声向江小鹤说:“走到前山里,把那老头子结果了就算完啦!这有多么麻烦!”

  江小鹤却摇头不语。

  老拳师虽然听见他们在后面悄声说话,并望见前面远远有一脉山,形势非常险恶,心中也有些凛惧,可是依然坚忍著,不言语。伍金彪所领的路都是些幽僻的路径,白天在荒村中买饭,黑夜寻庙歇息,并且只要天色一傍晚,伍金彪就拿绳将老拳师绑起,到次日早晨才能松开。老拳师此时不再像凶猛的老虎,却似一只驯顺的老羊,连哼一声也不哼。因为他晓得哼也是没用,江小鹤的武艺太高,伍金彪对路径又特别熟。

  走了四五天,他们没碰见一个官人,没遇见一辆镖车;也没遇见一帮大批的客人,使老拳师都无法呼救,只得像个死囚似的,随著他们走去,满心中怀著悲痛。他并非悲痛自身命在旦夕,以及几十年声势的颓败,却悲痛的是徒弟龙志起的惨死和孙女的下落不明。

  又走了一日,这天老拳师被押走,忽然见前面有一脉高山,山路中夹著一座很险要的关隘。老拳师忽然心中发出了一阵欣喜,这就像穷途之中得了援救,死里有了逃生的希望。因为他认得,眼前就是巴略关,出了巴略关过米仓山,就是走汉中去的栈道了。若再住东,就是自己的家乡镇巴,这简直是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了。这几天过了许多荒村僻里,险恶的山岭,伍金彪时常用一双凶残眼光盯住自己,并像打架似的悄声跟江小鹤争论,可是江小鹤都未将自己杀掉。如今到了这里,他更不能将自己害死了。

  于是老拳师就在马上长叹了口气,回首向马后跟随的江小鹤说:“怎么样呢?现在可快要到了咱们的家乡了。是先回家吗?”

  前面的伍金彪却抡回来鞭子,向老拳师怒喝道:“这些日你都不哼一声,如今到巴略关,看见这里的人多了,你又开口了。你是想跑吗?”说著「吧”的一声,用皮鞭抽了鲍振飞一下,瞪著眼说:“只要你一跑,那我们可就立刻要你的命!老实一点儿,还能叫你多活几天。你也不用问往哪里去,反正早晚把你送到你的坟地里!”

  江小鹤却在后面摆手,不叫伍金彪抽打鲍振飞,但忿忿地向鲍振飞说:“我已向你说过了,你的性命我是决不能饶!此时你若逃跑,我立时就抽剑要你的性命。你若趁我不备逃走,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能将你捉到!现在我为甚么不立时杀你?就是因为你的年岁太老,一人在外,很是孤单,而且你在外所作的歹事,汉中关中的人还都不知道。我须把你的罪恶普告众人,然后我才能下手。因为我杀死你,不仅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世间除恶!我把你带回镇巴,问问鲍家材的三尺童子,叫他们说你该杀不该杀。随后我把你带到北山,在当年你杀我父亲之处,我再下手!”

  鲍振飞一听这话,就不禁面色惨变,秋风吹起他的胡须乱飘。他就又长叹一声说:“江小鹤你何必太狠,你为你的父亲报仇,你杀我就是了,何必要给我捏造出许多罪名?就像你杀死我徒弟龙志起,说他本事不如你,该杀就是了,何必也要诬他是螺蛳岭作案的强盗!”

  伍金彪回身,又挥鞭向老拳师乱抽,并骂道:“你这名混蛋!到这时还庇护著你那露脸的徒弟。谁不知道你那徒弟是螺蛳岭的正凶?他冒充江小鹤兄弟的名字,他死了你还护著他!”

  老拳师咬著牙,瞪著眼说:“我决不信!这都是恨他的人冤屈他。因为昆仑派走了背运,所以无论甚么坏事都推在我师徒的身上。咳!由你们去诬赖吧!至多我也随著我那徒弟被你们杀死,可是你们决不能灭绝我们昆仑派。只要给昆仑派留下一个人,那个人就能够替我报仇!”

  他坐在马上把双目闭上了,静等著人来杀他。这时伍金彪又向江小鹤瞪眼,说:“江兄弟,你这人办事怎么没有点痛快!管他是老是少,只要他不是个好东西,趁早结果了他,有多么爽快!你这样留著他,不但是个累赘,还是个后患!”

  江小鹤皱著眉呆立了半天。其实对鲍昆仑这样凶狠昏庸的人,杀了他并不算甚么过错。而且自己十年刻苦所为的是甚么?不就是为杀死他替父报仇,叫母亲消恨么?自己的心中虽一点不转意,仇恨也没有消解,可是不知为了甚么,仿佛那老人的雪白胡子一根一根都颤动著向自己乞怜。自己这二十来岁的强壮汉子,真真不忍得下手去杀他!

  江小鹤正在为难,前面马上,黑豹子伍金彪喊著说:“江兄弟!眼前回就是巴略关,那地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咱们非得过那关口不可,倘若在过关时这老家伙一喊……”

  江小鹤不待他说完,就摆手说:“那咱们不怕他:只要过关时他敢叫喊,那咱们就先把他立时杀死,就走!”

  鲍昆仑坐在马上喘了喘气,他就冷笑著说:“你们放心吧!我既然同你们来到此地,我就没想逃。官人向我来盘问,我也只说咱们是一同行路的,决不能说你们想害我的性命。因为我鲍昆仑闯了一辈子江湖,向来是私仇私了,并不惊官。如今我垂死时,要再请官府帮助我,坏了我一辈子的名气,我不干。我鲍昆仑现在既落在你们的手里,那就听凭你们处置了!旁的话都不必说!”

  黑豹子伍金彪听了老拳师这番豪横的话,气得他又要抡鞭抽打。

  江小鹤却上前把他拦住,同时说:“现在已经将到陕南了,这里处处都有他们昆仑派的人。我非得叫他们昆仑派的人个个心服口服,都知道他们的师父确有取死之道,并非我江小鹤作事太过,然后我才能对他下手。可是这样一来,必又要有许多纷争。我自己是甚么也不怕,可是伍大哥你,倘若偶一不慎,就难免要跟我受累。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伍大哥你请回,我带他到镇巴把事办完,我还要回阆中,与阆中侠叙叙故旧。那时我们兄弟再为盘桓,伍大哥你想怎样?”

  黑豹子伍金彪却不住摇头,执拗地说:“不行,不行!告诉你,江兄弟!我虽然跟鲍振飞没仇,可是一听人提到他们昆仑派,一听名字有个志字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除非你立时将这老家伙结果了,我才能走,不然,我也要到镇巴,到汉中,帮助你多杀几个昆仑派!”

  江小鹤见伍金彪不愿意与自己分手,便只好说:“那么就往前走吧!”

  当下仍由伍金彪的马在前,老拳师的马在后,江小鹤在最后监视著鲍振飞,一同缓缓地往前走。

  越走地势越是坎坷不平,可是往来的行人车马却很多,并且有起镖车,都是川北甚么镖店的。保镖的人并不认识鲍昆仑和江小鹤,却都与伍金彪打招呼。

  伍金彪并与那几个镖头说了几句江湖上的“黑话”,江小鹤一句也没有听懂。老拳师听了,起先他是生气,仿佛要跳下马去与伍金彪拼命争打的样子,但后来又唉声叹气,低著头,一声不语地就走出了巴略关。

  来到关外,伍金彪就用黑话夸赞老拳师,那意思是说:“野种!你这老家伙不枉在江湖闯了一辈子!果然有点儿横劲,比你那些徒弟强得多!”

  鲍老拳师脸色紫沉沉的,向伍金彪凶恶地一笑,就不再说话。

  江小鹤见老拳师此时的态度倒比以前从容镇定了,心中倒不禁很怀疑。

  这时他们两匹马三个人,越往北走,就觉地势越来越高,路径越来越窄,仿佛是伍金彪故意给领这样的路。又走了两三里地,只见四围都是山峰,处处怪石怜峋,荒石乱草,遮没了途径。原来已走进了米仓山中。

  江小鹤就有些生气,向伍金彪说:“你为甚么要走这里?”

  伍金彪却下了坐骑,过来拉了江小鹤一拉,悄声说:“刚才你没听见巴略关口我跟那几个保镖的说的话吗?他们告诉我现在昆仑派的镖车十多辆在前面不远,押车的有七八个人,他们只认得其中一个鲁志中。鲁志中那家伙你必晓得,他是这老头子最得意的徒弟。其实咱们并不怕他,只是万一他们人多,把这老头子抢了去,咱们岂不是白白辛苦了一趟,并且放虎归山?”

  江小鹤一听鲁志中已来到了附近,就不禁想起当年鲁志中对于自己的恩义,以及那时鲍振飞对自己的逼迫,就不禁愤怒涌起,要趁这山中空寂无人之时,就结果了老拳师的性命。同时伍金彪又在旁,用手比刀切之状,说:“叉了他吧!留著这老宝贝还能卖钱吗!”

  江小鹤咬牙,用眼瞪著老拳师,老拳师此时也看出他们的神色,便不由面现出一阵悲惨,叹道:“完了!完了!”

  不想江小鹤却没下手,又向伍金彪努努嘴说:“走!”

  伍金彪却老大的不耐烦,说:“江兄弟我看你的武艺高了,身材也大了,可是还不如小时候那么有种。叉了他,咱们马上加鞭,闯江湖去。跟这名尸首穷腻甚么!你既想报仇,可不敢下手,我要替你下手,你又不许。这还算甚么英雄?简直像个娘儿们啦!我想这老家伙都许比你会杀人!”

  江小鹤一听到了这话,心中就更生气,更伤悲。

  此时鲍振飞在马上忽然坠下几点眼泪,泪都洒在胡子上,像丝线挂著珠子。他回过头来,悲凄著说:“小鹤,江英雄!我鲍振飞的嘴下向不服软,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江小鹤瞪著眼道:“你说吧!”

  鲍振飞就洒泪说:“我的孙女鲍阿鸾你是知道的,她的年岁与你差不多。当年雪夜之下,你第一次去找我报仇,那时你的武艺还不成,年岁也太小。我本可以杀死你,但我又不忍!在当时,我那孙女替我生气,她见我把你放走,她还追将出去,就在我门外的雪地上,你们两人比起武来。那时我看了,十分欢喜,我还称赞你们两人是两位小英雄!”

  江小鹤心中极为难过,但又瞪眼说:“你不要再提旧事向我来乞怜!”

  老拳师点头说:“我并不是向你乞怜,我是叫你想想我那孙女。我虽对你不好,但我那孙女却与你无仇。她是我最疼爱的,武艺都传授了她,并把她配给纪广杰。纪广杰你必也晓得,据他说他在武当山曾与你交过手。他们小夫妇俩成亲的第二日,就被我遣走。我命他们到长安去迎战你,不知你见了他们夫妻没有?”

  江小鹤点头说:“见过了!”

  鲍振飞又说:“既然见过了,我知道他们夫妇的武艺都不如你,不知他们是否都已在你的手下死伤了?”江小鹤面色凄惨,冷笑道:“当初我父亲是被你和龙家兄弟杀死的,旁人与我何仇?再说他们又没作过甚么坏事,就是他们寻我去作对,我也不能动手就杀他们!”

  鲍振飞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孙女尚在人世,就放了心,但心中却更为悲戚,就哭泣著说:“那么江英雄!我求你容许我跟孙女见上一面,你再杀我如何?”

  江小鹤呆了半晌,就慨然地点点头。

  旁边伍金彪却觉得十分奇怪,他就说:“老江!你是怎么啦?莫非你还要叫老家伙的孙女当你的媳妇吗?兄弟你可千万用上这老家伙的当!这老家伙想要拿他孙女给他赎命,兄弟你要想娶媳妇,江湖上可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想娶秦小仙那样的媳妇都容易找去,可千万别中他的美人计!再说他的孙女又是个结了婚的,娶了可一定倒楣!”

  江小鹤摆手,皱著眉说:“你不要胡说,走吧!”

  伍金彪笑了笑,说:“我说的话你可都要记住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又上了马在前面走。

  此时鲍振飞悲戚了一阵之后,倒把心稳定了,又抖起了精神。虽然他负伤被辱,像囚犯似的跟江小鹤走了几百里路,他的衣服都已破旧泥污的不成样子,稀稀的白发已卷为毡子一般,胡须沾了许多烟尘已成了灰色,但他此时却极为振奋,催著马紧紧跟著伍金彪在山路上走。心中只急于回到镇巴,找到孙女见上一面。明知纪广杰、阿鸾都集在一起,也决不是江小鹤一人的对手,但生死之事自己已无暇顾及了。只是要对孙女言明:这次自己到川北,除了误伤秦小雄之外,并没作甚么恶事,即一般人所传的龙志起的恶行,那也全靠不住,那全是一般嫉恨昆仑派的人诬赖他。心里这样想著,随伍金彪口中怎样嘟嚷,他也不理。

  这时江小鹤虽然步行,但却没有落后,并且江小鹤也永远是双眉紧皱,面色沉得像山石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曲折地往下走了二十多里,并没遇见一个人,也还没走出山口。这时天色已不早了,山里已见不著了阳光,伍金彪就在前收住了马。他回首叫说:“江兄弟!现在可要走出山口了。出了山口可就是一片平地,离汉中府不过六十来里地。”

  江小鹤在后面发怒说:“谁叫你往汉中去?我在路上说过多少次,说咱们是往镇巴。”

  伍金彪笑著说:“老兄,你总还是忘不了回家娶媳妇。既然这样,咱们可白走了二里多地,还得拨马回去。后边有三个岔口,刚才走过时,你没看见吗?往西是一股死路,往东,别瞧这路窄,可是越走越觉宽。出了那东出口就是文胜镇,外号叫瘟神镇。偏北走,八十多里就是镇巴!”

  江小鹤说:“那么就往回走,走到瘟神镇!”

  那黑豹子拨过马来,又笑著说:“瘟神镇我可不去!十五年前我在那里遭过瘟。那时我跟孙癞子帮作绿林买卖,在那里见过一个女老道。咳!可惜现在那女老道至少也有四十岁了,不然在十五年前她和你这年岁倒相等,你可以娶她。”一面说笑著,一面拨马往回走去。

  江小鹤也不理他,只是心中思索,回到镇巴,对这个老拳师怎样处置?

  往回又走了约有二里,果然看见一股路。刚才江小鹤并没注意,现在却见这股山路极窄,只能容一匹马行走,并且地下石块重叠,坎坷不平,还有没胫的高草、滑溜的青苔。野鸟成百千,被惊飞起来,扑扑喇喇地如被狂风卷起满天的风沙。

  江小鹤又重问伍金彪,说:“你可准认得这条路?”

  伍金彪点头说:“我准认得!早先我常在山路里趴著过夜,一点儿不错,除非这几年来,山又改了模样。”

  他说著便策马向前走去,老镖师和小鹤在后跟随。因为路径难行,马匹更不能快,同时,最后步行的江小鹤虽一点也不觉疲倦,可是两匹马都像是累极了。

  走了不几步,老镖师的马匹就打了个前失,虽没将老镖师给摔下马来,可是马上绑捆的江小鹤的包裹却都掉在地上,包裹也撒开了。

  黑豹子回身挥鞭就向老镖师抽打,并要抬起剑来就地结果了老镖沛的性命。

  江小鹤又摆手把他拦住,弯下腰去,草草将包裹系好,将剑取起来,并将马扶起,就发怒说:“快走吧!”黑豹子又抽了老镖师一鞭子,他又忿忿地在前走去。

  老镖师小心仔细地再跟著走,又不禁长长地叹气。因为此时他心中是难过极了:第一,想著黑豹子伍金豹这山贼,一路上抽打自己不下七八十鞭,将自己的脸、臂,全都抽肿了,就因有江小鹤随在后面,自己竟不敢向他还手。

  第二,是自己真伤心。走了一世江湖,称了一世好汉,昆仑刀自然无敌,而且现年虽老,可是力气并不弱,但是一遇到了江小鹤,自己竟如鼠见猫、如羊见虎,一点武艺也展不开。这真叫生冤家,活对头!

  第三,眼前已快到镇巴。这样狼狙样子回到我的故乡,纵使江小鹤还不杀我,但我还有甚么面目再见我的乡人?这样想著,自己就不愿再生,想著还是自尽,或是先把伍金彪打死,然后随江小鹤将自己杀害。

  正在犹豫未决之时,忽见前面的伍金彪仰著脸著,大声说:“啊哈!这里有住人家的!”

  江小鹤也仰脸,只见有一股炊烟散漫在天空,那天空的晚霞却已发暗了。

  伍金彪就说:“天都这么晚了,难道咱们真要赶到瘟神镇去过夜吗?”

  江小鹤这时虽不疲倦,但心中十分不痛快;而且也饥饿,随也就说:“你找一找,只要有住户,能投宿,咱们就住了。明天一早赶到镇巴,事便能办完了。”

  伍金彪一面走,一面扬著头向两面去看。走了不远,便见左边的山石上有几层石阶,是人工凿成的。他随先下马,然后也把老镖师推下马,就势抽绳捆上,口里说:“捆上你,还老实些!”

  老镖师躺在地上喘著气。江小鹤把手提著的包裹和宝剑都放在地下,他就将两匹马,系在道旁的一棵树上。此时伍金彪登著石阶走上去了。

  这里江小鹤便蹲著,想要把刚才未系好的包裹再系紧,可是他忽然觉察里面少了一件东西,便是从秦岭山涧中抬起来的那只绣鞋。江小鹤便抖开包裹乱翻,可是连影儿也看不见。他十分急躁。

  这时,伍金彪已把那住户的人叫来,都站在山坡上。伍金彪便说:“江兄弟!你快把那老家伙扶上来吧,这位大哥是本山的猎户,他肯留咱们在此歇住一宵。他家里烧得有好黄米饭!”

  江小鹤说:“你下来!把人和包袱都搬上去。我失了一件东西,不要紧,天晚了,山里决没人来,明天天亮了不好找。”

  伍金彪又说:“失个十两八两银子,不要它就是了,作为给山神送了礼。黑摸咕咚的你还瞎找甚么?”

  江小鹤却不肯罢休,就说:“你先歇著去吧!我回去再找找,少时即来。”

  说著他提著宝剑又顺著来时的道路去找,上面的伍金彪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我这兄弟,真是古怪脾气!也不知他丢了甚么心肝宝贝!”又同那猎户说:“来!大哥你先帮我把那地下躺著的抬上去。这是我们弟兄打来的野物,是一头白领虎!”

  此时江小鹤提著宝剑往西走去,他低著头弯著腰,瞪著眼睛在地上细细地找。可是这时天色太黑了,地上的草根石块又太多,他走出了很远,腰都弯得酸了,也是没有找到那只红绣鞋。他的心中十分急躁,就站住,直起腰来,心中忿忿的,仿佛要找个对头大战一阵才能痛快。

  自己和自己生了半天的气,忽然又觉得自己是太愚傻了,太优柔寡断了。我父亲死在他的手内,当我年幼时他有几次都几乎害死我的性命。他又作恶多端,欺压乡里,纵任凶暴的徒弟,并在川省残杀未满十五岁的秦小雄。这样的老匹夫,理当人人得而诛之,但我却总不忍下手,我还配称甚么英雄!

  阿鸾她对我还有甚么情义?连早先的那棵柳树她都恨,她都砍:她那么一只红绣鞋我就那么恋恋不舍,岂有此理!我也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因此他就决心不再找那只绣鞋,提剑走回来。

  又费了半天工夫,才找著那处石阶,找著那匹马,又见包袱还扔在地下,并没被伍金彪拿上去。

  江小鹤心说:伍金彪这个人,也太疏忽,大概他只顾到猎户家去吃黄米饭,甚么事他全都不管了。他的强盗脾气也很深,跟他在一起,以后难免要惹出些别的祸事,不如我趁早把鲍老头子的性命结果了,赠他一些银两就与他分手。一面想著,就蹲在地上把那包裹系好,一手提著包里,一手提剑,嗖的一声就蹿上了山坡。

  却见这山下有一间窑洞,窑洞之前安设著窗子,窗上浮著淡淡的灯光。

  江小鹤就走到窗前,向里叫道:“伍大哥!”里面却没有人应声。

  江小鹤便将门拉开,见墙上挂著一只黑碗,黑碗里有灯油燃烧著纸燃。这只灯光所及之处,却令江小鹤大吃一惊!却见血光惨黯,尸体纵横。原来伍金彪和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个猎户全都死了。靠墙还卧著一个人,头发很长。江小鹤急忙走近前,一脚踢开这具尸身,细一看,原来是个妇人,大约是那个猎户之妻,脑浆已然流出,似被铁物所击而死。

  四下去看,却再也找不著鲍振飞的影子,只有灶上还咕噜咕噜的熬著一锅黄米饭,溢出来馋人的香味。江小鹤咚的把脚一顿骂声:“好个凶恶的老贼!”他把包裹扔了,手提宝剑,出了窑洞去找。

  但见天黑如墨,山风凄紧,林水萧萧,夜呜悲啼,四下茫茫,竟无一人踪影。

  江小鹤又跳下山坡,见两匹马全都没动,就晓得那鲍昆仑杀死人之后,必然逃走不远。他便持剑往各处去搜索,比刚才他寻找绣花鞋之时还走得远,还搜得细。可惜这时天色太黑了,山中崎岖宛转的路径,峻岭奇峭的山石和那些黑暗的树木,处处可以隐藏得人,实在令他无法去寻。

  江小鹤便一面搜找著,一面用宝剑敲击山石,砰砰地崩著火星。他便发怒大骂,喊道:“鲍振飞,你这老狗!趁我没在,你害死了我的朋友,并杀死了无辜的猎户。你这老狗,你以为你能逃得开吗?江太爷若叫你再活三天,就不是好汉。滚出来,别在窟穴里藏著!”

  他怒骂了一阵,竟没听见有人应声。他攀树登石,几乎把山全都搜遍了。到处都是漆黑,到处都是寂静,竟不能猜出那鲍振飞的拥肿之躯,到底藏匿在何处?

  江小鹤又自责,暗想:还是怪我!我若不去找那只红绣鞋,看守著老狗,他就是想逃也必不敢走。我一疏神,他大概就挣扎断了绳索,取了甚么东西,把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打死。黑豹子伍金彪本是强盗,他死了并不足惜,只是那猎户夫妻,他们独处在这荒山之中,想必极为穷困。如今无辜被那老狗所杀,也太可怜。明著是那老狗杀害他们的,其实也可以说就是我杀了他们。我若不那么儿女情长,不忍杀那老狗,哪至于又放那老狗作这恶事!

  此时山间的晚风越吹越紧,撼得树木哗啦哗啦地响,如同起了潮水一般。江小鹤的心中燃烧著一把烈火,他恨极,也后悔极了!骂著,搜找著。又有好大半天,就望见下面有一片浅浅的灯光。

  江小鹤从高处一跃而下,起先他还以为这是山中的另一住户,及至跳下来一看,却见刚才出事的那间窑洞,门是敞开著,因为刚才江小鹤没有给带上,黄米的香味却消散了,灯光也愈发凄惨。

  江小鹤咬著牙,忍著气,走进屋去。低头细看,地下是一汪一汪鲜血,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全都是脑浆迸裂,死的情形极为可惨。

  江小鹤站立著,不禁叹息;便蹲下身将自己的包里拿起来,背在背后。正想要离开这里,走出山去,到旁处再去搜拿鲍振飞,这时忽听身后一阵风声,江小鹤赶紧一闪身。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屑籁籁落下,屋中的盆碟乱响。原来是他身后边,来了一个高大的和尚。

  这和尚黑脸巨眼,胡子在腮下生得如刺猾一般,手中握著一根有房椽子那般粗、一丈多长的铁棍。铁棍发著黑亮的光,如同一条怪蟒。他从江小鹤的身后进来,一棍打在地下,江小鹤闪开,同时摆手抡剑,要去削这大和尚的下额。

  大和尚却抬起棍来一磕,当的一声响亮,便用棍压著江小鹤的宝剑,发著雷一般地吼声,说:“江小鹤,你以为天下英雄就是你一个吗?你欺负年老的鲍老镖头,你在螺蛳岭打劫官眷,你这强盗今天俺要捉你了!”

  江小鹤却扔下宝剑,两手握著对方的铁棍,瞪著眼说:“和尚,不准你骂人。我江小鹤是英雄,是好汉!鲍振飞是我家的仇人,在川北我便已捉获了他,把他解到这里来,是我不忍杀他。螺蛳岭那件事是他的徒弟龙志起冒充我的姓名……”

  那大和尚哼哼冷笑,两只蒲扇大的生著黑毛的手紧握著棍,用力去夺;江小鹤也将铁棍的这一端握的很紧,不容大和尚将棍夺去。同时他又道:“我问你是否铁杖僧?你若是铁杖僧,那我就知你也是江湖上一位侠义。十年前我在阆中侠家中,曾见你放在他家里的三根铁棍,我的好友袁敬元也是你的徒弟。我们不必互相争雄,不必决甚么生死!”

  铁杖僧仍然尽力去夺铁棍,把牙咬得吱吱乱响,狠狠地说:“你怕死吗?要怕死,早就不该来到江湖称雄!”

  江小鹤也冷笑道:“真若讲起拼命来,还不知是谁生谁死?只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愿把我与鲍家的是非曲直向你说明。说明白了之后再拼斗!”

  铁杖僧却大喊,便像在这窑洞里擂著大鼓,响著霹雳,震得江小鹤的耳朵全嗡嗡地。他用脚踹地,把地下的石头都要踹碎了,他大喊道:“俺早知道你的凶恶,俺早听人对俺说了。俺要替江湖除害,打烂你这坏种!”

  说时,这莽和尚使出他那移山力,身子向后拉著。江小鹤的两只手就松了,一撒手,咕咚一声,像山倒了似的,那铁杖僧便摔了个大仰额。江小鹤急忙由地下抄剑,却不料铁杖僧身虽巨大,但腰腿却极敏捷。他一翻身爬起来,低著头,提棍就出了窑洞。他到了外面,依然大吼著:“出来!”吧的一棍,先将窗户打碎,然后叮叮当当地抡著铁棍擂那石壁,吼道:“出来!出来!……”

  江小鹤先把壁上那碗灯做镖似的飞了出去,然后提剑一跃而出。到了外面,那铁杖僧迎面就是一棍。

  江小鹤不敢以剑去迎,只是闪转身躯,躲开了铁棍,再用剑去刺铁杖僧的腹部。当的一声,却被铁杖僧的棍将剑拨开,立时呼的一声,铁棍抖起来,横扫江小鹤的腹部。江小鹤却一耸身早蹿到一块巨石之上,铁杖僧又从后面舞棍来击。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棍正击在江小鹤站立的那块石头上,把石头击得粉碎,可是江小鹤又早已跳到了别处。

  铁杖僧双手持著铁棍,喘吁吁地,又大骂道:“江小鹤!你跑了吗?怕了俺,逃了命,那还算是甚么英雄?滚过来!”

  正在说著,忽觉耳畔一声风响,铁杖僧赶紧弯腰,江小鹤的剑就在他的头上削过去。

  江小鹤又从后一脚,把铁杖僧踹得向前一栽。但他赶紧翻身舞棍,吧的一声,棍又击在山右上,打空了。江小鹤又没有了踪影。他就柱著棍,喘吁著,忿忿地说:“飞贼!鼠辈!给你师父丢名声!”

  连骂了几句,没人答言。他便迈著大步,提著铁棍,往山上走去。才行了几步,忽觉有人从身后将他的铁棍的一端揪住。他吃了惊,将头一回,剑光又逼上来。他赶紧弯腰抽身,躲开剑。

  江小鹤的宝剑却又斜劈下来,铁杖僧蓦的一抬脚,便踢在江小鹤的手腕,把江小鹤的剑踢飞。他刚要再抡棍,江小鹤从前胸一脚,把他踢得翻身栽倒,连人带棍和巨大的石块,都咕噜噜的滚下山去,他手中的铁棍也撒手了。

  他将要爬起身,却不料江小鹤就如一只夜间飞行的猫头鹰,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就把铁杖僧那牡牛一般的身体接住,兵的一声向他头上打了一拳。

  铁杖僧觉得头一阵昏晕,但同时他以奇技自救,挣扎出一只手来,就向江小鹤的胸间点去。江小鹤早知铁杖僧会用点穴,赶紧蹿身躲开,同时由地上拣起他那杆铁棍来,就顺著山路向西跑去。

  铁杖僧握著两只拳头在后面追赶,追不了几步,江小鹤却站在路旁的一块山石上,正在等著他。他一来到临近,江小鹤就举棍向他的头顶击去。

  本来铁杖僧已被江小鹤那一拳打得头昏,他忿忿地追赶,也没留心江小鹤是站在旁边的高处;只可惜这根铁棍的份量是太重了,江小鹤举起时未免吃力,落下时也打得不准。铁杖僧又耳敏手捷,听了风声,同时他的胳臂就已经伸起,托住了铁棍。如此,这根铁棍又成了二人角力的东西,一个人握著一端,用力的夺,夺了半天不分强弱。

  江小鹤直往山坡上走去,却不料铁杖僧竟咕咚一声坐下了。但他同时抡棍,挺身而起;当的一棍又击在石头上。江小鹤闪到一旁,一转又蹿到铁杖僧的身后;猛的一脚立时又将铁杖僧踹得趴下了。

  铁杖僧还要翻身爬起来,但他的头晕了,力尽了,后腰也像折断了。他只能呼呼地喘息著,双手仍紧紧握著铁棍不放。江小鹤却从侧面又一脚,就把铁杖僧连人带棍踢得滚下了山坡,并有许多石块随之滚下。

  江小鹤还怕他不死,要下山再置他的死命,不料还没跑下山坡,却听下面“哎呀”一声惨叫,震得山谷皆响。

  这声音正是铁杖僧喊出来的,江小鹤倒惊得站住了脚步。怔了一怔,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了山道上,却听得甚么声音也没有,只是风声萧萧。地下甚么也看不见,铁杖僧和那铁棍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仰面只有天上的星光在闪烁,但这山中的天也仿佛很狭窄,所以星光也有限。

  站立了良久,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心想:铁杖僧一定是摔死了,这样强有力而且凶悍狡黠之人,自己离师以来,还没有见过,可以说是自己生平惟一对手。现在搏斗的结果,虽是自己占了胜利,可是自己的两臂亦发酸,此时若再来这么一个,恐怕自己就要吃亏了。

  他微微地喘息,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方向不大对。刚才是自己全都记识著路径,后来和铁杖僧决斗,忽而踏上山坡,忽而又跳下山道,相斗多时,便把路途走忘了。这狭窄的天空之上,星斗也不全,看不出哪里是南极,哪里是北斗。

  他站在黑茫茫的山路之中,就发了半天的呆,无论怎样,也分不出来路径和方向。心说:这可没法子,只好在这里等到天明了。随就拿脚试著,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猜测著:那铁杖僧一定是早已得到了信息,晓得我押解著鲍昆仑,必要经过这座山,所以他就在此等候。他将鲍昆仑救走了,又将猎户、伍金彪用铁棍击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也要命丧在他的手中。

  因又忿忿地站起身来,说:“就这么把鲍振飞放跑了吗?十年来我为报仇所用的力气,便全都白费了吗?还不是!若再捉住他,我决不能饶他活命!”愤愤地想著,此时忽听得一阵马啸之声。

  江小鹤赶紧侧耳专心地去听,又听那匹马在远处,又嘶叫了两下。江小鹤便由此听出来方向,他就寻著马嘶之处,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终于把那匹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刚才伍金彪等人已经死了,鲍昆仑他也逃走了,可是两匹马依然系在这棵树上。现在却少了一匹,莫不是铁杖僧从山上滚下去没有死,他又夺了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马自己挣断了缰索跑了?更不像!

  江小鹤就闷闷的。不想再上山坡,到那窑洞里待上一会,抓些黄米饭吃,但又晓得那间窝洞的灯已然灭了,而且那里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这匹马旁就地坐下,忍著饿,受著寒风。

  过了许多时,天色渐渐地淡了,风却更寒。他身旁的马又渴又饥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颈长嘶。

  又少时,杂乱的鸟声就鸣噪起来了,天光已大亮。江小鹤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户断折的窑洞之中一看,见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的尸身更为凄惨,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细查他们的致命伤处,确实是被铁棍所击,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铁棍的痕迹。

  江小鹤心中又不禁十分愤愤,走出窑洞寻找半天,却看不见有一块土地,可以刨个坑将那几具尸身掩埋,倒是一块大石的后面,寻著了昨日被铁棍击飞了的那口宝剑。

  江小鹤就抬起来宝剑,踏著山石,攀著树木,又在这山中各处搜找,还想要找鲍老头子所藏匿之处。他走到一个山坡之上,忽然低头下望,就见铁杖僧的尸身仰卧在下面,头贴在山石上,脚放在乱草间,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迹,真如一只死熊一般。

  江小鹤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对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侠”尸体倒全无悲悯,只是太惊人了!这铁杖僧却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大的脖项上有一处伤痕,瘀著血,著那样子是被刀剑等刃物所伤。

  江小鹤不禁惊讶道:“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拼斗时,我手中并没有宝剑,他滚下山时,只听他是惨叫了一声。莫非是有甚么怪人,拿著刀剑正在山下,他一从山上滚下,那人就趁势按住了他,将他杀死?”

  因此江小鹤惊异著,又在四处详细地寻求,只找著了铁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铁棍,他便给踢到了一旁。又在各处找了半天,走出了很远,忽然在这苍黄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间,看见一件颜色极其鲜艳的东西原来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没有找著的那只红绣鞋。

  江小鹤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倒不由心中发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拣,但心肠渐渐地转变,渐渐地柔软,咬著牙,皱著眉,又从身背后把包袱解下来,就将绣鞋塞进包袱里。然后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宝剑,懊恼著,又找著路径。

  到了那系马之处,将包袱便系在马上,宝剑亦插进包袱,伸手由树上去解缰绳,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惊。原来是那匹马并非自己挣断了缰绳走的,因树上还存著一段缰绳,还系著很安然的一个扣儿,却明明是用剑或刀切断的,被人骑走了。

  江小鹤到此时完全明白了,便晓得昨天一定还有别人在暗处。那人把铁杖僧杀死,便割断了缰绳骑著马走了。这人可真奇怪,武艺必定不弱。看他杀死了铁杖僧,必是一位侠客。但我与铁杖僧吃力拼斗之时,他怎么又没帮助我?可见此人对我也像没有甚么友谊。却不晓得是甚么人?也许是一位神奇的侠士,他见鲍昆仑年老可怜,所以才将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对我轻视了!

