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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作者:[清]夏敬渠

奋字卷之一

第一回三首诗写书门大意十觥酒贺圣教功臣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青青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乃唐诗人崔颢所作。李太白是唐朝数一数二的才人,亦为之搁笔。后人遂把这诗来冠冕全唐。论起崔颢的诗才,原未能优于太白;只因这一首诗做得好,便觉司勋身分,比青莲尚高一层。固是太白服善,亦缘这诗实有无穷妙处,故能压倒青莲。无奈历来解诗之人,都不得作诗之意,自唐及今,无人不竭力表扬,却愈表愈蒙;崔颢的诗名日盛一日,其心反日悔一日。直到本朝成化年间,一位道学先生,把这首诗解与人听。然后拨云见天,才知道青莲搁笔之故。作者之心,遂如日临正午,月到中天!正是:

不得骊龙项下珠,空摹神虎皮中骨。

这诗妙处,全在结末二句。从来解诗者,偏将此二句解错,所以意味索然。何尝不众口极力铺张,却如矮子观场,痴人说梦,搔爬不着痒处,徒惹一身栗块而已。道学先生解曰:“此诗之意,是言神仙之事,子虚乌有,全不可信也。昔人已乘白云去,曰已乘,是已往事,人妄传说,我未见其乘也。此地空余黄鹤楼,曰空余,是没巴鼻之事,我只见楼,不见黄鹤也。黄鹤一去不复返,则白云亦千载空悠悠而已!曰不复,曰空余,皆极言其渺茫,人妄传说,毫没巴鼻之事,为子虚乌有,全不可信也!李商隐诗: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疑即偷用此颈联二句之意。晴川历历,我知为汉阳树;芳草青青,我知为鹦鹉洲。至昔人之乘白云,或乘黄鹤,则渺渺茫茫,我不得而知也!痴人学仙,抛去乡关,往往老死不返。即如此地空余黄鹤楼,而昔人竟永去无归,我当急返乡关,一见父母妻子,无使我哀昔人,后人复哀我也!故合二句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愁字将通篇一齐收拾,何等见识,何等气力,精神意兴何等融贯阔大!掀翻金灶,踏倒玉楼,将从来题咏一扫而空,真千古绝调!宜太白为之搁笔也!若上句解作昔人真正仙去,则诗中连下空余,空悠悠等字,如何解说?且入仙人之境,览仙人之迹,当脱却俗念,屏去尘缘,如何反切念乡关,且乡关不见而至于愁也?愁字,俗极,笨极。愁在乡关,更俗,更笨!无论青莲断无搁笔之理,中晚诸公,亦将握管而群进矣!”

道学先生所解如此。毕竟道学先生何人?是本朝第一位贤臣,姓文名白,表字素臣。听解诗者何人?是本朝第一位圣君,年号宏治,庙号孝宗皇帝。这贤臣何时解诗?这圣君何时听解?事尚在后。

且说文素臣这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记得成化元年,朝廷命景王见濠,太监靳直,兵部尚书安吉,至南京祭告孝陵,并赴苏、常两府,查阅江海门户,操兵防倭。安吉至苏州,借观人才,以《三教同原》命题试士。素臣既不信仙,尤不喜佛,作诗两首触之。其诗云:

深耕溉种在书田,非种当锄志已坚。

性道朝闻甘夕死,明新得止欲归全。

岂知南极三千鹤,不识西方九品莲。

忽听蜂然邪说起,摩挲秋水拂寒烟。

圣道巍巍百世尊,那容牵引入旁门!

昔人附会成三教,今日支离论一元。

使者经纶从可识,诸生诵法竟何存?

迂儒欲叫连天屈,万里燕京即叩阍!

安吉见诗大怒,欲褫其衣顶,罗织其罪,致之死地。访闻是苏州府第一名士,但有孝行,并无劣迹,欲发中止,惟记其名籍,恨恨而已。

且道素臣是苏州府那一县人?何等阀阅?有何势力,如此敢作敢为?这文素臣名白,是苏州府吴江县人,忠孝传家,高曾祖考俱列缙绅。父亲道昌,名继洙,敦伦励行,颖识博学,由进士出身,官至广东学道,年止三十,卒于任所。夫人水氏,贤孝慈惠,经学湛深,理解精透,是一女中大儒。生子二:长名真,字古心,素臣其仲子也。文公赴广时,路产一女,落盆即死。水夫人既寡,只此两子,爱子如宝,却不事姑息,督之最严。素臣生时,有玉燕入怀之兆,故乳名玉佳。文公梦空中横四大金字,曰:“长发其祥。”又梦至圣亲手捧一轮赤日,赐与文公,旁有僧道二人争夺,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登时烧成灰烬。文公知为异端,故尤爱素臣。

素臣幼慧,方四岁时,即通四声之学。文公每置膝上,令其谐声,以为笑乐。偶问其志:“愿富贵否?”曰:“愿读书。”“欲中状元否?”曰:“欲为圣贤。”文公颇惊异之。十岁即工诗古,涉猎史子百家。十八岁,游庠后,益事博览,精通数学,兼及岐黄、历算、韬略诸书。性恶佛、老,遇佞二氏者,必力折之。水夫人尝谓曰:“佛、老固谬妄,但世人沉溺已深,非口舌所能挽;何必好辨以贾福?”素臣曰:“母亲之训当遵,但本性使然,矫矫实难。且冀百有一悟,亦为正道稍树藩篱耳!”水夫人笑而颔之,遂不复禁。

故素臣应观风之试,忽见《三教同原》一题,正性勃发,遂作前两诗,以触安吉,几贾奇祸也!水夫人有弟,名云,字五湖,最爱素臣,常称为丰年之玉,荒年之谷。因性耽隐逸,一日挈家而去,不知所往。五湖而外,有季叔,名雷,字观水;族叔名点,字何如,俱与素臣同笔砚。亲友中,申心真、景敬亭、元首公、金成之、景日京、水梁公、匡无外、余双人等,为莫逆交。观水尝谓心真辈曰:“使我等并居廊庙,共行所学,致君泽民,虽皋、夔、周、召,所不敢居;恐房、杜、姚、宋之盛,尚当过之!”时心真等皆以为然。首公复请观水月旦诸人。观水曰:“公等皆卿才,日京用壮,非绝尘,即败辕耳!”指素臣曰:“此视所遭耳,不幸则为龙比,幸则其功业所至,殆未可涯量!”心真等亦以为然。素臣妻田氏,系河南内黄田翰林之女,通诗习礼,与古心妻阮氏共事孀姑,曲尽妇道。水夫人亦爱之如女。一门之内,雍雍穆穆,元气盎然。

素臣常思遨游名山大川,以广闻见。且遍览山川形势,物色风尘,以为异日施措之地。因兄弟和乐,琴瑟静好,聚顺欢然,兼有贤母训诲,学业日进,迟而未发。一日,阅邸抄,见宦寺擅权,奸僧怙宠,时事日非,不敢再缓,遂请命于水夫人。水夫人慨然道:“夫教始于事亲,中于事君,安可守温清之细节,忘率土之大义耶?”素臣之叔何如,知有远行,约了诸相好作饯。因梁公远游,日京外出,只有心真、敬亭、首公、成之、无外、双人等七人,携樽挈盒而来,与素臣送行,并邀古心入席。成之欲取酒筹行令,敬亭道:“知己谈心,不必干以酒政,还是讲学论文罢。”首公道:“今日为素兄饯行,须借酒以壮行色。酒筹太热,酒太多,讲学论文太冷,酒太少。我等九人,俱有素性,今日挨坐而来,各言所志。言毕者,进以巨觥,各人俱酌酒相贺,以志之高下大小,为酒之数。在乎冷热多少之间,可乎?”众人皆称善。

首公因令人满斟一杯,送与心真道:“请教。”心真让素臣,何如道:“弟与古心在座,素臣自然不便。”心真道:“如此,反主为客了。愚所已过四旬,落拓无所成就。尘世轩冕,久已视之若无;心胸垒块,固亦浇之不尽。虽然,窃有慕焉:郦食其为汉之迂生,廷叱天子而神独王;鲁仲连为齐之高士,辞烹诸侯而气不沮,为人排难解纷,而不居其功,与人休兵息争,而不避其祸。此愚之志也!”说罢,举酒一饮而尽。首公拱手道:“此丈夫之志也,小儒闻之,掩耳矣,宜进三爵!”心真不肯,勉饮了两杯,合席各饮如数。

次及敬亭,敬亭不为虚让,因说道:“愚年虽未及四十,而去日已苦其多。功名之事,等诸浮云;性命之图,危若朝露。欲寡过而未能,思养心而鲜要。目下探诗程朱,于主敬二字,稍有把持。倘得功夫纯熟,不至如野马无缰,便是弟的进境了!此外更何所求?”素臣肃然改容道:“此圣贤学问,非敬兄不能行,非敬兄亦不敢言。在座诸人,虽各有所怀,谅无有出乎右者!这必当贺三爵!”素臣、首公等俱应道:“是。”敬亭也就不敢推辞,大家都饮了三杯。

首公告过罪,即说道:“江河日下,教化凌夷。弟若遇时,欲复大司徒典教之旧,以论秀才升之法得真儒。即就现在官制而论,亦须专责国之课教贡士,如胡文定公经义治事之法,力行十年,必有真士出乎其中。然后分发郡县,使为司铎,以教天下之士。教有成者,升之太学;即士之升有多寡,以定司铎之优绌。其优者,不必迁官,但优以爵禄,如汉守令故事。如此数十年,则人才日盛,教化可兴矣!”敬亭道:“弟思独善而不足,兄已兼善而有余。宜进五爵,为天下庆得人!”素臣道:“禹、稷、颜回,同道,也是三杯罢。”因又各饮了三爵。

次及成之。成之道:“弟与何如、双人为同志。何如不僭客,让无外选说,我等三人同说,可乎?”因及无外,无外持杯大笑,心真问故。无外道:“弟自笑弟之志,没文理,没嶒烜耳!诸兄之志,皆希心圣贤,援引古昔,麟麟炳炳,蔚然可观,才算得志愿。至如弟者,只知道把酒问天,看花踏月。焚一炉好香,抚瑶琴数曲。烹一壶好茗,读《楚些》数章。泼几幅米家山水,绣几首崔珏鸳鸯。遇贫交缓急,敝簏不吝千金;逢龌龊鄙夫,老拳何妨一击。赠宝剑于烈士,拔佩刀于不平而已!诸兄闻之,得毋冁然乎?”心真道:“乐己之乐,道不背首圣贤。忧人之忧,情岂同于沮溺?方将率天下孤寒,向门俯首,又何敢笑?应进三爵。”无外只饮两杯,众人如数贺毕。

成之、双人、何如同说道:“我等之志,龌龊卑鄙,本无足道。但不可匿而不陈。我等所愿者,抡元魁于乡会,占鼎甲于胪传;蜚翰苑之英声,著木天之清望。量才玉尺,桃李尽入门墙;藏简名山,神鬼皆为呵护。老妪俱拜乐天,外夷咸知苏轼。显祖宗于凤诰,垂姓字于瀛州而已。”说毕,各饮了一杯。敬亭、首公俱赞道:“才人本色,名士风流,宜贺三爵!”成之扯住不肯,因各贺了一爵。心真道:“如今要请教古心昆仲了。”

古心正待开言,众家人道:“景相公来了。”只见日京满脸酒容,一腔怒意,气冲冲的直走入来。敬亭道:“吾弟在何处饮酒?因何发怒?读书人第一要涵养气质,不该有这般光景。”日京道:“大哥,你不知原委,先是兜头一盖,把兄弟要呕死了。”素臣道:“日京天性爽直,必有原故,敬兄且不必埋怨,待日京说明原委,再作理会。”古心道:“日京饮怒未息,且饮了入席三杯,消一消怒气,再讲不迟。”家人斟酒,递上。心真道:“酒且慢吃,待日京说明,才吃得爽利。”无外道:“我也急要听个明白,且把酒归了壶,省得寒了。”

日京按住酒杯,说道:“闷酒易醉,我在家陪一极不相知的至亲,不知吃了几杯,送他出门,就撞了这一桩闷气,把酒都涌在心头,那里还吃得下!且待我说明了,吃个爽利罢。各位来约,值我外出,直到昨日二更天回家,方才知道。一早就起来,偏撞着这位至亲,只得陪他吃了点心,就对他说公席饯行的话。他说:”早着哩,我们许久不会,正要叙阔,难道只有文素臣是朋友吗?‘“首公欲问那至亲何人,却被无外止住。日京道:”我那时心里就闷得慌,没奈何留他吃饭,被他絮烦一个没住头,也不知他讲了些什么话。直陪他吃完了饭,送他出门,一径往这里来。到得县前,平白地拥出许多人来,把我截住在那边,只见有七八个人,都打得两腿血淋,看的有整百人,一片声替他叫屈,说是真正奇闻。“因笑道:”我那时就把饯行之事搁起,挤进去细细根问。才知道那二十五六岁年纪,白面孔,额上有一个大黑痣的,叫做屈伯明。“

首公失惊道:“屈伯明是贫而有志的人,他为何事?他也是秀才,这瘟官难道就敢加刑吗?”无外着急道:“现是牵枝带叶的说了这半天,还没头没脑,首兄怎只顾打断他的话头?”日京道:“打的却不是他。他住在北关外,训蒙糊口,有妻子何氏,相貌端正。不知那一日来了一个五台山化缘的和尚,说会祝由治病,叫做行昙。看上何氏,几番到他家去募化,何氏回绝。到前晚三更天,行昙掇门进去,脱衣上床,竟去强奸何氏。何氏不从,极声喊叫。邻人闻声赴救,被行昙打伤了好几个,赤体逃跑。哄动了一关的人,直赶到几里路外,才拿着了。因这贼秃跑急了,黑夜慌张,跌在一个野坑里,满身臭粪,才被众人捉住。到馆中,叫了屈伯明,一同进城,解官审究。县官不肯坐堂,押坐班房里面。今日才叫进去,将受伤并捉获的人,打得死去活来。说是邻佑地方,并非应行捉奸之人,又未在奸所捕获。将行昙竟行释放,骂也不骂一声。屈伯明上去叫屈,县官不理,立时撵出。我那时恨不得撞进县去,打这赃胚一顿,奈是白衣,也没有这个道理。一路越想越气,几乎把肚皮都憋穿了。不料走进门来,又受大哥一番埋怨。”

无外一面听,一面摩着肚子道:“这须用去年三月初头那响雷,把赃官贼秃一斧一个,登时劈死,方出我胸中之气。”敬亭道:“我不知就里,所以埋怨。若是我在那里,也要生气。”古心道:“总之是个和尚,便有五六分可杀的了。奸邪贼盗,到了无可奈何,就去削发避罪。今日强奸之事,本不希奇。但可恨瘟官枉断,真属千古奇闻!”成之道:“柯浑是广东人,广东省有许多州县,妇女以行奸下蛊为事,夫男明知不禁。邻保捉奸,柯浑必反以为奇闻!”心真道:“丈夫不在家,妇女喊救,邻保若不赴援,必至失节后已。于奸所打伤多人,赤体被获,岂犹有诬拿之事?而云非奸所捕获!柯浑也是科甲出向身,如此断法,真属丧心!”何如道:“柯浑丧心,必得恶报!但何以如此丧心?其中定有别故。”首公道:“伯明有志之士,这番冤抑,焉知非激之使奋?仕途狭窄,恐非柯浑之福。”双人道:“行昙强奸未成,应得重罪。而脱然法外,真属不平。”敬亭道:“行昙亦必得恶报,岂能终逃法外耶?”素臣太息道:“水有源,木有本,奸僧肆恶,总恃佛为护符,安得扫除芜秽,为拔本塞源之治哉!”成之道:“事已如此,空言奚益?我等且完正事,乡邻之斗,暂且搁过一边,待他日各有际遇,再行廓清未晚。”

家人们早已添上杯箸,把原斟的换过。日京更不言语,连饮三杯,说道:“小弟之志,微类心真、无外两兄。而与家兄辈,则迥乎各别。弟性粗豪,未尝学问,也不识理学渊源,也不论词宗同异,也不耐烦与腐儒酸子,镇日没嶒烜的歪缠,遇有际会,扪虱而谈,下马作露布,上马杀贼,如耿恭、班定远辈,立功绝域,图像凌烟。倘时运不济,便牛角挂书,鳖头饮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腔热血,遍洒孤穷,吾愿已定!诸兄得毋笑其狂,且嗤其妄乎?”首公道:“这才是英雄作用。觉弟辈所言,不脱俗儒腔调,此一席话,几如羯鼓,解秽矣!”因唤人斟上五爵。敬亭道:“舍弟粗豪,首兄不肯其率尔,以五爵相贺,殊非朋友之道!”日京止肯吃一杯,被首公、心真、无外,劝足了三杯。

日京请问古心之志,古心道:“弟本拘迂,初无大志。惟愿取科甲以显亲,绝仕进以全性。彩衣侍母,青毡课子。种几株修竹,拓一本《兰亭》,耳听些好鸟枝头,眼看些落花水面。我寻我乐,吾爱吾庐而已。”心真、成之、无外俱赞道:“古兄之志,进不求荣,退不遗世,养亲教子,笃尽天伦,闭户读书,自得至乐,较我等所言,奚啻上下床之别。宜进五爵!”古心止受一爵。被敬亭苦劝,后受一杯。众人贺毕,末及素臣。素臣命童儿奚囊,拿过花笺一幅,援笔书《古风》一首。其词曰:

深山之深白云封,青天白日无人踪。拥书万卷图百卷,千缸葡萄双芙蓉。一发书,一披图,时乎嘻笑时嗟吁。嗟吁嘻笑两无极,芙蓉光芒射四隅。山间灵怪走欲尽,指天直落日中鸟。双剑入匣破泥瓮,光凝琥珀浸头颅。高歌太白、襄阳句,清风明月来相娱。上方星斗供揽撷,下视尘世如蝼蛄。君不见汉两京,晋三都,其文空在人俱无?江水东南流不转,功名富贵真土苴!读书舞剑更酌酒,此乐那复思铜符?山中云,云中山,尔能容我之痴顽?与尔百世常相守,魂魄安能离此间?

素臣写完道:“此鄙志也。”众人看过,俱哗然道:“诗虽绝佳,不过渊明无功之流,何足以辱素兄?知己相聚,乃有隐情,该先罚三大杯,重复宣示。”因大家立起身来,逼着素臣饮酒。素臣无奈,立饮毕,拱令还座,然后说道:“弟之本愿,实止于此。诸兄既众口一辞,弟亦卒能致辩!弟向有一梦想,本不可以言志,今被诸兄相责,只得也说出来,以博一粲。慨自秦汉以来,老、佛之流祸,几千百年矣!韩公《原道》,虽有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说,而托诸空言,虽切何补?设使得时而驾,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要扫除二氏,独尊圣经,将吏部这一篇亘古不磨的文章,实实见诸行事,天下之民,复归于四,天下之教,复归于一。使数千百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此则弟之梦想而妄冀者也!”心真等七人,俱以手加额,极口赞叹道:“此非素兄不能行,非素兄不能言,不朽之功,无疆之福,古昔圣贤所实式凭之者也!我等俱在下风矣!宜饮百觥酒,贺亦如数。”日京复抚掌道:“我受着一肚子恶气,正没发泄。如今素兄要除灭佛、老,行昙之厮,定该枭首示众,这刽子一缺,舍我其谁?”何如道:“百觥太多,在座也没几人能饮此数。各饮五爵,无徒慕虚名,而无其实也。”无外道:“有此非常之志,必受非常之贺。五爵断不足酬。”从三十、二十觥,减至十觥。素臣被众人逼着,只得饮了十大杯。众人俱贺十杯。成之量窄,无外代饮如数。

无外更与日京、心真,你一杯,我一盏,向素臣复贺,大家吃得尽醉。首公问素臣:“此行先往何处?专是游学,抑有别故?何日回家?临期我等好来接风,再图畅叙。”素臣道:“弟此行欲先往江西,登滕王之阁,望丰城之气,泛鼓蠡之湖,蹑匡庐之顶。归途,则由山阴、禹穴,以探天台、雁荡诸胜。如苏黄门之欲以名山大川,广其志意,非有他故也。出月初二日即行,归期未可预卜。大约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再与诸兄把臂。”日京道:“休听素兄瞎话,那里是游学?韩太尉且靠后,肯学苏黄门。他的心晒干了,比笆斗还大哩。”素臣笑道:“昔人云:”胆欲大而心欲小‘,若果如日京所言,则弟为天下之妄人矣!“双人道:”闻学宪已经出京,不知先按何地,还须速归为妙。“素臣笑道:”韩太尉苏黄门则吾岂敢?尚不至如村学究,恋恋于鸡肋耳。“遂大家一笑而别。

素臣择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二日起身,诸言志者俱来送别,独有日京不知所往。素臣拜别祖先,向水夫人房中叩别,听了嘱咐,别过兄嫂,嘱妻田氏小心侍奉,吩咐老家人文虚夫妇,紫函、冰弦两个丫鬟,在家照管,带着小童奚囊,别了亲友,竟望江西而来。正是:

马当风想滕王阁,文种潮生西子湖。

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

素臣下船,望江西进发,到了杭州关上,要往江头雇船,忽想起:“西湖虽不过游观之所,却也名擅东南。现在足边,何妨一为拭目。”因向昭庆寺寻了下处,安顿过了行李。一个小沙弥跑进房来,说:“家师奉拜。”随后来一个雄壮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礼。一眼看着奚囊,寒湿了好些套头话。素臣问他名号,方知那僧法号松庵,是本寺住持,结交官府,甚是势要。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会拳棒,脚步尚不甚牢实,想是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松庵别去。用过晚膳,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收拾安寝。奚囊乖觉,将自己带的一柄防身顺刀,藏放里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听得隐稳似有男女谑笑之声,又远远听得妇女悲泣声息。悄问奚囊,却绝不听见。

次日起来,早膳过,吩咐奚囊带些银钱,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望。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时正是艳阳天气,花香阵阵,从湖边扑面飞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早已画舫疏帘,映出芙蓉粉面。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览湖,且往来仕女,都是涂脂抹粉,绕翠围珠,无一个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这些粉白黛绿,莺声燕语,都付之不见不闻。一路高瞻远瞩,要领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时,只见奚囊说道:“那一个好像松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问他由岳坟到灵隐的路。那知这秃贼一双毒眼,紧射在湖中一只大船舱内,目不转睛,睁睁地呆看,那里听得素臣声唤?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饿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后面一舱,门窗俱闭,并没女人踪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与松庵认识,在此听他说话。”遂丢过一边,也不再去叫应,打算别问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个个如丧家之狗,落水之鸡。男人也还罢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实可怜。只见:

粉挂腮边,水洗观音金面。脂淋项下,油揩邻妇青唇。髻散发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门时许多妆扮。珠狼翠籍,借的张家嫂李家嫂,进门时何物赔偿?一片黏连,湿裤湿裙裹双腿,好似丫叉芦卜。浑身胶结,单衣单袄堆两乳,犹如泡胀馒头。乱纷纷抱子牵夫,闹囔囔呼娘觅女。足慌,泥泞,路滑,臂跷。几阵风来色色牵,浑身发抖;一交跌去哈哈笑,两脚朝天。

素臣此时浑身浸湿,寒冷不过,休说没工夫笑这些女子,也没心肠去怜恤他,只办着自己走路。无奈奚囊年幼,跟随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个亭子边来,那雨势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内,有多少女人挤着,因亭小人多,并至挨肩擦背,没些空缝。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挤上来?”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听得亭子内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们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该进亭子来了。相公何必这般道学!”素臣尚未回言,只听一个说道:“我们虽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挤在内没法。谁似你和尚强挤入来,捱擦妇女?难得这位相公尊重,不肯进亭,极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进来。少停雨住了,合你讲话!”素臣回头看时,只见松庵和尚挤在三四个女少年中间,一张嘴儿,差不多要贴向一个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掳女人脖项。

素臣怒从心起,本要发话。却见松庵竖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子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寺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扎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杂,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见发话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声。只见别的男子,都啯啯哝哝,埋怨那发话人。只见那些妇女,脸都吓青了,要掉下泪来。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碍着许多女人拥挤在内,动不得粗。肚里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后,历数其罪,痛打这厮出气。拼得别寻寓处,却是气闷不过。”

正在辘轳,只见身旁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因雨大不能自己上来奉请,吩咐小的致明,请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搁了。”素臣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询,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舱门口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满面春风的,迎接素臣入舱。素臣脱换雨具,便要施礼。老者道:“且慢。”吩咐一个小童到后舱去,说:“取我的衣服鞋袜出来,伏侍这位相公更衣过,进来请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舱。小童拿出衣裤等物,候素臣换过,将换下的收拾进去。素臣一眼看见,小童眉目秀媚异常,宛然女子,却又是贵相,好生怪异。因已请出老者来,便又向前行礼。

老人又道:“且慢。”因让至中舱,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热酒,说:“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冲一冲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内一般,正用得着这杯热酒,遂略不辞让,连饮了三杯,就觉一股阳和之气,从丹田内诩诩发扬,须臾四肢百体,都活动潇洒起来。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宾主之礼,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禅师,法号和光,是当今赐紫,现坐灵隐方丈,舌具广长,胸多智慧。先生且见过了,好求禅师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长额阔,双瞳闪烁有光,一背丰隆多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披浑紫暗龙袈裟,足穿大红朱履,光着一颗滚圆肥头,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识儒宗,不解禅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说,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禅师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长,自然该首坐了。但这位先生既不好禅,应以世法相见,听口声不似浙中,禅师现在驻锡湖上,还该是那位上会,这倒要凭禅师主张了。”和光无奈,只得虚让了一让。那知素臣本性最恼和尚,就是老者主张坐在下首,他也断不肯依,宁可仍到大雨内去站着的。况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于是并不谦逊,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说道:“有占了。”和光见这般模样,气破胸膛,又不便发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换席面,先送一道茶来。茶罢,素臣问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贵乡何处?晚生素未识荆,因何忽蒙刮目,许以登龙,伏惟垂示?”老者道:“学生姓未,号淡然,祖居江右,因探亲来此,偶尔游湖。小价们说:”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挤了女人,不进亭中,许久立在雨内,浑身透湿。‘又说:“一个僧人反不避嫌,强挤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进去,与众人嚷闹,那位相公总不理他。’学生深以为难,因到前舱,望见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备之相,故斗胆叫人奉请。不识先生姓名居址,贵庚几何,曾否缔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详。”

素臣道:“晚生姓文名白,祖居吴江,今年二十四岁。先严早背,寡母在堂,长兄名真,拙荆田氏。因慕贵省匡庐之胜,窃怀黄门游学之思,故漫游到此。适为雨苦,正在无聊,得老先生援之泥涂,感且不朽。”淡然把眉一蹙,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不料无意中,忽遇故人之子!老侄如此少年老成,豪迈不羁,吾友为不死矣!”素臣急起立,问道:“老先生与先严交谊,晚生因幼而失怙,竟未深悉,伏乞详示。”淡然道:“先严钰庵公,官佥都时,与令先祖司成公为道义交。老夫任户部员外时,令先尊适为户部主政,尤为莫逆,彼此通家往来。那时老侄与令兄俱在襁褓,一取存真,一取尚白,早有此名,老夫至今不忘。因一官匏系,近年退休,又值妻亡妾丧,家难频仍,与老侄处遂成陌路。而世嫂贤孝之行,老侄岐嶷之状,时结于心,时触于目。前日来此,才打发小价到吴江问候,不料反于此地不期而遇,真是快心之事!”素臣方豁然道:“原来就是淡然老伯!此番出门,家母命小侄至丰城来叩谒老伯、伯母,不料伯母已经去世,深可伤感!家母说,那一年赐吊先父时,老伯尚未有世兄,有一位庶伯母,正怀身妊,是男是女,叫小侄问一确实。这位庶伯母,想正康健。小侄向失衹候,方才老伯说的台号,又未确知,以致觌面茫然,罪真擢发矣!”淡然道:“当初老夫贱号,原是翀然,本取飞翀之意。后来退休于家,绝意仕进,故改号淡然。老侄无从而知,更有何罪?老夫因无子,才置一妾,所生是女,至今藉以娱老。后来又生一子一女,可惜一子夭亡,止存幼女,又是老夫之累,慢慢与老侄细谈罢。”

素臣从新出席,执子侄之礼。淡然亦竟受了两礼。素臣要移座向下,淡然道:“不消,我这是主位。”因仍旧坐下了。家人早已摆上酒肴,是半荤半素。和光不饮酒,止为设茶。淡然、素臣两人叙出世谱,益加亲密,说说笑笑的,讲一会家常,述一会世谊,说一会故乡风俗,不知不觉都饮至半酣。却把和光搁在半边,犹如冷庙内的泥神,热气也没人去呵他一口,撇得他冷清清地,喜不得,怒不得,耐不得,又发作不得,面上红了白,白了红,心头一股冷气,不住的从喉咙里要钻出来,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一般。他两人那里知道,只顾叙他的旧情,惊他的新遇,热闹不过,快活异常。这也罢了,不觉酒多生话,话多生节,堪堪干连到和光身上来。淡然道:“适才被雨的和尚,与老侄如何相识?”素臣道:“小侄几乎忘了。”因问家人:“这和尚可在亭内?”家人们回复:“已去。”淡然听着窗外雨声道:“这雨比前更大,如何去的?”家人道:“老爷与文相公叙出世谊的时候,那雨小了有顿饭时,那些女人被和尚挤擦不堪,便趁这雨小,都磕磕撞撞的挣往前边去了。那和尚见妇女俱散,又到我们船边来探头探脑,被小的们喝叱了几句,方怒吼吼的走了去。老爷们说话热闹,故不觉外面雨的大小了。”淡然掀髯笑道:“真所谓听而不闻也。老侄,如何相识起这和尚来?”

素臣道:“那和尚叫做松庵,是昭庆寺住持,小侄贪其近湖,就寓在他寺内,故此认识。他口出恶言,本要与他理论,因碍着众妇女们挤紧不便,原想雨住后教训他,不想他已经去了。”淡然道:“我看老侄弱不胜衣,岂能与他理论?况这和尚如此狂邪,自然是个匪类,吾辈爱身如玉,如何与此等人计较?以后还当斟酌。”素臣道:“老伯见教极是。此等人与禽兽无异,于禽兽又何难焉?以后当以老伯之训,铭之于心!”

两人正讲得密切,忽听得冷笑一声,却见和光变着色,说道:“老护法和这一位也说得够了,尚容贫僧一言。”淡然起身辞谢。和尚道:“老护法不必,且听贫僧说:俺们僧家与你们儒家一样,藏垢纳污,无物不有。贫僧一片平等心,再不说儒家没有几个好人,僧家没有几个坏人。但不可因僧家有一二下流,遂把佛门看轻,不敬三宝,肆意讥诃,以致现世折福减算,来生戴角披毛。如老护法说松庵不是,尚是就事论事。若像这一位所说,止识儒宗,不好禅理,不屑求教,这许多话头,便是毁佛谤僧,为死后地狱张本!众生好度人难度,贫僧原不肯饶舌。因是老护法的世侄,所以不惜婆心,指点一二。”淡然怫然道:“素臣少年,血气正盛,未免不达时务。若说堕入地狱,我还可以保得他断不至此,吾师可以放心。”素臣笑道:“地狱轮回,原是佛家妄言,即使果有地狱,小侄现在所为,断无堕入之理。但恐日后把持不定,为异端所惑,一时失足,得罪名教,这就不可知了。何则?目下小侄尚知崇正辟邪,不信佛教故耳。”

和光着急,大声道:“你这话,分明说佛与僧俱应堕入地狱的了!无论俺们僧家,为腐儒所不识,至于我佛,是生天地的圣人,你都敢于诽谤起来,真是非圣无法了!且不必论我佛净智妙圆,神通感应,即如天下自帝王以及乞丐,没一个不望尘膜拜,顶礼尊信,使我佛稍有欠缺,此教便应久灭,何以万古长存?只消在这一点上想去,也该顽石点头了!试问,你更有何说?”素臣正色道:“奸僧藉佛,愚哄世人,以至无恶不作,罪犹未减,惟佛实为首恶,故我之恶佛,更甚于恶僧。天下真小人易识,则其祸显而浅。伪君子难识则其祸隐而深。发和尚辈,害止一二人,或数十百人,且人皆知恶之,则其祸浅。至于佛,则其说足以骇俗,其文足以眩世,虽高明如白居易、苏子瞻辈,皆靡然从而信之,何况庸愚?是以天下若狂,千年如梦,其祸遂深入于人心也!你说此教不灭,便见佛无欠缺。须知白莲、长生、灯络、糍团等教,鄙俚粗浅,庸愚陋劣之人也知,尚且至今不灭。况佛之言辩而坚,行伪而僻乎?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故洪水横流于尧、舜之世,猛兽充塞于武、周之时。天地之道,阴阳倚伏,不能有明而无晦,有春而无秋,有生而无杀,有君子而无小人。圣人之道,在象为明,在时为春,在德为生,在行为君子。佛则晦也,秋也,杀也,小人也。此所以与圣人之道,如阴阳之倚伏,相为盛衰,而示能遽灭也!顾《周易》一书,义在扶阳抑阴,如有裁成辅助之道,则不遽灭者,决然而灭之。使二景常明,四明皆春,广生机而绝杀机,广君子而绝小人,其责在于忧勤惕厉之儒者。使虞其不灭,而隔膜视之,是听洪水之横流,而不为大禹之抑;任猛兽之充塞,而不为周公之驱也,有是理乎?历考从前,固尝一灭于魏,再灭于宇文,三灭于后周武帝,尽毁佛祠,世宗毁像铸钱,魏主则诛杀沙门,至无一存者。其时牟尼、三世等佛,何以并没神通?可知佛亦胎生类中,一具体之人而已,有甚灵感!彼之所以得行其教,以不生中国故也。汉通西南夷之前,闽、粤以外,即属异域,从古不通中国,未闻圣人之教。佛生印度,更远万里,以坚辩之言文,僻伪之行,何怪愚夫愚妇,靡然而从之乎?故佛在外国,听之可也;然且圣人之徒,犹有用夏变夷之志。今俨然毒甫中国,与圣人树敌,尚可忍乎?魏、周、宇文之世,灭不终灭,盖德薄祚短,继起无人耳!若处当今圣明之世,而有守先待后之儒,行乎权之所得行,则爝火之光,一吹便灭。即势利奸僧,亦将背其所主,自逃法网,尚肯为佛尽力耶?你说万古长存,无论佛生在圣人之后,又数百年而入中国,兴废盛衰,不能并衡。即以西域言之,佛在印度,其教自西而北,红黄异派,愈变愈盛。蒙古之信喇嘛,遂成国俗。乃元代驸马诸王,遍镇印度,其时印人大半习麻哈默特之教,子孙北归,顿改回俗。是佛教早不行于印度,何况中国本非佛所行教之处?由渐而兴,亦可无端而灭,佛即有灵,岂能与气数争权?”

说到此处,素臣厉色之中,稍带霁颜。末公听得颠头播脑,把酒都忘记。伏侍的家人小子,止顾在窗外窃听,无心换酒上菜。连那船家,亦觉入耳会心,津津有味。满船中除了素臣的话头,寂无声息,并雨声全不理会。惟有和光,心怀疑忌,就素臣语中留神揣摸,满想抵隙而争,心如辘轳,周旋上下,兀的好不自在。淡然冷眼一瞧,看他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滚圆的肥头,竟像血灌猪头一般。深恐素臣说到高兴,率性谩骂,惹他发作,倒也十分不安。那知和光听到佛教为天方所夺一段,忽然色沮神呆,若惊若喜,头发上紫涨的粗筋,渐渐隐落。一面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轮转闪烁的瞳仁,向素臣仔细打量,复逼到淡然。不期淡然正在关他举动,四只眼睛,突地里打个照会。和光回眸不近,嗤的一响,不觉笑将出来。

素臣猛吃一惊,便道:“你笑什么?你道我辈一介寒儒,不操尺寸之权,断无灭佛诛僧之事!须知崇正辟邪,圣贤同志,孟子不行道于邹、梁,而正人心,息邪说,距彼行,放淫辞,功在一时,教在万世。所以孔子之道常存,杨墨之言终废。即你佛氏,在唐世亦甚猖狂,赖有韩公《谏迎佛骨表》《原道》数篇文章,后世士大夫尚不为其诱惑,你休笑他空言无补!”和光敛容离座,向淡然谢过道:“贫僧虽无学行,自小出家,从师祖师父游,亦尝朝过五岳,走遍名山。觉得方外人清修梵行,满想成佛作祖,只是空言欺世。惟眼前清福,享得太多,实为此生之幸。自主云林方丈以来,蒙贵官显绅,不时过从,应接太繁,顿觉心地尘浊,虽在山林,无意领略。即如抚台大人,那月朔望,不到寺中顶礼?平日又要差官叫唤,进署盘桓,与货僧讲论,不是湖山古迹,便是禅宗正觉。再不然,询问京中王公起居,某官现居权要,某人与有瓜葛。就是老护法,不是那日抚台特地引贫僧相见的吗?今日又承抚台之命,伴游湖上。贫僧因见老护法正直端方,慈祥仁厚,现在又系退闲林下,故交情重,不惮远游,俾贫僧畅聆謦亥,一洗胸襟尘俗。此亦贫僧志向差定,虽出入冠盖间,未尝戕灭却本性,所以有此。松庵一般人因缘若是,岂不当面错过!方才被这一位,说得佛门如此可恶,因而争辩几句。贫僧岂不知,圣贤学问兼容,并包释氏,左道旁门,难与抗衡?第思二千年来,其教日盛一日,历代圣帝明王,名儒硕彦,既无驱除之法。至今日而有令世侄一片苦心,窃恐终于无补。况且时下风俗,朝野靡然,宫中靳公公、德州景府,天下效其所为。而且羽翼四布,阴谋更不可测。令世侄无尺寸之柄,徒以口舌相争,转恐出而贾祸,所以竭尽愚诚,介老护法一言相劝。贫僧陪从过久,天色已晚,就此告辞。”说罢,向未公合十,转身望素臣和南,素臣略还半礼,和光已出舱门。云林寺沙弥香火,早放一艇伺候,因无篷幔,均钻上大船避雨。和光见雨势尚紧,吩咐上岸,到风林寺暂住。沙弥等应声,扶掖而去。

这里未老重与素臣坐下,命小童换过酒来,开怀畅饮。素臣遂把方才辟佛话头搁过一边,复叙家常世谊,故乡风俗,说到未公儿女情长,不觉相对唏嘘,泣然涕下。素臣睹此情景,心颇不安,未免用言宽慰,譬解了一会。瞥见后舱人影,频出窥探,双门虚掩也,即不便回头,正对未公,未公尚是长吁短叹。后舱人影,似觉应声而至。素臣迎眸望去,却是六七岁女孩,圆面朱唇,眉目如画,看着未公,顿觉双螺蹙紧,愁苦不胜,转身入内,似与多人絮语,门亦随掩。素臣方始悟出松庵探头探脑,并未公说起累字之故。心下暗想:“未老如此年纪,丰城虽止隔省,水程可达钱塘江,但因探亲远游,挈带眷属,大是累坠。族中不乏子侄,老仆亦可纪纲,此行必有别故。正在委决不下,未公忽顾后舱,起来说道:”老侄本非外人,老夫此来,实为小女之事。故到此即遣价吴江,探询尊府。因抚辕不便安顿细弱,故借游览为名,赁舟暂住。今与老侄邂逅,当令小女辈拜见。老夫残年待尽,日后仗力正多,免得觌面不识!“说罢,即唤小童传语后舱,令素娥伏侍大小姐、二小姐出来。

素臣尚在谦让。小童进去不多时,已见丫鬟掖着小女郎,随一丽者,姗姗而出。未公指着素臣道:“此是大小女鸾吹,此幼女金羽,此婢名素娥,亦儒裔也,大小女以为闺伴。老夫身后,主婢伶仃,老侄便时,宜加顾恤。”素臣未知所对。鸾吹不慌不忙,近前肃了四拜。金羽随姊起跪。素臣回礼起来,未公命坐。素臣道:“二位世姐请坐。方才老伯未与愚兄明言,适见势利恶僧,倨傲无礼,忿塞胸膈,不免发泄几句,坐久话长,有累世妹闭匿多时,伏乞容恕!”鸾吹敛衽,答道:“世兄志在圣贤,躬肩道统,嫉邪去恶之心,随机而发,适间所言,足使奸僧褫魄,愚妹窃闻,万分倾服!”未公望着素臣接口道:“世兄所言,乃圣贤血脉攸关,邪正绝续之会,赖此担荷多矣。小女子有此见解,可以师事门墙否?”素臣惭谢。未公因再问素臣:“赁居昭庆,远隔城遂,不便时常叙语。此来本往丰城,今中道相逢,可免跋涉。不识即回吴江,抑将游学他省?”意欲请素庵同回江西,以便嘱托一切。又因素臣备述家事,已娶妻室,恐性情拘泥,引嫌不众,则同归也是枉然。辗转忖量,触起伯道之戚,陡觉伤感起来。素臣深致不安。鸾吹体会老父之意,欲用寒喧套语,撩断未公话头。

忽见小童惊慌进内,喊道:“老爷不好了,文相公快出来看罢!”船上诸人喧闹起来,登时声如鼎沸。但听得说:“潮来了,潮来了!”陡觉天色昏黑,四面山容全然隐灭,那湖中水势掀播,直欲接天,雨更倾盆而注,船身荡摇不定。本本傍岸而泊,此时已不知孰为苏堤,孰为白堤。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满船啼哭,未公不知所为。素臣暗忖:“西湖那得有潮?此必非常变异!”也觉着慌,顾不得船中人,急走出舱,跳上船头。却不断浪卷舟轻,宛在虚空抛掷,方欲站住脚跟,身子一歪,早已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恰喜长途逢旧雨,那知蓦地起风波。

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

素臣抢上船头,不期立脚不稳,斜扑湖中,一阵浪花,将他身子一卷,竟如旋风作势,愈转愈紧,霎时间已深入湖底。无奈西湖荇藻交横,下面泥极松浮,根叶荡漾,手足无可支搭。方知空明处乃是水底,不敢向下钻去;但从黑层层处,用力冒将起来。才得透顶,又是浪头兜盖,身子一滚,重新坠下数尺。如是者十余次,力竭体重,渐渐挣扎不来。忽见水面浮出一物,首大如牛,浑身碧毵毵的,毛长有尺许,身子笨重,在那里淌来淌去。素臣想着:“这不是水牛,湖中又无猪婆龙,不知是何怪物?”竭力冒出来,却好有一根船腔木,浮到面前,素臣抱住。仔细看那怪时,两角矗起,有二尺来长,昂起头来只管喷水,那浪头就高了些。心念:“发水之故,大约即是此怪。倘能除掉了他,岂不为湖上人弭灾解难?”生怕不能制他,反伤了自己性命,转念道:“我横竖已在水里,不如运起神力,试他一试!”遂觑定那根牛尾,踏住木头,移近那怪身边,将身一扑,拖住尾巴,狠命跨将上去。那怪全不知觉,尽力喷水。素臣怒甚,在他腰间用力一夹。怪竟大吼,回头见背上有人,将身子乱耸。那知素臣不跌下来,因复尽力一夹,趁势又把他颈骨一拗。怪已腾掉起来,望着直泅。素臣被他颠落。却不料那根尾巴,已为素臣扭断,落在船腔之上。水势更大,怪已不见。素臣泅行半里,方始近岸。

此时惊魂略定,遂在堤上立住。那水犹没膝数寸,雨不住点,里湖水势,奔迅冲突,直注外湖,澎湃之声,弃塞于耳。雷霆霹雳,骇怪万状,目眩神摇,较方才出没水中,又换一番景象。远数西北山头,自天竺、云林、栖霞至葛岭一带,白云翁然,游漾不定,恰似雨中景致。惟大佛头、宝石塔顶,(老句)逦至昭庆后山,天惨地昏,峰峦暗黝,一派模糊,不可辨识。俯视倒影,但觉黑云万道,自山罅喷激而出,层叠不穷。山脚石壁间,奔泉突泻,白如练布,直灌里湖。素臣看清水源,心知此水非关湖决,既在此山,又非江流灌入,其为山中发蛟无疑。此时水势浩荡,雨更大注,素臣秃头危立,无可躲闪。一路寻思,将择沿堤人家,暂为避止。只见孤山一带,颓垣没水,板扉竹片,荡漾中流,山坳坦处,有人避水,团坐路隅,或三五人,或六七人,隐隐听得儿啼女哭之声,甚是悲凉。再向外湖一望,洪流滚滚,自六桥直至南屏,葑田万顷,尽失所在。那湖心亭子,四隅均被涨没,但见亭角翼然,浮于水面。满湖不见一船,看到近堤一带,忽有画舫,底已朝天,舱门窗槅,零落漂流,不知是谁家游船,陡撄此险?猛然想到,方才落水,未公坐船正泊此处,何以不见踪影?莫非即是此船,满船之人,已与波臣为伍么?因想:“未公探亲到此,弱息相依,同罹此厄,天道未免愦愦!奚囊小子,不知因何亦厄于水?虽然事已至此,只待水退,探访音耗,再作区处。我且沿堤而行,回昭庆寺寓处。”主意已定,转身寻路,幸堤上遍栽杨柳,水浸数尺,未经漂拔,依树而行,就浅就深,不觉已到断桥。上了桥面,暂且歇息。

此时素臣头巾早已失去,髻散发披,又兼大雨冲刷,竟如海鬼一般。脚下踏的靴子,亦不知褪在何处。袜被水浸,涨紧如桶。一路水深没膝,看不见地下草石,走不半里,袜底洞穿,脚趾已为草根戳伤,觉得有些痛楚。无奈进退无路,只得忍痛再走。那知站身来,眼光到处,北山云势,黑阵阵直拥而上,雨点愈密,一股腥风,裹紧云头,东穿西扑,隐隐望见鳞爪飞舞。心疑:“莫非真有神龙取水?你看湖光山色,霎时间变成汪洋大海,此龙神力,亦不为小!但湖上居民,方春耕种,突然遭此巨灾,淹没田庐,溺毙人畜,不可算计!龙如有灵,何至害人若是?想来并非神龙,乃是山中蛰蛟,应时而出。昔周处斩蛟,为民除害,遂以成名。可见伐蛟,本属有司之责。今之民上,不修时政,使孽龙潜伏山中,酿为民害。此等尸位素餐之流,明圣之世,如何容他?今龙已启蛰,兴云作雨,谅不可制!但如此作怪,所过地方,不知又伤几许生命?诚无妄之灾也!”

素臣正在胡思,云势越滚越近,看那龙时,蜿蜒夭矫,全身都现,忽然张牙舞爪,直奔素臣头上,却被腥气一扑,几乎跌倒。素臣昂头逼视,刚刚离着丈许。心念:“龙如伸爪下来,岂不被其攫去?即不被摧,估量风卷云驰,也应摄向空中,不知此身坠落何处!想着和他狠斗一番,我非周处,然斩蛟非史传虚言,安知无人能继其后?”素臣刚发痴想,那知龙自里湖山中出来,奔入外湖,偏偏隔着长堤,雨势过重,升腾不上。恰好堤上有十数株古柳,根围丈许,约是百余年物。那龙趁势过来,攒入树罅,摇头摆尾,身子竟为拴住,再也不能冲出。素臣认得龙入柳林,愈加着急。又见云气黑如浓墨,越围越紧,把一带湖堤,遮得不见天色,如在黑夜一般。却喜龙身笨滞,除头尾在两边掉弄,桶粗的躯体,兀自不能动弹,浑身麟甲,时作翕张。素臣顿悔落水之后,未将衣袖捻牢,把数百枝药制过的竹箭,抛入湖中。假如有此利器,望那鳞缝中发去,充其力量,可入数寸,使之满身芒刺,着药便烂,虽不能登时剁却,任他负痛而逃,亦终创溃而死。此时双手空拳,如何抵挡?“但我幸保余生,或者仗着天生神力!乘他困于林木,徒手搏击,批得一鳞,囗过一尾,也强如为龙风摄去!”因将身上浸透衣服撩起,紧缠胸背间,解下里衣上的绦带,束缚停当,耸身一跃,拣那最高的柳树,扳定一枝,腾过那边,踏在桠杈之上。龙尾向着里湖,龙头望着外湖,紧对南屏,知是越凤凰山,蹈钱江出海的。素臣看得明白,料他势突力竭,一时不得腾外,就由这树跨那树,贴近龙身,伸足过去。不意周身涎沫,滑不可立,险些颠掷,幸为柳枝格住。因复蹲于树杈,顺手折断柳条,捋尽萌芽,渐渐盈把,都有七八寸长。定了一会心,运出浑身气力,迸到右手指头,用放竹箭的法子,一连放出二三十根,却都钻入龙鳞翕处。细看龙头,昂藏自若,但背鬣簇耸,似亦微觉痛楚。因把所折柳枝,尽力放完。那龙已不自在起来,频频掉尾,傍着的树,也就震撼不定。最后,龙头猛转过来,绕着一树,直望素臣。两颗龙睛,巨如栲栳,炎闪有光;口若箕张,腥涎喷溢;颌下须粗如绠,连着腮际硬鳞,刀斧亦不能入。两个钩牙外露,磨击作响,大有吞噬之状。素臣骇极,急拗柳枝,如前射去,直贯左目。那龙忍痛不动。素臣将柳枝捏住,狠力一拔,一个龙睛,囫囵出来。复把一枝柳条,望右目戳去,如前力拔,又是一个眼珠,贯柳枝而出。负痛回头,旋又豁过尾来,旁边有一小柳树,嗡然一声,折作两段。那尾已捎到素臣所蹲树上。素臣举手迎着,钩起十指,攀将过来,贴胸抱住,随后伸起右手,将他尾上鳞甲,尽力剥去。才揭落四五片,觉得腥涎滑腻,手力松软。龙已从头上倒运气力,注于尾尖,猛想挣脱。素臣看他浑身一节一节的弯曲,知是运着全力,也紧紧迎住不放。那知龙用力太足,狠命挣拔,被素臣顺势一拗,尾上节骨,居然脱笋。抱持之间,顿觉瘫软,不似方才那硬挺挺的光景。此时龙怒吼发狂,张口砺齿,黑气直喷,前后四个长爪,乱舞乱动起来。十几棵树,宛如湖滩上的枯芦,随风摆弄,东倒西歪。素臣几乎跌将下来,暗忖:“龙尾已经拗断,料也不得飞腾,但困兽之斗,终非人力所能抵挡!看他使起性来,如此播荡,倘拔木而起,连我之性命,也不可知!”

正在无计,果然震天价一响,眼前霎时昏黑,头眩神摇,不能自主。耳中但闻簌簌淅淅,滚滚汩汩,风声雨声,并湖中急流,堤上盛涨,蹲的柳树,早已扑落湖中,两旁大小,共有十五六棵,横七竖八,堵塞堤上。那龙已不知去向。仰视天空,黑气也渐渐淡薄,雨势亦收过大半,断桥石级,止剩一二层浸没水中,堤上高处,露出中间石板,估量水已大退。转身看到自己,却离那株扑水的柳树,有一箭路光景。记得遇着孽龙之前,已是过桥,如今偏在桥西,又枕着一块小小碑石而卧,这也奇极。莫非龙去时,摄我到此?抑树扑湖中,身随落水,迷茫中有人指引而来?素臣立起身来,看此碑石,兀是打断在地,水痕初落,恰好现出字迹,乃是“葛岭进路”四字。迎面峰头峭起,趿蹬盘云,好鸟穿林,山花欲活,确是新霁光景,却也无心观玩。因放了百余枝柳条箭,搿抱龙尾,浑身吃力,刚才昏沉沉,又是有人将他自半空掷下,微觉胸背肘腕间,筋节有些酸痛,不耐走动。就在碑旁,掇了一块大石,倚山面水的,坐着歇息。

只听见桥那面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惊喜骇怪,乱嚷了一会,只是听不清楚。少顷,有人说说笑笑,走下桥来,却是两个老者,一个后生。一眼看见素臣,齐声道:“咦,这个时候,还有人端坐在此,除非是淹不死的乌龟!”素臣立起身来道:“列位休得取笑!我是游湖覆舟,落水后,泅过岸边来的。因有同舟亲友,生死未卜,故在此打听。列位从那边来,曾听见今日湖中遇救者有甚人么?”那后生道:“这又奇了!今日里湖、外湖,翻掉船只,不知多少,须待晚来钱塘门、涌金门船埠查点回船,才有数哩;若是救起的人,更难打听。我们从松木场到天竺去的,因晓得湖里大水,耽搁半日,走过昭庆山门外,不料一座凉亭,被风吹倒,压死了几个人,寺中正乱着哩。二伯伯,你听那茶店中说的,是城里靳公公家祖茔里出了蛟。”一个老者道:“出蛟是不奇的。记得他家葬坟,请遍有名风水,说这穴是真龙潜伏,只怕被文曲星破掉。如今不知是不是?你这位先生,口音是下路,几时到我们杭州的?方才说同舟被溺之人,不知生死,倒要请教明白。”素臣走近前来,深深一揖道:“小生文白,吴江人氏。因路过贵处,在湖上小住,借寓昭庆寺。今早带一家童,沿堤游览,不期遇得世交故人,招小生登舟,叙谈许久,突遭此灾。小生落水,略谙水性,泅到堤边逃生万一。因见他们所坐之船,底已朝天,谅俱覆溺。惟未得确耗,是以滋忧。”老者道:“船底朝天,多分是覆溺的了。未识贵世交姓名籍贯,是何等样人?”素臣答道:“是江西人,姓未,舟中带着他两位小姐,家人小子并丫鬟,共是六人。小生落水时,船却未覆溺,不知何时被溺。”老者沉吟半晌,那后生插嘴道:“是了,是了,刚才有昭庆寺的香火说,发水时,他在堤上见湖中漂来一人,他就拾着一根竹竿,将那人衣服撩住,拉到堤边,又叫两个人相帮,始得捞起,岂知那人身底下,又是一人,牵连起来,竟救了两个,都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问他来历,说出姓未,原是主仆。你道因何牵连?也是忠义之气,感动神明,故能死里逃生的。他主人落水,老公赶忙跳下,钻入主人身底,要想驮他起来,所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岂不是义仆哩?后来问他住在何处,他说,还有家眷同时被溺,要在湖上觅一下处,倘被人救起,就此寻觅。否则,打捞尸首,也是要紧。不知何人哄传到城中,即有县里差役出来,说是县主奉抚院之命,如系江西未老爷,即便雇轿,送他们到署,再留差役探访家眷。未老爷本来不愿,因县主巴结上司,差人十分敦促,登时坐轿进城。那香火赚了四钱银子,是差人摸出来的。我在茶店听得明白,不知是这位的世交么?”素臣狂喜道:“据你说来,一些不错。”后生道:“这那里有错的,约略此时才进抚台衙门哩。”素臣道:“未老爷遇救,使我放心。但他老年无子,只有这两位女子,此番携带来杭,也是为了女儿的事,到此探亲。倘有不测,老年人伤心极矣!”老者道:“此事还须明日细访,我们湖上船多,或者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天已晚了,我们要到天竺,还赶七八里路,不暇深淡。此去过桥,沿堤一直可到昭庆,你亦该回寓养息了。”说罢,三人一齐举步,道声失陪,拱手而别。素臣也不回答,看他们三人,一径望孤山走去。

此时雨点已住,水又退去尺许,一带长堤,全然现露。只是云容黯淡,暮色苍凉,水面微风,吹到身上,却是浸透衣裳,冷如冰结,渐渐的发起抖来。听那后生的话,未公遇救,倒也十分可信。但船中多人,不知是死是活?因想在船,与鸾吹姊妹主婢相见,虽不过顷刻晤对,不能逼视其貌。然劈面看来,不特鸾吹品格端重,自是载福之器。那金羽方在髫龄,部位上亦无短折横夭之征。就是这丫头,也生得丰肌秀骨,广额方颐,不似终于下贱的。奚囊是我家小子,素来文虚钟爱,替他算命,说道:“将来富贵功名,要与主人并肩事主。”那未家小童,恰比不上来,看他相貌,亦不十分轻贱。诸人竟不遇救,则是命造风鉴,一无可据。我文素臣从此不谈星相可矣!辗转沉思,满望再有人来,或者问些消息。那知坐了多时,寂无影响,但有湖中的水声,与林间的鸟声,嘈嘈杂杂,觉得耳烦心躁,好不自在!

正无聊间,忽听得前面堤边,隐隐有哭声,却又哽噎不出。忙立起来,依着声息,上前审视。走了四五十步,那哭声忽近忽远,忽扬忽抑,总是听不清楚。重复立住细揣,又像伏于草际,酷似女子声口。遂转向外边寻来,果然声音愈近。原来,此地是外湖堤是最热闹所在,去圣因寺不远,城中大家别业多所,古庙禅林,宋元遗踪,均在左近。著名胜景,如平湖秋月,更为游人憩宴之地。是日突然水涨,翻江倒海,自后山而下,不知底止,虽人尽室奔逃。加以哺时即雨,游人本来稀少,所以仓卒之间,水势虽平,尚是无人走动,看那墙坍壁倒的院宇,到处皆是。素臣走时,正是一座社庙的前面,却有几株桃杏,已被大风吹折,一丛杂树,夹着新芦,遮断湖光,寻不出下船的去处。望到庙后,乃是山谷,树木阴翳,绝不见一人影,那哭声却耳朵里直攒。素臣着急,满心要救他起来,拨开芦苇草一看,突然见有一男一女,在那里拖拽。一眼认定鸾吹,叫道:“妹子,你如何起来的?”鸾吹看是素臣,忙道:“如今我哥哥来了,快些放手,重重谢你便是。”素臣猜到几分,回过脸来,向那男的道:“这是我妹子,想来是你救起?妹子却又为何哭泣?”鸾吹道:“这位先生救我起来,要同到他家去,妹子不肯,在此扭结。”素臣道:“既是救命恩人,理应报答。今日难中,怎便有银钱?且同到寓处商量。”

那男人嗤的一声冷笑道:“谁要你酬谢?你口音是苏州,他是江西,怎冒认兄妹起来?不瞒你说,我老陶是杀人不救人的,今日湖中发水,我在堤边看他淌过来,因见他的姿首,正合我的用处,才肯捞他一捞。若说银钱,老子在靳府里见得多,怕不够使用,要你谢礼么?你这汉子快走,老子拳头,兀是无情的!”素臣愤从心起道:“你管我江西不江西,兄妹岂可冒认?你救命之恩,本是可感。若然乘人之危,逼勒起来,真与强盗无异!还说谢礼做甚?”那人指鸾吹道:“你也是个泼贱货,见他年轻貌美,赛得过我老头儿,就把路人叫起亲哥哥来了!”素臣忍耐不住,伸起拳头,劈面打来。那人不防,向后一退。素臣又是一拳,跌入草中,爬不起来。鸾吹吓得发抖。素臣趁他跌势,飞起一脚踢将去,扑通一声,但见湖中水痕泛起,那人穿了两穿,霎时不见。鸾吹遂把那人救他之后,如何盘问,如何哄骗,要领他回去作妾,并自己夸说的话,述了一遍。素臣愈想愈气:“天下那有这种人?幸而遇我,否则,一个伶仃女子,如何禁得强暴?”鸾吹还在胆小,素臣譬解道:“这人虽有救命之恩,但既幸灾乐祸,则非救你之命,实是贪你之色。倘我迟来一步,如此扭缠,妹子看得事急,惟有与他拼命,始终一死,与见死不救无异,尚有何恩可感?”鸾吹方始释然。

两人不及细说,将身上衣裳,略搅掉些水气。不知不觉,天已昏黑,人虽救出,却到那里安顿?要回昭庆去,怎奈四下无人,沿堤的路还有水潦,那龙去时,又拔起了些柳树,堵塞住了,料得世妹不能行走!倘竟露宿在此,孤男寡女,天明了,被人看见,更不方便,这却如何是好?看看鸾吹,神思昏疲,不禁动弹,遂道:“世妹暂坐片刻,待愚兄想出安顿之法。”鸾吹道:“方在水中,灌得肚胀气闷,正是九死一生,突遇那人,撑过小船来,捞到这里,不料他陡起歹心,将妹子百般挫辱,苦得叫天不应!幸而世兄到了,脱妹子于强人之手,此后自顶至踵,都出世兄之赐!只是方才与那人扭结,气力用完,如今步不能移,这却奈何?”素臣道:“今日救得世妹,乃愚兄分内之事,这话休提。你看,此时已是掌灯,山色水声,阴沉可怕,衣裳又湿。愚兄气体素强,尚可忍受。世妹初苏,如何禁得风露?愚兄借寓昭庆,由此回去,路却不多。因为发水的时候,此间人逃得干干净净,屋舍坍塌许多,愚兄在此,足有三两个时辰,才见了三个过路人,此外连影儿没见过。堤路被水冲刷,是否可行,月未上弦,黑暗中辨不清白。依愚兄主见,这里却有一俯社庙,不如权且进去安歇罢。”鸾吹低头不语。素臣催道:“此时尚有淡淡月光,不多几步路,世妹还可勉强过去。再是迟疑,一发昏黑了。”鸾吹被他摧逼,要知除了此策,亦无别法,也就依允。

正待起身,但觉两腿麻木,异常软弱,用手在素臣膝上,揿了几回,仍是立不起来。素臣看他这般光景,万分不忍,遂道:“世妹休得硬撑,愚兄斗胆代劳了!”便趁势立起,把鸾吹右手挟在腋下,慢慢移步。不妨鸾吹落水已久,足下两瓣莲花,早经褪出罗袜之上,绣花裤管本来扎紧,却是被水浸透,胀胖不过,鞋小足大,竟如柄凿。又碍素臣当面,不例细加整束,此正是女子说不出的苦处!素臣那里见得到,只管扶掖着要走。鸾吹羞得面上发烧,心里老大着急,跨不得两步,力已用尽。素臣却也会意,便道:“世妹既不能行,愚兄一发背进里边去罢。”说罢,把腰弯倒,凑着鸾吹,挽住他一手,却自己一只手翻到后面,轻轻托起鸾吹双膝,放步而走。鸾吹虽则弱质轻盈,无奈浑身浸湿,衣裙重滞,倒也十分累坠。不是素臣力量,那两个肩膀,几乎要压折了!三脚两步,早到社庙门首。那知这庙是三间头门,接着穿廊一道,便是大殿。穿廊之旁,一边一棵大银杏树,约有四五尺围圆,高过飞檐,密叶丛枝,遮盖天日。一边是座花台,杂莳花草。素臣自外走入,初觉空处尚有微光,及进了门,登时暗如黑狱。鸾吹遍身无力,压着素臣,恍如死人一般。素臣到此,满想背进殿上,觅下坐处,然后释手,省得他受些劳顿。一直背过穿廊,觉得自己足如重茧,跨步很不灵便,眼前火星闪烁,只是不见库中一件东西。忖着已是大殿,地下砖泥平坦,方胆好走。那殿上却有长生琉璃点着,挂得太高,殿门上护接的横槅,可巧遮煞,从外望进,全无影子。刚刚举步前向,不提防穿廊尽头,尚有阶石三级,尽力一踢,那五个脚指痛将起来!手势稍松,连背上的人,直扑进殿门之内,阿唷一声,急忙顺势将鸾吹按住旁边。猛然眼前一亮,才知道殿中本非黑暗,趁着照光,忽见鸾吹面色已如灰土,两眼插入眶中,口角间白沫迸流。素臣大惊失色道:“不好了!”正是:

不逐三闾沉楚泽,难防灵辄触庭槐。

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

素臣一跌,回首看了鸾吹神情变异,这一吓,把自己身上疼痛,都不觉得了。却喜殿上琉璃,虽不十分明亮,倒也照得清楚。瞥眼看见殿中间,紧靠石供桌,一条拜垫横在那里。忙将鸾吹头面托住,转身紧抱他身子,跨进门槛,挨了几步,望拜垫上放下。重新候过鼻息,却也不甚冷。又见两眼,不似方才起水时张开直视。又再把两手次第诊过,右手寸部甚是洪大,连着关脉微带弦劲,右寸洪数关似稍平,但濡软无力,两尺不起,候明是厥惊痰壅,病在心络。料他自落水至起水,已是半日,惊忧悲恐,一时攒集,神思已是不定,加以湿衣黏裹,寒侵内藏,营卫骤虚,陡然颠扑,气不摄神,故至昏迷厥晕,症如中恶。若是急治之法,葱姜捣汁,灌饮摩擦,以宣达而调和之,自可应手奏效。如今那里有此二物?且待定一定神,或者也会醒来。因思把他身体横睡才好,无奈拜垫欹斜,一边没脚,正是睡不牢稳的。急向神座旁边,摸了两块砖头,却有二寸来高,将拜垫外边两角,微微掀起,塞进砖头,却好四平八稳,才把鸾吹横躺其上。自己在殿中踱来踱去,想着如再不醒,只好待到天明,打算药物,才好灌救。但夜色正长,湿衣冷气,渐逼渐深,这事终究不安。想到没法,不觉步出门边,抬头一看,原来有方匾额,是“西泠古杜”四字。因再走到神前,看那神龛外,立着牌位,金书“宋敕水仙王”五字。看了下来,向拜垫上一望,不防鸾吹身子已是侧转,面向里边躺着。素臣大喜,疾忙进前细认,不觉扑将下来,把鸾吹面孔捧定,连声叫道:“世妹醒来。”鸾吹开眼,觑定素臣,泪珠直流,悲得说不出话来。素臣释手道:“世妹静养片刻,此时切莫伤心。方才愚兄路遇三人,知道老伯为人救起,已有府县差人出城,接进抚院里去了。连一老仆亦未溺死。世妹天性至孝,大都未得老伯消息,如此伤感。愚兄救得世妹,正以露处为忧,一时未曾奉告。转累世妹思亲痛切,惊厥不安,倒是愚兄不是了。”鸾吹道:“此信果确否?怕是传闻之误,还仗世兄细探。”素臣道:“信是一些不错,世伯客游到此,杭人大半不识,适间说来姓名籍贯,无一不合,这是无疑了的。如今权过一宵,明晨暂送世妹到昭庆寺住下,愚兄进城,亲见世伯,一来问老年人安否,二来世妹得生,也应该安慰安慰。”鸾吹点头道:“此话极是。只是烦劳恩兄,如何使得?”说着,挣扎起来,便要向素臣叩头。素臣知觉,急忙止住道:“贤妹初苏,怎可劳动?且安坐养息一回。”鸾吹也就坐下。

素臣抽空,将殿柱上绕着的琉璃灯索,解开放下,开了灯架的门,那灯光结得一球,光焰闪动不定,黑层层似灭非灭。随在石桌上,拾了一枝烧焦的竹箸,轻轻剔去灯花。觑到右边烛山上,剩有许多蜡烛头,随手拔下一枝大的,在琉璃内点着,仍旧插好,乍觉殿上通明,然后将琉璃扯起。看到殿上光景,不是久无住持的。想着身上湿衣,夜深冷气,兀是难耐。鸾吹衣衫亦是湿着,这苦更不堪受!因向鸾吹道:“贤妹坐着,休得心慌,愚兄要到殿后,寻些柴火烘烘衣裳哩。”便又点了一枝蜡烛,大踏步进去。忽想:“进来跌昏,未将庙门关好,却也不妥。”遂重出殿门,走过穿廊,将两扇栗树大门,砰的一声关住。却无门闩,暗头里摸去,总无觅处。门边却有一只石臼,重可三百来斤,素臣奋起神力,两手一掇,望那大门中间一堵,安排已好,进了殿中,重叮嘱鸾吹放心静坐。一直来到殿后,却是一重石砌,土墙隔住,正中有心虚掩。顺手推开,见两边僧房数间,后面厨灶连过园墙。觉得饥肠辘辘,因先入厨房,搜寻食物。那知这庙中,竟无隔宿之粮,东翻西倒,只有一个腌菜坛,内有隔年冬菜,随手捞出一棵,扯了一瓣尝尝看,那知又咸又臭,只得仍投坛内。此外兀自搜索不出。再推进左首僧房里去,满想或有化来吃剩的米,便也顾不得别的,煮一口饭,和腌菜胡乱吃些。那知这房内只有一张竹榻,一条破被,榻旁横着板桌,上置瓦灯、瓦壶,茶碗数具而已,其余不见箱柜等物,料无食物藏起,心中甚中诧异。又到左边窗外一窥,却有棺木三四具,不知是人家殡厝的,还是空棺寄存的。也就无心细看,复到厨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肩到殿上。也不向鸾吹诉述僧房情景,离着拜垫,塌地坐下,先把身上一件旧青绸直裰脱下,一面烧起火来烘着。因劝鸾吹也脱下烘燥。鸾吹外罩黑绸夹袄,白绫裙,里面恰衬银红罗小绵袄,蓝绸夹裤。那绵袄被水浸涨,紧裹上身,虽把外袄裙子烘干,仍不免浑身水气。素臣令其移坐向火,脱下里衣。鸾吹不肯,只将外面的向火烤着。素臣看直裰略干,因披上身去,将小衣褪下再烘。复想:“鸾吹绵袄未卸,靠着这烈腾腾的火,水气直逼到里边,岂不酿成大病?”再三婉劝道:“愚兄与贤妹患难相逢,此时正宜从权,虽赤膊相向,贤妹岂以为狂?如不嫌龌龊,愚兄直裰,先为贤妹一披,自可解下里衣,万勿固执,致因水火交攻,感而成病。”鸾吹见他语意恳挚,又想到此番救命之恩,合着春秋钟建、季芊故事,私下已定了主意,也就不必怕羞。素臣说罢,早将直裰脱下,一手递过。鸾吹接了,依着素臣所说,褪出绵袄夹裤,向火翻弄。素臣赤着上身,帮他添柴拨火。

两人对坐深淡,愈觉亲密,把各人的肺腑,都说出来。鸾吹面色被火光逼照,两颊绯红,说到中间,忽然低头忍住。素臣惊异,再三根问。鸾吹道:“妹子九死一生,蒙恩兄援手,粉骨碎身,无以为报!此时两个宿于庙中,恩兄秉礼君子,妹子虽愚,亦知廉耻,但瓜田李下,总是嫌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倘有混造黑白之人,那时妹子求死不得。是以辗转于心,未有良策。实告恩告,家父此来,原因妹子姻事未谐,自己年迈,族中无贤可嗣,素性寡交,戚友不多,即有亦难付托。因仰清门世德,太夫人义方之教,恩兄贤达令名,就近到杭,差人至府,意欲附为婚姻。昨日湖滨巧遇,方喜合由天作,乃一席寒暄,知闺中已有贤助,大失所望。妹子窗后窃听,亦觉心如冰冷。何期忽(土官)奇灾!重蒙大德,使妹子与恩兄,无敌体之缘,而有切肤之感!今日之计,妹子若事他人,何以解今宵之暖昧?如其矢志不嫁,又何以慰老父之桑榆?恩兄若鉴苦衷,收诸妾媵,此再造之恩,无异生死而骨肉也。妹子意决,明日禀明家父,就此随恩兄而归,惟恩兄哀而许之。”

素臣失惊道:“贤妹此言,教文白何颜生于人世耶?无论贤妹名门淑女,愚兄忝在世交,断无屈为妾媵之理!就论目前情事,贤妹溺而不死,愚兄闻声赴援,剪除强暴,固非从井救人可比,况同舟共难,岂有见而不救者?是愚兄之援手,本无所要。即贤妹之感恩,不必言报。如谓此时同宿庙中,难于表白。试思贤妹同归,人之见之者其谓之何?不特无以明疑,窃恐反以坐实。贤妹所言,愚兄直以为下策,断不可从!”鸾吹见素臣坚拒,颇不自安,沉思良久,复笑向素臣道:“妹子所见卑浅,适闻正论,茅塞顿开。但思古有钟建、季芊之事,妹子今日所遭,无异于季芊,而恩兄所为,实过于钟建!当日季芊若不相从,则负逃之耻,终不可洗。妹子以季芊为是,谅天下不以妹子为非。恩兄若不俯从,妹子死无日矣!”素臣道:“贤妹之言差矣!钟建无妻,愚兄有室。假使建非有鳏,以国君之妹,而备妾媵于其臣,恐盈廷交谏,事不果行矣。贤妹以今夜之事,耿耿于心,似乎舍此决无善全之道。然愚兄倒有一策,舍间与府上世好,本是通家,昨日舟中,蒙老伯青眼,不以寻常世交相待,复令礼见贤妹,因此识面之缘,遂结死生之谊。是愚兄与贤妹,论分则疏,论情则亲,若泛泛通家兄妹称呼,未免名不副实。依愚兄主意,不如结为兄妹,解此一段嫌疑。日后尔我相逢,友于之爱,无异同胞。况且老伯初意,也只为爱女情深,艰于付托之故。愚兄得为贤妹亲兄,将来府上事情,自当竭诚尽力,老伯也可安心了。天明回到寓里,愚兄就进抚院衙门,见过老伯,将此话禀明,老伯定是欢喜的。”鸾吹道:“依兄所言,能使今夜之嫌,泯然无迹,不留着旁人话柄,妹子敢不遵命。”素臣不胜欢喜。

说话之间,两人衣服都已半燥,将就可着。止鸾吹袜履未便脱卸,素臣鞋落水中,袜底洞穿,早赤了脚,因各把衣服穿着起来。鸾吹见素臣头发散披,在自己头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两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将下去,订了兄妹之交。自此,鸾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称以大妹,相见亲热,居然同胞友爱之情,无心流露。鸾吹听了素臣这番议论,觉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执之见,消化尽净。于是重复坐下,闲话一番。素臣恐他劳顿,叫他在拜垫上打盹,鸾吹那里肯依?素臣自觉口干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鸾吹道:“大妹,我适间向厨下取柴,顺便搜些食物点点饥,谁料这庙清苦,一无所有。记得后墙边摆着水缸,想来茶是弄得出的,我要进去烧茶,实在渴得要死了。”鸾吹说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还该回去。”说着,点起一枝烛头,两人到了厨房,只不见有茶炉。只得揭起锅盖,寻了一只碗,到墙边取水,一边灌了十来碗,已是半锅。鸾吹烧起火来。素臣走到僧房内,那茶壶茶碗拿着,寻到抽屉角头,居然有一个小瓦瓶,内贮茶叶几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厨下,待水沸数过,冲满了一壶,携着茶碗,仍到殿上,对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经行权的道理,讲了一会。鸾吹欢喜非常,毫无倦意,与素臣亲热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鸾吹坐等,出去雇船。依旧掇掉了石臼,正在开门,这庙中的一个老和尚,一个香火,跑回来了。见了素臣,便施礼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我们昨日发火时,怕水淹死,向云林一路逃走,连庙门也未关好。水退已晚,心想庙中穷得很,横竖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在云林过夜,此刻才回来的。”素臣道:“长老便是此庙住持?我们是游湖被水,七八个止留得兄妹两个,余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后,无处投奔,因在此佛殿上过夜,糟踏了长老的柴草,烘火烧茶,如今要雇船到昭庆寺去,只得改日来谢了。”老僧道:“我们出家人,仗着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费钱。况区区柴草,后山尽多,相公不必介意。只是贫僧未尽地主之礼,着实心里不安。相公说要叫船,贫僧便去代雇。”说着,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进,见了鸾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礼,让过了坐,就在下面陪着。素本来极恶和尚,看这一个老僧,却也清苦可怜,与松庵、和光等油头紫面的,判若天壤。不多一会,香火雇定了船,领了船家进来,讲定价钱一百四十文。兄妹两人,辞了和尚下船,有顿饭时,已到昭庆。两人上岸,转过一条街,才是山门。鸾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顾不得,止好搀扶着了。不防跨进山门,劈头来了松庵,佯惊异道:“昨晚一夜不见相公回来,恰叫人在湖边打探几回,原来是好好的。此时从那里来?这位却又是谁?那尊管何以不见?”素臣含糊答应了几句。看松庵两只贼眼,不住的望着鸾吹,觉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风,把山门外亭子吹倒,坐着避雨的人,压死一人,压伤了几个。街坊人说,亭子年久失修,闹出人命,都是寺里的事。尸亲到来,听了这话,就来缠扰,闹了一夜,许下十吊钱,尚不干休。我松庵的性子,宁塞城门,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进城,请县里出来相验,听官断结,失陪了!相公事毕,再叙谈罢。”说着就走。

素臣见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进城,也可暂时放心。遂携着鸾吹,一直走到寓房门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锁门之后,钥匙在奚囊身上,此时如何进得去?”正在迟疑,忽见小沙弥迎面走来,说道:“相公回来了?家师很记挂着哩。那位小哥,却在那里?”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为钥匙在他身边,不得开门,止好扯断这锁罢了。”小沙弥连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师处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来。此时且请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没有用饭,就在禅堂里用,也便当些。”原来素臣那日赁寓之后,小沙弥常来张罗,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之中,尚带厚实,知他出身不是贼恶,盘问家世,心上着实怜他。这时见他十分殷勤,也不疑虑,转身跟他走动。从天王殿左边夹巷,抄出罗汉堂后面,又转过地藏殿门前,见东首一带厅房,花树葱茏,有雕坛隔着。小沙弥选跑进去,到东边屋里一望,回了出来,领两人进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边有人,却不在意。

谁知那边的人,因小沙弥一望,知道有人进来,却在帘缝偷瞧一眼,认定了鸾吹,不觉叫道:“这是大小姐么?”鸾吹未及坐定,听那声音怪熟,一时想不起。那人已掀帘进来,抱住鸾吹,嚎啕大哭。鸾吹也登时泪如泉涌。素臣方认得是素娥,忙上前劝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伤感了一回。素臣问道:“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庆,偏是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会到这里来,大家碰在一块儿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恋着小姐,狠命钻出水面,隐约看见文相公在水里不住的泅,只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边,只怕文相公起来时,奴也会起来了,不是比小姐先会见么?至说到这里来,奴怕还不是好事!奴幸撞着乡下人的船,救起来的。他说到了钱塘门,再替奴打听亲属。谁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盘问,奴说出老爷,就是那和尚听见了,一口担承,说老爷是他们寺里救的,叫几个沙弥领着就走。乡下人大约为要谢礼,不肯放手,奴亦将信将疑。后来茶店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说,把乡下人赶走,逼着奴到了这里。奴看此处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祸是福?相公进城,总要早回!”素臣点头,连忙丢个眼色,三个默然不语。那小沙弥已领着人,送进饭来,一见三人同坐,怪道:“原来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饭不必两起摆了。”一面摆饭,一面招呼窗外人进来,素臣看去,却是一个妇人,年纪三十上下。指着鸾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鸾吹面前,仔细一瞧,失惊道:“呀,这位姐姐脚上都湿的!可惜奴家带来袜履,只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会奴去拿来,替姐姐换过便是了。”因问鸾吹来历。鸾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几句。那妇人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奴家再来罢。”素臣甚是诧异,向鸾吹道:“寺里那有这样人么?”素娥道:“方才奴进来,也来胡缠。他说他丈夫随意,母族何氏,是寺中当家松庵的亲戚,常时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他接应女客。据奴看来,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们只管当心,赶紧吃饭,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素臣拿过碗饭,拣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倒是鸾吹拉住道:“仓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礼,竟是一同吃罢。”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饭,小沙弥领人收拾进去。素臣拍着小沙弥肩膀,叮嘱了几声,然后和鸾吹、素娥而去。刚看见钱塘门,只见吊桥那面,有多人簇拥,听说是湖中捞起来的。素臣赶进人丛,见岸上摊着几十个死尸,有人在那里认。素臣顺眼数去,却无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边棚内,又有救起的人坐着,素臣又去逐一看过。心下疑惑:“难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连尸身都不见了?”因急于进城,回头便走,一径赶到县里,探问号房。谁知县里的号房,看素臣如此打扮,趿着凉鞋,摸不着头脑,劈头一顿抢白。素臣怒极,欲待发作,生恐惹出事来,只得忍着,问到府二门上。倒是这个听差的,估量素臣有些来路,又是问的一个客官,不可轻视,才是一是二的,告诉了他。那知抚院衙门,离着府县正远,素臣一来要赶见未公,二来进寺门时,就知松庵报官相验,深恐他事毕出城,鸾吹主婢不得安稳。不妨大街上热闹,挨肩擦背的人,素臣只在人缝里直钻,却好一钻,碰了一个四十多岁强壮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篮,篮内两碗面,泼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无法,趁着脚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脚两步赶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纷纷围住。那女人指天画地的,告诉他们,说道:“我家里今朝来了茅家埠的亲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卖了一百张锡箔,做了这两碗面,拿回去请他们的。谁道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来,泼得这样,倒一溜烟就要跑掉!你们替我想想看,应该赔不赔?”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说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赔就是了。”素臣亦连忙认赔,就一手往袋里摸钱,谁知伸了进去,竟伸不出来了。那女人愈加着急,乱骂乱嚷,正在不得开交,忽然人丛里闪出一黄面短须的人,年纪三十上下,开口道:“慢着,慢着,两碗面要陪多少哩?”那女人道:“连碗连面,只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边摸出一块银来道:“这里有二钱,也够了。”那女人方始欢喜,收银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问那人名姓,那人道:“后会有期,此时不必相认。”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抚院,看那辕门已是关着,只留旁边小门出入。知道传过晚鼓,不能通报。奈心急如火,且去试试看。不料头门以内,寂无一人。直喊到二门口,才有个更夫坐着,素臣说明来意。更夫答道:“未老爷,牛老爷,总要明天说话哩。”素臣再三央他通报,更夫发火起来道:“你这个不识路的,你看看这里面那里有人,叫我通报谁来?”素臣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想着,鸾吹主婢现在未死,未公迟日知道,却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只索赶回去罢。于是仍寻原路而走,心乱脚慌,偏偏又错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问了两个人,才到府县衙门。看着县衙里边,闹哄哄的,有人出来说:“本县太爷到昭庆寺后山,踏勘靳家的坟,才转到寺门外,相验压死的尸。那尸亲被太爷大骂一顿,要带回衙,才当场具了结去,连和尚所许的十吊钱,也不敢领了。”素臣听见,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报官今日就去相验过了。”忽然失声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拿一跑。那知天色渐渐晚下来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着同走。不妨出得城来,却是涌金门,于是再问钱塘门的去路,沿着城墙狠走。只见远远一道黑烟,夹着红光,在东北角上拥将起来,越走越近,渐渐的黑烟不见,都变作了红光,天已昏辚。暗揣:“莫非晚霞?怎红光里面,火星穿绰不定?”迎面已有几个人,掮着箱笼过来。素臣要问个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说不出来的光景。此后来者愈多,最后有一群女人,拉着孩子们,提篮背凳,在那里自言自语。素臣才听得清,是昭庆寺僧房里失火。不觉顿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万苦,救得鸾吹,今日又失了火!松庵想已回寺,此时主婢不知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处。”

原来这日素臣进城,日已过午,鸾吹主婢,对坐禅堂之内。素娥已将松庵如何纠缠,何氏如何哄动的话,一一述过。两人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何氏用话(饣舌)过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里的人物。此番窥探,晓得鸾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说。因亦不十分歪缠,倒常来陪伴说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时分,寺中的人,都往门外看验尸。鸾吹着急,与素娥相对而哭。心下安排:“若是松庵敢行无礼,拼着一死!”不多时,小沙弥进来问:“随奶奶那里去了?”素娥回他出去。只听见讲堂对面耳房内,嘻笑之声,达于户外,但听见说,他竟是个石人。却见何氏领着松庵进来,鸾吹猛吃一惊,缩身要避。松庵便道:“小姐请坐。这里来的城里大衙门客太太,乡绅家的小姐,贫僧都亲身应酬,若是寻常香客,原是知客们照管。今早为了报官相验的事,忙了半日,此时才得空儿。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见怪。”鸾吹腆然不答。何氏领进松庵,也不则声,就溜了去。素娥见势不佳,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贵寺,原非进香的可比。大师无须应酬,尽可请便。”松庵一片热心,却被冷言冷语,兜头一盖,好不自在,便道:“我们出家人,最怕得罪人,总要应酬才是。小姐只是不理贫僧,叫贫僧如何落得脸来?”一面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上边,紧傍鸾吹坐处,道:“不是贫僧无礼,如今要求小姐赏个脸儿了!”素娥才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鸾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佛龛之下。松庵想:“一不做,二不休,只索放出生擒活剥的手段来了。”说道:“小姐避到那里去?快理我一理罢,和尚等不得了!”说着已挨到身边。鸾吹怒从心起,骂道:“你这贼秃!理你怎么!不理你怎么!”松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禅房里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鸾吹见事已急,计上心来,看供桌上一只古铜蜡台,高三尺许,顺手一推,却好隔着桌子,跌向外边,正中松庵脑上,戳进了二三寸。松庵阿哟一声,负痛拔出,大号而去。素娥在旁,看见松庵一头的鲜血,两手捧定,连袈裟都染红了!

一时阖寺鼎沸,有几十个僧人,望着松庵房里的走,看了出来,都说道:“反了,反了,这小妮子狠会不毒手哩!”鸾吹、素娥眼见这般光景,那不着急?却已拼着一死,倒觉心地坦然。那何氏先在窗外,看见松庵胡缠,及鸾吹推堕烛台,早已随着松庵进房,伏侍他养息。却又要顾着鸾吹,遂匆匆回到禅堂,叫几个小沙弥,领叫他主婢二人,到窖房外面,同那些女人会会。鸾吹、素娥主意已定,不知不觉,被他们簇拥而去。正是:

官衙信隔昏前鼓,方丈春深窖里花。

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

鸾吹、素娥被这班小沙弥,拥到窖房外面,一间屋里坐下。先前那沙弥亦在其内,说道:“小姐们请坐,等随奶奶来奉陪。我去捧了茶来,还要看家师去哩。”鸾吹看那间屋,却比别处不同,先在门外一瞧,却是平屋无楼,上面连着矮墙;墙外一带大厅,石砌堂基,却与墙齐,顶平无瓦,是砖灰砌涂成的,里面钉上幕板,甚是结实。面前小小天井,四围皆墙。想着何氏说,送窖房里面,莫非就是窖房么?却又并不见有女人,心下狐疑。沙弥提着茶壶,三四只茶杯进来,何氏也随后跟来,却在着壁一块地板上,用脚踏了几下,只听见豁的一声,这块板已掀起来,有两三个婆子踏级而上。原来此处方是地窖。素娥进前一看,里面灯烛辉煌,好像有一座厅房,嘻嘻哈哈,甚是热闹,又有呜呜哭泣之声。何氏便走下去,叫道:“刘嫂子,如今好了,有你两个同心人来了!”

下连应声而出,一个绝美的妇人,不过二十来岁,走将上来。何氏指引他一同坐下,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道:“你看这位姐姐,不信有这等气力,也是数该如此!我们可以商量出去的法子,且莫与下面人知道。你们都是同心,正可叙谈。我刚听见和尚流血不止,叫人到西房里,请一五台山的挂音来,替他医治,我且探听一遭再来。”何氏去后,三人仍坐下了,彼此通问。鸾吹、素娥才晓得他是寺邻,丈夫刘大开糕饼店的,他母家姓石。松庵在他门前看中了他,几次叫人哄诱,全然不动。三日前,趁着刘大不在店里,竟叫人强抢了进来,藏在窖中,百般蛊惑。幸亏何氏为和尚信用,替他招架,着实周旋,方得无事。鸾吹听罢,觉得可敬可怜。素娥目不转睛的呆看,更是十分亲热。两人因把自己落水,遇救到寺里,怎样抵挡松庵,从头至尾,述了一遍。话到投机,已是初更时分。石氏仍到窖里坐着。鸾吹昨夜未睡,困乏已极,欲将两条长凳并拢,权将歇息。何氏进来告知:“和尚两次发晕,那五台僧正在洗拭头上的血渍。听他说,他们祝由科以术治病,譬如病在何人身上受来,就要移到那人身上去。我因此替姐姐担忧,我想,此贼孽由自作,今日老天假手姐姐,受此大创,也是气数尽了。窖里的人,受他荼毒也够了,此时寺中正在忙乱,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为众人报一报仇!”鸾吹道:“此计不妙。寺中虽然忙乱,我们四五人,连窖里的算下去,也不过三五十个女人,那得中用?倘若机关败露,或外面救得踊跃,烧倒烧不成,还要追究放火的人。我们主婢同刘嫂子,横竖拼上一死,倒也不怕。只怕累及大众,这计是万万行不得的!”何氏道:“据姐姐说来,或是我们四个人,与他拼命一场,乘他晕去,一齐动手,弄死了他。我们是女流,如何与和尚挟仇?人到官司,那官府心里明白,总是和尚不法,拐藏妇女,被我们拒奸格杀的。况有窖里这许多活口,怕也抵不得命哩。”鸾吹沉思良久。石氏听见这话,复走上来,忙道:“随奶奶且慢,我想姐姐说的,文相公他有拗龙手段,又救得姐姐出来,必有绝大本事。日间进城,他原料着这秃必然无礼,定要赶出城来。此时不过因事阻隔,不然,城中错走,不及出城,差不得半夜天明,总有消息。就是这秃性命,到天明吉凶已定。但是文相公到了,就有主意。目前不必慌张,且各自歇息一回再处罢。”何氏大笑道:“刘嫂子的才情,究竟是好的,怪道人家说,配着刘郎的武艺,真是一对玉人哩。”石氏微嗔了一眼道:“这时候还要取笑怎的?”何氏带笑而去。

这里素娥把门关上,将条凳顶门摆着,让鸾吹睡下。自己又同石氏谈了一会心事。石氏引着到窖中,看看那些妇女,也有扮得狐狸似的,在灯下围坐说笑,也有面带愁容,眼泪汪汪的,在暗地里坐着。中间摆着一张大长方桌,上面铺一座胡床,桌上却排列许多玩耍杂件,丝弦乐器,点些大蜡烛,照耀得锦晃晃的,料是这贼秃行乐的所在。心下觉得害怕,也不甚去细看。依旧同出窖门,看鸾吹已是熟睡。两人静坐,忽觉耳边人声嘈杂,心头突突跳起来。那屋子四围是墙,听不出是什么响动。俄而一片神号鬼哭,愈近愈多。素娥只得推醒鸾吹,要开门去看。鸾吹梦中惊醒,不所知为。只见何氏气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姐姐们,好了,好了,这贼秃死了!”鸾吹慌道:“怎就会死?如今我们怎处?”何氏道:“不妨,不妨。寺中火起,是烧死的呀!我走出去,又到他房里打听,那五台山的,正在和法,捻诀画符。谁知房里点的几对大蜡烛,都有四五斤重,那行昙口里念咒,手里拿符,要望烛上去烧,不防袖子一带,把蜡台拖了下来,火烧了衣服。行昙忙把身子乱抖,不料愈抖愈旺,袈裟已烧作十几段,七飞八舞,着处便烧。却好一段落在松庵帐顶上,引着床顶板,帐子四面都烧,松庵裹住,乱嚷乱跌,总是钻不出,爬不起。行昙在地上躺着,已是皮肤焦黑。两只秃驴,只是喊叫,火势尽在房里穿绰,四面通红。我竟看呆,直至透上了屋,才起来叫人。谁知东西两带房间,这些和尚,都如死人一般,再也喊不醒!我又不便推门打户,只得喊到外面,喊得舌燥口干,才有五六个道人及两个小沙弥赶了来,已是走不进去。此刻连西面十几间禅房,一齐都着,恐怕越过墙去,要烧到大殿哩!外面人声鼎沸,想是救火的都来了。停刻水龙官府到了,不知救得熄救不熄哩!只是我们在此,如何逃得出去?姐姐们窖里人,晓得不晓得?叫他们出来,聚在一处的好!老天老天,今日能够出去,这也是你有眼睛了!”

