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内 容 简 介

  这部长篇武侠小说,写的是元朝建国之初,一批遗留下来的宋军将领和有民族气节的武林忠义之士,暗地里积聚力量,图谋恢复宋室。元廷收买武林败类,利用志士之间的个人冤仇,制造谣言,挑拨离间,引起自相残杀,妄图坐收渔翁之利。

  经过艰苦细致的甄别、斗争,终于揪出了奸细,消除了误会,众英豪重新团结起来,一致抗元。

  小说塑造了男女老少各具性格的英豪群像,故事生动有趣,情节曲折复杂,离奇而不离谱,特别是作者陈祖基古文根底深厚,文字清新华丽,流畅自然,读起来是一种美的享受,与一般只知编造离奇故事,而文字粗陋的“武侠小说”不能同日而语。

  全书突出了民族气节和“忠义”二字, 爱憎分明,一扫传统武侠小说中为门派之见或争夺某种拳经剑谱而盲目大打出手的俗套,值得一读。

  第 一 回 解镖师千里送嫁女 风陵渡狭路逢仇家

  风陵渡,相传是上古时代黄帝的臣子风后与蚩尤作战阵亡并埋葬的地方。在郦道元的《水经注》里是这样描绘的:“潼关直北隔河,有层阜巍然独秀,孤峙河阳,世谓之风陵渡。”

  风陵渡地处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之要冲,奔腾南泄的黄河到了这里,却骤然转而向东,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好像一下子被宇宙的主宰所召唤排闼而来,急遽突兀,势不可挡,在苍茫的暮色里旋转着,飞舞着,有的似长剑参天,有的似秃鹰兀立,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似饿狮欲扑。数万年来,阅尽了人间沧桑,经历了无数的雨淋风蚀,变得粗糙了,丑陋了,衰老了。倒挂的枯藤又在它们的脸上凭添了纵横百结的皱裥,显得更其峥蝾崔巍,阴森可怖。那抖落了黄叶的树木瑟缩着,猿鸣虎啸在山峦间空谷传声,回音缭绕,声闻于天。在谷深崖绝的中间有一条羊肠小道,仅容一车一骑,人行其间仰观峰峦,俯察洪流,禁不住要扼腕叹险!这里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是数千年来兵家必争的关隘重地。

  这是元朝灭了南宋,元世祖忽必烈创国建都大都(今北京)后的四十三年,即元英宗至治二年(公元一三二二年)。深秋,遒劲的霜风卷着枯枝败叶劈山而下,泉鸣空涧,远处似有戍角悲吟。天和地好像凝固起来了,只有那落日的余晖在灰蒙蒙的天顶闪放出块状,条状的绛霞。一头特异而凶猛的鹰隼扑打着漆黑的翅膀在高空盘旋,在地面上印下一个硕大无朋的阴影,一会儿移到东,一会儿掠到西……“嘘——姆!——”一阵尖利的马嘶声,在群山间回荡成万马嘶空。

  “硌轮轮!硌轮轮!——”一阵辚辚的车声在峰峦间似擂鼓隆隆。

  在峭壁豁然开裂的山回路转处,一条龙似的推出了四辆手推车。车前车后是三匹坐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年纪大约三十光景的汉子,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鼻正口阔,两道剑眉高挑,炯炯有神的目光含蕴着练达和睿智。他头上戴着西北一带常见的阔边挡凤大毡帽,身穿玄色缎子征袍,绣的是朵朵玫瑰,却笼罩着仆仆风尘。他挺直的双腿紧贴着踏蹬,所以马首始终昂扬着。那青鬃马倒是一匹罕见的坐骑,自头到尾毛片微微卷曲,在晚霞的晖映下熠熠生光,十分可爱。

  在车队的后面,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须发虽已灰白,但仍然精神矍铄。但观其抿紧嘴唇的神情,似乎胸间压着重重心事,眉宇间露出忧郁之态,锐利的目光刻板地正视前方,从鹅黄色的英雄巾上垂下来的丝绦,被峡谷间刮来的西风吹得乱成一团。老者骑的是一匹乌黑油亮的蒙古马,四蹄银白若雪,找不出一根杂色毛,所以其名称为“踏雪追风乌龙驹”。

  那马的鼻孔里喷出两缕热气,嚼环边缘露出煞白的尖齿。数十年前,这“乌龙驹”在胡尘滚滚的战场上就和骑背上的老者出生入死,形影不离,而后,又和它的主人一起走关东,闯关西,翻过无数个深险的峡谷,涉过无法数计的暗礁浅滩,要不是人兽有别,语言不通,他和它完全可称得上是生死与共的义友。古语云:狗义马忠,马亦是最通灵性的牲灵。今日,过此风陵渡,它为什么对着阜巍峭壁一声声昂首长嘶?这叫声,更增添了老者的焦烦和不安。

  和老者的神情截然相背的,是时而在他身前时而在他身后的一位姑娘。她骑着一匹梅花小驴,一身白色装束,连披在肩上的钟式大氅,虽经长途风沙,但仍洁白如练,在披落的乌黑云发间,束着一条白绸巾,插着一朵白绢小花,显然是为其长辈亲人带孝。梅花驴点着悠闲的小步,牵动姑娘的身体起伏颤动,活像是一朵微风轻拂下的出水芙蓉。她那束发的绸巾两角上翘,似小白荷尖角初露,云发下是一副憨态可掬的粉脸,柳眉微弯,凤眼漾波,唇红齿白,似游春之少女,无一丝旅涉之劳色。是啊,她是轻松的,欢快的,长了一十八个春秋,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于她来说,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车轮碾着山石,缓缓地在羊肠小道上滚动。

  马蹄点着尘埃,渐渐步人峡谷深处。

  老者似乎有意放慢了脚程,他把马匹拉后数步,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背着的金鞭,也下意识地凝视着插在每辆车上的天青缎子上用金线绣成的双龙飞天的镖旗。那图样远远望去,宛如一支九节钢鞭。江湖上有句行话,叫做“三分能耐,七分名声”,要树立起这杆镖旗,无异像在刀刃上舔血一般艰难惊险!说起走镖营生,艰辛,紧张,险情丛生,每日黎明即起,跋山涉水,餐风宿露。出镖以后,就如拉紧了弓弦,时刻不能松懈,连傍晚投宿也要提着心,悬着胆,时刻枕戈待旦,以防万一。因为一路上劫镖者出没无常,随时都有镖丢人亡的可能。这老者,四十多个寒来暑往就是这样闯过来的。如今,陕西延安府震远镖局的“万儿”是打响了,可自己呢?——-成名显赫的“金鞭无敌”解承忠已是“廉颇老矣”,成了皓首老夫了。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走镖,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走镖。

  此时此境,引起了老镖师的无限感慨。他望着凛冽西风中抖动着的三角形双龙镖旗,眼前似乎涌现了遮天蔽日的旌旗,顿时间,尘烟漫天,战马狂嘶,云烟般的往事又在心头凝聚着,翻滚着,促他陷入了沉思南宋赵显德佑元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忽必烈派伯颜统率元军,兵分三路自建康渡江南下。偏隅于临安的南宋小朝廷,已是强敌压境,风鹤频惊。挟权误国、纵欲无度的贾似道虽然罢职死去,但继任者陈宜中亦是个阴怀嫉忌、偷生惜死的无能之辈。他搁置了文天祥的抗战救亡主张,欺上瞒下作奸犯科,以至是哀鸿遍野,民无噍类,国势危若垒卵。越明年,果不其然,宋帝赵显被虏,福州又立益王是为帝,改元景炎。当时解老镖师风华正茂,在宰相兼枢密使文天祥麾下陈文龙部为副将。但是泉州城中出了叛将,竟勾结元兵,攻陷城池。不久,文丞相又兵败被虏,三年后慷慨就义于燕市。赵丙祥兴二年,元军水师围困琼崖,陆秀夫见大势已去,乃背负年仅七岁的末代小皇帝投海殉国,张世杰也因覆舟坠水溺死。历时一百五十三年的南宋王朝,至此终于结束。

  从此,解承忠隐没江湖,以走镖为生,但暗地里从未间断与一批有民族气节的英雄好汉结交,意图驱走鞑子,重振中华。可是,大势已去,非几多英雄豪杰所能挽回,抚今忆昔,解承忠难于抑止地低声发出自语,“唉!气数,气数哇!宋廷并非无贤相良将,如杜范、吴潜、董槐、文丞相,皆是相才,孟洪、余阶,向土壁、李庭芝、均乃将才。无奈纲纪不振,国脉已伤,殆天数,非人力耳!……”乌龙驹好似理解主人的心境,沉倒头,萎着尾,细碎的步子越踏越慢。

  “爹,您是跟我说话吗?说什么呀?”姑娘是解承忠的独生女儿,名叫骊珠。她到这时才发现爹的马拉后了,她催动梅花驴旋风似地来到爹的身前,亲昵地问。

  老镖师从来没有和爱女谈起过这段隐情,所以忙掩饰地说:“不,孩子,我在说这一带山势,怎么如此路窄、坡陡、崖险!”

  “这才好玩儿哩!”解骊珠不知深浅地说着轻俏话。

  “要不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走,我的梅花驴可要任性地撒一回野,溜一趟腿儿了。”

  望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解承忠捋捋须髯宽慰地笑了起来。他把女儿从小就许配给好友太湖侠隐商子和的儿子商玉琪为妻。十来年了,狼烟常起,世路艰难,双方很少有音讯往来。

  他深恐自己万一有个好歹,女儿岂非失却怙恃?所以他把镖局收拾了,自己也趁机觅一归宿,哪怕是瓜棚豆架,茅舍三椽,也可广交志士,聚集力量!若终老之年仍不能一展夙愿,这亦系气数,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愿晚辈人践志继续为之,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东偶既逝,桑榆已晚!想到这里,老镖师的心不禁又酸楚凄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老镖师的徒儿青雁柳荫崖。他此时的心境又是另一番情景。柳荫崖虽然尚不满而立之年,可已经在山山有强梁、寨寨有草寇的辽东、关西闯荡了多年,和劫镖者打过无数次交道,可谓已经“身经百战”了。可是今天,这位艺高胆大的青年武师,总觉得一阵阵心血来潮,似乎预感到有一大片不祥的阴云从四周袭来。他想着昨夜投宿于大蟒庄的曾家老店时,四号房间有两个穿着簇新衣衫的旅客似乎大有蹊跷。他俩旁若无人地酗酒,又肄无忌惮地谈笑,一直闹到深更半夜才发出醉如烂泥的鼾声呼呼睡去,天才透亮,这两个旅客却已悄然离去。车队离开大蟒庄不久,两匹奔驰的骏马迎面招来,分左右和车队擦肩而过,不过一炷香光景,又是两骑从背后四蹄腾空地奔来,同样分左右擦车队掠过。马背上的人和原先擦肩而来的人一个模样,浑身裹在黑大氅里,连头面都不露出一点儿,令人无法辨认前后两次相遇的是否同一伙儿人。从迹象上看,这是绿林道上的“采盘子”(探子)。可是整整一天即将过去,倒也未见意外动静。特别是车队已错过了宿头,天色在渐渐暗了下来,还行走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险道上……

  “崖儿!”柳荫崖思路出了神,居然没有听见师父的叫唤。

  “崖儿!”解承忠提高了嗓门又唤了一声。

  柳荫崖这才意识到师父已经策马赶到他的身边。他忙不迭地收住神思,恭恭敬敬地回叫了一声,“师父!”

  解承忠斜视着徒儿,问,“想什么啦?”

  “没想什么,师父。”柳荫崖装作毫不经意地回答。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师父,我在想当年大诗人李白准没到过这儿,否则,当有另一篇‘蜀道难’似的名篇传世了。”

  “别蹒我,别瞒我,你真把我当成嗅觉不灵吗?”解承忠笑着说。稍待,他又喟然吁了口气,道:“啊,今儿发生的事情,是耐人寻味的!”

  柳荫崖先是红了脸,但听完了师父下半截话,反倒神情若定地回答说:“师父,您老人家什么风浪没经过?就说徒儿我追随您这二十来年间,那提着脑袋的险事儿还少见吗?没什么,提防着点儿就是了。”他故意说得很轻松。

  解承忠没有答话。两马并辔地又走了一程。解承忠突然对柳荫崖说:“去,给我把车上的镖旗拨下来。”

  柳荫崖一怔,疑惑地看着师父:“这?…”

  “崖儿。”解承忠捋了捋飘拂在胸前的须髯说:“撑起这杆旗不容易,毁了它却只在须臾之间。我总觉得今天好像……,噢,崖儿,我视你如同亲生儿子,你是知道我的。我走了四十年的镖,走出了这杆旗,我很少有皱眉头的时候,决不能在这最后一次走镖中栽筋头。

  去,拨下来,全拨下来!”

  对师父斩钉截铁的话,柳荫崖尚在迟疑。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唿哨,乍听起来。似是风掠树梢之声。师徒俩都是久闯江湖之人,情知有异,紧忙控紧缰索。柳荫崖一马当先,纵目眺望,只见前面路口的山石上,一排儿齿列似地坐着十来个人,像是在旅途小憩。由于这些人全是纹丝不动地背向而坐,穿的又全是黑衣,看上去倒像是十来块黑黝黝的排石,又不禁催人狐疑:人耶?峰耶?魅耶?兽耶?柳荫崖纵马前行数步,啊,是人!莫不是关外贩皮货的客商?抑或是下蒙古采运马匹的哨子?说像嘛,都像,说不像嘛,都不像。

  时近黄昏,山高路险,不论碰上谁,都得提防着三分。

  柳荫崖正待策马绕过去,突然唿哨声又起,似狼嚎,似猿啼,响遏行云,震荡陕谷。哨声刚止,霍地一下,这伙背向端坐着的人,整齐而又迅速地像蟒蛇般全翻了个身,使柳荫崖暗暗吃惊,青鬃马向后倒退了几步。

  倏忽间,柳荫崖和这伙不速之客打了个照面,但见他们清一色地全披着玄色大氅,头戴面罩,只是站在当中的那位与众不同,他比同伙要高出半头,年龄在六十开外,头上戴着一顶用厚毡做的鸭尾紫巾,不藏面,一张古铜色的睑庞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小蜈蚣般的条条疤痕,一部棕红色的络腮胡子像发怒似地戟张着。他旁若无人地屹立在那里,活像一尊紫铜铸像,不威而自威,不严而自严,显示出他是头头儿的身份。紫脸老人见柳荫崖沉着地策马向前,猛地爆发出一阵磔磔怪笑,显得凄厉而又可怖,令人不寒而栗。他笑罢,随即把右手大袍袖呼地一抖落,袒露出左臂上擎着的那只形状可怖可憎的秃鹫。秃鹫经他一拨,猛地扑扇着黑压压的两片大翅膀冲天而起,低飞盘旋,两只绿光闪闪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下厢的柳荫崖,欲扑、欲啄、欲抓!

  这刹那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解承忠的眼睑,就像一块巨石落进了他的心海中,又沉重又激荡。他完全明白了,这不仅是担心出事而偏偏出了事,而且这伙人是大有来头的。必须做好应付一切可能发生骤变的准备。

  解承忠急匆匆地兜到了车队的后面,向女儿骊珠作了一番关照,末了又再三交代说:

  “别耍孩子气地不知深浅,记住,紧紧挨在车的后面,不要慌乱,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你露面,我和你师哥都会有安排,并能应付一切的。知道了吗?”解骊珠撅着小嘴点点头。

  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爱女多磨蹭了,掉身将马缰一提,一个趟子扫到了柳荫崖的前面,不卑不亢地挺胸收马而立,以不变应万变,静候事态发展。

  紫脸老人大马金刀地迎上一步,上下周身地打量着解承忠,一遍又一遍。他那错综复杂的心情在紫脸上也明显显露出来,使那本已极难看的脸更加丑陋了。他定了定浮躁的心情,取下头上的毡帽,用手指弹了弹,复又戴到头上,用撞钟般的洪亮声音说:“好!到底有‘金鞭无敌’的样子。难怪那杆双龙镖旗会镇慑江湖,为官绅豪门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样?姓解的,这辈子过得够风光、够得意了吧?咱俩可久违了。喏,这厢先见个礼儿吧!”

  说着,双手抱拳一拱。

  这番话,可把解承忠说了个既懵懂又忐忑不安,即使话带讥讪吧,那他为什么不用“久仰”这个词,而要说是“久违”呢?如此说来,肯定两人过去曾在何处会过面的。

  解承忠闻言,急忙在记忆深处搜索,可是泛起来的却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点子。是的,紫脸老人今日在此恭候,显然是作了准备故意寻衅。解承忠是位重情义尊武德的人,从不挟技凌人,他既忆不起来者的往事,就连忙拱手还礼说:“解某走镖,仅为糊口,从不折腰事权贵!在此,恕解某眼拙,且又老迈愚顽,实在记不起在何时何地有幸见过尊驾。今日在风陵渡邂逅,能否请教尊姓大名?”

  解承忠虽在江湖闯荡多年,但他仍保持着将军风度,不爱使用江湖黑话。

  “呵哈哈!”紫脸老人又是一阵怪笑:“解老镖师,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居然把一个老朋友给忘得一干二净!可老朽倒是常常在惦记着你哩!如今得悉,你走过这趟镖以后,就要‘刀枪入库,放马南山’,归里纳福了;作为故人,理当特地赶来送行,聊表心意,以尽昔日之谊。”

  解承忠想,来人一再提及是“故人”,可自己又实在无法忆起。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是存心冲着自己而来,那么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所以反倒显得镇静了。不过此人到底是谁?这么个大哑谜竟会解不开吗?退一步讲,即便是仇深如海,时当今日,也该倡导冤家宜解不宜结呀!这些年间,自己抱定以德报怨、以义融心的宗旨,几多仇家,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广交了无数义士,不然,冤冤相报,长此自相残杀,又能落个何益?千是他坦然地又抱拳作揖说:“唔,兄台既是故交,那解某就更惭自己老眼昏花了。今日客地相逢,总是欣慰之事。恕解某行程匆匆,前道尚远,尊驾有何赐教,不妨直言见示。解某虽不才,也当竭尽绵薄。”

  “爽快!像个撑双龙旗的头儿。”紫脸老人理着络腮红须高声夸了一句,随后即说:

  “好,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爽直地告沂你:我一是为你镖银而来,劫你这不义之财,以济我事业。更主要的是,为向老镖师讨教而来,久慕解镖师的六十四路‘八卦连锁鞭法’,乃是独门绝招,驰骋江湖,从无敌手,向有‘金鞭无敌’之称,老朽特意趁你退归田园之前,不远千里赶来领教。”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解某徒具虚名耳!尊驾既然有兴,在下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解承忠情知眼前之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他身为大宋遗将,又是老镖师,既能洞察形势,又能临危不惊。无奈今日是走末趟镖,又是送女儿于归之期,这后顾之忧难免先减去了他三分锐气,何况他又抱着“和为贵”的态度,前话既出,即又补话说:“看来尊驾与解某定有不解之隙,既然不肯言明,实也不能强求。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解某往昔若有不是之处,能谅当谅,不能谅者亦甘换报。解某自知身将入土,忆一生尚可称光明磊落,晚年更愿与有隙者握手,意在捐弃江湖上冤冤相报、无时可了之恶习。此举深蒙众英雄义士赏识,解某亦深为欣慰。老壮士方才所云,来此劫镖,乃劫‘不义之财,以济事业’。

  解某在此当可奉告,双龙镖局自创始至今,从未护过一趟不义之财,同时,解某也可坦诚相告若老壮士干的确是正义事业,此趟镖银,请如数取去即是,决不含糊半分。”

  紫脸老人闻言一楞,似有所动。这时,从他身后闪出一蒙面人,趋前一步,言词咄咄逼人地说:“嘿嘿,想不到威镇八方的‘金鞭无敌’老镖师,既会花言巧语,又会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丧气话,嗯,兵器未亮,雌雄未决,怎么就拱手献财啦?呸,谁信你的老狐花招!

  咱家师尊就是冲你的‘无敌金鞭’而来,若自知形惭技拙,就立即献出钢鞭,乖乖儿地下马叩头吧!”

  解承忠顿时脸红如烫虾,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他欲跃下马背之时,柳荫崖已先他纵身下马,走到他的马前,深施一揖说:“师父,你老人家先歇着,让徒儿来奉陪这位老前辈助个兴。”

  说罢,不待解承忠首肯,就凛凛然走到紫脸老人的面前,拱手说:“老前辈是前轮老手,总该懂得俗话所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之理。我师父是以和为贵,只望息事宁人不愿再生事端。想不到老前辈竟如此相逼,无奈,在下晚生后辈只得到台前领教。”

  话音刚落,身子微微一摇,铿地一响,亮出了腰问缠着的那杆鹊尾软鞭,肘底一翻,呼呼生凤,继而往前一抖。

  这瞬息之间的几个干净利索的动作,使那杆软鞭竟挺得笔直,鞭在微微颤动,发出了似清夜拨动琴弦般的龙吟之声。

  “好身段,不错!”紫脸老人情不自禁地翘起大姆指称赞了一声。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功几斗。从柳荫崖飞身下马背,青色披肩似旋凤转而不乱,身子似灵猫般悄然落地而无声,足见其轻身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地步。随后见柳荫崖抖弄软鞭时吞吐自如,轻捷利索,这完全是已达到融意,气,神,形于一体的高超的内家功夫,若不是名师教诲,加以天资聪颖,又肯刻苦磨砺,是极难达到如此功力的。

  紫面老人盯着柳荫崖上下一打量,说:“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该就是‘金鞭无敌’的得意高足‘青雁’柳荫崖吧?”

  柳荫崖对紫脸老人能正确地唤出自己的浑号和姓名也不甚稀罕——他一定是早就探明了一切才到此地来的。于是,就装作极为钦佩地点头说:“老前辈真是明目如电,晚辈正是柳荫崖!”

  “谁让你这么没规矩地闯到前头来的?依老夫秉性,倒得教训教训你,可不知怎的,见你如此为师挺身,倒真有点儿喜欢你了。唉,算了,不怪你鲁莽就是。”紫脸老人又是一声唿哨一招手,从他身后又跳出一个蒙面人来,随即吩咐:“去,陪这位柳老弟遛几个趟子,当心点儿,别伤着他!”

  柳荫崖见紫脸老人盛气凌人,藐视一切,心中不禁又气又恼。那蒙面人正迎着他走过来,但仍不开口,也不亮出家伙,只是对着柳荫崖把手招了招,随即十指往下一啄,两臂左右高低一分,右腿微蹲,左腿高翘,似“大鹏展翅”,又似“金鸡抖翎”,纹丝不动地兀立着钉在地上。柳荫崖一见这副架式,暗暗叫了声苦,他懂得这开招似猴拳而非猴拳,乃是鹰爪功,有此功者,能赤手入白刃,非同一般。他是怕了吗?决非!不过从此人之出手,可拟料定这班来者必定个个身手不凡。想到自己这方面除了他和师父以外,只有一位从未经历过战斗场面的师妹,形势是多么严峻多么棘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面临如此场面,还能有甚犹豫?有何谦让?好一个柳荫崖,随着一声“请”字出口,身子往下一沉,手中软鞭顿时捷如闪电地往蒙面人下盘击去。但见那软鞭抖得上下晃动,宛如一条逶迤游行的青蛇。这一招虚实备具,说它是虚,确也是虚,但只要蒙面人跃起躲闪,鞭杆会由阴反阳地向上掠起,正好击中对手的双股之间;说它是实,确也是实,对手若认为是虚招而不躲避,那么鞭杆霎时间阴阳裂变而形虚招实,正可重击脚踝,不丢命也落得个残废。柳荫崖毕竟是一代宗师之高徒,第一招就开手得变幻莫测。

  那蒙面人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不辨虚实地离地而起,但当柳荫崖的鞭杆正要挺直往上撩时,他身形一长,像盘空而旋的鹰隼看准了地上的鸡雏,忽然间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袭而下,猛地朝柳荫崖直扑过来。他的左手叉开食中两指,直取柳荫崖的双目,右手则探向柳荫崖的太阳穴。在这瞬间变涣了三个招式,使柳荫崖不得不收鞭护身。柳荫崖趁收势在身体俯仰伸屈中,倏忽一下子闪到蒙面人的背后,反手似流星赶月地一招“乌龙摆尾”,鞭梢似银蛇吐信,点到了蒙面人的后脊梁。蒙面人好似措手不及地身如垂柳,形同醉汉,倒卧在地,收拳缩腿地斜侧着。柳荫崖知道这招式叫“贵妃酒醉沉香榻”,不敢直线跨步上去,即执鞭垂立,来个以逸待劳。蒙面人见柳荫崖并不孟浪进取,就耍个“鲤鱼打挺”,倒着身子两腿直踢柳荫崖的胸肋。柳荫崖不慌不忙地闪让开去。于是,一个是赤手空拳,一个是鞭影闪闪,你来他往地斗了三十多个回合,还胜负难决。柳蒴崖情知今日不可恋战,于是迅速变换了招式,把平日揣麾“百鸟朝凤拳”所悟出来的一路鞭法使了出来。那鞭梢本来宛如蛇头,顷刻间变成了无数鸟头,在闪耀的鞭光中似群鸟腾空,在蒙面人周围扑扇扑扇地飞舞着。俗话说,“拳打不识”,当一方不熟悉甚至不识对手套路时,就会陷于被动的局面。

  蒙面人见柳荫崖亮开他所不识的招式,不禁一楞,感到接应不瑕。而柳蒴崖一鞭紧似一鞭地急逼不放,最后只见一团白光绕着蒙面人滚动。蒙面人不用说还手,就连招架也觉不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柳荫崖打得兴起,就地一滚,来到了蒙面人的胸前。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撒手一甩,鞭梢分上中下三路,似孔雀开屏般扫向蒙面人。此时此刻,那蒙面人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已绝无逃脱的可能。骤然间,柳荫崖猛感到鞭头橐地着了一下,有如千钧之力,震得虎口发痛,软鞭险些脱手坠地。柳荫崖赶紧以柔克刚借劲化去这巨大的冲击力,但连同握鞭的右臂终于被荡了开去。蒙面人乘这个空隙,立刻跳出圈外。柳荫崖收回软鞭一瞧,吓得连舌头几乎都咋出来,原来在那鞭梢的尖端,沾着一粒普普通通的小石子,这小石子的大部分已深深地嵌迸纯钢精制的鞭尖里去了。柳荫崖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哟,要达到如此功夫,其眼力、腕力和指力确已进人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啦!

  紫脸老人睑露愠色,打出一声裂帛似的长啸,十来个蒙面人当即一齐跃身蜂拥而上,有的围向柳荫崖,有的直奔马队,而紫脸老人却跃到了解承忠的马前。这种不顾江湖规矩以多欺少的蛮干硬上,使解承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搏斗,来者是抱着破釜沉舟必达目的之心的,自己已成了签底游鱼。顷刻间,他见到那四辆推车已经到了人家手里,车夫也全被捆住手脚丢在道旁。

  “依仗人多势众,好不要脸!”柳荫崖怒吼着,跟围着他的人乒乒乓乓地刀刃相接。

  这时,解骊珠已从后厢跃到阵前,不顾父亲的再三嘱咐,亮开了柳叶双刀。她似乎还不曾意识到眼下的险恶境地,却像初登舞台的演员,激动兴奋地处处欲显示一下身手,竟主动出击杀入战圈。解承忠想回马去护住爱女,但已经来不及了,紫脸老人早就跃身挡道,使其护女心切又鞭长莫及。

  此情此景,解承忠把心一横,收缰勒马连连冷笑地高声说:“嘿嘿,好一位久闯江湖的老英雄,打交道不敢亮出万宇(姓名),干营生仗众凌少,行止如此卑劣,纵然就是取胜了,也令人齿冷三日!”

  “呸,解承忠,你少絮絮叨叨说那些废话,他们耍他们的,咱哥儿俩玩儿咱们的。”说罢,他一个唿哨,左手往上一招,一直盘旋在上空的秃鹫,轻捷地飞落下来,敛紧了漆黑的翅膀,停歇在紫脸老人身后的一棵树上。就在左手往上一招的同时,他伸右手从背上抽出一件独特的兵器,原来是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折扇,打开来,足有半张圆桌面那么大,扇骨是纯钢的,扇面是鲨鱼皮的,上面还镶有片片“鳞甲”状的金钱。这柄折扇使用起来真是奥妙无穷,它合起来可以当棍棒使,抖开部分可以当大刀劈,全张开时又能当盾牌挡,在舞动时,那“鳞甲”在日光照耀下。会闪出刺眼的光芒。弄得对方目不暇接,致使眼花头晕,只有瞪大眼睛挨打的份儿。

  那折扇掉过头来还可当剑戳,更奇妙的是它能以十二经络、奇经八脉和子午流注之法用来点穴。此类兵器极难使用,在江湖道中,使用此兵器的人实属罕见。见紫脸老人取出此物,解承忠的心凉了,这场即将开斗的高手对阵,虽然鹿死谁手还未决,但眼前的处境对他是太不利了。他重新盯着紫脸老人端详了一番,总想弄清楚此君到底是何许人也?对这紫脸老人的一举一动,解承忠观察得十分认真仔细。刚才徒儿柳荫崖和蒙面人交手,在软鞭眼看着要打到蒙面人胸腹之间,当此刻不容发之际,紫脸老人使了个令在场人都不大注意的神速动作,他随便地用脚尖在地面上一挪一踢,一粒小小的石子居然准确又神奇地荡开了柳荫崖的软鞭。仅从这一点看来,可以断定今夕他遇到的是一生中最厉害的劲敌。

  此时,那四辆推车上的镖银已经全被蒙面人掠去,车子也被掀翻到深壑中去了。那被劫之“镖”,不仅有女儿的妆奁,还有他走镖数十年的积蓄,更令人发指的是,那插在车上的四杆双龙镖旗,全被拨丢在地,遭受践踏。解承忠怀着气、恼,恨、怒相交织的情感,纵身下马。

  此时已非是讲礼让的场合,他一迭连声地喊着!“好好好,相好的,你欺人太甚,解某得罪了!”

  随即猛地亮出虎头鞭,对紫脸老人拦腰就打肃穆峻巍的风陵渡古道中,扬开了激烈的兵器搏击声,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场酣战在进行着……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二 回 解骊珠刀伤二强徒 柳荫崖击驴救师妹

  解骊珠一直押在车队的后面,起初,她还以为来者是寻常的劫镖者,不过是想仗着人多势众占点儿便宜,充其量也不外乎是手上的功夫都来得一些罢了。所以她父亲的再三叮咛,在她看来是过于谨小慎微了,是久涉江湖的人到了晚年所产生的心理反应。不是吗?自己的那些父执们不都有些谨慎过份了么!

  就拿那位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子母金梭”吕源来讲,据说他年轻时在江湖上有“孤胆英雄”之称,可他后来对她也说些令人丧气的话,说什么“武”就是“止戈”两个字的组合,还说对“武”字的意义春秋五霸的楚庄王解释得最好,他说:“武,禁暴,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这简直是理想化的武德了。解骊珠想:武嘛,总该有点儿武的气概。她心中也纳闷儿:不是说人家对双龙镖旗是敬重的敬重,丧惧的畏惧,忍让的忍让,是所向披靡的吗?怎么也会有吃了豹子胆的,敢来泰山头上动土呢?但从风声中传来的父亲、师哥和对方断续的言来语去,可以断定来者和她父亲似乎有些瓜葛。如今,她亲眼目睹了这伙人都非等闲之辈。

  诚然,违拗父命是不孝,那么父兄遭围困,自己不挺身而出,却在作壁上观,岂非是更大的不孝?况且解骊珠她认为自己的武功已得自父亲的亲传,在家里从未间断过每天同师哥以及众镖师对练,“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正该是试一试宝刀锋利的时候了。于是,解骊珠用双腿将梅花驴轻轻地夹了两下,那驴懂得主人的心意,四蹄跳动,像着了魔似的前后左右打转。骤然间,它一声吼叫,前掌往上一掀,就腾空而上。这时,解骊珠已亮出柳叶双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随着风驰电掣般的梅花驴的飞跃,霎时间来到了阵前,她咬着银牙怒骂:“你们这班杀人越货的强徒,也让你们尝尝姑娘双刀的厉害!”

  喝着,双刀以“双龙出水”的招式同时向驴前的两个蒙面人劈去。

  上来截住解骊珠的那两个蒙面人,使的都是长家伙:一个手执铁杆梅花枪,另一个是一根五大三粗的千钧棍。

  要拨弄这两件兵器的人,两膀非有千斤之力不可。

  铁杆梅花枪非一般长枪可比,普通长枪不论耍哪路枪法,讲究的总是这六字诀:封、闪、腾、挪、吞、吐,以腾蛇般的灵活和枪花的大小见优劣。而此铁杆梅花枪讲的却是搂、镇、戳、蹬、捶、扫,别说是五翅开锋的独特枪尖,就是那碗口大的枪锤子,也有小铜锤那般厉害。再说那千钧棍,两端方正似大梁,唯中部把手处是圆柱形,沉重异常,能起到“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的效用。解骊珠初出阵就偏偏碰上这两个力大无穷的人,可真成了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着眼儿来的。

  这两个彪形大汉的蒙面人呢?他们可没有因为碰上了女流而有丝毫的怠慢,待解骊珠一驱驴上来,他俩就相互使了个眼色,竟分前后抡枪使棍地夹攻。可是那机伶的梅花驴还未等他们围上来,就原地站定了。猛然间,它似离弦之弹丸,却又曲折蛇行地绕过蒙面人,把解骊珠送到了背靠山峦的坦荡处。这一来,对手再多也只能从正面和左右进行攻击了,从而使她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困境。解骊珠心中一喜,要不是在战场上,她准会一把搂住梅花小驴亲了再亲。

  这时,使枪的到了驴前,解骊珠不等他动手,身形一长,双刀劈向他的脸面,可是那柳叶双刀却只在此人眼前虚晃一下,旋即分左右削到了他的双肩。持枪的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姐儿的身手会如此敏捷,禁不住倒退了两步。但他毕竟久经江湖,交战和应变能力都强,待解骊珠的双刀又削来之际,转瞬间,手中铁枪的枪尖和枪锤同时点向双刀,其用力之猛,带来了一股风声。解骊珠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知道对付这种人是不能以力相拼的。她趁势立即收回双刀,正待变换招式,那蒙面人已是单手执枪,顺着右手的手臂延伸,枪杆一下长了数尺。说时迟那时快,枪尖已刺到解骊珠的右肋间。与此同时,千钧棍带着呼啸之声,以“泰山压顶”之势,疾若雷劈地已打到了梅花驴的头顶——这使棍的家伙是狡滑的,他懂得“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解骊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后退既无路,却又不敢分左右去迎击这两件沉甸甸的兵器。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是容不得有半点儿迟疑的。好一匹梅花小驴,它两耳耷拉,四蹄腾起前后一挺,贴着肚腹匍匐在地面上,随即一声嗥叫,竟驮着伏在它背上的解骊珠,像天马行空般在枪棍底下蹿了过去。

  梅花小驴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异而又神速的动作,把两个蒙面大汉都惊呆了。可是他们全力抖出的招式,其势却是无法霎时间收住的,于是千钧棍正好砸中铁杆梅花枪,金属碰击的声响竟如巨石滚滚下山般霹雳巨响,顿时火星四溅,两个人都哇哇大叫。

  在这个万分惊险的场合里,解骊珠倒悟出了一个对付这两个力大无穷但行动却显得迟缓的人的绝妙法子来。她想,对方使用的都是长家伙,必须化他俩的优势为劣势,使这对枪和棍变成似夹弄里耍竹竿,除了直来直去之外,无法发挥近距离短兵相接的作用。随即,梅花驴旋风似的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她用脚尖在梅花驴股间一勾,那训练有素的梅花驴已懂得了主人的意思,撒起野来,左右晃行若游龙,以追风般的速度,倏忽这倏忽那,令人目眩神移。它重新竖起了尖耳朵,几乎要贴到两个蒙面人的胸前。就这样,给解骊珠的两柄柳叶刀有了能充份发挥其特长的回旋余地。

  解骊珠的双脚暗暗地从踏蹬中脱出来,猛地站在驴背上,居高临下,挥双刀劈向使棍者的脑袋。

  那家伙适才和另一蒙面人的铁杆梅花枪相撞,两臂震得像被点着了穴道似地发麻。他见双刀已经砍到,紧忙以“托梁换桂”封住门户。解骊珠一见大喜,原来她的刀法中揉合了“达摩十八剑”的要诀,点,刺、蹦、扎,挑、擦、抹、挂,戳,缓疾适宜,轻捷顺畅,她在驴背上一个“斜凤落帆”,早就伏藏于驴腹下,双刀以“探步撩阴”并“金刚捣臼”之势,左刺右削地触及那人的下腹。那人一愣,他做梦也想不到,对方人畜之间会配合得如此默契。

  他骂了声:“好个泼妮!”千钧棍赶紧以拦门式去守护下身。

  解骊珠看他果然中计收势,趁梅花驴双蹄前蹬之际,复又坐回到驴背上,身形前俯,嘴里喝声:“着!”左一个“叶底偷桃”,右一个“白鹤寻食”,刀尖早就进门。

  那人连中解骊珠两虚招之计,手忙脚乱中,前胸门户已然洞开,再也来不及躲闪了,紧忙拱背往后一缩,但胸前一块肉己经血淋淋地连着衣襟被挑削在解骊珠的右手刀尖上,鲜血似泉涌一般淌出,痛得那持棍的大汉像宰猪似地嗥嗥嚎叫,脚步踉跄地倒退下去。

  那持枪的蒙面人见持棍者被伤,不由怒火中烧,他泼口大骂:“好个心黑手辣的丑丫头。胆敢伤我好友,看我来收拾你!”

  解骊珠见持枪的杀将过来,认定此人与持棍者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伯仲之间,哪里料到这人此次出手与方才大不相同。他耍开了“罗门点花枪”,迎面一抖,有如长虹饮涧,顷刻间又似点点梨花,形成了一个风车大的枪花,把解骊珠严严实实地封住在“门”外,使她的双刀无法趋近半步。梅花驴又蹦又跳,带着解骊珠闪躲腾挪。

  就在这个时候,把车掀翻到深壑中去的那四个蒙面人都腾出手来了,分头上前助战。向解骊珠迎来的那两个人身材均高大非凡各执一对短兵器。使双戟那个雄伟凶猛,活像是东汉末年曹孟德帐下的虎将典韦。另一个是一对虎头蛇尾钩——这可是一种刁钻促狭的兵刃。他俩一迎上,就齐声对持枪者说:“大哥,宰鸡何用牛刀,这小妞儿交给我们足够了,你歇息去。”持枪者点头而退。

  这两个人的战法和刚才那一对大不相同。他们先采用左右插花的战术,以分散解骊珠的注意力,以消耗她的体力。随后,使双戟的那个专门对付解骊珠,使虎头双钩的专门进攻梅花驴。这样一来,使解骊珠的柳叶双刀不得不上护其身,下护其驴。开始时,解骊珠仗着刺伤了一个对手获胜而鼓起来的劲头,不仅能沉着地应战,而且还想迅速击败对手,好奔向前去相助父亲和师哥。渐渐,她感到不支了,像扑上了蛛网的蜻蜓,即使灵巧善飞,也被粘住两翼而无法脱身。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两臂立即觉得发沉,娇喘微微,香汗淋淋,只能勉强招架,再也找不到还手的空隙。

  又坚持了一刻,解骊珠越来越处下风。她知道此番争斗,胜负已成定局,再要对峙下去,自己必然非死即伤。

  她焦急地思虑着解脱厄运的法子。

  “发暗器!”猛地,她耳边好像有人在大声提醒她。原来解骊珠发得一手好暗器,那就是师伯吕源传授给她的不二法门的暗器——子母金梭。吕源的浑号就是由此暗器而得名,他凭此神异的暗器,闯荡江湖,威震武林。这暗器很别致,每发一次,总是二大一小两枚钢质的,有两个小倒刺的梭子形状的东西。

  它的两端都是尖的,所以前后正反都可随意。吕源自己用的,大的长五寸,称“母梭”,短的长三寸,称“子梭”。

  它的妙用就在于先发母梭,然后再发子梭,母梭重,速度慢,子梭轻,速度快,更何况在发出时掌劲指力还各有分寸。对方提防的自然是先发出的母梭,但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应付这个母梭时,不想轻捷有劲的子梭如流星赶月先期而到,令人防不胜防。吕源早先皈依释家,不曾娶过妻子,和解承忠结成莫逆后,对解骊珠的爱比她自己的父亲还过之而无不及。

  她把这独门暗器传授给了骊珠,又怕女孩子的腕力不足,有伤筋骨,特为她减了长度和重量,母梭为三寸,子梭为一寸半。他还反复告诫骊珠:不到危及自身安全的时候,轻易不可炫耀伤人。解骊珠此时想:今天不用,更待何时?

  解骊珠趁持双戟的蒙面人以“螳螂捕蝉”式分左右向她斜刺攻来时,卖了个破绽,借势在驴背上往后一仰,左手的柳叶刀早置于梅花驴的后股髋带上,梅花驴喧叫一声向旁窜出,她已探囊掏出一对子母金梭在手,对着那恶狠狠又向她攻来的蒙面持戟人甩手就是一梭。持戟者见解骊珠左手一扬,一道寒光直向他眉间飞来,知道是暗器,却不慌不忙地收戟往上一拨,准备把暗器砸飞出去。可是当他猛然醒悟的时候,却为时已晚。解骊铢是用“霹雳手”

  中的三闪掌来发这对子母金梭的,母梭刚刚离掌而出,她就在冷观对方如何躲避,见他双戟往上擎,胸前没有遮拦,就闪电般又“刷”地一甩,子梭接踵而至。

  持戟者的双戟刚往上翻,还来不及挡去母梭,又见子棱飞来,如何再有余暇去应付?看来这后一梭是必挨无疑了。亏他脑子还算灵活,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赶紧上屈一腿护住胸腹。母梭被双戟砸飞了,但子梭却嚓地一下在他的大腿上中了个正着。那家伙痛彻骨髓,但又不愿意在一个姑娘面前喊出声来,否则太丢人了。他拖了双戟,连忙一瘸一拐地退下阵去。解骊珠这一下倒活像成了“三国演义”长坂坡上的赵子龙,打了许褚,吓退了张辽,那使虎头双钩的也紧忙退了下去,护着同伴往西而走。

  解骊珠初试身手、接连杀败了两个蒙面高手,真可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功夫不负苦心人,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平时的苦修苦练,就毫不含糊地显出分晓来了。

  “瓢上的杆儿(同伴们),妞儿会偷捏子(使暗器)风紧,挂点子悬胆(提防着当心点儿)!”退下阵的持双钩蒙面人用江湖黑话嚷唤着。

  解骊铢以暗器占了上风。但经此一唤嚷,也提醒了这伙蒙面人。解骊珠猛地看见,有一个黑点向她面门袭来,她赶紧用柳叶刀一挥,“当啷!”一声格开了一块飞蝗石。

  而左肩部又有东西在击来。解骊珠着了慌,眼看着再度窜上来的这些蒙面人,已经够她应付的了,加上那防不胜防的暗器从东西南北都有可能飞来,那么纵使自己的身躯是铁铸的,也非被砸扁不可。梅花驴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它四蹄疾刨,不安地吼叫连声……从开战以后,这根弦越绷越紧了。

  “金鞭无敌”解承忠早把自己的安危存亡置之度外,老命也准备豁出去了。

  他惦记着的是女儿、惦记着的是徒弟,对那被劫去的四车财物,他并不太心痛,他唯一的心愿是早点儿结束这场争斗。这时,他的虎头金鞭正向紫脸老人腰部盘旋打去。

  紫脸老人并不躲闪,他鄙夷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只用折扇柄向鞭梢上轻轻点去。好一个解承忠,他腰转如轴,肩如翼摇,借紫脸老人折扇点来的功劲,趁势金鞭豁地宕了下去。他手眼相随,上下济应,一顿一挫之间,金鞭蓦地上举,像直挺挺的虎尾。解承忠的金鞭似弹棉花的弓弦一般,活中生巧,巧中有玄,玄藏虚实,变化无穷。他趁手腕的一翻,顺于中,达于梢,“金鞭无敌”的看家真本领神形不露迹地立即播开。他这路鞭法是融合了三种各自不同的套路而成,一路为“神功八卦鞭法”,这路鞭法是从易学的原理变化出来的,由太极变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分八卦,云里雾里,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疾徐有节,真是奥妙之极。另一路是“奇门夺魂鞭法”,里穿外挂,左拉右翔,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得宜,内外结合,八面闻声,四方有连,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定。

  这鞭法的妙用全在一个“奇”字和一个“夺”字,它有形,似无形,无中生有,无形中风云突变,出奇制胜。正当对方尚在惊疑不定,金鞭却已踏法门、入罡官迎面抡劈,长驱直入,成全了这个夺魂的“夺”字。再一路名为“佛门内修鞭法”,这路鞭法是从“五祖十三拳”中演化出来的。相传是初唐时代,禅宗第五祖弘忍禅师根据达摩祖师的内养功,自己创造了一路养生保健的拳法。解承忠博采众长,潜心揣摩,不知苦练了多少个三伏、数九和寒来暑往,才水滴石穿。他还摹拟着各种佛像的神、姿、仪、态,创造出了这套使他成名的独步江湖、无出其右的“金鞭无敌”独门鞭法。

  解承忠从“朝天一炷香”开招,扬臂一迎,击向紫脸老人胸前,可是,还未沾及,又顺肩横扫老者的双胁,倏忽间招式又变,分三路直取紫脸老人的咽喉、眉间和头顶。接着一招连一招,一招紧一招,招招严谨而不漏。

  紫脸老人暗暗钦佩,心底里叹服着:“难怪!难怪!难怪他能盛名于江湖数十年。我幸亏含辛茹苦地打熬苦练到今天,否则,岂不又要败在他的鞭下!”想到这里,嘴里禁不住发出话来:“好一个‘金鞭无敌’,真有你的!”

  他东腾西挪,左架右撩,但脚下的步子不觉有点儿乱,全身像颤抖在狂风中的树干,虽然如此,但却还是能够沉住气洒脱地应付着解承忠一招紧一招的进击。

  紫脸老人的作为,倒使解承忠吃惊不小,越来越想摸清这个人的来历。是“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吗?有一些,但又非是。他想的是,自已难道真的会如此健忘?竟想不起在何时何地、又是为了什么缘由和此人结下数十年不忘的深冤的?他不敢把鞭法使完,猛地往回一收,跳到圈外,双手举鞭护住门户,脑子里乱槽槽地似是一堆乱麻。

  紫脸老人也同时往后一跃,四目相遇,直楞楞地对视了好一会儿。随后,紫脸老人把折扇往背后一贴,大声说:“怎么,姓解的,你的家数像是还没抖完吧?干吗就这么住了手呢?那也好,这回可得恕我老儿无礼啦!”

  紫脸老人圆睁双目,嘴里又打出一阵尖厉刺耳的哨声,停在路旁树上的鹫鹰霎时腾空而起,漆黑的大翅膀几乎把初升的朦胧月都遮盖住了,地面上更显得阴森可怖。紫脸老人倒执大折扇,把它当成宝剑使用。起手时,他显得很幽雅,沉着自然,轻盈潇洒,似闲庭信步,似鱼翔浅水,连贯圆活,绵绵始归。这样一个魁伟老人出招竟柔软如绵,宛转自如。走到四五个回合,紫脸老人的动作一反刚才婆娑之姿,翻作了怒目金刚式,劲力稳固有如泰山。

  紫脸老人在转腾的霎那间,把大折扇掀开,猛听得“呼啦”一响,在夜空中声若裂帛。

  他喊了声:“姓解的,你接招吧!”顿时亮手进击。他翩若惊鸿,宛如游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忽趋忽退地回旋于解承忠周围。那折扇挥动时的阵阵刚风又像无数锐利的小刀子向解承忠袭来。解承忠顿觉寒气逼人,毛发悚然,不由得退后数步。

  紫脸老人毫不容情地步步紧逼,扇面上的“鳞光”闪闪烁烁地灼人双目。当解承忠的金鞭接触到扇面时,感到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有时柔软如酥,有时绷弹如鼓。那扇面一扬一掀,开合得势,蓄劲如开弓,发劲如放箭。若不是鞭梢善使阴阳把,早就被扇面引出数丈远了。

  解承忠知道,这是内家上乘的把意、气、形三者联系起来的妙用。心为令,以心行意,以意导气,以气通体,气为旗,以气运身,以身发劲。由此观之,这紫脸老人确实练就了非凡绝世的功力。更何况那头铁喙利爪的秃鹫,一直飞绕在头顶,随时随地会直扑而下,真是前临强敌,上有威胁。

  解承忠是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老镖师,虽然他心中很不甘愿,但也不得不痛切地承队一个事实,被困垓下,身处下风,今日败局已定无疑。刚才他见爱女初试锋芒,杀败了两个骠悍的男子汉,心中虽感欣慰,但女儿家体力不足,又初涉江湖,不善周旋。当此,他在闪躲紫脸老人折扇劈来的同时,眼角往女儿方向处一瞟,从女儿那越来越无法高举的双臂中忖度出,她已经没有多大的耐久力了。

  自己是一代宗师,尚且捉襟见肘自顾不暇,那又如何可能指望徒儿柳荫崖腾出手去相助师妹呢?如若再这么对峙下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解家岂不顷刻之间要遭灭门之灾了?当前的上策只有一着,让女儿早一刻脱离险境。但女儿肯走吗?这个天性纯孝、十余年来相依为命的女儿,她肯撇下父亲独自逃生吗?他心如刀搅,咬了咬牙,以颤抖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地呼喊:“珠儿,风紧啦!多耽何益,扯活去吧。青山在,水长流,不断桃源路,自有武陵人!”

  西风把这悲壮的喊声,送到了柳荫崖的耳朵里,他心头一阵悲怆,几乎泫然泪下。他何尝不想去救援师妹呢?就连师父,他也恐其年迈,且又情绪不佳,而放心不下。

  无奈眼前这几个劲敌太够自己应付的了,那对神出鬼没的判官笔每一下都对准他的致命处,容不得他有半点儿分心。那两个乍隐乍现的离魂子每圈,有好几次险些儿夹住他的软鞭。再说那使流星锤的也是一把好手,这兵器在他手里耍得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上下扑腾似游龙飞舞,袅袅绕绕,那系在铁链上的瓜形锤如豹头狮首,连连以“狮子滚球锤”,“豹子扑羊锤”专击柳荫崖的胸腹,“青蛇反首锤”、“黄龙挥爪锤”则专打柳荫崖的下盘;而“蛟龙出水锤”、“转身撤尾锤”、“五虎旋风锤”则借其回荡力巧妙地去袭击柳荫崖的背部。锤带风声,风到锤至。

  柳荫崖要不仗着敏捷、轻盈、纵跳如飞的非凡轻功和视锋刃若不见的艺高胆大,那么即便是稍中其一下,也会弄个七损八伤。他深深理解师父的心意,也理解师妹的秉性和情感—

  —今天,她一定是狠下破罐子破摔的决心了。人的本性都是趋利而避害的,柳荫崖思虑再三,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那么师父作出要师妹先行离去的抉择,应该说是对的。

  柳荫崖和解家的感情是特殊的。这个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从何而出的孤儿,是恩师给了他生命与生活。二十多年前,正当盛年的解承忠去关外走镖回来,行至黑山大城子附近,天骤然变了,北风怒号,大雪纷飞。

  北国的风是硬的,北国的雪是燥的,风卷雪花,势头就像筛子筛粉,不一会儿,积雪盈尺,车行马走,都有困难。

  解承忠不得不在喇嘛屯停了下来,找一荒驿栖身避雪。伙计们取暖的取暖,做饭的做饭,解承忠则坐在廊檐下闭目养神。这时,风雪中传来了一阵阵哀哀鹿鸣之声。解承忠不由一愣:千里冰封,荒山野林里哪来的鹿鸣?但他那能觉察到尘埃落地的过人听力告诉他:确有鹿鸣,而且,还羼杂着小孩摧人心肺的悲啼声。解承忠动了好奇和恻隐之心,也不带从人,一个箭步跃出荒驿,寻声而去。

  解承忠翻上一个山颠,透过密密麻麻的飞雪,在一棵虬枝盘空的枯树下,见一头老鹿匍匐在地上,鹿角也耷拉下来了,全身在抽搐。解承忠懂得,这头鹿已经到了衰颓力竭的时刻,奇柽的是,有一个身披兽皮的小孩伏在老鹿身上失声痛哭。老鹿的眼眶里淌着大颗大额的泪珠,对着小孩流露出了舐犊情深的动物的本能。解承忠诧异极了,他一步一步挨近过去,那老鹿见有人向它靠近,倒没有惊慌,可是那小孩却眨动着惊奇的大眼睛,有点儿畏缩的样子。解承忠知道,那老鹿的生命像油干灯灭前闪闪跳动的微弱火光,就要熄灭了。他不由分说迅速地抱起老鹿和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孩,快步奔回荒驿中。他来不及回答伙计们好奇的问话,忙不迭地吩咐大家烧汤的烧汤,熬药的熬药,不少人都解下皮氅披在老鹿和小孩的身上。但那老鹿还是在半夜里死去了,小孩竟然扑在老鹿的尸身上又跌又撞,哭闹不已。

  翌日凌晨,雪霁,淡淡的日光剌破彤云映得群峰红妆素裹。他们掩埋了老鹿,解承忠决定把孩子收养下来,可是这孩子却不会说话,指天划地地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原来他从出生后就在这荒山野林里,整日价与禽兽为伍,怎么会懂人类的语言呢?因此也无从知晓他的身世与经历。后来解承忠询问了附近的老乡,才知那地方名为“柳树茆”,就决定给孩子以“柳”为姓,取名“荫崖”。

  回到镖局后,这孩子尚不习惯吃烟薰火燎的食物,还只想茹毛饮血,经过一个很长的时期,才慢慢地改变过来。这孩子生得很好玩儿,除了皮肤稍微黝黑点儿,浓眉大眼的,挺来神儿。镖局里的人都喜欢他、爱怜他。这孩子也渐渐和大家厮混熟了。他从呀呀学语到初通人姓,渐渐恢复了人的生活。但有关他的出身等等,他只能说出自己打从记事那天起,就一直和那头老鹿相依为命,吃的是鹿乳野果,住的是洞穴树巢,过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因此,他生就一副铜筋铁骨,膂力过人,并喜欢缘藤攀崖,跳纵翻腾。

  解承忠对他十分喜爱,决定收为徒儿,由于不知道小荫崖的确切年龄,解承忠只能按常人的身高,约摸估计他为七岁。日久天长,他们名为师徒,实是情同父子。柳荫崖聪颍非凡,教一知十,触类旁通,他刻苦磨砺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由于这种非比寻常的关系,使柳荫崖整个身心都融入师门,实际上已经成为解家的一家人了。他对师妹的关切程度,是决不下于师父的。

  今夕,他满怀内疚地感到,自已无力顾及师妹,而师妹能和那伙武艺高强的匪徒鏖战到现在,确实已是很难为她了,倘若再让她硬撑下去,万一有个好歹,师父将会怎样地肝肠痛裂?解门的香烟不是也就此断送完结了吗?师父的决定完全是对的。

  柳荫崖正在边想、边急、边战之际,只听见师妹那方传来了“啊哟!”“咣啷!”两种声晌,柳荫崖很清楚,“啊约!”乃是师妹的呼喊声,“咣啷!”是柳叶刀脱手掉落在地的声响。不问而可知,师妹刚才是以暗器取胜,现在是自己也中了人家的暗器了。

  哟!师父和自己在一交上手时就悬心吊胆地最怕见到的悲惨的一幕。顷刻之间就可能发生了,这可真是千钧一发呀!

  柳荫崖以软鞭击开了迎面而来的流星锤,趁势转了个向,只见师妹已是竭尽全力地单手舞刀支撑着。尽管那头梅花驴忽儿纵东,忽儿跃西地窜跳,避过了多次险招,但它也觉得主人处境危险,接连不断地声声嗥叫。师妹的刀法已乱,她已经逐渐身不自主地失去了背靠山岩的有利地形,倘若对手一旦趁机转击她的后背,祸不远矣!

  柳荫崖急得五内俱焚,他恨不能大声地关照师妹,“走吧,好师妹!你应该立即离去,万一师父和我惨遭不测,你也可以为我们访明仇家,报仇雪恨!”可是,他又不能这样明白地叫喊,这该怎么办呢?柳荫崖正一筹莫展,猛然间急中生智:由于他幼年间那段丛林生涯,对禽兽的习惯和特性颇为熟稔,解骊珠那头梅花驴之所以能恰如人意地灵活、机智,一大半就是依仗这位师哥帮助驯练的功劳。

  这时,营救师妹之举,柳荫崖也只能寄希望于那梅花小驴了。他软鞭招式一换,以“三才剑”中的“太白醉卧长安”侧鼻斜刺过去,那使离魂子母圈的倒没防着对方会如此大胆地破门而入,不禁后退了一步。就凭那一点儿空隙,柳荫崖执鞭的左手已在腰带上拧下了一枚“崇宁通宝”的制钱,他舍不得竖直着打出去,怕伤了梅花驴的皮骨,于是就放平发出去,但用力却相当猛,否则怕无法奏效。这枚迅如流星的制钱,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梅花驴的尻尾骨上。这一着,是柳萌崖在驯练梅花驴时所特意留下的紧急信号。梅花驴本来已感到主人的危急,现在,又是在这个特定的位置上挨了如此沉重的一下,痛得它突然间发出了数倍于往常的神威。

  “啊呼呼!——”它引颈怪嗥,倒掀前蹄平空竖了起来,两只后腿一屈一蹦,以“跨灶”的势头高高跃起,如脱弦之箭般地从蒙面人头上蹿了过去,驮着受了伤的解骊珠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梅花驴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仅使对方惊得目瞪口呆,就连解骊珠自己也没料到。她紧忙俯身抱住驴颈,使自己的身子不至由于激烈的晃动而坠地。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是不管她想走不想走,已是“人住驴不住”,梅花驴已不再听从她的使唤了。

  梅花驴疯也似地飞奔出一段路程,解骊珠一路上声声惨叫:“爹!——”四周的群山回响起了同样的惨叫声:“爹!”——这撕人心肺的惨叫声,在群山回荡下更显凄厉,解承忠听见,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更何况在临别前父女之间连贴心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

  柳荫崖见梅花驴己经驮着师妹闯出重围,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出奇地镇定了。他估量师父还是可以把握局面的,而自己呢?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现在已经到了他柳荫崖为报答师父收养之恩和授艺之情而豁出生命来厮杀的时候了。他鞭刀并举,咬咬牙,恶狠狠地说了声:“混帐小子,咱们拼吧!”就猛扑向和他鏖战的三个蒙面人。

  再说解骊珠,她虽身不由己地被梅花驴驮着闯出了重围,但她的左肩已被铁蒺藜击伤,那暗器十分厉害,被打中后不但皮开肉绽,疼痛异常,还深深地嵌进肉里,不易取出,稍一牵动,鲜血直淌。她昏昏沉沉地伏在驴背上,惦念着老父亲,惦记着师哥,还隐约地听到后面有人在紧紧赶来。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回身应战的能力了,倘若被追上,只能是束手待毙。梅花驴四蹄腾空,越奔越快,越奔越快,渐渐,渐渐,她感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浑身酸软,骨节像散了架,头颅沉重,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片迷迷艨朦,模糊摇晃。

  “不好!”她暗叫一声,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可是现在千万不能倒下去呀!对父亲的情牵,对师哥的心意,对那伙暴徒的仇恨……,她呼唤着自己:“顶住!顶住!千万顶住!”

  但是,纵然是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支撑住受伤淌血后越来越疲怠虚弱的身躯。她眼前出现了扑朔迷离的幻境,想叫喊却又叫喊不出声音来。她颓然从驴背上摔落了下来,完全失去了知觉。

  梅花驴顿时驻蹄停止了奔跑,它嘴鼻里喷着浓浓的热气,嗅遍了主人的全身,一筹莫展地蹬着蹄。这时,紧步追来的三个蒙面人已经赶到,一见这种情景,几乎同时扬声哈哈大笑,踏上一步就要动手擒拿,岂料那头梅花驴竟奋起四蹄,倒垂驴头,猛地撞将过去,把为首的那个蒙面人撞了个仰面朝天。

  另外两个蒙面人见了泼口大骂:“反了,反了!这头牲畜也敢如此撒野,正如姜师兄说的,解家没个好人,没件东西是好的!呸,咱们抓住它,剥皮抽筋吃它的肉吧!”

  于是,两个全身武艺的彪形大汉一齐上前去对付这头畜生,梅花驴终于被牵住缰绳,再也无法挣脱了。它只好“呼噜!呼噜!”地连声喘气吼叫,两眼无可奈何地望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主人,似乎在说:“主人哪,你自己珍重吧!快快醒转来呀!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时,那个被梅花驴撞翻在地的蒙面人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他满怀愤怒地走近解骊珠,大骂:“呸,咱师尊吩咐我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可你这小妞儿竟心狠手辣,连伤我两位兄弟,我今天不能要你命,也得剁下你那只专发暗器的手,为我师弟报仇!”

  说着,高举起手中雪白锃亮的钢刀,正待用力往下砍去,就在此时,猛听得林中传来一声大喝:“呔,好不要脸,三个男人欺侮一个女孩子,还逞什么英椎?!”

  随着喝叫,“当啷”一声,钢刀已坠落在地。原来那执刀欲砍的蒙面人已被一颗钢弹击中手腕,痛得他抱腕杀猪股嚎叫……另外两个蒙面人也惊愣住了。

  这钢弹是谁发的?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三 回 鞭影横空蟊贼逃命 荒村夤夜孤女伤神

  倏忽间,从树上飞落下来一个人,他手执一条又细又长的鞭子,乍看上去活像是手中拖着根长麻绳。这几个蒙面人倒是识货的,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各以眼神关照对方:此人棘手。原来那长鞭是用牛筋夹杂了钢丝编织而成,柔中含刚,坚韧无比,稍一挨中,即会伤筋断骨。

  蒙面人尚来不及问话,那人已对着他们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冷笑,他鄙夷不屑地讽讪说:“列位可真是‘堂堂男子汉,烈烈大丈夫’!在这荒郊野林里,竟三对一欺侮一个弱小女子,若被人知道了,还有何脸面活在人间哪!”