  当下江小鹤愤愤地骑著马就向东走去。此时他所骑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马,他原有的、白毛虎赠给他的那匹却已丢失,连龙志起的人头也拐走了。现在这匹马是不大雄健,在这坎坷不平、荆棘丛生的山道里,连打了两个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却是不能。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眼前展开了一片旷野,秋禾无际。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见几个稀稀往来的人。耳边却听得嗡嗡的钟声,不太宏亮,仿佛离此很远的他方有一座庙,庙里的人此时大概是用早斋了。

  江小鹤突然心里一动,便想,铁杖僧莫非有个驻处?便是这鸣钟的庙吗?他把鲍振飞救走,就安放在那庙里了吧?驻马静听著钟声,可惜钟声所发之处是离此太远了,他无法从声音中寻出方向,只得又顺著小路催马去走。

  曲折地走了约有十里地,便望见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镇。江小鹤便心想:且找个地方把饭吃了,把马喂了,然后再说。于是他又催马紧走,少时便到了眼前这座市镇。朝阳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担荷篮,来来往往。

  江小鹤找了一家挂著面旗子的店门前,就下了马,系马在门外。他走进店去,便见灶上热气腾腾,掌柜的正在那里下面,旁边有许多都像卖力气的人在等著吃。

  江小鹤就说:“掌柜的!也给我下一碗!”他随就找个板凳儿坐下,打了个呵欠,旁边就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江小鹤却说:“才从镇巴城来。”

  这时那掌柜已捞出了几碗面,都送给那些先来的人去吃,叫江小鹤暂等一等。

  江小鹤摇头说:“我倒是不忙。只是你们这镇上哪边有草料铺?”

  掌柜的说:“草料铺倒没有,北边路东有一家车店,过往的人都在那里去喂马。”

  江小鹤站起身说:“好了,我先把我的马去喂喂,回来再吃。”于是他出了店门,解下马来牵著,向北边寻到了那家车店。

  进里一看,见那院中停了几辆车,棚下拴著十几只骡子和马。江小鹤便将马交给这里的人,说是自己回头就来取。他提著包袱和剑又出了车店,见有几家铺户的匾额都写著「文镇”甚么甚么的店名,江小鹤便晓得这里就是黑豹子所说的那“瘟神镇”了,不禁心中一阵难过。

  便想:黑豹子虽然作过强盗,后来也盗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为我的事而惨死。想起十年前与他相交之时,未免感叹。

  他迈步往南跑去,打算到那店里去吃面。可是走了不到十几步,却见有个道士在一家店门前化缘,手里敲著个钟儿叮叮的响,口中也细细念著经咒。

  蓦一看,是长袍大袖,头梳道髻,与一般道士无异,但细一看便知是个女的,年约有四旬左右。

  江小鹤又不禁想起昨日在山中听伍金彪说,他十五年前曾往瘟神镇吃过女道士的亏。江小鹤不由便注意地向那女道士看了看,见店里给了女道士钱,女道士又往另一家店铺前募化去了。

  江小鹤心中寻思著,回到那卖面的店里,那掌柜便给了他一双筷子,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江小鹤拿筷子挑起面条,便说:“我生在镇巴城,离你们这里不算远。可是今天我头一次来到瘟神镇,看你们这里很特别,连化缘的道士都有娘儿们。”

  旁边便有另一个吃面的人说:“你别混说!那是道姑,都是云栖岭九仙观的。人家不是见著铺户便化缘,非得是大买卖、阔宅院,人家才化缘呢!”

  江小鹤便赶紧问说:“九仙观在哪里?”

  那人说:“便在西北山岭上,那是一座大庙,庙里的道姑有二十多人。”

  江小鹤一沉思,便又问说:“那庙里只是道姑吗?没有和尚吗?”

  那人便说:“胡说:道姑庙哪能许和尚进去?别说和尚,便是你这样儿的拿著香去,人家也不开山门。非得是官眷,或是真正拜佛烧香的善士,人家才许进庙。”

  这人说著,另外却有个人突然问说:“掌柜的!这两天那大和尚没来吗?”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转头去听。便见那掌柜的皱著眉说:“这两天怎么没有来。前天是在陈家铺子吃的,昨天大概是在福源店吃的,今天许轮到我这儿了。我真怕他来,一来怕他那根铁棍,足有二三百斤沉:二来怕他的饭量,这面他能够吃十碗。”

  江小鹤问说:“吃完后,他不给钱吗?”

  掌柜的说:“他还给甚么钱?这和尚来到这儿快有一个月了,他也住在云栖岭上,可不知是那座庙。听说因为他的饭量太大,那庙里只能管他一顿饭,早饭他得在各处化。他是恶化,进门来连个问讯都不打,便把铁棍在门前一放,堵住门,谁敢得罪他?”这掌柜的和旁边的人这样说著。

  江小鹤听了却极为兴奋,就想:鲍振飞必然是昨夜被铁杖僧救走,藏在甚么庙里。那杀死铁杖僧的,一定是铁杖僧的一个仇家,昨夜他也在山上潜伏著,趁铁杖僧在山上涧中跌个半死之时,他使下手报了仇,然后盗了我的马走了。

  那人倒许与他振飞的逃命无关。看这地方四周皆山,又是川陕的交界,一定藏著许多怪人。我今天倒要把那座山,搜查个清楚。他匆匆地吃了一碗面,虽还没有饱,可是不耐烦再吃了,扔下了钱就走。

  到车店中取了那匹喂得很有精神的马匹,上马便走。往南出了瘟神镇,顺著来时的路径,一霎时使到了山下。

  在山麓绕了半天,也没找著一股往上去的道路,倒是远远的有两三户人家。

  江小鹤便拨马奔过去,便见那里是一座小村,有妇人在门前推磨子,壮汉在场院打麦,小孩在浅溪牧猪。江小鹤都走近那几个小孩的面前,问说:“你们知道往山上去,到九仙观烧香去应走哪条路?”

  小孩子部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把马匹系在树上说:“小孩们,给我看著这匹马。”他又走到那两个人家的墙后场院里,过去向几个打麦的男子问说:“借光,要到云栖岭九仙观去烧香,是由哪边上山?”

  那几个男子都把眼睛向江小鹤直盯著,盯了半天,都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很为惊疑,又拱手问说:“我还打听一个人,诸位住在这座山的附近,可曾看见一个身材很高的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拿著铁棍的大和尚吗?”

  那几个人又把眼睛盯了江小鹤一下,依然说:“没有。”

  并有一个笑著说:“哪儿来的老头儿和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僻静,一年到头也没个外乡人来。”

  江小鹤怔了一怔,却觉得这几个人都很为可疑,又走过去问那几个牧猪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都像是被谁嘱咐过了,无论江小鹤问他们甚么话他们也是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微微冷笑著,解下马来,骑上便走,心说:“那鲍振飞若是不在这村里藏避著,便一定是在那九仙观里了,反正他们一定全都知情。今天我若再放走了那老头子,我江小鹤便不算英雄好汉。”

  想著,他策马到了山麓下,寻了一个幽僻的、有树木的所在,江小鹤便将马系上,包袱解下来搭在背后,手提著宝剑向树林里走去。

  虽然这里只是些岖峻崎峭的岩石,没有一点人工凿出来的道路,可是江小鹤扳登跳跃,毫不费力地很快便爬上了这座山峰。

  山峰上连树木都很少,也没有庙宇,往下一看,却是一片苍绿,都是些榆、柏、松、桧,好像曾经樵采过的。江小鹤便晓得这些树便都必有主人,那主人也离此不远。

  他随又跳跃著往下走去,树梢都刺痛他的脚底板。他走了几步便惊起来许多山鸟,都扑扑地出山脚下向上飞,并吱喳的乱叫著。往下走了四五十步,便看见地下有一级级坎坷不平的道路。

  江小鹤便心中甚喜,暗想:好了,有了路径我哪会寻不到那九仙观?他使脚下加快,又往下走了不远,突见地下一根很长很粗的麻绳,像一条蛇似的盘在石头上。江小鹤认得这便是伍金彪拿它捆绑鲍昆仑之物,似被人解开的,不是用刀割断的。

  江小鹤看见了这东西,反倒把脚步放轻了。手提宝剑,脚下不作出声音,头上也躲开树枝,惟恐惊起来飞鸟。他便如一个猎人,要搜寻野兽的巢穴似的,伏著身,迂回地又走下三四十级。便见前面草木更多,石缝草间,并有许多红色黄色的秋天野花。

  他正在向前面走著,便听得哗地一声,草木乱动,群岛惊飞,有一只大椅角的梅花鹿向他奔来。

  江小鹤赶紧跳到旁边一块山石上,但这头鹿却伸著脖子来回地不住转头,像在寻觅那惊跑了它们同伴的东西。

  原来那是一个人,白发乱动,银鬓乱飘,两只惊慌的眼睛向四下张望,仿佛比那两头鹿还要害怕。

  江小鹤却傲笑道:“鲍振飞!你藏到这里,与鹿在一起,以为我便捉不著你了吗?”说著他跳下了山石,像一只鹰似地向下扑去。

  鲍振飞却如惊弓之鸟,转身便逃,那两头鹿也惊慌著跑了。

  江小鹤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而下,但不远之处,又遇见一个转弯,及至江小鹤转过来,向前去看,便见鲍振飞已然没有了踪影。

  江小鹤愤愤地大喊道:“你还想往哪里去跑?”提剑纵步,又向前追赶。

  这时,面前却露出了一抹红墙。江小鹤因为是站在高处;所以便觉得这所寺院是在他脚底下似的。

  他站住低著眼去看,便见这座寺院不小,一共有三层殿,是依山势盖成。院里松柏茂盛,烟云飘浮,红墙也刷得很新。

  那三头鹿都跳到一起,依著墙角,两头雌的卧下,一头长著椅角的,不住张著小眼睛向江小鹤看,嘴也动著。江小鹤便觉得这里真是一座洞天福地,自己不可冒失。无论如何,今天鲍振飞是逃不掉了。

  他随即往下走,寻到了庙门,便见山门紧闭,有一方横额写著「敕建九仙观”。

  江小鹤心说:这一定是那座女道士的庙了。可是如何会允许鲍振飞在这里躲藏呢?随即上前叩打门环。起先还轻轻敲著,但敲了几下,里面并无人应声,江小鹤便愤怒了,遂用力急促地敲打,门环乱响,藉著山声,真令人惊心动魄。

  江小鹤一手打门,一手持著宝剑,雄赳赳、气愤愤地喊道:“开门!开门!”叫了几声里面地无人答应,无人开门。

  江小鹤便愤怒极了,骂道:“这里的道姑一定不是好人,我还跟她们讲甚么客气?”随便一耸身跳上了红墙,手提宝剑向下去看。

  只见院中岑寂,杳无一人。在里院的门边却见有一条影子,这人往外院走来了,似乎是特为来开门的。

  这人倒是一个女子,可不是道姑,却穿著青衣红裤,头梳长辫。她是低著头,一只手拿著块帕子掩著脸,一面哭著,一面往外走。

  江小鹤倒不禁吃了一惊,也不敢细看,便赶紧又跳下墙来,站在庙门旁,便惊疑地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道姑庙里怎么会有俗家的女子?此时门里有几下响声,山门开了半扇,那女子走出来了。

  此时她的手已不再掩著脸,清清楚楚地现出她莹然带泪的一双俊俏的眼睛,以及清瘦美丽的一副含怨带恨的面孔。

  江小鹤一看,,倒不禁怔住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疑惑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他直著眼睛向这女子看了半天,便说:“阿鸾……你怎会来到这里?……”出来的女子正是在秦岭失踪的鲍阿鸾。

  她先前还是悲痛著,但一听江小鹤这话,她便瞪起眼睛来,说:“是你逼我到此的!你有本领,你一定要报仇……但你何必一定杀我的爷爷?他那么年老的人了!你便来杀死我好了!”

  说时她奔了过来,伸双手将江小鹤提著剑的那只胳臂揪住。

  江小鹤这时心中十分悲痛,胳臂也像没有了力气,他便叹息著,摆手说:“阿鸾!你不要急噪。既然今天咱们又见了面,那你便平心静气听我细说,话是太长了!”

  阿鸾却仍又急又怒地双手紧揪著江小鹤提剑的胳臂。她浑身乱颤,双泪直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来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的志愿也不过是想杀死一个姓鲍的,那好办,今天我便叫你把姓鲍的杀死。可是,死也只能死一个,不能叫鲍家的……全家都给你的爹抵命。”说著,她双手一用力,竟把江小鹤的宝剑夺了过去。

  江小鹤大惊,赶紧伸左手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阿鸾两手紧紧握住剑柄,仍不肯放松。江小鹤也急急问道:“阿鸾?你要作甚么?”

  阿鸾不语,只是哭泣,说:“反正……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爷爷……也对得起纪广……”她的“杰”字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将身子蓦然向剑锋去碰。

  江小鹤疾忙用力夺剑,剑倒是夺到手中了,他高高地举起,可是阿鸾的身子也随之倒下。

  江小鹤当啷将剑抛开,赶紧弯腰用双手将阿鸾抱起,却见阿鸾面色如纸,明眸半闭,急促悲惨地呻吟。她那前胸已被剑锋割破,流出来一片鲜血,染了青衣,染了红裤。

  江小鹤急得踹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鸾却呻吟著说:“你甘心了吧……这你还不出气吗?快再刺我一剑,别叫我受罪!……小鹤,你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虽嫁了纪广杰,可并没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时候答应嫁你,我……我并没忘呀!……”江小鹤不由跺脚放声大哭。

  这时庙门的那半扇也开了,鲍老拳师从庙里走出。

  此时鲍老拳师却不似刚才那样的畏缩,他面如柴肝,银胡乱动,怒斥说:“江小鹤,你快把我的孙女放下!许你杀她,可不许你抱她。江小鹤放下她!我再跟你一决雌雄!”

  阿鸾此时胸前的血仍然直流,都流在江小鹤的臂上和手上。她疼得全身抽搐,头眼发晕,但她还能够呻吟说出来几句话,她说:“爷爷!你也想一想吧!你在四川作的想事我也都知道!爷爷你也太狠了!……我十岁时就爱小鹤。你那时要明白点,大家都不至有今日!……你,你为甚么要逼著我嫁纪广杰呢!……小鹤!你别松手吧!抱著我叫我死吧!”

  鲍昆仑一听孙女这话,气得就咬牙,瞪著凶眼。但见江小鹤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确实堪与孙女相配,而且他长得又真像他父亲江志升。自己把江志升杀得也确实太惨,把他家害得也太惨了。

  因此,眼里的恶光也渐渐减退,反倒长叹了一口气,说:“由你们去吧!我再也不认她是我的孙女。江小鹤,我知道你的武艺高强,我鲍昆仑决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现在我决不还手。可是我告诉你,当年你的父亲虽死得甚惨,但他也确有自取之过。他死后身边搜出来几两银子,我都还给了你家。我曾有几次都想杀你,想要斩草除根,但我都不忍得。我鲍振飞也并非没有慈心,现在咱们甚么话也不必说了。我走了,阿鸾是生是死都交给你了,我去寻纪广杰退婚!”说毕,鲍老拳师就愤恨著,懊丧著,迈开大步向山下走去。

  这里江小鹤也顾不得回答鲍振飞的话,他只流著泪,望著托在他双臂上的凄惨娇艳的阿鸾。

  阿鸾此时只是呻吟,已不能够说话了,两眼还挂著泪,微睁开瞧著江小鹤。

  江小鹤就托著阿鸾这半死的身子走进庙门里。

  这庙中还是非常的清静,庙门外开了半天,仿佛里面的人全都不知道,并且还像这庙里根本没有人似的。江小鹤连同问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全都无人答应。直走到第三进院落里,才见有两个小道姑在地下拣松子。

  她们一见江小鹤是个高大身材的少年男子,双臂托著阿鸾,阿鸾且浑身是血,她们就都吓得惊叫了一声,跑进配殿去了。

  配殿中走出来一个年岁很老的女道姑,一见这种情形,她也非常的惊异,就问说:“为甚么她受了伤?”江小鹤就说:“你们快给寻一个地方,我先把她放下,再对你们细说!”

  那老道姑说:“她本来是住在外院!”随著就带江小鹤,出了这座院子,到了那第二重院落内,开了东配殿的门,江小鹤就抱著阿鸾进去。

  这东配殿中很黑,外屋供著佛,屋里有一张木榻,榻上有一床被褥和枕头。

  江小鹤求道姑将被掀开,他把阿鸾平平放在榻上,垫上枕头,并拉过被褥给她盖上。

  旁边老道姑就说:“这鲍姑娘是铁杖僧给送来的,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了。我们这庙中本来不容留闲人,就因为铁杖僧与我们的道澄师姑相识,这次他来了,又十分凶狠,威吓著我们,叫我们收留下她。我们又听说她是被一个强盗逼得无路可奔的妇人,来的时候她的肩膀、脚上又都受了伤;我们出家人是以慈悲为本,不便不收留她。”

  江小鹤叹著气,就指著阿鸾向道姑说:“她真可怜!我们是同乡,从小时我们就在一起,如同兄妹一般。她的祖父却是个坏人,把她害了!”详细的话,江小鹤似不能和道姑说。

  道姑就说:“看她倒不致于死,她的家在哪里!?你赶快想法把她送回家去调养吧!”

  江小鹤点头答应。道姑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阿鸾又微微睁开眼晴,说:“你也走吧!”

  江小鹤皱眉说:“你伤成这样,我如何能走?无论怎样我也得看你的伤势痊愈了,送你回家,我才能走。”阿鸾却哭著说:“我不回家,你快走吧!你不要再来,以后我谁也不认识了。我爷爷来,我也不再见他,你爱杀他就杀他吧!”

  说著,又呜呜痛哭,加以呻吟的惨痛,屋中又黑,血色又刺眼,江小鹤真是胸痛如绞,皱了眉呆呆立了半天,就想:现在手上又没有刀剑药,她这伤势如何能愈?我若出去买药,她在这里又无人服侍。

  犹豫了半天,见阿鸾又微微睁开了眼睛,江小鹤就走近榻前,低声问说:“阿鸾,你不口渴吗?”

  阿鸾呻吟著说了声:“不!”

  江小鹤就说:“那么你在这里等候一会,我骑著马赶到瘟神镇给你买点刀剑药。不用药,你这伤势怎能够好?”

  阿鸾没有声,又呻吟著,轻轻把眼开上。

  江小鹤摇头暗叹,慢慢地退步走出这屋。站在门首,他又望著阿鸾发愁了半天,随后就一踏脚走到院中。他急急地往外走去,见山门仍然开著。

  江小鹤走出去把门带好,低头一看,地下仍存著许多滴鲜红的血迹,江小鹤心中又是一阵疼痛,再去找刚才丢在地上的那口宝剑,却没有了。他也无心去细找,便踏著石级,穿著林木,又向山下走去。就见有一头鹿在他前面很悠闲地低了头吃草,一见他来,又惊慌著走了。山鸟扑扑地飞到远处的树上,似宛转地鸣著哀婉的曲子。

  半天,江小鹤才下了山。他辨明了方向,就沿著山路去寻自己刚才系在这里的那匹马。可是遍寻无著,只在那原地方遗下了一堆马粪。

  幸亏包袱是系在自己的背后,不然亦被拐走了。江小鹤往四下看去,只见树木萧萧,鸟声噪噪,看不见一个人,连刚才那个村舍在这里也是看不到了。江小鹤心里明白,那马一定是被鲍昆仑给骑走了,便愤惯地说:“好!鲍昆仑!这两次都叫你死里逃生,只因我江小鹤的手软心慈。叫你再活些日,咱们见面时再说吧!”他因挂记著在山上负伤的阿鸾,便顾不得一切。虽然马已丢失了,但他走得很快,并且连走带奔,不多时就又到了瘟神镇。

  这时已将至正午,瘟神镇上反倒不似早晨那么多人了。他又到了早上吃面的那个店里,就见面锅亦端下来了,屋内冷冷清清,掌柜的正坐在灶旁打盹。

  江小鹤就高声叫一声:“掌柜的!”

  那个掌柜的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才由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江小鹤就急急地问说:“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有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没有?哪家卖好的刀剑药?因为我有个同伴在山上跌伤,伤得很重!”

  那掌柜的就说:“外科大夫这镇上可没有,北边车店里倒有个出名的兽医。你若买药得往东,小胡同里有一家药铺。”

  江小鹤赶快跑出,找著那小胡同,果见一个住户的墙上画著膏药,写著甚么“祖传八宝追风丹,秘制金锁固精丸”,门前也挂著个药葫芦。

  江小鹤行进门去,院中就有个老头子,问说:“买药吗?”

  江小鹤点头说:“买药,我要买刀剑药。”

  那老头子让他进到一间屋内,屋内满是些药瓶子和药罐子。

  江小鹤就说:“有甚么刀剑药,快拿出来。”

  那老头子却说:“面子药可没有,倒是有接骨膏。”

  江小鹤著急说:“不是骨头断了,是……”他用手摸著前胸,说:“是这里受了伤,受伤的并且是个女人。”

  那老头子赶快拉开抽斗,又取出一包药来。江小鹤一看上面写的字,却是治奶疮的,气得他真想抡拳打这个老头子。又大声地急急说:“是刀伤的!你听明白没有?”

  那老头子说:“治刀伤的呀!那最出名的是云南白药,得到省城里去买,这小地方可没有。我们这里的人有了伤,都到我这儿买接骨膏,不然就上冰片散。”

  江小鹤一听,冰片是凉的,或者敷在伤处能够止些伤疼,于是他就取出银子来,买了几两冰片散,便赶快往外跑去。

  出了瘟神镇,顺了路途,他又急急地向云栖岭那边跑去。头上滴著汗,气吁吁著,心中非常悔恨。就想:春天时我为杨先泰求药到嵩山,太无惮师的“金刚更生散”那是多么驰名!

  那时他气愤愤地扯了药方,把几包药都丢在地下,我那时为甚么不多拿他两包,留到今日?若有那药,阿鸾的伤还用发愁吗?因此又想起李凤杰来,想李凤杰这时一定已成立了家业,而自己却在江湖漂泊,费了很大的力才见了阿鸾,但阿鸳已被她爷爷逼得嫁了别人。

  现在,她倒已说出她确实对我好,可是一旦她的伤势痊愈,我将她作妻,若被纪广杰闻知了,寻来问我,我向他又有甚么话可答?而且,杀我父亲的鲍昆仑,就这样放他逃跑了吗?两家的仇恨就这样算完了吗?

  他懊恼地想著,及至来到山下,已经跑得接不上气,就住脚慢慢地行。又费了半天的力,方才寻著那条隐在丛木乱草之中的石级。

  江小鹤就挟著药包,一边抖气,一边向上行去,行了半天才又到了九仙观的山门前。却见地下的血迹已经扫除干净,可是那口宝剑仍然找不著。

  江小鹤推了推山门,见从里面顶得很严,他便一耸身从墙外跳到庙里。双足尚未踏到实地,突觉得有一物碰在他的左臂,疼痛难忍,不由得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把药包也撒了手。那东西掉落在地下,“吧哒”一声,原来是有杏核大的一颗铁弹丸。江小鹤不由大吃了一惊!左臂虽被击得不能再抬起,可是他赶紧脚下一用力,就站起身来。

  此时那北面,第一层的正殿之中,又吧、吧、吧隔著窗帘联珠似的打出来四五个铁弹丸,全都被江小鹤疾快地躲开,就打在墙上,滚在地下乱转。

  江小鹤怒问一声:“甚么人?出来见我!”

  此时北殿的双门“呀”地一声分开了,现出一个身材高大,年有五旬左右的老道姑,穿著道衣,左手提著一只铁弹弓,右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钢刀。

  江小鹤怔了怔,说:“道姑,你不要错认了人,我是刚才由此去的。我买药回来,我有个同乡的妹子,受了伤现住你这庙里。”

  那老道姑的相貌真如一只老狼,又似一只枭鸟,她一声狞笑,说:“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江小鹤吗?你在外面学会了武艺,回到陕南来横行,欺辱鲍振飞年老无助,拆散纪广杰、鲍阿鸾夫妇……”

  江小鹤怨声道:“你胡说!”

  老道姑却越发狠毒,咬著才说:“铁杖僧是我的师弟,他从秦岭山中将阿鸾救到此地,昨天并救了鲍昆仑,当晚并派了他的弟子静玄,往镇已去叫昆仑派的人。我师弟铁杖僧是一位侠义,却也被你杀死在山中。你还敢到我这庙中来?”

  江小鹤就也冷笑著说:“铁杖僧既是侠义,为甚么昨晚他将山中住的那猎户夫妇也用铁棍打死?他若不打死那夫妇,我也决不能伤害他的性命。”

  老道姑却说:“那猎户本是山中的强盗,有我跟我师弟在这里,他们便规矩,便装作猎人。我们有时一离开这里,他便在山中劫人害人,死并不屈。”

  江小鹤说:“那么,这是我弄错了!可是我跟鲍家的事,一时也讲不清。你们只晓得鲍振飞年老可怜,却不晓得他为人的恶狠。现在我也不愿意在这三清净地来吵闹,我只是来救治阿鸾,等她的伤好些,我布施些钱,我便行!”说著他使弯腰仲右手由地下去抬那包药,却不料那道姑又拉开了铁弹弓一弹打来。

  幸亏江小鹤躲得快,弹丸从耳边飞过去了,不然江小鹤立时使得脑裂身死。

  此时江小鹤已忍无可忍,连药也不拣了,嗖的一个箭步蹿上去。

  那老道姑却弃了弹弓,抡刀向他来砍。江小鹤徒手去迎,要夺她的刀,可是老道姑的身手极为灵便,刀法却更狠毒,是另一路。

  江小鹤无法夺刀,便蹿耸跳跃,躲避她的刀,并趁空由地下拣起来那只铁弹弓,于是这弹弓就成了江小鹤的兵刃。他舞起来,按著剑法,抵挡老道姑的刀。

  老道姑的刀法实在高强,真令江小鹤惊讶,觉得她的武艺真在鲍振飞、纪广杰等人之上,而力气似不弱于铁杖僧。

  江小鹤此时的左臂既不能用力,身体又疲惫,而且又挂念著阿鸾的伤势,实在不愿恋战。但老道姑却精神矍锲,一刀紧一刀地逼来。江小鹤至此,便把全身的武艺都施展开了。

  往来又二十余合,他就避实就虚,以弹弓把子代替手指,焉然向老道姑的肋下去戳。那老道姑就像突然中了暗器,立时扔刀摔倒在地。江小鹤用的这是点穴,他将老道姑点倒在地,就再也不管了。

  他扔了铁弓,从地下拣起药包来向里院就跑。

  老道姑躺在地下说:“江小鹤!你除非永远叫我躺在这里,只要我能起来,我就不能许你活命,我就得给我师弟报仇!”

  江小鹤却一声不语。跑进第二重院落,就到了阿鸾住的屋内,见阿鸾胸前仍然血色模糊,开眼躺著,如同死了一般。

  江小鹤喘息著,眉头又紧皱著,跑过来就见阿鸾在微微地呼吸,微微地呻吟。江小鹤将药包打开,取出冰片散,隔著衣裳,就给阿为胸前那创伤之处,多多地洒了一些。然后他眼睛注意著阿鸾敷药之后的动静,手中却将药包好。

  这时,第一次与江小鹤见面的那个老道姑又来了。她向江小鹤打稽首,说道:“道澄师姑怎么得罪了施主?她现在外院躺著不能动转。她说施主你用的是点穴法,你能点便一定会解。她叫我来求施主,只要施主把她解开,她立时就跑,决不再与施主为难了!”

  江小鹤回过身来,问说:“你们这庙里怎会有这样的一个师姑?她的手段太为恶狠,今天若不是我,就有五六个人也都被她的铁弓给打死了。我放了她,她一定还去作恶!”

  这名道姑却说:“她不会再出去作恶,她的弹弓也轻易不打人。她年岁虽比我轻,可是她的辈数却比我大。我们观中二百年来没有不守清规的,只是她因为当年出去化缘,遇著一个会武艺的人,传授了她一身武艺。她会使刀,会打弹弓,因此她便在观中待不住。二十年来时常要到外省去,有时一年半载也不归。那铁杖僧就是她的师弟,她们师姊弟时常一同到这里来。铁杖僧还有个徒弟,昨天还到这里来,今天也不知他们师徒是甚么时候走的。”

  江小鹤就又问:“昨天晚间,那道澄师姑是在这庙里没有出门吗?”

  对面的老道姑摇头说:“不是,她是刚才回来的。这次她走了也有十几天了。她的行踪无定,有时突然而来,有时又突然而去。我们也都不敢问她,因为她比我们的辈长,脾气又坏。再说,这座道观本来很小,后来都是她从外面化来的钱才修好的,所以自从我们的师父羽化后,她就作了这个观中的主人。可是,她住在观中的时候很少,平日也不焚香拜三清,也不会念经打坐,她只是养著几头鹿,她最喜爱鹿。”

  此时榻上卧著的阿鸾突然又呻吟一声。

  江小鹤赶紧转身,就见阿鸾的伤处似手是好了一点,她的眼睛也睁大了一些,但仍然向下落泪。她悲颤颤地说:“小鹤!你不可伤道澄师姑跟铁杖僧,他们都是侠客,我是被他们救到此地来的!”

  江小鹤就点头说:“一定,我决不伤他们!”心中就非常后悔,想昨日与铁杖僧搏斗,手下应当放松些。可是又想:昨夜在山中那用刀杀死铁杖僧,骑去了我那马,拐跑了龙志起人头的,决不是鲍振飞和这道澄师姑所为,想必另外还有人,又是与他们这些人作对的。可真奇怪,这里是川陕的交界,距镇巴不足百里,怎么会就有这些怪人,平日全没听人说过!

  他就又向阿鸾说:“那道澄师姑是被我用点穴法点住了,我去把她解救过来,她行动还能和常人一样。只是……咳!你就好生调养你的伤势吧!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要把我以往的事情都对你细说。现在的江湖上没有是非可言,你不要只信一面之词。道澄和铁杖僧虽然救了你,可是他们未必侠义。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杀害他们,何况那袁静玄也是我十年之前的朋友。我江小鹤作事向来光明磊落,等我将来对你一细说,你就能晓得了!”

  说毕话,江小鹤就又转身出屋,匆匆跑到前院,就见那恶道姑道澄仍然在地上卧著。

  江小鹤行近前来,说:“我听说你也是位侠客,我才不再与你为难,但我要叫你知道我江小鹤的武艺,我并不是专以点穴法取胜!”说时,他从地下抓起那只铁背钢弦的弹弓。

  他的左臂虽已负伤,但左手仍然能够用力,就双手使力一揪,立时崩的一声,将七八股钢丝做成的弓弦,一下给揪断了。然后他又双手用力去弯那弓身,就将一只铁胎弓弯成了一个金钢圈似的,当啷一声,就摔在地下。

  又把那口钢刀抬起,竖在墙根用褪去踢。第一腿将刀踏弯了,翻过来再一脚,却将一口钢刀踏扁两段。最后,他过来用腿轻轻来踢道澄,踢得道澄在地下滚了两滚,道澄就觉得身体渐渐灵活,能够立起身来了。

  却不料这女道姑才一立起,她趁人不备,伸手就向江小鹤肋下去点,原来她也会使用点穴。

  江小鹤却“吧”的将她推开,摔出有两丈多远。江小鹤就向她冷笑道:“你还不服气吗?也要向我来使点穴?你这点穴的本领也就如铁弹弓一般,只能够欺一般小孩子!”

  道澄二次爬了起来,她不住用那枭鸟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江小鹤,可是她的面色苍黄,可见她是萎缩胆弱了。江小鹤又冷笑著,向她又逼近几步,她却不禁向后去退,直退到山门之旁,她突然一耸身蹿上了墙,就向下冷笑著说:“江小鹤你敢到武当山上去吗?”

  江小鹤笑著说:“前两月我才从那里来,我有甚么不敢去?”

  道澄就在墙头上又狞笑一声,就说:“好!我往武当山去等你,年前你务要去。你若不去,你就是儒夫!”这女道姑就跳往墙外跑了。

  江小鹤心中真是生气,本想赶过墙去追上那女道姑,索性把她打服。可是自己又实在挂记著里院的阿鸾,便愤愤地从地下又拾了那弯圆的弓背,双手用力,又使它直了,就像一杆铁棒一般。因为此时他已没有了刀剑,只好用这作为防身的武器。

  提著这个弓背,又进里院到了阿鸾住的屋内,就见阿鸾仍然睁著眼睛。江小鹤就说:“我已将那道澄道姑放跑了,你现在觉得怎样?你若觉得伤势太重,我赶快到旁处去给你买好的刀剑药,或者请位高明的大夫前来。”

  阿鸾呻吟著说:“你先别走!”说时她的双泪在流滚。

  江小鹤心中忍著疼痛,长叹了口气,想要把自己过去的事,对她的爱,对她祖父的仇,都详细道上一番。但又见阿鸾连连皱眉,急速呻吟,又把双目闭上了。

  江小鹤行近床前,呆呆地向阿鸾望著,两个拳头仿佛握著自己的心,越用力越紧,越发疼!

  他就这么站了半天,阿鸾只是微微呻吟著,总没有睁开眼,江小鹤连大声叹气都不敢。

  这间屋里越发黑暗了,连阿鸾胸上的血迹全都看不清。窗外鸟声乱叫,仿佛许多泼皮孩子打起架来。

  江小鹤又把冰片散打开,给阿鸾的伤处再轻轻洒了一些。

  这时身后的门又一响,江小鹤赶紧回头,就见是那老道姑,端著一个木盘子跑进来。木盘中没有别东西,只是有一小碗黄米饭和两根筷子。

  江小鹤接过来,拿到阿鸾的眼前等了半天,才见阿鸾又睁开眼睛。

  江小鹤就问道:“这里有一碗米饭,你想吃吗?”

  阿鸾却呻吟了两三声,才凄惨地说:“不吃!”

  江小鹤拿了这木盘,盯著看住那碗不够自己两三口吃的黄米饭,不住地皱眉。就回身将木盘放在窗台上,然后低声和那老道姑商量,说:“这里是清净山林,我本不应当在你们这里。可是没有法子,她伤得这么重,你们又不能够服侍她,她又不能够动转到别处。我姓江名小鹤,你们可以向人去问。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在你们这里决不能搅乱你们的清规。只要等她的伤势稍微痊愈了,我就带她走,我还要多写些布施!”

  老道姑听他的话一说到这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就说:“施主,你要想在我们这儿住,可是不行。我们这里向来规矩,就是铁杖僧那样不讲理的人,他来到这里,亦不能住了。他是住在岭西永善寺中,这是我们几百年的清规,决不能通融。她在这儿,你放心,我可以叫徒弟们常来伺候她。”

  江小鹤叹息著,点了点头,无话可说。呆了一会,他又与这道姑商量说:“还有一事,求师姑方便一下。今天我不饿,不吃饭可以,可是她这伤势至少也得养些日子,十天半月之内我怕不能离开此山。住处我倒有办法,我可以到庙外松树林去睡,可是饭食,我想在你们这儿吃,临走时我如数给饭钱!”

  道姑却说:“这也不行,庙中的粮食有限。我们师徒们两人每次只能食这么一小碗,怎能供得了你吃?你就是买来米面,我们这儿也没有人给你做!”

  江小鹤一听,不禁生了气,可是也无法。人家不愿意自己在这儿住,在这儿吃饭,自己也不能够不讲理。道姑又给他出了主意,说:“最好施主你到岭西永善寺去住,那里全是些和尚,庙宇也比我们这里大很多。”

  江小鹤就问:“永善寺离此有多远?”