众人正在发急,听得外面屋上脚步声响,直向西面而去。石氏暗喜。鸾吹跨出门来,抬头一望,这天上的红光,与墙头相映,好似雨后晚霞,鲜艳夺目。中间火星喷射,如球大的,如斗大的,不计其数。忽然东南角上,两条大龙,因风盘舞,一上一下的,在那里斗起来。众人看呆,有几个窖里出来的,不觉大叫。何氏连忙止住道:“这是啥时候,不想逃命,还看得有趣么?”那叫的倒不好意思。众人想不出逃法。风声怒号,火势愈紧,一股浓烟冒起,听得豁琅琅一声,忽地明亮,火又近了好些。单是对面墙外的大厅房,未曾烧着,左边一带,墙坍壁倒,接声息相属。猛然见墙外有一个人影,飞来越去,捷若猿猱,一脚一间,接连几纵,已跨过来。鸾吹看清,手中拿着一枝长干的家伙。就听得屋上像凿子凿来的,响了几下,这浑身砖砌屋,格格震动。转眼间,幕板洞穿,那人伸手下来,将板扯掉四五块,手里家伙,直落在中间桌子上,豁琅一声,两只茶杯落地,把灯盏都震(火乌)了。那人已到屋中,火光之下,石氏抢上前去,细细一认,却缩了转来。素娥立在人丛,早看明白,禁不住口,大声道:“文相公来了!”素臣一看,却是许多女人,和他主婢在此,摸不着头脑,也不及根问,便道:“你们还只守着,快出去罢。如今只有东北一带火路,被我拆断。”这一句话中,众妇女们一齐走动,素臣领着,望拆屋的那边走去,却是无路。只见夹巷之旁,一道墙头,问道:“这墙外,是那里?”石氏忙接口道:“这就是奴家住的屋。”素臣道:“如今没法,只有推倒了墙过去。”说着,抡起火钩,望墙上打去,不消几下,已成大窟窿。众妇女七撞八跌,都在砖石上爬将过去来,各出陷阱,共庆重生,嘻嘻哈哈快活,自不必说了。惟除了鸾吹主婢,石氏、何氏四人之外,都在窖里住过多日。火起的缘由,四人未与说明,又不知何故从半天落下一个文相公来,搭救他们。这里又是谁家,不免萋萋绰绰,在那里交口接耳。素臣竟在鸾吹主婢,也不料救了这些妇女,才想到前夜听见嘻笑悲泣之声,正是此辈,心里着实欢喜。

原来素臣走进寺门,路已拥断,城内火龙未到,官府又没临场,无人弹压。那些寺中租屋的店家,搬运什物,抢火的沿路阻夺,被素臣打翻了几个。忽然记起禅堂在大殿后东面第三屋,就抄过大殿围墙,耸身一跃。那火已扑到大殿西挑角上,望着禅堂无恙,急跑过去。不料瓦楞淌下,立足不稳,几回跌倒。因拣屋脊上紧步而走,近的一跃便过,远的循墙头抄去。到了禅堂,揭开十余片瓦,挖掉三五根椽子,溜将下来,不见一人,只有蜡台倒地,十分疑惑。久闻寺中有地窖,此时主婢不在这里,想被他们赚入窖中。看那火势穿过大殿,只望禅房烧去,这地窖离着禅房尚远,遂往没火处跳去。不防兜头撞着一个好汉,手拿火钩,狠命要往人丛里下去,帮着救火。这钩子约摸有丈八来长,粗重得很,那汉随意使用,甚是便捷。因想:“我要寻着他地窖,这钩子正用得着。”也不管那人是谁,迎面赶去,出其不意,竟一手夺了来,头也不回,飞奔前去。看到这座房子,顶上平坦,是砖灰砌成的。心下疑到地窖,抡起火钩,望下面凿将去,这砖顶却甚牢固,定一会心,使出神力,才舂成一洞,隐隐听见女人声间,不禁大喜。就这洞上再打开许多,露出幕板,一连扎了几扎,钩起一块板来,耸身下去,果然鸾吹主婢皆在那里!

火势把一带禅房烧得尽净,兀是不熄。素臣领着一班女人,过了这边屋里,也无心再去救火,就把火钩丢在墙边,进了屋里,略定喘息。因看这班女人,大约都是和尚坑葬下的,只是我刚才跳下来,那一个近前仔细看我的,他这面貌虽是艳丽,却也十分端重,妩媚之中,带些幽贞气格,如何也被和尚捞着?看他此时让坐,知道是此屋主人了。又见他进门来,就有一十六七岁女子,上前问讯,不知又是何人。那相貌,是个极聪明,极有福德的。两美相合,比着鸾吹主婢,真是伯仲。素臣凝思不语,只听见何氏叫刘嫂子,并向那小女子福了一福,说道:“这就是刘嫂子家璇姑娘么?”素臣才知他是姑嫂。这里众妇女,也有向他姑嫂道谢的。絮聒了一会,随便坐下。鸾吹主婢,紧傍素臣坐处,正欲告诉他。素臣使个眼色,便不则声。二人也只是看着石氏、璇姑。素臣复看众妇女时,虽也有几分姿色,比着鸾吹主婢、璇姑姑嫂,竟有天渊之隔了!素臣看到石氏,只见石氏向璇姑说道:“你又不歇息,只管呆看,我和你在灶下烧茶去罢。”众女人道:“我们都渴得要死,大嫂去烧些茶来,真是感激不尽。”石氏忙向璇姑去烧茶。

素臣方根问寺中之事道:“我出门后,松庵曾否回寺?”鸾吹道:“哥哥去不多时,这贼秃就赶回来,妹子性命几乎不保!”因把拒奸戳伤之事,述了一遍。说到蜡台一节,素臣道:“这又奇怪了,那蜡台有四十多斤,你如何运得动他?”鸾吹道:“这真是鬼使神差,妹子那里心也慌掉了,也不估量他轻重,顺手一推,不料那和尚腻了油脸,正靠住供桌,直向他脑袋上戳进,霎时血流如注,抱头鼠窜而去。妹子着实担忧,二哥又未回来,倘贼秃有了不测,虽则告官不出,就告了官,爹爹的分上,只消诉明根由,也是不妨。但传闻出去,却不好听。那时妹子和素娥,急得没法!就有许多沙弥等进来,把我们两个,送到地窖外面屋里,也不知他何意?后来妹子力倦睡着,却被素娥叫醒。随奶奶已在面前,说和尚痛得晕去,叫一个五台僧行昙,用祝由科符水救治。”素臣听到行昙二字,恍然道:“这行昙被柯浑放了,着实便宜,却到此地则甚?你且说来。”鸾吹道:“随奶奶是看见的,说:尔在房里,只有两个和尚,行昙焚起符来,那知烛台翻落,火烧衣袖,延及床帐,登时俱着,满屋火起,两个贼秃都被烧死。”素臣道:“这是恶贯满盈,天理不容了!只是你们如何都在一处,不被火烧呢?”何氏接说道:“这是奴家和小姐商量,先要放火,次要弄死这和尚,小姐都说不妥,要专等相公。等到临晚的时候,见和尚几次晕去,奴家想乘乱脱逃,通知窖里众人,悄悄的收拾停当。恰好遇着火起,都钻过这边屋来。亏是大西风,火都往那边烧去,相公若再迟来一刻,也就要烧死了!”鸾吹道:“二哥出门时,原知道是险地,因何直到昏黑始回?家父舍妹,可有消息?半日心慌,竟没问起。”素臣道:“我也忘死了,老伯现在抚院衙门,因和尚去报官相验,大有担阁,今日未必回寺,可以安心寻访,路上又泼翻了人家面碗,累和要死。那知那贼秃,归家如此神速!”因把日中遍认死活身尸,及都院衙门拦阻之事,说了一遍,道:“明日二鼓去见,定没阻滞也。”鸾吹笑逐颜开,欢喜感激。但不知妹子死活,一喜一忧。

石氏提了一大壶茶,托着一大盘米糕,七八只茶杯,一大把竹箸,说:“是日里剩下的,相公小姐们胡乱用些,等丈夫回来,再弄饭吃。寺里边的火,到这时候尚未全熄,不知烧了多少人哩。”素臣饿了一日,略不辞让,先取箸夹食了三五块糕,又吃了两三杯茶,走到窗口去望着,东南角上,尚有余光。鸾吹等每人吃了两块糕,收拾过去。只听叩门声急,璇姑去开进来,大郎满身衣服,半湿半焦,走进门来,见男女拥挤一房,不知何故。石氏跑出,扯住了大哭。大郎惊喜交集,急叩其故。石氏把前后情由,没头没脑的,夹杂叙述了一遍。何氏赶出房来,将石氏誓死不从,几番短见,亏他救活,日夜防守之事述知。大郎本信得石氏,复有何氏之言,更加冰释。忙叫道:“文相公!”素臣走出房来,大郎仔细一看,但见:

周情孔思,千寻泰岱之观;虎坐龙行,万里长城之概。面冠玉而温润,栗然备首春之无气;目涵珠而精莹,彻若发照夜之奇光。耳厚颐丰,郭汾阳三朝福将;气清神隽,李青莲一代词宗。拥皋比而谈经,不愧横渠夫子;坐军营而借箸,肯输诸葛先生?

即便倒身下拜道:“文相公真天人也!”素臣忙抢一步,把大郎拖起,定睛看时,但见:

六尺四五身材,二十二三年纪;天庭略窄,早年未免■■;地角殊半,老去正余福泽。耳长颐阔,必非落薄之形;背厚肩宽,大有魁梧之概。剑眉横铁面,依稀西汉黔、彭;虎项称狼腰,仿佛初唐褒、鄂,时乎未至,卖糕饼以营生;运若早来,拥旌旄而立业。

素臣不胜惊喜,赞道:“好一表人材,膂力自不消说了!可会武艺?”大郎道:“小人家贫落薄,经营糊口,那有工夫习甚武艺?”素臣道:“你这相貌,岂是落薄之人?该留心学习武艺,俟边方用人,可替朝廷出力,封侯拜将,荫子荣妻,方不枉了你般相貌!”大郎道:“承相公错爱!只是小人没有此福,惟望相公照应。今日辛苦,且请在房歇息,小人去收拾夜饭来。”大郎说罢,跑至厨房,将米淘好,吩咐石氏,急速煮将起来。石氏连忙烧火,大郎弄些便菜,又将前后情节,细细说了一遍。素臣道:“这些和尚,罪大恶极,该有此烧了!”因走出屋外,看大郎房屋,靠着昭庆寺,前后共是两进。头一进,东边间后面,空一小门出入。前东半间,摆着一张作台,一只行灶,向北一带排门。后东半间,摆着一架磨子,地下堆着些砖块石灰。西半间,靠着板壁,安放一张跳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板壁上贴着一贴对联,上写:剑气冲霄汉,文光射斗牛。中间挂一幅丹凤朝阳的画儿。向南四扇长窗,两扇短窗。窗外靠东,一披灶屋,两间半天井。东半间,一口小井,井上满地水淋,短窗檐下,压着一个炭篓。靠西一间,满地都是砖灰,一个酱缸盖已打碎,正是倒墙之地。

素臣闲看一会,走进屋里。大郎叫璇姑,在小床侧首,递出一张椅子,说道:“穷的时候,把家伙都卖尽了,止剩这张椅子,相公请坐一坐。小人妻子若非相公搭救,必被这火烧死,没有专诚拜谒,只是心上感激罢了。小人因寺里火起,拿了一把火钩,奔到寺前,正在使用,忽被一人劈手抢去,回转头来,那人已跳上屋檐,如飞而去。小人跟着众人,也发了好几个水龙,白不中用。看着火势,人人害怕,不敢争先。落后官府出来,吩咐救出一人,赏五两银子。就有许多人,随着火兵,拼命钻进去抢救,大家拉房扯屋,泼水斩风。谁想这火却是天火,越救越大,泼水上去,就如烧油一般,火势反盛!烧得大殿上正梁透体通红,被一阵猛风,往东南上刮去。就像两条火龙在空中斗舞,盘旋不定,把人都看呆了。谁想这寺里房头,处处藏着妇女,夜里都烧了出来,还有烧死在里面的。却又作怪,那火只拣着和尚住的房子便烧,见赁住的,便多不烧,连火色焦痕,也没一点,如有铜墙铁壁挡着一般。临了来官府在火扬上检点,本寺止存了几个道人,合一个八十多岁的病老和尚,六七个小沙弥,其余五十余众,连一个坐方丈的妙相禅师,都一概烧死了。小人初时认真救火,也奔上房去,拉倒了几间大屋。后来见是天意,兼恨这班贼秃窝藏妇女,心便懒了。只掉不下夺火钩的那一位好汉,再找他不着。如今想起来,莫非就是相公么?”

素臣道:“我也夺过火钩上房,大约是我了。不是你,也使不着这等火钩。如今火钩现在倒墙那边,你去看,是也不是?”大郎如飞去摸了来道:“一些不错,若不是相公,西湖边上,要在小人手中夺得去火钩,也就烦难哩。”素臣道:“若非这把火钩,便拨不开椽,捣不破顶板,你妻子们也未必便能保全。你出去的时节,就注定在这火钩上,救出你妻子来的了。可见事有前定,数非偶然!这和尚们,穿吃了十方施主现成衣饭,饱暖思淫,造出这般弥天大罪,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场大火,俱已荼毗,这难道不是天数?只可惜小了些,若依我的意思,竟把这西湖上凡有寺观,一律烧尽,方为畅快!”大郎道:“这些贼秃,无恶不为,一寺如此,寺寺如此,只怕天下也都是如此。怎得老天有眼,普天下都烧一个干净才好。”素臣抚掌道:“刘兄快人,有此快论!但是佛教不灭,人皆可僧。寺便烧完,终须复建,又要苦这些愚夫愚妇,解橐倾囊,捐赀创造,徒饱奸僧之欲壑耳!”说罢长吧了一声,正是:

欲知无限心中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素臣正在浩叹,石氏、璇姑已安排上饭来。素臣在外,鸾吹等在内,都是一碟白煮鸡肉,一碟煎鸡蛋,一碟盐菜,一碟清酱。众人俱饿,谢了一声,即便举箸。饭刚吃完,天已大亮。素臣嘱咐大郎,关一日店,将众妇女问明地址,分头送回,“我到城中报知老爷去。”向鸾吹说道:“你可安心守等,如今是再没甚事了。”鸾吹道:“事便没事,只是急欲见我父亲,望二哥速去速来。”素臣应诺,急奔入城,赶进抚院衙门。只见头门内走出一人,竟是未公家人。走到面前,家人惊喜道:“文相公恭喜,老爷等不及早喜,就要出来,往湖上去,亲自打捞两位小姐尸骸。”素臣道:“你家二小姐不知下落,大小姐及婢女素娥,却是我救得在那里,昨日来报信,因晚鼓已报,门上人不肯传禀。今恰好值你出来,可先进去禀知。”那家人道:“谢天谢地,小的先进去禀过。”说罢,如飞的跑进头门去了。

少停,只见门上一片声,催传轿子。顷刻,抬进一乘大轿,一乘官轿。大轿抬到里边去了,官轿就歇在头门。只见进去的家人,飞跑出来,说道:“老爷出来了,请相公先上轿,老爷怕官府们缠扰,不便落轿,说是到路上细谈罢。”素臣因坐入轿去。只见中门大开,众家人拥着未公轿子出来,在素臣轿边经过。未公在轿内说道:“恭喜老侄,又得援救小女,到路上再谢,老夫先僭了!”素臣未及回言,那轿已抬向前边去了。抬素臣的轿夫,连忙挹起。原先这个家人,就跟在轿后,素臣问其名姓,方知他叫未能,是未公世仆。他的儿子,名叫容儿,也落在湖中,生死未卜。到了城外空阔地方,住了轿,大家走出轿来。未公问出水援救之事,素臣撮总的,叙述了一遍。未公作揖致谢,复道:“老夫那日落下湖去。”指着未能道:“亏他熟于水性,把我救起,到高阜处一座小楼上住下。这些家人们,也有自己赴水起来,也有被人捞救,络续都聚在一处。只有两女及丫鬟素娥,并一个小童名叫容儿,并无踪影。意欲借宿湖上,再行捞访。不知是甚人报信,府县官都出来候安,只得进城。几次差人往湖上,访问无踪,打捞也没尸首。原来大小女,幸遇老侄得生!二小女年稚,大约是无望的了。”说罢,凄然泪下。素臣劝住了,复入轿中。未公吩咐,抬轿到昭庆寺后刘大郎糕饼店内去。轿夫多半认识,答应一声,如飞抬起,没片时,已到刘大门首。未公、素臣走出轿来,门口围着许多人。到得门口,见屋里挤满了人,三四个穿青衣的,把铁链锁着大郎,拉了要走。石氏披头散发的,乱跳乱哭。素臣摸头不着,未公一发茫然。正是:

人情怎比秋云厚,世路争如鸟道宽。

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

素臣正待根问,大郎掣过头来,说道:“真是祸从天降,望文相公作主!”素臣道:“不必惊慌,你且细细说个缘由,自有道理。”那青衣人把素臣上下一估,道:“说甚文相公、武相公?他这事犯得大哩,你休大模大样出来,担当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看你身上衣襟都烧焦了,怕不是余党哩!”未家家人喝道:“老爷在此,休得罗唣!你们没事的,便让出地方来,好坐了问话。”青衣人听说是老爷,又见这些大叔们冠冕,不敢放肆,但说道:“老爷想是过路乡宦,不知这事?这刘大窝拐妇女,歃血结盟,黑夜拆墙,放火烧寺,事情重大哩!”未公笑道:“原来为此!你们且放了他,我自有处。”青衣人那里肯听,半边挤过一人,将一个青衣扯了一扯,低低说道:“这是都爷的同年,快些放了。”抬未公来的轿夫,也挤将进来,递了眼色。青衣人才软软的开了锁,说道:“不干小的们事,他自己犯拙了,也不是小的们敢多事,实干系地方,不敢不查报的。”大郎被放,忙去掇一张椅子,请未公坐下。一张杌子放在横头,素臣也就坐了。那看的人,兀是挤着不散。未公道:“你们是何等样人?可有牌票?因何擅自拿人?”青衣人听见话头利害,一齐跪下道:“小的们两个是地方,两个是汛差,一切地方上奸盗赌博,不公不法的事,都叫小的们查察。昨夜昭庆寺中失火,浇死了无数僧人,官府都来救护,正查不出起火之人,原吩咐小的们细查。这刘大平日吃酒赌钱,打街骂巷,原是不安本分的人。昨日夜间,他家人声嘈杂,闹得邻舍家都不得睡觉,小的们原也疑心。今日连店面都关闭着,愈加疑惑起来。因进来查看,见房里窝藏着七八个女人,天井内墙头,直拆至寺里松庵和尚卧室屋里,鸡毛撏了满地,这明是他歃血聚众,拆墙进去,放火烧房的了。所以要拿他去见官,听凭官府裁察。虽没奉有牌票,实是小的们应查的,原只要卸掉地方上的干系,并不是敢于生事。”刘大道:“小的一生,不会赌钱,酒便吃些,只逢着节日,在家里吃几杯闷酒,从不到街坊上去生事。只求问他,谁和小的赌过钱?打骂过甚人?就明白了。这些女人,是在寺里被火,拆墙逃出,小的还在寺中救火,归家始知,怎说是小的窝藏?小的妻子,宰了一只鸡,留众女人吃了夜饭,怎说小的歃血结盟?只求老爷去看,那些墙头是从外拆进去的,还是从里打出来的,便知道小的冤枉了。这两个人说是汛差,早上来查问,小的就把实情告诉。他问小的借三十吊钱,地方居间,讲到二十吊。小的卖饼为生,如何有这些钱钞?他索诈不遂,才把小的锁起来的。”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辩,未公道:“不许多说,这事委曲,我已悉知。我且问你,墙是从外拆进,是从内拆出?一看便知。活口现在,从寺里逃出,被刘大窝藏,一问便见。地下有鸡毛,便是歃血结盟。大户人家,日日宰鸡,便是日日结盟歃血么?今早府县官,在都院衙门禀明,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请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为焚符起的火,怎还叫你查察起火之人?你们这班光棍,专一遇事生风,恐吓索诈,本该送到府县去重处。因诈尚未成,姑不深究,都与我撵出去罢!”家人们即便吆喝。汛差、地方,只可磕头而出。看的人纷纷散去。

刘大夫妻感激叩谢。未公安慰了几句,吩咐把门掩上,请出大小姐来。鸾吹、素娥如飞出见。未公道:“不必痛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到船中,再细说与我听。我自落湖中,身子着实不好。”向着家人道:“你们着一个到江口去雇定船只,一面请小姐上船,留几个在湖上,再行逐细打捞。我城中辞别马爷,明后日就要长行了。”因向素臣道:“老夫身子自觉不妥,急思首邱,不能担搁,老侄可同到舍下,畅叙几时,老夫有许多心事,要与老侄商量。”素臣道:“小侄几死幸生,恐家中讹传,致老母忧虑,急欲回去,也在一二日内起身,不得追陪老伯,心实歉然!俟到家禀知老母,即至丰城,叩谒尊颜,畅聆训诲。”未公道:“吾女受你大恩,尚未稍报,我辈相与以心,也不在口头言语。你怕世嫂挂念,不但坚屈同行,老侄一到敝省,千万即屈枉顾。但世事无常,不知尚得与老侄相会否?”说罢,潸然泪下。素臣也不觉怆然,拭泪安慰道:“老伯精神矍铄,定享期颐。目下偶然不快,无足介意。小侄一到南昌,自必趋叩尊前。惟乞路上宽怀保重。”鸾吹附耳说道:“世兄舍死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欺暗室,其节更坚。孩儿因黑夜同居,难以自白,见爹爹颇属意世兄,万不得已,欲以终身托付。世兄侃侃而谈,词严义正,孩儿汗下通体!并将守经行权之道,细细开示,令孩儿拨云见天,孩儿已认世兄为亲兄,尚未禀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未公跌足道:“前日深谈,备悉底,虽知已娶,欲为两全之计,因事涉权宜,难以启齿。欲留彼到家,备写情节,致书世嫂,成此婚媾。今据你说来,这婚不必提起了!”

石氏捧出三杯茶来,未公便不言语。素臣看着石氏,触起一事,向未公道:“方才那班光棍,无事尚且兴波,何况形迹可疑?我等转身,必生大讼。老伯进城,须将原委向抚军细细说明,饬府县给张告示,晓谕禁约,方保无事。一则事连世妹,恐致张扬;二则昨日小侄与世妹,全亏夫妇收留停歇,杀鸡为黍,殷勤伏侍,望老伯垂念一言。”石氏连忙跪地,鸾吹力为怂恿。未公道:“我见抚军,即为力言罢了。”石氏磕头起去,捧出三碗鸡蛋,未公等用过。雇船家人,跑得满头是汗,来说:“船已雇下,就请小姐上船罢。”未公道:“我也就要进城了。”鸾吹倒身下拜道:“二哥大德,几番救援,无可仰报,唯有铭刻五中而已。”素臣回礼,被未公扯住道:“老夫也该拜谢,怎连你妹子都要还起礼来?”鸾吹起来,泣下沾襟。素臣也不禁流出两行清泪。未公道:“我自被难,囊空如洗,今日去辞抚军,如有盘缠送出,当分半,为老侄归途之费。”因指着未能道:“就叫他送来罢。”素臣道:“老伯人口众多,小侄孑然一身,所需无几。少为分惠,够回家之费便了。”未公道:“老侄之言亦是,临时酌量罢了。”因问:“轿子可齐?”未能道:“老爷的轿子现在,文相公的轿子,就叫他送小姐下船,另外又叫一乘脚轿,是素娥坐的。”素臣进来,鸾吹泪如雨下,素娥亦垂泪叩头,匆匆上轿。鸾吹在轿中,只说得一声:“二哥保重!”那轿夫已抬上肩头,如飞而去。素臣与鸾吹,虽无一毫私意,但宛转周旋患难之中,已非一日,忽然别去,不觉豪杰心胸,化作情长儿女,司马青衫,已斑斑点点,湿了好些英雄之泪。

大郎在门外,叩送了未公进来,请素臣坐下。叫石氏烧茶,自己到街上去,买些茶食,请素臣吃着。问素臣:“可到湖上去?”素臣道:“我疲乏已极,无心游赏,你可打发这些妇女回去,了结此事。”大郎吩咐妻子,快煮饭与众位吃。何氏等从板壁后一齐出来,说:“回家念切,等不及吃饭。”齐向素臣磕头,极口感谢祝颂。又谢石氏、璇姑,向大郎说了住处。大郎吩咐妻子,请素臣进房安息。领着众人,挨路的送将去了。大郎去后,素臣独坐神疲,连连打盹。石氏与璇姑商议:“你哥哥说请文相公进房安息,但房内除了你我两处床铺,更没空地。看他这般疲倦,须请到那一铺床上歇息?”璇姑道:“是哥哥吩咐的,请到哥哥床上歇息,想不妨事。”石氏便向素臣说知,素臣推说不便。石氏道:“奴家受相公大恩,杀身难报。丈夫敬重相公,如父母一般,出去时再三吩咐,相公不必执意。”素臣本意不欲,见石氏十分情重,大郎又真说过,身子实在困乏,支撑不住,且是心无邪念,原不作甚嫌疑,遂把身踱进房来。只见房内,朝外铺着一张床,床头隔着竹芭,上挂一张弹弓,一柄破着靶的剑儿,竹笆那边,对着西壁,又有一张小床。侧首一张条桌,桌上笔砚齐楚,摆有旧书数十本,素臣看时,是一部《四书》,一部《袖珍五经》,一部《算法》,一部《纲鉴荟要》,还有四本《袖珍字汇》。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得几行,早已昏然欲睡。仰身下去,书尚拿在手中,已是沉沉而睡。

素臣睡去,梦见松庵和尚,在斗室内,把一女人剥得赤条条地,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那女人肚皮上割去,要取那腹内的胞胎。素臣大怒道:“原来这贼秃不曾死!”因要地抢起一把刀来,看时,却是山腰里一把板斧。随把斧向松庵头上劈下,劈做两半,冒出一股白浆来。正惊疑,远远的见一个女子,抱着一床被褥,铺在榻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小姐来了。”及看那女子,却是素娥。素臣正要根问,只见两个女子,从壁橱门内冉冉而出。前面一个,正是鸾吹,后面一个,也像是认得的,近前道了万福。鸾吹一手扯那万福的女子,连素臣都推拥上榻去,说道:“妹子喜也。”自己却钻过壁橱那边,把门扣上。素臣慌得耳红面热,急要爬起,却被那女子一只红袖,紧紧裹住肩头,再爬不起。那女子的粉脸,直贴到素臣脸上,一阵香气透入鼻孔,不觉神思迷离。看那女子,又变了一副美秀而文的相貌,急喊:“大妹,大妹!”听着鸾吹在外笑声,只是不理。素臣情急,连连叫喊。却见那轴龙眠观音,在壁上吸吸的动,动了一会,走下一个美女,擎着自己带出门的一把七星宝剑,望着与素臣同睡的女子,壁面砍来。猛吃一惊,伸手捻住那美女纤掌,抵死不放,不容劈下。正在支持,只觉身子有人摇动,忽然惊觉,却见石氏、璇姑俱在床前,喊叫道:“相公,敢是梦魇?请放了手!”素臣醒转,一手兀是捻住璇姑袖子,抵死不放,羞得满面通红,急放不迭。两人出去。素臣睡思尚逍,恐其再进房伺候,把房门闩上,重复上床,酣然而睡。

大郎送了妇女回家,路上买了些鱼肉嗄饭,又打了一坛好酒,拿回家来。石氏将素臣打盹,请其入房安息之事说知。大郎道:“文相公是天人,又受他大恩,正该如父母一般的看待他。我还有话与你商量。只是天井内墙头倒塌,甚不稳便,怎好?”正说时,只见许多差人,拥进门来,说道:“刘虎臣在家么?”大郎心头突突的跳动,只得迎出去。两个差人拱着手,说道:“县里、厅里,差我们送两张告示在此,给你贴在门前禁约。这两个匠人,是县里叫来,替你砌墙的。”大郎方才放心。展开告示,看是:

持授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正堂钱,为查禁事,照得:本月初七日,昭庆寺西房失火,延烧大殿各房,本县业经督率兵役,竭力救扑,其四围居民并寺内赁出僧房,俱经逐一细加勘验。实由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焚符起火,并无附近居民放火围抢情弊。乃访有不法棍徒,擅敢藉端恐吓,殊堪发指!姑念尚无诈财情事,从宽除已往不究外,合行查禁!为此示仰该地方里排及附近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倘有奸徒,藉火居奇,妄图诈害者,许尔等即时扭禀,以凭大法惩治,不得扶同容隐,致干并究未便!凛之,毋违。特示。

后面落着年月日期,并实贴刘大糕铺字样。大郎看毕,复展那一张看时,是杭州会经历司的,中间情节,与钱塘县一般,仍复卷过,说道:“多谢两位老爷鸿恩。二位请坐,我去拿茶来。”那差人道:“茶倒不消,酒饭也不必备了,我们相与有日,也不要你甚么脚步钱。只是两处房里的纸笔之费,却要浓艳些,方才再三叮嘱,说道,告示内的字眼,个个都下得结实的。”大郎听这口气,只得取出三百文钱,又拿四杯茶,给差人与那瓦匠吃。说道:“有劳两位,这点子薄点,连两处房里相公们,俱在里头了。”那一个差人正待发话,被这一个扯了一把,一眼瞅着钱文,说道:“论起这钱,单是房里老师,还不够开发,若我们两个去恳情,县里一百六十,厅里百文,敢怕也肯收了。这四十文钱,本不该和你争论,只是也要我伙计收得进去。”大郎没法,又添了六十文。差人收起,吩咐两个匠人,速行动手,早去回官,拱拱手,出门而去。

大郎领着匠人,看了倒墙,瓦匠道:“方才官府吩咐,立刻就要修好,说还要回甚未老爷的话。如今还少了砖头、石灰,房里原说向铺户支用,须索上街去取来。”那一个匠人道:“你看那头一路,都有倒墙,去搬些砖来凑用,我们是奉官差的,就有人看见,也是以公济公,怕甚的?去要些灰来罢。”大郎道:“这都不妥,是我家砌墙,怎好搬别人家的砖?也不应累及行铺。前月内收拾房子,还剩有些板砖石灰,但不知可够用哩?”因领匠人,至磨间房内一看。匠人道:“尽够了。怪不的官府肯照顾你,原来是出了这样好心!”忙忙的搬砖泡灰,泥砌起来,就叫大郎帮作小作。不多一会,已把大半垛墙砌好。大郎取了六十文钱,付与瓦匠,道个劳谢。那瓦匠一头说道:“论起来,还不够酒饭钱哩。一面如飞的,出门去了。

瓦匠方走出门,便是未能进门,大郎忙叩房门,素臣已醒在床,把那本书仍放条桌子上,开门出来。大郎道:“未老爷管家在外。”素臣急走出外间,未能抢步打签,说道:“老爷多多致意相公,说不来别了。”在怀内摸出一封银子道:“这是六十两纹银,送与相公盘缠的。”素臣道:“我说过所需无几,为甚送出许多?”未能道:“马爷送二百两程仪,老爷原要分一半送来的。因相公说了,只送这些。”向门外叫应道:“你就挑进来罢。”只见脚夫,挑进一担行李进来。未能道:“马爷送两副铺盖,老爷一副,小姐一副。小姐因受相公活命之恩,无以报答,对老爷说明,情愿和衣睡到江西,将铺盖送与相公。这枝耳挖,说原是相公的,叫小的一并送上。”素臣道:“这银子耳挖也罢了,铺盖是小姐送与的,如何使得?”未能道:“小姐恐相公执意,吩咐过小人,说,小姐性命,是相公救的,这点子铺盖,值得甚么?止不过略表诚意。况且小姐并没睡过,有何妨碍?禀过老爷,就是老爷送的了,相公亦不便推辞,是一定要收的。”素臣只得收领,问:“老爷几时起身?二小姐可有下落?”未能道:“二小姐并无下落,老爷因城里连兵部的公子要请酒,老爷素与连老爷不投,急要回去,今晚便要动身。小的立刻就要去了。”素臣在银封内,取一小锭,赏了未能,问:“船在那里?”未能谢赏起来,说:“船在江口王家客店码头上。”素臣又问大郎要了几十文钱给了挑夫。未能出去,走不几步,又回转来,说道:“几乎忘了刘大的事,老爷向马爷说过,已吩咐府县发告示来禁约,请相公放心。小姐和素娥妹,都再三叫小的问一位璇姑娘和刘大娘,望相公说声。”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

素臣忙整一整衣巾,揉一揉双眼,要去送行。大郎拿着告示出来说:“吃了饭去。”素臣展开告示,约略一看,仍递与大郎道:“天已向晚,再吃起饭来,便送不及了。”遂问明路程,急急出门,走至按察司前,早见许多官府送客回来,问知未能船已开去。跌足急问:“可赶得上?”回说:“这样大顺风,除非赶到常山,也赶不及了。”素臣不信,后面一起一起的人来,都是一样说话,只得怏怏而回。大郎道:“相公便一直跑出门去,把银子都没收拾,掉在桌上。小人收进去了。”素臣道:“银子事小,只有未老爷不曾送他一送,心实歉然。”大郎请素臣进房,素臣道:“就在这里稳便。”大郎道:“方才未老爷送来的被褥,都是绫罗锦绣,惹人眼目,里面还谨慎些,起早些迟,也得安稳,没人搅扰。小人们床铺已搬出外边,容小人尽这点子敬意罢。”素臣见其诚恳,兼怕有人搅扰,因走将进去。到后半间,见板壁后,已把丹凤朝阳尽儿收过,铺下一张小床,说道:“不然,就在这里罢。”石氏忙接口道:“这是我们的床铺,相公的被褥,已铺在房里了。”素臣问璇姑睡处,石氏道:“在阁楞上。”素臣抬头,果见上有阁楞,觉着不便,因复进房。只见房里,比前大不相同,眼目之前,忽地焕然光彩。却是为何?因素臣到东口去送未公,大郎与石氏商议道:“文相公精神奕奕,相貌非凡,将来必是惊天动地的人。你的性命名节,亏他保全,今日又亏他力言,脱了奇祸。你姑娘才貌双全,我们这样人家,那里有好对头来说亲,可不枉了他终身大事!少刻等文相公回来,多劝他几杯酒,叫妹子伏侍他同睡。明日说明,送他为妾。一则尽我们报恩之念,二则妹子终身得所,三则靠傍着他,或者还图得出身,有扬眉吐气之日。我早上求了一签,是大吉之兆,他日要与王侯并肩哩。但不知你意下如何?”石氏道:“我也正有此意,这是极好的呈,待我去与璇姑娘说。”

疾忙跑至房中,向璇姑说知。璇姑变色,摇头不应。石氏复极力撺掇道:“你看文相公相貌,大贵非凡,他与未小姐如此光景,可见是情重之人。这是你终身大事,不可当面错过。你哥哥说的,我们这样人家,出甚好对头,止不过肩挑背负,开店经营的人,晓得啥仔惜玉怜香,枉负你聪明美貌!到那时节,就懊悔嫌迟了。况你哥哥又求得上等好签,可见是姻缘了。姑娘,你休得固执。”璇姑低头沉吟一会,涨红了脸道:“先说明了还可,若不说明,断难从命。”石氏复劝不依,出来述知。大郎道:“说明了,只怕文相公不允。我同你求妹子去。”因同至房中,再三苦劝,璇姑执意不从。大郎着急,跪在地下,两泪交流,说道:“我和你是嫡亲姊妹,难得天上落下这般异人,可了你终身大事,若不委曲图成,还成个人吗?我非不知你的本性,只怜念过世的爷妈面上,你从了罢!”石氏也跪地同求。吓得璇姑满面失色,忙跪下去,哭道:“哥嫂要折死我了!请起来商议。”大郎道:“不用商议,只求你允了,哥嫂才放心起来。”璇姑兄妹姑嫂之情最重,忽见哥嫂屈膝,欲了自己终身,不觉痛泪直下道:“但凭哥嫂主张!”大郎夫妻方才起来。欢天喜地的,一面收拾酒肴,一面打扫房屋,将璇姑一张床,移至外间,有两座箱子,一张梳头台,一张条桌,一个面架,一张椅子,一张杌子,一齐皆用水擦洗。床上要铺起鸾吹送来的被褥,石氏打开看时,却是两个洋布大包,包着一条丹穿牡丹五色绒毛毯,一条天蓝贞缎八六全床锦褥,一条松花色绫褥单,一条闪绿红锦面子,清水杭绸夹里,中间夹着通照湖锦的薄被,上面冒着一段元色八丝缎子冒头,一条六幅杭绫被单,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芙蓉丹桂,一条洒线团花的大红缎子床围,一顶元色宦绸上沿,大红绉纱周围的帐子,面前垂下四条画花白绫飘带,带上扣绊俱全。大郎一面张设,一面赞叹道:“终是大衙门里出来的,与众不同。这样铺盖,休说没有睡过,连眼里也没瞧见!我常笑那富贵人没些见识,他却也受这般痴福!”石氏道:“这是姑娘的福气,头一夜就有这样采头,都爷来送这做亲的床铺哩。”

璇姑正在指着铺设,听了这话,把脸就涨红了,要走开去。石氏一把扯住,说道:“如今在我们家里,一会要你去就他,不可害羞!文相公若有推托,还要认真去温存他哩。”大郎道:“一来完了哥嫂心念,二来结果他终身,这是一桩大事,你既允了,就要依着嫂子的话,不可单作孩子气的。”石氏道:“文相公相貌,定然发达,将来夫荣妻贵,今日这一副枕顶上绣着的,便是预兆。到那时节,才知道哥嫂的主意不错哩。”大郎道:“闲话少说,你看妹子头上,都是灶灰,你也该替他梳洗梳洗。”于是,石氏撮哄着璇姑,重复梳洗,略施脂粉,换了一身济楚衣服。石氏细看一看,但见:

髻挽乌云,仿佛巫山神女;裙拖绿荇,依稀洛浦灵姝。元精含玉兔之光,目注一泓秋水;秀气撷青冥之色,眉横两道晓山。笑看万丈银河,欲夺天孙之锦;胸罗二十八宿,常腾宝婺之辉。喜孜孜满面春风,已向床前擎雀舌;羞忮忮一腔心事,还从帐里吐丁香。如山面重,岂甘抱此衾绸?似海情深,无奈何他兄嫂!

石氏笑道:“真个人要妆梳,姑娘这会子就精采了许多。明日开出面来,不知如何标致哩!”璇姑羞得红了粉颈,抬不起头来。石氏道:“不是专和你说顽话,姑娘面太重了,停会却使不得闺女性儿。”大郎道:“你嫂子说的是,这须要屈你一遭儿。”当下收拾刚完,恰值素臣回来,因房中箱子桌椅,都洗抹干净,再配着那一副铺陈,五色陆离,鲜明夺目,蜡烛照耀,不同如豆灯光,觉得房屋都焕然一新了。素臣视物思人,想着鸾吹情意,平添出一种凄其,十分怜惜。大郎早搬出鸡鱼果肉之类,斟上酒来。素臣令大郎同坐,大郎道:“小人怎敢!”素臣笑道:“刘兄,你日后要向凌烟阁上标名,今日岂不可与我一介寒儒同坐?”大郎惶恐谦谢,只得移过那椅子,陪在横头坐下,竭诚相劝。素臣连日惊吓奔波,水沉火燎,困惫已极,此时才得安心饮酒。兼之大郎感恩戴德,说的都是些着肉痛痒之言,亦且性情洒落,议论爽快,与素臣又谈得投机,正是:酒落快肠,不觉饮够十斤多酒。素臣早晨吃了些糕点,一日竟没吃饭。大郎这酒味虽醇,却有力量,不觉酣然沉醉,坚辞不饮。大郎斟了一大杯,跪在地下,说道:“求相公干了,小人才敢起来。”素臣一面搀扯,一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如今是再吃不得,要去睡了。”正立起身,只见石氏也捧着一大杯酒,要跪下去。素臣连忙止住道:“我吃罢了。”又强把这杯酒,望喉咙里直倒下去。那肚里的酒,就往上涌起来,一时脚步乜斜,望床边摇摆上来。大郎又令璇姑,拿了一大杯酒,在床前拦着素臣跪奉。素臣已入醉乡,糊糊涂涂的,把璇姑扯起道:“兄不必,我吃就罢。”一手捻住璇姑纤手,一手举起大杯一仰,有半杯仰入口中,有半杯淋漓衣领、地板之上,酒杯放下,身子望后要倒。石氏接过酒杯,指点璇姑,疾忙扶住,挪至床沿坐下。大郎问:“可用饭。”素臣含糊道:“不了。”身子一面倒下。石氏与大郎,慌张收拾干净,又换了一枝红烛,璇姑也跟出房来。石氏道:“姑娘快些吃饭,好进房去睡。”璇姑红了脸,道:“我饭是不吃,却到底不便进去。”大郎道:“你又来了,我方才怎样和你说的,快不要孩子气。”石氏忙把璇姑推入房中,把门扣上。璇姑道:“我还没洗手脚哩。”石氏道:“这倒是要紧的,房里有小脚盆,我递一盆热水进来就是。”当即打了热水,把炊就的一壶茶,坐入茶桶,开门递进,仍复将门反扣而去。正是:

明珠照海神龙戏,锦被漫天彩凤愁。

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

璇姑看素臣时,已经脱入被中睡了,衣裤等物,乱卸在被褥之上及床前地下,因把地下浇的,先拾了起来,一并放在床上。自去洗了手面,除去钗饰,把脸盆安放竹笆那边,将面水倾入净了下身。安好茶桶,将烛花剪去,把素臣卸下衣裤,一件件了,搭放床前竹竿之上,袜缠腰带,放在里床。将素臣一照,只见玉山颓倒,满面春容,风流潇湘,煞是可怜,不觉撇去了万种娇羞,平添出一腔情思。璇姑自见素臣少年磊落,相貌不凡,原有几分敬慕。因颇知大义,无甚他念。及至哥嫂令其陪侍,便觉意绪无聊,心情不定。暗想:“做妾虽非美事,只要事得其主。文相公相貌,是个正人君子,若得见收,必无弃捐之虑。况我家受他大恩,借此报效,亦不为过。”定了主意,便可亲热。及铺床理发,又被嫂子嘈杂了些言语。素臣饮酒时,在暗中偷眼细看,见他气概非常,议论惊人,更觉心爱。至劝酒时,被素臣一手挽住,横上身来,不觉情动神迷,彷徨无主。至此银缸一照,春思忽生。又想着哥嫂吩咐,该自去就他,那里还执持得定!便自吹灭了烛,卸了衣服,单留紧身衫裤,放下帐子,揭开锦被,竟挨到素臣身边,朝里而睡。

伏了半刻,被素臣身上一股阳气薰蒸得浑身滚热,只觉得耳红面热,心头突突地跳动,甚难消遣,要伸手去把素臣抚摸,羞怯不敢,那知隔墙偏又凑出些声响来,侧耳细听,却自嫂子喉中而出,虽甚含糊,愈增春兴,一霎时,心猿意马拴缚不住,惺惺忪忪的伸缩不定。素臣睡中一惊,那身子便直翻过来,一手搭在璇姑腰间,觉得不甚安稳。璇姑忙把头一避,那只手直放过去,璇姑颈项恰好挨着素臣臂膊,枕贴而睡,听那声息已自重入睡乡去了。璇姑春情正动,怎当素臣贴肉而睡,两股中间交入素臣之股。虽尚隔有单裤,那一股热气,已透入花苞之内,去发扬起来,不觉欲火已动。须臾,面赤耳热,心头乱跳,按捺不住,只得将手紧按素臣肩背,把头脸斜贴素臣肩窝,咽唾忍爱。早把素臣从睡梦中惊醒转来,朦朦胧胧的查问,璇姑不敢答应。素臣疑惑,一手兜转,早摸着璇姑满头油发,一阵香气,直透鼻中,不觉失惊道:“不好了,你是何人,快些下去!”用手推时,却是大醉初醒,绵软无力,兼被璇姑紧紧按住,竟推不动。璇姑着急,只得说道:“奴是璇姑,哥哥教奴来服侍相公的。”素臣道:“这个使不得,快些放手。不然,我就要叫喊了。”璇姑见事决裂,急得哭起来道:“奴非路柳墙花,哥嫂感念相公恩德,无可报答,叫奴来服侍相公,故不惜羞耻至此。相公不嫌丑陋,收奴为妾,感激不尽。若决意不收,奴是闺中处子,今既与相公贴身而卧,断难再事他人,亦无颜再图苟活,惟有一死而已。”说罢,呜呜咽咽的,哭泣不止。

素臣酒后梦回,情思迷离。璇姑头脸香腻,哀音宛转,既是可怜,兼以贴身交股,实难为情。暗想道:“自我始之,自我终之,原亦无害。且此时推之使去,叫他何以为情?倘真怀短见,岂非伯仁由我而死?”遂用手替璇姑拭泪道:“非敢薄情,实于理有碍耳!既然有这样苦情,且待来日,和你哥嫂从长计议。”璇姑见素臣颇有回心,转悲为喜,把手放了下来,说道:“相公不须商议,奴身总属相公的了。”素臣忽然转一念道:“这事毕竟不可。娶妾虽士人之常,但我因救其妻,而收其妹,几于以羊易牛!且恃有微恩,而妄行非礼,与挟势欺凌,乘危要约者,一间耳!但此时夜静,若勉强决绝,必致啼啼哭哭,惊闻邻里,坏他名节。且恐此女一时短见,激成事端,势在两难,如何是好?”踌躇了一回,暗忖:“昔柳下惠坐奔女于怀,后世称为和圣,只得舍经行权,今晚且自如此,待明日与他哥嫂说明便了。”立定了主意,因向璇姑说要小解,可向里床一睡,一面腾身跨过。璇姑道:“床头边有茶桶,相公若渴,奴便起来。”素臣慌忙止住,璇姑真个转身里床,素臣却并不去解手,趁便将被单裹住璇姑,紧压两边,重复睡下。璇姑疑惑了一会,听着素臣鼻息齁然有声,像是睡去的一般。自己身子,被被单裹住,不能翻动。心里想道:“这明是拒绝我的意思。他方才口气并不决绝,如何忽然变起卦来?”正在猜想,只听见素臣渐渐的鼾声大作,竟自沉睡去了。此时璇姑心思恍惚,神气迷漫,又苦又闷,胸中如辘轳一般的旋转。约有半个更次,不觉困乏起来,也是沉沉而睡。

素臣起初原是假睡,到后来就真睡去。毕竟心内有事,睡得警醒,一到天明,即便醒转,坐起身来,将帐子挂上。只见璇姑兀自鼾然不醒,那一副俏庞儿,如芍药初含,芙蓉乍吐,鲜光灵气,奕奕动人,实是可爱!因叹一口气道:“非是我太上忘情,实缘礼法所拘,辜负你一番错爱!”因向床上找寻衣裤不着,只得赤身下床,才见搭挂竹竿之上,忙取下来穿好,拿过里床袜缠腰带,着缚停当。大郎在外听见,说道:“相公且再睡睡,何必恁般早起?”大郎说着,把石氏、璇姑一齐惊醒。璇姑见素臣已经下床,急急披衣而起。素臣已开房门,在大郎床前疾趋而过,到外间坐下。大郎自到井上打水。石氏进房,向璇姑低声道喜。璇姑垂首,默然无语。石氏道:“天色甚早,怎么不窝伴文相公睡睡?”璇姑没情没绪,不则一声。石氏生疑,走到灶前,接着大郎的水桶,悄悄说道:“姑娘与文相公,昨夜莫非没在一处?”大郎道:“胡说,昨晚妹子欢欢喜喜的,那有不从之理?”石氏道:“敢怕倒是文相公不从。”大郎道:“一夜同睡,决无此理!况且夜里,依稀听得妹子微有泣声,后来两人还唧唧哝浓的说话,我才放心落(目忽)。你休要胡猜,快取起火来,先烧脸水,再把罐里鸡蛋,多拿几个来,打与文相公吃,也打两个与妹子,他两人昨日都是没吃夜饭的哩。”石氏便不作声,忙忙的烧水煮蛋去了。

素臣洗过了脸,要与大郎说明,一时碍口,想璇姑自然告诉哥嫂。那知璇姑又因素臣未经回绝,且又害羞,无言可说。直等大郎拿出鸡蛋来吃了,请素臣进房,一手提着篮筐,又要去置菜。只得开言道:“夜来之事,极感盛意。非我寡情,实在别有苦衷!令妹相貌,系大贵之格,不宜屏为妾媵,将来自有佳偶,夫荣妻贵,再不可轻■■之见。我离家日久,归心如箭,只此就要告辞,不必再费钱钞。”大郎听了,如青天里打下霹雳,方知妻子之言不错。不等素臣说完,慌忙丢下竹篮,一手扯住素臣衣服道:“这里当街浅室,不是说话之处。请相公进房,容小人一言。”把素臣抵死扯入房中,跪在地下,只顾磕头。素臣着急,用力扯起,说道:“你有话且说来,何须如此!”大郎含泪道:“小人虽在落薄,祖上原是书香。有这个妹子,手足颇是情重,因感相公恩德,叫他付侍,并不是妹子轻狂。小人自有良心,亦非设局迷骗。小人也颇爱脸,断不肯出妻献子。只缘知恩报恩,兼为妹子终身之计。也替相公打算过,读书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算不得破坏相公行止。妹子性情和顺,颇自明理,兼听小人言语,不得到触犯大娘的事。只怕他年纪小,不会扶侍,他也还是伶俐,闻一知二,讨得人的欢喜。万乞相公俯从,替小人留个脸面,不要说回去的话。”素臣道:“你妹子果然和顺,那有轻狂?扶侍小事,更不必提他。我知你是正人,那有疑心你的事?妻妾虽是常事,但何人不可娶,而独娶汝妹子?挟了小恩以越大法,实是行止有亏,难于从命!”大郎道:“小人既无可疑,妹子又无不正,相公并非有挟而求,出自小人之意,借小人报恩之心,完妹子终身之事。在小人既一举两得,在相公又何嫌何疑?”素臣道:“你我之心,虽无嫌疑,然明明是嫌疑之地,如何可居?”大郎道:“莫说相公是读书之人,见理透彻,就是小人,读书不成,也知道豪杰心胸,只求自己干净,不管人议短长。相公既无嫌疑,则不必避了。若要避,便是有嫌疑了,求相公详察。”素臣道:“昔人施恩不望报,今我救汝妻而收汝妹,此心如何过得?”大郎道:“相公何尝望报,小人也不专为感恩。小人妹子得事相公,正如乌鸦随凤,实为小人之幸。相公心上何至难过?”素臣道:“私奔妇于密室,较之拾遗金于旷野,尤属丧心,岂吾辈所肯为?”大郎道:“女与妇异,私与妾异。竟算没有救小人妻子一段情节,求相公收妹子作妾,就辱没了小人及妹子,并丧了相公的良心吗?况且妹子,现与相公同床共寝,女人所重者廉耻,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相公如断不肯从,则妹子必至轻生。小人因欲报妻子之恩,而遂致妹子于死,不孝已甚,羞愧难言。生既无以对亲朋,死亦何颜见父母乎?”说罢,泪如泉涌。

璇姑正在不明不白,闷闷的对镜梳头,微微叹息,忽听见素臣要去,心头便如鹿撞。及见哥子苦留,素臣执意不从,早已泪如雨下。再听到哥子末后一段说话,真如万箭攒心,竟放声大哭起来。石氏既替姑娘着急,又替丈夫担忧,自己亦甚感伤,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到此地位,不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落下几点伤心之泪。说道:“你们且住了哭,容我细细打算。”大郎道:“相公,这事没有打算的,总要相公全我一家廉耻,救我一家性命!”璇姑道:“相公若主意已定,奴家只有先寻自尽,魂灵儿也要跟着相公的。”说罢,呜呜的哭得呆了。素臣见此光景,心内惨然,暗暗踌躇:“事已如此,谅没挽回,就是有负初心,也顾不得了。”正待开言,璇姑见素臣呆想不言,愈加情急,说道:“奴家生死,只在相公一言。要想昨夜与相公合被同衾,沾身贴肉,将来若再事他人,便是狗彘一般!休说外人耻笑,就是自家哥嫂,亦无颜相对!相公是守礼君子,原是奴家听从哥嫂,冒昧相从,自作之孽,将来九泉之下,断不敢怨着相公,只自恨一时错见,永作含羞之鬼的了!”说罢,复号哭起来。

素臣听到伤心之处,不觉泪涔涔下道:“你这里墙卑室浅,这样哭法,被人听见,怎了?我如今情愿收你为妾,你可住着啼哭。”璇姑正自伤心,啼哭不止。大郎道:“不要哭了,相公既肯收你,我与你快些叩谢,哭他则甚!”遂扯着璇姑,一齐磕下头去。素臣慌忙扯起道:“承你兄妹错爱,是我拘迂,累你们悲苦,怎反劳多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放心便了。”璇姑方才收泪。大郎欢天喜地,自去买菜。石氏向璇姑道:“你陪相公在房宽坐,趁空就梳完了头。我去打米做饭了。”璇姑掇过椅儿,请素臣坐下,自去对镜,重复梳妆。梳洗已毕,靠着梳台,含羞站立。素臣令坐,璇姑道个不敢。素臣道:“妾乃侧室,并非婢仆下人,那有不坐之理?”璇姑告罪旁坐。素臣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你名字可是双全的全字?可曾读书识字?可会些这与算技能之事?”璇姑道:“奴年十七。亡母梦织女星手持机锦,投怀而生,故取璇机的璇字。就是母亲教了几个字儿,也还写得上来。母亲还教过做诗做对,没有学成。就只看得桌子上这几本书,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哩。针黹是嫂嫂教的,也学些算法,别的却是不会。”素臣道:“那桌上的算书所载各法,你都学会么?”璇姑道:“虽非精熟,却还算得上来。”素臣欢喜道:“那签上写着《九章算法》,颇是烦难,不想你都会了。将来再教你《三角算法》,便可量天测地,推步日月五星。”璇姑大喜道:“小奴生性,最爱算法,却不知有《三角》名色,万望相公指示。”素臣道:“《三角》只不过推广《勾股》,其所列四率,亦不过异乘同除。但其中曲折较多。还有《弧三角法》,更须推算次形。我家中现有成书,将来自可学习,也不是一时性急的事。”当将钝角、锐角,截作两勾股,与补成一勾股之法,先与细细讲解。正讲到割圆之法,大郎夫妇已收拾早饭进房,令璇姑同吃。璇姑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首相陪。璇姑心爱算学,吃饭时津津而问。素臣也将箸蘸着汁汤,在桌上画那全圆弧矢弦径之形,逐一指示。璇姑资性聪明,兼与算法有缘,一经指点,件件都有悟头。素臣大喜道:“我留心算法,到处讲说,绝少会心之人。不料你这小小女子,反有如此聪明,海内虽无高弟,闺中自有传人,我无忧矣。”吃完了饭,一面吃茶,一面讨过纸笔,写出几个三角求积,容圆,容方的图形,于三边注明丈尺,叫璇姑推算。璇姑细看一会,在后面余纸之上,也画作几个图形,将三边丈尺增减,较原图容积,各得十分之六。素臣拍案道:“大奇,大奇,此真可与言算矣!”因把八线之理,细细讲解,画了又说,说了又画,外面午饭拿来,也不歇手,带吃带画带说,没个住头。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将夜,石氏点灯入房,悄把璇姑唤出,方才停歇。石氏看着璇姑,熬笑不住的,说道:“好姑娘哟,胶住了姑夫,房门外一步也不出来了!你看,这些菜蔬,都是我一个人收拾出来,忙得好不利害。你连影儿也不见一见儿。好个文相公,早晨那般古怪,铁青了面皮,人也吓得煞的,这会子说也有,笑也有,像小孩子捧着糖果儿的,真个要算姑娘的手段高着哩。如今哥哥等着你说话,你且去说了来,好请教你显的啥仔法儿?”璇姑涨红了脸,羞得要不的。大郎在外间屋里咳着嗽儿,忙走出去。只见大郎在桌上打开衣包,提出一件大红绸外盖,一件月白绫夹衫,一件绵绸衫,一条红绸裤,都是半新的。一个缎子包头,一条秋蔡色汗巾,一副大红丝带,都是簇新的。说道:“昨日还是私下的事,如今说明了,也要像一个样,你拿进房里去,换了出来,拜了祖先,在寿星前磕个头,好与文相公成亲。”璇姑向石氏道:“羞答答的,怎好进房去换?”石氏笑道:“姑娘好害羞呀,成日躲在房里,金钩钩不出来哩,如今倒怕进房起来了。不见我手里托着酒菜,去摆羹饭了,灶前龌龌龊龊,满地都是汁汤汁水,难道好到天井里去换不成?也是满地鸡屎在那里,不怕污了衣服吗?你只进了房,自然不会害羞了!”璇姑却想起一个地方,抱着衣服,竟向哥嫂床上脱换,将旧衣拿时房中藏放,忽见床尚未铺,慌忙铺好,对镜换了包额,理一理鬟鬓,低了头,走出房来,外面大郎、石氏已经拜过祖先,上过两回酒。璇姑出去拜了,又上了一回酒,献过汤饭,焚化了钱纸,收拾过去,供上寿星纸马,斋献已毕,送了神,石氏把供献撤去。大郎请出素臣,顺手掇了房内一张椅子,朝北摆着,铺下一个洋布大包,说道:“今日是喜日,等妹子见了礼,好吃合欢酒儿。”璇姑深深下拜,素臣口说不消,已是拜了四拜。复请哥嫂见礼,垂泪下拜,大郎夫妇一齐拉扯,勉强拜了两拜。大郎、石氏将献寿星的通宵银蜡,各执一枝,照着素臣、璇姑入房,换去油灯,送进酒菜,掇进桌椅,在床前安放,铺满了一桌,虽无凤髓龙肝,颇有山珍海错。大郎斟了一大杯酒,说道:“小人不在这里伺候,叫妹子伏侍罢,请相公满饮此杯。”素臣道声多谢,接过来干了。大郎又斟上一杯道:“相公吃个双杯,与妹子成双到老。”素臣又吃了。

素臣吃酒之时,石氏也递了璇姑两杯,大郎夫妻方行告退。石氏将一方白绫帕子悄悄的塞在璇姑袖里,说道:“你不可出去,我们自添酒送饭进来。”璇姑问:“这帕子做甚?”石氏笑着低低的说道:“停会上床去自有用处。”璇姑知道不是好话,红了脸,不敢作声。石氏带笑的去了。璇姑此时,觉与素臣较前熟落,亲亲密密的,斟酒劝菜。换了些细软衣服,体态愈觉轻盈。又且人逢喜事,笑逐颜开,眉目之间,另有一种风流情况。到得饮过了五六杯酒,那莹白的嫩脸上,泛出朵朵桃花,更是可人。素臣此时心无二念,只怡然安享温柔之乐,眼看着绝世佳人,千柔万顺的百般奉承,更喜聪明好学,算法得有传人,心里畅快,不觉饮至醺然。素臣恐又像昨夜那样大醉,就止住了。璇姑见素臣已有酒意,亦不复劝。大郎还要送进酒来,被石氏阻住道:“今日是姑娘吉期,快些送饭进去罢。”饭毕,两人洗过手脚,璇姑伏侍素臣睡下。除了插戴,脱了衣服,把绫帕藏在褥下,跨上床来。

素臣掀开锦被,放他钻入被中,舒手过去枕了璇姑粉颈,把一手替他松了钮扣,脱下里衣,复将裤带解开,褪下裤子。璇姑不敢推拒,任素臣解卸。素臣此时安心受用,着意温存。将粉颈轻勾,香腮斜贴,一手把璇姑身子抚摸。璇姑正在情思迷离香魂若醉,忽觉素臣那手如有所惊一般收缩不迭,停了片晌。把手抱住璇姑纤腰,将一腿屈入璇姑胯里,交股而睡,绝不动弹了。璇知系惊弓之鸟,觉道又有变头,心上顿生疑虑:“倘此番又成画饼,岂不更加羞耻!”一阵心酸,早流出两行清泪,滴在素臣臂上。正是:

疑雨疑云难入梦,迷花迷柳不成春。

武字卷之二

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

素臣一面替璇姑拭泪,一面安慰道:“你不必悲伤,我已安心收你。但我是读书之人,有老母在堂,岂可不告而娶?日间因你学算,投我所好,与你津津讲论,到得酒后,满心还是欢喜着你的聪明好学;以至忘怀,几误大事,幸得一时想起,我与你合欢有日,且安心待我回家,禀知太夫人,娶你回去成婚,方是正理。你意下何如?”璇姑道:“相公所见者大,奴非贪欢之辈,敢不遵命。只是惊弓之鸟,心胆已碎,惟恐再有他变耳!”素臣道:“我岂薄幸之人?倘虞相负,有如此烛!”璇姑慌道:“相公何必设誓,小奴谨依相公吩咐就是了。”素臣见璇姑婉娩听从,心甚喜欢,抱住而睡。

素臣一觉醒来,却被璇姑纤纤玉指,在背上画来画去,又频频作圈,不解何意,问其缘故。璇姑惊醒,亦云:“不知,但是一心忆着算法,梦中尚在画那弧度,就被相公唤醒了。”素臣道:“可谓好学者矣!如此专心,何愁算学不成?”因在璇姑的腹上,周围画一个大圈,说道:“这算周天三百六十度”。指着璇姑的香脐道:“这就算是地了。这脐四周,就是地面。这脐心就是地心。在这地的四围,量至天的四围,与在这地心量至天的四围,分寸不是差了么?所以算法有这地平差一条,就是差着地心至地面的数儿。昨日正与你讲到此处,天就晚了。”璇姑笑道:“天地谓之两大,原来地在天中,不过这一点子。可见妻子比丈夫小着多哩。”素臣笑道:“若是妾媵,还要更小哩。”璇姑道:“这个自然。但古人说,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谓之天行。怎么相公只说是三百六十度?”素臣道:“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虽唤做天行,其实不是天之行。天行更速,名宗动天,历家存而不论,所算者,不过经纬而已。这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也只是经星而度。因经星最高,其差甚微,故即设为天行。古人算天行盈缩,也各不相同,皆有零散,惟邵康节先生止作三百六十度,其法最妥。今之历家宗之,所谓整驭零之法也。盖日月五星,行度各各不同,兼有奇零。若把天行再作奇零,便极难算,故把他来作了整数。地恰在天中,大小虽殊,形体则一,故也把来作了三百六十度。天地皆作整文,然后去推那不整的日月五星,则事半功倍矣!”璇姑恍然大悟。素臣戏道:“如今该谢师了!”璇姑也戏道:“奴身自顶至踵,肌体发肤,皆属之相公,无可图报,只求随时指点。休似昨日将被单紧裹,把徒弟漫在鼓中就是了。”两人谑笑一会,沉沉睡去。

直到一轮红日穿透疏棂,外边大郎夫妇洗锅抹灶,打水取火,方才惊醒。璇姑先起,素臣叮嘱:“夜间之事,不必与哥嫂说知,省他又生疑虑。”璇姑道:“这样事怎生说得出口?况也不必提起。”素臣随后起身,璇姑收拾床铺,开门出去。大郎已出门买菜,石氏已把早饭煮好,风炉上炖好一罐莲桂汤儿,递与璇姑说道:“姑娘,这番是真正恭喜了!”璇姑含羞不答,自拿汤水进房。少顷,大郎回来,向石氏道:“刚才路上好一只大野鸡飞过,离着只有十数步,可惜没带弹弓。”素臣接口问道:“刘兄,你会打弹么?”大郎道:“小人胡乱学打几弹,不十分准,只好取几个雀儿顽耍。”素臣道:“弹弓固好,不如用指拈打,更觉便益,兼有力量。”大郎道:“不用弹弓,可知便益,相公若会,乞赐指教。”素臣道:“用指打弹,又不如用掌发弩,战阵上要算一件惊人的本事,我略知一二,你若要学,待我教你。”大郎欢喜道:“这是极好的了。”石氏接说道:“且吃了饭再处,休饿了相公。”大郎没法,催着石氏,手忙脚乱的弄上菜来,拿饭进房。

素臣用过,正待收拾开去,大郎早已进房,要求素臣教弩。素臣道:“我一时高兴,和你说起。但我归心似箭,今日就要起身。等我来接你妹子的时节,教你便了。”大郎听说,口定目呆。石氏连忙接口说道:“教弩正有日子哩,倒也不在一时。只是姑娘才得伏侍相公,常言道:”一月不空房。‘相公且住满了月,再说去的话。“素臣决意要行,大郎苦劝,从半月十日,说到且过三朝,素臣尚不肯依。璇姑见留不住素臣,默然不语,只觉得鼻里辛酸,两眼中要流出泪来。石氏道:”相公就是想家,也不在这两三日上。除非姑娘有甚毛病,第二朝便至决撒,若是好好的闺女,怕没恁般情理!我丈夫说过了三期,是再少不去的了。“素臣无奈,只得允过三朝,断定十一日清早必行。大郎道:”到十一这日,准送相公。只是方才说的弩箭,要求相公指教。“石氏道:”才吃过饭,你该叫只湖船,跟相公到湖上去游玩,散散心儿,为什么只管逼着相公教弩?“素臣道:”我生平最喜以学传人,你令妹酷好算法,你如今也喜学弩。总是空闲,尽着这两日,与你们讲究便了。“大郎、璇姑俱各大喜,石氏亦不复阻。

素臣取一根稻草,摘了尺寸,令大郎削起几枝竹箭听用。一面取过纸笔,画了许多黄白赤道地平经纬各图,将那弧度交角之理,指示璇姑。正在讲解,大郎已削了三五十枝竹弩,拿进房来。素臣笑道:“为何要这许多?只两三枝,做个样子儿罢了。”因取一枝在手,推开房窗,望着对面屋脊一棵蓬蓬松松的草,说道:“我这一弩,要中那棵草中间粗的梗上,从下数上第三节草节,却要穿在上面,不要透过去。”说完,把手一覆,那枝竹箭已不歪不邪,横贯于上。石氏、璇姑齐声喝彩。大郎初听素臣说着,心里认是作耍。及至发去,果然中了粗梗上第三草节,却又真不脱过去,那枝竹箭又似称过分两的,不长不短,停停匀匀,横贯正中,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招扬扬,把大郎惊得呆了。回转头来,看了素臣一眼,翻身便拜道:“相公神弩,真教人服杀也。”素臣慌忙搀起,说道:“此不足为奇,只是指掌停匀,臂力相称,远近高低,便能如意。”因取纸画一酒杯大的圈,圈内浓点一点,有黄豆大小,递与大郎道:“你拿去糊在壁间,注目而视,总要看到这圈,如月洞一般,可容人进去的模样,那一点儿像这瓦钵一般大小。我再教你压抵神捺的指法、掌法、高低轻重伸缩疾徐的臂法,则发必中的矣!”大郎疑心道:“这点子大圈点,如何得看至月洞瓦钵大呢?”素臣道:“神之所聚,形随神运,神既盛足,形亦充周,此理之常,无足怪者!只要专心致志,一虑疑神,自有妙处!”石氏道:“文相公说话,是一毫不错的。”大郎道:“这又奇了,你如何晓得这种道理起来?”石氏道:“奴家做针指的时节,定睛看那花朵,看得久了,便胖大了许多。想就是这种道理。”素臣笑道:“刘兄休管是与不是,只专心注视便了。”大郎拿着纸圈,自去黏壁注视。石氏自去灶边收拾,素臣自与璇姑讲究历算。

少顷,听只见大郎喊道:“相公,不错,果然这一会子就大了许多了。”素臣笑道:“这是方才大嫂的说话了,是眼花,不是真看得大。你快些闭目凝神一会,然后再看,最要有意无意,勿忘勿助,方有效验哩。”大郎听说,果然如法用功,默无一言了。素臣与璇姑讲到日月五星,说:“那七政里面,最难算者,是水星。因其与金星同附太阳而行,实测更难于金星。故成书定本轮半径为六分之五,均轮半径为六分之一,亦止得其大概。须以仪器晨夕两测再测,多方以定之。其余则竭汝聪明,与成书推证,兼以实测,自无差谬。”璇姑问:“七政去地远近,何以能灼知无疑?”素臣道:“此从诸曜之掩食得之,人从地仰视,而月能食日,是月近于日也。月食五星,是月近于五星也。五星又互相食,是五星各有远近也。五星皆食恒星,是恒星最远也。日为外光,故不能火木土及恒星,而独隔地影以食月,故食必于望。又宗动天之气,能挈七政左旋,其行甚速。故近宗动天者,左旋速而右移迟,远宗动天者,左旋迟而右移速。右移之度,惟恒星最迟,土次之,木次之,火又次之。日金水较速,而月最速。是又以次而近之证也。夫恒星与宗动较,而岁差生;太阳与恒星会,而岁实生;黄道与赤道出入,而节气生;太阳与太阴循环,而朔望盈虚生;黄道与白道交错,而薄蚀生;五星与太阳离合,而迟疾顺逆生;地心与诸圜之心不同,而盈蚀生:其大略也。测算并用,心目两精,循序渐进,毋有越思,斯得之矣!我生平有四件事略有所长,欲得同志切磋,学成时传之其人。如今历算之法,得了你,要算一个传人了。我还有诗学、医宗、兵法三项,俱有心得,未遇解人。将来再娶三个慧姬,每人传与一业,每日在闺中焚香啜茗,不是论诗,就是谈兵,不是讲医,就是推算,追三百之风雅,穷八门之神奇,研《素问》之精华,阐《周髀》之奥妙,则尘世之功名富贵,悉付之浮云太虚耳!”说罢,目视璇姑。

璇姑道:“相公原来是口不应心的人。连日讲说道学,累奴吊胆惊心,不知费了多少涕泪,几乎磕破头颅,才得改过口来,好似涓滴一般闻着酒气便醉的量儿。那知相公口紧心宽,直想吞江吸海,只不知是那几家子晦气,又要担惊受吓,磕头哀告,出掉无数鼻涕眼泪哩。”素臣不觉失笑道:“我尚在托之空言,你即已信为实事。倘真金谷中遍种名花,只怕你要倾倒醋瓶,淋漓不已了!”璇姑道:“奴家自身难保,还敢醋着他人。况且屏列金钗,原是读书人应有之事。只恐奴性痴愚,不能领略历算中精蕴,有负相公斯许耳。”素臣甚喜,说道:“世上最难得者,是慧心解人。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何况一室之中,欲使四美俱备,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过屠门而大嚼,我之言类是耳。岂真有此奇缘,作此妄想乎?“璇姑道:”有大志者,必有奇缘。有奇才者,必有奇遇。即如未家小姐,生长大家,自然知书识字,善赋工诗,将来归于相公,岂非传诗高弟?素娥姐精于岐、黄之术,小姐来,自必随媵,岂不可与言医?所少者,谈兵一人而已。小奴看来,此等机缘,在他人实属万难,在相公则易如反掌。“

素臣惊诧,正要查问,却值石氏送碗箸进来,缩住了口。璇姑连忙出房拿饭,石氏道:“看见你哥哥么?”璇姑举目看时,见大郎坐在一条板凳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那壁间圈点。石氏道:“你在房里讲得密切,不好来惊动。你哥哥又像痴的一样,从早晨直看到如今,头也不回一回。累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炒菜,七上八落的,好不吃力!方才饭好,叫他来拿,他声也不应一声,竟是出了神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璇姑道:“哥哥专心致志,所以熟听不闻。但不吃饭,恐怕饿了,还是叫应了他,吃过了再看罢。”素臣出房,走到大郎身边,轻抚其背曰:“刘兄何好学乃尔!”大郎正在出神,忽被素臣在背上一抚,惊得直立起来,淌出一身冷汗。看是素臣,笑道:“相公,实在有些妙处,此时圈点已两三倍大矣。”素臣蹙然道:“我不知你如此出神,致你吃此大惊,得罪极了。你这样专心,再没有不成的。只怕太赶急了,神便要昏,目便要花,且吃了饭再看罢。”大郎应诺。

素臣进房,璇姑已自搬进饭来,复去拿菜。素臣遂坐下吃饭,一头吃,一头想着璇姑的话是何来历。璇姑拿菜进来,看见出神光景,笑说道:“可是奴说着未小姐,又提起相公心事么?”素臣见璇姑复作此语,更是怫然,因正色道:“我正要问你,我与未小姐分属兄妹,何得胡言乱语!你话必有来因,快些直说我听。”璇姑见素臣声色俱厉,不觉害怕起来,说道:“想是奴失言字,只求相公宽容。奴见未小姐深感相公救命之恩,刻于心骨,说起水中捞救,黑夜扶持的话,深情好不缱绻。那日相公睡在床上,梦里连连呼唤,小奴进房厮叫,犹捻住小奴之袖,连呼大妹。小姐临别,奴在板壁后,又见相公与未小姐满面垂泪,痛苦难分。别后,小姐又把被褥金簪,送与相公。奴家由后思前,想必未小姐知恩报恩,与相公已有终身之约,不觉一时说出,冒犯相公。”素臣叹道:“昔人瓜李之嫌,真如金玉。”因把湖内捞救鸾吹,在社神庙中,鸾吹愿作小星,自己绝他的话,并借与耳挖簪发之故说知。又把那日梦见素娥送被褥,鸾吹推美女同睡之事,也述了一遍。当将耳挖拔下,簪在璇姑髻上道:“如今可明我心迹,不是什么表记了。”璇姑谢赐,复深深认罪道:“原来相公有这般奇梦,如今看起来,这梦明是为小奴而设了。”素臣道:“你且说来。”璇姑道:“相公持斧欲杀松庵,是前过之事,因缘而生。素娥姐抱褥而来,恰应未小姐送此被褥,而醒时捻住双袖,现又与奴睡此被褥之上,岂不要算做应梦吗?”素臣沉吟一会,道:“梦寐之事,岂可全信?”因放下一边。

两人吃完饭,收拾出去。素臣想起,璇姑还说素娥知医,须再问个明白。只见璇姑笑嘻嘻的进来,说道:“我家哥哥真是用心,手里拿着一碗饭,似吃不吃的,两只眼看着那圈点,像泥塑的一般,直到这会子还没吃完饭,嫂嫂拿他碗去换热饭,也不知道,一手叉着,还认是碗在手里哩。”素臣道:“这也难得。你昨夜在我背上画圈,也就是这个道理,可谓难兄难妹。你方才还说素娥知医,从何见得?”璇姑道:“这是嫂嫂说的,和尚被小姐戳伤,疼痛呻吟,素娥姐说他晓得医,倒管医得好,但正要他死,那肯医他?”素臣点点头。璇姑见素臣情致无聊,取出《九章算法》来,请指示纰缪,以分其心。素臣道:“径一围三,古人止约其成数。其实则径常不足,周常有余。常用贵乎简便,亦当作径一百十三,周三百五十五,方无大舛。若必求吻合,则更有密率,现载成书,将来你查阅自知。至前边这些加减乘除之法,则系开锁之钥匙,入室之门径。但不可用算盘。盖量天测地,要算那日躔月离,法极繁重,一盘少错,百盘皆空矣!必须用笔算之法,则落纸有迹,虽有差讹,按图可复也。”因将笔算加、减、乘、除、平方、立方之式,各写一纸,令璇姑学习。璇姑灵颖,加减乘除,不过一遍即会。平方、立方,少加请问,亦即通晓。到得点灯时,早已纵横无碍,十分透彻,又把带纵平方、立方之法,写出几条,讲解与听。到得夜膳上来,已俱会了。素臣满心欢喜,一面吃酒,一面讲解,酒落快肠,直至酣然而罢。

次日起来,璇姑打水进房,说道:“我哥哥直到半夜方睡,说是壁间圈点,已大有五六倍了。”素臣梳洗出去,见大郎已在壁间注视,因说道:“刘兄,你用工夫,还该循序而进,总以无间断为主,却不可使神太疲。”大郎起身答道:“相公说得极是。昨日看到二三更天,忽觉眼光散大,景象元虚,恐怕错走了路头,故此歇了。以后谨依相公之言,循序而进便了。”素臣进房,又画了几个图形,与璇姑讲究。到得吃夜饭时,璇姑蹙着眉头,低声问道:“相公可能再留几日?”素臣道:“这断不能,明日一早即行。”璇姑不觉垂下泪来。素臣笑道:“这又奇了。我和你日子正长,岂在目前须臾离别?况我早去一日,便早接你一日,快休作此悲凉之状!”璇姑不敢再泣,拭泪道:“世情反复,人事风波,但望相公早来收取,毋致再有变端!”素臣道:“再有何变?我到家后,禀过太夫人,即来娶你,断无他虑!”因唤大郎进房。大郎拿着那封银子,还没与相公说明。“素臣道:”何妨。“令大郎将四十两称作一封,八两称作一封,说道:”这四十两算不得聘金,你存下做本钱,随分经营,不要开这糕店了,房屋浅窄,毕竟有许多不便。这八两留与璇姐,买些零碎,准备着早晚来接。余下剩的三四两,我做盘缠罢。“在内检出一块,托大郎定船,把余银收起。复在梳台抽屉内,取出一个贴儿,说道:”这上面写着指掌臂三处用力之诀,并袖藏十弩连珠发用之法,刘兄可细心体会,自有妙处。“大郎兄妹,各自谢了,大郎收银出房。

素臣吃完夜饭,便要安息。璇姑伏侍素臣先睡,将素臣大衣,偷出一片里襟,将火烧损处补好,然后上床。此夜恩情,比前两夜更自不同,觉欢情正厚,别绪旋抽,恨不得将两个身躯,熔化作一块,真个千般怜惜,万种温存。璇姑道:“奴也曾与嫂嫂同床,再不敢着肉贴皮。为何与相公同睡,就如连枝比目一般无比亲呢?”素臣道:“男女之乐原生乎情,你怜我爱自觉遍体俱春。若是村夫俗子不中佳人之意,蠢妻騃妾不生夫主之怜,纵夜夜于飞,止不过一霎雨云,索然兴尽。我与你俱在少年,亦非顽钝,两相怜爱,眷恋多情,故不必赴阳台之梦,自能生寒谷之春。况且男女之乐原只在未经交合以前,彼此情思俱浓,自有无穷乐趣。既经交合,便自阑残。若并无十分恩爱,但贪百样轻狂,便是浪夫淫妇,不特无所得乐,亦且如沉苦海矣。”璇姑道:“奴家未历个中,不知云雨之事,其乐何如?窃以为乐根于心,以情为乐,则欲念轻,以欲为乐,则情念亦轻。即如前日,自觉欲心稍动,便难消遣,情之一字几撇天外。今因相公禀命之言,欲念无由而起。情念即芊绵而生。据此时看来,相公已怡然自得,小奴亦窅然如迷。挨胸贴肉几于似片团成,交股并头直欲如胶不解,床帏乐事,计亦无逾此者。恐雨云巫梦,真不过画蛇添足而已。”两人讲得投机,更加亲爱。正是:

俗子但知裙里物,佳人能解个中情。

两人浓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大郎已雇定船只回来。素臣梳洗毕,收拾行李,把一条褥单,一条缎褥,留与璇姑,换了璇姑的一床布褥,道:“如此,觉你我虽离,如不离矣。”璇姑亦去寻出一条白绫汗巾,上面绣着晓日朦胧,杨柳披拂之势,题着一行小字,曰《春风晓日图》,系在素臣裤带之上。垂泪道:“见巾如见奴也!”素臣安慰一番,吃了早膳,谢了石氏,起身下船。卸过行李,辞别大郎,大郎道:“小人已对家中说过,送相公到了吴江方回。”素臣也就允了。在船无事,又把用弩之法,与大郎讲说。大郎心领神会,素臣更觉喜欢。行了一日一夜,舟抵乌镇,买些饭菜,放开船头。不料河中正撑一只大沙飞船过来,两船一碰,大船上人多恃强,说是碰坏了他的船头,跳上船,把船家锁去。素臣这船,便直横过来。正是:

长年起平地风波,豪士证淫人瓜果。

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

急得后面摇橹的船家,乱跳乱喊。大郎袖里藏着十枝竹弩,正在学习指掌臂法,一时不禁跨出船头,望着锁人的水手,把手如法一抻,恰射中大股之上,鲜血直淋,叫声哎唷,站立不住,倒在船上叫唤。那边船上,跳出三四个人,来打大郎。大郎用手一架,当头两个,一个已滚下河去,一个跌转大船头上,爬不起来。那后面两个就吓住了脚,大喊:“打死人了!”大郎着慌,正要避入舱去。猛听得那边船里,大吼一声,奔出一个大汉,跳过船来,一手揪住大郎胸脯,望着河里就掼,却掼不倒。大郎忙用手肘,照着大汉手弯直坐下去,却坐不脱,因也用手揪着大汉。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只听得一拳下来,就如打油车的一般,轰的一声,震得那船头摆了几摆,船底水声轰隆轰隆的响,连那边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了。岸上人齐声喝采,说道:“好打!”素臣睡在中舱,听得锁了人去,慢慢的披衣起来,听喊打死了人,慌忙穿着,又见大郎与人厮打,势其凶猛,急赶出舱来,口里说着:“不要混打!”把眼一看,失声道:“老弟!”那大汉与大郎,俱各放手。大汉道:“素兄,此位何人?”素臣道:“这位刘兄,是我相与。你且进舱来,和你细讲。”那边船上家人,忙把船家开锁,说道:“谁知是文相公的船!”岸上人都道:“谁知是一家子人,在那里瞎打!”哄的一声,都散去了。

兀那大汉端的是谁?却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日京进舱,素臣问:“缘何在此?”日京道:“话长哩,你这刘兄,真好膂力,实是可爱!”素臣笑道:“打得你不疼么?”日京道:“要打得疼才好。不痛不痒的,就一日打到晚,也没劲。刘况,你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方才发的弩箭,可是素兄的传授?”素臣惊讶道:“你讲什么弩箭?他还没有学会,你如何知道?”日京道:“素兄原来不知,我那边水手的腿上,敢还在那里淌血哩。”大郎道:“是小人冒昧,看见锁了人去,一时气忿,就发了一弩,不料竟射中了,弄出事来。”日京道:“休说闲话,你究竟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说出来罢。”大郎道:“小人二十三岁了,不会武艺。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才学了两日。”正在说话,只见那边船上,走过一个人来,说道:“表兄外违了。”素臣道:“原来梁公在此,日京怎总不提起?”日京道:“我要紧问刘兄的话,忘记和你说了。”梁公道:“他们大闹,我尚未起身。后来听见表兄声口,才急急走来的。我们如今快搬在一处去。”素臣问:“可是同路?”梁公道:“弟的船是回去的。”素臣大喜,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净过手面,吃了早点,四人坐下聚谈。

日京道:“刘兄好膂力,素兄若不出来,我定要吃亏哩。”大郎道:“小人勉强支持,已是筋疲力尽。文相公若迟一会出来,小人定要受伤了。”日京道:“你这话通是假,老实对你说罢,我两个要算做棋逢敌手哩。”素臣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两人,缘何事到此?我出门时,梁公尚未回,何以又在一处?”日京道:“我那日吃酒回去,就到县前打听那贼秃下落,方知那贼秃的师父,是赐紫禅师,县里赃坯开释了他,立刻叫他走了。弟回家气了一夜。明日一早起来,也没向家里说知,打听他往浙江,就一路赶下来。那知连日遇雨,倒受了他的累!到得杭州,方知那贼秃在灵隐寺挂褡,正往那里找他,却遇西湖后山发蛟,险些儿弄到水里去。候了他一日,没处下手,那知被昭庆寺里接去,祝由治病,正值寺里火着,连那生病的和尚,都一齐烧死。”素臣方知替松庵治病的,真是这个行昙和尚。点着头道:“这真是天网恢恢了。”日京道:“我打听这贼秃已死,亲到火烧场上,又见无数焦炭也似的尸首,说个个都是和尚,心里愈加畅快,在湖上吃了一醉,才回寓所。前日到关上去搭船,只见管关主事送出梁兄来,就下了船。不料因与刘兄厮打,得会素兄。”梁公道:“弟自江西回来,路过北新关,因关上主事,是先父的门生,顺便一望,不想遇着日京。”日京道:“表兄要往江西,缘何忽要回去?”素臣因把前后事情,述了一遍。日京大喜道:“原来刘兄是素兄的大舅哩,今日我作东,替素兄会亲。”大郎连声道:“小人怎敢?”梁公道:“还是小弟作东,一来压惊,二来贺喜,三来为日京、刘兄合面。”日京道:“什么合面?不是这一打,我们怎得成交?如今是好了,与素兄做了亲戚,我两人便得常会,正有得打哩!”素臣等一齐失笑。梁公命家人坐着小船,赶回乌镇,买备酒肴。将大船暂泊岸边,讲说江西风景。梁公道:“自小读《滕王阁序》,不胜慨慕。岂知浪得名耳!”因极赞匡庐、彭蠡之妙,劝素臣至江西,必当畅游。日京道:“匡庐竞楼,彭蠡沟渠,若欲大开眼目,非昆仑、沧海不可!”大郎道:“小人曾从乍浦出口,飘至一岛,尚在内洋,登山四望,已觉眼目一空。何况昆仑、沧海?”素臣笑道:“日京每作乘桴之想,不谓刘兄乃与同心。如有用我,其为东周、鲁、卫诸国,尚可大行。况今天下之一统乎?何必怀居夷之志也。”

四人议论一会,酒肴已备,摆将上来。日京要大郎坐首席,大郎抵死不肯,说道:“景相公若这样相待,小人就下小船去了。”日京道:“什么景相公?我和你是朋友了,以后若是这样称呼,须吃我三拳。”梁公道:“日京怎只顾讲打?以后刘兄若不与我们朋友称呼,当饮以三巨觥。”素臣道:“最好。”梁公定素臣首席,大郎次席,自己与日京上下列坐。大郎不敢与素臣对坐,日京硬拉不从。素臣见他执意,只得把梁公一座换与大郎。日京道:“也罢,我们对坐着好。”大郎复不肯僭日京,日京暴跳如雷,方才坐下。三人原是好友,日京更喜新得大郎,谈笑风生,欢然畅饮,自午前直吃到日落,汤饭过后,点起大蜡,煮茗谈心。只见两个船家,进舱磕头讨赏,一个是被弩所伤,一个是跌下河去,被水底石块磕伤了头脸。素臣解开银包,取出一块三五钱重的银子,赏令买酒补苦。两人连连磕头,欢天喜地的出去了。素臣道:“刘兄,这弩岂是轻重发得的?幸喜未经练习,臂掌之力,不能运聚,若工夫深了,箭上再用药煮,则中者无有不死。非到战阵之上,及猝遇江洋大盗、北路响马,断不可轻发,致伤人命!你因何孟浪若此?”大郎道:“小人该死。也只道初在学习,未必能中,就中,也穿不进皮肉去。一时气愤,发了一弩。半日在这里懊悔,以后再不敢混用了。”日京道:“素兄休再埋怨,刘兄也不须懊悔,不是这一弩,便不厮打,怎知道你有这等膂力?以后只依着素兄说话,不是江海里,就到北路上守候强盗去罢。”众人俱笑。日京忽然要与大郎比起力来,梁公道:“这船上又没有石磐,如何比法?且到家再处。”日京不依,定要比较。素臣道:“取一根柴棍来,你们坐下,各将脚底对抻住了,将柴棍横在两人脚尖上,四只手抓住棍子,一时用力。坐得住的,力量便大。坐不住被提起来的,力量便小。”日京已坐下地,连叫:“取柴棍来!”船家递进一段柴棍,日京拿着,连催大郎。大郎被逼不过,只得也坐下去。如此抻好,两人一齐用力,真像一对猛虎,在岩谷中狠斗起来。但见:

狼腰作势,虎背施威。紧咬牙关,满口敲金戛玉。生拗臂膊,深身簇铁攒钢,依稀朱粲啖生人,忒出赤眼睛有核桃般大;仿佛神荼擒死鬼,扛起青筋膜有骨拙般粗。脚似排沙,遇石壁铜墙,一步也支撑不去;手如锯树,到盘根错节,两人都扯拽不来。

两人各施神力,并至良久,这柴棍只在脚尖缝里,休想移动半分。梁公道:“未知鹿死谁手,真可并驱中原矣!不必并了!”日京把头摇了一摇,用尽周身之力,将两手忽地一紧,这棍儿竟有动移,大郎的臀尖待要离地而起。素臣暗揣:大郎毕竟输了。却见他牙关咬响,尽力一凝,只听刮喇一声,如空山爆竹,一根柴棍,拉作四截,四只手内,各擎一段,仰跌下去。震得船板怪响,这样的大船,兀自连连摆动,船底水声廓落,那一枝大蜡台,几乎折下地下。素臣大喜道:“这才是棋逢敌手!”众家人都看了出神,喝起采来。船上水手、舵工,都吓呆了,道:“这样碗口大的柴棍,截作四段,没有几千斤的燥力,也休想罢。”梁公道:“再检粗些的柴棍,日京和刘兄,试与表兄一比,看也支持得几时?”日京喊道:“刘兄休听梁公瞎话,素兄神力,好与他比较的吗?只上手便提了起来了!他容你支持一刻吗?”舵工、水手俱摇着头不信,还有大似两人的力气?因众家人都说不错,便一齐眼睁睁地呆看着素臣。大郎道:“文相公神力,是知道的。谁敢比试,不成了蜻蜓摇石柱吗?”船上人方才信了。梁公道:“既不比试,可烫壶酒来,与二位接力。”家人们一面斟酒,一面开铺。日京看见素臣床铺,骇然道:“素兄寒士,何勿奢侈若此?”素臣将鸾吹感恩赠送之事说了。日京道:“未小姐多情人也!”梁公道:“这床褥子,殊不相称。”素臣又把换给璇姑之事说知。梁公道:“表兄亦多情人也。”素臣解衣就寝,梁公瞧见汗巾,先赞道:“此夜来神针也!又是何人所赠?”素臣笑而不言。大郎道:“是我妹子做的,胡乱给文相公擦手。”梁公细看了一遍,说道:“针指不消说是第一等了。这春风晓日,尤与表兄相称。表兄志在攘斥异端,正如日出扶桑,阴邪悉灭,阳光遍照,万物皆春,他时功业,兆于此图矣!”素臣道:“此我酒后妄言,梁公何由而知?得毋日京饶舌耶?”日京道:“是小弟说的。素兄得权行志之时,这杀和尚的刽子手,是我定下的了。刘兄却不可倚着私亲,想来搀越。”说罢大笑,把壶内余酒,一饮而尽。素臣因问梁公之志,梁公道:“弟本庸人,安有所志?”日京嚷道:“你不必瞒了,我已问过他,他要做倜傥步兵,风流御史,如阮嗣宗、杜牧之一辈人哩。”素臣道:“梁公情见乎辞,这才是多情人哩。可惜瓶已告罄,到明日补贺十觥罢。”说罢,就寝。

次日黎明,已到天江码头,大家收拾回家。素臣腹中轮转:母亲家教极严,此时须慢慢的宛转禀知,岂可一时冒昧?亦且未经禀命,即带人回家,难免专擅要求之罪。因向大郎说道:“我本欲同你上去,如今想起却有许多不便。你可先回,对令妹说,叫他放心,大约月内,就来接他便了。”大郎唯唯。却俟素臣上岸,悄向邻里访知,水夫人大贤大德,田氏贤惠非常,与梁公家人所言无二,满心欢喜,方坐着原船回去。

素臣到家,将前后事情细述,单不提璇姑之事。水夫人凄然道:“奚囊这小厮,最有天性,那相貌也不像早夭的。只愿有人救去,便谢天不尽了。”田氏及丫鬟等,俱为悲感。文虚夫妇,听见儿子被难,哭得更是惨伤。水夫人道:“你起身后,未家老伯就有书来问候我,说他现在杭州,要你弟兄们去一会。你哥哥要在家照管,未得前去,写书回复,说你已到江西拜他。他还送了几色土仪,几疋绸缎,因是世交,只得受下。谁想你在湖上,救了他大小姐之命。只是二小姐并无下落,难免悲伤。”因问田氏道:“他家人是几时去的?”田氏道:“是初七日到,初八日去的。”文虚传禀:“门斗在外要见。”素臣出去,问知宗师按临苏州,先考苏州,十八日取齐,二十日开考。水夫人道:“为何考信如此急速?你哥哥身子不好,不去亦可。你既回家,该去应考,歇息一两日,明后日起身罢。”

素臣领命,到古心书房中来问候,即述考试之事。古心道:“我无大病,不过脾胃不好,时常作泻,你说不药为中医,节饮食,以俟其元气自复耳。我本无意功名,母亲既许不去,是极好的了。”因问别后之事。丫鬟秋香送上茶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将在外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古心道:“出门不过几日,就有许多变头,可见世路崎岖。我之志在杜门,正为此也。你虽别有主见,以后也要斟酌。”素臣道:“大哥所言极是。如果道不足行,便当如五湖母舅,挈家避世耳!”古心复问:“璇姑之事,曾否禀知母亲?”素臣道:“母亲严正,须缓缓乘便禀明。弟于后日即赴江阴录科,大哥在家,须伺母亲欢喜时节,乘便为弟进言,必要婉曲剀挚,说得出刘大一家苦情方好。”古心应允。

只见日京直赶进来,素臣放落茶盏,起身接住。秋香笑嘻嘻的,收着茶盏出去。古心道:“学台按临江阴,舍弟后日起身,日京同船去罢。”日京道:“那样没要紧事,那在小弟心上?我是来请刘大哥去吃酒较量哩。”素臣因把大郎随身回去之事说知,复叮嘱道:“家母跟前,尚未禀闻,你声气低些。”日京道:“你这胆子忒小了,拼着躺在地下,打烂了屁股,伯母的气敢自悄了。不该放他回去。”说罢,怏怏而去。

素臣复进内,见了玩氏,问问两侄功课。走过这边来,却是何如与元首公等一班好友,讶素臣速归,特来询问,并约同往江阴。素臣把择期十五之事说了。首公道:“素臣也择的这一日,正好同行。”及说到湖上之事,无不骇然。复要公席接风,兼以压惊。素臣怀着鬼胎,力辞掉了。素臣陪水夫人吃饭,心里忐忐忑忑,不敢吐出璇姑之事。饭后,勉强出门,去看还众人。直到晚来,在枕上私与田氏说知,并嘱令进言之法。田氏喜道:“这是极好的了。奴家虚弱,常是三好两歉,原怕误了嗣息。得他来相帮扶侍婆婆,料理家事,也好替我许多心力。”因极口应允。

次日早晨,水夫人房中丫鬟函跑来,向田氏悄悄的说道:“二相公在外娶妾,瞒了太太,如今弄破了,叫紫函去请二相公哩。”说罢,如飞而去。田氏大惊失色,忙至水夫人房中,见水夫人满面怒容道:“玉佳在外胡为,曾否知道?”田氏因把素臣苦衷,及不敢冒昧禀知之处,宛宛转转的禀说。素臣已被紫函叫进房来。忽见水夫人怒容,这一惊不小!正是:

水向背中浇下去,雷从头上打将来。

忽忙跪倒水夫人膝前,匍匐于地,不敢仰视。田氏也急跪下代求。水夫人怒骂道:“你这逆子,枉读诗书,空列学校。岂不闻瓜田李下,君子不居;濮上桑间,诗人所刺?施恩望报,乃鄙士之胸襟;这德不卒,岂通儒之意量?昔柳下坐怀,不闻贮之金屋;鲁男拒色,唯知闭此柴门。乃敢阳托知恩报恩之名,阴行知法犯法之事。下既亏你一生行止,上复玷你祖父家风。倒不如死在湖中,得个完名全节!你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素臣吓得爬在地下,只是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亏得田氏把素臣再三辞绝,及璇姑一家苦情,含着两眶眼泪,代素臣剀切陈说。水夫人怒气才略平些,说道:“若不看媳妇分上,便当尽法痛处。如今幸未成婚,惟有乘墉勿攻,掩盖前愆罢了。”古心闻知水夫人发怒,一来怕母亲气坏,二则恐兄弟受苦,扶病而至,入房跪求。水夫人叫紫函扶起,说道:“你身子不好,不该劳动。你兄弟所作所为,不顾廉耻,若非他妻子贤惠,恨不得处死了!我已吩咐他,趁此中止,则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耳!”古心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理。但璇姑一家性命,恐不能保。贤者守经,圣人行权,望母亲体太上之达节,全儿女之私情,还是收他回来的好。”水夫人怫然道:“我读史书,最恼汉儒牵扯行权二字。子臧云:”圣达节,贤守节。‘贤且不能,妄言达节耶!假权之名,行诈之实,真乃小人之尤。安得以此诳我!玉佳既未与璇姑苟合,何至关系一家性命。这是你弟兄们串通着,来欺罔我了,殊属可恶!“古心吃,不敢置辨,但说道:”孩儿辈若敢串通着欺罔母亲,岂非狗彘不如?还望母亲详察。“水夫人道:”既不是串通,快些回房去罢。你身子不好,休要久站在此。“古心只得告退。

田氏抬起头来,复禀道:“方才大伯说的话,实非欺罔婆婆。据媳妇看来,这璇姑的性命,是断不能保的。他哥子如有人心,恐亦不能无事。若兄妹二人俱有变头,则璇姑之嫂,所靠何人?一发难于存活了!婆婆以好生为心,即一草一木,也不肯轻易毁伤,何况一家性命?还望婆婆垂察。”水夫人道:“你且起来,把璇姑一家性命不保之故,细细说与我听。只恐人情巧变,未必如你所料耳。”田氏道:“官人跪在地下,媳妇怎敢起来?那璇姑姿容德性,据官人说来,俱是好的。已与官人沾身着肉,四夜同床,岂肯再事他人,含羞苟活?即可性非激烈,未即捐生,而一闻弃捐之信,必深薄幸之冤。晨昏气苦,难对人言。积怨愤愁,悔恨入骨!加以亲邻讪笑,兄嫂嗟呀,触目伤心,沉疴莫疗,亦必饮恨而死,难望生全!其兄既有人心,则因其妻之故,而致其妹子死,既无以见祖宗于地下。而官司相验,道路流传,积念烦冤,牵肠怨悔,亦难靦颜人世!至于石氏,则既能拒淫僧之奸,岂不守丈夫之节!而一室三人,两俱非命;妇人短见,势必轻生。即或未然,亦难久活!望婆婆怜此三人之命,开其一线之生,真属阴功万代!”水夫人不觉惨然,沉吟了一会,说道:“据你说来,则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了。但收之则非礼,弃之则不情。听凭他自去主张,只不要向我说,省我生气!”当命紫函扶起田氏,喝令素臣起去。两个叩谢起来。素臣见水夫人怒气已平,含泪禀道:“这事全要母亲作主,若母亲不管,孩儿如何敢收?璇姑性命仍不能保的了。”水夫人道:“明日就要起身,这也不是什么风火之事,快出去收拾行李罢。”素臣不敢再言,退出房来,想母亲已有允意,且到江阴考了回来再处。

次日,同了何如、首公、成之、双人、日京、梁公等六人,去江阴候考。二十一日,挂考苏州一府已进生员,素臣叔侄与首公、梁公四人入场。试毕,写出文章,你我互看。大家都道:“是素臣的好,这番决定冠军。”日京道:“此文局法正大,结构谨严,命意俱不犹人,设色迥非常采,行间奕奕有光,字里铿铿作响,岂特冠军,兼可名世。”素臣自己反复细看,亦觉得意。暗忖:“即不冠军,亦断不出三名外去。”寓中无事,与何如等四人结伴,游觉春申、席帽、莲华、石筏、巫山诸名胜,到处留题,无不精妙。素臣之作,尤为绝伦。一日,游至九炉,慨然道:“干将、莫邪之剑,相传铸于此山。前日本欲往丰城,寻埋龙旧狱,却在湖上遇水,此愿竟成画饼。如今回去,一定要续旧游的了。”

到了二十九日,挂考吴江县童生,成之、双人、日京一同进试。素臣等送考回寓,提调衙门已拆发已进之案,门斗来报:首公一等第一,梁公亦是一等,何如考在二等中间,惟有素臣,竟自入海去了。首公愤愤不平道:“怎么素兄这篇文字,竟有三等之理?刘贲下第,我辈能无厚颜!”素臣笑道:“好尚不同,取舍自别,此何足介意!但家叔这篇文字,定该不出五名,列于二等,在知与不知之间,为可诧耳!”到晚,成之等出场,写出文字,大家称赞一番。素臣道:“你们看这三篇文字,是那一篇最好?”首公等道:“文字不相上下,神完气足,俱是作家。只觉这日京一篇,尤有卓识,精凿不刊,冠军无疑。”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但据我看来,成兄,双人,定然恭喜,日京的倒未必稳。”首公等都不服道:“若不入日京,试官便是瞎子。”素臣笑而不言。果然发出案来,成之案首,双人第三,日京竟在孙山之外。众人一齐叫屈。日京笑道:“素兄考在三等,我就不想进学了,岂待今日始知!”复试发落,谒见已毕,雇船回家。经过九龙、虎阜诸山,各有留题,不必絮述。

素臣到家,见水夫人微有怒意,吃了一惊。及听责备出来,是为考低之故,反得按定心神,但无言可答,唯有认罪而已。水夫人索考作看过,问:“可是场中原本?”素臣道:“孩儿从不作假,况敢欺诳母亲?”水夫人回嗔作喜道:“这是我错怪你了。有此佳文,不能前列,乃试官之过,非汝之罪也。”素臣见过兄嫂,进房即问璇姑之事。田氏道:“奴家竭力进言,婆婆已肯收留,说:‘等你官人回来,稍停几日,差人接取。’且静听婆婆之命,不可催促,恐反触怒。”素臣忙作揖致谢,田氏回礼不迭道:“这是奴家分内之事,怎敢劳谢?”素臣因写了一封书,并检出历算书器,差人先寄与璇姑,以安其心。其书曰:

太夫人心最仁慈,而性极严正。归家,知汝之事,勃然大怒,以我为德不卒,妄行非礼,几至不解。赖正室跪求,宛转周全,目下怒气已平,将来可望合璧,汝其安心以待。算书全部,一百三十二本,规矩一匣,仪器一具,专人寄付,好为收领。算法妙于三角,历学起于日躔,以汝灵心,悟我成法,如胶投漆,如露凝香,正地虑日月跳丸,茫茫无定,玑衡转轴,渺渺无端也!日佩汝巾,夜眠汝褥,形离神合,更勿问风雨矣!俏魂香梦,当亦同之!后会非遥,珍重珍重,兄嫂前统为致谢。余不(尔见)缕。夫主素臣字付璇姑收阅四月十四日

素臣封好寄去,在家静候好音。一日晚间,水夫人向说:“你在杭州所做之事,本属苟且。但念彼一家苦情,只得领回家来。我已择定五月初八日,是黄道不将吉日。初二日,是出行吉日。你可于初二日前往,于初八日进门,以完此事。”素臣大怒,去通知哥嫂,只听见秋香顶嘴口声,进房根问其故,方知前番素臣回家,将璇姑之事,嘱托古心,被秋香听见,报知水夫人,以致发怒。今被际氏查察出来,罚跪着要打。秋香不服,说原不该瞒着太太,正在顶嘴。素臣忙劝止道:“嫂嫂息怒,不必打他。小丫鬟们最喜欢报新闻,那知利害,却并非怀甚歹意。如今已蒙母亲择于五月初八日领回完聚。从前之事,带考较他则甚。”古心夫妻俱各欢喜,也就放了秋香起来。

次日清晨,田氏因璇姑吉期较近,忙忙的收拾房间,停当床铺,知道璇姑通晓文墨,在书房内取进一张书架,便他安放书籍。一切文书之具,都替他摆设在一张四仙桌上。又将自己房内一把十九回的花梨算盘,也拿了过来。素臣笑道:“娘子如此周致,可称贤德夫人。但你虽无醋意,我却饶有酸风,几时得脱这顶醋浸头巾,方与你是一双两好!”田氏也笑道:“人情喜新厌旧,奴家此时虽无醋意,焉知将来不忽起醋心?只怕官人才脱了醋浸头巾,又戴上醋浸纱帽哩!”素臣大笑道:“果然,果然。你看,如今作官的,那一个不惧内?我之所以偃蹇诸生,未必不受你贤德之累也。”夫妻正在谑谈,文虚传禀,观水高升,报人在外讨赏。素臣忙出厅来,只见报单高贴,上写着奉旨特授国子监司业字样。素臣道:“五老爷散馆未满一年,因何得此超擢?”报人道:“闻说是时太师保举。”素臣点点头,发去讫。

转盼已五月初二,一早下船,恰遇顶风,再行不上。素臣心里焦躁,把船家一齐赶上岸去扯牵,足足拉了一日,只行得二三十里。素臣夜里催着要开,船家道:“又无月色,风势又大,除非不要性命也,行不去。”素臣无奈,只得和衣睡下。听到半夜,那风势越大起来,心里焦急非常。到五更,听得风略小些,船家被素臣催逼不过,一早就开了船,也走了二十多里。那知将到午时,竟狂天倒地起来,刮得灰沙瓦砾,满天雪乱。船上水手,把桩橛打了又打,一个个都钻向舱底去了。素臣此时,率性丢了肚肠,躺在铺上纳闷。这风足足的刮了一周时,到次日己牌方住。素臣见风一止,即催开船,行了半日,趱了五十多里。素臣道:“今日月虽不久,却没甚风,再没得说了。”水手们扯的扯,摇的摇,赶了一夜。次日节日,素臣多买酒肉,赏赐众人,要他出力。谁知有两个酒鬼,吃得烂醉,随你打骂,只顾打鼾。人手少了,反赶不出路来,极烽催趱,至二更天顶关歇下。等到天色将明,素臣已是上岸,吩咐文虚看船。忙忙的走到湖边,只见大郎门上一把锁锁着,寂无人声。素臣着急,慌问邻居,有一老人答道:“他家搬了。”问:“何日,搬往何处?”老人道:“是昨日夜里搬的,并没通知邻里,不知他搬往何处。”素臣连问数处,都是一般说话,只得仍回关口。正是:

鸿飞雪散宁留影,雁去云空已没痕。

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

素臣回到关上,本要安顿了文虚,再去寻访。却想起:明日便是初七,母亲吩咐初八进门,若不回去禀知,岂不挂念?因连忙开船,却值顺风,初八日一早已回家中,将情节禀明。水夫人道:“这事本该亲去寻访,但你出门后,五叔即有书来,说时公慕你才学,要荐之于朝,专等你去,就要启奏哩。我想时公系本县人物,知己之感,义不容辞。即可显亲扬名,又得展抒抱负,此莫大之事。璇姑兄妹,据媳妇说来,都不是庸碌之人。虽有故迁移,断无爽约之理。或托日京,或你哥哥前去访问,一有踪迹,先接到家,付信进京,也是一样。我意已决,作速长行可也。”素臣一来不敢违逆母命,二则志在君民,时不可失,想哥哥是要在家侍奉的,还是托日京的便,因请来说知。日京搔着头喜道:“我正要去会刘大哥,恰凑着我的便,我就去收拾行李,也不等你出门了。”素臣一手扯住道:“你访着刘兄便好,倘访着住址,刘兄适有事他往,璇姑岂肯凭信,却不又费周折?”日京想了一想,说道:“兄所虑亦是,有甚凭信?给我带去罢了。”素臣在腰间解下晓日圆帕子,递与日京,再三叮嘱,休如此莽撞误事。日京头也不回的去了。

素臣择日出门,余双人来结伴,游学京师。素臣道:“我正愁长途无伴,双人同去,是最妙的了。”到了起身这日,素臣别过母亲兄嫂,叮嘱田氏晨昏侍奉,拜别宗祠出门。到得码头,祖道者有三五十人,大家殷勤相劝,素臣、双人各领了情,作谢下船。又是何如、心真、敬亭、首公、梁公、无外等六人设席,在船送行。心真等俱道:“时公系当世大贤,钦慕素兄,雅意推舆,云龙风虎,在此行矣!昔人云:”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素兄之学,远过东山,将来事业,岂有涯际?昌黎公那篇亘古不磨的文字,行见切实发挥,不致托诸空言的了。须满饮十觥,贺亦如数,为素兄少壮行色,然后入席。“素臣廉谢道:”弟前日固是妄言,此行亦属孟浪。止因家叔之命,不敢违逆,即时公果有汲引之诚,弟亦难免虚声之耻。且世事无常,天心难测,二氏之祸,蟠结已深,亦非一时可解。恐诸兄所期,徒成虚语耳。“无外大笑道:”素兄将历仕途,即作模棱之说,可知纱帽是一件最坏人品的东西!我匡无外只图泼墨濡毫,不欲腰金衣紫,正为此也!“首公笑道:”素兄岂是殷深源一辈人?但非无外之言,不足激发其锐气。李固之书,未必非黄琼之助!我等且奉起酒来,不必空议。“心真等亦众口一辞,逼着素臣。素臣没法,只得与众人对饮了十觥,然后入席。席间,首公等复贺双人:”此行则李、郭同舟,入京则禹、阳聊辔,但须时以原道讽咏素臣之侧,使之不忘耳。“双人益加愧谢。一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直到姑苏关上,方才过船别去。

素臣、双人在船无事,讲究些经书奥义,诗古金针。双人之僮意儿,又会吹一管洞箫,颇不寂寞。忆着璇姑之事,未免有几分疑虑。

不几日,到了扬州,上了四舵大马溜船,素臣雇的是三舱。那知头二两舱,下的是杭州天竺寺和尚,名叫法雨,带着两个侍者进京,到魏国公府中去打七。房舱又是三个尼姑,是苏州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名叫静悟,是伏侍小尼的。那两个小尼,生得妖妖娆娆,都有六七分颜色。一个十八九岁,名叫了因;一个十五六岁,名叫了缘。进京去,替苏州在京的太太小姐,做绣作帮嫁事的。素臣愕然道:“懊悔上了这船了。我平生最恼释氏,偏夹在男僧女尼之间,长途气闷,如何是好?”双人道:“素兄心中有妓,小弟心中无妓。”素臣道:“男僧放肆,是有愚兄制他。倘女尼猖獗,就要借重贤弟了。”当日天色已晚,匆匆的收拾睡了。那知双人这一铺,紧靠着房舱。那边两个小尼,害着傍影相思,早是破题儿第一夜。

明日起来,只见法雨和尚在二舱内,铺出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靠簟褥斜躺在上,一手擎着细窑茶杯,泡着雪白也似的芽茶,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咀嚼。一只胳肘,搁在一个大立圆的凉蒲墩上,满墩俱织有细巧花纹,亮晶晶的耀着人眼目。一手执着沉香尘尾,待拂不拂的,掠那飞来的苍蝇。乜斜着一双眼睛,看着素臣,待说不说的问道:“你这三舱的客人在那里住?到京里去做甚勾当?”素臣心里本不耐烦,又见法雨模样放肆,出言骄慢,愈加不快。因答道:“我本住吴江,生平不喜和尚,你休问我进京去做甚勾当。”法雨不听便罢,听了时,脸上起一朵红云,心头簇一盆赤炭,冷笑道:“你这人好莽撞,怎便轻易发话?你说不喜和尚,可知我便不喜俗家哩!”素臣道:“你既不喜俗家,却到俗家去则甚?”法雨厉声道:“俗家有信吾教者,礼宜接引,何得不知佛理,妄肆狐谈!”素臣怒道:“你既知佛理,岂不知佛以寂灭为宗?就该赤体不衣,绝粒不食,登时饿死,何得奔走长途,气怜豪富!你所接引者,不过金银、布帛、米麦、豆谷耳!以三农辛苦所出之财,饱汝等奸淫无厌之壑,还敢嗥然狗吠,反说我妄肆狐谈!”法雨大怒道:“佛家寂灭,不过要人了去万缘,以观自在这一点灵明。正如智珠慧日,活泼泼地广照十方!所以诸佛菩萨常在人心,千年不死。若但言饿死,则是你们竖儒酸子,读了几本破书,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资身无策,短见无聊之所为。岂佛力神通,法门广大,而轻言饿死乎?以饿死为寂灭,真扪烛之盲谈也!”素臣笑道:“薪以传火,火本随薪而尽,薪尽则不复冀火之存。薪以传薪,根不铲则逢春自发。火以传火,薪日盛则流焰无穷。释氏一心牵挂,空自葛藤,斩草除根,终无生意。口口言空,空者何在?心心极乐,乐者何存?吾儒止论实理,乃是真空;素位而行,乃是至乐。此所以鹑衣百结,而歌声若出金石也。若尔等贫则乞食,以布施为良田;富则宣淫,以欢喜为说法。躯壳虽存,良心已死,岂若夷、齐首阳,生理昭昭,生气奕奕,于今为烈耶?你说法门广大,不过纳亡招叛,聚集些盗贼凶徒;佛力神通,不过呕鸽吞针,撮弄些江湖戏法。招提灿烂,那一间是你佛带来!即针头木屑,无非宰官囊囊,商贾风霜!供献庄严,那一件是你佛挣下?即碟果盘蔬,都是织女酸心,农夫血汗!你说不喜俗家,若没有俗家,怕不一个个都做辙内之鱼、沟内之瘠么?我非扪烛之盲谈,汝实游魂之狂叫耳!”法雨听了这一篇议论,连片讥诃,气破胸脯,钉呆了两只眼睛,赤忒忒的看着素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臣见他无辨,恰好意儿拿水进来,便回转身去洗脸。只见房舱内两个小尼,搭伏着肩头,一手掀开隔断的毡条,在窗槅中间,偷觑着双人的嫩脸,双双的都出神去。双人年止十七,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丰姿绰约,浑如灵和疏柳,张绪当年。两个小尼情窦已开,见了这般年少风流,恨不肉儿般团成一片。夜里隔着一层疏槅,两片红毡,已是万种思量,千般模拟。又遇着五月将尽,天气正炎,双人赤着上身,露出无暇美玉。小尼此时,恨不得把碗水儿将双人过下肚去。素臣痛抵佛教,他那里听见一字,只呆呆的注视双人,正在难割难分时候。双人一心倾听素臣的议论,竟毫不知小尼在后偷觑,直至素臣把嘴一呶,双人回过脸来,却好打个照面。那两尼眉花眼笑,卖弄精神。这双人颈胀头红,惭怕颜面。素臣看得逼真,心里暗笑。

洗完了面,只听法雨勉强支持,复说道:“爱之若将加诸膝,恶之若将坠诸渊。心一不平,便至党同伐异。试问,你儒教中,出仕者能有几个皋、夔、周、召?设教者能有几个孔、孟、程、朱?至于衣冠败类,则指不胜屈矣!我佛门中弟子,难道没有几个下流;其中挺然杰出者,代不乏人!休说那传灯列祖,非小儒之所知;即如支公爱鹤,曾心醉乎名流;智永工书,乃家藏为宝笈;欧阳作序,神惊秘演之才;韩愈论交,心伏大颠之理。争似儒冠宝戴,但识之无;腐口常谈,惟通者也。下笔则弄獐伏猎,临文则祭獭涂鸦。足令目击者攒眉,传闻者捧腹乎?”素臣微笑道:“儒家即有败类,尚不至无父无君,全乎禽兽。释氏则不识天伦,不服王化,弃亲认父,灭子求徒。其下者行奸作盗,固国典所必诛。其上者灭类绝伦,亦王章所不宥!至若支遁、智永之徒,流连山水,模仿钟、王,略谙吟哦,稍为朴实。然而大本已亏,其余安取?儒者狎之,不过如善舞山鸡,能言鹦鹉,为耳目之玩、谈笑之资耳!彼永叔之序、韩公之书,班班可考,何妄言神惊心服耶?但听尔之言,趋而愈下;扩吾之量,放而弥宏。果有片长,不妨节取。只恐缘头疏底,不过善男信女之粗谈;短句长篇,止袭苦海福田之恶唱。出神在一个蒲团,喜学得几声梵语。是诚入迷途而不悟,欲喷饭而无从耳!”法雨作色道:“此是醯鸡之谈,安识广大?释家灵慧,非鄙儒能知!即不佞如小僧入定之余时,而舒笺赋咏,真能屈、宋衔官;握管为文,欲使欧、苏舆隶!尔亦从未尝凤髓龙肝,一见了火齐木难,便自眩然而走耳!”素臣大笑道:“好一个说大话的和尚!且取出来,不知可有一字一句,入我文人之目的哩。”

法雨微哂,把箱开了,取出一部文集,一部诗集来。外面绫锦装套,金检牙签,中间一本一本俱是薄罗装面,双丝扣钉,松绫包角,面页贴着泥金检儿,裁切得甚是齐整。指着说道:“这两部诗文,俱系小僧心血,你看那一篇不是锦绣?那一首不是珠玑?你若果有些眼力,定然拜服,不敢妄议了!”素臣不答,先拿起一本文集来看,都是些寿某吏部、某都宪的序文,题某禅师、某和尚的语录,某寺建塔的碑铭,某师入火的偈语,间着游山玩水、听琴看画的杂文。又取一本诗集看时,只见也与文集一般,前面列着许多大老的序文,中间注着无数名公的批语,密点浓圈,花花绿绿,煞是热闹。

素臣将两部诗文大概看过,说道:“你这文字如木排,排木非无材料,却未曾清荒见老,又七横八竖的乱堆一处,便不好看。你这诗,如小家暴富女人乱烘烘插着一头簪钗,糊突突涂了一面脂粉,原有装饰,全没安排!我本酷恶禅门,不该为你指示。但孟子有云:”归斯受之而已。‘念你也费过苦功,可怜未得门径!若要在诗文中讨些生活,肯虚心求教,我便不惜提撕,把你病根一一指出。然后用着对症的灵丹,可使你旧患顿除,新肌渐长也!“法雨惊异道:”小僧酷好诗文,以为性命。你若果有些见识,指得出我些小错处,则从前议论,俱可付之太虚。且请教,这诗文中,那一处有何毛病呢?“素臣因把文集揭开,一篇篇指出他看道:此处不应如此起,此处不应如此接,此句与前面这句矛盾,此段与后面这段抵牾。此系重头,此系两舌;此系赘疣,此系蛇足;此系生吞,此系杜撰;此篇前反后正,文字嫌其板重,中间须着一段虚文;此篇通局发,文字嫌其呆整,后面须缀一段闲文;此篇花簇文字,不宜有此一段,如一疋美绫内,间着几尺粗机麻布;此篇秀丽文字,不宜有此数句,如一队仕女中,挤着两个乱发头陀;这几篇情理有亏,宜删;这几篇冗长无味,宜节。

素臣讲得高兴,率性把古文三味,细细开发出来。法雨初时满肚不然,讲到后来,觉得实有道理,便把素臣指出病根,逐细体认,真如拨云见天一般,已是畅快。及素臣细讲那古文三昧,更是闻所未闻,津津谛听,听到得意之时,竟是抓耳挠腮,心花俱放。法雨此时心悦诚服,见素臣语势将终,便立起身来,扑的跪在地下,说道:“相公真天生才子!贫僧冒犯,乞恕无知!还望大发仁慈,不吝指迷,感激无地!”素臣一把扯起法雨来,一手在桌上一拍道:“和尚真快人也!”这句话没有说完,就从这一拍里,房舱内豁琅一声响,一张桌子倒下,把桌上的碗儿、碟儿、箸儿、勺儿、菜儿、饭儿、酱儿、醋儿、汤儿、汁儿,一骨脑儿都倾翻船板之上。慌得三个女尼,慌忙扶起桌子,收拾了板上的碗碟菜饭,揩抹了酱醋汤汁,揭起舱板,喊道:“不好了!一包《观音经》被香簟汤浸透了!”

且道素臣一拍,因何把房舱内的桌子都击翻了呢?只因素臣一心讲究文法,法雨一心领受,双人一心谛听,两尼一心偷觑双人,大家都是心不在焉。头舱侍者,三舱意儿,房舱老尼,各把早饭整备,摆在桌上,素臣等五人俱不知道。那两个小尼,斜靠着桌子,四只眼睛,都向窗槅中直注在双人的脸上,正自出了神去。忽被素臣在桌上一拍,大声称快,便如在小尼耳边,起了一个霹雳,两个身子,不觉一齐直挫下去,一人一只粉臂往桌上一撑。偏偏房舱内桌子,是折叠的,有甚禁架?便自直掀转来,把桌上东西一齐翻落。亏得两尼猛将身子一凝,疾便攀住窗槅,不然就连身跌下去了。正是:

书生一掌平空击,美女双魂绕着飞。

此时素臣等也只道事有凑巧,各自吃饭。只有静悟眼见小尼出神着祟,打翻了桌子,累他收拾,好不气闷。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嘟哝了几句,也就罢了。法雨候素臣吃完了饭,说道:“小僧吃完多时了,请文相公到前舱,还要求教。”素臣略不推辞,走到二舱,法雨让在嘉文簟褥上躺靠,令一个侍者在旁打扇,一个侍者在头舱烹茶,将原烹下的,先取一杯,展抹过杯口渍沫,躬身递上。自己另放一个坐垫,侧首相陪,屏息而听。素臣遂倾箱倒箧,把那古文之法,不传之秘,一齐揭示。喜得法雨满心奇庠,说道:“天幸遇着相公,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从此读书作文,俱可望有门径矣!”两人在前舱,言者娓娓,听者津津,不觉炎暑。那两个侍者,当此昼长人倦的时候,伏侍已久,支持不定,两把扇儿,不知不觉丢落板上。与三舱内意儿,房舱内静悟,都往大槐国里,看淳于驸马、金枝公主结亲去了。只有双人专心听讲文,两尼专心看着双人,还在眼睁睁地。

两尼暗地商量:“怎样勾挑一下?”寻思无计。忽见双人拿去一撮西瓜子儿,放在铺上,一个一个的取来咬吃了。因忙取些瓜子,用香口咬开,剥出仁儿,在窗槅中递将过去,安在铺上。双人听出了神,只顾伸手取食,竟像自己剥在那里的一般。了因心里好不喜欢,暗忖:“这事有几分想头了!”了缘看见,也忙剥瓜仁送过。双人也不管是子缘递的,是了因递的,一概随意取食。两尼更是喜出望外,那知子因又撮瓜仁过去,恰值双人一手正转过去,取那铺上的瓜仁,可可的捻住了了因的纤纤春笋。双人回头一看,把脸胀得通红,缩手不迭。了因把手慢慢的收将进去,对着双人,迷迷而笑。了缘搭着了因香肩,也向着双人嫣然巧笑。双人老大没趣,一迳走出前舱,到船头上解手。侍者意儿、静悟,俱被惊醒,看着天色将晚,各人收拾晚饭。素臣尚在高谈,法雨尚在静领。直到摆了饭,双人方才进舱,大家吃饭。

两尼见此光景,私下商量道:“看来是个雏儿,脸太嫩哩!我们夜间如此如此,在黑暗之中,自然不害羞了!”双人到晚间,也悄悄的,与素臣说知日间之事。素臣问道:“你意如何?”双人道:“自我始之,自我终之方好。你知我家家法,母亲又严,况且是个尼姑,我又年少,非娶妾之时。倘他只顾歪缠,我只得叫破他了。”素臣道:“据我看来,弟即能始终之,非断乎不可。我们初上船来,并未相熟,你又未加顾盼,有何情丝,而即为投桃之事?是只知好色,一味贪淫。如此之人,岂可列于妾媵?但遽然叫破,长途千里,使他何以为颜?且使全船皆知,亦是坏人名节。不如包容荒移,付之不见不闻为要!”双人点头称善。

那知到得更余,了因伺两个睡熟,悄悄的将窗槅挪开,竟摸到双人铺上,轻轻揭开单被,将身子紧贴双人。双人睡中惊醒,竟摸到了因胸膛,令其下去。了因眼泪直挂,将嫩脸紧贴双人之脸,两手紧搿双人腰胯,抵死不放。双人因素臣之言,不敢叫破,只得将手拍胸,连叫:“素兄,天气暑热,睡不着,我们起来坐坐罢。”了因知事不谐,只得放手爬下床去,伏在半边,静听消息。双人已坐将起来,又听见素臣答应,也要坐起,才吓慌了,急急的钻进舱去。却值了缘潜立舱口,窃听声息,暗中厮撞,大家都吓了一跳,两人忙将槅子悄悄闭上。素臣知有缘故,坐起说道:“我也正睡不着,合你联句,联到天明罢了。”了因见没挽回,同了缘跨上床去,睡在一起,紧紧搂抱,各把香腮揾住。将下体乱研乱擦,弄出一身极汗,方才睡去。

次日,双人早起,叫船家进舱,指说:“此窗虽有毡条遮着,但天气暑热,我们出身露体,到底不便。你可有木板,将来隔断方好。”船家笑道:“那有木板?况且里面女师父们并不说起,反是相公们这样着急。”几句话,说得了因、了缘在内,胀红了脸,半晌没趣。素臣道:“我有道理在此。”叫船家将竹片夹了芦席,周围用细钉钉起,竟像板壁一般,正收拾得完,法雨已来请吃面,素臣辞谢。法雨道:“扬州知府送的几斤口麻目笋,小僧未曾尝动,并非残物,烧了些自然汁,下几条素面,也是钞关上主事所送,都是现成的,不须费钞,胡乱请相公们吃些,还要请文相公讲诗哩。”素臣、双人只得同去扰了。双人就坐在二舱听讲。

素臣因把作诗之法,开示出来,说道:“八句律诗,就如一个人模样:头两句是头,次二句是颈,次二句是腹,末二句是足。古人命为首联、颈联、腹联、足联,其意可知。或称颈联为项联者,项即颈也。或称腹联为腰联者,腹取其无所不包,腰取其旋转如意。故颈联之下,非扩充,即展变,腰腹虽有异名,部位不可移易也。一人止有一头,断不可头上装头。有头必须有颈,断不可头下装腹。推之腹足,其理可知。今尔之诗,或两头而一颈,或两颈而一头,腹内时时钻出头来,颈下往往接将足去,岂得为人?又岂得为诗?至于绝句,则或截首足二联,或截首项二联,或截项腹二联,或截腹足二联,皆就律诗起承转合之法,随其所截而用之。如截首足二联者,一起一合,便为如法。截首项二联者,一起一承,已无余事。截项腹二联者,不可有起合。截腹足二联者,不可有起承。今尔之截诗,都不合法,失古人之意矣!至若古诗,则纯乎古文之法,比赋兴不拘一体,必与古俱化,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草蛇灰线,断崖回溜,迅雷急雨,阵马风樯,无定势亦无定情。要在奇正相生,主宾间出,反正虚实,参伍错综,无一句平铺,无一笔直叙,而细意熨贴,反不得正,宾不凌主,仍是一丝不走,斯可与入古人之室矣!合而言之,诗者,思也;律者,法也;非法无以限思,非思无以妙法。故一诗有一诗之意,无意则浅,有意则深,意显则浅,意藏则深。古人用意,惟恐人知;今人用意,惟恐人不知。此诗这所由升降也。一诗有一诗之法,无法则意浅,有法则意深,法疏则意浅,法密则意深。古人以法运意,匠心经营;今人止知推求字句,不将全局炉锤,纵有好意,浅而乱矣,是又律之所由升降也。初学既不知用意用法,好高者复不受羁勒,以致髭须捻断,终身面墙,叠砌丛堆,乱如茅草,不特尔诗为然,世上这些名公巨卿、文人墨士,能有几个不犯此病?不知诗律,而冒昧吟哦,是犹避影而就日,入户而闭门也,岂不妄哉?”法雨如梦方醒,如病忽瘳,如劳得息,如盲复明,把自己诗集细细检阅,叹息了几声,说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这两句成话,向来不肯甚信。如今看来,岂止十年?若不遇相公,不经指示,就读他一千年,也不中用!”

素臣未及回答,忽见船头上纷纷的跳下人来,不知何故,问着船家,方知已到淮关,船已停泊,船家去请了关上人役,下船来查看税物的。法雨懊悔没有讨关。素臣、双人上岸,到关前闲步一回,走下船来。只见老尼静悟,手里拿着一贴药儿,正待进舱。素臣问:“是谁吃?”静悟道:“是了因师父,不知怎么,忽然生起病来,口渴心烦,浑身潮热。叫我到药铺里去,说了病源取来的。”素臣悄向双人说道:“这病是因你而起的了。”双人道:“天气暑热,小弟也觉烦躁。或者受暑致病,亦未可知。”那知隔了几日,了缘将席挖一小孔,还在偷看双人。那了因竟自卧床不起了。正是:

丝尽春蚕空有壳,泪干银蜡已成灰。

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

双人到晚来,听着了因呻吟之声,向素臣耳语道:“素兄医理通神,明日该与老尼说知,替他诊视用药。”素臣道:“藕已断而丝尚连,老弟情见乎辞矣!”双人道:“素兄休得取笑。人命为大,何忍恝然?”素臣唯唯。

第二天一早,老尼即来说道:“了缘师父知道文相公深通医理,要请去看了因师父的病哩。”素臣更不推辞,跟着老尼,从船舷上进去,诊了脉息。正要出来,了缘留住说:“小尼连日也是心烦体热,茶饭少进,要求相公一诊。”素臣诊过出来,与双人悄悄说道:“了因之病,已不起矣。”双人慌道:“难道竟无治法的吗?”素臣道:“要治何难?只老弟通一点灵犀耳。”双人惊讶道:“真个是这病么?”素臣道:“一点不错,只怕未必能到京的了。”说罢凄然,双人亦为泪下。素臣道:“不但了因,即了缘亦恐不免。”双人惊问道:“了缘不曾说有病。”附着素臣耳说道:“今日清早,还在芦席窟窿中张看的。”素臣叹道:“都是这张看的不好,旦旦而伐之,生机焉得不尽?大约了因是前晚俯就之人,与老弟沾皮着肉,故其病速而深。了缘止以目成,故其病迟而浅。然浅深虽殊,成功则一。我方才诊过了因,即诊了缘,病根都是一般,如何是好?”两人正在凄惶,老尼慌慌张张的出来,催讨药方。素臣道:“此病非药石可医,惟有宽心排解。若再胡思乱想,虽卢、扁再生,亦无用也。”老尼进去说知,了因在内,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了缘着急,又叫老尼来,要他的药方。素臣道:“他的病与了因一般,也没甚药医治。惟有安心息虑,不费精神,不起杂念方好。”老尼叹息点头进去。就是那一晚,了缘也是卧床不起。素臣、双人俱为惨然,只是礼法所在,无从井救人之事,不比释氏邪说,可觉梵志之应淫女。每日如坐针毡一般,讲究诗文的豪兴,都消化尽净。幸喜法雨连日体会素臣之说,要把自己诗文,改窜出十数首来,求素臣笔削,在那里苦思力索,句酌字斟,不来与素臣纠缠,一任两人攒眉相对,情绪无聊而已。

忽一日夜间,船泊临清,只听房舱一片哭声,了因已是溘然而逝。素臣、双人各为下泪。法雨尚未知了因有病,忽闻已死,更是惊骇。了缘哭了半夜,天明叫船家上岸,买了棺木,草草盛殓,就请法雨进舱,念了入木经。当日就送上岸,寄在一个尼庵里。素臣、双人送丧回船,老尼来请素臣、双人进去。了缘在枕上哭着说道:“有一句话,本是难说。如今小尼病已垂危,也顾不得羞耻了。我两人之病,实为余相公而起。如今师兄已死,不可复生。小尼奄奄一息,亦在旦夕。可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文相公作主,劝一劝余相公,许收小尼为婢,或者还有生机。就是死了,也得瞑目泉下。”说罢,泪如雨下。素臣道:“余相公是读书之人,家教极严,此事断然不能。但怜你病危,不得为不提醒。从前恐你们爱惜脸面,不好说及。如今你既自家说破,我可直言无忌了。你此病既为色欲而起,须将色欲来医。但此时现在舟中,画饼岂能充饥,枉自送了性命。你须把余相公之事,置之高阁,只如双人已死,浑身肉腐明攒,见之可怕。又譬如自己已死,埋在荒郊野墓,不能亲近生人,屏去万缘,扫除杂念,相思一断,诸病皆除。到得身子好些,急急回家,寻一单夫独妻亲事,了你终身。不然,则遇着俊俏郎君,旧病依然复发,原少不得要做伤心之鬼。纵然遇着邪缘,毕竟担惊受怕,并致出乖露丑。到了柳败花残的时候,谁来怜你?依旧空房独宿,挨尽凄凉,妄想胡思,积忧成病!就是跟着余相公,他有正室在家,未知能容与否?即或勉强收留,也只好略沾余沥,纵使大度容人,三百日里,也须拥二百日的寒衾。岂如嫁一田夫俗子,夜夜同床,朝朝共桌,不比花前月下,胆战心惊,没有四妾三妻,拈酸吃醋。你须立定主意,不可走错路头,死者不可复生,勿以性命为儿戏,复蹈了因故辙,弃在旷野荒庵,永作无夫怨鬼,无祀孤魂也!”

了缘听了这一篇痛切话头,吓出一身冷汗,心头顿觉清凉,头目忽然爽豁。在枕上连连叩首道:“小尼感相公开示,迷窍忽开,倘得回生,感恩不尽!”素臣、双人俱各欢喜,嘱咐他:“安心静养,病即可愈。断不可再起杂念。”叫老尼料理稀粥与他吃,并定了一个降火安神的汤头,然后出来。法雨接着说道:“原来两位女师之病,都为余相公而起。小僧如在睡梦,一毫不知。余相公少年老成,可敬可敬。文相公这一番议论,真可使顽石点头,胜如药饵百倍。了缘师之病,大约可以霍然矣。”一面在袖内取出一册诗文,请素臣笔削。素臣逐细批点,用心改窜,复乘法雨敬服,劝其逃墨归儒,判别黑白,指示途径,勤勤恳恳,痛切针砭,按下不题。

单表了缘病势,隔不多几日,果然大减,到张家湾时,已自起了床了。了缘一等住船,便到中舱,向素臣、双人深深拜谢道:“文相公救小尼之命,余相公全小尼之节,大恩不知何日得报?”素臣道:“你此时病虽好了,根尚未拔。若不依我之言,急急回去寻一结果,将来目有所见,心有所感,必到复发,须要放出主意来才好。”了缘道:“文相公之言,小尼切切在心,如今也不上岸去了,就随船回去,还打帐带了师兄棺木,一来触目惊心,免得再萌邪念,二来也了我二人十年来相处的情分。到家时,养起头发,听凭父母择一头亲事,结果终身,再不作浮萍断梗,路柳墙花了。只是师兄一死,所费不赀。如今若带他灵柩回去,盘缠关钞,未免不敷,事在两难耳。”素臣大喜道:“这便才是,空门中岂汝等少年女子所居之地?京师中又岂汝等少年女子所游之地?只要拿定主意方好。了因之柩,断断该带回去。”因回顾双人道:“休说他两人情分,不忍将棺木撇在荒庵,就是你我偶尔同船,亦觉为之不忍。你我盘费虽没宽余,当尽所有者助之。不足,则衣服卧具,俱可典当,以成此举。”双人连连点首道:“素兄所言极是。”了缘愈加感激,拜谢进去。

素臣检点囊橐,止剩有五两多些银子,千余文钱。因各寻出几件衣服,叫意儿上去典当。却被法雨一手扯住进舱,说道:“二位相公用意,可谓及枯骨。但此地车辆进京,尚须盘费,这些衣服,也都是需用之物。小僧囊颇有余,不如代出了罢。”因在缠袋内,摸出一包银子,是十两整封,递与素臣。素臣略不推辞,将剩的五两银子,并作一包,叫意儿送进房舱,说法雨慨助。了缘心里明白,说道:“多感相公、师父们见赐,师兄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小尼出来回谢,素臣等连声不必,却走上船头来。法雨躬身说道:“连日因两位女师,一死一病,少受了相公许多训诲。小僧到公府中去打过七,即到相公寓所来求教,不知尊寓在何处?”素臣道:“我寓在家叔寓中,你只到国子监内,问文司业的寓所便了。但此系雕虫小技,虽云无益,汝若听我良言,逃墨归儒,更有理学经济无穷精义,益汝神智也!”法雨更是感激,欢天喜地的,向公府中去了。素臣、双人雇一辆轿车,竟望国子监来。知观水寓在米市,法雨复打车出城,当日叔侄相见,说不尽家乡事体,途路情由。双人本是旧知,摆开筵席,畅叙离情。观水见素臣已到,指日飞鸣,国计家声,两有所赖,更自欢然。直吃到金吾禁夜,玉漏频催,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观水领素臣来见时公,只见门前寂静,问起家人,方知时公有恙,因同进房去问病。那知时公自得一病,即昏然而卧,不省人事,观水、素臣竟无从与交一谈。当日,太医来看,用的是十全大补汤,说的两来船活话。观水命素臣诊视,却是不起之症。私向观水说知,不胜悲感。当时,就在时公赐第中宿了。

隔了几日,到七月下旬,忽然刮起大风,竟纷纷飘下雪来。寓中之人,个个骇然,有的道:“炎天下雪,必有奇冤。”有的道:“已交秋令,此地早寒,或非灾异。”唯有素臣汉侄,知是哲人其萎之兆,相对怆然。到了三更多天,时公已是骑箕而去。观水大哭一场,素臣亦湿透青衿,不能已矣。丧事中,朝廷钦赐祭葬,百官公奠酒筵,门生故更会葬者,纷纷而来。观水、素臣同心料理,无不中则。惟权阉靳直致博,力劝时公子侄却之,颇为同辈(齿奇)(齿乞)。

忙了半月,送柩出城,到张家湾上船。叔侄二人,凄凄惨惨的,同车而回。到得寓所,只见举家惊惶,根问,方知是靳直授意安太师密参,降了保定府教授。观水大笑道:“我本无宦情,时师下世,尤觉意兴索然。且得罪权庵,岂能免祸?今蒙圣恩高厚,不加谴责,许我为师儒之职,实出我之望外。但时公一殁,举朝无人,为可忧耳。”司业闲曹,本无出息,观水又是极廉介的人,竟至囊橐萧然,出京盘费,尚无所措。素臣、双人俱要辞归,观水道:“你们俱是空手,如何能作归计?待我遍托门生,寻一馆地,暂且安身,以圆际遇罢了。”因向各门生说知。不数日,两人俱有馆地,观水送了两人赴馆,然后赴任而去。素臣主人姓袁,名静,字正斋,籍隶大兴,现任翰林院侍读。双人主人姓赵,名日,字日月,籍隶辽阳,现任兵部郎中。两人比邻而居,都是以朋友为性命,书史作生涯的人。知素臣系观水之侄,时公欲为保荐;双人又系臣素密友,同伴进京,均属正人无疑,故欣然延请。到馆后,兴味相投,日近日亲,情如胶漆。正斋、日月更视素臣如师保,如父兄,敬爱非常。但是素臣忆着老母在家,本拟功名唾手,今闻此信,恐生悲感,兼之家计贫乏,难免焦劳,心下不胜愁闷。

一日,与正斋、日月、双人月下同饮,触起愁心,忽然大哭起来。双人忆着老母,亦流泪不已。素臣援笔立成古风一首,其诗曰:

祝融怒逐共工逃,头触不周天柱桡。

鸿蒙元气缺西北,女娲炼石补不得。

尾闾之水色如赭,沃焦一片不禁泻。

可怜精卫吻作灰,朝朝海上空徘徊。

百年三万六千日,人生十不满其七。

月落杯中酒不干,吾人行乐及时耳。

无为鼻孔生辛酸。噫嘻乎悲哉!

客且无猜,余以告哀:君不见——

《小雅》笙诗之南陔,南陔有声其辞阕。

孝子有心不可说,欲说不说先悲伤。

而我独非人子肠,皇天颓兮迷元黄!

海若干兮变沧桑,我生七年我父亡。

音容至今都渺茫,寡母苫块血已枯。

宵来壬绩茹苦荼,篝灯教字还勤劬。

嗟予少小保所知,惟知逐逐为儿嬉。

母怒责儿儿叫哭,慈母伤心泪谡谡。

二十年来教子心,泪痕日日沾衣襟。

最怜自幼及成人,都无一事酬吾亲。

埘中既乏茅容鸡,仲由菽水独难支。

厨头爨火禁不起,萧然无以供甘旨。

年过二十仍诸生,眼看同学多簪缨。

伏雌不飞复不鸣,阒然无以扬亲名。

亲日食贫吾所甘,培风弩力当图南。

青天之上揽日月,会须北阕方停骖。

河中双鲤驰尺一,今年五月逐行驿。

举头凤阁临朝昏,朝昏磨秃弼头笔。

吐哺公旦发皤皤,多方抉剔争爬罗。

黄雪漫漫箕尾连,白云满目空摩挲。

摩挲静夜独伤神,突有明月来惊人。

发付牢愁酒一盅,拼教烂醉真如泥。

无限平生心内事,一醉茫茫总不知。

那知两手都慵举,当筵脉脉不能语。

无端又有林中乌,绕树三匝相哀呼。

天涯失意吾与汝,汝呼我哭声呱呱。

乌声啼落一庭月,月落庭空风入骨。

磷磷鬼火来逼人,满座当之动毛发。

补天天倾,填海海竭。席散风歇,客走鬼没。

惟有林鸟一夜哀,同声直到明星揭。

素臣写完,掷笔复哭,正斋等再三劝慰。只听见剥啄之声,家人去开进来,日京道:“原来是长卿兄,几时回京?缘何夤夜到此?”长卿道:“弟直至今晚方回,夜膳时,秉烛观书,忽听见哭声,如孙登之长啸,有鸾鹤音,为弟一生耳所未闻。不胜惊异,故寻声而至。”日月指着素臣道:“哭的就是这位先生。”复向素臣、双人说:“此即弟辈所常说太常博士,宛平洪长卿也。长卿学品,两先生久已耳熟。更有一桩绝奇的本事,闻声而识是人品行之邪正,格之贵贱,阅时验之,历历不爽。今闻先生之声,惊为希有,秉烛而来,先生之品格可知矣。长卿所居,即在舍后,因奉使至中岳祭告,故未得会。今请两先生法眼谛视,方知弟辈非虚誉也。”长卿与素臣、双人作礼叙述过,问起大哭之故,也劝慰了一番。见桌上长笺,泼墨淋漓,拿将起来。正斋道:“我们只顾劝解,尚未看诗。”因一齐立起来看,看毕,长卿击节叹赏道:“至情斐笃,天才横溢,天海两结束,月酒两钩联,忽断忽续,忽合忽离,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古文三昧,尽此一篇中矣。”日月、正斋同声赞叹,素臣带泪谦谢。正斋就着残酒,要长卿入席。长卿道:“夜已将半,弟尚未复命,明日须五鼓入朝。文先生正在感伤,定该早些安置,风露之中,不宜久坐,恐违玉体。”日月等俱以为然,遂各散去。素臣一见长卿,竟像旧曾相识认的一般,心中恋恋,睡梦之中,如有所感。

次日起来,因长卿入朝复命,直挨到吃过早饭,方才出门。那知长卿挂念素臣,已至门首。素臣让进书房,接膝密谈,真是同心之言,其味如兰,你敬我的才华,我服你的见识。论理学,则周程同席;谈气节,则李郭同舟。说不尽的似漆投胶,如鱼得水。当晚两人不忍分别,抵足而谈,直至五鼓方睡。自此,无日不会,几如并蒂花、连理木一般,两人遂成了第一等道义之交、性命之友了。长卿兵机算法,都未得真传,请素臣指授。素臣倾囊倒箧,朝夕讲解,长卿心领神会,日新月异。素臣欢喜异常,因道:“弟有四事,略为擅长。诗法则吾兄久探元秘,兵与算亦造精微。惟医学未与吾兄讲究,吾兄岂有意乎?”长卿道:“医为人之须知,弟实未知其蕴。不知吾兄已探其奥,请居北面,专赖提撕。再者,冢宰赵芮,系日兄服弟,其夫人现患产症,命在旦夕。吾兄既擅神术,宜以人命为重,不计其人之卑鄙也。”素臣道:“赵芮为人,弟素所不喜。既系日兄近族,亦可一往,但无自炫之理。”长卿大喜,即通知日月,领了赵芮家人,驾车来迎。怪素臣道:“吾兄抱此神术,因何并不提起?何厚于长卿,而薄于弟也?”素臣道:“医本浅疏,何足挂齿?今日与长卿谈及,我兄乃出此言,得毋知弟者疏乎?”日月也不觉失笑。

家人叩见,述其主敦请之意。素臣与日月俱望北城而来,到了方皋胡同赵芮门首,下得车来,赵芮已在门前迎接,揖让进去,直至内厅,礼毕茶罢。赵芮开口道:“家兄极称先生才品,兼精岐黄之术。拙荆小产,因恶露未净,饮食不进,危险非常,望先生细细诊视。不瞒先生说,拙荆系楚王嫡女,倘有不测,关系不小。千万用心医治,学生不惜重酬。”素臣怫然道:“老先生之言差矣!在老先生结发之情,何分贵贱?在晚生割股之念,宁计锱铢?因令兄与晚交契,故造次登门。若以医生视晚,以势相吓,以利为饵,则显者之堂,非穷儒所敢厕足,就此告别了。”说罢,拂衣而起。赵芮气得两颊绯红,满心焦躁,但因郡主病危,只得假作欢颜,一力挽留道:“学生因夫妻情分,精神恍惚,语言瞀乱,以致开罪先生。万望曲赐涵容,推家兄之爱,起贱内之生,则学生之夫妇,感激深恩,铭心刻骨矣。”因连打哄不已。日月听赵芮初时说话,卑鄙龌龊,满肚不快。因素臣已在发话,故未责备。及见他认罪苦求,只得又代他劝留。素臣没法,重复坐下,又吃了一道茶,然后请进内房诊视,问了病源出来,把从前的方子,逐细看过。大声说道:“老先生莫怪晚生说,郡主之病,非药石可疗,虽有卢、扁,不能复生矣。”

赵芮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做声不得。老官人疾趋而至,把赵芮请将进去。须臾,垂泪出来,向素臣恳求道:“拙荆知道先生回绝,痛苦异常,叫学生跪求一方,以救其命。”说罢,就跪将下去。素臣忙扯住了,说道:“方是还有一个,服之万万无用。”日月道:“这又奇了。服之无用,何为有方?既系有方,何又万万无用?吾兄磊落之士,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但毕竟是何缘故呢?”素臣道:“郡主之病,纯乎气郁。气一日不顺,郁一日不开,则血一日不行,胀一日不消,饮食一日不进。虽有卢、扁,岂能回生?弟所拟之方,亦不过行气开郁耳。前此诸方,有行血者,有化血者,有谓血得热则行,而用辛热之剂者,有谓气虚则血不能行,而加滋补之品者。是皆未中病情,宜其不效,且反加剧矣。至此方则专乎顺气,此方则专乎开郁,此方则顺气开郁,兼而行之。兼而行之,何以亦如投石于水,杳无功效?弟再四思之,缘郡主且叶熊占,而忽变喜为悲,必多郁闷。倘见药而生气,则欲藉草木之性以顺气,而胸中之真气先逆而上,乌得有功?故弟有方,而又万万无用也。”赵芮失惊道:“先生真神医也。拙荆一见药碗,无不生气,云:”好好一个男胎,又小产掉了。‘见药即气,实不出先生所料。但何法可以救全,还望先生大德。“素臣道:”老先生可进去与郡主断定,说晚生尚有一方可治,必欢然服药,方能奏效。若再有拂逆,药便不效,病亦不起矣。“

赵芮沉吟,正欲进说。只见屏风后几个宫女丫鬟,急走出来道:“郡主有请。”赵芮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拙荆已知先生神术,立等赐方。痛哭流涕,向学生说:‘我们虽艰于得子,但尚在壮年,已经坐喜,将来自可生育。’母亲也是这般劝解。此时性命关头,专望挽回,断不敢生气,叫学生仍前跪求。”说毕,下跪。素臣大喜,扯住道:“如此恭喜。”因将那一个顺气解郁的方,加重了分量,说道:“不必更立新方。”赵芮见不另立方,恐素臣尚挟前嫌。日月力保,必无此事。一面留进书房小酌,一面着人料理药饵。饭刚吃完,有两个丫鬟,慌慌张张的,把赵芮请去。日月惊疑道:“光景有些不妙!”素臣笑道:“不过是服药下去,气顺郁开,积瘀尽下,如悬河决溜,未免着忙耳!”须臾,赵芮趋至,说道:“先生神剂立刻见效,只是血下不止,恐成脱症,奈何?”素臣笑道:“郡主壮年,气血甚盛,何处云脱?瘀若不尽,反成后患。老先生当听其自下,直至四五更天,血色鲜红,方可煎薄粥汤服之。”说毕,告辞。赵芮那里肯放。日月道:“我兄须在此一宿,以安病者之心。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有公席贺他,不能奉陪。”素臣道:“介存得子,弟也该致贺,兄可先为道意。”因拱手分别。那晚酒席之盛,礼意之勤,自不消说。

到明日天明,赵芮出来谢了又谢道:“不出先生所料,几个更次,竟连下一桶多些紫黑血块,到四更尽,方见红血。五更吃了粥汤,睡了一觉。如今觉得心胸宽泰,思量饮食,请先生进去一诊,看是如何?”素臣诊了脉,说道:“已全去。”写了一方道:“此不过安神顺气,活血醒脾,品多而分轻,每日止须一剂,吃了四五剂,就不须服药。总以极稠薄粥养之,半月后,才进以饮食,精神气血,必较前更好也。”说罢,告别。赵芮苦苦留住,用了早膳,才送起身。说道:“昨日承先生责备,学生知罪,不敢言谢,铭之于心,断不敢忘便了。”素臣回馆与长卿讲论医理,日夜不倦,不觉已是岁除。正斋、日月,公分邀了长卿,为两西席开筵度岁。素臣酒后感怀,成诗一律。长卿接过花笺,朗读道:

千里壮心辞骨肉,三更残腊对风尘。

不须后日催前日,已见今人代昔人。

烛泪正怜除夜影,椒花又颂别年春。

且愁裘马翩翩地,何计支离着此身!

众人击节叹赏了一会,说道:“出外之人,不宜悲感。明日岁朝,皇上御殿,大宴百官。二位先生早些同进朝去游览一回,再往各名胜外登眺,不要闷闷的坐在馆中,徒伤怀抱。”次日五鼓,约齐进朝,由西华门而入,到五凤楼后,早望见金銮殿上,九鼎香烟,氤氤氲氲,如云如雾,从午门内倒穿出朝来。只见各官员陆续而至。恰好赵芮领着两个侍郎,前面打着几碗绛纱灯,许多人役簇拥而来。素臣闪避不及,赵芮作揖道谢,着个家人将日月请去。素臣等都到兵部朝房口等候,见一对对绛纱灯,引着几位官员入内。长卿指着开首一人,说道:“这是尚书连世,与赵黄一鼻出气人。后边两侍郎,皆其类也。”素臣点首叹息。少顷,日月气冲冲的走来,素臣问其缘故。日月道:“我那堂弟真是鄙夫!说弟妇感兄活命之恩,况又不受钱帛,要为兄图个出身,但怕兄性气不好,托我相劝。若得削方为圆,便引去拜在安相名下,不日就可进身。被我剥削了几句,说这位文兄,是一个不趋火势的正人,你休得以俗眼视之,俗情待之。”素臣正欲回答,只见各官员一齐走动,长卿等知是皇上将次临朝,匆匆作别,赶进午门去了。素臣、双人步出东阙门,要往国子监中,去摩挲石鼓。素臣口占《兰陵王》一阕,念与双人听,其词曰:

暂栖托,身傍西华南角。天街上,车碾香尘,马簇飞花红的烁。一帘珠落索,卷起龙楼凤阁。千官济济入通明,朝下齐歌太平乐。闲时自猜度,假饶少年,心性不恶。秋风要便抟雕鹗,也知道待漏金门之下,仰圣瞻天共雀跃,又何苦飘泊?非错,吾岂作,看灯火幽窗,尽堪寂寞。诗书牢把儒冠缚,肯因此弃旧时之学。平生傲骨,便死也不教磨却!

双人赞道:“典丽而不靡,壮浪而不微,发乎情,止乎理,诚足夺坡公之席,而摩稼轩之垒。但长卿等恐吾兄悲感,故奉劝出来游赏,不料反增慨叹!我们他乡之客,还该放旷些才好。”两人一路说话,竟出了神,直撞向一位王妃的凤轿上去,吓得两旁侍从都失了色。早有几个宦官骂道:“前边这些护卫都瞎了眼,怎么放人闯进道来?”一面骂着,一面来拿。前面人役,俱赶回擒捉。素臣、双人老大吓了一跳。只听得凤轿中妃子,款吐凤音,说道:“我们没设行帐,两位都是读书人,不必拿他,好好扶他开去就是了。”那宦官怪异之至,都不敢违拗,说道:“造化你这两个孩子,快些走罢。”素臣、双人如飞跑去。

那知这一跑开去,双人一只脚,绊住一条绳子,用力一踩,只听得许多人声口,齐叫一声哎呀,早钻出一个人来,把双人拉住。素臣急回头看时,是街上搭的一个布棚,中间支着两脚木架,四边地下,都用小木橛钉了绳子,把那布棚紧紧的绷住,绳子踩脱木橛,木架倒下,便把棚里的桌子倒翻,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撒了满地了。素臣陪着小心道:“我们心慌,碰倒了你的棚帐。如今帮你搭起来,倘损坏了什么,赔偿你便了。”那人方才放手。素臣、双人帮着那人,支起木架,钉好绳橛,扶起桌子、板凳,把地下的纸墨笔砚、课筒、历本、水注、笔架、柬板、戒尺、字匣等物,一件件收拾起来,喜和是灰沙地土,水注砚瓦,都没打碎。举目看时,只见木架中间,还挂着一张纸贴,上写着:“江右吴铁口,兼精星相,测字如神”十三个大字。素臣等正待抽身,只见铁口道:“这位老爷今年二十几岁了?”素臣答以二十四岁。双人笑道:“素兄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素臣也笑道:“正是二十五,我还记了昨日的年纪哩。”铁口又道:“老爷去年见过惊吓没有?”素臣道:“见过的,你问他怎么?”铁口点点头,说道:“须是死去活来的惊吓,才算数哩。老爷请坐好,小子替你细细一观。今日是大年初一,行动要讨个吉利,就请升起冠来。”

素臣才知道要替他相面,因他说着大年初一要讨吉利,双人踩脱了他的棚帐,不好回他,只得坐下,把头巾挺起,露出额角。铁口道:“可惜发际低了,少年须见刑克,大老爷在堂么?”素臣道:“先尊去世多年了。”铁口道:“小子就知道是要克父的哩。妻宫两硬,无伤。子息迟招为美。去岁的灾星,亏老爷躲避过。目下气色黑滞,又主有血光之灾,淹缠之疾。一交冬令,诸难悉难。将来交了眼运,扬眉吐气,富贵俱全。一到四十以外,便该八座了。五十岁人,出将入相,荫子封妻。二十余年大运,寿元八十六岁。相中该娶四五位尊宠,有七子送终。方才撞了楚府亲王道儿,未免吃吓。将来便与他沾亲带故,你往我来,同为一殿之臣。小子在此,相过二十多年,从未遇此大富大贵,大福大寿,十全之相。相金要尊重些,不是那穷翰林的生活,一两五钱拿得出手的。”素臣笑笑,身边去取银包。围着的人俱眼睁睁地看着素臣,有的说道:“相貌果是不凡。”铁口又看着双人道:“这位老爷,便是早年发达的了。请坐近些,待小子好看。”双人只得将板凳掇近,铁口把双人帻巾起了一起,说道:“尊相少年,也该有刑伤。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爷,却要早十年光景。一生平稳,不遇风波。寿有古稀,爵位止许九卿。子息也只好五位,都赶不上那位老爷。小子据相直言,切勿见怪。”素臣笑道:“爵位又卑,子息又少,尊驾相了二十余年,只怕从没相过这等丑相哩。”围看的人,都笑起来。素臣解开银包,拿出一块银子,约一二钱重,递与铁口道:“连这位老爷都在内了。”铁口道:“单是这位老爷,还差着哩。”素臣道:“我出恭要紧,你收了再处。”便如飞的,跑向茅房里去了。铁口道:“老爷尊相,原是万中拣一。因不及那位老爷,所以说休要见怪。但尊相却是顺风扬帆,一生没有挫跌。不比那位老爷的大开大合,常要担惊受吓。只是一件差些,一生常主小人不足。”

铁口正在支饰,只见一个大汉,直挤过来。铁口高声道:“好相貌,可惜尚未遇时。”大汉道:“我没钱,也不要相面,只拆一个字,问寻人可寻得着?”铁口见说没钱,便不招揽,懒懒的说道:“大年初一,是要两文钱一拆哩。”双人看那大汉,真好相貌,便道:“你只顾替他拆,我出钱便是。”铁口忙向大汉道:“你在匣内拿出一个字来。”那大汉已挖两文钱在手,指道:“就是这招牌上的‘如’字罢。”铁口取过柬板,拿起笔来,忽笑道:“原来水注内的水,被这位老爷泼干了。那位爷替小子取些水来?”众人内就有一个,伸手接过水注,到水槽中取了水,如飞递过来。铁口在板上,写了一个“女”字,一个“口”字,问道:“你寻的是男人,是女人?”那汉答道:“是男人。”铁口摇着头道:“是女人,一寻就着。是男人,再寻不着的。”那汉道:“怎见得呢?”铁口指着柬板道:“这‘如’字拆开不是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是只有女口,并无男名的了。”那汉蹙着眉头,眼中竟像要挂出泪来。双人道:“拆字何足为凭,就如何着急?”那汉将手内两文钱丢与铁口,复向袋中,取出一张黄纸,递与双人,说道:“正阳门内关帝签,是准不过的。这签诗甚是不好,故此着急。”双人看是第四十八签,上写着:

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亲那可安。

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重欢?

解曰:此签家道不安,虑妨人口,孝服临门,逢贵人提挈,方保渐亨,不利远行。

双人问道:“你寻的可是亲戚?”那汉道:“正是兄弟姻亲哩。孝服临门,临字甚是不好。”铁口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不好断生断死。这谶诗说有孝服临门,与我拆的字一般,你这令亲多分是已死的了。”铁口把“如”字头上,加了一画,“口”字一直反勾出来,说道:“这不是个死字?”那汉满眼垂泪。恰值素臣解完了手,走入棚来,那汉一见,就喊道:“兀的不是文相公么?”那些围看的人,忙问大汉道:“你方才拆字要寻的,可就是这位爷?”那汉答道:“正是。”只听得那些人,一齐笑将起来,说道:“拆的好准字。”哄的一声,都散去了。羞得铁口满脸通红,做声不得,也不再再索相金。素臣、双人拱一拱手,忙走出棚。素臣根问那汉,那汉一五一十的,说将出来。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箭飞。

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

好汉便是刘大郎,路上告诉素臣道:“小人自别相公回家,就收了店,每日在家学絮。那知从前来吓诈的汛差、地方,心里记恨,因府县发下告示禁约,不能奈何小人。就去与松庵一个护法说了,竟说寺里的火,是小人放的。那护法是东厂靳太监的侄儿,名叫靳仁,大家倚势,无恶不为。松庵传授他邪秘之法,逢迎他叛逆大计,相好无比。松庵的俗家住在山后,有一二百个人丁,都是他的党羽,还结连海岛里一班海盗,在海面上截邀客商。近年来常载金银,假着赊毡帽夏布,与人往来发货讨帐的名目,散给军粮札付,将来竟要大弄!”素臣失惊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前在你家,怎绝不提起?我只知靳直擅权,其侄靳仁,颇有好善乐施,仁厚之名,故从前并不在意。怎说是无恶不为?”大郎道:“这些恶端,是靳仁府里一个奶公说的,从前小人原不知道。靳仁阴谋不轨,因此买服民心,每年施舍棺木、棉袄、药饵、姜粥之类,有膂力拳棒的投奔他,都肯收留资送,穷苦的亲朋乡里,也肯周济,又叫人各处码头市集,日夜行船上,传说他许多仁义。故此江浙一带,都称他为孟尝君。”素臣叹道:“原来如此。你且说靳仁便怎样奈何你?”大郎道:“靳仁听了谎话,和他党羽,黑夜前来抄杀。来了一个旧邻单传,与小人相好,他的妻子羊大嫂,在靳府做奶娘,得了风声,悄悄送信,叫小人逃避。小人连夜搬到城里一个亲戚张皮匠家藏着。果然到次日夜间,强盗就来,打开门面,见没人才罢。还连累了同街一个盐店,打劫了好些银两去。小人躲了几日,赶到吴江,来寻相公,那知相公已进了京。一路赶进京来,受了暑气,在山东台儿庄生起病来,吃了混帐医生的药,几乎死了。淹淹缠缠的,病了三四个月,把盘费衣服都弄光了,赶进京,才知时太师已死,又找不着相公寓处。进退无门,流落在琉璃厂里,替匠头挑砖过日。闲着就出来寻访,总没寻处,不料今日也被小人寻着了。”素臣着急道:“你出来了半年多些,大嫂和璇姑在家怎样度日呢?更怕靳贼另起风波,这事怎处?”大郎道:“这却不妨。我那亲戚做人老实,住的连兵部的房子,在他府门里面,闪人不敢进去,又在禁城之内,料不妨事。前日相公存下的银子,尽够他们盘缠哩。”素臣道:“这事终久不妥,我必须回去方好。”一面说,一面走到馆中,馆童连忙搬出酒饭,三人同吃。

双人将签诗交还大郎,说:“正阳门关帝签笤最灵,缘何也有不准的时候?”素臣道:“别的签笤,吉则通首皆吉,凶则通首皆凶,故多不准。关公签诗,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又多两岐之言,影射之字,故易于准。乃做签诗者得诀,非关公独灵也。其旁注圣意解曰,即泥于一湍,故多有不准耳。”一面说,一面接来看过,就燎在煤炉里,说道:“这签却也当得准字,铁口姓吴,算‘虎头人’吗?”双人连连点首。素臣复问大郎:“你是那一日搬的?我来寻你,见门上好好的锁着,邻人也并没说被盗的话。”大郎道:“小人是五月初五日晚间搬的。”素臣点点头道:“我正是五月初六日在你门首,那时尚没被盗。若不遇顶风,早得与你相会了,总是数该如此。”双人道:“今日之遇,又算是凑巧的了。我们若不闯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吴铁口棚帐,便不至相面耽搁,刘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叹息道:“遇了刘兄,又不知生出许多事来。天下事总有定数,人在暗中,自不觉耳。”因着馆童,寻了正斋回来,说知缘故,并于明日告别。正斋苦留不住,因取历本看过道:“初二是断断不能。初五黄道,竟是这日罢了。”素臣应允。一面辞别洪、赵二友,一面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来,日月、长卿、双人,都把铺盖取到,并大郎的一并铺在炕上,正斋也将被褥取出。大郎见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褴褛,兼有四人的羔狐锦锻相形,羞得面红耳赤。素臣道:“在座无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观。”因把自己一件旧袍,令其穿着。须臾,摆上酒肴,是正斋饯行,痛饮畅谈,至三更上炕,复谈至四更鼓绝方睡。初二日,轮着月日,初三日,轮着长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馆中同宿。到初四这一日,是袁、洪、赵三人公席,双人也搭了一分,公饯素臣。酒至数巡,长卿举杯向素臣道:“目今宦竖当权,掌丝纶者依阿趋奉,铨部通与交通,本兵为其颐指,九卿望尘而拜,台官钳口不言。以致贿赂公行,盗蜂起,将来时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负非常,经纶素裕,我等俱系心交,当此远别,请一白所怀,以慰众望。”素臣谦让不遑。双人道:“素兄志在扩清二氏,独尊圣教。”因把家中言志之事,述了一遍。长卿等俱酌酒称贺道:“此不巧之功,无疆之福也。”拨乱反正,不待言矣!“逼着素臣饮了三杯。长卿复问双人,素臣也将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

素臣、双人请教长卿等之志。日月道:“弟愿为司徒之官,立限田之制,使富者不得兼并,贫者皆有恒业。广蚕桑于西北,禁奢靡于东南。除盐铁之禁,蠲米粮之税,以惠农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后教化可得而行也。”正斋道:“非曰能之,愿学焉,则弟所窃愿者,端在礼乐之事矣。今之冠礼久废,婚丧祭祀,非亵则诬,而吵亲,火葬,淫礼,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于古,其通俗而无害于义者,存之。至乐则尽放郑声,以复雅乐,琵琶弦索,艳曲淫词,俱讨之祖龙一炬。此弟之志也。”素臣道:“衣食系生民之命,礼乐为教化之原。二兄有志于此,社稷之福,苍生之庆也!”因各贺了三爵。

长卿道:“弟之志,在退小人,进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汉、唐之治,而责难于君。顾其学甚难,其功非易,不过空怀此愿,以没世而已。”素臣道:“此皋、禹之经纶也,非长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长卿三爵。众人贺毕,长卿随问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说道:“洪爷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志?”长卿道:“兄不要太谦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钟。后福不小,但未遇时耳。安得无志?”大郎惶悚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刘兄是常开平、吴江阴一辈人,虽不言志,其志可知也。”长卿点头称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辞不获,只得与众人对饮一爵。是日直饮至五鼓才罢。

次日起身,长卿等良朋分散,学徒感恋先生,悲泪自不消说,连大郎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长卿等谆嘱,为国自爱而别。素臣绕道至保定,别过观水,催着车夫,赶了五六日光景。这日正到东阴县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素臣道:“刘兄,我们一路来,看那些树皮都剥尽了,村庄上一堆柴草没有,居民鸠形鹄面,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恐有歹人出没,须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头,但靠托相公本事,就有盗贼,何足为惧?此犹可。就是小人,仗着相公传授,并自己的膂力,约摸三五十个汉子,也还抵当得住。这强盗若想着我们,可知晦气哩。”大郎正在夸口,早有一人,纵马而过,说道:“好大话!”一头笑着,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刘兄,你闯出祸来了!”大郎道:“这人甚是文弱,不像个歹人,还是过路的,听着小人言语,认是扯架子,装空头的人,故此作笑。我们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罢了。”素臣道:“天下能者尽多,刘兄怎便说此满话?这人一笑,定起干戈,三五十蠢汉,兄便抵当得住,一两个好汉,兄便有些费手了。以后说话,务要谨慎。江湖上不是当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

又趱过一重冈子,只听吁的一声,一枝响箭,望着素臣喉管边直擦过来。素臣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将过去,说道:“不好了,强盗来了!”两人齐跳下车,那车夫已是滚下地去。只见山冈那边,跑出一二十个强盗,大半彪形虎背,却拿着器械,挂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七八十个马蹄,翻钹相似,泼风价的赶来。素臣手中并无器械,未免慌张。大郎把手一覆,早发出两枝弩箭。那当头的一个强盗,把棍一拨,一枝箭早已落地。那一个把身躯一扭,这箭从肩膀边直钻过去,反把后面的强盗射倒了一个。不防大郎又发出两枝连弩,都向着当先的咽喉钻去。一个把头一低,恰好中在头盔上。那一个躲闪不及,张口一咬,咬个正着,险些穿入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冷汗。那两匹马已是赶到,两条棍子,齐齐的望大郎头脸直劈下来。大郎发弩不及,方才害怕。素臣迎上一步,将两臂尽力一架,两条棍子一齐折作两段。那两个盗首,便各拿断棍,向着素臣劈打。后面的强盗,一拥裹上,各掣腰刀、板斧,风一般砍斫。大郎着急,转身把车杠死力一扳,扳断了半截,抡在手中横七竖八招架。素臣身子一蹲,就地滚去,把匹马滚折了一只腿。那马负痛,直掀起去,马上的强盗便直跌下来。素臣趁便夺了他手中的腰刀,在强盗堆里,大杀起来。两个盗首,撇去断棍,掣出腰刀。大郎虽然勇猛,却是不会武艺,一味蛮打,臂上早着一刀,大叫一声,负痛逃走。被一个强盗,暗放一枝冷箭,射中大腿,倒在地下。众盗正在乱窜,素臣忽然着慌,一面招架,一面捞着夹在腋下,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强盗得势,纵马赶来。素臣胁下夹着一条大汉,又是步行,如何得脱?正在危急之时,只听见一匹骡儿,吼吼的嘶着怪声,直奔上来。素臣定睛看那骑骡之人,却是景日京,不觉大喜道:“老弟来得正好!”日京并不回言,攥着一根铁尺,飞也似的,奔那强盗去了。那强盗骑的马匹,听着骡儿吼声,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掣转头,往山冈上没命跑回。素臣忙喊道:“老弟休要追赶!”日京正在性发,那里肯住?那骡儿咬马,又是他的本性,如流星赶月一般,逢山过山,逢水过山,直追将下去。素臣放下刘大,只得也大拔步赶去。

赶到一重冈上,只有两个跑散的强人,正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大郎弩箭所伤,一个是被素臣滚落马下,跌闪了腿的。忽见素臣追至,料逃不脱,跪地求饶。素臣把两人腰内搭膊解下,背箭绑住两手,喝令引导。二盗只得负痛前行。大郎将臂腿扎好,在地下拾了两根断棍,也赶上来,大家押着前去。只见对面冈子上,日京已被强盗杀败下来,只有接应,回转身仍复追过去。那众盗拼命迎斗,这番却都是步战,怎当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个,一个往乱林里没命的跑去,其余的一哄都走了。素臣捉了一个盗首,并押去的两个,说道:“穷寇莫追,我们快些回去罢。”日京道:“我的骡子,被他抢了去哩。”素臣道:“有这三个强盗在此,怕他则甚!但是怎样被他抢去的?”日京道:“我赶过两重冈子,他们都下了马了,团团围住,与弟拼命。骡子腿上着了一刀,乱掀乱跳,我便纵脱骡子,便被他抢去了。”一会,走上大路,只见车夫坐在地上,兀自发抖。日京笑道:“这样脓包,也出来走道儿。”素臣问:“前去多路才有宿头?”车夫道:“要走二十里,才有宿头。日头又下去了,怎走得及?”素臣道:“这也顾不得,快些赶去。”车夫只得起来,收拾车子,忽地失惊道:“阿呀,车杠都被强盗大王爷爷打折了!怎么走呢?”大郎道:“倒不是强盗打折的。如今没法,把绳绑缚起来。”指着强盗,说道:“我们押着他三个推便了。”日京道:“那一个不用力的,吃我一铁尺。”三个强盗,暗暗叫苦。

走不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赶下冈来。素臣提着腰刀,日京攥了铁尺,飞步迎去。却见来人有八九个,都把两手反绑着,有两个喽罗模样,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计”,按刀而待。须臾,走到跟前,一齐跪下。那个盗首,朗朗的说道:“咱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在绿林,并不打家劫舍。除了和尚之外,从没妄杀一人。兄弟十二人,誓同生死。今日被爷爷拿了三个。咱们要逃,也连夜走了。只是念着弟兄情分,心里过不去。如今都来替爷爷磕头,情愿多送些卖命钱,饶了咱三个弟兄性命。若爷不爱钱,为义气上,肯饶放咱们,咱们便刻着爷的长生位,朝夕礼拜,有用着咱们去处,情愿杀身图报。若决不肯饶,就把咱们一齐砍了,省得弟兄们东分西散,只求不要解官,免受赃官恶气,情愿死在好汉宝刀之下,誓不皱眉。”素臣道:“我等清白传家,肯受盗贼赃物?只须除盗安民,原不解送官府。你们同恶相济,有甚义气?我非江湖豪杰,又为甚义气放你?但既以礼求,若不放你这三个弟兄,只道我没有慈心。若空空放去,纵盗废法,又堕入你们套中。也罢,把他三人放去,以全你弟兄情分。把你们杀了,以正朝廷国法,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盗齐答道:“咱们情愿。”素臣飕的一声,掣起腰刀,攥住为首的一个强盗,望着颈上便砍。那盗首神色不动,伸颈受刑。正是:

江湖也学忠臣样,引颈从容受极刑。

素臣把刀收住,正在沉吟。只见推车的三个强盗,一齐跪下,痛哭道:“咱们已经被擒,应该就死,如何连累别人?爷只把咱们三个砍了就是。”素臣尚未开言,日京大喊起来道:“素兄罢了,放他们去罢。”大郎也来劝着。素臣道:“强盗是好放的吗?且待我看来。”一手拿过火亮,细把众盗细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但见:

一个铁面剑眉,一鼻孤悬如玉柱。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寒光。一个口似悬盆,乱簇髭须遮不尽。一个耳如垂瓠,直从腮颊挂将来。一个索绑绳穿,兀自威风凛凛。一个愁眉泪眼,犹然气象昂昂。四膝落尘埃,此日剧怜如伏虎。一朝得云雨,他年端不让飞熊。

素臣叹息道:“草泽之内,固大有人。”亲为解其绑缚,说道:“你们都去罢。”众人叩谢起来,求问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飘流开去,记恩记怨,总是枉然。你们若改邪归正,后会正自有期。倘然怙恶不悛,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何必致问?”那两个盗首道:“恩爷虽不望报,小人们实有良心,就是供一牌位,烧一炷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素臣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触,开笼纵柙,何足为恩,亦无可感。既是你们好意,我和你相逢此地,就称我们为东阿生罢了。”说毕,催着车夫,就要动身。众盗一齐跪下道:“此去宿头,有十七八里,山径崎岖,树木丛杂,积雪未化,路滑难行。况车已断杠,腹中饥馁,尤为费力。小人们见恩爷貌若天人,勇力盖世,兼之气概非常,斗胆欲请至山庄,款留一宿,略闻咳唾,明日五鼓送行,也不枉虚生人世。倘有异心,天诛地灭。”素臣暗想:“大郎受伤,固该早息。路远腹虚,车又断杠,实属难行。这些人心术毕竟如何,亦须讨一下落。”因笑说道:“大丈夫推诚相与,蛮貊可行。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纲卧寝贼营,谁谓古今人不相及邪?何必发誓。”众盗大喜欢呼,如唱凯歌一般,几个执着火亮,几个扛着车子,叫车夫赶着头口,簇拥而行。

过了一重冈子,有一二十个喽罗,执火而来,盗首喝令前行。又过了两重冈子,显出一所庄院,门前一湾涧水,四面环着合抱的树木,两边有百十余家村落,正在那山坳中间,满山都是松树,层层围裹转来,甚是藏风聚气。走到涧边,却是一条木桥。庄内跑出一群,有四五十只猎犬,都是高颈瘦足,卷尾钩身,向着素臣等直扑将来。两个盗首,在后面吆喝了一声,便齐齐的掣回身子,摇尾而行,如引导一般,先跑入庄门去。素臣等进入厅堂,各盗领着头目,重复叩头致谢。素臣扶起,问其名姓,方知为首二人,一个姓奚名奇,一个姓叶名豪,都是汶上县人。二人也问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说与知道。吃过了茶,就有一个喽罗,送上一大包药。叶豪道:“这是神效刀疮之药,替刘爷着些。小人受恩爷一刀,和带伤的兄弟们,也都要用着哩。”大郎忙把伤处解开,奚奇替他掺上,包扎好了。受伤各盗,自去敷掺。喽罗已烫出酒来,素臣叫奚、叶同坐,两人抵死推辞。却被日京一手一个扯住,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罢。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只得坐下。先摆的兔脯、獐干、鹿耙、虎肉,后献上蒸猪、蒸羊、爆鸡、烧鸭,桌前架着一二尺长,六七寸围圆,焰腾腾烁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饮。

饮至半酣,酒力内发,火势外炽,一个个都流出汗来。喽罗提着一篓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声叫唤。素臣忙问何故,奚、叶惊喝喽罗。日京道:“再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却不干他事,是我着急捻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这般软嫩!”素臣大笑。席散后,问奚、叶道:“你们说,除和尚之外,从没杀人。想与和尚有仇吗?”奚奇道:“小人住在汶上县西门外,离城十里,一个大慈悲寺管下的房头,叫做清净招提间壁。那招提内住持,号叫百空,是寺里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丰富,能言舌辩,结交官府与京里大老爷都有线索,在府县面前说话,一说一灵。这百空靠着真如声势,专一结交书吏,写得绝好呈状,替人包打官司。庵里造着盆堂,宰杀贼牛贼马,开场放赌,扎讹诈钱,山东一带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乡驱逐,遮莫干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紧,只买得动他收留在庵,应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桩伤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风,庵里绝标致的沙弥,已有五七个尽他受用,兀自在外搜括,但是瞧见清秀小伙,便设计弄入庵中取乐,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鲜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只可鼻涕眼泪出气,哑屁也不敢放一个。”

奚奇等正说到那里,被日京将手里一碗撮泡浓茶,向火盆里一摔,泼得那火灰轰起,飞了素臣等一头。素臣惊讶道:“日京,这又是什么缘故?”奚奇、叶豪满脸失色,喽罗们连私下站听的头目,俱吓得面面厮觑。日京捂着肚子道:“小弟听着和尚无法无天的作恶,气得慌了。”素臣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却干这茶甚事,把来摔破了?奚壮士,且把这话说完。日京,休再发莽性!”奚奇才放了心,说道:“却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邻家,一个小孩子,年止九岁,跑到庵里去顽耍,被他捉到房中,一顿狠弄,把这孩子的屁眼豁到鸡巴根子边去,淌了一裤子鲜血,死了过去。那贼秃叫人扛到他家,说是爬在树上骑豁了的。他父母喊醒转来,问明缘故,请了医生医治不好,到半夜里就痛死了。他母亲乱磕乱撞,要死不活,哭得好不伤心。又不也伤犯那贼秃,只把心口狠捶道:”死了我了,死了我了。‘小人听了一夜,气极性发,一早起来,要痛打这贼秃出气。凑着这贼秃走出庵来,被小人劈心一拳,不料登时打死。“日京拍案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我听你说了半日的话,把肚子几乎胀破。若不是一拳打死,就和你拼个死打,偿那小孩子的命哩。“素臣不觉大笑,连奚、叶众人,都忍笑不住。

奚奇又说道:“小人幸无父母妻子,连夜逃走,走到此地,被众兄弟出来邀截。因斗小人不下,劝说入伙,小人暂且安身。后来官府着落无亲近邻追拿,这叶兄弟,与小人相好,渐渐要着他身上,便也逃在外边。直到去年二月里,才到此聚义的。小人们一来事因和尚而起,二则见那些和尚,奸淫邪盗,无所不为,各处庵寺,大概如此,故此对天发誓,遇着和尚,都不放生,取出心肝,做汤醒酒。”素臣道:“这也罢了。只是你们在此胡做,官府怎生容得,不来捕捉?这些庄邻,如何也不举报,任凭你们作为呢?”奚奇道:“如今人怕的是凶,官府也派过几次人来收捕,被小人们都赶散了,走不迭的,也磕伤了几个。州县官每月出甘结,说所管地方,并无盗贼。若要申文出去,请兵派将,他如何敢呢?这些庄邻,莫说不肯首报,还惟恐我们不做这勾当呢。”素臣道:“这是为何?”叶豪接着说道:“从前众兄弟在此,还是无纪之师,邻里都怀畏惧。到奚大哥入了伙,就整顿起来,立有禁约,号令严明,止劫富商大贾,污吏贪官,违令者军法从事,大家都有约束,不敢无事生风,与这些邻里,真是秋毫无犯的了。当先县里拿着一起贼盗,就下乡来敛钱,若不给他,就攀在案里,等你辩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饿死一个无名乞丐,官河内漂出一个无主浮尸,都要来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查赌,查娼,禁私宰,捉私盐,敛丁钱,派册费,编保甲,散由单,挨排里长,查勘堡房,每月出具,并无盗贼发生,奸菲容留,及积年逃凶被盗,在境甘结,道不尽的许多名色,色色俱要费钱。搅得村里人家,鸡犬不宁,夜里都是担惊受怕,睡不着的。如今小人们聚在此处,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没一个来了。村里人种地的种地,摸鱼的摸鱼,牧牛放鸭,樵柴纺纱,日里安心去干那正经,闲着就说朝报,下屎棋,到夜里上床,一觉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着荒年,问小人们借贷些籽本,将就苦过,守等下次的田场,再不肯出去逃荒。别村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都不服气,恨不得都挤到这村来住。恩爷不见,一路的树皮都剥光了?小人这村里,可有一株没皮的树?他还肯举报我们么?”