  这真是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三个蒙面人互换眼色,其中一个跨上一步,抱拳说:“相好的,咱们是河水不犯井水,槽头上拴骡,树荫下牵马,各有所归,各有所位。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惹上了臭粘毛草,甩也甩不掉,你收了篷吧!”那人啐了一口,义正词严地说:“别跟我打什么胡儿花哨!有道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扶危济弱,见义勇为,乃是吾辈侠义者本色,像你们这样,枉在江湖道儿上厮混,连一点儿起码的人品与规距都不懂,就不配在我面前说长道短。”

  “你不问情由,贸然发冷弹把我们击伤,难道这算懂得江湖规矩?”一个蒙面人反问,“我们不计较这些,还是以礼相待,己经够朋友的了,可你却还大马金刀哼哼哈哈地教训人,听你的口气,莫非真的想管这桩闲事?”

  那人嘻笑着点头说:“嗯,小爷闲得慌,倒是想管上一管,怎么样?”

  另一个蒙面人抢上一步,厉声吆喝:“你他妈的真个是黄牛钴狗洞——不知深浅!你以为我们就是好惹的?”

  “呵哈哈!”那人仰天大笑:“龙颈捋须,虎口拔牙,我也不过是把它当成儿戏的事,又何惧你们这几个偷鸡摸狗不成大器的毛贼?小爷现在已经惹上了,你们又待怎么样?”

  蒙面人恼羞成怒,但为探明此人来路,仍耐着性子问:“相好的,别给脸的不要,一层一层地撕。我们是不想和你结冤,才和你好打招呼,你招子过戗(眼睛出了毛病),还以为我们是怕了你,是英雄的,先亮出个万儿来听听!”

  那人哼了一声说:“小爷是云中的鹤,山里的风,你们望不见,够不到,想知道我的姓氏?呸!”

  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这三个蒙面人被来者一阵羞辱,都像是被点燃了捻子的爆竹,蹦跳起来吼叫:“好哇,好哇!我们把你当成条汉子敬,不想你却是个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人。凭你那么个人,就算你一身是铁,能打几枚钉?告诉你,今晚上可是你自己存心找上来的,到时候休怪我们兄弟得理不饶人!来呀,亮家伙,上!”

  三个蒙面人拣好部位,同时亮开兵器杀奔而上。

  “呸,大胆毛贼,来吧!”那人一声怒喝,挥长鞭刷地向前一抽,夜空中顷刻爆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巨响,清脆又震耳,己经把一个举刀砍来的蒙面人的手腕紧紧缠住,其疾狠势如苍鹰攫食,猛若闪电而不可挡。那家伙失声高叫:“哎哟哟!”在惊慌失色中还来不及挣扎,那人的长鞭猛地一抖,竟然把那个蒙面人掀到了云里雾里的半空中,那蒙面人好似骤然断了线的风筝,被摔出老远老远。这一招真是先声夺人,把另外两个蒙面人吓唬得愣住了,他们万万料想不到此人的出手竟如此神速,长鞭耍得竟然如此出神入化,真叫人不寒而栗,他们立即用黑话相互叮咛,“伙计,风紧!盘子要点在秤星上(要多加小心,别让这小子抓住漏子)!”那人确实不是寻常之辈,而是个深谙韬略的行家,他很懂得抢角占上风和借势发威风的重要性。比如虎威可以震慑百兽,但其“威”必须以蹲山为最,蹲山就是虎能发威所凭借的“势”,失去这个“势”,其威就难发。

  这就是为什么俗语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说法。那人也深懂造“势”乘其“势”,他趁着把持刀的蒙面人抛甩出去的声势,长鞭一甩,又顺地面掀起一股沙尘,然后鞭似游龙地转过来对付另外两个蒙面人。他把鞭梢抖舞成笆斗大的一个虎头,有形而实无形,进进退退,袅袅绕绕,长鞭出手时柔软如绵,沾身时坚硬如铁,指东打西,引上发下,弄得两个蒙面人不仅无法近身攻击,而且手脚无措,眼花缭乱,竟不知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们知道即便是以两敌一,今夕是不能取胜的了。

  再说那个被抛掷出去的蒙面人,虽然身不由自主,但心中倒还明白,当他擦身飞过丛林时,赶紧伸手抱住一枝横伸的树杈,然后两腿夹住了树干,总算逃出了一场厄运。

  但他已成惊弓之鸟,眼看着两个同伴渐渐不支,那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忙打出一阵紧急唿哨,两个蒙面人听得信号,哪里还敢恋战,既然被抛甩出去的同伴尚无恙,回去就交得了账,走吧!于是两人几乎同时跳出圈子,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若漏网之鱼,狼奔豕突而去。

  那人也不追赶,他呼地收住长鞭,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大喊:“龟孙子们,别跑断了腿!

  小爷我救人要紧,权且把几颗脑袋寄存在你们脖子上,等你小爷哪一天高兴,随时取下来当球儿耍。”说完,把长鞭往自己腰间一缠,走过来照看那从驴背上摔下来的姑娘,前行几步定眼一瞧,不禁诧异得“咦咦”连声,哪里还有什么受伤的姑娘?连那头梅花驴也无影无踪了。他暗暗思忖,总不致于再度落入强徒之手吧?刚才自己在树顶上分明看得清楚,尾随而来的就只有这三个蒙面人,现在他们顾自己逃命尚嫌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来劫持受伤者?况且还有一头会蹦会叫的驴子,那么还会有哪一个程咬金在半路上杀出来呢?再怎么说,总不能让这个身受重伤的姑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明不白地弄丢了吧?敢情是他们另有同伙,趁他不备而得手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姑娘将再度遭毒手。霎时间,一种“我不相救谁相救”的责无旁贷的行侠仗义责任感油然涌上心头。他一纵身,重又跃上树冠,用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捉了捉眼向四周搜索。

  他是个出了名的“鹰眼神弹子”,练就了一双能明察秋毫之末、黑夜睹物的神目,即便是尘土迷漫,月黑风高,几里路之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一目了然地辨察出来。这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的只有三个小黑点似滚动的泥丸望北而去,渐渐从视线里消失了。

  揆情度理,那姑娘和梅花驴也决不可能是他们的同党所劫持,他望了又望,天阔云低,万籁俱寂,只有那风掠树梢摇晃着碎落零垦的疏影。噢!会不会在自己和那三个蒙面人交手的时候,姑娘醒过来了,骑上梅花驴顾自逃生去了呢?这也是可能的,那么我这对神鹰之眼怎么会连一点儿驴蹄印都看不出来呢?啊!人哪,驴呀,你们上天入地了吗?他心中一阵纳闷儿,怀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心情从树上跳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向自己的家门走去。

  离家不远,隐约间他听到有一种似乎是性畜的呼吸声和嚼啮声。他两眼顿时一亮,啊哟哟,莫不是他们藏匿在这里?他急冲冲三步跨两步地寻声而去。咦!怎么这种越来越请晰的声响,竟然从自己家附近传出来呢?这下他倒有点儿犹豫了。他停下来又静听了一会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再挪步向前走去,定睛一看,不由得把这位艺高胆大的小勇士吓得蹬蹬蹬倒退了数步,原来那头失踪的梅花驴,正拴在他门前的小树上,它历尽了惊险,如今正悠闲地摆动着尾巴,在啃嚼着堆放在它面前的干草,它似乎再也不用担心还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厮杀和雄关险道要它去闯了,神态显得异常安详。

  和梅花驴的散荡神情正好相反的,是那位刚才还抖尽威凤的小勇士,他紧张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把长鞭又从身上解了下来,那间朝夕厕身的小屋,一下子变得陌生可怖,成了使他再也不敢随意趋步的令人迷离扑朔的龙潭虎穴。在他离家时,天未黑透,屋内尚未掌灯,现在牖户里透出了淡淡的灯光,半晌,他不禁“噗哧”地笑出了声儿来,他笑自己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按他的境遇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按他的功夫,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俗话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些怪异的现象,也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去探个究竟明白,弄个水落石出,才是道理。

  想到这里,他精神陡增,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斜侧着身子,轻轻地把门一推,门被推开了,他目光一扫,室内阒无人影,只有灶膛里尚未燃尽的木柴在毕毕剥剥地跳着火花,他砍来当桌子使用的大树桩上放着一盏小油灯,灯光所罩处,在那虎皮靠榻上躺着一个人,从门外那头梅花驴去推测,不用靠近细看,躺着的人准是那位受了伤的姑娘,但见她身上覆盖着他用兽皮拼成的皮毯子。他蹑脚禁声地走近靠榻,见那姑娘仍闭目沉睡,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室内进来了人,他也没去惊动她,轻轻地移动毛毯,仔细地察看姑娘的伤势,他发现姑娘的伤处在肩上,但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那惨白的脸色在渐惭恢复红润,但神色仍是那么紧张,肌肉绷紧,嘴角下抿,也许在睡梦里她还在和对手作殊死的搏斗吧?他在榻前退了回来,见桌上放着一只空木碗,拿起来一闻,还有一股药物的余香,是谁给姑娘灌过药物了?

  他又在碗边上发现了一颗带血的铁蒺藜,是从姑娘身上取出来的吧?是谁有这种高超的手段呢?他心里忐忑着,叹服着,究竟又是谁如此大马金刀,驾轻就熟地把伤残的人弄进他这小屋里来的呢?他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卸下了铁胎弓,身上稍作一番检点,然后搬过一个木墩子在榻前坐了下来。

  室内静得出奇,姑娘的沉睡声伴着灯花的闪跳声清晰可闻,半晌,榻上的姑娘猛地翻了个身,嘴里竟发出咬牙切齿的恶语詈骂:“好不要脸的狗恶徒,你们是一窝没心肝的马蜂,你们涌来吧!呸,全上来呀!你家姑奶奶决不会皱一皱眉!”

  姑娘嚷罢,居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小勇士赶忙趋上前去,按住她的身子,轻声地呼唤着:“姑娘,你醒醒!你醒醒!”

  解骊珠睁开了双目,眸子熠熠转动,咦!奇了,这里是什么所在呀?眼前没有了刀光剑影!竟是如此宁静,她又诧异地看到,身前站着一个剑眉虎目但又是和颜悦色的小伙子。但骊珠仍话带敌意地喝问:“呔,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被你弄到这儿来的?说!快说!快说呀!”

  小勇士后退了一步说:“你放心吧,姑娘!那追赶你的几个强徒己经被我杀退,你已经脱离了险境,快躺下,你应该安心地养伤才是。”

  “啊!”解骊珠神思恍惚地应了一声,在她陷入昏迷前的一幅幅情景,此时依稀在脑海浮现是的,她中了暗器,她在勉强地拼死格斗,她肩头的创痛加剧,鲜血不住地流淌,后来,是师哥促使梅花驴临危之际驮着她闯出了重围,她伏在驴背上无法控制地任其驰骋,是的,后面有人在紧紧地追赶,这些人…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意识中断了,好像坠入了冥冥之中,留下的是一大截空白,现在,看这儿虽是蓬门荜户,却明净得一尘不染,粗木支撑的靠榻柔软又暖和,浑身的痛楚渐渐消失,肩头的伤口也己经包扎。不错,解骊珠意识到,她自身已是脱险了,得救了,那么是谁救了她的呢?不问可知,就是榻前这位英武的少年了。

  解骊珠是个深萌礼义的人,她连忙挣起身子跳下榻,对着那少年深施个万福说:“原来是救命恩人,请上,受小女子一拜!”

  这个突兀的举动,倒把这位刚毅豪放的小勇士弄得局促不安,手脚无措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女有别”的礼教使他不能伸手去接扶,何况他深知在这救姑娘的过程中,还存在着一位比他不知要强上多少倍的高手哩!他窘困得脸都涨红了,忙不迭地从木墩上跳起来,闪身避在一旁说:“嗳呀,快别,别这样,大姐请起,请起呀!你这样可真个难为死我啦!…”

  解骊珠还是执意端正地拜了三拜,然后两人仍一个躺回靠榻,一个坐回木墩。到底是豪杰之士,就是一男一女相处于斗室,也不会像常人似地忸怩作态,借着如豆的灯光,解骊珠对室内四周浏览了一会儿,然后启唇动问:“这里就你……噢,能请教恩公的尊姓大名吗?”

  “不敢不敢请大姐再不要‘恩公恩公’的了,在下姓‘姬’,单名一个‘澄’字——

  ‘澄清见底’的‘澄’,这儿就我一个人,靠的是狩猎为生,我今天能遇上大姐,这完全是偶然的,顺便告诉大姐,这儿叫槐花集,最近这儿山里出现了一头怪兽,麒麟不像麒麟,犀牛又不像犀牛,见到过它的人说,这大约就是什么‘四不像’吧?这野兽可厉害哩,昼伏夜行,出没无常,伤害了好些人畜。为民除害本是我们猎人的职责,所以我就特地去狩猎那恶兽,已经守望了好几个晚上了,可这恶兽仿佛有灵性似的,竟没了踪迹。大姐,那三个蒙面人干吗要那么死死地追赶你,你和他们究竟……”

  听到姬澄说到此,解骊珠突然嚷了声:“啊哟!”原来这问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猛地想起了陷入重围而生死未卜的父亲和师哥,她飞速跃出榻外,“爹呀!”一声惊呼,扑上前夺门而出。

  这一着可倒是姬澄没防着的,他着了慌,赶忙一个箭步窜上去,伸开双臂阻拦:“大姐,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去找我爹和师哥,他俩还在和那班强徒厮杀,恩公,你让开,快让开呀!”解骊珠边说边还挣着身子欲夺路往外闯。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姐,你已经精疲力尽了,还伤得那么重,你去,能帮得了点儿什么呢?你连自己的身子也是勉强支撑的呀!”姬澄真挚地说,“这样吧,大姐,你要信得过我,快把事情简单地告诉我,让我去,兴许还能顶个人儿。”

  “爹!师哥!你们……”解骊珠双手掩面从门口倒退回来,颓然地重又倒在床上,她心中也明白,姬澄的话是对的,自己即便能支撑身子赶将前去,也是抱薪救火,反倒碍事。她感到咽喉凝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簌簌直淌。

  “什么人在下面鸡猫子喊叫的,惊醒了老头儿我的好梦!”突然,茅舍上空爆出一声喝叫,同时在木梁上传来了悉悉的振衣声。两人陡地一惊,连解骊珠的悲恸声也嘎然而止。姬澄迅速地取弓弹在手,两人不约而同警惕地抬头张望,只见短梁上身子半佝偻地坐着一个老人,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连串格格的笑声,那人从梁上飘然而下,尊神般地站定在他们的面前。

  就在解骊珠还惊愕未定时,姬澄一见此人,却欣喜万状地高叫一声:“师祖!”抢上前去,纳头便拜。见此情景,解骊珠刚悬起的心也就重新落了下来。

  “澄儿,起来!起来!现在哪有这么许多闲工夫见礼还礼的,往后都免了去!”老人袖口一甩,倏忽坐上桌子,连身边的灯火也没有晃一晃。

  姬澄一下子变成为一个憨态可掬的孩童了,他亲昵地依偎在老人的膝上,喃喃地说:

  “师祖,您老人家怎么夜半三更地会上这儿来的?甭问,这位大姐准是您救的——我正纳闷哩,连人带驴能不声不响地抗了走,谁能有那么好的身手!师祖哇,我回家来的时候,见梅花驴拴在门前,还被吓得个汗水淋淋哩!”

  老人装成正儿巴经地说:“你这浑小子,可不要给我装金抹粉说得那么神,我可没这份悲天悯人的救人菩萨心,我是惦记着你,才找到这儿来的,见你跟几个鼠辈玩儿得蛮起劲,顺便帮着把人和驴子捎了回来,怎么样,不会嫌老头儿多事吧?”

  “师祖还是那么爱开玩笑,”姬澄乐呵呵地向解骊珠招招手:“大姐,这位是我的师祖,刚才真正救了你的那个人,就是他老人家。”

  解骊珠正襟敛容,正待起身下拜,却早被老人双臂挡住了,老人说:“得,得!我最怕的就是陌生人冲我叩头,折了我的寿,会害我少吃多少酸甜苦辣!嘻嘻,坐着说话,来,都坐着说话。”

  解骊珠在偷眼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人,只见他清癯的脸庞容光焕发,稀稀朗朗的白发分披于脑后,真是鹤发童颜,他的眼晴总是半闭着,那眼神就像从孔隙里透射出来的烛炬火光,但却含而不露,两道眉毛又细又长,一直延伸到耳前的鬓发边,鼻子有点儿微翘,嘴上分左右两撇八字胡,由于常常在搓捻,拧成了两上翘的小尖角,颏下是一小撮山羊须,深秋的气候了,还只穿一件单褂子,赤脚,趿一双粗麻鞋,最惹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拎一只一尺来长的竹筒,活像是乞丐要饭的家什,不知他是干什么用的,他似笑非笑,有点儿玩世不恭的神态,但却掩饰不住他的正直和慈祥。解骊珠想,这准是个性情怪僻的老人。

  姬澄向解骊珠介绍说:“大姐,我的师祖复姓上官,名彤,江湖上人称‘天南怪叟’,你可别看他老人家是那么怪诞不经,他可是个阿弥陀佛一般的好人哪!”

  “别那么掏出喇叭就吹。”天南怪叟翘起一条腿,捻了捻嘴角两边的胡子,笑着说:

  “听我告诉你们吧!小妞儿,真正救你性命的,还是你那头驴子——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头通灵性的好坐骑的?嗳,不忙回,不忙回,我说澄儿,你在家不辞而别,尽管我不能说是你的不是,可九常他总是你的父亲哪!他还没有上贼船入伙,我说他好比是根虽然下了水、但还是江里漂着的木头,赶紧去捞一把,还是能把他捞上来的,这回我来还是想给你说说那件事,别那么顶起了风篷就转不了舵。我一闯进这屋子,见你不在,估量你又去狩猎找吃的了。我就躺下来等着你回来给我捎好吃的。嗨!却听见了远处传来厮杀的声音,你是知道我的脾性的,我老头儿最听不得这种声响,就像猫咪儿闻不得腥一样,就会心痒手痒的,它把我从榻上赶了起身,循声去看个究竟,嘻嘻嘻,澄儿啊,可不是我当面夸你,可真有你的,功夫大见长进啦!怪不得有人说,‘刀钝石上磨,人钝世上混’么!近年来难为你,果然闯出来了——别笑,嗨,夸你就乐,真是个孩子!兴许是有股气把你憋得鼓鼓的,我看你,一对三尚且游刃有余,那就犯不着我来‘六骈指搔痒——多帮忙’了。

  正想返回来睡我的大觉,可倒好,一眼看见了那头驴子,它正咬起妞儿你的腰带,衔了你往丛林西边拖去。我想干脆,这宗生意让我替澄儿招揽来得了。唉!到底老啦,折腾了半宵,把我累坏了,想躲到梁上去打个肫儿,可你们哪,就是不让我得个安宁,喊哪哭哇的,要是把我吓得摔了下来,把腿摔瘸了,你们说,是找凫胫来给我接上?还是找鹤腿来给我换上?呵哈哈!”上官彤尽管是又打哈哈又打诨的,但事情的经过到底是透个明白了。

  解骊珠再度站起来要拜谢两位救命之恩,但两人给拦住了,上官彤撇了撇嘴说:“别那么样拜呀谢呀的,闹了半天,连个真名实姓你也没说,我说妞儿啊,你是怎么会弄到这般地步的?你连这么点儿起码的事儿也不肯讲清楚,还猪鼻子里插葱管——装什么象!”

  见上官彤在故意说逗话,姬澄却正色说:“大姐,你刚才不是急着要往外面闯吗?你有什么急难的事,当着我师祖的面说吧,他老人家会给你作主的。”姬澄说着,边向解骊珠使了个眼色。

  解骊珠连忙欠了欠身,说:“我姓解,名骊珠,我父亲名唤解承忠……”说到这里,解骊珠又想起现在还在厮杀的父亲和师哥,不由一阵痉挛,眼泪又簌簌直淌。

  上官彤见了,双手乱摇说:“得得得!你真是一根筷子吃藕——专冲着讨厌的眼儿里挑,刚才是拜呀叩的,现在又是哭鼻子淌泪水,说实话,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你哭的了,有话你快说,也许我老头儿可以帮你担着点儿。嗳,妞儿,刚才你说的那个解承忠,是不是在陕西延安府开设威远镳局的那个‘金鞭无敌’呀?”

  解骊珠点了点头。上官彤转首对姬澄说:“澄儿,这人我听说过,人品正直,是位高手,可没见过面。妞儿,你说,他怎么啦?你们父女俩遇上了什么啦?快讲,快讲啊!唉,我可挨不住性子了,快讲么!”这位扶正摧邪、急公好义的老前辈,察言观色已经猜测到事情的不妙,他睑色骤变,一把将解骊珠拽到膝前,迫不及待地追问。

  解骊珠依偎着老人,伤感地简要说了事情的原委。上官彤一听见解骊珠要去的婆家是太湖侠隐商子和,心中微微一怔,他认识太湖商家,唉,苦命的妞儿,你真是雪上又加一层霜,那商子和在两年前也谢世西去了,听说他儿子商玉琪用祖辈相传的庞大家业在太湖洞庭山广结朋党,不清楚他有什么图谋。当然,这些事儿他也不便告诉解俪珠,但当他又听到解承忠和柳荫崖至今还被围困在那厢死斗,不禁义愤填膺,眯起的眼睛睁大了,吐字似喷地大声问:“难道真的连你父亲也弄不清这紫脸汉的来历?”

  “那个紫脸老人生得十分丑陋可怕,他眼睛,鼻子、嘴巴几乎都挤在一起的,他还豢养着一只凶狠的鹫鹰,手底下那帮子人也全蒙了面,听爹的口气,他实在不记得这个人,也记不清在哪里又是为了什么事和他结下了仇冤。”

  听到这些,上官彤再也坐不住了,问明了方向和地形,霍地跳起来说:“救兵如救火,我可呆不住了,妞儿,你干着急也没用,给我躺下养伤就是,我呀,这回真成了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甩不掉了,我这就去走一趟,只要他们还顶在那里,我就不信弄不回他们来!”说着,他又回过头去对姬澄说:“快给妞儿弄点儿吃的去,她该饿坏啦!嗳,好好照顾着,我去去就回来。”但见他边说边用手对门一招,门就像被风刮似地洞开了,他身子只轻轻一撑,早已飞出门外,融进越来越黑的夜幕里。

  室内静了一阵,灶膛里还有星星余火——是上官彤给解骊珠熬药时烧的,姬澄即去加上点儿劈柴,一拨弄,火苗就旺了。片刻,姬澄就端上喷香扑鼻的大米饭,菜肴全是野味,獐麂鹿兔,斑鸠山雉,真引人食欲。解骊珠又累又有伤,更觉得腹中一阵阵饥肠辘辘,恨不能大口地吞食几碗,但到底有事在心,一下子就饱了。姬澄伺候着要骊珠再躺下歇歇,解骊珠拗不过他的盛情好意,偏着身子横卧在榻上将息。还没等姬澄撤去桌上的残肴,门乒乓一下打开了,上官彤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解骊珠翻身下榻急匆匆奔上去一看,还会是谁呢?此人此时龇牙咧嘴,一脸污泥汗血,两眼直楞愣地瞪着,却是人事不省。

  “师哥!师哥!”解骊珠大声哭唤着,上官彤立即喝阻:“别大声唤嚷,他惊魂未定,你吵吵嚷嚷是要闹出事儿来的,喂,澄儿,你帮我一把。”

  上官彤叫姬澄席地摊上一张兽皮,轻轻地把柳荫崖放平稳,然后从兜儿里掬出个小葫芦,倒两丸药放在手心里,掏一勺现成的锅水,扒开他的牙门灌了进去,不一会儿,但听得柳荫崖腹中咕噜咕噜地作响,上官彤指着柳荫崖说:“不碍事的,腹中咕咕响是好事,就让他这榉躺着吧,嘿,好一场残酷的厮杀,竟把他憋成这副样子,唉!”

  上官彤拉过姬澄和骊珠,述说他出门的经过——原来上官彤出屋后,就施展神行之术,按解骊珠所指的方向,连窜带蹦而去。他正待越上一个山岗,在淡淡朦胧的月光下,只见有个像中了魔邪的人直撞而来,这人手里执着一根软鞭,边走边还在发疯地挥舞,上官彤根据解骊珠的描述,尽管来者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但仍能八九不离谱地认出,此人就是青雁柳荫崖。他提高嗓音叫了两声,那人像根本没听见,上官彤猛地拦上去,来者不问情由,抡鞭就搂头盖顶地抽杀不止,这倒使上官彤大吃一惊,幸亏他技艺过人,闪了过去,他忙不迭地又叫:“喂喂,我说柳荫崖,我是你师妹特意请来救你的。”

  但柳荫崖真像疯狂了,他一个劲儿地鼓足余勇,抖出全部解数对天南怪叟猛抽不停。

  “噢,我明白了!”到底他是阅历深广的老前辈,知道这是柳荫崖在长时间的拼死搏斗中,精神太紧张了,斗红了眼,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窍,以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前仍迷离再现着刚才酷斗的幻景,谁就是说破嘴皮子,他也不会明白的,相反,时间一长,倒容易从此乱了本性。上官彤明白了这些,不再去和他纠缠,斜势越过他头顶,在他的睡穴处一拍,柳荫崖就像坍了架的金刚,颓然仆倒,昏睡至此。

  上官彤一说完,解骊珠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好似一下吞下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不禁创痛万分地呼唤着:“爹!——”

  这时,柳荫崖突然竖起半截身子,“哇”地呕出一大滩黑色的血水,姬澄和骊珠见了一惊,上官彤却说:“好了,好了,这下没事了,他就会明白过来了。”

  解骊珠半跪在柳荫崖身边,泪汪汪地轻声呼唤。柳荫崖悠悠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疲怠的、血红的眼睛,上眼皮出奇地重,眼前五光十色交叉飞舞,连忙又紧闭双眼,隔了一会儿,重又睁开,阴翳在慢慢散去,晃动的景物停下来了,清晰了。啊!这身前的不是师妹吗?我到了什么所在啦?是梦中相会?不,不!是泉下相逢?他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痛的,他迅速伸手一把抓,抓住了,抓住了!他实实在在抓住了师妹的胳膊,柳荫崖万分激动,他连连摇晃着解骊珠的胳膊,用颤抖的声浪力竭声嘶地呼喊着:“师妹!你……”

  “师哥,我的好师哥呀!……”解骊珠一下扑倒在浑身被汗和血弄得湿漉漉的柳荫崖身上,泪似泉涌,泣不成声。

  上官彤也默默地背过身去,不忍心看这凄楚的情景。

  “师妹,你,你……嗯,我,唉,怎么会在这里的?这是哪儿啊?”柳荫崖这时眼光才接触到边上还有一老一少,恍惚地问:“这两位是……”

  这下倒提醒了解骊珠,她收了收泪水,说:“那是你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仰仗他们的大力,你我……”说到这里,解骊珠又抑不住悲痛地恸哭起来。

  柳荫崖正待爬起来叩谢,上官彤一把按住了他,说:“妞儿,你怎么撺掇你师哥也来这一套!快说说,你师父怎么样了?”

  这一问,六只眼睛顿时都集中到柳荫崖脸上,特别是解骊珠,直瞪瞪地注视着她师哥抽搐得厉害的嘴唇,她急于想明嘹究竟,但又怕一旦得悉了不祥的消息,从此扑灭了她心头那一星本来就微弱的希冀的火光。她惶恐不安地、声音抖索地催问:“师哥,我,我,爹他,他……他他到,到底是怎,怎么啦?”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个在刀光剑影里从不知道皱一皱眉头的柳荫崖,现在可成了泪人儿,眼泪扑簌簌、扑簌簌掉个不停,他张了几下口没发出声音,凝噎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师父他,他已经惨遭仇家的毒手,摔下了剑劈崖!……”

  “怎,怎么说?”

  柳荫崖看到师妹霎时间惨白了的脸色,后悔自己不该说得那么直率,但瞒又怎么能瞒得住?他期期艾艾地只能又重复了一句:“师父他,他已经惨遭仇家的毒手,摔下了劈剑崖!”

  “啊!——爹!…”解骊珠好像还想喊点儿什么,但咽喉哽阻了,眼前一阵发黑,伸手在空中乱抓几下,身子摇摇欲坠,幸亏姬澄抡上一步,她昏厥在姬澄臂弯里。

  “师妹!师妹!……”柳荫崖呼天抢地地嚷唤着,但解骊珠却是牙关紧闭,嘴唇发黑,拳头捏得紧紧的,关节在格格作响,一对瞳仁僵直在睁大的眼眶里一闪不闪,鼻孔里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一时把身旁的人吓得手脚无措……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四 回 山野茅屋邂逅高人 海神破庙别有洞天

  解骊珠得悉父亲惨遭不测,不啻是睛天霹雳,胸中痰往上堵,眼珠往上翻,几乎颓然倒地,幸有姬澄持住,但已仅存游息。此情此景,把这位散荡了一辈子始终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为处世哲学的老英雄上官彤,也惹得心旌摇摇,悲从中来。

  他叹息着说:“好来!这一晚上,喜、怒、哀、乐、悲、惊、恐的事情,全叫我碰上了,你们别慌,没事儿,反正一客不烦二主,把妞儿交给我就是了。”说罢,他叫姬澄把解骊珠小心地放到兽皮榻上躺平,然后伸出手掌,神奇地翻了两翻,隐隐间有丝丝风声,兽皮上的毛茸似水波微澜。这是“混元一气功”的手法,是内气功中之上乘,功到效生,解骊珠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解骊珠得到了这个出自师哥之口的噩耗,真是五内俱焚,按她的孝心和烈性,生不能手刃不共戴天之仇顽,死亦当追随父亲于泉下,但这儿是人家的家里,既不便嚎啕痛哭,也决不可能以身殉孝,只能两肩抽搐,偷偷饮泣。

  她的心思,一眼就被上官彤看破了,这位胸有城府的老怪侠,略一思忖,就找到了劝慰的语言。他寓意于诙谐地说:“妞儿,你哭歪了鼻子,也不能把你爹哭活了,老头儿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如今,你是解门唯一的独根苗儿,替父报仇还得靠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紫脸老头儿,找你父亲寻衅,不也是为了几十年前的旧账吗?人家有那么长的心计,你干吗就没有卧薪尝胆的毅力呢?要是你眼下就想去冒险,想轻生,落一个喂鹰犬填沟壑,死无葬身之地,你就枉为威名远扬的‘金鞭无敌’的后代了!我就这么几句话,你自个儿瞧着办得啦!”

  听了这一段话,解骊珠觉得心头一震,眼前的阴翳被驱散了,迷惘被廓清了,心也被拨亮了。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天南怪叟的面前,俯首说:“老前辈的教诲,句句是金玉良言,使孤女如拨云见日,顿觉豁然开朗,骊珠一切谨遵老前辈的吩咐。”

  “好!这才有点儿将门虎女的味道”上官彤一拍大腿称赞说。他见骊殊能转悲痛为坚毅,心中十分高兴:“来,咱们再详尽聊聊,然后从长计议,嗯,我说澄儿,你有干净的衣衫不?咋不找一件来给柳老弟换一换?你瞧瞧他身上——”姬橙应声取衣,解骊珠赶紧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柳荫崖更衣己毕。

  “啊!——”当大家看到柳荫崖换下来的衣衫,都不禁吃惊而又叹惜地喊叫起来,那身衣衫被血和汗粘糊成一片,就像从地里刨出来的霉烂尸衣一样。看着这身衣衫,就可以想象到,片刻之前他所经历的那场鏖战该是如何的激烈和险恶!所谓“英雄爱英雄”,姬澄虽是第一次相识柳荫崖,但己由衷地唤起了对他的敬意和好感。他向柳荫崖贴近了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的双肩和胳臂。

  “我说柳老弟,你缓过气儿来了没有?说说吧,你师父后来究竟是怎么的?我就不相信那个紫脸老头儿会是天上的二十八宿下凡,他到底有多大神通?!”上官彤坐下来,架起了腿,这回脸上的神色显得很庄重。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姬澄也催促说:“对呀,柳大哥!你定定神,好好想一想,把你所知道的事儿说个详尽,大伙儿合计合计,也许能探出点儿蛛丝马迹来。”说过,他又端上一大碗开水。柳荫崖喝了一大口,站起身来向上官彤拱了拱手,然后坐下来,一段慷慨悲壮的事在他嘴里流了出来。

  解承忠让紫脸老人那把怪异的大折扇紧紧封住了门户,知道自己已是万难取胜。眼见那头梅花驴居然驮着女儿闯出重围——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是柳荫崖急中生智所耍的手法,还以为是老天见怜,心中快慰不少。情绪一定,精神陡增,已经乱了的鞭法,复又有条不紊起来。他倏然一个“倒转乾坤”,使出了“奇门夺魂鞭法”的余招,一连串的复杂招式,在瞬息间一起抖出,迫使紫脸老人不得不停止进招而转为守势。但此人老谋深算,刁钻圆滑,他在展,闪,腾,挪之中把高大的身躯慢慢蜷缩起来,犹如一条守候门洞的狗,伺机扑咬。他见解承忠几个招式刚落,立即又放开身段展开折扇转守为攻。但见那半张圆桌面大小的折扇一抖展,翻上下,走两翼,跳跃招展,旋转扬扑,顷刻间,地面上的沙尘和石子对着解承忠面门席卷而来,有如浪卷沉沙、风扬积雪。解承忠不禁一阵寒战,稍一松弛,尘粒没头没脑地撒了他一身,如暴雨扑面,利镞穿骨,连眼耳嘴鼻都灌满了。解承忠连忙一个“退避三舍”往后跃出一弓之地。

  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对峙中,瞬间的迟疑,就会陷于被动。此刻,紫脸老人见解承忠渐走下风,连连冷笑,一声唿哨,那秃鹫亦应声相随在长空一声尖啸,迅疾盘旋,如利剑悬顶,增强威胁,为紫脸老人制造了一个有利于进袭的条件和气氛。紫脸老人跃上一步,高喊一声:“姓解的,你接招!”旋而身形一转,那把折扇像一只扑扑抖动的大翅膀,贴着解承忠的衣襟忽闪忽闪而过。这时,他的身形出现在解承忠的左边,从横里袭击过来,但尚未等到解承忠接招,他却刹住了招式,扑地又纵到解承忠的右边,挥舞折扇似收似放地迎面劈来。

  这是一种叫“八面屏凤”的套路,讲究的是移步轻灵,进退相随,迈步招跟,步跟招出,旋转如风,倏然隐现,如云龙在天,如蛟龙潜海,如狡兔逸林,如蛱蝶穿花,起、落、进、退、反、侧、收、纵、手、眼、身、法、步如干动枝摇,游展圆活如骏马泼蹄,在对手的周围似有分身术地交织成一扇屏风,令人如痴如迷,往往使人顾此失彼。

  紫脸老人是深知解承忠的功底的,他用的是一种旨在消耗对方精力和体力的战术,然后以逸待劳,可以稳操胜券。经过这一番纠缠,解承忠好比被强风刮动的树干,根盘有点儿动摇了,他气粗了,浑身在透汗。他暗暗吃惊,这手法在江湖上倒也是很少见到的,真搞不清此人究竟是师承哪一宗哪一家?他几乎不敢把自己的钢鞭去和那把折扇接触,因为在刚交手时,他就感到那扇面上似乎有股牵引力,就像铁器接近了磁场,钢鞭在往回收时,必须化点儿力气才能脱出。渐渐,这股吸力和引力越来越大了。解承忠知道,这说明自己的功和力在衰颓下来。强敌当前,致命的搏击快似电光石火一般,不敢直接硬碰硬地短兵相接,岂非又软了一着!他自知今日必败无疑了。

  幸好解承忠虽然在被迫后退,身躯还不离中定,就是说尚未失却中线和重心,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武术中有“立身须中正安舒,支撑八面”的说法。他蓦地纵前三步,变守势为攻势,以太极图中阴阳鱼盘旋缠绕,循环无端,忽阴忽阳,阴阳互变的要诀,藏三昧于飞转的钢鞭,采用闪进迂回侧击之法,一招“美女照镜”破门而入。这下倒大大出乎紫脸老人的逆料,他来不及收拢折扇,只有马上移扇面于正中接招。猛听“咔嚓”一声,钢鞭居然把鲨皮扇面戳了个窟窿,并且击断了一根扇骨。好一个紫脸老人,这个突兀的骤变,并没有使他慌乱,他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右手一挥,合拢的折扇已把钢鞭严严实实地夹在一起了。

  就在这个时候,解承忠猛听得头顶上“呼啦”一响,秃鹫的铁爪在向他面门抓来,而紫脸老人又伸开左手,以“霹雳掌”手法进击解承忠的右肋,而夹住钢鞭的折扇又从头顶上压将下来,真是又猛又快,数管齐下。解承忠只得再度后退,一步两步,业已退到了深不可测、险陡无比的剑劈崖边。他的整个身躯像被大雪压弯了的树枝,向外倾斜,失去了重心。

  解承忠只得发出软硬功,似“险峰挺松”般硬挺着。但他自己心底清楚,要这样持久下去是不可能的,要化险为夷那就更为艰难。

  解承忠似乎看到了即将发生的结局,反而心底踏实地涨红了脸说:“朋友,今夭我算是在你手上栽定了。咱们总得结个来世之缘吧!事到如今,你总不该再鬼鬼祟祟地连个真名实姓都不让我知道吧?”

  紫脸老人闻言得意地一阵冷笑,手上又加了点儿功劲,压得解承忠丝毫不能动弹,然后反问说:“姓解的,难道你真的会把几十年前泉州城里的事儿都给忘怀了吗?”

  “啊?!——”解承忠心里像被猛地撞了一下,往事似烟云一掠,他惊讶万状地说:

  “怎么?你,你,你是……”

  “嘿嘿,嘿嘿!”紫脸老人发出午夜枭啼般怪异的笑声,“你到底把我这位老朋友给想起来了!是的,是我。

  就是我!我没有死,我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巴结权贵,威名远扬,得意于江湖;我看破时局,收心养性,修炼在深山。

  今天,知道你即将回归田园,故此特来送行。怎么样,够朋友吧?”在风声杀声交织成一片喧闹嘈杂之中,这番对话,也只有他俩才能听清楚。

  解承忠听到那人说他“巴结权贵”顿时怒火高燃,怒目厉声地说:“呸,你这寡廉鲜耻的叛逆,我恨当年存一念好生之德而让你漏网偷生,我恨现在不能手刃你这个叛逆,以慰泉下无数英烈。”

  紫面老人浑身抖索,他像被蝎子螯了痛处,创伤与愤怒使他那难看的紫脸变得更其可怖。他抽搐着身子厉声尖嚷:“姓解的,你还有何脸面说出‘惩叛逆,慰英烈’的豪言壮语呀!是的,我曾是叛逆,可我敢于以铁血之躯来洗此耻辱,而你,你曾算是英雄,你为什么不能追随众英烈效忠捐躯?你为什么为钱帛而丧失气节甘作权贵鹰犬?就因为你这些年横行江湖,欺凌义士,我才特来‘惩叛逆,慰英烈’的!”

  “呀呸!好个叛贼,休得狗血喷人!”仇恨与愤怒使解承忠迸发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功力,“嗖”地一声,居然把被夹紧在折扇中的钢鞭抽回,他不去理会顺势而下的折扇,却以最后的绝招向紫脸老人扫出悲愤至极的一鞭。紫脸老人得意疏忽,没防备死灰还能复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无奈只得收左臂上迎。“啪”地一下,钢鞭正好击个正着,紫脸老人痛彻心肺地一声裂帛怪叫,随即把折扇往空中一旋,早就在盘旋欲下的秃鹫得到了进击的信号,闪电般地直扑解承忠。解承忠猝不及防,待要挥鞭上护,后脑勺已被啄了一喙。

  就在这时,忽地跃上一个蒙面人,喝了声:“姓解的,吃我一剑!”剑光似游龙直刺解承忠胸窝。解承忠已摇摇欲坠于悬崖之缘,力怠神疲,上挡来势凶猛的秃鹫,哪有余暇余力避此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剑!身子稍作后仰,“哎哟!——”一声慨然悲壮的长叹,即从剑劈崖上坠下了深不可测的崖底。

  秃鹫扇着翅膀在惨淡的月光下盘旋,嘴喙滴着殷红的鲜血。

  断崖缝隙间的枯藤衰草瑟瑟地抖动着。

  宿鸟被惊飞,怪叫着扑翅飞散。紫脸老人投眼看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崖壑,绷着脸呵斥蒙面人:“我事先说过,姓解的事由我自己了结,不许你们出手伤人。哼,谁叫你出此一剑?!”蒙面人似乎有些委屈地说,“人不伤犬,犬必咬人。

  师尊,弟子完全是为了您哪!”紫脸老人又哼了一下,他兴许是惊喜过度,又似乎是心怀不快,他单手执扇,呆呆地立于崖边,纹丝不动,忘却了往事,忘却了当前,忘却了左臂的伤痛,几乎也忘却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往事。此时,柳荫崖泣不成声,解骊珠更是伤透了心,连一老一少的两个局外人也感叹欷嘘,嗟伤不已,禁不住一掬同情之泪。

  柳荫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杀出重围的。他说:“后来,我只觉得跟我交锋的人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眼前所见的只是一条又粗又长、头如畚箕大、两眼绿光闪闪、口里吐着火舌喷着腥涎的大蟒蛇向我扑绕过来。我吓坏了,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连虺虫都要帮着恶徒来欺侮我?我用尽平生之力一个”旱地拨葱“,窜起居然有数丈之高,后来我也不知怎地,竟然让我从斜刺里跃出圈子。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得了!年轻轻的要学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是条汉子,让他走了吧!’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上官彤说,“哪儿来的什么吐火的蟒蛇?分明是你两眼昏花所产生的幻影,不过,那老头儿怎么会起了好生之德,不来追杀你,这事倒也费解。”

  随后,他也跟柳荫崖讲了他怎样地把他弄到这里的经过。柳荫崖再申谢意。解骊珠还在悲恸不止,上官彤劝阻说:“人死也难复生,最要紧的是要寻到这紫面老头儿,探个究竟,方可报仇。妞儿,你要懂得节哀,别哭坏了身子,留得五湖四海在,何愁无处下金钩。好了,时间已经不早,我可要躺下了,你们也各都休息一会儿,反正夜间不便行事,天亮以后,咱们先去把老镖师的尸体找回来,好让他入土为安。”说完,上官彤又跃上横梁,仰面一躺,一会儿就鼻息浓浓。这鼾声产生了连锁感染,使三个年轻人也顿觉沉沉欲睡。于是,骊珠横在靠榻上,姬澄和荫崖挤在地上的兽皮里,起初他们还在辗转反侧,但到底是太疲乏了,渐渐都朦胧睡去。

  屋内一片静谧。

  其实,上官彤并没入睡,他只是用这种法子诱发他们的睡意,让他们好好儿歇息——怪叟对年轻人是体贴入微的。现在,他却翻身坐了起来,交叠着腿,三根指头捻着两撇上翘的尖胡子,默坐在梁上发楞。半晌,他轻轻一拍大腿,喃喃自语:“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他似落叶轻飘下梁,悄然出门,直奔风陵渡而去。

  他估量了一下山川地势,借着破云弄影的月色,仔细地在周围巡视,地面上还印有依稀可辨的马蹄痕、杂沓的脚迹、纵横的车轮印,除此之外,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那解承忠和柳荫崖的两匹坐骑怎么也会销声匿迹了呢?看来,这帮行动诡谲的神秘客是异常工于心计的,他们对现场已经作了一番周密的清理。天南怪叟暗暗骂了一声:“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们会是钻了地洞的老鼠!”他仗着自己一身无与伦比的绝技,决定下深壑探个究竟。他身子一缩,以“拿大鼎”之势,头脚倒悬,施展“壁虎游墙”之功,全身紧贴剑劈斧砍的悬岩,居然直沿而下,他蜿蜒地游了一会儿,见不远处的岩石缝隙里,吐出一根碗口大的长藤直宕崖底,他刷地倒翻过去,不偏不倚双手正好抓住长藤,随即簌辘辘地滑了下去。上官彤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抵达幽深的崖底,但脚下却是软绵绵的,几乎陷没了膝盖,他知道这是长年累月枯枝败叶堆积腐烂而成的“沼泽地”。他赶紧用轻功提纵术跃了过去,又随手折了几根松枝,扎了个松明把,敲击火石点燃,照见的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怪石嶙峋,阴森可怖,蓬断草枯,鸟飞不下,昏惨惨云迷雾罩,呼喇喇风惊叶落,隐约间似雷鸣,似虎啸,似鬼哭狼嚎,连艺高人胆大的天南怪叟也只觉有股凉气直透脊背,令人毛发悚然。他踮起脚尖,时而东时而西地摸索了半个时辰,终于傻了眼了,因为他除了看到一些坠毁散架的车轴和断木残片外,根本就不见解承忠的尸骸,哪怕是连一星半点儿类似尸体散骨的东西也没有。他不甘心,又继续往前走,但断崖已无通道可循了。

  他不由得嗤笑起自己来,“咳,真是老糊涂了,人体又不是铜打铁铸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摔,碰碰撞撞的,还能留多少痕迹?就算有那么点儿,也早就饱了飞禽走兽的口福了。”于是,他决定返身顺藤缘攀而上。突然有一样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在行将熄灭的松明火的光照之下,在石缝里发出黄澄澄的光。上官彤跃上一步,伸手一抓,沉甸甸的,凑近一看,原来是条鎏金钢鞭。“无敌金鞭”四个大字在他脑际一闪,想必这是解承忠所佩之物。“有了这玩意儿,我也不虚此行了。”他自慰地嘀咕着。

  等上官彤回到茅舍,那三个年轻人尚沉睡未醒。他没去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地又跃上了梁头,仰身躺下。这回,他可是真的睡去了。

  一宵已过,直抵来朝,三个年轻人几乎同时醒来,但天南怪叟尚稳如泰山地横卧在梁上。

  姬澄把早饭烧好,三个人坐在桌子的下方,静等上官彤醒来,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梁上,连眼都没眨一贬,但不知怎么一来,在毫无觉察之中,上官彤已经蹲坐上首,似笑非笑地捻着胡子。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上官彤把手一扬说:“罢罢罢!澄儿,你饭香菜香的,薰得我口馋流涎,再也睡不稳了!来,都自己动手,慢着可就全是我这馋嘴老头儿腹中之物啦。”说着,他自管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罢,上官彤木然坐着,好像昨天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解骊珠和柳荫崖都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飞到剑劈崖去寻找尸骨,可是又不好随意催促,他们看着上官彤这种慢条斯埋的神态,更觉坐立不安。这时,上官彤又跃上梁去,在三人一愣之间,已把一件物品端放在桌上,说:“妞儿,你认识这件东西吗?”

  “鞭?!”解骊珠跳了起来,“这是我、我爹的金鞭!师哥……”“这正是我师父一生所佩之物,老前辈,这--”柳荫崖惘然地望着天南怪叟。

  上官彤不慌不忙地把昨晚三人睡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末了说:“好不容易我才找到这条金鞭,至于解老镖师……,咳,咱们也别尽往坏处想,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也许老镖师已然绝处逢生。”睹物思人,解骊珠抚胸大恸,柳荫崖捧着钢鞭,浑身在颤抖。

  “喂,你们怎么啦?别船没翻就往水里跳,你们是信不着我的话?吉人自有天相,老头儿我总有一天…”说到这里,这个爱饶舌的天南怪叟缩口了,“总有一天”怎么样呢?能叫他们父女团聚吗?他可从来不说这种没影儿的话。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伤重坠崖的解承忠还会活在人世间!那该说些什么呢?灵机一动,他来了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转脸对柳荫崖说:“柳老弟,你跟随你家师尊走南闯北多年,平时在师徒间的言谈中,他就一点儿也没谈起自己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的事儿么?”

  “嗳!”柳荫崖眼前一亮,他拉着解骊珠问:“师妹,你知道有解弓弦这个名字不?”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解骊珠惊奇地睁大眼睛,眼角还淌着晶晶泪水。

  “别问这个,师妹,你先说说,解弓弦是怎么回事?”柳荫崖紧催着。

  解骊珠脸上掠过一丝迷惘,她呐呐地说:“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还在我小时候,听妈偶然说起,爹为宋室大将的时候,不是叫‘承忠’这名字,是叫”弓弦‘,师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爹早已不用了的名字?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柳荫崖感慨地说:”师妹,姬兄,若不是老前辈提醒,我差点儿糊里糊涂地忘怀了一件事,列位有所不知,在我师父遇难坠崖之后,我曾听闻到那紫脸老人嗟咤长叹:“解弓弦哪解弓弦,我为吐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怨气,本不想伤你呀!唉,一代武师,落此下场,时也,命也!’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蹊跷?”

  上官彤饶有兴趣地跃到师兄妹中间的桌上一蹲,左顾右盼地说:“嗨,可有点儿味道出来了,是嘛,我原就不相信,磨道上哪会找不出驴蹄印儿的。妞儿,你告诉我,你爹有哪些结交数十年之久的老世交?让我好琢磨琢磨个究竟。”

  解骊珠沉思了一会儿,说:“据晚辈所知,他老人家只有两位最要好的老朋友,一位是教我发子母金梭的吕源吕伯父,另一位我从没见过面,可我爹常常念叨着他,这人名叫夏观风,轻功极佳,江湖上称他为‘踏雪无迹’,据说还是我爹同门的师兄。那年我妈去世,爹给他送过讣告,他也托人捎来了丧仪,我记得他是住在安徽巢湖边的八仙山麓附近。接到夏伯父的来札,我爹曾感慨地叹息说:‘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浮生长恨欢娱少,匆忙故人今总老,咱俩驰骋战场,带醉痛饮鞑子血,惜乎壮志未酬,回天乏术。但愿河清人寿,有朝一日你我能剪烛西窗,把兴废往事,斟入茶盏酒盅!’爹对他的感情特别深。老前辈,你问这干嘛?”

  “别急着问,容我老头儿好好想想。”上官彤双手乱摇,把竹筒在手上掂了掂,扯了扯胡须,转问姬澄:“澄儿,‘夏观风’这三个字我好像有点儿熟悉,你总不会想不起来吧?”

  姬澄点点头说:“是的,我祖父的人秩大庆之日,他也曾赶来祝寿,我见过,可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他老爷子可喜欢我哩,在我家住了十多天,我打弹子有一招叫‘连升三级’,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着哇!”上官彤用手一拍大腿,“我看那紫脸老人一准是在宋营里和你父亲结有什么梁子,夏观风也是一员宋将,要查明这个神秘的老头儿,非找夏观风不可。”

  “老前辈此言有理。”解骊珠有点儿喜形于色,“只要有了仇家的踪迹,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立即赶去以死相拼!”

  柳荫崖也正色地说:“为了报师父之仇,我柳荫崖就是下龙潭,人虎穴,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上官彤猛捶了一下桌子说:“嘿,就会胡来,以死相拼!以死相拼!哼,要死还不容易?你们两条命加在一起,能压扁紫脸老头儿吗?没出息,既然你们那么想死,我真后悔把你们俩救了出来!”

  两个人被上官彤没头没脑地一顿抢白,都呆呆地楞住了。细细一回味,话虽难听,情意却深长。师兄妹不约而同地跪倒在上官彤跟前,叩着头说:“晚辈心乱如麻,全无主见,求老前辈指点。”

  “咳,这回我愿受你们一拜了。”上官彤知道,此时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即侃侃而说:

  “冤要伸,仇当报,但必须弄清根由,不能稀里糊涂老是纠缠那种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更何况,若要报仇,靠你们两个人怎么行?得有耐心,且须从长计议。如果你们肯依我,就这么办,今天休息一宵,叫澄儿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弄上,咱们美美地吃上几顿,明天,柳老弟继续遵你师尊的主旨,送你师妹去太湖商家,但千万要在商家静等,没我的传语,决不可轻举妄动。澄儿,你呢?还恋着这间破屋干吗?找夏观风的事就交给你,一有下文,也即去商家等我,不见不散。女婿是半子,那小商也该尽点儿孝道。至于我嘛,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惯了,反正我己经沾上了此事,就不会袖手旁观,你们看怎么着?!”

  三人垂手恭立着说:“谨遵台命!”柳荫崖和解骊珠和天南怪叟虽是初识,但他们都觉得这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怪,而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热火!

  一宿无话,第二天,姬澄倾自己所有的几两纹银悉数交给柳荫崖,供她师兄妹俩作盘缠,荫崖也不推让,他们拜别了天南怪叟,窝别鹰眼神弹子姬澄,解骊珠上了梅花驴,柳荫崖后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槐花集。

  天南怪叟又对姬澄作了一番叮咛,拎起他那从不离身的竹筒,飘然而去。

  鹰眼神弹子姬澄稍事检点,腰缠软鞭,肩背铁胎弓,披了件挡风的青布大氅,撒开两腿,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他晓行夜宿,很少耽搁,那日在抵达山东地面时,已是金乌西沉,薄暮冥冥,他在蒲镇六户店一家挂有“刘李停车”招子的酒店里,喝到了一种叫“满口芳”的醇醪,凭添数分豪兴,不觉多饮了几盅。

  当他正待起身离店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都是江湖术士医卜星相一流的人物,他们一坐下就嚷着要酒要菜,其中一个在腰间解下个圆滚滚的包裹置于桌上,两人放浪形骸地对酌着,后来似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人在,就嘎然缄口了。这不由引起姬澄的好奇和疑窦,但转念一想:自己有要事在身,还是少管闲事,不惹是非为上。就决定走了。

  当他擦身经过这两人桌子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触鼻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桌上的包裹,这时,姬澄虽已离店,但不知怎的,两条腿竟会不听使唤地徘徊不前,他认定这两个人决非善良之辈!那血腥味肯定大有来由,他踱进了不远处的松林坡,以观究竟。

  一直待到漆黑,那两个人才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们向左右一观望,然后向西北方向而去,越走越快,身形十分矫捷。姬澄更断定自己没有估量错,就决定尾随,他猫着腰,以“灵猫捕鼠”的身法和步法疾行于后,为了不便前行者有所觉察,他始终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追了有十多里地,前面两条黑影突然消失了,姬澄不禁暗暗称奇。他兜抄到林子的尽头,只见孤零零地一座似兰若的房廊,但门户倾颓,墙垣剥落,抬头一看,上悬一块髹漆斑驳业已歪斜的匾额,依稀可辨有三个大字:“海神祠”。其实在神州大地上,由于释道两教的交相蔓延,或通衢大道,或荒郊驿站,或村角桥头,这些似庙非庙,似亭非亭的小屋子多的是,常年闯荡在外的姬澄,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今晚那“海神祠”对姬澄来说,好像一头张大嘴巴的怪兽,随时随地要把近前的人吞噬下去一般。那两人到此而没,难道是偶然的吗?这里面肯定暗藏玄机,如果自己贸然闯进去,敌暗我明,难免吃亏。姬澄踌躇了一会儿,迅速缘上了附近的一棵树冠,冷冷地细察动静。

  月黑凤高,这“海神祠”后面也不见通道,祠内死一般的寂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姬澄决定进祠一探。他从树上下来,身子往下一蹲,用的是家传的“黄雀步”——这是他父亲姬九常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故事中得到启示演化而成的,这步法适宜用于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前后左右均不可测时,它既能提防敌人的腹背夹攻,又能提防脚下可能设有的陷阱,瞻前顾后,八面玲珑。

  姬澄踩着“黄雀步”进得祠内,但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左右两棵绿叶未凋的参天柏树,看来已年代久远,再往前走,只见光秃秃的一间正殿,既没有厢房,也没有退堂,满璧全是尘垢,烛台上还有半支残烛跳动着荧火之光,这已是祠的全豹。正中的神龛里供着海神的造像,赤发紫髯,两颗眼珠总有一大半凸出于眼睑之外,大鼻阔口,一对獠牙把上嘴唇都拱得发翘,海神头上戴的是尖翅乌纱,但一翅已经脱落,身上的红袍已泛为紫黑色,这形状倒有点儿像判官,煞是狰狞可怖,但据说海神的心田却是十分善良的,他正直而富有同情心,不畏强权,敢于仗义执言,为民请一一命。元代残酷统治的社会,是一个暗无天日鬼蜮横行的世界,在风浪里挣扎的渔民,生活是极凄苦的,他们祈求海神保佑自已出海平安、多福多寿,但又没有钱财和能力来修复这所破落的祠院。

  姬澄诧异了,这样一个简陋又空荡荡的地方,这两个人一进门就不见了,会藏匿到哪里去呢?难道他们没有进这里来?姬澄正待退出去,忽然听到神龛下面发出“轧轧”的声响,那蒲团下的石板在渐渐往上翘起。

  “地道!”姬澄心头一震,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逋逃薮”!他迅速巧妙地闪身躲在翘起的石板后面,石板开到四十五度角的时候,里面先后钻出两个人来,好一个艺高胆大的姬澄,就在这两个人勉强爬出地洞,还来不及回身关闭石板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地使了个“滚石下坡”,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洞穴里去了。

  又是“轧轧”几响,他尚未站定,石板已经关上,他依然用“黄雀步”探索着向前走,走完一条小道,前方一并排有五间房间,门窗都关闭着,只有一间房的窗棂里透出了灯光。

  姬澄心里暗想:“这地下竟然还有这么个所在!不知住着些什么人?看来在这里也不止经营三年五载了,这就更怂恿他非得弄个明白不可了。

  他蹑步上前,用舌尖舔湿窗纸,戳一小孔往里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五 回 纤指功惊动窗下客 女头领原非陌路人

  姬澄从缝隙间望进去,好一座陈设精致的厅屋:一堂红木家具乌油光亮,雕刻的却是黼黻般的花纹。除两边各有高几和小茶几外,中间一溜儿并着四张八仙桌,桌上茗碗瓶花一应俱全,周围的太师椅上都搭着金丝撒花、绿叶盎然的椅披。上首天然几上,一只狮形的大铜熏炉里烧的是擅香,从狻猊张大的嘴里吐出了缕缕香烟,使室内溢满氲氤之气,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人物画像,却是文天祥丞相。

  画像旁边的楹联是:忠烈大节气吞寰字,悠然万古诚憾天地。

  横幅写着:“肝胆照人”。两侧墙上各有一屏幅,上首写的是《正气歌》,下首挂着的是一篇铭文,曰:“砚虽非铁难磨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勿失道自全。”原来这是文天祥三十七岁那年,得诗人谢枋转赠的曾经是北宋抗金名将岳飞所用的端砚,上面还刻有岳飞的砚铭:“持坚守白,不磷不缁”。文丞相仰慕先贤,又命人在砚上镌刻了他自己手书的上述一则铭文。这屏幅的书法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笔走龙蛇,遒雅酣畅,通篇一气呵成。这些,姬澄从小都读过,至今还在激励着他。

  起初,姬澄认定这地下必定是个藏污纳垢之所,不料却是浩然正气,不由得肃然起敬。

  突然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目,那桌上供奉着的不就是他在酒店里看到并引起过狐疑的圆包裹吗?噢,那莫非是人的……他深感诧异地在心头喃咕,这里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姬澄正在纳闷之际,忽听钟鼓几响,厅堂边的侧门开启了,里面鱼贯地走出十几个人来,一色儿是玄色缎子的瓦楞帽,玄色缎子的海青。这些人的年龄约摸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但个个气宇轩昂,豪侠之气透于天灵。他们各自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又闻一阵乐声,厅上的人顿时正襟危坐,像是到了神圣的祭坛上。

  姬澄凝神屏息,只见屏风后面倏然走出一个人来,姬澄只觉眼前一亮,差点儿“咦”出声儿来。那出来的究是何许样人物?原来是一位韶华正当年的女郎,玄色缎子的包头,身上也是玄色缎子的短袄、玄色缎子的裤子,脚蹬一双兽皮尖靴,肩上披一件玄色缎子的“一口钟”斗篷,胸前扎了个抖抖擞擞的英雄结。她两肩似削,身材修长合度,真所谓:“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嫌短”,脸上肤色雅嫩滋润,白里透红,真是“敷粉则太白,着朱则太赤”,眉毛似翠鸟的双羽,浓淡均匀地隐入鬓云,唇红而齿若含贝,那双传神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熠熠生光,好一个粉脸含春威不露,红妆原来是巾帼!

  那女郎以头儿的身份坐于居中,似有意若无意地向窗外膘了一眼,轻轻地说了声:“埋了去!”背后一个女郎答应一声,捧起桌上供着的圆包裹,在从人的簇拥下向里面退去。

  女郎坦荡荡地长舒了一口气,说:“今日元凶授首,乃葆成、良夫二人之功劳,请上坐受我致意。”说着,她起身作揖。在座有两人赶快站起身来谦让。

  一个说:“这就不敢当了,此乃我等份内之事。”另一个说:“这也是金魁这个逆贼合该恶贯满盈,幸亏我们及时赶到,他还来不及提兵进剿东山,我们就送他上了‘西山’!”