  道姑说:“往西过两重山岭,大约有十几里地。我们也只是听人说,这里的人没有到那边去过的。”

  这时窗外又飘来悠扬的钟声,这名道姑就赶紧转身出去用她的斋饭去了。

  江小鹤恨不得将这木盘劈碎,饭碗折裂。

  这时阿鸾又在榻上呻吟,说:“你先去吧!……”

  江小鹤愤然,呆呆地站住,又行过去,便对阿鸾说:“阿鸾,我对不起你,我们的遭遇太苦了!现在我不但恨你的爷爷,我还恨我那父亲!他当初若不作坏事,不犯昆仑派的规矩,他也不至身遭惨死。我们俩人也就早已成了亲。咳,这都是冤孽,都像是神差鬼使!……”

  说到这里,阿鸾已满面是泪。

  他几乎要跺脚大哭,又说:“现在……咳!甚么事也不要再提了!我只要看见你的伤痊愈,我就放心了!然后我独身走,不但不再逼你的爷爷,一些故人我也不愿再见,我也不愿再在江湖上手强斗胜。可是这里,我觉得你养伤实在不便。这庙中的道姑太可恨,刚才放跑的这道澄,武艺又很好。今天她虽败在我的手里,但以后她必不能跟我善罢干休。这座山也太险恶荒僻,甚么人甚么事都许有,所以我不放心。可是,我要永久在这里守著你,不但道姑不供我饭,不许我住,我连为你设法寻药去都不能!果然你若觉得伤势可以挣扎呢,我就抱著你下山。山下有两家住户,我们可以到那里去,你再慢慢调养,总比在这里好多了!”

  阿鸾也流了许多泪,呻吟了半天,就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俩是冤家!小时你跑后,我恨你。但我也总想你,我说不出来!……纪广杰跟我虽……可是……我们并不是夫妇……以后伤好了,我也不再跟他。可是我也忘不了他啦!因为他为我舍过命!……”说到此处,竟呜呜痛哭起来,又说:“连我爷爷我也顾不了!他,我前天听铁杖僧的徒弟说,我爷爷在川北杀死过一个可怜的小孩,他也是太狠……”

  她又哭了一阵,呻吟了几声,才又说:“你走吧!你也别不放心。我是铁杖僧救出来的,她们不能把我待错了。只是她们都恨你,怕你。你走吧!常常来看看我就是了。我现在没力气说话,倘若我这伤能好,我有无数的话都要向你说。我若死了,你也别忘了我。十年前你在我们家里受苦,你知我是多么心痛!我爷爷时时要杀你,你知我是多么担心!你逃跑后生死不明,我是多么……”说到这里,她因为抽搐悲泣,就觉得前胸的伤处一阵奇痛,立刻紧皱著眉呻吟,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小鹤挥著眼泪,就劝说:“你也不要伤心!你我的心,彼此已全都知道了。以后的事也都好办,你就放心吧!”

  这半天,他身后这只包袱里只是两件衣服,一点银两,并不沉,也不觉累赘。但江小鹤忽然看见阿鸾现在穿的是一双青鞋,不禁想起包内的这只红鞋,又想那夜在秦岭中,阿鸾坠涧失踪,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是被猛虎衔了去。谁知却是为这铁杖僧所救!

  又想:铁杖僧与道澄不像安分的出家人,但他们却救过阿鸾的性命。我除了把阿鸾的祖孙夫妇逼得五零四散,并逼得她自剔,虽未死,也受了这样的重伤,我对她究竟有过甚么好处呢?

  因此深深地愧恨,便叹了口气,说:“那么你就在此歇著,休养,我要到旁处共寻个宿处!”

  阿鸾惨凄凄地哼了一声,表示她答应了。

  江小鹤就又抄起这根铁弓,慢慢跑出屋去,站在檐下又发了半天愁。

  这时乌鸦鸟鹊在各处乱噪,天空松云之外有血色的残霞。山风萧萧地吹来,十分凄冷。

  江小鹤低著头望庙外走去,随走随叹息。就想:无论如何我亦得将阿鸾的伤势治好。今天太晚了,我不便离开此地,明天我一定要觅些好药给她治好!到了墙前,一耸身跳了过去。就见外面树荫森密,简直跟天黑差不多了。

  这时,三头鹿迎面跑来,它们因为跟小鹤见了两三次面,彼此似乎厮熬了,就像一点亦不再畏惧似的。这只长犄角的雄鹿,还耸著鼻尖向江小鹤的身边闻了闻。

  江小鹤摸摸这只鹿的犄角,这只雄鹿在前,两只雌鹿在后,它们跳上山坡往西边去了。江小鹤用手中的铁弓背一柱石头地,就亦上了山坡,却见三只鹿又拐过了西墙。

  江小鹤很觉得奇异,亦跟随了过去。就见这庙西的墙外,原来有两间低矮的、没有窗口的土屋。三只鹿就进到土屋内,相挨著卧了。这雄鹿还不住拍著胯子看江小鹤,江小鹤倒不禁微笑,把心中的愁烦亦暂时释去。心说:这里倒好,庙中的女道姑不许我在庙裹住,但我今天若在鹿棚里睡一夜,她可管不著我,在这矮屋中足可以避一避山风。

  于是他就亦像鹿似的,低著头跑进矮屋内。将铁弓背放在地下,从旁边抓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坐下歇了一会,却又觉得饥饿了,左臂上亦十分疼痛,几乎难以抬起来。他才想起,今天买了药一进庙里时,没防备,被这道姑打了一个铁弹子。这道姑真可恨!她说她到武当山上去等我,想她一定是跟那山上的七大剑仙都有交情。她想要藉七大剑仙来制我,但我哪还有闲暇去斗他们呢?

  又想起前次纪广杰在武当山上大闹,纪广杰狂傲骄恣,并且阴险狠毒。在灞桥,他又安排罗网,几乎使我吃亏,险些使我丧命。他虽是阿鸾的丈夫,但阿鸾刚才已说过了,他们全都是被鲍老头子给勉强撮合成的。他们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实。既是这样,我又何必顾忌他?我与阿鸾相识在先,而且始终相好,今天鲍老头子且已言明不再认她是他的孙女,我又何必像这些书生似的,酸溜溜的,不肯和阿鸾亲近呢?

  这样一想,他就立时兴奋,左臂亦不觉得痛了。先从包袱里掏出这只红绣鞋,然后蹿出鹿棚,就飞身越过西墙,又到了庙中。就听后院有诵经之声,但是很低微。

  江小鹤又进到阿鸾那间屋内,但是屋中昏黑极了,连榻上躺著人全都看不见。

  却听见阿鸾的声音问:“是谁?”

  江小鹤答应一声:“是我!”心中却喜阿鸾的神智倒还清楚。

  跑前两步,就又说:“阿鸾!现在你虽伤重,但在这里住著还太不方便;我们得快想法子,离开这里。现在我便下山,到瘟神镇讲好了车辆,明天清晨便来接你。我们跑往阆中府,在阆中府我有两位好友,一是金甲神焦德春,一是阆中侠徐麟。”

  阿鸾呻吟著,没说甚么话。

  江小鹤又说:“十年来我飘流江湖,学习武艺,我有两大志愿,便是要报父仇和娶你。但我都没有办到!我捉住了你的爷爷,我恨他,可是我又见他那白胡子,同时想了你小时拉著他的手跳著笑著的时候,我就不忍杀他。咱们的婚姻也是,你既嫁了纪广杰,纪广杰也是一条好汉,我总不愿把你由他手中夺过来!”

  说到这里,摸著阿鸾的手,将这只红绣鞋交给她,说:“这只鞋是你的。那天你在秦岭失踪,我找了半天,并没见你的踪影,只找著了这只红鞋。我带著这只红鞋往过一次贵阳,到过通江县、仪陇县,只要看见了这只鞋,我就心中难过,我就想你。现在我决定了主意了!”

  说到这处,他的心中异常激昂,就说:“龙志起是杀我父亲的凶手,他的头颅已被我割了,我的父仇是已报了。你爷爷,我可怜他年老,我可以饶他一命,只要他以后不再作恶事,我决不逼他。纪广杰既是你不喜欢他,这你就趁早忘了他吧!咱们得按照十年前在柳树下说的这话,你作我的媳妇,明天咱们就去,一路去,一路再给你治伤。到了阆中府咱们拜天地,成夫妇,以后我要自己开镖店,凭我这身武艺,准保能作川陕第一名的镖头!”

  说到这处便笑了笑,就又问:“你愿意不愿意?快说,就是这一句话,痛快点!你说不愿意,我也不恼你!”

  阿鸾这时连呻吟之声也停住了,她停了半晌,就凄婉地答应了一声,说:“我愿意……”

  江小鹤一听喜欢得笑了,心中说不出的痛快,精神说不出的高兴,倒很是后悔,为甚么不刚才就和她说了呢?刚才要是说好了,此时,都已上路去了。

  随就答应连声说:“好,好!现在我就往瘟神镇去讲车;因为今晚不讲好了,明天就来不及。车上还得叫他们垫上厚褥子,因为你这伤受不得颠。”

  说毕,江小鹤就出屋便急匆匆地闯进前院的正殿,见十几个道姑正在诵经。

  江小鹤就一半请托,一半威吓,叫她们好生派人去伺候阿鸾,明早自己就带著车来把阿鸾接去,但今晚阿鸾若在这儿出了甚么事,或是少茶缺水,乏人伺候,自己明天可就翻脸,就惟她们是问!嘱咐完毕,江小鹤高高兴与地在暮色之中下了山,跑往瘟神镇去找车辆,并预备一切去了。

  但他去后的云栖岭上却夜色更浓,蝙蝠扑扑地在院中乱飞。道姑们的晚经也被江小鹤给搅了。

  观里的主持就派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徒弟,前去伺候阿鸾。

  此时阿鸾的屋中也没有灯光,伺候她的这个女道姑,是在外屋吕祖神宠靠旁蒲团上卧著,仿佛睡了一般。

  阿鸾在里屋榻上,只要身子微微一动,前胸的伤处就像刺心一般的疼痛,虽然她的肉体是这样的痛苦、疲惫,可是她的精神上极为兴奋。

  因为江小鹤说明天要带她去成为夫妇,她是很喜欢,可是欢喜之余,却又有点悲伤。她脑中思绪缠绕,尤其是在秦岭银镖胡立的寨中被救之后,那时自己一片苍茫的心情,现今又不禁从头想起……

  本来一月之前,阿鸾在秦岭中了胡立的飞镖,被擒到堕鹞峰,阿鸾曾与纪广杰见了一面。虽然阿鸾向来是非常憎恶纪广杰,但这时却已渐渐地心转。她隔著铁栏,曾感激地、悲痛地对她这患难相随的夫婿说过:“叫贼人杀死我们吧!我们到阴间作夫妻去,到阴间我一定要和你好了!”

  而纪广杰态度的慷慨,视死如归,越发使阿鸾感激,并且纤悔自己过去对他未免太为无情。

  阿鸾在狱洞,本来自分必死,不料当夜竟为江小鹤所救。

  江小鹤那强有力的胳臂挟著她,蹿崖越涧,身手矫捷绝伦,又使她非常地羡爱。尤其当江小鹤把阿鸾救到那座奇峻的山峰,轻轻地把阿鸾放在平滑的大石上,说:“阿鸾别害怕,等我一等,片时我就将纪广杰救来!”

  阿鸾就更不禁感动得落泪,心说:江小鹤他太好了!他并非是心肠狠毒。他对我的爷爷虽然恶,可是我的爷爷当初也把事作得太过。他是个刚强男子,当然不能因为爱我,便置父仇于不顾。细想起来,他并没有甚么对不起我之处,倒是我真真对不起他。当年柳树下曾允作他的妻,这虽然是一种游玩、嬉戏,可也实在等于盟了誓。

  后来我不该心软,因为可怜我的爷爷,便背了自己的意志去嫁纪广杰。待一会儿,江小鹤若将纪广杰救来,我们三个人就见了面,我可怎么办呢?我是依旧跟纪广杰走去,叫江小鹤独自这去漂泊,永远为仇,再难见面呢?这样我一定要伤心死,可是我若抛了纪广杰跟江小鹤去呢?不但于礼义不合,而且也显得我对纪广杰太为负心。人家为我连次受伤,几乎还丧掉性命,我不但对人一点恩爱没有,临了还抛弃了他,跟仇人去作妻子。这我成了甚么人?

  所以,她非常为难,万分悲痛。在这高峰微月之下,她突然看见了下面的深涧,她就顿起死念。

  所以她不等江小鹤将纪广杰救来,不等身临到这两情相缠,这难以割舍的场合,她就将身向崖下一跳。其实这高崖深有十数丈,坠落必死。但阿鸾究竟是个精道武艺的人,身手不似平常人这样呆笨,同时她的心虽决定了要死,但手脚却似乎有一种自卫的本能,不由她就自己挺起来了。

  何况涧中又是汪洋的二三尺深的水!所以这一霎间她坠下来,只是膨咚一声,溅起来很高的水花。她手足不由自己地挣扎,口鼻自然就紧闭,在涧水里浮沉了几下,她的头脑并没昏,只是眼开著。

  及至她张起来眼睛,却见涧外一线长天,弥漫著烟云,朦胧著月色,自己的身子却是趴在一块巨石之旁。两腿仍然浸在水中,足却麻木了。

  涧水冲激著她的身子不住向外去挪,她又本能地将两腿离开了水,就呜咽悲泣。心说:我求死都这么难呀!

  过了些时,就听山中振荡著一种紧急的呼声,似乎是:“阿鸾!阿鸾!”她就又一惊,心中更是难过,便一下决心,不言语。

  过了许时,山上渐渐没有了这种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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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 古庙深宵道姑劫艳妇  长途飞骑哑侠会群雄

  阿鸾却又流下了许多眼泪,便想:我在这里生也是无法生,死也无法死,不如我走到别处去。若是我一不小心,跌下山去死了,我也无悔。不然,这秦岭幽僻之处,一定有庙宇,倘若能找到一处尼姑庵,我就到那里落发修行,永世也不再与别人会面了!

  她一边流著眼泪,忍著伤痛,忍著寒风;一边就扶著山石,涉著涧水,走一阵,歇一阵,将身子慢慢地就移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是已离开山涧了,可是地下仍然是没胫的水,她就用脚步探试著,再往下走,不觉就走到天明,她的身子已来到了一股山路之上。她看见自己浑身是水,足下的绣鞋也丢失了一只,身上除了肩上一处镖伤之外,并有许多摔碰的伤。

  太阳渐渐升起,山路中虽然除了鸟鸣兔奔之外,尚无行人。可是,阿鸾恐怕江小鹤与纪广杰找来,或是山中的强盗又找到,她就又移动她这痛苦的身子走著,走到了一个山沟的僻静之处。这里满地是森密的树林和荒莽的乱草,阿鸾就将身侧卧在草中,吁吁著流泪。过了许多时,她的脑里却越想越窄,就想:我还是自尽吧!我怎能在这艰难的人世上活下去呀?

  她的衣服外面本来有一条青色绸巾,她就解下来一看,这条绸巾已然湿透,并沾了许多泥土和杂乱的草。阿鸾就仰脸,找了一株生著的枣树,她站起来走到树前,才一搭绸巾,就被枣树钉扎了手一下。虽然痛,但她咬牙忍耐著,把绸巾挽了个死扣。她却对著这绸巾流泪,伤心自己才这么大就这样死去,又伤心自己空学了一身武艺,竟这样惨死,心中一痛又觉腿软,就坐在地上,不由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觉著自己仍然是没有生路,就决心地站起,毅然引颈就绪。那绸中的圈儿刚要套在她颈项上,这时忽听高处有人大声喊道:“哦咳!别寻死呀!”

  阿鸾吃了一惊,赶紧向高处去看。就见山上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身后背著许多树枝和乱草,手中拿著一柄斧头。阿鸾一见有人发现自己,自己当然不能再上吊了,随就急急由树上解下来绸巾,转身就走。

  这时那樵夫已慢慢地走下山来,他就在阿鸾身后面叫道:“姑娘!你家在哪儿住?年轻的人为甚么要寻短见呢?”

  阿鸾却说:“你不要管我!”迈著步,打算躲开这人,找个别的僻静地方再去寻死。

  可是这樵夫三步两步就赶到了,他从后面一手便拉住了阿鸾的胳臂。

  阿鸾赶紧夺开,回身说:“你不用管我!你去打你的柴吧!我要寻死当然是我有为难的事,你想救我也是救不了!”

  樵夫著急说:“姑娘你别这么说,我既看见你,我还能够眼看著你上吊?救人一命修三世,山神爷有眼睛。我要是见死不救,早晚我打柴必从山上跌死。有甚么为难的事你跟我说,我能给你想个法子。到底为甚么?是叫爹娘打骂了,还是……跟女婿吵了嘴?”

  阿鸾觉著这樵夫是个好人,便站住身,用手中的绸巾擦眼泪,说:“你也不用细打听,我的事说出来你也给办不了。咳!不是我被穷所迫,也不是受了谁的打骂,是我……真不愿意往下再活了!”说著,她又一阵伤心,低著头呜咽著,绸巾永没有离开眼睛。

  那樵夫听了阿鸾这话,倒不禁发怔,便说:“你家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你回到家里再上吊我便不管了。在这里,我得替山神爷守山。”

  阿鸾拭拭眼泪,死的念头便渐渐消逝了,随问说:“我的家离此很远,你不能送我回去,而且我家里也没有甚么人。你知道这山里哪个地方有尼姑庵,你可以把我送去,将来我决忘不了你的好处!”

  那樵夫一听,便以为阿鸾是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大概是父母给他说了婆家,男方不是太穷,便是小人儿不好,再不便是她父母要逼著她给人作妾,所以她才跑出来,要寻死,要为尼,不愿意回家。

  便想了一想,说:“尼姑庵是有,大士庵,离这儿有十多里呢!得走过三四道岭。再说我也没去过,找不著。我的婆娘倒是常往那里去烧香求子。这样吧!姑娘你先到我家去,叫我的婆娘领你去,你说好不好?我婆娘她跟庙里的尼姑们都很熟。”

  阿鸾便点了点头,心里似乎得了些安慰,便问这樵夫姓甚么?

  樵夫说:“我叫张老实,在山里住了四五辈子了。我从小便打柴,哪一年也得救几个人的命,不是上吊的,便是叫强盗打伤的。因为我这么行好,山神爷才永远给我饭吃。别的人不是跌断过膀子,便是遇见过野兽,我甚么事儿也没遇见过。姑娘你到我家去吧!我婆娘大概把饭也烧好了,我吃完了饭,再叫我婆娘带著你去。”

  阿鸾答应了,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随著这樵夫张老实向北走去。

  走了不远,曲折地转过了两个山环,便到了张老实的家中。原来这张家也是在山下开辟的窑洞里居住,山上并有一座小庙。

  张老实就指著告诉阿鸾,说:“那就是山神庙,山神爷真灵极了,白天不出来,一到晚间就骑著神虎,带著灵官出来巡山。”

  进到了窑洞内,就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纳鞋底,一见他丈夫领著个浑身又湿又航脏、脚下只穿著一只鞋的姑娘进来,她就很为诧异。

  张老实已把柴草放到屋内,斧头放在墙根,说:“这个姑娘刚才要寻死,我劝了她半天,她才想开了。可是还不愿回家,要去作尼姑。我想这也是件好事,你就快点做饭,吃完了快点带著姑娘到大士庵去吧!”

  那婆娘放下了鞋底针线,仍然坐在炕头上,说:“我怎能带她去呢?我的脚痛还没有好,四道山岭,我怎么走?你有钱给我雇顶小轿吗?”

  张老实怔了,因为刚才他忘了,他的老婆正犯著脚气走不得路。随就说:“这也不要紧,今天不能去,过两天再去。”又向阿鸾说:“姑娘你坐下,我婆娘她闹脚气,你等她好一点再带你去。要不然,我到上头观里,那里住著个杨二彪子。他虽是个光身汉,可是人极好心肠,叫他带著你去也行。”

  那婆娘说:“杨二彪子昨晚便没回来。孙黑子由马颈岭回来,说是杨二彪子出北山口办事去啦!两三天才能回来呢!再说你既要做好事,为甚么要求人?你将她送了去好不好?”

  张老实说:“我哪儿认得路?上回你到大士庵去,两天没回来。我不放心,我就去找你,从晌午转到了黑,我也没找著那座大士庵。”

  婆娘撇著嘴说:“那是你瞎!那么大的庵,那么高的旗杆,你都会看不见?”又细细地瞧了瞧阿鸾的模样,就问说:“你在哪儿住,为甚么你要寻死?你这年岁,这模样儿,要不愿意活著,像我他娘的更得上吊抹脖子了!”

  阿鸾只得编个谎说:“我家住紫阳县,离这里几百里路。我是昨天从此路过,遇著了……山贼。我家里的人都被山贼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怎么活?”

  那婆娘吃了一惊,张老实在旁摇头说:“山上那伙人闹得不得了!近来出事越多,早先还只劫钱,现在天天出人命。早晚有报应,山神爷有眼睛。”

  那妇人忙问阿鸾说:“你姓甚么?你嫁过男人吗?家里还有谁?”

  阿鸾说:“我姓……江,没嫁人,我爹是作买卖!”

  婆娘说:“咳!怪可怜的,那么你在我们这儿住几天吧!我们这儿吃喝倒还不发愁,两三天我的脚就能好,我就带你到大士庵去。那里的老师父慈悲极了,庵亦很大,香火旺。你去了她们一定能收,作尼姑真比嫁人好!”

  阿鸾点点头,暂时自己只好在这里住著,等过两天被送到庵中,落发为尼,那时才算解决了自己身边的一切痛苦。她一阵伤心,就不禁又落下几点眼泪。

  婆娘很亲热地安慰她,说:“别哭!别哭!这也许是你有仙根,菩萨老母故意使你先受些灾难,好度化你去进佛门!”

  这时张老实到外边去捆柴草,并向屋里说:“你快生烧饭吧!这位姑娘大概也饿了!”

  婆娘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拿了些柴草,就将屋中一个矮的土炉升起火来。阿鸾走近前,抖著衣裳,打算烘烤干了。

  婆娘往锅里倒水,下了两把带著面子的稻米,又添些柴,并拿一柄破蒲扇扇火。同时低头看了看阿鸾的脚,她笑著说:“姑娘就是脚大了一点,不然我的鞋你一定能穿。怎么,那只鞋是掉在哪儿啦?”

  阿鸾说:“因为强盗追我,我藏在山涧里,就弄了一身水,鞋也就掉了一只。”又说:“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都是被强盗用矛子扎的;倒不太重,所以我还能忍得住疼!”

  婆娘骂著说:“那伙强盗,早晚全都得不到好死!”

  待了一会儿,婆娘把饭煮好了。外面的张老实也把柴草绑好,进来蹲在地下吃饭。这饭虽是很粗糙,而且没有菜,只就著一点腌萝卜,可是阿鸾吃著却觉得很香。

  大家把饭吃了,张老实挑著柴草往别处换米去了。婆娘又拿起来鞋底纳著,并跟阿鸾说著话。

  阿鸾就觉著这婆娘倒也是热心肠,只是有时说话太村野些。这亦难怪,本来是山里的一个樵夫的妻子,她生平连这座山都许没有出去过,怎能够说话知道规矩呢?

  此时阿鸾在这里住著,倒觉得很为安适。她自己亦明白,自己早先那暴烈的性情,经过几次的折磨,已经变了。早先自己是藐视江湖,藐视天下,但现在也没有那种傲气了。只希望一两天婆娘的脚能够行路了,就请她带自己去落发为尼。现在觉得青灯古佛之旁的那种寂寞生活,仿佛比在江湖上争强斗胜、仇仇相报,还要好得多。

  那个婆娘跟阿鸾谈了几句话,又纳了一段鞋底,仿佛她有些心神不定似的。虽然脚痛,里脚布松松的,拖著一双破鞋,可是她还时常下炕到外面去。一连出去好几次,站在窑洞外,两眼南瞧瞧,北望望,仿佛她是急盼著甚么人来;并且她扯著嗓子,仰脸朝上,似乎是向那座山神观里喊著说:“小五子!癞头!你在那儿没有!”

  无论她怎么喊,也不见山上有人下来。窑洞外这条狭窄的山路,更没有一个人行走,连一只狗也没看见。婆娘懊丧著,回到屋里,就叨捞著,骂著:“这些死不了的!高兴了你们就来,腻上人不走!不高兴了,就忘了老娘,十天八天连个鬼也看不见!”

  阿鸾看她这种神气,听她说的这话,心中就明白了,知道这妇人背著她丈夫一定是很不安份,外面必有许多坏人,时常到屋里来找她。因就问:“大娘,这附近还有人家吗?”

  婆娘懊恼著说:“哪有人家?就是这山上观里,有几个贼……”说到这里她又改口,说:“我有个娘家兄弟,他也是个打柴的。他就跟那杨二彪子,两个光身汉,住在观里。他们虽不打劫人,可也都是贼骨头,有一点钱就到关王观去赌,去喝酒!非得输光了屁股才回来!”

  阿鸾就问说:“关王观离这里远吗?那里也是尼姑庵吗?”

  婆娘摇了摇头,生著气怔了半天才说:“不是,那是道士观。离这儿顶远,都快走出山口了。今天是初四,那里有集,我那脓包汉子就是挑著柴到那儿赶集去了。”说著,婆娘又跑出窑洞去等人。

  阿鸾却在屋中,拿著那只鞋底反覆地看著,藉此解闷。直到傍晚之时,那婆娘还没将她所期待的人等了来。她回窑洞里就骂,对阿鸾全都没有好面色。

  少时,张老实打著一根光杆扁担回来了,面上红晕晕地,似乎喝了点酒。手中握著半包米,还有一小串制钱,进了窑洞就向他婆娘说:“今早晨那担柴,我还怕没有人要,没想到一到观里就换了半升米,还找了我二百钱,我把钱吃了晚饭。我又遇见小黄三啦!他赌赢了钱,就把上回抢我的钱还给了我,交给你吧!”

  他把钱交给他的婆娘,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锅饼来,一块给了他的婆娘,一块给了阿鸾。他坐在地下歇息。那婆娘一边拿著锅饼吃,一边问她丈夫说:“在观里你没见癞小五子吗?”

  张老实摆手,仰面瞧著他婆娘:“别提!别提!明天我就歇工,这两天不打柴啦!这位姑娘就先在这儿住著,过几天再说!”

  婆娘瞪眼说:“甚么事呀!你就这样害怕?”

  张老实悄声说:“今天关王观赶会的人都知道了,堕鹞峰出了事。昆仑派的人江小鹤,把胡大掌柜打死了!”

  那婆娘一听,吓得眼睛都直了,说:“哎哟!昆仑派的人怎么那么厉害呀!不是胡保山、余大彪都叫他们弄死了吗?胡大掌柜不是会使银镖吗?怎么也……”

  阿鸾此时也注意地去听,就听张老实说:“该死!连癞小五子、杨二彪子、红脸猴子、白毛虎,他们全都遭不了好报。山神爷有眼睛!”他又摆摆手,说:“细情我亦不知道,在关王观我听人说,我就赶紧躲开啦!我怕遇见山上的人。等杨二彪子回来,也许知道详情,你再去问他吧!我只听说那江小鹤是昆仑派里最有能耐的,堕鹞峰那么高他一耸身就能蹿上去。听说他有神通,会祭法宝。胡立的飞镖哪儿成?也没怎么打,胡立就死了!”

  阿鸾见那婆娘已发了呆,仿佛连嘴都不会动了,自己心中又不禁一阵欢喜,又撩来对于江小鹤的爱慕的心情。同时却又想:这里距堕鹞峰不远,婆娘所认识的杨二彪子、癞小五子,大概都是那峰上的贼人。倘若他们晓得了我在这里,率众前来,我身体既受著伤,手中又没有兵刃,怎能够将他们打退呢?我寻死不成,若再遭他们的毒手、那未免太不值得了!因此就想即刻走开。

  此时又听那张老实说:“那伙人,没有了管主,以后不定更要怎么闹了!连我的柴以后都难打了。可是又听赶会的人说,现在有个比江小鹤还厉害的人,是个和尚。昨天有人在北山口崇福镇看见了这个和尚,听说是又高又大,肩膀扛著一根铁棍。那铁棍至少也有三五百斤,关王观举大刀卖艺的黄牛费老大都说,像他那样的大汉子十个人也举不起来那根铁棍。那和尚现正在那镇上化缘,不定那天就许进出来。那时山里便更热闹了,十八路反主全都来了!”

  阿鸾听了这些话,不由更是惊异,心说:“早先听爷爷讲过,江湖上有个怪侠铁杖僧,他的力大无比。虽然爷爷没与他紧过头,没较量过,可是也常常嘱咐徒弟们,以后如遇见此人时,应当特别谨慎。张老实现在所说的那怪和向,一定就是他了。不知他来此是要作甚么?大概决不是化缘,也许是他要找我爷爷或是江小鹤作对吧?”因此又很有些忧虑。

  张老实谈完了话,他就坐在地下打呵欠。待了一会儿,他就拿了一床破被褥趴在地下,呼噜呼噜地睡著了。窑洞里点上灯,门窗也关上了,并且拿了一大块石头顶上。

  那婆娘将那块锅饼都没吃完,只不住地发怔,不像白天那样的精神了,也不大爱跟阿鸾说话了。

  阿鸾却做出镇定的样子,就近了那盏青油灯,替婆娘纳那只鞋底。窑洞里除了地下张老实的鼾声之外,就是阿鸾手中的嘶嘶拉线之声。她的臂伤虽是被镖打的,不十分重,可是若一伸臂拉线,也就觉得很痛。因此纳上几针就歇一会儿,这样消磨著时间。

  待了些时,那婆娘也倒在她的身旁睡了。阿鸾也想吹灭了灯,自已去睡眠。不料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一点脚步声,很是轻微;又听窗口上的纸嗤的一响,阿鸾赶紧转身向里,却听外面呼噜呼噜的吹哨。哨子响了几声,床上那婆娘的身子蠕糯动了一下。

  阿鸾就赶紧倒下身子,假作是睡眠,婆娘却起来了。外面的人又扑扑的向窗纸上吹气,婆娘却向窗外呸的“啐”了一声。外面哑著喉咙笑著,屋里的婆娘就先把灯吹灭,随后她轻轻搬开石头,开门出去。

  阿鸾赶紧也翻身下炕,到窗前向外偷听。只听外面“吧”的一声,大概是婆娘打了男子一个耳光,男子却低声地笑著。

  先是听外面两人轻轻地说了几句也不知是甚么话,后来就听男子的声音说:“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又听婆娘说:“她漂亮又怎么样?你就起了心了吗?”接著又听婆娘说了几句话,阿鸾只听明白了一两句,是:“她身上有伤,衣裳上有血,这都是你们那群里的人干的。”

  男子却像吓得半晌无话,就听说:“老娘!在你们屋里的,别就是那鲍昆仑的孙女阿鸾吧?”

  阿鸾却吃了一惊,心想:外面的贼知道是我了,他一定闯进来!只要他一进屋,我就趁势将他打倒。他手中如有兵刃就更好,我可以就势将他杀死,夺了兵刃。于是就站在门旁准备著,可是半天也没见著外面的男子进来。

  此时,他们外面说话的声音更低,阿鸾在窗里简直无法听得清楚。

  末了只听那婆娘说了一句:“快点去,叫他们快点儿来!”接著又是脚步声,似乎是那男子急匆匆地走了。阿鸾就晓得这婆娘所结识的一定就是山上的贼人,就是银镖胡立的手下。他这一去一定是勾来贼人来要害自己,因此突然怒气填胸。

  这婆娘又在外面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她开了门,轻轻走进屋来。

  阿鸾却蓦然一拳就打在婆娘的后背上。婆娘哎哟一声,身子跌在地下睡觉的那个张老实身上。

  张老实的觉正睡得香,忽然一个人压在他的身上,吓得他也不禁啊了一声。

  阿鸾却又按住了那婆娘,一面用手握住了婆娘的咽喉,一面威吓张老实说:“不许喊!只要喊一声,我立时就要你们的命!”随又把婆娘的咽喉稍松了松,就逼问说:“刚才跟你在窗外说话的那是谁?”

  婆娘浑身打著哆嗦说:“那人是癞小五,他是胡大掌柜的手下!”

  阿鸾又追问说:“你们两人谈甚么?说实话!”

  婆娘哭出声来说:“他说你是鲍甚么阿鸾,他去找红脸猴子去啦……”

  阿鸾气得咚的一拳,便将婆娘打晕。然后阿鸾站立了来,又怒声问张老实说:“你们这里有刀枪没有?”

  张老实也颤颤的用声音答说:“刀枪没有,就有一把斧头。”又说:“姑娘!他们干的事我可都不知道。我婆娘该死,我可是个老实人!”

  阿鸾说:“我知道!”不想要跟张老实要过斧头使用,但又想:一把砍柴用的斧头,那能敌得过贼人的刀枪?再说我的身上又有伤,脚下又只有一只鞋,红脸猴子也是个盗首,既然他来便不会只来一个,不如我趁这时走吧!于是她便赶紧走出了窑洞,四下一看,月光朦胧,烟云飘纱。

  阿鸾顺山路急急地走去,她也不辨方向。走了一会儿,见山路旁有山石可登,她随就负著伤痛,谨慎小心地攀树登石。山石嶙峋,阿鸾便手足并用,但当她手一使力,胸前就一阵疼痛,但仍咬牙忍痛往上走去。很费力才爬到了一座峰上,向下去看,却有几个火把,照著二三十个人在山路上走著。

  心想:这一定便是红脸猴子、癞小五子那股人在搜拿自己了!又听有几下呼哨之声,钻透了云霄,冲到阿鸾的耳里。阿鸾便觉得在这里也不妥当,随就又努力,又咬牙忍著伤痛,爬山越岭。

  走了很多时,天色已渐渐发白了。阿鸾已筋疲力尽,坐在一块石上喘气歇息,歇了多半天,气息才觉得松弛了一点。但露水已将她的衣服湿透,浸著伤处,疼痛难受。脚下不但那只鞋已磨破,另一只只穿著袜子的并连里脚布都磨穿了,脚踵已流出血来。

  阿鸾此时已然寸步难行,她便不禁呜呜痛哭。心中又勾起那些新愁旧恨,真想再要找一棵树再去寻死。可是,此时手中连那条青绸中都没有了,而且又想,死在山中尸体也难免不为贼人们所发现,倘若被他们发现了,那更显得我鲍家的孙女是太怯懦无能了!她便在这山峰上呆著,又因疲倦,她便躺下了。

  待了一些时,太阳已经升起,照著她的身体很觉得温暖。这地方因为太高了,所以连飞鸟都很少。

  躺了半天,但是不敢睡去,直到浑身的衣服都被日光晒干了,身体精神也恢复了疲劳,她便站起来。将衣服鞋袜整了一整,就心想:昨天听张老实说在西边有一座尼姑庵,不如我还是到那里去才好。

  于是她又慢慢寻找著路径向山下走去。又走过了一重山岭,方才到了平地上。这里所谓平地,也不过是崎岖坎坷的一条山路。阿鸾看著自己的影子,把方向稍微辨明,她就往西走去。

  走了半天,已经过了两个山环。忽听耳边又有一阵哨子的声音,阿鸾不禁又吃了一惊。起先还以为是鹰在天空上飞叫,可是,当她抬头向上一望,却见眼前山岭上有十几个身穿短衣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棒,向山下跑来。

  阿鸾赶紧转身就走,但她的脚下太不利便,所以才跑回去一个山环,就听见身后的喊声渐近,并且听得清清楚楚,是:“阿鸾!小婆娘!你还想走吗?……”等等村野的话。

  阿鸾气得索性止住了步,暗想:我手中虽没有兵刃,但我难道就不敢跟他们拼一拼吗?随就弯腰拾起来几块碎石。

  此时贼人们已经追上来了,阿鸾就一石飞去,正打在一个贼人的头上。

  贼人正是红脸猴子邱二,他的头又破了,往下流了一脸的血,真成了名实相符的红脸猴子。他大怒,咆哮著,指挥他身后的人说:“打!打!杀!杀!不必要活的了!”十几个贼人刀棒齐上。

  阿鸾此时精神抖起,竟似忘了身上有伤。她先将手中的几块石头乱飞乱打,然后便夺过一口刀来,劈倒了一个贼人,接著她又夺了一杆棒,便刀棒齐抡,随杀随往后退。

  那红脸猴子等人却不敢向前紧逼,他们也学著阿鸾,由地下拣起些碎石来向阿鸾乱扔乱打。

  阿鸾自然身上也中了几石,但她顾不得疼痛,扔下了棒,只提著一口刀,回身使跑。她这一跑,身后群贼却又都大喊著来追。

  阿鸾又跑回一个山环,不防脚下被石头一绊,就跌在地上。她赶紧忍痛爬起,却觉得左腿如同断了似的,竟麻木了,连疼都不觉了,更是不能迈步行走。

  危在顷刻,她不禁流下泪来,回身横刀,便见贼人们再有二三十步便要赶到。

  阿鸾哭著喊道:“我看你们哪个敢上前来?”