素臣忽地感触,叹息道:“胥吏如此作奸,官府全无觉察,皇上本自圣明,而不能照及覆盆之下,股肱耳目之谓何?此不得为宰相御史宽也!”日京等俱点头长叹。奚奇道:“从前时太师当国,奸臣还有惧碍。自从安太师药死了时太师,与靳太监、赵吏部、连兵部一班人,狼狈为奸,朝里通没正人。外边官府,非贪即酷,盗贼日多一日,百姓越发苦了。”素臣笑道:“时太师好好病死,怎说是安太师药死?”奚奇道:“这原是村里人的朝报,说时太师参了安太师,进什么春方,就被他药死的。”素臣道:“时公死时,我现在他寓中,安相拟时相参本,系我家叔手笔,又受靳直嘱托,特参谪降,这是有的。若说药死时公,这真是村中朝报了。”奚奇道:“原来这是假的。只是安太师一味贪财,欢喜奉承,内外大小官员,都只管逢迎上官,进奉财帛,公行贿赂,把民间的事,一毫不管。如今山东地方,盗贼虽多,还没甚大事。那青、登、莱三府海岛中江洋大盗,都靠着妙相禅师、松庵和尚并番僧的势力,无所不为,只怕将来就有大事哩。”素臣急问:“怎又有甚松庵和尚?”奚奇言无数句,逗出根苗。正是:

逆竖阴谋入明镜,阉坟泄气露机缄。

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

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奚奇道:“小人弟兄们住在这里,怎便晓得外事?这班江洋伙友踪迹,又没处探听,也不过是断烂朝报罢了。这松庵和尚,说是在昭庆寺里当家,靳直家在杭城,他侄儿靳仁,与他结交,联络一气。原来江洋里的人,都是靳家布置,因法王势力甚大,仗着他好结党羽。故此时贼阉与景王表里为奸,隆奉和尚,其实各有异志,将来终不两立。那靳仁是个酒色之徒,知道松庵健于采战,百计去巴结他,要求他方术。松庵亦靠他的势,图个结交官长的路头,十分亲密。两人虽则一僧一俗,若是女色上的讲究,竟有要做易内通室故事。这里百空酷好男风,松庵却不好此,他寺里掘有地窖,藏些妇女,凡是进香的,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户人家,稍有姿首,他便计赚力屈,软硬要到手了。昨日庄里人,有在杭州做买卖的,回来报一新闻,倒也可喜。这位刘爷是杭州人,不知此事可真么?说道,靳家有坟在西湖山上,数年之前,有徽州风水先生,说他葬的是真龙发迹之地。靳仁一发胡为。谁知今年三月初头,这山上出了蛟,把坟都冲榻了。想来风水所说的真龙,就是此孽?祸不单临,出蛟的第二日,昭庆就失了火,烧死和尚不少,松庵亦在数内。窖里的妇女,都逃了出来。妙相也是昭庆方丈,他本是法王的贴身行童,那年松庵自知结怨地方,压住不得人,特地到京里请他下来,坐起方丈,号召各处僧众,听他差使。每日松庵拣两个窖里的供养他。听说妙相比松庵又狠,那供养过的,到了次日出来,都像生病一般,须得调息十日半月,才可轮转一回。松庵用了几个老在行的女人,在那里管窖里的事,两个秃驴享用不尽。不料连妙相一同火化了。此信传来,小人们着实快活,赶忙打发喽罗,到文登县,看那江洋里的举动。只见盗船上,各挂白布旗号,都收泊在附近海岛中,有十几天不到洋面上做买卖了。如今听说法王,已札宝音、宝华两寺的和尚,代了妙相。杭州一路,尚无人主管,也是为了靳仁,恐怕自己的人为他心腹,帮他做事。所以说两贼参商,貌合神离。将来举起事来,祸犹不大。”

素臣道:“我不信靳仁这厮,有此靠傍。那松庵又是如此声势。如今靳仁势孤,浙江的事,自无过虑。但浙江沿海,门户正多,靳仁腹心四散,那登、莱、青的,怕另有勾结之法。你们在此,将来登州一带,自须责着你们身上。然北京门户,正在天津、辽东各口,须得有妥当着实的人,才可联络。弟兄们随时留心,有那方的豪杰,务要与他结交。辽洋里各岛,着实可虑,镇兵镇将,多分是奸人党羽,一日猝发,全不中用。你们既想皈正,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奚奇道:“江洋里人,忽来忽去,怕不通辽洋各岛。我们既受恩爷的教,从明日起来,兄弟分投出去,寻些帮手,以备恩爷差遣。”素臣道:“这也不必性急,但须随时物色便了。只是你们此后,那些断路的行径,则索少做些。光天化日之下,那里容得杀人放火?你们章程虽好,这强盗的名头,总要担承。到那玉石不分之际,如何辨得明白呢?”奚奇道:“小人内以山庄为巢穴,每一出去,就要回来,从不至别的村落行事。放火自不消说,若是杀人,却也杀过几个狠恶和尚,他在邻村募化,被弟兄们诱入里来的。有一日,众兄弟经过山冈,遇着一不识势的,手里执着铁鞭,掣马冲来,看人不在眼里,众兄弟只得同他狠斗。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那人的头就滚下马来,这是那人说大话惹出来的。后来有人从京里下来,传说靳太监遣人到杭州去,在东阿被盗杀死,行文官府,缉捕甚急。亏了无人见证,一两月后,也就不提。这人名叫陶神保,他兄弟二人,都在靳家做走狗。小人们听了,约计时日,正是暗合,心下却快活得狠。此外小人们的本心,原并不要杀人的。”

素臣回头向大郎道:“何如?我说是你这大话闯出来的。”大郎羞得要死,绯红两颊,做声不得。日京道:“我好容易得见刘兄,要和他说几句阔别的话,他并不理睬,我正怪着他。原来有这个缘故,怪道刘兄今日总没兴头,终席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素兄,你怎还要埋怨他?全亏他这几句大话,今日得与众好汉相聚,将来倘有际遇,帮着你剿除叛逆,才知道他这大话的好处哩。”素臣道:“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不是要埋怨他,正深爱着他,要他藏锋敛锷,以成大哭。老弟亦犯此病,以后都要收敛才是。”大郎连连应诺:“承文相公教训,小人心窝里都是感激的。小人靠着练得弩熟,一时放肆,以后再不敢乱说大话了。”日京道:“小弟以后,连口也不开罢了。”素臣道:“你们重义轻生,不同草寇,已感我心。如今看这些禁约,更觉心中怜爱。你们相貌魁梧,心地明白,将来大有出头,断不可自暴自弃,须要反邪扳正,替朝廷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比如方才被我所杀,替你们细想,非但作刀头之鬼,不空担一个污名了么?”

奚、叶等听了素臣这番言语,不觉眼中簌簌的垂下泪来。素臣因劝道:“你们不必过悲,只要自己定了主意,不至如那些强盗,不分好歹的,专以杀人劫物,当个正经罢了。”奚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冈,却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收贪官酷吏赃银,一切过路的客商,载有财物者,抽三分之一,为众弟兄衣食用度之资。空的时节,把这些刀枪棍棒并火箭习练起来,以望将来作用。只是没人提拔,怎得跳出火坑,与弟兄们另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么?”素臣道:“你们果有真心,我将来倘有机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来提拔你们。此时在山,要把心肠摆好,逐渐的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奚、叶齐声道:“若得恩爷肯提拔,只须写一信来,小人们奉到即行,断无片刻迟滞!”素臣道:“我的字,你们也难识辨。此系密室之中,这两位是我骨肉亲朋,断无泄漏。我给你一个暗号,把我的姓,加了素臣臣字,拼成一个(上”文“下”臣“)字,写在字内便了。”奚奇等俱各大喜。

因漏已四鼓,收拾就寝,奚奇等伏侍素臣睡下,然后进去。咐吩宰杀猪羊,熏蒸鸡鸭,候素臣等黎明起身,饱餐一顿,又托出一大盘金珠来,苦要素臣收受。素臣道:“你既存归正之心,我岂有嫌疑之见?但我们盘费尚有,断断不消!”奚奇等知是不肯受他不义之物,只得罢了。出了庄门,车夫已驾车伺候,看那车杠已经收拾完固,日京的骡亦准备好。日京问道:“你们这些好汉,怎骑那等驽马,一匹也不中用的?”叶豪道:“小人们骑的马,虽不是名驹,也算是壮健的,怎景爷说是驽马?”日京指着那骡道:“若不是驽马,怎见了这些的瘦骡,慌得那样,没命的跑法?”宦应龙道:“景爷不要错看了这骡呢,昨日喽罗那一个近得他的?直到小人亲自去降,才降住了,尚跳蹶不服哩。那儿骡本性咬马,再遇着无用的,有个不怕的么?景爷没听那吼声,竟是怪兽,绝不是驴骡声气吗?”素臣把那骡子一看,见有四尺高身材,头尾八尺多长,昂起头来,有五六尺上下,膀圆腰细,耳峻啼轻,浑身青色,没有一根杂毛。向日京道:“名士爱马,怎这匹骡子,你还嫌着他瘦?可谓相骡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你嫌他瘦,可知他筋骨的利害哩!”日京道:“这骡力量还好,只嫌他口软。”素臣笑道:“你的力气,再发起性来,一味蛮勒,只怕虎口也要护疼哩。”说罢,上了车骡。奚奇等送出两重冈子,都伏在地下,说道:“小人们不敢远送,恐招耳目。恩爷如有机缘,千万付信来,提拔小人们。”说罢大哭。素臣在车上拭泪点头。奚奇等望不见了车骡,怏怏回去。

素臣上了大道,嘱咐车夫休要漏泄。车夫已得了重赏,连连应诺。素臣忽地失声:“你看奇么?”日京问故。素臣道:“你为何事进京?我托你璇姐的事,可曾访着?这两句话都没问,不是奇事么?”日京除下巾帻,把头上连凿几个栗暴,道:“我忘死了!我见刘兄没兴,想他缘故不出,倒把正经事撩在脑后了。说起来素兄却不要怪我,自己也休气苦,总是做兄弟的不是了。”素臣急问道:“敢又做出什么事来?快些说与我听。”大郎失惊道:“莫不我妹子有甚长短?”日京道:“这倒不是。只是我自不小心,负了素兄之托。”素臣焦急道:“有话就说出来,只顾疑影影的,惹得人心里过不得。”日京道:“素兄托了我,我第二日就起身,你进京,我也没送。那知到了杭州,在湖边上住了一个多月,一毫影响也访不出来。只得回家,弄了盘费,到七月初头,又去访问。因湖边没有踪迹,到各山去瞎撞了半个多月,又没踪影,后来又到城里去访。”大郎道:“到城里该访出来了?”素臣发躁道:“不要打断他了。”日京道:“城里访了半个多月,也访不着,只得又回家来。到了家就生病,直到九月尽,才得起来,又走不动路。到十月中旬,仍到湖边,找了十多日,遇着一个道士,会起《六壬课》,去买了一课。他说:”这课是太常、天后、元武三神用事。可是寻一女人,带着他手帕之类来的?你说得明,我指引得明。‘小弟就把缘由向他直说。他又要帕子看,我不合在身边取出来,给他看了一看。他说:“往西北方去,只在三四日内,一定寻着。’那知回到寓所,帕子已被他掉换去了。小弟没了信物,才赶进京来的。”素臣击足埋怨道:“江湖上偷天换日的极多,你怎这样不小心,拿帕子与他看则甚?”日京道:“可知是小弟不是,懊悔到如今了。”素臣道:“也不必懊悔,总是数该如此!你起的这课,天后为阴私之神,又为恩泽,不是明指着璇姐么?太常为旗帛之类,所以他说是手帕了。至于元武,却又是阴幽盗窃之神,正主失脱。这数已注定失帕了,懊悔何益?你若不失去这帕子,便不须进京。刘兄臂膊受伤,我独木难支,便有可虑。这又是因祸得福了。只是我与璇姑,怎就有许多间隔?这道人拐了帕去,必有风波。不知璇姑现作何状?”日京道:“我被他拐了帕去,在城里城外,找了二十余天,连影也不见一个,只得回家,已是十一月尽边。急急的弄了盘费,赶进京来,不料在此相会。你和刘大哥,是怎么在一块子的?如今璇姑现在何处?刘大哥你为何事搬家?搬在那里?累我寻出魂来,再寻不着呢。”素臣把大郎搬家及进京相遇之事,述了一遍。三个人在路上,都是闷闷不乐,惟有日逐催趱路程。

趱了十余天,已到扬州,卸了车,渡过江来,素臣、大郎雇船,日京骑骡,傍船而行。到了无锡北门,只听河内有人喊道:“那青骡之上,不是景相公么?”日京看时,是水梁公家人。船内俱是家乡亲友,忙跳下骡,船已拢岸。那家人便上岸,牵着骡子,日京下船。何如、古心、成之、首公及梁公,俱接出舱来,问何故即回。日京道:“半路上撞着了,还进京去则甚?素兄就在后面船里。”因把前事述了一遍。大家都过船相见,唯有梁公认得大郎,其余俱是初会。古心道:“二弟回来得凑巧,我们正在江阴科考,就同船去罢。”素臣道:“母亲知道时公死信,叔父谪降,恐有悲感,如今身子可康健么?”古心道:“母亲乐天知命,以为定数如此,不堪介意。知道你得了几个好友,反是喜欢。如今身子甚是康健。我一面写书回家,你可放心同去。”梁公等皆为怂恿。素臣一则制科一途,本非所好,二则上秋于场内,梦一神人语之曰:“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虎,俱效腹心。臣仆舆台,皆堪将帅。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何必作此穷措大生活耶?”自此愈把帖括厌弃,专究心理学经济之道。因回答道:“功名一事,弟看得甚淡。此地离家甚近,那有不先回家之理?到家后,耽搁两日,就要到杭州去接璇姑回来,完却一未了之事。若是命里该中,到七月内遗才进场,亦可。”古心也就不来相强。大家问些京中之事,单把日京苦苦留住,就分手开船。

第二日,到了吴江,素臣进门拜见水夫人,真如久闻母乳之羊,跪在地下,捧足呜咽,悲喜非常。当将别后之事,细述一遍。禀知大郎在外。水夫人吩咐文虚,去安顿了。素臣见过嫂侄妻房,亲友来看者,酬应了两日。大郎归心如箭。素臣不敢率请,田氏正要代禀,水夫人已先开口吩咐道:“你远出乍归,本该看拜亲知,应酬几日。但刘大郎在外,未免心焦。日京失去手帕,又恐别生事端。明日初三是黄道吉日,你可同去领回,到家后择日完姻便了。”素臣踊跃遵命。

初三日一早,雇船连夜趱行,初四日日西,已到关口。大郎道:“小人先上去,明日清早来接相公罢。”素臣应诺。大郎上岸,赶到连府门首,就要进去。门上人阻住道:“往那里去?”大郎道:“我住在大弄里张老实家。”说罢,又走。却被那人一把扯住,吆喝道:“什么张老实、李老实?前日府中失盗,大弄里租屋的人,都撵出去了。你不见这墙上的告示么?”大郎猛吓了一跳,抬头看那告示,因日已落山,心里慌急,看不甚清,约摸是为着失盗,驱逐住屋之人,以后并不出赁,不许闲人进府的话头,不觉目瞪口呆。又陪着小心,问:“张老实搬往何处?”门上道:“他们搬去,是赶逐出门的,知道他搬往何处!若不快去,就要押起来了。”大郎没奈何,只得走了开去。向墙门外邻舍根问,也没一人知道。忙赶出城,城门已锁,只得寻着一个饭店,因无行李,幸是本地人声口,费了许多唇舌,方才留宿。一夜千思万想,何曾合眼!五鼓起来,在城门口守得不耐烦,才出了城。赶到关前,日出不多一会。素臣已在船头上呆望,大郎告诉一遍。素臣失惊道:“这必有事了。失盗之事,想来亦为璇姑而起。”大郎道:“相公如何见得?”素臣道:“禁城之内,如何便有失事?不是本家设谋,就是奸徒劫抢,大约还是靳贼所为。我和你上岸,寻了寓所,访寻几日再处。”因打发船钱,寻了僻静下处。

素臣在各寺院去闲闯,大郎自从各亲戚人家寻访,访了三日,全无踪影。大郎道:“小人的亲戚、朋友、近邻,凡有一些瓜葛的,都访遍了,总没一点下落。难道鬼摄了去不成?”素臣道:“此事必由靳仁而起,可曾到靳家左近去访寻?”大郎跌足道:“小人真是昏了。我那旧邻舍住在靳府间壁,怎么不去问他?”素臣道:“去是该去,但靳仁正要寻你,须要着实小心。”大郎想转来道:“哦,正是了,我说怎么就昏到这般地位。原来第一日就要去访的,也为这个缘故,没有敢去。如今也顾不得了。”说罢就走,素臣在后暗尾而行。

出城半里,便是靳宅。只见照墙甬道,门楼阀阅,兽头吞环,马柱狮石,各色全备。门外竖着八根朱杆,门内竖着一块金匾,杆斗匾额,俱是“内府大臣”四字,其煊赫之象,无异王侯。素臣远远的绕着屋基,走过西半边,见侧边又是一座墙门,一簇人围在那里,看走高脚的女人。墙门内,许多和尚道士,异言异服的人。左道一带高楼,楼窗上俱挂着湘竹帘儿,好些妇女,在内观看。转到后面,见后门关闭,静悄悄并没一人。转过东边,见有一座小门,一个拔发丫鬟,立在门里,看着两个小厮,手里拿着三五面铜镜,给那磨镜的老儿磨洗,生得神如秋水,面似芙蓉,双眉画黛,两目含霜。见素臣来,目不转睛的细看。素臣见他年小,也仔细看他,两人都出了神。只听豁琅琅一片声响,吓了一跳,却是小厮把那磨镜的几片惊闺叶儿乱拍。素臣回过头来,见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尼姑,站在庵门首,笑嘻嘻的看着他两个。素臣老大没趣,洋洋的走了开去。回到寓所,想着:“这女子竟是大贵之相,莫非是靳仁眷属?看来还是丫鬟装饰,也属不妙,与我并不相识,何故注目而视?”好生委决不下。

不一会,大郎回来道:“信是有一个,却不甚真。那旧邻舍也不知道,却拼着一个姓随的,叫做随意,他妻子何氏,就是相公救出来的,后来他到小人家来谢,见过一面。他说,去岁十一月初头,有两个女人,一个道者,在江口下船,往江西丰城县去。那道者也会起《六壬课》,那女人的年岁,也与小人妻妹相仿。”素臣道:“那随意怎知道者会起《六壬课》?”大郎道:“那随意因妻子做了什么恶梦,与一般船上人讲起。就是那道者船上的驾长说,停会我们船上客人下来,替你起他一课,便见分晓。随意问明那客人,是个道士,会诸般法术,《六壬课》是极灵验的。”素臣沉吟道:“璇姑和大嫂,都是有主意的,如何肯与道者同船?莫非道士拿着手帕,只说我在江西,去哄骗他?或有甚邪术,落其套中?如今也休管他真假,我和你分路去寻访,你竟到乍浦海边,拣一个庵观住下,一来可以留心靳家洋面上事,二来璇姑或被盗贼掳入海中,也未可定。我回家禀知老母,径往丰城,一来访你妹子,二来去看未公,他带病上船,我原放心不下,也是一举两得的事。”大郎道:“海面上事,小人还略知一二。倘得寻着妹子,竟送到吴江便了。”素臣点点头,将盘缠取出五六钱,其余的都与大郎,收拾行李自去。

素臣回家,备细禀知,水夫人甚是不快,说道:“事已如此,且趁便往江西去寻一寻看。但盘费无出,未老伯父女,俱该带些礼物送他。文虚自奚囊落水,常是三好两歉,只可在家照看门户,你孤身一人,走这许多路,也不放心,奈何?”素臣道:“孩儿出门,若人多便有牵绊。若是只身,要行要住,都得自由。未公父女,所重情义,轻巧之物,略略带些,即可表意。只是许多好友,都去科考,无外出游,心真远馆,盘费一事,倒是一件难事哩。”水夫人道:“景敬亭现在家中,可去与他打算。”素臣道:“敬亭比孩儿更穷,只恐去也无益。”水夫人笑道:、银子是要与穷人打算的。若求之钱虏,不啻与羊谋皮了。敬亭为人朴实,最重交情,不是假道学一流人可比。你去与他打算,或有用处。即使没用,亦不至为失言。若去向亲戚中酒肉面孔人告贷,不特万无一济,抑亦不智甚矣。即你相与诸人而论,那一个不是轻财重义的?却都是穷人。惟匡无外颇有家财,这是富人中出类拔萃的,岂可概之常人?“素臣道:”母亲之言,真是金玉,孩儿就去便了。“因急去看敬亭,将到门首,只见许多人拥挤观看,三四个如狠似虎的差人,手拿铁链,把敬亭一个老家人锁着,牵出门来。不知何事,却吃一惊,把自己要借盘缠的念头,早打入赘字第一号去了。正是:

未能风送滕王阁,早已雷轰荐福碑。

揆字卷之三

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素臣上前去问,方知道为隔年漕米未完,带家属收监听比。因入内慰问。只见敬亭在厅上,攒着眉头,踱来踱去的,口中叹那一股冷气。忽然看见素臣,不觉笑逐颜开,说道:“前日匆匆一面,后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宠想已进门,怎不请弟去吃杯喜酒?”素臣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成画饼了。”敬亭着惊问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盘费,走来与吾兄商议。不料尊纪被差人锁去,眼见得自治不暇,何能济人?弟在窘乡,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为漕米之事,在这里筹画,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议。不料兄已回家,却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别,说道:“弟若别处可挪,并得宽余,再来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盘费,所费几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则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于谋生,祖产尽废,只剩有五亩沃产,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粮,想要卖去一亩。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今吾兄所需,既属多多益善,则弟不难于全弃矣!”素臣道:“吾兄这田,时值若干?”敬亭道:“此田既系沃产,又在有谋田套之内,从前为图方圆,几次首人来打合,愿出重价,大约可卖百金。但此老最刁钻,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沦落,只怕止好照时价八十金了。”素臣道:“轻卖轻赎,沦落也甚有限。但系吾兄命产,于弟窃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视太轻了!”素臣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迟!”连忙邀至书房,写了文契,就请素臣作中,同到有谋家来。只见有谋满面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着管帐先生及家人们,在那里粜麦。看见素臣等进来,口里不住的说得罪,却心只在素上,不肯来接,吩咐一个小厮,把素臣等请到书房里去坐。

二人走入看时,只见书房里一张方桌,上堆许多租簿,一把算盘,横压在上。旁边一个圆砚,中间凸起,四周凹下,注着纯煤的墨水。压着几张租帐并谢孝请酒的红白残柬。一管开花水笔,斜插在算盘之上。侧边一张木柜,架着一架天平。七横八竖的,乱排着几张椅杌板凳。壁上贴着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地下铺着鸡粪、鸭粪,窗前一张条桌,桌上放着几个黑漆也似的茶瓯,一个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乱棉絮里拥着一大瓦壶的茶。素臣道:“你看这等书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厮在茶壶里,筛出两杯茶,送上来。素臣却待去接,只见小厮头上一头秃疮,脓水淋溃,黏连着灰土,挂到鬓发之下,一股腥气,直透进脑门里来。鼻孔内两管黄脓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边打探。双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着满手的脓窠疮,渗濑怕人。素臣一个恶心,几乎连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呕将出来。忙说道:“你放在桌上罢。”敬亭攒着眉头,接了小厮的茶,见那茶的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汆着许多锅锈,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却见满椅黏黏连连,都是些鸡鸭之粪,新旧重叠,如胶如锡,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边人散,有谋方赶进来,连连告罪,做出许多局蹐之状,作了几个深揖,扯过三张椅子,拱请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谋连请,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却不知不觉的,与那椅子若离若合,如晴蜓戏水一般。有谋觉着,忙把衣襟扯起,将两张椅子乱扯,虽抹不净,也只得勉强坐下。有谋开口道:“二位先生枉顾,有何事见谕?”敬亭述知来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谋接过一看,即放在桌上,说道:“这田小弟本是要的。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头甚空,今日贱粜这麦,还是补那未完,去还各店帐目。景先生不如别为之计。倘真没人承受,再作计较罢了。”敬亭道:“小弟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内,除了老翁,谁人好来承买?”有谋道:“这倒不论,难道尊府这田,只许小弟买,别人就买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说五亩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调起来?况且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须肥壅,水旱无忧。这样美产不买,还买什么田呢?”有谋道:“前日的话,也是一时之见。如今细细打算,实是吃力,须卖去自己的田产,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来了。先生说这田好,小弟又不图方圆,难道好嫌这田不好?其实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运十年一转,到近年来,这田也只顾变丑了!况且先生契上的价钱,也忒昂,还是别变为是。省得说小弟沦贱了府上的美产。”

素臣立起身来,说道:“敬兄,买卖交易,须要两相情愿。老翁既不愿买,何可相强?我们既来尽过,自可别售,不必再说了。”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纸。有谋不知头路,只认是素臣在京里回来,有些积蓄,要买此田,来先尽田邻的意思。自己又已说煞,许其别变,恐怕事有决撒。忙把契纸抢在手中,满脸陪着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与景先生相与在前,没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并非推掉,实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见怪,小弟倒觉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只是价钱,要大加酌减哩。”素臣道:“老翁既愿成交,只求减价,应该多少,吩咐出来就是。”有谋道:“此田时价,在八十两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过的,竟是八两一亩,银色九五。青苗连田过割,这是大例,不消说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交银就是了。”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老翁过善勒掯,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一锭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断倒年限,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有谋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料的。”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索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撕毁。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交银?交了银用饭?”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请交了银子罢。”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交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急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素臣在袋内摸出痧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机,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敬亭茫然。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到分路所有,将银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还在可缓。”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麦为辞。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麦,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敬亭点头道:“是。”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现在家居,交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意在收罗孩儿,入其恶党。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是我决意力辞。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疋头。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东阿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铁弩,放在袖中,以备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盘过坝来,江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无事,上街闲玩。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红毛。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篮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的震响。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只顾念他的经。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杰的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添天价响起来。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练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只听大叫一声啊哟,跌倒在地。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腿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疋布来,赔着许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娘是谁?”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奴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素臣忽然道:“原来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么?”何氏把手指着道:“那一带竹笆,门前晒着鱼干的就是。”素臣见不多远,有话要问,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见一人背着一枝桨,正走出门来。何氏道:“这就是我丈夫。你又揽着生意么?快来见了这位相公,这便是救我性命的吴江文相公哩。”那人叫声啊哟,把桨掷在地下,忙让素臣进屋。夫妇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来,殷勤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里去?因何闷闷不乐?”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开,在街闲行,看头陀生气之事,说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讨鞋样,看见那头陀生得真是凶恶,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随意道:“这头陀是昨日到的,说是从天台回来,随路结缘,在这里硬化。大家都不忿,却因他凶神模样,不敢撩拨他。”相公说:“郑铁腿都吃了亏,越发没人惹他了。”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饭去。有钱在床头边,朱臭嘴船上有好鲜虾,可叫麟姐买来下酒。我揽了富阳客人载,催着要开船,失陪相公,休要见怪。”素臣起身道:“饭是不消。我有一事问你:前日刘大郎,说你见一个道人,领着两个女子,雇船要到丰城县去,是你亲眼见的么?”随意道:“是小人亲眼见的,却不知果是刘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还替小人起了一课。”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着实小心,他不是断着去岁平安,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则之祸么?”何氏道:“那里防得许多,知道他今日来,明日来哩!他还说有贵人星化解的。只是我丈夫到刘家,没见过刘大娘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没到船头去看见那个女子,不知可是他姑嫂两个。相公到江西去,倘真遇见,千万替奴问好。并问声未小姐及素娥姐。”素臣点头出门,随意夫妇苦留不住,只索罢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后,舱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见何氏正在江边洗菜,说道:“相公原来搭这毛里鳅的船。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开船,千万到家里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素臣道声多谢,走入舱来。那知火舱还要搭人,在船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几句,也就罢了。素臣正要买酒拨闷,只见何氏提着一壶绍兴老酒,托着一碟鲜虾,一碟鲜笋,笑嘻嘻的走到船篷边,说道:“奴家无物孝敬,掘得几棵鲜笋,送与相公下酒。”素臣道:“怎又要你费心?只好回来谢的了!”船家双手去接,腾换过了,说道:“何嫂子,收了家伙去,怎单送鲜虾与客人,不送只醉虾与你老爹吃?”何氏啐了船家一脸唾沫,收着壶碟自去。素臣把一壶酒,一碟笋,吃秘罄尽,鲜虾也存不多几只,竟自沉睡下去。众客人展放铺盖,讲些江湖上的话,议论素臣定是初次出门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一个老客人道:“出门人最忌酒色二字,这相公少年美貌,大约不能免的。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与他,这一种亲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儿。一到酒色迷了,那里还知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钻头进舱,低低说道:“那女人不要看轻了他,是经过松庵和尚的大行货子的哩!”众客人道:“这却被老客长,拿三道三的,一猜就着了!”老客人道:“这等事可以屈说人的吗?你们不听见那女人,还叫他家去洗澡吗?”大家议论一会,次第睡下。

素臣一觉醒来,已有三更天气,听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梦。因要解手,把篷掀开,见一天月色,万簌无声,懒去穿衣,就裹着一身夹被,赤着腿儿,趿上鞋子。看着船已点开,离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舱,掩好竹篷,将身一纵,跳上岸来。看那岸上,一带竹笆,围掩着几间冷摊瓦屋,认得是随意家里。拣着侧边一块没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记起没带草纸,正待下船去取。忽听隐隐悲泣之声,出自随意家里。走不两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见那篱边树上,挂着亮晶晶一个大木鱼,正是那头陀所敲之物,顿吃一惊,连忙把披的夹被折叠了,束在腰间,走去把门一推,却是拴好的。将身一纵,飞上屋檐,走过屋脊一看,只见院子里,一个赤身头陀,坐张小矮凳上,对面摆着一个浴盆,盆里气腾腾的热水。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寸丝不挂,两腿分开。头陀手里拿着一双草鞋,在女人肚上揉擦。素臣心头火发,暗想:“弩箭可惜都在袖里,没有穿衣服来。不然,只消一弩就是了。”只恐误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随手揭了五七片瓦,将身跳下,正在头陀背后,趁势向脑袋直劈。只听刮喇之声,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头陀大叫一声,一手向素臣腿下攥来。素臣腾开一步,飞起右脚,只听甲折一声,素臣裹的夹被已被头陀扯破。头陀左肩,早着了素臣一腿,啊唷一声,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怀里。素臣凑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耸,离地有八九尺高,在头陀头上直蹿过去,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素臣转身着地一腿,只听轰的一响,叫声:“死也!”却正踢着浴盆。那盆里女人,正想爬起。被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盆已踢碎,浴水泼做一院。头陀滚身挣起,望里便走。素臣急复身赶去。头陀忽地转身,照准素臣心窝,飞起一腿。素臣将身向侧一蹲,凑个正着,一手托将过去,把头陀肾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蹿入屋里去了。素臣抢进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抡着拳头,在那心口、小腹、两肋里,连打五七拳。那头陀口里、眼里、耳里、鼻里、心里、脐眼里,一齐冒出血来。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心里着慌,大喝一声,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鸷鸟惊弓疑曲木,神鱼脱网怕蛛丝。

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

素臣赶上一步,那头陀望后便倒,素臣随手一提。那知这头陀衣服没有穿好,提着一边,直看起来,却滚出雪白一个身躯,胸前堆着两只嫩乳。素臣正待喝问,只见外面女人,水淋淋的赶进屋来,喊道:“这不是和尚,好汉爷爷饶命!”素臣看清何氏面目道:“何大娘,这是何人?”何氏仔细一看,叫道:“天爷!原来又是文相公来救奴的性命!这是奴的小姑娘,叫做麟姐。”素臣方始放心,忽见何氏赤身,一手掩着阴户,才觉着自己身上一丝也无,失声道:“啊呀。”连忙把麟姐身上扯下来的衣服,披裹在身。说道:“何大娘快穿。”何氏叫声:“啊唷!”胀红了脸,急走出院,穿了衣裤,又拿一件女衣,递与麟姐。把桌上点的火,减去灯草,剔去灯煤,扯着麟姐,一齐跪下磕头不迭。素臣道:“休要磕头,待我先打发掉这尸首。”一手把头陀胳膊抄紧,一手捻着腿胯,何氏悄开后门,向竹林里穿出,远远撇下。

何氏候素臣进屋,从头哭诉道:“奴家昨日到大姑娘家去,见那头陀偷瞧奴家一眼,不料他已留心。今日夜里跳下房来,手拿尖刀,禁住奴家,不许叫喊。先把麟姐强奸了,还要带他去,把头发剪齐,女衣脱去,褪下一件僧衣叫他穿着。吩咐奴家烧汤,说要洗澡。只得替他烧汤。屋里点了灯,他又浇满了油,加了五七根灯草,兀自嫌暗,要在院子里趁着月光,只得又把浴盆扛出来。洗完了浴,换了热水,逼着奴洗,摸着肚子,说道:”果是有娠,替你揉下这胎,借我一用,不许叫喊!‘奴家这屋四面脱空,叫喊也没人救应。被他揉擦得要死,如今小肚子里憋得生疼,不知可得活命哩!相公在船,如何知道又来救援?“素臣道:”我因上岸出恭,看见他木鱼挂在树上,又听有哭声才上屋来探看,出了我昨日的闷气!你有草纸拿张来,且出恭再处。“何氏忙取草纸,素臣出院,寻见鞋子,带湿穿着,提那夹被,却水浸透了,递与何氏道:”快替我烘一烘干。“何氏忙去烘被。

素臣悄悄开门出恭时,细看树上,并没包裹。暗忖:“日间所靠大包,藏放何处?”出完起来,回到屋里,却见绳凳上放有大包,打开看时,只见一个油纸包内,有晒干的三五具血孩,八九颗干心。又一个纸包内,包着两包丸药。一包写着“易容丸”,有五七百粒桐子大五色的丸药,一个纸贴,上写着,每月一丸,以津唾调搽,可变色百日,碱水擦之即退。一包写着“补天丸”,也有五七百粒桐子大,却是一色紫红的丸药,也有纸贴上写每用一丸,以火酒调服,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冷水解之方泄。又一个油纸包内,裹着一个油布面宫锦裹的包袱,袱内都是些纸札,打开细看,只见一张札付,上写:“大法王座下,推诚诩运虎卫国师一尊超凡”,后面写着宣教元年七月,钤着“宣教奉天”之宝。又揭起一张,却只有“大法王座下推诚诩运”字样,没有衔名,后面年月俱空,但有印记。一连看了八九张,都是一样。又拆开一束,却又写着大真人座下,一色的也有四五纸。又拆一束,却是大将军台下,一色的有一二十张。俱没衔名,却都是龙凤花边,编着号数,甚是整齐。临末,揭出一张,却不是札付了,是一张缉批,上写着:大法王札,为密缉事,后面列着许多人名。素臣一眼看去,见第二行像自己名姓,连忙细看,见明写着:主谋放火忧戕杀元勋凶犯一名文素臣。暗吃一惊,暗忖:“这法王是谁?如何要缉起我来?”因想着刘大合奚奇的说话道:“是了,莫非这大法王就是番僧?那拆墙放火,既疑是刘大郎。那些地方们访知我前在刘家,所以说我是主谋。这元勋,想就是松庵师徒了。”因见第三行也有放火字样,便又看下去,只见第三名,写着:同谋放火戕杀元勋凶犯一名刘虎臣。笑道:“一些不错,是这个缘故!若昨日不遇着随意,还不知大郎的号,今日还有些狐疑哩。”因重新看那第一名时,只见明明的写着大逆元凶一名卫圣功,素臣心里轮转道:“这人功冠古今,名闻海宇,智勇兼备,才德俱优。我文素臣自负,虽也不弱于他,而有形象显,无象者幽,瞩显则明,察幽则晦,茫茫天下,具眼何人?我与他性情学问,孰优孰绌,是异是同,有谁鉴别?伪批之上,与彼比肩,反可作我二人同心之谱矣!”自叹自喜了一会。

然后逐句看去,第四名,是叛犯一名袁作忠,第五名,是逆犯一名尹雄,第六名是贼杀从龙凶犯一名奚奇。暗忖:“奚奇之言不谬,百空、真如果然是靳贼党羽。”第七名,是截杀从龙凶犯一名,下面注不识姓名,心疑山腰之事,从龙名目,莫非指着陶神保兄弟?第八名,是叛逆一名,施存义,第九名是谋逆行刺女犯一名解翠莲。暗想:“这翠莲怎样行刺?颇有聂隐娘、红线之风。但未刺着,只怕术尚未精。”余外都是些僧衣、僧裤、经卷、念珠等类。随手将衣裤一抖,早落出一个银包,一个印囊。在那印囊里面掏出一颗印信,上篆“虎卫国师”字样。打开银包看时,约有四五十两银子,另外又是两三吊钱,四五疋白布,一串牛肉羓子。当将衣服、银钱撂地,把伪批烧毁,两包丸药,烧去纸贴,塞在印囊里面悬于手腕,其余等物,一并包在衣包,绾缚好了。问何氏:“那头陀刀在何处?夹被可曾烘干?”何氏道:“被烘干了,刀在屋角边。”素臣拿过,喝采道:“好刀!”束好了夹被,脱去身上僧衣,把屋内堆着的僧衣僧裤等物,一齐收拾,裹着那刀,连那衣包,提出后门,撇在头陀身边。复身进来嘱咐何氏道:“你的胎,是要下来的了。胎一下时,可把益母草汤煎着三钱炒黑荆芥穗,冲着童便服下,便可无事。地下这些血迹,快用水洗去。我便回船去。”何氏道:“这和尚杀死,敢怕要吃官司?夜里也怕人,便怎么处呢?”素臣道:“不妨,官府若来相验,看见他包内之物,定然不敢张扬,也再不来追究。至于黑夜害怕,也顾不得你了!”说毕便走。何氏千恩万谢的祝送。素臣忽复转身,指着地下道:“几乎忘了。那一个银包内,约有四五十两,那钱约有三吊,你可收拾下度日。若果害怕,与你丈夫商量,弃了此地,别处去住罢了。”何氏这一喜,更出望外,跪在地下,只顾磕头。

素臣不及去扯,忙出了门,赶到船边,看那西天月色,虽是皎洁,觉得光淡了些,想是将及五鼓了。轻轻跳下船舷,那船动也不动一动,听那船里众人,兀自酣睡不醒。悄悄入舱,放翻身体,一觉睡去,直至次日巳牌方醒。同船客人都说:“你这位相公,怎这样好睡?昨晚没点火睡起,直睡到如今,你看路已走了三四十里来了。倘或夜间有人上船,岂不弄出事来?自己的行李什物也罢了,连累别人可是啕气的事!已后断断不可,须要睡得惊醒,出门人不是儿戏的呢。”素臣笑道:“老客们都是睡得惊醒的么?人睡如小死,只怕落了(目忽)时,就有个船,也未必知道哩。”那此客人都面面相觑,说道:“这相公真是不听好话的,亏着没叫醒他,老客们才是神仙哩。”那老客人正色说道:“我们做客人的,刻刻留心,时时吊胆,身子睡着,心里是碧清的,床前蚂蚁爬动,兀自听出那脚步儿走响,休说有人上船,有个不听见的道理!你是位相公,我们不好得罪你哩,若是一般走江湖的人,方才这些死话,大家就耐不住了。”素臣暗自好笑,只得改口道:“小生是个书愚,不谙出门的事体,如今承教,以后留神便了。”众客道:“这就是了。我们同船合命,也只要共保无命。出门的筋节,那个是生来就会的么?”

船家边递过饭来,素臣讨水洗面,船家道:“脸水没有了。这饭是存在里的。要洗脸,以后须早些起来,路上赶风赶水,那里为一个人,再去烧锅起火,担搁手脚呢?”素臣无奈,在江中取些冷水,嗽一嗽口,擦一擦眼,把冷饭吃了。饭后,众客通问姓名,素臣想起伪批之事,暗忖:“不可不妨。我名白字,可取太白之意,竟改作白又李罢了。”因向众客说知。自此,众客俱称又李为白相公。素臣暗暗留心,惟恐错说,过了几日,口头熟溜,居然是白又李了。且说白又李忆起,这些札付,决是靳贼所为,刘大郎与奚奇之言不谬矣。昨日打死了这头陀,也除了一个利害羽翼,这半夜功劳,不为无功。又想着大郎在乍浦,不知贼人缉访,大有可虞。又想大真人不知可是那起《六壬数》的道士,或另有其人。能与番僧各建旗鼓,本领必将胜于超凡。那大将军不知又系何人,莫非海洋中盗魁?一会子,又想起水夫人及家中,是否平安,又想起璇姑不知果否落局,又想起科考诸人可俱得意,日京会否进学。忽然的又思量起观水及京中诸友,并想到奚囊生死。想至后来,连东阿诸盗,俱在心中轮转,一时千头万绪,如沸如焚。兼以夜来赤身苦斗,受寒劳力,又着了些饿,未免多吃了几碗冷饭,竟自种下病根,却因他身子结实,一时不能发作。

船到常山,大家起旱,又李雇了一乘兜轿,正吃了一饱的饭,猛然乌云四合,下一阵大雨,把几件青衫,都淋得透湿。大雨将住,就是一阵大风,吹得遍体如冰,毛发俱竖。风过了,就现出一轮红日,身上衣服登时晒干,却把那些寒气,都逼入骨里去了。又李本是壮盛,一路上还是逢山看山,逢水看水。到了玉山下船,却搭了一只货船,船内装满铅粉,止空一小小八尺,仅容一席之地,更自闷人。一日,在船中忆着水夫人,自怨自艾,做了一首《古风》。其词曰:

远行出门闾,举足心自量。鄙夫念鸡肋,男子志四方。

况值阳九厄,云胡守闺房?闺房讵足道,顾瞻萱草堂!

仰头发长啸,低头重彷徨。儿行三千里,母心万里长。

万里有时尽,母心无时忘。母心无时忘,儿行途路旁。

路旁无深谷,路旁无高冈。高冈与深谷,乃在慈母肠。

游子动深省,泪下沾衣裳。儿泪有时干,母心无时忘!

母心无时忘,儿行途路旁。儿行途路旁,一步一悲伤!

又李自做诗以后,更觉心绪不宁。不一日,到了南昌,觉道有些头疼,吃些浇酒大蒜,也就罢了。因到滕王阁去游览,见阁已被火,兀自游人如蚁,都向那毁垣塌壁中,去拂拭那残碑断碣。蓦然感触,到江头叫了丰城去的船,在船里竟大哭大笑起来。恰好凑着大风,刮起大浪,把船颠上落下,像那狮子抛球一般,险些儿合下水去!船工的舵工水手,大惊失色,几乎吓出魂来。又李都不管,急急检出纸笔,写出《滕王阁辞》一首,高声朗念道:

狂夜龙吼鼓蠡水,灵鏊朝驾匡庐山。

山峰倒入水光紫,水波飞溅山色斑。

水光山色天下奇,其中有一仙人栖。

仙人朝暮教歌舞,清流汩汩红燕支。

燕支粉黛欲倾国,春日秋宵斗颜色。

仙人老死歌舞中,腰间佩玉不可识。

空余高阁卧长江,粉黛燕支出画堂。

霓羽久随弦管歌,秋风北地来王郎。

王郎年少负奇才,挥毫落纸生风雷。

坐中懊恼阎都督,两行宾客相疑猜。

世间万物皆臭腐,惟有文章自千古。

清歌妙舞隔重泉,魂魄犹惊撞钟鼓。

滕王高阁几千秋,千秋凭吊思悠悠。

不在滕王不在阁,当年才子文章留。

只今高阁成煨烬,四壁萧然惟鬼磷。

其间何物动人怜,能使衣冠聚荒径。

荒径衣冠感慨多,吴侬搔首独摩挲。

摩挲古碣心无极,落日扁舟水上波。

水波万顷月光彻,照入诗肠明似雪。

无人得遇马当风,空劳呕尽心头血!

忆从总角学哦诗,诗成长望天之涯。

今人智岂古人后,茫茫四海谁相知?

此中有数不可争,此时郁勃难为情。

王郎侥幸有如此,令我凄然百感生!

江豚夜半作妖孽,风雨忽来舟欲裂。

狂生不解死生悲,如意击壶边尽缺。

缺尽壶边不值钱,舟人笑我何其颠。

一人知己死不恨,举世欲杀非可怜。

难将此意从挥霍,咽向心头时作恶。

仰天披发谱长歌,濡毫乱洒滕王阁。

念完了,又复大哭,把手中之笔一掷,恍见霞光万道,如有许多蛟龙,争戏夜明珠一般,张牙舞爪,都望江心拿攫而去。立时风恬浪息,月光水光,万里同白。又李仰天大笑,斟酒痛饮,尽醉而卧。那些船上人,无不目悚心惊,称奇道怪,说:“我们今日,载着一位痴仙也!”正是:

休言才子是天生,不遇长风空老死。

次日清晨,船已泊在丰城河下,问到未家,见门上挂着孝帘,贴着门状,猛吃大惊!急看一眼,见状上镌着“不肖席珍,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先考皇明诰封奉政大夫澹然府君”字样,不禁泪落如雨。进门叫唤,并无人应。只得先把钱打发脚夫,将行李卸在厅上,又高声喊叫。才有一老家人出问:“相公尊姓?是那里来的?”又李道:“我姓白,住在吴江,是你老爷的通家子侄,去年三月里,还与老爷在西湖相会的。”那老家人道:“相公没看见门状么?先老爷已于去岁四月二十七日去世了。”又李道:“这是知道的,我正要进去吊奠,并会你家公子。”老家人道:“不要说起公子的话,为嗣了他,啕气不尽。既是相公要吊奠,待老奴进去说着。”少顷,出来道:“相公,你认错了,先老爷并没有相公这一门亲识。”又李道:“这又奇了,想嗣子不知是远支近房,那知我与未公世谊!”因又说道:“你公子或是不知,你小姐是知道的。你再进去禀知小姐就是了。”老家人道:“原是对小姐说的,那个去向公子说?”又李道:“这越发奇了,怎小姐都不认起来?”那老家人见又李呆在椅上,只认是拐骗的人,发话道:“你若要套假书,认假亲做那脱天的事,只该在热闹人家去。我们这样冷落门户,也不该光降了,还只顾呆坐着怎的?”又李正在疑诧,忽闻此等话头,不觉发怒喝道:“休得放肆!我文相公是拐子么?”老家人道:“你是姓白,怎又说甚文相公?”又李失笑道:“是我说错了,实是吴江文素臣相公。”老家人道:“怎么自己的姓都会错说的?”还待班驳,只见屏门后有人伸头一探,失声道:“这是文相公呀!申伯伯怎还不进去说呢?”又李看去,依稀认得是婢女素娥。那老家人方才跟着素娥进去,不一会,见鸾吹浑身缟素,哭出厅来,说:“哥哥怎今日才来?可怜我父亲不能见面了!”又李流涕而答道:“愚兄因有事耽搁,不料老伯已经辞世,不胜哀悼!”作下揖去。鸾吹跪在地下,连连稽颡。又李慌忙也跪下去,拜了四拜起来。只见中间屏门大开,大厅上停着未公灵柩,两枝白蜡辉煌,一段香烟缭绕。又李进去,伏地大哭。鸾吹陪着,哭得真是凄惶。那老家人也陪落许多眼泪。素娥住了哭,劝说道:“文相公一路来风霜辛苦,不宜过伤。小姐也该节哀相劝。”鸾吹渐渐收住哭声,含泪劝解。

又李正待恸哭,忽觉胸肋板痛,暗忖,且到明日哭祭,也就勉强拜毕而起。鸾吹陪进内书房来,只见满屋蛛丝,凝尘积寸。老家人取进铺程,安放东边榻上,一面扫地揩抬。又李探出尺头,递与鸾吹道:“这两端缎子,是愚兄弟奉上老伯做件衣服的。谁料去岁湖边,已成永诀!这一端绉纱,是家母寄与贤妹的。”鸾吹涕泣拜受。须臾,摆上饭来。鸾吹道:“家中不用荤酒,一时备办不及,恐哥哥饿了,请胡乱用些。”又李道:“素饭甚好,愚兄才算今日闻讣,以后俱不用荤。”鸾吹道:“哥哥并无服制,怎说吃素的话?”又李怆然道:“老伯待愚兄真如子侄,即再降一等,亦总比大功之丧。百日之内,自当不用荤酒。”鸾吹再四不肯。素娥道:“文相公至性谆诚,然究系无服,也不必拘定月日。俟过了老爷周年,再用荤酒,似为两尽。”又李与鸾吹俱各允了。又李见鸾吹陪坐于旁,请其自便。鸾吹道:“论起小姐,与哥哥患难周旋,情逾骨肉,本应亲陪茶饭。奈嗣弟顽劣,恐有嫌疑,止在这旁边,与哥哥叙话,休要见罪。”因将未公回家得病,医治不效之事,从头告诉。

又李用完了饭,问嗣子如何顽劣。鸾吹道:“一言难尽!”因叫素娥:“你看看外边。”素娥道:“大相公此时,正好在赌场中呼么喝六哩。况且此处,他也从没进来。”鸾吹因说道:“先父病中,请了族亲,立堂弟洪濡为嗣。写上两纸分关,两张遗嘱,将二百亩田,留与小妹用度。”素娥接口道:“文相公就如小姐的亲兄,小姐的姻事,也该通知相公,待小奴代说了罢。”鸾吹羞得满脸通红,垂首不应。素娥便道:“先老爷回家后,就将小姐许配本县世宦东方老爷家。那公子文才相貌,俱第一流,与小姐天生对头。老爷这二百亩田,写开小姐在家,即为日用。小姐出门,即为奁田的。”又李道喜,鸾吹羞得要死,只等哭泣。又李道:“贤妹明理之人,男婚女配,人伦之大,何作此寻常儿女态耶?愚兄蒙老伯嘱咐,到处留心,并无佳士足婿贤妹者。如今是好了,这条心念可以放下了。”鸾吹挪然了一会,慢慢的抬起头来,说道:“先父又把一百亩田,留与舍妹,以十年为期,说日后寻得着,替他备妆奁。倘寻不着,仍归嗣弟。又留下一百亩田,说小妹蒙哥哥救命,奉为遗念。其余千余亩田都泼与嗣弟管业。这都是先父亲笔,族亲都与名画押的。那知嗣弟年幼,溺于赌博,自从嗣了进门,丧事一毫不管,终日呼卢喝雉。小姐和他拼命的吵闹一场,方不敢在家赌博。去岁至今,已败去千有余金,将先父世守之业,已卖去二百余亩。前日不知听谁唆使,口里不干不净,说:”吴江人怎得我未姓的产业?金羽妹子死已多时,遗田早应归我。‘把小姐气得要死,取出分关遗嘱,要往亲族处告诉,方始跑了出去。将来正有气淘哩。“又李道:”蒙老伯厚爱,留田为念。愚兄何人,即无令弟之言,也是断不敢受,这个休提。只是令妹杳无音耗,却是可忧之事。“鸾吹道:”依小姐看来,舍妹未必便死。先母生舍妹之时,梦金雁投怀而生,先父亦梦神女降庭,旁有一老人云:“此女大贵,宜配文星,可善视之。’小妹因有先父先母之梦,至今只料生离,不料与他死别。但此时如雪中鸿爪,咄咄谈空,真成说梦,为可痛耳!”说罢,潸然泪下。又李亦为感伤。素娥站在鸾吹椅后,两耳静听又李与鸾吹密切谈心,一双慧眼,不转睛的看着又李面庞,忽地失声嗟叹。又李、鸾吹俱惊讶问故。正是:

扁鹊隔垣知脏腑,华陀剖腹见心肝。

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

素娥道:“此时土令,文相公面如青亚,木来克土,贼害已深。印堂山根气色深黯,目睛黪而不明,耳轮枯而不润。据奴看来,竟是大病之状,如何是好?”又李失惊道:“素娥姐果然粗于岐黄,璇姐之言不谬矣。”急讨镜子一照,慌把脉息一诊,大惊道:“六脉乱动,浮紧弦硬,胃气全无,真脉已见,合之面色,无复生理矣!”鸾吹满眼垂泪,说道:“素娥虽是明白些医理,如何就信他?哥哥体本壮实,现在好好的,就有小恙,天相吉人必然无事。只是宽心调摄就是了。”又李道:“愚兄于此道,颇知门径。方才把镜自照,又诊了两手脉息,自知病势已深。当作急归家,图见老母一面。倘得幸生,再来看你便了。”素娥道:“这是断然不可。奴观气色,病势已在目前,若到船中发出,既无伏侍之人,又乏疗治之策,岂不误了大事?小奴略知医理,尚可竭力绸缪,不若安心住下为妥。”又李道:“汝言固当,只是老伯已死,我一异姓之人,孤身卧病于此,恐起外人之议,还是速去的是。”鸾吹道:“蒙哥哥生死骨肉,感人肺肠。若果有病来,自当尽心伏侍,虽有外人议论,只消付之不睹不闻。哥哥岂忘社神庙内之言乎?大丈夫不以昭昭伸节,不以冥冥堕行,何嫌何疑,而生枝节?小妹至今铭刻于心,既被以恶名,亦甘受不辞耳。”又李感激鸾吹诚意,且自知受病已深,其来已速,断断不及归家,因便允诺,致谢道:“我本拟明日备一薄筵在老伯灵前痛哭一番。如今被素娥姐说破,这一会子就觉支持不定,贤妹请便,愚兄就要歇息了。”鸾吹道:“小姐也拟明日备一素酌,替哥哥洗尘,如今也不敢了。”因一面叫仆妇们铺设床帐,请又李睡下,一面吩咐熬粥。自同素娥进房,含泪向跪,口称:“有事奉求。”

素娥大惊失色,忙跪下去,两手叉住鸾吹胳膊道:“小姐吓死我也。”鸾吹道:“文相公自言知医,你又深通此术,都说病势非常,则目前发作,自必险不可当,难免淹缠床席。一切诊视用药,固须仰仗你力。只是老爷死后,嗣子非人,家人们逃者逃,散者散,只未能最有忠心,又在西庄主管。家中惟剩申寿一人,年迈无用。灶前几个丫鬟仆妇,俱系蠢笨无知。生素这丫头虽是聪巧,年纪尚小。文相公孤身卧病,一切饮食起居,以及大便小解,若没有一人贴身伏侍,昼夜不离,着意知心,添寒减热,此病岂能痊愈?我受文相公厚恩,本应不避嫌疑,亲身伏侍。但我已字人,文相公守礼君子,断然不许。仔细算来,惟有你是同心,分虽主婢,情同姊妹。要与我前去调护恩兄,须要贴心着肉,持抱抚摩,形迹全捐,身命不惜。俟文相公病愈之时,我作主将你送他为妾。一则报我之恩,二则完你终身之事。文相公才德俱优,将来事业不可限量。我须湖上山前社神庙内,不惜身为小星,以酬其德,谅不致辱没了你。但是我所应为之事,要累及于你,此心实有不安耳。”说罢,涕泪俱下。素娥慨然道:“小姐请起,容婢子一言。”鸾吹道:“你允了,我方敢起来。”素娥忙道:“总依小姐就是了。”鸾吹致谢而起道:“既承慨诺,你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姊妹称呼,不必叫我小姐了。”素娥道:“这个婢子怎敢!文相公固有恩于小姐,而寺中发火,救出者岂止小姐一人!婢子感恩,亦与小姐无二。况婢子蒙小姐饮食教诲,另眼相看,小姐有命,既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但文相公何等人物?小姐根栽月窟,才貌无双,文相公尚且以礼自持,不肯轻系红丝。婢子系爨下之人,岂足入文相公之目?小星一事,看来断断不能。婢子虽是下人,亦知廉耻。既与文相公日夜周旋,断不肯靦颜再思别配,只求小姐念此苦衷,留在身边,伏侍小姐一生,做个守贞老婢,就感激不尽了。”说毕,亦潸然泪下。鸾吹落泪道:“听汝所言,令我心碎。但文相公虽然守礼,亦是通情。你与他患难周旋,恩深义重,亦断无恝然之事。我就中尽力撮合,管教你不作向隅之泣也!”

主婢二人,在房商议,厨下粥已熬好,进来说知。素娥忙做了几碟通气和胃的小菜,拿进书房,走至床前,听着又李鼻息甚粗,呼之不应。揭帐看时,见又李和衣躺卧,昏沉不醒。将额上一摸,竟如火炭一般,炙得纤手生疼。鸾吹随后出来,素娥说知,忙叫哥哥。又李不省人事,含糊而已。鸾吹噙着一把眼泪,将前言复加叮嘱。素娥道:“方才允了小姐,便是婢子之事,何须嘱咐?”因掇张杌子,坐在床前,定了心神,调了气息,将又李脉息诊过,说道:“文相公脉理真是精明,适才所说脉象,一毫不错。”因加减麻黄汤,在药箱内簇起一剂药来,架好药罐,生旺了火,鸾吹执扇而扇,不移时煎好。素娥用碗倾出,捧至床边,将又李靠好,头颈扶正,鸾吹将汗巾围好,素娥侧放又李嘴唇边,用指捺定下唇,倒将下去。那药盘在口中,不进咽喉;鸾吹急得泪流满面,一面扯那汗巾揩拭,登时脸上失色。素娥道:“不要慌张,待这药气通些下去,就可人喉了!”因把药碗搁在又李唇下,使那碗内蒸蒸之气,冲人鼻中;又蘸着药汁,揩擦又李鼻管。候了一会,只听喉中啯的一声,口内之药已落人喉。素娥把药碗一侧,口角边却又盘将出来。啯吹仍复拭净,说道:“素娥妹,怎么又不下去呢!”素娥道:“这病忒深了,须慢慢的通去。”因又候了一会,又咽下一口。如此约有一个时辰,把药顿了几回,方才将次吃完。到临了一口,忽然直呛下来,喷得主婢二人,淋淋漓漓,一脸都是药汁。看又李时,喉中作响,气逆神乱,鸾吹吓得魂出。素娥摇手示意,急从又李胸前,轻轻向下摩去,摩了百十遍,面色方回得过来。靠垫抽去,将又李头身放平,揭过被来,连头盖上。向鸾吹道:“这夹被不中用,快些开床绵被出来。”鸾吹急急进房开被,素娥收好药罐,顿上一罐清水,鸾吹自己拿被而出,问道:“方才好好的咽,为何忽然直呛起来?”素娥接被盖好,答道:“倒药时节,想是心忙,存了些药渣。”鸾吹方得放心,令素娥进房吃饭。素娥道:“婢子心里着忙,吃不下去。小姐请去用饭罢。”驾吹道:“你摸我心头不是还跳么?那里要吃饭呢!”素娥因摸鸾吹心头,看见鸾吹脸上斑斑药汁,把袖角蘸水拭净,自己也拭了一会。

天已渐黑,点起大蜡,两人屏息静候多时,素娥轻轻揭帐,将手探入被中,把又李额上摸时,焦枯干燥,仍然火炭一般。说道:“怎这样狼虎药吃下去,一点子推扳不动?”鸾吹面如土色。素娥忙道:“文相公本质坚实,非轻剂所胜;口角又流掉了些,明日用下重剂去就是。”两人在床前守了两个更次,听又李鼻息粗浊,别无动静。素娥道:“夜深了,小姐进去安息。看来这病非一时可愈,若一日就拖乏了身子,岂不误事?”鸾吹点头,又坐了一会,再三叮嘱,方才进去。素娥关好了门,看那炉中之火,渐渐消化,又生了一炉炭火,换上一罐冷水备用,剪去烛花,又坐了一会,觉得身于困倦,想总是贴身伏侍的了,竟自揭开帐子,和衣倒在又李脚边,侧身而睡。一交五鼓,小解甚急,忙去摸又李时,仍是大热未退,因开门进内。一路门户,仅是虚掩,走近卧房,鸾吹惊问道:“何人?”素娥答应。鸾吹急开房门出问,素娥说知缘故。鸾吹道:“这便还好,早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来了!”素娥走入自己房内,一面小解,一面说:“小姐怎不脱衣服睡?”鸾吹道:“我一夜风吹草动都吃着惊,悄悄的书房门首走了好几遍,那里放心得下!你今日下药,须是细心斟酌,要有些效验才好!”素娥解毕出来,看了又李之脉,放了水罐,把炉中余火生旺起来,将昨日药方倍了一倍,簇起一大剂煎好。

鸾吹早已出来,两人照着前法,灌下药去,幸没一些渗漏。仍将被盖好,候了多时,休想一毫汗气!鸾吹焦急异常,素娥也觉着忙,因原方减了分两,泡碗汤灌下一催,直到午后,额角上方有汗出。素娥伸手摸又李胸腹,也觉潮润,只不便当着鸾吹之面,摸向小腹边去。暗想:连下这等利害药儿,外邪也自然赶出来了!鸾吹见已出汗,略觉放心。素娥见没清头,愁眉仍结。候到临晚,又李知道口干,要讨汤水。素娥一喜一忧,忙把紫苏汤去吃了,还叫口干,要吃冷水。素娥忙看舌胎,鸾吹点烛照着,只见满舌俱是黑胎,其色暗黪,用指去摸,如火刺一般,于涩碍手;忙取生姜揩擦,用上青布蘸水绞过。诊了脉息,按摸胸腹,向鸾吹道:“脉实腹坚,非承气汤不可治也。”鸾吹道:“这事全仗贤妹,我不能赞一辞!”二鼓后,鸾吹进内,叫小丫头生素,拿了净桶并未公所用铜夜壶出来。素娥寻思:又李不知可有斑毒?就是通身有汗无汗,亦须挤挨始知。且病人第一要睡得安稳,和衣怎得自在?明日要用下药,出恭亦不便益!因说道:“文相公,替你把衣服脱去罢。”又李昏沉不应。素娥只得替又李先脱鞋袜,次解衣裙裤带,用手腾松腰裤,扯落裙裤,然后把两手褪出袖口,将身子推转向外,卷好衣服,仍推向里,扯出衣服来,足有一个更次,方脱盖得停妥,素娥已是筋疲力乏。岂知这一脱衣服,又感冒些风寒了!素娥折叠衣服,觉着袖口沉重,用手摸出,多是铁弩,收在抽斗之中。将衣服等件搭放过了,提起裤带,见有顺袋饱满,中有银两、丸药。藏好枕边。复点纸捻,将胸腹照过,然后拥盖好了,倒在又李脚边睡去。

次日,素娥用了一剂大承气汤,止放几个响屁。鸾吹道:“怕没有积滞么?”素娥道:“下面失气,必有宿积。”因又用一剂,便打下许多粒粪,如铁弹一般,坚硬异常;那秽热之气,甚是难闻。生素掩鼻,鸾吹、素娥都不甚觉。把粗纸铺垫,抽换收拾,一连两日,粪始完。又李方有清头,夜中急要小解,却不知素娥将夜壶藏在那头,以便递送,揭帐寻觅不见,烛光之下,瞥见净桶。素娥压被而睡,念其劳乏,不忍惊动;勉强下床,就桶小解,未及披衣,觉有寒意。无奈其便甚长,到得上床,已连打几个寒噤,便又变成疟疾,大寒大热,如祟如狂,叫喊连天,摆摇震地。鸾吹愈加慌张,素娥道:“不妨,转了疟疾,大事无碍矣!”不料又李此疟,利害非凡,冷时如拥卧层冰,便讨火烘,热时似拥围炽炭,便呼水浸。素娥苦谏道:“文相公深通医理,如此蛮法,必致伤生!”又李道:“我非不知,但一刻忍受不住;若不如此,亦必立时冻死,热死。纵使捱得一两日,反不如即死,得免此冰割火燎之痛苦乎?”说罢,泪如泉涌。鸾吹听得万箭钻心,哭向素娥道:“只得要依哥哥之言,暂救目前之急了!”素娥哭道:“这个断断使不得的,饮鸩酒而解渴,立见死亡矣!”鸾吹大哭道:“难道竟没法可解的了?我只索先行自尽,不忍见哥哥受苦也!”素娥痛哭道:“文相公如此苦楚,小姐如此惨伤,事急无奈!”低低向鸾吹说:“只得如此如此,可以少解冷热之势,于病体还不至大伤!”鸾吹连忙跪下叩谢道:“妹子,你肯如此救我哥哥,叫我怎生报你?”素娥慌跪而扶起,鸾吹急令仆妇丫鬓,横七竖八的,扛了一座古铜屏风进来,扯脱座子,平放在地;又乱抢了几篓银炭,几架火盆来,火盆外四面垂下帷幕,急锁门而出。

恰值又李寒势已来,素娥慌走入帷,加炭再扇,便自焰腾腾地,脱去衣裙,单留裤子,坐在中间,被四面火势逼来,炙至喉吻俱枯,毛发欲燎,浑身似炭,汗出如珠;又李正在极冷之时,素娥直奔入被,又李慌忙抱住,顿觉寒谷生春,如怀暖玉。垂泪致谢道:“我本不应越礼至此,实在冷不可耐了!”素娥停了一会,觉身子渐冷,复向帐中坐火,再钻入被,如此者三回,又李觉冷已可当,就止住素娥。停了一会,热势渐至,素娥下床,伏于铜屏之上;须臾,冷气攒心,遍身僵直,仰将转来,复睡一会,觉再受不住,方爬起身上床来,钻人又李怀中,紧紧抱住,如偎冷一般,脸贴着脸,两手向背上抚摩。又李正在烧炙之时,忽遍体生凉,爽快无比!睁着眼,对素娥垂泪道:“你弱怯身躯,弄出病来,如何是好?”素娥道:“小奴受文相公活命之恩,又受小姐万金之托,即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区区致病,何足挂齿!”又李感激非常。偎了一会,觉身子渐热,复向屏风取冷,冷既取足,再来拥抱,抱至复热,仍欲下床。又李即不肯放,说道:“此时之热,已略可耐;若再取冷,不特我心不忍,汝体有妨,亦恐不能继也!”素娥困乏已极,亦便停止。每日预煎汤水,冷时饮以生姜,热时饮以紫苏,未发之时,加减柴胡桂姜汤,用心调治。两日之后,病势转头,偎冷偎热,止须一次。五日以后,渐次轻可,素娥仍欲偎睡,又李道:“我此时寒势已是可耐,不似从前欲杀欲割;若再如此,必害汝命,于我之病,亦无益而有损耳!”素娥是一时情极之计,原知与病不宜;听又李说是可耐,也就罢了。鸾吹因素娥偎睡,不便出来,常在门钱站立探听,候寒热退方进看觑。一闻此言,便照旧时刻不离,煎汤送药,直至三更,方才进去。

过了几日,又李外感内伤,病已俱去,只是神虚力弱,气乏心嘈。鸾吹将桂圆、胶枣、雪蔗、冰梨等类,放在又李床头,以备又李一时饥渴之需。素娥定了加减十全大补汤,每日调理,元气渐复。已到四月二十日,将近未公周年,鸾吹与素娥商议,日间把书房门闭上,外面夹弄两头小门关断,以免亲族们搅扰。果然自二十二日起,至二十五日止,接连有族亲并东方亲家公私祭奠,止空二十六日是本家祭奠。鸾吹内外料理,哭泣跪拜,迎送支接,辛苦异常。嗣子洪儒却躲得无影无踪,各处找寻不着。偏是连日大雨如注,累那老家人找得发昏。到了二十六日一早去寻,又央了助忙亲族,分头挨访,祭筵摆设齐全,单等他回来祭献。直到午后,才拖泥带水的在雨里跑来,拜了几拜,并不哭泣,刚化完纸钱,就讨饭吃。鸾吹愈加气苦,说道:“父亲嗣你为子,便要你为祭礼之主;那有一个周年不来家的事?连日亲族来上祭,通没有人陪待,要你这不孝子何用?刚寻得来,哭也不哭一声,纸钱还没化完,就乱嚷要饭吃,和你向各处去告诉,看有这理没有?”尽力的数落了一顿。洪儒总不做声,呆了一会,说道:“我输了钱,要去翻本哩!方才的盆口,正有些转头了!好姐姐,你不要奈何我,快收下祭罢。”驾吹道:“你终日赌钱,可怜父亲世传之产,够你几年化费!”洪儒道:“饭不拿来吃,只顾说闲话。既分与我,就与姐姐无涉;只要骰子一转,便把以前卖的都赎回来了!”说罢,掣身便走。被鸾吹一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洪儒瞪着眼睛道:“我说过要去翻本,不信姐姐没听见。我许过他们,拜了一拜就去,才放我来的;如今还歇着盆,在那里等我哩他那里也有饭吃,你放我去罢了。好姐姐,你放了手!”鸾吹道:“是你的钱,该凭你去输的了!明日就是父亲死忌,难道不要在家,这也是与我无涉,不该管的吗?”洪儒叹口气道:“精晦气,雨又是这般大!明日又是真死忌,白作掉了好盆口,还招他们怪头哩!如今请放了手罢!”鸾吹放手。洪儒呆坐在拜毡上,看那雨势,越是气闷,候收下祭去起来,有心没想的,吃了几碗饭,茶也不喝一口,钻入雨里,跑过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鸾吹看见这般光景,愈加气苦,在灵前又大哭一场。里里外外,监看着收拾料理一番,已是点灯时候,才过书房里来,素娥开门接进。又李深致不安道:“老伯周年,竟不能亲到灵前哭奠,抱罪已极!贤妹为着愚兄,心力俱瘁,连日料理家事,又极劳顿;方才听见屡次哀号,只恐有伤玉体,还宜节哀,以慰老伯之灵!”鸾吹道:“先父周年,亲族都来致祭,就是素妹子关在此处,尚且早晚到灵前哭看几回。惟有不肖嗣弟躲在赌场,直至今日午后寻回,反与我嚷闹一场,不由妹子不分外气苦。”又李道:“原来如此。但愚兄卧病于此,应代我致意他才是。”驾吹道:“这倒不必,若与他说知,反有气啕。”又李道:“事虽如此,但他既来嗣,便是一家之主,没有不通知他的道理。啕气事小,失礼事大,若因失礼而啕气,曲便在我,只可受气,并不能啕矣!”鸾吹道:“哥哥所言亦是。他已睡久,明日与他说知便了。”

鸾吹见又李精神甚旺,语言爽健,因问起别后之事。又李把进京出京,及找寻璇姑,开除头陀,见檄更名等事,约述一遍。鸾吹道:“妹子看璇姑眉目,灵秀不凡,与我这素妹,如一对明珠,真是我见犹怜,足充哥哥妾腾;若在丰城这弹丸之地,定记得着。那何氏不料又遭此厄;若非哥哥相救,亦断无生理矣!”素娥道:“怪是前日申伯伯进来,说甚吴江姓白的相公。”又李道:“我在船,众客俱称白相公,一路上,脚夫店家问我,俱以姓白应之;到那日,不知不觉的,也说是姓白了。”因叮嘱鸾吹:“明日对令弟说,也竟说白又李,现在有道士在此,恐生意外!但令弟所居,与此远近?我们说话,休被他听见方好!”鸾吹道:“这一所老宅,是先父分受;那边一宅,就是嗣弟生父先叔所居,后来卖与先父,搬入乡间去了。嗣弟住在那边一宅,自有粗使什婢承值,他也成日不在家;这里是先父的内书房,等闲人不得进来。”因指墙外道:“此是极西,外边是空场,场外更有墙;嗣弟住在那边极东,离此老远哩!”又李神气尚弱,听着谯楼二鼓已紧,因道:“夜深了,贤妹连日哀劳,请进去安息罢。”鸾吹道:“因话就话,竟忘记哥哥是病体。”因道了安置进去。素娥关上门,顿些汤水,净了手面,正要上床,忽觉腹中甚饿,是日间哀感,少吃茶饭之故。却懒去顿粥,想起床头茶点,伸手去取。一时摸不着点心,却摸了又李的顺袋,口边塞的印囊,拖着印绶,乱丛丛的,只认袋绳解散,随手取至灯下结束。却见是印囊印绶一般,暗忖:“因何有此?”开囊看时,即见一个纸包,上写补天丸字样。因知道补天丸是极有补益之药,撮起一把,嚼来充饥。谁知因这一嚼,不特廉耻俱无,几乎性命不保。正是:

一团赤炭从心落,两朵红云上脸来。

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

素娥嚼那药时,满口生香,但觉有一种辛热之气,冲入咽喉,知非平补之药,急急吐去。那已化之药早和着津唾,沁入腹中矣。因把那药包起,收好袋内,拿到床头,却反摸着枣儿,吃了几个。便觉遍身暖畅,情兴勃然,坐在床上,将连瓣轻勾,缠束停当,套上暖鞋,倒在又李脚边去,想要安睡。那知伸缩不宁,小腹内如火炭一般,发作起来,一霎时情思迷离,神魂飞荡。用手摸那不便之处,竟氤氤氲氲如初出笼的馒头,一股暖气直蒸出来。此时素娥一点欲心,如游蜂浪蝶,把持不定,因把被角紧紧咬住,咬得牙关格格地响,那里按捺得下!只得爬过又李这一头来,将香腮去贴着又李的脸儿,越觉浑身无主,春兴横生,那含苞之内,竟如虫行蚁蚀,痒不可当。心头火发,急求欢会,刻不能耐,急急的卸脱衣裤,将又李抱住,口中不住哼唧。

又李睡中惊醒,听着他口内哼声,吓了一跳,说道:“素姐为何忽作此状?”素娥道:“小奴此时方寸已乱,有死无生,只求相公垂怜,救奴一命。”又李认是一时情动,不忍呵叱,将手搂着粉颈说道:“我此病非汝不生,感入肺腑,你既与我沾皮着肉,亦难再事他人。日间小姐因论璇姑,将你夹杂而言,亦非无意。我原打算向你小姐说明,回去禀知老夫人,即来取你为妾。你是极明理的人,此时苟合,岂我所肯为耶?”素娥道:“奴此时五内如焚,更甚于相公之疟,明知非礼,急求救命。相公说这远话,只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说罢,竟哭起来。又李道:“实事断断难从,只好为末治之法。”因将一腿横人素娥股中,把嘴哺住素娥香口,一支手替他遍体抚摩。那知素娥欲火愈炽,兴发如狂,紧抱又李腰胯,将身不住揉挪,流泪满面说道:“奴这回真个要死也!”又李暗思:素娥贴身伏侍这许多时,并未见他动情;就是偎冷偎热,那样沾皮沾肉,也不见有半点邪心,如何今日这等作怪?兼觉着素娥口中与那玉户内,如火炭一般,想就是兴发,也不到这个地位,敢是生出什么怪病来?因急问道:“你向来并无邪念,今日忽然如此,必有缘故;可老实告诉我,好替你医治。”素娥忽被提醒,忙答道:“小奴一时饥饿,到床头要觅茶点,拿着袋里补天丸,嚼了一撮。”又李失声道:“不好了!”即欲推开素娥下床取水,那知素娥万分难过,死力抱住,又李尚在病中,推之不动,着急非常。忽想起床头银罐内,有水浸冰梨,忙取一只,塞向素娥口边,说道:“你误服毒药,非水不解,且吃这梨下去。”素娥听说所吃者是毒药,猛吃一惊,忙把梨乱咬而食,便觉一股凉气,沁人心脾,连称爽口。又李忙又递过一支,连那罐中之水,倒人素娥口内。素娥此时如冷水浇背,欲心顿减。因定一定心,咬定牙关,放下两手,跨落床去,连喝几杯冷水,始觉心地清凉,欲火尽灭。钻进被中,又李把他抱住;素娥已是浑身冰冷,如睡在铜屏上一般。在又李怀中偎了一回,方才温暖,忽地痛哭起来,又李忙代拭泪,问其缘故。素娥道:“奴虽下人,亦知羞恶;日来伏侍相公,一奉小姐严命,二报婢子私恩,即沾肉沾身,而此心漠然不动。何期今夕丑形尽露,廉耻全无,更有何颜,复周旋于相公之侧乎?”又李道:“此非汝之过也!邪符所魔,正士偏心;恶药所迷,贞姬失节!使我若服此药,亦必情荡神摇,罔知忌惮!你一月中,始则涤污撤秽,继则贴肉沾肤,宛转床席之间,憔悴屏炉之上,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心明于日,皎皎不欺;我不特感尔如骨肉,亦敬尔如友朋!宁以狂药之故,稍渝此念乎?”说罢,亦吊下泪来。素娥忙道:“相公千金之躯,病未全愈,记可感伤?奴蒙相公开释,铭感无穷,再不放懊恨便了!只是相公身边,怎藏着这般恶药?几使小奴破节丧身,含羞地下!”又李道:“此头陀超凡之物,他还有一张药贴,上写着每服一丸,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当时就烧掉了,以致几误汝命!”素娥道:“你不并药烧掉?”又李道:“我因别有用处,藉以剪除凶孽,故且留之。”素娥便不再问。但药性虽解,神气已伤,气喘吁吁,四肢无力,又李紧紧抱住,百般怜惜,抚摩了一会,大家都劳疲了,沉沉睡去,竟如死人一般,天已大明,兀自酣然不醒。

鸾吹黎明即起,在门首走了几个转回,总不见开门。因檐溜甚急,又听不出一毫动静,只得把门敲响。敲了几回,只不见开。鸾吹心疑,叫人掮下门来,仍复上好,然后独自一个,走进房来。只见帐幅双垂,惟闻鼻息,揭帐看时,见又李一手搂着素娥粉颈,脸贴脸、嘴对嘴睡得正甜,鸾吹胀红了脸,暗诧怎这样睡法,好不难看,瞥见脚后堆着素娥的衣服,一条旧绸裤,露出半支裤管,羞得鸾吹倒退几步,悄悄的走出来,站在门外,心头兀自跳个不住。因恐有人进来,取一把小锁,走来锁好。暗忖道:“原来他两人已效于飞,因贪同梦,所以失晓;只是哥哥病未痊可,因何孟浪至此!素娥这妮子也该等哥哥病愈,不应如此性急,倘有反复,如何是好!”又想道:“这是几日关门的缘故,哥哥身子略好,我又不进房去,整日关着孤男少女,你怜我的恩情,我怜你的憔悴,温存调笑,以致弄出事来,这倒是我的不是!怪道连日素娥有张没智,早晚见我到跟前,只顾把眼偷睃;昨晚哥哥催我进房,都为此耳!”鸾吹自在房中筹想。素娥一觉醒来,见已天明,只是雨声淙淙,没有日色,不知时候。悄悄偷出被外,穿着已毕,立在床边,打了两个呵欠。走进门边,只见门上未闩,失惊道:“我昨晚亲手闩好的,怎么会开起来?”因把门一扯,却扯不动,摇了两摇,在门缝里一张,见有锁锁着;暗忖:是小姐所锁无疑;莫非进来,见我与相公并头交颈,只认是已经苟合,不便叫醒;又恐厨下嫂子们进来看见,故此锁门去的。小姐,你错疑心了也!只是羞人答答,怎么去见小姐呢?沉吟了一会,只得将门敲响。鸾吹恰好又到门首探听,连忙把门开了。素娥叫了一声小姐,不觉两颊红生,低头而去。鸾吹叹道:“干柴热火,却也难怪着他!只要小心些,不要使病体反复方好!”因走至床前,正值又李醒来,互相厮叫。鸾吹问道:“哥哥病体又好些么?”又李道:“今日身子倒觉乏了些!”鸾吹道:“哥哥出外之人,兼在病中,诸凡要加倍小心,第一以保养精神为主!”又李道:“这个自然。”

两人正在叙话,素娥出来,站在鸾吹椅后,不住连连呵欠。鸾吹心里觉得不耐烦起来,又不便直言,只得淡淡的说道:“素娥妹,你也是这般辛苦了!哥哥说今日身子较乏,望你着意扶持,耐心调护,休使病加,小愈方好!”素娥觉道话里有针,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鸾吹见这模样,也就不便再言。厨下仆妇来请检点祭席,鸾吹辞出,素娥生火煎药,才伏侍又李吃完,忽听鸾吹一片哭声,与洪儒嚷闹。慌忙赶去,只见鸾吹气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洪儒早已一道烟的走了。素娥上前苦苦劝住,问起根由。鸾吹告诉道:“畜生连催羹饭,疾忙收拾上去,拜也没有拜完,就催化纸。我忆起哥哥所言,向他说知,你说他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说法?”素娥道:“他赌钱性急,敢是说不及进会!”鸾吹摇着头。素娥道:“莫非反怪通知得迟了么?”鸾吹道:“把我就气得昏了,他若像你这样说,也都罢了!他呆了一呆,胀红了颈脖,把手一托,说道:”他休想这把刀!那一个不说这田是我该得的厂!‘我吃他这拍头一句死话,竟没甚话回他。他又说:“随他去告状打官司,终是不中用的!姐姐,休要为着外人,替他说话!’我也气极了,合他嚷道:”我怎为着外人?爹爹知恩报恩,写下遗嘱,昨日才过周年,你就翻爹爹的招吗?‘你道他再说出甚话来?真要把人气死了!他说:“知道爹爹弄甚圈套哩!’我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得,要和他做出的了!吃我一手扯住,说道:”好呀!你把爹爹都说起来了!爹爹要弄圈套,不好多给田与我!要弄圈套,爹爹是何等样人,肯弄圈套!爹爹一千四五百田,只拨开三百亩给与我们,还是弄圈套的吗?我和你到各房去告诉,看该是这样诽谤爹爹的吗?“他才吓青了脸,洒脱手,乱跑出去了。你说,叫人要气不要气呢?”素娥道:“大相公赌昏了,又听着旁人唆调,才说出这样话来!怪不得小姐要气,婢于听着都气坏了,怎伤犯起老爷来!”鸾吹道:“再说甚呢,不是伤犯着老爷,我也还不是这样生气!”素娥道:“小姐身子要紧,大相公不是真正恶人,慢慢的告诉亲族,戒他下次罢!”鸾吹道:“我也气昏了!文相公吃了药没有?”素娥道:“婢子正伏着,刚吃下药,听见小姐啕气,就跑了来,小姐请进房去歇息罢!”素娥慌慌哭拜起来,即到书房,问又李吃药后光景。

又李道:“外边为何啕气?”素娥道:“本等不是恶人,却开口出来就叫人生气。相公在病中,休要管他!”又李道:“可是你大相公么?”素娥道:“再有谁来!相公肚里像有些响动?”又李道:“这药吃下肚里,只是啯都都的响,不像个受用的。”素娥道:“与前日是一样的药,因相公昨晚劳乏,加一钱人参,怎反不受用?”又李道:“不好,会子像要出恭!”说犹未绝,只听刮辣一响,失声道:“不好了!”那响声就如连珠的花爆,络绎不绝。褥子上早流出粪来。素娥忙提两件旧衣,揭开被来,只见淋淋漓漓,一屁股都是粪水,被褥上就如糖水浸着木樨,撒满一床。素娥忙把衣服揩垫,抢了一把粗纸,替又李揩抹屁股。只听又李叫声:“阿呀!”那粪门就如黄河口决一般,一股黄泥也似的水,直冒出来,冲了素娥一手,连一支衣袖,都黏黏连连的湿了一半,慌得缩手不迭,说道:“这怎好呢?”偏是又李腹中响不绝声,那粪色犹如清水般的,一阵一阵,只顾淌将出来。又李面皮雪白,喘气不宁。素娥心里慌张,手足无措。鸾吹走进忽见,眼睛都吓定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素娥扯衣服揩手,跑进房去,拿出许多破衣破絮。鸾吹哭道:“我就说不好,真个弄出来了!你这样也不济事,还是拿被褥来换才好。”素娥道:“文相公是乏极的人,如何换得?胡乱揩拭揩拭,只顾垫上去便了。偏生这雨还不肯歇,怎么弄得清洁哩?”素娥方垫得好,又泻了一阵,直泻到晚来,方才稀少,又李已是发晕。鸾吹只管啼哭。素娥手忙脚乱。弄到泻住了,驾吹才收住哭声道:“从前之事,不必说了;只是如今怎样医治才好?”素娥道:“连日吃的都是这药,并没见泻,怎今日忽然大泻起来?”鸾吹道:“敢是夜间扑了风,受了寒了?”素娥道:“夜里风是扑了些,也不到这等利害!如今没法,只得再把那方加减,吃一剂下去看。”鸾吹拿出三钱上号人参,素娥撮药煎好,灌将下去。不多一会,又李又说不受用,早听见腹中作响,果然又泻起来,泻到三更多天,方才稍住,又李已晕过数次。鸾吹问急救之法,素娥道:“这药都是暖胃补虚,升提分利,专止泻泄的药;如今下去就泻,有甚药去治他呢?”鸾吹捶着胸脯,痛哭道:“总是我害了哥哥了!”素娥道:“不是哭的事,文相公虚乏已极,恐防要脱;且把上好人参,多煎些吃下去,扯他一把。”鸾吹道:“他吃下许多,就泻出许多,倒不如干吃罢。”素娥道:“这也是个道理。”鸾吹进房取参,喝着厨婢们进去,拿出顶号大参,素娥细细嚼哺。直哺到一更大,又李面色方转,口鼻之气亦渐温和,开眼看着鸾吹手执烛台,站立床前,素娥伏在头边,嚼参哺送,两人兀是眼红胞肿,泪挂如珠,万分不安。问知时已四鼓,几遍催促两人安息,鸾吹只得进内,再三叮嘱素娥,小心伏侍。素娥关门,收拾上床,仍嚼参哺,不令又李自嚼,恐干嚼动火。于是又嚼哺了一二钱,又李止住,拥被而睡。

次早,东方一白,鸾吹即来叩门,素娥开进,说知现在去睡,鸾吹喜极。候又李醒来,大家商议用药。素娥道:“相公是精于医理,前日用的是十全大补汤,昨日因相公身乏,加了一钱人参,如何反至作泻?后来一剂,把四物汤减去,加入升麻、于姜、猪菩、泽泻等温提分利之品,怎又连泻不休呢?”又李道:“这事真令人不解!”因复呆想了一会。忽间:“煎药之水,是河水,井水?”鸾吹道:“连日都用井水,莫非错打了河水?”素娥道:“河水也没作泻之理。”又李道:“只恐并不是河水耳,你听檐头水溜,几包点滴不止,连日那样暴雨,莫非误用了天泉之水?”素娥道:“天泉虽有自上而下之势,既有许多补药在内,亦可抵当得过;即使作泻,也不宜如此利害,这般神速。”又李道:“医者,意也。草木之品,因其气味而定其补泻,其力原不甚大;只缘病者气血亏虚,故能奏效。若无病之人,气血俱盛,就是多吃补药,亦不见益;偶吃泻药,亦不见损。连日天时不正,大雨如注,以如此急骤之势,入我久病脾虚之腹,岂不神速?岂不利害?虽有参置在内,而水多药少,力不相敌;且浸灌滋润,俱是急水暴注之性,到得药力出来,早已冲肠倒胃,俱从大肠而去矣,岂能与水性相牵制乎?”素娥大悟道:“相公之论,真是精微;定当注人《本草》人惠后世。”因急向厨房查问,果因大雨,汲水费力,就便在院内水缸中提来的。鸾吹大怒,要去责治提水之人。又李力阻,鸾吹道:“倘哥哥不精于医理,仍把此水煎服,岂不致误大事?即昨日连泻,致哥哥委顿异常,其罪也就不可恕了!”又李笑道:“贤妹何不达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惟我该有反复,贤妹等该受惊忧,故厨下人提这水来,彼不过为造化所使,莫之为而为耳,岂被之过哉?况书云:”有过无大‘;正见无心之过,虽大必宥;即愚兄不幸因之致毙,亦止过之大者耳,何必追究,以致刑及无辜!“鸾吹、素娥俱赞叹悦服,遂置不问。自此仍用原方,调理了两三日,病已全退,神已渐复。鸾吹想起忌日啕气之事,告诉又李。又李道:”愚兄前日说明,分田一事,断然不受,这个可置勿论。只是不该疑及老伯,怪不得贤妹动气!“鸾吹道:”在哥哥视此田,固如酸鸡腐鼠,但系先父一点念头;若断不肯受,虽不敢引’却之不恭‘之说,只是教小妹何以为人!言犹在耳,骨尚未寒,而弃先人之命,几如土芥,是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还望哥哥曲全为是!“

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厨下什妇,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大相公来了!”鸾吹道:“来便来罢了!做这般张智!你对他说,我就出来了。”那仆妇一手指道:“已进来了。”鸾吹道:“他怎就直跑进这里来?”正待起身去迎住他,只见洪儒已跨进书房,两只眼睛,不住的把又李、鸾吹、素娥三人轮看。素娥正爬在床上,替又李收拾床铺,忙退下来,叫了一声大相公。洪儒也不答应,把嘴对着又李,像要说话的模样。又李因开口道:“小弟前日造府,适世兄公出,后遇老伯忌日,世兄回府,弟又卧病在床,曾托令姐转达。今蒙枉顾,只是尚在病中,不能为礼,殊为开罪!”洪儒扯一把椅子坐下,咳了几声嗽,胀红了头颈,说道:“白老哥,久违了!尊处住在那一县?我小弟今日来奉拜的,第一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俱觉好笑。又李却恭恭敬敬,正色而答道:“小弟住在吴江,贱字又李。”洪儒道:“不差,是吴江。只是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只待要笑,又李摇头示意,方才忍住。那仆妇再熬不住,几步跨出房门,一路笑进去了。又李道:“小弟贱字又李。”洪儒道:“是又李,不错,是哪一个‘又’字?‘李’字?”又李把指头在被上划着,洪儒道:“我看不明白,你拿笔写出来,看我可认得。”鸾吹道:“是‘又闻君子之远其子’的‘又’字,‘井上有李’的‘李’字。”洪儒道:“姐姐动不动念出古典来,兄弟那里懂得?”素娥道:“我告诉了大相公罢,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又’字,‘赵。钱、孙、李’的‘李’字。”洪儒欢喜道:“你念出诗来,我就懂得了!上句是‘种桃道土归何处’,我也记得的。白老哥,你这个‘又’字,原来是这句诗上的。”因自言自语的念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赵、钱、孙、李”两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白老哥,我去了,我还要来看你哩。”又李道:“恕不送了!”洪儒也不听见,还自哺哺的念着那两句,跨出房门去了。鸾吹道:“你看他这个样子,真叫人气死,笑死!”素娥道:“不是文相公摇着头,竟要笑出来了。”鸾吹道:“家中男妇,俱已吩咐,改称白相公;我与你两人倒没改口,以后俱要留心。”素娥点头应诺。又李道:“看令弟不过愚傻,并非奸恶;但此来情状,甚是蹊跷,恐有意外之事。”鸾吹道:“有何意外?他不过想赖田耳!现有先父遗嘱,怕他怎的?”素娥道:“若说遗嘱,是文相公的事,与白相公无涉了!”鸾吹失惊道:“是呀,我们只顾其前,不顾其后,这事弄拙了,怎处呢广?”素娥沉吟道:“还有商量,我前日见那遗嘱上,写的是吴江文白世侄,只消把‘文’字改作‘之’字就是了。”鸾吹忙取出来,只见上写着:“我与大女驾吹溺水,为吴江文白世侄捞救,留日字号四百亩,以报其德。”等语;字系行写,那“文”字竟与“之”字仿佛相同。鸾吹大喜,即把笔略描一描,竟成“之”字,毫没添改形迹了。又李道:“这遗嘱,只不过为拨田凭据,尽可勿论;只是他方才走进房来,两眼轮转,把我们细看,又再三问我名字,牢牢记去,必非无故。”鸾吹道:“他的蠢愚之状,向来如此,不必虑他。”素娥道:“大相公只读过《千家诗》、《百家姓》,敢怕在后面些,还不记得;小姐把《论》、《孟》与他印证,如何懂得?”又李笑道:“怪道他说是念古典了!”鸾吹、素娥俱各失笑。

隔了几日,又李病已霍然,起床静养,只见厨婢拿着一把富蒲、艾叶、并几枝石榴花来,说道:“是申伯伯在园里折来的;说今日有龙船,白相公可要去看,散散心?”鸾吹道:“我竟忘了,今日是初三了,哥哥身子尚弱,如何去得?且到初五日再处。”又李道:“我身子好时,这些戏玩之事,也是不喜,何况病后?只是客中兼病,竟不知午日就在目前,这几枝榴花蒲艾,不啻尧阶奠荚矣!”鸾吹吩咐,分几枝去供在灵前,留几枝养在瓶中。那厨婢就要来插,素娥道:“你去灵前插好,这里待我来养罢。”厨婢分着几枝自去。素娥取出剪刀,将蒲艾榴花,逐枝裁剪,正要配入瓶中,只见厨婢急急赶来,说道:“大相公领着差人在外,要白相公出去哩。”鸾吹着忙道:“你就说不在这里了。”素娥道:“大相公是知道的,如何回得去?”又李道:“不妨,我自出去,凭他法制可也。”鸾吹道:“哥哥这样身子,是断断出去不得的。苦小妹不着,与这兽弟做一出罢!”又李道:“他既有差人,自必经了官府,贤妹如何可以遮蔽?况我并无系恋,到了官亦不过飘然而去,便满其所欲了。何必使你出头露面?银钱与体面孰重?贤妹不可错了主意,必于争执此田!”因整顿冠服,踱出厅来。洪儒道:“这个就是吴江的白又李。”那差人听说,身边拿出牌票,向又李照一照,簇拥而去。正是:

水淋珠子天然白,日照珊瑚骨里红。

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

鸾吹、素娥急赶至屏门后探看,则见美人如狼似虎。蜂拥又李而去,吓得面面厮觑。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听,可是为那一百亩田,怎样告准状子的?”鸾吹急叫申寿前去;与素娥两人。在房里只顾打旋,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胸前气塞,心里劈劈的乱跳。等了一会,申寿回来,呆靠在窗外,说道:“是要等白相公回来,才知道的了,那里去打听呢?”鸾吹着急道:“你怎这样没用,难道白相公也没看见?”申寿道:“不是老奴没用。是老爷死得不好!”从前老爷在日,休说跟轿进去,有许多威风:就是老奴们偶然闲闯,这些衙役见了,都直立起来,你也要扯去吃茶,我也要请去吃面,发着脚的奉承。如今是乱吆喝着:“走开去。走开去!‘他可许你站一站脚儿?谁看见白相公的影子,总是老爷死了,衙门人都变得大了,还是当初的样儿么?”鸾吹听着他嘴叨,愈加气闷道:“不要说了。快些到西庄去唤未能来,他病已好了,麦租也结局了。”申寿还要争辞,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搁了!”申寿方摇头而去。鸾吹等因无消息,分外为又李担忧。

又李被差人拥至县前,却落在一个茶馆之中,便有把门、站堂、值刑的许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项书吏,陆续而来,各拣座头,拉杂坐下。店家拿出茶点,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让过那边同吃。又李大拉拉的坐着,只做没有听见,一概不去理他。那原差悄悄的说道:“那两位是房里老师,那两位是班中头役,都是极行时的,不可轻慢了他!那使胡子老师是承行,你的事情,都在他手里,我替你私下招他过来,讲一个规则,省得人多口杂,又费钱,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为什么要私下讲究?也没有什么讲究,只同你去见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着市语,原差啯都啯都的说些什么,只见众人一齐开口道:“就是明讲也好!”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银钱?即有银钱,也不赏你们这些奸胥猾吏!”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时,个个磨拳擦掌,像要攒打的模样。内中一个老者说道:“列位且不必动粗,承老师,你是承行,还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当场出丑。”那胡子摇摆过来,又提出一个不知头势人。说道:“看尊驾衣冠,像是宫墙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济事!况这事情重大,只怕有碍功名!此时若不破费几个怪钱,将来悔便迟了!就是原告呈词,也该抄看,当官好去辩理,不要差了念头,自误其事!”又李道:“方才票上虽未黏词,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语是奸婢谋闺,状子大约可知,何用抄词?至于这一顶头巾,原算不得什么前程,久已要丢掉他!事情重大,谅不到军流斩绞的地位,便有误事,也没懊悔,何须饶舌!”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听见么?我倒好心和他说正经话,教他筋节,他倒挺出这样死话来,看去就是失时倒运的货色!他说不到军流斩绞,官断十条路,若像照着这般样子,去触恼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着木狗去充当驿卒,也够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别人的钱,还有隔两日见效的;我们的钱,是走上堂就爆响的呢!传语的时节,只消增减一两个字眼,轻重一点子口气,草供上要紧关目,结实的略松泛些,轻松的略结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没甚口供,你传话的好歹,叙供的呆活,总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们也有这些热气,去换他冷气!我们且吃茶,等他见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泪就是了!”只见值刑的说道:“你前程真假,虽没考较,但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审的;到那时夹棍板子上身,休怪我们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这个还早,就雇了急足,飞递咨文,也得一两个月哩!”只见原差说道:“我差了这件古董事,买牌票,跑脚步,酒也没喝你一杯,钱也没见你一个,如今要见官了,难道也推甚死话不成?”又李道:“谁叫你跑脚步来?你既做差人,自该跑腿,不消和我说得。你若要牌票钱,该问你本官要,为什么出这没钱赚的牌票,拘起人来?白相公身边,钱是有几个,说过不赏奸胥,不要只管喷叨,惹我相公动气!”