  姬澄认得清,这两位即是酒店里会过面的二公。

  这时,一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英俊之士激情地站起来,抱拳转了个圈儿说:“俞姑,列位,于、李两位兄长剪除了恶魔金魁,真乃是大快人心之事,小弟不才,愿歌舞一回,以表庆贺,并为大家助兴,如何?”俞姑颌首微笑。众人说:“薛枫贤弟以青霜剑驰骋江湖,今有雅兴,我等眼福不浅。”“如此小弟献丑了!”那位叫薛枫的人迅速进人里屋,一会儿出来,已然轻装扎束。只见他在厅前一站,腿踵隐扎,走剑平善,臂展猿猱,剑擎秋霜。“仙人指路”俯身前倾,“犀牛望月”倏忽后仰,气随剑走,剑随气出。

  他边舞边歌: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同,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共,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控,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勿匆。

  他剑法娴熟,势变无穷,剑光忽东忽西,眼神左盼右顾,疾迅豪放,气势磅礴,似蛟龙腾起三江水,如出山猛虎突抟身,似闪展猫儿惊扑鼠,如浮水燕子倒衔泥。击、刺、格,挑、截、点、勾、插、带、提,变化多端,错落有致。他身与剑合,剑与神合,身、步、剑,神合为一体,内外上下,协调完整。伶俐矫捷,不紧不慢。他接着又唱:似黄梁梦,辞丹风,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鹤并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擎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音调悲壮,使人慷慨;剑术精湛,令人叹服。歌声罢,薛枫收剑兀立,稳若挺松。姬澄不禁心底赞叹:“不想此间竟有这等人才!”喝好声不绝于耳,薛枫脸红扑扑地归于原座。

  厅内顷刻间又鸦雀无声。

  俞姑轻轻地咳了一声,语轻意沉地说:“老实说,我等不是嗜杀人者,但金魁之流为虎作伥,居然丧心病狂地妄图带领鞑子兵进剿东山义军,天怒人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派人去东山了,鞑子若敢轻举妄动,定然叫他损兵折将。”说到这里,俞姑又叹息着说:

  “唐诗上有这么两句:‘汉人学得胡儿语,又在城头骂汉人’。我最最痛恨的就是此类没骨气的小人败类。这些人或贪生怕死,或贪恋富贵,甘作鹰犬,助纣为虐,竟然掉转刀枪残害自家父老兄弟,出卖自己的同道以作进身之阶。这是地道的逆贼贰臣。也有人虽然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却以为鞑子大局已定,光复无望,洁身自好者隐居山林,灰心丧气者沉缅酒色。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最近我又听说太湖东洞庭自商子和谢世之后,其子商玉琪不大遵守规训,究属如何?尚难确断。我多年不曾南下,总觉惶恐不安,但愿能不出什么意外最好。万一太湖有了不测,那苏皖一带……”俞姑的话音突地嘎然而止,她不动声色地依然端坐着,唯见她弓起中指似玩耍般地在桌子的边缘上轻轻两弹,顿时,两粒小红木像被刀削下来似地分左右直射窗外而去。

  姬澄刚才是看得出神,这回他又是听出了神。女郎义正词严极大地震憾了他的心灵。特别是女郎提到的那个太湖商家,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千真万确,那不正是解骊珠的婆家吗?现在柳荫崖保定他师妹不也正往他家而去吗?万一这个解老镖师生前看成是他女儿最好的归宿之处,却起了什么变端,岂非一切休矣!他还想专心注意地听下去,猛地瞥见有寒星两点正不偏不倚地往他的双目击来,疾迅得说到就到。“不好!”姬澄想躲,已是势所不及,赶紧卧倒就地一滚,又一纵,站定在一丈开外的廊道上,心头还突突地跳。

  就在姬澄立足站定的同时,室内传出一声:“屋外有人!”接着一阵武器出鞘的铿铿锵锵声。顿时窗户洞开,六七个手执各式兵刃的人已然跃到门前。他们都惊诧地盯视着姬澄,好一刻没有向前再迈一步。他们相互交换眼色,却掩饰不住既惊讶又疑虑的神情。来者是哪条路子上的人物呢?这个神秘的所在,一旦被外人窥破,从此就要多事了。

  而此时尚稳坐在室内的女郎,她的考虑却更其复杂,她想:此人是否尾随于葆成、李良夫而来的?莫非对金魁的轻易得手是敌人有意下赌注设下投石问路的圈套?若然真是这样,又该如何处置?她那熠熠如电的目光凝射门外,冷观来者的每一个细微举动。

  姬澄又怎么样呢?当他看见有人从里面冲出来,就想立即申明来意----他是局外人,完全是偶然的误会,才阴错阳差地闯进了这地道之中。他丝毫不怀恶意,而恰恰相反,应该说他是他们的志同道合者,对他们的正义行为是深表尊敬的。然而不待他开口,跃至室外的人中间一个持李公拐者已旋风似地纵身到姬澄的面前,他左拐“乌云盖顶”,右拐“云里藏龙”,似绞似盘地向姬澄击来。姬澄明知此拐此招的厉害,但他不愿意和击来者交手,又不能叫人家看来是胆怯、畏缩。好一个姬澄,他一直等到李公拐近身时,单腿立地一蹲一伏一个旋陀螺,刷地使个“盘蛇腾起一炷香”,抽身跃起一丈有余,并且巧妙地耍了个“云里腿”,脚尖在对方李公拐上一踮,斜落在左上方,微笑着并不还手。

  姬澄的这招“盘蛇腾起一炷香”,是其父姬九常独创的绝招。据说姬九常在关外时,一个圆月澄澄的夏夜,他信步来到一处山林间,看见两种动物在搏斗。兀立在树枝上的秃鹰傲慢地睨视着树下的猎物----一条青蛇。青蛇疲怠地躺在地上,似乎已是束手待毙。突然青蛇往上一蹿,但秃鹰毫不介意地扇动翅膀飞高尺余,青蛇又无力地跌落地上,如此反复者三次。秃鹰轻蔑地抖抖翎毛,似乎对这个即将到口之物的垂死挣扎像儿戏般可笑。正在秃鹰洋洋得意之际,青蛇却把躺着的长身渐渐收缩起来,越缩越小,愈盘愈紧,然后突然伺机又蹿了起来。这一蹿却非同以往了,竟跃过秃鹰有数尺高,秃鹰正感意外而想起身脱逸,可是为时已晚,颈部已被青蛇死死咬住。秃鹰一声尖利哀啸,中毒摔落在地。青蛇这一手,使天资聪颖的姬九常深受启示。经过反复摹仿锻练,创出了这一高招。姬澄自少就得父亲这一高招的亲传,加上他的潜心好学,端的更是不凡。

  姬澄此招一出,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可是,使李公拐的也是翘楚者,他身如莲叶摆。

  脚走五花步,使了一路雪里梅花拐,从姬澄四面八方扫荡而来,顷刻间,寒风嗖嗖,雪中梅花五瓣开,朵朵飞舞,瓣瓣飘拂。这套梅花拐乃唐代少林高僧福裕大师所创,融达摩祖师《易筋》、《洗髓》二经起落进退、阴阳虚实之要诀。姬澄起初还是躲躲闪闪,腾腾挪挪,此时却不敢简慢了。他退步一个转身,解开了缠在腰间的鞭子,运行自如地挥舞起来。那绳鞭忽左忽后,忽上忽下,时而连环绕圈,时而凌空直走,像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现首不现尾,又如一阵疾风,来无踪去无影。但尽管姬澄的绳鞭是如此地出神入化,却不过是为了扰乱那人的拐法,从不往对方要害处下手,因此,与其说是在拼搏对阵,倒不如说是在招架应付,使其知难而退。

  姬澄的这种举动,却清晰地映入了俞姑的眼帘,更惹得她疑窦丛生。她在反复思索,来者是怎样进得地宫的?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他似乎不像怀有恶意,那又是为了什么?

  更使俞姑奇怪的是,这鞭法为什么那么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在俞姑尚没思索出个头绪来之际,对阵的双方均势已起变化。持李公拐者已处处显出被动,当他的双拐再度接近姬澄胸腹之时,姬澄却不躲让了,手中绳鞭一招“积雪崩滑”,鞭梢自上而下,正当接近双拐的刹那间,姬澄的手腕微微一颠。这一颠可非同小可,光有力而没有功是休想办到的。姬澄的绳鞭颤动在手腕上虽然极为轻微,但这一震之间,其功力却直达鞭梢。那鞭梢神奇地倏然盘成一个小连环,一招“青蛇缠蛙”,已把双拐紧紧缠住,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姬澄嗖地一下收合吞吐,那人的双拐已经脱手了,高高地悬在姬澄上翻的鞭梢上。最叫人吃惊的是,那么一根又细又软的绳鞭上挂着两柄纯钢打就的拐子,竟然不动不摇,不沉不落,其功力是何等高超!这时但见鞭梢在空间一旋,两柄李公拐转了个向直飞出去。姬澄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完璧归赵,接住吧!”那人在双拐被绳鞭缠住脱手后,原已惊愕不止,今闻声叫接拐,紧忙举起双手分左右接住。这个使李公拐者是很有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双拐被对方缠走后,他已失去防御之力,对方可以甩手一鞭,打一个措手不及,他必将非死即伤。

  而此人没有这样做,却显得从容大度,有礼有节,看来此人不仅武功高超,而且还有极高尚的武德。使李公拐者想到了这些,就收起双拐,满脸羞惭地退了下去。

  见使李公拐的收拐退下,一个手执银枪的跨出一步亮了亮相,正待跃上,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慢!”他就赶紧收枪而立。

  原来那个喊“慢”的人就是俞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从门里走了出来,脸上一扫刚才冷峻的神态,却是笑吟吟地迎着姬澄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直走到只有一跨之地,才站立身躯,柔声问:“朋友,看来你还不足弱冠之年吧?真不含糊!请问,你的那套‘九连环金丝鞭法’是从哪里学来的?能告诉我吗?”姬澄在那女郎向他直挺挺走来时,依然纹风不动站在原地。此时,他几乎能够闻到俞姑张口讲话时所透溢过来的蕙兰似的芳香。她的仪态雍容而无骄矜,艳丽而无妖媚,态度和蔼,音调委婉,特别是能径自讲出他那鞭法的套路。使姬澄情知此女郎必定有点儿来路。正因为这样,这位聪慧机伶的小伙子就不想急于把自己的“底”端出来。

  为了表明他不含敌意,姬澄就随手慢慢地把绳鞭往腰间缠。他边缠边以问代答地含笑说:“呵哈,你才不含糊哩!

  我倒想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这路鞭法的呢?”

  俞姑一笑,心想:这小家伙还挺狡黠哩!随即和颜悦色地说:“嘿,我怎么会不知道?!因为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会使你那路鞭法的人并不多。你懂得我说‘并不多’这三个字的意思吗?这你就该知道,我不是无缘无故才问你的。”

  姬澄当然懂得这“并不多”的意思。她说对了,会使这路鞭法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的。

  但她的这个“并不多”其涵义远非局限于这层意思,而且说明她还是个久涉江湖阅历丰富博闻强识的个中里手。姬澄倒想摸摸她的底,掂掂她的斤两了,于是他佯装不知地问:“噢,是这样的吗?那么我倒要请教一下,你说我这路‘并不多’的鞭法,其渊源又该起于何处呢?”

  俞姑禁不住笑出声儿来,她确实喜欢上这个孟浪地闯进地宫的姬澄了,于是笑中装嗔地说:“你呀!谁教会你学得那么调皮的?你私自闯进这里来,我不怪罪你,好好地问你话,你却一味地和我打哈哈。我问你,你有几颗脑袋?你以为凭你那条绳鞭就可以到处闯荡了么?好,我不计较你这些!现在我且告诉你,你这路鞭法是得之姬九常的真传。嘿,别瞪目咋舌吓一跳的,你再听听清楚,就是江湖上人称‘龙形乾坤手’的姬九常。”

  姬澄听女郎正确无误地说出了他父亲的名讳,实在是震惊不小。转念一想,他又哂笑自己过于谨慎了。他原本没有把对方当成敌人,何必要这样跟人家兜圈子呢?想到这里,他倒急于要打开闷葫芦了。于是就慨然承认说:“真是位了不起的女英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的绳鞭正是出于你所说者所传授。”

  俞姑又跨前半步问:“那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不待回话,姬澄的脸先涨红了。父亲行为之不端,真使他不愿意承认这段血缘关系,不过面对此问话,当讲还是得讲。他吞吐了一会儿,然后说:“是什么人?嗯,我和他是一家子。”俞姑见说又问:“噢,是这样么?那我再问你一句,姬九常有个叫小澄子的儿子,年龄大概和你相仿,该不会就是你吧?”姬澄顿时两颊绯红,呐呐地说,“实不相瞒,嗯,我就是……”

  “你就是小澄子?你就是被叫成‘鹰眼神弹子’的姬澄?”俞姑欢快地问。

  “和这位老爷子沾亲带故又有什么荣幸?我可不想当什么冒牌货!”姬澄笑着,并作了个揖说。

  俞姑又跨前半步,几乎和姬澄贴面而立。她亲昵地拉起姬澄的手,像个长者般地爱抚着说:“怪不得有那么好的身手!听说你离家走了出来,有这回事儿吧?嗳,爷儿俩怎么会碰得那般僵?!”

  见她亲昵又含点儿埋怨的相问,姬澄腼腆地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想到既然这位女郎对他家中的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肯定有什么密切的过往。于是就不再加掩饰地说:“在我小时候,他亲自教我读过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那《后出师表》的开头一句话是怎说的?唉,我能在这个家呆下去吗?”俞姑赞许地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可别那么说,我看九常那位老哥儿还不至于落到认贼作父的程度,也许另有隐情。不过你小小年纪有那样的烈性、那样的志气,也真叫人喜欢。嗳,实在难得!

  瞧我,只顾自说着,也忘了给大家引见引见。来来来,都不是外人,套句俗话说,叫做‘不打不相识’,也可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撞了自家人’。嘿,哈哈!”说罢,俞姑豪爽地扬声大笑。

  众义士闻说都蜂涌上来,打恭的打恭,作揖的作揖,一时间像故友重逢,说不尽的亲热劲儿。

  青霜剑客薛枫喜孜孜地走过来,伸手拍拍姬澄的肩膀说:“姬老弟,你那手绳鞭可真帅!舞得活,运得灵,打得准,能发能收,实在得心应手,确是不同凡响!佩服佩服!”姬澄紧忙谦逊说:“兄长你的青霜剑可真饱了我的眼福了。想当年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书法艺术大为长进。

  今日得睹兄长神妙的剑术,小弟我也得益匪浅哪!”说着,彼此携手纵声大笑起来。

  俞姑领了姬澄,大伙儿左右簇拥着,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屋里。

  这地室是特殊的所在,很少有外人来访。姬澄的到来,使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怀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喜悦。姬澄听见此女郎对他父亲是以“九常哥”相称,虽感她的年岁不甚相符,也就恭敬地尊称一声“姑姑”。俞姑也当之无愧地领了这个称呼。

  这时,酒筵已经开了上来,大伙儿纷纷入席,边说边谈边纵笑,更增添了融洽喜盈的气氛。

  酒过三巡,俞姑又关切地埋怨说:“你呀,也真冒失,竟为偷看偷听而走了神,刚才差点儿叫我伤了你,你看----”说着,手指姬澄的毡帽。

  姬澄随着她的手指把毡帽摘下一看,但见帽檐上穿透了四个小孔,不觉暗自心惊。他知道,这是刚才被俞姑打出的暗器所射破的,幸亏他反应敏捷,手脚利索,否则,其后果就难讲了。

  “姑姑,你使的暗器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出手那般快?”姬澄好奇地问。

  “暗器?”俞姑淡淡一笑。“你不是打得一手好弹子么?你倒说说看,我用的是什么暗器?”姬澄还真的在思索着,猜测着,可是他看见座中人个个脸上都挂着调侃的微笑,这下可被蒙住了,只是惶惑地看着大家。坐在他边上的白面秀士纪兆兰扯了扯他的衣襟,指了指红木桌子的边缘,低声说:“我说小澄弟,你看那是什么?”姬澄跟着手指望过去,只见俞姑坐的位置前,那桌子边上有两个似刀削般的小缺口,不是旧痕而是新迹,起先还不甚解,当他再抬起头来看了看前面的方向----这不正是他蹲在窗外的方位吗?这下可恍然大悟,他不禁惊服地半站起身来对俞姑说:“啊,姑姑的暗器,原来是……”俞姑莞尔一笑,点点头:“我一走进屋子就发现窗外有人,可我纳闷了,这个所在怎么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呢?所以我不想马上惊动窗外客,可是见此人肆无忌惮地一直想偷看偷听下去,如不略示儆戒,这不是明欺咱们无能了吗?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玩意儿,这也不过是个应急的法子。

  谁又能想到会是你这个小楞头青呢?”大伙儿又一阵欢笑。

  姬澄霍地站起身来,对俞姑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说:“小时候在家里就听见姑姑的大名,还说大伙儿都管你称为‘罗刹女’。如今我一识姑姑的仙颜,真想骂那些缺德鬼,怎么把妲娥般的人物取这么个可怕的浑号呢?现在见到姑姑的手指功力,比利刃还锋利百倍,难怪那伙儿人又是恨又是怕地用那样恶毒的言词来詈骂我的好姑姑哩!”这番话又把大伙儿逗乐了。

  味正质厚的醇醪给席间增添了“千杯少”的投机话头,个个酒酣耳热话多。这时,俞姑也已颊添桃花,她满面春风地转过脸来对姬澄说:“论辈份,我确实可算你的姑姑,所以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小澄子。嗳,小澄子呀!刚才我问到你爷儿俩的家事,你说是一言难尽,如今都是自家熟人了,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也许姑姑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哩!”姬澄微微她皱了皱眉,一口饮干了面前斟满的酒,叹息一声说,“姑姑,列位兄长,承蒙动问,焉能不道其详,常言道得好,乌反哺,羊跪乳,犬守夜,鸡司晨,连禽兽都有个孝悌忠信,为人若不知礼仪,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吗?我虽年幼无知,总不会悖逆父意,干出不齿到像枭鸷般的行径来对待父母吧?!这段隐情一直压抑在我的心头,今夕幸逢长者,理应一吐为快。

  诸位且请宽饮,我就把长话短说了吧!”姬澄又咕噜噜一口喝干了纪兆兰为他重斟满杯的酒,然后一抹嘴唇,叙述了起来姬家是河南睢县榆厢铺的簪缨望族,“龙形乾坤手”姬九常守成有方,可称是个头角峥嵘的佼佼者。他虽不是公然和元廷统治分庭抗礼之人,但却不止一次地婉言谢绝了商丘城里的总督索里海请他出任为朝廷命官之邀。他说他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洁身自好,持坚守白,倜傥任侠,富有正义感。在他的教养下,姬澄从小就会背诵“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等诗篇,受到了“精忠报国”的熏陶。后来呢?家里却在悄悄儿地起了变化。

  在姬澄十六岁束发之庆那天,盈门的佳宾中有两个行动颇为怪异的人,他们馈赠的贺礼十分丰隆,对姬九常恭敬备至,礼义又十分周到,对小澄子爱抚有加,姬九常对他们也格外热情。自从那天以后,这两人常常出入于姬家,成了姬九常的座上常客。而引起姬澄奇怪的是,每逢这两人来,姬九常总是一反常态,把他们让到后花园的西书房,关门闭窗在内悄声嘀咕,不准他人挨近。一次,有个小厮想讨好,提壶入内沏茶,结果遭到一顿辱骂,还被轰了出来。小厮噘起嘴巴嘟嘟囔囔的神情,正好为姬澄所见,更引得姬澄疑窦丛生。凡人总都有个弱点,自己有了什么难言之隐,总是藏头藏尾,生怕被人家窥探出秘密。同时,本来是一件自己并不想去过问的事,由于人家躲躲闪闪,反倒逗起非要探个水落石出的兴趣。做父亲的姬九常是这样,做儿子的姬澄也是这样。可是,通往后花园西书房的所有过道都叫姬九常遣人把守着不许通行,对儿子也不例外。姬澄心痒难抓,他断定内中必有蹊跷。

  一次,这两人又来了,姬九常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引他们到后花园西书房密谈。此时姬澄早已作了窥探的淮备,于是急忙出了府门,兜到后花园,纵身越过墙垣,悄然上了西书房屋顶。他把耳朵贴在瓦楞上,听着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悄话声,不禁惊呆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是在梦境中,难道这会是真的吗?原来就是这位他平日敬而畏之的父亲,竟委托那两人携带礼品,并说出“向总督索里海大人致以问候”、“大宋龙脉已断,气数已绝”、“忽必烈代宋建元是顺天应人,天意使然”、“我纵观时局,终于认清宋亡元兴是大势所趋”、“我权衡利弊,今愿和总督合作,我愿为伯乐似的索里海大人效劳”等等,等等。想不到哇,这位平日一贯道貌岸然、凛然正气,嫉恶如仇的父亲,竟也去干认贼作父,投靠元鞑、辱没祖宗的丑恶勾当!这怎不叫年少气盛的姬澄气炸了肺么!

  从偷听中,姬澄知道了这两个人的来路,原来他们俩一个是元廷商丘总督索里海麾下的总监耶律先特,另一个名叫蔡美和,是投靠索里海麾下作幕僚的汉人。原来索里海早就欲借重姬九常的威望,以姬九常为主角,笼络一部分名士望族,彻底扑灭一些尚在聚众反抗的仁人志士。

  从窃听中,姬澄发现了他父亲的污垢隐秘,使他幼小而纯洁的心灵遭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和创伤。他痛苦莫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整整的一天处于烦恼、焦虑、气愤中,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经历了一整天痛苦折腾的姬澄来到了父亲姬九常的内房,一头跪在父亲的膝下,叩头似捣蒜,呜呜地恸哭不已。姬九常见状大吃一惊,他一把抓住儿子的双臂,惊异地问:

  “孩子,你这是怎么啦?爹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的。起来,快起来呀!有话好好儿说就是。”姬澄依然伏在地上,抽泣得更厉害了。姬九常略一思索,说:“孩子,该不是惹了什么祸吧?那也别哭哇!爹会给你担待的。”姬澄止住了哭泣,对着姬九常真挚地说:“请爹爹恕孩子失礼,敢问爹爹,这个时期常来的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姬九常一怔,他想,儿子今天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来?想想也无任何破绽,就装作漫不经意地说:“瞧你,就这么点儿小事,还弄个鸡猫子喊叫耗子哭的,真乃小孩子!你问的是白天来的两位叔父吗?你不是早就和他们厮混熟了吗?他们现正在和爹合伙经纪一笔生意哩!”姬澄啐了一口说:“叔父?呸!孩儿真痛恨自己年幼无知,有眼无珠!这一段时期来,每次还口口声声尊称他们为‘叔父’,哼,这可真脏了我的嘴巴了!”“你这是什么话?小孩儿讲话得有个分寸。”姬九常瞪了瞪眼睛,带着三分怒气。“唉,怪我平时太宠你了,连讲话也没个高低!”姬澄不顾父亲的谴责,俯首叩着头,但却正气凛然地说:“爹,孩儿自小蒙爹爹教诲,懂得什么叫大节,什么叫气节。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

  为人在世,忠孝为先,浩然正气,至大至刚,正道直行,塞乎天地之间。’非义袭而取,则馁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宿昔‘。爹的话孩儿铭心镂骨,是永志难忘的。可今日……”姬澄说至此,姬九常已恍然大悟,一定是他自己失于检点,被这小家伙发觉了什么。啊,想起来了,适才他和耶律先特他们两人在西书房谈得来劲,好像是听到屋面上有风吹瓦上草的声音,当时他似乎不在其心,想不到是儿子在偷听。这该怎么说呢?实告他吧!他可还年幼哇!特别是他仅此一爱子,他不想让尚未成年的孩子就卷入错综复杂的“旋涡”中去。可是,姬澄仿佛已经知道一丁点儿,这就麻烦了。

  唉,这该怎么说好呢?姬九常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只能伸出双手扶着跪在身前的姬澄说:

  “澄儿,爹好像今天才发觉你已经迈向成年了!是的,有些事是该让成年的孩子知道了。起来,爹有话对你说!”“孩儿愿跪听父训!”姬澄仍跪着不愿意站起来。

  姬九常慈爱地抚摸着姬澄的头,稍顷,他字斟句酌地说:“澄儿,你听我说,爹在半年前特意去拜谒了大宋的几座皇陵,其心境确有覆水难收之慨,回天乏术之叹。若天意使然,实非几个人的拗逆可以挽回的呀!”见父亲又扯上“天意”,姬澄心颇反感,但他仍忍着忿意,跪着哀诉:“爹,孩儿记得爹爹还说过:’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毁而不可毁其节。知劲草于疾风之中,识忠臣于动荡之时。‘爹还勉励孩儿要效法文天祥丞相,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父训时时犹在耳提面谕,爹,你是这样教诲孩儿的吗?”是啊,姬九常是这样教诲他的孩子的,姬澄今天提及这些,目的不外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对此,姬九常心底十分清楚。他为自己的儿子有此胆识而欣喜。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他一时仍把不定主意,略一思索,即说:“不错,爹是跟你说过这些话。这些话孩子能铭记在心,爹十分高兴。不过,爹现在还应告诉你,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大丈夫务必能屈能伸。想当年崔杼乱齐,晏婴并未与国君赴难,但仍不失为万古圣贤,有勇无谋者非真英雄也!你看,几多忠臣和节义之士,凭阳刚血气抗元,而多遭杀戮告失败,难道就得去作无谓的牺性才可显出英雄本色么?孩儿啊,你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懂啊!”姬澄听了,感到十分逆耳。他认定这是父亲为开脱自己所作所为而巧言令色地说出的无耻之言,使他听后不禁心中冒上火气,于是在说话时也气粗脖子硬地放大了嗓门,“爹,想那苏武陷匈奴一十九年,饮雪吞毡,还手执汉节而不屈。孩儿一心欲效先辈忠义志士,愿存清白以死节,也不愿狗彘不如地活着遭万人诅咒。孩儿愿父亲也千万莫做后一种人。”“大胆!”姬九常是个孤高傲骨的人,有生以来从没有人敢和他顶撞,想不到今天竟遭到尚未成年的儿子的奚落,怎不恼火?他气愤地举起了手掌,欲给鲁莽顶撞的儿子一次管教,然而,他那令人生畏的龙形乾坤手能把得住不伤了爱子的筋骨吗?他想:孩子到底还不知个中内情,他还年少不懂事啊!他无力地垂下了举起的右手,老眼湿润地挥了挥手说:

  “你出去吧!别惹我生气了。你不该问的和不该知道的,还是别问别知道为好。你爹是已到江心的船,凭爹的经验与秉性,我会很好地谨慎驾驭的。你,走吧,快走哇!”姬澄深知父亲的脾气,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就站了起来,把脚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父亲的内室。

  姬九常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合眼,他一会儿想,得把事情跟儿子讲清楚,免得造成误会,可是该怎么说呢?一会儿又想:不能说,儿子还年少幼稚,血气方刚,行事孟浪,到时候出了纰漏,误了大事,岂不造成千古遗恨!

  次日,姬九常一早起身就去看昨晚赌气出房的儿子,但发现儿子已不辞而别。他有点儿后悔但又感到懊恼,想派人四出寻找,可也知道无济于事。因为姬澄年纪虽小,但已是武功超人,绝不会在近处多作逗留的。老妻为了儿,子的出走,和他纠缠不休。他正感到气恼交加时,家人来报说,昨夜在睢阳城内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耶律先特和蔡美和两人在戒备森严的宅第里,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取去了首级。行事人手脚利索,不留痕迹,在耶律先特的尸体上,留条上书“严惩残害黎民的刽子手”,在蔡美和的尸体上,留条上书“乱臣贼子,人人可诛”。现在城里已闹得满城风雨,街道戒严,挨家挨户搜捕凶犯。姬九常听了,陡然变色。他明白此事必定是他那宝贝儿子姬澄干的,不由恼得跺脚长叹,连声呼唤:“傻儿误我大事!傻儿误我大事!”随又老泪横纵地掩面大哭:“蔡家兄弟呀,是我害了你啦!”不错,此两人确是姬澄所杀。他行事之后,立即远走高飞。流落到山西槐花集,暂以狩猎为生。

  说完此事,姬澄动了感情,双手一摊,一声长叹:“唉,自古以来,忠孝是难以两全的呀!”大家听得出了神,个个感慨欷嘘,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个贸然闯进神秘地宫的不速之客投去了好感和敬意的眼光。

  薛枫执壶走到姬澄的面前,翘起大拇指说:“姬老弟人小志大,忧国忧民,嫉恶如仇,忠烈之心,溢于言表。

  来,我敬你三瓯,咱们来饮它个长鲸吸百川!”大伙儿一齐欢声举杯相应。

  只有俞姑听罢姬澄的讲述之后,柳眉一蹙,沉思片刻后说:“小澄子能如此明辨是非,小小年纪有此烈性,确实令人钦佩。不过,我仍是那句老话,我看九常老哥还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若果真如此,那么你小澄子就是干了一件蠢事了!”

  闻俞姑如此一说,大伙儿不禁一楞,举着的杯也木然端在手中,姬澄更是既不解又不服,大声问:“姑姑,你这话算什么意思?我可给你弄糊涂啦!”

  俞姑正待回话,屋外慌慌张张地闯进两个人来,大跨步走到俞姑面前,说:“俞姑,坏事啦!”屋里的人闻说,都不由一楞。

  究竟惹出什么事了?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六 回 芳草有情春归何处 红颜憔悴饮恨天涯

  俞姑生就一副临事不惊的性格,她见两人慌慌张张地进来,却泰然自若地说:“来呀!

  先给他们斟两碗酒,喝完了,定定神,有什么事情慢慢儿说。”

  两人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其中一个说:“我们奉命前去打探动静,走出地道的时候,我们照例在石板出口的正中垒四粒小石子作为记号,可现在返回时一看,这小石堆已经不见了,难道咱们的山门叫‘溜子’踩破了吗?”

  圣面秀士纪兆兰带着三分醉意站起来说:“刘、白两位仁兄,你们来得正好!山门果真叫‘溜子’踩破,追根溯源,这漏子不就是你俩给捅的?还不快快前来领罪。”两人困惑地向四周张望,这时他们才发现,席间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人。

  只见他笑吟吟地站起来作揖说:“若不是两位引道,我怎么能进得这块宝地?又怎能和大家欢聚一堂呢?喏喏喏,我在这里向引荐人打恭敬谢。”

  两人被说得又尴尬,又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俞姑简单地把姬澄进入地道之事向他们说了一遍,两人恍然大悟。

  俞姑回头对姬澄半说笑半冷峻地说:“怎么样?你的身手纵然矫捷,可还是逃不了我们设下的罗网呢!”

  姬澄警惕地点点头:“正是,正是!原来还有那四块石子的关节,这可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幸亏遇到了自家人,倘若我真是什么‘溜子’,那一定有来无回了。”这一说,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俞姑让刘铮和白秉义入座,姬澄正和两人攀谈,诙谐成性的纪兆兰又插嘴说:“姬老弟,还是我来给你说说。

  你别看这位姓白哥儿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风吹欲倒,他可真是厉害呢!他能双手同时发袖箭,指眼睛决不会打鼻子,人家是百发百中,他是不发不中,要发必中,江湖上出了名的叫‘阎王的勾魂票’。所以人家给了他一个叫你听着也害伯的浑号--‘活无常’。

  这位刘兄呢?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单鞭能独撑李家乾坤,咱们这位刘兄是双鞭,又何愁不能打出大宋的天下来呢?”

  两人指指纪兆兰说:“你的那张嘴呀,真是墓穴里吹喇叭--把死人也能给吹活了,尽会调侃自家人。”

  在欢乐的气氛中,时间是过得最快的,已经是漏尽更残,桌上也杯盘狼藉了,俞姑想让纪兆兰去着落姬澄的住宿,这时,双铁拐萧渊抢上来说:“刚才我一直轮不上和这位老弟聊聊,这个差使我要争着讨了。你们瞧,这是什么?”说着,他把两柄李公拐一示。大家一看,原来这上面各有一道痕迹。萧渊继续说:“这是姬老弟鞭梢的功力给我留下的纪念,咱哥儿俩是前世有缘,难道不该抵足而眠?”

  俞姑下意识地看了看姬澄,笑着附和说:“好!你们是该去切磋切磋。”于是筵席散去,大家各自安歇。

  第二天,大家又坐在一起喝茶谈心。俞姑问起姬澄此番是怎么闯到这里来的?姬澄这才把解弓弦的事和天南怪叟上官彤的安排说了一遍。

  在讲的过程中,俞姑插了两次话,一次是频频叹息:“唉!想不到如此一位轰轰烈烈的老英雄,竟落得个凄惨下场。”一次是拍案而起,惊喜地说:“这回怎么把这位老前辈引了出来呢?可有热闹的瞧了。我多次想会会他,可这位怪老头儿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你上哪儿去找他呀?”

  听到解承忠已经惨遭不幸,病尉迟刘铮也十分惋惜地说:“我总想有朝一日能去金鞭无敌的台阶前立雪程门,求他指点指点鞭法,想不到他老人家已作了故人!我的宿愿是无法实现的了。唉,真是千古憾事啊!”

  听姬澄说毕,俞姑又问:“这么说来,这回你是一个人上巢县找那位夏观风罗!”她见姬澄点点头,随即又说:“在这里呆两天再说,也许你姑姑有兴趣陪你一起前去走一遭儿。”

  姬澄赶紧称谢说:“姑姑肯慨然伸手助一臂之力,我替解家先申谢意了。”说罢,站起来一躬到地。

  俞姑摆摆手说:“快别这样了,这又有什么好谢的呢?你同解家,不也是非亲非故的吗?”说到这里,俞姑拍了一下桌子,气愤地说:“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本是江湖陋习。就是报仇么,也应该来得光明,去得明白。小澄子,此番我决定出马,一不是帮你,二不是为了解家,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位紫脸老头儿,他到底是青面夜叉,还是个八臂哪吒!”

  座中人个个都气冲斗牛,磨卷擦掌,跃跃欲试。俞姑会心一笑说:“瞧瞧这些人的脾性!他们那心穴里是容不得半点儿不平之事的。列位请稍安,依我的猜想,这回准有场热闹可赶的啦!”姬澄虽然还只是昨天才进入地道和这些人相会,但彼此都是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况且又是情趣吻合,志向相投,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已是那么地莫逆、融合。

  但也有使他不解的地方,这里都是一斑拳头上站得人、臂膀上能跑马的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他们不畏强权,藐视淫威,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的英雄好汉,为什么对这位芳信年华的女郎却那么地敬重,那么地心悦诚服,唯俞姑的马首是瞻呢?这除了俞姑她确有过人的绝技外,其中必有一番缘故的。想着想着,他不禁盯着俞姑呆呆地出神,痴痴地傻笑。

  起初,俞姑倒没有在意,后来她注意到了,就沉脸正色地喝问:“你怎么啦?傻小子!”

  姬澄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后脑勺说:“姑姑,恕侄儿讲一句不该讲的话,我总觉得姑姑你有许多地方叫人琢磨不透。”

  “在你的眼里,我果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吗?”俞姑认真地问。

  “不错。”姬澄大着胆子加重了语气说,“而且还是个令人难于猜透的谜一样的人物。”

  俞姑环视左右说:“你们倒听听看,我这个小侄子把我看成了是个云里雾里的怪人了。”

  圣面秀士纪兆兰也附和着说:“俞姑,你也别嗔怪这位小兄弟,就拿我来说吧,追随你好多年了,可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哇。你不愿意告诉大家的事,我们从来不敢追问半句。说真的,姬老弟的好奇也正是我们大伙儿的心情啊!”

  俞姑沉吟半晌,然后慢慢地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皆然。实在是因为这些往事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说起它等于用利刃重新剜去自己心头的伤疤。好吧!既然是小澄子引起了话头,这里又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趁此机会给大家说说也好。俗话说,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有朝一日咱们成了分飞的劳燕,在时过境迁以后,也好有个追忆和纪念。来!看酒,让咱们添酒回灯重开筵,慷慨把酒话桑麻!”

  俞姑一口气连干了三盅,她眉宇间闪出一股秋霜般的肃杀神态,一字一板地说:“列位,你们都唤我俞姑,其实我的真名叫忆雯。才出师门,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叫‘云里桓娥’。不知什么时侯,这浑号又变成了‘罗刹女’。兴许是我真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吧?……”

  纪兆兰插言说:“对于那帮穷凶极恶的鞑子胡虏,乱臣贼子,奸邪歹徒之流,咱们的俞姑,确实是个下手不容情的‘罗刹女’!”

  刘铮拉了他一把说:“别打岔儿了,没人会当你是哑巴。”俞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侃侃而谈。思潮的闸门一打开,话也似水流淌。她那恩恩怨怨、曲折动人而具有传奇色彩的往事一下把大家吸引住了。

  大家的情绪都跟着她沉浸于数十年前的风雨岁月之中南宋帝赵正景炎元年(公元一二七六年),元统帅佰颜命令塔出、李恒牵步兵越大庾岭直指江西兴国县,袭取文天祥。当时,文丞相为挽狂澜,一度奔走于汀漳之间,连斩叛将,拨会昌,下雩都,使一隅残宋,微呈勃兴气象。

  文天祥戎马倥偬,席不暇暖,欧阳夫人放心不下,时时惦念丈夫,寝食俱废。幸亏有一贴身丫环,姓俞名剑琴,自幼学过弓马,颇具胆识,她自告奋勇地追随文天祥军营,照料丞相的日常起居。文天祥方能四居兴国,调兵遣将。

  仍图再决雌雄。孰料李恒出奇兵猝然而至!紧接着又侦悉塔出以“暗渡陈仓”之计正偷偷进袭永丰。文天祥除长子道生在身边外,全家均居永丰。于是急命剑琴易装潜往永丰报急!

  剑琴不敢怠慢,星夜兼程,行至永丰附近,只见伏尸遍野,百里之内不见炊烟,狼嗥鬼火,令人痛断肝肠。从逃难的百姓口中得知,永丰守将邹讽兵溃,巩信、张日中皆战死沙场,欧阳夫人和佛生、环生二位公子也死于乱军之中(此系讹传,其实皆为元军所掳)。剑琴悲痛欲绝,急忙改从水路回兴国报耗。不想唆都、薄寿庚等正率舟师沿江至潮州追赶帝正,剑琴所乘之小舟毁于炮火之中。剑琴不习水性,身付汪洋,随波逐流。

  也是她命不该绝,为一青年渔夫所救。那渔夫叫何思成,原先出身于小康之家,但因幼失怙恃,缺少教养,结交了一班狐群狗党,整日里玩鸟斗鸡,声色犬马,青钱换酒,红烛呼卢。常言道,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份家产被挥霍殆尽。那些酒肉朋友早就作鸟兽散,还势利地对他报以白眼。这个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纨绔子弟,居然也懂得要振奋一番了。可惜他身无一技之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茛不莨莠不莠的。好得他过去喜欢钓鱼,也会撒撒渔罟,于是就以捕鱼为业,长街叫卖,维持生计。

  年复一年,稍有积蓄。他花钱置了条小船,四外飘泊,出没烟波,水上为家。

  剑琴醒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怯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很礼貌地感谢了救命之恩,那人也很懂规矩,一个劲儿地还礼不迭。当问及剑琴为何落水时,剑琴自然不能和他讲明实话,就胡乱地编造了一套慌言,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林凤美。那人也不深究,还很同情地在一旁感叹,并安慰剑琴说:“林姑娘,你也不必为难,要是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若不嫌弃,这小船还可以避避风雨,能供你作栖身之地。”说到这里,他见姑娘脸上绯红,自知失言,一时心慌,连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请、请姑娘别误会,我、我完全是出于一片真诚。也难怪,这世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流,小舟弹丸之地,是有很多不便。不过,姑娘,你要是信得过我,那你尽管放大胆住下不妨。我是个穷人,拿不出好吃好穿来供奉,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还是有力量承担得了的。另外,你也尽可放心,这江流是东西向的,顺风顺水,估计这儿离你落水的地方已经很远了。我孤身一人,这船就是我的家。我可以把船再开得远一些,既不会有人追赶你,也不会有人认识你。待到你有了适当的去处,你尽可展翅高飞,我言尽于此,望姑娘三思定夺。”说完,拱手垂立。

  剑琴没有立即回答,但态度已比刚才自在得多。见剑琴渐趋自然,何思成即爽朗地说:

  “不瞒姑娘说,我过去也是个不事稼穑的好吃懒做之徒,人家都叫我‘小葫芦’--这些我慢慢都会对你说的。要是姑娘愿意住下,为避人耳目起见,我托大比你多长了几岁,你就叫我一声阿哥好了。”剑琴见何思成说话直爽,毫不隐瞒自己的私处,倒有几分可敬。再说兵荒马乱的,自己一时倒也确无去处。这样,权且在小船上住了下来。

  那何思成虽然一度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自从受到蹭蹬而干起捕鱼这个行当来以后,倒是想从此做个好人。他起早落夜,待人处世也还厚道。剑琴上了渔船以后,帮着何思成淘米做饭,缝补浆洗,何思成好像还是第一次享受到有人对他关怀、体贴和问寒问暖的福,心里像灌满了蜂蜜似地甜滋滋。渐渐、渐渐,他们之间滋长了一种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感情。两人白天黑夜厮守在一条长不盈丈、宽仅几尺的小船舱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仲秋的傍晚,骤雨初歇,彩虹横空,把一泓瓦蓝瓦蓝的河水涂上一层金红,系缆荒郊,倍觉清静。对着西坠的夕阳,剑琴梳弄着垂垂长发,坐在船头,临风照影。

  正好何思成钻出船舱,唤剑琴迸内吃晚饭,目睹着这副情景,痴呆地站定了,禁不住一阵阵地心旌摇摇。其实在水平如镜的倒影里,剑琴既看到了自己似蓓蕾初绽富有青春活力的丰满身影,同样也瞥见了何思成怅然若失但又带着某种渴求的神态,芳心也像一头小鹿似地怦怦乱撞。好久,好久,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风乍起,河面耀动着的万道银光,把这对旷男怨女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揉合在一起了……。

  多年来,剑琴出入军营,奔波疆场,看惯了刁斗落月,听惯了边笳战鼓,几乎很少考虑到在人世间还有那么一段叫人心往神驰的儿女私情。那晚,她做梦了,但她所梦见的已不再是刀光剑影,不再是战马嘶鸣,不再是两军对峙,也不再是共统貔貅。她梦见自己锦绣霞帔,环佩叮当地兜抄在花团锦簇的无边风月之中,是蝶恋花,是燕双飞,是池鱼比目,是鸳鸯交颈……。她醒来了,嘴角还挂着赧然的微笑。双颊烧成红晕。隐约间,她发现和她只是隔一薄薄布幔,睡于外舱的何思成在翻来覆去,一会儿又覆去翻来,粗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但尽管是这样,那悬挂着的布幔却仍安稳地垂着,纹丝不动。此时此刻,剑琴更增添了对这位年轻渔夫的深深的崇敬感情。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轻轻地应了一下,她伸过去的手刚刚触及布幔,却碰着了他微颤的手指,双方的手都畏缩地退了回去。还需要找什么语言来表达这咫尺之间的情意吗?他俩终于在船头撮土为香,双双跪着对天盟誓,于是,布幔摘除了,船内的灯火骤然熄灭了。小小的渔船哪!它装载不下这山般誓,海般盟,切切之情,绵绵之意,它一阵接一阵地摇晃着。啊!多么美妙而又统一和谐的鸾凤和鸣啊!

  “小葫芦”何思成自从和剑琴结为夫妻之后,他就想结束这种风里来、雨里往的漂泊生涯,拟择一适当场所上岸建屋定居。但是在那个无官不贪、劣绅遍地的年代,若既没有势力而又无足够的钱财去对这帮子“土地菩萨”磕头烧香,想找个立锥之地谈何容易!所以,那“小葫芦”何思成晕头转向地张罗了半年,建屋一事还是茫无头绪,换回来的只是自己的长吁短叹和剑琴体贴入微的劝慰。

  事有凑巧,一天,“小葫芦”捕到了一色儿的五条金色鲤鱼,全有尺把长,还有四尾在这一带很少见到的花背鳜鱼,每尾约一斤半重。这是办筵席下酒的好菜肴。夫妻俩说不尽的欢欣,何思成兴冲冲地提筐来到长街,想卖个好价钱。走出不远,就被丁八员外家的佣人叫住了。

  原来那员外叫丁胜世,是当地有名的缙绅,今天正聚了一斑亲朋在斗鸡兴赌,办酒席正需要用鱼。“小葫芦”把鱼送到厨房,拿了钱往外走。正好经过斗鸡场,喊叫声吸住了他的脚步,不由得凑上去看个热闹,越看越来劲。

  原来这玩意儿正是他当年最喜爱的,还着实下过一番工夫,研究过其中的“学问”,经过名师指点,对选择品种、饲养驯鸡等方面颇有一套。场内,一黄一白的两只耸冠气昂、遍身翎羽抖开的大公鸡搏斗正酣。白公鸡雄赳赳地步步紧逼,黄公鸡似乎胆怯地步步后退,并显得惧怕地匍伏在地,红冠也蔫下了。围观者在高呼着,以为白公鸡准能稳操胜券。坐于正中的一位四十来岁、衣冠楚楚、满身富贵气的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可是精于此道的“小葫芦”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技痒难搔,不禁术语连篇地脱口而出:“哎哟,看哪看哪,白衣将军骁勇有余,智谋不足,只顾尽力俯身前冲,但后臀失重,危在旦夕。黄衣将军形似怯懦,实是韬晦,匍匐之姿,暗藏杀机。你看它爪钩微颤,必有绝招,立刻就会转败为胜。”他的话音刚落,场内果然形势大变,当白公鸡正跳跃向前,企图踩到黄公鸡背上猛啄,突然,黄公鸡撑开双羽,扑扑几扇,地面掀起了一股灰尘,说时迟那时快,它刷地猛然飞扑上去,死命她啄住白公鸡的高冠不放。白公鸡奋力挣扎,终无法脱开。全场哗然,有欢呼,亦有叹息。

  “小葫芦”正想离开,猛听得一声:“慢!”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丁八员外叫人把他留住了。“小葫芦”后悔失言,赶紧赔罪。哪里知道,丁八员外问明他的身世以后,想把他留在府里专管驯鸡,酬金从丰,还言明决不把他当一般下等人看待。这正合下了“小葫芦”想上岸定居的愿望,他估计剑琴也不会反对,于是欣然允应。丁八员外当场付予纹银百两。

  “小葫芦”为两口子从此能丢弃出没风波里的露天生涯而神采飞扬。

  “小葫芦”回船把经过告诉了妻子,剑琴默默沉思着。

  她虽然也觉得打渔的营生苦是苦了点儿,萍踪浪迹全无定所。但反过来却也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她有“小葫芦”所无从逆料也无法理解的胸壑,真想使自己永远似一枝空谷幽兰,远离人家,馥郁馨香,何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经不住“小葫芦”好说歹说,特别见他完全出于一片真诚,一切都是为她打算和着想,不忍拂其兴意。也就点头表示同意。小葫芦不胜喜欢,第二天,他上街为自己和妻子买了两套体面的衣衫,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穿戴,剑琴当然出落得更秀丽,而那“小葫芦”依稀又回复成当年的“小葫芦”了。他顾盼自怜,不觉有点儿飘飘然起来。

  丁八员外亲自在厅堂接待了他们夫妇俩,表现得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剑琴见了丁八员外七尺身材,气概轩昂,头戴员外巾,穿一件绣有象征多福多寿的“X”字花纹的,大袍,脸色红里透紫,浓眉大眼,鼻如旋胆,三绺长髯,由于保养得体,显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他把何思成夫妇安顿在后院一幢楼屋里,旁边另有一座院落,那就是题名为“五德园”

  的斗鸡场。斗鸡场为什么取那么高雅的名称呢?因为有人说:鸡好斗是为勇,巧变以对敌是为智,冠高衣锦是为礼,不问阴雨风晴准时而啼是为信,所谓“五德”,即由此而来。“小葫芦”谈起驯鸡、斗鸡的奥妙和诀窍,口若悬河,玄妙非凡,使大家深为折服。自此丁八员外对他也十分宠信。

  数年下来,他在丁府上俨然已成了仅次于丁八员外的“二掌柜”。下人对他也一概冠以“爷”字相称。何思成摇摇摆摆地出入于丁家府第,“五德园”中的一切再也不需要他亲自去操劳,他只要颐指气使地去点拨点拨就是了。

  他又整日价和一批膏粱子弟厮混,猜拳行令,花天酒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他那潜伏于灵魂深处的浪荡子本性又旧病复发,唯一能保持不变的,是他对剑琴的情谊依旧十分笃挚。

  到丁府来的第四年,剑琴生了个女儿,“小葫芦”在丁八员外的赞助和丛恿下,大摆汤饼之筵,一连闹了二天。

  剑琴早就觉察到自己丈夫的行为越来越放荡,花费开销之巨也不是靠几十两月俸所能应付的。她曾多次查问和规劝,但“小葫芦”一味地敷衍搪塞,丁八员外还常常帮着圆场,但剑琴总是疑云阵阵。实在是因为丈夫对自己关怀备至,一往情深,襁褓中还有个嘤嘤待哺的孩子,儿女私情占了上风,也不便过份地苦苦究问。后来,“小葫芦”的行径更加放荡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时时川流不息,鬼鬼祟祟,躲着剑琴好像在干什么诡秘的勾当。俗话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剑琴已约摸知道,这个所谓万贯家财的丁八员外,就在这幢回廓曲折的深宅大院里,正干着背叛民族丧天害理的事。她不禁害怕起来,自己的丈夫不知会不会也卷进这个罪恶的旋涡呢?又过了一年,女儿已经两岁了,剑琴给她取名为忆雯。

  这个名字是富于深意的,因为文天祥又名文山,“文”与“雯”同音,这既是永远杯念文丞相,亦寄托于自己不忘民族、不忘国恨家仇的眷恋之情。这时,剑琴又怀孕了,“小葫芦”高兴万分,他祈祷天地,祭祀祖先,但愿能产一“麒麟”,以续何氏香烟,所以对剑琴更是体贴入微,不使有个闪失,这样,更增添了剑琴内心的矛盾和苦闷。

  原来那何思成已越发地变本加厉了,把剑琴的良言规劝只当作秋风之过马耳,有时还要发作几句,申斥剑琴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那剑琴岂是一般的女流可比?她察言观色,情知有异。于是她毅然地扯下了夫妻关系这层温情脉脉的薄纱,决心窥探出个中真情来。

  一个深秋的夜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小葫芦喝得酩酊大醉而归。他对着剑琴一味得意地憨笑,并且还夫人长夫人短地称呼起来。俗话说,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剑琴佯作不解地问:“你怎么啦!老关老妻的还打什么趣!像咱们这样的身份,再争也争不来个夫人的地位呀。”

  “小葫芦”醉眼惺忪,一来是得意忘形,二来是酒后管不住舌头,他打着饱嗝,沾沾自喜地说:“嗝!我,我何思成,我、我‘小葫芦’……呸!谁还敢叫我‘小葫芦’!我就要做大官了。你、你怎么不是位夫人呢?嘻嘻!嗝,瓦片也有翻身日,‘小、小葫芦’也该开瓤了。真,真是‘时来风送滕王阁’。我的好夫人,你、你不知道,我手中握着一件宝贝。

  我、我才不那么傻,会随随便便地摊出去,嗝!那得好好讲讲价、价钱,嗝!…。”剑琴想再顺藤摸瓜地探问下去,“小葫芦”已经鼾声大作,人事不知了。她在为“小葫芦”解衣就寝时,突然从他衣袋中落下一物,剑琴拾起来,溱在灯下一看,却是本府督办的一份请帖。

  剑琴见此,已怒火中烧,原来丈夫和鞑子有了来往。她翻开请帖,里面还夹有一纸。剑琴忙不迭地翻开一看,她惊得傻了眼,不禁浑身颤抖,手脚冰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直往上透,穿过脊背,直透脑门。原来这是一份告发抗元复宋组织的密札,上面详细地开列了地点、人数,主要人员姓名等等。其中有两个剑琴是认识的,一个原是淮西义民张德兴,另一个是原文丞相部将傅高。怪不得“小葫芦”要如此地志得意满,怪不得丁八员外要和他打得如此火热,原来他们早已沆瀣一气地狼狈为奸,干着万人诅咒的罪恶活动!

  剑琴失神地呆立着,心中波澜起伏,她想,自己也曾经把“小葫芦”尽量往坏处想,但万万也想不到他已堕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民族败类,一个蛇蝎般的告密者,这和在文府中熏陶长大的剑琴来说,是正邪自古同冰炭的。剑琴想到了,听刚才“小葫芦”的口气,说什么捏有“宝贝”,指的大概就是这份东西。他说还要讨价还价,看来此物还未送出。此时此刻,自己该如何处置?毁了它!不妥,他醒来发现不见此件,必然要盘问,况且只要他人活着,不还是可以再写出第二份、第三份告密名单来吗?唤醒他再规劝一番,他能听得进吗?

  自己多次的苦口婆心,连顽石也会点头,但对利令智昏的“小葫芦”顶什么用呢?他已经利欲熏心到了数典忘祖的地步了。剑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真是心乱如麻,五内俱焚!……猛然间,一个念头涌上心间,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是的,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只有灭口,对,灭口!啊哟哟,这不意味着要杀人吗?杀了一个曾经是救命恩人、又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伴侣,更是一个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自己怎能横下一条心来下此毒手呢?剑琴犹豫百煎,痛苦万状!

  她神思恍惚地颓然跌翻在靠椅上,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烽火漫天的抗元战场,那铁骑践踏,百姓泪尽胡尘;哀鸿遍野,饿殍塞道;那烈士义民前扑后继,慷慨赴难,那凛然的民族气节,那堂堂的浩然正气……剑琴霍地从靠榻上跳了起来,她是从文相府出来的烈女,而不是优柔寡断的懦怯女性。她把睡熟中的小女孩包裹好,还理了一个小包。

  然后蹑脚蹑声地翻开箱底,取出了已经匿藏多年,还是在临别兴国城头时文天祥丞相所赠的一柄防身蛾眉刺。剑琴先把请帖、密札在烛火上焚烧了,她不再彷徨,以往那个救过她的何思成已不复存在,昔日那个体贴入微的夫君已经逝去;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咬银牙,决心手刃眼前这个不可救药的歹徒蠹贼。她是个学过武艺之人,那蛾眉刺一经出手,立即正中要害,“小葫芦”连哼都没哼一声,一缕幽魂已从美妙的黄梁梦境中一下被送入了恐怖的阴曹地府。剑琴见“小葫芦”挺直双脚倒卧在血泊之中,不禁动了夫妻之情。一阵心酸,抚尸痛哭。这一杀一哭,方显出剑琴是个有民族气节、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窗外下着瓢泼似的大雨,事不宜迟,剑琴举烛在室内四处点火,然后抱起孩子,背上小包,越墙出后花园落荒而逃。

  在后花园所发生的一切变故。丁府众人还被蒙在鼓里。

  虽然雨大,但风势也大,那雨点倒反像油洒似地助长了火势,于是满室震惊,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剑琴疾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郊,阡陌迂回,泥泞滑溜。她虽然是个有武功的人,但因适才受的刺激太深,加上意乱心慌,又是雨夜荒野,坎坷滑溜,常常扑倒在地,如此跌跌爬爬,挣扎逃奔。突然她听见后面锣声大作,隐约间似乎有人在追赶前来,更是慌乱异常,一脚踩空,竟滚下了陡坡。这回她爬不起来了,她腹痛难忍,浑身冷汗淋漓,动了胎气,终于流产了。她昏厥在泥浆和血泊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雨把她浇醒了。猛地里,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地伸手乱摸。“孩子,孩子呀!--”她惨声呼嚷,除了空谷回声,哪里有孩子!她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密麻的雨点无情地打在滚落坡侧的小女孩的脸上。孩子除了啼号,还是本能地没命啼号着,但不省人事的母亲既听不见也无力来照应自己这位嗷嗷待哺的苦命的女儿了!

  孩子尖厉的哭叫声,惊动了一位前辈老侠士,他就是人称陆地神仙的裴一鹤。

  裴一鹤怎么恰恰会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呢?原来从表面上看,裴一鹤是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释教高僧,是割断尘寰的六根清净者,但他就是以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身份,暗地里保护着一些抗元复宋的秘密社团。他早几天就来到了这座城镇。因为丁胜世和何思成是两条阴险、叵测,工于心计的鹰犬,他们以声色犬马为幌子,暗地里勾结官府,广布党羽,无孔不入地刺探复宋组织的细情,以致使姜才被执,义民张德兴的活动也遭到了极大的挫折。裴一鹤正在寻找机会除掉这两个歹徒。今晚,他正栖宿于城外的土地祠中,孩子的哭声立即传入了他那敏锐的听觉。他想:奇怪!雨暴风狂的深更半夜,况又在这莽莽苍苍的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孩子哭声呢?裴一鹤出土地祠冒雨寻声而来,借着划破长空不时跳动的闪电,他找见了啼哭的孩子和昏迷不醒中的剑琴。他情知有异,当即一手夹住女人,一手托起小孩,施展了被称为“缩地神行法”的高超轻功---陆地提纵术,连腿并步地一腾,一剪,一逸,一跃,已回进了土地祠。裴一鹤取火点燃了一缕篝火,并用推拿手法使剑琴悠悠苏醒,但她已是奄奄一息了。在行将扩散的瞳孔中,她依稀还能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神态和蔼的老人,自己的女儿安祥地躺卧在他的怀抱中。为了使这个垂危的女人能放心,裴一鹤把自己的身份作了一番交代。剑琴会意地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已不久人世,眼前的老人是唯一可以信托的人了,她强咽下裴一鹤送到嘴边的药丸,闭目静养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喘息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末了,她再三恳求老人无论如何要搭救她那小女儿一命。裴一鹤听呆了,他万万料想不到十恶不敖的“小葫芦”竟有这样一位贞烈的妻子!尤其甚者,她更是一个来历非凡的人物,不由肃然起敬,于是慨然地朗声说:“好姑娘,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我要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长大了也应该像她母亲一样成为胆识过人的巾帼奇女!”

  剑琴宽慰地脸呈微笑,溘然而逝!

  裴一鹤稽首行礼,老泪纵横。他在土地祠后冒雨掩埋了剑琴,趁天色未明,即抱了女孩匆匆离去。

  裴一鹤长途跋涉地到了巫山神女峰下的翠云庵,找到自己的小师妹巫山慈航法空师姑。

  她是金身如来一元长老的关山门徒弟,是最得师父宠爱和亲传的女尼。她听了师兄介绍过这小女孩的来由,就毫无难色地接受了大师兄的委托。

  日月迭遭,女孩子长大了,在法空师姑的精心传授下,她学得了一身惊人的武艺。

  十多年来,江湖上出了一位使善者扬眉、恶者蹙额的女杰,这位女杰就是“云里垣娥”

  又称“罗刹女”的俞忆雯。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七 回 上官彤得意清风阁 师兄妹情伤洞庭山

  听了俞姑这一长段叙述,大家恍恍惚惚地出了神,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俞姑笑着说:“你们都怎么啦?不说给你们听吧,你们说什么谜呀谜的,一说给你们听,你们又全变成呆子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地交头接耳喃喃细语起来。只有姬澄,老半晌还浸沉在故事之中。他一面直视着俞姑,一面悄悄地扳着手指。

  俞姑诧异地问:“你这个小鬼灵精,又在划算着什么?”

  姬澄冲着俞姑傻笑说:“姑姑,按你所说的年月排起来,你今年该有好几十岁啦!

  这?…”

  俞姑点头笑说:“这还会错吗?都快四十岁的人了。间如逝,岁月不饶人哪!要不然,我怎么能把你父亲唤成老哥,还老气横秋地做你的姑姑呢?”

  姬澄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隔一会儿又摇摇头点点头,呐呐地说:“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在姑姑的年岁一事上正好是相反,成了耳听是实,眼见为虚。若是换了个场合,我不认识姑姑,必定会把你当成妙龄少女哩!”

  俞姑莞尔一笑说:“如此说来,你那‘神鹰’的浑号,也是闻得希奇,见得平常:这回你可是鹰陷地室无法展翅啦!”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又过了一天,俞姑决定挂剑南下,一来是协助姬澄去巢湖寻访夏观风,二来她也准备顺便去看看“龙形乾坤手”姬九常,伺机调和他们父子间的僵局。姬澄能得这位姑姑偕行,雀跃无状。俞姑把这里的一切暂托“圣面秀士”纪兆兰主持,自己改男装夤夜离开了海神祠,众英雄不便远送,拱手而别。

  花开两朵,另表一枝。

  槐花集一别的“天南怪叟”上官彤,如今出现在九江地面上。时届隆冬,他老人家可依然是那副落拓潦倒的老打扮,衣衫槛褛又单薄,倒趿的鞋跟半帮子沾满了泥,手中的竹简“叮咣当,叮咣当”地摇晃着。尽管如此,他那只长了几茎稀疏头发的脑袋上直冒热气,一股子热得不耐烦的神情。他不仅有旁人望尘莫及的武艺,还有与他年岁不相称的敏捷才思,且又诙谐幽默,大智若愚,轻易不露形迹。

  一次,他路过河南开封,百姓对现任府尹的贪婪凶残个个切齿,但此公偏偏却在衙前书了一副好话说尽的楹联,左曰:“爱民如子”,右曰:“执法如山”。上官彤身经此地鄙夷不屑地冷冷一笑。第二天清早,府尹衙门前三三两两地一下子聚拢了不少围观者,他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忍俊不禁。原来那楹联不知被何人改成了“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其为山乎”。他的趣闻轶事是举不胜举的,这些大概就是“天南怪叟”名扬天下的又一个因由吧?!

  上官肜一路上也在留意打探和察访紫脸老人的行径,无奈如大海捞针,竟然连半点儿踪影都摸不到,心中纳闷异常。这日来到九江,谁备绕道而去太湖---看来现在只能是坐待夏观风方面的讯息了。

  他来到了甘棠湖,这甘棠湖是由庐山泉水注入而成,清风徐来,碧波涟漪,景色宜人。

  湖畔有一酒楼,名为“清风阁”。清风阁的屋顶是脊式建筑,相当别致,梁柱檩椽,高瓦飞檐,店面宏敞,髹漆一新。上官彤拾级登楼,静悄悄的,店中连一个顾客都没有。他拣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了,极目望去,烟月亭倒映水中。相传这里原为三国时东吴都督周瑜点将台的旧址,中唐诗人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时建亭于其上,后人因为“琵琶行”一诗中有“别时茫茫江浸月”之句,遂题为“浸月亭”。到北宋熙宁年间,理学家周敦颐来九江讲学,他儿子在修建该亭时,取“水头山色薄笼烟”之意,更名为“烟月亭”。上官彤对酒楼浏览一番,那柱子上有一楹联,宇字金光耀眼,联曰:含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岭壑优美,迭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上官彤不禁点头赞赏:“适天时,合地利,写得好,有气魄!”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不见有店小二前来招呼。

  “偌大的一家酒楼,为何待客如此简慢?”上官彤心中嘀咕,忍不住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这回才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蹒跚而来。天南怪叟肃然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用袖管拂桌掸椅,恭恭敬敬地把手一招说:“来来来,你老快请坐。”

  这个突如其来的行动,倒把店小二闹傻了眼,他呆立着,一时不知如何才好。但当他一注意到上官彤的形态,就镇定下来了,眼露不屑地问:“客官登楼,想必是为饮酒而来吧?”

  上官彤欠了欠身说:“老朽斗胆,敢问宝号是作何营生的?”