  邱二却吩咐他手下的人都站住。他拿袖子擦擦头上的血,他不擦倒还好些,这一擦满面都是血色模糊,连鼻眼都分不出了。他用刀指著阿鸾,嘿嘿地狞笑著说:“小娘们趁早扔下刀,乖乖地跟我们上山,给我老爷赔赔罪,我老爷决错待不了你!不然的话,立时就叫你的小命儿丧在此地,给我们大掌柜和余二掌柜报仇!”

  旁边的人也都说:“快听我们邱二爷的话,你小小年纪,莫非真不想享福嫁汉子了吗!”

  阿鸾却横刀怒骂,说:“你们哪个敢上前,哪个就是找死!”

  贼人们都用眼瞧著邱二。邱二真舍不得杀死阿鸾。尤其是阿鸾这时衣服破碎,鞋袜丢失,身上的血痕,眼边的泪珠,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便心里犹豫了一下,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还是要活的!”

  于是十几个贼人持棒的在前,拿刀在后,又一齐向阿鸾扑来。

  阿鸾虽然脚不能动,但又把钢刀抖起。可是群贼的木棒已经打上来,阿鸾的身上又著了两棒,眼看已经不支。

  这时却见出山上飞下来一个大东西,如同一条黑蛇似的;掉在地下当的一声巨响,震得山石都碎了。群贼吓得回身就跑,阿鸾也被震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下。

  此时却有个高大的,长著蓬蓬的大胡子的和尚由山上奔下来。

  红脸猴子却叫手下的人都保护住他,他持刀向这僧人怨问道:“和尚!你是个干甚么的?”

  和尚却一声也不语,从地下抄起那根粗重的大铁棍,扑过去向那群贼人兵兵兵兵一阵乱打。

  阿鸾耳边只听得棍声和贼人惨叫声,眼前却见那和尚如同一只狮子,力大身长,腰腿还特别的敏捷,那些贼人立时一个都没跑掉,都东歪西倒被铁棍给打死了。

  此时阿鸾心中也十分恐惧,虽然想著这人就许是江湖上的怪侠铁杖僧,可是又见此人是太凶猛了,不晓得他对自己是怀著甚么心。

  正在恐惧著,却见身后又跑来了一人,也是个和尚,却是又瘦又小,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到了阿鸾的近前,就要抢夺她手中的刀。

  阿鸾不知这和尚是怀著甚么心,便把刀一抡。挺身将要站起,却不料这瘦小的和尚用手指向阿鸾的背后一戳,阿鸾便觉得全身麻木,心中虽然明白,眼睛虽然睁著,可是身体要想动一动却不能了。

  这时,那大和尚就扛著铁棍走过来,向他的徒弟说了几句话。因为他声音太粗重,而且又不是本地的语言,所以阿鸾也没有听得明白。

  当下这瘦小的和尚却把阿鸾背了起来,踏过了地下横躺竖卧的红脸猴子等贼的尸身,就往西走去。

  那大和尚在后面跟随了一程,他便又扛著铁棍走上山去了。

  瘦小的和尚背著阿鸾往下绕过了几个山环,想著师父已经去远了,他便把阿鸾放在地下,就施用手术,又把阿鸾救得手脚灵活了。

  阿鸾晓得自己是受了他的点穴法,同时猜疑著这和尚多半不是好人,所以身体一恢复了原状,她便立时挺身而起,厉声问说:“你是甚么人?你要带著我往哪里去?”

  这瘦小的和尚却摆手说:“你别疑心!我们知道你是鲍昆仑的孙女,我们特意来救你的。我那师父是江湖上有名的铁杖僧,我是南江县袁家庄的袁敬元,现在出了家了,法名叫作静玄。我跟江小鹤有点小的交情,今年我们在登封县也相见过。我晓得他的武艺超群,你们昆仑派的人决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这个错处还是在你!你若当初不嫁纪广杰,去嫁江小鹤,他也不至于和你们昆仑派这样的为难!”

  阿鸾听了这话,又不禁心中很为难受,面红了一红,便说:“你们可知道江小鹤他现在哪里吗?”

  静玄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跟江小鹤在登封县李凤杰的家门前一别,便再也没见著他。”

  阿鸾听静玄提到了李凤杰,不由心中又具吃惊。

  静玄再说:“这两个月来我都是随著我师父,在华山上住了些日。我师父本已久厌江湖,也愿意找个地方修修道,教授教授我的武艺。却不料那时江小鹤便大闹长安,一个人压倒了昆仑派,打服了纪广杰,人都争说江小鹤如今是江湖上第一英雄!我的师父便不服了,带著我,带著他那杆铁棍下了华山,去寻江小鹤要见一个高低。

  可是,我们到了长安,便听说江小鹤早已走去,葛志强同纪广杰和你也都往汉中去了,我们便也往南来。前两天到了北山口外崇福镇,我师父在那里借化缘打探,命我在山中各处访查,想要得到江小鹤的下落。可是因为我于山路不熟,在山里绕了一天,始终没有听说有人看见江小鹤由此经过。

  到前天晚间才听人说银镖胡立的儿子被你杀死,你又被捉上山,并有人亲眼看见葛志强受伤的身体,抬出了北山口。我的师父便很生气,他恨银镖胡立抢劫妇女,扛著他的铁棍进山来打算救你。可是那时的天色又太晚了,他到山里寻了半夜,也没寻著胡立的山寨。

  昨天才找著山路又出了山口,却又听了银镖胡立当夜被江小鹤杀死,你也被江小鹤救走之事。我的师父便更生气了,他以为江小鹤也是个好色之徒,所以才由贼人手中将你抢走,他亦是没怀著好心。”

  阿鸾听到这里,便拭了拭眼泪,摇头说:“江小鹤虽然与我鲍家有仇,但他前夜往山上救我,却是好意,只是我……”

  静玄说:“我晓得,江小鹤他也是一条好汉子。可是我的师父却必要见他一决雌雄。昨天我又跟随我师父在山中寻了一天,还是没见著江小鹤。今天他又带著我进山来,不料便看见你正为贼人所逼。”

  阿鸾流著泪说:“蒙你们救了我的性命,我亦知道你们师徒都是有名的侠客,现在贼人既已全都死了,亦没有人再来逼害我了,你找你的令师去吧!你们同江小鹤再怎样的争斗我也不管,我还求你们无论是遇著了谁,也别说出我往哪里去了!”说著转身,负著伤又要往别处走去。

  静玄和尚却追上几步来问说:“你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阿鸾哭泣著说:“你们不用管我往哪里去:我自有去处。”

  静玄把她拦住,说:“不行!我师父刚才嘱咐过我了,要叫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你别看我师父是个粗人,他那根铁棍不知打死过多少人;可是他却心慈,行侠仗义,向来救人救到底。”

  阿鸾不禁有点发怔,问说:“你们要把我送到甚么地方去?”

  静玄说:“是个好地方,米仓山云栖岭九仙观,那是一座道姑庵。观中的老道姑道澄是我师父的师姊,她的剑法高强,不在江小鹤之下。我师父刚才嘱咐我,叫我把你送到那里去住,顺便请道澄来秦岭,帮助他寻到江小鹤,将江小鹤制服。然后你鲍家没有仇人,他就将你送回家去了。”

  阿鸾却摇头说:“我不回家去!”又急急地问说:“你们为甚么要这样跟江小鹤作对呢?我不信你们是真要帮助昆仑派!因为我爷爷鲍振飞和铁杖僧并没有交情!”

  静玄却说:“我师父的脾气很怪,他便是不能使江湖上有比他本领还强的人。阆中侠、李凤杰、纪广杰那些人,他全都看不起。只是听说江小鹤的武艺是个老书生传授出来的,那老书生早先还有个哑巴徒弟,那两人却是我师父的死对头。

  三十年来我师父在他们手下不知吃过多少大亏,铁杖僧他那么大的本领只能在川北、陕南闯荡,连川南跟潼关外都不敢去。现在那老先生又教出了个江小鹤来此横行。我师父决不能够容忍。他打算先杀死江小鹤,然后再寻那老书生和哑巴去报仇!”

  阿鸾一听,倒觉著对江小鹤很是不放心,同时又感慨江湖人彼此仇仇无已,实在是没个了结,实在令人害怕,所以心中越发灰冷了。就想:那云栖岭九仙观一定是个很幽静的所在,并且有个武艺高强的女道士保护著,亦不至为歹人所骚扰。自己正好往那山里修行,以解除这一切烦恼。

  于是,她便向静玄说:“到道姑庵里去修行,我亦是很愿意,你可以指告我路径,我自己前去。”

  静玄却说:“那地方太僻静,你决寻不到。道澄道姑又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你去了她亦不能收容你。现在你可跟随我走出西山口,我给你雇一辆车,你坐著车走,我在暗中跟随你。准保一路无事,送你直到云栖岭。”

  阿鸾见这瘦小的和尚把自己的事情想得这样周到,不免倒有些疑虑起来,怔怔地不说一句话。

  那静玄似乎看出她的心理,便正色说:“你别疑心,我们出家人是决没有胡乱想头的,我们只想救你这条命。因为你是个女人家,又负了伤,留在这山中是有危险。我知你都是为你那祖父所累,他不该叫你一个女人家去敌江小鹤。”

  阿鸾拭净了泪,便一切都答应了,随著静玄和尚走出了山口,到了一处市镇。

  静玄和尚与阿鸾离开了山后,便给他雇了一辆骡车,并给了阿鸾二十几两银子,作为路费。然后,他又同赶车的人嘱咐了一番,他使走了。

  阿鸾心中十分感激铁杖僧师徒。可是又想:他这师徒二一人,师父是使那沉重的铁棍,徒弟又会用点穴法;他这师徒若与江小鹤交手相斗起来,江小鹤纵使武艺高强,恐怕亦不是他师徒的对手。因此又不禁十分伤心。

  车行了一日,晚间宿在一家店房里。她就拿出银两托付店掌柜的妻子,给他买了一身半新的衣裤和鞋袜。穿上身虽然不大合体,但她心想:到了云栖岭我更换上道士的装束了,这身衣服我还能穿得几时呢?所以也不在意。

  次日又往下走,路径逶迤,她对路也不太熟,只听凭赶车的人去走。一连走了两天半,在大道上见铁杖僧同静玄迎面而来,由他们领著车,穿著山走去,在一处松林郁郁的山岭下将车停住了。

  因为山路太难上,阿鸾身上的伤受了几日路上的颠簸,愈见严重,下了车几乎连迈步都困难。

  铁杖僧又命静玄背负著她,便上了山,到了那所幽静如同天上一般的九仙观内。她来时道澄道姑没在观中,铁杖僧就将阿鸾交给了观中的道姑,为她单找出一间房子叫她居住养伤。铁杖僧同著静玄是到这镇上一家店中去投宿。

  过了两天,道澄道姑就回到九仙观内。阿鸾一见这个老道姑相貌很是凶,尖嘴圆眼,如同一只老雕似的。可是她对阿鸾倒是非常之好,嘱咐阿鸾在此放心养伤,伤好之后她必收阿鸾作为徒弟。并且说:“你家的仇人江小鹤现在紫阳县杀死了龙志起,他逃跑了,大概是往川北去了。你放心吧!早晚我们必要替你昆仑派报仇!”

  阿鸾听了,只得点头答应,心中不禁替江小鹤忧虑。

  铁杖僧又到这庵里来过几次,那静玄却没有再来。每次铁杖僧来时,必要与道澄道姑谈说江小鹤的事,他们说话的地点总是在外屋那吕祖神宠之旁,阿鸾就在里屋养伤。

  久之,她对于铁杖僧那么难懂的口音也能够听得清楚了。因此便知道那静玄和尚,是被他师父遣往川北,打探江小鹤的事情去了,回来过一两趟,又走了。所得来的消息就是江小鹤在螺蛳岭打劫官眷、杀伤官人之事。

  那道澄和铁杖僧对这些无稽的消息极为相信,他们忿忿地,全都恨不得立时就抓住江小鹤置之于死地。仿佛有了这些理由,他们更不能容许比他们名头还高的江小鹤在江湖上走了。

  但阿鸾在东屋听了是决不相信,因为江小鹤的人品是自己所深知的,他决不是那样狂暴淫凶的人。听说所说的黑胖子大脑袋,手使钢刀,倒有几分像自己的师叔龙志起。这些事镇日在她心中绕著,庵中的环境虽然清静,她的心境却不能安宁。

  忽然这几日,没有见道澄和铁杖僧之面,这时阿鸾因为天天躺著休养,伤势就已渐愈。在此一连住了约近一个月。

  这天的晚间,忽然铁杖僧带著他的徒弟静玄又来到了,并同来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原来正是阿鸾的祖父鲍振飞。

  阿鸾便哭泣著,与她的祖父相见,并陈述自己因为屡经忧虑,对世上的事已经灰心,情愿在此作女道姑;不愿再回家,也不愿再去见纪广杰的话。并说:“爷爷!你老人家在这山上隐藏几日,就也找个别的去处,念佛烧香去吧!我在这里你放心,这几日道澄师父一回来,我就更换道衣。从此你老人家也不要来找我,可别把我在这里的话,对别人去说!”

  她涕泣著,这样地说著,但她的祖父却像痴了一般,一声也不言语。

  她祖父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胡须乱蓬蓬地如同一团白羊毛的毡子,身上有几处血迹。当年的紫黑色的脸现在已成了苍白,并且横一条竖一道地,几处血痕。

  阿鸾又伤心地拉著她祖父的手,哭泣著问说:“爷爷!你老人家是怎么啦?在外面见过了甚么事?现在是从哪里来呀?”

  鲍老拳师却有声无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此时铁杖僧先走出屋去了,静玄拉了老拳师一把,他们也到了外面。就见他们走到院中,阿鸾侧耳向外静听,只听见铁杖僧的粗暴声音问说:“江小鹤为甚么把你捉住了却又不肯杀你?”

  老拳师叹著气说:“看他那样子是要带著我到镇巴,在当年我杀死他父亲那个地方,他再杀我。也许那样他才能够消恨!”

  又听铁杖僧问说:“螺蛳岭那案是谁作的?”

  老拳师却答道:“我不知!可是我敢拿我这条老命作保,决不是龙志起所为!”

  接著是听静玄的声音问说:“秦小雄那孩子当真是被你杀死的吗?”

  老拳师长叹了一声,并未回答。

  铁杖僧却似挟著些气,问道:“俺听俺徒弟说,你在川北杀死了十几岁的孩子,俺也想你不是个英雄汉子。今天,若不是见你被江小鹤他们押著太是可怜,俺也就不救你了。你快告诉俺,那江小鹤的武艺比俺铁杖僧如何?”

  鲍老拳师又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江小鹤的武艺确实高强。我鲍振飞一生刚强,但我对他却不得不认输。师父你的威名,三十年来我都久仰。若你遇见了他,可一定也……”

  铁杖僧却狠狠地顿了一下脚,这一脚震得窗门都乱响。又听铁杖僧大声吩咐说:“静玄!你去到镇巴,找他的徒弟来,把他接去。”

  又对老拳师道:“俺救了你孙女的性命,看你以后怎样报答俺们。现在俺再去找江小鹤,明天领你到山下看看被俺打死的江小鹤的死尸!”说毕,足步咚咚的响,好像全都走了。

  阿鸾在屋中又掩面暗泣,哭泣了一会;便听窗外又有人长叹之声,便是她祖父的声音。她不禁悲痛著说:“爷爷!你好狠呀!你在川北作了甚么事?螺蛳岭的案子一定是龙志起作的,你还袒护著他。江小鹤不杀你是因为他不忍,你现在还刺激铁杖僧去杀江小鹤,你好狠呀!我…”

  她本想说:我的一生,不是也被你给害了吗?你为甚么当初要逼我去嫁纪广杰呢?这话没有说出来,却听窗外她的祖父狠狠地一顿足,便也往外院走去了。

  阿鸾在屋里倒不由收住了泪,心中很诧异,就想,我爷爷的脾气怎么变了呢?他年轻时是怎样我虽不知,但后来他也有过一个时期,是很良善的呀?现在怎么走了一趟江湖,受几番危难,竟这样凶暴起来了呢,莫非他是老糊涂了?……

  老拳师走后,阿鸾又非常不放心,惟恐她爷爷一时心窄顿萌死念;又怕她的爷爷负气又往山下去了,又走去帮助铁杖僧与江小鹤战斗。

  于是她就走出屋来,在几个院落中和殿前殿后,连鹿圃中都走遍了,但也不见她爷爷的踪影。

  这时,黑夜沉沉,加之山中树木丛生,连颗星光也看不见。松涛乱响。她的眼泪也乱落著,回到里面,一夜也没睡著。

  这一夜,原来鲍振飞也是在山上徘徊,虽然晓得铁杖僧已跟江小鹤去相斗,但还不知他是否是江小鹤的敌手,又加懊悔在川北误杀小孩那件事和刚才孙女隔窗向自己责备,那种种伤心,更想道:“铁杖僧那个徒弟明日若把张志才、马志贤叫来,我可有甚么脸面与他们相见呢?即使被他们接下山回到家里,但只要江小鹤不死,他仍然是不能与我善罢干休的呀!”

  在山中徘徊终夜,后来就在松树之下睡眠。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了,由地上拣了几个松子,剥著吃了。又见有三头鹿过来嗅他,仿佛是对他很熟。

  老拳师此时百般无聊,便拔了些草喂给鹿吃,又摸一摸鹿角。他跟这三头鹿玩了半天,却不见铁杖僧回来,也不见静玄把自己的徒弟们带来,心中就很疑惑。

  就想:莫非铁杖僧与江小鹤争斗到现在尚未决出胜负?或是铁杖僧也败在江小鹤的手中,他也无面再回到这里来了?我那几个离此不远的徒弟鲁志中、马志贤、张志才,他们也都不认我为师了?不肯前来接我了!心中种种忧疑、感叹兼杂著气愤和恐惧,同时腹中又饥饿了,可又不愿回到道姑殿中去和孙女乞食。

  在此际,江小鹤便来了。老拳师一看江小鹤的影子,他被吓得魂飞胆碎,慌忙著逃往九仙观内。

  到吕祖殿中见了孙女阿鸾,说:“江小鹤追来了!你快救我!”

  老拳师颤颤地拉住孙女的手,阿鸾悲愤交集,暗想:江小鹤你也太心狭了。我爷爷逃到这山上已然与世无忡,与人无争,你何必一定要斩尽杀绝呢?

  于是江小鹤在外面敲门,阿鸾慨然出去。见了江小鹤,她因情爱与怨恨交缠,血泪并死念齐涌,便蓦然夺了江小鹤的宝剑想要自杀。

  不料被江小鹤急忙拦住,宝剑方未割了她的咽喉,可是已然划伤了她的酥胸。此时她的爷爷又从里面走出,阿鸾负伤流血,直承认她自己与江小鹤从小相爱之事,希望她的祖父有所反悔,却不料她祖父反倒一怒扬长走去。

  她被江小鹤救到庙中,江小鹤加意的服侍,她一边呻吟著,一边诉说了肺俯之事。

  江小鹤的话也句句都使她感动。此时忽然那道澄道姑亦回到庙中,来与江小鹤作对。江小鹤折了道澄的钢刀,毁了道澄的铁弹弓,然后方纵道姑走去。

  晚间江小鹤又到了阿鸾的榻前,直言将要娶阿鸾为妻,重温儿时情爱,并言他这次下山到瘟神镇去觅车,明天就来接阿鸾往川北去,将伤养好,即成夫妇。

  阿鸾被江小鹤那浑厚的语声、真挚的感情、爽快的言语所动,就像给撕去了灵魂,又消除了些痛苦,就一切全都答应了。

  江小鹤欢欢喜喜地走了。阿鸾在榻上肉体负著伤痛,心灵却是悲感与喜慰交集,想起了往事,又猜测著将来。

  如已死枯木的一颗心,忽然又复活了,腾起来热爱的火焰,展开了灿烂的希望。并且她纤悔地想:当初的事谁也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心里既喜欢江小鹤,就该直说出来,不该听从我爷爷之意嫁纪广杰。假若那时我不跟昆仑派这些人搅在一块儿,有点儿决心,一人去找江小鹤,找著了他,就嫁了他,他大概也不至于再逼追我的爷爷了。咳!当初我只怎不这样作呢?……

  此时江小鹤已走去多时,寺中虽无更鼓,可是那一些道姑都已诵经完毕,各自睡眠。惟有松籁如海潮一般地响,夜枭子扑扑地飞,吱吱地叫。服侍阿鸾的那个道姑,大概已睡熟。阿鸾的伤处还时时地疼痛,心波还层层地起伏。

  在这时,不料那道澄道姑忽然又回来了。道澄本是铁杖僧的师姊,她跟铁杖僧是一样,身负奇技,行踪不定,在江湖上虽无淫邪之行,但偷盗及杀人之事却是免不了的。他们曾作过许多恶事,可也偶然作过几件好事。

  只是有一件,他们决不许江湖上有比他们武艺更高的人存在。当年蜀中龙便是巴中、岷水一带的奇侠,在壮年时铁杖僧与道澄尚未出世;可是一到蜀中龙年老,他们便去逼迫,逼得蜀中龙不得不往外省出家隐遁。

  只是有一个人,那便是那位行踪镖纱、武艺绝伦的老先生。他们师姊弟全都在那老先生的手中吃过大亏,被折服得头耳贴地。

  但那位老先生并无杀害他们之心,曾向他们嘱戒过,说:“你们虽然横行江湖,杀过不少的人,但我知道有时你们也作过一些善举,所以叫你们的功罪相抵,饶你们的性命。可是以后你们应当各自入山修行,不准再在江湖行走!”

  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跟铁杖僧是满口答应,但二人也都心中不服,还要设法将来报仇。可是那位老先生的行踪也常在秦岭与峨媚山各处出现,这二人不得不敛迹。他们还设法要收徒弟,以作膀臂。

  十年以来,铁杖僧收了个静玄,再收了个张黑虎,他算是已经有了两个膀臂。

  道澄还一个也没有收著,因为她若收徒弟,必须要收女子,而且还须学过武艺的。川陕南省,会武艺的女子只有一个阿鸾,一个秦小仙,再没有第三个人,而且一个是昆仑派老拳师的孙女,一个还是阆中侠的儿媳。这二人就是跟她学好了武艺,也不能永远跟随著她为她所用。

  如今昆仑派势败,鲍阿鸾单身负伤为铁杖僧救到这观中,她倒是正想收阿鸾为徒,给他作个膀臂,或作个丫鬟。

  不料江小鹤来到,江小鹤是那老先生的徒弟,这第一使她痛恨;昨天江小鹤将铁杖僧打死,这是第二深仇;今日江小鹤再把她的弓毁刀折,点了她的穴,使她半天不能动转,这是她第三奇辱。所以她怀恨在心,便没有走远,还藏在松树之上。看见江小鹤下山去了,她就再回到观中。

  一进到阿鸾住的屋里,阿鸾听见了足声,就呻吟著说:“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你不必雇车去了,我觉得我的伤很重,我的旧伤也还不好,不能跟你走去。可是,你放心吧!现在我想过了!我不能再后悔,我一定作你的……妻子!”

  道澄却嗤地一声怪笑,说:“前天你还说你要作女道姑,现在你又想嫁人,还是抛下了丈夫去改嫁,你这个无耻的荡女!”

  阿鸾吃了一惊。道澄手里有个松香折子,一抖,火光烘然而起。

  阿鸾看见火光中的那张老雕似的嘴脸,她就哭泣著说:“师姑!你不知道我跟江小鹤这十年来的事情!”道澄嗤嗤地笑著,找著了两根绳子,熄了火折,她便过去用绳将阿鸾绑起。她的手很重,用绳在阿鸾受伤的身上,狠命地勒著。

  阿鸾也无力挣扎,便疼痛地惨叫了一声,就昏晕了过去。

  那道澄一面系紧了扣儿,一面狠狠的说:“我带著你走,叫你去嫁人:你嫁一个,我杀一个,叫你永远有新女婿!”

  她将阿鸾背在背后,离了观往山下走。

  阿鸾在昏晕之中,甚么也不觉得。后来她渐渐地苏醒了,可是仍然被绑得很紧,仍旧是背在道澄的身上。道澄只要一迈步,她的身上就一阵疼痛。可是道澄还总不歇息,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慌张。

  忽然阿鸾听见身后远远有一阵马啼之声,道澄就向道旁一跳。只听噗通一声,原来她跳在水里了。水虽不深,可是她的两只足也浸在水里。

  道澄背著阿鸾藏在一处桥下,并发著狠声嘱咐道:“不准哼哼!”

  此时就听得一阵马蹄之声,由石桥之上跑过。等到蹄声去远,道澄才背著阿鸾出了水,就上桥去,再跑。

  阿鸾心中就暗暗想道:这一定是小鹤追赶过来了,道澄她是怕江小鹤。因为伤痛加上心痛,就不禁惨切地呻吟几声。

  道澄就大怒,立时一松手将阿鸾摔在地上,并且踹了两足。阿鸾惨叫了两声,就再昏晕了过去。昏了许多时,及至渐渐醒来,就见自己仍然背在道澄的背上,道澄仍然向前急急跑著。

  此时天光已然发亮,路上尚没有行人。忽然道澄止住了步,原来是路旁有一匹马,也没栓系著,只是在那里卧著。

  道澄再把阿鸾放下,她面上现出惊讶之色,站著发了半天怔,再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她就上前揪住缰绳,将那匹马揪起。她正要抱著阿鸾上马去跑,不料由道旁的秋禾里忽然跑出一个男子。

  道澄赶紧再扔下了阿鸾,过去与那男子交手,并问道:“你是甚么人?”

  那男子也不还言,两三个照面,那男子就将道澄打倒。

  道澄将要爬起来,那男子再一腿踢去,将道澄踢得在地上一滚。

  男子就趁势由地上将阿鸾挟起,上马飞驰而去。

  此时阿鸾呻吟著,喘息著,问说:“你是甚么人?是江小鹤叫你来救我的吗?”

  这男子连一声也不语,他的胳臂是非常有力,但把阿鸾挟得很轻。马驰如箭,得得的蹄声如击鼓一般,一霎时就跑出了三四十里地,这男子挟著阿鸾的胳臂并没换一换。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这男子便下了马,把阿鸾轻轻放在地上。他由身边取出个小刀子来,割断了阿鸾身上的绑绳,并向阿鸾摆手,但没说一句话。

  阿鸾此时的神智倒还清醒,她见这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了,身材不高,面目也不怎么清爽。头上盘著辫子,身穿一件灰布短拾袄,是又破又脏,下面一条短裤,本来是黑色的,可是沾了许多泥土,也跟夹袄的颜色差不多了。光著两只泥足,捆著草鞋,简直像个乡村中的穷人,不然就是野店里烧火的小二。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便使阿鸾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因为远处有车马来了,这个人就把阿鸾再托起来,放在马上。

  阿鸾就如同个死人一般,侧卧在马上,她亦无力再说话,就一任这男子扶著她,慢慢去跑。再跑了几里地,就听见了犬吠声,原来是已跑进了一所大庄院之内。

  庄里仿佛有许多人迎上来,都惊讶著说:“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从哪里背个娘儿们?”

  这个男子只向那些庄丁笑了笑,他一句也不说,便把阿鸾托下马,托到一间土屋里,这像是个打更的人住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铺土炕,炕上放一份被褥。这人将阿鸾平放被褥上,他就直著眼望著阿鸾。外面许多庄丁也都齐进屋来,挤满了门。

  阿鸾呻吟两声,就问说:“我知你是好人,但这是甚么地方呢?”

  这个人并不回答,只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再伸出大拇指,然后双臂摇动著,再伸出一个小指。

  阿鸾不禁十分惊异,旁边的人都齐哈哈大笑,有个老年纪的壮丁便告诉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他作的手势只有我们员外能明白。”

  阿鸾更是惊讶,心说:怎么来了个哑巴将我救了呢?那哑巴见阿鸾不明白他的手势,他便十分著急;再连振著双臂,仿佛学鸟飞的样子,招得一些庄丁全都笑得闭不上嘴。此时已有人报告了他们的员外,这里的员外便来到了。立时屋里的庄丁们都不敢笑了,并且都跑出屋去。

  那位员外进来,原是个柱著拐杖的有胡子的老人,穿青绸缎衣裳,相貌很和善。

  哑巴一见了这位员外,他便再直著眼作手势,再学了飞鸟的样式,然后指指炕上的阿鸾再作出打鼓吹喇叭之状。

  老员外翻著眼睛想了想,就似乎明白了,笑著点头,指著那哑巴向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但他是一位侠客,武艺很好。二十年前我在外作官,我名叫颜伯,曾作过安徽省芜湖道的道台。这哑侠曾两次救过我的性命,他实在是一位侠义。

  最近他到我这里来找我;按他的手势来猜,他大概是有个师弟或是兄弟,名字叫甚么鹤或是甚么鸥。他来到陕南就是为访查那人,我便留他住在这里。他时常出去,也时常回来。

  刚才我看他作出敲鼓和吹喇叭的样子,大概他是告诉我,你就是他那个兄弟的妻子,所以他将你带到这里来。我猜的对与不对,请姑娘不要恼我才是!”

  再问说:“我看姑娘的身上有伤,不知是被甚么人欺辱了?姑娘的家住在哪里呢?”

  阿鸾此时渐明白了,知道这哑巴必是江小鹤的师兄。她不禁一阵伤心,就哭了起来,并且呻吟著,半天,她才简略地说了说。因为无力多说话,而且有许多话也不便对这位老员外说,她就爽然承认自己是江小鹤的妻子,因被一个女强盗给杀伤抢跑,半途再为这哑巴所教。自己也无家可归,只愿再见江小鹤一面。

  颜老员外也惋惜著,感叹著,就再问阿鸾晓得不晓得江小鹤现在哪里?阿鸾就呻吟著说:“大概他是在云栖岭九仙观里。”

  颜老员外对这个地名似手不大熟悉,而且也无法比出姿势,令哑侠明白。他便也学了学飞的样式,再伸手向空抓了抓。

  哑侠也明白了,知道是叫他把江小鹤找来,他立时点了点头高高兴与地跑出屋去了。

  颜老员外再命人到庄院中,叫出几个仆妇专在屋中伺候。颜老夫人带著孙女、儿媳也过来看这哑侠的弟妇,并嘱咐阿鸾在这里放心地休养。

  阿鸾心中自十分感激,不过这时觉得伤势较前更重,瞻前想后,不免泪落纷纷。

  此时哑侠在外院吃了一顿早饭,庄丁们都向他伸大拇指,他也自己拍拍胸脯,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然后,他出屋牵马,离了村庄直顺著大道向西飞驰而去。

  这哑侠虽然不会说话,并且不认识字,但是在二十年前就跟随他师父闯过江湖,所以各省的地理,他非常的熟悉。哪个山上有几间庙,哪个地方有几块石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自江小鹤辞师下山之后,那老先生犹恐江小鹤的武艺未精,或是在江湖作甚么歹事,别人难以制服,所以在第二天,老先生拿著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清晰的路线,便命哑侠也下山去暗中追随江小鹤。

  哑侠与江小鹤作了十几年的师兄弟,可是他并不知道江小鹤的姓名。只是有一次在山上看见过几只仙鹤,江小鹤指指他自己,告诉了哑侠,哑侠才晓得他叫仙鹤。

  下了山,哑侠并不知江小鹤过了江买了马,所以他按著路线用腿去跑。他虽腿快,可也赶不上马匹,所以前半月方才到了城口县颜道台的家中。他向来是最崇拜颜道台的,因为颜道台是一位清官,而且最能明白他的手势。

  住了两日,他再住镇巴,镇巴地方是他师父在路线上特别指定的地点,所以他一来到这里,便不跑了。他遍处找寻江小鹤,把鲍家村、米仓山、云栖岭各处都寻遍了;虽然没找著江小鹤,可是看见了铁杖僧和道澄。

  他原认得这两人是江湖上的强暴。这两人常在山上山下徘徊,有时到外省去化缘,有时再远去,常常两三日也不归。所以,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些事,于是白天在一个镇上一家小店匿居,晚间便来到云栖岭上窥探。被他窥探出来在那九仙观内藏著一个俗家妇人,他就越发生疑,天天不离开云栖岭,要想探出铁杖僧他们的劣迹,他好下手除恶。

  不料在这天,江小鹤便押解鲍振飞至此。江小鹤回去寻觅东西,铁杖僧打死了伍金彪及猎户夫妇,救跑了鲍昆仑,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江小鹤和铁杖僧殴斗之时,他也在暗处。他很佩服江小鹤武艺高强。当江小鹤把铁杖僧打下山去之时,他就趁势将铁杖僧杀死,然后他拐了一匹马,就跑去了。

  但他并没去远,将马上带著的那龙志起的人头抛在山涧里,马则藏在山中僻静之处。他依然在暗中看著江小鹤的一举一动。

  江小鹤在山路中拾著绣花鞋,在阿鸾的屋中对著阿鸾受伤的身体发愁,他全都偷偷看见了。他就猜著阿鸾一定是江小鹤的媳妇,他在暗中不住的笑。可是有一件事是使他非常的生气,是江小鹤用点穴法点倒了道澄,这是违背了师父的嘱咐,便要出头把江小鹤打一顿。

  但又见那道澄被江小鹤解救之后,出了庙便藏在树上并没跑,他就觉得其中一定还有事。他要看著江小鹤能否敌得过那道澄,所以他便藏在暗处要“坐山观虎斗”。不料到底是江小鹤疏神,晚间他反而下山去了。道澄趁江小鹤走后,她再返回庙中,将阿鸾抢跑。

  道澄道姑的双腿比哑侠更快,而且对附近路径比哑侠更熟,所以哑侠立时追截没有截住。他赶紧跑回山中将马取来,骑马再追,终于被他施用巧计将阿鸾夺到了手中。

  本来他是想将道澄杀死的,可是因为道澄是个女的,所以他亦不屑于下手,就把道澄放了。如今他把阿鸾在颜道台家中安置好了,他再去找江小鹤。

  心想:找著了江小鹤,我先打他几个耳光,揪著他去见师父,叫师父问他为甚么不听嘱咐,滥用点穴法。罚完了他,才能叫他回来见他的媳妇呢!