又李刚说完,众人齐嚷道:“从不曾见这等犯人,开口就说赏字!谁是你的奴才?奸胥、相公的受你这声儿、气儿!耐着官府就要坐堂,停会出来,大家动手,打他一个烂熟,看他是竹酱篷?还是铁酱篷?”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时,筋骨并不爽俐,你们这些通草拳儿,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只当叫你们捶背也好。”众人不觉大笑道:“原来是个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儿,倒亏他不知死活,说出这样没影的大话来!”又见店家走来,说道:“各位,这茶钱是谁出?吃了有几十壶哩!还有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那一样不是钱?看这人模样,是不肯出钱的人哩!各位只要招架一声,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来聒噪了!”又李道:“你这茶几个钱一壶y ?”店家道:“茶是两文一壶;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都是四文一卖。”又李在顺袋内,摸出两文钱来道:“拿钱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壶了。其余都问吃的人要去。”众人一齐声哄道:“反了世界了!你为着官司,我们替你出茶钱,你休做梦!还认是官府发了大红全柬,请你来赴席看龙船的吗?”

众人正在哄哄,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赶进店来,说道:“各位不消发怒,我来算还茶钱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向一个缠袋内去摸钱。又李把那人一看,问道:“你是未老爷管家未能呀!”那人道:“小的正是。今日进城交帐,才知道这事。小的打发掉了这钱,来叩见文相公。”又李走过去,把缠袋一手揸住,说道:“这茶钱是不许还的!”未能忙打签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说道:“我姓白。”未能会意,起来,高声说道:“白相公,这是衙门规矩,不但茶钱,小的还带着各项使费,在这袋里。”又李不等说完,一面取袋缚在身边,一面说道:“行贿用钱,断然不可!你若出掉一个钱,我就怪你!”对些书役和未能,都面面相觑。又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道:“茶钱都是我的!”一面打发,一面把这些人请出茶铺去了。未能跌脚,悄向又李说道:“这人姓计,名多,绰号计都星,是出名的讼棍;他来还茶钱,是包着大相公打一面官司了。”又李道:“一面两面,都也不必管他。你只回去,安顿小姐,叫他不要着急,说我这事是断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钱。”未能唯唯而去。

停了些时,鼓楼上敲三梆,原差来带又李进县。知县升堂,又李昂然而上,点名过堂毕。先叫了洪儒上去问不多两句,就叫抱告计多。远远见计多指手划脚,却不听见说些什么。计多下来,上面已叫着白又李了。又李踱将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边。那些差人连声喝跪,又李端然不动。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个便在后尽力一擦,却似生根的一般,休想动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里说大话,果然有些把势哩!知县见此倔强之状,已是佛然,问:“是何等前程?”又李答:“是生员。”知县道:“你不过是生员,有事犯我案下,如何不跪?”又李道:“生员若有事,自然该跪;生员本无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无官长;无官长,是无朝廷也!无事而辄跪,是无学校;无学校,是亦无朝廷也!知县怒道:”现有人指名告你,怎么说个无事?即使被人诬告,也要本县替你审豁。朝廷设立法堂,正为民间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说无事,要这法堂何用?还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诬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这自然该跪了!若冤既无待于伸,状亦断无庸准,便与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尘雅拜,长跪乞怜,以轻朝廷而羞学校之士乎?“知县勃然大怒道:”怎么竟说状都不该准的!未洪儒告你诱奸了他的婢女,现在图谋其姊,这是奸诱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须质审始知,怎竟说是不该准呢?你体得倚恃护符,抗拒官长,只怕咨查过去,革了前程,动起刑来,那时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须发怒,听生员一言:朝廷设立法堂,以为听断之所;即设立律例,以为听断之书。犯事者不得倔傲于法堂,与听讼者不得并髦夫律例,其制一也。律上明明载上,指奸勿论;既非奸所捕获,又无奸情证据,考之律例,两无所附,何所见而准其状?则亦何待审而知其诬?老父台明明犯着滥准词状之条,怎反说要咨革起生员来呢?未公与生员三世通家,谊同骨肉,生员因吊奠而病卧其家,即可诬以奸情;则旅游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门,窃恐男女共行于途,皆将指被为有淫具而治之以奸矣,乌可乎!“

那知县一腔盛怒,正待发作,被又李侃侃凿凿,援古证今,忽庄忽谐,人情人理,一时竞发泄不来;欲要寻个驳头,急切思量不起,弄得没法。那堂吏受又李之气,悄悄的提一句,禀道:“老爷只消问那抱告,讨奸情证据就是了。”知县连忙叫了计多上堂,问道:“你家主告白又李奸情,自然有确切证据,可从直细说,不得含糊隐漏。”计多道:“小的主人若不拿着实据,怎敢妄告奸情?你要说这白又李,以孤身男子,藏在深闺,奸谋叵测;只消讲他与婢女素娥同床共寝,一月有余,这便是奸情确据了!如今只求老爷把素娥提来严审,并令稳婆试验,便是白又李的奸婢谋闺,千真万实矣!”知县复问素娥年岁相貌,计多道:“素娥年十八岁,是极标致的。”知县点头大喜道:“这状子上单说与婢女素娥有奸,要图谋你家小姐,却没说一月余来同宿的话;本县因事及暧昧,有关缙绅体面,先拘白又李来录供,没有提婢女素娥到官鞠讯。如今据你说来,既非年小蠢恶之婢,同床寝宿,已一月有余,则奸情是实;要根究到底,顾不得体面,询不得私情的了!”因标下一条火签,立拿素娥听审,一面叫下稳婆伺候;吩咐将人犯带过一边,把别起事情带来先审。未能探知消息,飞赶回家禀报。

鸾吹自未能将又李说话,并不肯出钱,及告着奸婢谋闺之事说知,浑身如浇冷水,想素娥与又李苟合是真,一经审明,自己名节,无从湔洗!正在万分愁苦,欲杀欲割之时,忽听官府要拿素娥,急得心中鹿撞,眼内珠倾,扯着素娥,放声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如今当官去审明,你与哥哥俱罹法网,难免出乖露丑!仔细思量,更没别法,只索要寻短见了呢!”素娥也怕与又李同床寝宿,犯了礼法,要治他的罪;因哭着说道:“小姐说甚话,先老爷夫人,现在只有小姐一位嫡亲骨肉;况且白相公坐了监狱,还要小姐照管,如何说起短见的话来呢?婢子不合不惜廉耻,与白相公同床共寝,干犯礼法;然浑者自浑,清者自清,婢子做事一身当,怎肯连累小姐?若小姐一寻短见,则不特丧葬祭祖无人作主,亦且皂白难分,反启外人议论,致污名节,这是断断使不得的!”正在苦劝,差人已到,在厅发作,立逼要人。未能只得进来催促道:“小姐,不是哭泣的事,快些打发素娥妹出去!计多主谋,告准了状,捺住差人,直待挂了审,才来拘人,给我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又代白相公出钱,打一面官司。若再不用钱,便直输到底了!须封起八两银子,包给原差做铺堂,并直刑使费,那银子第一要料理,若没有钱,便是性命干系哩!”素娥听说拶子的利害,不觉号哭起来。鸾吹愈加心痛,哭道:“都是我的主意,叫你去伏侍哥哥,如今害你受刑,于心何忍!”把两只脚儿,在地板上跳个不住。差人见不发人,在外敲门打壁,沸反盈天,未能只得死命催促。鸾吹一头痛哭,一头赶进里房,开了箱笼,捧了一捧银子,放在桌上道:“凭你去打发,只要素娥妹不吃苦便了!”未能掳着银子,催逼着素娥出去。素娥好似绑上法场一般,上前两步,退落一步,眼睁睁看着鸾吹,泪如雨下。鸾吹扯住素娥,哭做一团滚乱,到小厅后,只得放手。直看素娥哭出了门,方才赶到灵前,大叫爹爹,号啕痛哭,竟昏晕在拜毡之上。那些厨婢灶婢,因素娥做人忠厚,没一事不在小姐前周全他们,常时疾病,又都亏他医治,稍带知医,个个与他相好,都噙着眼泪,哭送出门,到望不见轿子,才走进来。才见鸾吹晕倒,慌忙唤醒,大家才扶进房,倒在床上,悲啼不止。

素娥号哭出门,在轿中忽然想起:我虽不合与相公同床共宿,然事已如此,哭他何益?古人云:土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小姐所知,相公所悦,且为救命之恩,豢养之德,就杀身以报,也不足为异!平日读史,见那些忠臣义土,赴汤蹈火,如履坦途,未尝不啧啧叹慕,色动神飞;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样畏缩起来,岂不可愧?我今所犯,料还不是死罪;况我尚有苦情,不是无故去做非礼之事。若到官时,须把前后情由,细细说明;或者怜我因奉主命,知恩报恩这点念头,宽我之罪,也未可知!就是必不能宽,我便直认其罪,一力出脱相公,说他病即昏迷,不省人事,俱我一人所为;任他拶逼,我只拼了一死,便可全白相公之名节!须要侃侃而谈,不可嗫嚅畏缩!素娥定了这个主意,便觉胸有把握,竟安坐轿中,不作楚囚之泣了。

不一时,已到县前。那些闲人望见轿子,都知道是未家女婢,犯着奸情,拥挤何止千人?未能料理停当,要与又李商量,同一同口供;那些差役部嚷起来道:“未管家,这是断断不能!你看他方才那种气概,休说我们被他凌贱,连老爷也被他那样挺撞,合堂人都气破胸脯,正要拍出他鬼脸来哩!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保得府上的姐姐不吃苦便了!”因叫军牢,把闲人打开:“你看,这轿子要挤破了?官府看见,不是当顽的!”那军牢果然拿着鞭子,望人头上乱打,打出了些空儿。恰好那节事已审完,原差去回复了,如飞跑到轿子边,好好唤出素娥,领将进去。那知县把素娥细看,暗吃一惊,诧道:“怎丫鬓中,竟有这般绝色?休说一月有余,便是片刻同床,也没有脱白的事!这奸情是实,要重治白生之罪的了!”因定一定心,问:“是你家主告你与白生有奸,须把他何日诱你成奸?又怎样图谋你家小姐?从直说来。本县怜你年纪小,误落白生之局,不难为你;若支吾不认,便只得用刑了!”吩咐取拶子伺候。合堂吏役都看呆了。值刑的慌张答应,豁琅的丢落拶子,就便提一句道:“老爷怜你年幼,只从实认了便是。”堂吏等亦点头示意,那拶子正落在素娥膝边。素娥胸有成竹,毫不动容,朗朗的说道:“白相公系先老爷通家世侄;先老爷与家小姐,在杭州溺水,亏白相公舍命救起。先老爷感白相公救命之恩,临终遗命,留四百亩,以酬其德,立有遗嘱可证。前月白相公来吊奠先老爷,因过哀成病,臣床不起。家小姐感白相公恩德,因家中并无五尺之童,命贱婢昼夜伏侍。家相公恐白相公分田,故此诬告奸情。白相公病中昏迷,贱婢不避嫌疑,尽心调护是实;至于淫蝶之事,休要说白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即贱婢下人,亦知以礼自持,不欺暗室,此心可对天日!若有一字涉虚,愿甘立毙杖下!”知县暗忖:又是一个说大话的人!因问:“你家主说你与白生同床共宿一月有余,可是真的么?”素娥道:“这是真的。白相公奄奄一息,贱婢因奉小姐之命,代主报恩,昼夜在床,灌汤灌药,揩拭污秽;只是两心皎洁,从不稍涉于邪。望老爷鉴察!”知县冷笑道:“这也就难信你了!”因不忍用拶,吩咐稳婆,领至招房,赶出闲人,细心探验。须臾,稳婆回禀道:“验系童体,并未破身。”知县不信道:“如此一对孤男少女,同床月余,那有完璧之事?”只见计多跪上来禀道:“老爷不可信,他家小姐现差未能,在外挥金四布,这稳婆是受他买嘱混供的。”稳婆着急,发誓道:“你便叫秃老虎许我二两银子;若得了未能一个钱,就烂掉这两只手!”知县喝道:“不许胡说,我自有道理!”吩咐家人,将素娥、稳婆一齐领入内衙,叫老家婆眼同验明回话。须臾,家人同稳婆出来回禀:“夫人亲自验明,不特未经破身,眉毛交紧如索,乳头结束如豆,是个守礼谨身闺女;欢喜异常,留在里面备酒饭赏他哩。”

这县官姓任,名信,为人忠厚,居官廉洁;只是有些任性,常要枉断事情。更有一件毛病,是“惧内”两字。因夫人有才有貌,又有些奁资,贫贱时仰靠他,所以凡事都受他三分节制。惧内的人,听说夫人喜欢,便是兜心一拳,呆在公座之上,做声不得只见阶下一群人,冠裳济济,踱上堂来,突如其来。说道:“未老先生一生廉介,正直无私,今被嗣子洪儒,诬告白又李奸情,词涉其姊;若非屡次验明,则其姊受不白之冤,未老先生亦蒙羞于地下!不孝不弟,罪不容诛,伏乞老父台按律重惩,凡在结绅,惧感大德矣!”任知县立起身来,举眼看时,都是本县有名的乡宦,慌忙出位,拱手答道:“各位老先生请回,晚生自当遵命。”众乡宦方才下去,只见许多生员拥挤上来,说道:“未洪儒得受胞伯万金产业,忘恩反噬,几累茕茕弱息,玷辱清名!求老父师大法痛惩,以植纲常,以安孤苦!”任知县道:“各位年兄请回,本县自有公断。”那些生员打了一拱,齐齐的排立两旁,把这些站堂吏役,都拦在背后,急切里挤不出来。任知县心里踌躇;这事情弄大了!一来夫人喜欢,不敢违拗;二来乡宦生员环堂请法,不便模棱;三来验明女身,无可班驳;四来看审的拥挤数千人在此。也该顾惜声名!因想:白生何仇?洪儒何德?止因白生出言挺撞,致动我怒,原没甚大怨,何苦屈法去求他过失!方才唐突时节,亏我的话头尚未说杀,如今按法而断,不特可盖前愆,愈显得我不设成心,虚衷大度,有何不可?因定了主意,翻转面皮,喝带原告上来。此时计多见素娥验是女身,心里已是慌张,还恃着官府袒护,法可从宽。及见众绅持各抱不平,当堂请法,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那洪儒更是雏儿,早已浑身抖战;忽听见县官叫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一路爬跪上去,连连磕头。知县大怒道:“你这畜生!未老先生嗣你为子,把万金遗产都付与你,丧心反噬,几使受辱九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本县今日执法公断,要打死你这畜生,替未老先生出气!”一面把棋鼓乱敲,一面将签筒内刑签尽倒出,口里不住声的喝着:“扯下去,与我着实打!”那些差人,虽得足了洪儒的银子,见官府发怒,绅拎不平,无可遮盖,齐齐的吆喝一声。两个值刑的,将洪儒劈头一提,直拉下翻檐。旁边又走过两名皂隶,一个把洪儒头颈捺住,一个掀住两足,将裤子扯落,露出雪白的屁股。值刑的将板子在臀上一捺,捺得洪儒杀猪也似的叫。只听得吆喝一声,那板子望空中飞起,洪儒魂飞魄散,直挺挺的躺着受死。

早是又李从人丛内挤将出来,上堂跪下。任知县疑是来羞驳他,忙道:“本县知你被诬,已在这里惩治原告;有什么话,请起来讲。”又李跪着说道:“未洪儒诬告生员其罪小,涉及闺阁其罪大;老父台执法惩治,本所应得。但洪儒年幼无知,其中必有主唆之人;求父台暂息雷霆,免其责辱,以全结绅之体;究出王使,以伸朝廷之法,实为两尽!”任知县道:“这是以德报怨了,更为人情所难!快请起来,本县严究主唆就是。”又李谢了起来,那值刑的板子,在半空中正待打将下去,任知县吩咐,且放起来。众差役又吃喝了一声,把洪儒提起,推至案前。任知县喝问道:“你这畜生,平空诬告了白生,如今白生反替你跪求,本县若不看白生情面,这顿板子,你也休想性命了!快把谁人主使告这状子,实供出来;若有半句支吾,取夹棍伺候!”众差役又齐齐的哈喝一声。那洪儒如在鬼门关上,刚放转来,魂魄还没上身,亦且字义不明;两手抠住裤腰,定着两眼,答应不出。任知县把棋鼓一击,合堂差役齐声一喝,吓得洪儒浑身色勒勒抖个不住。又李道:“老父台问你,这状子是谁人叫你告的?”洪儒听得明白,方回过头去,指着计多道:“就是这计老哥叫我告的。”知县道:“计多是你家人,怎这等称呼?”洪儒道:“他不是家人,他是会写状子的,与我赌钱相好,是他叫我告的。”知县大怒,喝带这光棍上来。差人把计多带上,知县骂道:“你这奴才,充做未家家人,在本县跟前,再三顶说,坐实这奸情;原来你是开赌写状,包打官司的光棍!左右,与我扯下去,先打四十!”打的时候,任知县不住的击着棋鼓,喝道:“着实打,着实打!”这四十板,打得计多皮烂,鲜血淋漓。看审的百姓,拥堂的生员,人人称快。洪懦抖战不已。

知县复叫值刑的竖起夹棍,套着双足,喝计多供招,先要同赌人姓名。计多到此,也就一毫没计了,只得先供出几个赌脚。知县标朱笔,立拿,一名不到,重责四十。却喜惧在堂上,看审一面官司,急切挤不出来,登时拿到四名,跪在一边。计多实供道:“那一日未洪儒在小的家赌钱,他说:”这两日精晦气,赌钱又输,家里又有人坐着,要分一百亩田去!‘小的问他:“是何等人?为何事要分田?’未洪儒说:”忘记他姓名了。‘单把未老爷遗嘱分田的缘故说明。小的说:“外人怎得分你未家产业?我和你去拜他,若是个雏儿,便可赖起这田做赌本。’未洪儒说:”他躲在姐姐房里,我也没见他面,你如何得见他。‘小的想着,一个男人,怎躲在女人房里?不合撺掇洪儒去问姓名,看破绽。隔日,洪儒问了姓名,说:“不是姐姐房里,是在极里头一所书房里;我进去时,白又李坐在被里,姐姐坐在床前椅子上,素娥爬在床沿上,说说笑笑,讲得正是热闹。’小的问他:”素娥是甚人?有多少年纪?‘他说:“有十六岁,是绝标致的丫头。’小的想着少女孤男,喧笑一室,主仆杂乱,内外不分,大有可疑了。因叫人从西边园内,爬墙进去偷看了两夜,说是每夜小姐到二更天才去,标致丫鬟上床陪宿。小的只道白又李奸情是真,才敢代洪儒抱告,希图赖田瓜分,只此便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辞,愿甘处死!”任知县法问洪懦,洪儒连连磕头道:“句句真的。这几个人,是日日同赌的。”知县吩咐,取一面重枷,判着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四十板释放的枷封,当将计多枷号出去。同赌四人,每人四十板,枷号一月。连洪儒责取永不赌博甘结。复吩咐道:“本该一顿板子,打死你这畜生!看你先人面上,白生又代你跪求,免你当堂出丑!以后若敢赖田诬告,再行赌博,定即处死!”因唤两名差役,着押带洪儒,交与族长,说:“我老爷吩咐,带到未老爷枢前跪着,听凭未小姐以家法惩治。惩治过了,带来回话,他若不遵,仍行责处便了。”差人押下洪儒,众生员打拱,赞颂任公明断。又李候其退下,正待作谢。只见知县起身拱手道:“年兄少年老成,不欺暗室,真可追踪柳下,可敬,可敬!请在宾馆少坐。本县退堂,就着人延请,要畅领教益。”说毕,转身,打鼓退堂。当有柬房书吏,把又李请在寅宾馆中。又李本不耐烦进见,因审时十分唐突,不便再违其意,只得坐下等候。

不一会,里边一片声传请,柬房慌把又李请上堂来,到月台口,见一乘轿子歇在西边,堂上一个女子走将下来,又李看时,却是素娥。素娥低着头,急走两步,自人轿中。又李刚走上堂,里面云板一声,暖阁开处,任知县早迎下堂来,连连打躬,至西书房叙坐。素娥自坐着轿子回家,只见一人在前飞跑,血流满面,有二三十人,在后追着;远望跑的那人,却是洪儒,只不知被何人赶打。原来鸾吹许字之婿,复姓东方,名旭,字始升。他父亲曾做郧阳巡抚,性耽静养,勇退归田。听见未洪儒告状之事,叫人抄词去看过,气得要死。因想:未公家教严肃,未小姐颇著贤声,不信有此丑事!暗暗打听审期,纠集了绅拎看审,若奸情虚了,便要严治洪儒,倘奸情是实,便要当堂退婚。及至审时,素娥还是童体,只为赖田起见,诬蔑奸情;故令众绅衿上堂请法。不料又李反为洪儒开脱,只得罢手。岂知走到大市口,恰好洪儒撞遇东方家中这些子弟亲友,便个个磨拳擦掌,把洪儒打得满面流血。亏得原差死力劝救,放着洪儒逃脱。素娥见了,虽不知被何人赶打,心里却甚快畅,暗道:“这真是天报了!”

不一时,到了府中,下轿进去,直走到大厅后半边巷里,隐隐听得鸾吹哭声。急跑进去,喊道:“小姐不要哭了!如今是好了!”鸾吹忽听见素娥声气,从床上直竖起来,一把抱住,说道:“怎样好了?莫非是做梦么?”厨下仆妇丫鬟,听见素娥回家,都赶进来,挤满了一屋。素娥把两次验看之事,红着脸说了一遍。鸾吹惊喜道:“这真是鬼使神差,谢天不尽了!”素娥道:“县官夫人十分怜爱,叫他两位小姐相见,原来他家也有这等美貌小姐。那大小姐更是文致,直要爱煞了人!夫人赏了酒饭,还叫他大小姐陪着,殷勤相劝。那大小姐好和气,就如熟识的一般。临出来时,好生不舍,叫婢子时常去走走。那夫人留住婢子,等外面审完了事,—一告诉了,才送我出来,又叫问候小姐。”鸾吹道:“你出门后,我已拼着一死;只苦你不知要怎样受刑,累我直哭到如今。那知遇着这样好人,做梦也做不到将来怎生补报他们呢?”素娥道:“大相公已经脱了裤子,要打了,转自白相公苦求,才免了打;打虽免掉,却也够了他了!”鸾吹道:“既没有打,有甚够他?”素娥道:“路上许多人赶打,小姐你不曾看见哩,大相公满头是血,七跌八撞的,跑得那个样儿!”鸾吹问:“是甚人赶打?”素娥道:“便是不知道,莫非看审的人打抱不平?”鸾吹问道:“白相公怎不回家?”素娥道:“我在衙里,听见夫人吩咐,拿燕窝海参出去,要留白相公吃酒哩。”

正说着话,未能在外要见,仆妇等都欢喜回厨。鸾吹、素娥忙走出去,未能道:“官司的事体,素娥妹自然告诉过的了。只小的被值刑的缠住要钱,不得先赶回来报个喜信。但是外面轿夫,喉咙都喊干了;素娥妹快些打发他去罢。”素娥道:“我与小姐只顾说话,竟没提起轿钱。”鸾吹急进房,提出一串钱交与未能,令其打发零用。未能拿钱出去,随即进来禀说:“四房老相公奉官府吩咐,押大相公罚跪灵前,请小姐痛打一顿,还要去回销哩。”鸾吹恨道:“他也有来见我的日子么?”一面吩咐开了厅门,点起香烛;一面走出厅来,见过族长,便到灵前,放声大哭。族长劝道:“这畜生瞒得铁桶,你这里也没来告诉,族中通没一人知道,几乎弄出事来!亏着天有眼睛,官府明白,也是做官的侄儿阴中保佑!虽没当堂责处,已经扯脱裤子,吓得魂出,连同赌的打得皮开肉绽,官司是全赢的了!方才在县前大市口,被东方亲家那边,打得满头流血,遍体成伤,如今又押来,凭你处治,也可出你这口怨气了!”鸾吹、素娥方晓得打洪儒的,是东方旭家里的人。鸾吹道:“这样伤天害理的人,那有手去打他!侄孙女自从清晨哭到如今,水米也不曾沾着一口,浑身像死人一般,气也没有了,还拿得起手来吗?”族长道:“你若不打他,便要当官去打;方才计多那样硬汉,听说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还不知有命没有命!鸾小姐,你可怜见过世的四侄侄妇面上,打他几下,饶了他的狗命,也是你一点阴骘!”那洪儒是吓破了胆的人,亲眼看见计多等打的那样,又亲耳听见官府吩咐的话头,今见鸾吹不肯打他,怕事决撒,嚎啕痛哭,总不收声。鸾吹看他直撅撅的,跪在地下,满面都是干血黏连,眼泪如檐头急雨,直冲下来,也甚觉可怜;却想起自家名节,几乎被污,性命几乎不保,又觉恨他人骨,呆呆的不肯转口。洪儒见鸾吹执意不打,小厅上差人又催带回官,害怕非常,把双脚挪上几步,一手扯住鸾吹的裙幅,将头在地下,只顾乱碰。满眼垂泪,极声痛哭,说道:“兄弟以后再不敢了!只求姐姐打我几下,救我的性命罢!”鸾吹还要奈何他一会,只见洪儒额角在地一连几碰,鲜血直淌出来,旧痕新痕,模糊成片,连着眼泪鼻涕,淋淋挂挂的,直牵带到衣领胸襟之上,竟像血人一般!不觉顿起可怜,哭道:“你好好是我兄弟,何苦如此?你以后再不要是这样,我原拿你好的哟!”洪儒也大哭道:“我将来拿你像娘一样了,再不敢啕你的气!你可怜我,打了我罢!”鸾吹满眼滴泪,一把拖起洪儒道:“你只消改过,我又打你做甚?四叔公,只算是我打的了!”族长恐有反复,又敲实了鸾吹口气,然后带着洪儒,同差人回官去了。鸾吹折转身来,要进房去,只见素娥靠在柩旁,神气昏沉,满面灰色,竟像死人一般,不觉大吃一惊。正是:

乍敲金橙方旋凯,忽举烽烟又报惊。

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

鸾吹道:“素妹,你脸都变了色了,为甚这样光景?”素娥低低应道:“婢子困乏异常,眼前怕就有大病来哩!”鸾吹道:“我也只有口气儿,但你脸色更不好看,快些进去安息。哥哥身子才好,只怕经此劳顿,又有反复,还要累你伏侍哩。”一面催促素娥进去,一面吩咐仆妇熄烛关门。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头里小姐给的银子,用去了八两铺堂;值刑说,重打了计多,要去六钱;原差押大相公来受责,又出了一两银子东道;县里留素娥妹酒饭,厨子合外宅门又诈去五钱:共用了十两一钱;这里还剩六两多些。轿钱打发了一百个,这是存下九百;小姐请收下了。”鸾吹道:“我身子不好,心里不耐烦,你放在身边,用了算罢。白相公在县里吃酒,可叫乘轿子,打碗灯笼,去接了回来。后日就是端阳,要备三席酒;一席做过羹饭,就分散与你们过节;一席请白相公,兼谢谢素娥;只我一席是素,二席都用荤罢。”未能应诺而去。

天色已黑下来,鸾吹忆着素娥,自己执烛,照进书房,见素娥和衣睡卧。轻轻将手在额上一摸,觉道有些发热,忙替他盖好夹被,放落纱帐,悄步出房。恰值未能提灯回家,说:“白相公今日是不能回家的了,明日再去接看,里头吩咐出来,要留过节,还要请去看龙船哩。”鸾吹道:“他这身子,如何劳碌得动?你还去说声,接了回来罢。”未能道:“官府里面,不比人家,小的去守候了多时,方得传活进去,已经回了出来,谁敢再禀呢?”鸾吹沉吟道:“既如此,你明日早些去伺候罢。”鸾吹暗想:怎知县这般用情?不解其故。

原来任知县这日要清又李,一来要迎合夫人之意;二来要博大度之名;三来见又李相貌不凡,少年刚正,议论雄伟,将来必然发达,有心结识;然未经禀命,不敢自专。一面送又李至书房,一面进去禀夫人。那夫人严氏出自名门,秉性贤达;虽为任公所惧,常要讲起妻为夫纲的道理,却是识大体,有作用,不比小家妇女一味蛮打瞎撞。所以任公官声,不为所减;到那紧要去处,反得夫人之力。以此任公益加敬畏,凡事都不敢自专。夫人听说要请自生,大加称赏道:“这酒是很该请的;一则这件事哄动合县人耳目,若不加以礼貌,岂不笑你为庸碌之人?二则此人见绝色而不迷,是第一等正人君子,这等人不亲近他,还去亲近何人?三则任公有三来,夫人有三则。我在屏后窥他相貌不凡,滑格耸异,虎步龙行,是一大贵之相,识英雄于未遇,正该在此时物色他。依我主意:若止一席而散,尚不见你好贤雅意;此时节下,天气正热,外面送来礼物颇多,你便留过了节,所费无几;一发同去看看竞渡,耀人耳目,方显得你吐哺盛节,赠纻深情,不是风尘俗吏所为也!”任公连连赞道:“夫人所见不差,真个四面八方,俱算得周到,下官谨依尊命。”任公得了夫人旨意,席上分外殷勤。他原是科甲出身,文墨精通,史书淹贯,与又李亦是讲说得连。席罢,更苦苦相留;又李感其诚诚,只得住下。里面拨出小童一名,名唤锦囊,在书房伏侍。又李触着奚囊,不觉凄然。任公打发了些公事,备下围碟,又陪用了几杯酒,黄昏后秉烛坐谈,夫人房里,烹出上好毛尖,送来润吻。因叩起:“文章之外,更擅何长?”又李不觉漏出兵诗医算之事,略略说些大概,已是闻所未闻。任公道:“弟有一故交,姓林,现任福建参将,精于兵法;他说:‘六韬三略,俱属无用;只有一部《左传》方是兵家要略。’弟尝惊以为狂,据他讲来,却颇有些动听。弟于幼年,也学做过诗,未曾楔门,又已久荒。至医算之学,却从未讲究,只抄几个丹方,打那归除乘法罢了。不意先生青年,如此该博,真是奇才。”又李道:“六韬三略,原非无用,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执于死书,便蹈赵括之故辙,如医者之具有成方,而未施于症,不若《左传》之一症一方,朗若列眉也!”因把《左传》上战阵之事,略为指点。

任公正听有入头,只见锦囊悄向耳语,连忙告便,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先生方才讲究医理,字字精深;二小女向有痞症,今日忽然发作,欲求先生一诊,不知可好亵读?”又李道:“叨承厚爱,岂以亵渎为嫌?但诊脉须在清晨,此时酒后,恐非所宜!”任公道:“先生并无酒意,拙荆因小女心腹绞痛非常,嘱弟今晚必要求先生一诊,万勿见却!”又李无奈,立起身来,锦囊执灯前导,进至房中。只见灯烛辉煌,几个丫鬟仆妇,簇拥一个披发女子出来,又李逡巡不进。任公道:“拙荆说先生是坐怀不乱之人,小女尚幼,不必拘泥形迹;况且先生说的望闻问切,望正是第一件事哩!”这女子攒着双眉,朝上深深道了万福。又李竟自坦怀,手执蜡炬,细细照看,叫他咳了一声,问明痞在何处,次将六脉诊过,问月事行否。任公道:“尚未,”又李道:“此非痞也,乃肝经积血耳。”任公道:“此症经过许多名医,都说是痞,但只是医治不好,日甚一日;先生独决其非痞,何以知之?”又李道:“冷爱面色青黯,两目风轮无光,声涩而滞,病在左胁,肝脉结涩,月事不行,非肝经积血而何?”因写一方,是延胡索一两,不用引,河水煎服。说道:“此病一服即愈。”刚放下笔,回过头来,要叫那锦囊点灯照出。

只见背后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侧露着半面,在房门口偷看又李写方。又李瞥然看见,吃了一惊,叫声:“阿呀!”左手早把那女子胸前衣服扯住,那女子缩身不及。又李侧身转立,便把右手去解他衣服。吓得那女子魂飞魄散,口中大叫。任公又气又吓,竟呆在椅上,立不起来,口里只叫:“反了,反了!”里面夫人和许多丫鬓仆妇,都慌得没了主意,一片声乱嚷。又李把那女子穿的两件纱衫,已是纷纷扯脱。那女子精着半身,突出两只嫩乳,急得双足乱跳。又李一手扯住那女子腰间的抹胸,一只手还要去扯脱他的裙裤;那女子抵死掩住下身,没命的喊叫。房门外乱赶进无数家人来打捉,被又李把手一搪,当先的搪倒了两个,跌转去,又搪倒了几个。又李只是不放手,只顾要扯去那女子的裙裤。那女子将身子蹲倒,两手捧住了又李左手,尽力乱抓乱掐,口里忘命大叫,叫得声气都没了。夫人领着许多妇女,手里乱丛丛的,拿着竹竿门闩,向又李头上,横七竖八乱搠乱打。那小姐诊脉进去,已经上床睡好,也爬了起来,拿着一根绷架,攒着眉头,帮着夫人们搠打。任公气破胸脯,急得魂出,只叫:“反了,反了!”家人们出去,拿了枪刀棍棒,赶进来要打要砍,又李一手提起椅子招架,一手攥住女子,却不放松,两只眼睛,睁睁的只看着那女子的面目喉颈。家人们砍打不进,要出去叫皂壮进来。只见又李大喜,大笑道:“如今是好了!”一手把那女子放松,一手把椅子望着众家人用力一扫,那些枪棒,都纷纷的扫落在地。一面向任公说道:“老先生恭喜了!”任公吓呆了,那里听见,只顾喊:“反了,反了!”转是夫人有些见识,猜道必有缘故,把手里一根门闩,撑定了身子,喘吁吁的,在房门口说道:“家人们不要动手,白先生快些说出缘故来。”又李道:“这位女子,是府上何人?”夫人道:“是大小女。”又李道:“大令爱一身闷痘,最逆之症;我瞥然看见,黑色已绕咽喉,再停时刻,必致闷倒,便属不救之症;故舍命救之。要想老先生同在房中,婢仆环立,我岂敢妄行调戏?如今夫人将火照看,令爱喉间,黑色退尽,浑身已发出痘点,性命可保矣!”那女子一脱了身,急跑进房,衣服也不及穿,躺上床去,就如死人一般,浑身瘫化在那里。夫人拿烛细细照看,果然头面及上半身,惧发出微微红点;因复替他解开裙裤,只见小腹、腿弯、臀、足各处,俱有点见了。

此时家人俱环拥房中,任公尚自着呆。又李自把窗眼中灰尘,来泥那手上抓伤之处。夫人竟出房,跪将下去,朗朗说道:“大小女喉间黑影,起自心胸,已有数日,揩擦不去,正自疑心,却不知是闷痘逆症。蒙先生苦心神力,救他性命;妾身等反行冒犯,获罪无穷!今特来拜谢,还要求先生始终加惠,用药收功,恩有重报,决不敢忘!”任公忽见夫人出跪,直立起身,一骨碌也跪在地下。又李不便拖扯,只得同跪下去,拜毕起来。夫人道:“白先生请起。”自己却不进去,丫鬟连忙掇过一张椅子,夫人要坐下去,却见又李立着,正待开言。又李道:“这椅子已是掼碎,坐不得了。”丫鬟忙又搬过一张椅子,把那碎椅,掇放院子内去。黑影里,见窗外一件东西,色色的乱动,那丫鬟叫声:“阿呀!”掼了椅子,向房里直滚进来。众人俱吃一惊。夫人慌忙喝问,丫鬟说知缘故。家人点亮了灯,齐去照看,口里打着啐声,手里扯着一个人进来,却是小童锦囊,吓做一堆子,在窗外发抖。

又李、夫人、任公先后坐下。夫人开口道:“先生方才既知小女出痘,因何不说明原委,用药救疗,而必如此治法?此中定有精微,乞道其详!”任公道:“正是,先生为何不明说呢?”又李道:“令爱症已犯实,危在顷刻,非药石所能疗;即药石可疗,亦非仓卒所及施。晚生卒然拿捉,急褫其衣,更作欲扯脱裙裤之势;使令爱又惊,又怕,又恐,又羞,生推死拒,大叫狂号,魄散魂飞,气尽力竭,一身气血无不跳荡,周身毛孔无不开张,然后迷门之势,得以立时解散,发出红点,流露生机。若用草木之性,去疏通迷闷,虽倾盆灌服,岂能有此力量?此系一时权宜之计。若一说明白,则令爱止有羞惭,并无畏恐;即使独瞒令爱,而旁观之人,俱无声势协助,惊骇不至十分,迷闷不能全解,此痘未能即透,生死尚未可知也!”夫人、任公,方各大悟,同加赞颂道:“先生真医中华陀也!”一面叫人去赎延胡索,一面请又李看痘开方。家人等皆咋舌而退。

又李进房,看过头面两手,问明周身紧要处所,说道:“痘色红润,根脚分明,晕色结致,神气清爽,部位齐全,此无病之症;药以治病,若无病而药之,岂不反伤元气?”不肯写方。夫人道:“小女症已极险,即蒙神法救活,亦岂能如无病?还求大德终始,慨赐收功。”又李道:“心为君主之官,一毫不可干犯;故惊触则立死,惊去则立生;痰迷则立厥,痰退则立解;犯则其病至速,退则无病亦至速;今迷间已解,即如无病。古人云:”不药为中医。‘即小有疾病,尚不可妄投药饵;况可无病而药之,用发散消导之剂,以虚其虚,用培气补血之剂,以实其实乎?晚生不避男女之嫌,不惜搠打之痛,正以人命为重,岂有不欲收功之理?望夫人勿疑!“任夫人道:”果是如此,感谢不尽的了!“令任公送至书房。任公候又李睡下,方敢进去。又李睡在床上,想着:素娥出门时,不知如何着急?鸾吹不知如何愁苦?进门时两人不知如何欢喜?又想着这些绅士,还算有公道的,肯与已死乡宦说话,亦必未公德量足以感之。一面又摸着头上,笑道:”怎竟不知,被这些女子打出这许多块来!“只听见一个丫鬟声气说道:”锦囊开门,接了进去,夫人送桂圆汤在此;稀饭熬好了,就拿出来。“又李道:”锦囊己睡,稀饭是不吃了,这桂圆汤烦你拿了进去罢,多谢夫人费心。“又听见两个丫鬟,飞步赶至门外,问道:”二小姐吃下药去,疴出许多黑血,夫人怕病乏了,问可有法止住他?“又李道:”病得尽才好,怎反要止住他?你对夫人说,是不妨事的。“又是一个跑来,说道:”如今不是黑血,是紫血了。“又李道:”紫血也要等他下完,才除得尽病根。“隔一会,两个慢慢的走到门前,问:”白相公可曾睡着?“又李答是:”尚未。“女人道:”二小姐血已止了,肚里痛也住了,请白相公放心,明日夫人和老爷面谢罢。“又李应道:”知道了,谢声老爷夫人罢。“

待得这些人去尽,已是五鼓,一觉直睡到次日巳牌方醒。又李起来,锦囊送上脸水,说道:“老爷来看过三四遍了。”又李正在洗面,任公进来,满口致谢道:“二小女病已全愈,只身子乏些;大小女的痘,方才请专门痘科女医看过,说是上好心经痘子,先生神力,愚夫妇感戴不尽!”又李谦逊了几句。任公一眼看见又李头上许多磊块,说道:“头无恶骨,先生头上就有这些奇骨。是极贵之相了!”又李笑道:“那有这些骨头?是昨晚被尊婢们打肿的。”把左手袖口卷起道:“这也是被令爱抓伤。”任公踌躇不安道:“这等得罪极了!这手上连肉都抓去了,怎么处呢?”又李一面取巾要戴,一面说道:“令爱彼时羞怒急迫,尽力抓掐,幸晚生皮膜尚坚,否则筋脉将断,何论肉乎?”任公深致不安。一面接过又李头巾,说道:“这方巾网巾都破碎了。”吩咐锦囊,拿进去缀好,再有治伤药儿,要些出来。须臾,一个仆妇出来,说道:“夫人说那顶方巾不好戴了,须另摺一顶;这顶便巾,请白相公暂戴。这匣獭髓膏,治伤痕是神效的,白相公就搽一搽,两三回包管就好。”又李谢了,把膏搽在手腕;却不戴那便巾。任公道:“这还是新摺的,并未污秽,先生何故见却?”又李以实告道:“此系忠靖巾式样,乃老先生委蛇之饰,非草野之士所敢亵也!”任公笑道:“先生豪气干霄,怎亦作此拘迁之见?”又李道:“冠制于朝廷,当凛天威飓尺之义;士君子谨小慎微,何敢视王制为弁髦!”任公肃然改容道:“先生正士,弟失言极矣!”因命仆妇拿回,说:“白相公守礼不戴,可快摺新巾出来。”须臾,锦囊托着两碗莲桂汤,一个丫鬟,拿着梳具,传夫人之命,来替白相公通发。又李夜间被打,髻发散乱,急需梳理;却见丫鬓少艾,引嫌辞谢。任公道:“这丫鬟名叫晴霞,是伏侍大小女的,贱内最喜欢他,等闲不令见人;因先生是坐怀不乱正人,特着他出来伏侍,先生休得过却!”一面指点示意。晴霞便走上前,竟将又李头髻解散,用梳通理,又李只得听之。一面吃汤,一面与任公闲论。

晴霞梳完挽髻,见一枝金簪,七弯八曲,枝叶打并做一块,忙拿入内。任夫人接过,用箝修理,却是一枝并头莲,系高手匠人造成,玲挑剔透,爱若明珠,不忍释手。湘灵细看,却少一小瓣,疑是打落在地;向外房寻觅不见,便交与晴霞,出来簪好。恰好巾已摺就,送将出来,是一顶栗色亮纱方巾,面上盘着藕色如意,中间嵌着一块嫩黄蜜拍,又是一个网巾,两条鸳鸯带子,上坠两个羊脂玉环;晴霞便替又李扎带好了,方才进去。便是一个仆妇,托出一个方盒,摆下几盆精洁点心,又是一大盘百果蜜糕,一大盆火肉角黍,又李用过。随即摆上饭来,水陆毕陈,极其丰腆。饭后,告辞,任公苦留过节。又李道:“这断不能领命!晚生自到敝世伯家,即发重病,未曾一致薄祭;前月未公周年忌日,俱因病未起一拜。明日是个节日,必要回去哭奠一番,少尽鄙念,望老先生垂谅!”任公进去一会,出来说道:“拙荆说,节日既不可留,今日一定要屈先生,同弟至江口一观竞渡,少尽愚夫妇寸意,改日专诚再求大教。”又李只得依允。忽然想起丰城狱来道:“晚生渴想神狱,昨日冒犯,本拟游宿其中,细探古迹,不料竟成虚愿!”任公道:“原来先生具此逸肠,弟不能仰体雅怀,玉成豪举,开罪多多矣!”二人批掌大笑。

任公吩咐将狱中打扫洁净,陪又李入看,见一间屋内,四面白木板壁,用猪血涂红,正中竖着一方碑翰,上写“光射斗牛”四字。又李想着:狴汗空存,龙泉何在?易求骏足,难遇孙阳!胸中一段牢牢骚骚,郁郁勃勃之气,按捺不住,回到署中,取过纸笔,挥成长歌一首。其辞曰:

昔人铸剑芙蓉城,神妃胎孕立金英;

雨师洒扫雷公舞,蚊龙持炉下天精。

一名干将二莫邪,九炉朝朝宝气横;

炎然千霜神物死,芙蓉城空带江水。

独立青山即故踪,一片山凝暮痕紫;

我因此剑思丰城,丰城狱隔三千里。

夜来绕屋不得眠,晓起扁舟发如矢;

落日经过泰伯城,朝烟直入专诸市。

九龙山头望太湖,七十二峰如画图;

虎邱山上听吴女,清歌一曲千明珠。

峰结莲华多羽客,廊名响揲有灵姝;

灵姝羽客两销歇,枫落吴江舟入越。

钱塘潮水压天来,弄潮儿惯随潮没;

须臾忽出鼋鼍问,把起江心几团月。

富阳西去桐庐江,两岸青岚倒入窗;

独上严滩吊子陵,高居白云不可升。

昆阳城边汉光武,鄱阳湖中明太祖;

青田握策守如女,老虎横戈临若虎。

红血满湖湖水立,我来犹见山光湿;

山光湖水逃难休,膝王高阁悬千秋。

千秋遥对丰城狱,无复龙光射斗牛;我思神物泪欲流,欲流不流心自筹。

长江十里一延颈,高山百里一回头;

安得剖取双明月,神光璀璨为两眸;

崎岖海岳索灵异,归贮芙蓉百尺楼。

又李刚写完,任公出见,讽读一过,说过:“弟虽不识此诗之奥,但觉光芒四射,气象万千;太白仙才,恐亦让先生出一头地!”赞说毕,即携入内,出来,请又车上轿道:“拙荆颇爱诗文,小女亦耽笔墨,喜得他母子三人,如获奇珍,要留在里边,抄出盥诵。我们且去看龙舟罢。”又李道:“俗子笨句,何堪大家一盼?”任公让又李先上轿,自己不用执事,也不鸣锣喝道,随后而行。又李轿出头门,只见未能轿子旁边禀说:“小姐记挂着相公,叫小人来请,今日一早到宅门上,回进说要留相公过节,小姐放心不下,又着小人来了几遍,门上只是不肯代传。相公今日看了龙船,还是回县?还是回家?”又李道:“县中苦留过节,我已解脱;现备酒席在船,只怕要到晚才得回家。我身子甚好,叫小姐不要记挂。”未能应诺而去。

又李、任公下船,见岸上男男女女,挤得挨肩擦背,通没些空缝。江边游船,也有百十余号。三只龙船,在江中颠风播浪,旋转如飞。两人一面观看,一面饮酒。划了一会,三只船上鼓司太保,齐向官船磕头讨赏,门子丢了三个红封,又磕头谢赏,龙船过去……就是一只卖解的船,船上一个少年女子,船中桌上,四面缚着四把快刀;那女子光着上身,露出半身白肉,将一幅黄绿束着两乳;穿一条大红纱裤,将五色带紧扎裤管;一双白绸裹脚,黑带绾紧;下着一对小小燕尾青色结底尖鞋,不着膝衣,在那四把刀尖上,前合,后仰,左穿,右插,那肚腹、背脊、咽喉、胁肋,与刀尖离不上半分来去,把任公看得呆了,脸俱失色!岸上人合船里的,都齐声喝采,把钱望着船中丢去,却不敢来讨赏。

又是一只船儿,四面扎缚栏杆,前后搭着彩绸,中间铺着绒毯,两旁架着刀枪剑戟鞭铜锤钯诸般兵器,两个花拳绣腿的后生,在那里放对,做那泰山压顶、猿猴献果、观音倒净瓶、小鬼跌金刚等把戏,身势甚是便捷,手法亦颇花巧。大家喝着采,打了赏钱过去。只听得岸上船里的人,一齐发起笑来,又李看去,只见一只破船,并没扎缚,也没铺设,一个瘦矮老人摇着;船里一个晦气色脸的汉子,有三十多岁年纪,几茎黄须;穿一条青布破裤,两根钱串,系着一双半白半黑的破靴,露出脚跟上的红肉,中间想是没有袜儿,赤膊着,空手捻着一对拳头,上托天,下捺地,前推后勒,侧撞横勾的,支那空架子,想要博几文赏钱;却周围的摇了几回,没有个肯给他钱,只顾哈哈的看着乱笑。那岸上的小孩子们,都拾起土块,望着那船里乱掷,要撵他开去。任公看了,熬不住笑向又李道:“这化子没一些本事,怎也混在卖解数里,要博赏钱起来?”又李叹道:“此人却是真实本事;老先生未尝讲究,众人俱喜油拳,以致埋没真材,殊堪慨叹!”因吩咐从人,叫过那船,在缠袋内,捞出四锭银子,递与那汉,说道:“你有此本领,可惜不遇识者,致为群儿所侮;但不可灰颓志气,以致消磨;尤不可错走路头,以伤忠孝!目下烽烟不靖,边陲需人,你当投效九边,替国家出力,博个荫子封妻,荣宗耀祖,切勿磋跄错乱,负我一片热肠也!‘那汉子听罢,眼中流泪,翻身便拜,说道:”爷的言语,通是好语,咱都记得。若肯错过道儿,也不到今日这般丢丑了!只是爷的名姓,须叫咱知道?莫非有报答爷的去处?“那些差役见又李赏钱,又说好话,既是好笑,又甚不伏气,便吆喝道:”老爷在船里头,也不磕头,还是这样高声大气,咱哟咱的,小的也不说一声!你快些开去,不要讨打!“那瘦矮船家,慌忙把船放开,死力摇去。那汉子两眼含着眼泪,睁睁的看又李,退将去了。又李甚不愤那差人,却碍着任公,不便呵斥。任公正待根问又李赏识那汉之故,只听众人齐声喝采道:”这回好的来了!“

任公与又李看时,只见两只小船,横在江心,这只船上,立一根红竹竿,竹竿边,挽着一个穿红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八九岁,把红带扎缚裤管,红绸裹脚,红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大红结纱抹胸,右手捏着一根红布八脚旗;那只船上,立一根绿竹竿,竿边挽着一个穿绿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六七岁,把绿带扎缚裤管,绿绸裹脚,绿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宫绿暗纱抹胸,右手捻着一根绿布八脚旗。两根竿子梢头,横缀着一条五丈多长的细绳,随着那两只船的势儿,在空里不住的摇摆。只见两船梢上,两个赤膊雄壮后生,各有二十以外年纪,各拿一面锣儿,镗镗的敲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尖,忽地勾着绳子,倒挂在上,手里拿那红绿旗儿,划着那江中水声嗤嗤的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底,忽地立在绳子上,手里两根红绿旗儿,被风吹在半空里,飘飘扬扬。只见两只船,随着浪,在风里一颠一播;那两根竹竿,便是一合一仰;那一条绳儿,竟是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的,动荡个不定,那两个女子,便是忽歪忽斜,忽侧忽闪的,且是伶俐。只见两个女子,走到中间,一头并住,堪堪待跌;只见两个女子,互扭抹胸,把身子一旋;只见两个女子,高高的空里落下脚儿,狠狠的将绳子一蹬;只见两根竹竿,都朝着江里,深深的一摆;只见两只船,都望着江里,直翻转来;只见一条绳儿,竟往江里直淹下去;只见两个女子,浑身溅着浪花,在雪窝里乱滚。

此时任公吓出一身冷汗,又李正在出神细看,满船人失了色,岸上河内约有七八千人,都惊呆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息。只听锣儿镗的一声响,那两只船上两个后生,一齐动手,把桨直划开来;那船便仰过去,那竹竿便直竖起来,那绳便直绷起去,那穿红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绿竹竿边,那穿绿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红竹竿边,那锣声便不住的敲响,那两个女子,便水淋淋的一齐落下,两只藕臂,各挽长竿,竿头招摇着两条旗儿,拍着四只玉掌,齐齐的唱道:

船儿快快摇,竿儿快快跷,旗儿快快招,娘的脚儿快快跑,爷的眼儿快快瞧,瞧的快,快的跑,锣儿敲得响嘈嘈;娘的歌儿快快唱,爷的钱儿快快抛。

这歌声里面,只见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声喝采,江中百十号船内,也有一二千人,都喝采不迭。两只船头,接着尾连在一处;两个女子,各披一件红绿纱衫,手里擎着一杆长柄大筐,望着船缝里直搭进来讨赏。任公击节道:“走得好,走得好!家人重重赏他三钱银子。”又李在缠袋内,捞出两锭银子来,一只筐内撩了一键,说道:“这身分胆气,也是有本领的,不比平常撮合,可惜也落在卖解数内!”两个女子各各谢赏,四只眼睛都注定了又李,脉脉含情。当不得那一双木桨望江中一划,便直掠向别船去了。任公道:“今日是小弟作东,反累先生屡屡破费,深为不安;亦且忒多了,未免有伤于惠!”又李笑道:“此不过一时赏心,未觉其多;方才那四锭银子,则但嫌其少耳!”任公默然无语。

只听岸上人一齐喧嚷,船里的人都和着说:“兀那道土来也!”任公与又李急睁眼看时,只见一只船上,坐着一个道土,生得面如黑炭,眼如铜铃,身穿九宫八卦金镶绣绊法衣,赤着一双精毛黑腿,一部红须从嘴直至鬓发,根根倒卷起去;左手攥住令牌,右手仗着宝剑。两个女子,与走索女子年纪相仿,姿色亦不甚高下,穿着一身宫妆衣服,端端正正的,分立在令牌之首,宝剑之尖;从大江中心上流头,趁着水势,直泻下来。任公远远望着,只认是两个纸人,泻到跟前,才知道是活的;不觉大惊失色,毛发俱竖。又李笑道:“此不足为奇,乃左道惑众耳!”再看那船时,更不转来,已一直往下流泻将去了。正是:

黄金有限心无限,宝瑟难听筝好听。

文字卷之四

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

须臾,船已散动。又李拜别任公,未能在堤边候着,跟轿而回。已是点灯时候,又李走进书房,听见素娥呻吟之声,吃了一惊。鸾吹迎着说道:“哥哥辛苦坏了,素娥妹卧床,不能伏侍,奈何?”又李道:“我听他声气甚是不妙,本欲俟明日哭祭老伯,即束装归家,如今只得留此替他医好了病,再作归计的了。”鸾吹道:“哥哥病未复原,如何可再着劳?料他也没甚大事,待小妹扶他进去调理,哥哥宽心静养,且到秋凉再处。”又李道:“且待我诊一诊脉看。”因把素娥两手诊过,携烛去照看面色,说道:“此病不减愚兄。贤妹积劳之人,自己尚恐病至,何能料理病人?兼且不谙医理。况愚兄病中,承他舍命伏侍,救我残喘。他今有病,便视同陌路,此岂稍有人心者耶?”鸾吹含泪而谢。又李在身边解下缠袋,说道:“此前日所收未能之物,今日江中,已赏去六锭,贤妹请收了。”又在顺袋内,取出银包,检了两锭银子,交与鸾吹,托备祭席。鸾吹道:“明日祭筵已备,哥哥不必费心。”又李道:“贤妹所备,如何算得愚兄的!”鸾吹只得收下,吩咐未能赶备,候白相公祭过,再摆本家祭礼。又李上床后,即替素娥解带宽衣,素娥不肯,说道:“恐病人体气,感触相公。”又李道:“我与你贴身而睡,痛痒可以抚摩,精气可以滋润,大解小解也便宜许多。我病时,你冷热相偎,污秽亲拭。怎你病时便怕体气感触起来?”素娥只得任凭解脱,又李摸其头面,并抚摩其胸腹,见肋骨尽露,乳柄俱无,不觉痛惜起来,眼中酸酸的泪出,滴在素娥臂上。素娥着惊道:“相公,你怎没正经起来?奴是女子,兼系下人,生死何足轻重!相公顶天立地,将来要做偌大事业,关系天下后世,倘若苦坏了身子,小奴之罪,重若邱山,如何当得起呢!”又李愈加感痛,因怕素娥着急,勉强安慰道:“我依你的话,总不愁苦就是了。”

又李一夜惊惊测测,拥抱素娥,觉着素娥皮肤之内,一会是热,一会把手在身上轻按,不甚觉热,按至皮里,热气渐旺,到得骨节之上,竟如火炭一般。想道:“此骨蒸之病也!我病中累他担饥忍渴,受热受寒,力尽神伤,致有此症!”次日黎明,复在床上调息细诊,问明经水不行,说道:“你此病系骨蒸痨症,须以培肾水为主,俟肾水少足,然后补脾补肺。你深明医理,可是这般治法的吗?”素娥道:“小奴之意亦是如此。”又李起来,撮了一剂药,开了房门,鸾吹已在门口伺候,问:“病势如何?”又李道:“病根甚深,还可治得,贤妹不必心焦,如今药已撮下,只要取水生炭了。”鸾吹道:“我叫生素来睡,料理水火之事。”素娥道:“今日节期,相公与小姐俱备有祭筵,小奴要挣起来拜一拜。”鸾吹忙道:“这使不得,你睡着还是吃力哩。”又李也便劝阻。只见素娥在床上两手死力撑住席子,想要挣起,那知这两只臂膀不由做主,瑟瑟的抖个不住,一个瘦脸挣得失了色,更是难看。鸳吹急赶向前抱住,道:“吓坏人也!”素娥喘息不止,垂泪道:“那知病已如此!”鸾吹再三安慰,出去料理祭席。又李煎好了药,递至素娥口边。素娥要叫生素来拿,说道:“相公是何等之人,岂可伏侍小奴?不特亵渎相公,也要消受得起。”又李道:“我与你分有尊卑,情无厚薄;你若只顾以为不安,反使我意不伸,于心不快。”素娥只得顺受,急急的吃完了药,说道:“但愿吃下去见效便可,只怕奴病已深,非药石所能疗也。”又李道:“只要对症,自然见效;若心不宽,便有效也自迟了,快不要如此。”素娥含泪应诺。

厨婢报说祭筵已设,又李整衣出来,上了香,奠过了酒,拜将下去,伏地不起,放声大哭。鸾吹初时陪着哀哭,哭到后来,见又李哭得利害,怕哭坏了他,反来劝止。那知又李这哭,出于痛肠,苦劝不止。未能站在半边也哭呆了,许多仆婢围着看哭,俱哭得发昏,连洪儒都哭得两眼通红,哭将起来。鸾吹已是哭得没有声气,见又李伏在拜毡上直声喊哭,大痛无休,只得跪向前去,苦口劝阻。又李哭道:“愚兄与老伯通家世侄,自不消说,只那岸边一见,即蒙垂青,延请入船,非常关爱。骂座之态不以为狂,迂腐之谈独惊为异。至于贤妹,虽为愚兄救起,究有男女之别,而店中哭拜、被褥留遗,绝不嫌疑瓜李,稍涉防闲。此非深知径鄙之怀,洞识拘迂之性者,何能至此?古人云:得一知己,虽死不憾。茫茫四海,知我如老伯者,宁有几人?乃临别拳拳,嘱图再会,怜才苦命,舍意无穷。而愚见以儿女之私、功名之见,忍忘肺腑,竟爽巾车。衣冠空在,人琴俱亡;抚今昔之殊,念幽冥之隔,能勿怆人心脾耶!”说罢益加号叫,竟哭晕在地,不省人事。慌得鸾吹、未能等连忙扶救,掐住人中,喊了半日才醒转来。生怕又李再哭,急急扶掖到书房中,向素娥说道:“哥哥哭坏了,你可放开被儿偎抱着他,我去灵前祭了就来。”素娥听又李号哭之声,已是着急;今见仆婢们扶掖而至,吓得那一缕瘦魂竟自飞扑出来,口里答应,两手忙将单被掀开,抱住又李肩头,呜呜咽咽,心痛不已。鸾吹祭毕,如飞而来。

又李昏昏的睡了一会,睁开眼来,只见鸾吹坐在床沿上,兀的如死人一般,通没了颜色。素娥一个头贴着又李肩,兀自抖战不止,说道:“我一时痛心,晕昏了去,此时已平复如旧,怎累你们慌得这种样儿,岂不惊坏了我!”鸾吹等才略放心,大家都定。一刻,厨下送酒席进房。鸾吹道:“哥哥只怕还用不得。”又李要鸾吹等放心,说道:“我已好了,有什么用不得?”鸾吹道:“今日节日,我备两席荤酒,打算请哥哥合素娥妹坐坐,那知贤妹病势如此,只可改日补请的了。”素娥道:“小姐真要折杀贱婢了也。”鸾吹请又李上坐,自己在下席相陪,虽也勉强相劝,却都是哭坏了的人,不过略见大意,就撤开去。又李席间,把衙中医病,及看龙舟之事,述了一遍。问道:“我簪发的如意,缘何不见,却换了一枝金簪?”鸾吹惊异不已道:“哥哥原来更受此劳苦!妹子那如意,因哥哥病疟时怕折损了,才换这金簪的。明日梳头是换正,可也怎竟没留心,连换了头巾都没看出?”素娥道:“相公医法,如此入神,怎这药吃下,一些不见动静,想病已入膏肓矣。”又李道:“他们的,都是风火症候,易于奏功。你这病,是本原上来的,何能速效?医下三五日,有些效验,就是对症之药了,岂可如此性急?”素娥点头,也只望渐渐奏效。

那知医了几日,如水投石,倒觉得胃口里泛泛的,只顾恶心。素娥道:“奴因相公病重,每日俱带些饿,老爷周年,死忌这两日便是一日到晚,没吃东西,脾胃想是伤了!相公用药,可要些补脾之品?”又李道:“补脾之药,无不香燥,助火涸水,故此不敢轻用。如今也罢,加入一二味滋润些的脾家药罢。”鸾吹悄问素娥道:“你的月事,怎不见来?”素娥道:“骨蒸如此利害,已成干血痨症,那得还有月事?”鸾吹道:“哥哥医学极精,岂有屡服无效之理?只怕你讳疾忌医,致哥哥错会病原,所以不效。”素娥道:“婢子实不知自己病原,怎肯讳疾忌医?”鸾吹红着脸儿道:“我与你情深义厚,无不可言。我看你神思倦怠,恶心呕吐,咳嗽足肿,月事不行,莫非坐了喜么?”素娥听罢,羞得满面通红,涕泪俱下道:“小姐怎说起这样话来?莫非疑心婢子与白相公有苟合之事么?婢子即有邪心,白相公岂有屈就?前日稳婆验试,就要弄出大事,性命便不可保,何待今日!”鸾吹吃惊道:“我前日因你失晓,掮门进来,见你与哥哥交颈而眠,裤子都脱卸在床,因恐丫鬟们进来窥破,故锁了去。及至开门时节,你又两脸胀红,似有含羞光景,次后见你呵欠连天,我竟疑及此事。所以哥哥破腹,猜是扑风受寒。当官验试,感谢神差鬼使。那知你尚是女身。若非今日说明,此疑何由得白?”素娥因将误服淫药之事,述了一遍,说道:“婢子见小姐叩门,知已看破脱裤同寝之事,见了小姐,不觉羞惭满面。那夜如此作为,疲乏已极,所以连连呵欠。”鸾吹道:“既是如此,为何出门听审,那般畏惧?”素娥道:“婢子想一到当官,自必水落石出,不特官府要治男女同床,渎乱礼法之罪,而于公庭上,供出秽亵实情,故此害怕。”鸾吹惊喜,惭谢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开罪无穷,惭感靡尽!只是贤妹之病,竟如此深得,如何是好?”不觉又垂下泪来。

那知这一会长谈,虚火益炽,神气益伤。又李治了几日,脾不见旺,肾水愈枯,毛发俱焦,形神俱槁,一身大肉,落去无存,把一个娇滴滴的玉人,变做了一杆枯木,毫无生意!起初还呷几口粥汤,后来竟是水米不沾。起初大小便还勉强扶掖起来,后来竟直僵僵挺在床上,任凭抽垫了。弄得又李主意全无,鸾吹只顾哭泣。素娥心中甚清,知道身子是不得好的了,生必又李、鸾吹着急,强着要作欢容。那知笑脸都是愁颜,惊齿牵唇,愈增两人悲切。到了五月十二这一日,鸾吹入内,素娥苦苦讨镜照了,长叹一声道:“断无生理矣!”因把手牵着又李衣袖道:“奴的死期,就在早晚!有一句话,几日要说,如今缓不得了!奴本儒家,父母早丧。一兄失手,打死了人,问成绞罪,遇赦减流,发配广西,不知生死。奴自卖府中,虽蒙老爷小姐青眼相看,自恨已作下人,终身岂能自主,倘误配匪人,固情难苟活,即牵丝俗子,亦赍志半生!幸遇相公垂怜,辱收葑菲,私心欢跃,不可名言!自怜命薄体微,岂能长侍巾栉?然犹冀有十年之寿,得承雨露,稍服勤劳,或子或女,得一人以延血脉,则临危撒手,瞑目九泉矣。何图宿孽已深,朝荣夕萎,从此永辞人世,遂化青磷耶?”说到那里,咽不成声。又李一阵心酸,真如刀割,把镜子烛台放在床前桌上,将身倒下,捧住素娥之面,含泪说道:“你不要说了,令我心痛欲死矣!”素娥哽咽了一会,哭道:“小奴死后,相公若肯垂慈,将我尸骸烧化,结骨带回,使我魂魄一路可以追随相公。到家后,随分把一块地埋着,清明除夕烧化一陌纸钱,小奴九泉之下,感激相公天高地厚。”又李听到伤心之处,泪落如雨,说道:“你还要好起来哩。倘若不幸,我载你棺木回去,择地安葬,将来璇姐若得生子,就立在你名下,岁时奉祭,决不使你为无祀之鬼也。”素娥道:“相公若肯如此加惠,小奴含笑入地矣。”因要挣起来叩谢,那里挣得起来,只把头在又李肩上泥了两泥道:“小奴如何报答相公!”说罢睁着眼睛干哭,更哭不出一滴眼泪。

又李心上如有几十把小刀绞转的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把衣服解开,抱住素娥头颈在胸前偎他歇息。旋听见素娥微微鼻息,像是睡了去的,因呆想道:“怯症本是难医,但没有这般快当,想事在早晚了。我此后还要治什么病?说什么医?回去便当把家中所藏医书尽行烧毁,不要再去误人性命了。”复想起素娥在铜屏上火炉中的事来,不觉一阵心酸,泪落不止。又想道:“我直恁命薄,一个璇姑,现在沓无下落,前日江中果见一个道士、两个女子,则璇姑不在丰城可知。如今是死是生,尚未可定。素娥病势又在目前,虽我有老母在堂,当以理节情,但此二女倘有不幸,则鸟啼花落,触处悲伤,更有何心浪游天下?从此当杜门养母,藉斑衣之戏,以忘此恨耳。”因又想道:“看脉察症,其为骨蒸痨瘵无疑,怎这样对症药儿吃下去,反有增无减?莫非误服头陀之药,尚有余毒在内,热邪未清,愈补愈炽,也未可知。”因一面松下手来,

褪去衣裤,贴身拥抱,只见一阵冷气直逼上床,顿觉浑身起栗,毛发直坚,桌上的蜡炬便淹淹的直灭下去,只留一点亮光,似明似灭,连床帐都照不见一些影儿。又李暗想:“光景蹊跷,莫非素娥此时就要去吗?”因贴过脸去候他鼻息,却还有些游气。只见素娥身子震动,喉间格格有声,又李疑要上痰,用手摩他心胸之间,摩了几下,只听得啯的一声,素娥在梦中哭醒转来,心口不住的乱跳。又李忙偎他脸儿说:“不要害怕,我抱你在此。”素娥道:“原来是做梦。”又李问所做何梦,素娥只不肯说,道:“无非是不祥之兆。相公,外面是甚时候了?”又李道:“约摸有四更天了。”素娥道:“奴只怕等不到天明了。”又李道:“你怎说这话,我还有个想头,要医好你哩!你且把梦说来。”素娥道:“说来恐怕吓了相公。”又李道:“梦好也罢,不好也罢,原是作不得准儿的。你只顾说来。”素娥只得说道:“方才睡去,见一个头陀,满身血秽,赶来向奴索命。奴慌忙逃避,却被两个黄脸神道拦住,那神道一个是宰相打扮,一个是将军打扮,奴便求救于他。那尊神道都说是该还他命的,用手扭住,将一柄解手小刀在奴口中戳进,把喉腹肠脏一齐划破,那刀子直到小便处划将出来,奴便死在地下。那头陀神道都不见了,只见老爷走来,将我身躯提在外边竹园内青草地。奴想老爷是已死之人,他来领我,我又身躯残毁,横卧荒原,得此凶征,再无活理了。”说罢,呜咽不止。

又李一面听话,一面伸腿去紧紧的抵住素娥玉户,一张嘴哺着素娥之嘴,含住舌头不住的吮咂。素娥道:“相公怎是这样,奴系将死之人,满口臭秽,若触伤了相公,怎么处呢?”又李道:“你不要说话,有个缘故哩。”素娥便不做声,又李把素娥的舌头细细吮咂,又伸进舌头去抵住素娥的舌根,不住的搅动,下面一只腿连着前阴后臀紧紧抵住,足有顿饭时候,然后放开,说道:“你有更生之路了。”素娥连忙根问,又李道:“我夜里正疑及此,恰与你梦相合,竟是未老伯冥冥之中来指示你的生路。你梦头陀索命,可见病因头陀之药而起;梦黄面神道,一为宰相、一为将军,明是甘草、大黄两味神品。我把你病做怯症医治,岂知毒药之气未除,反炽其焰;后又加人脾药,更助其火,所以有损无益了。你那日误服毒药,我搂你在怀,觉一股火烈之气熏灼得口中及股上都是成疼,方才试之,仍是一般。若以大黄荡其邪,甘草解其毒,岂不对症?那解手小刀还藏着一件药引,竟是用小解和服也。淫药迷心,心与小肠相表里,所以淫津邪汗俱能解散药毒。如今将小便引经,使大黄、甘草气性直走小肠,岂不神速?白又李,你好侥悻,好快活也!”素娥细想了一遍,道:“相公此解颇极精微,但梦中死在荒郊,恐无生理。前服头陀之药,相公说冷水可解,我已经吃过许多,真个淫心荡志当下瓦解冰消,如何还有遗毒在内?奴此时浑身肉落,一息丝悬,甘草虽有调和之功,大黄实有倒排之力,只恐一匙下咽,便与相公永诀耳。”又李道:“梦死得生,并非恶兆。那头陀之药虽被冷水解去,然止解其势,未解其气,况你是含花闺女,不比破体之人,彼服淫药交媾者,用水解过,男女淫精即时泄出,会合之时,各人尽兴,事毕之后,心汗沾儒,毒气方能解散,然且必有留除,若屡行服用,断无不受其害者,重则丧其性命,轻则残其体肤;近则发难于本身,远则贻毒于子女,何况你兴既抑而不伸,苞又含而未吐,这药一股辛热酷烈之气,教他何处发泄?以致熏蒸肠胃剥削精神,竟与骨蒸痨擦之病无殊也。至于毒药所以治病,但不可过剂而已。经云有故无殒,你岂不知,怎犹作此畏首畏尾之论邪?”素娥方才豁然道:“相公开示明确,小奴可望更生矣。”

又李心里快活,等不及天明,就起来叫生素生火。只听外面敲着房门问道:“哥哥为何如此早起?”又李忙开门,说道:“天还未明,贤妹为何就起来了?”鸾吹道:“这便还好。妹子因放心不下,走来探看,方才在院子里见东方已有些光,天也就要亮了。”素娥在床上说道:“小姐如此挂心,婢子怎生消受?”又李忙去撮药,鸾吹问病势增减,又李道:“如今好了,有药在这里了。”素娥道:“婢子做了一梦,相公详解出来,竟是老爷托梦指示药方。”因把梦述了一遍,鸾吹吓得满脸失色,说道:“此梦甚是不好。”又李将解梦之法述了一遍,道:“贤妹以为何如?”鸾吹道:“小妹是不谙药性的,只吃下去见效,就谢天不尽了。”又李看生素煎药,一面问鸾吹要参,说:“解去毒气,立刻要扯他元气哩。”鸾吹忙进去取。又李忽想起来,向素娥道:“你以梦中身卧荒郊为不祥,我也只解梦死得活,如今看起来也是两样妙药,你梦卧于青草之中,青者侵也,草头加一个侵字,岂不是人葠的葠字?竹者粥也,以参煮粥,扶植元气,岂非又是两样妙药?”素娥愈加欢喜。鸾吹拿参出来,对素娥说道:“我替你在灵前点上香烛,祝告过了,保佑你这贴药下去即时见效也。”素娥感泣致谢。

须臾,煎好了药,又李拿碗到院中,除去两头,解了一碗小便,进房将药倒出,和人半碗,伏待素娥吃。素娥连日被药所苦,因恐又李费力,生生强咽,甚是烦难,此时心上开松,看这药是救命灵丹,恨不得一口便吞下去,那头也觉得轻了些,竟是侧得转来,不消几口就把这一碗连尿带药一齐都吃了下去。说道:“小奴生死,只看这一剂药了。”又李一面安慰道“这是必效的”,一面取一床单被摺作四摺,将粗纸一刀,替素娥垫好。只听得腹中轮转,响了一会,渐渐响到小腹之下,流将出来,都是些黑水。素娥已是发晕。又是一阵出来,那水就紫了些。素娥两只眼睛都插人额颅里去了。鸾吹吓得抖战,说:“哥哥,这光景不好。”又李道:“不妨。”揾住素娥嘴儿,接了几会气,就醒了转来。鸾吹抖战略定,那水却由紫而红,由红而淡了。又李忙令生素准备参粥,看素娥时,两眼瞑合,口鼻之内俱是冷气了。又李连接了几口气,总不转来。鸾吹重复抖起。又李亦自心慌,也不顾鸾吹、生素在旁,并满床污秽,竟跨上床去,揭开单被,爬在素娥身上,一脚屈入素娥胯内,将膝盖抵住前阴后臀,不放一些出气,将棉絮捻紧塞好鼻孔,两手掩住素娥耳目,把嘴合在素娥嘴上,尽力吸那冷气,复从丹田里提出一股热气,推入素娥口内,一连接了三口,不见素娥醒来。又李十分着慌道:“此时不得转来,这事就不可知了。”因复用力吸了几口,拚着性命将满腹中真气一齐吊起,手脚一齐加力抵垫,揾着口儿如狡猊吐火,啯都一声,直冲进去。又李神气俱伤,浑身发抖。鸾吹正拿着一碗参粥,几乎倒在地下,忙放在椅子上,放声大哭。只见素娥咽喉一胀,头颈一动,直侧过去,喊一声“闷死我也!”又李说声“好了!”扯去棉絮,放开手脚,侧卧在床,喘息不休。鸾吹又惊又喜,收了哭声,令生素再倒一碗参粥,一口一口的哺与素娥,渐渐眼睛放开,皮软色活,神气渐复。哺有半碗米景,素娥睁眼道:“相公,小姐!不料又得相见也。”鸾吹道:“你方才竟如死去一般,把我两人几乎吓杀。”素娥道:“婢子心中甚是明白,只被一股冷气寒住,不得出声。如今是好了,只是累相公小姐如此担心费力,真个要折杀婢子。”鸾吹道:“休说这话,但愿你就好起来。只是肉已落尽,不知几时才得复原哩。”又李道:“病根已去,只要调理得宣,补益如法,便一日一日的好起来,不消半月,便可复原了。”因起来把粥碗放下,说道:“我的一碗已吃完了。”鸾吹忙要再哺,素娥道:“此时已能呷食,不敢再亵渎小姐了。”鸾吹把那半碗参粥侧在素娥口边,一口一口的竟自呷完,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真个好了!”令厨婢打水与又李洗澡换衣,替素娥收拾床铺,直到夜来,欢笑之声不绝。

自此调理了五七日,肌肉渐长,气血渐生。县中屡次叫人来请,又李只推病后劳乏,在家调护素娥。到了五月二十二这一日,任公亲自到门,又李还要托辞,素娥再三劝说:“小奴病势已无变头,岂可担误相公正事?”鸾吹亦再三怂恿,然后出厅相见。任公一见面便道:“原来先生果然反覆,尊容竟清减了许多。弟拟备一酌,屈先生枉过,畅听珠玉;如今转要奉劝先生静养几天,再来虔请的了。”又李道:“如此足感盛情。”吃了一道茶,即告别而去。又李进来把镜一照,果然面容骨瘦,甚不好看。复看着鸾吹道:“贤妹也是一脸病容。”因自己诊一诊脉,又替鸾吹诊过,写了药方,大家吃药。

过了六七日,觉道各人面上都有些肉来。素娥也下了床,半眠半起,鸾吹叫厨下备了酒席,抵死要素娥入席,素娥苦辞不敢,鸾吹道:“哥哥在上,听愚妹一言。素妹虽系下人,原出旧族,与小妹谊如骨肉。今又代小妹伏侍哥哥,尽心竭力,不避汤火,小妹感之彻骨!今此席特为素妹而设,一则谢他代我之情。二则与哥哥说明,要送与哥哥为妾。从前已有约言,姊妹称呼的了。如何还固执不坐呢?”因向素娥说道:“自今以后,我便称你妹妹,把素娥二字绝不提口。你须叫我姐姐,将小姐二字束之高阁。愚姊之心,可表天日,如有不诚,明神殛之!妹若违此,亦招谴责也!”复向生素等说道:“以后仆婢们俱称呼二小姐,如有违误,定行责处。”生素等俱各应诺。素娥失色道:“蒙小姐天高地厚,如此相待,素娥感激,深人肺腑,但欲灭主仆之分,倒冠履之辨,是断断不能从命的。宁受神谴鬼责,死亦无怨。”又李道:“素姐恩情,愚兄感之入骨。不瞒贤妹说,愚兄与彼虽无所染,却已有约言,正要相求。贤妹今承盛意,愚兄不为虚让,俟回家禀明老母,即便择日来迎。至素姐之谨守主仆名分,原是正理,但文子与撰同升,卫青由奴拜爵,女子中以贱而贵者更复指不胜屈,素姐你若只顾推辞,反辜了世妹一片大公之念。恭敬不如从命,我竟要强作主盟的了。”素娥没法,跪下去连连磕头,道:“承小姐抬举素娥。”话未说完,鸾吹跪地接说道:“哥哥既做主盟,便当伸法,妹妹口中尚以小姐见称,请问何以治之?”又李道:“恕其初犯,以后再不可怙过了。”因逼着素娥改口。素娥只是不敢,将手去擎起鸾吹,鸾吹道:“妹若不相叫,愚姊今日是不起来的了。”素娥无奈,只得低低叫了一声“姐姐”,鸾吹便连呼妹妹,平拜了四拜起来。素娥又跪下去谢又李收留,又李搀起道:“论理是我该谢你哩!”素娥又要叩谢,鸾吹一把拖住道:“我和你既为姊妹,怎还尚有许多虚文?”又李要谢鸾吹,鸾吹连声“不敢。”入起席来,素娥只得坐了。鸾吹送过又李之酒,因向素娥道:“本该亲送一杯酒与贤妹的,既为姊妹,转有不便了。生素,可斟酒与二小姐。”生素满斟一杯,笑嘻嘻的送与素娥。道:“二小姐清酒。”素娥红着脸儿接了。