  店小二颇有得意之色,他拇指一扬说:“方圆百里谁不知这里是驰名的‘清风阁’酒楼?”

  上官彤鼻子一哼说:“却又来!既然开的是酒楼,还问我什么来着?”

  这下,店小二仿佛是凭胸挨了一拳,他咽了口唾沫,说:“不瞒客官说,这里开的虽然是酒楼,却是从不卖酒的。”

  上官彤说,“好一个开了酒楼不卖酒,你留着自己吃?不行,拿酒来!”

  店小二不慌不忙地用手一指:“客官要好酒好菜也不难,请来看。”上官彤的目光随店小二的手指望去,见东侧墙上贴着一张上署“本店主人敬启”的告白:开设“清风阁”酒楼的宗旨,是以武会友,广结天下英雄豪杰。楼下正厅立一铜鼎,凡能举起此鼎者,敬奉上等酒筵一席,另酬黄金百两,待以上宾之礼。

  上官彤一见,哈哈大笑:“啊哈,真如俗话所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里竟还有白吃白拿的好规矩。好来!我说小二,铜鼎在哪里?前边带路。”他拎起竹筒,袖口一甩,催店小二动身。

  这回小二倒真呆住了。这瘦骨嶙峋的老头儿真是“牛吃瓦上草,风吹千斤石”,掉了下巴说大话!且看你怎么来唱这出戏吧!他一声:“老客官,随我来!”把上官彤领到了楼下正厅。

  上官彤一看,果然厅堂正中立着一尊铜鼎,估计约摸不下数百斤之重。他反剪双手绕铜鼎走了两圈儿,吁了口气说:“好一只大香炉,值钱嘞!”那小二差点儿笑出声儿来,故意不去理他。

  听说有人来举鼎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清风阁”前已挤满了观看的人群。天南怪叟把竹筒往鼎中一放,双手往上一举一抖,破袖管迅速滑到肩胛处,露出两条青筋暴起枯柴般的细胳膊。他攀到铜鼎高高翘起的右耳上,远远望去,好似螳螂挥舞前股搭在石臼上一般,顷刻店内店外爆发出一阵哄笑。天南怪叟毫不为之所动,只见他继续用劲扳着鼎耳狠命往下拉,几乎连人都宕到了上面,但仍似蜻蜓撼石柱,大家又是一阵狂笑。天南怪叟松开双手,在地上坐了下来。

  门外有个好心者在劝他:“老人家,别不自量力了偌大一把年纪,犯不着的。拼伤了,告阴状连庙门也敲不开呀!”天南怪叟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摩摩拳,擦擦掌,似蟋蟀般蹦跳了几下,重新跃上去双手扳住鼎身。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连店堂的地面都震动了,那铜鼎从底座上倒了下来,把天南怪叟严严实实地压在下面。惊呼声哄然而起,连那个幸灾乐祸的店小二也不禁大惊失色。他深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年迈人开玩笑,如今闹出人命来,只怕自己也难逃干系。于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几个好心的围观者在怂恿那些年富力强的汉子们设法把铜鼎抬起来,救救这个苦老头儿。

  这时,在贴墙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身上打扮像个普通的过往客商。此人却不同于一般在场者那样浮燥,显得份外的冷静。从他那斜睨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他内心的动态。是的,他不能相信。这么一个面黄黄皮皱皱的干瘦老头儿,居然能把铜鼎扳了个翻身,谈何容易!

  看来,不是铜鼎死死地压住老头儿,而是老头儿鼓起的胸腹顶住了铜鼎。所以他断定,顷刻之间,必有一番变故---。

  果然,铜鼎下传出一阵轻微的呻吟,老头儿的两手两脚也在慢慢活动起来。店小二看见,像得了救星似地蹲下身子去问:“啊呀,我的老祖宗,你还活着?”

  上官彤瓮声瓮气地说:“早到森罗殿上去过了,可阎王老儿说:‘不行!你上了清风阁怎么能连碗酒都没喝上就到这儿来了呢?’唉!硬把我推回来了。”

  店小二细声哀求说:“老头儿,咱们可把话说在头里,我没有硬逼着你来举什么鼎,这完全是你自己找的。有祠堂找祠堂,有庙堂进庙堂,你别冲着我吓唬。天地良心,我家里还有八旬老母……”

  上官彤截住他说:“得了,得了!谁叫你不卖酒给我的?要不怨你也容易,得看你是怎么对待我,孝敬我。”

  店小二作揖说:“得!我拼着典家破产,也要请和尚道士拜佛念经来超度你!”

  上官彤哼了一声说:“丧气!你怎么尽咒我死呀!废话少说,快去拿酒来。”

  店小二还楞在那里,店堂里面有人已经捧着酒壶急冲冲地走过来。那人正想俯下身去,只见压在铜鼎下的老头儿伸手望空一抓。说也奇怪,他那手上竟像牵着一根绳索似的,把酒壶刁了过去。在大家一片惊愕之中,上官彤早已一饮而尽,又在吵着要酒。店小二赶紧又去捧来一壶,但同样地未及近身,那酒壶又已到了上官彤手里。如此一连喝了足足有二十壶酒。这一下把所有的围观者都镇住了,上百双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突然那只压在老头儿身上的铜鼎在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地动了起来,好像那不是沉重的金属,而是一条柔软的被褥。渐渐,渐渐,那起伏的幅度在增大,后来,那铜鼎就好像在老头儿胸腹上弹跳一般。众人惊奇不已,顷刻鸦雀无声。

  那老头儿一面嚷着:“好酒,好酒!”一面招呼店小二:“喝了你多少酒?快给我算好账。”

  店小二忙不迭地说:“是我作东,是我作东!你只要不再来找着我,我对你磕三个响头也行。”

  上官彤说:“呸!你又寒碜人,这不变成活祭了吗?我要是有能耐,就站起来喝上等酒席,拿百两黄金,没能耐,也不会来白喝你的酒。喳,你快闪开去!”

  店小二问,“你要干什么?”

  上官彤哈哈大笑:“你不是家有八旬老母吗?我家里也有百岁的亲娘哩!起来付了酒账我要上路了。”众人正诧异之间,那上官彤双手紧紧抱住铜鼎,背部一拱,同时两脚一蹬,他声似裂帛地大吼,随着绕梁不息的吼叫声,他连人带鼎从地上蹦了起来。然后,他抱住铜鼎在半空里轻盈地翻了个身,人和鼎都成了垂直之势。说时迟,那时快,又听轰地一声巨响,铜鼎稳稳地立在原来的托座上。再看那老头儿,却纹丝不动,端端正正以金鸡独立状单腿挺立在鼎耳上。这时店堂内外反而鸦雀无声,大家呆若木鸡,伸出的舌头老半天也缩不回去。隔了好一会儿,才爆开了惊雷般的喝彩声。

  天南怪叟跳下铜鼎,取出竹筒,摸出一锭雪白的银两,掷到了店小二的脚跟前说:

  “给,够那几壶酒钱了吧?我老了,可没有力气举起那么重的玩艺儿,也没福份白喝白拿的。幸会,幸会,我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啊哈哈,‘有缘即往天边去,一任清风飘白云’!”说完,袖口一甩,拎起竹筒,踢哒踢哒地往外就走。

  “请老前辈暂留玉趾!”屏风后面快步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个中年汉子,高高的身材,头上戴一顶六楞嵌珠英雄帽,右侧英雄球抖抖擞擞,生一张国字脸,一字扫帚眉浓而密,两眼微凹,目光显出深邃和阴沉;鹰钩鼻,厚嘴唇略往上翘,胳腮下短短的黑须一直连到耳根。他身穿天蓝缎子绣花海青,满洒细细的花朵,足蹬白底方头靴。

  原来,他就是刚才倚在墙角上的那个“过往客商”。他满脸堆笑地走到天南怪叟面前,恭敬备至地抱拳说:“老前辈,在下就是这小店的店主。此番老前辈枉驾敝店,实乃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是我平日治理无方,约束不严,致使那班佣伙不识泰斗,冒犯大驾,恕罪恕罪!万望老前辈恕彼等无知,格外海涵。喏喏喏,晚生在此赔礼了。”说完,又是一揖到地。

  天南怪叟慢慢地转过身来,见此人气宇不凡,开言吐语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觉生了三分好感。上官彤胸襟豁达,他本来就没把店小二的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偶尔兴起,儆戒儆戒他们以后万不可以衣貌取人而已。所以他“咣当咣当”地把竹筒一晃说:“如此说来,你就是此间清风阁的主人罗?好!有那么点儿掌柜的气度。没事没事。酒也喝了,账也付了,你礼也赔了,我的气也消了。你也原谅我在贵店的胡弄了。话已说明,我得走啦!”说罢,“咣当咣当”摇着竹筒,又欲转身往外走。

  店主赶紧抢上一步,拦阻说:“老前辈若如此勿匆离去,那就陷敝店于不讲信义之地了。”

  这句话倒把上官彤滞留住了,他眯起眼睛问:“咳,你这话怎么讲的?”

  店主又深深一揖说:“敝店已张布明文,设铜鼎的主旨只是以武会友,今老前辈不待晚生践约就拂袖而去,岂不让天下人笑骂我清风阁言而无信、大话欺众?这一点,务请老前辈一定要成全敝店,晚生谒诚挽留,惶恐惶恐。”

  上官彤哈哈一笑说:“听你之言,我老头儿是非叨扰你一顿不可的罗?”

  店主陪笑说:“此乃敝店之荣幸,‘叨扰’二字,实叫晚生汗颜。”这时,一名家丁已捧来二盘金元宝肃立于侧。

  店主又欠身说:“区区之数,也请老前辈哂纳。”

  上官彤见情不容却,就爽朗地说:“好哇,老朽平生嗜酒,这酒我一准喝!可这些黄腊腊的东西,对我可没什么用。我萍踪浪迹,带着这许多劳什子还能走路?这样吧---”他把手向外一指,“这些人站在那里捧了老半天的场,腿也直了,腰也酸了,够累的。贵店主若不嫌弃,何不都请进来热闹热闹,欢度一场‘酒醉得意清风阁’,如何?”随即他再对那盘金子一指:“这点儿金子,怕也够开消了吧?”

  店主忙附和赞同,并翘起两根大拇指说:“老前辈的吩咐正合晚生的心意。清风阁自开张以来,今天才托老前辈之福,第一次如此门庭若市,闹热盈盈。晚生不才,理当与众乡亲欢宴畅叙,为老前辈洗尘。”说罢,他立即命小二把店内外的人统统请来入席就座,自己陪着上官彤来到内室。这里湖石假山,栽梅种竹,轩堂台榭,廓庑环抱,别有一番天地。

  屋内设一席上等酒筵,店主人恭请天南怪叟上坐,自己打横作陪,提壶敬酒。上官彤也不谦让,他蹲在椅子上,两手并用,毫无忌讳地狼吞虎咽起来。店主人好像很理解他这种放浪形骸、落拓不羁的性格,一味地殷勤劝酒。直等到上官彤酒酣耳热之际,才起身致礼动问:“老前辈雅兴豪量,难得,难得。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日为何有幸脚践贱地?”

  上首彤抹了抹嘴。他不加思索地把自己的姓名颠倒转来作答:“老朽姓童,因从小出家当过道士,师父给了个名字一直叫到现在,叫‘童观尚’。我也闹不清自己是什么地方人了。再说我是闯关东、走关西,飘飘荡荡,到哪里也没个准儿的人,这回到贵处清风阁,完全像一片落叶偶然地飘到此间。咳,我看你倒也是个爽朗的人,像条汉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呢?这清风阁,也许你是在代什么人掌柜吧?”他用两只朦胧醉眼盯着店主人反问。

  店主人又一拱手,深表钦佩又显示坦诚地说:“原来是童老前辈,失敬得很。你老前辈果然好眼力,晚生姓姜名剑川,江湖上给了我个浑号叫‘八面玲珑’。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受我家师尊的派遣,在此开设以武会友的清凤阁。所谓举鼎一说,不过是家师仰慕出类拨萃的英雅豪杰,想要真诚结交。几年来,虽不乏侠士能人,但像童老前辈这样功力精湛、技艺超群的世外高手,实是云龙在天,不可会及。刚才真是大长了晚辈见识,幸事幸事!”

  天南怪叟闻言心中一闪,当即又问:“如此说来,尊师必定也是一代高手,必定还有一番来历的。你看,能举起铜鼎就赏黄金百两,这可是富能敌国者的口气呀!他是个当大官的?还是做什么大买卖?”

  姜剑川呵呵一笑说:“童老前辈谬赞了!家师姓林,表字霄汉,非官非商,只在江湖道上行走,人称‘紫面金罗汉’。他在洪川、新建一带广有豪资,为人任侠豪性,地方上有什么赈济义举,纵然一掷千金,也是在所不惜。家师还喜欢探究南北各派的武术源流,博采众长,以促进武术的发展。童老前辈若肯屈驾前往一会,在下立即派人策马前往禀知。家师有幸得见童老前辈,必然是十分欣喜,引为知音。未识老前辈尊意如何?”

  听了姜剑川的叙述,上官彤的心为之一动。眼晴骨碌骨碌儿转,赶紧以举杯饮酒来掩饰。林霄汉这个名宇,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传说中,似乎是个很难让人摸透其底细的人。这回,他一听“紫面金罗汉”这个浑号,他很自然地就把他和风陵渡的“紫脸老人”联系了起来。是偶然的巧合?是自己的多心?还真的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种事情,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反正自己正在打听风陵渡那伙劫镖者的踪迹,眼前的姜剑川又如此殷勤邀请,何不趁此机会前去一探究竟?如果此人不是那人,那么正者结交,邪者分手,并不损伤自己一分一毫。如果正是其人,这不是“有心种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吗?自己也好早作计较。想到这里,主见己定,就对姜剑川说:“难得你老弟如此盛情,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从你姜老弟的为人看来,尊师必定是一辈高人。既然如此,我准定随你去走一遭儿。”姜剑川大喜过望,更是频频地执壶劝酒。酒阑席散,已是起更时分了,姜剑川把上官彤安顿在紧贴自己房间的雅室内安歇。

  虽然那个“紫面金罗汉”引起了上官彤的疑窦,他也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准备前去查访个水落石出,但这些都不足于使这个阅历丰富、艺高胆大的天南怪叟心事重重而寝卧不安。他一横倒在舒适的床铺上,不一刻就鼻息起鼾,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南怪叟被隔壁房间里的谈话和杯盘移动声惊醒了。他约摸估量了一下时间,该是时过子夜了,怎么还有人雅兴不浅地通宵作乐?他的好奇心来了。于是轻轻地翻身坐起,两肩微微一摇,人已到了板璧边上,从透着光亮的缝隙中望过去,那房间里团团一桌坐着五个人,店主姜剑川也在其中。其余的四个人两个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脸孔,另外两个虽能看个侧面,却又不认识。他们的谈话声并不高,但都很认真,像是在议论什么重大事情。天南怪叟定了定神,虽然听到的只是断续的片言半语,但也足以使他惊心的了。他听到了商玉琪的名字,听到了“那姓柳的小子”、“小妞儿真是一厢情愿”、“自投罗网”等等,说的不就是太湖商家的事?这不是在说柳荫崖和解骊珠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变故、有什么文章呢?想到这里,这位世外高人的心里也感到一阵一阵地紧张。但转念一想,他又暗暗好笑起来。

  他埋怨自己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按自己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不必在这里偷听,大摇大摆地敲门进去入席就座,又有何妨!他正待开步,一个念头浮现脑际,对!我何不如此如此地去戏耍一回!

  天南怪叟回到床边,随手拎起竹筒,呼呼两下用掌风扇开了窗户,身影一挫一顿,早已到了窗外,又以“夜叉飞天”之势上了那间房的屋顶。上官彤移去了几块瓦片,身体一缩,就已稳蹲在房间的梁头上,身法之疾迅宛如火光一闪,下坐的五个人谁也未曾觉察。可惜他们对上官彤急于想知道的下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上官彤坐等了一会儿,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见下面喝得正欢,而自己坐的位置正好直对着他们桌子的正中。他刷地一个“解帘垂地”,把手中的竹筒往桌子上正中一摆,同时把盘里的整鸡和一壶酒拿到手里,一个阴反阳,重又蹲回到梁头上。这几个快如电闪火光的连续动作,桌子上的灯光都没有跳一跳。

  这下可把下面的五个人惊得从坐椅上跳了起来,一个个急忙亮开家伙举目觅人。上官彤边咬鸡腿边招呼:“别找别找,是我是我!”五个人先是一愣,随后赶紧寻声抬头,只见梁上蹲着一位老者,怡然自得地在边饮酒边啃鸡腿。

  姜剑川已看出来者是上官彤,忙不迭地笑着招呼说:“童老前辈不仅技艺过人,而且童心未泯,有趣有趣。若不嫌是残席,快快请下来!。。。。。。说完立即让出首座,还用袍袖掸尘,在一旁侍立。上官彤也不答话,他依然是边啃边饮,依然是半蹲的姿势,但却已不偏不倚地落在姜剑川让出的椅子上。五个人全看呆了,在他们的眼中,这位老英雄不知是怎么练成的一身如此非凡的功夫!”

  姜剑川连忙上前作揖,彼此介绍:“众位贤弟,这位就是我刚才同你们谈起的童老前辈。而这四位他们都是我的兄弟:‘笑面虎’葛西庭,‘粉面郎君’邢燕飞,‘钻天鹞子’朱崇义,‘大力神’高云路。他们受家师托咐,去苏州办了几桩事,刚才赶到此间。老前辈正在高卧,不敢惊扰。”

  那四个人说:“听姜大哥说,童老前辈有雅兴去敝寨上天峰一走,这正是山寨之幸,我等正好相偕同行,沿途可以听候驱策。”

  上官彤听了刚才他们那断断续续的说话,委实放心不下,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意欲先往太湖商家一行,以解心中之疙瘩。但自己又己经答应过姜剑川,一时倒也不便辞谢。于是就推托说:“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是个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惯了的人,人多了反倒感到拘束。况且尊师既然如此好客,我想再去约请几个老朋友一块儿去贵处热闹热闹。你们将路线告诉我,过几天我一准赶到。”

  姜剑川晓得这个怪老头儿的性格古怪,所以也不敢勉强,就详细告知去上天峰的路径,大家又热闹了一阵,见东方已翻出鱼肚白,才各各分手回房。

  第二天,姜剑川又备了一席上等佳肴,但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天南怪叟起身,还以为他宿酒未醒。直等过午时分,仍然不见上官彤出来。姜剑川上去敲门,那房门应手而开,哪里还有上官彤的踪迹!众人面面相觑,嗟讶不已。

  天南怪叟哪里去了?他深恐解骊珠和柳荫崖有什么意外,回房后等不及天明,就一径往太湖商家去了。

  再说解骊珠和柳荫崖自那一天和“天南怪叟”上官彤、“鹰眼神弹子”姬澄分手以后,不分昼夜地向太湖进发。临行时,解骊珠骑着梅花驴,柳荫崖没有坐骑,在灯明寺镇上买了一匹马。那马虽不及他原来的青鬃马,倒也躯干高大,鬃毛分披,耳似削竹,还不失是匹好马。一路上两人并辔而行。数日后,已抵达太湖边的木溪附近。

  时间虽已深秋,但江南还是山青水绿,树木葱郁,难怪唐诗中有“秋尽江南草未凋”的佳句。到商家必须要换舟走水路,涉太湖才能到洞庭东山。师兄妹雇了一条大客船,舟人安顿好人马,解缆抽跳,桨声埃乃。那太湖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天外青,是山外有山,湖中有湖,远远望去,烟波浩淼,气象万千,连绵无垠的芦花翻作乳白一片。透过轻盈的暮霭,洞庭东山似玉簪罗髻,若隐若现。这对看惯了北国风光的解骊珠和柳荫崖来说,一旦面对着景物迥异的湖光山色,不禁心旷神怡,宠辱俱忘。

  一会儿,已到洞庭东山隗,人畜离舟登岸。其实太湖中有洞山和庭山,因在太湖东面,故称洞庭东山。这地方风景优美,景色宜人,四季花香,四时果鲜,有“杨梅为夏橘为秋”

  的谚语,是个物产殷富出了名的花果山。山上市面繁荣,行人熙攘。在这市麈闹区也不便策马,两人就扣住辔口,问讯而来。转了几个弯,已渐近商家。

  穿过一片银杏林,见一座屋角翘起、高墙耸立、飞阁流丹的大宅第,那古朴雅致的门砖上雕刻着独占鳌头、八仙过海、招财利市,尧王访舜、姜太公八十遇文王、郭子仪拜寿等借喻为“福禄寿”的立体塑像,那髹漆光亮的黑色大门连接着向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粉墙,墙内树影绰约,台榭殿阁隐于半暗半明之中。柳荫崖深有感触地想:那商子和也是个江湖人物,却拥有这么舒适的一个家,而自己那刚直不阿的师父辛苦飘零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落了个粉身碎骨。这是什么道理呀?难道真的是时也、运也、命也吗?想到这里,不禁要潸然涕下,但又怕引起师妹伤心,只好强忍心酸。

  他关照解骊诛:“师妹,你在这里稍待,容我上去问话。”解骊珠接过师兄手里的缰绳,红着脸点点头。柳荫崖快步登上台阶扣门,半晌,门开了,走出一个打扮不俗的人,柳荫崖拱手问:“请问,贵处可是商子和商老前辈的家?”

  那人赶忙答礼:“不敢,此间正是商家。听贵客的口音是从远道而来的吧?”

  柳荫崖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是从陕西延安府而来”

  “陕西延安府?”那人双眉一扬:“尊驾莫非是从震远镖局解老英雄府上来的?”

  柳荫崖听那人如此快地猜出了自己的来处,而且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心中感到出奇的热乎,忙不迭答应:“正是,正是!……”

  那人兴冲冲地说:“怪不得清早到现在喜鹊一直喳喳地叫,原来果真有贵客临门。请问尊姓大名?”

  柳荫崖摸出名刺递上去:“不敢,在下姓柳名荫崖,解老英雄是我的师父。那台阶下站的是我师父的千金。…”

  那人不待柳荫崖说完,接过了名刺,急冲冲地走下台阶,把两匹牲口在对面照墙下的木桩上拴好,恭恭敬敬地把两人让到门房内坐定,说:“请两位在此稍候,我立刻进内通禀。”说罢,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

  师兄妹两人见那人进去通报后,会心地相视一笑。他们虽然还没有见到本宅主人,但心中却已产生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不一会儿就听见门户在重重开启,迎接贵客!的唱叫声不绝于耳。两人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跨出门向里面望去。

  众家丁分成两列鱼贯而出,中间走着一个英俊少年,头上戴的却是一顶文生巾,两条飘带飘拂下来,左边一朵红花,右边一个英雄绒,同字脸天庭饱满,地阁丰隆,面红齿白,眉清目秀。身上是一条白缎子褶子,绣的是绿牡丹,更显得文静雅致。由于他的步子迈得快,粉底鞋把方砖踩得通通地响。

  他边走边高声地叫:“哪位是柳仁兄?哪位是柳仁兄?”当他走到柳荫崖面前,亲切地一把抓住了柳荫崖的双臂说:“柳仁兄,小弟乃商玉琪。久仰仁兄英名,早就想一识荆州,今日春风吹幸寒门,蓬荜生辉。弟迎接来迟,望多多恕罪!”

  随即他又迅速转向解骊珠:“这位定是解家姑娘了。”他叫过两个丫环模样的人:“快快上去伺候。柳仁兄,你我挽手同行。”

  柳荫崖见商玉琪年轻倜傥,热情豪爽,心中不禁暗暗地为自己的师妹高兴。

  寒暄已毕,柳荫崖提出要去叩见前辈商子和,商玉琪心情悲戚地长叹一声:“两位可惜来迟了,家严已在两年前下世去了。”两人都楞住了。商玉琪觉察出了两人的心事,同时也知道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太湖,也决非是纯粹出于礼节性拜访。所以他先宽慰说:“寿无金石固,两位也不必伤悲。家严在世之日,也常常叨念承忠老伯。至于商解两家之婚事,他老人家也有详尽的叮咛。玉琪不孝,定当遵循遗训,想承忠老伯一定在府上纳福安康吧?”

  商玉琪的问话一出口,见两人双眉紧蹙,面笼寒霜,立即怵惕地问:“两位,莫非尊府上也发生了什么变故?”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八 回 扑朔迷离乍晴复雨 杯弓蛇影翻阴为阳

  解骊珠听了商玉琪的问话,不由得喉间咕咕作响,若不是第一次登婆家的门,忍不住一定要放声大哭。商玉琪感觉到了,忙命丫环挽骊珠至内室歇息,然后和柳荫崖在客厅坐下叙话。柳荫崖惨然地长叹一声,把自己的师尊收拾镖行,千里送嫁女,至风陵渡遇仇家暗算身亡之事从头叙述一遍。商玉琪不胜嗟呼,再从内室把解骊珠请了出来,百般地劝慰说:“柳仁兄、骊珠贤妹,从今往后,这太湖商家也就是你延安解府。今日你们远道而来,小弟聊备小酌,以解旅途劳困。至于一切细情,好在来日方长,尽可慢慢计议。我就不信,合商、解两家之力量,还愁察访不清蛛丝马迹!”这是入情入理的话,两人频频点头。

  柳荫崖执意要先去商子和灵前祭奠,玉琪只得陪同前去。解骊珠恸哭叩拜,既是哭从未谋面的翁姑,又是哭自己惨死的父亲。商玉琪好不容易才劝解住了。祭奠毕,回到正厅入席。边饮边淡,不觉已是明月东升,解骊珠由丫环陪至原来是商老夫人的卧室就寝,柳荫崖则被商玉琪亲昵地拉到他自己的书房抵足。

  谯楼上起更了。秋风萧索,白露为霜。深院一片静谧,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湖水拍打山隗的声响。

  骊珠姑娘挑灯独坐,凝视着“哔噗哔噗”跳动的灯花出了神。自风陵渡以来,她的心情始终忧伤和惶惑的,就像走进了一个幽暗的山洞,不知前面将会遇到什么。现在她不仅有一种释然之感,而且还揣着希冀和安慰。她深情地在回忆着进入商家以后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出身于武术世家的解骊珠不会像同龄的闺阁千金那般忸怩腼腆,但终究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地去正面看商玉琪。不过她还是看到他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在她眼前浮动。“虎父无犬子”,太湖侠隐商子和的儿子会是犬豚吗?她感到甜滋滋的。

  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归宿,好像都有了倚傍她心中踏实了。那灯花好像很理解姑娘的心意,时时向她爆出了双蕊……。

  书房里的两个年轻人谈兴正酣。柳荫崖把师尊离开延安上路后的经过,向商玉琪作了绘形绘色的详细介绍。商玉琪反复地询问了那个仇家的容貌形态、年龄、特征、所用的兵器等等。柳荫崖暗暗佩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好几岁的初相识者的细心。后来,荫崖疲惫了——

  不!主要是一路上经历了艰险曲折和提心吊胆,神经高度亢奋,现在安全了,一桩重大的使命——遵从师尊的遗愿送师妹到了婆家——也完成了,于是意倦神怠,神经松弛了下来。渐渐,商玉琪听到身边传出了均匀的、安详的鼾声。

  商玉琪呢?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他在感情上经历了一番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挫折和变迁。他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果然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有西子王嫱之姿,加上怀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初出茅庐居然在风陵渡力敌数员强悍的暴徒,这样的女性可称得上是一位刚柔相济的巾帼英雄。他有一种无比满足的愉悦。

  商玉琪痛苦地惋惜,岳父到了垂暮之年还不得善终,自己已无法对他老人家尽半子之孝,愧对他的在天之灵。现在唯一能补救的,是自己应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寻访仇家、早日为岳父报仇雪恨的责任。在酒筵上,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快人脑臆的憧憬:小夫妻俩挂剑相偕,走遍了天涯海角,战胜了一个个险恶,终于手刃仇人。在红烛高照的夜晚,妻子以感激的心情,温柔地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含羞含娇,尽脱了仆仆风尘,依然是淡扫娥眉!现在,柳荫崖的详尽叙述,迫使他离开了缥缈的幻想世界,回过头来面对严酷的现实。难道岳父的仇家真会是此公吗?为什么也是一个六旬开外的紫脸老者?为什么也养着一只秃鹫?为什么也使一柄鲨鲛铁骨扇?那容貌,那神态,那功力……刚才柳荫崖在讲述时,商玉琪曾对一些至关紧要的细节神经质地问了好几遍,因为柳荫崖绝不可能想到商玉琪的心思,不仅没戒心,不怀疑,反以为他问得如此详细的目的是为了有助于往后寻仇,否则早已露出了马脚。商玉琪忧心切切地恩忖着,天下真会有这般巧的事儿吗?但愿不是他!不过万一真是此公,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一边是岳父、未婚妻,一边是父亲的救命恩人、金兰兄弟,而这两者之间,又是无法调和的杀父大仇,根本不可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呀!

  商玉琪惴惴不安地担心的“此公”,是何许人也?此人姓林名霄汉,江湖人称“紫面金罗汉”。他使一柄独门武器——鲨鲛铁骨扇,还养着一头凶猛无比的鹰鸷,能指挥自如地成为他不可多得的干练助手。那么商玉琪和此人是怎么认识的呢?这里又有一段故事——-。

  十年前,太湖侠隐商子和入川访友,在回来的路上,被仇人花头太岁马龙的手下人盯咬住了。这马龙是当年独占宁波码头的一霸,用残酷的手段欺压盘剥饥寒交迫的卖苦力的脚夫。马龙对脚夫干活有个规矩,七天一结账,凡是不能胜任掮包的,工钱就拿不到。这个规矩的阴谋就在于到了结账的那一天,他手下的伙计用重手法给上包,使份量平空加重一倍,脚夫自然承受不住了,肩包摔落在地,那么前六天的工钱就一概拿不到了。在这种阴损坏的诡计下,有几个脚夫能受得了的呢?可怜他们一个个被折磨得腰伤的腰伤,吐血的吐血,有冤没处伸,敢怒而不敢言。商子和恰巧路过此间,那时节他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扶弱抑强、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心油然而起,他决定要儆戒马龙一番。于是商子和乔装改扮成穷汉,来到了马记脚行。管事的见他腰圆膀粗,孔武有力,像是个卖力气的人,就把他留了下来,但条件就是那个老规矩。商子和不露声色地埋头干了六天,他和卖苦力的哥儿们也厮混熟了,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甘苦,更燃起了他对马龙所作所为的愤恨。

  第七天,按规矩要结账的一天到了,伙计在替商子和肩头上盐包时,以重手法压了三大包。商子和心里暗想,果然厉害!他故意把腰往下一弯,伙计们以为他要倒下去了,心里可乐了,不料商子和身子像有弹性的弓弦,刷地一下挺得笔直,而且比刚才更加精神。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跳板,走到正中,使了个千斤坠,只听脚下“咔嚓”一响,厚厚的一块跳板竟断裂了,而他自己早已跃登上岸,三包盐依然直立在他的肩膀上。管事的也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是那块跳板陈旧发霉了,马上吩咐去换来了一块跳板。但当商子和掮了三包盐重新走到上面时,“咔嚓”一声,照样地断裂了。第三次他们换来了一块特殊的跳板,但经不住商子和两脚用力地一蹬,一阵爆裂的声响,仍旧是不顶事。如此一连毁了三块跳板,管事和伙计们都傻了眼,知道碰上了难惹的脚色,连忙派人去通报马龙。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马当家到!”只见马龙带了他的所谓“马家四庭柱”急冲冲地赶到了。

  那马龙倒也生得五大三粗,身上肌肉爆起,看来孔武有力。他细细地把商子和上下周身打量了再打量,明知对方是有意来寻衅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决定先礼后兵。

  他对商子和拱了拱手,说道:“庙门前迎来了烧香客,随喜、随喜!打渔的下海莫上树,砍樵的上山休落潭。灯往暗处照,话往明处讲。我马龙爱的是英雄,喜的是好汉,哥儿像个有能耐的样子,要是你有什么急需,五十,一百的尽管讲,我开了饭店门就不怕大肚汉。”商子和听了这口气,知道马龙也有点儿胆怯,就装着听不懂的样子说:“马当家,这可不能怪我呀!我来到这里,今天是第七天,前六天都好好儿的,偏偏今天要结账算钱了,出了这么个岔子,许是这两位给我上的包太沉,把跳板给压断了吧?”管事的在旁一听,心中砰地一下,暗想:“坏了!这话可是存心在捅我们哪!”他连忙截住说:“你这个人说话也不怕掉了牙,跳板都能压得断,怎么没把你这个人给压扁呢?”商子和拉了管家这句话做孱头,挺上一步说:“照你那么说,你是存心想把人压扁的罗?”“这…”管家顿时语塞。

  商子和冷冷一笑说:“怪不得人家说,马家脚行在笫七天不仅赖账,而且还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马龙一听此人话中有因,摸准他是存心冲自己来的,太给人难堪了,他倒也不肯示弱。他把管事的招呼到了一边,自己踏上前去说:“相好的,如此说来,你是专挑眼儿来的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光棍儿的亮个万儿,马大爷冲着你的面子,也许肯开开金龙手,赏那帮穷小子一两八钱的。要是给你脸不要,那你也得撒泡尿照照,马大爷的闲事配不配你管!”商子和仰天扬声大笑:“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叽哩咕噜地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不过我告诉你,你马龙手掌再大,也遮不住半爿天。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就要来管你这个坑人害人的鬼门道!”边上的“四庭柱”一起大嚷:“大爷,您有闲工夫不如养息养息,这小子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还以为咱们怕他呢!”说完,互相使了个眼色,分成左右两侧向商子和包抄过来。

  商子和心中早有打算。他要一上场就用他商家独门的“猴面蛇形掌”把他们镇住。他搭了个猴形架,当前面那两个人刚接近他时,他以“白猴戏果”分左右一个扑胸劈,一个批面劈,还没等他们俩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两手招式又变,左手“毒蛇喷沫”,右手“腾蛇走雾”,手指已抢到两人的喉头。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出手竟会如此之快,招式又是如此奇特,情知不妙,赶紧闪身躲避,但己经来不及了,一个被抓住肩窝,一个被兜胸擒住。商子和一声:“去吧!”两手一扬,两人跌出数丈之遥。同时,商子和又腾起两腿向另外两个人踢去。那两个人见到才交上手就已经跌翻了一双,心中不禁慌乱,现在又见霹雳般踢来两脚,吓得畏缩后退。哪里晓得商子和这两腿乃是绝招,他趁两人愣神之际,人伏在地上,使一个“九龙渡江”,从左杀到右,那两人的足踝上各被击中一腿,顷刻痛彻心肝,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再也爬不起来。

  站在江边的那群穷苦力们,先见此人一下蹬断了三条跳板,知道有点儿来头,眼看着马龙碰到了对头克星,个个心里高兴;现在又看到平时穷凶极恶煞神般的“四庭柱”未及一个照面都爬在地上挣扎不起,一个个情不自禁,竟脱口喝起好来。这一阵喝彩把马龙的脸喝成了猪肝色,变成了跌在塘滩边的泥鳅——上不来啦下不去了。他想自己顶上去和那人见个高低吧,心中明知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那么就乖乖地甘拜下风吧,这脸面又往什么地方搁?从此,自己在这个码头上是彻底地完了。今天的马龙可真成了钴进烟囱里的壁虎,够呛够受的。事情已到推车上璧的地步,他硬着头皮一捋袖口,尴尬地跨上前来,满嘴里乱喊:“反啦!反啦!连我马大爷的地盘居然也有人敢来踩了。我也让你见识见识马大爷的厉害!”他一个“童子拜观音”,劈胸就是两掌。商子和冷笑一声,运气亮出上乘内功“沾衣十八跌”,等待马龙的双掌打到他的胸脯上,他不闪不躲,倒是那马龙竟“登、登、登”地后退了好几步,跌倒在地上。马龙心头一阵诧异,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商子和笑吟吟地把手招招:“来来来,尽管来!”

  围观者哄然大笑。

  这时的马龙真臊得少一个地洞去钻,他强忍着火气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上去说:“好好好!你今天是拆了我的灶头端了我的锅,我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边说边挥拳头对准商子和的下巴袭来。这回马龙可真高兴啦,商子和被打个正着,往后便倒。围观者--片惋惜的叹息声。可是商子和的跌相看了叫人纳闷,原来他的脚跟着地,脑袋顶着地面,整个身子像拱桥似的凸了起来。

  马龙欣喜过望,哪里还能顾及到对方的跌相不跌相呢?其实商子和这一招是“铁板桥”

  功夫,所以当马龙走近前来正欲俯身擒拿时,他一声:“来得好!”头脚一拱,从地上弹跳起来,一个“燕子剪尾”,双腿己把马龙的脖子紧紧缠住,直到马龙翻了白眼珠,商子和这才放松。

  从此,马龙灰溜溜地离开了宁波码头。商子和为穷哥儿们吐了怨气,可他自己却开罪了马龙这帮小人。

  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又过了十年,太湖侠隐商子和早把这件事儿忘了个烟消云散,但马龙却耿耿于怀,时时要报这失码头、遭屈辱的仇恨。一次,商子和入川访友归来,那时的商子和已然是鬓发斑白,步入老年了。由于不服水土,行至湖北仙桃镇,病倒在招商客寓里。幸亏店小二给他请来了当地名医。那医生望闻问切之后,诊断为伤寒症,投以“青龙白虎汤”,立即就见效了。

  但大病初愈,体力还十分虚弱,这就叫所谓“好汉只怕病来磨”。商子和急于要返回太湖,不等复康就急冲冲地上路了。行至繁马口附近,突然马后一声炮响,跨下的坐骑受了震惊,尖厉长嘶,发疯般地向前奔去。不料前方树林边设有绊马索,马失前蹄,把商子和从马背上掀翻下来。

  与此同时,树林中蜂涌出七八个人,棍棒铁尺没头没脑地向商子和打来,可怜商子和一来是突然惊变,猝不及防,二来是病体未愈,受到一顿暴打之后,浑身发麻,竟连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只能眼睁睁地束手待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好有一帮人打从这里经过,为首的是个紫脸汉子。他大喝一声,上前救援。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手,那儿个偷袭者死的死、逃的逃,但也留了一个活口。紫脸汉子来不及盘问,首先来救护伤者。原来商子和上七被含毒的狼牙棒所伤,故而会浑身发麻,这时创口已成黑色,十分凶险。紫脸汉子马上招呼手下人把负伤者背到附近客栈中,取出自己珍藏的解毒金丹为商子和悉心调理,终于使商子和化险为夷。他们又严鞫了那个“活口”,才知道这是十年前宁波马龙的寻仇——马龙自从在宁波受挫,再没脸面在那里立足,投师访友来到川江地面。凑巧发现了商子和的行踪。等马龙带领帮凶赶到仙桃镇,商子和已经离开了,他们暗暗尾随,在繁马口设伏,以为这下子一定能遂心愿了。哪里知道,正好为紫脸汉子所救。而马龙呢?已在刚才这场混战中死于非命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言谈中,商子和知道紫脸汉子姓林,名霄汉,江湖人称“紫面金罗汉”,居江西新建上天蜂。商子和十分感激林霄汉的救命之恩,林霄汉一直陪伴商子和到伤势完全复原。两人朝夕相处,谈得十分投机,就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异性兄弟。等商子和回太湖后,上天峰也常常有人前来走动。

  两年前,商子和病危,也曾派人专门去上天峰送信,惜乎路途遥远,等不及林霄汉赶到,商子和已经跨鹤西归了。临终之前,商子和千叮咛万嘱咐儿子的就是两件事:一件事,一定要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林霄汉当父亲一般看待,要报恩,要听从他的教诲;另一事,早为玉琪和金鞭无敌解承忠的女儿结下秦晋之好,千金一诺,不得翻悔。

  从此,商家和解家应成为一家,他们若来太湖,千万不可稍有怠慢,女婿是半子,要终身侍奉天年,夫妻间要互敬互爱。末了,商子和还着重加了一句:“这是为父嘱咐你的两件大事,你要遵守不渝,若然违背父训,就为不孝。切记,切记!”说完就溘然而逝。

  几天后,林霄汉赶来吊孝,一声:“商兄!”就昏厥过去了。商玉琪深为自己父亲这位异姓兄弟间的至诚和深笃的友情所感动。祭奠毕,林霄汉拉着玉琪的手还欷嘘不已。而后,林霄汉带着自己的独生子来过太湖一次,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像有宿缘,十分亲热。从此,洞庭山成了上天峰在南方水乡的一个落脚点。商玉琪谨遵父命,一切听由这位叔父安排。想不到原来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的两桩事,现在却折磨得商玉琪翻来覆去,直到金鸡报晓,连眼皮都没合上一合。

  翌日拂晓,商玉琪还强作镇静地邀请柳荫崖和解骊珠,到后花园习武,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一夜的思虑只是多疑,但愿解家的仇人绝不是自己的叔父林霄汉,那么,现在这派闻鸡起舞的融洽气氛,就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否则,…唉!

  在后花园里,柳荫崖抱拳对商玉琪说:“久闻商家以‘七星天和剑法’独步江湖,商仁兄又是深得老伯大人的亲传,今日有幸来到洞庭,仁兄能否赏我们开开眼界?”商玉琪腼腆地说:“小弟阅世不深,且天性愚顽,学艺不精,又荒于练习,恐怕不堪入二位之目。”大家谦逊了一番,商玉琪这才抱剑居中站定,以“狮子摇头”开始,一转身间剑花翻作“魁星踏斗”,接着一剑连一剑,一剑紧一剑,霎那间似骤雪纷飞,又似梨花万点,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剑光掠过人前,令人感到肌肤似削,泛起阵阵寒意。最后收剑,只见商玉琪脸不改色气不喘。柳荫崖是个在风雨中闯荡多年的行家,他觉得“天和剑法”果然奥妙无穷,只可惜商玉琪力气尚不佳,影响了此剑的变幻。解骊珠看到商玉琪剑法精湛,芳心摇摇,觉得这个人一定会成为自己寻访仇家的得力助手。

  一晃眼,师兄妹来到商家已经半个月了。虽然每天早上他们都在一起练习武艺,但柳荫崖和解骊珠单独接触的机会却是很少的。柳荫崖想到自己和骊珠姑娘虽然情同骨肉,但终究是师兄妹。此间是师妹的婆家,有她的未婚夫商玉琪在这儿,从亲疏关系上讲,自己应该退到局外人的地位上。于是柳荫崖动了离开商家之心,意欲去安徽巢湖寻访夏观凤,或许会在那里碰上“鹰眼神弹子”姬澄,否则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访出师父仇人的下落。无奈因为天南怪叟上官彤在分别时再三叮咛,弘须在太湖商家等待他的到来,而后再有所行动。一旦自己性急先期离走,失之交臂,恐碍大事。加上商玉琪对自己那份不分彼此的亲热劲儿。

  使自己这个“走”字倒很难出口,只能捺下心来再过些时日。

  商玉琪对待解骊珠的态度是有分寸的。虽然他们之间名份已定,是未婚夫妻,但到底是老一辈手上订下的婚事,小俩口儿骤然相识,谁也不好意思主动去挑开那层“帷幕”。

  还是玉琪聪明,不几天后,他在言谈中渐渐把“骊珠姑娘”这个称呼改口成为“骊珠”,两字之易,顷刻把关系拉近在咫尺。而骊珠呢?也心领神会地不知不觉中用“琪哥”

  两字来报以对方的称谓——这大概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一天,解骊珠在房中看书,这是一部晋代干宝所写的神怪笔记“搜神记”,书中有一段写的是一个女孩儿的父亲被一条蟒蛇吞噬了,女孩儿为了替父亲报仇,把自身安全置之度外,入山找巨蟒搏斗,由于她的毅力和勇气,终于手刃了这条大蟒。女孩子不仅报了父仇,还为乡里除了大害。看到这里,解骊珠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脸上一阵阵地涌起热浪。她想到了父仇未报,自己怎么能在此间安然自得地清闲度日?难道能把探访仇家下落的大事都依赖别人,而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却像个局外人一般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这于情于理又怎么说得过去?想到这里,她在房内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出了房门,想去后花园书房内找师兄柳荫崖和商玉琪谈谈自己的想法,共同商议商议。

  当她刚走到游廊的曲折处,只见那边的月洞门内走进三个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伟,边走边谈。他孔武有力,掮着一根两头方的镔铁千钧棍。解姑娘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难忘的、惊心动隗的场景。她迅速隐身到太湖石后边,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啊!此人的身材、语音以及手执的兵器为什么那么熟识呢?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风陵渡和一个持枪的一起拦截过自己,而被自己刺伤过前胸的那个人吗?记得自己当时曾剜去他左前胸上的一块肉,你看他现在不正是左前胸微耸,左肩稍有前倾吗?不错,准是这个人!

  咳,如果真的就是此人,那么同他一起走着的另外两个人准是同伙无疑——也就是在风陵渡寻仇的紫睑老者的手下人!不对,不对!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太湖商家?从迹象上看,他们还是熟门熟路的,一不需要事先通报,二不需要家人引领,居然大马金刀地直闯后花园,和此间的交谊还真不浅哩!

  解骊珠在窥探这三个人的时候,那几个人似有意若无意地在游廊处站定了一回脚,但很快就走过去了,一会儿就消失在石径尽头的竹林深处。姑娘进退踟蹰了好一刻,她决定暂不去后花园书房,返身回到自己楼上,坐在床沿上反复思索着。她料想其中定有蹊跷,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柳荫崖和解骊珠来到太湖不久,商玉琪就把柳荫崖另外安顿在花厅边的一间宽畅的西厢房内居住。那里窗明几净,陈设着玉石器皿,古朴幽雅,是个憩息的好所在。

  表面上看,这是对柳荫崖的盛情款待和尊敬,其实商玉琪有自己的盘算。那里离正门的通道较远,花厅的对子门一关上,商家的一切活动就被隔绝了。除了每天晨练和间隙的相对小酌,商玉琪也较少和荫崖单独接触--他知道荫崖是机敏过人的,深怕接触频繁了,自己在语言神色中露了什么破绽,被荫崖揣摩出内中的隐情,可就坏了。柳荫崖自然不可能猜到商玉琪的这层用意,还以为这是主人待客的诚意。不过对这样空挨时日,心中也十分焦烦。

  这几天,商玉琪的白子也不好过。特别是当他和这对师兄妹相处一起时,总要设法敷衍搪塞一番,常常有意地“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也觉察出,解骊珠和柳荫崖渐渐地已经有点儿不以为然的神色了。只是碍于面子,不便催促而已——玉琪告诉过他们,早就派人出外打探了,自己也准备和他们相偕前往寻找仇人,但搪塞是有一定限度的,太湖边上的一句俗话说得好:“青荷叶包野菱——迟早要戳破的。”他翻遍了春秋战国的史籍典册,也找不到一条两全其美之计。商玉琪正在书房无计可施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谈笑声。不待他去开门,那三个人已经推门而入。原来是大力神史洪、过江鼠李典和混元弥陀范一宽。

  这三个人是商府上的常客。商子和在世期间,他们受林霄汉的派遣,就常来此间走动。

  但这次为什么那么巧地在柳、解两人到达商家不久,他们就接踵而至呢?这里有个缘故。原来,在风陵渡截击解承忠的人正是上天峰紫面金罗汉林霄汉。凤陵渡的袭击,使他的精神情绪一度处于完全忘却自己仍然生活在尘世的境地。有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解承忠的坠崖会是事实。这一幕幕,恍惚都似虚幻的梦境。有时,他感到亢奋,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想不到经历多年的苦练,竟能一举斗败威震神州的“金鞭无敌”。他感到轻松,浑身的每一节骨骼都像是散了架,似乎自己也已骤然升仙。有时,他又十分哀伤,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眼前,使他悔恨、嗟叹。他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往昔,可是感情却如脱缰的野马,强驮着他驶向往昔的回忆。

  这回忆对他来说是重揭旧创,当然痛苦不堪。不过,他到底还是兴奋的,因为他斗败了所向披靡的宿敌解弓弦,这是一个唯一最详悉他底细的对头人——过去他曾被解弓弦痛斥为乱臣贼子。是的,他确曾一度横下心来让自己“遗臭万年”。但他还是猛醒而革心洗面走上了新路。而这个斥他为“乱臣贼子”的解弓弦,竟晚节不保,明中在办镖局,暗地里却在为虎作伥!唉,对头人竟各自来个转换,又成了对头人,难道这是天生的相克么?这些年来,他为了“忘却过去”,改了名,毁了容,但他总感觉到好像有许多人——尤其是解弓弦的目光无处不在注视着他。现在他的对头人已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消失了,这本是值得欣慰的事,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自知,他和解弓弦的结仇,过去错的是他,如今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举来报仇雪恨,此举是否合乎情理?尤其是听了徒儿范一宽的唆使,在晚间设埋伏于古道,以众欺少,置人于死地,终非光明磊落者所行。为此他彻夜难眠。而他最大的憾事,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或最亲近的手下人,始终也不能抖明他和这位远隔数千里之遥的震远镖局主解承忠究竟为什么才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的真实底蕴。

  想到这里,他不能不深感懊丧和追悔。自己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阅世深,通机变,但有时往往会受一时的情感冲动来支配自己的行动。在风陵渡,他急于报宿仇而惩晚节不保的对头人,竟没有让解弓弦有个申说之机,而就以武力迫他坠崖身亡。而后,又是什么动机轻易地放过了解骊珠和柳荫崖呢?是爱吗?是怜悯吗?是“冤有头,债有主”、复仇不及家人吗?是不想结冤冤相报的世代之仇吗?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总之自己是把解骊珠和柳荫崖轻易地放走了。唉!为什么不向有意放走的人说明一点儿该说又可以说的话呢?难道自己此举仍像昔日之行为那样见不得人吗?不,应该说,这不是单纯的报私仇,而是惩邪恶匡正义、劫镖银济事业的大事。按他的初意,本不想置解承忠于死地,但战斗中的变幻非他所能总揽全局,致使一代武师死于他手。他为此深感遗憾,立即约束手下放走了解骊珠和柳荫崖。他不在乎这对师兄妹来找自己报仇,况且谅他们一时也无法访出对手究竟是谁。即便真的找上门来,也是不足为虑的。可是解弓弦那些数十年前的老朋友并不全都死完亡绝了,也许活在人间的还有洞悉前情的人物。这一对小家伙很可能抱破签沉舟之决心,踏遍天涯海角,查访出真情,到时候又来一个鹿死谁手的恶斗,致使旧冤添新仇,彼此受创,究竟谁家得益?唉!对此他也无法说清,烦绪呀,好似一堆乱麻!

  于是林霄汉又烦躁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了那只秃鹫前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今江湖上能有几个人驯养这种飞禽的呢?虽然自己很少到过黄河流域一带去活动,不过这毕竟是留下了可供人追寻的蛛丝马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这些担心一个也不要成为事实。不过,预防万一,还是必要的。那自己可就要及早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思前想后,林霄汉迅速采取了几个应急的对策。首先发帖去把几个莫逆之交请来上天峰,同时即收缩阵势,把分散在各点的手下人召集回寨。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他己经集结了大量粮草,不愁供养不起。他还通知在九江开设“清风阁”的徒弟姜剑川,要他更好地留意物色英雄豪杰。神州广袤,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能人总是有的。另外一个应急对策叫“釜底抽薪”,那就是找到解骊珠和柳荫崖,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但要把他们牢牢地囚禁在自己手里。

  他精心地对手下人作了挑选和甄别,派什么人去干什么事他都安排得恰如其份,十分精当。到底不愧为久经世面的“紫面金罗汉”,他还是有办法的。

  今天来到商家的三个人,全是林霄汉的心腹,特别是那个混元弥陀范一宽,胸有城府,善于随机应变,两片嘴皮更是来得,死鸭子也会被他说得跳起来翻了身。此人还有一宗了不起的本事,谁上了他的当,受了他的骗,会至死也闹不清这是他在从中作祟,不但不去恨他,相反还要感激他。解弓弦一家子在大蟒庄曾家老店的四号房间所见到的两个行迹蹊跷的旅客,其中的一个就是他。当时他虽然探听到了解镖师此番的行踪是千里送嫁女,那么要送到谁家去呢?仓促间倒也来不及查明究竟。对当时的范一宽来说,他确实也没有去作详细的打探,对于林霄汉和解承忠的宿仇,在众多的门人当中,就数他最了解。是他每每及时地,向林霄汉传递解承忠的行踪,并鼓动他报仇雪恨。在风陵渡设伏劫镖袭人,也是他的点子。

  他意图怂恿林霄汉把解承忠一伙儿统统结果在风陵渡,这样,三骑四车就会成为一股永远也流不到尽头的“断流”。所以解镖师把女儿送到张三家或李四家完全是无关大局的。紫脸金罗汉发慈心放走了解骊珠和柳荫崖,这确实是于事不利、后患无穷的。

  事后他向林霄汉陈以利害,说得林霄汉后悔了,才派范一宽等人专程去了一趟陕西。那时,解镖师的死讯已经在延安府传开。虽然还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他终于从一个原先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人的口里,知道了解骊珠的婆家是太湖侠隐商子和家,这倒使范一宽吃惊不小。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急冲冲赶回上天峰,禀明了林霄汉。这一下,把个紫脸金罗汉也愣住了……。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九 回 巧鼓舌簧贼子用计 自投罗网夫妻受骗

  林霄汉听范一宽报说:商子和是解弓弦的亲翁,而商玉琪就是解骊珠的夫婿,这下确实把林霄汉愣住了。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天下的事怎么会如此地巧合到一块儿呢?以此推测,解、柳两人必定投奔商家去了。现在还弄不清的是:商、解两家的友谊有多深?虽然商子和去世了,但商玉琪得到了这样一位如花似玉且又本领高强的未婚妻,他能俯首贴耳地听从自己在他未婚妻身上打主意吗?当他知道杀害他岳父的仇人是谁时,他会不会帮着解骊珠跟自已反目呢?纵然自己是商子和的救命恩人、金兰兄弟又是托孤之人,但在切身利害面前,也不能排除反恩为仇、翻脸不认人的可能。这还仅是一虑,而最重要的还是失去了太湖商家的这块地盘,那损失就更大了。因此,一定要赶在前面把商玉琪紧紧地拉在自己这一边。事不宜迟,林霄汉立即派出这三个人赶到商家来见机行事,有混元弥陀范一宽在,林霄汉是放心的。

  解骊珠在花园游廊曲折处虽只露了半面,却已经落入了范一宽的眼里。特别是当他注意到那女人神色慌张地退缩回去,更是可疑。他知道商府上是没有女眷的,十拿九稳,那妞儿准是解骊珠。对!有解骊珠必有柳荫崖,范一宽的鬼机灵风车般地转动起来。

  三人径自推门而进,范一宽走在前头,看见商玉琪从坐椅上站起来,赶紧抢上一步,抱起拳头边笑边说:“商公子,多日不见,你可是更加倜傥风流啦!”

  此刻的商玉琪最怕见到上天峰的人来,但又不敢露声色。连忙还礼回答:“久违,久违,原来是你们三位老兄,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快快请坐。”

  三人坐定。商玉琪正要吩咐家人送茶,范一宽起身拦住:“你可别子曰诗云地来什么客套,我等是商府的熟客,早就不拘礼节了,我看这茶就免了吧!反正来了总得叨扰,你就请我们喝酒怎么样?”

  “三位到敝处,小弟理当设宴洗尘,范兄何用‘叨扰’两字?请稍待,容弟去去就来。”

  商玉琪迅速走出了书房,一面遣人去厨房关照,一面叮咛心腹书僮,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解骊珠或柳荫崖闯进后花园来。他忐忑不安地回到书房,在三个人对面坐了,不知怎的,总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这些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出范一宽锐利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向史、李两人笑笑。

  一会儿酒席送到书房内,那引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顷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商玉琪招呼三人入席,拿起筷子指了指桌子中央那盘色香味俱全的大鳜鱼说:“三位来得正好,鱼船上刚巧送来几尾新捕的大鳜鱼,我们太湖一带对此鱼的烹调是十分讲究的,也是出了名的。莱,趁热快尝。”说完,他先下箸,三人也不谦让,品尝后交相赞口不绝。

  范一宽呷了一口酒,突然掉过头来专对商玉琪说:“商公子请恕罪!我等虽然常来这里走动,却不知道商老前辈还有一位千金小姐,有失礼仪,唐突、唐突!”

  这话来得突兀,商玉琪不曾防备,笑着接口说:“范兄酒才下肚,怎么就说醉话?想家严膝下孤单,就是小弟一人。倘若真有个小妹,家父的晚年就不至时时感到聊寂了。”

  “这就怪了!”范一宽故作惊讶地说,“我们明明在花园游廊处看到一位花容月貌、冰肌玉骨的小姐,请问问这两位,是么?”史、李两人点头随和着。

  “这个……”商玉琪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见到过解骊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的脸涨红了。

  范一宽见他言语支吾,更断定此人必是解骊珠。他胸有成竹地进逼一步:“不瞒商公子说,小弟一见到这位小姐,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似的。”

  这时商玉琪已经想好了应付的话,他哈哈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用我们这里的俗话说:‘太湖里的船头也会有重新碰面的一天。’这位小姐是我们商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在路途上或许曾和范兄相遇,这也在情理之中。”

  范一宽噗哧一笑,把刚饮到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商公子果然是文武双全,端的好口才。但不知这位远房亲戚从何处而来?”

  “这个……”

  “和贵府上沾的又是哪门子亲?”范一宽寸步不让地追问。

  “这个……”

  范一宽突然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放,冲商玉琪一拱手,“打扰了!就此告辞。”回头对史洪、李典说,“走,咱们走!”

  商玉琪连忙拦阻:“范兄你这是做什么?哪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道理!”

  范一宽哼了一声:“非是我等来去匆匆。既然商公子支支吾吾地把我们当外人看待,太湖商家已经不是我等逗留之地,若不知趣而走,难道真的非等主人下逐客令不成?”

  范一宽这步以退为进的棋子可真凶,把商玉琪闹了个脸红耳赤,忙不迭地表示谦意说:

  “范兄怎么见怪了,小弟焉有把三位当外人看待之理?那位小姐确系我家远房亲戚,是从……”

  “商公子说哪里话来,事有巨细之别,人也有亲疏之分。我可是不敢强求你非对我们说实话不可呀。”范一宽截住了话头,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以后,又说:“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我所以一再地问你,其中是有个道理的。

  现在你也别说了,让我来告诉你吧!”他那狡黠的眼光在商玉琪脸上闪动,就在商玉琪一愣之间,他的话可来了:“商公子的这位远亲敢莫是家居陕西?”

  “是啊!”商玉琪感到诧异。

  “这次是打从延安府震远镖局而来?”

  “不,不错…”

  “她的父亲是金鞭无敌解承忠,不久前死于山西风凌渡的悬崖峭壁?”

  “确有此事。”

  “这次那小姐是和一位人称‘青雁’的师兄柳荫崖一同前来的?”

  “着啊!范兄,你……”

  “这小姐是解老头儿千里迢迢要送到太湖商家来与仁兄完姻的。商公子,你可真是艳福非浅哪!”

  “范兄取笑了……”

  范一宽扬声大笑:“哈哈哈,怎么样!我可不把商公子当外人看待,一点儿也不瞒你吧?”这可真是个刁钻促狭的鬼灵精,三言两语就把真情实况给掏出来了。

  “范兄所说,一点儿不错。但不知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尽?”商玉琪不解地问。

  范一宽又是狡黠地一笑,下意识地对大力神史洪瞟了一眼。史洪和他的配合可真是默契,他一把执过商玉琪的手说:“商公子,请先往我这里看!”史洪解开上身的衣襟,露出了肥硕而又结实的胸脯。

  商玉琪的目光刚一瞥,不禁“呀”地惊呼起来。原来史洪左胸一个碗大的新伤疤,颜色还是粉红的,连周围的皮肉都结成大疙瘩。他结结巴巴地问:“史兄,这、这是……”

  范一宽接口说:“实不相瞒,这就是你这位未过门的尊夫人在史老弟身上留下的终身难忘的记念。”

  “啊?……”商玉琪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范一宽按下玉琪的肩膀,说:“商公子,你大可不必为难,这不干你的事。咱们一边饮酒,一边让我把这经过的原委细细说与你听。”于是他把在风陵渡的经过真真假假地作了一番渲染。

  说完,史洪配合默契地接口:“当时要不是李典哥舍身相救,要不是林头儿那盖世无双的治伤灵丹,小弟就不能有这次太湖之行了。”

  商玉琪对这番话疑信参半,信的是对方直言不讳地道出了确有风陵渡之战,疑的是这次击杀难道咎在解家吗?那么自己的岳丈丧生于此役这又该作何解释?他的犹豫神色又为范一宽觉察,显得颇为大度地一摆手说:“史哥虽有刀伤之痛,但冲着你商公子的脸面,没什么可说的,一笔勾了吧!可是解家却又开罪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甭说我等担待不起,恕我直言,怕连你商公子也要感到惶恐悚然吧!”

  商玉琪吃了一惊,不安地问:“范兄这一说,小弟可坠入五里雾中了。”

  范一宽叹息一声:“这话本来不该我说,可碍着和你商公子的交情,骨鲠在喉,也是不吐不快。罢,罢!我就直对你说了吧。你要问那个人是谁吗?不是旁人,就是你的叔父紫面金罗汉林霄汉。”

  “噢!……”商玉琪想,果不其然,确实是他。

  混元弥陀范一宽眉宇一转,侃侃而谈:“你叔父有个哥哥,名叫林天翔,江湖人称‘披头七煞’,当年也是绿林中的一代豪杰。有一次,他的手下人在关东道上误劫了震远镖局的镖银,当林天翔得知此事,专诚备了厚礼,带着自己的儿子‘穿云燕子’林一辉千里迢迢去了陕西延安府,找解承忠登门道歉,并原封未动送还镖银。按理说,解府的面子也夺回来了,以江湖道上的规矩论,也完全说得过去了。可令泰山怎么样?嘿,他的顺风篷也扯得太足了!他认为这还远远不够抵偿震远镖局受到的挫折,仗着他已经投靠上权贵豪门的地位势力,更有待无恐,他表面上把林天翔父子留在延安盘桓几天,暗地里却遍邀了延安城中的名流耆宿和关东道上响过万儿的头人,在开堂祭的仪式上,硬逼着林天翔父子对着震远的镖旗叩头上香。这且不言,解承忠还命人用香头在林天翔额头刺上‘败军之将’的字样,又要他起誓:世世代代见着震远镖旗就得顶礼膜拜。俗话说:‘光棍儿只能打九九,不能打加一。’令岳丈以势凌人,不显得太过份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面对着奇耻大辱,林天翔自知本领远在‘金鞭无敌’之下,况且目下父子的生命全握在人家的掌心之中,不得不强咽满腔悲愤,忍辱负重。解承忠可是楼上造房,房上塔台,够风光了。他得意地狂笑。人要脸,树要皮,这事对林天翔太刺激了。他悲愤交加。回家后恹恹成病,竟至不起。他妻子哀伤过度,不久也死去了。林一辉未满弱冠之年,那孩子倒挺有志气的,单人独马去延安府找解承忠报父母不共戴天之仇。可怜一条小性命据说就断送在柳荫崖之手。林天翔一家落得如此悲戚的下场!解家可真是心狠手辣,斩尽杀绝呀!”