  哑侠的骑艺精绝,一口气儿,跑上了云栖岭。

  到了岭上一看,见这里是车,是马,是人!真是十分热闹。哑侠觉得诧异,下了马,将马交给一个人。

  那人张著口问他几句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拍拍自己的马,再摸摸那人的脑袋,他直往山上跑去。跑到九仙观内,见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跟道姑们顿足张嘴。

  哑侠又搀在里面,振著双臂,跳几跳,表示是问说:“仙鹤在甚么地方啦?”

  此时这几个人是:马志贤、鲁志中和纪广杰。

  纪广杰的伤已养好,几日前随鲁志中来到镇巴。

  因为静玄和尚给鲍家村去送信,叫他们派人往云栖岭去接鲍老拳师,可是鲍家村中自张志才受伤之后,鲍志霖再搬到他妻子的娘家去躲藏,大门关锁,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去问附近的人,有知道昆仑派人在哪里居住的没有?别人就都摇头。

  因此,静玄就无处去找鲍老拳师的徒弟。他在镇巴城内徘徊一天,晚间到一家酒铺里吃饭,这才遇见一个带著宝剑的人在那里喝酒。向他问一问,才知道这人是纪广杰,纪广杰听静玄说明来意,鲍老拳师在不在云栖岭,他却是不大关心,只是听说了阿鸾的下落,他是又喜又急,赶紧带著静玄去找马志贤和鲁志中。

  因为当天已经关城,纪广杰忍住一夜的急躁,到今日才来到此一看,不料“凤去楼空”!鲍老拳师跟阿鸾全都没有踪影。

  纪广杰把道姑寻著去问,道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只有跟著他们感到惊异。纪广杰跟静玄又往山中各处搜寻,只把伍金彪和猎户夫妇的尸体发现,并找著铁杖僧的那件兵器和他的两只腿、一堆肌肉。

  静玄尚在山中对著他师父的残体哭泣,纪广杰就回到了九仙观内。他焦躁地,又执著宝剑把观内的道姑都拘在一起,他一一地审问。

  这时哑侠便赶到了,纪广杰正在怒气冲冲,无抡怎样发威,他也问不出来阿鸾的下落。只听说是昨天江小鹤在这里闹了一天,打了他们的道澄师姑。

  今天早晨江小鹤又来此搅闹,才知道那受伤的女子是失了踪影。纪广杰几个人来此之时,江小鹤正是闹完了一阵才走。

  纪广杰气得头部晕了,他觉得女道姑们一定都知情不说,所以要想用马鞭子施刑逼问,但又被鲁志中、马志贤拦住。在急得乱跳脚之际,忽见一个直眉瞪眼的人又杂在里面,纪广杰气忿忿地过去向哑侠就是一脚,哑侠就闪身躲了。纪广杰骂道:“哪儿来的小子,敢到这儿来乱搅?”抖剑嗖地一声向哑侠劈去。

  鲁志中、马志贤齐喊说:“纪姑爷不要急躁!”却只听“啷呛!咕咚!”两声响,哑侠倒是没受伤,可是纪广杰的宝剑被夺过去给扔远了,肚子也挨了一脚,被踢得躺在地下。

  鲁志中、马志贤齐都大惊失色。纪广杰爬起来,也杀了威风,倒后两步,才瞪著眼问说:“小子!你是干甚么的?你姓甚名谁,你敢打纪大爷?”

  哑侠却没听见,伸伸大姆指,指指他自己,伸伸小指,又飞了一飞。

  纪广杰气得直冒火,骂道:“小子你跟我装个蝴蝶的样子就算了吗?”

  奔上来抡拳向哑侠又打,哑侠却躲在一旁,连连摆手,表示著:“别打!”然后又指指他自己,又学学飞,更学出个忸忸怩怩女人的样子。

  纪广杰气得倒笑了,说:“你是个疯子吗?”

  鲁志中赶紧走过来,拉开纪广杰说:“不要急躁!我看他是个哑巴,他来此一定有事。让我慢慢猜他的意思。”

  于是马志贤也上前来,看哑侠的手势。

  哑侠指指旁边的女道姑,又扭一扭,然后作背负之状。

  鲁志中就略略明白了,说:“这哑巴来此是一番好意,他是告诉咱们,阿鸾是被女道姑背走了。那女道姑一定就是本庙的道澄师姑。”

  纪广杰这才消了点气,又皱眉向鲁志中说:“你想想办法跟他说说,问道澄把阿鸾背到甚么地方去了?叫他带咱们去。”

  于是鲁志中也作手势,拍拍哑侠的肩膀,指指门;又作了几步走路的样子,哑侠却连连摆手摇头。

  纪广杰又愤怒起来,说:“我看此人是来成七捣乱,一定是个假哑巴。不然为甚么他这嘴都不张,连啊啊一声也不会?”

  马志贤却悄声嘱咐说:“不要性急!我看这人确是哑侠,而且他武艺高强,与我们又素不相识。他决不是故意和咱们捣乱。”

  这时,忽然静玄和尚又进到庙中。静玄是才从山中把他师父铁杖僧的残体用火焚化了,现在他眼角的泪尚未干。

  哑侠原来认识静玄,当时他过去就一把将静玄抓住,静玄的面色都吓得苍白了。

  马志贤与鲁志中也过去劝解,哑侠却又同静玄笑了笑,又作作手势。

  马志贤就说:“静玄师父你不要生气,这人是个哑巴。他刚才来到,施展了几手武艺,我们看他确实受过真传。刚才他作出些手势,我们猜他那意思,是来告诉我们,鲍阿鸾姑娘是被那道澄道姑带走了。大概江小鹤今天早晨来此不见了阿鸾,他也是追下去了。静玄师父,你可晓得那道澄师姑的去处吗?”

  静玄脸色苍白,发了半天怔,才先指指哑侠,说:“这人我晓得,他是江小鹤的师兄。我师父没死时曾告诉过我,说江小鹤有个哑巴师兄,武艺几乎与他的师父相等。”

  这句话一说出来,鲁志中等三个人也齐都惊异,齐用眼去看哑侠。

  这时哑侠却跑到了墙根,用手刷下一块石灰,在砖上画了一只似像似不像的仙鹤,然后又像蚯蚓似的昼了几条路。

  静玄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向鲁志中说:“哑侠是向咱们打听江小鹤现在何处?我知道道澄师姑往武当山去了。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全是她的好友,她将鲍姑娘一定是带往那里去了。江小鹤必是也找了去了。”

  此时纪广杰一听说到了武当山,他就不禁又威风振起说:“武当山那可是我的熟地方。好了!他去找他的师弟,我去找我的妻子。我们两人就往武当山去走一趟吧!”

  这时他拍拍自己的心,又指点哑侠的心;然后伸个大拇指,表示彼此佩服,从此就交朋友了。又指指地下昼的仙鹤,点头说:“我知道江小鹤的去处,我带你找他去。”

  纪广杰遂就走过去,由地下拣起宝剑,向鲁志中、马志实说:“你们也快下山去找老爷子去吧!老爷子前天由此走了没回家,一定是他自觉无颜,可是他一定走不了多远。”

  又同静玄抱拳说:“静玄师父,咱们后会有期!”

  静玄又托付说:“见了道澄道姑你们千万跟她好说,不可翻脸。她的性格虽凶暴,不逼她,她决不能杀害阿鸾。可是若把她招恼了,那就鲍姑娘的性命难保了。还请你们见著江小鹤,告诉他,我的师父铁杖僧虽死在他的手中,可是我决不找他报仇,一来是我跟他旧日有交情,二来是我现在专心要去入山修行,不愿管这些江湖上的闲事了。”

  纪广杰连连答应,顾不得多说话,他拉著哑侠的胳臂往外就走。

  二人一同下了山岭,骑上马。纪广杰的马在前,哑侠的马在后,双骑如飞,迤逦宛转,往东走了七八十里路。

  这时,日色已向西了,哑巴并没有吃午饭,他饿得在马上啊啊的直叫。

  纪广杰仍然扬鞭向东指著,回身作著手势说:“快走!”他马不停蹄。

  哑侠可气急了,催马赶上去,一手抓住了纪广杰,就揪下马来。

  纪广杰喘著气骂说:“混账哑巴!纪大爷若不是看你有点本事,能带著你去往武当山?”

  哑侠却指指嘴,又摸摸肚子。

  纪广杰见他这样一作手势,自己的腹中也觉得饿了,便点点头,喘喘气,上了马就缓缓地走。

  行了不远,来到一座镇上,纪广杰就在一家酒店前下了马,哑侠也喜欢得笑了笑。

  纪广杰把马系在门前的柱子上,先走进去了,哑侠也随之进来。

  纪广杰心中十分急躁烦恼,就自己要了酒,给哑侠要了菜饭。

  少时,伙计都给送上来,哑侠大口地吞饭,纪广杰闷闷地饮著酒。

  此时,他是一粒米也吃不下去。心想:早知江小鹤与阿鸾有私,我就连他们昆仑派全不帮助。现在落得我人不人鬼不鬼,身上受了伤,如今才算痊愈。此次到武当还未必找得著阿鸾,即或找到了她,也一定先有一场大战。大战之后自己得胜了,老婆又许归江小鹤,算来真是不值。可是我就像被人催著似的,总不能撒手不管。

  他自己真恨自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捶了一下桌子。

  哑侠看出他这发愁的样子,就笑著指指菜碟,那意思是请他也吃,纪广杰却摇摇头。

  哑侠也显出纳闷的样子,他仿佛不明白纪广杰为甚么这样烦恼。喝过了几忠酒后,哑巴的菜饭也吃光了。纪广杰正向身边掏钱,哑侠却抢著会账。他从身边掏出个很脏的小布包,里面却有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哑侠就把一叠钱放在桌上,大概是足以付酒饭有余。他就笑著向纪广杰指指门外,那意思是说:“我们走吧!”

  纪广杰倒觉得哑侠很明白交情。

  于是出了酒馆,二人又马上往东走去,又走了三十多里路,方才投店歇下。

  明天清早又起身,走到午间,又找地方用饭。

  哑侠虽然不会说话,可是纪广杰一切必须得听他的。哑侠是不急不忙地,但纪广杰的心里,时时像燃烧著一把烈火,只是因为自己还要藉重哑侠的武艺到武当山去斗七大剑仙,所以也不敢半途把哑侠抛弃。

  走了三日,方才到了竹溪县,此地距武当山尚有百余里。

  纪广杰的马在前,哑侠的马在后,正在走近县城之时,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纪广杰!”

  纪广杰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从外面来了两匹马,一黑一白,黑马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白马上却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纪广杰定睛一看,不由冷笑了,说:“啊呀!李凤杰,渭水县交战之时,你负伤逃走,原来你还没死?现在怎样?你还要跟我较量吗?”

  李凤杰马到近前,他却笑著说:“江湖人身上受点伤,未必就死,何况我只是肋间受了轻轻一剑。我若是因此便死,你纪广杰又受伤又中镖也早已不能够活了!”

  纪广杰一听李凤杰侮辱了他,立时锵的一声,从鞘中抽出剑来,怒目看著李凤杰。

  李凤杰却躲也不躲,只笑著说:“何必呢?即使你再刺我一剑,你的名声也决压不过江小鹤去。”

  纪广杰不住持剑冷笑。冷笑未已,忽然哑侠惊叫了一声。

  纪广杰赶紧跳下马来,只见坐下的马一声长嘶,滚了两步,就躺在地下了。

  原来是当纪广杰提剑冷笑之时,跟随李凤杰的那个骑黑马的汉子,早已拨马到了纪广杰的身旁。他鞍下挂著一只锤,二尺多长的把子,甜瓜大小的一个浑圆的铁锤头。他悄悄摘下来向纪广杰的后腰就擂。

  幸亏哑侠一惊叫,纪广杰才算躲开,可是那一锤已擂在马背上了。

  哑侠张著两手在大笑,纪广杰却拧剑向马上的李凤杰刺去。

  李凤杰却拨马走开,同时抽剑下马。那大汉下了马,抡著锤冒冒失失地还要擂纪广杰。

  李凤杰却怒喝一声:“住手!”把大汉止住。

  纪广杰气得连话也不说,只抡剑向前,向李凤杰劈来。

  李凤杰一手用剑按住了纪广杰的宝剑,一手连连摇摆,说:“纪广杰你听我说!我并没想要暗算你,是跟随我的这个人太粗鲁。我并非怕你,是我不愿再与你争斗了。咱们有本领应当到武当山上去使,现在江小鹤正在武当山独斗七大剑仙,咱们应当去帮助他!”

  纪广杰听了这话,他才撤回宝剑,退后两步。

  此时有不少往来的人全都停住了,要看他们二人斗剑。

  哑侠也在马上笑著,作著手势,仿佛是说:“你们打吧!叫我看著你们谁的本领大!”

  李凤杰先将剑入鞘,又把跟随他的那个大汉推到一边,过来拍拍纪广杰的肩膀,笑著说:“也怪你,你若不先抽出剑来,我这个朋友也不至于要用锤打你。他叫胡二怔,他是专保护我的!”

  纪广杰冷笑道:“不料你还雇了个保镖的。”

  李凤杰随他讥笑,并不还言,只指指那骑著马的哑侠问道:“那人是谁?”

  纪广杰说:“那人是个哑巴,他是江小鹤的师兄。现在我是要带著他往武当,去找江小鹤。”

  李凤杰却笑著,又拍拍纪广杰的肩膀,说:“原来你也要保镖?”

  纪广杰不禁脸红了。

  李凤杰走过去,向哑巴抱拳。

  哑侠也向李凤杰拱拱手,下了马,先学了飞的样式。

  李凤杰发著怔,纪广杰就过来说:“他是问你认识江小鹤不认识?”

  李凤杰笑了笑,向哑侠点点头,哑侠也笑了。

  李凤杰又转身向纪广杰说:“你我到城内我家铺子饮酒,谈一谈好不好?”

  纪广杰却摇头说:“我现在急于要同哑侠往武当山,没时间跟你谈天。你若真愿意和我交朋友,就请你先赔我一匹马!”

  李凤杰点头说:“这很容易!”他随又回身走去,怨声向胡二怔呵斥了一番;就把胡二怔那匹马要了过来,交给纪广杰,剑鞘也亲自解下送过来。

  纪广杰倒觉有点不好意思,随向李凤杰问说:“咱们走了,这匹受伤的马可怎样处置?我想不如把它卖了。”

  李凤杰却摇头说:“不用,这匹马还能够治得好。就叫胡二怔在此地等候著我,我们把事办完,再回来找他。”

  于是李凤杰又过去,同胡二怔嘱咐一番,说:“你就在这里找店住了吧!把那匹马找兽医治一治。你就在这竹溪县等候我,千万别离开!我到武当山把事办完就回来找你,你在此可千万不要惹祸!

  胡二怔一声一声地答应著。

  李凤杰又给他留下一些银钱,随就向纪广杰招呼了一声,说:“咱们走吧!”

  纪广杰又向哑侠打了个手势,就一同上马。当时三匹马荡起飞尘向东走去。

  这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笑著围观,胡二怔费力由地下扶起那匹受伤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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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力撼武当岳一鹤施威  云漫展旗峰双侠斗剑

  这时,江小鹤因追寻道澄和被抢走的阿鸾,已来到了武当山。他在附近已打听明白了,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之首是郁玄清、张玄海、马玄涛。张玄海有两个徒弟是楚剑雄、倪剑超;马玄涛有一个徒弟名叫陈剑飞。另外,还有个外来的道士,名叫凌云剑客吕崇岩。

  这七名道士合称为“七大剑仙”。不过除了吕崇岩时常行走江湖、结交豪侠,楚剑雄与陈剑飞好胜喜斗之外,其余都是谨守清规的全真道士,都轻易亦不下山。他们分住在极峰真武庙、展旗峰遇真宫、五龙峰、紫霄峰等处。他们全都负有自张三丰祖师一派传流的真正内家武艺,故武艺都很高强,而全山道士六百余名,也全归他们管辖。他们虽然香火富足,势力雄厚,可是决没有轻视人或欺辱人的举动。只有一件事,便是无论巨官名臣、达官武将,以及江湖游侠、各路的镖头,来到了“解剑泉”那地方,就必须解下佩剑,挟刀提枪上山他们都不管,就是不许带著宝剑。如若在解剑泉之上,有人敢带著宝剑行走,他们更不容饶。

  江小鹤自从发现阿鸾失踪,就晓得必是被那道澄劫到此地,他气愤填胸,连夜来此。可是一打听,这山上并无一个女道姑,而且听说七大剑仙也决不容留匪人在山上居住,他就有些踌躇了。后来决定了主意,想自己现在身边也没有兵刃,那么不如一直上山去拜访七大剑仙,恭谨地向他们询问。假若他们敢保证,说那道姑决不能抢了一个女子到这里来,自己就决不在山上打搅,只好再往别处共寻找了。

  他上山的时候是在清晨,这日又是个阴天,整个武当山上都笼在沉沉的大雾里,地下又是很厚的霜,山有都变成了白色的。秋风萧萧,触到身上很冷。

  江小鹤此时身穿的是青布单裤,青布短夹袄,赤足穿著一双草鞋。他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眼前是一片漠蒙,甚么东西也看不见,路也辨别不出,走也不敢急,并且,别说是一个人,就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

  走了半天,脚下一双草鞋便磨破了,他索性解下来扔了。好在他的脚皮很结实,光脚走著比穿鞋还要便利。又走了多时,便听嗡嗡地一阵钟响,穿过云雾,飘到江小鹤的耳里,觉得很是亲切,似乎附近就有一座道院。

  江小鹤赶紧专心用耳辨别这钟声所发出的方向,同时试探著脚步,迎著钟声走去。走了不远,忽然觉出前面是一座悬崖,崖下烟雾茫茫,仿佛是一片大海,甚么东西也看不见,钟声就似是由崖下发出来的。

  此时若想寻找山路慢慢地往下走去,那是决不可能!江小鹤站在崖上发了半天的愁,钟声已然停止了,尚有袅袅的余音在雾中飘荡。江小鹤就一狠心,提著气,身子倾斜著蓦然往下一跃,只听“忽喇”一阵响,江小鹤的身子就落在一株大松树上。手脚虽都被松针刺得很疼,但他分开松枝,一耸身就跳到了平地,原来这就是观中。

  江小鹤才直起腰来,忽见配般的窗子开了半扇,由窗里蹿出一只满身花斑豹子,脖子上还挂著铜锁链,张牙舞爪向江小鹤就扑。江小鹤大惊,赶紧飞身爬回树上,那豹子也往树上去爬。

  江小鹤由松树又蹿到正殿下,殿上是生著黑锈的铁瓦,豹子也紧跟著扑上来了。它向江小鹤立起来一扑,江小鹤就迎面抬住了豹子的脖颈。豹子像个人似地立著,迎面张看大口,可是头被托住低不下来,前爪乱抓,后尾乱抽,并发出呜呜的急叫声。

  江小鹤蓦然腾出右手来,以手指向那豹子雪白的胸膛上一戳,豹子就惨号一声,摔下房去,仰卧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江小鹤就赶紧从殿上掀下两片瓦向豹子的脑上用力打去,打得豹子头裂眼瞎,气绝了,然后,又一瓦打折了配般的窗子。

  江小鹤就指著配殿里大骂,说:“养豹子的老道,滚出来!”配殿里却反将那半扇窗子关上了。江小鹤恐怕殿中再藏著甚么猛兽,他就不敢贸然闯进去,就先从地上拾起来那两片铁瓦,然后才往那殿门走去,并大骂著。

  殿中却有人回声问说:“你是哪里来的强盗?敢来扰乱这三清净地?”

  江小鹤一推开门,里面却有个年轻道士抡剑向他就砍,江小鹤赶紧退后两步。

  道士追出来,将宝剑向江小鹤前胸猛刺,江小鹤往左边一躲,避开了。道士又抡剑来道,江小鹤飞起一块铁瓦,正打在道士的胸上。

  这道士疼得身体一摇动,江小鹤就趁势把他的宝剑夺在手中,道士还要伸手去抢剑,却被江小鹤一脚,咕咚一声就给踢得坐在地上。

  道士不服气,挺腿站了起来,徒手要夺江小鹤手中的宝剑。江小鹤却将剑一轮,白光一道,在道士的头上一晃,道士赶紧低头弯腰。

  这时,院里就又是出一个道人,怒斥道:“住手!你敢来此搅闹吗?”

  江小鹤撤回剑来,倒退一步,细细打量。这个道士相貌不俗,清瘦俊逸,年有四十余岁。江小鹤便说:“道士,你们别不讲理!我来到山上找人,连宝剑我都没带,便是因我知道你们这山中的规矩,可见我是这样的讲理。你们却凶狠异常,我才一到庙中,你们就放出豹子来咬我。若不是我江小鹤,别人早就喂了你那只豹子,这时连尸首全看不见了?”

  那清瘦的道士一听江小鹤道出姓名来,他的面上便带惊讶之色,随说:“原来你就是江小鹤,我听说你也是武当派的传人,来此更要规矩些,不可冲撞了祖师!”

  江小鹤说:“祖师也不能养豹子。你们店中把豹子当狗一般养著,你们一定都不是好人!”

  道士却说:“那豹子是我养的,它从来未伤过人,它是一只通人性的豹子!”说著,又眼看见地下躺旧的那只头破眼瞎浑身金钱的死豹子,面上似是露出来一些伤感,又挟著些气愤。

  旁边那个刚才挨了打的年轻道士,此时就说:“这个人是从崖上跳下来的,我看他不像好人,我就把豹子放出去了。”

  江小鹤却冷笑著,随向道士询问姓名。

  那清瘦的道士就说:“我叫陈剑飞,他是我的徒弟。”

  江小鹤就说:“我知道你就是七大剑仙里面的一仙,你们七个人里,刨出那凌云剑客吕崇岩,全部是好人。我在路上全打听明白了,现在我的来意就是要找一个人。”

  陈剑飞问说:“你要找甚么人?”

  江小鹤说:“我找的是九仙观的道姑,道澄。她把我的妻子阿鸾抢到这里来了!”

  陈剑飞立时震怒斥道:“胡说!武当山是清净的地方,哪里有甚么道姑和妇人来?”

  江小鹤说:“大概你们是不知情,你这山上道观很多,道澄来了把我的妻子藏在别处,你也是无法知道。你不过是七大剑仙中的小辈,我现在要见郁玄清、张玄海、马玄涛,你带著我去吧!我跟他们去要人,与你无干!”

  那陈剑飞看了江小鹤一眼,又低头看了那只死豹,他使点点头说:“好!我正在用著斋饭,你等我片时,我就带你去往遇真宫。”说毕转身,又走进到里院去了。

  那刚才挨了打的年轻道士,怒目看了江小鹤一下,便也走去用斋。这院中除了江小鹤就再也没有别人。

  江小鹤就先把一片铁瓦藏在怀中,然后他探著身子,把正殿配殿里全都查看过了,可是没有看见甚么可疑之事,只是道士养豹子的这一点,真叫人气恼。

  在院中来回走了一会儿,观门就被人推开,进来了五个道士,年纪都不大,似是听见了钟声,前来赶斋。这五个道士,一见地下躺著那只死豹,旁边站著提著宝剑的江小鹤,他们就都不禁惊讶了。

  有个道士就问说:“你是作甚么的?”

  江小鹤却说:“快催著陈剑飞用斋,用完了斋,叫他快些带我去到遇真宫。”

  那几个道士见江小鹤的态度非常之横,他们便不敢多问,就一齐进里院去了。

  江小鹤气忿忿地在这院中又走了几个来回,就见那陈剑飞带著两个小道士由里院走出。

  这次他却很客气,见江小鹤,先打了个稽首,然后从容地说:“现在我们就带你上展旗峰,到了那里,无抡你有多大的气,也不可见了师尊无理,否则连我都有罪。宝剑也应当放下,别说外人,就是我们道观里人,也不能带剑出门。”

  江小鹤点头说:“好!”

  丁当一声就把宝剑扔了。当时两个小道士在前行走,陈剑飞陪著江小鹤出观。

  此时外面雾气虽然仍弥漫著,可似乎比方才薄了些,可是隐隐约约的看见眼前的山和树木,也有鸟声在耳边了亮地叫著。

  一同向北走著,那陈剑飞就与江小鹤交谈,说:“在去年还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但今年有本山的人到外面去化缘,听外面的人常说你。据说你是九华山老侠的弟子,不知那是真是假,你师父现还健在吗?”

  江小鹤说:“闲话少说,我来到此处,只是找那道澄,只要找著她,便与你们无干,我在此决不搅闹。”陈剑飞说:“我们这山上确实没有道姑前来。”

  江小鹤:“你说的话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见了你的师父才行。”那陈剑飞便不再言语了。

  这悬崖之下的山路是非常难行,而且越走越难走。再往上去,就是一座山峰,不知有多少丈高,上半截隐在云雾里,下半截也如刀削斧凿一般。有许多的石磴旁边挂著很长很长的铁锁链,人非揪住铁链,不能走上去,简直如同直上直下地一般。

  两个小道士先揪著铁链往上走去了,他们似是常走这条路,所以全都走得很自然。

  陈剑飞就说:“这是展旗峰,上去就可以到遇真宫,是你在前走,还是我在前走?”

  江小鹤笑了笑,就说:“你在前吧!”

  陈剑飞揪住铁链向上走去,他走得很慢,时时回过头来嘱咐说:“要小心!跌下去可就死了!”

  江小鹤才一上去之时,他还是两手揪著铁链,后来,走了有三丈多高,他反倒松了手,只用赤著的两只脚竖著登级,身子几乎贴到石壁,就如同一只壁虎似的。

  前面的陈剑飞一看,他的面上就显出惊讶之色,说:“你这样走可不行!”

  江小鹤说:“你不要管,你就走你的吧!我若跌下去,算是我给你那只豹子抵了命,鬼魂也决不找你去!”

  正说到这里,忽然在前的道士陈剑飞,双手顺著铁链一坠,一只脚就蓦地正踹在江小鹤的头上,江小鹤的身子立刻站不住,想揪铁链已来不及,立时他就跌了下来。

  但江小鹤的身子早已直挺起来,跌下去仍然是站著,一点也没有受伤。气忿忿地抬头再看,陈剑飞已如猿猴一般,揪著铁链向峰上急急跑去。

  江小鹤就骂了一声:“你是想害我!”说时由怀中掏出铁瓦,使尽生平之力,向上飞打。只听一声惊叫,那陈剑飞就整个地摔了下来。

  同时上面的两个小道士也都回头看著,惊叫著,像两个小猴子似的,往峰上跑去了。

  江小鹤低头一看,陈剑飞已经跌得半死,头上流出许多鲜血,那片铁瓦也落下来,就离著他的身子不远。此时山峰就嗡嗡地响起紧急的钟声,江小鹤就忿忿地说:“现在讲不得理了!七大剑仙被我打伤了一个,他们能够善罢干休吗?”

  于是,江小鹤又拣起瓦来,收在怀里,揪著铁链,连爬带飞直如一条飞虎,少时就将要走上了山峰。

  此时只听得钟声越发紧急宏亮,藉著山音嗡嗡地响,如洪水滚来,如飓风将至。

  江小鹤一纵身上了山峰,就见峰上黑压压有三四十名道士,个个都穿著短道衣,挽著袖头,手中持著宝剑,那剑光在雾中都发著闪闪光芒,如同无数的银蛇一般。

  江小鹤光著的脚才一踏到峰上的山石,就见有三名道士一齐抡著宝剑过来;其中一名苍鬓的道士,江小鹤认识他,他就叫楚剑雄。早先纪广杰来此山时,就是被他逼迫得坠下了山崖,听说此人在七大剑仙中辈数虽低,但武艺却堪称第二。

  当时楚剑雄首先来到近前,嗖地一抖剑,风吹得苍鬓乱飘,气得两眼怒瞪,问道:“你是江小鹤吗?敢来到武当派祖师的地方来搅闹?敢杀死我的师弟?”

  江小鹤摆手说:“你们别不讲理!”话未说完,楚剑雄一剑劈来。

  江小鹤赶紧向右一闪,右边的剑亦来到,江小鹤又向左去躲,左边亦有宝剑削来,后面又无路可退,三口宝剑如闪电一般,一齐进逼。

  江小鹤一声怒吼,嗖地一纵身,竟由楚剑雄的肩头之上飞越过去。

  楚剑雄赶紧回身抡剑,江小鹤却向那道士群中扑去,众道士宝剑乱舞,就将江小鹤围困在当中。

  江小鹤却抓住一个道士,劈手就夺了一口宝剑,然后将剑嗖嗖连抖几下,如同一朵花似的护住了前后身。他被众道士围住,就如同一个卖艺的人在场子里似的,一拍胸脯,大喊一声:“谁敢上前谁就死,先听我说几句话!我江小鹤先向真武爷爷三丰祖师告个罪,恕我在山上使剑,随后我要杀尽了你们这群魔王,替武当清山!”

  话刚说到这里,楚剑雄又抡剑上来,江小鹤却一步让一步。相战六七回合,江小鹤便看出楚剑雄剑法的破绽,他蓦地探剑急刺,其势如猛虎出林,楚剑雄赶紧向后急退,反剑去挑,宝剑挑住了宝剑,江小鹤却又一挪身,宝剑趁势斜劈下来。

  楚剑雄以剑去磕,立时当的一声,比那钟声还响亮,还惊人。

  江小鹤又更进两步,剑光忽上忽下,亦劈亦刺,楚剑雄虽然尚能招架,但已显出是要败的样子。

  旁边却有四个道士一齐抡剑过来,楚剑雄又翻过手,缓过来向江小鹤进攻。

  江小鹤一口剑敌住了五口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又交战了十余合,只听又一声惨叫,江小鹤便又劈倒了一个道士。

  楚剑雄挥手指挥道众,一拥向前,宝剑如林,将江小鹤困在中心了。

  江小鹤以剑光遮住四周,且战且走,眼看走到了一座道观的旁边,江小鹤便飞身跳到红墙上。红墙里也有几个道士拿著剑正在等著他。江小鹤就跳下红墙与这几个道士厮杀。

  同时外面的楚剑雄等人也都拥入,江小鹤又随战随走,走到钟楼旁,江小鹤就一纵身由众道士的头上飞起。飞到了钟楼之上,见有个道士正在那里敲钟,江小鹤过去一把将敲钟的道士抓住,就给推下楼去。

  然后,他把宝剑插在那腐朽的木窗上,摘下一二百斤重的大铁钟举起来向楼下一扔。只听一声惊人的巨响,震得楼顶上的瓦都乱响,下面也有惨呼之声。钟是生铁铸的,扔在地下便碎成为几瓣。

  然后,江小鹤就将剑又拿起,嗖地一抖,向下大喊道:“谁敢上来?”

  此时下面的手道士都吓得纷纷后退,有几个被碎钟打伤了的,也都被人拉开。

  楚剑雄的苍鬓都扎竖起来了,也独自站在楼下用剑向上指著说:“江小鹤你不下来受死,我拼出了这座道观,烧毁了这座钟楼,看你能飞……”话才说到这里,江小鹤掏出铁瓦来向下打去,“吧”的一声,正打在楚剑雄头上。

  楚剑雄身子一晃,将要倒下,便有几个人上前来把他扶住。

  这时,忽见群道一齐放下宝剑,一齐打起稽首,只见由外面又进来了四个道士,两个是白胡子的,一个是黑胡子的,另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没有胡须。

  江小鹤就说:“好!你们一定全是七大剑仙,还欠一个,你们就全都来吧!”

  只见那一个高身材、银鬓飘飘长得有点像鲍昆仑的道士,用剑向钟楼上一指,说:“江小鹤,你下来,咱们再理论!”

  江小鹤却微笑道:“到现在还有甚么理可讲?你们的人太多,其实你们就是一齐拥上我也不怕,但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伤了他们于心不忍。现在我来斗的就是七大剑仙。”

  这名道士说:“我的名字就叫张玄海。”向旁一指那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道士,说:“这是我的师弟马玄涛。”又指著那两个道士说:“这是倪剑超和吕崇岩,我们在此专心修行,从不欺凌外人。七天剑仙之名不过是一般江湖人给我们起的,我们并不以那自居。本山五百年来不敢有人来此搅闹,如今你江小鹤就敢来此横行,搅乱真武爷的灵威?杀害三清弟子?”

  江小鹤却在上面冷笑道:“你们三清弟子就可以养豹子咬人,容许个野道姑把民妇背上山来吗?”

  张玄海发著怔说:“这是哪里的事?江小鹤你下来好了,我们决不伤你。”

  江小鹤手抡宝剑一跃而落,冷笑说:“谁怕你们来伤我?倒盼你们不要自找死伤?”

  张玄海就问说:“你说我们养著豹子,豹子在哪里?”

  江小鹤说:“你到下边看看去吧,陈剑飞的庙里就有一只死豹,若不是我会些武艺,豹子早就把我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张玄海大吃一惊,并且面现怒色,旁边就过来两个道士,先向张玄海打稽首,然后就承认说:“下观里是有一只豹子,是陈师叔自小养的,并不伤人。”

  张玄海的面上怒色稍稍平息,就说:“因为下观地方太僻,恐怕有匪人前去搅闹,所以才养一只护山的豹子,你不去搅闹,它也未必能伤你。你再说抢劫民妇是哪里的事?是谁家的妇人?”

  江小鹤忿然说:“就是你们这里的事,你们这里有人结识云栖岭九仙观的道澄,她把我的妻子抢到你们这里来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张玄海就回头去看那吕崇岩。

  那三十岁上下,白脸膛的英俊道士就走过来,先向江小鹤打了稽首,一手提著宝剑,很和平地说:“你必是受了人的诓骗,道澄道姑在去年倒是来过一次,她只到直武庙拜完了便走,所以与我们并不相识。这座山周围百里,寺观也很多,后山还有许多村落,你可以到旁处去找,不可来此搅闹!”

  江小鹤想了一想,就说:“好了,那我再到别处去找,若找不到,只好再来向你们打听,再会!再会!”

  说著,江小鹤转身就走,却不料张玄海一个箭步从后扑来,用一个左手指向江小鹤的背就戳。

  江小鹤却翻身抡臂,将张玄海打开,他又冷笑说:“这些招数你还想在我的面前施展吗?”

  张玄海又刷的一剑劈下,江小鹤就横剑架。

  张玄海瞪起两眼,说:“江小鹤你杀伤了我的师侄,搅闹了展旗峰,你还能随便就走开吗?”

  江小鹤亦瞪眼说:“你们要怎样?请说!”

  张玄海说:“至少也要你跪在地下,向著祖师殿焚香顶礼,然后把你捆绑起来,抬下山去交官!”