大家说说关关,开怀畅饮。又李触看江中汉于,因太息道:“世事何常,庸人但狃目前,不知埋没了许多豪杰!素娥姿容秀美,德性温柔,守定识高,奚止闺中之秀;只因久屈金钗,今日骤登绣阁,便有许多局蹐之状。即如前日江中支拳的汉子,将来若有际通,怕不是一位分茅祚土的功臣?只因久屈泥涂,致为群儿所辱。愚兄前日将贤妹四锭银于赠之,还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嘲笑哩。”鸾吹道:“便是前日未能回家,也说过有一花子,支着空拳,没些本事,白相公倒赏了他几锭银子,岸上人都以为笑谈。不知那汉子有甚本领,得邀哥哥赏识?”又李道:“那汉子生得豹头虎项,碧眼虬髯,浑身赤筋磊块,如葡萄藤一般虬结,没得些空缝。此非运气炼筋极有功夫者,不能支的架子,无目者俱笑为空拳。岂知他两手向天一托,真有上托泰山之势。向地一禁,真有下禁鳌鱼之力。前推后勒,不啻排石壁而倒铜墙;左探右攫,直可攫青龙而鞭白虎。即古之贲、育,无以过之。愚兄天生膂力,得有真传,与之并驱中原,犹未知鹿死谁手耳。”鸾吹道:“原来如此。哥哥神力,妹子在湖边习见而知,究竟不知有许多斤两?”又李道:“愚兄之力,没有上秤称过。也不知实有许多。”因一眼看见那扇古铜屏风兀自侧在半边。指着说道:“敢怕这样铜屏五七座,也还拿得他动。”鸾吹合素娥都骇然道:“不信试样铜屏,就拿得起许多座,我们真如蟪蛄之见矣。”

鸾吹又想起遗嘱来,说道:“近日嗣弟颇有悔心,要妹子将父亲遗命的一百亩田检出文契来,请哥收去哩!”又李坚不肯受,鸾吹道:“既哥哥坚执不受,等妹妹出门时,作为奁田罢了。”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小丫鬓拿着一个大红全柬进来,说道:“是未能传进县中的请帖。”又李接看,见写着“谨詹六月初三日,洁治蔬觞”等语,知是难辞,将帖收下,传命未能发放差人回去。又李此时酒落快肠,斟来的就于,不觉已有六七分酒意,因讲铜屏时鸾吹素娥都有不信之意,遂立起身,叫生素满满的斟了三大爵,连饮而尽,说道:“愚兄竟大醉矣。”走过几步,两手去扶正铜屏,提了一提,说道:“这屏是重的。”鸾吹、素娥都着慌道:“前日五六个人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得侧转,怎去提起他来?可知是重的了。”鸾吹又道:“哥哥病后,不要闪了贵手。”又李笑道:“连日缠绵床席,几令我有髀肉复生之叹。今日且挝一回羯鼓,以博贤妹们一笑。”因把三个指头将铜屏拈住,轻轻撮将起来,撮至院内,向上直托起去,在院中走了几回。鸾吹与素娥都吓坏了,一齐说道:“敢怕乏了,放下来罢。”只见又李忽地往上一掷,那铜屏跃起空中,离地有三丈多高,映着那落日的光芒,闪闪烁烁,如水晶相似,望着又李头上直劈下来,只听大叫一声“阿呀”,正是:

漫道泰山将压卵,岂知只手可擎天。

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

鸾吹、素娥二人忽见铜屏向又李头上直劈下来,吓得魂不附体,齐叫一声“阿呀”,几乎跌倒在地。又李却早身子一蹲,两只手将铜屏捧住,从从容容的拿进房来,插放座子上面,覆身坐下,问鸾吹等因何叫唤。鸾吹坐在椅上,觉道这头里森森的摇动;素娥青着脸,伏定桌儿,俱答应不出。惟有生素这丫置笑得眼睛没缝,称赞道:“白相公好大力哟!”鸾吹定了一会,说道:“哥哥真天神也!小妹心胆俱碎矣。”素娥勉强站起,说道:“相公以后还须保重,倘伤了力,如何是好?”又李道:“酒后粗狂,也不知贤妹们如此胆小,此时正在深悔耳。”大家又讲些闲话。用过夜膳,鸾吹因吃了惊,先进去了。又李与素娥解衣就寝。素娥道:“相公真不顾人性命的,险些儿不把奴吓死也。”又李道:“我对璇姐说过要娶四个慧姬,一算,一医,一说诗,一谈兵。谈你这种胆量,若到战阵之上,听得轰雷也似的炮声,看着刀枪剑戟,纷纷击撞,杀人如麻,流血成河,岂不真要吓死?所以勇力易得,胆气难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神不挠,此荆轲之勇,非秦舞阳所得几其万一也!前日江中唱歌女子,若无胆气,纵练得纯熟,演得便捷,一到临时,必然失足。可惜沉埋于此,徒作卖解之人!你若有这般胆气,我便不惜工夫,将兵法传授,了我一桩心念也。”

素娥道:“小奴看着厨下杀一只鸡儿,那鸡翅一扑,兀自吓得乱跳,还敢到战阵上去?兵法一事,只好让相公去寻那卖解女子,传授心法的了。惟有医道一端,略知梗概,要求相公细细指教。”又李道:“医法与兵法无异。杀贼必知贼情,既知贼情后可用将;医病必知病情,既知病情后可用药。用将知将之所长,尤必知将之所短。用药亦然,取其长而避其短,然后杀贼而不扰良民,治病而不伤元气,至贼情之虚者易知,实者易知,惟虚而示实,实而示虚者难知。病情亦然,水极似火,火极似水,非详探确验,鲜不为所误矣!既知病情,则三审当亟讲也。一审天时,二审地势,三审人宜,如兵家之天时、地利、人各也。春夏科冬,用药各殊其时,固也;而一时中,复有雨晴燠寒,风雷晦蚀之不同。南北高深,用药各殊其势,固也;而一邑中,复有山陵陂泽,原隰斥卤之不同。强弱老少,各殊其宜,固也;而一人中,复有盛衰喜怒,淫劳饥饱之不同。消息变通,一毫不可拘泥。三审之外,又有三宜:一宜专,治一经之病,而杂以各经之药,则牵制而无功;如宦者监军,十节度俱败,是也。一宜平,药不求奇,方不避熟,宁守正以纡迟,毋行险以侥幸,如孔明不用魏延子午谷之计,是也。一宜慎,智术有穷,情伪难测,稍不加察,毫厘千里。昔东垣治病,已煎黄连石膏之剂,复换桂附,用至数十斤方愈,可见病情之难测。所以诸葛如此神明,只认个谨慎二字。将欲热之,必先温之。将欲寒之,必先凉之。浅学者訾为模棱,岂知古人之心,诚有所慎乎?立方如布阵,逐病如捣巢,忌过剂如戒穷追,扶元气如谋善后。至若五脏六腑之应,五色六味之别,五运六气之宜,以及寒热互施,补泻反用,分标本于因缓因急,治子母于隔二隔三,一切机宜,俱关紧要。如六韬三略,不费穷搜,参互会通,成为名将也。若夫提纲挈领,则断推仲景一书;《素问》、《灵枢》、《难经》、《脉诀》,既沉浸而含咀,则其源已深,以仲景达之,其流乃沛然而莫御地。百病皆生于感,仲景以伤寒发之,通其义而百病受治矣。故感之杂暑杂温杂热;杂湿者,辅之以河间;感之由于阳虚者,辅之以东垣;感之由于阴虚者,辅之以丹溪,感之由于真阴真阳虚者,则仍以仲景八味丸加减治之。纲举则众目斯张,领挈则全裘悉振,此亦如左氏一书,为兵家提纲挈领之要也。”

素娥倾耳谛听,如啖江瑶,如闻天籁,如醉中山千日酒,如饮卢仝七碗茶,喜得满面天花,一心奇痒,伸出纤纤玉手捧住又李之面,说道:“相公医理如此神明,真个一月千川,一雷万谷。奴虽愚暗,亦觉茅塞顿开,灵机忽启,散钱归索,暗室逢灯。若早遇相公十年,怕不成了名医哩!”又李道:“你今年止十七岁,怎说早遇十年?难道你六七岁时就知医的么?”素娥垂泪道:“奴本儒门,先父沈杏园弃儒学医,有名无时,潦倒半生。奴年九岁,父母俱亡,哥子有事,被家叔卖人府中,以至于此。奴自四五岁先父教奴识字,就把《素问》上的字写出指教,一二年内,把《灵枢》、《素问》、《难经》、《脉诀》、《仲景伤寒金匮》这几部书都读完了。先父细意讲解,小奴悉心听受,日以为常。后入府中,偷看架上医书,老爷盘问,小奴琅琅背诵,又粗为分解,老爷大加称赞,将所藏医书都付小奴收管,至十一二岁,家中人有病,竟教奴医治起来。此奴学医之始末也。”又李道:“我说年纪怎如此通晓医理,原来是个医中的女神童哩!我家中尚有许多秘书,回家时便传与你,了却我一半心事也。”两人讲得投机,分外亲热,也如璇姑一般,你怜我爱,交股并头,互相摩抚,沉沉而睡。

次日起来,素娥身子又爽健了好些,因到未公灵前,拜谢梦中指引之事,又是一番哀感。又李因是朔日,亦来展拜,与鸾吹两人同在伤感。那嗣子洪儒听见哭声也赶到柩前,拜而垂泪。又李见他光景大异从前,因劝说道:“我看世兄近日举动比前迥乎不同,气质甚觉温柔,性情大有感触,这是回头机括了。从此当努力向上,不可再和那些小人为伍,要想老伯一世清名,岂可自我堕败?所守先人产业,何苦白送与人?将来娶妻生子,撑立门户,好不烦难,幸有祖宗遗产,现成受用,岂不快活?这些小人贪你银钱,与你如兄若弟,非茶即酒,若到你破家之后,谁来睬你?世兄虽未曾读书,喜得年纪还小,及早收心,请令姐教导些文理出来,便可挣个功名。老伯同年故旧尽多,或者另有际遇。论起职分,该有官荫,若补得上,更可接续缙绅一脉;即不然;亦可捐个监生,挡抵门户。前日法堂之上,险些儿受了官刑,不要说娇怯身躯捱不起无情竹片,而一经刑责,亏体辱亲,有何面目以见邻族亲友乎?”说罢不觉垂泪。洪儒大哭道:“我自今以后再不去搭那班人了,只在家中听姐姐教训,任姐姐骂我打我,总不违拗的了。”鸾吹哭道:“你若肯如此,我情愿日日拜你,还肯打骂你吗?我自从告状之后,恨你入骨,哥哥替你讨饶,我还心不甘伏,后来灵前看你那种可怜之状,心里又疼痛起来。这几日见你言动举止都不比从前,我心上甚是喜欢,你若认真读书,三更半夜,我总陪着,教导你的。”因指着素娥道:“我已认他为妹,吩咐下人都称为二小姐的了,你若也肯改口,便在我两人身上包管教你些文理出来。你原是我堂弟,嗣了过来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兄弟了,爹爹面上,满眼睛就看着你一个,有个不尽心竭力教导你疼惜你的么?”说罢泪如泉涌。洪儒竟跪在地下,抱住鸾吹两足,号哭道:“姐姐不要哭了,以后再不敢搭那班人了。”鸾吹含泪喜极,逼令素娥相叫。自此素娥竟称洪儒为大兄弟,洪儒竟称素娥为二姐姐矣。又李大喜道:“世兄竟是一变至道,愚兄回去亦觉放心。”鸾吹道:“全亏哥哥苦口相劝。”又李道:“还是老伯冥中祐助。”大家又同在灵前拜了四拜,走进内厅。洪儒就要往东边宅内去,鸾吹一把扯住,说道:“如今不必另爨了,哥哥在此,你便是主人,该陪他吃饭。以后你的田地收起租息,不必贴备饮食,积攒两三年,便可将所卖之日恢复转来了。”洪儒依言,陪待至夜方去。

到了初三,日头才出,任公已发速帖,随后就着人来请。又李笑道:“好性急的人。”回了去不多时,又是一个差人竟守在门前不去,停了一会,竟是连一连二的人来。又李没法,只得上轿。到了内衙,直让至后堂,任公倒身下拜,又李拖不及,同叩起来。只见上下两席摆开,请又李南面而坐。又李再三不肯,方把席略撤,又李席向西南,任公席向东北。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俱是丫鬓仆妇。献过三道茶,一簇妇女先拥出夫人来,铺毡拜谢。又李急跪下去,说道:“夫人如此过礼,晚生如坐针毡矣。”夫人道:“妾身夫妇只此两女,若非先生神力,小女已登鬼箓,二小女抱此痼疾,岂得永年?先生之恩天高地厚,即日日叩拜亦难报答耳。”拜毕,又是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但见:

眉似晓山,秀气恍从天外落;目如秋水,灵光疑向月中来。杏脸晕桃腮,朝处那当窥镜;樱唇封瓠齿,(齿楚)时只解倾城。娇怯怯杨柳腰儿,亏人扶你;薄生生藕花衫子,无力胜他。袅袅行来,六幅湘裙,低护两弯莲瓣;深深拜去,几层巫袖,轻旋一捻云窝。

这女子背后又是一个披发女子,生得亦甚美丽。齐齐的立在红毡,拜将下去。又李连忙欲拜,被任公双手扯住,道:“小女蒙救命之恩,断断不消还礼的。”又李只得受了。夫人等进去,任公陪着又李,剧谈豪饮。丫鬟拿着一幅松绫,递与任公,任公立起身,就着那丫鬓与又李道:“此大小女拙作。前日捧读过尊咏,把玩不忍释手,拙荆令做此诗,以志仰止之意。先生直言指教。”又李起身去接,见那丫鬟大指是个骄指,接过看时,见那书法如朵朵鲜花含着晓露,嫣然欲笑,甚是可爱,复看那诗道:

吴江才子谪仙胎,要看丰城剑气来。彩笔千秋垂海岳,巨灵独掌握风雷。华求赤土成灰劫,焕拭西山几梦回?莫向延平问消息,眼前神物总成埃。

又李一连念了数遍,忽然拍案大赞道:“此奇才也!不意闺阁中得之,真足令须眉削色矣!”任公道:“弱龄女子,偶尔涂鸦,求先生指示纰谬,怎么敢当过誉?”又李正色道:“晚生赋性疏狂,从不肯虚誉一人。此诗格律谨严,精神湛足,是不消说了;只这一种饥渴之情,笙簧之好,徘徊宛转,慷慨淋漓,跳荡于楮墨之间,不拘形迹,不落筌蹄,足令喜而式歌,感而成泣。此晚生一知己也,一畏友也,当请出来,待晚生肃拜谢教,并求全集,付之剞劂,以垂不朽,庶莫邪不至尘埋,以少报拳拳之意耳。”任公道:“此先生宏奖后学之苦心也,小女菲才,如何当得?只是小女读了先生佳制,如食江瑶柱一般,朵颐不已,必要求观全豹,不知先生可屑教否?”又李道:“晚生偶有吟咏,出口而忘,落笔即置,不特未灾梨枣,亦且从未抄誊。既一会爱痛等嗜痴,晚生亦丑难避影。从前之作已等镜花,近日所哦尚留鸿雪,请给中书录呈,大削可也。”任公向那丫鬟道:“晴雪,快拿笔砚并取薛涛笺过来!”须臾拿到。又李笑道:“江花易尽,何消许多?”因援笔将《舟中忆母》及《滕王阁辞》二首写出。任公看了一遍,极口称赞,即付晴雪送了进去,太息道:“人不逢时,圣贤亦与庸愚同尽。先生说王郎侥幸,真定论也。以先生之才德,尚屈于一衿;虽飞鸣月日,已足令人叹惜。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长卿,才情学问虽远逊于先生,然就弟所见闻,实未有出其右者,而乃一官匏系,二竖膏盲,倘因此竟赴玉楼……”

又李听说是洪长卿病重,不觉大惊失色,也不等任公说完,直立起来,急问道:“这洪长卿可是现任太常博士的吗?”任公道:“正是。”又李急问道:“他这病是真的吗?”任公道:“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来说的,他起身的隔晚,还到长卿家中,听说病已数月,势甚沉重,医生都不肯用药哩!”又李听说,心如刀割,顾不得任公在座,竟是救声大哭,说道:“此晚生第一良友,即此告别,立刻起身去了。”忙忙的作了一揖,急望外走。任公出于不意,慌慌的一把扯住,说道:“先生尚未用饭,就是进京,今日也迟了。”又李一头走一头说道:“良友病危,晚生方寸乱矣,饭吃不下,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任公那里扯得他住,只得追送出来。

又李不及坐轿,大踏步走到未家,直进书房。鸾吹等接着,未及问话,又李道:“烦贤妹们替我收拾行李,即此告辞进京去了。”鸾吹大惊道:“哥哥这是那里说起?”素娥着慌道:“相公为着何事,满面都是眼泪?”又李道:“我曾说过,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长卿,如今听说病已垂危,那里还敢耽搁?须着未能回去,把我进京去看病之事说明,断不可迟误;素姐之事且莫提起,待我回家详细禀知家母方妥。”鸾吹、素娥俱知又李热肠,不敢妄留,都说道:“去是该速去的,只是今日断来不及,一面收拾行李,雇觅牲口,明日早行便了。”又李着急道:“有什么来不及,只要一个行囊,牲口沿途雇觅。赶到京中,倘还未死,医得他活,固属万幸;即不然,亦得握手一诀,这是差了时刻痛悔终身的事,还只顾说那远话。贤妹们若不替我收拾,只得空身而去了。”说罢满眼垂下泪来。鸾吹、素娥急得没法,慌忙打起铺陈。又李已向灵前哭别,一手提了铺盖,飞步出厅,鸾吹、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只听见又李口中说着“保重”二字,如飞去一般,连影也不见了。

鸾吹、素娥面面厮觑,呆了一会,只得进来,喘息定了,恨道:“总是这知县不好,有甚要紧,一替两替的来请,请了去就给这一个凶信,累我姊妹们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及,真好苦也!”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县里打发人来送四样路菜,一百两盘费,说随后官府就来拜哩。”鸾吹道:“人已去远了,还拜谁呢,快回他去!”未能答应出去。素娥道:“阿呀,不好了。”鸾吹也失声说:“不好了!忘记了盘费了。”素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去对未能说,追一遍看。”鸾吹连忙赶进房中,抢了一大封银子,跑到厅上,只见未能正点着头出去,鸾吹急喊未能,未能道:“小的去追白相公。”鸾吹道:“带了银子去,万一他不肯转来呢!”未能接银,如飞追去,到城门口问时,看城门的说道:“这一个人那样走路,约摸走了十里路了,那里还追得上?”未能暗想:“别个人追得上,这白相公是追不着的。昭庆寺那样高屋,兀自跨上跨下,像阶沿石一般,就骑着快马可也赶他不着哩!”正走回来,只见远远一匹马出着辔头,飞也似一般跑来,喊道:“未管家!可曾见白相公?”未能看时,认得是县里家人,说道:“去远了,赶不及了。”那人道:“老爷吩咐,必要赶转,送银子与他,还有要紧话说哩。”未能回头看时,已是跑出城去,只听见铃声响了。未能缩住了脚,暗忖:是这样跑法,只怕还赶得及。覆身到城门边去候信,到晚来杳无音耗,去留城门,管门人道:“今日是一夜不关的了,要等方才那骑马的鄂爷赶了什么白相公转来,才许关城哩!”未能放心,忙赶回家与鸾吹说知。鸾吹、素娥都喜道:“有甚要紧说话?只赶得回来才好。”吩咐厨下给饭。未能吃饱,点着灯笼,仍到城门边候信,直候到三更天,才见那匹马踱回来,忙问可曾赶着,那人挣眼看了未能一看,道:“那里赶得着?就像腾了云去了,我赶出城时,路上人都说差十里路,那知直赶到夜,问着人还说是十来里。这马到夜是不肯跑了。除非赶到京才赶得着哩!”未能道:“我说是赶不着的哩!”各自回家覆命不题。

又李当日足不点地的,走了半夜,走有一百多里路,在路旁一个古庙里歇了,也没解开铺盖。约有半更天光景,更是耐不得了,又起身,走了有四五十里,天才大亮。身边摸出几十文钱来,买点心吃了。又走到九江府,渡过江去,又渡过濯港,担阁多了,只走了一百七十里。到黄梅县地方,天色已晚,各家都上火了。因想,欲速则不达,如此走法,怕乏了,反不妙。还是雇骡接力,夜里也睡一二更天方好。主意定了,就下了饭店,打算雇骡。店家道:“直要过了庐州府,到宿州、桃源一带,才有骡雇哩。沿路若撞着回头骡子,更是便宜;若雇紧包程,须十两一头,不如骑站驴便宜,也是快的。”又李想雇包程的好,打开被囊却并没银钱,路上没有解动,定是他们忘记的了,忙把顺袋翻转,倒出家中带的盘费,钱文药物以外约有八九两银子。想前程是雇不成的了,且骑站驴趱路罢。

走了五日,才到红心驿地方,问明设有站房。那日就往站房里歇了。那知又李是骑不惯小牲口的,那驴又骑不动,要跌仰下来,紧勒一勒驴口,又勒破了,到了站里,费尽唇舌,赔了一二百钱,站驴又雇不成了。恰遇着一群回头骡子,讲定五两银子送到京中,又李大喜,连赶了几日辔头,那骡再支不住,伏在地下,只顾喘气,总不起来了。后面骡夫赶来看见,打了几鞭,见打不起,知是真病,滚在地下乱哭乱嚷,道:“死了我了!”又李心上更是着急,别的骡夫道:“这不是哭的事,大家帮着扛起来,撮弄到前面店里去请兽医看视。”那骡夫来要药钱,说医好了大家没事,若是死了就不得开交哩。又李数钱给与,看着日色,只顾跌脚叹气。那骡吃下药去,没甚动静,兽医说是夜间吃料就有救了。又李着急道:“我不追你的银子,我自去了。”那骡夫嚷道:“我这骡值几十两银子,生生被你打死,你到说得好太平话儿!”又李气破胸脯,只得等了一日。到半夜里,骡夫大哭大喊起来,那骡已没有气了,店家人等都来劝讲。将换钱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一条夹被、两件棉衣都准折了,赔算一半骡价。打发停当,已是四更天气,提了被囊,竟出店门,一路反是侥幸,亏得早死了些;又恐那骡实系起急而死,心里复是不忍。

走到日出,已是滕县地方,第二日宿在东平,想着盘费将完,前去七十里就是东阿县了,叶奇等尚未归正,不义之财不可假贷,亦且怕有耽搁,误了正事,四更起来,便往小路抄去。那知路杂难行,夜间更没人问,走了十里倒错了八里,急得满心火发,抄出高堂州来,整整的走了三日。这日赶到德州,因无盘费,一日竟未吃饭,觉道疲乏,将晚就下了店。店小二道:“爷还是进京的,还是瞧大言牌的?若是瞧大言牌的,就替爷预备早饭哩。”又李道:“是进京的,谁要瞧什么大言牌!”小二答应去了,又李净过头面,往后面去解手,心里筹画盘费,想更无别法,只有当大衣服的了。恰被侧首小房里一盆水直倾出来,冲着地下灰土,又李缩脚不及,把两只鞋子溅了一片都是泥水。又李道:“什么人,眼睛都没有的?”只见屋里跑出一个人来骂道:“你又是有眼睛的,敢开口骂人么?”就是一拳望着又李劈面打来,又李侧过头脸说:“不要动粗,我也没有骂哟!”那人道:“咱学动这一遭儿粗!”又是劈面一拳,又李闪过,笑道:“真个要打么?”那人道:“算你乖,且着咱这一腿!”又李更耐不得,将脚照准那腿轻轻一洒,那人已跌倒,嘴里喊痛。只听旁边看的许多骡夫、车夫,唿哨一声,蜂阵般裹上,被又李提起一个扫去,早扫跌了两三个,其余的往各房里乱跑。又李放下手里这人,却一个头眩倒在地下,绝不动弹。那些跑的跌的驴夫车夫,重复裹来,发喊道:“打死人了!”

这一声喊里,却把合店客人一齐惊动,赶出房来。只听见一个人叫道:“那不是素兄么?”又李把那人一看,大喜道:“原来是双人!”地下那人已是爬起,一道烟走了,众车夫骡夫都慌得跑了,众客人也各自走开了。双人道:“吾兄为何事进京?尊宠可曾进门?”又李道:“遇得你最好。长卿兄病重,现在怎样了?”双人道:“长卿从未有病。”又李道:“这又奇了,我闻他病重,连夜赶来,怎竟说没病?”双人道:“愚弟起身,他现在送行,况与他时常相会,有病没病弟岂不知?且请问吾兄之信从何而得?”又李喜得鼻涕眼泪都笑将出来,道:“既是没病,谢天不尽了。大便甚急,且出了恭来和你细讲罢。”又李解毕进屋,小二正在送饭,又李道:“我的饭也拿这里来,那铺盖也搬来,我和这位爷一处歇了。还要给盆水,要洗掉脚上这泥哩。”小二没口子答应。双人让又李上炕,一面推搡炕边上睡的人,骂道:“蠢奴才,文相公在此。”又李道:“意儿好睡呀!”意儿爬下炕来旺了两旺,把眼睛擦了几擦,忙跪下去磕头,叫了一声。又李把前后事情约述一遍,因嘱道:“路上只说我姓白便了。”双人转嘱意儿,意儿道:“晓得。只怕要错叫出文相公来哩!”双人道:“这蠢才!只要留心就是。”因向又李作贺道:“恭喜又得一位尊宠。那长卿病重之信,弟想起来了。数月之前,东厂靳直点了秉笔,要收罗时望,因长卿名誉甚重,叫人来致意,说要特本保荐。长卿本欲弃官,因家贫需此微禄,所以托病辞绝。靳直不信,屡遣亲信之人来探听,长卿竟告了三个月假,在家养病。恐靳直探察,吩咐家人,俱说病重。任公家人进京大约正在此时。”又李道:“这不消说了。我一路担着无限忧疑,岂知不特不死,并未病,其乐何如?今日须痛饮至醉,一则替长卿庆不病之喜,一则与你叙久阔之怀。但我囊无一钱,吾弟可有余赀,足供平原之饮。”双人道:“穷儒馆谷,虽是无几,然十日之饮尚觉裕如。”因叫意儿去打了十斤酒,又买些菜。小二送进热水,又李洗过了脚,坐下对酌,说些新闻,讲些时政,这十斤酒不知不觉的都饮尽了。正是:

他乡遇故传佳信,久旱逢霖中圣人。

双人道:“弟明日要留此一日,去看打大言牌,吾兄有兴同去一看,到后日回南何如?”又李道:“我此时得了长卿确信,其兴百倍;且为着靳直之事,正要物色英雄,虽出处未定,不得不且尽目前,明日陪吾弟同去便了。”睡至五更,小二来催又李起身。又李道:“我因遇着这位乡亲,已不进京,要同去瞧大言牌哩!替我也煮上些饭罢。”小二道:“这大言牌是难逢难遇的,如今也想回来了。”又李、双人吃饭后,带着意儿,问了路径,竟投东门外大法轮寺来。正是:

七煞旗边踢元武,九莲台上倒观音。

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

又李走出店门,只见男妇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逐队,拥出东门,早望见一座大寺,寺前一座高台,台前两根旗竿,竿上扯起黄布长旗。堪堪走近,见那旗上现出斗大的黑字,一边是“任四海狠男儿争夸大口”,一边是“遇一个弱女子只索低头。”双人道:“不想是个女人,这也奇怪。”又李道:“休看轻了女人。我前日在丰城看那两个卖解女子,也就服他的胆气哩!”因把走索之事说了一遍。双人道:“这也真算做了绝技了。”走近台前,只见东首台柱边放一双朱红木斗,斗里横搭着一株红竹竿,竿上五色彩线穿着一扇锦边绫面的竖头牌,随风招扬,上写“大言牌”三字。双人道:“吾兄若肯出场,便可先打碎此牌,后上台比较了。”又李微笑抬起头去,见一个大匾额,匾额上横罩着大红全幅彩绸,绸底下露出四个大金字,是“天下无双”。又李笑道:“这真是大言不惭了。”台柱上挂着一副板对,上写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苍龙。”看那台上却是三个座头,正中一张交椅高高的架起在一个盘龙座上,披着绣金红纱椅披,安一个藤心缎边暗龙纹的坐垫;两旁两张交椅,一色披着白纱洒金椅披,也安着缎边藤垫,后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枪。东边斜摆一张红柜,柜上天平戥子、纸墨笔砚之类,柜边一字儿摆着四张椅子;西边斜摆一座架子,插着诸般兵器。台顶席篷密密的不露一些日色,飞角四柱俱用彩绸缠挂,裹嵌着铜球铜镜,耀眼生光;下面铺着全场绒毯,簇起九凤穿花花色。四面游人拥挤,语言嘈杂,远远的搭着篷帐,卖那茶酒吃食,也有星卜挂招,也有走方卖药,更是撑着红伞卖西瓜的,嘴里喊叫“一个大钱一块”,合那卖冰梅汤的,掂着那铜瓯儿响做一片,闹的人心里发嘈。进寺看时,山门大殿虽也高大,却是倒败,只有几个乡里妇女在殿中拜泥佛、数木罗汉,看那募化装金的出海观音,几个晦气脸的和尚跟着要钱,并无热闹。

走出寺来,对着擂台又是一座小方台儿,也挂彩红,却没匾对,扎缚也甚平常,中间设着两个座儿,却有一张公案,围着一条抹红桌围。正看得完,听得人声鼎沸,远远的彩旗摇曳,鼓乐喧哗,两枝号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吹将近来,几对枪棍过去,只见前面两个女子骑着白兔也似的细鬃白马,后面一个道士骑着黑虎也似的卷毛黑马,却正是丰城江中所见之人。又李暗想:这厮又到这里来作怪了。细看那女子,都有六七分姿色;看那道士,竟是黑煞临凡,渗濑得怕人。后面喝道之声,又是一位官员过来,掌扇上写着“德州副堂。”须臾各上台去,那道士便向擂台上居中高坐,两个女子列坐两边。那官员坐在小台左边,有四十多岁年纪,一个金黄面孔,嘴上搭着几根燕尾短须,躺在那红绸交椅上,一手拿着白纸折扇,一手撮着青纱圆领,不住的乱扇。只听得小台上两校号头齐齐的掌了三声,便发起擂来。擂了三通鼓,那台上的人齐齐发一声喊,把台下众人嘈杂都禁住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响。只见那道士掀起胡须,高声说道:“贫道兄妹三人,在四川峨嵋山学道,奉峨嵋真人法旨下山,普度通晓法术、精熟武艺、练习拳棒之人。路过本州,本州相公礼请登台,自本月十九观音入度之日起,至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之日止,要普度有缘,同归大道。列位看官不可当面错过,果有神仙缘份、英雄本领,即请上台。”道士说毕,台上人又齐齐发一声喊。

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道士立起身,把手一拱,道:“请坐了。”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柜上一个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四五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称了一称,在柜内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纸笔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一个押,走下台来,如飞到小台上,连银递与州同看过,判着日子,压在公座之上。只听那小台号起,连掌三声,许多人役齐喝,一齐放打。这边台上众人也齐齐发一声喊。就是那喊声里,擂台上右边坐的一个女子把身上纱衫纱裙卸去,露出白雪也似的一身白肉,一条元色熟纱抹胸勒着两乳,下穿金黄纱裤,管上扎着紫绸带儿,缠着绿绸裹脚,着一双大红缎子平底凤头鞋。只见这大汉剥去身上布衫布裤,露出黑漆也似的一身黑肉,两乳上一撮黄毛,一条柿漆生布裤儿,管上挂着蓝布带子,缠着白布裹脚,着一双深育砑布头班鹞子鞋。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他杏脸桃腮,那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个喜雀登株,把一超越小脚尖儿觑定大汉肾囊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蓦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向大汉腰裤里生生的一夹,夹得这大汉小便直淋,做一堆蹲在地下,如棉条一般,更是挣扎不动。那女子笑吟吟站起身来,慢慢穿裙;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看出一身臭汗,齐齐喝采道:“这女人好手段也!”

喝采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女子,手捻一锭大银,铛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衣裙一卸,就去与那女子放对。又李急看,就是那丰城江中唱歌走索的女子,仍是绿抹胸、绿裤、绿带、绿裹脚、绿鞋。擂台上左边坐的一个女子,慌脱去衣裙,露出鹅黄绉纱抹胸,一条浅紫纱裤,元色绸带扎管,白绫裹脚,穿一双大青素缎鹤顶衔珠鞋。那掌柜的人平着银子,取出两大片银来,喝道:“快立文契!”这穿绿女子那里依他,说道:“打死便撩,谁要偿命?立什么文契!”那道士哈哈大笑道:“来得正好!今日才遇着有缘人了。”那台上左边坐的女子便来接手替那场上女子收科,这穿绿女子也就入步重新放对。两个女子都使着含鸡步儿,紧走起来,一往一来,走有一二十回合。又李看那台上女子只办着招架,渐渐的招架不迭。只见右边坐的女子仍把衣裙脱卸,忽地走入场来,三个女子丁字儿站着厮打。台下众人俱不忿起来,只碍官府镇住,不敢哄闹,却嘈嘈杂杂的议论。又李心头火起,正待发喊,只见台下早飞起一个赤着上身的女子,撞入场中,捉对儿敌住,浑身红抹胸,红裤,红裹脚,红带,红鞋,正是那丰城江中一同唱歌走索的女子。四个女子打到热闹,在台上左穿右插,仰后迎前,骨节珊珊,星眸炯炯,金莲簇簇,玉臂纷纷,四朵桃花娇面,四条白雪身躯,间红黄紫绿四色裤儿,闪闪烁烁,参参差差,如黄鹂织柳,粉蝶拍花,燕子穿帘,蜻蜒戏。把看的人,眼光霍霍都耀花了,那里还顾得场规,不住声连珠炮也似的喝采。那州同睁大了眼,落开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又李看那台上两个女子的脸红颈胀。气乏神亏:看那两个唱歌女子,正是眼明手快,气旺神完。只见那道士闭着眼睛,牵着嘴唇,像是念些什么;看那唱歌的女子登时变起脸来。正是:

四泓秋水无神,两朵芙蓉失色。

又李知是道土的邪术,想着预备的袖弩,暗道:“可惜被素娥浆洗衣服掉在丰城,不然正好暗中助他一弩,除这妖道,救这唱歌女人的性命。”再细看那唱歌女子,脚步已是散乱,口里发起喘来。又李见事危急,将身子蹲下去,把肩头一摆,看的人纷纷攘滚,闪落两边,抢上一步,把东边台柱用力一扳,只听得豁喇一响,如山崩石塌一般,早把柱子扳断,那台便直卸过来,台上的人连桌椅框架等物一齐滚落地下,只空了道士一个挽着西北角上柱子悬空站立台上。台下跌伤压坏的,紧喊爬滚,四边的人一齐发喊,如粪窖中蛆虫般乱搅。又李看那唱歌女子,已被两个后生背负,前面一个后生,如猛虎一般打开条路,往西而走,看那两个卖打女子闹跑进寺门去了。看双人、意儿在人丛中捱挤不出,连忙走去,分开众人,携手出来,回到店中歇下。双人道:“方才四个女子正打得好看,偏倒着台,没见输赢,真是煞风景事。”又李道:“这台是怎么倒的?”双人道:“都说是人多挤折了台柱。”又李道:“你看那柱子有多少围圆,怎挤得断?”双人道:“不错呀,那柱有三四尺粗,怎挤得断呢?”意儿道:“是白相公拉倒的。白相公分开了人,小的正看得清,台就倒了。”又李道:“不要高声,实对老弟说,那两个打擂女子就是丰城江中走索卖解的。那道士暗施邪术,要害他性命,故愚兄攀柱救之。”双人道:“弟出神在台上,竟不知道。怪是台倒了,就不见吾兄哩。”

又李等正在讲话,只见一个人在门口一探,道:“造化,寻着了。”又李忙看那人,有二十多年纪,走跳江湖的打扮,请又李到外边说话。又李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这里别无外人,不妨直说。”那人低低说道:“小人解鹍,家传卖解,领着两个妹子在江湖上走跳,前日在丰城江中蒙爷赏了两锭银子,至今感念。今日打擂,被道士暗算,又蒙爷搭救,真是重生父母。”又李道:“打擂时我不过在那里闲看,后来台挤倒了,就回来了,何曾有什么搭救的事;你认错了人。”解

道:“人多眼暗,看的人也都认是挤倒的,惟有小人看得真切,妹子被道土魔了,因官府镇住,自己本领又低,不敢胡乱。正在着急,忽被爷把小人挤开,扳折台柱,救了妹子的性命,这是小人亲眼看见的,那得会错呢。”又李只不肯认,解鹍滴泪说道:“爷不肯认,真教小人没法。但小人妹子被魔病危,闻爷是个神医,要求爷去一救。爷不肯认,这是小人妹子没命,辜负爷一番救拔之恩了。”又李惊问:“我怎是个神医?你妹子真个魔着吗?”解鹍道:“妹子不魔,敢谎着爷吗?日蒙爷重赏,小人们感激,问着人,都说是一位名医,医好县里老爷的病,请来看龙船的。”又李道:“你何不早说,只顾牵那倒台的事。快领我去,休再葛藤了!”

解鹍喜出望外,忙揩干眼泪,领着又李走到一个小酒店中,进了一条小弄,连转几个弯,才是南北开窗,对面六间房屋,壁上架着诸般兵器,好生疑惑。忽地跑出一个人来,扑翻身便拜,道:“原来是文爷。”又李慌忙扯看,正是开路的壮士,却如何知我姓文,又有些面善?那人道:“文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元彪,正月里在东阿山庄见文爷的。”又李方才记起,道:“原来就是你,我说怎那样勇壮。你们弟兄都好吗?”元彪道:“靠文爷洪福。”又李道:“我如今改名白又李了,你以后休得叫我文爷。”元彪问故,又李道:“话长哩!”又一个汉子走来磕头,说叫解鹏,随请又李到北屋里去。只见两个女子都昏迷不醒,躺在炕上,口吐白沫。又李看了面色,诊一诊脉,开出方子,却是大黄、牙皂两味,注明分两,外要劈砂五钱。元彪忙去买来。又李取笔,蘸饱朱砂,在女子心窝里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又在字四围画一大圈,浓浓的圈将进去,把字迹都圈没了,就如一轮赤日一般;将两味药末用绿豆冷汤送下,只听得两个女子心窝内啯的一声,须臾满腹呱呱的响,一霎时大小便齐下,淌了一裤裆,尿屎胶连着许多痰块,竟是霍然而愈。又李十分欢喜,走过南屋里来,问元彪道:“你缘何在此?”元彪道:“此处上接帝都,下通山庄,系南省进京大道、水陆马头。小人们打探买卖,都在此店歇脚,这店家伙伴合本钱都是山庄里的。今日小人去看大言牌,见这两个女子甚是英雄,后来忽地改变,就猜是道土的邪术,正是没法救他,忽地倒了擂台,小人就打开一条路,领到这里。那解鹍说是江西一位医生扳断台柱救他妹子的。小人想着,那样粗柱,扳折得断,定是非常之人,心里也想结识。耸恿着解鹍。他也要救妹子,出来寻找,那知就是爷。我想那里还有这样神力呢。”又李因把头陀之事说了一遍。元彪伸舌道:“原来他们竟如此大弄。这道士必是一伙,怎样开除了他才好。”又李道:“不可造次。”两人说话间,两个女子同走过来,双双拜谢。又李细看,但见:

柳似双眉,剔生生有几分杀气;星如两目,闪烁烁有一种威风。面白而光,凤衣中剥开鸡子;唇红欲滴,冰盘内捧出樱桃。体态妖娆,行动处饶有江湖气味;衣衫紧窄,约束来不似闺阁行藏。小蛮腰屈曲盘旋,那数临风飞燕;凌虚步轻松矫捷,真如入月嫦娥。只年纪争差,人说是同胞姊妹;这面庞厮像,天生合一个爹娘。

又李问道:“你们家传卖解,光是跌扑打交、跑马走索这些本事,还有别的武艺没有?”那女子齐应道:“卖解之人略晓些枪棒双刀。”又李大喜,问被魇初好,可能比试?都说道:“蒙恩爷神术,竟如没有被魇一般了。”又李便令元彪放对。元彪看着恁般一对美女,心中火热,巴不得要与他交手,嘻着嘴说道:“怕对不过哩!”那女子道:“这位爷打开了路,救咱姊妹出来,怎敢与他放对?”又李道:“不妨,只用棍子,较量时各自留情罢了。”那年长的女子,扎拽衣裙,攥一根金锁乌龙棍,站在右边,这元彪卸下外衣,攥一根秃尾青蛇棍,站在左边。女子让元彪起手,元彪掣起棍,使一个金刚探海势,望地一扫,紧紧的撩那女子脚跟,那女子似不见的,使一个美女摇杆势,把下截棍头轻轻一格;元彪左脚早进,把手臂靠着棍子,使个鹰鹞扑鸡势,连肩带颈的望那女子劈头打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上截棍头轻轻的又是一格;元彪换过右脚,使着粉蝶迷花势,一棍子望那女子小腹上直搠过来。那女子微笑一笑,使着鸳鸯戏水势,两手一竖,那根金锁棍搅着元彪的秃尾棍,直翘起来,只听见阿呀一声,元彪那棍已是撇落在地。原来就那一翘里,元彪疾松,女子得势,觑定元彪右手大指骨上点了一下,元彪负痛,更攥不住,只得撇了,跳出圈子去了。

那女子拾起元彪那棍,一并放下,向又李道:“是这位爷让咱的,爷休笑话。”元彪胀红了脸,做声不得。又李道:“元哥棍法原是不弱,起手虚撇这两棍,若有意招架,便得了便宜,但既不上套,便应转换,也为轻敌之故。这大姐实实是惯家,不比江湖上走跳油花伎俩。请问大姐何名?年岁若干?”那女子道:“咱叫做碧莲,今年十八岁。妹子翠莲,小咱一岁。”又李道:“令妹武艺何如?你们都会使剑吗?”碧莲道:“咱妹子武艺也是平常,只比咱高些。咱姊妹都学过剑,咱却也不如妹子。”又李因问翠莲为何事去行刺杭州靳太监的侄儿靳仁,翠莲呆了一呆,说道:“爷跟前咱敢掉谎?咱刺过他来,只没有刺着。”又李道:“刺着了倒好了,如今他各处差有本领的人在外拿你哩!且告撤,为什么去刺他?怎又没刺得着?”翠莲道:“去年八月,咱姊妹在西湖卖解。那靳太监的侄子,瞧着咱姊妹的解数,叫地方拿了五十两银,要咱两个去做妾。说若不依,就要送到县里去拶打。咱哥子因石卵不敌,就连夜逃去。咱一时气忿,黑夜里到他家,寻到一所侧楼口,只见那厮合一个道士两个和尚,在那里吃酒。咱在楼窗里飞剑进去,却被那道士把手里的筷子点掉。一个和尚便跳出窗来。咱见不是头势,便如飞的跑掉了。这事爷何由知?他又怎样差人拿捉呢?”又李欢喜,将打死头陀,搜出伪檄之事,说了一遍。翠莲看着解鹍道:“他们既然各处访拿,咱们只顾在外边卖解,定要着他的道儿哩。”解鹍等一齐失色道:“若不卖解,拿什么盘缠?今日又白折掉十两银子,两件衣裙。”又李道:“靳仁要你姊妹两个,如何知是翠姐去行刺,那批上指名缉拿?这道士同在丰城,怎不与你们为难,直到这里打擂缉访?今日翠姐上台,他就说遇着有缘之人,可见也是拿你们的哩。”翠莲想了一会,说道:“那剑上有咱的名字,端午那日,丰城县豪杰韦胡子在省里滕王阁上做胜会,要咱们去撮弄,连夜上省去了。想这道士不知,故没合咱们做对。”又李沉吟道:“原来为此。我如今有一句话,不知你姊妹们肯依不肯依?虽是免得你们祸害,却也要你姊妹们心里情愿。”

碧莲、翠莲都是伶俐女子,见又李话中藏着针儿,已猜着九分,垂着颈儿齐声说道:“爷是咱姊妹们的恩人,不比豪强使势,随爷心上,咱姊妹都是情愿的。”说毕,早把两个脸儿通胀红了。又李道:“这元哥方才比棒,虽然输了,却也是一条好汉,相貌堂堂,年纪尚小。他还有个结义兄弟,叫宦应龙,年更小些,相貌一般,本事亦甚了得。他二人都未娶妻,我的主意,要把大姐配与元哥,翠姐配与宦哥。你们年纪相当,才貌相称,实是两对儿绝好姻缘。元哥住在东阿,离此甚近,你两个哥子便可同去安身,不受靳仁之祸。他们结义兄弟一十二个,都是极义气的人,不是寻常绿林行径,将来我有机会,便来提拔,替国家出力,剪除叛逆,建立功名,博个夫荣妻贵,不强如在江湖上撮弄度日。你与哥哥们计较,可从则从。如不情愿,我也不来强你。”碧莲、翠莲方知又李之意,呆了一会,暗自踌躇,也是情愿,终是女儿身分,不好速应。解鹍忙接说道:“这是极好的事,一来免了小人们祸害,二来结果了妹子终身。况是恩爷吩咐,谁敢不遵?但恐仰攀不起哩!”又李问元彪意下何如,元彪也疑又李自要,惟啧啧羡慕;忽闻此言,喜出望外,嘻开了一张大嘴,说道:“白爷吩咐的话,小人敢不依吗?但怕武艺低微,配不上这位小娘子哩!”碧莲满面娇羞,拉着翠莲跑过北屋去了。又李叫解鹍过去,向碧莲、翠莲头上各拔一枝莲瓣花筌交与元彪,元彪把碧莲的簪在发上,把翠莲的收好,解一个飞虎腰袋定了碧莲,替宦应龙拿出十两银子定了翠莲。解鹍解鹏、元彪俱替又李磕头,又李令三人磕头为定,三人依言,同拜了八拜,又李方才起身,嘱咐连夜回庄,恐迟了误事。元彪应诺,要留又李用饭,又李道:“我还有朋友在店,不吃饭了。你回去对众兄弟说,断断不可出来,我也不去看他们了。以后如遇靳直寄银回家,务须尽数邀夺。靳仁在外结识江湖,全靠他叔子这一宗赃银,若劫去他的,是深有益于国家的事。千万不可忘记。”元彪谨记在心,送将出来。又李回店,双人盼望已久,笑问:“女子医好的吗?谢仪若干?足供平原之饮否?”又李道:“不止谢医,还该谢媒。却都是依着古文,四拜自跪而谢的老套头了。”因把医治撮合之事述了一遍,双人称叹不已。

吃过午饭,到院中闲步,只见各房里客人合那些车夫骡夫闹音音的,都说着打擂的事。有的说着大汉被女子夹坏,笑做一片的;有的说四个女子打得花簇,从来没有的。有的说棋逢敌手,若不是倒台,敢怕打到如今还没见输赢哩!有的议这样粗柱怎会挤断的。有的说是被一好汉用力扳断的。又一个老年客人说道:“所言当以理观,那样粗柱,离了楚霸王、李存孝的力量,怎扳得他断?这都是造言生事之人捏出来骇人听闻的,那里当得真来。”又一个客人道:“这样粗柱,就是人多也挤不断,这事到底是一件疑案。”那原说扳断的客人争道:“我虽没瞧见,那近柱子的人都说是后生汉子走来扳断的,怎便说是造言生事的?”那老客人道:“你这位老客,既没瞧见,怎便信以为真?你想那后生汉子为甚要扳断那台柱?他既有这般神力,为甚不上台去打擂,得赏钱,献本事,逞威风?却在暗里扳那台柱做甚?”那些客人都道:“这议论不差,毕竟是人多挤断的。你看今日的势头,真是天都挤得破的,休说那三四尺粗的柱子。”又李听着,暗笑不已。次日与双人同车回南,看那车夫,却就是泼水打架的一个。又李道:“你昨日要打我,今日我却坐你的车子,这叫做打成相识了。”那车夫没口子分说道:“小的昨日该死,喝醉了,得罪了爷。爷是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罢。”

走了五日,到济宁州地方,卸下车子,同去河头看船。又李道:“我们看船尽有耽搁,且在这里吃碗面去。”双人道:“请先进去,小弟解了手就来。”又李进店,见一个座头靠着河窗,正好看船,便去坐下,侧转身搭着窗槛,正看那船的有无多少,忽被一人在背后一手攥住肩头,直扳过去。又李回头过去,那人连忙跪下道:“小人该死,不知就是恩爷。”又李仔细识认,才知是宦应龙,一把扯将起来,问缘何在此。应龙低声答道:“小人蒙恩爷赏给妻子,就是到店的一日,兄弟们乱着替元彪合小人完了婚。奚大哥要送些路菜与爷,小人因要叩谢,讨了这差,直赶到兖府,问各店家都说没有这相貌的客人,小人料是往济宁,下船斜抄过去,正在这里要吃面,往那角里小解过来,恰好遇着恩爷,一面去桌上解那行李。”又李笑道:“我一进店,就去看河,竟没见桌上的包裹,可知你要发恼哩。只是你新婚燕尔,怎累你远涉?”应龙道:“这是爷笑话了。”取出两个大油纸包,说道:“一包阿胶,一包路菜,奚大哥知道恩爷性情,不敢送盘费,这点子小菜,路上便益些。这胶是上等的,爷放在身边,可以救得人。”又李道:“多谢你们费心。你快些回去,这里人杂,我甚担心。你做的面,我替你吃罢。”应龙诺诺连声,捆起行李,如飞而去。店家拿进四碗面,说道:“爷吩咐下两碗,才去的爷也下两碗,怎要吃这许多?”又李先把两碗吃了,不见双人进来,心里疑惑,把那两碗也吃了,急赶出店。却被店家一把扯住,喝道:“你这人往那去?敢是拐子么!”又李听了,两太阳火星直冒出来。正是:

瓮内要藏千日酒,杖头须挂百文钱。

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

店家道:“四碗面钱没打发,就是这样跑去吗?”又李一天火性,都消向大雪里去了,说道:“我竟忘了该多少钱。”一面伸手往顺袋里去拿。店家道:“每碗十文,共是四十个大钱。”那知又李这只手伸了进去,竟缩不出来。原来袋内一文也无,连日打尖住夜,都是双人打发,竟忘怀自己没有钱了。因露出顺袋,说道:“且把这袋押一押,我去叫朋友来还罢。”店家认真是要吃白食的,说道:“这袋旧得很,你现夹着油纸包儿,是松江布不是?拿一匹押着罢。”又李道:“也罢,就把这包路菜押着。”店家打开,见都是腊肉、风鹅、鹿干、免脯之类,约摸有五七斤,值得钱多,便自收了。那些围着看的人,也都散了去。

又李拿了那包阿胶,去寻双人,走有半箭多路,见空里搭着一个帐篷,有四五百人围着观看。又李周围望去,见双人掂着脚儿,挤在那边,走去埋冤道:“老弟,怎这样没要紧?”双人回头笑道:“累吾兄等坏了。且看他医好这胡子的疣去。”又李分开人看,只见一个胡子,生得钟馗一般,头上生一个大疣,有五簋碗大,疣上缚着一根腰带,高高的吊在左边一根竿子上。那胡子侧着头,满脸流汗,赤着一双毛足,站在那竿子根头。这右首杆子旁边,一张板凳,凳上坐一个后生,左眼睛里夹着一条红纸,右眼睛里夹着一条白纸,那两条纸有三尺多长,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摇。那后生只顾挤紧眼皮,低头而坐,眼里不住地淌出泪来。看那篷里板门之上摊着许多膏药,九药、虎头、蛇骨、一大堆钱,一个人扇着扇子在那里说地谈天,指方卖药。那人三绺长须,方眉阔额,面如银盆,齿如编贝,只吃亏了一双鼠眼,正是那不谙岐黄的术士,全凭口舌的医生。又李暗笑,扯了双人就走。

双人慌道:“他说有药煮的线儿,替那胡士扎去那疣,只要一刻工夫,并没疤癍,当着众人见效哩。”又李道:“这都是鬼话,你同我去,说与你听就是了。”双人没法,同到面店中坐下,又李一面叫店家下面,一面说道:“这是江湖上设帐卖药的长技,挂个招牌儿骗人,真个治得好病么?”双人吃着面问道:“怎叫做挂招牌?”又李道:“方才那胡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卖药的遇着这呆人,是他时运到了。把他算个招牌挂将起来,看的便多,生意便盛。他就拿那香灰丸药、东丹膏药,指方说症,要卖完了才治那病。知道的便走了开去,不知道的便丢出钱来混买,价钱又贱,治的病症又多,每人十丸五丸、十张五张的买他,他却只是不去治病,暗暗的把丸药膏药添将出来,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烦,方始走了。去者自去,来者自来,到夜同归于散,他的钱却也卖得够了,有什么下落看出来呢?”双人不信道:“这害眼的是以后来的,那胡子是先在那里的,已经等了半日,若不替他医好,怎肯干休呢?”又李笑道:“这事我见得多,这害眼的,他把利害眼药点上,嵌上那两条纸儿,教他紧闭双眼,那人眼里生疼,尽力闭着,到得疼止泪干,已是替他挂了半日的招牌了。然后揭去纸条,叫他开眼问道:”如何?‘那人闭久生光,又流去许多热泪,一张开眼,自觉忽然爽亮。他便包了一粒眼药,叫他临睡点上,包管明日即愈。这生疣的心焦起来,他便有话去安顿他,说道:“你这样大疣,若不多扎一会,闭断那气,即时便疼得利害,你受了几年的累,这一会子就耐不得吗?’那人也就定了。他又不时买茶买点心给他吃,晚来又骗他到下处去医,那人也就信了。到了下处,又买酒买肉,请他吃得醉饱,然后回覆他说:”你这疣扎了一日,兀自闭不断气,实是难治,不敢孟浪伤你性命。‘那人又没给他钱,又吃了他许多东西,难道好与他打闹不成?也就只索罢了。“双人恍然大悟,不觉失笑,身边取出一二十粒丸药撇下河去。又李微笑。同出店来还了面钱,赎出路菜。码头上看了一只六安沟船,付了定银,写了船票,回到下处,叫了意儿,发下行李。安顿已毕,双人问起纸包,又李将宦应龙之事述知。

忽听船头上沸反起来,出舱去看,见几个差人与船家嚷闹。又李问故,船家指着说道:“爷没瞧见的吗,这船已揽了爷们的载,他还封着封皮,要我们当官。”又李回头一看,只见舱门上贴着一张“济东道”的封皮,朱标“七月初二日”字样,又李向差人说:“你们虽奉官差,但他已揽生意,没有封捉客载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别的空船罢。”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见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么?不是没船,咱们也去封了沙飞马溜,谁来要这小船?道爷要送总漕大老爷的亲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么样人,敢说硬话?就有空船,咱们偏要你这一只!”跳上涯,一头指着船家道:“你不快些打发掉客人,你这船休想回去。要锁在河下过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银交与又李,要讨回船票。船家发急道:“河路大例,揽了载是不当官的,怎主人家也糊涂起来?”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说道:“你还没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么县丞、典史,你也该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夹棍板子一齐上身,再讲大例敢是迟了。”那船家登时害怕,哭丧着脸儿向又李说随:“是我的晦气了,爷们请上涯罢。”又李道:“不过是道官罢了,就是总槽自来,我也不依。没有阻断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与石斗,出门人省些事罢,不要想争这饿气了。”双人也勃然道:“谁是卵,谁是石?谁要争饿气?官府是不吃盐米的,敢说没理的话吗?”沿河上挤着的人都笑将起来道:“这位年纪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儿的,能有一个不开交哩!”又一个道:“有什么不开交?出门的人这张嘴,都像西江蚊虫,铁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紧去处,他自会倒下篷来。”又有两个道:“会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识窍,真有个不得开交哩。”

众人正在嘈杂,只见五六个差人赶到河头,喝道:“那船家卸了载没有?”船家没口子应道:“小的死命催这客人上涯,客人只是不理,岸上爷都是眼见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来,一面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乱丢上涯,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着众差道:“你们狐假虎威,擅封客载,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诉你本官,个个都要重处。”众差大怒,俱待发作,内中一个有年纪的把眼挤了一挤,悄悄的说:“这两人相貌堂堂,像是个大家子弟,听他那样话头,莫非有些来历?一会里边人出来做了主,我们干系便轻了。”那些差人仔细看了又李两眼,也就不来罗唣。只见脚夫们一杠一杠的,扛着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来,众差人船家手忙脚乱,揭起舱板,藏放摆设。又李、双人盘膝对坐在官舱炕上,总不理他。两边船家、水水及岸上众人,都替又李等担着一把干系,暗道:“这客人必要惹出祸来了。”须臾,三四个家人簇拥一顶官轿望河沿上抬来,船上差人飞跑两个上去,在轿前回话。那轿里的人就叫歇下轿子,吩咐家人进城去与道爷说知,叫妥了船再下轿罢,一个家人便如飞赶进城去。差人们有进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内也有要下船来的,被轿中人喝住,道:“等道里人来,你们不许去生事。”三个家人便齐齐的站在轿旁。不多一会,便是一匹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赶来,到轿前跳下,说:“小的赶那客人,老爷随后出来请罪哩。”背后又跑到六七个,跑得满头臭汗,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这两个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还不起去!”又李笑道:“你们硬封了我的船只,反说是我霸占,我也没好气和你们说话,且等你主子来讲。”那家人见又李气概不同,说话大样,惟恐实系势要子弟,主人的约束又严,倒弄得没有收科,只得洋洋的道:“也罢,老爷就来了,你自己辩去。”那些衙役见管家不敢发威,也就不敢作恶,看的人都猜摸不着。

只听岸上锣声响处,一路喝道而来,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轿便歇下轿子,走出轿来,那官轿内人也出轿相见,道官深致不安,搀着手同下河来。刚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舱,将手一把挽住,道:“原来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声道:“这不是文世兄么?”忙挽住又李之臂,双人疾趋而出,一手接着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个人八目相视八臂互持,一齐大笑,共称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众人都惊异道:“怎四个人都是旧交?亏着头里还没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这两个客人辣气,定是有大靠背的,咱们白替他担忧。”又有的道:“这道爷不知客人是谁,这客人是知道道爷在这里,特地来斗他顽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运进舱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半边发抖。

毕竟道官是谁?这道官姓廉名和,字介存,籍贯广东,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学副时选拔之士,却中在梁公的父亲房里,与赵日月是同部司官;又李、双人在京俱有往来,不时相会的。当下拱让进舱,叙礼已毕,又李问介存几时荣任?令郎歧嶷可知?介存道:“小儿颇易长成,世兄所惠银铃已被打瘪,看来是个顽皮。弟自今年三月里到任的。”因向双人致谢道:“出京时又承厚情。”双人道:“不过敝东们公饯,何劳齿及。”介存道:“文世兄不知,小弟转外,先生是知道的,怎也过门不人。”双人道:“晚生不知老先生驻扎此地,失于晋谒,得罪了。”介存道:“我们都是相知,不妨当面说明。这船毕竟是世兄先雇,还是弟处先封?”又李笑道:“以羁孤之寒士,而公然执河路之通例,与官长争短长,弟已自觉其狂,即旁观亦群嗤其妄,况敢于老世兄已封之船无端生事,所据何例?所执何言?天下有此情理否乎?惟老世兄自审之耳。”介存大笑道:“弟这一问真是糊涂到底了。”连连作揖谢罪,叫过封船的差人来,喝骂道:“你这该死奴才,敢于捏词妄禀,说是封雇在先,幸两位老爷都是本道旧交,还说得明白。左右,与我扯下沿河去,着实打,打死这奴才才好!”又李道:“老世兄且饶他这一次罢,这差人虽有不合,但因此得与梁公及老世兄相会,也亏他一封之力。将功折罪罢了。”双人亦为讨饶。介存复打拱道:“此事上关朝廷法度,下系小弟官声,若不重究,则强封客载竟是弟之本意了。”因吩咐家人,发到州里去,重责三十板,枷到河边来晓谕这些船家行户,以后便不致受衙役诈累。家人押着衙役,锁了原差自去。介存复向又李等告违命之罪。又李、双人俱称不敢。介存坚请上涯,又李、双人坚辞不肯。只见岸上一骑探马飞报:有钦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礼的祖茔,要在这里下船,各官俱接到前边去了。介存局蹐道:“地主之谊毫不能尽,何以为情?”一面吩咐雇船,并备下程酒席,一面起身作别。又李等送出舱去,说道:“弟等与梁公久阔,正要在一处畅谈,断不消另雇船只。老世兄公冗,也不敢来惊动,竟自开船而去了,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领。”介存道:“船可不必另雇,这一饭之敬怎也要拒绝起来?老世兄岂真有芥蒂乎!”说罢,大笑而别,单留一个家人在船守等。

不多一会,已送下两席酒,并两封折程:又李四十两,双人二十两。两人收了酒席,璧还程仪。家人坚致主命,抵死推送,只得一并收下。催促开船,却被河沿上一个乞丐一手挽住铁锚,不容开去。这船上四五个去拉扯,总扯不动,便各抢木篙去攒打,被那乞丐两手架格,将木篙纷纷格入水中。各船上手水都不忿起来,黄蜂阵一般裹转来对打,岸上的人嚷做一片。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头面上溯打,撩起野性,大吼一声,跳上船头,捞住三五根木篙,横七竖八的乱舞。那些水手挡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里去,其余一哄的跑走不迭。岸上人都发起喊来。又李急奔出舱,使掠燕势,从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边,用螳螂势直发起来,两臂一撑,早把乞丐两只胳膊拿住,大喝道:“你这厮无故行凶端为何事?”那乞丐被又李拿住,施展不得,大喜道:“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咱不为别事,见道爷送这许多酒席下来,爷们吃不了,天气又热,可惜掉了,要问爷讨一席斋,这肚皮一饱。叵耐船家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撩拨得咱性发,抢些篙子舞着,要吓散他们。并非行凶。爷休着恼,只赏咱一席吃他个饱罢!”又李放了手,笑道:“原来为此。”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一席摆在船头,赏这乞丐;一席押在船梢,赏那船家。一席摆在中舱,与梁公、双人同饮。一席留给下人。又李与双人一面饮酒,一面看那乞丐,也不谢赏,也不索箸,朝着舱门,盘腿坐下,伸出五个铁锥般的指头,向那碗里面不住的乱攥。那一席酒,原是十六大碗,分作十二碗,船家把四个大沙碗来折放,那沙碗有六寸多高,二尺多围圆,比着小饭箩还大,且是堆得高高的。合着一大钵头的老米饭。不一会,已被他捞得罄尽,把两河两岸各船上围着看的,都看得呆了。又李大喜道:“壮哉此丐,非常丐也。”因问:“酒量好么?”乞丐道:“算不得量,随爷赏罢。”又李吩咐,把送来的绍兴老酒,开一坛赏他。把那分开的十二碟添桌,折的一大瓦盆,也掇出来,再给了一双大碗,一双箸儿。意儿拨开泥头,却拿不动,那乞丐站起来,一手提出,先把大碗盛着泥口,倒出一碗,不消几口,已是干了。把嘴一抹,赞道:“好酒!”一连倒了一二十碗,也不动箸,也不捞那添桌。只把那酒坛捧起合在嘴上,骨都骨都的吃干了,方才放落,笑道:“今日要算是酒醉饭饱。爷,咱爱你的好相貌,不想更有这般神力。咱要问爷的姓名住处,将来好寻爷厮会,爷肯也不肯?”

又李看那夕丐、黑面虬髯。俨然尉迟敬德。听那声气,响若洪钟,且是背厚腰圆,肩高顶短,成一个龟形贵相。知是未遇之士,有心要结识他,便应道:“我白又李住在吴江。最喜的是物色风尘,结交豪杰。你说爱我的相貌,可知我更爱你的相貌哩。你这壮士,姓甚名谁?须说与我知道,将来好寻你厮会,你肯也不肯?”乞丐大喜,直立起身,跟跟跄跄的撞进舱来。说道:“咱姓铁,人都叫咱做铁丐,便是咱的名字。咱相貌丑,心却不丑,咱也爱结交豪杰,却从没遇着爷一般天上的人。这两位爷,也都是贵人哩!白爷,咱仔细看了你有半日哩!咱也不是无故硬、硬求讨的人,咱要拜你两拜,你要使着咱,咱就依你使,你肯受咱的拜么?”又李恍然大笑道:“你要拜我,可知我也要拜你哩!我如今就要使着你,你敢去么?”铁丐喜极,拍着颈脖道:“爷肯使咱,咱这颗头就有着落了。”扑翻身便拜。又李慌跪下,回了五六拜。铁丐已拜完了八拜,跪在地下问道:“爷使咱做什么,就说给咱,咱便死心塌地去做。却不耐烦守等着,闷的心慌。”又李附耳叮嘱了些言语,铁丐道:“咱有一件紧急要事,在这里等一个人,要耽搁十日半月,事完了即刻便去,好歹不负爷所托便了。”又李搀了起来,就把那四十两程仪并那包路菜送与乞丐。乞丐并不推辞,也不作谢,但说:“咱便去也,改日再见!”跳上河沿,更不回头,竟是大踏步的去了。

船上人收拾碗盆,拔撅开船,都扮着鬼脸,兼替又李懊悔。那些闲看的人个个目定口呆,罔知所以。意儿跌足道:“这花子多分是个强盗,怎白相公与他结拜起来?被他拐了这许多银子去?”船家、家人虽不敢插话,心里却与意儿一般见识,但不解改换姓名之故。那梁公一味垂直不言,双人也是疑心,说道:“铁乞气概虽好,相貌终是凶恶,吾兄不该结识他。银子事小,只恐被他连累。”又李笑道:“这等相貌怎说是凶恶?不过黑丑不白净耳。相合龟形,法应大贵,双人勿小觑之也。”又李因心下快畅,连举大白,吃得酩酊才罢。

直至一觉醒来,想着梁公日间光景大有可疑。天明起身,叩其所以,梁公忽然变色,竟是吊下泪来。又李吃惊道:“梁公何作此状?快些见教。”梁公拭泪道:“此事说来,表兄定不乐闻,然弟一片痴心实是排解不去。回家即当闭门谢客,绝意仕进,并恐不能久生人世矣!”又李心焦道:“梁公快士,何如此嗫嚅不吐?”梁公只得说道:“扬州有一名妓许鹣鹣,弟梳弄之后,至今三载,未接一人。彼立誓嫁弟,弟亦立誓娶之。不料司礼太监靳直要买美貌女子去蛊惑东宫,差人至扬,竟硬要了去。小弟力不能挽,一路追赶,隐隐的见纱窗内有人探望,不能相傍,竟弄得小弟如醉如痴。因想济东道廉君是先父门生,平日相与最厚,因急急赶到济宁,与彼相商。廉君再三劝阻,说靳司礼现在秉笔,你是一介书生,如何争得他过?况且是个妓女,非比原聘良家,可以仗理执词,合他讲究得的。因竭力劝弟回去,并恐弟跟着鹣鹣船只弄出事来,留住内衙,直待船去三日之后,才送弟起身。弟再四打算,实无良法,区区此心,有如刀割。目下精神恍惚,寝食惧废,只怕将来便要成病,不能与吾兄等久聚了。”又李道:“怪道你面庞消瘦了许多。昨日我遇着铁丐,留心在彼,也忘了你吃许多酒饭。”意儿道:“昨日水相公滴酒不沾,饭也只吃得一两口就剩下了。”双人道:“弟也为着铁丐,未察梁公兄情事。事已如此,只索割断情丝罢了。”又李太息道:“青楼为古今一大陷坑:不知破坏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山盟海誓是他的口头言语,剪肉焚香是他的家传伎俩,无非哄着痴人浪费钱钞,那里是当得真的?就是贪着你少年裘马,一时心热,真要从良,到得进了门来,自有正室在家,纵然贤德,岂能把十分雨露全洒在野花之上?那时孤眠独宿,受不起单枕寒衾,心猿意马,一时拴缚不定,更要弄出事来。即如鹣鹣,果系钟情,便当毁容示节,捐躯明志,才见他真心向你;如今飘然而去,亦可略见一斑了。场期在迩,吾弟当努力功名,勿为所迷也。”粱公垂泪道:“表兄所言,字字金玉,独不可概之鹣鹣。鹣鹣女德全备,不幸生于娼家,誓不接客,惟愿从良;一经许弟,三载不渝,经过许多风波不改其志。前日事起仓卒,屡次投缳,其母惧祸,痛哭哀求。鹣鹣因系生身亲母,故尔暂缓,大约一进靳宅,断无生理矣。弟本欲随进都中,候他死信,打听着停棺何寺或埋玉何山,私去痛哭一番,招魂而归,设个牌位,与他朝夕相依,杜门却扫,以奉老母。”因指着两个老仆道:“不料家母因科场期迫,叫这两个老家人追踪至此,逼弟回家;介存又苦口相劝。举人进士是什么大事?却不敢违逆母命,只得硬了肚肠回去。昔王伯舆登山恸哭云:当以情死。弟非有母在堂,此时也就不可知了。”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又李慨然道:“如弟所言,则鹣鹣真情种矣,当竭力为弟图之。”梁公忙跪下去,道:“弟一遭此变,即思表兄若肯援手,庶可挽回。后复转念表兄秉礼守正,平日痛恶此等狭邪之行;且靳监选送东宫,事关朝廷,表兄尤不肯为朋友而干君父,故昨日幸遇,不吐露一字。乃蒙格外垂怜,许助一臂,不特弟与鹣鹣没齿不忘,天下有情之人皆欲买丝绣吾兄之像,朝夕焚香顶礼矣。”又李慌忙扶起,道:“老弟岂为狭邪之行者?但不免晋人习气耳。靳监以此蛊惑东宫,若得劫而去之,正忠君爱国之事,有何干犯?昆仑押衙,非愚兄所肯为;而此则除君之疾,赴友之急,救贤媛之生,一举而三善备焉。时不可失,事不可迟。你陪双人同往句容录遗,愚见即此奉别,追赶鹣鹣去了。”因问鹣鹣年岁相貌,现在第几号船上。梁公道:“鹣鹣今年十八,面如瓜子,色如桃花,目秀眉长,发可委地,弱不胜衣。在第五号船上,舱门口插着两面绣凤白旗。彼知表兄为天生豪杰,与弟至交,定无疑虑,亦断不挟男女之嫌也。但场期在迩,阻表兄青云之路,为不安耳。”又李道:“愚兄于功名一道,早已视若浮云。必不肯以不可必之虚名,而废有可为之实事。况目今时热,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成燎原!愚兄回家,即欲禀明老母,避世洞庭,绝意仕进,况区区一第乎?”梁公感激无地,命家人收拾行囊,取银五十两,以作盘缠,拜送又李上涯,与双人两人,直至望不见又李征尘,方拭泪开船而去。

又李提了被囊,连夜赶来,到次日下午,早望见了许多大船,打着司礼旗号。因走过头去,倒抄转来,沿着河岸,逐只远看。共是十号大船,一三五七九号船上,俱插着绣凤旗,分着五色,第一号是黄、三号是赤、五号是白、七号是黑、九号是青,纱窗内隐隐有女人在内;二四六八十号上,插着飞虎旗,也分五色,大开窗槅,都是厂卫中服色。又李看明,复走转第五号船边来,却不敢近前,又隔着纱窗看不见一些面貌。须臾,船已尽过,低着头慢慢走去,只听得各船筛锣,轰天的三声大炮,那船只一字儿鹅毛扇连着顶闸歇下。又李到堤上吃些酒饭,天色渐暗,远远寻一古庙歇下。到一更多天,初月已沉,阴云四起,野夕昏黑,更无人踪。又李暗喜天色凑巧,悄悄的走上堤来,只见沿堤绷着几个行篷,都有兵丁守宿,岸上提铃唱号,络绎不绝,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红,船上门灯桅灯,点得烁亮。又李站了一二更天,没些空隙,暗想,到下半夜自然倦怠。那知靳监权势非常,汛员悚惧无比,彻夜巡逻,不放一些懈怠。直等到东方发白,方才回庙歇息片时,到张秋市上吃了一饱饭,抄上堤来,只听三声炮响,十号大船一起开行。又李没情没绪跟去,见船上遮阳低盖,纱窗紧闭,几百纤夫在堤扯曳,许多水手在船撑驾,无数兵役手里拿着红棍往来催趱,打喝闲人,在堤上走道的人都不敢傍着河沿,也不敢停留窥伺,河里小船也在四远,不敢依傍连接,交过的船只都收在对岸而行,没一只敢靠近大船的。又李寻思无计,到晚又上堤来,守了半夜,抄过闸去,到那岸看时,离船愈远,更是没用。

次日午后,已过东昌,到永通闸口。因船尚在后,走过下岸酒店买些白酒解闷。只见一簇小孩子在河里洗澡,把水你泼着我我泼你的乱着顽皮。又李没头没脑的手里拿着酒杯,眼里看着孩子,心里想着正事,竟出了神去。那酒保走来说道:“看这位爷,杯里滴酒也无,只顾揝在嘴上,敢是想着甚事么?”又李猛吃一惊,慌忙放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我看着这些孩子顽得有趣哩。”酒保哕了一声,说道:“这些孩子日逐在河里吵嘴,吵恼了就打,打痛就哭,累着大人们陶气,好不惫赖,爷还是喜欢他哩!”因看着河里道:“又是那几个吞下去了,阿呀,那不是姚家大丑子么!大丑子快来!大丑子快来!”只见河里那些小孩子一齐拍手道:“快来,快来,快快来哟!”又李听着,猛然心里被他一触,手里的杯不觉直掉下来。酒保道:“你这位爷怎这等出神捣鬼的,打碎了杯儿要赔的呢。”一面抹桌,一面在地下拾起那杯,把手指弹了两下,说道:“还好,若在砖地上,便不得囫囵了。”这又李毕竟触着些什么?正是:

几日漫天钻不透,一时蓦地撞将来。

总评:

颇疑卖药一段有贪写趣事、喧夺正文之病。然应龙之来不特见山庄诸人及两对夫妻之感恩戴德,且以结穴前回,拖起后回,并伏铁丐龙儿等事,所谓曳一发而全身俱动者。若不遣开双人,相见时必添许多累坠,以趣事遣之不亦可乎?揝住肩头直扳过去之斗笋,一把扯住敢是拐子之疑阵皆由此得。打擂、争船、斗狠,齮齕中间,此一段闲情趣事,尤为杂色也。

又李、双人一对硬性,不特看者为必惹祸,即读者亦疑必起波澜,乃一斗笋缝,即瓦解冰消,才子之文不可捉搦如是。

使梁公出轿或家人下船,其事即解。妙在约束家人不许生事,直待介存自至,八目相视八臂互持,共称奇遇。弓必开满、机必踏足,方能洞中。子弟善学,便中添无数意智、无限气力。

此回本为追赶鶼鶼,欲追鶼鶼必会粱公,若径会粱公,文致直矣。故用封船一事以波折之,复约束家人以尽波折之势。然使又李与介存无一面之识,即有世谊,必叙述始知,何由八日相视、八臂互持之巧合,妙在第九回即预伏生子一事,双人馆于日月,其相识可知,至此补点巳足,真可谓心细如发。

既见粱公即应人鶼鶼矣,乃复用铁丐一隔,使梁公覿面千里,含意未伸,愈波折愈巧妙也。

前一波折既以硬性开场、合面落场,此一波折亦复如是,復矣。妙在自首至尾,寸寸节节无一雷同情事,此特犯之秘诀。

铁丐一段,既隔断鶼鶼,复埋伏海鸟诸事,此为前后钩锁、双管齐下之文。又李附耳叮嘱固是预伏,无人做事亦是预伏,钩锁中复加钩锁,奇文妙文。

自打擂至此皆写英雄草泽,有金铁齐鸣之势。梁公拭泪一段,忽变为多情儿女茹苦含冤,此杂色诀也。而招魂设位仿佛又李之鸟啼花落触处悲伤,杜门奉母复与又李杜门养母之言如出—口,是又如杂色诀中嵌人钩锁之法。

梁公深知又李之臂力肝胆,当介存劝回时,必翘首天半,恨不即见;又李一求援手,乃覿面而若无覩者。至又李谆谆询问,犹嗫嚅不吐,岂非羲皇上人!读至架公喜出意外一段,方知才子作文必不留—一瘢痕,为强作解事小儿所指索如此。

知其人之肝胆臂力而辄求援手,知其人之肝胆臂力而不敢以此等事求其援手,人品之孰高孰下,交情之孰深孰浅,不待智者而后知之矣。古人作文有力争上流之法,读此益信。

日京不索信物,又李曾目笑之,何至蹈其故辙?无奈粱公数语,斩钉截铁,较信物更觉顶针,若再向讨索,反嫌蛇足矣。而因此柄凿几至僨事,匠心经营几于鬼斧神工,奇文妙文。

或问失带信物亦不过多作波折耳,何谓鬼斧神工?不知若带信物则当晚即下船而去,必奔东阿旋作归计矣。何至拉动大船直跑向近京地方,定奔近不奔远之计耶?是梁公数说即催送又李应诏之符檄,岂非鬼斧神工?

又李心中猛触,读者思之究是何故,思而不得,必以为意外事也。及读至下回则事又在意中,何则?先子卖解种根、复打擂生枝发蕊,此时自应结果也。文至此乃为神妙。

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

又李听着小孩子拍手唱念,忽然想起丰城江中拍手唱快快歌的女子,暗忖:除非他来,方可近得大船。急急的还了酒钱,提了被套,竟往东阿县来。因问路担搁,次日向晚,始到山庄。庄门前静悄悄不见一人,心里狐疑,走过桥来,门口一只猎犬吠了一声,直蹿而出,早惊动里面几十只犬,一齐拥出,如猛虎一般乱扑。又李正待动手,忽然一齐立住,回转身向着庄门如引导一般摆尾摇头而进。犬才进庄,便是大吆喝的乱跑出四五个喽罗,见面便一齐跪下,道:“原来是文爷。”有两个先跑进去,有几个接了被套跟着进门。走进大厅,奚、薛二人领着十个弟兄合解鹍解鹏一齐出接,环跪叩见,又李还礼不及,扯起问好,即问碧莲。翠莲。解鹍应道:“托恩爷福庇,就出来叩见。”奚奇把又李请入厅后,曲折而进,从楼房下走出一个大院子来,院子里摆着四席残酒,院子前面有座山冈,东西两面,高墙回抱,山上墙外,都是参着天的大松树,三面松筠青翠,遮着院子,就如搭着凉棚一般,只透风声,不漏日色。

此时七月初旬,天气暑热,又李在赤日中趱路,正是浑身臭汗,到此顿觉清凉,不胜爽快。奚奇叫打水在楼下,喽罗送上凉茶,又李连吃了两三碗,到楼下洗了浴出来,只见院中铺下红毡,碧莲、翠莲双双跪拜,又李慌道:“我大衣都没穿,赤着两足,怎么就行起礼来?”要转身进楼,二解及元、宦四人一齐扶住,道:“恩爷怎如此说?”碧莲姊妹早已拜完,站在半边。须臾,喽罗们抬出一张桌子摆在中间,把残席绰列两旁,献上肴馔,点起大蜡,请又李正面座下,先是奚、薛二人执壶斟酒,奉了三杯;次及十弟兄,各奉一杯;然后二解、双莲,合奉三杯,又李都一饮而尽。碧莲、翠莲奉过酒,便要回避,又李道:“且慢,我正有事要央你姊妹二人。”奚奇便令喽罗添出两张椅儿、两副杯箸,安放在二解肩下,说道:“咱们都是骨肉一般,恩爷又是救命恩人,就在这里同座,听恩爷吩咐。”又李因把鹣鹣之事述了一遍,道:“我跟着两日,无处用力,要烦你姊妹二人,带着元哥、宦哥同去,如此如此,方可济事。”碧莲、翠莲齐应道:“爷有事差遣,随着水里火里,都是去的。”又李道:“既如此,我们今晚歇息一夜,明月五鼓便行。只是到那里迎去才好?”宦龙道:“文爷,”元彪忙接口改叫“白爷”,道:“他从水路上来,正有耽搁,咱们抄到故城,一路候下去就是了。”奚奇谢过前日不出迎之罪,又李也谢了他送阿胶、路菜的事,因问道:“你们可知那道士合两个女人的姓名?如今往那里去了?”李全忠答道:“奚大哥着小人探听过,那道士混名叫西天玄武,姓吴名天;他两个妹子,大的诨名玉观音,小的诨名赛观音。又有人说并不是他妹子,不知是那里拐来,日里便算兄妹,夜里便做夫妻。自从倒了擂台,在州里查访几日,就起身回南去了。若知道两位嫂子在山庄,便也不肯干休哩。”又李道:“山庄里人强马壮,他若来薅恼,便开除了他;若肯倾心,便自收伏,也除了靳直的羽翼。”奚奇诺诺而应。

又李道:“你们今日为何事宴会?”奚奇道:“众兄弟公请两位解兄弟,又算替元兄弟们会亲,不想正值恩爷福星降临,元兄弟、宦兄弟将来前程远大,夫妻偕老,都靠恩爷洪福哩!”又李因向奚奇、叶豪正色说道:“靳仁叔侄蓄意谋叛,遍置党羽,结识异端,将来大有可虞。你这里系南北通衢,咽喉之地,他家中虽也豪富,只够靳仁挥霍。至给发那些伪扎,钱粮专靠着京中下去。以后须着细打探,凡遇靳直寄带禁银回家,及外官进奉靳直赃银,必须设法尽数截来。一来供你山庄用度,二来绝了他银饷。他的党羽,便不至日炽一日,将来发动,其势亦不甚张。你兄弟们聚集此处做这劫夺之事,本属犯法凶徒,若能替朝廷暗暗出力,便可将功折罪。我系清白之人,岂肯与你们往来?只因见你八条禁约,大有人心,且与和尚为仇,弟兄们俱尚义气,相貌武艺俱有可观,是以不避嫌疑,要提拔你们跳出火坑,博个腰金衣紫。倘若忽变初心,见他势甚反助其虐,则他日相遇,你既为朝廷之叛臣,即为我之仇敌,就不得好好相见了。”奚奇等十二人,一齐起立,说道:“小人等不幸为官司逼迫,陷身盗贼,止图苟且偷生,并不敢怀异志。自蒙恩爷久释,此心无刻不思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罪,以仰报恩爷。靳仁现在给发伪扎,各处访缉,又屡次截夺过他财物,原是势不两立。今蒙恩爷吩咐,小人们合胆同心,凡遇可以消散靳仁逆谋,或是削除他党羽的事,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吩咐喽罗,取过十二根箭,一人拿着一枝,说道:“小人等折箭为誓,倘日后背了今日之言,就如这箭一般,分身而死!”说毕,把手中之箭,齐齐折为两段。又李大喜道:“你兄弟们有如此忠心,将来必有好处。包管着功名显达,荫子封妻。只今日这箭一折,早把靳仁魂魄,暗暗折落一半也。”吩咐取一只碗来,叫喽罗斟满,拿起来一吸而尽。说道:“我替你众兄弟们贺喜,吃这一杯喜酒。”因看着月光半璧,已挂中天,照得那四围松树,重阴叠翠,分外葱茏。回头向翠莲,指着墙外山上一棵顶高大的松树道:“你既会剑术,这一棵大松顶上正中的那一小枝,定是上得去。”众人把那松树估看着,说道:“那松树敢有十丈,又在那山峰之上,离地有三四十丈。那正中的一小枝,看去如细竹条一般,随风招扬,如何走得上去,站得住脚呢?”翠莲把松树仔细一估道:“多分是上不去的,咱试走一回,恩爷休要笑话。”又李道:“我正要看你走法。”

翠莲把外面纱衫卸去,将汗巾把里面小衫紧紧拴牢,脱去裙子,把鞋子重复扎紧,飞身一跃,已上墙头。跳过相近的松树,只见两手抓天,双鞋踏月,东跳西掷,斜蹿横钻,如蛇觑雀巢,蜗黏石壁,猕猴取果,鼯鼠缘枝,光烁烁的。在那碎月中间,穿青插翠,早伶伶仃仃的,立在那大松顶中间第一小枝之上。众人把眼睛都看花了,齐声喝采。又李大叫道:“翠姐,且立着不要转动,待我买一卦着!”因在席上果碟内取一核桃在手,向众人说道:“翠姐云譬挽空,可容着这一个核桃。我今对天买卦,倘得托赖朝廷洪福,与你们兄弟剿除得靳仁叔侄,这核桃打去,正打入翠姐云髻之中,恰好藏在中间,不致脱落;若是剿除不来,便打不中,即使打中也不能留住,脱过那边去了。”奚奇、叶豪齐道:“恩爷断断不可买此一卦以惑众心。如今小人们在月下看着宦家嫂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何况头上之髻,髻中之空?这是断断打不着的了。再要藏在中间,不脱过去,尤属千难万难。何苦又买这卦呢?”元彪等一十二人亦俱谏止。又李道:“不然。论理固是如此,但朝廷洪福齐天,你们众弟兄肯为朝廷出力剿除叛逆。举心动念,天地皆知,必有鬼神护佑。壮忠义之气而褫奸邪之魄,如滹沱冰合钱塘潮断,出乎人情意计之外者。只看我买这一卦,便知国运之盛衰、天心之向背了。”众人复待苦谏,又李已将手内核桃飞去,只听翠莲在上面大喊道:“着了!”不一时,如飞的走将下来,把头低着,叫宦应龙去取髻中核桃,说道:“恩爷,好神手也!”应龙在翠莲髻内取出核桃,众人无不大喜大笑,说道:“这真是圣天子百灵护佑,大将军八面威风!滹沱冰合、钱塘潮断,显应亦不过如此。逆阉祖父化龙,既被恩爷挖出眼睛,今又得此显报,靳仁叔侄,必为恩爷扫除矣!”又李也大喜,道:“我说从古无没膫子的皇帝,故敢于买这一卦,今果买着,天意可知矣。我等大家对天拜谢。”一院子人都一齐跪下,向北叩首,欢声如雷。又李吩咐斟下十七碗酒,向奚奇等说道:“一来靠朝廷洪福,二来仗尔等同心,今日得此胜采,当各饮三碗,如凯旋时饮至一般。”因先拿起碗来连饮三碗,道:“我先干了!”各人都神飞色舞,连连举碗,如数吃于,欢天喜地的齐送又李至密室中安寝,将核桃供在三义神前以作后验。

次日清晨,元宦夫妇扎扮停当,奚奇等饯送又李起身。又李令元宦分路而进,于武城会齐,寻了客店寓下。元彪去买一只小船,把带来的罾网鱼篮等物安放船中,碧莲姊妹荡浆徐行,元彪只在店中收买活鱼,往来接应。又李、应龙远远的跟船而行。直到日落,才碰着靳太监旗号的船,顶着一个闸口歇下。又李暗将第五号船旗色指与碧莲、翠莲看明,并说知鹣鹣身材面貌及打动话头,因天色已晚,不便行事,把船远远歇在芦苇中,四个人坐了一夜。次日天明,又李与应龙去上岸,四远照应,碧莲姊妹把船划上来,望着绣凤白旗,慢慢的划至船边,相近中舱。碧莲便伸起挽钩轻轻挽住,翠莲便拿着鱼篮,安着两尾大金色鲤鱼,飞身跳上大船,蹲在船沿上,一手推开纱窗,把头探进去,说一声“卖鱼”,那船上各人一来因是女人,二者年纪甚小,三者姿容秀美,那里肯撵他开去,都出神呆看着两人,由他做买卖。翠莲钻进头去,口里便叫“卖鱼”,眼里已把舱中几个女人估看了一遍,暗想:那几个下人打扮站立在旁,定是伏侍的人了;这一个妆束平常,相貌却好,又坐在椅上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等样人?看那中间一个女人,有十八九岁年纪,衣饰与众不同,一面泪容,如着雨海棠一般,托着香腮,倚桌而坐,身材面貌与又李所说无二,其为鹣鹣无疑。因说道:“这河上都是山东人卖的死鱼,我是吴江人,养的好生鱼,若是吃过吴江鲜鱼,尝着滋味,不要当面错过了。”

那中间女人正是鹣鹣,因五七日不见梁公踪影,暗想水郎定是苦坏,病在荒郊野店,一会又想古有昆仑押衙,莫非水郎去访觅异人?千思万愁,日夜不宁,这日起来,没情没绪,又在出神捣鬼。初时翠莲上船探头叫唤,心里还觉厌烦,因见是个年少美娃,不忍叱逐,忽然听说“吴江”二字,心里蓦地一惊,再想他话里俱有金针,一时疑心,竟猜是梁公所使,便自直立起身,急急走近窗边,说道:“我最喜活鱼,你果吴江人吗?”翠莲道:“这鱼全靠吴江水生养着他哩!”鹣鹣听了,一发信是梁公所使,登时耳聪目明,眉花眼笑,假作看鱼死活,一手去提那鱼,一个头低着,直侧过翠莲胸口来。翠莲凑着鹣鹣耳朵,低问道:“奶奶可是许鹣鹣?”鹣鹣把头点了一点,翠莲忙道:“水爷差我来的,晚上人静,开了这窗,有要紧话说哩!”鹣鹣急把头点。那些女人已都拥至窗边,也有看鱼的,也有合翠莲攀话的。鹣鹣道:“这鱼我甚喜欢,你要多少钱,到舱上去问管事的支取。若有好鱼再送几尾来,你就去罢,不要耽搁你,误了你的正事。”翠莲也见人多碍眼,忙说:“这尾鱼要八十文老钱,谁领我去支罢;不要误了奶奶的正事。”鹣鹣叫一个使女领翠莲到艄上来支钱。

管事的是个太监,年纪三十上下,性极风骚,见翠莲在船舱口,不便来调戏;推着要买鱼,已跳下小船,与碧莲勾搭。碧莲怕决撒了事,凭他涎着脸,说些风话,识是迷迷的笑,不则一声。这太监正在遍体酥麻,忽被使女讨要鱼钱,打断兴头,好生不快,却又看着翠莲年纪更小,比碧莲更风韵,心里又是喜欢,连连答应,如飞跳上大船,骗翠莲到艄去给钱。收了活鱼,一面向腰间摸出铜钱,两只眼睛钉在翠莲脸上,手里把那铜钱颠来倒去,那里数得清?翠莲催促,便笑将起来,道:“好急性的孩子。”胡乱着数了八十文钱交与翠莲,悄悄的把翠莲手抓了一下。翠莲发急道:“怎么是这样缠帐!咱是好人家儿女,你休认错了人呢!”太监笑道:“咱是没鸡巴的,怕怎么!你这样着急?偏要合你顽顽。”一把扯住翠莲之手,搓挪不住。翠莲有事在身,不敢发作,却甚情急,待哭出声,碧莲听见,忙把小船挽到艄边来呼唤。那太监方才放手,让开了路,笑嘻嘻的说道:“你有好鱼只顾拿来,咱多给你钱,咱与你是一般样的人,你休害怕,以后不合你顽就是了。”翠莲也不回言,急走出艄,如飞下船。到了僻静处,会着又李,述了一遍。又李大喜,道:“鹣鹣果是真心待着梁公,我们也不枉了。”翠莲道:“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厉害哩!咱们到晚来,只消如此如此,便连夜奔回山庄里了。”

到了晚间,各船俱已停泊。翠莲划船在对岸芦苇中,悄悄的看那第五号上中舱,窗槅却是关得紧紧的,杳无动静。直等到三更天,才见朱棂忽启,朦胧的月色,照见两个人模样在窗口影动。碧莲讶道:“怎么有两个人?怕去不得么。”翠莲也觉疑心,不敢冒昧。只见那两人伸头向外探望,翠莲道:“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且去闯一闯看。”碧莲便将挽篙轻轻的撑过来,翠莲飞身跳上船来,鹣鹣接着,喜之不胜;低低问道:“大姐,水郎现在何处?如何请你来的?如今怎样去法?”翠莲便不顾忌那女人,答道:“水爷不在这里,托他好友白爷找我姊妹们来救奶奶的。白爷现在对岸,过去便知,只消驼你下船便了。”鹣鹣狐疑道:“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只有姓文、姓景,系他至交,其余好友也没有姓白的,这事还要商量。”旁边那一个女人道:“如今事已至此,且逃出去再处。”鹣鹣道:“妹子虽自誓必死,心里还想着靳直是个宦官,就到他家,还不妨事;倘若造化,东宫看不中意,或问知已有丈夫,发将出来,水郎的年家故旧颇多,可以设法赎身,若误落奸人之局,今日性命便不可保。姐姐,你是过来人,岂不知道,如何可轻易许他?”那女人连连点首,鹣鹣因向翠莲道:“你去问那姓白的,可有水郎带来信物,拿我一看,便同你下船;不然,宁可死在京中,断不下船的了。”翠莲着急,再三催劝,鹣鹣愈加疑惑,说道:“你若有信物,明日可推着卖鱼,拿我一看,夜间即随你过船;若没有信物,便不必来了。你若强逼我下船,我就喊起来,不要怪我薄情。”翠莲没法,只得叮嘱道:“我去讨信物来,你可开着窗等我。”因心里焦闷,失于留心,跳下船来船身一晃,觉有水声,忙把船点开。早听见大船艄上喊道:“那里水响?防有小人!你们起来瞧看瞧看!”慌得碧莲、翠莲如飞点过对岸,藏在芦苇中。伏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放心。看那大船的窗,已是闭上。悄悄走上岸来,向又李告诉鹣鹣必要信物方肯下船。又李着慌道:“这事决撒了!我因梁公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如今怎么处呢?你们方才该强逼他下船,或者主意尚未打定;若等他筹算了一夜,就断然没用了。”翠莲道:“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儿的,咱方才也催逼过他,他就要喊起来,慌得咱没了主意,跳下船来,把船都端晃了,水响起来,几乎闹出事来哩。”又李跌足道:“这样有见识有志节的女子若救不出来,岂不枉了!”四个人蹲在野岸上,商量了一更天,总没主意。又李道:“明日你姊妹们且把卖鱼为名,捉空儿告诉他,说我实是水爷最相好的朋友,从德州回来,在济宁遇着水爷,受他重托,把自己乡试都误了,费许多气力,弄我姊妹来救你,休辜负他一片热肠。因水爷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并无别故。再把水爷家世细说一遍,或有转头也未可知。”翠莲道:“他舱中人多,日里边悄悄说得一两句话,那些女人都挤了来,只得就撒开了,那得细细的讲劝呢?”又李道:“天下事是料不定的,且到明日看机会,尽心竭力为之便了。”

到了次日,翠莲又拣了两尾活鱼跳上船去。却好这日顶闸歇船,候着开闸上岸。两个女人赤膊跑马,卖那登里藏身、抢鞍换马、金鸡独立、倒竖蜡蜒的诸般解数。中舱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太监、从人都立向那边去瞧看。翠莲暗暗欢喜。鹣鹣合那一个女人连忙走到舱口讨看信物,翠莲道:“白爷因水爷说得十分把稳,一时没讨信物,却与水爷是刎颈之交,从德州下来,在济宁遇着水爷,把自己乡试大事都误了,连夜赶来救你。因没人通信,又黑夜奔驰,受尽辛苦,赶到咱们东阿县来叫咱姊妹们来救你,你若不肯去,不要说辜负了白爷一片热肠,咱姊妹们许多心机,可怜水爷在家眼巴巴盼着好音,若知道因没带信物误了大事,懊恨愁苦,断保不住性命哩!”因把梁公家世细说一遍,复道:“这可是咱们捏造得出来吗?”鹣鹣只是不信,说道:“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的,他最好的两个心交,一个是文素臣,一个是景日京,却并没有什么姓白的。我主意已定,总要以信物为凭的了。”那一个女人道:“这白爷或是近日相与,也未可知,怎知道水家家世这等详细?”鹣鹣道:“我与他分别不多几日,这姓白的又说是从德州下来,可见是假的了。水郎是极谨慎极细心的人,有甚刎颈之交?除了文、景两位至交,是我深信的,可以不用信物;其余好友,就必给与信物的了。既没信物,便有脱骗之事,若不知道些家世,如何敢来捏骗?大姑娘说的好,把这把刀、这条命黏在一处,方不堕入奸人坑阱。妹子,如今亦惟有此一着耳。”那女人点头道是。碧莲见船上无人,把挽篙倒挽小船,也跳上来,问道:“翠莲,这事说的怎样了?”翠莲道:“这奶奶总不肯信,说水爷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并没咱们的白爷哩!”碧莲道:“敢咱们的白爷也姓文哩!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吗?”翠莲喜道:“咱没有留心,要是这样可知好哩!咱们去问了白爷再来说罢。”鹣鹣笑道:“你不必去问。这位大姐听了口风就说那姓白的也姓文,你就去问了来,说是姓文,我也不信,总以信物为凭。若没有信物,就不必再来了。”那女人也笑道:“大姐去问,断然是姓文的了。却是信不过哩。”碧莲发急道:“现是这位奶奶心里冰着,怎当得再浸上冷水?咱们这白爷是天生豪杰,专一济困扶危,咱姊妹两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奶奶若一下船,便得与水爷厮会;若不下船,水爷性命便是了帐。要自己出主意,不可当面错过,后悔却是迟了。”鹣鹣道:“我主意已定,凭你口吐莲花,总要信物见面,更无别法的了。”碧莲、翠莲面面厮觑,暗想:信物是断然没有的,回去讨来是断赶不及的,善劝不从,强逼不能,这事万分决撒的了。错过今日这样机会,岂不可惜?