  商玉琪听得睁大了眼睛。范一宽缓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你叔父林霄汉得知此事,理当为兄报仇。可在当时,他量了量自己的能耐,也许不能胜过解承忠。更何况,他为广交天下志士,筹创抗元基地,正在走南闯北忙于暗中串连,就搁下了此事。后来,令泰山竟放出空气,要找你叔父一试高低,其目的是为了把林家斩尽杀绝,以断后患。你叔父为了暂避锋芒,只得毁容改名远走他乡。他一方面为抗元事业继续不怠呕心沥血,一方面又不辞辛劳寻师访友,含辛茹苦地立志苦练,要为兄报仇。这回总算在风陵渡和令岳较量了一番,原拟给点儿教训即罢,谁知令岳自恃艺高,处处欲置对手于死地,最后被你叔父逼上剑劈崖,不慎坠崖毁身了。按理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叔父也完全可以把那小妞儿和柳荫崖宰了。可他老人家是个厚道长者,网开一面。他们呢?只看到人家脸上有疤,却看不到自己鼻子上沾泥。我也不知道他对你商公子是怎么恶人先告状的。当然,话说回来,按商、解至亲,自然是拳头朝外打,胳膊朝内弯。我是心直口快,这就叫话到口边留不住嘛!”

  “原来如此!”商王琪恍然大悟地呼了口气。范一宽这番话编得有头有尾,绘影绘声,既有情又有理,不由得玉琪不信。特别是范一宽末了“欲擒故纵”的最后那几句话,更使商玉琪无话可答。

  他想,对呀!难怪两人来得如此匆忙,又始终说不出仇家真相,却原来是这么回事也许解骊珠是不知道的,她太年轻了,那你柳荫崖可是岳父最得意的门徒,必然亲自参与这桩事,怎么也来蒙混?他心中禁不住迁怒于柳荫崖了。他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若非范兄坦陈衷曲,小弟几乎误了大事。不过时下小弟方寸己乱,愿三位仁兄指点。”

  史洪、李典也钦佩地看了看范一宽,难怪林老头儿往往委以重任,端的不同凡响。此次他巧搬舌簧,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天衣无缝,竟将商玉琪紧紧地笼住了。范一宽却若无其事,饮酒如故,他听了商玉琪的话,并不马上接口,却装得吞吞吐吐地说:“唉,难哪!我很同情商公子进退维谷的处境,像你这样一位文能定国辞能安邦的人尚且一筹莫展,叫我,…”他装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商玉琪用央求的口气说“小弟才疏智短,况又是当局者迷。谁不知范兄是出了名的智多星,能不吝赐教,小弟没齿不忘。”

  范一宽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唇,沉吟半晌,才说:“蒙公子抬爱,不耻下问,我就代你策划策划吧。你一边是尊夫人,一边是叔父大人,说到底总是一家子。想林头儿是个厚道长者,令岳虽在风陵渡丧生,也是他自己不慎失足坠崖,又非你叔父亲手所害,他不忍加害解,柳两人,更显出他的仁者之心和大度。当今之计,你先得打发姓柳的走。这个人是解、林结冤的当事者之一,此人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你也不必张扬,我等立即回山,禀明林头儿,你随后就把解小姐弄上山来,让你叔父拿出十多年前林天翔遭辱殉命的真凭实据。想解小姐也是知书达理之辈,当她一旦弄清内中真情,更想到林头儿是商家的恩人,定能幡然醒悟,改变初衷。到那时候,冤家宜解不宜结,两家和好,你商公子也干了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传作千古佳话。这是我管窥蠡测的皮相之见,凡事得由你自己斟酌定夺。”

  商玉琪拍案而起,“着哇!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范兄真是妙计安天下!佩服!佩服!”

  范一宽又说:“商公子若以为此策可行,我等不便在此久留,即刻告辞!”商玉琪逊谢不迭,也不挽留。这三人在回山途中,遇见了邢燕飞等四人,说了情由,上官彤才能在“清风阁”听到了有关太湖商家的片断谈话。

  第二天,商玉琪来花厅看柳荫崖,荫崖尚未觉察出玉琪感情上的变异,问起了玉琪派人打探仇家的下文,玉琪不冷不热地回答了句:“柳兄真是古道热肠,重情重义,小弟虽为解门子婿,也深愧不及。不过依小弟之见,岳父之仇理当得报,但结仇之原委,总也须弄清吧?”

  这话说得突兀,柳荫崖愣了半晌,才说:“商贤弟此话何意?愚兄实是不解。”商玉琪受惑于范一宽,对柳荫崖有了成见,说话口气就不自然了:“此间有句俗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柳兄应当是明白这结仇的根由的,怎么反会说出不解二字呢?”

  听了这句话,气得柳荫崖手足发冷,他本想当面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使不得,使不得!此间是师妹婆家,此人又是师妹丈夫,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虽然商玉琪这一日之间冷热变化,内中定有蹊跷,自己却也不便去刨根问底,否则伤情破面,愧对师父泉下之灵,对师妹也是不利的。“不合则散”,反正自己早想离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强作欢笑说:“商贤弟,也许愚兄报师仇心切,言语间开罪了贤弟,请勿见责,想愚兄在此间空挨日月也无益,就此告辞了!”商玉琪也故作姿态:“想小弟本拟留兄在寒舍多盘桓数日,既然兄长无久留之意,小弟也不便强留,明日当为兄饯行!”当晚,柳荫崖苦思达旦。明天,应不应该把这番谈话向师妹抖抖明白呢?但他又想到,师妹处境与自己不同,师妹的身份与自己不同,师妹和商家的关系和自己不同,自己何必去增添师妹的重重疑虑,给师妹的心灵上留个伤痕呢?他决定隐忍一时,来日方长,事情不会蒙住一辈子的。

  所以,当第二天商玉琪把盏和柳荫崖话别时,荫崖只对一旁作陪的师妹讲了语重心长的言外之音:“师妹平安抵达商府,实现了师尊遗愿。商贤弟是人中翘楚,幸甚幸甚!

  但愿师尊在天之灵保佑,愚兄此去能访问真情,手刃仇顽,定当再来太湖。师妹善自珍摄!

  解骊珠自然是舍不得和这位师哥分手,但聚散离合,本有定份,师兄也确不便在此长居,于是洒泪言别。商玉琪赠送银两,荫崖于情难却,只得收下。他又去吻别了那头梅花小驴,可爱的小牲畜似通人情似地摇头蹬蹄,表示惜别。商玉琪亲自备舟送走柳荫崖。骊珠立于山头,望着远去的风帆渐渐隐没在蓝天碧波之中,依恋之情有如飘拂的柳丝。唉!千丝万缕难系舟揖住,心中无限惘然!

  送走柳荫崖回来,商玉琪估量到解骊珠可能也会在花园里见到过范一宽他们,要解除她的疑虑,不然自己的下一步棋就无法走了。于是他若无其事似乎是向未婚妻介绍商家的发家史,以及父亲商子和的为人,侃侃而谈,然后渐渐入港:“想家父在世之时,喜爱结交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特别是为他执着追求的事业从不惜疏财,也有些人困于路途或遇有什么困难,慕商家之名前来太湖,他老人家总是毫不吝惜地尽力周济。骊珠你看,想我商家虽有偌大家财,但每年也不过将就敷衍。先父归天之时,尚叮咛玉琪必须继承他的遗志和家风。就以刚才前来的三位说,也是江湖义士,他们一不愿投靠官府,二不愿去巴结富豪劣绅,为他们看家护院,却浪迹人世间行侠作义,并聚会志同道合之士,为铲平暴政,使神州大地重光而不惜捐躯。这些人只知急人之急,不为自己留隔宿之粮,按他们的所学所能,拾青紫如草芥,取钱帛似探囊,但他们却鄙视之,宁愿为事业清贫守节拼搏献身。

  先父去世以后,这些人还常常前来照看玉琪。古话说:‘留财于子孙,不如积德于子孙’玉琪承仰祖荫,受惠非浅也!”这一席话说得解骊珠疑团顿消。那天在风陵渡暮色苍茫,来者又都蒙面。身材相仿,兵刃相似的人多得是。况且此语又出于未婚夫之口,自然深信不疑。

  商玉琪见第一着棋成功,就按范一宽之计行第二步了。

  一晃数日,这天,他对解骊珠说:“岳父之仇家,至今下落不明,柳兄己走,难道我玉琪真的在此守株待兔不成?自家份内之事岂能完全仰仗他人!所以我想请珠妹在家静候,玉琪要离开洞庭了。”这话说得慷慨激昂,骊珠十分感动,也正中下怀。但让他一人前去,自己委实放心不下,想到自己和他虽未成亲,但总是夫妇,干脆一同前去。玉琪故作姿态地再三劝阻,骊珠主意已决。他们整顿行装,择一晴朗天气,双双离开洞庭。按玉琪的提议,先去造访一位商子和的金兰兄弟,是当代数一数二的高人,手下能人颇多,且交游广阔。如果他出于义愤,肯伸出援助之手,对此事极为有利。现在骊珠连做梦也觉得商玉琪是一心扑在解家的事儿上的,对玉琪的每一句话都感到贴心。在这种种情况下,商玉琪才能把骊珠引到了上天峰。

  上天峰在江西新建县,距洪都府八十里,主峰为大石头,内有石床、石室、石巷等胜景。峰峦攒列,气势雄伟,雾遮云罩,蔚为壮观。如今这里是虎踞龙盘之地,关卡重重,处处设防,岗哨林立,步步为营。山峰的每一层石台,都有许多人员把守。但只要商玉琪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们都哈腰连称“商公子”,并一站一站地护送上山。逶迤曲折地绕了几里山路,才来到上天峰正门。商玉琪把自己的坐骑和解骊珠的梅花小驴系于槐树下,将兵器也置于马鞍上,关照骊珠在门前稍候,自己先进内拜禀,骊珠颔首答应。但玉琪进去足足有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出来,骊珠不由得焦急起来。那进进出出的人是频繁的,也没有一人和她答话。

  骊珠正纳闷之际,正门内急步走出一个人来,到骊珠跟前欠身打了个恭说:“这位小姐是随太湖商公子来的吧?”解骊珠点点头。

  那人客气地说:“真对不起,让你久候了,里面请。”解骊珠跟着他跨进大门,又穿花径走廊房地兜抄曲折,见到一个正厅,外明里暗,望不清楚,只觉厅内人影幢幢,但却鸦雀无声。领路的人站定了脚步,用手朝前一指:“就是这里。解小姐恕我不便相陪,你自个儿请吧!”说罢,又打了一恭,径自走了。

  骊珠是个有教养懂礼节的人,她想,据玉琪说,此间是公公的金兰兄弟,是长辈,于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移步进内。她的头低着,所以看到的只是青方砖的地面和人的下半身。走了一段,估计已近上座,她本想跪下行礼,只是不知该用什么称呼?玉琪究属年轻,或许出手害臊吧,怎么不上来打个招呼?正在这时,猛听得上面一阵大笑。

  奇怪,这笑声竟是那么耳熟!曾经听到过,确是听见过。

  不待她思索,笑声又起。啊哟,这笑声勾起她难言的风陵渡之战,重揭她创痛的心,使她毛骨悚然。她再也忍不住了,刷地抬起头来。她惊呆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这难道是眼下自己唯一的亲人商玉琪领来之处吗?她心绪纷杂,不知是真是梦,怎么也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上坐的不是旁人,就是在风陵渡拦截杀父劫镖的仇人——紫脸老者!

  这时,在林霄汉座后闪出一人,是大力神史洪。他狰狞地一笑说:“解家小姐,风陵渡一别,又在此间重逢,幸会,幸会!小姐总不会忘记在我胸前留下的记念吧!”

  是他!是他!在太湖商家花园看到的就是他!那玉琪他?…

  范一宽踏着沉稳的方步从人列里走出来,把手一拱,脸带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说:“解小姐请了。不错,上坐的是你解家的对头,可他是你公爹的救命恩人,是你丈夫的叔父大人。这回你该明白商公子为什么把你请上山来的道理了吧?想林老前辈向你父亲寻仇,也决非事出无因,冤冤相报,应该有终了的一天。现在只要你跪下来称一声叔父,林老前辈是心田如海,能容百川,定能顿释仇怨,认你为侄女,成了近亲,化干戈为玉帛,该有多好。否则……姑娘是聪明人,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原来如此!骊珠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自己的未婚夫尚且背叛了自己!她恨,她痛,她侮,她怒!她明白自己己经落入险境,稍有逆意,万无生理。但她甘愿如此,得报父仇,死而无憾。自己本来就要寻访仇家,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来不及考虑其他了,只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手中没有兵械,迅速挥出两掌,出其不意一步进身,一个“双蛇昂月”左手取林霄汉双目,右手取袁春秋咽喉。

  可是骊珠势头果猛,但紫脸老者是个何等人物!他不避不让,一声冷笑,袍袖往上一撩,姑娘就像撞着了千斤闸似地倒退回来。随着一声大喝:“不知好歹,拿了!”两旁的人一齐涌上前动手。纵然骊珠姑娘有一身武艺,又有舍身相拼的决心,但双拳难敌四手,四手还怕人多,况且到底是女流,那厅上的人哪一个都是强手,任你拼命也好,顽斗也罢,仅几个回合,即被擒获了。

  范一宽越步而上,举起置人于死地的铁砂掌,“师父,这小妞儿是留不得的,纵虎容易缚虎难,不能养痈遗患,待我送她走吧!”

  正在这时,厅堂背后走出一个人,嘴里连连喊着:“不可杀她,万万不可杀她!”当此紧张气氛的正厅里,谁敢出面阻止呢?原来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 十 回 解骊珠被困蝙蝠洞 林冠航救人三更天

  商玉琪是个阅历不深的敦厚人,他对范一宽的话一向深信不疑,所以当他进内拜见林霄汉时,心中还是喜孜孜的。可是一踏进正厅,只觉得气氛严峻,两旁站立的虽然大多是到过太湖的熟人,却一个个铁青着脸,像神殿上的泥塑木雕,纹丝不动。

  再看上座的那位林叔父,平时一见到自己总是笑容可掬,又亲昵、又爱抚,现在却笼罩着一层寒霜,阴森可怕。玉琪向他参礼,他也不答。半晌,语音才似霹雳般地响起:“好一位孝顺的女婿!怎么样?这回是帮你未婚妻来替父报仇吗?是来找我拼杀吗?好!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儿上,我理当成全你。来人,看刀!让商公子一尽对解家的孝心,在我胸前捅上三刀。”

  商玉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阵觳觫,禁不住跪了下来,双手乱摇:“啊哟哟,叔父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小侄怎敢如此!……”

  “那你来打什么主意呢?”林霄汉的口气缓和了些。

  商玉琪真的闹懵了。他在两旁的人列中找范一宽,啊,原来他就站在旁边。可是他的眼睛不看自己,没事人似的,凭你对他使什么眼色也是白搭。商玉琪哪会知道就是他所笃信的范一宽从中把水搅浑的。那范一宽在返回上天峰后,就在林霄汉面前禀报了陕西之行和太湖商宅的情况,加油添醋,虚虚实实,说商玉琪发誓要为岳父报仇,哪怕天涯海角,不论是谁,他也愿为解骊珠舍身拼搏,手刃仇敌等等,说了一大堆,也将得林霄汉火冒三丈,发了雷霆之怒。玉琪见范一宽装着视而不见,不禁心中又怨又恨,他只得叩了一个头,就把范一宽在太湖的言谈重述了一遍,末了说:“叔父大人请息雷霆之怒,暂罢闪电之威,侄儿的心迹天神可鉴。若怀半点叵测,杀剐听凭叔父。”说罢,又叩头不已。

  林霄汉见商玉琪已表明心迹,心中甚喜,他知道商玉琪是个敦厚纯孝之人,生性懦弱,遇事拿不定主张。现金兰兄弟已仙逝,仅留此子,自己应当好好相待。他相信商玉琪得知岳父的仇家正是他所敬仰的叔父以后,除了惊诧之外,是不至于来铁血相拼的,今见玉琪已陈明了心迹,当即转怒为喜,吩咐把商玉琪馋扶起来,并在边上设座头。

  然后睑露笑意地说:“侄儿能深明大义,恩怨分清,不愧为商门之后。叔父我在风陵渡尚且肯网开一面,如今知道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会绝情吗?哪怕她在背后骂了我一百个不是,我做长辈的也只当风吹马耳。好!我会让她明白几十年前的那回事儿的,不过你暂且回避一下,要是你那位未婚妻固执己见,不肯转篷,我再打发人来请你,就这样吧。”商玉琪哪里还敢有半点儿违拗?就由邢燕飞和鬼见愁丁黑陪着到内室小憩,静候厅前音讯。他怎么会想到,正厅内发生了和他意愿完全相悖的事情。事后他知道了,也就后悔莫及了!

  解骊珠在强手众多的正厅里,虽经以死相搏,终无济于事,她被擒获了。范一宽极力主张要杀死她,以除后患。史、范等人齐声呼应着,林霄汉却绷着脸不吭声,正在危急之际,被厅堂背后走出的一个少年大声喝叫拦住了。此人是谁?原来是林宵汉最最宠爱的独生子林冠航。

  林冠航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踏上前来,亲昵地叫了声:“爹!”

  一见自己的爱子,林霄汉顿然绷脸一松,露出了笑容,和颜悦色地问:“怎么,航儿,你不赞成杀这个小妞儿吗?说个道理给爹听听!”

  林冠航不从正面回答,从容地来了个反问:“孩儿知道爹是不会同意让人在正厅妄为的。爹呀!你说是吗?”

  林霄汉心中一动,他要当众试试儿子的见识,当即问他:“那么依你的主见该怎样处置她?”

  林冠航袍袖一抖,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来:“蒙爹爹垂询,孩儿斗胆剖陈。林、解两家结冤,孩儿虽不明细情,但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向爹爹寻仇的人,也决不会只是她一人。据一宽师兄回山说,尚有个柳荫崖在东奔西走。爹爹近日里遍邀至爱亲朋,又瞩姜哥在‘清风阁’招纳能人,若是只为了对付这一个小女子,岂非小题大作!解承忠平日里结交江湖侠士和那帮秘密会社的人,也肯定会从太湖商家人的口中打探出商仁兄和此女子的行踪。为救解家独女,也许一个个都会奔上天峰而来。如今,杀一个解骊珠,不啻手捏蝼蚁。

  然而爹既已抱定和为贵的宗旨,就应留下解家后人给以款待,等那些人来上天峰以后,再陈述前因后果,澄清是是非非,以大局为重,释仇家而化干戈。此乃其一。其二,那女子究竟是玉琪兄的未婚妻,日子长了,她的怒气也消了,想爹爹与商家友谊非浅,能撮合玉成,岂不更是美事?商老伯也会感激于泉下。孩儿阅历不足,所虑不当,愿爹爹三思定夺。”

  林霄汉点点头,他很赞赏儿子的主见。其实他也并不主张严惩解骊珠的,而且,他已经喜欢上解骊珠那为父报仇不顾自身安危的孝心与烈性了。见首领连连点头,两旁站着的人,忙着也点头赞同,并纷纷表示叹服林冠航的议论。厅内气氛顷刻松弛下来。

  好一个解骊珠!就趁这个时机,两臂暗用功劲,左甩右抻,使个“金蝉蜕壳”,竟从擒住她的两个彪形大汉的手中挣脱出来,紧跟一个“燕子抄水”,足尖一踮一蹬,已经跃出厅外,想学一个“鳌鱼脱却金钓钩,摇头摆尾再重来”。

  两旁一阵哗然,还来不及作出行动,只听林霄汉“呔”地一声长喊,也不见他站起来,两手在靠椅的扶把上轻轻一撑,一个“骏马腾空”,跟踵也到厅外,落脚点正好在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这个老头儿的速度会如此迅猛!她想再往前蹿,来不及了,林霄汉以“饿虎扑食”之势压将下来。解骊珠反身一个“推窗望月”,双掌直击老儿的胸腹。讵料林霄汉脚跟一扭,陀螺般地转身,又绕到了解骊珠的背后。解骊珠双掌落空,觉着脑后风到,情知不妙,赶紧扑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两足尖直踢林霄汉双目。林霄汉扬声大笑,他袖里探掌,三指擒拿手正好搭在解骊珠左脚踝的“昆仑穴”上。

  姑娘打了个寒颤,周身顿感松软疲乏,仰卧在地再也不能动弹了。林霄汉得意地打了个哈哈:“嘿嘿,这小妞儿身手不赖,竟能挡我三个回合。啊哈哈,不错!不错!”两旁的人个个面红耳赤——已然是笼中之鸟,却让她脱身,还得林头儿亲自动手。幸亏林霄汉也不去责怪他们。随着,林霄汉令双刀将陆刚、黑铁塔马金魁把解骊珠押至山后蝙蝠洞囚禁,好生看守,不可怠慢。还关照说:“没有我的传话,谁也不许接近蝙蝠洞!”只有林冠航一直为骊珠姑娘的安全捏着两把冷汗。现在,悬着的心可以暂时放下了。他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感到无限欣慰。

  厅内一切又恢复平静,林霄汉嘱儿子进内休息,好好读书。然后,他又把商玉琪叫到厅上。商玉琪不见自己的未婚妻在正厅,心中惶恐不安地肃立着。林霄汉告诉他:“解家姑娘性情太烈,本想让你劝劝她,可她一时还转不过弯子来,还口口声声骂你是丧尽天良的奴才。但这不足为虑,慢慢来,不愁她不驯服。现在,她由女眷护守着住在内室,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你尽可放心。不过这段时间里你却不能会见她,否则于事无补,反倒激她反目。”这时,商玉琪深感内疚,他后悔不该气走柳荫崖,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路上不把实情向骊珠坦陈,由她自己作出抉择。如今她满心以为是我玉琪诳了她,她骂我、恨我。真是的,自己成了钴入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解、林两家之仇真的如范一宽说的那样吗?此时此刻玉琪心中倒是满布疑云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只好委曲求全,但愿事情会转危为安。他表面上不敢露一点儿声气,唯唯答应。

  入夜,喧嚣了一天的上天峰,此时已沉浸在寂静和黑暗之中。深秋给这里留下一片肃穆。花园的西楼上亮着烛火,那是林冠航的书房和卧室。白天发生的事,至今还不能使林冠航平静过来。他推开窗户,窗外一钩弦月带着疏星,风在树丛中低唱,山上起雾了,由远而近,由淡而浓,渐渐变成黑黑蒙蒙。雾气飘进窗内,带来丝丝寒意。

  冠航从暖壶内为自己斟了杯浓茶,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他陷入了沉思。…他知道,林、解两家是有深仇大恨的。但父亲提起此事,总是气愤填膺,而对结仇的根由却讳莫如深,完全不像他平时办事那大刀阔斧的作凤。不用说是对外人,连对有切身利害关系的儿子也是如此。这次,父亲带领从人去北方复仇,自己曾委婉地作了劝阻和探询,他又只是叹息一声说:“会有告诉你的一天的,你还小,过早知道这些事没好处。这桩仇冤就在为父手里了了吧,省得给你留下累赘。”林冠航想,只知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几乎丧生于解承忠的钢鞭之下,但这一鞭之仇又因何而起?父亲却又缄口不言了。所以冠航知道,父亲内心中一定还匿藏着某种难言之隐。

  林霄汉娶过几房妻子,但一个个相继死去,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只是到了四十多岁那年,他开始来上天峰经营,又娶了个小家碧玉的山村姑娘。婚后不久,就给他生了这个儿子。可是,当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林冠航是由外祖母抚养的,到了十岁,才由父亲接回上天峰。父亲教会他一身武艺,但到冠航束发之年,林霄汉突然改变主意,要儿子弃武习文,并请来一位饱学的宿儒作教授。林冠航身上继承了他母亲——山村姑娘敦厚的性格,又有外祖母的熏陶,所以他的个性显得稳重、柔和、宽恕,和他父亲年轻时的自负好色、善变、轻信截然不同。

  特别是在父亲要他弃武习文饱读经史典籍以后,汉民族的高风亮节成了他钦羡仰慕的典范。在他书房的墙上就挂有他自己亲手所书的四句诗:“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宿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是文天祥《正气歌》的结尾警句。当他父亲见他书出此句,不禁喜形于色又感慨不已。他曾嗟叹着对林冠航说:“如此掷地金石铿锵的佳句,只有你这样洁白无暇的人才有资格临摹张挂呀!”“父亲若喜爱此诗,且取去供作补壁吧!”林冠航说罢即欲端凳去取下。

  “不,不,你父亲不配张挂呀!唉,不配!不配!”林霄汉立即摇手阻止。

  “为什么不配?”林冠航惊诧地问。

  “我、我愧对文丞相!他是‘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昭昭忠烈,我呢?生曾负社稷,死亦无颜去见文丞相!我,唉,我怎配张挂文丞相的诗句呀!”林霄汉痛心疾首地说。

  林冠航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父亲是个武艺绝强、一呼百应、八面威风的英雄,从没有如此伤感过。他面对热泪盈眶,低眉垂首的父亲,不知怎么劝慰,只能挟着他的宽肩小声地说:“爹呀,您不顾年迈,甘愿抛弃安逸的生活,为继承文丞相之遗志,高举抗元义旗,怎么还说愧对文丞相呢?这……”

  林霄汉颤声地说:“孩子,你还年少,还不懂事啊!你只看到父亲的今天,而过去……

  唉,你将来会明白的……”林霄汉用手一抹眼角,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他儿子的书房。

  林冠航陷入了沉思,他想,他父亲必然有难言之隐。

  唉,父亲哪,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呀,我已经长大了,你有话,为什么还不愿跟你唯一的亲人倾吐呢?在上天峰的诸义士兄弟中,林冠航最讨庆的就是混元弥陀范一宽。此人对林霄汉阿谀奉迎,做事八面玲珑,说话东拨西挑,上次去风陵渡袭击复仇。就是范一宽捎的音讯,出的点子。

  林冠航又想到,父亲居然会采纳混元弥陀范一宽的主张,用诳骗的办法把解骊珠弄到上天峰,这不仅陷商玉琪于不义,且手段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今天,当林冠航看到解骊珠泾渭分明的刚毅性格,他隐隐地感到,权衡两方,或许理亏者竟在林家。因为范一宽在商玉琪面前讲的那番花言巧语,对冠航不但无效,反而使他产生了厌恶心理并引起疑窦。父亲哪来的什么兄弟?哼!于是他使了个缓兵之计,先把解家姑娘的性命保下来再说。

  林冠航越想越感到烦躁,他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阅,想驱散一下不榆快的念头,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种种纷杂的想法又向他袭来。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十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比成年人还焦虑地思索着。

  他想去和商玉琪谈谈,但又不敢,他看到商玉琪优柔寡断,对林霄汉的敬畏己经到了唯唯诺诺的程度,跟他去商量,是会坏事的。他决定走出冒险的一步——去蝙蝠洞和解骊珠当面会一会。

  他知道蝙蝠洞由穿山甲梁奎和金眼壁虎朱斌两人守着。这两人不是父亲的徒儿,但追随父亲都已十多年。冠航和他俩是熟稔的,小时候曾跟他们学过翻山和上树的本领。

  冠航很喜欢喝酒,林霄汉不让他喝,梁奎和朱斌却宠爱他,时时把他弄到蝙蝠洞去偷偷儿喝酒。冠航想,今天何不借此名义去后山走一趱?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顽皮的念头涌上心头,从书架背面取出了从父亲房里偷来的状元红陈酒,把两颗过江鼠李典给他入山药野兽用的“鸡鸣还魂丹”,砸碎化在酒里,摇匀后把瓶揣入怀中,径自曲曲折折往蝙蝠洞而去。

  看守蝙蝠洞是个闲差,但却又是个要差。这里是从后山攀悬崖到上天峰的唯一通道。往常,这时候梁、朱两人早就高枕而卧了,今天因为有公事在身,所以还在秉烛对酌。梁奎是个很厚道的人,他看见骊珠被林霄汉闭了穴道以后很痛苦,早就替她解开了。

  “两位叔父雅兴不浅哪!”冠航故意放重了脚步。

  两人同时斜过头来。梁奎亲昵地笑着说:“嚯!是三喜儿(冠航的乳名,只有极熟的人才能这样称呼他),我们正惦着你哩!来,陪我们喝两盅。这酒味很醇,正合你的胃口。”

  梁奎边说,边拉过林冠航在打横坐了,满满地替他斟了一杯。

  “今天两位叔父有紧要公事在身,侄儿不敢在此多耽搁,就饮这一杯。”冠航故意这样说。

  朱斌已经微醺,他拍着冠航的肩膀说:“喝吧、喝吧!听了佛法饿死,听了王法打死,这里没有禁忌,想喝就喝。你来了我们心里高兴。别怕,你父亲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你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也不用怕呀!”

  “嗳,喝酒就喝酒,不喝白不喝,也不用忌娘怕爹的。”梁奎朝朱斌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对林冠航说:“来,三喜儿,喝了这一杯,叔叔我给你再斟。”

  林冠航端起斟满了酒的杯子,说:“两位好叔叔给我斟的酒我哪能不喝!”说罢,即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朱斌又为林冠航斟满了酒,举起酒杯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来呀,喝酒!喝酒。”

  林冠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朱叔叔,梁叔叔,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儿看。看来你们平时说疼我、爱我,都是假的。”

  朱斌,梁奎二人一愣,忙问:“三喜儿,你这话可不凭良心啦!你说,我们两人对你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林冠肮说:“两位叔父只知把侄儿当小孩子搂着、哄着,就是不肯把我当大人来看。我可十七岁了。”

  梁奎更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三喜儿,你今天怎么啦,把我们全闹懵了。有话直说,我们还能不为你担待?”

  林冠航心中暗喜,但还是兜着圈子说话:“古人说,子讳言父过。我是不能在背后议论我爹的。可两位叔父不是外人,我就不顾忌了。想我爹已年近古稀,可还不知颐养,易躁易怒,偏听偏信,受个人拨弄就走了邪,竟丢了大事,跑到千里迢迢外去报私仇,还要欺骗人家女儿,这些都是损寿的。为人之子,怎不担忧!”

  梁奎一阵沉默,半晌才回答:“这倒也是你一片孝心……。”

  林冠航紧接着说:“两位叔父,万一我爹百年之后,这偌大一座上天峰,由谁来执掌呢?”

  “那自然是你三喜儿罗!”朱斌插了一句。

  “正事我当然要执掌,那么我爹留下的那些,恩恩怨怨,又该由谁来顶替呢?”林冠航装作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

  “这……”梁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咂了咂嘴,又问:“三喜儿,你今天怎会想到这些事儿?”

  林冠航神态严肃地说:“白天,解家姑娘上山的事,两位叔父不是也亲眼目睹的吗?

  林、解两家究竟为了什么结下这不解之仇?”

  梁奎摇头说:“这个嘛,我们也闹不清。我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了你父亲也十多年了,他可从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事儿。这回去风陵渡,我们不是守山吗?只是在范一宽派笑面虎陈鸿上山来报信的时候,听林头儿说了句‘四十多年前的冤气,总得痛快一吐’。可见那仇的根子又深又长。那时侯不用说你不知在哪儿,就连我和你朱叔也还是个拖鼻涕的孩子哩!”

  林冠航顺着话头说:“梁叔这话就对了。照理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最最深的血仇吧,解承忠一死也就该了结啦。干吗还那么没完没了地结这种世代冤仇?这可是江湖大忌呀。我父亲怎么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偏偏要赶尽杀绝!这怎不叫侄儿费解、担心哪。”

  梁奎、朱斌二人听了这番入情入理的话都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好了,好了,这些我们反正都闹不懂。往后,我们准定仍留在山上,终身为你看家护院。宁愿让人搬走我们的脑袋,也不叫人动你半根毫毛,你放心就是了。”

  林冠航深为此语所感动,这俩人是直率、诚恳的。但要实现自己的谋划,哪怕他们再好,也只能得罪了。他霍地站起身来,深探一揖:“感激两位叔父的恩德,请先受侄儿一拜!”

  两人忙不迭把他扶起就座。冠航像对一切都释然了,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来说:“这是我上两天在我爹房中偷来的一瓶‘加酿状元红’,侄儿不敢专美,特来孝敬两位叔父。”说完,替梁奎、朱斌两人满满地斟上一杯。

  “好、好!要喝,要喝”两人对冠航这一片诚意比接受任何一份厚职还乐不可支,举杯一饮而尽。

  梁奎说:“朱老弟,咱们没白疼三喜儿,他对咱们真亲哪!”林冠航又替他们满斟了,如此,一连饮了三杯。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极为疼爱的三喜儿会在他们身上打主意。饮到第三杯,才觉出酒味不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眼发瞪,浑身发麻,不能动弹了。

  林冠航一看已得手,迅速站起来,对两人又深深一揖:“两位叔父请恕罪、恕罪!侄儿为了弄清是非曲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好让两位叔父暂受一时的委屈,谅解侄儿的苦衷吧!”说完,径自向洞内走去。

  梁奎,朱斌二人眼巴巴地瞪着他,手脚不能动弹,心内却明白。他们久闯江湖,不想长江里不翻船倒翻在阴沟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干着急。

  洞内一灯如豆,爝火之光,昏昏黄黄。林冠航见解骊珠斜倚在草荐上,闭着双眼,但并未睡着。从迹象看,梁朱两人没亏待她,料理得还不错。林冠航赶紧远远地站定了,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说:“解姑娘,你受惊了!”解骊珠睁眼一看,来人戴一顶藕荷色文生巾,闪光蓝箭袖袍,绣鹅黄,月白,桃红三色大团花,五色丝鸾带束腰,青缎镶皮靴,腰间佩剑,细条身材,暗淡的灯光掩不住他俊美脸庞所透出来的一股威诚之气。——这不是白天在厅堂为自己求情的那个人吗?听口气,他是林霄汉的儿子。深更半夜他到此间何意?彬彬有礼地令人捉摸不透。

  她冷眼斜睨,不予理睬。出于自卫,本能地站起来立了个丁字步。

  林冠航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解姑娘,在下系何人,谅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哪怕我巧言令色、舌底生花,姑娘也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我心唯天可鉴,只是想请姑娘见示,林、解两家结仇,究竟缘何而起?你我是两家唯一的后裔,在下委实不愿世代仇杀而不能自拨。”

  说罢,他解下佩剑,上前置于解骊珠床头,然后又退回到原处停立。

  解骊珠见来者确不像有恶意,态度又如此恳切,禁不住喟然叹息地回答:“你来问我,叫我去问谁呢?”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冠航困惑地问。

  “实不相瞒,要不是姓商的骗我上山,我和师哥两人至今还在到处寻访仇家昵!”

  “哦!…”林冠航哦了一声,既表示惊讶,又表示理解。

  旧事重提,又引起了解骊珠的悲愤。她急切她说:“风陵渡的突然袭击,连我父亲都认不出那仇人是谁!你父亲不肯明言,步步相逼,仗着你方人多势众,把我们三人分割在三个地段单独拼杀,后来我父被你父亲逼得坠崖而亡,这个谜我也至今也未解开,今天我虽然落在你们手中,但复仇一事,决不会就此了结的。”

  林冠航迈前一步说:“如此说来,姑娘若不是被商兄赚上山来,至今还四海茫茫,不知仇家何处?”解骊珠点点头。林冠航似有领梧,他一顿足说:“照此推想,那理亏的一方在于我们林家了。”

  解骊珠想不到这个人会说出这句话来。她下意识地盯住林冠航,第一次用了称呼:“林公子,你。。。”

  “姑娘,你听我说。咱们两家的事,我父亲对我缄口不谈。再说,风陵渡寻仇为何如此躲躲闪闪,行动鬼祟?”这种不避亲疏,大义凛然的态度,引起解骊珠的敬重,既然对方肯推诚心、布公道,那么自己也就不该再犹豫忐忑。于是她说出了槐花集鹰眼神弹子姬澄已经去巢湖访夏观风打探一事。

  不料林冠航一听见,忙问:“夏观风?可是那人称‘踏雪无迹’的夏老前辈?”

  解骊珠感到突然,反问说:“正是他怎么你也认识?”

  林冠肮没有立即答话,他的心绪是纷乱的。夏观风是父亲的老朋友,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年不过十一二岁,他和父亲谈得并不融洽,没几句话就吵开了。那时,他还初谙人事,记得夏观风骂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舌剑唇枪地毫不相让。

  父亲说:“哼!你别护着解弓弦,他是什么英雄?呸!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小人!总有一天我要和他清账的。”

  夏观风却凛然地说:“你要是敢去碰这位铮铮铁汉,你必将身败名裂!”当年,冠航不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但两位长者截然不同的神态却深深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今天前后一呼应,他能理出个眉目来了。他毅然决然一字一句地说:“姑娘,我也认识这位夏观风。我立即护送你下山,与姑娘同去巢湖,叩请夏老前辈说明情由。是解家理亏,那么解老英堆已在风陵渡仙逝,我恳请姑娘申大义、明是非,能否不再提寻仇二字,化干戈为玉帛,若是林家理亏,林家满门——也就是我父亲和我俩,悉听姑娘处置。不知姑娘尊意如何?”说罢,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解骊珠。

  解骊珠这下倒呆住了,蓬蒿中竟飞出了火凤凰,此中莫非有诈?——不会的,反正自己已成俎上肉,是“诈”,对方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正想答话,林冠航又说:“姑娘不必疑虑,沿此洞折向西行,有一条陈仓暗道,唯父亲和冠航知晓。守洞者已被我蒙倒,不会碍事。不过那里是凌顶险峰,必须攀葛藤,缘峭璧,才能从后山背部到达上天峰。冠航所虑者,不知姑娘可娴习轻功?”解酾珠点点头,林冠航又说:“不过姑娘的坐骑和兵刃只能暂留山寨了,恕冠航仓促间不便携来,那口青钢剑尚堪一用,请姑娘留在身旁。”

  解骊珠推让说:“此乃公子防身之物,骊珠蔫能夺人之美?”林冠航说:“姑娘暂且留用,请随我来!”他把松明火高擎在手。向前走去。

  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解骊珠有感于林冠航的真挚,默默地后随。西行不数步,冠航立定了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隐约间,一块大岩石似有松动痕迹。

  解骊珠赶忙上前帮忙。林冠航摇手拦阻说:“解姑娘白天身体受创,切忌用力,请闪过一旁,待冠航试试。”他把松明火递给了解骊珠,自己一手托住岩石底,一手扶住岩石缝,用足功劲喝声:“起!”慢慢地,岩石被移动了,露出可容人弯腰进出的窟窿。洞口风声呼呼,一阵风把松明火吹灭了,洞外倒显得亮堂些。林冠航向解骊珠要过青钢剑,伸出洞外转了一圈儿,重又交给解骊珠入鞘。用老虎入洞之势倒退出去,并招呼说:“姑娘,请慢慢地跟上吧!可要看仔细,脚下步稳,切不可轻易松手,冠航前面开道。”

  两人借着黯淡的残月,下悬崖,飞枯藤,爬哨壁,走陡坡,终于到了山脚下。林冠航请解骊珠坐下来稍事歇息。

  这一天中所发生的事,骊珠恍若梦境,太湖侠隐的儿子是个颟顸之徒,而仇家的儿子倒是位深明大义的少年英雄。古人说得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可是这恩恩怨怨的幻变为什么会如此叵测?她惶惑着,恍惚着,唉,人生真是处处如梦啊!

  林冠肮很坦然,现在,他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怕有人发现来追,不敢等到天明,就和解骊珠施展陆地飞行术往巢湖方向急匆匆而去。

  次日梁奎、朱斌清醒过来,已是天色通明。进洞一看,可傻了眼,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及查到洞穴,情知不妙,不敢怠慢,赶紧到正厅报告,担心其罪不轻。

  满厅的人获悉此情后,都惊呆了,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集中在林霄汉身上。这惊人一报,确实震撼了紫脸金罗汉的心肺,犹似五雷轰顶,想不到爱子竟成了逆子贰臣!但在这一霎那间,他镇静了。他是贼被狗咬——有口难言。他情知事情的不可挽回,与其被人讪笑坍台,不如打肿脸充胖子。

  他喜怒不形于色地哈哈大笑说:“你们想不到吧?我不想再结冤于解家,有意留这个春风人情,让冠航这孩子去做。没什么,不久他们会回来的。”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就连梁奎、朱斌二人也面面相觑,真真假假地,被闹了个稀里糊涂。

  -------------------------

  黄易迷 OCR,黄金社区 扫校

  第十一回 罗刹女巢湖访贤士 夏观风把酒说前仇

  罗刹女俞姑和鹰眼神弹子姬澄离开海神祠后,一路毫不耽搁,直奔巢湖去寻找踏雪无迹夏观风。这天,他们来到巢湖边巢县,按地址找到了八仙山峦附近,山前有一径名"桃源",直通巢湖畔。相传这里是吕洞宾,崔子颜、甜如蜜三位仙人修炼得道的所在,远近群山,巍峨秀丽,林木茂盛,风光旖旎,景色天然。

  他们好不容易问到了夏观风的住所,但不碰巧,夏观风不在,家里人拒绝会客。两人无奈,只好找了个旅店歇下。第二天,又前去造访。那门前站着个书僮模样的人,俞姑俯身和他讲了好几遍,他惘然地对两人翻白眼,好一刻,才"咿咿呀呀"指手划脚地比拟着,似懂非懂,哦,原来是个哑巴。俞姑何等眼尖,一眼看出这哑僮是装的。

  所以当哑僮反身进去时,她猛古丁地"啊哟"失声惊呼。

  那哑僮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看,又径自走去。俞姑对姬澄使了个眼色,重又回到旅舍。两人计议一番,看来夏观风在有意回避,但不知为何?第三天过访依旧未遇,他们就留下一书柬,大意说:解承忠遭仇家袭击,惨死风陵渡,希望他念在故旧的情份儿上,能上太湖商家一行。晚辈们行程匆匆,不便久留,决定在洞庭候驾,望勿爽约是幸。下面具解骊珠、柳荫崖之名。然后他们从原路退回几十里,又悄悄然来到八仙山峦,准备突然闯入夏府,夜访夏观风。接连几个夜晚,他们匿身在离夏家不远的一处古柏丛中,以观动静。

  这天,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夏家院子沉睡在一片月光和寂寥之中。起更时分,仍旧不见有人进出,两人正待离去,忽闻远处湖面似有楫击破水之声。

  两人纵目望去,只见月光下,碧波上有一叶扁舟由远而近。但小舟离岸估量尚有六七丈之遥就突然停下了,见一人身披蓑衣由船尾走到船头,把船系在芦苇深处的木桩上。两人想:且看此人如何登岸!那人把一切料理舒齐,倏忽身形一长,在船头平空窜起有数丈之高,从容地在空中徐徐下落,及近水面时复又往上飘升,刷刷刷地"蜻蜓三点水",已然到达岸上,还越过两人藏匿的柏树一箭之地。

  他停住脚步,回头张望,俞姑和姬澄的目光同时落在那里,淡月照耀下,在他踮足的地面上,留有半个足迹的水痕。那人不满地摇摇头,仰天长叹:"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他踌躇片刻,正待回身要走。"噗噗",两个人飞落在他面前,恭敬地躬身下拜:"叩见夏老前辈!"

  那人不曾提防,猛吃一惊,但立即归于镇定,拈须笑说:"什么夏呀秋的,你们别错认了人!"

  俞姑忍不住笑说:"老前辈、凭您刚才那上乘的提纵术,要不是'踏雪无迹',谁能办得到哇!"

  姬澄仰起身来,亲昵地说:"夏家爷爷,怎么连我也不愿相见了?"夏观风的嗓音顿变:你、你、你是……"

  姬澄近于撒娇地说:"我是姬家小澄子,您疼过我,抱过我,还教过我打'连升三级'哩!"夏观风不禁喜形于色地说:"不错、不错,你是小澄子,长高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位是?……"

  这时俞姑身上的衣着有些不男不女,姬澄赶紧介绍说:"提起这位,夏爷爷不会不知道。

  他是我姑姑,江湖上有名的'云里嫦娥',又称'女罗刹',名叫俞亿雯!"夏观风倒退一步,楞住了好一刻,无限尊重地一抱拳说:"原来是神女峰青峰娥眉法空大师的高足,当世女侠,共敬、失敬!恕夏某简慢之罪。"俞姑谦逊地说:"不敢当。夤夜得仰夏老英难的丰姿和高超技艺,太幸会了。"夏观风说:"惭愧,惭愧!贵客光临,哪有站着说话之理?寒舍不远,请移玉趾。小澄子,陪俞女侠随我来。"

  夏观风把俞姑和姬澄请到家中,准备了丰盛的宵夜,两人也不客套,一下吃了八九成,才席散看茶。夏观风对两人的到来虽然热忱、愉快,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惴惴。

  俞姑觉得诧异,她看了姬澄一眼,也不问夏观凤是否读过他们留下来的书柬,就把解承忠老镖师遇难风陵渡,以及他们此番前来寻访的目的叙述了一遍。俞姑一边讲,一边留神观察夏观风的神态---他的脸上一阵接一阵地涌出风雨阴晴的变化,眼眶里亮晶晶的,似有泪水滚动,他忙佯装入内取茶,走回来又安之若素了。

  他对两人说:"你们长途跋涉,想已疲怠,时光不早,请先安置,有话明天再叙吧!"俞姑觉得此人感情压抑,内心定有什么秘密。她一摆手说:"老前辈不必张罗。俗话说:归心如箭。我等访明详情以后,急于要赶赴太湖。免得解氏孤女和那位赤胆忠心的好徒儿心如沸煎,日夜翘首而待。"

  夏观风眉宇间闪动了一下,他歉疚地强笑说:"观凤早就退归田园,山乡村夫,闲云野鹤,是个淡散的人,不涉江湖久矣!承忠是我的老友,对他的惨死,我怎能不悲哀?无奈事出突然,扑朔迷离,观风能从何处去推测这袭击者的来龙去脉呢?"在一旁冷落了好久的姬澄正想插嘴,俞姑瞟了他一眼,却抢先开口了:"老前辈乃是旷世奇才,生于乱世,不求闻达,垂钓江渚,侣鱼友虾,这般的洁身自好,真是可敬可佩。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不能以违心为安心,以委屈求太平。想解老英雄和老前辈数十年交往,情谊不浅,洞悉其为人处世。像解老英雄这等忠烈义士惨遭横死,连我辈局外之人尚且激于义愤,也愿尽蝼蚁之功。老前辈必定不肯眼看解老英雄糊里糊涂身死敌手而含恨九泉,也不会坐视其小辈因不能报得父仇而饮恨终生。"

  说完,她无限感慨地呤诵起一首诗来:"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淮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杜鹃带血归!"悲壮的音调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俞姑的一番话,已使夏观风为之动容,等到听完这首文天祥被俘押往大都路上写的诗篇,他再也坐不稳了,泪水夺眶而出,竟悲伤大恸。俞姑向姬澄看看,示意他不要去劝阻,让他痛痛快快地一舒胸臆。

  好一刻,夏观风止住了痛哭,霍地站起身来,对俞姑深揖及地:"若非俞女侠相照于肝胆,不嫌愚顽,谆谆教我,观风几乎成了麻木之徒。请宽坐,我藏有'杞菊参桂酒',饮几盅长长精神,待我慢慢道来。"那酒呈橘红色,启瓶就透出一股异香,知是珍品。俞姑和姬澄饮了两口,醇酽略带辛味,满口芬芳,似金钱直挂脐底。片刻,精神陡增。夏观风自已也喝了一盅,闭目沉思。两人悄然静候,俞姑知道,追亿往昔,此中必有辛酸。于是正襟危坐,神态严肃。稍许,夏观风脱却沉思之情,以伤感的语调说开了往事。

  南宋祥兴元年 (公元一二七八年),解弓弦是南宋枢密使所辖、泉州城主将陈元龙部的参将,奉命率部扼守惠安之洛阳桥,以作泉州之后卫和退路。那陈元龙深谙黄公三略、吕望六韬,是个砥柱中流的名将。当时原为南宋招抚使、后串通田子真举城降元的叛将莆寿庚,以倾巢之兵力,把泉州城围困得外三层,内三层似铁桶相仿,而阿剌罕又命先锋将阿里海涯挥戈而来,泉州城已是风鹤频惊,危在旦夕。幸得陈文龙治军有方,和兵士同甘共苦,常常亲冒矢镝与兵丁彻夜守城。他餐风宿露,甲胄染血,点燃了军士们敌忾同仇,愿为守疆土、保社稷而战斗至死的决心。阿里海涯火急火燎地敦促攻城,在烽火漫天中,泉州城内"宋"字旗依然高高飘扬。阿刺罕的三令五申,更令阿里海涯烦躁不安。

  正在这时,阿剌罕着爱育黎沁姑解押军晌和犒赏来到军前。阿里海涯闻报大喜。原来那爱育黎沁姑是阿剌罕的爱妾,在蒙古族中堪称女中豪杰。她的父亲曾在锡剌勒济亲王手下为都统之职,幼年时的爱育黎沁姑随同父亲常常出入南宋的都城临安,并居住过一段时间。她聪明乖巧,通晓汉文,能背诵韩愈、柳宗元和三苏的文章,十岁时就会模拟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填谱咏西子湖的词曲,还会画几笔花卉。她还学得一身好武艺,善使一种暗器叫"铁索飞爪",能出其不意地擒人于马下。按她的文才武略,本来完全可以得到贵妃、王后的地位。不料锡剌勒济突然哗变,失败后,爱育黎沁姑的父亲亦受株连,按律条,她应终身籍没为奴。但阿剌罕见她年轻美貌,妖冶妩媚,一面用冒名顶替的办法为她开脱,一面恩威并施,使爱育黎沁姑成了自己的侍妾。不久,凭她出众的才情,艳压群芳的媚态,还有那高明的权诈手腕,不仅得到阿刺罕的宠爱,还参与军机,成了能左右军务的"萧墙后妃"。

  阿里海涯知道这个女人比阿剌罕还厉害十分,不敢怠慢,赶忙接近军营,并向她详细报告了攻城的情况。第二天,阿里海涯出营讨战,爱育黎沁姑立马旗门之下亲自督阵。她见一员宋将黄盔黄甲黄战马,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手中一口九坏象鼻紫金刀使得风雨不透,确有万夫不当之勇。爱育黎沁姑恐阿里海涯有失,赶紧鸣金收兵。询问之下,知道此人乃陈文龙麾下的将领林华。翌日,爱育黎沁姑出马,但迎战的却不是林华,而是曾逢龙。不数合,爱育黎沁姑卖个破绽,拨马就走,曾逢龙不知是计,随后紧赶,被爱育黎沁姑用铁索飞爪擒下马来。元营高奏凯歌,阿里海涯巴结讨好,一连三日全营痛饮贺功。

  数日后,志得意满的爱育黎沁姑又到城下讨战。泉州城内点炮三响,吊桥平铺,林华策马举刀来到两军阵前。

  林华一见爱育黎沁姑,不觉意马心猿,挺起的大刀垂了下来。他见元营女将一身黄金锁子连环软甲,戴八宝珍珠冠,锥尾高挑,两条洁白的狐尾宕于胸前,脸似三月桃花,吹弹得破,眼如两汪清泉,溜转顾盼,唇点绛红,笑靥中露出无限的骚情荡态,手执两杆双头梅花枪,宛若画中人。

  林华看呆了,心想,以前读到一首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来果然真有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这林华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迷恋女色,他见到这么一位'北国美人'在身前,怎不心旌摇荡!爱育黎沁姑也在瞅着林华,见他坐在马背上好似一尊玉塔,大耳重轮,是个年少英俊的武将,也不禁芳心摇摇,神驰意荡。她想,若非出于无奈,自己怎会去嫁那面目狰狞的阿剌罕呢?真是空负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倘若能与这样的人匹配,哪怕只得片刻欢乐,也不枉人世一场。

  他们两个几乎都忘却了自己是两军对峙的敌人,互存爱怜,眉角眼底脉脉传情。三军的喊杀声,才使他们惊觉过来。爱育黎沁姑轻声说:"呔,你这宋将,今天你姑奶奶我亲来阵地,你敢和我对阵?还是识事务些归顺于我,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否则,上回那姓曾的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林华哈哈大笑,掉转刀头向爱育黎沁姑一指,说:"我看你纤纤的身材细细的腰,我手撸头一捅,也戳你个窟窿;我吹口气,能叫你皮开肉裂。我说你还是跟我回营去,帮我执帚叠被,准比你现在过得开心些。"

  爱育黎沁姑不由得双颊红燥,啐了一口说:"嬉皮笑脸的,你还不知道姑奶奶我是谁!照枪!"说着,双枪对着林华的胸腹直刺过来。

  林华葵花镫一磕,两马相交,也不还手,对着爱育黎沁姑招招手,嘻嘻一笑:"好武艺!

  来呀,来呀!"爱育黎沁姑见双枪刺空,对方又是那样玩世不恭地藐视自己,倒有点儿恼了。

  左右梅花枪"双龙出水"直逼林华双肋。林华喊声:"来得好!"用刀锤子咔咔两旁各一点,只用了七分的力,但爱育黎沁姑的双枪却已门户洞开。林华顺势一伸,刀锤子在她护心镜上轻轻一敲,马上又缩了回来,笑呵呵地笑着说:"当心些,这个所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爱育黎沁姑脸涨得通红,当即使出了看家本领"雪里梅花枪"。林华见枪法奇特,也不敢怠慢,急忙以"蔡阳刀"封住双枪,不使枪招进门。林华和她的交锋,只想显显自己的威凤,哪里肯真刀真枪地和她拼杀?现在看是时候了,多弄下去不仅空耗力气,也怕被城头督阵的主将看出破绽,所以刀法渐渐慢了下来。当梅花枪一前一后点近自己的脸面和正胸时,他装着失神,倒拖九环象鼻紫金刀,回马落荒而走。爱育黎沁姑哪里肯舍?挺枪放马在后紧紧追赶。

  那林华估计马已驰出数里之地,他要使出 "杀手刀"来了。这是他融合了当年关羽的拖刀计和岳飞的落马金钱枪所苦练出来的独家招数。他伏在马上,眼角瞟见爱育黎沁姑得意洋洋地逐渐赶近,就用刀锤在马头上轻轻一叩。那马是训练有素的,深谙主人的心意,当即像失了前蹄般地向前一伏,臀部高高耸起。林华朝前一扑,左脚已从踏蹬脱去。他见爱育黎沁姑的马赶到,九环大刀一个阴转阳,由下至上削到爱育黎沁姑的面门。这是那女将所万万想不到的,刀势之迅猛,使她来不及招架,来不及躲避,吓得只有闭目待毙的份儿。这时,林华已在马背上坐稳,右手一旋,冰凉的刀背在爱育黎沁姑的脸上贴了一下,随即收了回来,贼忒嘻嘻地说:"我的好乖乖,吓坏了吧?我可舍不得把你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挥作两截呢!别怕,别怕,咱俩再来玩玩儿。"

  爱育黎沁姑何等聪明,她己经摸透这个宋将是有情于己,不肯加害,应该抓住他这个弱点,用计笼络他。所以她也不答话,牵转马头,急驰而走。林华厉声叫喊:"你这乖乖可真不讲交情,怎么谢都不谢一声就走了呢?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快住马,只要你给个笑脸,我就不来追你!"他一拎马缰,赶了上去。

  爱育黎沁姑见他中计,心中暗喜。听到后面马蹄声渐近,躬腰回身,刷地一下,铁索飞爪直向林华袭来。林华稳操胜券,志得意满,现在一看不妙,想勒马闪避已是不及,飞爪已经抓住了他的右肩。这飞爪和普通的飞爪不同,在五指开叉的总关钮处,装有一个会震荡的器械,抓住人后,那五根手指般的铁爪,必有一根或两根紧扣住穴道,一经震荡,会使人浑身麻木,失掉任何抵抗能力。所以爱育黎沁姑一声:"好乖乖,你给我下来!"林华就无力地跌落尘埃,九坏刀脱手,马匹脱缰。八个紧跟爱育黎沁姑追来的心腹女兵,把林华绳缠索绑捆了个严实。  爱育黎沁姑策马来到附近的土地庙,进庙坐在破旧的蒲团上。女兵把林华押到她面前,她立即命令女兵庙外回避,自己去把庙门关上,回来对着林华深深万福:"蒙将军刀下留情,妾身没齿不忘。 "

  林华毫无顾忌地笑着说:"既然是谢我,怎么还把我绑着?"爱育黎沁姑掩嘴一笑:"将军是一员虎将,缚虎焉能不结实?倘若你一拳把我打翻,拍腿一走,叫我有话怎能对你讲呢?请将军暂受一时委屈,听妾身一言,然后去留悉听尊便。"她摆动水蛇般的柳腰,袅袅婷婷地走到林华跟前贴面而立,嫣然一笑说:"将军,你们汉人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将军,你难道看不出宋室江山已经是怎样一副局面吗?奸臣误国,朝纲不振,像将军这样的中坚者能有几许?又能得到什么重任?不过仅充副将,供人驱策而已。贵邦有位诗人陆游说:"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将军甘愿为这些人去尽忠吗?况且六合已覆,泉州一隅再强也只是杯水车薪。有道是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我军虽是异族,但却是仁义之师,拯救汉民族兄弟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每到一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我主爱贤若渴,想将军这等人才,若能归顺,定能封侯万代。再说,嗯,再说妾身和将军又能朝夕相聚,切磋武艺,将军你不希望有这一天吗?"她以媚眼瞟了瞟林华,轻微的呼吸丝丝习习地喷到林华脸上,吹气如兰,林华如痴如醉了。

  林华望着爱育黎沁姑迷惑的眼神,叹息一声:"嗨,你的话固然不错,可我堂堂炎黄子孙却..."爱育黎沁姑抢上去说:"难道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纵横四方,振国强威,外敌不敢入境牧马,不敢弯弓射鸟,这不更是骄傲吗?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待我与将军松绑,慢慢再商量。"她见时机成熟,当即弯腰替林华解去了绳索。

  林华活动了一下关节,不无揶揄地说:"唉!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有话在先,我是降你,不是降元。"

  爱育黎沁姑抿嘴一笑,作尽温柔旖旎之态:"随你吧!来,将军请坐。"她伸出粉嫩的纤纤素手在林华兼上一按。

  啊!这一笑百媚俱生,摄人魂魄。林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捏着那女人的手,色情地傻笑。爱育黎沁姑也春心荡漾,双颧充血,舌尖舔着嘴唇,喘息着柔声说:"将军,请放尊重些。

  "说着,人却顺势如一团没骨头的馨香软肉倒在林华怀里。这一倒,正似干柴遇着烈火,白日朗朗竟色胆包天地在神殿上胡缠起来。幸亏这里屡遭兵焚,土地爷的神像也碎了半个脑袋,他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好一刻,事毕,两人又计议了一番。这时候的林华当然是言听计从,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两人脸红扑扑地走出庙门,爱育黎沁姑向心腹女兵丢了个眼色,她们立即会意,迅速伺候两人上马,临近阵前,两人又佯装拼斗,爱育黎沁姑败阵而逃。林华获胜进城,花言巧语骗得陈文龙深信不疑,还亲自斟酒为林华的得胜回城贺功。

  第二天,阿剌罕率大军到达泉州城下,林华按照和爱育黎沁姑约定的计谋,勾结了通判曹澄孙,夜半,打开了西城门,引元军入城。等陈文龙得讯,城内到处起火,鞑子兵如蚁涌一般塞满了大街小港。副将熊飞战死,陈文龙绊落马下,被擒到阿剌罕军前。

  阿剌罕用尽一切利诱胁迫手段,陈文龙这个大义凛然的铁汉子毫不为之所动。他指指自己的肚腹说:"此中皆节义文章,怎得为汝利诱胁迫?我陈家唯有断头将军,无降贼贰臣!"一口血痰唾到阿剌罕脸上。阿剌罕大怒,陈文龙舍身就义。泉州城头的"宋"字旗就这样地被砍倒了!

  阿剌罕已听爱育黎泌姑禀过林华的情况,又见他虎背熊腰,武艺出众,十分器重,待之优厚,特上表为林华请求加封进爵。林华和爱育黎沁姑正在火候上,阿剌罕去蒲寿庚处督察军务,他们两人夜夜消魂。所以,除瞒得阿剌罕一人而外,在军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谁有胆量去说三道四呢?八个心腹女兵都得到了重赏,望风的望风,递简的递简,真是"人尽其才,各得其所"!

  数日后,点卯已毕。林华到后帐向阿剌罕献计,说驻守在惠安桥的解弓弦是他的好友,是个能征惯战的勇将此人若不能降伏,则需除去,不然是心腹之患。阿剌罕一听有理,意欲提兵亲征,爱育黎沁姑劝阻说:"泉州攻陷,这消息看来尚未传到惠安,否则解弓弦早就提兵来救了。再说,风声鹤唳,以讹传讹,他也不可能知晓此间的细情,还是用计为好。况元戎连日倥偬,杀鸡蔫用牛刀!

  林华将军和解弓弦既是同僚,熟悉那边的情况,一可为向导,二可装作泉州败逃之将。

  待小妾提兵前去见机行事,管保惠安唾手可得。"阿剌罕大喜说:"爱姬真本帅之智囊也!"第二天,林华装着从泉州突围出来,先期来到惠安。

  解弓弦把他接进城去,一面好言慰抚,一面详细询问了泉州的战况和败局。林华把早就编好的一篇鬼话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遍。解弓弦听到陈文龙壮烈殉国,禁不住热泪盈眶。解弓弦要林华在城内好事歇息,养精蓄锐,共同指挥此间军兵,准备和阿刺罕决一死战。

  林华故意请罪说:"败军之将,蒙将军宽厚收容,已是感激莫名。能追随左右,听侯驱策,愿足矣!"