  江小鹤说声:“呸!”抡剑向张玄海就砍,张玄海舞剑相迎。

  马玄涛、倪剑超也一齐扑上来助剑。只有吕祟山石躲在一旁观著。

  江小鹤的一口剑敌住了四个“剑仙”,他不稍畏惧。

  可是那张玄海、马玄涛的剑法实在高强,倪剑超、楚剑雄的力也不弱,同时外面持剑道士是越来越多,总算起来不下五六十名。

  马玄涛又呼喊一声,众道士就舞剑齐上。

  江小鹤以宝剑护身,杀出了条道路,就又蹿上了钟楼,往钟楼一跳,就跳到了道观之外。

  楚剑雄、倪剑超率领众道士追赶出来,江小鹤且退且走,渐渐又返到悬崖的尽头。

  江小鹤却横剑站住了,点手说:“来!来!”

  众道士个个持剑,如潮水一般地涌来,并有人发出了弩箭。

  江小鹤用剑拨开了几支弩箭,然后他迎上楚剑雄、倪剑超,战了数合,他就把倪剑超一剑劈倒。然后回身跑了几步,横剑狂笑一声,就将身下跃,如同一片秋叶似的,他飘然地跳下了山峰。

  脚落实地之后,上面还有许多弩箭和石块打来,江小鹤转身就跑,跑下了一道山岭,他才站住身。就见雾气全消,四下一看,已有几个樵夫在这处伐木。

  江小鹤就喘了喘气,手提宝剑走过去,详细一看,原来这几个樵夫也全都挽著道髻。江小鹤就先将宝剑扔在地上,走近前,就向这几个人抱拳问道:“诸位很忙吧?”

  几个道士全都停住了斧头,有个人就向江小鹤打个稽首,问说:“你打听甚么事?”

  江小鹤叹了一声,说:“我是汉中府的百姓,在家中安份居住,不料有个化缘的道姑,是云栖岭九仙观里的,名叫道澄,她看见了我的妻子,便将我的妻子打伤了背走。我报了官,官人到九仙观内去查抄,也没有查抄出来,据他们观里的人说,道澄是把我的妻子背到了此处来了。”

  几个道士一听,都不禁惊异,有个人就说:“道澄!我们晓得。他是铁杖僧的师姊,她确实不是个好人。”旁边的人又都叮叮地拿斧头向树上去砍。

  这个道士就向江小鹤说:“道澄以前常往山上来,她不敢上展旗峰、五龙峰、紫霄峰,因为剑仙爷爷不许她去,去就在解剑泉跟山后那一带。昨天我担柴进城,在大街上还看见了她。”

  江小鹤赶紧问说:“她在哪里?”

  道士点头说:“她大概是在城里,可不知在甚么地方。”

  江小鹤抱拳说:“多谢了!”随后走去,拾起剑来,就一直下山。

  但这时云雾虽消,可是太阳还未出,只见四周峰峦重叠,方向却辨不清楚。

  江小鹤只是往下走去,走了些时,耳边就听见了瀑布之声,便晓得是将到了解剑泉。正在走著,忽见迎面山腰上站著一个道士,向下招手,说:“江施主!这边有道路,你上来,有几句话我要对你说!”

  江小鹤仰面一看,原来却是那七大剑仙之中的凌云剑客吕崇岩,江小鹤一耸身蹿上山腰,那吕崇岩就笑赞道:“好身手!”

  江小鹤微笑著,走近两步,就问说:“吕道爷,刚才我与他们争斗之时,只有你未上前帮助他们,你很够朋友!”

  吕崇岩说:“我本来不是他们一家人,旁人便把我拉在七大剑仙之中,其实我很不高兴。”

  江小鹤说:“听你也不是本处口音,你为甚么跟他们在一起?”

  吕崇岩说:“我不但不是他们一家人,我连道士也不是。三年前我因在家中误杀了人,被官人追捕,才到这里来,以前我也不会念经,不会打坐。”

  江小鹤问说:“你哪里人?”

  吕崇岩说:“贵州威宁县,我本与道澄是同乡。所以你若想找她,应当来问我,就能省很多的事情。今天你白上了趟展旗峰,反与他们结下仇恨。你虽武艺高强,但是未遇见郁玄清,假使那位老道士一出来,你的性命便保不住。”

  江小鹤冷笑道:“你不要抬出七大剑仙的头一名来吓我,我来此也不是争斗,我也晓得你们虽然骄傲,但还都不是太坏的人。现在你既晓得道澄的去处,你可以告诉我了。只要找著她,她把我的妻子交出来就算完事,我决不害她的性命。”

  吕崇岩说:“你害她的性命也与我无干,她与我虽系同乡,但我认识她,她却不认识我。我告诉你三个去处,一是贵州威宁县草海旁,一是衡山上太极观,一是岭南……”

  江小鹤却心中好笑,说:你真聪明,你想把我支出那么远?

  吕崇岩又说:“武当山她是不常来,来了她也不能上山。你在这里也决不能找到她!”

  江小鹤点了点头,说声:“多谢你,那么我就先往衡山去找找她。再会!再会!”

  说著,江小鹤就又跳将下去,走出这股山路,遇著一座山峰,他反往峰上去爬,爬到峰上就向下看著那吕崇岩。

  只见吕崇岩顺著那石壁的道路亦往岭上走去,越走越远,渐渐他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这里江小鹤忽然又把山势辨明了,记得早先纪广杰来此,曾往解剑泉上与群道交手。

  纪广杰曾由那座山上摔下来,如今吕祟岩所往的地方,树木较他处为多,红叶满山,分明就是早先纪广杰走过的那个处地方。

  于是,江小鹤静静地听远处的瀑布之声,寻找著方向走去。跑了不远,果然看见前面是一座悬崖,有水从更高之处流来,冲到崖下。只是这时因当秋令,所以水势也不似夏天他来的时候那样猛烈了。他反而往上走,沿路尽是些酸枣树,妨碍著路径,他就挥动宝剑斩荆披莽,向上走去。又越过了两道山岭,便又看见了一座道观,记得早先纪广杰就来到这里闹过。

  江小鹤就心中寻思,暗想:今天就已出了几条人命,我江小鹤若只欺负道士,在这山上乱杀人,传了出去,必要叫人耻笑。看这样子,道澄一定是在这里,但除了吕崇岩之外,别人未必知情,别人只是负气而已。只要我时时跟随著吕崇岩,必可以探出来道澄的下落。

  于是江小鹤反倒往后退了,退了几步,找著一条登山的道路,他就又往山峰上走去,找了一块大的岩石,坐下歇息。由此地往下一低头,连那座道观的整个院落,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见这座道观是两层殿,却看不见一个道士。

  江小鹤坐在上面,向下看望了半天,才见那后院西配殿中,走出来一人,这人长袍大袖,正是一个道士,细细看那走路的敏捷,昂头挺胸的样子,还正是那吕崇岩。江小鹤就心说:果然他到这里来了,我倒要看看这假道士是往哪里去?看他年轻英俊,说话和气,其实他一定比那些人都坏。

  当下,吕崇岩在前面走,江小鹤就在上面跟随。吕崇岩走得并不太快,走了不远,他又往岭上去了,渐渐与江小鹤走的是一样高低的山路了。

  江小鹤只得在后慢慢地走,恐怕被他发现,可是前边的吕崇岩却连头也不回。越走山路越高,越崎岖,也不晓得走了有多远,见上面又是云雾茫茫,这里连树木都没有,乌声也听不见。

  江小鹤心中疑惑起来,暗道:“莫不是道澄没在这里?即或她在这里,阿鸾那负伤的身体也不能来到这样高的地方,莫不是凌云剑客吕崇岩故意诱我前来,他安排著甚么诡计?”

  心中才一疑虑,但又一想:我手中有剑,怕甚么?于是奋勇向前。就见这座道观却比那几处都大,一共是三层殿。

  江小鹤来到近前,就见山门紧闭,上面结著蜘蛛网,网上黏著蜻蜒和各样带翅的昆虫,有个栗子大的蜘蛛在那里来回地爬。看这样子,这座山门似是多日未开,里边还不知到底有人没有。

  江小鹤用剑柄将山门捶了几下,里面也无人应声。江小鹤就心说:好个所在,道澄串通了吕祟岩,若背阿鸾到这里来藏匿,那真是无人能够找到。

  心里一生气,便越墙而过,只见院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正殿和东西配殿的窗门全都破烂,有香烟自其中袅袅地散出。江小鹤就一直往里走去,第二重院落也没有人,直逼到第三重院落里,迎面才有一个道士拿著一柄砍柴的斧头往外走。一看见了江小鹤,他的脸上就现出来惊异之状,站住身说:“你是甚么人?”

  江小鹤拱拱手,说:“我姓江,来到这山上有事,我要找吕祟岩跟他商量。刚才看见他上了山峰来到这里,我才来找他。”

  这道士说:“这是紫霄峰太玄观,只有我服侍玄清老方丈在此修行,没有第三个人能上来。吕崇岩是在五龙峰住,你到那里找他去吧。再说,你怎么敢带剑上山呢?”

  江小鹤发怒说:“我明明看见他往这里来了,你却敢狡赖?我要见郁玄清,他虽是七大剑仙的第一位,我可不怕他,别叫他勾串贼道姑藏匿我的妻子。”

  说著,一手将这道士推在一旁。他向里走了几步,就见西配殿中挂著杏黄色的布门帘,里面有人向外问道:“甚么事?”这声音很是苍老。

  江小鹤急忙走过去,手举宝剑,一挑门帘,就见里面有一位老道士,身材不大高,白胡子却有三尺多长,一头的白发,穿著一件蓝布袖袍,相貌非常古怪。

  江小鹤就提著宝剑进屋,一拱手说:“郁道爷,我久仰你的大名,你是七大剑仙的头一位,你比那些人的道行都高。兄弟名叫江小鹤,是九华山老先生的徒弟,只因我妻子阿鸾被道澄道姑抢走,我已查出,她是跟你们山上的吕崇岩串通,藏在这里……”

  那郁玄清不待江小鹤说完,就面上现出怒色,说:“江小鹤,你今天在展旗峰闹出的事情,我已知道了。这武当山是真武爷得道之地,通微显化真人三丰祖师至今还活在这里。”

  江小鹤赶紧辩白说:“不是我故意来此搅闹,实在是你们这座山上藏著坏人。我很明白规矩,我今天上山时连宝剑都没带,现在这口剑还是由你们那些徒弟手中得来的!”

  他把手中的剑给郁玄清看。郁玄清见那剑柄上缠著杏黄色的带子,他就点头说:“不错,这是我山上的宝剑,但你须先把剑放下,然后我才能跟你说话!”

  江小鹤点头说:“好!”随就把宝剑当啷向地下一抛。却不料郁玄清乘其不备,蓦然蹿向前,用指向江小鹤的肋骨点去;江小鹤真万也没料到老道士会行这手段,他就觉得全身发僵,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头正撞在窗上,把朽烂的窗门都给撞断了。

  江小鹤却哈哈大笑:“好!现在我才认得你们武当山的七大剑仙,原是这些卑鄙的鼠辈!”他内心里急忙运气,想要自己将点穴法解开。

  郁玄清却到里间拿出两条很长的草绳,就把他双臂倒翦,捆了个五花大绑,两只腿也绑上。

  这时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被江小鹤推倒的那道士。他说:“祖师爷!这个人力大,草绳怕绑他不住。”

  郁玄清就说:“你再去找绳子,顺便叫人来,有我在此看守,他决不能脱绳逃跑。”

  那道士答应了一声,赶紧走了。

  这里江小鹤咬著才说:“郁玄清,你可要仔细些!我是九华山老先生的弟子,你要是敢惹他,就请你来杀我!”

  郁玄清的脸色变了变,又把脸一绷,脸上的皱纹立时全都没有了,他怒忿忿地说:“你休抬出你的师父来吓我!他来了我也要把他捆绑起来;但我在此修行了六十多年,决不伤人。等我的徒弟们来,就把你抬下山去,送交官衙,办你个搅乱山林,杀死出家人的罪名!”

  江小鹤冷笑说:“好!由你们去办吧,只要别叫我再得手,我再得手时,非要踏平了你们这座武当山不可!”他口中一面大骂,身子一面运气,刚要将自己的血脉弄得灵活了,挣断了草绳好打郁玄清,却不料又进来了三名道士,一个是刚才去找绳子的那个,他找来几根很粗的麻绳,又将江小鹤的手脚上紧紧勒上了一道。另外两个正是张玄海和吕崇岩,江小鹤就向吕崇岩大骂。

  另崇岩却装作不闻,只向郁玄清请求说:“老师祖!把这人交我去发落吧?免得他在此搅乱老师祖的修行!”

  郁玄清却正色说:“他可以在山上杀人,我们出家人却不可开杀戒。他这人凶悍无理,我们把他制服了便是,你要把他领去作甚?你是想背著我将他杀害了吗?”

  吕崇岩赶紧弯下腰,打稽首说:“不敢!”

  旁边躺著的江小鹤就说:“郁玄清,我看你还很讲理,你是个好道士,只要你把我放开了,我就不再同你争斗。我只找吕崇岩,跟他去要道澄,要我的妻子。”

  吕祟岩吓得面色改变,连说:“可放他不得!这人我知道,他在江湖上无恶不作!”

  江小鹤呸了他一口,却说:“无恶不作?我也不能像你,勾串道澄,将受伤的民妇背上山来!”

  郁玄清就问:“你说这话有凭据吗?”

  江小鹤说:“有凭据,在云栖岭我曾与道澄结仇,她约定我到武当山来决斗,我的妻子就是在那座道观里丢失。那道观中的老道姑都承认,说我的妻子是被道澄抢到这里来了。刚才我问你们山上砍樵的道士,他们曾有人看见道澄昨天在县城里,吕崇岩却要骗我到贵州去,可见他是与道澄串道。我的妻子藏在哪里,他必定知情。”

  郁玄清把眼睛瞪住了吕祟岩,说:“从今以后,不许你下山,你在这里,等候我把事情查清。如果江小鹤说的话属实,你可要知道我这山上的规矩!”

  吕崇岩再深深躬身打稽首说:“这全是江小鹤混赖,我并不认识甚么道澄,刚才我亦未与江小鹤交谈。请师祖详查此事,如若弟子有甚么违反清规之事,愿听师祖爷严戒!”

  郁玄清点点头,就向小鹤说:“因你性情剽悍,我才把你捆绑起来,但决不能伤他。你在此等候三天,我便可以把事情查出。如果你说的是真事,我就将你释放,并当著你的面,我要惩罚吕崇山石。可是如果你是一派谎言,故意来搅乱呢?”

  江小鹤冷笑说:“我因一时不慎,已被你用点穴法擒住,杀割都凭你们。”

  郁玄清点头说:“好!三天之内,我必能查明了此事。”随就叫那服侍他的道士和吕崇岩把江小鹤抬走。

  江小鹤被抬到第二层院落内的东配殿里,这殿是三间道联的屋子,当中有神像和香炉烛台等等,吕崇岩和那道士把江小鹤咕咚一声就抛在地下。

  这一抛,江小鹤反倒腿灵活了,只是手脚被绑得很紧,自己无法解开。另崇岩头亦不回,同著那个道士出殿去了。这里江小鹤忿忿地又骂了两声,外面的吕崇岩亦不言语,就喀的一声将殿门锁上了。

  江小鹤一挺身子竟站起来,但是两只脚却被捆著迈不开,两臂也倒剪著不能伸手去解。江小鹤便咕咚一声坐在地上,看见背后的石头墙壁,他便利用那石头棱儿去磨绑绳,直磨到晚间,也没将绳子磨断。

  此时屋中已然昏黑,江小鹤坐在地下歇息了一会,心中急躁气愤,暗想:只要我能脱开了绑绳,我必都将他们杀尽。忽然听得门上的锁又响,门开了,进来了一人,江小鹤便吃了一惊,就见这个人进殿来并不理江小鹤,只过去到香案前,打起火来,将神前的那盏灯点上,然后插了九炷香在炉里,跪落就叩首。

  江小鹤借著神前灯的光明看见,这正是找绳子绑捆自己的那个道士。

  江小鹤就说:“喂!朋友,快些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我去找道澄和吕崇岩,便没有你们的事,不然,你们可留神点性命!”

  那道士只专心地向坤像叩首,一连叩了九个头,便吹灭了神前灯,转身出殿,喀的一声又把殿门锁上,一句话亦没对江小鹤说。

  江小鹤忿忿地又骂了几声,忽然在黑暗的屋中,他看见那插在炉里的九根香火头儿,一明一暗地仿佛是一群萤火虫爬在那里。

  江小鹤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来,他立时又用力挺腰站起身来,两足虽被绑在一起,但是他会跳,连跳了几下,就到了香案前。

  他探著头,用嘴衔出一枝香来,就用那香头的微火烧身上的麻绳,还没烧断,香就折了,有火的那一截就掉落在地下。他赶紧又衔出一枝来,这回他很是仔细,低著头,用嘴衔著香,对准了那绳子慢慢去烧。

  可是草绳虽烧断了,麻绳因为太粗,太结实,还没烧断。于是他又换了一枝香再去燃烧,一连换了五六枝香。因为把草绳燃著了,冒起许多烟,连他身上的衣服都烧著了,胸脯也很疼,脖子也很酸。

  这时忽然锁头又一声响,殿门又开了,进来了一人。这人呼地一声抖起了火折子,露出一个鹰嘴雕眼的面,一手拿著钢刀,原来正是道澄。

  她嘿嘿的一声狞笑,抡刀向江小鹤就砍。

  江小鹤此时危在顷刻,但他身上的绑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两臂一用力,叻勒一声,绳子断了。他伸著一只手将道澄的右腕托住,其时极快,道澄拿火折子向江小鹤的面上一打,江小鹤又向前一扑,“咕咚”一声连道澄都压倒在地。

  江小鹤一手按著道澄拿刀的那只胳臂,一手去解自己脚下的绑绳。

  道澄的左手却抠住江小鹤的肋骨,她的五个手指狠狠地都要抠进肋骨里。她的衣服却很长,火折子就在旁边,不料就引著了,呼呼地冒起火来。

  道澄大叫一声,五指更用狠力,并要找江小鹤的穴门,江小鹤却夺过了她的刀,一挺身而跃起,随了钢刀唰的一声落下,道澄的衣上带著火滚出殿去了。

  江小鹤追出去,道澄衣服上的火更著得猛,她简直像一只被火烧著了的狐狸。

  江小鹤却追著火光上房,一刀向火光砍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道澄就滚到房下去了。

  江小鹤刚靠在房上缓了口气,却不料身后有个人用东西向他背梁一点,江小鹤大吃一惊,赶紧自己跌下房去在地下一滚,房上正是郁玄清。他手持一根灌铅的竹竿,跳下来又要点江小鹤的穴门,江小鹤手中的刀并未抛下,他翻身而起,抡刀磕开了竹竿,趁势进步,以刀狠狠地劈来。

  郁玄清却转身躲开,他抖动了竹竿,专要趁虚点穴。江小鹤钢刀飞腾,不容他的竹竿近身。

  将战了三十余回合,就见有人声和火把的光影拥进庙来,江小鹤不敢再战,就飞身蹿上大殿。

  郁玄清又从下面赶上来,以竹竿又向江小鹤的后背来点,江小鹤却回身一刀,只听“叻勒”一声,竹竿就被刀削成了两截。

  江小鹤再回身狠狠一刀,郁玄清就跳落房去了,江小鹤便蹿耸跳跃,离开了这间道观。向下一看,只见下面有几处火光,都是往这峰上来的火把,江小鹤就躲避著火光去跑。

  这时黑夜茫茫,秋风萧萧,江小鹤蹿过涧去走出了很远,他才将刀放下,找了个避风的石头后一躺,喘息著。心说:这一天我是水米未进,山上的道士这么多,那郁玄清的点穴法又太厉害,怎样才能得手,才能寻著阿鸾的下落呢?烦恼了一阵,便因身体太疲乏了,随沉沉睡去。及至被冻醒了,见天色又己发白,沉沉的大雾又将所有山峰给吞食了。

  他站起身来拾起钢刀,便站立著发怔,不知往哪里去才好。暗想:我只与那些道士争斗是没有用的,只能与他们乱杀一阵,却得不到一点实利,我还是设法抓住那吕崇岩。如若昨天道澄没被火烧死,我还是把她寻著才好,从她那里我才能得到阿鸾的下落。

  于是又冒著大雾,提著钢刀,一步一步地走去。走了很多时间,越过了几处山岭,云雾反倒越来越浓,就听耳边有一片诵经之声,似是离得很近。

  江小鹤便说:“谁管他是甚么地方?我且去寻顿饭吃。”

  于是他便寻著经声跑去,走了不远,果然就又看见了一处道观。他一耸身上了墙,见经声是自大殿之内发出,心说:我不必去寻他们,随就轻轻跳下去。

  里院呼呼的有拉风匣之声,他寻到了,原来是一间厨房。有个道士正在那里烧火,火上煮著一锅热滚滚的小米粥。

  江小鹤先把钢刀轻轻放在墙根,然后作出喘息之状,进屋去就抱拳,说:“道爷!很忙吧!今天的雾可真大!”

  烧火的道士吃了一惊,便直眼看著江小鹤,问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江小鹤说:“从江南来的!专来朝武当,拜真武爷爷。昨天下午我就上山来了,可是遇见一些道爷跟一个俗人交战,吓得我就赶紧藏了起来,在山洞里藏了一昼夜。今天却又下大雾,我就暗中求菩萨保佑,便寻到这里。现在我饿极了!”

  道士拿了个粗碗,舀一飘小米粥,并给了他一双筷子,指指地下放著的木凳说:“坐下吃!”说毕,他依然去拉风匣。

  江小鹤就大口地喝粥,这小米粥虽然熟了,但米粒还很硬,并且砂子未淘净,用牙一咬,便咯崩咯崩的响,可是江小鹤却吃得很香。吃过了一碗,自己又盛了一碗,一连吃到第四碗上,就听院中有人惊讶著问说:“这是谁的刀?”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走出了厨房。只见院中有一个四旬上下的道士,仿佛是昨日也曾与自己交过手的。

  这道士已然把那口刀拿起来了,但一看见了江小鹤,他又吓得连退几步。

  江小鹤却摆手说:“不要怕!我因为昨日饿了一天,才到你们这里求些饭吃,现在我已然饱了,谢谢你们!请你们放心,只要你们不逼我太甚,我决不会搅乱你们,我只是要寻吕崇岩和道澄。”

  这道士就向江小鹤打稽首,说:“既然江施主你说了这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与你作对,也非得已。是山上有规矩,只要有处敲起紧急的钟声,我们便要赶紧前去救护,其实我们全是专心修行,非不得已,不愿与俗人争扰。昨日之事,一方是怪你行事太卤莽,一方也怪楚剑雄一人的气盛,才惹起了这争端。你不是昨晚被玄清老师祖捉住了吗?”

  江小鹤冷笑说:“他是趁我不备,施用点穴法将我捉住的,但也只能将我捆绑一会,过后我自己就将自己解开了。”

  道士点了点头,说:“听说老师祖亦很钦佩你的武艺高强,只是你在本山大闹,搅了五百年的清规,老师祖却不能饶恕你,我劝你不如赶紧走开。”

  江小鹤说:“叫我走开是很容易,你们须把吕祟岩、道澄交给我,我要拷问他们,问出来我妻子的下落才行!”

  这道士又说:“昨天夜里老师祖确实见一人衣服被火烧著,在地下滚灭了火,她就逃走了。老师祖已隐隐看出来是个道姑,所以对你的话也有点相信。听说现在已经把吕崇岩看守起来。老师祖办事是最公正的,你放心吧!你可以暂时下山在县里去等候,只要将你的妻子下落问出,老师祖一定会派人去通知你。”

  江小鹤却皱著眉,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们办事太慢,哪晓得我的心急?吕崇若现被著守在哪里?我要去见他问问。刀我就放在这里,我徒手去,你可放心,我决不会再扰闹!”

  道士就指著南方说:“往南边两重山岭便是展旗峰,你往那边去问问,必可知吕崇若在哪里。”

  江小鹤点点头,抱拳说:“再会!”他随就往观外跑去,依然跃墙出了观,便往岭南跑去。

  这时大雾弥漫,加上江小鹤心中的焦躁,他真如被困在蒸笼里一般。秋风虽寒,但他的身体却发热,脱了个赤背,身上又有几处的轻伤很是疼痛。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去跑,跑过了几重山岭,爬跃了几处山峰,跳了几处悬崖,但竟未能寻到一间庙宇,亦没有看见一个人。此时又潇潇地落了一阵凉雨,江小鹤浑身尽湿,雾气更大,四遭的东西更看不见。他实在不能往下跑了,就寻了一处悬崖之上,有避风雨的地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他就等待著雾消雨停,可是一直到了天黑,雨还是没有停,他便在崖上坐了一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著。

  到了天明,雨微了,他便站起身去走,地上是雨水潺潺地向下流泄,石头都很滑。他的两脚被冻僵了,身子也很疲倦,但心中却是很急躁,不辨路径地走去。越走就觉著地势越低,走了不知有多远,忽然觉得雨住了,雾也渐薄,竟走到了山路尽头。向下一看却是一处山涧,在涧里有个低的红树,并有稀稀的屋宇。屋宇全是用茅草盖的,隔著一层纱一般的薄雾,向下看得还清楚。

  江小鹤不由惊讶地说:“啊!这里原来有人家!”便寻著可以用脚踏的石头去跳,一霎时他就跳到了涧下。就有两只狗向他咬来,江小鹤一面用手驱逐狗,一面叫说:“有人没有?”

  这里不过三四户人家,江小鹤连叫了几声,就有两户的门开了。出来了几个人,有弯著腰的老太婆,有年轻的小伙子。

  江小鹤便向一个人抱拳,说:“别惊慌!我是到这山上来寻人的,因为山上的道士阻挡我,我同他们斗了两天,在山中也露宿了两夜。今天我是来打听打听,你们这里的人可看见一个道姑没有?”

  有个小伙子便过来要同他说话,却被一个老太婆给拦住了,那老太婆惊慌慌地揪住那大概是她的儿子,连说:“你可别多说话!咱们可不知晓!”

  江小鹤走过去,又同那小伙子抱拳,说:“老哥!别疑惑我,我不是歹人!因为我的妻子被那道姑抢来了。你们全是山中的良民,你们可知道夫妻分散是多么悲惨?”

  那小伙子忿忿地指著南边说:“那恶道姑就住在那姓候的家中,你找去吧!”

  小伙子的话一说出来,旁边的邻居齐都大惊失色。他那母亲不禁顿脚大哭,说:“你说出来!你就惹涡吧!那吕道爷知道了能够饶你?”

  江小鹤摆手说:“你们别怕!”

  说著,他急急奔到那南首第一家,一耸身就跳过了石墙。只见草房中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问道:“你找谁?”

  江小鹤怒冲冲地说:“我找道澄,道澄就藏在你家,快叫她出来见我!”话末说毕,只见道澄由屋中奔出来了,她披头散发,简直似个女妖,手持一口宝剑,狠狠向江小鹤砍来。

  江小鹤一闪身躲开了剑,展开拳法,要先夺她的宝剑。

  道澄却极凶猛,她的身上虽有昨晚的火燎伤和刀砍伤,可是她此时竟拼出了性命,宝剑嗖嗖地抖,使用的全是毒辣招数。

  但江小鹤眼快手敏,全都躲开了。十余回合之后,江小鹤就“吧”地夺过来宝剑,反剑刺去,问一声:“你把阿鸾藏在哪里了?”

  道澄受了伤,咕咚一声栽倒,瞪起枭目喊了声:“阿鸾被你那哑巴师兄抢去了!”

  江小鹤倒大吃一惊,持剑呆呆地发怔。心说:“怪呀?怎么我哑师兄又出世了?”他惊讶了些时,才低头看那道澄,只见直挺挺地躺在地下,已然气绝了。

  旁边那个三十来岁樵夫模样的人,吓得浑身打颤。

  江小鹤就问说:“这道姑是几时来到这里的?”

  那人就抖擞著说:“以前常来,这回来了倒没有几天。她跟山上的吕道爷是亲戚,我们都怕吕道爷……”

  正说著,忽然这人眼睛直盯著江小鹤,面露出惊慌之状。江小鹤却微笑著回身将剑一抡,只听呛当一声,原来是那凌云剑客吕崇岩从墙上进来了,正悄悄地要以剑向江小鹤的背后去刺。如今两剑交磕在一起,吕崇岩赶紧翻剑向江小鹤直砍,说:“今天我要不替道澄报仇,我就不姓吕!”

  江小鹤用剑去挡,说:“假老道,我正在寻你呢!”当下剑往锋来,猿蹿虎扑,两道寒光嗖嗖乱抖。

  吕崇岩的剑法本不错,身手也颇为敏捷,但与江小鹤交战了二十余回合,他就敌挡不住了,于是虚晃一剑,越过短墙而逃。

  江小鹤也急忙跳出去,喝道:“假老道!你还能逃命吗?”

  吕崇岩却将剑插在背后,攀树登岩,如一只猿猴似的往山上去了,并且回头向下,冲著江小鹤一声冷笑。江小鹤也急忙向上去追赶。

  另崇岩才爬上山去,江小鹤又从身后一剑劈来,吕崇岩回身迎了一剑,赶紧向岭上就走,江小鹤又从后面紧追。

  来到岭上,吕崇岩忽然又回身狠狠地用剑来砍,江小鹤以剑掠开,斜进一步,伸左手要去点对方的穴道。

  吕崇岩却闪身掠剑,赶紧回身又跑,江小鹤又在后紧紧追。二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可是江小鹤因为已经疲劳了两日,脚下又没穿著鞋,所以一连追过两道山岭,也没追上吕崇岩。

  这时烟雾已渐消,峰前并有隐隐的阳光现出,吕崇岩曳剑急奔,越走越高,看他似是要往展旗峰那边逃去。江小鹤却在后面大声骂说:“假老道,我要叫你再走过一重山岭,我就不姓江!”

  吕崇岩却回首说:“小辈你来!”他急忙又奔,江小鹤更紧紧去追。

  此时已到了一山峦隐蔽之处,忽然吕祟岩藏起来了。

  江小鹤手挺宝剑慢步去搜找,便听嗡嗡一阵紧急的钟声,由四下传来。江小鹤惊愕得住了脚步,心说:一定是有人在高处看见了我追赶吕崇岩,所以又敲钟召众,前来救他。江小鹤便不顾甚么埋伏,挺剑前进。

  只见吕祟岩从乱树之中蹿出,又向江小鹤直劈一剑。江小鹤剑如飞蛇,腾步去刺,吕崇岩却又赶紧跑了。江小鹤又紧追。转过了这道山峦,前面就是展旗峰。只听那里的钟声更急,并且有许多道士往那山峰跑去,吕崇岩也向那边急奔。

  江小鹤便骂道:“你跑回老家我也要捉住你,我不惧你们的人多!”

  他二人一奔一追,直往展旗峰。可是这时展旗峰上却有许多人拥下来了,并且有无数的白光闪闪,那都是宝剑。吕祟岩在前,江小鹤在后,奔上了山岭,吕崇岩就被一群道士围住了。

  有人抢过去夺他的宝剑,江小鹤追了下去,就有几个道士迎上来向他打稽首,急急地说:“不要急躁!老祖师正在上面与人比剑,比过之后,必有办法。”

  江小鹤却很诧异,喘了喘气,扑向吕崇岩拧剑又刺,却被几口宝剑将他的剑拦住,都说:“不要急躁!我们祖师一定按照规矩惩办他!”

  这时吕崇岩被几个道士揪住了胳臂。他就如同是就捕的犯人,他面色苍白,仰著脸,呼呼地喘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小鹤还手挺宝剑,怒目瞪著吕崇岩,也喘了一喘气。

  这时,就听高处有人叫道:“江盟兄!快些上来!”

  江小鹤一看,只见是个手提宝剑,白面年轻的人,原来正是李凤杰。江小鹤既感诧异,又觉欢喜,提剑上了山。

  只见这峰上庙前,众道士各提宝剑规规矩短地排列著,当中却有两个人正在比剑,这二人的剑法却不似他们那样紧急,完全用的是软功夫。

  剑舞得很慢,如秋水微波,身躯步骤进得也都很迟缓,似猛兽伺物。但行家用眼一看,便必要惊讶,因为这是真正的功夫,外缓而实急。一动作,一分寸,都是本领,都非下几十年的苦工夫练不出来的。

  比剑的人,一个是童颜鹤发的本山之主,七大剑仙中的第一位郁玄清;另一个是短褐芒鞋,直眉瞪眼的哑巴。

  当日李凤杰安顿了胡二怔之后,随就向纪广杰招呼了一声,说:“纪兄,咱们走吧!”

  纪广杰又同哑侠打了个手势,哑巴也颇会意,于是三匹马就浩浩荡荡的,绝尘飞驰而去。纪广杰内心总忘不了记挂著他的妻子鲍阿鸾,所以他的马跑得特别快,并不时回头催促著李凤杰和哑侠。

  因为有了哑侠同行,他的胆子就大起来了,他知道有了哑侠这个武艺高强的人,已足以敌住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了。何况又多加上一个李凤杰,不但可以将自己的妻子救出来,而且也可以报上一次到武当山,给楚剑雄及一群道士逼追堕崖之辱。因此,他态度轩昂,骄傲地用力挥鞭驱马,向著东方急驰而去。

  这里哑侠和李凤杰看见纪广杰这样兴奋,也不示弱,于是三匹快马,就像三条旱龙似的,飞一般地向著前路直跑去。

  路上行人,看见这种情形,连忙向路旁躲,三人很快地跑,不半天又跑了了许多路。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这马上三人,已然来到谷城县了。纪广杰因为心内焦急,及记挂著未知下落的妻子阿鸾,便不顾得天近晚与腹中饥饿,硬著要往武当山闯去。

  李凤杰见此情形,急忙策马前去拦阻纪广杰。但纪广杰却狠狠他回身就是一拳向李凤杰打来说:“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怕甚么?你若怕死就在这儿等吧,待我办完了事,再回头找你好了!”

  李凤杰说:“我并不害怕甚么,不过现在时候实在不早了,如果贸然闯上山去,恐怕有点不方便,而且咱们现在既然来到这里,何必要这样性急呢?连这一点忍耐都办不到?待咱们打听清楚了,然后再动手,亦未为晚也!”可是纪广杰还是叫著要上武当山去。

  此时哑侠也赶了过来,连连摆著手,摇摇头,口里“啊啊”的直叫著。

  纪广杰见哑巴也上前相劝,他就不敢妄动。因为他自己知道,若是没有哑侠同去,自己贸然一人单独上武当山去,一定是敌不过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所以他的怒气又低减了,只得低下头无精打采地跟随李凤杰和哑侠回到谷城县来。

  三人便在西关找了店房,牵马进内。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李凤杰便吩咐店伙开饭。

  店伙端进饭菜来时,看见他们三人的行李,都佩带著宝剑,满脸风尘,便问说:“客官要往何处去啦?”

  李凤杰说:“我们要上武当山去朝圣。”

  那店伙就面露惊诧之色,道:“客官你们要是没有急事的话,可讲勿要现在或明天走上武当山。因为昨日在武当山上,正闹著贼呢!有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大汉,手里使著一口宝剑,十分厉害,而且胆量也非常大,竟然与山上的道士斗起来。触犯山上清规,连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全都给惹怒了,都一致要捉拿他,可是那个大汉却很厉害,连七大剑仙也没奈他何。听说其中一个剑仙,名叫陈剑飞的也给弄伤了。现在山上已然大乱了,若非山上的道士,一概都不许到山上去。”

  李凤杰忙问:“你可知道那大汉叫甚么名字吗?”