正在想断思绝,目定神昏,忽然那一个女人把手一指,失声道:“那是文相公哟!”碧莲、翠莲急回过头,只见又李远远的在岸上张望,不胜惊喜。碧莲道:“何如?这便是咱们的白爷。咱原说他也姓文哩。”鹣鹣忙探头看,道:“姐姐可看得真?不要认错了。”那女人道:“我只不好叫应他哩!真是文相公,一些不错,这会子连后影都看清了,那得会错呢!”鹣鹣笑逐颜开,忙向碧莲、翠莲陪话道:“是我错疑心了,累两位大姐费许多唇舌。既是文相公在此,夜里千万来救我下船。文相公是极豪侠的真儒,是水郎极相好的朋友,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你晚上是必早来,我这里一定开舱等候。我恩有重报,断断不要迟误。”碧莲、翠莲大喜过望,慌忙下船,漾开去了。

却是又李如何敢来张望?因此日船上人俱向对岸,故敢远探;及见翠莲上船耽搁已久,碧莲复上,定是费力,对岸卖解的又将要收场,惟恐被人冲破,心中着急,便只顾近河边上去探看,恰见一个女人把手指着,因日头耀眼,看不出面目,不知是好是歹,连忙缩了开去。不一会,碧莲、翠莲在东首远远的绕转来,又李忙迎上去,下了船,问道:“你姊妹们面上都有喜色,敢是有些好消息吗?”翠莲道:“说也奇怪,白爷说天下事是料不定的,果然不出白爷所料,初时百般苦劝只是不依,说水爷的好朋友只有文素臣、景日京两个,并没姓白的。”又李失惊道:“文素臣就是我了,我怎失算至此,没合你们说明?”碧莲道:“妹子连影也不知,咱略有点子影儿,说白爷就是文爷,他那里肯信?回得斩钉截铁。亏着他船里一个女人,忽地望见白爷,失声叫,说这就是文相公,他方才信了,欢天喜地的约定了夜里去救他哩!”又李大喜道:“这真是五行有救,万千之喜了。只是船里的女人如何认得我呢?你可知他是什么样人?”翠莲道:“只听那姓许的叫他姐姐,像是一家子人,相好不过的哩!”又李道:“这又奇了!鹣鹣的姐姐自然也是妓者了,我生平足迹不至平康,从没见过一裙一袖,他如何认得起我来呢?”碧莲、翠莲俱各点头。正是:

不放晓烟笼芍药,却教鹦鹉唤春风。

总评:

写奚叶等之敬奉又李,先则喽罗迎跪,次则众弟兄环跪,次则双莲跪拜,令又李赤足小衣而受,次则正面独坐,轮次执壶。层层簇写,方见心悦诚服。再有卜卦一着,安得不死心踏地赴汤蹈火惟所使命也。尤妙在猎犬一段,闲闲点逗,为之先声。非细意读之,孰知其妙。此假卜卦,全为买伏众心,即狄武襄钉武之意,乃兵机也。妙在第六回发弩中墙草第三,即横贯正中停匀招飘,先为此处生根,不则非令读者疑神猜鬼,即杳不知卜卦之真假矣。翠莲云“恩爷好神手”一语道破,正作者并金针度人之法,并非独表翠莲。

一院人向北叩首,欢声如雷,俱被一核桃买伏矣。假卜卦之效如此,翠莲亦在其中,知金针度人并非独表双莲。

“吃过吴江鲜鱼”数语,双关得好。至“全靠吴江水生养着他”,竟明说梁公矣。在旁人听,愈则毫无疑影,笔墨之妙如此。

太监缠帐似属闻文。而非此风监则看脚路一语几于决撤矣。然无此番则后一番亦嫌于突,此待月先埋树之法。

失带信物几至决裂,文字方有曲折,方得催送又李进京,然非梁公“定无疑虑”等语,又李何至粗疏若是,此见经营苦心。

读至“大姑娘说的好”一段,直欲拜他不起,抚膺大恸,总论明修暗渡之法,则此回之救鶼鶼为度入璇姑本传。若必俟救出鶼鶼后始度入石氏,复从石氏度入璇姑,文境平矣。石氏既于翠莲眼中口中跃跃欲出,过来人一语复暗伏石氏前事,而璇姑则断断无从突出,故以“大姑娘”三字特提而出,而大姑娘之为何人,非特双莲不知,读者亦茫然不知也。如帷灯如匣剑如镜花如水月,巧至此,乃真不可阶矣。大姑娘所言至二十九回得而见,大姑娘为何人则究不可得而知也。不知其人,即见其言,与不见等耳。至三十二国微露一痕,至五十六回全身俱现。古人读之或有会心,今人读之无不瞠目者矣。安得不抚膺大恸拜地不起也!

“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些小处亦有倩文相生,前后伏应三法。

鶼鶼望救情切而坚持信物断不可移。由胸中有一“死”字把握得定,故丈夫无把握必至随波逐流,愧此女多矣。

鶼鶼回绝双莲至于想断思绝目定神昏,普天下锦绣才子穷日之力代为打算有一挽回之法否,刚亦惟想断思绝目定神昏而已,不意下文陡按女人失声,一拍即合,真属妙手空空。

姓白则没有信物不必再来,且文则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信于朋友至此。立身行已固可息乎?切勿草草读过也!

鶼鶼之姐毕竟何人,不妨作十日思。且必以为事在后文,孰意其事反在前文;必以为其人起另传,就意其人乃起本传。且又李之赶救鶼鶼,半为此人。而设文之奇变乃至如此,非独为回末起波也。

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又李想了一会,全没路数,说道:“且到夜来。你姊妹们问一明白,倘与我有甚瓜葛,也是落难之人,千万一并救出。”碧莲、翠莲齐声应诺。又李约会应龙仍在岸上踱去,碧莲、翠莲仍从水里撑来守候,大船住了,方各休歇。等到起更,碧莲与翠莲商议道:“咱们的大船是没有声响的,下小船却易晃动,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响,惊醒了人,几乎弄出事来。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更怕响动。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有个大铁环么,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不比竹竿结实多么?那两个女人身量甚轻,咱们一人背着一个,在索上走过来,可不稳吗?”翠莲道:“此法甚好。”一面说一面上岸钉桩。又李问怎要打起橛来,停会又要费力。碧莲说知缘故,又李道:“你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们两个着惊,就不稳了。”碧莲道:“咱们自有话骗他,只把衣服罩过他们头脸就是了。”碧莲下船,与翠莲目不转睛望着大船舱里,只见火光不息,窗户紧闭,里面大惊小怪卿卿哝哝,总不住声,等到四更天气,兀自响动。又李、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都想不出缘故。又李恐有变卦,翠莲道:“他们欢天喜地,千叮万嘱,那有变卦的?”又李、应龙如热石上蚂蚁,走个不住脚;碧莲、翠莲如冻河上狐狸,听个不耐烦,不觉金鸡报晓,东方发白起来。眼见得不济事了,只得拔起桩撅,叫碧莲、翠莲早些吃饭,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

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被这话兜心一撞,把脸胀得通红,目定口呆,更无一字回答。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极声吆喝:“他们是两个小孩子,看什么脚路!咱船上又没财物,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他无过是沿路卖苗的人,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便多跟几里路下来。他有什么不是,你怎便吓唬他?”翠莲得了这话,心才放定,就趁着口风说道:“还是这位爷知道,这位爷是明理的人。咱们在这条河里,上自天津下至南旺,都是咱们的衣饭,都容咱们拿鱼。好意儿拿几个活鱼来孝敬,这位爷反讨着这样话儿。”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咱们摇回去罢,不要惹人家疑心,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人哩。”太监见翠莲啯哝着要去,慌得了不得,没口子叫道:“不要使性子摇回去,理这忘八则甚?你有鱼只顾拿来卖,不要睬他。你这忘八羔子,有咱做着主哩,你敢放屁!咱须没有不是,咱是明理的人,你靠着谁的势,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中舱的姑娘正欢喜他这活鱼,别的菜都不吃,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你撵他开去,你敢是个死,咱是担不起,你这好忘八羔子!”那水手吓慌道:“小的敢放屁?小的也只是个小心。”洋洋的躲开去了。

太监嘴里劝骂,手里招着碧莲,碧莲便不做声,碧莲趁势把船摇去,挽定了篙,说道:“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咱们的鱼就臭了,也不卖。看这位爷面上,妹子你拿鱼上去罢。”太监欢喜道:“这便才是,咱没工夫,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翠莲更不言语,提着鱼跳上船去。那太监仍落下小船,自与碧莲搭话。鹣鹣慌忙赶到舱口,一面接鱼,一面低低说道:“几乎决撒了!昨晚丫头病发,如今好了,晚间切莫有误。”碧莲点了点头,高声讲定鱼钱,如飞下船,与太监说知,太监一手取钱,一手捻着碧莲纤指道:“你敢还没有丈夫,咱家里富贵多着哩!你若有爹妈,回去说知,咱情愿多出些银子,带你进京做个干夫妻,你爹妈要做官,咱就给他做。你到那时方知,尽着你受用,不强似你卖鱼吗?”碧莲心甚懊恼,却怕坏了正事,又因是太监,便给他些干便宜也算不得数,红着脸说道:“咱们是乡里人,爷怕没有好的伏侍,要咱们这样人哩?”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也不更数,把袋里的钱都倒出来给与碧莲,道:“好个会说话的孩子,你这脸儿还说不好?咱怕没见齐整女人?咱心里只是喜欢你。也是个缘法。你回去快快儿合爹妈说,你这位大姐撺掇着,咱重重的谢你,往后看顾你一个肯心,咱在这里候着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咱前日在扬州,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间坐着哩!”碧莲怕他歪缠,忙道:“咱回去就合爹妈说知,多分是肯的,咱明日来回爷的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喜得心窝里怪痒,说道:“不要担搁你们,咱上去了。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你妈爹若舍不得便同进京去,咱给大房子他住,咱有人伺候他,大鱼大肉尽着他两口子吃。大姐若也进京,便一般的受用。我这船走得迟,你必是赶得上。你拿定主意,休听闲人的瞎话。咱到天津要上人,还有大担搁。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你总是赶紧着,不要担迟罢了。”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便把挽钩点开,望后倒去,口里答:“咱家离这里不远,咱姊妹明日准来。”那太监喜得魂出,站到船艄上去,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

又李、应龙看小船直退下去,疾忙赶来,直赶有一二十里地方才赶着。又李急问:“昨日为着何事?你们与太监说些什么?怎把船直退下来?”碧莲姊妹把鹣鹣所言及太监之事说了一遍,道:“恩爷不瞧见他在大船梢上瞧出了神吗?咱们怕他疑心,才直退到这里来的。”又李方才放心。重复慢慢的跟着,跟不到二十多里,日才歪西,大船已歇。又李心疑,应龙道:“定是那没膫子的主意,想翠姐做干老婆,怕走远了追不上哩!”又李笑道:“不差,这色之一字真也利害,没鸡巴的人还是这样失魂落智,何况其他。”两人正在说笑,恰值元彪走来问信,又李备细述知,元彪大喜,便不回店,与又李等四散等候。又李守着那日头,再也不肯下去,心里甚是焦闷,又见大船上水手空着没事,总在船头船沿躺着睡觉,暗想:“这班人如此好睡,夜来必定警醒。昨晚已经脱空,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帐哩!”那知这念头一动,竟越想越急起来。着急一会,忽然失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尽心竭力为之罢了,作此无益之思有何用处?”因踱至沿河酒店中小饮三杯,那日光早已钻人山中,不觉太息道:“日月的时刻本有一定,只因人心动静无常,遂分迟速,所以养心是第一要义。”暗暗的慨叹一番,已是金乌匿影,玉兔生辉。慢慢的还了酒钱,走到小船边来,见翠莲上涯打撅已毕,捱近前去,估量那索纯是生丝绞成,知甚牢固。照会元彪、应龙四散埋伏。

等到二更天,大船上舱门已开,碧莲把小船轻轻的点过大船边来,将索穿进铁环,紧紧绷扣,姊妹二人飞身上船,问那女人如何认得白爷,鹣鹣道:“他是文相分亲人,也要上去,见面自知。”碧莲道:“既如此,娘们各把衣服遮着头脸,咱们作起法来,这索就变了一座金桥,稳稳的驼着过去了。”鹣鹣等因是素臣请来,知有本事,凭着调度。碧莲翠莲各负一人,在那索上如飞的直削过对岸来。那知两人同在一索,背上各负一人,身势太重;正到中间,把岸上的木桩直拔起来,这四个女子便随着那绳向河里直淹下去。又李同元宦二人正在岸边接应,俱吓出一身冷汗。又李眼快,疾忙一手拿住木桩,用力往后一凝,那索便直绷起来。碧莲、翠莲乘着这势,四只莲瓣如在冰山上滑下来的,映着雪白也似的月光,分明龙泉、太阿从空掷下。

碧莲、翠莲足方到地,大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惧起。又李等吃惊非小,望着野地忘命而跑,跑了一更多天,碧莲、翠莲道:“咱们跑得吃力,再不能这样跑法了。”元彪道:“后面四散都有火光,倘被赶上,岂不误事!”碧莲道:“你们是空身,跑得如驾云一般,可知咱们背上有人。”翠莲道:“咱们四人轮替着驼,便跑得快。”应龙道:“还是你同嫂子背着慢慢的跑去,咱与元哥哥在后保着。有追的上来,拼得与他放对。”又李道:“若要拒敌,也不来找你个了。没有碧姐、翠姐在此,就是元哥、宦哥背负原也不妨,今既有女人,自当以女人背负为正。此时紧急关头,倘可勉力,胚求强为支持。此劳此德,又李断不敢忘。”碧莲、翠莲听说,跑得比前更快,道:“恩爷既如此说,咱们还要命吗?”一口气直跑到天将明时,在一个荒坟堆里放下背上二人,自己倒于地下,不省人事。又李心痛异常,忙令元彪、应龙各抱其妻,平立于地,用手从心口徐徐摩至小腹,免使热血奔心。摩了好一会,方才苏醒。鹣鹣与那女人骨软筋酥,倒卧地下,动弹不得。

歇息片时,东方已白,又李把那女人细看,叫声:“阿哟!你不是刘大嫂么!你如何在这里?璇姐现在何处?”那女人果是石氏,正在神魂飘荡。忽被又李唤醒,勉强爬坐,哭叫道:“文相公哟!奴家与璇姑娘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元彪道:“恩爷如今且不要问他,天已大明,急切寻一个所在安顿才好。”又李应道:“是。大嫂,你只说璇姐现在是死是生,别的情节待后再说。”石氏道:“奴与姑娘同落骗局,奴先出轿,投水遇救,姑娘定然也寻自尽。只是奴家丈夫可曾寻着相公?现在是生是死,也先求相公一说。”又李大哭道:“刘兄现往乍浦。璇姐,你好命苦也!”刚哭得一句,急急揩着眼泪,起身四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龙道:“昨晚咱们乱跑也没管东西南北,这所在相近富庄驿,这二更天,竟跑有一百六七十里,怪着身子是这样疲乏哩!”又李道:“相近富庄驿,离保定只有二百多里了,且到保府再处。”元彪道:“为何不到咱们山庄里去?”又李道:“这里离山庄远,离保府近,有事人奔近不奔远,保府有我家叔在那里作教,又有家眷同居,尤是妥当。但保府兵捕极多,你们俱是生人,恐有不便。碧姐、翠姐疲惫已极,更该回去歇息。只是劳你们夫妻吃许多辛苦,受许多惊恐,现在一无可报,惟有心感而已。”元宦、双莲齐应道:“小人等受恩深重,些微小事怎也提在口里?小人们竟依恩爷吩咐,即此拜别,同回山庄去了。”说毕齐跪。又李亦跪下去,说道:“我劳了你们。”正要拜谢,鹣鹣、石氏慌忙爬跪道:“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罗地网,此恩此德,何时得报?”大家连拜了几拜,起来分别。又李道:“鹣娘等妆束,路上行走不便,须与碧姐。翠姐一换。”鹣鹣忙把身上银红衫子、月白纱裙脱下,石氏脱下一件半旧元色纱衫、一条白纱裙儿,将碧莲、翠莲身上一色两件青布衫、白布裙换来着好。分别后,鹣鹣重复拜谢。又李与石氏搭扶着挨上官道来。

走有三四里地,石氏尚可支持,鹣鹣再勉强不去。又李回头看时,见他满头香汗,气喘无休,暗忖:“如此走法,何时得到那边?事体发觉,文书飞递过来,各处办缉,这事怎了?”正在心焦,只见两辆车子推过,前面一辆是空车,后面一辆装着几个女僧。又李看那车沿上坐着一个小尼,颇似认识,却想不起,因问空车往何处去,可肯带人。那车夫歇车答道:“咱德州放空,回保府去的。”又李忙道:“我们正要到保府去,要多少钱可搭了我们去?‘那后面车子直开过来,只听那小尼道:”真是像文相公哟!“又李因事在身,不敢招认,车夫打着牲口,已如飞的过去了。这里车夫讨要五百个大钱,又李许他四钱银子,车夫欢喜应承。鹣鹣与石氏勉强爬上车去,又李坐在车沿。走不上半里,鹣鹣头脸俱被车箱磕破,石氏额角上也撞出血来。又李无奈,吩咐车夫缓行,一头暗想:”前车小尼究是何人,如何知我之姓?“未免出神光景。车夫留心估量,只顾疑惑起来,道:”爷们俱像南方人,在那里来?怎没雇车?连牲口都不雇一个?行李也没一些,多分是拐带私逃,倘被人追赶着,连咱都有干系。不如原下车去,咱原赶空车去罢。“又李笑道:”你瞧我可像是拐带人口的么?我原是南方人,这两个是我妹子,从水路到济宁,雇车上保府投亲。不料车夫是个歹人,昨日到新店地方,我在后面出恭,两个妹子下车往高梁地里去小解,那车夫打着牲口如飞跑走,把铺陈衣服尽数拐去。你怎人也不识,反疑心我是歹人?“车夫慌道:”不是咱瞎疑心,因没有行李,出神捣鬼。那知爷是遇了拐子,心里不自在。爷不知道,咱们这一行,人多心别,常有这般歹人,弄出事来,连累着咱们害臊哩!爷说要往保府投亲,投的是那一家?“又李道:”我投的是姓文,现做保府学教官。“车夫道:”原来是府学里文老爷一家,怪那车上的女师父,叫爷是文相公哩!咱这车子要从南门过去,送爷到大街下车就是。这女师父是景州王府供养。他们都是北方人,怎认得爷?“又李道:”我正是心里不明白,却被你问穷了。“因复想小尼一会。忽想起璇姑之事,要问石氏;石氏与鹣鹣拥抱而睡,知他困乏已极,不便惊动,呆坐了一会,疲倦起来,就盘着腿儿在车沿上一仰一合打吨。车夫暗忖:”这真是初出门的人不知厉害,难怪着了道儿。“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不来惊觉三人。

这三人俱在乏极,常睡不醒。毕竟又李先觉,把眼揉擦,看那太阳已是衔山时候。车夫笑道:“爷怎这样好睡,连咱也打了许多吨。前面是河间府,在城外下店。明日不是这样,要赶紧着走哩。”须臾到店。店主因没行李不肯留宿。转是车夫详细说了被拐情节,方留在一间厢房内住下。吃过晚饭,又李向石氏说道:“店中人已下满,没有空房,男女不便同宿;你同鹣娘关上房门稳睡,我在窗外坐夜。”石氏目视鹣鹣,鹣鹣道:“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素知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连日辛苦已极,正该歇息,容妾等炕边坐守,也是无碍。”又李正色道:“常则守经,变则从权。到不得不坐怀之时,方可行权;今日乃守经之日,非行权之日也。着自恃可以而动辄坐怀,则无忌惮之小人矣!”因即扣上房门,掇条板凳,在窗外坐夜。石氏知道又李情性,就闩上房门,同鹣鹣和衣而睡。

又李看那上房垂下竹帘,帘外插着屏风,知有女眷,不敢再视,垂头静坐。坐到一二更天,听有许多人声口,逐店吩咐下来:“明早不许放人出店,候官府查验明白,然后放行。”吃了一惊,猜是鹣鹣事情发作。少刻,只听各店梆声震响,十分严紧,更是着忙。见隔壁槽上驴夫上料,问其缘故,驴夫将德州河下劫去宫女,飞报沿途协拿,及本府接着文书要逐店查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叹一口气道:“咱晦气,揽这客人要早些赶路,好卸掉这载,偏又碰出这事,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时候才得动身哩。”又李问得明白,更觉慌急,暗忖:“若单是鹣鹣一人,还可负之而逃,今又有石氏同来,一身断难两负。”辗转寻思,无一良策。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上房屋里一个大汉,戴着范阳斗笠,嘴边倒卷红须,浑身装束如昆仑一般,飞身而下,闪入屏风里面。又李坐在暗中看着,月光中甚是明白,忙蹑足走入屏内,见帘本半卷,窗已大开,屋内绝无动静。蹑足至左边房外,微有声响,瞥见那大汉在房内拖过一个女人,将一把尖刀往心窝里用搠拥去。又李跨进一步,疾忙飞腿,铮的一声,把刀踢落。那大汉侧身一腿横飞过来,又李蹲身抢入大汉胯下。那大汉见不是头势,长叹一声,纵出房去,又李也奔出来。那大汉已飞上侧厢房檐,寂然不见。

又李恐其复来,站立檐下。只听背后有人叫着“文相公”,回头看时,正是车上所见小尼。因急问:“你是何人,我甚面善。”那小尼垂泪道:“小的是未老爷家小厮,名唤容儿,淹在西湖,被人救起。房内尼姑不是好人,把小的落发,引诱人家妇女干那邪事哩。”又李大喜道:“原来你是容儿,因你改装,再想不起。里面有几个尼姑,没有杀伤吗?”容儿道:“都没杀伤,只是两个人都像着鬼一般,说不出话。小的正出来小解,见那大汉厉害,躲在暗里,没被他拿住。如今幸遇相公,他们又像着了鬼祟,不如跟着相公,连夜走出店去罢。”又李叹口气道:“我自己有事,现没主意,那能带你出去?”容儿忙问何事,又李道:“我有要紧事到保府去,今被官出差查点,不能早出店门。”容儿接说道:“这却不妨,只是怎样救得小的回南方好?”又李急问道:“怎说不妨,你敢有甚主意吗?”容儿道:“房里两个尼姑是景州王府供养名尼,更是七妃娘娘的师父,店家都知道,极怕他,就是河间府的太太奶奶,那一个不奉承他?那太爷更是怕他势力。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只要他醒得转来,他便带相公出得店去。”又李大喜道:“既如此,我和你进去,且救醒他来。我得脱身,才可替你打算。”因同容儿进房去,在盆内取出火来,点着了桌上的大烛,看这地下女尼,约有四十上下年纪,面如满月,浑身白胖,眼睁睁地看着又李。又李取条单被遮好,在口内挖出一个大麻核桃。又照炕上一个,有二十多岁年纪,有五六分颜色,赤体仰卧,忙把炕上乱衣堆在身上,也在口内挖出麻桃。见桌上有茶,叫容儿斟出两盏,替两人漱口,抹去涎沫。面盆内贮有沉藕的清水,每人灌下数盏。停了一会,各各醒转,遮遮掩掩的穿好衣裤,拜谢又李活命之恩。又李拾起地上宝刀交给容儿藏起,不及问他缘故,便道:“你们不须拜谢,也休说感恩图报的话,只我有一件紧要公事到保府去,叵耐今日府里差人吩咐,店中诸客明日俱要候官府来查验明白才放起身,便误了我的正事。只要你们早些带我出去,便算报了我了。”

容儿不待两尼开言,就先说道:“爷救小尼等三命,胜是重生父母。这些小事,家师们自当效劳。”因向老尼道:“我们正要到保府,若得这位爷同行,一路便可放心,这是极好的事。”那老尼是吓破胆的,连声答应道:“这事全在贫僧身上。实不相瞒,贫僧真修是景州王府剃度。这河间府太太也皈依贫僧,衙门内外那一个敢拗着贫僧的言语?爷但请放心,明日一早,吩咐店家,一同出门便了。贫僧也往保府路上,还望爷照管。爷有甚事,只消到郁林庵来,贫僧自有报答。”又李道:“路上倘有意外,都在我身上;关津若有留难,都在你们身上。你们放心歇息,我自在外防守。一到天明,来知会同行便了。”因即抽身出来,仍向侧檐边坐下。已是月光西没,约莫有四更时分,又享收摄精神,静坐一会,听那梆声,已转五更,走向槽内,叫起车夫,整顿车马。车夫叹着气道:“走不成,通是爷们不肯赶路误的事,今日不知守到什么时候哩!”又李道:“不妨,我已向上房女僧说明,同着早走的了。”车夫喜得打跌道:“那女僧是王府里面的人,他肯带着同走,怕走不成?他原认得爷,保定府里那一个官府不熟识?爷想是来过一遍的了。咱就收拾起来,爷再合他说结实着。”又李走到上房,敲响窗槅,里面容儿连忙接应,收拾起身。然后把自己房门卸下扣儿,里边石氏已拔开门闩,大家打点上车。店家走来拦阻,那老尼吆喝道:“这位爷这两位姑娘,都是咱认识的,太爷有甚话说,你只说出咱来就是了。”店家道:“德州河下大盗劫去宫女,官都要问罪,雪片的文书下来……”那老尼不待说完,(扌紊)着胸脯道:“你这厮还敢多说,这位爷须不是大盗,这两位姑娘须不是宫女;便算是大盗、宫女,咱放走了,须到不的你这厮来放屁辣骚,兀的不气死了人。”那店家吓青了脸,忙道:“小的没说完,小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放屁辣骚?”

容儿做好做歹发放店家,开车出店,坦然而行,直到板桥歇车打尖。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许多人围着看念。又李随着尼姑一拥而入,便不顾嫌疑,同在上房坐下。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让又李等三人在左。素席不过豆腐、面筋之类。荤席是四大盘嘎饭,满堆着白片猪肉,白撕鸡肉、醋溜鲜鱼、油炒鸡蛋,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拌着些粉条,一大壶烧酒,三付杯箸,三个盐醋碟儿,又是一碟蒜泥、一碟大葱、一碟陈酱、一大盘薄饼。鹣鹣、石氏相顾错愕,又李更不辞谢,拿过酒壶连饮一二十杯,把箸连夹鸡肉按酒,将薄饼卷着葱酱大嚼而吃,复吃了十数碗饭,把一大盘饼、两大盘肉。一碟蒜泥、一碟盐醋、两碗葱酱,掳得罄尽,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啧啧羡慕,店中伙计都看呆了。又李让石氏等吃饭,起身出店,自去看那告示,只见上写道: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为飞移协缉事。本月十三日巳刻,准山东德州关称,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有大盗百余人,明火执仗,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大监靳府贡船,劫去彩女一名许氏。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救护不及,在逃无获。事于宫禁,处分严切,除通详各宪,咨檄各省各属,密缉严拿外,合就飞移,为此合移,烦为查照来文事理,希即广差兵捕,飞行缉拿,并查照后开年貌,在于所属城市乡社、关津隘口,大张晓谕。有能截留彩女送官者,赏银一千两;截获盗首者,亦赏银一千两;获盗一名者,赏银五百两;知风报信者,赏银三百两。等因准此。除飞详各宪,并选捕勒缉外,合行晓谕,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查照后开年貌,有能截获报信者,即照来移赏格,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倘敢知情容隐,指引递送,匿不首报,即照本犯治罪。慎毋以身试法,致悔噬脐,凛之,毋忽。特示。

计开:彩女一名许氏,小名鹣鹣,年十九岁,瓜子面,粉白色,两颊微红,眉细,耳垂珠,额广,颈长,唇红指尖,发长黑,齿细白,肩垂腰细,足小不及三寸,扬州口音,髻插素白玉簪一枝,赤金如意一枝,耳上赤金丁香一对,指上碧玉戒指一对,身穿银红纱衫,白纱衬衫,月白纱裙,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身长八尺八寸。大盗百余名,不识姓名,俱搽脸。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实贴板桥

又李约略看完,且惊且喜。只听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伙强盗胆大,彩女都可以劫得的吗?有的说,这事情大了,必要破的。有的说,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去的。有的说,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还是山东登莱等府那伙江洋大盗做出来的。有的说,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再到不得这里的。有的说,这里近京,地方兵捕又多,强盗断不敢来,况且有百余名,那处容放?定是下海去的。有的说,这伙大盗莫说不到这里来,就站在对面,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众人都笑起来,道:“强四海饿得慌,想天鹅肉吃哩。”又李含笑入店。众人用饭已毕,瞧着鹣鹣髻上并无玉簪,悄悄吩咐将耳上丁香、手上戒指除下,把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换去赤金如意。催着上车,容儿踅近又李身边,要又李设法带回,并问西湖翻船之事。又李道:“那日一船人都救起来,只差你合金羽小姐。我住在府学文教官衙里,你有便可来寻我。”容儿大喜,会意去了。各人上车,鹣鹣、石氏坐得略稳,又李要问璇姑,终觉不便,仍缩住口。到日落时,已进南门。女尼等在前车,不知又李住车,谢也没谢一句。又李在文庙前下车,还了车钱,领着鹣鹣、石氏,来至教授衙署。家人传禀,观水大喜,亲自出看。又李已进宅门,叩见过了。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问是何人,又李道:“少刻细禀。且请他两个进去,见了婶母。”观水自同又李进内,一面叫丫鬟出来,领了石氏等进去。又李将别后事情约略述了一遍,观水道:“时事大非,吾将归隐。然有心存救世者,未尝不嘉予之。汝之收揽人材,消除逆焰,皆我所深喜。至鹣鹣之事,宜待大势稍定,同我家眷回去,方为稳便。”因吩咐打扫内室与鹣鹣、石氏居住,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畅叙离情。

次日,里外具有便席,把璇姑之事暂搁一边。直到十五日黎明起来,观水到文庙行香,又李进内,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一告诉出来。正是:

万种愁心言不尽,两行清泪帕难干。

总评:

双莲欲背负两人于索上走过,若非丰城江中眼见,何任其行险?乃知第十七回即为此处埋根之妙。

走险究不若用船,妙在隔日翠莲晃船,先伏曲木蛛丝之誓,在他人视之,索险于船百倍;在双莲视之,索固不啻平地,非若小船之易晃也。翠莲云:“可不稳么?”碧莲云:“此法甚好!”又李云:“我是知道的。”绝技惊人,真是:可谓知者道,难与他人言。

小船易晃,或填土或镇锚,不愈于走索耶?土不易担,锚须另购,而大船适有铁环,只费打量片刻工夫,岂不省便?且以双莲绝技而置于无用,反为另起炉灶,担土购锚,岂非笨伯?

惟主意用索,教先着晃船一事。非不能用船也,盖用小船则无拉动大船之事,即有惊觉,何至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簇出十分气势,使又李等忘命奔跑乎?弓不开满、机不踏足,发出箭括必不猛捷,文字便减颜落色。且无此急命奔跑,不能近保定而远东阿,又李便不即进京,尤与前数回层层卸递、逼入本传之旨枘凿矣。此为匠心经营。

不拉动大船不特减颜落色,与逼入本传之旨枘凿,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又李竟无一毫用力处矣。此书写又李,处处以全策全力归之,为古今钤略另开一生面。若全靠双莲,便与“天下无双人间第一”标题不合,今于木桩拔起、四女直淹之时,又李一手绰住,使双莲垂成几败之功转败为成,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者一变而全靠又李,方是另开生面,与全书一色机杼也夫。然后人为天下无双之人,书为人间第一之书。水手一喝,非大监分说几至决撒。妙在前回竭力描写风监心热,渴欲其来此处,便不妨畅口分说,而偷人一语如灯光四射满屋照亮,却仍是雪中一爪,捉摸无踪,尤为神隽。

结于夫妻乃风监必至之情,非硬坐也。天下人好淫至和尚极矣,而大监欲突而过之,以更无发泄处故也。袋线倾倒卖弄富贵势,许官许屋许鱼肉,天津耽搁转卫烦难,层层刻画几于摄魂追魄。而前在扬州数语,想入非非,直欲令人拜地不起。

木桩直拔起来,四女直淹下去,与丰城江中船直翻转绳直淹下对照。又李一手扯住索绷、双莲从空掷下,与后生划桨仰船绳便宜绷、双莲飞跑落下对照,未有此回先着那回,方做那回即注此回,钩锁伏应之法尽矣。独惜此时无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喝采、船内—二千人喝采不迭.而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又反面对照法,奇文化文。

逐店吩咐查验放行,又李等插翅难闷矣。妙在道中先带小尼,一把钥匙,天明即开锁而去也。自结自解,直是以文为戏。

大汉何人?行劫何事?思之不得,闷闷累日。世间好书,如《左》、《史》等类,每有闷人之笔,无此书之层见迭出也。然不闷极则快亦不极,愈闷愈快,余于此书,盖往往喜心翻倒极涕泪满衣裳。

止缉鶼鶼,以石附带,图省累也;大盗至百余名,以贼众难救,图卸罪也。有司之巧诈,护役之附同,古今一辙,可发长为喟。

鶼鶼髻上何以并无玉簪?其为奔跑脱落无疑。书中竟不补出,非破绽也,令人自会耳。如此忘命奔跑而极滑之素玉簪犹不脱落,乃真破绽耳,于此愈见作者之周致。

天字卷之五

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

原来石氏与璇姑,自成化三年五月初五日夜里搬到皮匠张老实家中,到初八日,刘大往吴江寻觅素臣商议,等了十多日,不特素臣不到杭州,连刘大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石氏姑嫂甚是着急,每日央着张老实去求神起数,拆字占龟。也有说为事担搁,也有说因病淹留,也有说就有信息,也有说出月回来。纷纷杂杂,把两人早鹘突突的哄过了一个多月。到后来率性不去占卜了,纳着头,镇日你看我,我看你,如泥塑一般出神呆想。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老实作飨了祖先,备下一桌素饭,请石氏姑嫂过节。老实的妻子张妈道:“我们同宅住房的人,惟有你我男女俱无成年。没有喜事,酒杯的儿也没给他们看见。他们家里时常娶亲嫁女,送礼行盘,都请你我去吃过喜酒,如今这一席虽是素菜,却也好看。刘家姑嫂两个因大叔没信,终日愁闷,茶饭都是懒吃,此时天气又热,剩下来的可不白枉掉了。我的主意,要把这三四家邻舍请来坐坐,一来还了他们的礼,二来讲讲说说,替姑嫂两个散一散心,你道好么?”老实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最好。”张妈就连忙走过间壁,把这些邻舍无非是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的妻子,强拉了过来,一面私向石氏姑嫂说道:“原是专为你两人买这点子素菜,到是他说,你们终日愁闷,该请几位邻舍来替你说些闲话散散心。”石氏、璇姑心头有事,那里耐烦,当不得这张妈死推活扯,只得走将出来与众人相见。那四个邻妇里面,算是钱二的妻子有钱,李四的妻子有嘴。便是李四嫂先开口道:“阿哟!再不晓得大姑娘家里藏着两位天生的美人。早些给个信儿,叫做婶子的早瞧一眼儿,也是大娘的阴骘。”石氏道:“大娘休得取笑。”那钱二嫂便道:“真个好标致人儿,赛过里边这些姨娘姐姐,就是我那单家表妹也没这等身分,李四嫂说的一点子也不错哩。”石氏、璇姑有事在心,懒懒的逊了几句。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

正是兴头,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一个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只听李四嫂啯的一声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儿,怎的就不进去呢?”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儿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副杯著,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李四嫂接过说道:“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奉承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又且生得好性格儿,每日欢大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儿。我这大姐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记了。大姐,你可于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待吃。里头作飨,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像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娘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还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古执的人,我们也没敢来聒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娘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尽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人孤老院去了。”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道:“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小丫鬟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我也进来了。”那小丫鬟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鬟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功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子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这倒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鬟来,墓地看见璇姑,呆了呆,便骂着那小丫鬟道:“有你这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鬟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句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折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那玉梅忙陪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只是没有钥匙。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处士盗名,鄙夫窃位。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一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边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春红哕了一声,慌忙放下贵哥,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魂灵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倒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也!”这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到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你不肯上钩,他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春红自与大奶奶商议,公子却如飞跑到张老实家,在门缝里失惊打怪的张看。里面那些邻妇只顾张家长李家短,夹七夹八的乱嘈,张妈只顾劝着吃酒吃菜,石氏璇姑只顾出神呆坐,由这公子窥觑,竟没一人瞧见。直到众人将及起身,公子方才进去,劈面撞着春红,迷迷的笑着说道:“大爷没去拜客么,在那里来?”公子并不回言,直奔凤姨房中去了。

这公子名叫连城,颇有才貌,性极慷慨。父亲连世,现任兵部尚书;母亲和氏,随任在京。因家中产业甚多,留他在家掌管,却不耐烦这些收租放债事情,惟好炼丹采战,觅柳寻花。亏得正妻刘氏,强干有才,把持家事。正妻之外尚有三妾。这凤姨姓单,名唤凤迎,父亲单财,是仁和县中仵作,因合钱二嫂有亲,凤迎时常来往,见公子垂涎其女,暗令通奸,潜行捕捉,诈了一主大财,然后嫁至府中,做了第二房的姬妾,家中俱呼为二姨,生得瘦小身材,心灵性巧,因大奶奶颇有醋意,拘管防闲,不能任听公子作为,他就翻转样儿,不做酽醋,却做囗糖,专一迎奉公子,替他出些鬼计,奸骗外边女子。公子爱之如同掌上之珠,爪中之肉,凭着大奶奶这般风力,一月之内定要在凤姨房中睡着三夜五夜。凤姨见有功效,一发贴心贴意,替他画策设谋。这日公子走进房中,一口就把璇姑之事说知,凤姨笑道:“这有何难,是在你家墙门内的人,怕他飞到那里去?只不要使大奶奶和春红知道,包你成事便了。”公子连忙抱在怀里,急求定计,说今晚就要谢媒。凤姨迷花眼笑,勾着公子的头儿说道:“天下事有了银子没有做不来的,只消叫张老实到一秘密所在,许他些银子,叫他做牵头,或是与那女子明说,或是暗中照应,只要弄得上手,便是果然贞烈的人也只索顺从了。却不可使春红知道。”公子道:“果是妙计,但张老实本分的人,从不肯做虚嚣的事,故此人都叫他张老实,就叫出了名。他如何肯做牵头呢?”凤姨笑道:“大爷怎这样没见识,随着他是个老实人,见了银子就不老实起来了。你率性和他直说,做得成给你许多银子,如今先给你许多,若不肯做,就送你到官,打你许多板子,连夜赶出屋去,叫你合妻子露天去睡觉。他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又怕没屋住,又怕捱板子,又想着后头的许多银子,他还肯老实不依你吗?只要春红不知,大奶奶就无从知道,这女子就稳稳上钩。这就是你女儿一点子孝敬。”这几句话喜得公子心花都开了,把嘴连连亲着道:“我的心肝,你怎便有这些意智!我若出兵时,筑坛拜将,定要封你做个军师哩。”说罢放起凤姨,慌忙走出房来。恰好撞着春红,瞅着眼道:“大爷你出去拜客是几时回来的?这会子晚了,怕夜凉,换去了单衫罢。”公子忙道:“我这会正热得慌,方才忘记拿扇子,如今还要出去哩!”春红笑道:“白日里就讲鬼话,现拿着湘妃骨儿扇子去的,敢是忘记在那一个房里也怎的。”公子已走过花厅,摇着头道:“正是忘记在书房里,如今就去。”春红再要说时,连身影俱不见了。春红暗忖:大奶奶真好神猜,你看他那样儿,赤紧的干那茧儿去也。

公子走出花厅,向夹巷里抄过花圃中来。那花园与这边住宅是一样两所大房,这边房子靠西,前后共有七进。那边房子靠东,只得四进,后面三进基场,便做一个小小花园。这边前开大门,对着大街,后开水门,通着城河;那边前后俱是围墙,两边各不相通,中间夹一长巷,只第三进长巷中间开一角门,通过东边去的。这公子因好外道,供养着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在内讲究炉火之事,只许男人进去服事,丫鬟仆妇除做鼎器以外,脚尖儿也不敢跨进一个去。这日公子因凤姨嘱咐怕走漏消息,故此走到东边来,不去惊动道士,自在前边一间密室坐下,着一个小厮去把张老实叫将来,悄悄的把凤姨所教之言从头至尾说一个明白,在袖里摸出十两一锭雪花也似放着光的银子,说道:“事成之后,再找九锭。”吓得那张老实哑口无言,半晌出了神去。公子喝道:“你休装聋做哑,肯依则依,如不肯依,立刻押你去捱板子,撵你出门了。”张老实一则怕出屋受刑,二则从没见过这般银子,果如凤姨所料,把良心吓过一边,说道:“银子是不敢要的,小的回去与老婆商议停当,来回覆大爷罢了。”公子大喜道:“这事成了,不特所许九十两银分毫不少,将来还要着实看顾你哩!只是明日就要给我回信。这银子你可收去,不可推却。”老实连忙答应,收了银子来家,悄悄与妻子说知。张妈甚是埋冤,老实道:“我原不肯应承,公子说要送官,今日就赶我们出屋,又要把你去拶拶子,你说当得起吗?”张妈也是害怕,却见老实拿出一锭银子,吃了一惊道:“怎银子有这样大的?我眼里从没见过。这是给那一个的?”老实道:“这是公子赏我的,事成之后还有这样大的九锭,还要另眼看顾我们,许多好处在后头哩!”张妈变愁为喜,笑着说道:“这便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如今怎样去说骗他呢?”

夫妻两个捏紧了那锭银子出神,捣鬼了一会,总没计较。张妈道:“且藏好了银子,拿夜饭他们吃了,和你到床上去再想。”于是忙忙的拿了夜饭,送到石氏屋里,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处说起,只是呆立。石氏道:“姆姆请便,我们吃过,收到灶上来罢。”张妈只得出来。直到上床,两人爬在一头睡了,细细商量。老实忽然想着主意,张妈连忙根问,老实又道:“不妥,不妥。”张妈道:“我倒有主意了。”老实正待问时,张妈连连摇头道:“也不好,也不好。”直到更余,老实方欢喜道:“这是极妥的了,明日你就骗他姑嫂两个进去拜见大奶奶,再不就说大奶奶叫进去,料他不敢违拗。我自与公子说知,在二门里候着,抢到花园里成亲。你说好么?”张妈道:“几日前,我曾劝他里边去见见大奶奶,往各房走走,散散心,他们把头几乎摇落。况且里边人多口杂,白日里拖拖扯扯,闹得大奶奶知道,不是耍子。我如今真有一条好计了。”老实忙问何计,张妈道:“你便出门去了,借宿在亲眷家,我便推着害怕,要刘婶子来相伴,教公子预先伏在灶下,等他自到璇姑娘屋里去。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年少,敢也肯了。”老实大喜道:“真是妙计!他就不肯,男子汉的力量,璇妹可是拗得过的?到弄上了手,生米煮成熟饭,公子有的是银子,璇妹也是没见过大银子的,怕不情愿?我们这一锭银就得的稳了。”张妈笑将起来道:“可是我的主意好呢!我成日听见里边杀猪宰羊,哥儿姐儿吃得满嘴的油。我和你好的时候,过冬过年也只买得半斤四两的猪肉,这羊肉总没有尝着他是啥仔味道。如今有了银子,要你买一斤羊肉,蘸着葱酱,和你吃一个快活,”老实道:“我和你还是做亲时节做的绵裤,才穿了两年就当折了,至今没有傍着棉裤的影儿。这事若成了,我还要做两条蓝青布棉裤,大家受用哩。”张妈道:“这更好了,将来银子多了,每日买他两块豆腐,多着些油,和你肥肥嘴儿。我和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男女,有了银子还不受用受用,真是个痴子了。”老实道:“休说后来许多看顾,只有了他后手九锭银子,也不愁没男女了,拚着一锭大银,讨一个有瘌痢丫头,生得一男半女,我与你老来都有靠了。”

这张妈正在欢天喜地,忽闻此言,发极起来,骂道:“你这老失时!老短命!我嫁到你家替你烧茶煮饭,洗衣刮裳,铺床扫地,捣米舂粮,一日到晚手忙脚乱,略空闲些,还帮你上两只鞋儿。这样辛苦,可曾尝着你半斤四两鱼儿肉儿,有一顿没一顿的捱饥忍饿。到如今,还是我出了主意赚来的银子,你就要讨起小老婆来,你叫人心里疼也不疼!你这天杀的可比那强盗的心肠还狠着三分!我好苦也,我好苦也!”张老实急急辩说道:“不要哭,隔壁的人听见了不是耍子。我和你说笑话哩,谁要讨小老婆就是活乌龟!”张妈那里信他,只是呜呜的哭。石氏与璇姑晚上洗了脚,因剪鸡眼及脚指甲,还未去睡,听着老实夫妻卿卿哝哝,却也不在心上。这石氏脚上一个鸡眼老了,再剪不下,想起中间屋里切皮的刀儿甚是快利,要拿来拿,他因光着孤拐,出来摸那皮刀,只听见张妈说帮赚银子就要讨小的话,老大疑心,要听他个下落,忽听张妈出声啼哭,老实又说隔壁人听的话,就悄悄的提着刀进来,自与璇姑猜想。这老实只得再四苦劝,连罚毒誓,又爬上身去,把腰间挂的棉花条儿死推活塞在张妈阴户之内,陪了一会子不是,张妈方才住哭。老实拿着一块破布头,正在张妈下边揩拭,忽然的身子直坐起来,失声道:“不好了!”手里布头便直抹到张妈嘴唇边来。正是:

饱暖尚赊先纵欲,欢娱初罢忽成惊。

总评:

断笔之妙详见总论,读者细意体之,兹不复赘。

文章吃紧处,全在出笔入笔,稍一呆直便如堆木排砌土墼,无生趣矣。此回入连城之窥璇姑,则先以春红之窥璇姑入;春红之窥璇姑则先以小孩子朝屋嘻笑。委婉空灵如蚕丝蛛网、电影灯光,入笔至此乃为灵妙。

文章最忌突然直人。连城之窥璇姑至于出神,妙在先之以李四嫂、钱二嫂、春红、小丫鬟、玉梅,见者无不色动神飞,而后连城之出神乃不嫌于突,乃不如登徒子辈略见一裙一袖便出神捣鬼,如《西厢记》所云:驀然见五百年风流冤业也。

写春红骄贵,虽使虎头复生亦无以过,其颊上三毛则以一“气”字尽之。大奶奶之埋冤,春红之两答;凤姨之划策,春红之屡笑。已将后文线索提拿在手,读者于此会心,思已过半矣。

老实夫妻自想吃羊肉至做棉裤、豆腐多着油,雕刻极矣。尤妙在癞痢丫头一语,变喜为哀,全换一机花色,乃为想入非非。

张妈方才住哭,张老实忽然直坐,失声道:“不好!”不特为未回起波,且使上文之由喜而苦而和外,又开出一着急情理,尤为奇变。

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

张妈一手捞掉破布头,哕了一声道:“这样龌龊东西怎直揩到嘴边来!还是二三月里干了一回把戏,直到如今了,做啥仔失惊条怪的,真个要留着那清水鼻涕去讨小老婆养儿子吗?”老实发急道:“你还说这样话,我那银子不见了!”吓得张妈直竖起来道:“这不是当耍的!”两人慌忙起来,赤着身子各处去摸,再摸不着,只得向灶下火种内取起火来,寻一个不耐烦,方从破棉絮笼子里倒了出来。老实紧捏在手,吹息了灯,商议藏放之处。张妈道:“我有一个罐头在床底下,向来有一两个钱便藏在内,从没走失,如今放在罐子里去罢。”老实道:“不好,不好。一两个钱不打紧,这是一大锭银子哩,被贼提了去怎处?不如放在笼里,塞向底去,贼便不得知道。”张妈道:“贼会提罐子,这破棉絮倒不值钱,不会连笼子偷了去的。”老实道:“除非常捏在手,却不得睡,真是没法。”张妈忽地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把些棉絮将银子裹好,揭起草席,拿一条绳把银子扎紧在床中间竹爿上,我和你夜夜一头睡,两个身子压住草席,就有贼来也偷不去了。单只怕垫破了席子,却拿甚过年?”老实道:“如今有了银子,过起年来还要买一条布褥子受用哩,这席就破掉了也不打紧。”张妈满心欢喜,连屁眼都要笑起来,说道:“我和你老运亨通了。三月里头那抽牌算命的婆子要了我一条麻线,替我抽着一张牌,原说我前世是财主人家的媳妇,守着一柜金银,将来还有好日子过。真个被他算着了哩!”夫妻二人将银如法藏好,整整欢喜了半夜。

到次日清早,张老实急赶进二墙门来。公子已出小厅,一眼看见,连忙叫到密室。老实把妻子的主意说了一遍,公子满心快活,急到凤姨房里,坐在床上,将老实之言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这算计不甚妥当。”公子着慌道:“他少年女子,非贪富贵即爱才貌,见了我这般风流俊俏的公子,有个不情愿的吗?我有抽炉换火之法,拼得费些精神给他一个甜头,怕他不死心塌地吗?”凤姨道:“大爷有所不知,大凡美貌女子,喜的是有才有貌多情多意的人儿,大爷虽才同子建。貌比潘安,他在黑夜之中如何知道?与他未识一面,未交一言,有啥仔情儿意儿?至于炉火之妙,未经交合他又何从领略?奴家所以说是不妥,”公子想了一想道:“你所虑一毫不错,他不知我才貌双全,本领极大,只认是一个臊胡麻黑、一窍不通的蠢汉,腰里挂着一条冷如冰、软如绵、细如笔管、短如笔帽的东西,忽然黑暗之中无情无意要强奸起他来,这事就断断不成了。这张老实甚是可恶,怎设这样不中用的计策来骗我?”说罢就要起身。凤姨一手按住公子腿儿,笑道:“大爷提起笔来诗词歌赋顷刻而成,做得玲滋剔透、变化出奇,怎到这些事情上便呆笨起来?你买嘱张老实,原只要他肯做你心腹,听你指使,这主意原要自己出的,他一个做皮匠的人,能有啥仔见识?奴替你策划,就着他这条计做去,却要先嘱咐张老夫妻,只说住房渗漏,请你去看,领到那女子房中,门口叫几个家人堵住,使他不便出来,然后低心下气与他见礼相叫,说几句知心着意的话儿,称赞他的姿容,怜惜他的穷困,流露出些风流情态,卖弄出些锦绣才华,使他芳心暗动,情兴勃然,到晚来然后贴身拥抱,婉转求欢,任他铁石心肠也自把持不定,到了交合之时再放出你生平本事,奉承得满心满愿,到那时节只怕你开交他不肯依,要与你做个天长地久了。”公子听得此言,如连绵阴雨,一轮红日忽升空;痂疾淹缠,九转灵丹初下咽。两只眼挤得没缝,一张嘴合不拢来,呵呵的笑道:“卿真巾帼良、平,闺帷随、陆,令我心花朵朵,腋风飕飕。我的俏心肝,恨不与你肉儿般团成片也。”说罢急走出房,到密室中与老实说了,进房去换了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把镜子照看,将巾儿重整,领儿重提,暗忖:看了我这何郎粉面、荀令香容,便是嫦娥也要思凡,这事断无不成之理。欢天喜地的含了几片鸡舌香儿,叫了四五名家人,吩咐了说话,竟奔张老实家来。

恰值璇姑梳洗方完,石氏适在厨下,老实夫妻打个照会,公子一连几步跨进璇姑房来,众家人止放张妈一人走进,即便齐齐站在门边,把石氏隔在外面。璇姑忽见华服少年蓦然直人,涨得满面通红,没做理会。公子假意问张妈道:“这位小娘子何姓何名,向居何处,缘何到此?”张妈道:“这是我的表姑娘,姓刘名叫璇姑,向在湖边上住,有些事情暂时借住在此。因他心里愁闷,没同进来拜见大爷合大奶奶哩。”公子慌忙走上一步,深深的唱个肥暗,说道:“原来与拙荆同姓,想定是一族了。小生酷好炉火,常在丹房用功,不知小娘子光降,没有叫拙荆来候得,休要见怪。”璇姑没法,只得还了一礼,正色道:“屋里狭窄,男女混杂不便,请外面去。”璇姑话未说完,只听得李四嫂一路笑进房来,说道:“小媳妇正在那边倒脸水,看见大爷身影,吓得连忙撩掉了,两步做一步的赶来。大姑娘,你说啥仔话,大爷须不是外人,我们都靠着他的洪福过日子哩!他进得你我房屋里来,便是天大的造化。你看大爷这样的相貌,皇帝也只靠后,将来入阁拜相中状元,都是稳稳儿的。大爷又做得好文章,前日新考了案首,连明年的解元都捆在蒲包里。你心上有啥事,对大爷说一声儿,他便替你摆布得停当。就是你哥哥没有音信,也只要告诉大爷,大爷立刻吩咐了知县太守,行一篇文书,任你琉球、日本,跑到海外去了,也会找得转来。”

公子大喜道:“这位姐姐年纪又小,人物又好,可惜生在小家,只怕错了对头,若有人提挈,便也配得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受用那风流美满的福气。小生是最有热肠的人,今日有缘遇见这位姐姐,少不得要寻个才貌兼全的少年公子替他撮合,做个一双两好的夫妻,决不肯把这样美人落在村夫手里,合着了‘红颜薄命’印板刊就的话头。李四嫂,就像我大爷这样相貌可也配得过来,不辱没这位姐姐么?你代我问一点子口风,就好替他留心哩!”李四嫂道:“阿呀呀,大爷这般相貌,就是走遍天涯也拣不出第二个。这大姑娘好不伶俐,他眼里自有分两,怕不知道吗?”公子道:“相貌固然要好,文才也是要紧的,一有了文才便风流惆搅,不是土木偶人了。小生不取夸口,这诗词歌赋,只要有个题目就直滚出来,除了唐朝杜工部、李太白,或者让他一筹,其余的诗人,也就不在小生眼睛里了。有了才貌,又要多情,若不知惜玉怜香,一味使著痴公子性儿,就把那一枝好花被狂风骤雨都打落了。小生时常想起,古来许多女子空自生得聪明标致,不能遇着多情的宋玉、怜香的荀令,白白的凄凉愁闷,枉度青春,煞是可怜人也!”李四嫂道:“里边的大奶奶,我们也不敢在他跟前多说多话;这几位姨娘姐儿们,那一个不喜欢小媳妇的?只要说起大爷来,个个迷花眼笑,说大爷是第一个多情的人,把美貌佳人镇日躺在心窝里睡觉,略大些的风吹一吹都是肉疼的。珍羞美味,统罗缎疋,那一件好东西不拿来供给他?只是大爷的诗词歌赋,小媳妇们却不懂得,这大姑娘是聪明不过的,大爷有啥仔文章给他看看,便知道大爷是个真才子哩!”公子道:“我的诗集文集刻在外边,人家都读烂了,拿来请教,只恐姐姐不肯相信,如今求姐姐命题,要一首就一首,要十首就十首,考小生一考,才见得真实本领哩。”

李四嫂见桌上摆有笔砚,就去研起墨来,说道:“好大姑娘,你就出十来个题目,大爷就一连做他十来首诗,教小媳妇见个十面,好在人前去说几句海话儿。”公子听说,忙走至桌边,只见桌上许多竹纸,纸上蝇头细楷,写许多数目,画出许多日轮、月轮,合半规、全规的弧矢弦,径切割各线。公子虽不知其中奥妙,早已吃了一惊,失声道:“原来姐姐如此聪明,竞在这里推天算地哩!就是这一笔字也写得如鲜蕊一般,教人爱煞。小生家中颇多天官之书,因没有传授,未曾习学,若小妾们有姐姐这等才貌,小生不惜拜为名师,结为益友,成年成月在闺中领略教训,还肯出门一步吗?姐姐数学既精,诗才自妙,小生匆匆献丑,不知可入得尊目哩?”因提起笔来沉吟道:“姐姐既不肯出题,还求限一韵脚,方知小生不是宿构。”却见璇姑面壁而立,总不则声。一眼看到床上一个枕头,枕顶上绣着并头莲,即便拿在手中,将纤指摩挲,又连嗅了几嗅,说道:“小生最爱的是并头莲,就限着这‘莲’字罢。”遂在那月轮之后题诗一首,道:

写罢冰轮下碧天,蓬门今喜降神仙。

含颦尚欲倾人国,巧笑应教妒女怜。

未许瑶琴通款曲,且将斑管泼云烟。

我才卿貌差堪匹,看取床中并蒂莲。

公子题完了诗,喜孜孜的拿到璇姑跟前,深深一揖道:“偶尔涂鸦,不足揄扬万一,姐姐休得见笑。”这璇姑被公子与李四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眼流泪,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怒于他,喝令豪奴凌辱,暗暗定下主意道:“我只面壁而立。任他说得口于,总付之不见不闻。他伎俩穷了,也只得进去,然后与嫂嫂商量;再作计较罢了。”此时公子作揖送诗,便守定这个主意,朝着南壁,身也不动,头也不回,耳既如聋,口复似哑,真若囫囵鸭蛋,无缝可钻。弄得公子伸着手拿了一首诗,竟是缩不转去。李四嫂看见光景不妙,忙替公子收科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人,害着羞不便来接,大爷可放在桌上,他停会看入了头,只怕拿着纸儿流水的送到里边,来求大爷做哩。”公子见璇姑始则流泪,继则面壁无言,单与李四嫂绰这些寡嘴,也自觉没趣,因借李四嫂的话便作收科道:“李四嫂说的是,我大爷是情重的人,一时见了绝世佳人愁眉不展,急欲安慰,使他宽怀,未免说了几句交浅言深的话,竟忘了他年幼娇羞,反为唐突了。”一面把诗放在桌上,说要从新斧削,一面问张妈道:“昨日你男人说这屋子里有漏,请我出来看过,好教匠人收拾,你可指与我着,是那几处。”张妈连忙东指西点,鬼混一回,怏怏而去。

璇姑等公子一出房门,便把那枕头拿过来,将皮刀剁得粉碎。石氏正赶进房,说道:“姑娘,于这枕头何事,把他剁烂,夜里拿啥仔枕头呢?”璇姑道:“那恶奴把这枕头抚摩闻嗅,急急剁烂已被污秽,怎还顾得夜里枕头的事?”石氏点着头道:“我要赶进房来,他家人小厮三两皮的堵住了门,进来不得。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犯了他,惹出事来,只得忍住。我们如今怎样好呢?”璇姑道:“我也是这个念头,没有发作。如今只索防备着他,倘有紧急,唯命一条而已。”石氏道:“这才是个正理。我从前落在和尚阱中也是这般主意。我想姑娘若没与文相公做过亲,现在还是闺女,遇着这等势力之人,拘他不过,贪他才貌,就做了他侍妾也还不为辱没,强如嫁了村夫俗子,辜负一世聪明。如今是不消说,要从一而终,顾不得性命的了。”璇姑道:“我何尝不是闺女,只是一心相许,三夜同床,虽未合欢,已如并蒂。休说文相公圣贤学问,豪杰胸襟,有貌有才,能文能武,比这恶奴单单生得一副俊俏面庞,略略做得几首浮华诗句者,相悬天壤,就是一个蠢然无知、奇形怪状之人,我也只知一马一鞍,心无二念。任他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也一毫动我不得!”石氏道:“夫妻是五伦之一,由天注定,岂是掂得斤,播得两的?只凭着父母兄长一言而定终身,就不可更变,嫁鸡逐鸡,嫁犬逐犬,那里好论才貌?就是丈夫下流不肖,也只可怨命,不可怨及父母兄长。那些文词小说上,动不动爱着才高,怜着貌美,就私下把终身相订,那父母所许的丑陋丈夫就视之如仇,投河落井,要去跟那有才有貌的人。我常时看了那种不通的邪书就要生气。”璇姑道:“父母兄长固无可怨,但怨命也不安分。只该苦口劝谏,诚心感动,改得一分便尽得自己一分道理。不可诿之于命,况可有怨心乎?”石氏连连点首道:“姑娘竟是女中圣贤,讲得如此透顶。但你说尚是闺女,毕竟何故?”璇姑道:“文相公因未奉母命,迟待将来。”石氏啧啧称羡,因道:“昨日晚间,张妈靠边呆立,我尚不甚在意。拿皮刀时,听那话头,就满肚疑心。今日公子突如其来,又吩咐家人堵住门口,买嘱李四嫂帮同引诱,然后恍然。知道他庆妻二人已受公子贿赂,要谋你为妾了。我们孤身两个女子,无从逃避,只有牢守此心,以死自誓,再无别法的了。”璇姑道:“嫂嫂之见正与奴合,我们如今也不必作楚囚之泣,也不必作杞人之忧,也不必与张嫂夫妻计论,倒安心息意,静以待之。他早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早尽一日;迟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迟死一日。或者天可怜见,哥哥一旦忽然回来,就可高飞远举,保全身命,交还文相公耳。”

两人打定了主意,竟像毫没有事的人,在张老实夫妻跟前并不发一言半语,老实夫妻自己虚心,不敢先来兜搭。公子恐事不妥,屡次着人问信,总没动静,心里又喜欢起来,暗想:“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他一个羞怯女儿,在众人之前怎好与我调情弄意?此时不发,心计可知。晚间之行,必然无虑。”复去丹室中,见过道土,在吕翁像前暗暗通陈,求了一签,诗云:

前定夫妻共小星,当年足下系红绳。

劝君莫作等闲看,苦尽甘来是贵人。

公子看完,暗暗详解道:“前两句竟明说是我的小星,月下老人已注定在那里的了;后二句言此女将来大贵,教我好生看待他。苦尽甘来,是说他生于贫贱之家,历尽困苦,忽然遇我,就一朝发迹起来。这不一句一字都有着落的吗?”又见旁注“大吉”二字,后面解着“万事俱成,婚姻尤利”八字,不觉心窝中奇痒起来,连磕了几个头,收拾过了签筒,忙走到密室中去调气数息,内视反观,用那长养精神的工夫,专待夜来施展。

坐功一会,忽听外面一片声找寻公子,直待家人寻到,问其缘故,方知是靳太监的侄儿靳仁领着一个道士来拜,说有要事奉闻。公子只得接出厅来,见上首坐着道士,头戴纶巾,身披鹤氅,下首便是靳仁,阶下立着五六个从人。公子趋步上前施礼,茶罢,靳仁开口道:“此位仙长姓魏,法号少阳,隐居西岳,方外俱称华山真人,精通《道德》《南华》诸经,熟于奇门遁甲,一路望气而来,因知吾兄好道,渴欲识荆,兼慕聂师之名,故尔晋谒。”公子因向少阳道:“鄙生渴慕玄门,无从蠡测,不知真人紫气西来,失于抵谒,岂敢反辱先施?老师仙容晔晔,九转已成,鄙生俗状蚩蚩,寸心如梦,将来还要皈命赤松,不知肯容滥厕门墙否耳?”魏道手摇羽扇,缓启朱唇,说道:“久仰天才,名如雷贯,今看玉貌,气若鸿轩,飘然出世之姿,炯矣凌云之概,欲求公子之匹,其在张留侯、李药师之间乎?贫道得邀青睐,便属前缘。公子谬拟赤松,殊为言重。只是面上气色明晦兼呈,吉凶交动,喜事固眼前即见,哀声亦接踵而来。公子须谨防之。”公子着惊道:“这喜事或者有之,至于哀声却从何而起,请示其详。”少阳便转口道:“哀声亦不过婢仆中疾病逃亡之事,且有喜事一冲,自可逢凶化吉。贫道向慕聂师之名,未得谋面,伏望先容。”公子见说婢仆之事且有化解,遂不放在心上,单把聂真人请了出来。

这道人名叫聂静,有四十多岁,专精采战之术,公子拜他为师,家中姐儿除春红之外都送去与他做过鼎器。聂静之外,还有一个聂元,一个宦焘。聂元本不姓聂,因他幼年颇有丰姿,被这聂静刮上,就改姓从聂,认做嫡亲叔侄。那宦焘专于炼丹,与聂静系师兄师弟,公子呼为师叔,三人与靳仁亦是旧交。因公子专好神仙,靳仁尤奉天竺,故此三人常住在丹房内,受着公子成年的供养。这三人之外,另有一个道土,名叫陶真,却专做静功,与三人不甚投合,公子也不甚亲信他,因重其名,以礼拥来,别在一房住宿,却也是一般供养。当下聂静出来,他与少阳是同道中闻名相思之人,有许多相见恨晚之意。这里公子方与靳仁叙述寒温,靳仁向公子耳边说了几句,公子连连致谢。须臾摆出夜膳,四面坐定,讲了些西岳的景致,说了些方岳的技术。公子因有事在心,不敢兜搭。鹏士见主人之意甚怠,胡乱用了几杯,就起身告辞。靳仁见公子不留,就同辞了出去。

公子送出大门,聂道辞别过去,忙叫家僮去讨了张老实的信息,安心等候。那张老实果然托故外出,至夜不归。张妈必要石氏相伴,石氏抵死不肯。转是璇姑道:“不妨,我主意已定,迟早总是一般。嫂嫂就同在这边,亦不济事,倘若必不肯去,他叫几个家人把你我一齐捉去,更是厉害。不如任这恶奴自来,见我这般决裂,或者息了念头,固属万千之幸,不然便与他讲个死活,亦是大数难逃,非人力计较所能幸免也。”石氏听了,也觉说得透彻,只得含着眼泪去与张妈同睡。公子在密室中候至人静,袖着几十两银子,悄悄的走出西边长巷,转过二墙门首从廓房下抄进空院子来。忽然,暗中抛出一条索子兜头套住,许多人一哄上前,把公子捉住。登时火把雪片的照将起来,公子抬头一看,吓得魄散魂飞。正是:

迎轿忽逢花粉煞,开船正遇石尤风。

总评:

张老实夫妻由喜而哭而和而急,至此复转而为喜,且自羊肉而棉裤而油豆腐而癞痢丫头, 至此复终之布褥,曲折尽情,自成一段穷儿暴富、柴米夫妻小传。此史公得意之笔。

连城见璇姑所画日轮月轮,惊讶失声,以为推天算地,不过赘其聪慧耳。孰知因此一桩,乃开出别一天地奇文化文。

连城之卖弄奉承,四嫂之帮闲引诱,可谓尽情,而璇姑以面壁了之。心正则诸邪不入,法定则诸幻自消,达摩以此灭天理,璇姑以此存天理,同一面壁而邪正判然,非援儒入墨也。

璇姑石氏两宏论,可谓闺门金鉴,不特倜傥之文君、英俊之红拂贻差巾帼,即咏雪如道蕴,亦应痛悔天壤王郎之叹。

靳仁一来打通正传,兼之远作峒蛮线索,近为摄名埋枝,周身骨节,节节灵通。而连城图谋璇站,全副精神俱于无字句中跃跃而出,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此为丝丝入扣暗中抛索。如道家所云,三神山丹不得近,近者辄被风引回也。妙在机关线索俱于前文布置已定,若读至此处始为拍案称奇,便非明眼。

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

却说大奶奶领着大姨、三姨和几个大丫鬟,藏着火亮,守在廊下一间空屋里,单单等候公子。那拿着索子套住公子颈儿,嘴里只顾格吱格吱耍笑的,便是春红。这春红自听了大奶奶埋冤,便专心察探。公子在凤姨房中画策及这日那种穿衣窥镜百般打扮,又领着许多家人小厮到张老实家去看漏,那一件是瞒得过春红这一双千里眼顺风耳的?到夜来更见冷待那魏道,几乎要撵他起身的光景,就知必在此夜无疑。可可的公子不进大奶奶房中,说要在丹房用功,春红忙去通知了大奶奶,点将提兵,前来拿捉。因凤姨与公子一路,怕走风声,所以单空着他合他房里丫鬓,其余大姨、三姨及丫鬟内凡与公子偷上手的,齐跟着大奶奶行事,不敢退后。这这公子见了大奶奶,如老鼠见猫,贼人遇捕,由他拖扯进房。大奶奶尽力数落道:“你也算黉门秀士,是个学校中人。却专一做这猪窃狗偷的事!你放着正经的妻妾,偏要采那路柳墙花。这心肝果怎样生的?你年未三十,现有儿子,须讲不得四十无子,许其置妾的条款。况且,现在一妻三妾,丫头里面,收过的还有许多,难道是我不贤,惯做那河东狮吼么?你既顶了秀才的名目,就该静坐书房,温习经史,以图上进;难道这顶头巾,就够你终身了?可不辱没了公公的脸面!又且公婆止生你一子,更该安分守己,保养精神,免得作病生灾,使他两个老人在京中忧虑。就是你自己,也该打算你这身子关系非轻,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岂止千金重担,怎还不知爱惜,一味耗损精神?别人会献勤,撮鬼脚,你说他是功臣,可知道暗里伤了你的阴骘,折了你的寿算,你还漫在鼓儿中哩!明日我差人家去请了两个哥哥,齐集了你连氏门中族分公亲,告诉一番,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我身子不好,动便发寒发热,时常还要与你淘这些闲气,少不得这条性命要送在你手里。春红,你摸我手看,就像死人一般,冰得这个样儿,真个要气死人也!”

公子面呆心急,无奈强辩道:“你休要瞎疑心,我并没有甚邪念,不是也到丹房里去了,因听见外边狗咬,恐有小人藏在里面,故此出来瞧看,谁知撞着你这班夜不收,拿巡更的当做犯夜了。无过是墙门里面数得出几家子人家,我平日可曾戳一个脚尖儿去,怎么也冤屈起人来呢?”大奶奶笑道:“你这话只好哄那三五岁的孩子,他敢也信了,倒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从丹房里蹑着脚摸着墙出来的,怎说还没到丹房里去?墙门里面无过只这几家人家,可知道月亮里掉下嫦娥来哩!你说只有做贼的耳朵快,可知当捕快的眼睛也快着哩!你听着春红一句话儿,你那魂灵儿已同猪鬃麻线穿进那皮囗子去了。你和人家商议得甜甜的,还要拜他做军师,千叮万嘱,只要瞒着我一个。可知那日游神、夜游神都恼着你,倒合毒药,施暗箭,来飞报我听了。我家的房子,年年加瓦,有啥仔漏水去处的?今年三月里,这样大风大雨,西湖里淹死了多少人,可曾有一间屋里漏下一点子水影儿?四五月里,又是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遍,还说是看漏哩!妆神做鬼的里应外合,还叫他啥仔张老实、李老实哩!这老乌龟也懒得住这房子了,你看我明日一棒儿打得他离门离户!你家人小厮还不够使,要自己黑暗里去瞧门户哩。偏你耳朵亮,听见狗叫,我们在廊下空屋里怎没听见?就是你一个人在黑地里想要做那爬墙头、撬门槛、掘壁洞的罢了,倒说是怕有小人藏着,怪道许多狗子都不叫唤,可知家贼狗不吠哩!”

这一席话说得公子闭口无言,只是靠着床栏杆上呆立。春红道:“大奶奶也不要气了,气坏了身子倒值得多哩!大爷也不要想了,今夜是不能够去会那美人儿了,这时候也没啥仔客拜,把这天字第一号的冠冕衣服脱下去,替大奶奶揾一揾胸脯,陪个礼儿,消消他的气。”春红口里说着,随手把公子衣袖一扯,只听豁琅一响,早落出一大封银子来。春红手快,一把先捞在手里,格格地笑道:“这才是真赃实犯哩!或是怕小人进来,掮门掮户的费力,带这银子去丢给他哩!若说是还钱,却不消这许多。”大姨、三姨和这些丫鬟都笑起来,说道:“我们连影子也不知,大奶奶叫了来,心里还疑影影的,怕未必有这事。那知大爷可可的凑了来,就也不敢替大爷叫屈,如今连银子都滚了出来,就有包龙图来审,也要冤着大爷这一遭儿的了。”急得公子双足乱跳道:“现是大奶奶生气,春红这张嘴又是必必剥剥的只顾爆将起来,还要你们来帮着咬哩!”大奶奶道:“他们帮着谁咬?难道我是畜生,要咬人的么!我还没有说你一句重话,你是这样放屁拉杂起来了,你看他那样儿,自家犯拙了事,可象我们干下不是来了。你就少跳几跳儿,也不算是矮子了。还说我会生气,你们看,我要生气不要生气?”春红道:“我这嘴是必必剥剥惯的,看着这样儿又要爆出两句来了,好好的叫大爷陪个礼儿,替大奶奶下下气,偏不依,倒说出不中听的话,跳起来了。真个到明日请了许多亲眷来,在大厅上摆着酒席,对大奶奶陪礼,可没趣呢!”

公子没奈何,只得唱了一个大喏,挨到床沿上坐下,一手去揾着大奶奶的胸脯,一面说道:“总是我不是了,你休要气坏了身子。我也只是一时之见,如今既不许我去,我再不去便了,你可要我赌个誓儿?”大奶奶道:“你休和我说话,你只去问你心上的人,说可要去了。他说一句抵我一千句还多着哩!谁要你揾揾摸摸的,越搅得人心里不自在。你自到后边谢媒人去,休要在我房里缠帐。”说罢将公子的手推过一边,公子道:“你休把人埋在地狱里去,怕就是到他房里轻易不与他说甚话儿,你是甚人,他是甚人,怎么和他比起来呢?你不要气坏了身子,我也懊悔嫌迟了,你要我赌誓,我就赌一千个誓与你听,你可也信我一遭儿。”大奶奶道:“我也没力气来听你说这些没影儿的话。我身边实是着落你不下,省得人说我是醋瓶子,把你好事打脱了,要你在房里睡觉哩!玉梅,小莲,把大爷拉出房去,由他去筑台拜将也罢,偷营劫寨也罢。大姨,三姨,你们也收拾去睡,我这屋里是再不许他住的了,就是日里也休进房,省得见面就要生气。”众人便齐至床前道:“大奶奶不要气坏了身子,大爷也着意儿劝劝,我们明日一早来看大奶奶罢。”却被公子跳起来,把两手拦住道:“你们休去,快替我求一求大奶奶,我今日是要在这房里宿的。”于是众人一齐向大奶奶恳求,大奶奶只是不许。春红在玉梅背上一手把贵哥儿抱将下来,说道:“大爷被大奶奶赶出房去,明日就没有汤圆儿吃了,还不去求着大奶奶,要爷在这屋里睡觉哩。”那贵哥儿真个跑到床沿边,扳着大奶奶的腿尽摇,道:“我要爹在这屋里睡觉哩。”叫了几声,见大奶奶不理他,呱的哭将起来。春红道:“这是大爷不是,倒教两位姨娘合姐儿们作难。大奶奶可看贵哥儿面上,容着大爷这一次罢。”大奶奶忙把贵哥儿抱在怀里去窝盘着他,一面发放众人道:“也罢,看你们面上,容他在这房里,叫他到小阁里独自去睡。”众人都谢了,作别自去。

小莲便去闩上房门,玉梅便拿铺盖到小阁里去,被公子喝住说:“我自在这床上睡。”大奶奶道:“快些到小阁里睡去,休惹我性儿,再不我叫春红来陪你罢。”贵哥儿哭着道:“我不要爹到小阁里去,我要爹在这床上睡哩。”春红道:“大奶奶,你容着他这一遭儿罢,再不你叫大爷和衣在脚边睡,夜里不许他翻一个身儿。”公子道:“还是春红说的是,我只和衣睡着,你明日一早来看,我还是这样睡法,真个动也不动一动儿。”大奶奶更不言语,春红笑了一声,抱起贵哥儿,拿着那封银子哄着他道:“不要哭了,爹在这床上睡了,这银子和你明日买一大碗汤圆儿吃也。”春红领着贵哥自向厢房安歇,玉梅、小莲伏侍大奶奶探头裹足,脱衣解手已毕,公子除了大衣、头巾,真个和衣在足边睡下。玉梅、小莲伺候大奶奶上了床,放下帐儿,养好蜡烛,闭上房门,自到后房去了。公子慌忙脱去衣裤,转过头边,钻进夹纱被来。大奶奶乱推乱搡,浑头抓掐,不许近身。公子费了许多气力,陪下许多小心,然后腾身而上,把生平的本事都放出来,足足绸缪了两个更次,才把大奶奶的气平了下去。

次日起来,公子看着大奶奶梳头洗脸,同着吃茶点粥饭,抱抱贵哥儿,拿些果品斗着他顽耍,生些炭火在炉子里,把绢儿细细的摩擦,烧些沉香黄熟,磕些榛松瓜子,和大奶奶随意而食,不知不觉的哄过了一日。到晚来大奶奶把公子抵死的送至春红房里,这一夜更是利害。明日又在大奶奶床上宿了一夜。次日晚来,大奶奶主张公子到大姨房中去,第五日又送去三姨房里。大姨、三姨感激大奶奶的鸿恩,把公子尽力管束,非同小可。直至第六日,公于更忍不得,赶早起来,敲开凤姨房门,揭起帐来,只见凤姨蛾眉不展,莲脸疑愁,一个头儿侧在绣枕之旁,满眼珠泪,口中叹气。公子慌忙睡下,抱向怀中,百般摩抚,说道:“都是我累了你,你休怨我。”凤姨叹着冷气道:“奴也只是疼着大爷没个知心着意的人,那知深犯了大奶奶之忌,结下海样冤仇,他独空下奴,把你做情往各房分送,还日日叫应着奴的名儿,百般咒骂,除非一索子吊死了,才解得这个结儿。”说罢眼泪如雨,呜咽不已。

公子本要商议璇姑之事,见他如此悲伤,难于启齿,因一面将软语温存,一面去跷他粉腿。凤姨推住道:“丫头进来看见。”公子便道:“和你到后房去。”将凤姨抱至后房,放在一张醉翁椅上,去做那老汉推车的故事。凤姨正在怨慕之时,公子更极感怜之意,两人如粽拌糖霜,针粘磁石,难分难拆,不死不生。正到那双眼朦胧,四肢瘫痪的时候,猛听得外边一片声唤着“大爷”,吓得凤姨浑身抖战,公子满腹惊疑,只得放下车杠,溜出房来,倒走入东边屋里,等人寻到,然后从外面抄进厅来。只见许多人挤满一厅,却为广东潮州府海夷作乱,被镇守福建漳州府参将林士豪剿平,靳太监与连兵部张大其辞,献俘告庙,说是司礼定谋、本兵指示,把边功都掠在二人身上。林土豪止加了军功二级,靳司礼赐了蟒玉,连兵部加了太子少保,都是赏备无算,又荫靳直之侄靳仁为锦衣千户,连世之子连城为内阁中书。这些京报、省塘又各衙门人役,俱来提单讨赏。公子暗忖:靳仁之言果是不谬。吩咐家人打发报钱,自己走进大奶奶房中点个卯儿,已是贺客填门,应接不暇。到晚来,先祭吕祖,设席东宅,请道士们吃喜酒,推说大醉,睡在东边,悄悄的溜在凤姨房中。亏得大奶奶与春红正在发放银钱去买三牲果品各项,又要料估绸缎,打发裁缝赶做公服,一边寻出一顶凤冠,连夜收拾点翠穿珠,一面咐咐厨下蒸裹糕馒团粽,忙忙碌碌,竟没有工夫来查察,任那公子去做偷营劫寨之事。

公子与凤姨重整旗枪,大施战斗,直杀到城开不闭,马倒难骑,然后撤转红衣,掩旗息鼓。搂着凤姨粉颈酣睡一会,方才与他计议。凤姨道:“前日已经过这般风浪,把奴的胆儿吓破,肠儿气穿了,那里还敢与闻。”公子道:“我的乖心肝儿,我睡在他们房里不过打个到字,了了世情,谁肯拚着性命博他们的受用。我在你身边真是连心都挖出来的,你也须自明白,若不替我打算,教我更靠何人?”凤姨被公子央及不过,然后问道:“前日到他屋里光景如何?”公子把那日之事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若说他初时面壁流泪,竟是无情,若说他后来绝不根问,又似有请。如今不管有情无情,且去约会了张老实,撞他一网看,或者他不爱头巾,却爱纱帽。见大爷新得了官,正在热闹之时,心里不情愿的也要翻了转来,心里尚在商量便可欣然相就。明日且穿起圆领,戴起纱帽,假作先拜邻合,走去耀他一耀,晚间再去,庶为妥当。只要见机而作,不至决撒就是了。”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头,但大奶奶尚不打紧,这春红眼尖耳快,如何瞒得?怎生弄个圈儿套住了他才好。”凤姨与春红是赤紧对头,听着公子要设计弄他,满心欢喜说道:“大爷的主意,可必要弄上这女子,若是无可不可,便照着方才计较谨密而行,再遇风波便割断肚肠,大家歇手。若一意必要成交,奴便有个法儿,只恐大爷护着春红,不肯依哩!”