  解弓弦大度地说:"你我同为参将,林将军何必谦让?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要威武不屈,其心如一,同心协力,效忠社稷,弓弦一切都可听从将军。"解弓弦这几句言简意赅的话,确是出于肺腑。但心虚怀有鬼胎的林华听了,不禁像在心头猛抽一鞭。他本想伺机劝说解弓弦降元,兵不血刃,拿下惠安,再建奇功。现在知道他是一个虽钢刀加颈也不可夺志的忠贞不二的铁血男儿。况且其本领远在自己之上,哪里还敢多言语,只是唯唯而已。

  解弓弦那时才二十二岁,血气方刚。他原是枢密使文天祥的贴身侍从。耳濡目染,丞相的磅礴正气和高尚情操深深感染了他。不久,文天祥见此人能干,有勇有谋,就提升他为副将。后来推荐他到陈文龙部任参将。解弓弦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十分了得,一条方天画戟,使得惊天地而泣鬼神,有一路"风雨鞭戟连环法",戟中藏鞭,鞭中夹戟,更令人捉摸不定,常常出奇制胜。这位奇男子虽然尽心尽力地效命沙场,可惜是大厦已倾,又岂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数天后,阿剌罕大军直指惠安,爱育黎沁姑先抵军前讨战。林华抢着请令迎敌。耿直的解弓弦体贴地说:"林将军在泉州出生入死,理当好好休息。请在中军代守城池,待解某前去斩此贼将。"林华喜忧交集,喜的是解弓弦已然中计,惠安落在自己手中,忧的是恐怕爱育黎沁姑有失。他还在进退踟蹰,解弓弦已经飞身上马,雄赳赳地持戟出城了。

  爱育黎沁姑见迎面而来的一员宋将,威风凛凛,赛似当年吕温侯,比林华更有风采,暗想:"中原怎么尽是伟男子!"

  正待答话,解弓弦马快,己经到了面前。只见他竖眉暴目,怒气冲冲,不敢怠慢,一拍战马,左手梅花枪直取解弓弦咽喉,右手梅花枪刺向马头。解弓弦"哼"了一声,方天画戟轻松地拨开了两杆梅花枪。顺手向爱育黎沁姑兜胸直刺。女将见此人出手凌厉,情知是个高手,马匹打横,躲过了画戟,迅疾回身,舞动双枪,右手之枪团团转有如一轮初升旭日,右手之枪上下翻动,好似凤凰翔空,煞是好看,端的厉害。解弓弦见女鞑子枪法出众,宜于速战速决。于是毫不容情地把方天画戟吞吐自如地舞动起来,这戟法的关键在稳、准、狠这三个字。

  前招戟尖刚刚刺出,后招戟锤立即连上。当爱育黎沁姑用双枪招架时,方天画戟的招式又变了,只见戟花由小而大,由点而圈,看得爱育黎沁姑眼花缭乱,无法回手,解弓弦见是时候了,猛然间把戟法收住,背转身躯,单手执戟,通臂往前一捅,使方天画戟平空长出了三尺。

  这一招名叫"吕布回头看貂婵"。爱育黎沁姑正在发楞--对方怎么把戟收住了呢?却做梦也想不到画戟已到面门前,防不胜防,怎能抵挡?眼看一发千钧,生命就在顷刻间。

  "当!"突然从解弓弦背后射来一支冷箭,战场上人声鼎沸,解弓弦哪能听到?等听到脑庙箭响,左肩己中了个正着,一阵极痛,略一松弛,让爱育黎沁姑在画戟下侥幸地脱了险。他正在思忖,只听见后边一阵乱哄:"不好了,林将军反叛了!"解弓弦一听不禁心惊胆裂。

  那冷箭是林华放的。他本想再挨些时候,可是眼看自己的心上人要死于非命了,于是不得不狗急跳墙。他射伤了解弓弦之后,马上杀了守城军士,开门揖盗,前后夹攻解弓弦。

  解弓弦知道中了奸计,怒火中烧,强忍着剧痛,策马前冲。他刷地一下,方天画戟脱手飞掷爱育黎沁姑。那女将正在逃遁,听见惠安城内大乱,知道林华已经得手,大喜过望,勒马回身想去助战。不想红缨飘忽的方天画戟蓦然从空而降。林华一看不妙,他"当心"两字尚未出口,爱育黎沁姑己经稀里糊涂地被方天戟穿透后背,鲜血飞溅,坠落马下,玉殒香消,一缕芳魂不知缥缈何处!

  林华见死了爱育黎沁姑,不啻剜却了心头之肉,他"哇"地一声狂叫,又痛又恨地举刀向解弓弦砍来。真乃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解弓弦切齿地骂了声:"你这个无耻的叛逆,那泉州、惠安两城的将士尽丧你手,看我来收拾你!"随即抽出九节钢鞭,迎将上去。

  那林华欺解弓弦左肩箭伤,意在消耗他的精力,然后擒他、斩他,为爱育黎沁姑复仇。

  于是泼凤般舞起九环刀,疾如风车转,势如骤雨浇。按说,解弓弦的本领胜过林华数筹,无奈一来箭伤裂痛,二来见远处烟尘滚滚,鼓声和杀声似山崩海啸,阿剌罕的大军杀到了,而林华的九环刀一刀连一刀,一刀紧一刀。上下东西,围着解弓弦全是刀光,所以战到十个回合,还未能分出胜负。一边是,恨不得把解弓弦刀劈马下,一边是,恨不得对林华食其肉而寝其皮。林华眼看还不能取胜,火急火燎地,九坏象鼻紫金刀高高举起,一招"力劈华山",朝解弓弦迎头砍下。

  解弓弦也是心急如焚,咬了咬牙,用足生平之力,这下鞭上见了功夫。他架开林华的大刀,鞭打林华的马头。但这一鞭却是虚招,等林华用九环刀背来护马头时,解弓弦马快,绕到了林华的背后,学当年秦琼的"杀手锏",狠了心猛抽一鞭。林华一见,知道不妙,赶紧来一个镫里藏身,但脊背上己经着了一鞭,痛彻心肺,嗓子里发甜,有股东西在往上涌,"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没命地向前逃窜。解弓弦提马欲追,但来不及了,眼看敌军蜂涌而上,解弓弦只得奋力杀出重围,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一声,落荒而走……。

  夏观风的这一席话,两个人听得出了神,都恨得牙痒痒的,嘴唇几乎都咬出了血。

  隔了好半晌,夏观风又说:"那个林华本来和爱育黎沁姑暗暗计谋定当,等拿下惠安之后,就要进军潮阳和海丰,找个时机设法把阿剌罕干掉。这一来,林华不仅可以取而代之,还可以和爱育黎沁姑做长久夫妻。想不到解弓弦的方天画戟扑灭了他的黄梁美梦,他怎不要如丧考妣,痛心疾首?

  后来,他虽然幡然悔悟,杀了阿剌罕重举义旗,但他和爱育黎沁姑生前的那些肮脏行径,解弓弦已经尽知。他一心要找解弓弦报杀爱育黎沁姑和打自己的一鞭之仇,但又感到功力悬殊,不敢造次。于是他只身潜入蒙古境内,好不容易找到了爱育黎沁姑的师父海德里喇嘛,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他爱徒的惨死。海德里喇嘛有感于他的至诚,介绍他去杭爱山拜高僧摩鸩什罕为师,忍痛毁容,学混元一气功,在山上足足苦炼了十五年,后来他改了名字,以特异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之上。他一边广交义士,矢志抗元,以赎自己的罪错;一边又痛恨解弓弦那一戟一鞭之仇,立誓报复。后来,他不知从何处得悉解弓弦在延安府开设镖局,明为走镖营生,暗骨子里却甘作鹰犬,助纣为虐,与抗元志士为敌。于是,更增进了他矢志报仇的决心。

  唉,这种对铮铮男儿解弓弦的污辱之词也不知从何而起。

  至于解老镖师后来的事情嘛,你们尽都已经知晓了。"过了片刻,他们又各饮了一杯"杞菊参桂酒“,俞姑问:"老前辈,恕我冒昧相问:那时你在何处?作何官职?为什么对这些往事历历在目,嘹如指掌呢?"夏观风一摆手,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愧疚地叹息说:"观风一直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仰祖上恩泽,偷生在家经管田园,偶而涉足江湖,尽一个为人的份内之事。说来惭愧,我与那个林华乃姑表弟兄。当年结识了解弓弦,我们两人谈得十分契合,竟成莫逆。弓弦在惠安兵败,蒙其不弃,曾来巢湖疗养箭伤。数十年来,我们常有书信来往。

  我痛恨林华的叛逆行径,曾决然不再认他这个表亲。但总碍于他母亲乃我父之胞妹,加上他后来又悔梧反正,改过自新,自此就和他恢复了往来。他想找弓弦复仇,我也曾尽力劝阻、警告过他。不想他仍倒行逆施,一意孤行而铸成大错。想我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俞女侠高风亮节,观风纵仰观也难望其项背,请求多多原宥是幸。"俞姑劝解说:"夏老前辈言重了,我俞姑不过是尽一汉女之责罢了。唉,最可叹息的是忠烈耿介的解弓弦老英雄终究遭了小人拨弄之害,怎不令天下英雄潸然泪下。"姬澄一直没有插话,现在可实在熬不住了,性急地问:"敢问夏爷爷,那林华当然就是风陵渡那个紫脸老者了,但不知他现在何处?"

  夏观风一字一句,顿锉分明地说:"不错,风陵渡拦击弓弦的就是他。不过他现在不叫林华了。"

  "那他叫什么?"姬澄迫不及待地问。

  夏观风说:"他居江西上天峰,改名叫林霄汉,外号人称紫脸金罗汉。"姬澄倒吸了一□凉气,跳起来说:"怎么?就是这个人吗?"俞姑问:"小澄子,你也认识这个人吗?"

  姬澄说:"不瞒两位长辈,早几年我在家的时候,他和我父亲也有过密切的交往。"夏观风捋着山羊须点点头说:"要是九常也纠缠其间,这事可难办了。"夏观风说到此,猛然间,只昕瓦楞上有人在格格地笑:"我说你这个夏老头儿,陪着两位新客在说呀,喝的,把我这个老朋友撇在外面灌西北风,不怕损你十年阳寿吗?"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飘然而下。

  三人都惊愕地站了起来。

  -----------------------------------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

  第十二回 送君南浦谙然神伤 迎宾岭前锋芒小试

  三人一楞之间,有一人从瓦楞上飘然而下,着地无声。

  此人着单衣,趿破鞋,手中晃着一只竹桶。他以"金鸡独立"之姿似陀螺般转了一圈儿,然后说:"请了,请了!

  打扰你们的清谈,我鲁莽了吧?"

  "师祖!"姬澄欢叫一声,像铁片飞向磁石地向那人扑了过去。

  来人是天南怪叟上官彤。

  夏观风高兴地站起来让座,笑呵呵地打趣说:"怪不得昨儿晚上连连地烛报双蕊,今天来的尽是稀客、贵宾。我说老哥哥呀,每次你来巢湖总是那么鬼鬼祟祟的,见不着凤头也抓不着凤尾。当心,总有一天叫我把你当贼逮着。"上官彤跳上椅子一蹲,说:"我看你和这两位谈得好起劲,这倒也是我想要听听的,所以不来打断你的兴头。"他回过头去对俞姑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罗刹女俞姑吧?"

  俞姑已从姬澄口中知道这位老人的底细,慌忙站起来:"从家师那里常常听说,上官老英雄以无人可及的高超技艺,剪凶顽,济危困,玩世事于股掌之上,世称怪侠。忆雯早想拜谒,恳求教益。但老英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宛如神龙之现首不现尾,不想今晚能在巢湖边不期而遇,得睹世外高人之仙颜,实在太幸运了。""坐下,坐下!我这老头儿最怕人家对我客气,还是像夏老头儿那样想把我当贼逮,我倒听着舒服。"他在竹桶中取出一瓶酒,就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喝够了方说:"这叫'硬挨上门自搬凳,不告而来自带酒'。难道说这是你夏府上对我的特别招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上官彤从东边的椅子上,一下跃到俞姑身边的木墩上樽下,动感情地说:"我和你师尊法空大师有二十多年未晤面了。这几年来,铜驼荆棘,马乱兵荒,故人相见确非易事。她才真个是以出世为入世,形空而实不空的世外高人哩!"提到法空大师,俞姑尊重地又从座位上肃然站立起来回话。

  姬澄问:"师祖,你不是说在太湖商家等我们吗?怎么那么快又来到这里了呢?"上官彤顿了下足说:"嗨!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可真不假,想不到那太湖商家……

  真是的,一言难尽。"

  原来这位古道热肠的老人匆匆离了"清凤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星夜赶赴太湖,不想扑了个空。不仅柳荫崖不在,连主人商玉琪和解骊珠亦都不知何往。哪怕上官彤旁敲侧击地问了再问,但商家的人来个一问三不知,这倒弄得上官彤也无可奈何了。这个怪叟的脾气是要"打破砂罐问到底",不弄清情由决不肯罢休的。他名为告辞离开,实际上却隐匿在正厅上的"填迅堂"匾额后面。经过几度周折,终于探明了商玉琪是陪同解骊珠去商家一个什么恩人家里排解恩恩怨怨的事情去了。上官彤心头怦地一跳,这正与他那晚在"清风阁"偷听到的片言只语吻合了。他们是解决什么恩怨事儿呢?商家的恩人又能是谁?这和解骊诛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去了上天峰吗?住在上天峰的姜剑川的师父真会是解家的仇人吗?这些,连韬略满腹的上官彤一时也难推断。他想立即动身去上天峰看看,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来,拿不稳商、解两人是否真的去了上天峰;二来,也无法吃准上天峰的头领真的就是风陵渡拦击的紫脸老者。去上天峰一探虚实,不但要有一番周旋,也很费点儿时日,徒劳往返,会误事不浅,倒不如也去趟巢湖,从夏观风处问明究竟再决定动向。正好这时,俞姑和姬澄在湖边得遇夏观风,他也悄悄地跟来了,在屋房上听了个明白。

  "啊约,不好!"姬澄跳了起来。"柳兄去向不明,解姑娘若是真的去了上天峰,岂不是送入虎口吗?那姓商的小子他怎么搞的?这个姓林的怎么会成了他们商家的恩人?"俞姑也坐不住了,她说:"咱们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赶去上天峰,兵贵神速,否则会夜长梦多的。"

  只有上官彤,他还是神态自若地蹲在那里,不理会别人火烧火燎的性急情绪,而是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态对夏观风说:"我说夏老头儿,俗话说:寒夜客来茶当酒,没酒也总得给碗茶喝喝吧,我来了老半晌啦,唇焦舌于的,怎么连点儿暖肚的东西也不给?我这竹桶里头花色再多,带的酒可就只有那么半瓶子!"

  夏观风歉意地说:"啊哟哟!你看我尽顾着说话,把我的老哥哥搁在风里吹干,肚里饿瘪了,巢湖虽小,可有你吃的、喝的。请稍待,一会儿就送来。"夏观风也不去惊动家人,反正一切都现成。稍稍加温,又是一桌。他笑着招呼说:"虽然有人说淮南人穷地瘠,可到了我这里,还是能让你们醉倒的。"一番谦让,上官彤也老实不客气地蹲在上首,夏观风下首作陪。

  俞姑和姬澄会意地对视一下,晓得这位老前辈胸中必有城府。果然,上官彤杯酒方下肚,就开腔了:"俞女侠所虑极是,不过俗话说得好:'性急不能喝热粥,跑马难于观鲜花。'凡事得从长计议。照我看来,林霄汉在上天峰苦心经营多年,那个山头决不会是易闯之地。特别是风陵渡之后,解姑娘真要是上了山,这老儿肯定会想到有人要去找他的麻烦,定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范森严。再说,林霄汉确实是个有能耐的人,手下又颇多高手。凭我在'清风阁'见到的那几个,就端的不凡。虽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我怎么能让你们两位去蹈虎穴呢?当然,上天峰必得有人前去一探虚实,这人就是老头儿我。我有'清风阁'姜剑川之约,可以大摇大摆地前去,他们还得吹吹打打地接我。待我探知真情、与虚实以后,到时候我再下山相约,咱们一同前去闹它个天翻地覆。夏老头儿,别尽点头晃脑地不作声,你看我这出戏这个唱法是行还是不行?",说完,他又没事似地饮酒吃菜。

  夏观风沉思一下说:"既然有'清风阁'那一节,你老哥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的。不过我又想到了姬九常那一边,他那龙形乾坤手可是非比寻常!他要是厕身于林霄汉他们中间,不仅使上天峰如虎添翼,还会伤了咱们几个老哥儿的和气,更犯不着和他去闹个两败俱伤。要是有人上河南榆厢铺走一遭……"

  说着,他把眼光移到了姬澄身上。

  姬澄想,夏观风还不知道他早就离家出走的那回事,所以他把眼光注视着自己是有道理的---至亲者莫若父子嘛。

  他正为难,俞姑接上来说:"夏老前辈所言甚当。依我想来,九常哥还是个明是非、知礼义的人。我看,这事就交给我跟小澄子去办吧。"她扼要地把姬澄愤而离家在槐花集狩猎等事对夏观风讲了一遍,又说:"为了小澄子,我本来就想去一趟河南,这回正巧。那姬九常也曾在我师伯裴一鹤那里受过教益,家师亦颇器重他的武功。当年我和他还相处过一个时期,交谊不算浅。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官老英雄,你看我们河南之行怎么样呢?"上官彤点点头:"好,好!正合我意。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准定就这么分头行事吧。

  "

  夏观风说:"眼看已经寅卯时分了,大家都该去歇息歇息了吧。"上官彤乒乒乓乓地把桌上的菜肴尽往竹筒里倒,说:"我可是说走就走了,这些东西,你们反正吃不了,留着我在路上受用吧,夏老头儿,叨扰你了,要是你下回准备得更丰盛一些,我一准多来几趟。随又回头对俞姑说:"九江地面上碰头,恕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他把竹筒一拎,双脚一弓一拧,弯腰一耸,人早已到了屋外,转瞬不知所往。

  夏观风叹息说:"这位老哥,已经年逾古稀,还是这样毫不含糊的老脾气,观风相形见拙,惭愧,惭愧!"

  夏观风整理被褥,招呼两人睡下,自己也进书房小憩。俞姑和姬澄连日熬夜,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俞姑和姬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夏观风引家里人和他俩相见,又设宴款待,酒毕席散,两人要告辞动身,夏观风再三挽留,但两人行意已决。夏观风见实在留不住,就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并送到村口桥头。

  他感慨地对俞姑说:"此间琐事缠身,观风一时还不便随行,不过我希望能与俞女侠再度相见于上天峰。"

  俞姑表示体谅地说:"得老前辈指点,迷雾廓清,解家已经感恩不尽了。到时侯,我一定陪同骊珠姑娘再来巢湖登门叩谢。请留尊步,后会有期!

  两人走了一程,回过头去,呈淡红色的黄昏落日渐渐沉入湖底,村头炊烟四起,和着薄薄的晚雾缭缭绕绕。那横在溪头的小桥,此时却若隐若现,好似在虚空里升腾,幽深,扑朔,令人朦朦胧胧,宛若蜃楼海市。浮动的烟雾使那小桥虽静如动,虚无缥缈。那跨虹小桥又使烟雾化动为静,像一道悬挂着的轻纱帏幔。从恍惚中望去,夏观风还恋恋地伫立桥上频频挥手。姬澄也报之以招手高呼:"回去吧,夏爷爷,您老多多保重!"激情的声浪在苍茫的幕色中回荡……  上官彤离安徽迤逦南下,一日,已抵离上天峰不远的望城岗。这个地方是当地方圆百里的大集镇,万商云集,房廓鳞次栉比。望城岗有一个特点,几乎是五步一茶馆,十步一酒楼,可见其繁荣热闹。

  上官彤准备大大方方地上山拜客,所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他寄宿的"祥云客栈"倒也有点儿气派,他要了个中等房间住下。一壶浓茶下肚,禁不住暗自失笑: 自己活了偌大的一把年纪了,开店住客栈倒还是屈指可数的哩。

  这段时期里,他仗着两条腿接连地奔波,行程不下数千里,现在停了下来,却惑到有点儿疲怠了:"唉!年岁不饶人哪!"想到明天进上天峰决不会是个轻松的差使,要早点儿歇息了。

  他结踟趺坐,肩平肘垂,目若垂帘,凝神息气,外形静知处子,内气功如灵狮,吞吐数息,渐渐地入静了。

  猛古丁地,街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是惊慌失措的叫喊,是恐惧逃遁的狂呼,杂沓的脚步声"踢踢挞挞",匆促的关门声"劈劈啪啪"。上官彤不禁诧异,他推门走了出来,见店小二已把客栈的大门紧紧关闭,惊慌失措的一副样子,嘴唇发白,牙齿"格格"地碰撞。一问原故,是附近村庄上有一头疯牛,刚才顶坍铁栏栅,现朝镇上横冲直撞而来。那牛疯劲发作时,不亚于一头出山猛虎,力大无穷,野蛮异常。一路而来也不知撞倒撞伤了多少人,还在街头狂突,上首彤要小二打开墙门,让他去看个究竟。

  那小二打恭作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老爷子,这可不是看戏赶会,要出人命的!"上官彤哈哈一笑说:"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没见过什么叫疯牛,倒要见识见识。"小二想拦阻己经来不及,上官彤自己强开了门,踱着破鞋,"挞啦啦,挞啦啦"地走向街心。那些奔逃的人出于好心,一个劲儿地招呼:"老伯伯,危险!快躲进屋里去!来了,疯牛过来了!"上官彤不去理会,往街心一站,右手仍提着那只竹桶。

  这是一头硕大无朋的疯牛!它低着头往前冲,头尾成一直线,那对牛角又长又尖,像装着两柄锋利无比的钢刀;四蹄蹦跳腾空,其势如山崩落石。近了,近了,它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浪已冲到上官彤的胸前。那些躲在屋内从铺板缝隙中,或楼头窗户里窥视的人,都为这老头儿捏一把汗,激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里蹦了出来。上官彤却不慌不忙,把右手的竹桶往空中一抛,手掌左右一挥,随即向前一推。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手掌并没有击到疯牛身上,那牛却往后倒退数步,发出一声"呼噜"的闷叫,趵了一趵,直楞楞地倒翻在地上,四条腿抖动了几下,就动弹不得了。再说那竹桶徐徐落下来,上官彤正好伸手接住。

  他若无其事地正要回身进客栈,顷刻间,欢呼的人群像潮水般涌聚拢来,看希奇的看希奇,道谢的道谢。可是一个农夫模样的壮汉连哭带叫地奔过来,一把抓住了上官彤,没命地嚷:"赔我的牛,赔我的牛,快赔我的牛!"

  上官彤感到突然,他站定了脚步,手指一弹说:"好罗!这疯牛倒有主儿出来认账了。"那人纠缠不休地要上官彤赔牛,他说:"这是我家唯一的家当,那牛并不是发疯,而是发情,发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可于起活儿来一头顶仨,耕地种田全仗着它。这下我全完了,叫我一家靠什么吃饭?赔我的牛,赔我的牛!"说罢,痛哭流涕不止。

  边上有人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人好没道理!那牛疯也罢,发情也得,反正已经撞伤了好多人,满街满镇人心惶惶,闹得大家连生意都做不成,要不是这位老伯,还不知该惹出多大的祸殃来哩!你还死乞白赖地要他赔牛,叫我们看着也气愤。"上官彤在竹桶里捣了把东西,往嘴里一塞,边嚼边说:"俗话说:风马牛不相及,可你那头发了风情的牛偏让我给撞上了。唉!看你又哭又闹的,倒也可怜,得,你去拿把刀来,我帮你宰了卖牛肉,白干活儿,不吃不拿,这总说得过去了吧!"那人还囔着:"我要活牛!我要活牛!"

  上官彤说:"好,好,好,别吵嚷了,我老虽老,还有把力气,你把我拖了去驾辕,一天三顿照喂草料,怎么样?"这话把围观者都逗乐了,连那纠缠着要赔牛的人也呆了呆。

  正在不可开交处,从人群中挤出个人来,掌心托着一锭纹银说:"他老人家为民除害,你也别蛮来了,这里有纹银十两,足够你买条壮牛的,拿去吧!"那壮汉正待要接,上官彤头也不回地把那人的手一推:"不要在人面前扮什么阔佬,瘌痢放火瘌痢收,我自有我的法儿。"

  天南怪叟排开人群,大步来到那牛的边上,一声:"闪开了!"一把拽起牛的尾巴,轻快地倒提起来,他把疯牛上上下下地甩来甩去,竟像抛动一个轻巧的弹丸,刷地往空一掷,那牛飞上了半天,又倒坍似地猛撞下来,人们惊呼着竞相躲闪。待牛将及地面时,上官彤一个下马蹲,在牛的腹背处"嘭"地一拍,扶着牛稳稳站定,那牛又"呼噜、呼噜"叫起来。说来奇怪,这回它一点也不疯了,乖乖地摆动着小尾巴。上官彤把牛鼻绳往那壮汉手中一递说:"赔你条活牛行了吧?快牵走,快牵走!下回留神,闯了祸把你宰了也赔不起。"原来刚才上官彤只是把牛震昏罢了。

  集镇上万人空巷,都来看这奇迹。可他们想寻那老头儿时---上哪儿去找?上官彤早己猫着腰,一溜烟儿地潜回了"祥云客栈"。

  只有刚才取出十两纹银的那个人,紧跟在后面。上官彤怕人纠缠,进了房正要关门,那人的脚已经跨入,恭恭敬敬地作揖:"老前辈别来安康。"上官彤眯起眼睛瞅了瞅,扬声大笑:"辨声音,你就是方才那位扮阔佬的,难为你,难为你,排难解纷,很有点儿鲁仲连的遗风。咦!---"上官彤把他扶起来:"原来是你,钻天鹞子朱崇义!"

  那人说:"老前辈端的好记性!只在'清风阁'短暂一会,就把贱名记下了。分别以来,崇义无日不在思念你老人家,请问老前辈,此番来到洪都地面,敢莫是应姜剑川兄上天峰之邀?"

  上官彤点了点头,朱崇义接着说:"请稍待,崇义去去就来。"不一刻,跟在朱崇义后面的店小二发来一桌洒菜,朱崇义拱手说:"此间是小地方,办不到美酒佳肴,不成敬意,只供你老人家消渴解闷。"

  (注:鲁忡连:战国时齐国人,善于计谋策划,常常周游列国,排难解纷。)

  两人边喝边谈起来,随即,朱崇义问上官肜,是一人前来,还是另有人相携同行?上官彤叹息一声说:"别提了,别提了!俗话说,光阴似箭催人老,朝如青丝暮成雪。我四外绕了一圈儿,可我那些老朋友病的病,死的死,还是我老头儿,阎王不来催,小鬼不来吵,留在人世喝酒吃饭!人活一天就要讲信用,所以我一个人也赶着来了。---有几个朋友外出不在家,我给他们留了个信,也不知他们会来不会来?"朱崇义说:"能和你老人家称上老朋友的想必都已是花甲、古稀,耄耋之年的人罗。常言道得好:寿无金石固,谁能保得住没个不测风云的?就像晚辈尚在壮年,也是满饭好吃,满话难说呀!在'清风阁',已经见到过您老高超的技艺,适才更有幸目睹老前辈非凡的内家功力。

  就是您老一人上山,已经为上天峰大增光彩了。剑川兄早回山寨报信,家师雀跃非常,派出不少人在四处流动侯驾,也是天成其美,这份荣光落到了晚辈我的头上,真有说不尽的欣喜。"

  上官彤蹲在那里,好像只顾喝酒,其实他时时在偷觑朱崇义。他感到此人的容貌虽然丑陋,但所行所说,倒不失江湖道上一个正直者的风尚,不由得有几分好感。

  当晚,朱崇义也搬来"祥云客栈"住,只为便于伺候上官彤,礼节周到,全无差池。第二天,朱崇义坚持要雇一辆骡车,护送上官彤上山。天南怪叟两手乱摇:"自我出生以来,除了坐过妈妈的摇篮外,还不知道坐车是个什么味儿哩,算了,算了!弄不好,会把我折磨出一身病来的。"

  朱崇义见这位老人风趣可爱,感到很可亲近,也就不敢勉强。两人离了望城岗,安步当车,一路观赏景色,行到璜溪附近,西山山脉逶迤连绵,山色秀丽,树木掩映,瀑布飞泻,溪水潺潺。

  朱崇义遥指东边说:"这里原名散原山,是黄帝之臣洪崖炼丹之处。"又指指云雾深处说:"那边有采鸾岗、会仙亭,相传仙女吴采鸾和文箫曾相会于此"上官彤听得津津有味。

  过午不久,已到上天峰山麓。山下有一座"叠泉酒楼",这是上天峰开设的,供上山的贵宾歇脚。朱崇义把上官彤让到里面,柜台里账桌上坐着个掌柜模样的人,急冲冲地走出来招呼,朱崇义向他介绍了儿句,那人竟对上官彤跪了下来,说:"早就听说童老前辈要驾临小山,日日在扫榻恭候,阿弥陀佛,今日总算盼来了。"说完,"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弄得这位玩世不恭的天南怪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难为情。

  朱崇义告诉上官彤说:"他叫释怀悟,原先是个皈依佛门的出家人,是家师来山后还的俗,在此掌管'叠泉酒楼',不过,说到底,现在他还是个知客僧。"朱崇义的打趣,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朱崇义对释怀悟说:"我要上山禀告,你要好生伺候着,若有半点儿差错,当心在你头上烧香眼儿。"

  释怀悟赶紧双掌合十说:"罪过,罪过!我一定把他老人家当成佛祖对待。"朱崇义对上官彤说:"家师必定亲自下山相迎,恕晚辈先行一步。"说完,大步出店而去。

  释怀悟把上官彤安顿在"叠泉酒楼"最幽雅的"白鹭台"高层。上官彤凭栏眺望,已能看到上天峰的轮廓。

  啊,好一个险要的所在!它如孤剑削空,中高,右缩,左展,迤逦峥嵘,层台幽远曲折,郁深的树木,为山峰如遮似掩地布下了一道森严不露的天然屏障。隐约中,见悬崖间有栈道穹窿,像独木桥架于其上,绝顶陡立如刀砍斧劈,猿猱也难攀缘。上官彤暗自庆幸:若非自己预见想到这一点,凭本领硬闯,肯定是事倍功半的。

  过了片刻,楼梯被踩得"噔噔噔"响,上来的是八面玲珑姜剑川。他一见上官彤,忙不迭抢上几步,躬身就要下拜,上官彤眼快,一把扶住,姜剑川哈哈一笑说:"老前辈真是言而有信,一路辛苦了。家师已然下山迎候,着我先带领众弟兄到此相陪,请,老前辈请下楼。"走出"叠泉酒楼",已是夕阳西照,跟着姜剑川而来的八个人都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他们陪上官彤蹊径迂回地走了一段路,姜剑川用手往前一指:"童老前辈,你看,家师已前来迎候大驾了!"

  上官彤早已着到,在薄冥的暮霭中,上天峰自上而下左右似两条火龙,蜿蟋晃动,那是喽罗们举着的火把,中间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个人,这是一位身穿员外服饰的老者,头上戴一顶好似四块瓦片合拢而成的员外巾,身穿古式寿字翅花袍褂,脚登黑帮粉底高靴,样子是斯文的,但一看他的脸,就会感到和他那一身雍容华贵的穿着太不相称了,他生一张长方脸,古铜色有黯淡的光,从额间到鼻梁下有一道半尺长一指宽的深陷的疤痕,由于结痂时皮肉收缩,形成一眉一眼上翘,一眉一眼倒挂;大鼻阔口,络腮下一排密而乱的虬髯,根根像刺猬一般地戟张,耳下两簇卷曲如发似须的毛丛,拉一把会重新盘旋回去。他就是紫脸金罗汉林霄汉。

  当姜剑川上山来向他禀告上官彤在'清风阁'的种种行藏,林霄汉就感到有点儿纳罕。他知道只有练过"易筋经"和"乾坤吐纳术"的人才有这般功力,当今江湖上有几个能达到如此高超的境界呢?真是屈指可数。林霄汉想,自己并不孤陋寡闻,怎么会没听说过"童观尚"这个名字?也许是个不露相的真人,也许是个深居简出的隐逸,会不会是个懂点儿左道旁门的邪术,在 "清风阁"耍弄了遮眼法哗众取宠的欺世盗名者?但他又退一步想,哪怕自己博闻强记,交游广阔,但也总不可能把天下的能人都会个遍。据姜剑川说,此人答应到上天峰来,林霄汉倒是在盼望着,不知他敢不敢来?今天,这个人果然如约而来了,他想见识见识此公不知何许样人?所以特意摆出隆重的场面,掂一掂这个人有多少胆识,斤两。他一边走,一边在注视着来者。

  上官彤生就的五短身材,几束稀疏的白发连头皮都覆盖不住,团脸小鼻子,须角上翘,身着单衣,趿拉没后跟的鞋子,手提竹桶,不用说没有出众的仪表了,简直还有几分猥琐相。

  跟在林霄汉后面的人有几个在掩嘴而笑,觉得林头儿用这种盛大的排场来接这么个干瘪老乞儿,真是"木偶戏敲金锣---小戏法大做"了。但林霄汉却不然,他的如电双目是洞人肺腑的。

  今年的初冬虽然还暖若仲秋,但穿单衣终究不耐其寒吧?可此人一脸红朴朴,头顶上腾着热气,这难道是闹着玩儿的?不过要使这位刚愎自用的林霄汉一上场就心服口服,这也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从表面上看,他是在快步迎上来,但心里却像风车儿般转着,计谋着。

  这时,姜剑川走到两人中间,满脸堆笑地对上官彤介绍:"这位就是家师。"又转身对林霄汉:"师父,那位就是你记挂着的童观尚童老前辈。"林霄汉热情而尊重地跨上一步说:"哈哈哈!辛会幸会,小徒回山每天都要对我念叨数遍,林某仰慕已久了,童老英雄果然如约而来,为山寨添辉增色!"上官彤咽了口唾沫,格格一笑说:"俗话说,闻得稀奇,见得平常,林庄主厚望过深,可要大失所望了!我老头儿不过是个无名末流,无才学可以出任为官,无家产可以清闲纳福,孑然一身,飘泊四方,承这位姜老弟厚爱,远道而来,也不过想混碗饭吃吃,庄主你摆出这麽大的阵势,可真把我吓坏了!不敢当,不敢当,我要朝你磕个头。"说罢,装作纳头欲跪。这下林霄汉倒吓了一跳,赶忙躬身还礼伸手去扶,不料上宫彤霎时把腰挺得笔直,把手一挥:"罢了,罢了,庄主爷何必行此大礼!"林霄汉气蒙了,这老儿真鬼!但想到来者是客,自己该有点儿涵养,还是抱抱拳说:"童老英雄前边请。"

  上官彤说:"不,不,只有庄主爷先请这才合谱入径。"林霄汉昕了这话倒一愣,他不解地问:"这是何意?"上官彤说:"你人称'金罗汉',我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也混了个外号,大家管我叫"瘦如来",俗话不是说,小罗汉在前,如来佛随后吗?"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问:"是不是?你们也听说过吧?"

  "又给这小老儿讨了个便宜!"林霄汉心底暗暗发恨,但还是装作喜冲冲地说:"哈哈哈!老英雄真会打趣,好!如此林某在前边引道。"

  林霄汉是练过缩地飞行术的,年轻时在杭爱山跟摩罗鸠什罕学艺,这位法师曾要他每天上山下山来回奔十个趟子,从空身到提水,到担石,到负铁,练就了一副铁脚板,不仅登山越岭如履平地,而且胜似飞腾。他本来就想在上官彤跟前一显自己的身手,现在着了恼,更要使出点儿非凡的手段,让上官彤来个下不了台,起初他还是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声请,渐渐地脚步紧了,越来越紧,越来越快,自己也感到两耳边只闻呼呼风响,一会儿,就走完了百丈台阶,到了正厅前,这正厅原为"万寿宫",造工精巧,朱柱碧瓦,飞檐垂脊,上下重檐,均用三翘斗拱,有瑶草琪花的彩绘,有龙凤狮麟的木雕,瑰丽庄重,金碧辉煌。

  林霄汉站在丹墀前的寿星石上,对山下高声叫:"童老英雄!老英雄!"可是,只有山峦间相应的回声,他暗暗得意:"当今江湖上人在此道中能和自己并驾齐驱的还有几人?"一会儿,他的徒弟们都陆续上来了,还是不见上官彤的影子。他问了一声:"你们可见童老英雄么?"

  徒儿们七嘴八舌地说:"刚才还见他紧紧跟随在师父的后面,一晃眼,你们俩都不见了,怎么他..."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四面张望。

  林霄汉正待张口大笑,他脸上的皮肉刚展开,一个"哈"字勉强从喉腔里滚到舌尖上,还来不及送出口,忽听见正厅前两柱之间的小房柁上,传下轻微的鼾声,大家正惊异间,那鼾声突然大作,其声似洪水冲击。

  林霄汉抬头一看,那未出口的"哈"字竟变成了"啊"字冲口而出,原本就已经是紫色的脸膛,这下更涨成了无法形容的颜色。

  只见上官彤曲腿躬腰,斜身枕肱卧于其上!这山道是无捷径可通的,况且他又是人生地不熟,这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能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远远超越到前面去了呢?啊!难怪姜剑川把此人说得如此天花乱坠,哪里知道此人真有神鬼不测之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

  初试锋芒,自己已经输了一着,当他想到古人有句:"圣人非所与戏也,自取其咎耳!"林霄汉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厅前的旷地上一阵哗然,上官彤在小房柁上一个翻身,人滚落在石阶上,但手里的竹桶还是拿得稳稳的,他用手揉揉眼睛,自言自语地说:"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人一静下来就想到睡,唉,许是老了,精神也不足了!"说完,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林霄汉自找阶梯自下台,翘起大拇指晃了又晃,称赞:"童老英雄,好工夫!好功夫!"上官彤抬头望了望上方,捶捶腰说:"还好哩,骨头都摔散架了,嚯,还真高着哩!"林霄汉向上官肜一拱手:"此间已是大厅,童老英雄请!""庄主爷请!"上官彤回了个拱手礼。

  林霄汉谦和地抓住了上官彤瘦骨嶙峋的手腕说:"你我挽手同行!"上官彤的手被林霄汉的手一拉,顷刻间他就高声叫喊起来:"哎,啊哟!---"-----------------------------------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

  第十三回 厚德堂绝技惊四座 落雁村妙手送春风

  林霄汉一脸的迎宾好客,他谦和地抓住了上官彤的手腕,嘴上又客气万分地说:"童老英雄,你我挽手同行。"

  他是练过"混元一气功"的,此时又暗使擒拿手中的"阴阳鹰爪劲",按理,不用说上官彤那条青筋似蚯蚓盘曲,瘦骨磷峋的手腕,就是一条粗粗的铁棍,也能被他捏个粉碎。

  他把上官彤往前一拖,上官彤"哎哟"连声地说:"庄主爷轻点儿、轻点儿,请你手下留情札,我老头儿可是受不了的呀!"但他的身躯却仍是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而脸上却装成眼闭眉皱,好像不胜痛苦一般。

  林霄汉一见没拖动上官彤,手上又加了把"罗汉伏虎力",这下不好了,那青石板顷刻间"喀嚓"有声,在他的脚下向四边坼裂,可是上官彤却不然,他的步型不弓、不丁、不八、不马,四六不成材地离开地面有半尺光景,身摇腰拧,在那里八方任飘摇。按理说,下盘稳固,十趾抓牢这是练武的最根本要诀,谁只要被对方提离地面,没有不被撩、被甩、被跌、被撞的危险,可林霄汉怎么也不能把上官彤动摇分寸。

  原来上官彤早就防着对方来这一手,所以他用的是"八极太极定乾坤"的内外家揉合在一起的上乘功力,那八极是恢宏大道,力能由近达极;这太极是左右逢源,气沉而固势善守,这一结合就成了阴阳顿挫、融会贯通。林霄汉越是用力,上官彤越是像凤摆茭荷似地晃得厉害,好比那狂风能吹拔起合抱的参天大树,但却无法吹折细软的柳枝。两人就这样僵在那里了。

  两旁站着的人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但个个都发了楞,只有那姜剑川,他是既玲珑,又乖巧,并且还读过不少的武功典籍,他已看出在这次不露形迹的较量中,那个姓童的已高出一筹,不过照此拼下去,这两位老人都将受到轻重不等的内伤,自己不迅速前去解围更待何时?

  他出其不意地大喊:"两厢听着,师尊迎接贵客上山,动乐相迎哪!"话音刚落,乐师在旷场两旁的厢房前顿时吹吹打打,箫起笙动,击鼓鸣钟,乐声悠扬清婉,使这里充满了一种和谐的气氛。林霄汉趁此机会把手一松,就在这一松之间,上官彤的身躯像重物垂地,"噔"地一响,青石上赫然两个脚印。"喔!脚踝踩碎了!"他俯身下去揉着自己的双脚。

  林霄汉的疑虑更重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排号的人物?此人若真的有意投奔上天峰,那么自己倒甘愿奉他为首席,反之,其来意确须迅速摸清,否则,祸殃即在瞬息之间。

  那上官彤蹲身揉足倒也并非完全是做作,他隐隐感到被抓过的手腕在作痛,借此机会和缓一下肌筋。他想,紫脸金罗汉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解老镖师要....务必要小心对付,万不可贸然轻敌。

  山上的夜晚很有点儿凉了,冻云凝聚,败叶簌簌,凉月如铅,殿角染霜,但"厚德堂"内灯火通明,东西两只大耳铜鼎里燃烧着熊熊炭火,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爆裂声,红彤彤的光焰使室内满含温馨的春意,厅上,正面挂着一幅八尺中堂,画的是"鹤鹿同春",两边的楹联写着:"岭上烟云笼碧树,松间明月照青天"。

  上官彤看了点点头,觉得墨韵浑朴,对仗倒也工整,厅的两旁设满酒席,上首左右各一桌,右首是客席,左首是主席,其余都是三人一座,坐成品字形。林霄汉招呼手下人上前见礼,礼毕,各各就座。那上官彤大马金刀地蹲在客席太师椅上,把竹桶置在自己的面前,一脸等着享用的面孔。

  林霄汉对两边扫视一遍,示意大家不可简慢,原来厅上有些人很不满意上官彤那种旁若无人,视上天峰似儿戏的神态,这些人多半是擅长于硬功夫的,在他们看来,只有力举千钧、拔山扛鼎才是真本领,所以十分藐视那种柔软若绵、以静制动的内养功夫,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为不显显自己超凡的本领,来人将不知深浅,不知这上天峰乃藏龙卧虎之地!

  实在是迫于林霄汉严厉的眼色,才不敢轻易造次。

  上官彤何等的老谋深算?察言辨色,心中已洞若观火,虽然谈笑如常,却早在暗暗盘算,等到酒筵摆下,姜剑川长袖善舞,殷勤劝酒,林霄汉举酒齐眉,笑声朗朗地说:"来来来,童老英雄,山寨贫寒,酒淡菜粗,若不嫌弃,请痛饮三杯!"上官彤也举起银质酒盅,看了又看,在手中一转,说:"慢、慢!久闻林庄主慷慨豪爽,想来'开了饭店门也不怕大肚汉',我老头儿平生最爱杯中之物,承蒙款待,这个小杯实在是太不过瘾了,叨扰,叨扰,给换个大杯吧!"

  林霄汉鼓掌而笑:"童老英雄真是快人快语,想林某也是嗜酒如命,欣逢知己,理当一醉方休!来人,换大杯伺候!"

  左右立即调来了三足铜鼎大爵,当在收回银杯放大盘里时,那个喽罗咋舌,双手微微颤抖,战兢兢地来到林霄汉身后,对着酒杯努了努嘴,连话都说不出。林霄汉偷限斜视,他那上翘的眼角显得更其难看,原来那只银质的酒杯经上官彤用手轻轻一转,不仅凹陷若瓜棱,而且那杯中酒已经凝结成冰块!林霄汉暗暗心惊,这不是曾经见诸于经传,而今已很少有人具备的"阴骘步"的功力吗?他迅速把袍袖一抖,喽罗缩身退回到里面。

  赤臂黄龙许歧山是个孔武有力、但性情鲁莽又直率的壮汉,从他眼中看来,刚才上官彤的种种作为果然堪称是个高手,但总还是以巧取胜,很不服气,所以当席间换上大铜爵要进酒时,他倏地从里面捧出一只其大如斗的铜爵,斟上满满欲盈的喷香陈酒,一步一步走到上官彤桌前,恭恭敬敬地举了举,说:"听说董老英雄有长鲸吸白川的海量,这区区铜爵又岂能饮得酣畅?晚辈许歧山奉敬一鼎酒,请老英雄赏脸开怀。"说完把铜鼎往桌上一搁,在这一放的霎那间,他十指用劲一按一捺,那鼎的三足深深地陷进红木桌面里去了。

  上官彤略微欠了欠身,笑着说:"要得,要得!你真是个通晓人情的可人儿,我一定领你的盛情干了它如何"说罢,他用三根手指在铜鼎边缘上轻轻一摆,就到口边"咕嘟咕嘟"地,不一刻,己饮得滴酒不剩。他抹了抹嘴,说声:"痛快,痛快!"许歧山已看到厉害,正转身要走,上官彤说声:"慢!"从椅上跃下,从厅边上取过一坛酒来,拍掉了封口泥,说:"承情,承情!让我老头儿也来个借花献佛,回敬许壮士一杯。"他倾侧坛口往鼎内注酒,说也奇怪,那鼎内的酒盛到八分光景时,却再也注不满了,在那鼎耳边上,有指头粗细的一个小孔,酒在那里汨汨地淌出来,溢了一桌。

  这个小孔分明是刚才上官彤在饮酒时用指头戳成的,许岐山不敢耽搁,慌里慌张地捧回铜鼎,结结巴巴地说:"长者赐,不敢辞,岐山拜领了,拜领了!"他捧着铜鼎赶紧退了下去。

  涉水太保方巅是赤臂黄龙许歧山的结拜兄弟,他们是几年前一同上山来的,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当着那么多人坍这个台呢?这不等于是在自己脸上抹了灰么?但他已深知此老头儿的厉害,若冒昧地走上前去,一来怕自己会遭什么不测;二来怕弄巧成拙,万一面子拉不回来,相反连夹里都被撕个粉碎!那咋办?他比许歧山聪明点儿,灵机一动:"有了!"他用一把纯钢的锋利匕首,预先割下了一块烹调得浓油赤酱的鹿脯,然后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抱了抱拳说:"童老前辈可算酒中之仙,但酒后不可无菜,这熏鹿脯乃敝山出了名的佳肴,待晚生方巅奉敬老前辈!"

  这话还未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个"迎面指路",拇指和腕间发劲,匕首带着鹿脯朝上官彤面门飞去!那上官彤不仅不偏侧,相反双手往桌面上一撑,俯身向前撞,嘴巴一张,正好衔住鹿脯,他细嚼慢咽地吃得津津有味,一大块鹿脯全都吞进了腹中,只闻"嘣噔"一响,带柄的那半截匕首咣啷坠落地上,他翘起拇指,口音含糊地说:"山珍野味,难得尝到,爽口爽口,开胃开胃,方老弟,有谢了!"说着他对着方巅的桌子"唾!"地一下,方巅吓了一跳,带尖的那半截匕首不偏不倚地直插在方巅的酒杯前!

  方巅脸涨得通红,强作镇静地说:"承老英雄赏脸,晚生铭感五内!"一时间,大厅内噤若寒蝉,声息全无,只有那炭火一直在"噼啪噼啪"地爆着。

  "放肆!"林霄汉对两旁瞪了瞪眼,洪钟般地怒喝。

  "童老英雄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远千里而来,谁让你们这般胡闹的?幸亏他老人家宽宏大度,不计尔等小辈之过,你们这不是欲置我于慢客不敬之地吗?"他把酒杯一挚,对上官彤歉疚地说:"老英雄,怪我平时约束不严,引动了他们的好奇心,胆敢不知深浅地班门弄斧,请您多多恕罪,我在这里施礼了。"

  上官彤哈哈一笑说:"林庄主何必认真,想那酒席之上本来就该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有的人猜拳行令,有的人载歌载舞,我则弄点儿小玩意儿助助酒兴,这又有何不可?别瞧我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童心未泯,喜欢给大伙儿凑凑趣,要是全板着脸请啊拱啊的,这又有什么味道?林庄主,列位,你们说是不是?"

  姜剑川又马上站出来圆场:"童老英雄纵情骋怀,放浪形骸,真豪杰之士也!想家师亦然如此,往往兴之所至,即便是在我们小辈面前也是或舞剑,或拍曲,随和可亲,不拘礼法,今日真可谓性情契合,天巧奇缘,众位贤弟,为两位长者山寨聚会,畅然尽觞。"混元弥陀范一宽也凑上来说:"姜大哥说得对!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今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前辈,晚辈叫范一宽,能在此叨陪末座,脸上贴金,亦愿飞羽觞而醉月,不尽饮者罚依金谷酒数"。

  [金谷酒数--语出李白《春夜宴从弟桃园序》,"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指罚酒三大怀。金谷,园名,晋代石崇建。石崇《金谷诗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上官彤见此人就是范一宽,知道他就是巧嘴说动商玉琪的人,也是鼓动林霄汉去风陵渡复仇的人,就下意识地对他看了看,回头对林霄汉说:"林庄主,令高足真是出口成章,据云亦善谋划,端的好才学,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今日一见,此言不谬!"林霄汉心中得意,话带谦恭地说:"小徒们个个放荡惯了,任性得很,不想还能得到童老英雄的夸奖,惭愧得很!"这场酒筵真是热闹盈盈,直到杯盘狼藉,林霄汉才命姜剑川和范一宽送上官彤前去就寝。

  是夜,月黯星隐,乌云追逐,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松涛怒吼,大雨滂沱,山川震眩,淙淙铮铮,万壑千岩,飞瀑直泻,有如龙吟虎啸,令人怵惕.林霄汉和上官彤都没有睡好,倒不是风雨的惊扰,而是---上官彤想:此次上山,不是为了查什么明碉暗堡,而是为了探明解骊珠的踪迹,可是今日茫无头绪却又无从打听,怎样才能把话题引到这个方面呢?这倒是要煞费一番苦心的。

  林霄汉也在苦苦思索,此人是真心上山入伙,还是怀贰心别有他图?是前者,那么上天峰会平空耸起三尺,亮响义旗,自己也可以为事业甘于移樽就教;若是后者,他图的又是什么呢?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人不能防一万,总得防个万一吧?可是,若这个老头儿果真冲自己而来,这个心腹大患要剪除他又谈何容易呀。

  第二天,云敛日晶,天地如洗,林壑尤美,林霄汉带着姜剑川、范一宽等几个爱徒陪同上官彤观赏景色,一路上,林霄汉十分坦然,不存戒意地东指西望,似乎对上宫彤没有什么可隐藏的,推心置腹,指点详悉。又走了一程,峰回路转,别有一番天地,其上则峰峦耸然而峙立,其下则幽谷森然而深茂,俯仰左右,兴逸神驰。游山回来,厚德堂又设下了丰盛佳肴,大家把盏劝酒,景况更胜昨日,上官彤手舞足蹈的不醉之量,使厅堂上每个人都叹为观止。

  范一宽想:这老儿可真又奇又怪,·哪怕他整个身躯全是容量,也要满足而溢了!嗯,他究属何等人物?看来要利用要翦除都非易事!对于上官彤的酒量只有姜剑川在"清风阁"已经领略过了,倒也不足为奇。

  酒至半酣,林霄汉举酒对上官彤说:"童老英雄,林某不揣冒昧,敢有一事动问,常言说得好:小庙难请大佛,尊驾此番来到洪都,不知林某和众弟兄是否有福,能挽留老英雄屈驾在上天峰颐养天年?若蒙见允,实乃山寨之福,林某之幸也!"上官彤不加思索地说:"蒙林庄主和诸位兄弟如此见爱,倒使我老头儿愧无容身之地了,我刚来之时,已经言明,老头儿我虽不求升斗之禄,但也不能不考虑稻粱之谋,况且我飘萍数十年,几乎无立锥之地,如能托林庄主之福,借得一席之地安度晚年,真是求之不得,又何乐而不为?不过,"他眼晴一转,就来了话头:"不过我尚有一桩未了之心愿,耿耿于怀,令我寝卧不安,请林庄主宽容数天,容我下山一次,但愿苍天佑我,早日办好此事,老头儿即刻返回,纵然为林庄主牵马随蹬,愿亦足矣!"林霄汉说:"童老英雄太过谦了,敝山寨倘能有您老在此坐镇,更其固若金汤,未知老英雄还有什么未了之心愿?林某不知能否助于一臂?请您老只管吩咐,林某定当效命。"上官彤说:"好!快人快语,林庄主果然是侠义之流,此堂名为'厚德堂',当之无愧!实不相瞒,我生平唯有一位知交,较我年轻得多,上十年不见了,上次我千里迢迢赶去拜会,想故友重逢,翦烛西窗,畅叙别离之情,不料黄梅未落青梅落,两年前他竟先我归西去了!我想见见他的独生儿子,哪里知晓也扑了个空,其子不知何往。古人说'与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是一定要找到这位老朋友的儿子的。只要能够如愿,我一定带了他一同来到宝山。"

  林霄汉翻起拇指称赞说:"足见童老英雄友情为重,义荡云天,能否请教,老英雄的那位知交系何许样人?"

  上官彤说:"提起此人,在苏浙皖三省倒也小有名气,他居太湖洞庭东山,姓商名子和,人称'太湖侠隐'。"

  林霄汉一听抚掌大笑:"呵哈哈!闹了半天却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上官彤心中"噔"地一跳,他想:来了!但却装作不解地问:"林庄主这句话倒叫我老头儿如坠五里雾中了。"

  林霄汉说:"噢!你们老哥儿俩有十多年未晤,这就难怪你不知道!想霄汉和子和乃是八拜之交。"

  "竟有这等事?"上官彤表示异常惊诧地说。

  林霄汉把当年如何在偶然中救了商子和,以及义结金兰,托孤之事都和盘托出。讲完,林霄汉突然有点儿后悔了,不应该把牵涉到解家在内的事随随便便告诉一个初次会面的人,再一想,嗨!何必顾虑重重,天下哪有这么巧的巧事呢?所以,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请老英雄想想,从商子和的关系上转过来,你我不也成了老朋友了吗?"上官彤这一喜非同小可,他的心落实了,欣喜若狂,这时又怪态毕露了,冲着林霄汉一抱拳说:"高攀,高攀!想不到我这个浪荡野人到老来还得了你这位实力雄厚的庄主爷作老朋友,作靠山!那我就倚老卖老称你一声林老弟罗!"林霄汉却真心高兴地说:"理当如此,这才像是自家人的样子,童大哥,小弟重见一礼。

  "

  上官彤大剌剌地受了林霄汉一揖礼,随即又问:"好,好,我生受你了,林老弟,听你刚才所说,你是子和的托孤之人,想必定知他儿子的下落罗?"林霄汉点着头说:"童大哥,你可不必徒劳往返地去大海捞针了,子和的儿子玉琪就在我山上。"

  上官彤听罢,一下从自己的椅子上跃蹲到林霄汉座椅的扶手上:"老弟甘为亡友收养遗孤,真是信义君子,当今更无匹俦,叫大哥我汗颜无如了!十数年不见,想玉琪已长大成人,我夙夜在思念他,能否叫来与我一见?"

  林霄汉说:"这有何不可?来人,把商公子请到厅上来。"那商玉琪自上山到现在,他的心始终不曾安定过,每天只是和邢燕飞习武、下棋、饮酒、谈心,未蒙传唤,也很少见到他的林叔父。起先,范一宽也时常走来搭讪,但玉琪对他十分冷淡,总觉得自己待此人不薄,而此人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太令人不齿了!范一宽感到没趣,后来也渐渐少来了。原先他听林霄汉讲过,要把其独子冠航给自己引为兄弟,而玉琪却一直没有见过他,后来听说解骊珠上山后十分强横,开口就骂,动手就打,为儆戒她起见,己被关押起来了!他多次提出,让自己去跟她说明情由,觌面相劝,或许她能回心转意的,但连这个要求都没有得到应允,他心中十分苦恼。过几天又听说,解骊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引诱得冠航动了心,双双勾结,已经逃下山去了,对这种传闻,他只是一笑置之,但又感到有点儿高兴。他不相信解骊珠是这样的人,但又巴望她确实已逃下山去,只要骊珠能脱离虎口,那么人生何处不相逢,自己总有和她相会和剖白心迹的一天。

  现在,他由邢燕飞陪同来到了厚德堂,喽罗们在声声传报:"商公子到!"上官彤已蹲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故意身体半侧,以举杯饮酒遮住自己半爿脸庞,虽然他见到商玉琪时,孩子尚未成年,但又恐万一被他一上来就认出,叫唤起来,事情反为不妙,他在偷眼看着商玉琪,对,是他,就是这个孩子!

  只见他精神颓唐,蒌靡不振,低着头走上去和林霄汉行礼,林霄汉把手一招:"好侄儿,免礼,免礼!来来来,快上前去参见你那位父执,他老人家为了找你可辛苦啦!"商玉琪也不去问这位父执究竟是哪一位,他想只要是"父执",总是自己的长辈,商玉琪低着头,极有礼貌地走上去施了一揖:"侄儿商玉琪给老伯大人叩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个自称是童观尚的人,对极其有礼的人却回敬一个极其不礼貌:他噗地隔着桌子跃到商王琪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冷眼斜睨,咬了咬牙说:"哼,好一个商玉琪,好一个商玉瑛呀!"

  这是商玉琪所不曾防着的,委实吃惊不小,惶恐地抬起头来,困惑地直瞪着眼前的人看:这位老人好面善!在哪里见过他?噢,想起来了,他不是父亲的好友上官彤老伯吗?他自然还不可能知道上官彤已厕身于林、解两家的旋涡之间了,所以他倒像见了亲人似的欢快地叫了起来:"啊,原来是上官老伯呀!"

  这里的人对刚才上官彤见到商玉琪后的那副神态正感诧异,现在商玉琪的这句话更像一把盐撒进油锅里一般,"哗"地在"厚德堂"内炸开了!顷刻之间,厅上响起一片兵刃的出鞘声。

  上官彤见真相已被道破---其实她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像提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商玉琪,跃到桌上,微笑沉着地半蹲着。

  不愧是紫脸金罗汉,他依然是那么镇定自若,几乎觉察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异,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袍袖一挥,压住了两厢的嘈杂,霍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指,大声说: "胆敢单人独马闯入上天峰,谅来亦非等闲之辈。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彤乐呵呵地说:"林老弟,你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只要把我童观尚三字颠倒过来,不就明白了吗?"

  林霄汉恍然地"噢!"了一声:"上官彤?原来是天南怪叟上官彤?""岂敢,岂敢,正是小老儿,特来上天峰拜会。"他边说边还忘不了腾出一只手来提壶饮酒。

  "林某与上官老英雄虽然素昧平生,但神交已久,不过上天峰与你并无半点瓜葛,你为何要移名改姓贸然上山?"这倒是林霄汉出于真心的一句问话。

  上官彤手掌一扬:"别忙,你听我问那商玉琪几句话,自然就会明白了。"他贴着商玉琪的脸问:"我来问你,那解骊珠是不是你把她哄到了这里?""这、这……是、是的,不过……"商玉琪明白了,难怪这位老英雄怒气冲冲,原来为的是这件事!说也奇怪,商玉琪此时倒不慌张了,有这位怪侠拨刀相助,丛生的荆棘也会变成坦荡的大道的。

  "我再问你,那柳荫崖现在何处?"

  "小侄也是中了拨弄,柳兄被我气走了。"

  "呸!"上官彤一把将商玉琪推下桌去:"商子和竟生出你这个不肖之子!"这一推力重千钧,商玉琪跌得很重,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罪有应得,所以心中反倒极为乐意。

  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要数姜剑川了,还"八面玲珑"哩!竟把一个丧门星引来了上天峰。

  上官彤笑吟吟地说:"姓林的,这回你该明白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他安安定定地蹲在椅子上,把竹桶摆了摆稳,照常一杯一杯地饮酒。

  林霄汉磔磔怪笑:"原来你是为解家打抱不平而来的,很好,很好!不过你单人独闯,未免胆子太大,自负过高了吧!"

  上官彤掩嘴而笑:"胆嘛是有一点儿,不过我也只能是独闯上天峰,还不敢说是独破上天峰,你林霄汉手下的人哪怕是面捏的,也够我甩的了,何况我对解、林两家结仇的情况亦未完全理清,不宜冒失插手此事。此次来,我只想向你讨回解骊珠,你以不磊落的手段加害解承忠,已愧为炎黄子孙,这次又以不光明的手段哄骗一个弱小的妞儿,你林霄汉算什么'紫面金罗汉'!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凭你的作为,这块牌子掷到茅坑里也嫌脏!"上官彤的话说得十分尖刻,气得林霄汉脸色很难看,但他仍强忍着恼火说:"虽然你甘愿狗逮耗子,可是你白跑了,那解骊珠早就让我放下山去了。"上官彤冷笑一声:"俗话说: '老虎挂念佛珠',你正是那样的人,还想骗我?"金眼壁虎朱斌来了个瘸子帮忙,夹上来说:"这可是真的,是被我们少爷从蝙蝠洞偷偷地放走的,连他自己也跟着走了!"

  林霄汉赶紧横了他一眼,但己经来不及了,他怒喝一声:"谁要你来饶舌,下去!"上官彤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周围人的表情,特别是当朱斌的话才出口,躺在地上的商玉琪在暗暗点头,再看那林霄汉脸上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可以断定,那是真事。

  这时,赛铁拐郭扬旌亮出了李公拐,大喝一声:"众家哥儿,跟这老头儿有什么好噜嗦的,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了,来,上!"