  那店伙说:“这个我不知道,听说叫甚么鹤。”

  李凤杰笑说:“谢谢。”

  那店伙就走了出去。

  纪广杰此时十分著急,狠狠地用拳头向桌子一撞,怒骂道:“他娘的狗道士,他们又要藉著人多势众去欺负一个人,咱们现在非要立即赶上山去不可,把他娘的道士杀绝了,并杀那些甚么七剑仙才消我心头怒气。”说完回身又要去抽宝剑,提著宝剑就要出门,却被李凤杰和哑侠两人拉住。

  哑侠从纪广杰手里夺过宝剑来,李凤杰也赶紧劝解纪广杰说:“纪兄!不必急成这个样子,万事要忍耐点。今天已黑下来,咱们道路又不热,而且那山路又非常难行,若果咱们贸然上去,恐怕要吃亏的。”

  纪广杰竖眉顿足说道:“若是要等到明天才上武当山,恐怕江小鹤已然被他们杀死了,我的妻子阿鸾也活不成啦!”

  李凤杰说:“那你可以放心了,以江兄弟的武艺高强,虽然孤身一人对敌,那些道士也不会沾了光去。而纪兄的妻子阿鸾,更不会被他们杀害,因为武当山是三清圣地,他们一定不敢放肆。”

  当下三人方开始吃饭。晚上就自上床去睡,预备明天一早就往武当山去斗那士大剑仙去,并且将江小鹤解救出来。

  当晚纪广杰却没有好好地入睡,他恨不得马上天明,上山寻著江小鹤与阿鸾去。

  这回见了阿鸾,我一定要和她说个明白,问明她是否曾与江小鹤有私,倘若她真的承认跟江小鹤有私的话,我纪广杰可决不能再受人摆弄,去做那挂名的丈夫了,更不再理他们两家的事了。他虽然这样推想,但一想到阿鸾那俊俏的面庞,心内不觉又记挂著阿鸾的安危。

  纪广杰不禁咬了咬牙,愤愤地想:这可不行!我龙门侠的孙子,可太丢脸了!怎么自己的妻子也要转让别人?我纪广杰还有面目再在江湖上走吗?

  他又自怨自叹地想:我纪广杰可也太愚蠢了!当初为甚么被阿鸾的美色所引,中了鲍振飞的美人计呢?想到这里,他心中非常难过,便长叹了一声,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当纪广杰醒来的时候,哑侠和李凤杰早已起了床。他便赶紧洗过脸,提著剑走了出去。

  这时李凤杰已然吩咐了店家,备好了马匹,和哑侠都骑在马上等著。

  纪广杰赶紧上了马就说:“咱们去吧!”当下三匹马,又飞驰往武当山上去了。

  此时天色虽然发亮,但是因为天气恶劣,阴云密怖,还下著微微的细雨,赶起路来,却特别难走,走了半天才到武当山下。

  这时,因为没有太阳,近山的一带都罩著一层很厚的雾气,眼前只见白茫茫的一片,较远的地方更没有办法看得出来,而且雨越来越大了。虽然他们三人都冒著雨要往上走去,但是因为雨水冲到山石上面,滑潺潺地格外难走,坐下的马匹走三四千就要失足。

  于是三人都下了马,寻了一处较静的地方;把马匹系在一棵树上,舍马步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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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玉陨花残凄惨追舆榇  星移斗转感慨话江湖

  此时秋风萧萧,微雨滴在面上使人发寒,他们三人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眼前是一片蒙蒙,甚么东西也看不见,路也辨别不清,走也不能过急,恐怕一失足就会跌下山去。

  此时别说一个人也看不见,就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雨水打住石上发出来的淅沥之声。

  李凤杰与哑巴二人,都不曾来过武当山,道路当然不甚明白,现在只有纪广杰一人算是较为熟悉一点,纪广杰便依稀记著山道,直往“解剑泉”方向走来。

  又走过了一重山岭,忽然看见对面的高岩之上,流下来一股瀑布,因为下雨,水也特别多,真知一条白练似的,冲击在山右上,迸起无数的水珠。这些水珠和雨点都飞舞在一起,远远便能听到哗哗地急流的水声。李凤杰从没有来过这座武当山,想不到这以内家武艺驰名的武当山,竟有这样美好的景致。倘若这时不是赶著去解救江小鹤的话,他一定要流连不去,并要在这秋雨薄雾飞瀑之下,去赋一首诗吧。

  当下纪广杰又回过身来,催促著说:“咱们赶快上去吧,这就是“解剑泉”,过了这“解剑泉”上面就有道观庙宇了。”

  哑巴此时也因为被雨淋得不耐烦,于是他也连跳带蹿,赶紧往上走去。

  又走了半天,在那烟雾茫茫之中,见面前有一红墙,从松林之中隐约地露出来。他们三人便脚下加快,走到近前,就见道观不大,寻到山门,纪广杰就用剑去敲观门,并高声大骂,说:“狗道士,快滚出来!”可是骂了半天,也没有应声。

  哑侠和李凤杰此时已跳进观墙里,原来观内静寂无人,在配殿的阶下,却躺著一只全身花斑的豹子。

  李凤杰给吓了一跳,赶紧擎著宝剑,准备与这豹子厮杀,但等了半天,这只豹子可连动也没有一动,像是熟睡了似的。当他再定睛去看的时候,那只趴在地上的豹子原来却已是头裂眼瞎,是早已被人给杀死了。

  这时纪广杰也跳进墙来,他们三人便在这观里搜索,希望能够寻著一个道士,去质问江小鹤和阿鸾的踪迹。但是这座道观里竟像是被甚么人搅开过似的,勿说是连一个道士也寻不到,连猫儿也都惊慌慌地躲开他们。纪广杰等人在观内大骂了一阵,却得不到要领,便狠狠地在庙台上砍了几剑,再到外面的道观去寻道士去。

  三人又离开这座道观一同向北跑著,此时外面雾气虽然仍旧弥漫著,但是,似乎是比方才薄了很多。同时雨也停了下来,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的山路和树木,那天边也发著微光,早先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山鸟,已经吱吱喳喳的在树林里飞了出来。

  此时的地势也越走越高,山路亦越是难走,再往上去,就是一座山峰,不知有多少丈高,上半截已隐在云雾里,下半截也如刀削斧凿的一般,满山都是嶙峋怪石。道路越走越是坎坷不平,只要是偶一失足,跌下崖去,就连尸首也没法寻到了。于是三人便小心谨慎地往上走去。

  少时就将要走到了山峰,却听见刚才到过的道观里,当当地响起钟声来。

  纪广杰这时方才知道是观里的道士都在躲避他们。所以,他就狠狠地对李凤杰说:“咱们回到那观里,去杀死他们!”说著,正要回身跑回去时,峰上又传来了紧紧的钟声。

  李凤杰急忙著说:“山中的道士大概都知道咱们来了,敲起警钟来。我们还是赶快赶到峰上去!”

  纪广杰听了点了点头,并用手指向上指了指,叫哑侠一齐往峰上跑去。他们的脚刚才踏到峰上的岩石,就见峰上的人头拥挤著,约有三四十名道士,个个都穿著短道衣。

  就见有三名道士一齐抡著宝剑跑了过来,其中一名苍鬓的道士,纪广杰认识他,就是早先纪广杰来此山时,是被他逼迫得坠下了山崖去的楚剑雄。

  楚剑雄一看见了纪广杰、哑巴和李凤杰等三人,不禁大吃一惊,他便瞪眼抡剑向纪广杰怒问说:“纪广杰!你勾了这伙人来是作甚么打算?”

  纪广杰嘿嘿的傲笑著,说:“楚剑雄,今天是你们武当山的末日了。你们这些狗道士,可罪大恶极了,居然有胆窝藏民妇,包庇强盗,恃众凌人。现在还不快快扔下宝剑,把纪大爷的妻子阿鸾赶快送出来,否则我的宝剑定不饶你!”

  楚剑雄气得苍鬓乱飞,两眼怒瞪,说:“住口!姓纪的,你这手下败将,还敢来斗咱们武当派!江小鹤昨晚也被咱们老师祖郁玄清用点穴法给捉拿住了,你这小辈还敢送死吗?”

  李凤杰一听江小鹤被擒,不禁大吃一惊,旁边的哑巴因为他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只有在旁直著眼。及至看见纪广杰的面色特变,便不禁诧异起来,赶紧过来扯李凤杰的衣袖,口里“啊啊”连喊比著手去问。

  李凤杰便用手指指那道士,然后两手一张作飞鸟状,再用手表示被捆绑之态。

  哑侠看了,立时大怒,就上前望著楚剑雄抽剑就打。

  楚剑雄正在与纪广杰说话,忽然见哑侠扑上来,他们赶紧抡剑去挡,旁边那两个道士也都要抡剑上来厮杀。这时李凤杰便高声地说:“各位请别上手,现在让咱们讲讲理!”

  这时楚剑雄也跳到一旁怒问道:“你是谁?”

  李凤杰说:“我就是江南李凤杰!”说著就用手指指哑侠说:“这位就是江小鹤的师兄……”

  楚剑雄一听江小鹤的师兄亦来了,不禁大吃了一惊,便向哑侠的身上打量了一番,他的心里就这样的想:啊呀!那可真了不得,江小鹤我也斗不过,还能够斗江小鹤的师兄吗?而且普听人说:哑侠跟那九华山老先生,学技多年,武艺也和那老先生差不多了,因此心里也不禁畏惧几分。

  又听李凤杰继续说:“咱们此行是要来帮助江小鹤,你们这座武当山,是三清的圣地,怎么可以让强盗混了进来,把民妇藏匿了起来?”

  楚剑雄听了脸上不禁一红,连忙辩道:“咱们这武当山,素来是遵守清规的,但因为山高地僻,或许有匪人潜入其中,也未可料。但现在咱们正在调查这件事,如果确实有这等事情,咱们老祖师一定将阿鸾交出,并将匪徒交给你们发落。可是如果你们是一派谎言,故意来搅闹呢?咱们老祖师一定不饶你们的。”

  纪广杰在旁听说,又怒骂道:“你这狗道士还一派胡言,倘若没有这等事情,咱们还到这武当山来干吗?你可别要搬那老鬼师祖来吓人,我纪大爷是甚么都不怕的,快带咱们见你娘的老祖去吧!”

  楚剑雄听了纪广杰这番辱骂,本来是要抡剑扑上去砍纪广杰的,但他又怕那旁边怒目瞪眼的哑侠。所以他还是强忍著心中的怒火,向纪广杰等人点点头说:“好吧!我领你们去见老祖师去,可是你们得要规矩一点!”说著,楚剑雄又回转身去,吩咐手下的道士,到展旗峰去通告。

  当下,楚剑雄便就领著纪广杰等三人往展旗峰走去。

  走了半天,就来到展旗峰上,此时只见峰上的道观前,站著许多名穿著整齐短道衣裤的道士,各提著宝剑规规矩短的排列著。当他们来到观前的广地上,便见观里走出来一个童颜鹤发的老道士,两旁的道士立即让到一旁,哑侠知道这老道士一定就是本山之主了。

  那老道士身材并不高大,白胡子却有二尺多长,一头的白发,两道银白的长眉底下,一对炯炯有光的眼睛,穿著一件蓝布道袍,相貌非常之古怪。走起路来虽然是那么老态龙钟,但哑侠著在眼内便不敢轻敌,就赶紧迎了上去。

  郁玄清来到三人面前,微微地向他们打稽首,问说:“三位施主到敝山来有何指教?”

  此时哑侠手提著宝剑,乱指乱划的,并口里“啊啊”乱叫。

  李凤杰看了,便赶紧迎上郁玄清去,说:“这位就是江小鹤的师兄,他是到宝山来寻江小鹤来。”

  郁玄清一听,亦不禁吃了一惊,但随就说:“江小鹤昨天曾在本山大闹,他说我这山有匪人,现在我正要追查这件事情,三天之内,我定能查出真情来。如果事情属实,我当要照规矩去惩办那暴徒,倘若查出没有此事,郁玄清可不让你们这些人在武当山上提剑称英雄!”

  纪广杰听了,瞪著眼睛骂道:“狗老道!你还在瞎说甚么,倘若你们自认是光明磊落的话,便让咱们搜查搜查!咱们定不伤你毫发,如若不然,我纪大爷手中的宝剑,决不能放过你们。苦等三天之后,你早已在阎王殿里去了!”

  郁玄清一听这话,气得银鬓乱飞,愤愤地说:“你们要搜山倒不成问题,不过只要能斗得过我手中的宝剑,那我就让你们去搜!决不阻拦。”说著,便怒冲冲地从身后的道士手中接过了宝剑。

  纪广杰一发怒就要抡剑扑上前去杀那老道士,但哑侠已然手提著宝剑,迎了出去。

  于是一个顶顶有名的内家始祖张三丰的门人,一个是盖世奇侠九华山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便交起手来。他们虽各提著宝剑摆著架势,但两口宝剑却没有交碰过,并且两口剑都舞得很慢。但他们一招一式,一动一作,都有毒辣的招数,两人在场子里绕了几个圈子,还分不出胜负来。

  这里纪广杰可耐不住性子了,便要提剑上前去厮杀,李凤杰赶紧上前把他拦住。

  正在此时便看见峰上道士们一阵骚动,有些道士提著宝剑往峰下走去,原来下面正走来两人,一前一后的。当两人走到临近时,前面的一个是道士的装扮,而后面的却赫然是江小鹤。

  李凤杰一看,便高兴得高呼说:“江盟兄!快些上来!”

  于是江小鹤便赶紧来到峰上,这时哑侠与郁玄清这二人真是势均力敌,所以江小鹤一上来与李凤杰握住手,他也顾不得寒喧,就先直著眼去看。

  此时旁边却有一种厮熟的声问说:“姓江的!我妻子有了下落没有?”

  江小鹤扭头一看,原是纪广杰,江小鹤就拱拱手,说:“少时再说,你放心就是!”他又直著眼去看,就见那两人的身子步数都相距得很远,两口剑从无交磕之时。

  但江小鹤就觉得他们剑法全部用得狠毒极了。郁玄清用了几次“纵步伏地回马剑”,身躯往左,两脚前跃,将剑向左上方反挑,其势极为敏快。但哑侠立即用“连环回马剑”,将对方的剑挡住,转势又双足腾跃,宝剑翻身反砍,郁玄清也抽剑反挑。二人的宝剑疾飞,身如飞鸟,其变化神速莫测。

  旁边看剑的人,除了江小鹤,其余的眼睛全都顾不过来。但江小鹤此时争斗之心也稍减,他觉得老道士都玄清的剑法更比自己高出一筹,而哑巴师兄的剑法自己更是比不了。

  旁边的纪广杰又来推他,说:“看他们比剑作甚?走!你快帮助我找我的妻子去!阿鸾是在秦岭被你给救去了的,现在你不能不管!”

  他用力把江小鹤一拉,江小鹤却摆手说:“别忙!阿鸾一定有下落!”

  纪广杰给了他一拳,忿忿地说:“有下落,你就快告诉我,我自己会去找。找著她我要问她,她是嫁你还是嫁我?果然若她愿嫁你,我纪广杰就把她双手奉送,我龙门侠的嫡孙不会就再找不出来女人!”

  江小鹤尚未答话,就听旁边有许多人都惊叫了一声,只见那当中的比剑者,已分决出来胜负。

  郁玄清已被几个徒弟搀扶住了,左肩上流出来鲜血,染红了他霜似的白胡。哑侠却抽剑微笑著,振动了两臂,飞似地跑过来见他的师弟。

  此时马玄涛过来向李凤杰说:“既然方才已经言明,只要我们老祖师战败,由著你们去搜山,现在就随你们去搜啰,我们决不能再拦阻了!”

  李凤杰就转著向江小鹤询问意见,江小鹤说:“道澄已被我杀死在山后,她曾说阿鸾已为我哑师兄所救。”李凤杰说:“怎么才能向他问明白了呢?”

  江小鹤刚要去作手势,哑侠早又吹喇叭又敲鼓,并且扭扭怩怩的学妇人,然后他向西一指,拉著他的师弟就走。

  江小鹤却摆摆手,又向那马玄涛说:“我的妻子已有了下落。”

  旁边纪广杰却气惯地看他。

  江小鹤又说:“你们可往山后人家里去看看道澄的尸身!可以问问吕崇岩,你们山上若再容留吕崇岩那样的人,早晚一定还有人前来搅闹!”

  马玄涛说:“吕崇岩为本山惹事,老祖师一定要惩办他!”

  江小鹤冷笑道:“好了,那只看你们的天地良心。再会!再会!”

  哑侠拉著他向山下急走,纪广杰、李凤杰在后紧紧跟随,哑侠太急,走得太快,三个人全都跟不上他,纪广杰气得大骂哑侠。

  穿山越岭,走了多时,方才到了山下,就把先前在那棵树上栓著的三匹马解了下来。

  哑侠先把江小鹤推到纪广杰的那匹马上,然后他也跳上马去就要走。

  纪广杰却追奔过去,揪住了江小鹤,说:“姓江的!话好说,事情好办,阿鸾我不要了都成,可是咱们也得先讲明了,你们再走!”

  江小鹤急向哑侠摆手,就下了马,喘息著,又叹了一口气。

  李凤杰却牵著白马过去,说:“我与纪兄在竹溪县相遇,我们二人已化敌为友。他也向我说过,鲍阿鸾虽与他拜过堂,但未成亲,所以我劝他,如果那女子意属江兄,纪兄最好让步!”

  纪广杰说:“让不让步那也没甚么,可是,我却要见见阿鸾把话都说明白!”

  江小鹤说:“那么请借凤杰的马匹一用,一同随著我师兄走去!”

  李凤杰便将马匹交给纪广杰并且向江小鹤说:“江盟兄,自春间我们在嵩山下别后,我就成了亲,如今拙荆和胡二怔的老太太全住在登封县城里。此次我是带著胡二怔走长安,穿秦岭,过汉中,一来是寻访盟兄的踪迹,二来也要在各处游览游览。现在你们三位往见鲍姑娘去吧,我要到竹溪县会著胡二怔,一同回登封县去了。江盟兄,望你此去,遇事须要慷慨,不可意气用事,也不可悲伤过度,纪兄更须以江湖道义为重!”

  江小鹤叹了口气,拱手又说:“兄弟放心!我江小鹤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不能作出无耻之事。阿鸾对我虽好,但却没有一点暧昧。她跟纪兄拜过堂,她至今还是纪兄的妻子,除非是纪兄把她休了!”说到这里,话虽激昂,但他心中却觉得难过。

  哑侠又在那边振著双臂,“啊!啊!”的直催他。

  李凤杰也抱拳说:“二位兄台请吧!将来得便请到登封县弟处,再为聚首长谈!”

  当下江小鹤和纽广杰也全都上了马,向李凤杰一齐抱拳。

  哑侠已在前催马跑了,江小鹤、纪广杰二人只得催马紧追,于是三匹马烟尘滚滚,转过了武当山直往西去。

  哑侠骑马带著他们走,连一口气也不停,并且依著哑侠的意思,他还要把纪广杰打回去。他的意思是:“你跟著干甚么?你也要看著我师弟的媳妇去吗?”

  纪广杰气忿忿地,时时要抽出来宝剑,江小鹤却从中劝阻,他说:“纪兄!你暂时忍耐些,等到见了阿鸾之面再说。我江小鹤一定能对得起阿鸾!”

  纪广杰紧紧皱眉,烦恼极了,他说:“阿鸾嫁我不嫁我倒不成问题,我只是要找鲍昆仑问问,他既然知道他的孙女儿小时便和你厮混,可为甚么不早对我说明?为甚么又用美人计,诓了我这些日,替他们走了许多路,冒了多大险,负了几处伤,得罪了朋友。我纪广杰被人随意愚弄,不是成了个痴子了吗?”又说:“姓江的,把我的老婆给你也行,我只要问她一句话,就是在胡立的山寨中她曾说过,她要到阴间与我作夫妻去。我要问问她,现在两人都没死,夫妻还算不算了?如果她是个忘情背义的女人,那我纪广杰抖手就走,算是我瞎眼,算是我傻瓜,算我给祖宗龙门侠泄了气!”

  江小鹤也紧紧皱著眉,无话可说,觉得事情走到了这一步,著实难办。既不能割断女儿私情,又怎肯违背了江湖义气?一路思索办法,心中非常急躁。

  前面的哑侠更是不耐烦,向后面“啊啊”催著江小鹤快走,并摇著马鞭驱逐纪广杰。瞪著眼,蛮不讲理地,仿佛是说:“滚蛋!追随我们作甚?我师弟的媳妇与你何干?”

  有几次纪广杰都要跟哑侠拼起来,幸是江小鹤从中给解开了。

  在路上连行二日多,这天便来到城口颜道台的庄中,哑侠是高兴极了,拉著江小鹤下了马,又摸摸江小鹤的脑袋。

  纪广杰也下了马,哑侠又要过去用脚去踹。纪广杰刷地就抽出来宝剑,怒目说:“哑小子!你欺我太甚!”在地下画了个十字,吐了口沫,用脚狠狠地顿了顿。

  这是辱骂哑人的表示。

  哑侠立时大怒,瞪著眼,也要去抽宝剑,过去斗纪广杰。

  江小鹤赶紧揪住了哑侠的胳臂,急得连连摆手,并口里说:“住手!你们还闹则甚!”

  哑侠还直眉瞪眼地大声嚷嚷。

  这时庄里就出来几个人,有人喊说:“哑巴你回来啦,你快去瞧瞧吧,你一瞧就明白了,我们老员外正盼你来啦!”又有人向他作手势,扭了一扭,又翻翻白眼。

  哑侠看见了,立时他就怔了,“啊”地惊叫了一声,往庄里就奔。

  江小鹤随之进去,纪广杰也气忿忿地提了宝剑往庄中走去。

  这时颜老员外就手扶著拐杖,面带愁容,向江小鹤、纪广杰二人问道:“哪位是这位哑侠客的兄弟?”

  江小鹤拱手说:“我就是他的师弟江小鹤。”

  颜老员外又问说:“那位鲍姑娘是令正吗?”

  江小鹤不明白“令正”二字是个甚么称呼,只说:“鲍姑娘是我的同乡,她现今是在颜员外这里养伤吗?”

  老员外叹口气说:“那位姑娘的伤势太重了,在哑侠走后的第二天晚间,那位姑娘就因伤而死!”

  江小鹤一听,狠狠地把脚一顿,泪如雨下。

  身边的纪广杰也面容凄惨,咬了咬牙,问道:“老员外,那姑娘死后的尸身掩埋了没有?”

  老员外说:“没有掩埋,已备棺殓好,三位可以去看看。”

  纪广杰就长叹了一口气,点头说:“好,看看去!”

  当下老员外同著几个仆人在前,江小鹤、纪广杰在后,全都低著头,皱著眉,沉闷不语,慢慢行走。

  哑侠也在旁边发著怔,他虽听不懂,但看见他们的表情便明白了。

  原来常出哑侠离开了阿鸾,去武当山找江小鹤时,这里颜老员外便亲自来到阿鸾的房屋里来,却见阿鸾脸色煞白,双眉皱著,不住地呻吟。

  颜老员外很慈祥的走到阿鸾的榻前,说:“姑娘!你怎么了?”

  阿鸾微睁著眼睛,看见那个须发如霜,手持拐杖慈祥的老头子,真有点像她那个被逼流离的老祖父,心里不禁一阵的难过。半天才低微呻吟著,说:“谢谢你!”

  颜老员外说:“我看你的伤势可不算轻,你怎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阿鸾没有告诉他甚么,只是说:“我是被个女强盗所伤的,后幸遇著了哑侠,才算把我救活了!”

  颜老员外不禁叹了一声说:“这强盗可太狠心了,这样吧,待我找个大夫来给你医治,相信一定没有关系的!”说著,颜老员外便吩咐仆人去找个专治刀伤的大夫来,替阿鸾诊治。

  但是,因为阿鸾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且在云栖岭九仙观时又给道澄道姑狠命地捆绑,及多日来在道路上的颠簸磨擦,伤口已然比前时更是大了,而且流的血也太多了。加以日来的忧思积虑,肉体与精神是太过于疲劳了,故此虽然是敷上了刀剑药,不但伤痛不能够消减,并且还日趋沉重了起来。

  当夜,阿鸾的疼痛渐加剧烈了,并觉著身体发起了高热来,神志已经有点模糊了起来,仆妇送来的稀饭,她也不愿意吃了,只愿意自己一个人比较静一点的躺著。于是,她又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

  她想到了十年前住镇巴她与江小鹤那份无邪的情感,及在云栖岭九仙观病榻前,江小鹤要星夜赶到瘟神镇上去雇车迎接她的那真挚的情形。她便忘去了胸前的疼痛,恨不得哑侠能立刻找来了江小鹤,与他一诉十年来相思之苦,并且要在伤好之后,便和江小鹤双双的远离这里,结婚去。

  可是她又觉得这还是不行,因为自己虽然与纪广杰并没有感情,但是却曾向他双双地拜过堂。在名义上,纪广杰不仅还是我的丈夫,而且他对我们昆仑派确是情至义尽。那么难道我就能够忍心地背了纪广杰去嫁江小鹤了吗?

  她知道如果她嫁了江小鹤,不但老祖父和父亲不谅许,而且江湖上还会耻笑他们昆仑派,耻笑江小鹤!于是她的心中不禁又难过了起来。她越是难过,越想不出一个善法来,她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便只有痛哭了起来。

  但当她抽搐的时候,那伤口便如刀割的一般疼痛起来,阿鸾便咬著牙强忍著痛。她想设法将一切的愁思驱开,安静地去歇息,但是始终是没有办法。

  这样阿鸾便在痛苦、呻吟、愁惨的折磨当中,度过了此夜。

  到了次晨,当颜老员外来到阿鸾的房里来,阿鸾已经昏昏迷迷的,不省人事了,连呻吟的声音也微弱了起来。

  颜老员外看见阿鸾那愁痛可怜的脸容,不禁也淌下了老泪来,走到阿鸾的榻前,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可是,这时的鲍阿鸾却连眼睛也像没有力去睁开了,只听见微弱的呻吟声,及低低地唤著:“小鹤!……小鹤!”这样过了半天,便连那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颜老员外知道阿鸾已然玉陨冰消,魂归天国了,便不禁顿足长叹,对著阿鸾的尸身呆呆的站了半天,也想不出主意来。

  后来他想:现在既然落到这种田地,也是没有办法的了,只有将阿鸾殓好,待哑侠和她的丈夫到来时,再行打算罢了!

  于是便吩咐仆人去备棺材,把阿鸾身上的衣服也换好殓妥,灵柩就停放在一座土房里,没敢下葬。

  现在,哑侠和江小鹤都回来了,老员外便带他们到了院墙的东边去,这里有两间土房。只见屋中摆设著一张祭桌,上面有香炉烛台,还供著两碗冷菜,桌子后面便平放著一口棺材。

  老员外令仆人把棺材盖打开,只见阿鸾的尸身趴在棺里,已换上了一身红缎绣花的新衣裙,连鞋全是新的,头也梳得很整齐,眼睛微张,眼珠却凝滞住了,眉毛微蹙著,含著一种愁态,嘴也微微闭著,牙齿却咬得甚紧。她的模样,还存著小时那美丽的轮廓。

  江小鹤不禁心痛如绞,两腿酸痛,再也站立不住,他就咕咚一声跪在棺前,呜呜抽搐著痛哭。

  旁边的几个仆人都低下愁惨的脸;哑侠呆呆的眼睛也不住往下滚著泪。

  颜老员外也拿袖子擦他霜似地白眉毛之下的眼睛,并摇头叹息说:“这位姑娘真可怜!身上的刀伤三四处,胸前那处伤最重。死的那晚,呻吟越来越微,她还微弱地叫著小鹤的名宇!”

  江小鹤一听了这话,便不禁大声号哭起来。

  这半天,纪广杰的面色虽极难看,可是,他却没有落泪,只紧紧握著拳,忿忿睁著目,看著别人悲哀,哭泣。

  良久,忽然他就大哭了一声,说:“姓江的,你这大英雄哭甚么?我纪广杰至今总算佩服你了,你确不枉是那甚么九华山的老先生授出来的高徒。竟能把昆仑派打得星散,连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也被你给逼凌至死,才算江志升有个好儿子,真能替他报仇。把仇报得真干净!真可称得上痛快淋漓!……好!哈!哈!哈!”

  江小鹤霍地站起身来,回身向纪广杰严辞质问,说:“纪兄!事到如今,你还忍心去讥笑我吗?”

  纪广杰依然仰著脸大笑著,说:“我讥笑你作甚么!我只是佩服你就是了!阿鸾死前,对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可见她与纪广杰已毫无思义了。那么,她的丧事你就给办理吧!她在生前,我是像个戏子一般,跟她作了些日名义上的夫妻。如今,该轮到你姓江的作鲍家的鬼女婿了!再会!”

  纪广杰狠狠地说完了这几句话,拱一拱手,就头也不回,扬长地走去了。

  这里,江小鹤拭了拭眼泪,便向他那个哑巴师兄作手势,并在手心上画出了路线,叫他往镇巴去把昆仑派的人找来一两个。当时哑侠就也赶紧走了。

  这时,那口棺材还没有盖好,江小鹤还紧紧皱著眉,呆呆看著阿鸾的尸身。

  半天,颜老员外才命人将棺材盖好,并请江小鹤到庄内客厅去歇息。

  颜老员外问到阿鸾因何负伤,及江小鹤与死者的关系,江小鹤就叹息、落泪,把自从他父亲遭昆仑派所杀,自己幼年时曾与阿鸾相慕,以及后来的种种事情,全都详细说了一遍。

  颜老员外听了,既惊诧,且叹息,末了就说:“你们这是一场孽缘,是三生造定,合当如此。但江湖侠义,舍己救人却是对的。似这样仇仇无已,是永没个休止的。江君年少有为,也不必过于哀悼,此后只要致力事业,方不枉男儿此生!”

  江小鹤叹息著,在此住了两日,哑侠就将鲁志中找来了。

  江小鹤一见了鲁志中,自觉非常无颜,便深深打了一个躬,叫声:“鲁伯父!”

  鲁志中也愁容满面,把阿鸾的死因又向江小鹤询问了一番,然后便叹息著说:“这些事谁也不懂,只能怪两个人,一个就是鲍老师父,一个就是十年前死的那个你的爹江志升!”

  江小鹤低著头叹气。

  鲁志中擦著眼泪,就叫他带来的几个人去钉棺材,又雇来了专运灵柩的脚夫,用两头骡子,中间绑著两根木杠,就将阿鸾的灵柩在木杠上放好。

  鲁志中便向颜老员外道了谢,并向江小鹤嘱咐说:“你应当去作你的正事,也不必为此事悲伤了!”

  鲁志中带著人跟随运灵柩的骡子走去。

  这里哑侠就打了江小鹤一个耳光,打得江小鹤莫名其妙。他又向东高高的一指,摸摸胡子,再狠狠地一顿脚,然后揪著江小鹤就走。

  江小鹤用力站立了脚步,作出手势,那意思是告诉哑侠说:“你先回九华山上,我再回镇已去一趟,然后我也即回九华山去见师父,点穴法我是决不会再滥用了!”

  哑侠点点头,又作出吹喇叭打鼓之状,再摆摆手,表示是:“媳妇死了不要紧,别发愁!”

  江小鹤眼见他的师兄骑马往东,回九华山去了,他就进到庄内去向颜老员外道谢,然后亦即上马,向西走去。

  走不到三十里这,随赶上了阿鸾的灵柩,他在马上,又不禁泪落纷纷。他却无颜向前与阿鸾的灵柩同走,只在后面,暗暗地跟随。又因为前面的骡子太慢,所以走了三天才回到镇巴,灵柩已在前走进鲍家村去了。

  江小鹤却无颜走进村去。他勒住马,就在村南道旁发呆,皱著眉,翘首望著天空,见天上的白云像结著无数的愁魂。再低头看,见遍地都是秋草。远处的山被秋叶染得都成了红色,小溪里流著缓缓的水。

  板桥上有几个女孩子跑过来,向他指著说:“骑马的,早先鲍家的那姑娘也会骑马。”

  江小鹤赶忙催马走了几步,避开了那几个惹人伤心的女孩子。可是不料眼前又看见了一株柳树,树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见当初用刀砍树的那人,不但心中是恨,其中还压著一些热烈的爱惰。现在这株树垂著几条数得出来的枝叶,颓然地,像一个人低著头痛哭了。

  江小鹤头一阵晕,几乎摔下马来,赶紧定了定神,慢慢策马绕过了鲍家村,连头都不忍回。一直进了镇巴城,到城内也不去见他姨夫马志贤,只找了一家店房,进去便睡觉。一连躺了两日,他就像得了大病似的,甚么东西也没吃。

  到了第三日,他心中的悲伤才渐渐减轻,但用过了饭之后,仍觉得周身无力。他勉强打起精神,到马家铁铺去见马志贤。

  马志贤一见著他,就说:“你回来啦?咳!你跟阿鸾早先既是很和睦,为甚么你们都不早说呢?现在你看,都弄得人死家破,究竟甚么叫冤仇?甚么又叫恩爱?干脆都是咱们江湖人混蛋,不明事体,自己把自己的事情都弄糟了!”

  江小鹤愁眉不展地连连摆手,说:“姨丈不要提了!无论甚么都是命定。现在我只要再见我母亲一面,我就走了!”

  马志贤惊讶著说:“你不知道吗?”又似乎想起来,说:“对了,咱们自那次分手之后,就再没有见面,你母亲死了一个月了。因为她本来是痨病,董大的生意不好,天天跟她吵闹,骂她是晚嫁的,是妨汉子的老婆。她连气加想你,又不得休养,就死了。给董大抛下了两个孩子,也都是痨病鬼!”

  江小鹤听了就又挥了几点眼泪,随向马志贤询明了他母亲坟墓的所在,先回到店房中,又悲痛了一日。到次日,他就决定离开镇巴这伤心之地,拿出银钱来,命店家到外面买来许多金银纸及烧纸,将马匹备好,那些东西全挂在马上。

  他付清店账,就出了县城,挥鞭催马先进了北山,就在山中烧化了一些纸钱,暗中祝道:“爹!儿子已将你的杀身大仇报了,也就只能如此。龙志起拿刀子刃了你,我已杀死他了。别的我不能作了!我给你报了仇,可是我已作出许多忍心之事,此生我的志气也都销了!你瞑目吧!”

  然后又拨马出山,找到他母亲的坟地前,也烧了些纸,又私祝道:“母亲,你放心!你死了比活著还好。我现在已能自立了,大仇都报,就是在山西学生意的我那弟弟,我还没看见他。他比我好,他能安分学商,我却不能,我此生永远遁迹深山,连江湖也不愿走了!”

  最后,他又骑马往南,重来到那株枯柳之下,下了马,把剩下的烧纸全都堆在柳树下,取火点著,火光熊熊地一起,纸灰都似蝴蝶一般飘飘地飞起来。

  他不禁悲哽著,说:“阿鸾贤妹!你葬埋的地方必定离此不远,你的阴魂也许就在我的身旁,可是我们说甚么呢?……我要走了,以后每隔三年我必要来此给你烧些纸,你瞑目吧!江鲍两家的仇恨完了,你的身体和我的心都伤心而死了!……我走了!再会!”

  天际的愁云压得很低,凉雨将堕,四面秋色无边,风紧凄凉,在村外玩耍的男女孩子部往家中走,嚷嚷著说:“要下雨啦!”

  江小鹤抽出剑来,砍下一块树皮带在身边,然后即上马挥鞭,迤逦著向北。才离开镇巴不远,雨就落了下来,他冒著雨,洒著泪,且行且宿,踏过了秦岭,又来到长安。

  他也不愿进城,只在南关里一家小饭馆用了午饭,打算再住东去。但牵马未走出南关,忽见迎面有人叫道:“江小鹤。”

  江小鹤吃了一惊,定睛去看,原来是昆仑派的刘志远,只见他穿著一身白布孝来。

  江小鹤就拱了拱手,刘志远却说:“江小鹤你是才从镇巴来吗?你看鲍家的结局多么惨!阿鸾的事情我已得了信。现在,我师父又死了,棺材停在城内卧龙寺,昨天开的吊,过两天又是一口棺材运回镇巴!”

  江小鹤一怔,说:“你师父之死却不干我事,在云栖岭我放他走了。”

  刘志远说:“不干你事,鲍家落得这样,全都是我师父自作自受!他对待别的徒弟太狠,对龙家兄弟护庇太深!早先你在鲍家的时候,我师父若是个明白的人,早就该当拦阻他那二儿子,别叫他欺负你,更应当把阿鸾许配你,一作了亲,冤仇自然解开了。可是他不,偏偏要跟你为敌,还弄出个纪广杰来!”

  提到了纪广杰,刘志远就不由得大骂,说:“那是个甚么东西?他叫我们跟随他出潼关去迎敌你,满墙壁的那么去写捉拿江小鹤,可是你把那五个字写在他身上,他竟不觉得。

  后来在武当山他跟你见面,他竟认不出,遭了你一场戏弄,他反恨上了我们。在谷城县,正阳县的官人追上了我们,他竟撇下了我们,他跑了。我跟蒋志耀,我们两人被锁到正阳县替他打了两三个月的窃盗官司。

  幸亏那古家庄的护院汝州侠杨公久,为人慷慨仗义,他替我们雪了冤,才被释出监狱。我同将志耀商量著,不愿再回来缠在你们这些事里来惹麻烦。

  蒋志耀他会制膏药,我们两人沿路打拳卖膏药。来到了河南卢氏县,积了几个钱,我们就合伙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膏药铺,这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

  忽然我那师父鲍昆仑也到卢氏县,他全身是伤,刀跟马匹全都没有了。他说有一个女人在后追著他,要叫他给一个小孩抵命。

  那时,若不是遇见了我们,他老人家也就连伤带饿的死在街头。我跟蒋志耀把他请到铺子里,拿膏药给他治伤,可是他老人家就疯了痴了,连饭也不吃,只是哭。

  有一天,我跟蒋志耀忙著照应买卖,没有顾到,他老人家就在柜房的房梁上了吊,我们解下来时,他老人家已经断气了!”

  刘志远说著,不禁摇头叹息。

  原来那天鲍振飞在云栖岭遇著了江小鹤,他使赶紧逃回九仙观中。后来,他的孙女阿鸾开门迎上江小鹤去,鲍振飞便赶紧拿了昆仑刀,跑到观门外去,要和孙女跟江小鹤去拼命。

  不料走到门外一看,原来他的孙女阿鸾与江小鹤是早已有了私情,心中不觉勃然大怒。鲍振飞真想不到数年来孝顺他的孙女,此时竟然会抱在仇人的怀里。他气得银鬓乱飞,一时竟蓦起杀机,正想趁此机会,把江小鹤和自己那叛逆的孙女阿鸾都结果了。

  可是,此时阿鸾已然满身鲜血,悲声饮泣的态度,实觉楚楚可怜,而且,江小鹤也泪流满脸。他那英俊的身材、相貌,确实与自己的孙女匹配,并且他长得真像十年前自己杀死的江志升。他又觉得当年作事,确实干得太狠,故此鲍振飞刚才要动的杀机,马上便消失了!便不禁咬了咬牙,顿足长叹了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本来,鲍老拳师是想著要找纪广杰去,把现在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既然阿鸾与纪广杰是毫无感情,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便不如干脆地退了婚吧!以前就算是我鲍振飞一时糊涂,连自己的孙女已与江小鹤有了私情还不知道。就算把事情弄错了,但是这却是不得已的事!

  鲍老拳师想著,便迈开大步,忿忿地往山下走去。可是走了一程,又觉著有点不妥,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还好意思去见纪广杰了吗?

  鲍老拳师又长长叹了一声,忿忿地想著:我鲍昆仑这一辈子可就要完了,这或许就是在我走江湖时惹来的孽果,至有今日凄惨的报应。此后,一切的事情我也不再管了,连江湖也不愿走了。

  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要办:就是回到镇巴县鲍家村里去看看他残废了的二子鲍志霖,因为鲍老拳师知道江小鹤一定曾经到过镇巴县找他去,而他那个残废了的儿子鲍志霖,却与江小鹤素有旧仇。自己虽然躲开了,但鲍志霖却依然在鲍家村里。江小鹤一找不著自己,当然不会放过鲍志霖的。虽然有张志才保护著,但连自己也敌不过江小鹤了,那么一个是自己的徒弟,一个是已残废了的儿子,更哪里能够敌得住江小鹤呢!

  鲍老拳师想著,心中不禁又一阵的难过,就迈开了大步,急急往镇巴县那边走去。他又恐怕江小鹤追赶下山来,所以他不敢停留脚步,只顺山路急急地走,不知又走了多少路,觉得江小鹤并未在后面追来,心里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走了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此时鲍老拳师一路走著,一路胡思乱想。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山弯,忽然看见一条十分粗大的铁棒放在山路旁边,那条铁棒,大约也有几百斤重,在铁棒距离这点地方,竟然有具尸体,那死尸的面目,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了,死尸身上却穿著一套和尚袍,鲜血已沾满了衣服。留心看时,原来却是曾经救过自己的僧人铁杖禅师。

  鲍振飞一见这种情形,知道昨晚铁杖僧一定和江小鹤交过手,败在江小鹤手下了,心中不觉一阵难过。暗想铁杖禅师若不是为了救我,不会与江小鹤交起手来,若不是和江小鹤交手,便不会这样惨死!心内一阵阵难过。但是,又恐怕江小鹤追赶自己来了,所以不敢在此流连。

  略一辨别方向,便向山下走来。走了大半天,那时天色已晚,四下晚霞遍照,才走进了一座市镇,原来这座市镇,就叫“瘟神镇”。

  那时鲍振飞也觉饥饿了,便找了一家客店,叫来了饭菜,草草地吃过了,他使躲在房中不敢往外走。他因为怕江小鹤找他来,到了房中,他就躺在床上,但是无法入睡,不觉间又想起来自己的遭遇,及江小鹤现在对自己的苦逼,他便非常烦恼,心里难过极了。

  后来,他又想起了在镇巴县城残废了的儿子鲍志霖,因为不知江小鹤有没有到过镇已去杀害他的儿子?想到这里,心里便又著急起来,认为非要回镇巴县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不可。但现在时间已然不早,要急也急不来,同时,自己身体著实很疲倦,要赶路也无力了,不禁又长叹一声,睡去了。

  次日,一清早鲍振飞便起床,匆匆洗过了脸,拿了昆仑刀就赶程回镇巴县去,心情万分地焦急,脚程便越来越快了,到中午时分,已然来到镇巴县城。

  当他看见这个离别了多日的地方,想起当年自己是何等豪气道人,独霸一方的英雄豪杰,但是现在,却是一个被人逼得无路可走,颠沛流离,落难潦倒的老头子了,实是今非昔比。

  鲍振飞不觉又惭见故人,随又咬了咬牙,长叹了一声,便顺著大路一直往城里去走。

  可是他却不敢昂然的走著,他怕人认识他是鲍振飞,怕人看见他这样狼狙的情形。

  鲍振飞走到了马家铁铺的门前,看见这间铁铺已不成样子了,心中不觉又一阵难过,只见在角落里坐著个小学徒,在那里无精打采呆呆的坐著。鲍振飞便走上前去问道:“马掌柜在吗?你快给我将他找来!”

  那个瘦小的学徒看见鲍老拳师这么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颜容憔悴地走了进来,一时也呆住了。及后经鲍老拳师这样一问,才懒洋洋地说:“马掌柜不在家,你是谁?找咱们的掌柜干甚么?”

  鲍老拳师本来想道出姓名来,及后他想:这个样子可怎成啦,还是不说好了。于是他又问,说:“马掌柜上哪儿去啦?”

  那个小学徒说:“他到巩家庄巩举人的家里作护院去了!”

  鲍老拳师听见这个小学徒说出了马志贤的近况,知道马志贤现在总算是找著了营生,心中便觉得稍慰。可是内心又有点自疚,怎么自己以前不早替他谋份职业?现在也不至于令他这样困难。

  想到这里,鲍老拳师又长叹了一声,觉得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便掉头转身离开这铁铺往外走去了。

  一路走著,又走到了鲍家村。此时鲍老拳师心里万分焦急,总是有点凄然,记挂著家中的儿子鲍志霖,不知道现在又怎样了。

  不觉间就走进了鲍家村,村中住户多半墙颓屋倒,显出穷困难于修葺的样子。

  鲍老拳师见了这样情景,不觉又黯然神伤。走到自己的门首,看见景物亦略略与前不同,门前那块练武的扬子,因多日未经收拾,雨水已经冲塌了三合土,露出坎坷不平的样子,双门是关闭著。

  鲍老拳师到了此时,心中已悲痛万端,连打门的勇气也没有了。

  过了半天,咬紧著牙,终于用拳头捶了几下,半天,里面才有男子问道:“是谁?”

  鲍老拳师回答道:“是我!”

  里面又问道:“你是谁?姓甚么?”

  鲍老拳师答道:“我是鲍振飞!”

  里面的人一听见是鲍老拳师,好像万分诧异似的,大声叫道:“啊!原来是师父啦!”

  只见大门立时打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青年,黄脸膛,身穿白布裤褂,手里拿著一口昆仑刀。一见了鲍老拳师就恭敬地向鲍老拳师行礼,口里却说:“师父。你老人家可好吗?怎么又回到这里来啦,可曾遇见江小鹤吗?江小鹤曾到这儿来搅闹过。”

  鲍老拳师吓了一跳,忙问道:“志才!怎么江小鹤来过这里?”

  原来出来的那个人就是鲍老拳师门下第十八门徒张志才。前次他和江小鹤交手,给江小鹤刺伤了大腿,现在已然痊愈了。

  张志才将鲍老拳师迎进入里面,他就向里面叫道:“鲍老师父回来了!鲍老师父回来了!”

  立时里院走出来几位妇人,一齐都向鲍老拳师行礼。鲍老拳师见各人无恙,内心稍告安慰。鲍老拳师一一向他们还礼后,就走入里面,即忙问道:“鲍志霖现在怎样啦?”

  那时睡在床上的鲍志霖,早已听见鲍老拳师的声音,见他父亲走进来,忙即下床跪拜。可是,鲍老拳师已走近床前来,看见骆驼似的儿子还活著,心里也觉安慰点。

  鲍志霖此时即向鲍老拳师问道:“爹爹!你怎会回来了,是否已经将江小鹤杀死了?江小鹤他曾经来过这里,可把我吓坏了。”

  于是鲍志霖就将江小鹤上次来找他的情形,从头再说了一次。并且说出张志才怎样拼命护院,却被江小鹤砍倒,后来马志贤又赶来劝解,但江小鹤仍向里院闯。

  说到江小鹤走进来,将他由床下揪出之时,鲍志霖的面色变得苍白,毛骨悚然,真是谈虎色变。后来鲍志霖又说:“江小鹤发觉不见爹爹你,他非常愤恨,他立即面现怒容,拿著宝剑想要杀我,后来我向他认过错,更得马志贤讲情,他才放了我。爹爹,江小鹤的武艺十分厉害,你可曾遇上他吗?”

  鲍老拳师不禁长叹了一声,又说起自己离家之后,往汉中鲁志中处,接到江小鹤的传书,自己又如何利用纪广杰来捉江小鹤,自己避到朋友家里,及至后来又由朋友家里出来,走往川北,在川北又遇著龙志起。

  而龙志起却被人诬告作贼,自己为替徒弟龙志起伸冤,就和阆中侠的儿媳秦小仙结仇,误杀了秦小仙的弟弟秦小雄,因而引起和阆中狭的一场庄前大战。

  后得程八从中调解,将两家的事言和,在酒楼设宴。岂料那时江小鹤已听声赶来了,于是两人就在酒楼上动起武来,自己和江小鹤交战了一会,就败在江小鹤手中。一直被江小鹤和伍金彪押往镇巴来,在半路上又遇到了铁杖僧,将自己由江小鹤手中救出来,逃到云栖岭九仙观,见到阿鸾也在那里。

  后来江小鹤找著他们,阿鸾出门应战,自己才由江小鹤那里走回这儿来。

  这些事听得旁边的几个人不断地“呀呀”连声的叫,又惊奇,又紧张,又害怕。

  鲍老拳师说完了之后,忙又问道:“现在汉中与紫阳的情形怎样啦?”

  张志才答道:“汉中还好,江小鹤由这儿到过紫阳。因为他要去找龙志起,到了靖远镖局,只有贾志鸣和龙志腾在,龙志腾出来与江小鹤交手,几下就给江小鹤杀伤在地下。于是,贾志鸣就对江小鹤说杀死江小鹤父亲江志升的,不是别人,就是龙志起一人,要找就找龙志起好了。龙志起现在逃往川北去,因此江小鹤就往川北去找龙志起去了。”

  鲍老拳师这才知道江小鹤曾经去过紫阳。暗想:昆仑派现在可要完了,我闯了这一辈子江湖,如今弄到这般田地,相信昆仑派也无法再兴起了,越想越心痛,又暗自叹了一口气。

  在鲍家村鲍老拳师不敢多留一刻,他实在无面再见他的门徒,恐怕他的门徒知道他回了镇巴,都要找他来了。同时眼前的景物,实在使他伤心。

  次日清晨,四周静寂无声,当时天上尚未发出曙光,仍是灰暗一片,天空有几颗星星,缀著稀薄的行云,鲍老拳师就独自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鲍家村。稀微的星光照在鲍老拳师面上,那雪白的胡子,变成了灰色,两只无神的老眼,早已藏著满满的泪水。

  晨风夹著露水吹来,耳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杂著远处传来的三两声鸡啼,鲍老拳师怀著创痛的心情,由近而远地走了。

  从此,鲍老拳师就无目标地四处流浪,他不愿再回到镇已去,也不愿意到汉中去,因为在镇巴和汉中,都有他昆仑派的儿子徒弟,在川北却有个阆中狭的儿媳秦小仙。

  鲍老拳师不愿意再去见以前所熟悉的人,更怕遇见秦小仙。因为鲍老拳师知道,倘若遇到了秦小仙的话,她一定不会忘记了杀弟之仇,必要与他拼命的,所以,鲍老拳师便在长安一带流浪。

  从此,江湖上的人,就没有人知道鲍昆仑的踪迹了,一般认识他的人,就认为鲍老拳师是给江小鹤逼死于荒山中了。

  有一次,鲍老拳师觉得身上所带的盘川有限,怕在异乡沦为饿殍,所以他便来到一个市镇上,找著一块比较人多的地方,拉著扬子去卖武求钱。

  这时,一些过往的路人,因看见了这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这样大的年纪,还手里提著刀要拉扬子,所以都动了好奇之心,驻足围观起来。

  这时鲍老拳师就提著昆仑刀,在场子里走了一趟刀法。只见他手中的刀舞了起来,忽高忽低,忽起忽落,快得令人难办,那银鬓却随著刀势飞舞,两旁的观众,不禁高声的喝起彩来,说:“老头子!真好刀法!”

  鲍老拳师一听,不觉又恢复了他年轻时的雄心来,他暗暗地想:我鲍昆仑还不曾老,还不见得是不行了,只要手中还有一把昆仑刀,便甚么也不怕了。现在的江湖上,就只江小鹤一人能敌得过我鲍昆仑,别的都要败在我的刀下。

  鲍老拳师一面想著,倒兴奋得忘形。正当此时,忽然在人丛的背后,闯进了一头骡子来,骑在骡子上的,是个一手提著宝剑的妇人。

  鲍老拳师一见这妇人,就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正是川北阆中侠儿子的媳妇,那夜在仪陇县被自己杀死的那个小孩子的胞姊秦小仙。

  此时秦小仙已然下了骡子,来到鲍老拳师的跟前,手提宝剑,怒瞪著眼睛,将鲍老拳师拦住,并对鲍老拳师微微冷笑说:“鲍老头子!想不到在这里会上你,你快给我弟弟偿命来!”说著,挥动手中的宝剑,直向鲍老拳师刺来。

  鲍老拳师连忙闪开,并赶紧用昆仑刀去架著,面色也变得煞白了。

  鲍老拳师知道以前杀死秦小雄是太过份的,而且对于龙志起冒充江小鹤的事,他也已然明白过来,所以心中很难过。今天再遇见秦小仙,便知道秦小仙一定不肯放过他,鲍老拳师也不再说话,便把手上的昆仑刀施展开来。

  那时两旁围观的人,更加热闹了起来,他们都躲到一旁,远远地去看。这里,一老一妇便刀来剑往的拼起命来,一连战了二十个回合。

  鲍老拳师便因为久经忧思颠沛,而且年岁已高,精神气力便渐渐地低减了下来。但秦小仙此时,却越斗越勇,因为她深怀已久的杀弟之仇,一定要报。所以又打了十余回合,眼著鲍老拳师便要不支了,秦小仙趁鲍老拳师的刀法一乱,便趁虚一剑刺在老拳师的左臂上。

  但老拳师仍然咬牙忍著疼痛,还要拿昆仑刀跟秦小仙拼命去。秦小仙看见老拳师已被自己砍一剑,还要狠命的去砍老拳师,正当危急之时,忽然两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高声叫道:“官人来了!官人来了!”

  于是鲍老拳师和秦小仙就住了手,鲍老拳师就趁此机会,躲在人群中逃跑了。

  这里秦小仙也不敢再去追杀老拳师,赶紧骑上骡子,扬长而去了。

  从此鲍老拳师便负著伤,挨著饿,到处的颠沛流离了。老拳师经过这次的挫折,便渐渐觉著无生存的意味了。后来到了卢氏县,就见著蒋志耀及刘志远。

  鲍老拳师心灰意冷,觉得生存无味,那天便趁著刘志远和蒋志耀两人正在忙作生意的时候,悄悄地在梁上上了吊。

  讲到这时,刘志远就无限感慨的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用衣袖去拭那将要涧下来的泪。

  江小鹤听了,觉得鲍老拳师死得实在太惨了,心中十分的忏悔。刘志远又说:“我们把老人家盛殓好了,前天才送到长安来,昨日在卧龙寺开的吊。过两天葛志强把汉中的人找来,就把他老人家的灵柩送回原籍,然后我还是回到卢氏县去卖膏药,这碗江湖饭我灰心啦!饿死我也不再吃啦!小鹤兄弟,你现在是要往哪里去?阿鸾死了我可以给你提个媒,卢氏县有个财主的姑娘,正在招女婿,人物要雄壮,干练,我劝你也快改行吧!”

  江小鹤摇摇头,又拱拱手,说声:“再会!”他就上马挥鞭走了。

  一路愁眉不屈,风尘滚滚,先往漪氏县会见了胞弟江小鹭。

  江小鹭现在已长大了,与江小鹤相比并不两样,只是年纪小点而已。他现在已经对营商方面十分明了,彼此相见之下,大家都非常高兴,江小鹭时时问及往事。因为江志升被杀时,江小鹭还年幼,及至后来又给卖到漪氏县来,所以他想知道这些往事。

  但是江小鹤总不肯对他的胞弟说明此事,只是劝江小鹭用心做事,努力做人,这样就能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了。

  江小鹭倒也听话,此后江小鹤每到漪氏县去,总要流连几天。别过他的兄弟,然后改道南下,打算回到九华山去见他的师父。

  有一天,当江小鹤走到一条道路上,那里已然很近九华山了,他内心正在高兴著,但当他看见了道旁的柳树,便又勾起愁思来。

  眼前的柳树下,就像是有个美丽天真的女孩子,跺著脚嚷著说:“小鹤!小鹤!我的风筝挂在树上啦,我没法去摘,你上树去给我取下来吧。”

  忽然,又像听到了一阵悲泣的声音,那树下的女孩子已然长大了,云鬓蓬乱,满身鲜血,叫道:“小鹤!你抱著我吧!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江小鹤此时心痛如绞,便想赶紧驱马走上前去。但一瞥间,则连影子也不见了,只见眼前的弱柳,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像是在风前饮泣。

  江小鹤便不禁满脸愁惨,无限感慨地在马上长叹了一声。他有点悔过,恨自己当时作事太甚,至使阿鸾爱恨交逼,因伤而死在自己的宝剑之下。江小鹤又不觉淌下了泪来。

  正想从身内掏出那块在鲍家村前那柳树上砍下的树皮来,忽然,在树林前面的弯角之处,有一个道士装扮的人,怒冲冲的,向自己迎面而来。

  江小鹤正在感到诧异时,只见那个道士装扮的人,已然从行李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拦住了江小鹤的去路。

  江小鹤的马走到离此人有几尺远时,江小鹤就停住了。江小鹤在马上定睛细看,觉得这人很熟稔,像曾在甚么地方见过似的。

  正犹豫之间,那道士就微微冷笑说:“江小鹤,你还记得我吗?在武当山的那笔旧债,我们也要清算了,你杀死我的好友道澄道姑,使我受老祖师郁玄清的惩罚。今天非要杀你江小鹤不能消我的仇恨!”言毕,挥动手中宝剑狠狠地向江小鹤劈来。

  江小鹤跳下马来,抽出了在马上的宝剑来,一招一式地迎上去。两人就在这条道旁大战起来,各不相让。

  原来此非是别人,就是江小鹤在武当山时所遇见七大剑仙中的吕崇岩。

  吕崇岩痛恨江小鹤知道他与道澄道姑的关系,因此,在武当山时,他曾经花言巧语,假意说出道澄的地址,想把江小鹤骗到老远的地方去。岂料勾起江小鹤对他的疑心,后来又诱江小鹤往紫霄峰太玄观去,想藉老祖师郁玄清的武艺来杀江小鹤。可是,江小鹤在郁玄清面前说出了吕祟岩的秘密。

  当时吕崇岩就想杀死江小鹤,但有郁玄清阻住,无法杀他,后来哑侠与纪广杰、李凤杰三人赶到了武当山,与郁玄清约定比武,定明若果哑侠能胜郁玄清便可放江小鹤,并且任哑侠等人搜山。

  岂料江小鹤在那晚就逃脱出来,并无意间寻著道澄道姑,将道澄道姑杀死。郁玄清与哑侠比武又告失败,便答应重惩吕崇岩,怎料吕崇岩藉著老祖师郁玄清在山前跟哑侠交战时,就静悄悄地趁著没有人发觉,逃了出来。

  但是当时他只藏身在山石洞中,不敢往山下逃跑,因为吕祟岩怕遇见山中的道士,若果一被山中道士发觉,那时要走就不容易了。

  他经过了两夜才逃离武当山,一路南下,找江小鹤去。因为他知道江小鹤一定回九华山见他的师父老先生去的,若现在还不去杀他,待他回到九华山后,那就很难杀死他了。现在江小鹤的武艺已经这样厉害,若果他再多学一年半载自己就更难与他对敌。

  吕崇岩越想越心急,想起道澄,更觉得江小鹤之可恨,恨不能立时见著江小鹤,与江小鹤分出个雌雄,好替道澄报仇雪恨!

  一路上日行夜宿,时时向路人打听江小鹤的下落,但江小鹤的踪迹仍未有下落,吕崇岩心里万分焦急。其实这时江小鹤与纪广杰,正随著他的哑巴师兄前往城口县颜道合家里去见阿鸾。

  江小鹤就因阿鸾之死而阻迟了回九华山,而且江小鹤又要回镇巴儿他的母亲及拜祭他的亡文江志升,因此吕崇岩无法遇上他。

  吕崇岩一路往南走去,他的意思是想一路南下,往九华山去追江小鹤去,后来,知道江小鹤看了他的胞弟江小鹭,不久就要回九华山来了,于是他就兼程南下,不觉来到九华山附近。吕崇岩又不敢太近九华山,恐怕遇见哑侠及那位老先生,只得在附近的道旁埋伏著,希望遇上江小鹤。

  一天中午,吕崇岩正在山前慢行,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久就看见马上坐著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黑脸膛青年,定晴看时,不是别个,正是自己要寻的仇人江小鹤。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从身上抽出宝剑来,将江小鹤阻住,并向江小鹤狠狠地道刺几剑。

  江小鹤见他的剑法非常厉害,也不敢轻视,随将宝剑抽出来,迎将过去,并大声怒骂:“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当山的贼道吕崇岩,我早以为你给老祖师郁玄清杀了,怎么你又到这里来?想不到武当山的清规,给你这个所谓三清弟子破坏了,现在还敢在我面前逞凶,待我替三丰道爷管教管教你这野道!”

  江小鹤说完了之后,就将手中的宝剑的招数,尽量展开,而吕崇岩也因为痛恨江小鹤,宝剑也招招专向要害处刺来,两把宝剑上下飞翻,像两条生龙飞舞一般。

  江小鹤见得吕崇岩拼命向自己进攻,知道他是存心想将自己置于死地,所以不敢轻视,将自己所学的武艺全都施展开来。

  苦战了二十多个回合,仍然未分胜负,只见剑光越来越密,剑招越来越凶险,这时候江小鹤忙将剑招一变,把自己下山时哑侠教给自己的剑法施展开来。

  只见吕崇岩渐渐不敌,剑法已然紊乱了,便要向后面树林退去。眼看吕崇岩快要被江小鹤砍倒,忽然间,由大道飞跑来了一个人,一面走,一面大声叫道:“江施主,请手下留人!”

  此人走到近前,江小鹤一看,见此人身上穿著道袍,年纪大约五十过外,原来亦是武当山上七大剑仙之一的马玄涛,连忙住了手走向一边。

  只见马玄涛走到近前,向江小鹤稽了稽首。

  吕崇岩一见马玄涛也来了,吓得面色青白,立即向林中逃去。

  马玄涛一看见吕崇岩想逃走,忙即向前一纵身,向吕崇岩身后扑去,大怒道:“吕崇岩,你休想逃走,今天是你的报应来了,若叫你再逃出,我就不姓马!”说话间已然赶了上去。

  只见马玄涛举起右手,向著吕崇岩的背后穴道点去,只听见吕崇岩大叫一声,就倒在道旁,江小鹤也跟随赶到。

  马玄涛对江小鹤说:“江施主,真对不起,我是奉著老祖师的命令来捉拿吕崇岩的。因为吕崇岩趁著郁玄清道爷交手时,竟然逃下了出来,当我们发觉时,已然不见了他的踪迹。郁玄清道爷知道了此事十分愤怒,他认为今次武当山发生了这件事,都是由他一个人引起,于是就派了我和张玄海两人下山,无论怎样也要捉吕崇岩回去,这样才能挽回武当山的面子。万望江施主赏这个面,待我将吕崇岩带回出去。”

  江小鹤听马玄涛说了这些话后,自己暗想:也好,自己现在也厌倦江湖,不想再乱杀人,同时还要赶紧回九华山去见自己的师父老先生,现在既有马玄涛来处理此事,自己也省却麻烦。

  于是就向马玄涛微微笑道:“马道爷,我本来不想杀他,不过他实在太放肆,所以我才想惩戒他。现在既然马道爷要将吕崇岩押回武当山去,为著武当山的面子,我也无法阻止,就由你发落好了!”

  马玄涛再向江小鹤稽首,说道:“谢谢,咱们再会!”说完了之后,立即从身上解下一条腰带来,将吕崇岩缚起,并且将吕祟岩的穴道解开了。

  这时吕崇岩低头无语,无精打采,任由马玄涛摆布。

  吕崇岩临走时还回头向著江小鹤,狠狠地瞪了一眼。

  江小鹤只是微微笑著,走到他的那匹马前,将宝剑放回销里,上马挥鞭向前快跑,赶紧回去见他的师父老先生去了。

  一路上风尘仆仆,到处添愁,不久便回到九华山上。他的师父见了他,倒没说甚么话,只劝他不必下山,只在这里研习武艺好了。

  于是,江小鹤就住在山上。他师父有十几卷剑术、拳法及点穴的秘诀之书。全都是他亲自钻研著述的,现在就叫江小鹤照著练习,并一一画出图来,给哑侠去看。

  山上种著几百株茶树,每年收入,足可供给师徒三人的生活。

  江小鹤终日除了看书、画图、打拳、练剑、登山、越涧,便与哑侠共同管理茶树。每年除了春间采茶贩卖之外,便决不下山。

  五年之后,老先生病故在山上,江小鹤与哑侠将他们的师父埋葬。江小鹤便下山一次,往山西漪氏县看了看胞弟,又到鲍家村那株大柳树下,为阿鸾化了些纸钱。更到阆中去见了见阆中侠,然后顺长江东下,仍然回到九华山。

  从此,他每隔三年必要下山一次,每次必要走这些路,他已不再叫江小鹤,而改名为“江南鹤”。

  这时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在北方是纪广杰,在豫院一带是那当年在正阳古家庄当过护院的汝州侠杨公久,在陕首是鲁志中,在川北是徐雁云,而在江南一带则以李凤杰的声名最大。

  因李凤杰本来就是名侠蜀中龙的弟子,剑术仅稍逊于纪广杰,但是这些年来,他因作安庆府某将军的幕宾,所住地方距离九华山很近,便也时常上山向盟兄江南鹤讨教武艺,因之他的剑法愈精,就索性辞了幕宾的职务,专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济困扶危。凡江南鹤所看见的不平之事,也都叫他去代打,因此颇有威名。

  至于江南鹤在这些人之间,他真如人中之龙、鸡群之鹤,自己不屑再与人争强斗胜,别人也都不敢惹他,他只是在江湖邀游,行踪无定,如同他的师父一般。

  又十年后,那哑侠有一次下山外出,过了一年还未见归来。江南鹤便也下山,往各处去找寻他的师兄。深山名岳,长江大湖,寻找了数年之久,总未得到哑侠的下落。

  此时纪广杰在北方已然消失声迹,杨公久是与人争斗受了伤,成了残废,也隐遁起来。

  鲁志中已经逝世,昆仑派后起的就是鲁志中的儿子鲁振飞。川北阆中侠之孙、徐雁云之子徐剑豪,也颇能继承祖父的威名。

  此时李凤杰已上居于鄱阳湖畔,以耕田读书为乐。而此时纵横于江湖之间的却是那江南鹤的老友,当年袁家庄的袁敬元,即后来的静玄禅师。

  日月交流,江南鹤的武艺愈精愈进,但他决不轻于使用。并因他幼年颠簸,中年悲悼,所以年才六旬,便已鬓鬓如雪;走在江湖上有人认识他,便已呼他为“老侠”。

  他虽然这么老,三十年前他那段悲惨的情史早已为世人所忘记,可是他仍然每隔三年,必到镇巴去烧一些纸钱。

  这时,镇巴城池和乡间道径都已改变了,那株大柳树早已枯死,早就被他人当作柴烧了,但江南鹤的怀中永远带著一块古董般的树皮。他那在山西漪氏县经商的胞弟已死去,侄子们也已经成人,他还时常前去看望。有时也到邓阳湖畔李凤杰的家中,谈谈旧话,也舞舞剑,或同季凤杰父子在湖上游荡一番。

  李凤杰的妻子陈氏,就是当年在嵩山上为李凤杰所教的那个拣野菜的女子。她嫁了李凤杰三十年,曾生过三胎,都因为随著丈夫终年漂流江湖,生活辛苦,所以均未养成。

  直到晚年,才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名曰“慕白”。

  李凤杰给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便打算叫他将来学文,不再从事武技,所以自生下此子之后,李凤杰绝迹不走江湖。

  不料有一年江南大疫,李凤杰夫妇都染了重病。

  江南鹤恰巧来到,延医诊治,也无效果。

  李凤杰便把儿子托于盟兄,那时李慕白已然八岁了。

  李凤杰说:“盟兄,我夫妇的痛恐怕难望治好了,这下此子,我打算交与盟兄抚养。不然,就请盟兄把他送到我胞弟李凤卿之处。我的胞弟在南宫家乡务农,还可以称得小康。”

  果然,李凤杰夫妇就没脱开了这场浩劫。

  江南鹤将他夫妇埋于湖滨之后,就自思:自己年年在外漂流,携带此子不便,所以就将李慕白送到了他叔父家中抚养。那时江南鹤也没打算叫李慕白将来学武。

  及至又过了几年,这时静玄禅师也隐居于当涂江心寺。江湖上盗贼蜂起,稍稍会一些拳脚,便敢恃武凌人。江南鹤虽到处以他的威名镇服群小,但究竟想到自己的年纪太老了,若不找个传人,一任这些盗贼乱闹,不知将要有多少人受害。

  这一日他又是在秦岭道中,见是一匹白马赶来。马上一人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可是胡子刮得很光,短小精悍,仍如壮年,原来正是纪广杰。

  纪广杰剑击铁镫,马踏乱石赶过来,就说:“江小鹤,多年没见,你还活著?还想要较量较量吗?可惜现在没有阿鸾叫你我来争了!”

  江南鹤却飘著白须感慨说道:“年轻时的事,你现在还提它做甚?你近几十年来的景况如何?”

  纪广杰说:“我比你强,我不似你到如今还是光棍。我已娶了妻子,生的几个儿子都比你早先打武当山时还大。我给他们置下了田庄,我就不管他们了。我这几年遨游天下,到蒙古,走西藏,去过广东,现在我是才从云南回来。”

  江南鹤说:“现在你是要往哪里去?是要回家吗?”

  纪广杰却瞪眼说:“回家做甚?咱们这样的人还能在家中当老封翁?我是因我几个儿子孙子都太无能,承不起龙门派的祖业,所以我想要到江湖上寻找个年轻的徒弟。我要把武艺教他,要叫他武艺比你还高。”

  江南鹤说:“正好,我有个故人之子,现在南宫。你可以去找他,收他为徒。”

  纪广杰说:“谁的儿子?哑侠的儿子我可不教,至今我还恨那个哑东西。”

  江南鹤说:“我那哑师兄早已失踪不知下落。他比我的年岁大,此时他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说的这个少年,姓李名慕白,乃是李凤杰之子,现在他在叔父李凤卿之处寄养。”

  纪广杰忽然发了半天怔,想起了数十年前在长安双侠争雄之事,不禁一阵感慨,就笑著点头说:“好了!只要我收徒弟,必然短不了他。再会!再会!”

  于是二人互相一拱手,纪广杰又扬鞭走去。

  江南鹤仍然时常在江湖飘荡。

  又过了几年,闻得纪广杰已病殉于南宫县,李慕白的武艺已经学成,并且名震京城。

  于是江南鹤也就往北京去走了几次,并知当年的杨公久是居京城永定门外,以卖花为业,家中抚养著一个孙子和两个孙女。

  (编按:后续故事转入《宝剑金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