  两厢确有不少人跟着蜂涌上来,上官彤又跳到桌子上,把手一招:"很好很好,人越多越好玩儿。"他脖子一伸,嘴巴一噘,猛然间似春蚕吐丝地在他嘴里喷射出一道细而激湍的黄水----原来是他刚喝下去的酒,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己被喷了个正着,似黄蜂之针,似毒蛇之舌,大家不禁倒退了下来。

  林霄汉是懂得的,心中吃惊不小!这是内功的上乘,其名为"水剑",他迅速大喝一声:"上官老英雄是我把他当作客人接上来的,大家不得无礼!"上官彤说:"林霄汉,你要是怕了我,你有办法不放我下山;你要是还想撑撑面子,咱们约个日期,再来上天峰,有理说理,无理耍刀弄枪规规矩矩地玩儿一阵!你有这个种吗?"紫面金罗汉在这种场合是不肯坍台的,况且他知道在上官彤的身后还有不少能人,今天若对上官彤有所非礼,事情会更僵!况且他又非自己直接的仇人,乐得大度一些,随即答应:

  "好哇,你约个日期吧!"

  上官彤屈指一算:"年关已近,大伙儿都留着长一岁吧,明年上山闹元宵,怎么样?""一准候驾!"林霄汉拱手说。

  上官彤一拎竹桶,跃下桌子,说了声:"告辞!"掉头就走。

  "老英雄慢走!"姜剑川走了出来:"是姜某请你来上天峰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总不能不留痕迹地一走了事吧?"

  上官彤懂得他的意思,略一思忖,有了,给点儿厉害把他吓跑得了,他笑嘻嘻地点着头说:"要得,要得!哪一位能借支镖来用用?"

  金镖佟凯龙从镖囊里掏出一支钢镖,很客气地把镖尾红缑对着上官彤,抛物般地掷过去,叫一声:"上官老英雄,接着!"

  上官彤接在手里,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见他把镖在手中掂了掂,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待我先把这个讨饭吃的家伙放放好。"说罢,他把竹桶往空中一抛,接着随手一镖,不偏不倚地就把竹桶的拎环钉在正梁上,竹桶在咣当咣当地摇晃着,上官彤走到那盘炭火前,随着炉火升腾的火焰,一个鱼跃,像腾云驾雾似的跃了上去,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厚德堂"的匾额,伸右手食指在"德"字下面的"心"字中央一点处刷地画了一圈,那一点像刀刻似地被雕了下来---他的含义是深远的,名为"厚德",实无德心!当他落到地面上时,把雕下来的小木块对准镖上掷去,镖和竹桶一齐掉下来,他左手接桶,右手接镖,把镖轻轻地抛还给佟凯龙:"原物奉还,多谢!"又拱手说了句:"后会有期!"倒趿破鞋往外就走。

  众人见上官彤这种旁若无人的腔调,心中已有了气,又见他弄坏了匾额,视上天峰如儿戏,更恼火了,一个个都想发作!林霄汉呢?自然也很气愤,但他终究是个有涵养的人,况且有言在先,倒也不便立即反目,强忍住了。

  现在见上官彤要走,连忙高叫:"老英雄留步!刚才是我接你上山,现在理当送你出寨,来!列队,送上官老英雄!"

  上官彤暗暗称赞:好!此公确实也算是个人物,这回他倒是出于真意地回身拱手作了一揖:

  "有劳了!"上官彤揖罢,即调头下了上天峰。他准备去找一找已逃下上天峰的解骊珠和去向不明的柳荫崖,再去践那林霄汉约定的明年元宵之约。

  那被商玉琪冷淡而气走的柳荫崖到底怎样了?原来他满怀依恋和委屈离开了太湖商家以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蹊跷,说不定还有大的波折和变卦,委实放心不下师妹,他一步一回头地进退踌躇,脚步沉重,他想去巢湖,希望在那里能会见好友姬澄,谁知急于赶路却又弄错了方向,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自离陕西延安府以来,忧虑百煎,疲于奔命,实在有点儿心力憔悴,幸亏有一股百折不挠为师复仇的坚强信念在支撑着他。在太湖他毫无道理地受到了商玉琪的冷嘲热讽,不啻是在他心头捅了一刀,血在汩汩地流。

  是的,商玉琪是师妹的丈夫,把师傅飘零一生的唯一遗孤交给了他,真的完全可以信托了吗?师傅的恩情是报不尽的,自己和解家的那层特别关系是分不开抹不散的,自己真的可以就这样撂下师妹一走了事吗?但不走又待怎么办?这商玉琪……这仅仅是一种离怀别苦吗?唉!

  柳荫崖呀柳荫崖,你这个视艰险若坦途的硬汉子,现在竟尝着比刀砍釜斫还要难受万倍的,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凄怆……!

  他在外转了一圈儿,顿顿足,又循原路回到了洞庭东山,可是商玉琪和师妹都不在了,那个家人对柳荫崖可不那么客气了,他指着柳荫崖愤愤地大声数落:"你还来这儿干什么?哼!

  你们解家没有一个好人的,实话告诉你,你们的仇人可是我们商家的恩人,你那个师妹早就被抓去了,你上她坟头去哭吊吧!可惜你还不知道她葬身于何处哩!千脆,死了这份儿心吧!"说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晴天霹雳把柳荫崖整个地震垮了!他想到了当时商玉琪支支吾吾,后来又突变的神态,又穷本朔源地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敲,对家人的话他是相信的,他艰难地重又离开了商家。

  天苍苍,野茫茫,这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孤儿现在该归于何处?他如何对得起师妹?他如何有脸去见含恨泉下的师傅?他心力交瘁,病倒在客栈里,一直到斧资殆尽被赶出店门,疾病尚未痊愈,他没有再去巢湖,感到自己已成了几经冰霜摧折的早衰蒲柳,还有什么力量去寻访仇家?他脚步踉跄地踽踽独行,向风陵渡而去,想要祭一祭师傅的亡灵,然后到九泉之下,跪倒在师尊的膝前,请他老人家狠狠地责骂自己的失职之罪!他自愿堕入阿鼻地狱,永劫不复....

  这晚,他走到河南境内,错过了宿头,又累又乏,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嘎!嘎!"暮鸦绕树三匝,飞入丛林去了,借着惨淡的月光,见不远处有一碑耸起地面,走近一看,不禁长叹一声,那石碑上刻着三个字:"落雁村"。柳荫崖惨戚地喃喃自语:"我号'青雁',此村名落雁,莫非天意要我葬身在这里了?"

  柳荫崖看看四下无人,解下身上的腰带,在树枝上结一绳圈,回身遥向北方,跪倒祈祷:

  "恩师,徒儿没有护好师妹,更无力为你报血海深仇,只得追随你于泉下了!"说完,他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准备投环,"咦!"明明吊在那里的绳圈竟不翼而飞,被风刮走了吗?地下又找不见,他只得重新坐了下来,把包袱撕成碎条又在树上系好,回身爱恋地解下身上的软鞭,置于石碑边。

  刚走回来,不禁倒退一步:树下站着一位全身武装扎束的女郎,手挺青锋剑,似讥如刺地对柳荫崖冷冷地说:"哼!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神州大地哪条路不好走?一个男子汉竟然学起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走这条末路!"

  柳荫崖早把生死置于度外,还怕什么讪笑呢?他惨然地淡淡一笑说:"人不到万念俱灰的时候,怎么会贸然轻生?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女英雄,请上你的阳光大道吧!"那女郎神态严肃地说:"还有理呢?你说我能看着你在这里寻死一走了事吗?这样吧,套在绳圈里慢馒地憋死,太难受了,干脆,我来捅你个窟窿好了!"柳荫崖赶紧深深一揖:"这真是感激不尽了!我柳荫崖今天能在你女英雄剑下落个痛快,来生定当结草衔环相报。"说罢,竟向青锋剑撞扑上去。

  那女郎急忙退后一步,反手执剑,忙问:"怎么,怎么?你说你叫柳什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青雁柳荫崖的便是。"女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名字听说过,倒还有点儿名气。你干吗要走绝路呢?"柳荫崖长长叹息一声:"丢了师妹,难报师仇,活着还有脸面吗?""我来问你,"女郎把青锋剑入了鞘,走近一步,"那你是解承忠老镖师的大弟子罗?有个天南怪叟上官彤你认识不?有个鹰眼神弹子姬澄你认识不?还有个叫夏观风的你认识不?"柳荫崖这下可呆住了,半晌才说:"你怎么认得他们的?"那女郎哈哈一笑:"好哇,好哇!大伙儿为了找你师傅的仇人,也为了找你,都在四处奔走,你倒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图'痛快',真没出息!来!给我坐下。"柳荫崖驯服地在青石上坐了下来,然后顺着女郎的问语诉说了自己的苦衷,末了他问:"女英雎,你为什么对这事如此稔熟,敢问女英雄贵姓大名?"女郎说:"有个叫俞亿雯俞姑的你听说过吗?"

  柳荫崖跳了起来:"莫非就是女中豪杰人称罗刹女的俞姑?"俞姑笑笑,然后把自己的情况也向柳荫崖说了一遍,柳荫崖顿时精神大振。俞姑问:"怎么?还想死吗?"

  柳荫崖脸涨得通红,连声说:"惭愧,惭愧!"这时,树梢微微摇摆,显然是衣襟带风之声,两人同时厉声喝问:"谁?---"

  -----------------------------------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

  第十四回 露朱痕父子喜相认 辨鞭音好友再相逢

  俞姑和柳荫崖正谈得起劲,忽见树梢微微颤动,隐约间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两人同声喝问:"谁?"不约而同地分东西跃上树冠,提了提眼神向四周跳望,但杳无人迹,只有惊动的宿鸟扑剌剌地怪叫飞散。两人重又回到地面,心中纳闷,凭他们的经验,那声音明明是穿着宽袍大袖的人有意抖弄衣襟所发出的,可是倏忽之间竟不知所往,可见此人的本领远在他们俩人之上,这又该是谁呢?

  俞姑要柳荫崖和她同去榆厢铺姬九常家,荫崖问起了姬澄,俞姑告诉他:他们一同离开巢湖夏府,她要他一起回到他家里去,半道上她忽然想到,还是由她先期一步去到姬家,看看姬九常的神色,小澄子则到江西去走一遭,打听一下上官老英雄去上天峰的情况,然后再赶回家里去聚首,现在她要柳荫崖同去姬家,即会碰到他的。

  柳荫崖欣然答应,俩人走了一段路,不远处有座三孔石拱桥,名日"平沙桥"。柳荫崖想:此桥与刚才的"落雁村"合取"平沙落雁"之意。自己还以为天意暗示我,青雁要在此失落了,嘿,真是……,不禁暗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俩人到了宁陵附近的张弓庄。俞姑想到柳荫崖久病体衰,就找了个"平安客寓"投宿,要柳荫崖好生休息两天,并从身上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黄豆大的两颗丸药---

  这是俞姑还在师门时,采集神女峰百草之精合制而成,有滋补强身的功效。柳荫崖深表谢忱,安心地躺下了。

  俞姑回到自己房中,觉得自已和柳荫崖分明是初会,怎么会那么面善呢?但又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自己过去确确实实没有见到过柳荫崖的。

  几天后,俞姑见柳荫崖精神长足了,两人又开始赶路,到榆厢铺那一夭,已是漆黑时分,按俞姑的想法,是要等到第二天去投刺晋谒,但又恐怕遭到像初访夏观风那样的吃闭门羹,特别按姬九常的景况看,他谢客不见的可能牲更大。俞姑和柳荫崖商议后,决定夜进姬家,且看姬九常怎么对待。

  姬府是个很大的庄园,宅第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是个钟鸣鼎食之家,俞姑过去曾多次来到过姬家,熟悉门路,囡此顺利地翻进了后花园。俞姑关照柳荫崖暂在墙角等候,咱己先上去看看动静,然后再出来唤他。说罢,飞身上了垂脊。

  俞姑仔细地辨了辨方向,知道姬九常学的是达摩祖师的坐禅功,早就和姬夫人分居两处了,按照姬九常的习性,现在他一般应在花厅的西厢房内练功,俞姑把柳荫崖也招呼上来,俩人绕过了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正面就是花厅了。远远望去,灯火闪烁,西厢房内是烛影摇晃,俞姑想,看来姬庄平时很少有人敢贸然光顾的,不但无守夜者,而且戒备松弛,两人由外而内地闯过了数幢宅房,一路没有碰到打更巡哨的人,由此也可忖度出,那姬九常对自己的功夫自恃到了何等程度!

  俞姑首先上了天井里那棵高大的槐树,就着横伸的树枝,贴近了窗户,用指甲把窗纸划开一道小缝儿望去,不由心中一乐,那姬九常双腿盘曲宛如如来坐莲花似的端坐在床中央。

  他年纪六十光景,长脸清癯,皮肤黧黑,花白须髯飘在胸前,双目微合,口中一吐一纳。俞姑偷觑了好一会儿,真有说不出的惊讶。原来乍看时姬九常似乎稳坐不动的,处于半睡眠状态,但留神看去却不然,他的身躯像漂浮于水面的小舟,竟提离床铺约有两寸光景!时令已是冬季了,姬九常穿着单薄,那衣服有如被风鼓动的帆篷,瑟瑟扇动,渐渐,他秃头上那几茎白发,居然在微微地往上竖。

  俞姑想,自己认识姬九常的时间已不短了,倒还不曾见到过他独自一人练功的情景。正在出神,姬九常突然两臂一伸,肩、肘、腕、指的骨节发出一阵咯砾砾的声响,他微睁双目,炯炯的光彩直射窗外,不亢不卑地问:"是什么人哪?既然已经进得姬庄,也就不必躲躲闪闪了,请进来坐吧!"

  俞姑对姬九常的敏锐觉察也不感意外,她仍贴在窗外笑着说:"九常哥,你倒好!客人到了老半天啦,你还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说自己慢客,倒还说人家躲躲闪闪,左右全是你的理!"

  姬九常哈哈大笑:"原来是俞妹呀!你体贴我省得下床开门,自己从窗户里进来得了。"说着,他劈空一挥手,咿呀一声,窗门洞开了,俞姑飞身入内,姬九常已下床热情地招呼说:"俞妹,夜阑人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慢着,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楚的,门外还等着一位客人哩。""谁呀?那也该赶快请进来相见才是!"

  不一会儿,俞姑把柳荫崖领了进来,姬九常想迎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正巧同进门的柳荫崖撞了个正着。

  俞姑左顾右盼,希罕地"咦!"了起来,这千里之遥,偶尔一会的一老一少,面貌为何竟如此惊人地相似?俞姑想,就连姬九常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样惟妙惟肖,那个柳荫崖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年轻时的姬九常吗?

  柳荫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姬九常却意识到了,他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愣住了好一刻。

  自然,姬九常这种失常的举动不是无缘无故产生出来的,俗话说得好:"自病自得知。"正因为在姬九常的心里有一处二十多年来始终难以愈合的创伤,时时发出隐痛,也时时会牵动他一根相当敏感的神经,使他难释于怀。

  意惹情牵。那个慧眼别具的俞姑是何等人物!况且她是冷眼旁观,这一切都映入了她的眼帘,烙入了她的心坎儿,她觉得姬九常那恍恍惚惚的神态是事出有因的。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作了介绍:"荫崖,你快上前去见礼,这位老英雄就是你把兄弟小澄子的父亲。"柳荫崖赶紧整冠掸尘,规规矩矩地上前双膝跪下说:"小侄柳荫崖给伯父大人叩头。"姬九常慌忙伸手搀扶:"当不起,当不起,姬某怎敢受此大礼。"他回顾俞姑,问:"俞妹,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壮士是?……"

  "你尽管端端正正坐着受他磕几个响头吧,你当得起的,他是令郎新近结拜的兄弟……"俞姑边介绍边仍揣摩着两人的脸态。

  "得,得!俞妹你可千万别跟我再提起这个小奴才了。"听了姬澄的名字,姬九常脸色骤变,止住了俞姑的话头。

  俞姑正色说:"我说九常哥,小澄子又怎么样啦?你究竟不满意他哪一点?九常哥,不是做妹子的编派你的不是,听小澄子说,近年来你似乎是有点儿失检吧?"姬九常的脸刷地红了,是气?是恼?是羞愧还是感到被人误解?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稍待,才一声低叹,说:"俞妹,你应当相信,我姬九常是不会去干昧心事的。"俞姑点点头表示相信,然后用手指着柳荫崖说:"这些,咱们慢慢说,可别把这位客人冷落在一边了。"

  姬九常恍然问:"这位壮士是谁呀?"

  俞姑说:"你猜猜看,你儿子的把兄弟,能不是俊才吗?"姬九常对柳荫崖相了又相,说:"这位年轻英雄,气宇轩昂,目如闪电,必出于名师传授,可是我与他素昧生平,俞妹,你叫为兄从何猜起呢?"俞姑说:"他叫柳荫崖,他师父的名声你是不会陌生的,就是那名震江湖的金鞭无敌解承忠。"

  姬九常连连点点头说:"难怪有此气概,原来是解老镖师的传人,可惜我和解老镖师也只是神交而鲜有往来,两位怎么会夤夜突然到我姬庄的呢?"俞姑就把柳荫崖为师报仇等情细说了一遍,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暂且隐下了仇家乃林霄汉那一节。

  俗话说:"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姬九常闻说也不胜感叹,极力称赞柳荫崖敬爱师长,爱憎分明。

  说着说着,天色已不早了,姬九常要留两人住宿,俞姑说:"我不劳你操心,我自己会找到嫂子那里去的。"说完,她竟自顾自走了。

  姬九常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何种感情,对柳荫崖特别有好感,他留柳荫崖在西厢房同榻,这倒使柳荫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解衣就寝时,姬九常惊奇地发现,柳荫崖的左手臂上有块拇指大的朱砂痣,心头不禁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问起了柳荫崖的身世。柳荫崖就如实地把解老镖师如何在黑山大城子附近救他,收养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姬九常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姓柳的呢?"柳荫崖说:"不满老伯大人说,因为恩师相救我于名为'柳树峁'的地方,因此就指'柳'为姓,小侄二十多年来,还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究竟是谁,岂不惭愧呀!"姬九常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幸亏柳荫崖没有注意到,睡下不久,柳荫崖已沉沉睡去。

  姬九常心情沉重地走出房来,阶下月色凄凉,他步入"啸歌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呆望着树影的横枝,心潮起伏,数十年的往事在记忆深处泛起,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今宵。

  三十年前,姬九常出于对一位宋室遗老的尊敬,不惜风尘仆仆,单人独骑护着他的儿子伴柩回乡到关外锦州城。他帮助料理完毕丧事,又只身返回关内,行至永泉附近,遭到了一个游牧民族的突然袭击,这个部落属奚勿耶族,由于他们常常受到女真族的欺凌,特别是铁木真统治以后,他们备受攻击和镇压,被驱赶得东西游荡,所以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对非本族人种的仇恨,姬九常因寡不敌众而被俘,按照这个部落的规矩,本当要点天灯烧死!恰好这个部落的头人患病,在这个时候处死人将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就把姬九常暂时关押起来。原来那头人是被虎口所伤,中了毒,姬九常用带着的解毒金丹为头人治好了伤。

  头人感激他的恩德,不仅不把他处死,还把姬九常当贵客似地相待。那头人有个女儿,名唤柔然美姑,生得花容月貌,天真可爱,日子一长,她爱上了姬九常。

  那时,姬九常三十刚出头,相貌堂堂、英俊倜傥,柔然美姑的一缕情丝把他紧紧地系住了,他跟着这个部落走了一年有余,哪里想到姑娘竟怀孕了,这可惹下了泼天大祸严禁与外族通婚是这个民族的教义与族规,谁触犯将被打入黑暗地狱!于是姬九常重又被幽禁起来。

  这个民族信奉类似巫术的原始宗教,叫萨满教。萨满教巫婆是最高的至尊,而姑娘的怀孕和分娩却又受到他们所崇拜的神灵"鸟榴" (保护儿童之神)的佑护,柔然美姑产了个男孩,到孩子落地三个月光景,适逢头人率众外出格斗,在一个老营兵的同情下,柔然美姑抱了孩子偷偷地来和姬九常相会过,姬九常还是第一次有自己的亲骨肉,抱过孩子亲了又亲,他看见过孩子的左臂上有一块朱砂痣,姑娘劝姬九常趁这个机会逃走,姬九常依恋着可怜的母子,一时不忍离去。

  那头人失败归来,萨满巫婆竟一反常态迁怒于孩子,说是天上的祖先不容忍异族野种,一定要除却这个不祥之物。于是竟蛮狠地把孩子掷到荒郊野外,供野兽吞噬,还哄骗柔然美姑说,连同姬九常一起被处死了。姑娘产后不久,怎能闻此凶讯?她悲愤欲绝,得了"血海崩"症流血不止而死。这回头人更把姬九常恨之入骨了,声言第二天晚上要点大天灯活活烧死姬九常!幸亏那位老营兵相救,姬九常才逃离了奚勿耶部落.....

  近三十年了!那过眼烟云似的往事又缥缈而来,地点、时间、经过,形状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姬九常断定、这个孩子今天出现在眼前了,他还和自己同榻而眠!

  是父子天性的交相感应?还是老天爷在有意撮合?…¨思虑了一夜的姬九常,在翌日东方刚刚翻出鱼肚白,就毅然地上楼去敲夫人的房门。

  姬夫人陪着俞姑刚刚起身梳洗,也弄不清姬九常匆促叩门为的是什么,在堂楼客房坐定以后,姬九常毫不隐讳地把那桩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

  俞姑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本来昨宵在骤见之下,她对他们两人的面貌如此相似心中就布满疑云,她豪爽地拍了拍桌子说:"没错,敢情就是那么回事了,你们老两口再好好叙谈叙谈,荫崖那边就交给我了。"说完,把楼板踩得"噔噔"响地走了。

  姬夫人是个大贤大德的人,她不仅不责备做了几十年夫妻的丈夫还向她隐瞒那件大事,相反催促丈夫快快相认下来,骨肉团聚这是多大的喜事!特别昨晚在俞姑的口中,姬夫人知道自己的小澄子有了下落,不久即将返回府第,所以她认定:这天巧奇缘正是姬家该福星高照了。

  姬九常陪了夫人下楼到厅堂时,俞姑领着荫崖已迎候在那里。二十多年的孤儿今天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还有什么比这更激荡心弦呢?他忙不迭地膝行上前叩见父母,三人抱头哭在一起,连那个以"罗刹"著称、心如铁石的女豪杰也禁不住在一旁喜泪纷飞。

  姬府上摆酒相庆,全家上下川流不息,里里外外,热闹盈盈。

  俞姑觉得这正是劝说姬九常的最好机会,在为他们父子团聚敬酒三巡后,她义正词严地对姬九常说: "九常哥,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英雄,为人仗义,武艺超群,我们都把你当成一根擎天玉柱,多少年来,你是众望所归,江湖上谁不尊敬你'龙形乾坤手'姬九常呢?怎么这几年你倒有些反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小澄子是个嫉恶如仇的孩子,前回他误闯海神祠我见到了他,现在他又急公好义,奔走天涯,再看看眼前这位你在不寻常经历中所留下的儿子,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九常哥你熟读史册,对什么事当然比妹子我懂得多,而我对你近年来干的有些事,确实弄不懂!比如说你去巴结商丘总督素里海和耶律先特等人,你又贪图点儿什么?论财,你姬府还嫌少吗?论势,你是差点儿,难道说你要这种狐假虎威的势吗?

  这岂是咱们侠义之辈所需要的?当然,现在是元鞑势盛,宋室沦亡,大汉式微,古人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就不信咱们堂堂炎黄儿孙就甘受那么残酷的统治。九常哥,做妹子的话虽是重了点儿,但我也是一片苦口婆心,我要你当机立断!千万不要一误再误,乃至不能自拔,失却晚节呀!"

  接着俞姑又把解府的仇家是紫脸金罗汉林霄汉说了出来,荫崖当即跪在父亲膝前,请求父亲替恩师报仇。

  姬夫人一直在旁淌着眼泪,她也带着哭声地说:"亿雯妹是一片真忱,语重心长,再说要是没有解老英雄的救护和抚育,你们父子哪有今日的团圆哪?"姬九常正待陈述,这时那总管姬义笑容满面地奔了进来,一迭连声地高呼:"喜事!喜事!"大家停了话头忙问是什么事?他回答说:"咱家的澄少爷回来了!"这给姬家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只有姬九常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对儿子的返回,他高兴;

  但对儿子的鲁莽行事和翻了脸离家出走,却又十分恼火,当此,他只有默不作声。而最欣喜若狂的是柳荫崖,一别数月,他无日不在思念这位把兄弟,现在却变成了亲兄弟相会,怎不加倍地喜欢!

  罗刹女急于想知道姬澄去江西后的情况,就跟着柳荫崖一个劲地催促:"快唤他进来!快唤他进来!"一会儿,姬澄出现在厅堂上,他的背后还有两位英俊的小伙子,对其中的一个,柳荫崖觉得十分面熟,俞姑对他们看了又看,嗤地一笑,差点儿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

  姬夫人真想搂住心爱的儿子痛哭一场,碍着有客人在,硬是抑制住了。姬澄见俞姑和柳荫崖同时在自己家里,这一喜非同小可,那厅堂上同时响起了各种声音: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但不论是哭是笑,今天听来都是喜孜孜的。

  姬澄在参拜父母的一瞬间,柳荫崖已把那位觉得面善的小伙子认出来了,原来她是自己的师妹解骊珠改装的。

  解骊珠一看在座的有自从太湖分手以来一直在朝思暮想中的师哥,又想到自己经磨历劫差点儿难以与师哥见面,再也忍耐不住了,竟嚎啕着奔了上去,两个人又哭在一堆。

  另外的一位小伙子,姬九常也把他认出来了,但他有说不出的惊讶: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对头,怎么会在一起呢?---他就是上天峰紫面金罗汉的儿子林冠航。

  姬夫人忙招呼两人入席。俞姑一把拉过解骊珠挨在自已身边坐下,笑吟吟地说:"你一跨进门,我就认出你是女汾男装的,解姑娘,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澄子的父亲是你师哥的生父,你也应该上前去见个礼。"

  解骊珠虽然深感突兀,但她玲珑乖巧,立即上去大礼参拜。

  姬九常连称:"不敢!不敢!"

  姬夫人自己没有女儿,她亲热地扶起解骊珠,搂在自己膝上,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这份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席间,大家顾不上吃喝,各自向对方介绍情况。当姬澄讲到林冠航私放解骊珠一事,俞姑更器重他这种大义凛然、泾渭分明的性格!柳荫崖也向林冠航表示了敬意和感谢。

  俞姑又问姬澄怎么会路遇解林两人的,姬澄故弄玄虚地说:"说来话长,让我喝足吃饱了慢慢地说。"然而,不待催问,他已侃侃而谈地说了开来。

  原来姬澄按俞姑的吩咐,到江西境内去转了一圈儿,在鄱阳湖边上的四十里街,气候骤变,眼看要下大雨了,他就宿在了"升平客寓"后院的西楼上。这时,外边已是阵凤鼓动,冷雨敲窗,他开门出来想唤店小二弄点儿酒喝,发现在东楼靠后院的并排两间房间里,住着两个和自己年岁相似的年轻人,一个正从另一个房中走出来,一看见自己在注意他们,都性急地各自把房门掩上了,这倒引起了姬澄的好奇,他把自己的房门半掩着,偷看对方的动静。

  好一刻之后,有一个人从房里走出来,沿走廊来回看了看,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里,姬澄是何等眼力,他不仅看出此人是女扮男装,而且看准就是在槐花集分手的解骊珠!她怎会来到这里?

  那个与她同来的青年难道就是商玉琪吗?在巢湖夏家,听上官彤讲,他老人家在太湖没有找到解骊珠---她被商玉琪哄着不知到何处去了,今天正好被自己碰上,就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会儿雨止了,乌云渐渐被风吹散,西边的湖面上泛映着几块黄澄澄的晚霞,姬澄走出门去添酒,看见隔自己房间不远的走廊前,幽灵似地游荡着两个中年人,目光尽往东楼转,见姬澄走出来,又装着没事儿地怏怏走开了。

  姬澄心中"噔"地一下,从迹象上看,这两人是咬着东楼那两个年轻人而来的,姬澄本来也不想管闲事,只因为有解骊珠夹在其中,自己倒要留意三分。他添了酒回到房中,但没有再斟着喝,他凝神迸息地,预感到今晚必有动静。

  姬澄不愧是洞察秋毫之末的"鹰眼",他猜对了。

  这两人果然是跟踪东楼的年轻人而来的。原来紫脸金罗汉林霄汉对自己的儿子从蝙蝠洞放走解骊珠,虽然也曾强作镇静,装作是出于他的预谋,但内心却极其忐忑不安,混元弥陀范一宽早已揣摩到他的心理,就旁敲侧击地怂恿他设法追回这两个逃跑者,其后就接受了追踪的任务。当晚,他以林霄汉的名义叫来了离魂子母圈梁钺和云里翻祝涛,要他们下山去留神察访,如果遇上他们,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活着弄回来,实在不得已,那么就把他们解决算了,免得日后养痈遗患!两人唯唯领命。

  梁钺和祝涛这两个人可是久闯江湖、经验丰富的高手,他们悄悄地一合计,估量林冠航和解骊珠下了蝙蝠洞以后,上哪儿可能性最大,太湖他们是不会去的,两人从金眼壁虎朱斌口中套出,确定林冠航和解骊珠必然是奔巢湖夏家,计较已定,两人沿着这条路线紧紧地尾随而来。

  三天后,梁钺和祝涛果然在古县的张公渡发现了他们---解骊珠已改汾成男装,又蔫能逃过他们的眼睛?按照范一宽所说的第二个法子,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提着这两人的脑袋回去复命交差,但这又怎么使得呢?"格杀勿论"是范一宽传下林霄汉在盛怒之下讲的气话,况且作为从小看着林冠肮长大的梁钺和祝涛是怎么也下不了毒手去杀害自己的师弟---师父唯一的独生儿子的,因此他们只是悄悄儿地咬住不放。

  今日到了四十里街,一场黄昏雨把街上的人群赶回家里去了,初更未起,"升平客寓"已静成一片,梁钺和祝涛一切准备就绪,对解骊珠可以不留情面地"喀嚓"一刀,对林冠航那只能用迷魂香把他薰倒,背上他弄回上天峰。三更鼓起,梁钺和祝涛开始动手了,两人刚翻上屋脊,到了东楼房檐口,姬澄已经在罩墙后面的马头墙边静候了,俗话说:"三岁讨饭,老跑江湖。"姬澄就是这样的人物。

  梁钺和祝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早在监视着自己!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见祝涛取出一只小小的铜鹤样的东西,晃起火折正要点上,他啐了一口,暗骂一声:

  "孬种,鬼鬼祟祟地想用迷魂香!"当即揭起两块瓦片,"刷"地飞了过去,同时高喝一声:"屋里的人当心啦,窗外有客人造访!"

  这突然的一来,把梁钺和祝涛惊得非同小可,慌忙"飞"出了"升平客寓",姬澄哼了一声,在后紧追不舍。

  林冠航和解骊珠一路上时刻在提心吊胆,每晚都不敢熟睡,总是和衣闭目而已,现在听到外面声响,急忙跃下床来,各自提着兵刃,几乎同时推开窗户,也紧紧地赶了上去。

  当林冠航和解骊珠赶到荒郊,前边的人已经交上手了,似乎是一个人在对付两个人,究竟哪一方是援救自己的人呢?所以两人一时倒无法上前助战。

  交战着的三人本领都很出众,攻之者有道,守之者合方,解骊珠看着那个以一敌二人的腾、挪、躲、闪十分灵活,使的是一根长绳鞭,鞭梢不时在夜空中发出一阵阵裂帛似的巨响,解骊珠觉得眼熟,这时,那人已把长鞭抖成几个连环小圈,向两人下盘飞击而来。那梁钺和祝涛又见有人赶到,料想必定是林冠航和解骊珠前来助战,一时心慌,猝不及防,下盘被绕个正着,双双仆到在地。

  这时,解骊珠已认出是姬澄,也一个箭步跃上去,嘴里高喊:"姬澄兄,是你吗?"林冠肮见解骊珠认识此人,也随后跟了上来。姬澄一边和骊珠答话,一边手中的长鞭仍紧紧地盘在两人的脚踝上,两人几经挣扎,都没法爬起来。

  林冠航已认出是梁钺和祝涛,厉声地盘问,得知他们是接受父亲的指令跟踪而来的。林冠航请解骊珠转向姬澄恳求,把这两人放了,并要他们给父亲捎个口信,如果父亲的行为一直来是合乎这个"侠"字的话,那么儿子一定回上天峰听其治罪,否则,就是杀了一百个林冠航,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古人说:"父不慈,子不孝",父亲无情,怎能强求儿子尽义?

  梁钺和祝涛本来以为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必死无疑,想不到林冠航如此宽宏大度,不胜羞惭,唯唯而退。

  解骊珠介绍林冠航和姬澄见礼,并向姬澄简单地讲叙了别后的情况,以及商玉琪的寡情和林冠航的仗义。姬澄几乎听傻了,姬澄要他们同去河南自己家中,还说罗刹女俞姑已在那里等候了。两人欣然答应,于是一起来了榆厢铺。想不到家里发生了这样天大的大喜事,姬澄怎么不要在席间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唯有林冠航看人家父子团聚,触景生情,不禁黯然神伤!...

  姬九常吩咐把残肴撤去,重新摆了一席更其丰盛的酒菜,姬庄在这几十年里,热闹的盛会也有过多起,但像这般能使每个人都极其自然地喜溢心胸的事情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姬夫人见两个儿子坐于两侧,都出落成佼佼者,咧开笑嘴几乎合不拢来。

  林冠航忠义的行为使姬九常联想到自己儿子姬澄的言与行,他能怪孩子鲁莽吗?不能,他们根本不明底细,他的行为是凛然磊落的,他务必在适宜的时候,把内情透露给他们,他心中盘算已定,只等上官彤的信息一到,和大家同去上天峰,然后掀开迷雾。

  人逢喜事酒兴豪,俞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她有点儿微醉了,豪放地举酒放歌:日月之昭昭兮,天地同光。欣逢此喜事兮,欢慰无常。聚天伦之乐兮,黛眉舒畅。

  举巨觥浮大白兮,乘兴醉唱!

  俞姑的铿锵歌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但她还兴犹未尽,竟拨剑在手说:"今天是空前盛会,我很高兴,愿为各位一舞,以助酒兴如何?"姬九常夫妇同声说:"俞妹为我们姬姓一家尽心尽力,今日有此豪兴,我们得有幸一饱眼福了。"罗刹女步至中庭,手臂一振,青锋剑忽作龙吟之声。

  她"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出剑轻柔,但轻而不浮;击下力沉,但沉而不拨。她腰腿稳健,胸臂舒展,意态闲宁,丰神潇洒。一会儿似"翔空彩凤",一会儿似"凤凰展翅",一会儿似"投鞭断流",一会儿似"弯弓射月"。左右逢源,进退自如,但见:

  灼灼星寒片片光,剑如长龙游四方。势若羿射九日落,捷似电闪劈翳障。左一剑,白虹贯日云吞月;右一剑,老猿摘果献华堂;前一剑,指路画影排达入;后一剑,黄莺转身翅高昂。

  来似雷霆收震怒,去如鲸波腾身摇。好一似嫦娥舒袖翩翩舞,又好似战罢玉龙梨花飘。

  俞姑舞的这路剑法其名为"日月风雨寒光剑",似天马行空,如龙蛇狂舞,剑光闪烁,但烛火不摇,若不是功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哪能有如此娴熟?俞姑猛地把剑一收,人如泰山兀立,但剑身尚在微微颤动,发出一阵如琴弦般的低吟,片刻寂静后,满座才爆发出一片喊好声。

  姬九常翘起拇指说:"久闻罗刹女武艺出众,今日得见,更胜传闻!俞妹韶华正当,有些非凡之功力,我这个垂暮之人真是既高兴又感望尘莫及。"俞姑反倒脸红了:"好了,九常哥,你别跟我文绉绉地掉斯文了,老实告诉你,我可是抛砖引玉呀!今日是良宵、美景、赏心、欢乐四事俱备,贤主、佳宾两难又碰,我看再换大杯,每人都乐一乐。"

  俞姑归座后,笑着指了指林冠航说:"林公子,我听说你父亲的本领是不赖的,你是他的独生儿子,一定得到过他的亲传,怎么样?能不能给点儿面子,让我们见识见识?"林冠航慌忙站了起来,恭敬地抱拳说:"姬家伯父和师姑在上,又有几位兄长在旁,我这个学艺不精的小子,焉敢在此班门弄斧?"

  姬九常顺水推舟说:"你不是也挂着剑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让这位姑姑给你点拨点拨。"

  林冠航说:"姬老伯既如此说,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小侄我献丑了。"说完,他把放在边上的宝剑拨出来,也走到庭前立一门户,使了一路"追魂夺命剑",果然"龙飞天门,虎卧凤阙",斩斫分明,刚柔相济,别有一番招式,虽然落剑处尚稚嫩一些,不够老练,其实俞姑要林冠肮练一手是有其用意的---此番要去对付林霄汉,可自己尚未领略过这位紫面金罗汉究竟有多大的本领,今日在林冠航身上也是一种间接的投石问路,现在她心中多少有点儿数目了。她钦佩上官彤确有见地,倘若自己贸然只身上得上天峰,是很难讨到便宜的。

  林冠航收剑归座后,俞姑诚恳地对他说:"不错!不错!我对剑法一道虽不能说全懂,但多少知道一些,你的剑法连绵不断,疾徐有节,有规矩但又不囿于架式,手、眼、身、法、步都合乎正道,你有如此好的品格,又有如此高超的剑法,不愧是位智勇双全的小英雄。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林冠航忙不迭地谦逊着。

  几个小英雄又来祝贺一番,林冠航脸红了,但心中却非常愉快。

  这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了姬九常的身上,俞姑明白大伙儿的意思,凑上去说:"九常哥,本来是主人劝客不行,现在我已经是喧宾夺主了,怎么样?今日这么多喜事都是冲您一人来的,您要是不露两下子给大伙儿开开眼界,不是太扫我们的兴了吗?"她说着又扫视了大家一下,问:"你们说是不是?"

  见大家齐声附和,姬九常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俞妹,你可别赶着鸭子上架了。"俞姑含笑说:"常言道得好,姜还是老的辣,谁不知道你'龙形乾坤手'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你今天要是不露几下,我合着嫂子一起,决不与你甘休!"经不住俞姑的一再撺掇,姬九常呵呵一笑说:"俞妹,有你这位异人在旁,还一个劲儿地要逼我这个老头子来出乖露丑干什么?好!常言道:舍命陪君子!我只能弄三套小把戏,以博大家一笑如何?"

  众人一听,都抚掌连声称好。

  -----------------------------------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

  第十五回 姬九常筵前试小技 神弹子比武梅花桩

  姬九常站起身来,走下席位,在厅堂上手的水仙花盒里,随手取出一颗鹅卵石,握在掌心里,然后笑吟吟地对大家说:"这种鹅卵石,拾于急湍溪涧之中,长年累月,流水沉沙,可说是最最坚硬了,以它来试一试吧!"

  话还没讲完,只见他握拳的手指缝儿里落下纷飞的粉末,当他向众人一摊手时,哪里还有鹅卵石?这全是内家之功,劲力发自劳宫穴,没有数十年的功力,绝对达不到这种境地。

  姬九常乐呵呵地说:"小玩意儿,小玩意儿!再给大家换一套吧!"他重又坐了下来,命家人从厨房取来一把筷子,随后把圆桌上的菜碗向两边移开一二寸,中间空一条小弄,方向正好对着庭院中央那棵大树,大家聚精会神,诧异地看着他,不一会儿,姬九常把一支筷子顺着那条小弄轻轻一弹,筷子像箭似的射出厅堂,钉进了大树的树干,接着,他又把另一支筷子照样弹拨出去,后来,一支接一支,越弹越快,令人目不暇接。奇迹竟发生在轻轻的弹拨中,那些弹出去的筷子,竟是一支"咬"住一支,连成长长的一条,颤悠悠地晃动着,筷子是一头方一头圆,非铁非铜,何况圆的一头又不锋利,要一支支连接不断地正好钉住,不仅需要好眼力,好腕力,好指力,而且还要依靠登峰造极的内养功。

  姬九常要罢竹筷,拈须笑说:"这样的玩法太闷了,这回我来搞个热闹一点儿的。"他一声吩咐:"来呀!给我把那套小摆设取来。"

  家人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抬出一排檀木小架子,架子分上下两格儿,陈设着各种打击小乐器:有钟、有鼓、有锣、有钹、有磬,一应俱全。大家一时闹不清这老头儿要玩儿什么花样。

  姬九常站起身来,潇洒地拨弄一下胸前的胡须,隔着圆桌,用手指对着那套乐器,这里一指,那里一点,说也奇怪,顷刻钟鼓齐鸣,抑扬顿挫地发出各种悦耳的声音,厅堂内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突然,乐声嘎然而止,姬九常已垂手坐于原位上。

  年轻人面面相觑,觉得新奇有趣,俞姑啧啧称赞:"你们仔细看了吧?这三套杂耍,处处都显示出'龙形乾坤手'的厉害。"

  大家一直闹到起更时分,这才酒阑席散,各领知己同榻而眠。

  几天以后,夏观风突然来到姬庄,姬九常和俞姑率众把他接到里面,夏观风见大家都在姬庄,十分高兴地说:"哈哈,你们都在这儿就好,省得我到处去转了。"寒暄一阵后,夏观风道明来意,他是受上官彤的委托,特来告诉大家,上官彤已和林霄汉约定,明年元宵节那天,在上天峰决一雌雄,希望大家能在大年初十赶到江西新建城内状元牌楼的"四海馆"内聚首,众人无不雀跃。有的板着手指,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只有解骊珠双手合十,在暗暗祈祷:"爹呀!但愿您老在天之灵,能够大显神威,保佑女儿能亲自手刃仇敌!"

  姬九常听了夏观风的招呼,沉吟半晌,问:"新建城离洪都不远,鞑子的眼目遍布,那个'四海馆'在什么地方?咱们这么多人聚在那里,不知是否方便?"夏观风说:"九常,你所虑甚是,可是上官彤那个老怪物, 自有他的打算,自有他的安排,他选定'四海馆'那个落脚点,说来也有点儿奇特,那家的店主早几年已经死去,由他的徒弟江紫云协助师母料理店务,上官彤宿于该店的那个晚上,凑巧有三个赌徒输昏了脑袋,持刀闯进了江紫云的账房,逼着他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姓江的正在急难中,上官彤来了,他问姓江的:'你那个钱柜究竟有多少银两?'江紫云还以为这个老头儿也是三个歹徒的同伙呢,原先的三个都对付不了,现在又多出一个来,更感到棘手,他无可奈何,只得把百两纹银和几串零钱统统捧了出来,你们知道那个上官老儿怎么着?嘿,他就最爱弄鬼,对三个赌徒说: '你们走吧,这点儿钱还不够我一个人喝酒哩!'那三个赌徒输红了眼,见了银钱怎么肯丢?怎么肯让?一声吆喝一齐扑上来想动手,上官彤也不理睬他们,伸手拿过桌上镇纸用的铁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一弯,就成了弓形,再用手一捋,又直了过来,又以双手钳住铁方,左右一拉,铁方长出了一截儿,又一绞一搓,把铁方变成了大铁弹子。瞬息之间,可把三个赌徒吓坏了,立刻抱头鼠窜。上官彤对江紫云说:'你别怕,但是可要听我老头儿一句话,财不露白,往后注意。'江紫云十分感谢他的恩德。上官彤见那人老实可靠,有意结交他,所以这回他就选中在'四海馆'内聚会。"听了夏观风的说明,姬九常这下放心了。

  夏观风在姬庄住了一天,告辞先走。

  姬庄今年的新春佳节分外热闹,里里外外,特意粉刷一新。姬九常亲自挥毫,给大厅写了一副新联:上联为"岁岁年年柳绿桃红春无限",下联为"朝朝暮暮飞羽流觞客有缘"。

  俞姑见姬九常高兴,就添彩助兴地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九常哥,从今往后,你的姬庄又该气象万千了。"姬九常得意地哈哈大笑。

  闹过了大年初五,各人准备行装,互道珍重,分头上路。俞姑和解骊珠结伴,柳荫崖与姬澄同行,姬九常体谅到林冠航的难处,委婉提出要他留在姬庄,林冠航知道这是姬老前辈为他着想,也就唯唯领命。这样,姬九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姬庄的。

  到了正月十二那天,人们都络绎到了新建城。

  果然,"四海馆"坐落在状元牌楼,代理店主江紫云一脸的憨厚,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听说是来找上官彤的,忙不迭地把大家招呼到里面,殷勤备至地把来人安顿在第二内院一排窗明几净的上房,江紫云在后正厅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肴,邀请众人人席,自己恭敬地站在旁边执壶敬酒,不时张嘴欢笑着。

  大家正在兴浓的时候,外面闹闹嚷嚷地闯进一个人来,高声嚷着:"喜鹊衔泥好辛苦,老鸹住得现成窝,你们倒好,住现成的,吃现成的,也不等着我老头儿。"众人抬头望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进来的人是天南怪叟上官彤,还是那副老打扮,青布短衫裤,秃头,手上晃着小竹筒。上官彤见大家束手而立,就哈哈大笑说:"闹着玩儿,闹着玩儿,你们只管坐下来喝酒,别睬我这干老头儿就是。"姬九常离席,一把拉住上官彤说:"你这糟老头儿,我可不肯那么便宜你,你自己约了客,偏偏姗姗来迟,该罚酒三坛。"

  上官彤一脸正色地说;"你这不是存心想把我用酒糟起来吗?况且你还是慷他人之概,咱们把江老板的酒都给喝了,再让他干什么生意?"说得满堂大笑。

  上官彤上了酒桌,在酒席上,他把上天峰的情况又和大家仔细地谈了一遍,最后说:"明天大家好好歇一天,十四那天动身去上天峰,浩梏荡荡地摆出威凤来,林霄汉没啥了不起的。"

  第二天醒来,大家都惊奇地发现,每个人的床头都有一个小纸包,拆开一看,全是二只小瓶子,瓶中装着几颗丸药,纸上写着:"需要时塞鼻,外敷,内服,辟瘟,解毒。"那几颗丸药闻闻芳香,令人醒脑提神,通气开窍。

  谁给放的呢?特别是上官彤、姬九常、俞姑,更觉纳闷儿,他们的本领都属上乘,昨晚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倘若此人来取脑袋,不是唾手可得吗?俞姑又想起一件往事:在落雁村的时候,她和柳荫崖曾经听到有人在树上有意发出衣襟带风之声,但却不见其人,不知是不是昨晚又来放瓶子?她所知的仅有一人有如此功夫,但此人是轻易不肯出山的,所以她也就不便说出她的猜测。

  众人正在厅上沉思议论,江紫云匆匆跑进来通报:"外厢有人要见上官恩公。"上官彤问:"来的是什么样人?"

  江紫云说:"是个老苍头打扮的,我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来此有何要事?他说一定要见到诸位,才肯道出来意。"

  大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上官彤把手一挥说:"你去把他叫进来。"江紫云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这里虽说是"四海馆"的大厅,但却一直可以望到门外,厅外是个大院子,上手是一排耳房,下手是一排马厩,是饮马喂料的地方。

  不一刻,就见江紫云从门外引进一个家人打扮的老头儿,罗帽下露出根根银发,三络长髯也已雪白,下身是玄色缎裤,青丝板带,脚登马头靴,他一步跨进厅堂,彬彬有礼地问:

  "那一位是上官老英雄?"

  上官彤见此人年岁虽老,但却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就答应说:"你是找我吗?"那位老苍头整整衣衫,掸掸灰尘,抢上一步说:"原来尊驾就是上官老英雄!我家主人听说众位已经到了这里,特差老奴来此投刺进礼。"说着,神色严肃地把大红帖子双手呈递给上官彤。

  上官彤接过红帖,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上天峰林宵汉多多拜上上官彤及众位英雄,欣闻列位长途跋涉不远千里未到新建,可谓贱地重光,蓬荜生辉。霄汉无他物可敬,特遣人专诚送上酒宴两席,为众位洗尘,以尽地主之谊,不成敬意,聊表寸心,望笑纳是幸。会晤在即,匆匆草书,不胜惶悚。

  上官彤把帖子遍示众人,然后又问老苍头:"酒席在哪里?"老苍头说:"就在门外,我唤他们送进来就是。"他退到滴水檐前,高喊一声:"快把车辆推进来!"

  门口探身进来两个人说:"回禀老管家,这儿的门槛阶石太高,车子无法推进来!"老苍头斥责说:"难道能让众位英雄到店门以外站着吃喝不成?"门口的两人苦笑说:"老管家,你的话倒是不错,可我们推不进来,又有什么法子?"老苍头沉吟半晌,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一跺脚说:"我就不相信,老大的一个活人,会被那几级台阶难住!"他向众人歉疚地一拱手:"请众位英雄宽宏大量,稍待片刻。"说罢一转身,疾步走出门去。

  远远望去,大家看见门前停着两台名为"二郎担山"的独轮车,每一辆车上都是一边放着一摞加了盖子的大柳条箱,另一边是两个高大的酒坛子。只见那位老苍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车头拉车的绳索往自已脖子上一套,两腿站成八宇步,两手抓住车把子的一头,喊了一声:"起!"竟把那辆沉甸甸的独轮车提了起来,车轮离开地面一尺来高,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上台阶,进了门,过了院,进了正厅,把车子慢慢放在地上,没停步,复又走出门外,把第二辆车子也如法送到了正厅,门口的两个人也跟了进来,准备帮着伺候。

  像这样只在一头手颈同时用力,要提起这辆车子,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才这两下子,可不是光有了力气就能办到!上官彤等人已经断定,此人的身份决不是"老总管",而是有意来到这里显示上天峰决非没有能人,从而想给大伙儿一个下马威。

  老苍头把车辆放下以后,立即吩咐跟来的两个人:"还不快给搬上去!"三个人忙了一阵子,菜肴都陈设在桌子上了,有几道主要菜肴是用铜盆盛的,下面加有炭火,所以还热气腾腾。

  老苍头笑呵呵地说:"列位,我家主人让老奴转达,这里是小地方,菜肴简陋,酒也不是上等,万望诸位多多包涵,来来,请开怀畅饮,放心下箸。"席上用的一律是银杯银筷银匙,据说银器能鉴别毒质,林霄汉处处在表白自己的光明磊落。

  姬九常跨上一步说:"好说,好说!谁不知洪都物产丰盈、水秀山明,那坛酒,我先尝了。

  "

  说罢,对着酒坛用袍袖轻轻一拂,封在坛口的泥巴霍然落地,姬九常面对坛口,似乎在闻酒的醇香,酒坛里却响起了一阵呼噜声,说也奇怪,坛内的酒像龙汲水般地倒吸上来,一会儿像涓涓细流、一会儿似浪涛飞溅,全往姬九常口中飞泻,只一刻的工夫,坛内已干。

  姬九常将嘴巴一抹,连声称赞:"清香爽口!好酒,好酒!来来,诸位都来尝尝!"俞姑也成竹在胸,走上前去说:"当年文君当垆,千古传为佳话,今天这酒我来分送给大家。"

  她拿过酒杯,一个一个地摆在坛前,掸落坛上的泥封,酒香飘溢满厅,她一手拿酒杯,一手在坛口轻轻一舀,手没沾酒,那酒却像用勺子舀上来一样,迅速灌满了酒杯,一舀一杯,一舀一杯,掷空扔给上官彤、柳荫崖、姬澄、解骊珠。周而复始,依次轮流,霎那之间,厅堂里酒杯在半天空来来往往,飞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圆圈,不一会儿,两坛酒均已告罄,那两个送酒席脚夫模样的人看呆了,唯有老苍头冷静地在旁观看,一言不发,突然,俞姑把早就舀满放在边上的三杯酒,不晃不溢,整齐地托于自己的右手和手腕上,对着老苍头说:"老管家,感谢你为我们送来好酒,一路辛苦,理当敬你三杯。"倏忽间,俞姑把手臂前后一搓,三杯酒像三点流星似的向老苍头飞去。

  俞姑这个举动,虽然来得突然,但那老苍头却并不慌忙,他等那三杯酒飞近他面前,从容不迫地伸出两手,并撅起嘴巴,准备等三杯酒飞到时把它衔住,他摆好了架势,却出乎意料,三只酒杯正要接近他的嘴巴,不知怎么搞的,竟又飞了回去,老苍头接了个空,倒把他愣住了。

  原来这是罗刹女为了试探老苍头的虚实,才使出来的绝招,她利用手腕的一搓,使酒杯有了一股回旋力,就像小孩子玩儿竹蜻蜓,飞了出去,又飞回自己手中。就在老苍头一愣的霎那之间,罗刹女对着飞回来的酒杯,刷地一个劈空掌,那三只酒杯由三点并合在一起,向老苍头劈面撞去,这个猝不及防的疾迅动作,老苍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用手去接了,只得侧身闪躲,三只酒杯擦耳飞过去,哗啦,哐当,一起撞在柱子上,老苍头身上溅满了水珠,他的睑色顿时就像喝醉酒似的,涨得通红。

  他不敢在此久留了,尴尬地拱拱手说:"承情,列位宽饮一杯,老奴这就回山告禀主人去了,以便准备迎候各位上山,不知可有什么回话吩咐?"姬九常说:"老管家,请你多多谢过老庄主,就说我们如约在十四日一定去上天峰,有话见面时再叙吧。"老苍头连连答应,领着两个脚夫,推起空车走了。

  这里,江紫云急忙出来收拾一切,把菜肴重新回锅烧热,然后端了上来,众人这才坐下细细地品尝。林霄汉送来的虽然不是驼峰、熊掌,却也算是上等佳品,别具风味。席间,大家都在揣度那个老苍头的来历,几个青年人都开心地说着俞姑那手巧妙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绝招,使老苍头画虎不成反类其犬,真是大快人心。

  那个老苍头,实是林霄汉的师兄,也是摩罗鸠什罕的徒弟,名叫祝三孟,人称"龙髯白头翁",自从上官彤探山以后,是林霄汉专门派人去请上山来的,他和林霄汉是一师门下,哪有不偏袒师弟的道理。

  两天前,探子回来说,状元牌楼"四海馆"来了一些人,从迹象上看,是冲着元宵节的约会而来的。祝三孟主张先礼后兵,他为了摸清来者的底细,才扮成一个老苍头,亲自前去送酒席。他回到上天峰以后,就把经过情况告诉了林霄汉,林霄汉听到那个所谓敬酒的女人,不禁暗自心惊,但他一时也猜不透,看来她决非那解弓弦的女儿,那么又该是谁呢?

  到正月十四那天,未交四更鼓,"四海馆"里的人都已扎束停当,江紫云提早准备了酒筵,众人草草用过,就要启程,姬九常取出二十两银子结算房钱,江紫云怎么也不肯收,他殷勤送到门口,这才依依送别。

  众人一路迤逦而行,当太阳打直的时候,已抵上天峰。上官彤是老马识途,径直带领大家来到"聚泉酒楼"。

  只见门前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好像大办喜事一般,那位释怀吾认识上官彤,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前辈和众位英雄准时到了,我家庄主差我在此恭候,山上早就安排就绪,请众位直接上山,我在前边引路。"众人齐声道谢,就跟随释怀吾上山。

  残冬季节,路两旁一排排高耸云霄的银杏树,早已落叶凋零,光秃秃的枯枝在山风里抖索着,淙淙的涧水,如弹似唱地咚咚向下流淌,一经危崖的缺口处,忽地飞瀑悬空,奔腾直泻,发出震撼山谷的雷鸣声。

  大家正在穿丛林,走竹径,忽地三声炮响,一队队喽兵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林中转出,这一次,林霄汉做出了完全以礼相待的样子,他在上次迎接上官彤时得了个教训,觉得在这种场合弄些小手脚,不仅显得胸襟太狭窄,而且还会弄巧成拙,当众出丑。

  林霄汉带了八面玲珑姜剑川、粉面郎君邢燕飞,混元弥陀范一宽、钻天鹞子朱崇义等人,快步迎向前来,笑声震撼了山谷:"呵哈哈,上官老英雄果然如约而来,幸会,幸会!"他把眼光移到姬九常身上,两人曾见过数面,还有一段和元朝达官显贵一同周旋的夤缘,然而彼此间究竟何种底牌,双方都揣度不清,听混元弥陀范一宽说过,他已和元朝当局站在一起,如今怎么又和上官彤他们一起来了呢?难道这伙人正如范一宽所言,都跟解弓弦一样,沦为元鞑鹰犬?只有这样,才会一个鼻孔出气。

  他边想边向姬九常一拱手说:"想不到九常兄也会同来敝山寨,有幸,有幸!"姬九常起先尚有一些不大自然,后来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当看情况行事,过一会儿恐怕要真刀真枪地缠个不休哩,自己可是一个特殊身份的人,务必谨慎行事,所以也抱拳行礼说;"林庄主,别来无恙?恕姬某礼数不周。"

  只有俞姑是爱憎分明的,从来不会敷衍,她自从在夏观凤处得知林霄汉的为人以后,就认定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个嗜色如命、置国仇家恨而不顾的恶徒,真恨不能生食其肉,所以始终抿紧着嘴巴,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巍然正气、两眼射出冷峻的,威严的光泽。当林霄汉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接触时,他不禁暗自心惊。

  这时,范一宽悄然对他一番耳语,林霄汉情不自禁地"啊"出声来,他重新把俞姑打量了一番:好一位观音面蛇蝎心的女罗刹!去年,已被元朝授予统制官职的金魁,突然丢了脑袋,据说就是这个女人干的!他不禁心旌悚然,又极为钦佩。

  柳荫崖也在冷眼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陵渡劫杀恩师的仇人,复仇的火焰几乎要烧穿了他的胸膛,他向师妹瞟了一眼,解骊珠会意地点点头,嘴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咬牙声。

  林霄汉的眼光有意回避解骊珠,因为见到她就会不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儿子,一把捅在心头的刀子,一阵紧绞,一阵心痛。暗道:小家伙为什么没有来呢?哼!我谅你也不敢正面来见你老子!

  他已清楚地意识到,今可一场恶斗是难以避免的了,而挑起这场事端的正是他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受范一宽的怂恿,而去风陵渡袭击解弓弦呢?是为报那一鞭之仇?还是为了惩罚变节的小人?如果解弓弦已经作了元朝的鹰犬,这位对元鞑怀有刻骨仇恨的俞姑,为什么也来和自己作对呢?这些事情,确实无法回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忧思百结过。

  上官彤有意挤在前面,他对众人投去一束含蓄的眼光,嘴上却在敷衍:"又劳你林庄主下山迎接,实在不敢当,请,请!"

  表面上的客气,骨子里却在提醒大家,要时时提防对方的暗算,因为他认为林霄汉是个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证明了这一点。

  一到山上,大门前有两个人在恭候:一个博带峨冠,装束有点儿像道家,却又不是道士,脑后的长发从束发的如意箍下一直披垂到两肩及背部,脸色红堂堂的,三绺清须根根可数,此人就是到"四海馆"送酒筵时乔装改扮成"老苍头"的那一位,但是今天的神态风韵与前次迥然不同,鹤发童颜,飘然如仙,神态不凡。

  他旁边站着一个和尚,笆斗大的一颗脑袋,囟门烫着四排又黑又大的香眼,眉毛粗而浓,像两把小刷子,一双丹凤眼,鼻直口方,国字脸下五绺长须,一直荡到胸前,按他的年龄,须发应该斑白了,但却漆黑而有光泽,那张脸显得威严而又端庄,他身穿杏黄色的衲农,宽袍大袖,披一领大红袈裟,胸前悬着一串粒粒似拳头大的佛珠,白袜皂鞋,一手执拂,一手合十,双目微闭。这个和尚是何许人也?不仅年轻一辈不认识,连上官彤和姬九常也都觉得眼生。

  林霄汉对众人笑呵呵地说:"众位英雄,我家师叔和师兄已在大门前迎接。"接着他又提高嗓门喊:"师叔,师兄,众位英雄如约到来了。"那一道一僧,缓慢地向左右分开,笑容可掬地把手一摊,作了一个"请"的姿态。

  上官彤抢步上前,对那道士打扮的人说:"想不到'四海馆'见过的老管家,竟然也是上天峰的主人,幸会,幸会"然后,上官彤扭转身来对和尚说:"上人请了!恕我眼拙,敢问上人法号,怎么称呼?"

  和尚双目微睁,慢慢侧过身来,还礼说:"不敢,不敢!檀越请了,贫僧稽首,贫僧乃伽林海牙。善哉,善哉,"

  上官肜一听,不禁心头一震,他早就听到过这个名字,此人是莲峰山碧云古刹的主持,是蒙古境内有名的高僧,传说伽林海牙练过"达摩易筋经"和"混元一气功",博采众家之长,融为独家的"金刚禅练术",浑身好像铁骨钢筋,有超越金钟罩、铁布衫之功,刀枪休想入身。

  当时河南少林寺被看做正宗武术的发祥地,流传有唐皇李世民为了平定自称郑皇的王世充谋反,请少林武僧协助参战,终于生擒王世则,逼降王世充的故事。南宋末年,少林寺的昙云和尚曾被奉为天下笫一武师,伽林海牙很不服气,专诚赶到少林寺找昙云和尚以武会友,当时的伽林海牙还不是出家人,他与昙云约定,若败于昙云之手,则拜昙云为师,若胜过昙云,那么昙云必须让他进内观赏被少林寺历代认为秘诀所在的白衣殿,因为白衣殿内有全套的罗汉拳要诀壁画,供心领神会者自己去揣摩学习。

  昙云很喜欢这个肯学肯钻又不畏高手的年轻人,他俩各取一杆细竹竿对阵,昙云立了个左弓右冲的步法,伽林海牙立即摆出个左虚右拨的招势,来个针峰相对,一交上手,伽林海牙的竹竿就紧紧粘在昙云的竹竿上,使昙云一时难分难解。昙云看出对方是个高手,陡然起了爱才之心,于是不愿和伽林海牙拼斗下去,有意让了一着棋,这时伽林海牙的竹竿耍了个"拨云晃日",想把昙云连人带竹竿一起挑到少林寺大殿的垂脊上,昙云也不示弱,反手一个"蛟龙入海",飞掷下来的竹竿竟插入青石板里有半尺光景。

  从此,两人结为朋友,昙云把伽林海牙引进白衣殿,墙上有"文殊骑青狮"、"普贤跨白象","降龙"、"伏虎"等等画像,还有一整套的"罗汉拳经"图解,描绘精巧,神态逼真,画着武僧们操练和对阵的形状。伽林海牙为了仔细学习,就出家于少林寺,前后一十八年,尽得少林真传。

  上官彤弄不明白的是,这个素负高僧之名的蒙古人怎么会赶来帮助林霄汉?他又怎么成了林霄汉的师叔呢?面对这个劲敌,天南怪叟的笑声里自然少了一点儿讥讪和诙谐的味儿。

  其实,伽林海牙是被龙髯白头翁祝三孟骗来的,祝三孟被邀离家以后,绕道莲花峰,因为伽林海牙是他师父的好朋友,祝三孟早已摸透伽林海牙酷爱武术的个性,即使已经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祝三孟把上天峰的元宵约会,说成是聚会天下有名的拳师剑客,以武会友,共探武术,但四面八方的来客中,难免会有几个林霄汉的仇家,因为仰慕伽林海牙的威名,特来相邀,请他前去做个镇山的台柱,以便消仇灭祸,化敌为友。伽林海牙被他说动了,就和祝三孟一齐赶到上天峰。林霄汉一见,大喜过望,恭敬地尊他为师叔,这个情节,上官彤自然不会知道的。

  林霄汉照样摆酒设宴,其排场远远胜过上次宴请上官彤,煎、炒、烹、炸、爆、熬、炖,甚至还有青松针熏全牛和全羊,就是把宰后的牛羊脱毛洗净,用铁杆穿透,一面转动铁杆,一面用青松针燃火薰烤,一面熏烤,一面在牛羊身上一层一层地涂油抹酱,直到喷香烤熟为止,食用时切成一片片,盛在大盆里,送上席间。这种肉吃起来鲜嫩酥脆,肉香四溢,其味无穷。伽林海牙虽是出家人,但他从来不忌酒肉荤腥,酒量之大,胃口之好,令人叹为观止。

  酒宴已罢,日已偏西,林霄汉领着众人来到厅后的一块大空场,东西各有一座对称的观赏厅,修整得十分讲究,空场上埋着许多露出地面五尺光景的木桩,这就是今天要在上面比武的梅花桩。梅花桩是按五行八卦图式排列的,蹿、跳、蹦、纵、跃、腾、进、退,都要合乎一定的步法,倘若没有达到娴熟的程度,轻易是上不得的,只要稍一疏忽,一脚踏空,摔下桩去,不死也得落个重伤。

  众人都在两旁观赏厅内坐定以后,林霄汉站起身来,冲着对方拱拱手说:"众位英雄,林某何能何德,居然劳驾诸君不惜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今天我们在梅花桩上比武,主要宗旨是交流南北各派的功夫,发扬我国的武术,以武会友,至于有人与我林某之间的疙瘩,均和其余各方英雄无涉,常言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到时摆出公理,自有公论,我林某若礼亏则赔礼,欠债当还债,有冤者偿命,但愿今日除和林某有仇者外,切望大家不要在上天峰的梅花桩上流血才好。因此,请问各位,以何种比法为好?"林霄汉这儿句开场白,是经过斟酌的,按照他的意愿,确也不愿武林中再发生大规模的械斗,但是对于这伙人,为了一个晚节不保的解弓弦,竟来上天峰兴师问罪,确感恼火,他到现在还认定,真理在他手中!就算有人来揭他过去肮脏的老底,他现在也是光明磊落的。

  就武功而论,如今有伽林海牙和尚当后台,也可无所畏惧了。因而,他感到心底踏实,就说了这么几句不软不硬的开场白。

  林霄汉的话音刚落,俞姑就一声冷笑,上官彤赶紧向她示意:"别忙,暂时还要引而不发。

  "随即站起身来,也拱了拱手说:"林庄主的话说得很对,冤有头,债有主,各人肚里自有各人念的一本经,也有各人自己的一本账。

  我上官彤长了这一把年纪,从来就不喜欢对人家赶尽杀绝,也从来不愿使人无故流血,难道鞑子杀我们汉人的血流得不够,还要自相残杀吗?但是对于那些认贼为友的民族贼类,一味干着丧天害理勾当的无耻之徒,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恶报,天理昭彰,害人者终将害己。林庄主,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对于今天的比武,咱们不妨来个约法三章,林庄主,你意如何?"

  林霄汉说:"好,听凭上官老英雄的吩咐就是。"上官彤忙不迭地摇手:"林庄主是主人,哪有客人立下约法,要主人遵守的道理!"林霄汉点点头说:"既然老英雄如此谦逊,那就恕我先说了。我意第一条是,凡比武会友者,均须以道义为重,不得无故把对手致伤致残!第二条是,比武要光明磊落,不得以暗器伤人。第三条是,一人对一人,对方甘愿服输者,决不许赶尽杀绝。此三条,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上官形说:"好哇!凡是以武会友者,均从此例,请林庄主择能人登台吧!"上天峰方面,首先上场的是钴天鹞子朱崇义。青雁柳荫崖正想起身上场,姬澄拦住他说:

  "哥,你等会儿去对付姓林的老儿,这个让我来接手吧!"姬澄正要飞身而上,上官彤已经认出站在梅花桩上的就是上次自己拳击疯牛时遇到的那个人,他轻声叮咛姬澄:"这小子为人很正派,你务必手下留情。"姬澄点点头应了声:"嗯!"姬澄飞身登上梅花桩。

  朱崇义刚才从两个和姬澄交过手的同伙那里得知,此人就是鹰眼神弹子姬澄,长鞭使得神出鬼没,也不敢轻敌。两人照例敷衍客套几句,接着抱拳各说一个"请"字,就左右跳开,朱崇义抢先一步,踏中宫,进洪门,鬼头刀虚晃一下,然后一招"玉带围腰",向姬澄的左肋砍去,姬澄因为有上官彤的关照在先,决定让他三招,所以抽身倒退到身后的第三根梅花桩上。朱崇义一声"承让",鬼头刀对准姬澄,从头到小腹"刷刷刷"接连三刀,姬澄见刀光耀恨,动作猛速,知道此人刀法娴熟,说声:"来得好!"立即似风散云烟一般,避了过去。

  朱崇义见两招落空,领略到姬澄的身手果然不凡,他突然往后倒退一桩,把鬼头刀一翻,刀背朝前方,身子往后一跃,鬼头刀自上削下,眼看刀背要接近对方时,猛古丁身子一落,再来个自下而上的一挑,鬼头刀已挑近姬澄的胯下,姬澄心中暗暗佩服,对方的刀法确是变幻莫测,他让过三招,就一鞭连一鞭地劈、绕、抽、拉、旋、盘、捆,按照七个字的要诀,声东击西,使出了四十九路的小周天鞭法。起初,朱崇义在应付的同时,还能乘隙还手进刀,后来就不行了,越来越感到应接不暇,姬澄的长鞭真有夺天地造化之妙,长鞭明明是软的,有时却又像一杆长枪般地直挺,把朱崇义严实地封锁在门户之外,短短的一把鬼头刀,简直没有进招用武之地。这种战法,名为"船外波浪滔天,船内安如泰山",长鞭在鞭梢所及的范围,闹了个天翻地覆。朱崇义心慌了,想使袖箭取胜,可又不被允许,他赶紧后退两步,猫着腰,寻找脱身的机会。

  姬澄的长鞭正使在兴头上,间不容发地使出了三绝招:一招"神龙现首不现尾",二招"周处入水斩蛟龙",三招"黄龙飞渡南天门"。这三鞭好像是分开的,却又相互呼应,虚实相随,令人莫测其玄。这三鞭在他那路花哨的鞭法中,宛如一簇美丽的花丛里突然飞出几只刺人的黄蜂,使赏花者躲闪不及。朱崇义正猫着腰,鞭梢已到脚边,他想提起脚来让鞭,可己无法办到,蹲着的人想要不偏不歪地抬起一只脚,谈何容易!朱崇义的脚勉强一动,就感到站不稳了,他想直起身来,左右平衡一下,又怕被鞭子击中,这下可苦了朱崇义,眼看就要倒下梅花桩去了。这时候,姬澄的长鞭只要随便一扫,朱崇义准会掉下梅花桩。

  但姬澄没有那样做,相反的,他用长鞭把正要倒下去的朱崇义拦腰绕住,说了声:"朱兄,你要站稳了!"等朱崇义身体平稳后,他才把鞭子撒回,笑吟吟的,一动不动地站在朱崇义的对面。

  姬澄这种大度的行动,不仅符合上官彤的心意,也在对方营垒里引起了反响。特别是伽林海牙,情不自禁地捋须称赞:"以武会友,好一个仁慈的小伙子!可嘉可嘉!"朱崇义本来在闭目待毙,想不到姬澄有此举动,他虽然惭愧得满险通红,内心却感激不尽。他冲着姬澄一抱拳:"承你手下留情,朱某铭感五中,后会有期,异日有缘必当图报。"说罢,跳下梅花桩,径自进入观武厅中去了。

  这时的林霄汉,又佩服又难受,开局不利,输了一着,心中不胜愤懑。

  八面玲珑姜剑川深知师父的心意,不由分说,从观武厅内一个剑步蹿上梅花桩,喊一声:

  "姓姬的,果然身手出众,某家姜剑川愿在尊驾台前领教一二。"姬澄正待答话,背后有人在招呼他说:"澄弟,你且下来,待为兄与他周旋周旋!"姬澄回头一看,原来是青雁柳荫崖,姬澄点了点头,抱拳对姜剑川说:"承蒙兄台看得起我,本当奉陪,只因家兄招呼,只好告退了。"说着,一拱手,随即跳下梅花桩。

  其时,柳荫崖已经闪身而上了....

  -----------------------------------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

  第十六回 揭底亮相冤释仇解 同仇敌忾共举义旗

  柳荫崖上梅花桩对阵的情绪,可不像姬澄那样冷静。

  他知道对方是林霄汉的高徒,而自己呢?则是师父解承忠一生所传武功的唯一的徒儿,所以他们两人的见面与交手就不同于一般了。在很大程度上,各人都在为自己的师父效力尽徒儿之孝道,对此两人心中都极清楚。

  两人在梅花桩上打了个照面后,姜剑川即对柳荫崖说:"啊,原来是柳兄,久仰久仰!请教柳兄,你我今日难得在梅花桩上相遇,该如何个比试法呢"柳荫崖沉着险说:"想我柳荫崖与你姜剑川是素昧生平,今日都在为报效自己的师尊,我乃风陵渡前的侥幸余生者,今日之所以到上天峰,其情其意,谅必你也能体谅,因此,问到该如何比试,尽可悉听尊便即是。"

  姜剑川竖起右姆指说:"柳兄之言讲得痛快!但俗话说:刀枪不长眼,拳头不认人;交手之际,柳兄若伤了我姜某,那是姜某学艺不精,自己怨自己:万一姜某误伤了柳兄,那也需要请柳兄包涵一二。"

  柳荫崖也不多搭话,他见姜剑川从背上抽出一对虎头双钩,他亦立即拉出软鞭,立了个五行拳的步法,亮开了门户,随即挥鞭往姜剑川肋下抽去。

  姜剑川哼了一声,虎头钩架开软鞭,随后立即双钩分左右,脚下跳前一桩,似乎欲刺向柳荫崖的双肋,当钩端在接近柳荫崖身体尚有一尺光景,猛地分成了上劈下扫,向柳荫崖头顶及双腿击来。

  柳荫崖软鞭上下一转,鞭钩相击,发出清脆的当啷之声。双方都感到虎口有点儿震痛,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桩,各自暗暗心惊。稍一停顿,双方都感觉到对方的力度与功底,决意以快速制敌,旋即又抡步重新进招。

  柳荫崖自从在姬庄和姬澄成了亲兄弟之后,曾细细揣摩过他的长鞭之法,并且还得到姬九常的点拨,使他的鞭法又长进了一步。刚才姬澄和朱崇义对阵,用的是七七四十九小周天鞭法,姬九常另有独门的九九八十一大周天鞭法。这"四十九"和"八十一",并非只是数字上的差别,也不是多几鞭和少几鞭之异,前者主要以抽杀见长,而后者完完全全要靠内养功,它讲究的是粘、缠、贴、挤等要诀,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刚中寓柔,柔中含刚,以柔为主,以刚为辅,动静得宜,使对手就像在水中捕黄蟮,油里捞泥鳅,难于捕捉其鞭击的走向。

  这种鞭法源出解承忠"金鞭无敌"解家鞭的硬鞭化软鞭。当年解承忠传授铆荫崖使用软兵器,就是认为柳荫崖天资聪慧,来日在内养功方面会有较高的造诣,此番经生父姬九常的精心指点,以及和姬澄的共同切磋,柳荫崖已经比较成功地把长鞭小周天之鞭法,巧妙地融进了大周天软鞭招数之中。

  今日在梅花桩上和姜剑川较量,他立即耍开了这出神入化的九九八十一大周天鞭法,目的在于先发制敌。

  姜剑川的虎头双钩也好生了得,其招数缓徐有节,进退有序,一式一招看来清清楚楚,却又是眼花缭乱,好比是急雨打湖面,虽然每一点在水面都泛起一圈涟漪,但雨点多了,水面的涟漪就迅速地漾成一片。那姜剑川的双钩看上去舞作一团,但击出的每一招都是击向柳荫崖的要害处。

  两人在梅花桩上你来我往时进时退地斗了七八十个回合,突然,姜剑川一声怪叫,破例地正面跳前两桩,双钩向柳荫崖横砍竖劈,这一招是姜剑川独创的,表面上看似乎有点儿不合招式,其实不然,这是他潜心研究了多种击敌绝招而创的出奇制胜之招,定名为"张翼德怒鞭督邮"---张翼德性虽鲁荞,但鞭督邮并非乱抽乱打,他的每一鞭都要使瞥邮彻骨地痛,姜剑川此招看来似乎乱劈乱砸,却都合乎纯熟的武林章法。

  柳荫崖霎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愣了,但他到底是个身手不凡的高手,立时把身体往后一倒仰,整个背部与臀部几乎都贴在梅花桩上,这是一招"铁板桥功夫",全部的着力点均在两脚和头部,身躯则像一座桥,故名"铁板桥"。这一招,终于闪让过姜剑川险恶的几钩。

  说时迟那时快,柳荫崖脚跟一蹬,人就像蜈蚣似的倒退数步,托桩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起两丈多高,使姜剑川需仰视才能望及。好个柳荫崖,他乘身子下落之际,软鞭左右开弓,猛地向姜剑川两肩击打。

  姜剑川见来势凶猛,想举双钩去迎,却又恐以下迎上要吃亏,就猛然侧卧着如狸猫滚扑般就地滚出去。在梅花桩上使这一招式,其难度确非平地可比,其身手全赖眼明身快,动作矫捷,基本功扎实。

  柳荫崖和姜剑川在数十招对阵中,彼此有智、有勇、有功、有力,双方招式灵活、利索、干脆,不断使出奇招险招,使观赏厅里的众人都看得出了神。

  伽鳞海牙禁不住踱到观赏厅的前沿,见梅花桩上打斗的两人,一个将近四十岁,年富力强;一个才二十出头,血气正刚,都是身怀绝技,并且智勇双全,在近百招对阵中仍不见胜负,真可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他越看越来劲儿,不时频频点头。

  这时,柳荫崖身子已从凌空中下落,正好落在姜剑川刚才站立的那根木桩上,而姜剑川亦已腾身而起,换到了柳荫崖的方位,双方均稳定地单腿站在桩上不动,四目相视地对峙了片刻。这短暂的相对静止,潜伏着更凶猛的拼搏。

  果然,姜剑川一拢双手,把双钩合而为一,从正面撞将过来,往柳荫崖兜胸便剌,这一招,只要让他的双钩进入门户,又会突然起变化,立即左右分开,对手若被击中任何一钩,其五脏六腑都会被掏了出来。

  柳荫崖毫不慌忙,轻轻地哼了一声,等双钩强攻进入门户,即把手中的软鞭一挥,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双钩。

  三件武器死死地绞在一起无法脱开,姜剑川趁柳荫崖的软鞭刚刚缠上双钩,用足劲儿往回一拉,欲就势来个"四两拨千斤",把柳荫崖拉过来摔下梅花桩去;柳荫崖的软鞭刚绞上双钩,借招式未尽之势,来个"顺手牵羊",往横里一带,也欲把姜剑川拖摔下梅花桩,结果双方的力一抵消,都丝纹不动,谁也没有拉动谁。

  柳萌崖想把软鞭松开抽回,己经不行了,虎头钩上的倒钩卡住了软鞭,姜剑川急欲脱开双钩,当然也是不行,软鞭把双钩越缠越紧。此时此刻,梅花桩上成了僵局,柳荫崖和姜剑川两人既要把功力用在手臂上,又要顾到下盘,否则脚下就会失去重心。两人就这样凭功力相持着,稍过一会儿,姜剑川的双臂在微微战抖,看来劲头用得不小,柳荫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有如蚯蚓,可见也已用足了全力。若如此相持硬拼下去,势必要落一个两败俱伤。

  就在这互不相让难分难解之际,观赏厅内像燕子穿帘地飞扑出一人,一招矫健的"跨虎登山",正好在柳、姜二人的兵器相接处落了下来,随口长吟:"枯藤劲松相缠,各不相让,到头来难免两败俱伤。得罢休时且罢休,请稍歇息,让老朽登场!两位请站稳!"随着吟唱,那人趁落下之势把脚尖往绞在一处的三件兵刃上一点,柳荫崖和姜剑川都不由得浑身一震,呼地一声,三件兵器豁然分开,两人也身不由己地都落下了梅花桩。

  耍此奇招解开相峙僵局的人,原来是龙髯白头翁祝三孟。

  此时,他胸飘长须,长袖飘拂,单腿站在梅花桩上,确有仙风道骨之姿。他双手抱揖,满睑堆笑地朗声说:"老叟因久慕众位英雄武艺高超,因此不揣冒昧,斗胆乔装去'四海馆',以求一观群雄丰姿,今日还想在梅花桩上和诸位一究各派武术之长,万望众英雄不吝赐教,老叟在此恭候了。"

  祝三孟话音刚落,姬九常从观赏厅内大步走出,轻捷地飘上了梅花桩,对祝三孟回一揖礼,说:"姬某不才,不知能否与祝老先生走几招?"祝三孟说:"原来是姬老英雄,幸会之至!敢问姬老英雄,你我又该如何比法?"姬九常笑说:"祝老先生,你我都是上了岁数之人,总不要像年轻人那样的抡枪弄棍舞剑拨刀吧?!咱们就徒手走几下,活动活动筋骨,尊意如何?"祝三孟抱拳点头:"姬老英雄吩咐,老叟敢不从命?"两人谦逊了一番,就各立门户,抖抖袍袖,开始交手。

  祝三孟一开始,就用开了"形意八卦五行掌",这掌法是根据八卦图走转运行的,左转为阳,右转为阴,正手为阳,反手为阴,以动化静,以静制动,以虚带实,以实盖虚,推、托、带、领、扣、劈、进,千变万化,莫尽其妙。

  姬九常的"龙形乾坤手",也是他能独步江湖所倚仗的绝技。其功以藏精蓄气炼神为根本,以伸筋、硬骨、揉皮为修身,参天地,同造化,本固身坚,神形互济。他的两只手变化多端,别具匠心。有时似"神龙探爪",每根指头都有妙用;有时则像"双龙戏珠",功力全在掌心之中,擅长于扑、按、掀、捺、拍,势如雷霆,疾如闪电;有时又如"蛟龙飞天",这时的功力又运到拳头上,劈、钻、崩、抱、横,断铁碎石,其猛无比;有时又仿佛"飞龙下天",其拳其掌其指都有功力,飞、侧、顺、反,气象万千,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今日这两位身怀绝技的武林大师在梅花桩上比武,确是武坛上的盖世奇观了。

  就在观赏厅外梅花桩上的比武进行得最热闹之时,被软禁在内室的商玉琪也伺机逃了出来。

  自从上官彤独探上天峰后,商玉琪也得知了元宵约会的消息,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巴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找个机会好在众人面前剖白自己的苦衷;但他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如果不被谅解,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他希望上官彤一方取胜,那么就能拨他出苦海,想来他们总不至干把我商玉琪视为见利忘义的负情小人吧?他又害怕上官彤一方取胜,一旦遭他们讥讽唾弃,自己就无地可容了。日子一天天地接近,商玉琪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地难熬,但又不敢露于神色,若被"陪伴人"邢燕飞看出破绽,定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今天,元宵节终于到来了,早上,邢燕飞被林霄汉叫了去,这里改由离魂子母圈梁钺和云里翻祝涛来"陪伴",他们一会儿下棋,一会儿饮酒,显得十分高兴,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梁钺有意向商玉琪透露了林冠航和解骊珠双双潜逃以及他们曾在四十里街遇见过林、解两人的事儿。这消息对商玉琪来说应该是喜出望外的,但如今商玉琪已毫不为之所动,因为他认为这些对他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了,他认定自己已经铸成了"负情郎"的罪错,他能拿得准的是:

  解骊珠既已脱逃,她今日必来上天峰,他应该去会她一面,但又怎么能够脱身呢?

  午后,邢燕飞回来,梁钺与祝祷又走了,这些人像走马灯似的围着商玉琪转,倒使他感刭暗暗好笑。林霄汉那么怕解骊珠与他见面,其原因究竟何在?据说这些事尽是范一宽出的点子,那范一宽要如此挑唆又究竟为的什么?商玉琪只能耐着性子和邢燕飞一边对奕,一边饮酒。

  钻天鹞子朱崇义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好像心事重重,强作笑颜地说:"两位兄台真是雅兴不浅哪!"

  朱崇义和邢燕飞最相契合,十多年来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这两个人事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人们把他俩视为"刎颈之交",真乃胜似同胞手足。

  商玉琪见朱崇义进来,灵机一动,冒问了一句:"崇义兄,前山正在热闹,你是主要台柱之一,怎么有暇来到此间?"

  朱崇义谨慎地笑而不答,他越过商玉琪身旁,跟邢燕飞轻轻耳语。邢燕飞忙站起来对商玉瑛一拱手说:"商兄恕罪,小弟与崇义兄有几句琐话一叙,暂且告退。"说罢,双双走出门去。

  俗话说:"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朱崇义如此神态,勾起了商玉琪必欲一听的好奇心,于是就蹑手蹑脚来到窗前,隔窗悄悄儿偷听。

  朱崇义似有意又无意地在窗外并未压低嗓门,所以,虽然偷听者和谈话人隔有一段距离,商玉琪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

  原来朱崇义是个有血气的正义人物,当时他是仰慕紫睑金罗汉的名望,才投奔来上天峰的。日子一长,他隐约听闻到林霄汉过去的一些作为,不觉形象大为减色。但他感到林霄汉现在干的总还是正义事业,何况林霄汉待他朱崇义又十分恩厚,怀有"士为知己者死"感情的朱崇义感到自己应该报效"知遇之恩",对林霄汉绝不应有贰心。他抱定自己必须坐得直站得正,正事奋力干,孬事不沾边的宗旨。

  他对范一宽是十分反感的,此人四方讨好,两面三刀,气味总有些不正。对范一宽唆使林霄汉在风陵渡袭击解承忠,朱崇义也存异议,就算解承忠的作为如范一宽所言,已沦为当局之鹰犬,那么也可光明正大地去惩罚他,为什么要那么诡秘地在风陵渡伏击,以多胜少还要蒙着面干呢?如此作为岂非小人行事!

  他的这种心情只有和邢燕飞结成知交后才向他透露过。正是由于对许多事的看法相同,使邢燕飞和朱崇义的交谊日趋深厚密切。那次在旅店相遇上官彤,以及上官彤独探上天峰时所表现出来的侠义心肠和义正词严的慷慨神情,都铭印在朱崇义的心中,成了他敬慕的形象。

  而今日在梅花桩上,姬澄那种不趁人之危而击之的大度和友好,更震动了朱崇义的心。

  他已经作出抉择,决定不参于这场可能发生的全面争斗。他把情况与他的看法告诉了邢燕飞,以便两人共商对策,究竟是结伴离开上天峰?还是坐观事态的发展?两人议来说去,一时举棋不定。

  就在朱崇义和邢燕飞磋商难断之时,商玉瑛伺准机缘,蹑手蹑脚地从壁上取下宝剑,溜出边门,飞快地往前山奔去……

  那一天,上天峰几乎把整体力量都倾注在前山比武,所以商玉琪在路上并没有碰上阻碍。

  此刻已是酉正时辰,演武场上油灯熠熠,火把高燃,照耀得如同白昼。商玉琪潜到了可望及全场的一高处,隐身在一棵大槐树的后面,静观着梅花桩上的风云变幻。

  此时,梅花桩上正是祝三孟和姬九常在"平静"地对峙着较量。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位老人在梅花桩上并没有刀枪剑戟的拼斗,也没有咬牙切齿的厮杀,只有两人飒飒的衣襟飘拂之声。这两个老人都有非凡的内养功,似泰山之稳,如狡兔之捷;似处子之静,如电闪之疾;又如水中之游鱼,时而静滞,倏而远逝,令人目眩神移。

  猛然间,但见祝三孟身形一长,他右手劈空而下,这一掌名为"劈空掌",掌风所及能倒树坍屋,对方只要一个措手不及,或被劈成伤残,或震烂腑脏当场毙命。

  但姬九常却不闪不躲,反而迎上一桩,"乾坤手"往上一翻,正好"劈空掌"迎头劈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紧紧抓在一起。这时,两人已完全进入了功和力的火并,都倾注全功企图把对手镇伏。

  起初,他们是旗鼓相当的,颉颃齐飞,几乎难分轩轾。渐渐,尽管表面上还是看不出来,但姬九常已经感到勉为其难,丹田中似乎有一股邪气在翻动。

  原来那祝三孟自幼出家为道,跟师父学过"无极一气万化功",而且至今仍孑然一身,功力不散,耐久力强,劲和功始终是纯、真、深,这厘毫之差,已被上官彤觉察到了,他感到再相峙片刻,姬九常必将露出败势,从而影响"龙形乾坤手"纵横江湖数十年的英名。

  于是他不露声色地踱到观赏厅阶石边,嘴里凝一口唾沫,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吐,正好吐在祝三孟脚下站的那根梅花桩脚下。祝三孟突然觉得脚下的梅 花桩似乎被重物撞了一下,一分心,手上不由得略松了松,姬九常来个顺水推舟,乘机也一松手,两位老人极有君子之风地互行一揖礼,双双跳下了梅花桩。

  祝三孟诧异地举目东西眺望,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只有伽林海牙对他合什稽首一点头,他明知受到了高手的暗算,但又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默然返回观赏厅中。

  稍一静场,报仇心切的解骊珠再也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来,可被坐在身旁的罗刹女俞姑一把按住说:"你娇小稚嫩,梅花桩上险象环生,还是让我上去!"解骊珠恳求说:"姑姑,这半年多来侄女吃尽了千辛万苦,几乎每晚都梦见老父浑身鲜血淋漓地对我而站,您就成全了我吧!万一侄女丧生于此,那只有仰仗姑姑等人替我报仇雪恨了。"说完,几乎要喷瀑而哭。

  俞姑十分感动,她理解解骊珠一心想手刃杀父仇人的迫切心情,略一沉思,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那好,骊珠姑娘,你的一片孝心,肯定会感动上苍的,我祝愿你成功,解老英雄也会在九泉下保佑你的。你上梅花桩以后,务必谨慎,因为你的仇家是个武林高手,但你尽可大胆放手地去斗,因为在你身后,有上官老前辈和我们。好,你上吧!"解骊珠极为感激地连连点头,她飞身纵出观赏厅,手持双刀上了梅花桩,即向四周作了一揖,沉痛地说:"诸位前辈,众位英雄,我叫解骊珠,就是半年多前在风陵渡遭到林霄汉暗算、惨死其手的解承忠遗下的孤女。我经历了九死一生,今天能再来上天峰,全赖多位英雄的扶助---包括林霄汉其子林冠航的相救。我是为报父亲惨死的血仇而来的,我和在座的诸位英雄义士均无仇无恨,只指名要林霄汉上来,我明知自己的武功远逊于这个老贼,但是我的一片孝心,是会得到上苍的怜悯和各位的同情的。在此,我再向各位前辈和义士行个礼!"

  说着,解骊珠在梅花桩上又向坐在观赏厅内的人深深施了个万福,然后目眦欲裂地怒喝:"林霄汉,你别伪装得那么仁义道德!你不是又骗又追地想把我弄到手,一心要把我解门斩尽杀绝么?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不肯露面?你就爽爽快快地上来吧,我等着你来把我解骊珠碎尸万段哪!"

  林霄汉听得明白,此时他的思绪是悔恼怒恨交织在一起的。对风陵渡的袭击肇事,他已有悔意,特别是力逼解弓弦坠崖。对徒弟范一宽最后那一剑,他也当场给予呵斥,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

  恼怒的是,他对解骊珠和柳荫崖可说是仁至义尽了,谁知慈心却种下了祸根。

  早知如此,当时他就听从范一宽的话,来个"无毒不丈夫",斩尽杀绝,也免了不少麻烦。

  如今他恨极了,他恨解骊珠这个小妞儿,竟当众指名道姓地骂他为"老贼"!

  因为他最怕也最恨人家揭他老底骂他为"贼"。几十年来,他最担心的就是说他"乱臣贼子",挖他羞于见人的伤疤,因为声名狼藉总是难于做人的!他只能忍着怒火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强作镇静地对伽林海牙拱手说道:"师叔,您听见了吧,那个妞儿指名道姓地要我上去,她听信谗言,诬我骂我,我得上去和她说个明白。暂且失陪啦!"伽林海牙一言不发。这位大法师感到今日的事态并非如祝三孟所说的"以武会友,广交义士",而是蕴含着许多恩恩怨怨,藏有杀机,而其深处尚有隐情。他曾冷眼看出上官彤以唾沫助姬九常脱开负局,他不动声色,静观事态的发展,理清脉络,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和打算。

  这时,林霄汉的得意门徒混元弥陀范一宽走了过来,附到林霄汉耳边讲了几句,林霄汉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大步跃上了梅花桩。

  他满脸装笑地对解骊珠说:"解姑娘请了,我与你令尊大人间的瓜葛,有其历史渊源,非你们小辈所能弄得明白。作为下辈人,你和我的儿子林冠航 一样,完全犯不着去套上世世代代结冤仇的绳索,这可不是好受的事情!在风陵渡,我网开一面,上次你来上天峰,我亦以礼相待,其目的就是希求不让这冤仇涉连到下一 代。你是风陵渡的当事人,知道你父亲是他自己失脚坠崖死的,你又何苦尽找我这古稀老人作对呢?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解姑娘,请你静心地好好想一想吧!"

  解骊珠认为林霄汉在无耻诡辩,认定这老贼确是老奸巨滑,她跺跺脚,切齿痛骂:"呸!

  你这个丧天害理的贼子,前次我受骗落入你的手中,几乎险遭不测;幸亏你林家尚有天良未泯之人,使我侥幸脱险,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寝你之皮。贼子,看刀!"解骊珠把满腔怒火全倾注在两把刀上,朝林霄汉前胸砍去。

  林霄汉仍然是脸不改色地紫脸带笑,从容地后退一步说:"解姑娘,你怎么尽耍小孩子脾气,骂骂不够还真的要动手?这也太得寸进尺了。我是你的父辈,如若和你一般见识,显得我以老压小,是在欺侮你这姑娘家。好好好,我先让过你几刀,好让你消消心中之气。"林霄汉眼看刀锋到胸,使个"怪蟒翻身",擦着锋刃避了开去。解骊珠恼根地啐了一口,见双刀落空,赶紧转身,从斜刺里又砍去两刀。林霄汉往左侧一让,说:"好,这是我第二次相让!"

  解骊珠也不打话,跃前一步,手中双刀分左右往林霄汉下腹和下肢一砍一削。林霄汉不慌不忙地身子往空间一拔说:"解姑娘,我连让三招,已经是仁至义尽,望你适可而止,有气也该消了!如若执迷不悟,一味苦苦相逼,那我只得被逼还手,以示儆戒了。"解骊珠把银牙咬得咯咯响,厉声嚷唤着:"呸,谁要你这贼子假仁假义,今日姑娘与你拼啦!"

  她抖出全身功力,使了路"风扫柳叶刀"。这种刀法最讲究速度和力度,在快与密上显功夫,表面看去是杂乱的乱舞乱劈、乱砍乱削,但却刀刀合乎章法,倾刻间飞起阵阵刀风、片片刀光,一步步向林霄汉逼了过去。

  林霄汉哼了一声,说:"解姑娘,须知君子的忍让也有一定的限度,我好言相劝,你置若罔闻,若再欺人太甚,这就不能怪我林某了。"话刚说完,他霍地从背上取下那把鲨皮铁骨扇,亮招迎接解骊珠雨点般砍来的双刀。起初,他还是一招一式地迎击,看上去还在容情;走了四五个回合,他豁地打开扇面,似劈如砍,迅速舞成了一道扇的围墙,把解骊珠严严实实地关锁起来。这一下,在解骊珠的眼中望出去,只觉得她的前后左右上下高低都是剑刺斧剁似的扇子,令她应接不暇,目眩神移。

  梅花桩上,解骊珠已明显地落了下风,姬澄、柳荫崖都已半站起身来,手执鞭端以应不测。罗刹女也手按青锋剑柄,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姬九常和上官彤互换了一下眼色,都作了应付万一的准备。

  这时,梅花桩上的解骊珠已经香汗淋淋,她清醒地感到,想凭自己的本领要战胜林霄汉是万万办不到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暗器上,那就是吕源叔父传授给她的独门绝招"子母金梭"。她认为,对付这个罪恶滔天的仇家,是完全可以不受刚才订下的"约法三章"束缚的。

  她将柳叶刀法稍稍松缓下来,趁着侧身躲闪鲨皮铁骨扇的霎那间,将右手刀并握到左手上,由下到上奋臂一扬,一对子母金梭像流星赶月似地直击林霄汉。

  这种兵器的神妙厉害之处,在风陵渡之役中己显示了威力。解骊珠自从学会了使用子母金梭以来,从不虚发,一旦出手,或子梭或母梭两者必中其一。

  可是用这种暗器来对付林霄汉,几乎有似儿戏一般。林霄汉见子母金梭迎面飞来,刷地收住正在使展的鲨皮铁骨扇,从容地插回背上,扬起右手去接,解骊珠见情心中一乐,满以为他不懂得这种暗器的奥秘,所以全力在对付母梭,那么子梭必中无疑了。可是林霄汉的右手似接非接,只摆了个架式,却伸长了脖子住前一撞,这时子梭击到,正好被他用嘴唇一衔紧紧咬住。他那只伸出的以逸待劳的右手,又正好自然而然地接住了母梭。解骊珠见子母双梭均告落空,心中不禁大惊。

  这时,林霄汉冲着解骊珠一声冷笑,掂了掂捏在手上的那对子母金梭,说:"嘿嘿,解姑娘,你可违章了。不过,我绝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嗨,这玩意儿么,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罢了,在我面前耍暗器,还不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好哇,你这对子母金梭我且留下,作为咱们之间打过交道的纪念吧!"

  解骊珠自感黔驴技穷,正在惊愕中,突然又闻一声喝叫:"当心暗器!"叫声未落,从大槐树后劈空斜飞出一条人影,正好插落在解骊珠身后,还未站稳,一声呼叫,就摔落在梅花桩下,浑身抽搐不止。

  此事来得如此突然,顿使全场大哗。解骊珠惊得有似木鸡,一时反应不过来,连林霄汉也深感意外,特别是当他发现摔落在梅花桩下的人是商玉琪时,更其惊震。

  是的,这个跌下梅花桩的人就是商玉琪。那商玉琪从内室脱身潜到前山,就隐身在一棵大槐树后,其时正好姬九常和祝三孟那场比试刚结束,解骊珠跃上了梅花桩,指名道姓地要找林霄汉拼斗,待林霄汉上了梅花桩后,他就目不转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深为解骊珠担忧。

  当解骊珠破规使用暗器,而子母金梭又被林霄汉所破收去,其时观赏厅里的人都全神贯注着梅花桩上的变化,这时,商玉琪忽然发现另一棵槐树后也隐藏着一人,就在此刻,那人一个闪身把手一扬,只见一道光亮向解骊珠身后击去。他立即一声惊叫,恐怕自己的未婚妻躲闪不及,他抱着对解骊珠极其内疚的心情,连纵带跳飞身上了梅花桩,用身子护住解骊珠,结果立即挨着恰巧击到的袖箭,中箭受伤跌下梅花桩。

  商玉琪一跌落梅花桩,姬澄和柳荫崖已双双抢步前来,背起商玉琪回到了观赏厅。

  顷刻间的突兀变化,使林霄汉也震惊得呆若木鸡。他做梦也想不到商玉琪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在这种场合。他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孟浪,也为自己的手下人误伤了金兰兄长商子和的遗孤而难受。他知道发暗器者必是他的爱徒范一宽。因为范一宽曾要求全面监视梅花桩上的比试,并说若对方使用暗器,他也当"后发制人"以暗器回敬。对此,他含糊地答应着,想不到受此劫难的竟然是商玉琪。他认为这一切不幸事都是解骊珠造成的,不由得把满腹恼火都集中到解骊珠身上。他丢开怜悯之心和谦让之意,决定好好儆戒一下这个仇人遗下的顽固不化的小妞儿。

  就在林霄汉下了狠心,正伸手往背上抽出鲨皮铁骨扇时,蓦然间,半空里突发一声大喝:

  "姓林的,休得欺凌我女,解弓弦来也!"

  人随声落,观赏厅顶上一人飞垂而下,威风凛凛她挺立在林霄汉身前的梅花桩上。

  "啊!---"对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自恃艺高胆大的林霄汉竟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像着了魔似地惶恐颤抖而惊呼起来。

  "爹!---"解骊珠惊喜地跃步扑向其怀。

  "师父!---"柳荫崖欢欣地跃身纵出观赏厅。

  突兀、惊奇、欣慰、喜悦的叫嚷声从观赏厅内传开。

  解承忠的突然出现,在比武场上像一座山峦倒坍入无底深渊,顷刻间掀起了翻江倒海的波澜。

  "你,你,你……"林霄汉倒退了两桩,人耶?鬼耶?"他心中异常惊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

  解承忠冷笑一声,横眉冷对林霄汉,一字一顿地说:"怎么,认不得了?嘿,老兄弟,我就是风陵渡之役大难不死的解弓弦,仅是被你的鹫鹰叼去一目,其他变化也不大吧?你就不认识了?啊哈,太不够朋友啦!"

  重新出现在林霄汉面前的解承忠,虽然少了一目,但从一只眼里射出的光芒。却是咄咄逼人的。

  解承忠在此时出现,确实太突兀而又富于戏剧性了。

  他是怎么坠崖不死而又在比时此刻出现在上天峰的呢?这可说来话长了---

  原来解承忠在风陵渡和林霄汉苦斗,最后被逼到剑劈崖,被秃鹰啄击一目,又被范一宽追刺一剑,即失脚坠崖。

  剧痛使他浑身痉挛,手中的金鞭早已脱手,人也飘然跌落。

  他心中是明白的,想此番必定粉身碎骨去见阎王了。

  当他的身子一摔到底,竟被反弹了一下,随后,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有多少时刻,他苏醒过来,费力地睁开了一只眼睛,灰蓬蓬的苍穹上数点寒星在闪耀,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摔死。他觉得身下软乎乎的,触鼻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的潮霉气息,原来在削壁的缝隙间,长着一株倒倚的劲松,萧萧落下的枯枝败叶年深月久地聚积在老松伸开的枝桠上,使其成为一只硕大无比的天然"鸟巢"。也是解承忠命不该绝,正好跌落其上。而当上官彤只身下崖探察时,解承忠正昏迷未醒,天南怪叟也没有发现他。

  解承忠知道自己还活在人间,不禁又惦念起女儿和爱徒来。

  坠崖前残酷的厮杀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际。骊珠现在怎样了?荫崖该没事吧?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但不行,浑身像散了架,连抬动一下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他长叹一声,又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天已大亮。解承忠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削壁间那棵老松的枝桠"巢"里,而是躺在一家农户的家中,而从悬崖峭壁处救他下来的却是杭爱山高僧摩罗鸠什罕。

  摩罗鸠什罕是蒙古族高僧,是林霄汉、即林华的师父。林霄汉那一身超乎常人的武功,就是跟随这位高僧在杭爱山苦练了十五年之久才炼就的。

  摩罗鸠什罕爱云游名山大川,并爱采撷草药供制丹药济世。

  这日他正途经风陵渡, 见剑劈崖山峰奇险,崖上必有多年异草,于是就以壁虎功上了崖,在采药中发现了昏迷在老松枝桠间的解承忠,于是 急忙把他救下,送到附近一家农户家里,然后以药物结合 气功为他治疔内外伤,使解承忠立即消除了创痛。解承忠叙述了他的遭遇,摩罗鸠什罕也感震惊。

  他告诉解承忠,他就是林霄汉的师父杭爱山僧人摩罗鸠什罕,他在授艺时曾一再告诫林霄汉,要行善惩恶、匡扶正义。后来,据他所知,林霄汉确已痛改前非,聚义士,抗暴政,替天行道,没再干违背良知的邪恶勾当。此次突然去风陵渡搞蒙面袭击,其中除了欲报昔年那一鞭之恨外,可能尚有其他原委。他嘱咐解承忠暂且留在此地好生将养,他即要去打探他徒儿林霄汉在风陵渡劫镖袭人的因由与其他作为。若发现他仍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作为师父,他定要自行清理门户,严惩不贷!如其中另有因由,当酌情处之。

  解承忠深为这位蒙古高僧的爱憎分明所感动,当即表示一切愿听他的教诲行事。

  过了月余,摩罗鸠什罕回到解承忠养伤的农舍,同来的尚有一位老尼,原来是俞姑的师父法空大师。法空大师告诉解承忠,据她所知,如今的林霄汉已非昔日之林华,他确已革心洗面为推翻元朝统治者的暴政而不遗余力。至于他为什么要在风陵渡袭击解承忠,此中情况比较复杂,是有人利用了林霄汉往昔那一鞭之仇,以及对爱育黎沁姑的眷恋,编造了一些拨弄是非的谎言,故意扩大矛盾,煽动他去报仇雪恨。此中端倪,现已初步探明,为了让解承忠静心养伤,她提议即离开此处,转移到她徒儿俞姑的秘密聚义处---海神祠地宫里去再调养一段时间。

  在两位大师的伴送下,解承忠来到了山东蒲镇海神祠地宫。留守在海神祠的白面秀士纪兆兰和青锋剑薛枫极为高兴地迎接了法空大师一行三人,并告知俞姑和姬澄等人已提剑南下。

  由此,解承忠才知道了这段时间来他所不知道的许多事情。法空大师和摩罗鸠什罕要解承忠在这里好好调养,暂时不要过问外界的事,反正已有很多人在插手,叫他尽可放心,等他们把个中内情完全探明,而他的身体也已康复如昔以后,再去上天峰。法空大师又叮咛纪兆兰和薛枫, 必须好好伺候解承忠养伤。然后,这两位大师就离开了海神祠地宫,四出探询信息。

  两位大师跟随上官彤的脚迹,相继飞掠过巢湖村夏家,到过上天峰林霄汉的内室,也曾在落雁村听到了俞姑和柳荫崖的谈话,并监视了混元弥陀范一宽的举动。他们弄清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又回到了海神祠。这时,解承忠的体力己经完全复原,正和纪兆兰、薛枫共同刻苦练武。他见两位大师返回,认定必有什么消息,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又问,两位大师即告诉了上天峰之约,并决定相伴解承忠一同前往。听有上天峰比武之约,纪兆兰和薛枫也都表示要追随前去助阵,法空大师执意不允许,要他们守护好海神祠地宫这处重要的秘密聚义场所,上天峰那边不需要再过多去人而劳师动众了,两人只得领命。随即,两位大师和解承忠就离开了山东地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江西,来到了上天峰。

  解承忠的突然出现,确使林霄汉惊骇万分,他预感到前景不妙,昔日的丑恶行径终将被这仇人解弓弦当众揭露,自己的身败名裂就在这旦夕之间了。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不过,事已如此,悔恨何益!他稍事镇定,就强打精神说:"好哇,解弓弦,你是来找我结总账的吧?"

  解承忠扬声大笑:"啊哈哈,林华,你挨了我一鞭,我还你一目,咱们的旧账就算清了,至于爱育黎沁姑那一戟之账,我看就没必要再掏了,你说呢?是的,我今日是来清账的,但这帐不该记在你身上,过去的,且让它过去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近段时间中,我已经了解到这些年来你的为人处世,你己经将功补过,就是过去骂你为'乱臣贼子'而恨你切骨的我,也该本着既往不咎的心态,而理解你,而谅解你。一句话,过去的账全清了。

  我今日来上天峰,是要结另外一笔账,这笔账的当事人不是你林华,而是你的得意门徒---"

  "是谁?他欠了你什么账?"

  听了解承忠的豁达坦述,林霄汉感到心热耳烧,而听到他要找他的徒弟清账,林霄汉又绷着脸追问。

  "这人欠了我们大家的账,若问是谁,他就是……"解承忠话声未落,从大槐树后忽地闪出一条黑影。那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扑到梅花桩前,一蹲身拔掉半根木桩,顷刻,一股浓黑的烟雾从那半根空心的木桩洞口里冒出来,越冒越多,越多越浓,在半空里迷漫成使人呛鼻掉泪窒息以致中毒昏迷的大雾。

  "用药塞鼻!用药塞鼻!"法空大师和摩罗鸠什罕在观赏厅屋顶上齐声高喊---原来两位大师在夜探上天峰时,已经发现有人在配制毒雾,故而他俩立即给众人送上了防毒药塞,使其早有准备。

  原来这个蹿出来的黑影就是范一宽,范一宽是早已投靠了元朝甘为暴政当局作鹰犬的武林败类。他运用了两面手法博得了林霄汉的信赖,成了林霄汉的得意门徒和得力助手,他是打入抗元组织内部的奸细,曾多次向当局通报抗元组织的机密,造成许多惨重损失;他善于制造矛盾,把水搅浑,以达破坏之目的。他利用林霄汉对解承忠的旧仇,造谣中伤说解承忠已经变节成为元廷鹰犬,唆使林霄汉去风陵渡劫镖袭人,从而可挑起连续不断的斗殴与自相残杀,以便配合朝廷完全消灭这支抗元力量。谁知目的未达,他的面目亦被揭露,于是狗急跳墙,就把预先装置在梅花桩里的毒焰施放出来,用最后这一毒招使在场者尽皆中毒。

  范一宽这个突如其来的恶招,使上天峰的人也深感意外,这些人因无预防药可供塞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比武场内外顿时一片混乱,就在这时,只见天南怪叟上官彤旋风般地跃到了那根不断冒出毒烟的空心木桩边,举起他那形影不离身的竹桶,抬手往下一套,正好套在木桩上,竹桶内那酒哇、菜呀、肉哇,一古脑儿倒入了空心木桩的洞口里,毒焰顿时被熄灭了。

  范一宽原以为在迷漫的毒焰喷发中能毒倒诸多在场的人,若有意外,他亦可在烟雳的掩盖中暗暗溜走,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了。当他见毒焰被上官彤扑灭,正待溜走之时,法空大师居高临下将袍袖一抖,厉声大喝:"哪里走!"一把梅花针早已钉入范一宽的双腿,范一宽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就在他倒地之际,竟把手一扬,一支带毒的袖箭己脱手飞出,一直射向还在梅花桩上发愣的他的师父林霄汉---他生怕林霄汉把他拨弄是非的言行都抖出来,他自知已必死无疑,不甘心就此死去,还要找一个殉葬者,他选中了平日他称为胜似"生身父亲"的师父林霄汉。

  就在这支袖箭快射到林霄汉后心窝的一霎间,解承忠闪身而上,伸出两个指头,夹住了袖箭,然后把它递到林霄汉眼前,话带讥讽地说:"这是你的得意门徒给你的最后礼物,你该收下当个纪念吧!"

  "这,这……"林霄汉不知所措地紫脸变黑成了"老包睑":"他,他……""他是躺在你身边的恶狼,他才是真正甘为暴虐朝廷当鹰犬的十恶不赦之人。"解承忠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我和你师父摩罗鸠什罕高僧等人今日来上天峰,就是为揭开此人的丑恶真面目,来清算他的罪恶账的!""怎么,我的师父?!"

  "喏,那不是---"

  随着解承忠的手指,林霄汉抬头往观赏厅屋顶一看,只见他师父摩罗鸠什罕居中,法空大师和伽林海牙左右相伴,谈兴正浓哩!

  林霄汉立即屈膝在梅花桩上一跪,叩首高呼:"师父!---"摩罗鸠什罕微微颌首作答,然后双手合十闭目稽首念着:"善哉善哉!善善恶恶,到头终报;恩恩怨怨,该了即了;记恩忘怨,行善惩恶,救民水火,协力除暴;遇事三思,务顾大局!

  为国为民,不辞辛劳!匡扶正义,光照大道。切记切记!""徒儿铭记师尊教诲!"

  林霄汉俯首三叩后,即站了起来,惦了惦解承忠刚才递过来的那支袖箭,立即怒从心涌,厉声大喝:"呸,让我先来惩治你这怙恶不梭的贼子!"喝罢,林霄汉把手一扬,那支由范一宽射出的带毒袖箭已直取卧地不起的范一宽。

  说时迟,那时快,倏然从观赏厅里飞燕似地跃出一人,抬手接住了流星般疾速的袖箭,林霄汉举目一瞧,接箭者竟是龙形乾坤手姬九常。

  林霄汉惊愕而不解地问:"九常兄,你?……"

  "留下活口,我还得要他说出和证实一些事儿,因为受派遣来卧底的奸细并非只他一人!"

  姬九常点头一笑,然后严肃地说!"我受重托去结交元廷一些要员,作为卧底者,招致许多江湖义士的詈骂,连我儿子都跟我闹翻了脸,唉,罪过罪过!我总算不负重托,探明了范一宽这个奸细。咱们应该揪住这条根儿,顺藤摸瓜,把打入咱们内部的贼子都挖出来,以免受其祸害。"说着,姬九常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揪起范一宽,往观赏厅里拎去。

  梅花桩上,解承忠双手拉着女儿解骊珠和爱徒柳荫崖,回头向林霄汉招呼,"老弟,桩上比武的戏该结束了,咱们也到那厢去歇会儿吧!"林霄汉连连点头,感慨地说:"解将军,林某行事一错再错,你却如此大度,实教我无地可容!"

  "瞎,你又来啦!陈年皇历老翻它干什么!"解承忠说着又打趣地说:"你是大丈夫报仇,四十年不晚;我是独眼人处世,光瞧现在,哈哈!"解承忠仰头一阵大笑,笑得林霄汉面红耳赤。

  这时,法空、摩罗鸠什罕和伽林海牙三位大师亦已下屋进了观赏厅,原先聚在西厅的上天峰诸义士也都涌向东厅。

  那商玉琪受了毒箭后,一直昏迷不醒,在三位大师治疔下,毒性已解,人也已苏醒过来。

  他见解骊珠父女进厅来到他身前,不禁泪水簌簌地鸣咽着说:"岳父,骊珠,我、我对不起你、你们……"

  解骊珠爱恨交加地抽泣不止,解承忠捏着商玉琪的手劝慰说:"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

  "

  林霄汉负疚地说:"孩子,你是敦厚人,是我这当叔父的对不起你呀!""什么你对不起他、他对不起你的,你就不想想对不起我!"南天怪叟上官彤舞着双手嚷唤。"我那一竹桶的酒哇菜呀全为大伙儿倒进那根喷毒焰的空心木桩里去了,想吃想喝,没啦!

  闹到了大半夜过后,也没给大伙儿弄点儿润肠填肚的东西,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嘿,废话!"

  "是,是,上官老英雄说得不错,恕林某疏忽,招待不周。"林霄汉连忙陪不是,随即传令在聚义正厅摆宴,然后向四方行一揖礼说:"诸位前辈师尊,诸位英雄义士,请到正厅用宴吧!"

  上官彤哈哈大笑:"嘻嘻,要不是我这厚脸皮老头儿讨吃,哪来此口福?诸位都沾了我的光啦!哈哈!去吧!去吧!"

  众人正互相招呼着往正厅走去,突然有两人气喘吁吁地急匆匆赶来,嚷着说:"山下被元兵围住了,新建总兵耶律先德正带着大队人马在攻山!"来禀报的两人,是朱崇义和邢燕飞。他们两人在窗外商量了一阵,回到内室,见商玉琪已取剑脱身逃走,也就不再去追寻,决定双双离开上天峰这是非之地,去另闯门路。他们摸黑下了山,才发现元兵已经把上天峰团团围住。原来是范一宽把元宵节在上天峰比武的事密报了新建府总兵衙门,说聚合者大部为反抗元廷的复宋"余孽",叫耶律先德总兵即派重兵进剿,以图一网打尽。

  "好哇,贼总兵,我正待找他算账,他倒送上门来了。"林霄汉听了禀报,立即显示了寨主威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上天峰的弟兄们,先跟我去打头阵!"解承忠张手阻住林霄汉说!"鞑子兵多将广,又有火炮助阵,不可鲁莽迎战,以免吃亏。

  "

  "爹,解伯父说的话没错,我看见元兵确实运来了攻山的火炮,咱们应该避其锋芒。"叫爹的,原来是林冠航。他原说定为避嫌不来上天峰,但他总是林霄汉的爱子,对父亲,他是敬爱的,他耐不住还是赶了来,因来迟了一天,赶到时已是元宵夜,他一走近上天峰,不觉大惊,原来元兵已把上天峰团团围困个水泄不通,并有许多火炮瞄向各条通道,于是,他就急速利用上天峰的秘密通道钻进了蝙蝠洞,和守洞的穿山甲梁奎、金眼壁虎朱斌一碰面,即相告了情况,于是三人就急忙赶来禀报了。

  "爹,我说咱们不妨从蝙蝠洞悄悄潜走,让鞑子兵来攻这无人的空山吧!""唔,有秘密通道,是该溜溜。"上官彤捻着他的两小撮胡子说,"不过,这马上就要摆上来的酒筵,总得尝一尝嘛!"

  林霄汉深知这个玩世不恭的老人实是足智多谋者,听其话是话中有话,就紧忙问:"老英雄的意思是?---"

  "上官前辈的意思是,咱们不妨利用这条秘密通道,潜出一部分人,去反抄元兵后路,攻其不备,夺其火炮,然后乘其大乱时山上人马再展开猛击,两面夹攻,必胜无疑也。"解承忠原是位能征惯战有勇有谋的大将,他即点明了上官彤的意图。"而那酒筵,上官前辈的意思是,待大破元兵之后,咱们再来欢聚共庆胜利。""啊哈哈,解镖师真成了我肚里的蛔虫了。"上官彤竖着姆指一乐,"嘿,真是‘盔甲虽卸宝刀仍锋'的大将啊,佩服佩服!"

  林霄汉也折服地向解承忠一揖说:"此谋甚妥,我等当听从解将军调遣。""哪能如此?这不雀占凤巢了?解某愿带一批兄弟潜出蝙蝠洞,去奇袭元兵后路。"解承忠立即表态说,"这里为防守和配合攻击事,当劳老弟你指挥了,事已急迫,就毋须谦让啦!来,咱们再好好计议一下。"

  众人即在聚义厅里计议了一番,然后,解承忠率领柳荫崖、姬澄、朱崇义、邢燕飞、林冠航等人,带着百名精锐勇士,由梁奎、朱斌引路,潜出蝙蝠洞,从元军后面进行奇袭,乱其阵势,夺取火炮,以策应正面的反击。随后,林霄汉分兵数路,先加固防守,待解承忠他们得手,即行全面进击。

  部署刚毕,这时五更正过,东方已吐鱼肚白,随着几声火炮的轰鸣,元兵呼叫着开始攻山了。

  朝曦中,晨风拂着吃立在岗头上那面绣着"抗暴安民"的上天峰义军大旗,呼啦啦,呼啦啦,响声似松涛,在山峦中久久地回荡不息。

  一场激战,即将开始了!

  ---1989年10月二稿

  ----------------------

  黄易迷OCR 黄金社区扫校

  后 记

  《金鞭无敌》即将付梓,不由得引起作者一番感概。

  写作这本书的缘由要追溯到七年前。当时,作者并没有意识到在大陆上已绝迹多年的通俗文学会悄悄地回归和崛起,只是偶然地为步入苏州评话界的一位朋友写部可供其评讲的话本。评话是属于俗文学范畴,这就很自然地决定了本书的品位。

  过了两年,广东有一家专谈技击的杂志主编来信约作者搞一部长篇章回体武侠小说逐期连载。作者尚没有转行从事通俗文学创作,手头也就没有现存的稿子,于是决定在这个话本的基础上加以修改和重写。

  那时,港台的新派武侠小说已经传入,这样在形式和手法上有了可资的借鉴。可是在写作过程中由于少年时代读过的公案小说时时在头脑里浮现作怪,所以使作品至今明显地留有不伦不类的"胎记"。

  脱稿寄出后,不料该主编因故去职,带走了他自己所约的全部稿件。据他以后说原拟准备在新单位另办一本专发武侠小说的刊物,所以就一直不予退回。直到他的愿望无法付诸实现而说"无奈只能璧还"时,已是数年以后的事情了。昨日黄花,作者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唉!

  初战失利,兴味索然。

  恰巧朋友唐宗龙兄有兴趣,表示愿意共同合作使它起死回生,作者自然高兴,就全权拜托。唐在情节上作了一些更改,主要是在结尾部分。作者因卧病,又与唐分居两地,没有全盘统稿。倘若本书在文字上有什么不一致的话,那一者是这个原因,二者就是责任编辑的"责任"了。

  说句老实话,要作者来修改自己写于多年前的一部旧稿,实在还缺乏一定的勇气。这倒不是敝帚自珍,理由是作者既欣赏流露于作品中的那股初涉这种文体的憨头憨脑的稚气,却又颇为不满,其实打实的少了点儿空灵的呆板。但本书中的人物是人,而不是虚无缥缈、超越尘世的神,也不是依仗神力武功的救世主,在浪漫色彩中多少还有点儿现实感。

  这几年作者在阅读和创作中一直在思考,作为通俗文学的一支---新派武侠小说果然不乏有气势恢宏、博大精深的力作,和构思精巧想象丰富的佳篇,但却总是在一个模式中盘旋,即为了一本武林秘籍、一张藏宝秘图,或一个擅长易容下毒的狂客、一个性情乖僻似癫如痴的怪物,于是险恶江湖风波迭起、恩恩怨怨追追杀杀,这样的内容若一再重复,那么即便有跌宕的情节、新奇的诱惑,也会泛滥成灾的。

  由于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商品经济大潮,造就了一大批流动的市民阶层,他们对满足精神文化的饥渴往往倾向于消遣性娱乐性以调剂和补充紧张生活,看来武侠小说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还有可观的买方市场。那么怎样才能写出既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又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使读者受到潜移默化的教育与启迪的武侠小说呢?这是一个严肃的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对武侠小说的议论莫衷一是,归纳起来似乎是:有人说武侠小说里的人物超凡脱俗,神乎其神,纯属胡诌,不可相信。有人说武侠小说原本就是"成年人的童话",倘若主人公武艺一般,缺乏叱咤风云的气概,读来又有什么滋味?

  真是"二律背反"的两端!作者认为解答的奥秘不在两种意见的本身,而在于我们对"侠"字涵义要有个真正认识。

  任何一本武侠小说所崇尚的人物都具备有扶弱抑强见义勇为的品质,那么用什名手段去实现这种品质所要达到的目的呢?

  果然,荆轲、聂政具有"侠"的品质,鲁仲连、张子房之流又何尝不具备"侠"的品质呢?

  可是写前者能成为武侠小说,写后者也许就成不了武侠小说。

  因为武侠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武侠小说,其关键是在于"武","武"是构成武侠小说总体风范的表现,是武侠小说诸多元素的相互综合、渗透、酿发的结果。但这又不等于说一味地打打杀杀繁琐地去写武术套路(尽管这些有时是不可或缺的),而是要写好写成功武侠小说的本原,即侠的意识。

  什么是"侠意识"?

  我的理解和我所欣赏的是侠客超然物外的人格力量,他们那种与其使生命的河流在单调乏味的两岸涓涓流淌,不如呼啸奔腾一泻无遗的坚韧意志。他们敢于蔑视一切固袭势力,"言必信、行必果、己诺必成",是理想的化身。他们的"扶弱抑强,见义勇为",与其说是属儒家思想的范畴,毋宁说是道家思想的表现,是人世很深的出世。所以一个嗜杀成性、沉缅于金钱和女色之中的人,哪怕武功再高,也是成不了"侠"的。

  要写好这样的武侠小说,我们办须把人物的活动和浸染事件本身的氛围,努力开掘历史本身(或所描绘的事件本身)所蕴含的传奇因素和浓重的底蕴、情、景,人物既是浪漫的,又是可信的,这样的武侠小说,才能拨流出俗撩起读者的阅读欲望,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从而具有一定的艺术魅力,达到"寓教于乐"的作用。

  自然,这些话讲讲是容易的,具体到艺术实践难度却极大。它果然要靠能编织离奇曲折引人入胜大吊胃口的故事情节,还更仰仗作家本人的生活积累和丰富的历史知识,这是缺一不可的。

  不久前作者尝试着在"今古传奇"发了个中篇《江南八大剑客》,并以此为经纬正在撰骂一部长篇,但却总是数度停笔不能卒稿,原因就是一再地思考了上述问题,才感悟到它的烦难和"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况味。

  扯远了,还是回到后记的本题上来吧。

  《金鞭无敌》原稿在三年前作者之一的唐宗龙曾给过一家出版单位,后来这家单位明令撤销,并回音出书无望,唐才改寄,不想当这本书已由中国戏剧出版社正式接受排版后,市场上竟出现了这本书另一个名称的版本,封面庸俗,署名搞错,内容错漏居然有四五百处之多。唐宗龙几经交涉,他们置若罔闻。其不尊重作者的意愿和工作态度之草率,令人瞠目!

  本书得以现在的面貌和读者见面,是中国戏剧出版社编辑先生们的台爱,这不仅能正本清源,也免除这部稿件要被压在箱底遭虫蚀鼠啮的厄运。

  陈祖基

  一九九二年初夏于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