公子道:“好小油嘴儿,怎见我护着春红,不肯依你的话?快些说来,看我依也不依。”凤姨道:“春红虽是大爷心爱,却没有上头,还在姐儿数内。你若肯把他做个鼎器,便不要像别的丫头明明派去,只要叫他去看炉监火,等他私下与道土们上手,他便小心听你指使,不敢穿着大奶奶鼻儿,寻你事非了。”公子道:“这个休题,怎叫我做起乌龟来?春红这丫头好性子儿,他肯结识汉子吗?”凤姨笑道:“你还说不护着他,各房的丫头合我的大怜,也是你收用过的,怎就肯送与道士做鼎器呢?你说春红是正经正传的人吗?只看那双多花眼儿,见人便掩着嘴格格地笑,那班道士又是枉死城中的饿鬼,他见着豆腐青菜还没命的抢哩,有这一块肥羊肉掉下来,他不七手八脚抓得你稀泥粉烂么?”公子不觉失笑道:“你这小肉儿,把春红说坏了,怎连道士也说得这样。他不过抽添炉火,采阴补阳,要成那不坏金丹,也像在家人,只讲色欲的么?你须替我另设个法儿。”凤姨说:“此外更无别法。”公子再四央及,凤姨沉吟良久道:“法是还有一法,但远不如矣。今日外边忙。容你假醉,明日还假得么?你便再有推头,他总收守住那点子咽喉要路,怕你使隐身法不成?我猜明日他要合大爷睡觉,后日便轮着春红,他再睡了两夜便仍送到大姨、三姨房里睡一遭儿。他安心与奴打斗,连他两个作兴起来,只不许到奴门里,教奴眼睁睁看着人吃饭,不敢咽个唾沫儿。你便安心守他的规矩,轮到春红这一夜,便用些利害药儿,使出你采战的本事,把他弄个瘫化,你自去做你的勾当。像从前摆布三姨偷玉琴的法儿,回来再发放春红,也算是一条计策,却不能够彻夜欢娱,春红也不肯做你的心腹。这事情也易破,久后也终须决撒,不如前一条的长久稳当。”公子道:“这计也忒利害,如今情极,也只得用他了。”

次日天未明时,悄悄钻过东边,洗过手面,吃过茶点,慢腾腾的踱进大奶奶房里来。大奶奶道:“你如今做了官了,也该放些正经出来,以后要吃酒却在这边吃,不许你掉铁嘴、弄空头,背地里干那偷天换日的事。”公子呆了一呆道:“难道正经坐功调气、下炉活火之事,不要整夜在那边修炼的么?”大奶奶道:“那是朔后三日、望前三日,有定期的,别的日子却不许宿在那边。”正是说着,玉梅拿着一个毡包说公服做完了,裁缝们一夜没睡,赏钱要重些哩。大奶奶打开看过,叫春红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公子提起霞帔来替大奶奶妆束,大奶奶一手夺下,说道:“啥仔罕物,从小儿在奶娘怀中哺着奶头,把眼睛就看熟了,家中婶娘、嫂子、姑娘、姐妹,那一个不穿件儿,到年下挂起神子来,祖宗三代都是紫袍玉带,胸前露出仙雀锦鸡的补服,可没有这个小鸟儿。凤冠还没打来,团祆没穿,就叫人披着霞帔,不把人的门牙都笑掉了!”公子嘻着嘴儿道:“谁不知道我家大奶奶是大来头,动口就卖弄出来了。却不道哥哥做官与我无干,我家虽是个暴发户,你公公也挣一只锦鸡儿哩!我将来就挣不起仙鹤补子,一世就穿这囗囗补儿么?”大奶奶道:“你看他说的话,都是吃着生葱的。我说是凤冠没有戴来,怎这样等不及,一手抢起那霞帔兜头,直罩过来。亏着公公还现做着朝廷的大臣哩,怎么就是那种小家子样儿!你是读书人,那样官儿不许你做?你挣着仙鹤补子,我怕只穿这小鸟儿么?你做了皇帝我才是喜欢,有丹凤朝阳的补儿穿哩!”公子道:“皇帝是不能够的,我将来做一个大元帅罢,挣个狮子补服穿穿也比小鸟儿威武的多哩!”

大奶奶胀红着脸儿道:“你看说得统不成话了,你就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么?我到你家也过了六七年了,还是采过你头发撞过你拳头;罚你在房门外跪过,撵你在地板上睡过;没许你娶妻,不容你收房,把丫头婆娘裤裆里都贴了封条?我出了好心不得好报,一发容你说出这样臭话来了。我赤着脚儿在你肚里走过?定是你心上人儿,嗔我几日没送你到他屋里去,熬不过了,蹙着眉头,挂着眼泪,在枕头上递了一纸状儿,教你使官势,压我下来,他和你一窝一块的过活,整日闩上房门去干那把刀儿,不管你家祖宗三代,子子孙孙的于系,连夜送你到阎老子家去了。他且只图着眼前的快活,我的姐儿,你的想头错着哩!莫说我娘家还有几个人儿,就是老民百姓,人家的闺女嫁到你家做了正头娘子,也不得受你这姐儿的磨灭。他说你做了官大了,可知做了官越要守着朝廷法度,做不得宠妾灭妻的事,知法犯法,更要加等治罪哩!”说罢倒在牙床,连声“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吓得公子面色改变,连唱数喏,跌脚懊悔道:“这是我一时高兴,和你说几句顽意话儿,怎么就认起真来?自从那一晚啕了你的气,谁敢到后边走了一步儿?他怕不知道你的脚跟?教我把官势来压你,我也敢拿官势来压你?我与他齐着这日色儿……”大奶奶连忙喊住道:“今日要祭祖哩,休得赤口白舌的罚那毒誓。他是何等人,你要与他同死同生。我也没说啥仔,你就咒生咒死,说我冤屈了他了。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诽谤,休说肯替我赌誓,你只牙齿露一露儿,就感激你不尽。除了今日,也不肯与你干休。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上毛坑要讨三个吉利,省得你替他发极,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外面祭席可也完备快了,你先出去,我也撩上些气,就起来了。”玉梅道:“外面都完备了,掌礼、吹手,等候久了。”公子道:“快催凤冠,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春红呶着嘴道:“那桌子上不是凤冠。玉梅早拿进来,爷眼睁睁地对着他。”公子慌把凤冠、团袄、霞帔、湘裙捧至床边,道:“如今是有了凤冠了,夫人请戴起来,好穿霞帔,不是下官性急了。”春红把手指轻轻的弹一个囗子,道:“爷是几时学就的念得下官、夫人这几个字儿,好不顺口。”公子道:“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下官’这几个字儿也念了四五日了,怕还不顺口?”大奶奶也笑起来,道:“我听着你刚才的话实是生气,看看你这样儿又教我好笑,你做了官了,年纪不小,还像那三五岁的孩子,也不顾丫头们扮你的鬼脸。”

公子要大奶奶喜欢,越发装憨搭痴,帮着春红替大奶奶穿团袄、披霞帔、系湘裙、围角带、戴凤冠、插宝辔,鞋头上也去摸摸,膝裤上也去扯扯,引得小莲都笑起来。然后夫妇二人复归于好,春红又服侍公子装扮完毕,双双出去拜过北阙,祭过祖先家堂灶神。同着大奶奶,立受了三个姨娘之礼。夫妻并坐,先是春红领着贵哥儿在毡子上一同拜了,次及翠环、大怜、玉琴,;次及总管、家人、家婆,然后撤去红毡,一众家人、仆妇、丫鬟、小厮排班叩见。大奶奶分付家中一齐改口:称京中老爷夫人为太老爷、太夫人,三姨俱称奶奶,春红改称春姨;自己与公子居然老爷夫人矣。当日就在大厅上大排筵宴,笙箫竞奏,水陆毕陈,甚是奢华,十分快乐。

席散之后,公子跟着大奶奶进房。大奶奶道:“相公此番得官,是件正经喜事,合家大小,俱要加些恩泽。明日开了库房,取出纱罗绫匹,替三个姨娘一人做一套衣服,春红做一衣一衫一裙,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做一衫一裙,其余丫鬟都做一件衫子,众家人仆妇分别等次,各赏匹头。就是夜来宿歇,也要使他们均沾雨露,妻系结发,体统所关,不得不多几日,我也替你酌定日数:我房中宿了三夜,到大姨、二姨、三姨、春红房中各宿一夜,翠环、大怜、玉琴三个同伏侍你一夜。自此以后,就要爱惜精神,在书房静养,或是读些书史以广学问,或是看些律令以娴政事,不可只以色欲为事了。”

公子唯唯受命,暗想:大姨、三姨是断不肯让的,凤姨是逢大赦一般,有此异数,我也不忍启齿,翠环等三人是一群饿虎,一发不消说起,只得要苦春红不着的了。从次日起,日间拜邻族,拜亲友,拜官府,拜乡绅,会客吃酒,兴匆匆做那热闹场中的勾当,夜间依着大奶奶派法,三日之后轮着大姨、二姨、三姨,喜孜孜赶那温柔乡里营生。转瞬之间,已降临春红房里。只见灯烛辉煌,红毡闪烁,春红穿着新做的衣衫,插着一头的簪饰,在那里袅袅婷婷,潜潜等候得公子进房,便是插烛般拜将下去,说一声“老爷恭喜”,喜得公子眉花眼笑,一手抱在膝上,亲嘴调舌,摸乳揾腮。小莲托着酒菜进来,公子命收去毡单,一面说道:“他们撑着房头,支着架子,不得不费几个钱,你为何也是这样?”春红瞅着眼道:“难道只做姨娘、叫奶奶的便是个人,奴便没有眼儿鼻儿的?穷女儿家茶饭虽不可口,却倒是难得吃的。爷称休奚落人。”公子满心欢喜,接他酒盏,一饮而尽道:“说啥仔话,我领你的情儿!”春红又斟上一杯说道:“爷吃个双杯。”公子笑道:“自然要成双的。”接来吃了,也斟一杯回递春红。两人你怜我爱,吃了好几杯酒,春红眉目之间春情洋溢,公子悄悄的取出一丸丹药,化在酒杯之内,递与春红。吃不多时,药性已发,只见星眼乜斜,柳腰招扬,脸上桃花一朵朵泛将起来,心头欲火一阵阵压不下去,膝摇股颤,按捺不住,竟是扑向公子怀中,说道:“夜深了,早些睡罢。”公子假作不知,一手将酥乳摩挲,一手执杯细酌。春红只得哀告道:“奴今日不知何故,这里边忽然作起怪来,连心窝里一齐作痒。爷可怜见,早些睡罢。”公子慢慢的替他解带宽裙,屈其一腿,坐于身上,含着酒儿,哺与他吃。春红不住的把身掂播,滴泪苦求道:“爷可快些到床上去,救奴之命罢!”公子见他情急,暗服一丸固髓灵丹,脱去衣裤,抱至床沿,架起双足,行那九浅一深之法。春江淫兴猖狂,哭道:“爷哟,怎么还是慢慢腾腾的,奴这回真个死也!”公子然后直捣红心,大加冲突,顶得春红眼闭口开,香汗浸淫,一泄如注。公子提起气来,把所泄阴精一齐吸入龟中,觉得浑身和畅,精神发旺。春红已四肢瘫软,罔知人事。公子恐其易醒,把嘴哺着春红嘴儿,用气提吸。春红星眼微开,说道:“奴几乎断送了命。”公子问道:“如何?”春红把手勾住公子颈儿,闭着眼道:“美不可言。奴自与爷交合,从未有此乐也。”公子道:“我欲了事,你可支持得去么?”春红微笑道:“如此而死,亦是极乐。爷只要留神,不伤奴命罢了。”公子抱至床中,重整旗枪,用神龟舐穴之法,舐得春红痒不可当,笑声吃吃;后用老僧撞钟之法,撞得春红始而笑乐,继而叫唤,久而声息俱无,阴精涌出,如趵突泉一般直射出来。公子仍如前提吸,觉得满脊骨中异常酣畅。看春红时,已是两颊绯红,四肢瘫化。公子慌忙爬起,穿了衣裤,扯条单被要盖好了。他自去践老实之约。那知春红两足一伸,双手托开,竟是脱阴而死了。正是:

百年生死大无比,一霎风流值几何?

总评:

写夫妻角口,此回如春莺弄舌妖鸟啼春,酷类《金瓶》诸妇人勃豀唇吻;写主婢宣淫如浪蝶迷花狂蜂采蕊,酷类《金瓶》诸男女秽亵世界,非摹仿《金瓶》也。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沧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如此洋洋一百几十回文字而有一情未写、一孽未观,何以揽其全、窃其变、而为古今大观邪?兼见作者力量将全部《金瓶》所作之事、把说之话,撮其要领、撷其精华,收撮数页中。更有后文两番丧事以尽其变,而在《金瓶》之壶奥悉见。其余百数十回,则皆《金瓶》所未得梦见者,此所以为第一奇书也。

非特其余百数十回《金瓶》未得梦见,即此回亦《金瓶》所未得梦见也。《金瓶》之勃豀秽亵专于勃豀秽亵,此回则勃豀者因谋璇姑而勃豀,秽亵者因谋璇姑而秽亵,一则笔在此意亦在此,一则笔在此意不在此。此孰呆孰活、孰滞孰灵,其相去奚啻天壤?

笔在此意不在此,则勃豀唇吻中隐然有一非礼勿言之女道学,秽亵世界中隐然有一守身如玉女圣贤。手挥者勃豀秽亵,目送者非礼勿言、守身如玉,则勃豀秽亵正以对勘道学圣贤,会心者可作一部先儒语录读之。

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

大奶奶因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百不安睡,囗听见开门声响,连声叫醒玉梅,看是何处响动。玉梅点起银烛,见春红的房门半掩,因轻轻捱身而进,却全无声息。走至床前,将帐子轻轻掀起,见春红睡得正熟,因连问“大爷何在?”春红只是不应。玉梅道:“怎这样好睡,可不睡死了么?”因用手去摘他的耳朵,冰得手指生疼,又到鼻间候那气息,玉梅吓得魂出。急急跑出门外,几乎吃跌,气喘不迭,因定一定性,回至大奶奶床前,道:“不好了!”大奶奶在床上道:“啥仔大惊小怪,吓我一跳。”玉梅道:“春红姐没了!大爷又不在那里,门又掩上的。”大奶奶不信,道:“这话怎说,春红方才好好的,怎就会死起来?”玉梅道:“奶奶不信,且请去看哩。”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穿着好裙裤,同玉梅到春红房中。大奶奶一眼看见春红,烛光映着,春风满面如烟笼芍药,排红两颊似雨洗芙蓉,骂道:“好扯谎的猴子,敢是他待你差了,要咒死他么?这妮子也忒好睡,怎如死人一般。”玉梅道:“我敢哄着奶奶么?奶奶不信,且把他推一推,看看他可是活的还是死的,须不是玉梅扯谎。”大奶奶真个把春红连连推搡,动也不动一动,大奶奶哭道:“这真有些不妙。”因将单被揭去,执烛周身细照,却并无伤痕,只有两股之中粘粘连连的阴精和着鲜血,明知脱阴而死,大哭道:“这狠心人下此毒手,把我这样一个乖巧丫头送到鬼门关外去了。”因叫玉梅快去寻大爷来,玉梅又去叫起小怜,提着灯笼,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前行。不多时,大姨、三姨、丫头、婆娘俱已唤到,因春红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倏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甚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了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如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狠婆娘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人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坑。”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

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活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佶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伫上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去,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回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估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

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冤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丢不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想起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送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

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得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得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是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宁。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事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大明进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个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是夜,就在书房歇了,等到人静之后,悄地出来。正走廊下,只觉得一阵冷气,心上一寒,就像有索子往头上套来,吓得冷汗直淋。急忙跑转,背后又有小脚声气厮赶着走,公子魂不附体,七跌八撞的奔进书房里来。两个小厮已经吩咐过的,正来开门,忽见公子乱撞进来,吓了一跳。公子道:“快关了门!”小厮不敢问,关上了门,伏侍公子上床,自去睡觉。公子在床上呆了一会方才心定,细想起来,又没有见些什么。要再出去,却又害怕。胡思乱想一回,方才睡去。

次日,梳洗过了,与大奶奶同吃点心,想着夜间要去,又怕有鬼;不去,又怕独睡。低低说道:“夫人,我今日原要在这房里睡了。”大奶奶笑道:“昨日刚在书房里睡得一夜,就养起多少精神来了?不要如此没正经,惹旁人笑话。”公子忽然想起,不觉失笑。大奶奶根问其故,公子随口支吾道:“笑我像那吊乳头的孩子,拿你当乳母一般,离不得你那影儿。”大奶奶眉花眼笑的道:“不是我不留你,张扬的一天火了,说你自在书房里睡,怎好刚睡这一夜儿。”公子道:“没法的了,再挨一两日进来罢了。”

公子吃过早饭,到东边去叫了张老实来,说道:“今晚是必来的了。”老实道:“老爷约过好几回,只是不来,哄小的家中开了三四夜门,倘有小人进来不是耍子。”公子道:“今晚是必来的。墙门里面有甚小人,失了东西都是我赔罢了。”老实便不敢言语,应承而去。候到人静以后,公子公然叫着两个小厮,掌灯而去。走到老实门口,轻推,果然虚掩,吩咐小厮回去。公子闪进门来,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门,并没门闩,却有一张竹台靠住,因用肩头顶了一顶,那竹台早已掀起,伸进手去慢慢推开,斜掇过去,这门便随手开了,却已惊动璇姑。璇姑自从七月十六日张妈叫了石氏过去,早已拚命而待,将一把皮刀藏在床头,浑身衣裤用线缝住,专等公子来拚个死活。那知候了一夜,绝无消耗。隔了十余日,张妈又把石氏拉去,璇姑照前准备,亦无动静,心里到狐疑起来。直至隔晚,老实又出门去,璇姑又空等了一夜,心便懈了。

这夜,石氏去陪张妈同睡,固是放心,不比从前侧耳细听。连璇姑也大意了,房里也不藏火;门上靠着竹台,也不再加上椅子、水盆了,衣裤虽没脱去,也没有缝,竟是安心睡下了。毕竟心上有事,不敢落底,朦胧听得些响动,急急坐起。那时月已上弦,房子朝西,屋内有月,看见一只手推那竹台,忙趿上绣鞋,正在系裙,公子已推门而人,走近床边。璇姑着急,摸出皮刀,向公子头上直剁过来。公子忙举手一架,刀已格落,暗想:“这事又讲不来的了。”赶上一步,便扭璇姑。璇姑急将身来一闪,公子扑了一空。璇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公子一把扯住。璇姑危急,正欲撞墙,忽见竹台上有一把剪子,一手抢起向自己喉间用力戳进,登时倒地,满头鲜血。公子吓得魂飞魄散,撒手奔逃,一时慌急,忘了路头,也不记得是人静以后了,只见一个丫鬟隐隐的在前行走,公子紧紧跟跑,相近凤姨房前,忽然不见。

公子在月光之下,四顾无踪,又吃大吓,浑身毛发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不摇自颤,竟抖倒在地,半晌动掸不得。定了一会,正要敲开凤姨房门,与他商议璇姑之事,忽然听得房中似有交媾之声,忙走上几步,伏在门首,侧耳细听,却是凤姨娇声浪气,唤肉呼肝,淫兴猖狂,无所不至。公子心头火起,用力一连几脚将门踢落,大叫:“好淫妇,干得好事!”缘凤姨先因大怜牵头,搭识了聂元,趁着春红死后公子绝足不至后边,他两个夜夜宣淫。此时正在兴浓,忽听公子喊叫踢门,那道士却是惯家,上床时把衣裤、鞋袜、巾帕等物收放枕边,一听打门,抓了衣裤等物,趿着鞋儿,就要破窗而出。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门赶进房来,便飞一腿将公子踢倒,夺开了路,跨出房门,耸身上屋,要向东边下去,忽然一想,走转西来,故意乱踹将去,踏碎了许多瓦片,踊身跳下,然后折过东来,轻轻的飞上围墙,自进丹房去了。

这凤姨见事败露,羞耻难当,性命不保,情急短见,把一条鸾带打成活扣,套在颈上,带头缚在床柱上边,用力一挣,登时缢死。公子连遭惊吓,又被这道士一腿踢中鼻梁,倒在地下,竟是昏晕了去。后面大姨、三姨两个房户与凤姨只隔一层,听得公子踢门喊叫,屋上雪片瓦声,一面大喊有贼,一面起来,领着丫头,点起灯烛,乱奔凤姨房里。进得房门,见公子晕倒在地,满面流血,慌忙扶起,围裹叫唤。不多一会,合家男女一齐赶至。大奶奶吓得魂出,极声喊叫,公子方才醒转,乱颤着手儿,抢过一枝蜡台,要寻凤姨拷问。只见凤姨已是撒手归空,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宕出在外,吓得蜡台跌落,仍复晕倒。大奶奶等忽见凤姨吊死恶状,公子又复晕倒,一齐发抖,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揭眉心,叫叫喊喊,闹得公子醒来,再去解救凤姨,已是浑身僵冷。

大奶奶吩咐将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一面去烧汤水,煎人参,灌救公子;一面去安放凤姨。直到公子魂魄上身,神气稍定,然后根问原由。公子把众人都叫出去,瞒起璇姑之事,说道:“我正睡在书房,忽听有人走动,悄悄进来察看,只听见这房里有男人行奸,这淫妇嘴里百般呼唤。我一时火发,踢进门来,谁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脱逃而去。只是如今这淫妇的死尸如何发脱?”大奶奶道:“他是有父亲的,私下埋葬不得。天已将明,须叫人去唤他老子来,说明缘故。或是官休,或是私休,再作道理。”公子因叫了一个心腹家人去了。大奶奶忽然失声道:“不好!快着人赶去!”公子问是何故,大奶奶道:“方才失算,不该叫他报死的,只说急病将危,专等见面。这就没有他虑了。”公子连连点头,又叫一个家人飞赶去了。大奶奶问道:“你打进房去,可见那奸夫是生人熟人?”公子道:“我赶进房去就被他一脚踢倒,那知他是生人熟人?”大奶奶道:“他们正在行奸,你打进门去,心慌逃遁,自有衣巾鞋袜等物失落房中,只消寻着,便知奸夫形迹了。”公子点头,要出去寻,大奶奶一把扯住道:“你还劳碌得么?”大奶奶走出外房,细细查看,并无遗物,覆身进来说道:“怎一件也没遗落的?”公子道:“你看那房门好不坚牢,我又正自没有力气,”说得那句,便直立起来,一头说:“踢了两三脚,才得踢开,可知收拾过了。”一头已往外去。大奶奶着急赶着叫道:“啥仔要紧。鼻梁上虽有药掩着,见不得风!”

公子那里听见,如飞跑出。叫人去叫张老实,还没回家。在被窝里把李四嫂叫来,说知璇姑之事,把腰边藏着的银子拿出一封,令其帮同老实夫妻延医调治,若有不测,急来报知,不可误事。李四嫂道:“并没听见声息,想不妨事。”满口应承去了。

公子连忙进来,大奶奶道:“为啥急事,那样喊你不应,可不吓坏了人?”公子扯着谎道:“我疑心隔壁道士,出去看他动静。”大奶奶道:“你也真个是孩子见识,果是他,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就不跑去,已隔了大半夜,看啥仔动静?我也一猜就是,后来细细想过,若是道士,有个不跑往东边,反走过西边房上,把瓦踏的那样声响。”公子道:“他干了这事,还敢到东边去么?”大奶奶道:“这更易明了。你方才过去,见那些道士可都在呢?”公子定着眼说道:“还未起来,不知可都在那里。”大奶奶忙叫人去看,说是起来久了,都在那里坐功,一个也不少。大奶奶说:“便不是他了。”忽地喊一声道:“真是吓昏了,现有大怜在哩,只拷问他,有个不知道的?外边有人么?快叫大怜来。”只听外房许多妇女都说道:“正是呀,怎么总不见大怜的影儿?”大奶奶道:“快到他房里去看,莫非吓慌了,躲在那里?再不去奔了井了?急急的分头寻去!”于是众妇女纷纷出房,寻了好一会,一个个转来,都说没个影儿。大奶奶道:“这定是乘乱逃走了。如今二姨的老子来,可怎么好?捉奸捉双,又没一毫凭据,活口又跑掉了,只得要苦着银子的了。”公子叹口气道:“就是大怜没跑掉也不中用,我们这样人家闹出这等丑事,怎么见人?是前世的孽帐。只索要私和的了。”大奶奶道:“我们既打定主意要私和,该吩咐家人小厮,不许在外漏泄一字,只说是病死的才好。”公子道:“这是最要紧的。”慌忙嘱咐家人不许泄漏。岂知这一早晨,已是传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

约有早饭时候,一个家人跑得满头臭汗,说是单老爷来了。公子忙走出去,单老已哭将进来,问女儿生甚急病。公子道:“已是没了。”单老大哭,进房揭帐一看,便见凤姨口眼异样,掀起被来又见颈上带痕,连忙挂起帐子周身细看。公子想着璇姑之事,不知生死,呆呆的坐在床边。家人仆妇见公子并不做声,又知凤姨身上无伤,也便任他摸看。那单老本是仵作出身,因凤姨嫁来诈了一大笔钱财,又常得些律贴,就开了一个棺材店儿,成个买卖,不当这役了。却毕竟是双老眼,他把凤姨验看明白,见满身都是血阴,并无伤痕,只有颈上带痕,又是活扣自缢,下边阳精粘腻,淫水淋漓,的是因奸败露。街坊口碑果然不错。心里打算这是闹不出的事,只好生发他几个钱的了。悄悄把袖里绢头塞进女儿阴户,里外揩抹干净,藏入袖中,立起身来,一头走一头哭道:“可怜我这苦命女儿,大爷也忒下得这般毒手,打得他遍体鳞伤,我好伤心也!”公子勃然大怒道:“好没良心,我骂也没骂一句,何曾打他一下;怎么是这等胡说!”

单老也不答应,大哭而出。公子便赶上去,大奶奶连声喊转,飞奔出房道:“你要急杀我了!”一面叫家人小厮去留住单老,一手把公子扯进房来,埋冤道:“他是个尸亲,你怎还忒着两眼与他生气?”公子道:“他本是可恶,怎说遍体鳞伤?”大奶奶道:“这真是前世孽帐,我听他胡说也是生气,他一动身就去看他死尸,果然遍体伤痕,如何是好?”公子不信,急至床边看视,真个红斑块紫,散满一身,目定口呆,做声不得。只见几个家人进来道:“单老爷在钱二嫂家里坐着嚎哭,说要告状,已托钱二嫂留住他了。”大奶奶道:“钱二嫂原是他亲戚,快去叮嘱他,务必留住。”一面吩咐管门,不许放单老爷出去,因向公子说道:“这事若经起官来,竟是真命真伤,幸喜单老尚在墙门里面,如今叫那个去打合呢?”公子道:“我去与他当面说罢。”大奶奶道:“这是一定决撒的了,看你方才那口声,不如叫管帐的去罢。”因叫管帐家人来叮嘱,只要不经官,拼得多费几两银子。管帐道:“老爷夫人也要定个数目,小的好去说。”公子竖起一指说:“只不过这数罢了。”管帐摇着头,公子再要开口,被大奶奶拦住道:“老爷合我都是没有经过这事的,你估量着要多少银子?”管帐道:“若没有伤痕便好说话,单老爷又是刁滑小人,估去二百以外才打的他倒。”公子惊喜非常,大奶奶也是喜欢,说道:“就是再多些也罢,只要做得于净。”管帐答应去了。

大奶奶与公子俱不放心,叫丫鬟小厮一替一替去打听。一会子传进来说,单老爷发起急来,要跑出去哩!慌得公子登时失色,大奶奶着急不过。一会子传说,被钱二嫂拖住了,公子与大奶奶都感激钱嫂帮衬。又一会传进来说,许到二百两了,单老爷只是不依。公子跌足道:“便多许些罢了,银子是啥仔奇货。”大奶奶道:“也要慢慢添的,难道一口就许他一千五百罢?”一会又赶进来说:“许到二百四十两了,单老爷定要五百,讲不通又要走哩!”公子直立起来便要出房,大奶奶忙扯住问故,公子道:“他只要五百银子,一口许了他就完了一件事了,怎这样不在行!”大奶奶道:“他不要银子就难了,如今不过争论多少,就没甚事。你跑去一口许了他,他敢到有变头。”公子方才住了。停会,管帐的进来回话道:“真正是当过衙门的人,好不费力,直说到三九之数,连棺材共三百二十两。他家那有伍拾两的材,小人怕别生支节,只得允他。请老爷出去亲许了一句,就一面盛殓了。”公子大喜,问大奶奶要银,管帐道:“如今给了他,怕他变卦。小人同他到解铺里发一银票与他,俟出殡,过给他银子,才是一了百了。”大奶奶也大喜道:“你做得真是老到,事后要重重赏你。”管帐道:“小人不敢讨赏,那钱二嫂却先要谢谢他,一来费他唇舌,极力帮衬,二来完了他心念,就不打破我们的事了。”大奶奶极口“该谢”,忙取十两一封银子交与管帐。公子同着出去,与单老照了面,许定了。然后进来,走到张老实门首,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公子吃这一惊,魂飞魄散,暗忖:这才是真正人命哩!慌忙跑进厅门,只见外面的人雪片打将起来,沸反盈天,喊声不绝,公子险些儿被一根棍子劈头打着,吓得带跌带撞奔进大奶奶房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昏晕去了。正是:

青草根绊起坟中泥鬼,黑风阵吹落天半罡神。

总评:

大奶奶埋怨公子将家里人开刀,此必至之事。学采战者,幸则伤人杀人;不幸则自伤自杀,无两全者。聂静、无云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也是无益,然则神仙有何异于人乎?唤醒愚人不少!

大姨三姨许多婆语最入俗情。小莲不肯借鞋,此更如何落想?大奶奶因此转决。春红早死,宛转关生,尤为灵妙。

写公子、大奶奶连哭无休几无了,而公子半夜哭醒,忽以大奶奶之埋怨陡然截住,情为至情,文为至文,惟有此临崖勒马之法,方可为奔放驰骤之文。

合家哭拜发送之热闹,写得如花如火。公于并欲描容伴灵,写春红之宠已极。孰知并非专写春红,实为后文单姨立丧。手挥目送,透体空灵,参看下回始尽其妙。

放笔写春红死丧诸事发,致将璇姑隔断,此固无可奈何,尝为代拟钩转之法,非呆即直,无一好势,然后读大奶奶教玉梅算法一段,不觉拍案叫绝,天下锦绣才子试以别法换之,有空灵知是者,即以予为阿私也可。

廊下一阵冷气,即以为春红作祟亦可,日后绝口不提,尤见高雅。即此跌宕生姿、起落尽致,已擅胜场,而空青一点使人自会,更不必画蛇添足也。

春红领路捉奸,亦属牛鬼蛇神之事尔,古来类此者极多。怨鬼报冤乃写正情常理,俗懦少见多怪,乃以为牛鬼蛇神耳。

写遭丧妇女真如村妪爨婢,找尽老婆话头;写拒捕奸夫,便真如猾贼奸駔,惯做偷梁换柱,上床时收拾衣裤鞋袜,上屋时乱踩西边屋瓦,竟若亲为其事者,然后乃知才子胸中如五都之市,无物不有,无奇不备,吾欲剖视其心。

公子与大奶奶同一不知血荫,同一立意私和,而少不更事,至公子为极致。且妙在处处夹入璇姑,搬尽空头以绘愚人之诈,既属绝世文情,而灯光剑气奕奕熊熊,尤尽手挥目送之妙。

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

大奶奶在凤姨房中打发了管帐的出去,心里略安贴些,方去收拾凤姨的钥匙、锁把、衣裳、头面。见箱笼中间抖得雪乱,知是乘着闹,弄了些去了,叹口气道:“满船的芝麻翻掉了,何况这糖饼上屑儿?”正在自解自叹,忽听外边一片喊声,甚是惊疑,只见几个丫鬟飞跑进来,报说:“许多人打进来,把厅上的交椅、台凳、羊角珠灯,都打得稀烂了!”大奶奶吃吓,摸不着头路,又只见家人小厮赶进来说:“单老爷的舅子们领了许多罡神泥鬼,认做亲戚,在厅上百般打闹,口口声声要打死老爷,替二奶奶偿命哩!”大奶奶生气道:“啥仔二奶奶,献这景儿的勤!老爷在那里?快不要出去,吩咐管帐的去答话。”刚说未了,又只见玉梅乱滚进来道:“不好了!老爷死在床上了!”这一信,把大奶奶的魂灵提出了顶门,直吹到三十三天之上,七跌八撞的赶扑进房,看见公子躺在床上,面如纸灰,手足僵直,竟如死人一般。便去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跟进去姨娘、姐儿、丫鬟、仆妇,乱叫乱掐了一会,公子方才醒转,叹口气道:“前世的孽帐,总是逃不去的了!”大奶奶哭劝道:“你不要急坏了,只得再苦银子,料想没有做不来的事。”

正在急乱,小厮丫鬟报说:“西街上大老爷、二老爷来了。”这两个是大奶奶的嫡亲哥子,俱做过京官,丁忧在家,一竟走进房来埋冤道:“妹夫是个男子汉,没些见识;妹子,你是有胆量会策画的,怎遇着这点子事体,就没分豁起来?躲在房里光哭。方才那些光棍,我已吩咐他不许罗唣了。依我们主意,该送他到县里去,每人打一顿板子。只是我们还摸不着头路,见你们管家许了他二十两银子,折做孝布,事体小也就罢了。这二姨究竟是怎样死法的?”大奶奶道:“你妹子向来也不是这样的,如今把胆子吓破了。本等这事,连一连二的挤上来。前日春红的事,哥哥们是知道的了,又谢嫂嫂们叫丫头来送。忽然又拉出这样的事来,这里也没外人,哥哥们不要向着人说;玉梅你站门口看一看人。这死的弄出丑事来,你妹夫撞破了,也该就叫起人来,便不怕他生死就的破军星,独自一个打门进去,被奸夫一脚踢倒了,哥哥们不看他面上么。做妹子的半夜三更赶起来看着,一个是舌头也拖出来了,眼睛也宕了,吊死在床上;这一边他又血铺满面,晕在地板上。你叫我的胆大到那里去,我这魂还有在身上么?到得救醒了转来,又怕坏脸面,死的身上又弄出伤痕来了,叫了他老子来,花了些银子,方才扭捏过了,又是雪片的打进来了,你妹夫又晕死在床上了,还没有一钟茶的时候,哥哥们跨进房,还没醒转来哩!我所靠何人,叫我不要哭着叫唤,你叫我做妹子的怎样分豁得来呢?真个好命苦也!”说毕,竟大哭起来。

两个哥子齐劝道:“我们不知道这些缘故,但见你们同在床上哭泣,错埋冤你了,如今第一将息自家身子,妹夫固是要紧,你也不是当耍的,你是这一家子擎天柱哩!房里的人死掉几个算得什么数儿,他既是这样死的,你们倒也没有苦处。这些衣裳棺木,一切发送的事,你两人俱不必管他,外面的事交与管帐的,里面的事交与大姨、三姨,就有不到之处也就罢了,只保养自己身子要紧。我们去了,再来看你罢。你嫂子们不知道,都要来看你,出殡时还打帐来吊,如今是不必了。妹夫你面上有伤,你身子不好,不要送了。”说罢自去。公子要送,大奶奶推住道:“你倒不要罢,你看,一立起来就是这般乱晃,当不的再弄出来了。恭敬不如从命,哥哥们也不怪你的。家去谢声嫂嫂,茶也没有拿。你看这玉梅,倒累我又想起春红来了。”须臾,管帐的在门口回说:“又许了二十两银子,诸事停妥,棺木已到。现在一切人殡成服诸事怎样备办,请老爷夫人吩咐出来,小人们好分头去于。”大奶奶道:“方才舅老爷说,外面的事都交与你。论起来,也没该替他戴孝,拖了出去就是。如今要遮世人眼目,除着我房里,其余的人都戴三日孝,送殡转来脱掉罢了。发送的事你去酌量,总比春红的丧事要着实减省。一切银钱,在外边帐上支用过后销算便了。”管帐的答应出去,复叫玉梅取了两小封银子,提了一麻袋钱,交给大姨、三姨道:“我是只好照管老爷了,你两人替我去分豁罢。外面居邻一概都回,墙门内住房邻舍若必要进来都给他一顿酒饭,那钱二嫂的要丰盛些,另外叫他在死的房里坐罢。镇宅的福物要加意些,吩咐多请几个道土,这不比春红,是个横死的,防他作怪哩!”大姨、三姨应诺而去。

公子放心不下,趁大奶奶下去解手,溜出房来,叫人去打听璇始消息。回来说并没曾死,方才哭声是晕了过去,一会子就救活了。公子心O 上一块石头方得落下。走进房来,大奶奶再三埋冤,公子不敢做声,往床上去睡了。小厅上,匠人漆棺材,裁缝做孝衣;大厅上,摆开七八张桌子,大鱼大肉给单老爷合一班凶神去吃嚼。凤姨房里丫鬟仆妇乱着探帐子烧衣服、化纸钱、念经卷,替凤姨洗尸,穿衣,插花戴朵。大奶奶自陪着公子在房里将息,天色晚了,凤姨入木,单老进来哭了一场,单老的舅子也挤了几点眼泪,出去与众人照份分了银子,欢欢喜喜的散了。大姨、三姨本等要哭一场,怕公子合大奶奶不快。哭了几声就住了。丫鬟、仆妇平日受凤姨些恩惠的,流了几点泪儿,其余也就罢了。夜里没人肯进去伴材,大姨作主叫了两个挑水的水夫,给他三百文钱,又打了三斤烧酒,吩咐他伴材,才妥贴了。

到了次日,单老叫人来说,要替女儿传神,公子不许,也只得罢了。外边邻舍要来祭奠,门上人回去了。墙门里住房的老婆进来拜了,叫两个姐儿还了拜,打发了酒饭,单把钱二嫂留在凤姨房中,酒菜更是丰盛,吃完时谢了又谢,各自散了。大姨、三姨回绝了本家,便没有人来了。单家亲族备了一桌羹饭,赶了一二十个男妇,进来在材前磕头化纸,管帐的留到外边,堆头满碗的鱼肉荤菜搬上去,吃得个个心满意足,发还了筵力,每人给了一疋白布、二百文钱,欢天喜地的去了。家里众人乱着拜完了,大奶奶自在房里与公子商议道:“论起来算是你的侧室,可要立个铭旌,叫玉梅抱着贵哥儿坐轿去送一送,遮遮众人的眼。”公子暴跳如雷的道:“你还没听见那淫妇的屄声浪气哩!他是我啥仔侧室?这样发送,我心里已是气得昏了。一发要立铭旌,叫贵哥送起那淫妇来了?”大奶奶听说。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黎明,也有诸色人来伺候起身,大奶奶主张叫大姨、三姨、房里丫鬟合灶下一个烧火老婆,凑了三乘轿子去送丧。一早乱烘烘的,发送去了,日中回来,各人除了孝衣,烧了孝髻,请了九众道士,全猪全羊,在大厅上做了半日半夜的法事。后半夜,法师戴了金冠,披了鹤氅,朝衣朱履,右手执着宝剑,左手攥了净瓶,踏罡步斗,焚符化纸,其余的道士都穿着法衣,拿着法器,叮叮当当的敲得一片声响。家人小厮都烧着醋炭,焚着甲马,放着爆竹,打着金锣,乒乒乓乓的闹进凤姨房里。法师将法水乱喷,宝剑满房砍斫,众家人把凤姨那床拆将出来,架着木柴烧得一片通红,火光烛天。大奶奶在房里看见,忙教小怜去问那条鸾带可曾烧掉,大姨、三姨慌忙寻着,丢在火里去了。法师出房,把剑在房门上左劈右划,口里喃喃的念着法语,吆喝了一声,把门闭好,贴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封皮,然后往各房并厅堂、廊弄、厨厕、井灶一切处所镇了一遍,谢了神将,收了科仪,散了福物,已是天明了。

公子与大奶奶将息了两三夜,神气略好。过两日,上坟之后,大姨、三姨合管帐家人都来缴帐,连解铺发票共用去四百八十余两银子。公子道:“原来这淫妇的性命也只值得四百多两银子!”大奶奶道:“你也不要只顾骂了,已死之人,提他怎的?当初没做出来,便风吹肉痛,不论长话短话,只沾着他些影儿,就与人变面变嘴的,如今眼见了,就淫妇长淫妇短的骂个不耐烦。一个房里边人,市井见识,也比着大家闺女读书知礼晓得名节的么?当得你擎在手里颠将起来,他还有甚顾忌?一来也是你的福分大,轻轻的便过去了,一来也是春红的报应。”公子慌道:“你也见春红来?”大奶奶道:“我见甚来?他日常与春红赤紧的做尽对头,前日春红死了,我便苦坏了,你也哭得发昏,一家子都可怜他,淌不了的眼泪。你看他,把两只眼睛耸上落下的往死里挤,可挤得出一点子水气?落后怪我没总成他老子棺材,急得眼皮红红的,几乎要挂出泪来。你不是要留一个神子,这原也不该,他就不等我开口,极声的拦住了。大姨、三姨虽也说来,只有他那脸儿变得那样难看,颈皮上根根扛起红筋来。大姨、三姨帮着丫头们替春红揩抹身上,穿衣着裤,探帐烧纸,那样忙乱,他十个指头可曾轮动一节儿?一张嘴合不拢来,嗤嗤的只待要笑,见我看了他一眼,慌忙回过头去,只推着解手,跑到床背后去了。春红虽是个姐儿,他性子才是利害,他又刚死。魂还没出房哩。他见你这样狠心,怕不在暗里报你一箭儿?这是我猜着春红在那里报冤,谁见他来呢?你说我也见他,你是见过他的了,你可说给我听,是几时见过他来?”公子顿了一顿,说道:“我那日听有响动,起来查看,只见前面有个丫头行走,我便直跟到死的房门边,那丫头忽然就不见了,把我吓得要死,蹲在地下,才听见房里的事。后来细想那丫头背后的身影,合走的那一步路,竟是与春红一样的。你说不是他是谁呢?”大奶奶道:“这不消说了,我也便疑心是他。你说着丫头,又提起我一件事来了,大怜这奴才逃走了去几日,心里昏腾腾的,没想起他,你也该报了官,捉回来处治处治,叫丫头小厮们看个样子才好。”公子道:“我倒想着的,只怕到了官,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剥尽脸面,这臭水缸不如不去搅他了。”大奶奶便不做声。

公子说着“臭水缸”,痴心不死,又想起璇姑来,忖道:“休说他的美貌家中没人可比,只就那晚誓死不从这一种节操,那里去寻?我家里算是夫人正气,但看他交媾之时那一种意兴,也不是激烈的人,其余更不消说。我被那枉死鬼剥尽脸面,若得这样人在身边,岂不争气?但如今伤口不知曾否平复,将来如何偎得转他的性来?死的死了,又没人替我策划,怎生区处?”想了一会,忽然记起道:“有了,有了。当初我与三姨未上手时,原是聂道兄的妙计,何不与他商议?”因急急走到丹房里,先拜过了吕祖,后与聂静等相见,三个道士各唁凤姨之变。只见陶真进房辞行,说明日即往匡庐,特来作别。公子心颇疑惑,却因他做人本分老实,也就不疑到凤姨身上,略留一留,便应允了。陶真辞了过去,公子便扯聂元到密室中,把璇姑之事述与他听,求他设计。聂元听见有此美人,浑身骚痒,却因前日与凤姨行奸,正在兴浓;忽被公子打门直人,猛力一提,闭住精管,后来赤身上房,跳墙回去,又着了些风寒劳碌,竟成了白浊之症,一时医治不好,又且听着璇姑光景,是难于人手,一边便安心替公子打算道:“少年女子,那个不爱风流?况遇公子这等才貌,这般富贵,岂有不动心之理?据贫道看来,其中大约有两个缘故:其一,他自有心上之人,富贵才貌也与公子相仿,与彼先有成言,不肯负约;其一,尚系深闺淑女,情窦未开,不知此事之好。今须兼而行之,一面叫人去做说客,于女眷中择一能言舌辩者,朝夕把风月之事诱动其心,一面考访他所思何人,所约何言,或假传死信,以绝其念;或伪托其言,以移其志,然后公子之才学相貌、富贵奢华足以满足其愿,飘荡其情,虽月里嫦娥亦将飞下赡宫,况区区人间丽质乎?”

公子把聂元之言与璇姑情景细细的揣摩印证一番,不觉死灰复燃,喜动颜色说道:“道兄所料,一毫不错,那女子实是情窦未开,已许了富贵风流之子,故把我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到得事急,便不顾性命了。”因谢了聂元,去后把李四嫂叫来,先问璇姑的病势,四嫂道:“命是可以不伤的了。只吃亏他不肯给医生看,所以不得收口。”公子道:“他可在那里咒骂我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打帐他说及老爷,便把话打入去劝解,岂知他一字不提,故此也没敢说起。只帮着张老实夫妻烧茶、煮粥、购药、买炭、熬桂圆莲心汤,伏伺着他。”公子道:“我如今要托你一件事。”便将身边带着的十两一封银子安放桌上,说:“拿去买果儿吃,事成用,再给一个元宝。我想这璇姑定有个心上人儿,又恐他年幼不谙风情,故无心向我。如今要你去打探他所思何人,是何名姓,何等人物,如何定约,先来回我,朝夕再说些风月,引动他的春心,然后把我的富贵风流去打动他,他既一言不发,便有个挽回,你又知机识窍,见景生情,这事大有可成,只要你用心去做就是了。

李四嫂见了银子,听了话头,因说道:“此事在别的女人,就如井中汲水,伸手便来。在这个女子,却如天上捞云,脚踏不到。不是小媳妇夸口,凭着这个舌头,两爿牙齿,抓星踢斗,拨雨撩云,能使南海观音偷嫁西池王母,银河织女私奔月窟嫦娥!”公子笑道:“这你赔了,四个都是女人哩!”四嫂道:“老爷有所不知,媳妇岂肯说错。要想那没鸡巴的还去跟他,若有了鸡巴,岂不踢做一堆,化做一块呢!”公子大笑道:“这是极好的了,怎还拿不定这璇姑呢。”四嫂道:“这璇始大约不出老爷所料,年还幼小,未谙风情,或是已有豪家,业经许定。小媳妇去探明回报,兼以伏侍为名,妆痴作傻,极言夫妻交合,俪若登仙,孤枕单衾,凉冻难忍。只要他一点凡心微微而动,便把我千般引诱娓娓而谈,弄得他欲火攻心,桃花上脸,两只金莲怕不一步步踏上小媳妇船头,浑身羊肉自然一块块咽入老爷肚里。到那其间一双两好,难拆难分,却休要忘记我这凌烟阁上第一个功臣也。”公子听了四嫂的话头,如天花乱坠,喜得心窝奇痒,连连称赞,嘱咐用心去干,停会还叫人去送五斗新舂米给你煮粥吃哩。四嫂假作推辞,谢而又谢,袖了银子去了。公子进来把陶道辞别之事说知,备了一席饯行,又封了十二两折程打发过去。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公子想着璇姑,如木头一般呆呆坐着。大奶奶见公子不快,也是没情没绪的。大姨、三姨也就没有高兴。在大月亮里吃了几杯闷酒,就各自散了。这边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银子,自己破悭买了几味可口嘎饭,几色新鲜果儿,装了一大盘洋糖、月饼,打着三斤陈酒,与张妈说明公子之意,搬到璇姑房里,同赏中秋。四嫂一屁股就坐在璇姑床沿,劝着璇姑吃酒,风风势势的说了几个半村不俏的笑话,和哄着吃了几杯酒儿,便装着酒醉,哈哈的笑将起来,道:“刘大娘,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闷的慌,我们说个风话儿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刘大爷出去了这许多时,你可也想他么?”石氏道:“丈夫出外没信,做妻子有个不想念的,也还是人么?”四嫂道:“原说是该想的,只是想他不到,这心里难过。记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门,夜里做梦与他同睡,正在好处,惊醒转来,这三夜工夫实是难熬,不知道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说出这等活来?”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是个含花闺女,他不知道趣味,这还罢了,大娘你是过来人,怎也假撇清,说这道学话儿?这夫妻的事体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苍蝇儿这点子东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来,那底下的更是扑着翅儿说不出的那种快活,何况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说交欢的时候你贪我爱,恨不得把身子化做一堆,就是大家压着腿,搂着腰,睡这一觉地是浑身松爽的。今日遇着这样佳节,夫妻们搂抱着,一递一杯吃着酒,看着那月亮儿,到了床上颠鸳倒凤,那一种娱,谁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赚钱,走啥仔水,丢我在家受尽凄凉。正不知这一夜怎样捱法,才捱得过去哩!”

石氏变了脸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还说你不是,但不该说这些混话,实在难听。”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学先生,恼起来了。你越恼我越要说,要引动你的凡心哩。”璇姑微笑道:“嫂嫂,你凭着四嫂说罢,何必认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姑娘,是你说的话便教我喜欢,天下的事那一件认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岁了,就是成日成夜干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了。一到四十外边,就没啥仔趣哩!你会快活也是这一世,不会快活也是这一世,转转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交合是周公制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痴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娘家有个邻舍,生着姊妹两个,也住着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与他姊妹相与,那姐姐是个傻子,不知道风流的趣味,生生推脱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与那公子相好了,两个年纪相当,才貌厮称,你贪我爱,夜去明来,无比恩情,非常快乐,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鹅鸭猪羊,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来围炉饮酒,夏天来水阁乘凉,正经的娘子都打靠背后,独与他像漆投胶水,蜜拌糖霜,那一种的风流富贵不同着受用?那一节的良辰美景不同着庆赏?真个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独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了卖柴蠢汉,守着一根扁担,受尽了万种凄凉。这妹子果然欢娱嫌夜短,那姐姐真个寂寞恨更长。后来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册立起来,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书阁老,这妹子便受了凤鸾章,戴起那珠冠宝髻,与公子到老成双,生下来儿孙满膝,说不尽种种风光,被文人编成歌句,到如今万口称扬。”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来是个女才子哩!”四嫂道:“这是我们街坊上一段风流佳话,那家子不买本来念念?我自小就读得烂熟的,啥仔柴积米积,后来那姐姐想起当初不合执板了些,把这段美满姻缘奢华富贵让与妹子受用,自己守了那卖柴的穷汉,每日两餐稀粥,夏天没帐子,冬天没被头,终日怨恨,终年冻饿,生生的把一个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柴杆儿,苦了几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说的好,认不得真;那姐忒认真,以致苦死;这妹子不认真,才享受那无穷快乐。所以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寻些风流事体干于,一旦大限来时,懊悔嫌迟了。”张妈道:“你既明白这样大道理,当初该看中意一个富贵公子去嫁他,怎肯配着李四叔,与我们一般受苦呢?”四嫂叹口气道:“我们是前世不修,没有带得那种福气。那富贵公子爱的是聪明女子,美貌娇娃,便把他如珍似宝百般伶措。他见了我这麻脸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么?我若有大姑娘这般才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求到我?我就倾心与他相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夜夜在销金帐里去享人间极乐,肯嫁你李叔叔这样蠢人,受这凄凉罪吗?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们说罢,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头,偷婆娘,嫖婊子,骗小官,这许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吗?看得破,不认真,就是花间月下结识一两个情人也不算甚罪过,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个不开个便门,相与几个人儿?只苦着我们这样人家,房屋浅窄,做不得事罢了。是痴子傻子才讲贞节,那贞节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东西?白白的愁得面黄肌瘦,谁来替你表扬?便有人来表扬,已是变了泥土,痛痒不知的了。那武则天娘娘偷的汉子还有数儿的吗?他也活到七八十岁,风流快乐了一世,没见天雷来打死了。他死去的时节,十殿阎王领着判官小鬼,直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还俯伏在地下,满口称着万岁哩。”

四嫂这一席话,说得张妈如顽石点头,石氏如金刚怒目,再看那璇姑,如庄周化蝶,酣然入梦去了。不觉意兴索然,只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吃了几杯急酒,嚼了一会臭蛆,倒担搁了你们。大姑娘已经睡熟,不去惊动他,明日再来看他罢。”张妈送了四嫂出去,进来收拾过家伙,石氏关好房门,呼唤璇姑不应,伸手去替他把被头盖好,脱了鞋脚,要上床去,忽转过念头,想起一桩事来。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从胎里探真珠。

总评:

此回前半合之前一回,将《金瓶梅》中叙述家常琐碎周密全副精神倾倒尽情,后半回李四嫂之蜜嘴蛇心、绰风糊日,则又王婆等之领袖也。作者之大本领大文章绝不在此,而略一调笑已擅胜场。视《全瓶》之全力为之者,何如何如?

凤姨丧事较春红丧事件件从杀,独镇宅一事权力铺张,最为入情。非文无以达情,非情无以起文,惟有至情乃成至文,吾读斯回而益信。

才毕春红丧事,接手即写凤姨丧事,何其力量!而笔笔反对,便无一笔犯重,此又特犯中之一法。

凤姨入木一段,连下无数“了”字。有大珠小珠错落玉盘、猛风急雨消散春花之势,读之悄然以悲,欣然而喜。

公子淫人兼没意智,亦知以交媾时意兴走,其妻之非激烈女子。敬告天下后世贤达闺媛,勿稍纵肆以受斯侮。

因丫头引路接入大怜,因欲捉大怜“怕搅臭水缸”拍合璇姑,文心细曲,真有剥蕉抽丝之妙。夫璇姑于两丧事中已处处穿插、笔笔牵串,无难一语拍合而必委折如此,总欲使花香凝露一片融洽,无些子渣滓故耳,视《水浒》等书不在话下。却说且重叠起炉作灶者,其死活灵蠢相去何如?

聂道划策较凤姨更进一筹,非此无以表璇姑也。坚不磨,不知其坚;白不涅,不知其白,愈磨而愈知其坚,愈涅而愈知其白。然则聂道之表章璇姑者至矣。

公子自为璇姑着急,大奶奶屡屡错会。前有春红,后有凤姨,皆以影罩璇姑,最有花色。中秋日,公子几如木头,致大奶奶等各无情兴,岂知木头乃热于火炭。奇情妙情,奇文妙文。

李四艘一席风话真是引动邪心,而璇姑乃酣然入梦。坚至此,方是真坚;白至此,方是真白。

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

石氏暗想:姑娘前日说尚是闺女,我毕竟有些疑影,休说文相公儒雅风流,姑娘与他同床三夜,不能无情。只看姑娘这一种窈窕身材,妖娆容貌,透骨风流,此时病中蹙额而眠,如烟中杨柳,雨内芙蓉,兀自令人销魂。何况笑口初开,欢情乍畅,感恩报德,惜貌怜才,宛转于腰股之间,浃洽于肌肤之际,文相公当此,有不心醉神怡,探珠点玉者乎?姑娘,姑娘,只怕知心如我,犹未能全信耳。因将手悄向被里,从裤管中伸进,把一指轻探入璇姑玉户,只见葳蕤紧锁,菡萏娇含。璇姑睡中一惊,身子直翻过来,石氏吓得粉脸凝羞,姣容失色。幸喜璇姑疲乏已极,翻转身来,仍睡了去。石氏方才放心,上床而睡,满心欢喜道:“我姑娘如此幽贞,真是人间少有。文相公恁般方正,果然世上无双。我丈夫有这等妹子,嫁得这等妹夫,真好侥幸也。”

这里石氏自思自喜,那边李四娘回家,因说不动璇姑,和衣倒在床上,闷闷不乐。又因是中秋佳节,多吃了几杯酒。又嘈了那许多风话,倒引得自己欲火上升,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只得伸手下去把阴户尽力揉了一会,出了些火气,爬起来,吃了两碗冷水,心上凉了一凉。觉道好些。然后把璇姑之事,打算起来道:“方才那种光景,直头毫无门路,公子这银米如何消释?明日且去探着他所想之人,给公子一信,也就算不得无功食禄了。但那后手一个元宝,如何得滚讲来?”直想到四更天,忽然想着道:“是呀,那不识风情的女子原有四着仙棋。如今我止下得一着,怎就退悔起来呢?当初我母亲替人设谋定计,不知破了多少闺女的真身。改了许多寡妇的节操,怎么生下我这不肖女儿。一个人就弄他他不倒!我曾记得《传授心法》说是一切妇女只怕他情窦未开,便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我有四着棋子是专开情窦的,对锁钥匙,任你千贞万烈都走不穿跳不过的,到得情窦开时,便如黄河水决。闸他不住,我不引他,他自会来寻。这四着棋子是叫他耳听着淫语淫声,眼看着淫书淫画。我如今才说得几句淫话,没曾打动,那里便有决绝回音?明日须把那三首棋子,一齐都下,自然便有效验。”想定了主意,满心欢喜,便觉疲倦起来,睡了一觉,已是天明。急急爬起,取些冷水洗了脸,就走进来。

公子早在廊下伺候,慌忙领至东宅。四嫂把自己的说话述了一遍,公子手舞足蹈的喜道:“说得好,说得好!就是泥神也要动心了。”四嫂道:“那知他竟是沉沉睡去,弄得小媳妇情兴索然,只得回家安置。”公子大惊道:“有这等怪事!便怎么处呢?”四嫂道:“我到家,一夜不睡,又想了三条妙计在此。”因把祖传秘诀述了一遍。公子想了一会赞道:“这真是仙着,但是怎样行法?”四嫂道:“淫画是不便拿给他看,老爷可有绣像淫书画得出色的,待小媳妇拿两本去,只算送他解闷,等他自去翻看,这不是两着棋子并做一着下了么。至那淫声一事,须要张老娘做将出来,老爷自去吩咐他方妥。”公子道:“前面两着棋子,别人家未必现成,我家却无所不有。我嫌那淫书上绣像呆板,叫名手画师另画,真个面目娇艳,情态妖淫,比着平常的春宫册页还胜几倍。只消拿两部去就是。独有末后一着,我却难于出口,要你替我转达的了。”因急去取了书并三两银子交与四嫂道:“这银子给与张妈,须要妆龙像龙,妆虎像虎方好。”

四嫂应诺出来,悄向张妈说知。张妈胀红了脸说道:“我这样一把年纪,怎好妆这鬼脸,到日里边如何见他面呢?”四嫂道:“你须晓得公子性儿,我昨日那些风话又是肯的吗?也只为银子面上。你只消到晚来吃几杯酒,盖了面孔,他便认你酒醉。就不也是正经夫妻子的事,又不偷了别人家的汉子,怕甚么丑呢?我们小户人家,隔着板席就有人睡,若像你这样面重,也过不得日子了。我记得那年与你四叔做事,兴发起来,我性命都不顾了,嘴里边心肝乖肉亲爷老子流水的喊出来,把一张床咿咿哑哑的响个不住,闹得那隔壁钱老爹半夜不曾合眼。明日看着我,扯开嘴只顾嘻嘻笑,被我弹着囗子说道:”你笑我么?我家夫妻两个干事,又不开着门养汉,有啥仔好笑?那家子不是这样来?那哑着声不发出来,妆腔儿怕人听见的,敢倒是虚心病走邪路的。老娘是正经直头子人,干得快活就喊两句,却是拳头上立得人起的。你敢扯着屄嘴笑我么?‘那钱老爹被我一顿数落,老大没趣,我脸上红也没红一红,有啥仔害羞呢?“张妈道:”这也罢了。只是我家的东西是棉条样软的,怎的兴发?“四嫂道:”这银子就是你我的兴了。你一面想着银子的好处,一面思量少年时干事那样的高兴,把张老爹紧紧拿住了,把身子乱颠乱凸,摇那床咭咭咯咯的响,把银子当了张老爹,嘴里心肝老子的浪叫。他们在隔壁听了,那里知道是假的,自然认你快活到极处了,听动了火,怕他不心里发起痒来吗?“

张妈点点头,接了银子。四嫂道:“我还有句话问你,你这大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看他出神光景,定是想着甚人,你可知道是那里人,甚名甚姓,家道如何,可有才貌,是怎样订约的,细细说给我听。”张妈道:“自从过了七月半,他们通不和我说甚话了,我也虚心病,没再去问他。从前刘婶子说过,他有个恩人姓文,住在吴江,是个秀才,祖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他有这床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于是别了张妈,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阴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里边大奶奶姨娘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屄带膫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娘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胡朝奉。朝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胡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亲手交你,所以造府的。”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江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交与你的。”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只见那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张妈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骨,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江去,如何朝奉说在镇江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胡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物,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至于床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大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江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江两个朋友合坐一只江船下来,一路在长江安然无事,岂知船到镇江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江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像都随流水流到大江里去了。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了。”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

直到客人去了,老实哭将起来,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那知道遭此横祸。我方才细细问明,原来表弟救起来时只穿得一条裤子,因船里暑热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鞋子也撩在江里,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没有失落,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寄银之时已经垂毙写不动字了,那店家住在镇江西门大马头上,姓王叫做王三道。若要收拾尸棺,早晚我替你去罢,休要苦坏身子。四婶子,你替我劝劝,这也总是前世事了。”老实哭了出去,四嫂和张妈都含着眼泪劝了一会,也自去了。

石氏问璇姑道:“我想起来,这信竟是真的呢!吴江一水之地,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怎就担搁到三四个月?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银钱来哄骗人家?你方才说此信是假,是怎么缘故?”政姑道:“我也因哥哥出去,杳无消耗,日日忧虑,方才一闻凶信,原是惊惶,只因没有确据,尚未深信。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我便猜破九分,知道这是是假的了。”石氏道:“江中遇风翻船,这是常事,怎么就不信呢?”璇姑道:“哥哥相貌,将来正有际遇;至文相公,大耳丰颐,尤属期颐之相。况他立心仁厚,度量宽宏,仗义扶危,济人利物,论积善余庆之理,何至不保其身?即或气数不齐,断无横死之理。那恶奴见我誓死不从,自然复出奇计,先寄此信绝我之念,然后再来说诱,活我之心。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定是恶奴所为,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石氏大悟道:“姑娘所料十有八九,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你哥哥又在暗九,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我们毕竟向镇江店里去讨一确信才得放心。”璇姑道:“明九暗九之说最是荒唐,命理深微,又岂庸夫所测?哥哥与文相公俱有别故担搁,亦非异事。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出门,舟中既为敌国,则所托何人?不是领入恶奴坑阱,即串通奸徒,弄成疑冢,我们亦无从辨识。不如专心守在此间,把这把皮刀,这条苦命,黏在一处,或者灾消福至,哥哥忽然回来,便可脱离罗网。不然则数在难逃,我和你视死如归,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阳寿终时再图相会便了。”石氏此时疑团已破,便不甚悲伤,赞道:“姑娘识高心定,见理透彻,料事如神,使奴家顿开茅塞,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因把银子送还,只说托张妈藏收,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

到了次日,四嫂来打探了几回,不见动静,待到将晚时候,又踅进房来,劝石氏道:“这信不知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是大数,无可奈何的。大娘年纪正小,也不要去思量他了,寻点事体做做,或看看书,下下棋,分分心也好,休得苦坏了自己。大姑娘更不消悲戚,手足分上却也难怪,横竖有人照应,将来遇了贵人,寻得好对头,你嫂嫂是贤慧的,决不亏待,况住在至亲家里,邻舍又多,大家帮着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大姑娘,我带来几部书,替你们两个解解闷,闲着和你嫂嫂看看,劝劝他,我明日再来看罢。”说着重到老实房里,叮嘱了张妈,叫他管着他姑娘,又不知说了些啥话,咕咕哝哝的半歇,才转身出门去了。

这里石氏、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搁过一边,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张妈留神察看,颇觉诧异,转思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就不悲伤,或是在那里看书,看出滋味,心无二用?果是如此,四嫂所说的计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今夜那末着棋子不消再下了。正在胡思,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买了些现成熟肉、烧鹅、薰蛋之类,右手携着酒壶,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张妈迎着忙去接了,两人走到房里,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张妈道:“说来也奇怪,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老实道:“这事有转机了,我们晚上趁这酒肴,邀他俩个同吃,带点酒意,那事儿就容易动了。”张妈不答,只管翻着篮儿,忽失声道:“阿呀!你这老头儿疯了?啥事情买许多东西!”复低声道:“你当真起来了?这不过是个由头儿。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同进房来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如今没啥快活的了,就是要吃酒助助兴,只消十二文买包猪头肉,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只怕你那棉花条儿就在酒里浸了三日也不会硬朗的。”老实腻了脸,只是笑。张妈拿了酒肴,在外面桌上摆好,赶去烧饭。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老实进来说:“李四嫂和你说话。”张妈丢了火钳走出来,四嫂用手一招,跨出门外,交头接耳了一会,张妈才得进来。老实根问道:“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张妈不答,低着头烧火。停会饭熟,进去请了石氏、璇姑,四人坐下一同吃着,张妈开口道:“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特地买来替你们压惊散闷,须多吃一杯儿。”璇姑等看见酒肴,因住在老实家里已是四月,油煎豆腐都没尝过,今日怎得如此破钞,不免疑惑,因推不会吃酒,把张妈拣的一块素蛋吃了。石氏亦略为领情,便起身进厨,盛了两碗饭,同璇姑吃毕,道声失陪,先进房去。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

酒已微醺,胡乱吃过了饭。那知张妈从不吃酒,一两杯落肚,登时面红耳热,气逆头眩,乜斜一双七八层皱纹的俏眼,向老实道:“我已是支撑不得,你去收拾厨下罢。”老实真个把盘儿碗儿杯儿箸儿壶儿瓢儿一件件收拾起来,连那桌上的蛋屑儿鹅骨头儿荷叶包儿一古恼儿丢人粪箕之内,然后到厨下洗抹干净,息火出来。石氏姑嫂早把房门关上。老实进来,张妈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老实则怕误事,忙向推醒起来,斟过一盅茶,却是冷的。张妈呷了一口,觉得酒气减了好些,听着内边房里寂无声息,灯火尚明,知道未睡。老实与张妈商量做那勾当,却自知年老,不敢轻试。张妈说出李四嫂叮嘱的话,倘或支架不住还有解药,老实方始放心。两颗红丸,各咽其一,将茶送下,于是息灯上床,爬在一头睡下。这里石氏、璇姑因老实夫妻今晚买些酒菜,早已起疑,随后李四嫂又来,鬼鬼祟祟,不知施出怎样毒计,却不道老夫妻有这等事。

璇始担惊已久,自戳颈之后,公子未尝再来,变出花样,百般引诱,都是有人贪财献勤之故,以至心犹未死。料想今夜断无他故,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约略翻阅,却已得其大概,指着书道:“嫂嫂,四嫂拿书来,恰在客人寄银报死之后,恶奴奇计,愈觉显然。但这恶奴费尽心思,百般缠扰,如何得了?你我两个女人,就要跳出坑阱,别寻住处,却又是哥哥主意搬到这里来的,定为他们所阻。你我苦命,应绝于此。死固分内,但差哥哥与文相公均不知道。这些人混造黑白,转恐污名难受耳。”石氏道:“我看恶奴不过纨绔性成,骄奢淫佚之尤,论到底来,并非险恶。这些人在他跟前献勤,图他财帛,止道姑娘是个寻常女子,不慕财便爱貌的,生长小家,伶仃孤苦。即使姑娘绝世聪明,也还恃着顾影少年,风流才子,必有一端可以动得你心。若不是旁人撮弄,你看那夜之后,已是绝了踪迹,岂非恶奴尚有怕事之心,不比别的强暴么?姑娘拿走主意,不动声色,再付他几个决绝回音,或者恶奴心冷,我和你就灾消祸退了。”璇姑道:“我也如此想,就是那夜,他见势头不像,只管发抖,怕奴跑出去。究竟公子性儿,还是要面皮的。看那相貌,也不是下贱,若使改邪皈正,功名富贵也可操券。只是祖父挣下家财,现成享福,逸则思淫,专在粉黛丛里过活,邪气日深,正气日薄,引入旁门左道,妄想升仙,练习采补。那班妖道供养在家,怕就是祸根哩!其余的人,不是他家人小子,便是住房贫户,那个不奉承他?自幼至长,不历艰险,不闻规谏,就把良心汩没。想是他连氏祖宗及现在做尚书的造孽太重,不该有个贤子孙,这也是一定的理。但我落在坑阱之中,横竖不能跳出,若以势力相争,终于一死,不如写几句偈语夹在这书里,使他见了或者激发他羞恶之心,再不亦可以报应祸福动之,所谓疾驰之马,见石回头;方烧之炭,入水便熄。天下事,惟陷之深者,其出愈速,穷极则变,理有固然。我且试他一试。”石氏未及回言,忽地双眉直竖起来,怒容可掬,侧过耳来在那里细听。璇姑取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正是:

欲传振聩惊聋语,蓦地残雪破雨来。

石氏听得不耐烦,低声问道:“姑娘听见么?”璇姑尚未写完,答道:“可怜,可怜!”仍旧在那里写。石氏方才忿火中烧,怒发直指,恨不把自己两只耳朵用力割掉才是干净,却见璇姑毫不在意,只说得“可怜”二字,便觉心地清凉,想到他们扮鬼作祟,徒劳无益,如今两老竟连命都不要起来,实在可怜。无奈隔壁的声音越发响起来了,起先不过寻常交媾之声,到后来那只竹架的床,咭咭格格,震动不止,浅房促屋,靠着腰壁,贴紧两人坐处,竞像是墙坍壁倒的光景,连一碗灯盏都要震熄,桌上茶杯砚台忒忒的移动。听见张妈只是心肝肉儿的叫,却又是气喘吁吁,叫了这声接不着那声。老实在那里死命的用力,像是抬轿,又像掇石礅,又像是舂米,到得后来,张妈变了声口,喘着气道:“我要烧煞了。”老实低声道:“我也掉在火坑里了!”璇姑满心懊恼,不忍再听,看看灯油将尽,诗已写完,那桌子上物件无一不动,不堪再坐,因把写的诗夹在《娇红传》中,匆匆上床,倒头便睡。石氏慌忙收拾书本,也自息灯上床。两人本届三贞九烈,性定不摇,石氏虽差一间,却被璇姑提醒,便觉若无其事,不多时俱已睡熟。

谁料到了后半夜,石氏忽然惊醒,听得张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心知有变,急急坐起细听。且说此哭为何?原来老实夫妻贪财忘命,不顾年纪,谨遵公子教令,咽下红丸,脱衣上床,就去干事。老实觉得腰间棉条忽地硬朗,惊喜非常,抱住张妈,望那阴户里挺然直入。张妈药性已发,老实扑将下来,急去掰住肩膀,一手搂着腰里,舒开两胯,紧紧一夹。老实脊骨里面一阵酸疼,怕极欲逃,却被药中热气并住,前阴龟头里痒不可当。那张妈身子颠摆不定,乱耸乱抛,又是抵死不放。老实只得拼命冲突,张妈已如捻面搓糖,开交不下,弄得皱眼酥斜,焦唇牵掣。那知两人浑身火热,骨节毛孔中都如炽炭一般,焰腾腾的烤起来。老实撑着铁棒,直捣中心。张妈虽在周旋支格,却因此番意兴不比寻常,那垓心里烧得烈火似的,连那夜老实拿了布头揩抹的东西,不知如何这样干净,足足弄了两个更次。竟是砻糠里榨不出油来,一个粘滴俱无,枯干欲裂;一个生发不出,痛痒难当。渐渐的动弹不来,搂着身子,歇息一会。怎当得药力太大,真个要并作一堆儿烧化了。张妈咬定牙关,狠力忍着,老实伏在肚上,汗流气喘。停了半晌,声息渐微,张妈觉他四肢沉重,睁眼看时,只见老实两眼已翻,竟犯阳绝而死,顿吃了一惊。霎时间转喜为悲,忍不住泪如泉涌,却不敢把他推开,紧紧抱着,哺了十来口气。石氏听得明白,走下床来,唤醒璇姑,坐起再听,约略有顿饭时,张妈带哭带叫,兀自不应。正是:

不道黄金能买命,偏教丹药快伤生。

总评:

四嫂看风使航、口舌澜翻,兼奉母传仙着,助以孽道假书,当其局者难乎免矣。而璇姑不动声色,顺应有余,匪特心定守坚,亦缘品高识卓。素臣诸妾俱臻绝品,而璇姑尤为巨擘,其极力衬托出素臣之神品。可云笔妙。

璇姑初听大郎死信,未免惊惶;及闻涉及素臣,即知为连城之计。非重素臣而决其不死,轻大郎而信其死也。气数不齐,内已包素臣早夭之意;所不信者,其横死耳。且专报大郎,与连城图奸尚隔一膜;至并压拉璇姑,则奸谋随然可识。此所以一信一不信也。然非透骨聪明,何能彻然言下。其卓识自不可及。

“皮刀苦命粘在一处”,读鶼鶼语,不知出自何人。鶻突至此,乃忽然一照空明如水晶屏风,令人屡欲手扪,不觉头触。

璇姑所见俱高出石氏一头地,与素娥所见俱高出鸾吹一头地,遥作章法。至起可怜之心,则正与石氏相反,而与素臣之怜田老者如出—口,可为是夫是妾。

璇姑一诗消释张老夫妻无限气力,此粪秽中发出九穗嘉禾。上为国瑞,下赡民富者。尤妙在“灯油已尽,璇姑匆匆上床,石氏慌忙收拾书本”,开出后文立地翻空世界,岂非绝世文心。

前一次淫声,石氏始而惊讶,继而污耳、继而指发,及听璇姑“可怜”之说,心地始进清凉;至后一次则一片惊怜之念矣。璇姑感人之速如是,后入素臣之门,遂有颜子之目,也固宜。

璇姑忽然暗想奇绝,神行官止,目无全牛,细意熨贴裁剪,灭迹不止,缀写闲情而已。

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

石氏与璇姑忙出房去,要叫应张妈,听张老实喉中转过气来,张妈哭声渐住,便缩住了口,悄悄的蹑足而听,见张妈低叫几声,张老微微答应,想不妨事,方缩转身回房,又待一会,见没动静,方才上床而睡。次日天明,石氏、璇姑出房几回,不见开门。直到早饭时候,张妈才叫应,对石氏说是夫妻二人同时病发,不能起床,有米盖在锅里,叫石氏自去煮吃。石氏不便问他病原,应了一声就去烧煮。外面李四嫂敲门问信,璇姑开了,进来问知二人发病,报与公子。公子跺脚懊恼,急取二枝人参,两丸解药,付与四嫂,令给老实夫妻分吃。四嫂领命来敲张妈房门,张妈低声答道:“我下身瘫着哩,挣不起来。这门闩活络的,你摇了开来罢。”四嫂把门摇开,也不顾老实在床,把参药递给,问他病势。张妈道:“都是那两丸药儿,几乎断送了两条狗命。如今两个人都瘫了下半身,动抬不得,这怎么处呢?”四嫂道:“你两人且吃了解药再处。”一面重进璇姑房中探听动静,道:“这张大爷合张大娘昨日好好的,怎忽然生起病来?”璇姑道:“天有不测风云,四嫂是知道的,怎倒问起我们来呢?”四嫂见话里有针,趁口说道:“这还怕不知道。人原是极空的,今日上床睡觉脱了鞋子,不知明日还下床穿得着穿不着哩!所以我说认不得真,该讨快活。大姑娘,这书看过没有?”璇姑道:“都看完了。”四嫂道:“这书比那两部好看些吗?”璇姑道:“四嫂拿来的书,自然一样好看的了。只可惜枉费四嫂一片心机,却碰着我们这样蠢人,连四嫂说的那顽石还比不上来哩!四嫂,累你原拿了去,却不要再费你手脚,又换啥仔好看的书来了。”四嫂知是觑破机关,因扯着话道:“我原说不知道这书的好歹,快拿了去罢,不要惹恼了你,大大耳刮子打过来,打烂了这两只破蒲扇,拿啥仔去扇风炉呢!”璇姑道:“谁敢怪着四嫂,只是辜负了你一片热心肠。你不要恼就是了。”四嫂一头走一头说道:“我是说顽话儿,你就是打我,我也要来的。不知怎样的,见了你心里就喜欢,还肯恼着你么?”

四嫂拿书进去,还了公子,把璇姑之事述了一遍,道:“小媳妇见人也见千见万,从没有见这等精灵古怪的女子。老爷有甚别的主意,再去打算,若单靠着这些引诱的法儿,怕是没用的哩!”公子呆了一会道:“你且出去,等我再作计较,有用你处,你却不可推辞。”公子打发了四嫂出去,暗想天下怎有这等人,竟是一块死木头,毫无生气的,我看他眉目间那一种灵秀之气,绝不似呆傻的人,怎么听了那般声响,看了这样书画,竟得绝不动情的。“因随手把书揭开,越看越爱,只顾不信起来。再看那一部时,见有一幅字纸露出些头,取来一看,如兜心着了一拳,口定目呆,手足无措,天良忽动,反复细看,满头满背似百十桶冷水一桶一桶的浇将下来,寒气入骨,毛发俱竖,不觉长叹一声道:”此女中圣贤也!我连城妄想图谋,罪通于天矣!“因提起笔来在纸后写道:

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天道已见端,斯言诚不朽。小人度君子,窥天而自牖;磨乃益不磷,涅乃愈无垢。从兹一片心,廓然空所有。百拜受箴铭,前愆能赎否?

公子写完,自己念了几遍,收拾过去。良心一现,便觉从前所作之事没一件打得过去,身子顿然疲乏起来、随携了书本到书房中,和衣上床,不情不绪的睡了。大奶奶出来看了几遍,放心不下,唤醒公子,问为何早膳不吃,只顾沉睡。公子叹口气道:“多管就有病来,你摸摸我头上看。”大奶奶道:“我摸过两遍,有些微热,想是连日早起,冒了些风寒。”因吩咐家人请了一个医生,吃了一帖发散药儿,到得夜来,反是大热不退。大奶奶着忙,叫了大姨、三姨同到书房相伴了一夜。次日又请了三四位高明医生公议一方,也不过是解表宽中之剂,壮热虽退,仍带微热。医了两日,总退不清,兼之心绪不佳,不贪饮食,日复一日,一个精壮后生,竟弄成弱症光景。

大奶奶求神问卜外补里修,百般调理,只不见效,因拷问书童,才把图谋璇姑之事吐出,道:“自从李四嫂给了回头,便得此病。其中细底,须问李四嫂方知。”大奶奶吃惊道:“这是相思病了,怪是百药无效。如今凤姨、春红俱死,何妨再添一妾?但他如此图谋不能上手,可见其事甚难的了,如何是好?”因急急的去叫了李四嫂来,四嫂也就不能隐瞒,只得从实说了,道:“小媳妇原怕夫人见怪,当不得老爷发起怒来,要把小媳妇立时撵出屋去。小媳妇男人又不在家,怎好到露天去睡觉?只得依了老爷,去做说客。那知这璇姑竟是一块石头,随你花言巧语,休想动得他分毫。老爷这病若要他医,只怕是断断不能了。”大奶奶道:“老爷去谋他,他还怕我不容,如今我去求他,他敢还有些活动呢!”四嫂道:“小媳妇听老爷吩咐,也会假传圣旨过的,当不得这个女子古怪异常,说他笨蠢,他又透骨聪明;说他伶俐,他又一味呆实。况他就是个降瘟囗的使者,惹他不得,从前二姨替老爷划策,不多几天吊死了;聂道官替老爷设谋,得了白浊之症;后来小媳妇与张老实夫妻被老爷逼不过,也效些小劳,如今张老实是得了痿阳症了,张妈是下身瘫了,小媳妇是成了干血劳了,老爷也生起病来了,谁敢再去惹他?”李四嫂因八月十五夜里那两碗冷水正吃在经水将来,把经头逼住,月事不行,恶心吐食,夜热昼寒,所以说成干血之症。大奶奶大惊失色道:“他一个小小女子,又没神通,怎能使算计他的都招奇祸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想来,他兀会推天算地,怕不如桃花女,神通广大,连周公都弄得七颠八倒。若没有真武菩萨搭救,这性命就不能保哩!我们这样千方百计去套弄他,他总不以为意,倒把算计的人一个个非病即死,这不是桃花女的后身吗?”大奶奶急问怎样推天算地,李四嫂道:“小媳妇也不知道,只见他桌子上画着许多日头月亮星宿的图儿,老爷就吃了一吓,说是在那里椎天算地,他就在这星宿里边弄点子儿符,敢就生灾作祸起来。只怕也不要别的神通哩!”

大奶奶听了这一席话,真如天雷劈脑一般,含着两眶眼泪来劝公子,把四嫂之言述了一遍,自己又苦切劝解道:“据我看来,春红这丫头也不像短命的,怎就如此惨死?是他先开口称赞,引动你的心肠,所以是他先得祸了。天下美貌女子尽多,你何必苦恋着他。只要你病好起来,我差人到苏州、扬州各处去,包你讨几个绝色女子来伏侍你便了。”公子忽闻此言,知事已败露,且心已皈正,正自心虚,便从春红想起,果然始事与设谋协力之人一个也逃不脱,更是惊惧非常,哭着说道:“我从前爱他美貌,实是图他,到后来已是收心,不敢再萌邪念。你若不信,那厨中《娇红传》内现有和诗,你拿来看便知我心迹了。但李四嫂说他竟有神通,能降祸害,若果是真,则我实为戎首,他之恨我更不比他人,我这条命是要断送在他手里,别无解救的了。”大奶奶泪如泉涌,忙取那诗出来,先看了璇姑一首,吓得伸了舌头,半晌收不进去;又看到后边一首,暗暗点头,呆想了一会,安慰公子道:“相公且免惊惶,总在妾身身上,包管他回心转意,不来降祸于你。”公子惊讶道:“你与他未晤一面,未交一言,况这女子是再拿不定的,怎说得这般容易?”大奶奶道:“我看他这诗竟是女中圣贤,我以至诚动之,断无不起恻隐之心者,待妾身竭力去挽回便了。”公子那里敢信,但除此亦更无别法,因催促大奶奶去恳求。

大奶奶不敢怠缓,慌忙换了衣服,吩咐把住房的男人都教暂往墙门外一避,带着丫鬟仆妇,拿了毡条茶具,竟到璇姑房中来。璇姑与石氏,自从张老实夫妻病卧,都是他两人去烧茶煮饭,照管门户,重新当起人家。却喜公子有病,心上放宽;四嫂不来聒噪,耳根清净,倒也安然无事。这日忽听纷纷传说,夫人要出来,定有缘故,正在猜想,只见许多丫鬟仆妇簇拥着大奶奶进房,只得起身相见。大奶奶把二人一看,估量着那年少不戴髻的是璇姑,暗忖道:“怪是相公百计谋他,春红那双眼儿也自啧啧叹羡,原来有如此美貌,真个我见犹怜。”石氏与璇姑把大奶奶一看,暗道:“容貌虽不甚庄重,却也不轻狂,举止雍容,果是大家风范。”大奶奶先开口道:“妾身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拙夫还有许多冒犯,更乞宽容。二位请上,受妾身一拜。”玉梅便把红毡铺下,石氏连忙去扯,道:“妾等系小家女子,何敢与夫人抗礼?妾姑年幼性执,或有冲撞公子处,还望夫人宽恕。”石氏、璇姑正在谦逊,那知大奶奶已跪将下去,只得急急跪下,拜了四拜。起来,大奶奶叫丫鬟掇进三张交椅,让姑嫂二人上坐。石氏道:“夫人系何等之人,贱妾等敢于侍坐?”大奶奶道:“二位虽暂屈蓬门,俱是大贵之相,理该上坐,不必过谦。”石氏道:“就是夫人以贵下贱,也只可容妾等待坐,况且下榻于此,幸辱先施,何敢僭妄?”大奶奶道:“二位下榻之地即系妾家,宾主之礼是一定的,何须过逊?”石氏与璇姑告坐,大奶奶一把拖住道:“这是怪妾身没有告坐了。”

二人又让了一会,只得僭坐。丫鬟送上香茶,大奶奶把石氏细看,暗讨:若没璇姑在坐,也就是上等姿容了。复看到璇姑,真觉眉目之间有绝世聪明流露出来,越看越爱,几如欲以目成,因说道:“妾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可好冒渎否?”石氏道:“夫人有何见示?”大奶奶道:“此位想是令姑。妾阅人多矣,未见令姑之丰神畅朗、气度冲和、丽若明珠、润如美玉者。而才逾谢女,读佳句而神驰;节过共姜,闻人言而心往。昔人云:见江瑶柱未有不朵颐者,况麻姑麟脯、西母琼浆乎?见慈云而不拜,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者也。令姑姓刘,妾幸同谱,五百年前合是一家,意欲结为姊妹以表仰慕之忱,虽似交浅言深,实乃班荆倾盖,不识可许蒹葭得倚玉树否?”璇姑暗忖:此恶奴苦肉计也。因正色道:“夫人乃月中仙桂,奴家系爨下焦桐,斥雁讵可依鹏,乌鸦岂堪逐凤?齐大非偶,古有名言;结拜渎伦,今有明禁。夫人虽雅意下交,奴家则何敢上渎,这却是万万不可。”大奶奶见璇姑声色俱厉,惝然若失,沉吟一会,会过意来,说道:“姐姐莫非疑我以缟纻之辞,为蹇修之计乎?愚夫妇蒙你诗中之诲,感人心脾,拙夫既痛悔前非,愚妹更力图后报,若所言非出衷肠,则天日在上,当使愚妹身首异处。圣人许人改过,姐姐岂绝人自新?”因把公子和诗朗吟一遍,道:“拙夫此时畏姐姐如明神,敬姐姐如严师,还敢有一毫不肖之心么?望姐姐勿念前嫌,俯从鄙意为幸。”璇姑见大奶奶语意真诚,誓词激烈,因谢罪道:“奴是惊弓之鸟,是以见木而号。今听夫人侃侃之谈,自悔奴家囗囗之见,尚祈原谅,勿以介怀。但结拜之事,究非正理。奴家寒贱,实耻仰攀,还望夫人怜察。”大奶奶沉吟道:“结拜既非正理,姊妹自可相称,岂同姓之人亦作异姓称谓耶?”因逼着璇姑改口,璇姑只得改称姐姐。大奶奶连连答应,道一万福,说是妾身痴长,竟是僭妄,改称贤妹了。因复逼着石氏,石氏也只得叫一声姑娘。大奶奶便连呼嫂嫂,一面吩咐家中备酒送来,一面叫丫鬟仆妇叩见。石氏、璇姑连忙去扯,却被大奶奶拦住,只得受了。

大奶奶心爱璇姑,真如嫡亲姊妹一般,百般亲热。璇姑也不免略致殷勤,讲到后来,渐渐投机,连石氏也不记前嫌,坦怀酬答。须臾,酒席送来,便不甚推辞,照前坐下酌酒谈心。饮过几杯,大奶奶叩问璇姑,历算之外还精何技术,璇姑谦说百无一能。大奶奶认是良贾深藏,因说道:“承贤妹称我为姐,则拙夫就是姐夫了。李四嫂说他的病是贤妹显的神通,望推愚姐之爱,宽其一线,使他病体霍然,则感恩不尽矣。”璇姑道:“李四嫂怎如此混说,妹子非妖非鬼,有甚神通?”大奶奶因把李四嫂之言略述一遍,道:“凡系设局哄诱之人,无不立遭祸害。贤妹既精于天官之学,岂不别有神通?你姐夫这病,自系贤妹所使,万望开一面之网,生当衔环,死当给草,以报大德耳。”说罢满面流泪,跪将下去。石氏与璇姑方始明白大奶奶此来之故。璇姑慌忙扯住道:“公子之病,实非愚妹所为。但心正则诸邪不入,公子只要牢守此心,止行正路,不蓄邪谋,则此心如日中天,一应邪祟皆始而退矣。愚妹既承姐姐台爱,从前之事俱可付之浮云,即有伎俩亦不敢施,况本一无所能乎?”大奶奶大喜,致谢道:“只要贤妹果能忘情,愚夫妇就钦感不尽了。”于是金樽屡劝,玉箸勤催,笑口衔恩,欢容颂德,直饮到天街禁夜,漏滴铜壶,方才撤席而散。只苦了赵大等住房之人,在墙门外等得个不耐烦。

到了明日,大奶奶吩咐出来,妗奶奶与姨奶奶供给都在里边送出,吃剩的就给与张老实夫妻;又叫大姨、三姨出来拜见,谆谆致谢。真个事有凑巧,公子自得了大奶奶之信,安心调摄,胸无杂虑,这病竟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到了初九这日,病已霍然,兼值令节,大奶奶备酒与公子起病,午后又备一席盛席出来,与石氏、璇姑过节。席上便述公子病痊感激图报之意,此番宴会比前更是不同,大奶奶因公子病愈,有一片衔感之私;石氏、璇姑连日来承大奶奶相待殷勤,亦有绸缪之意。大奶奶出自名门,颇通古今之事;石氏、璇姑旧家根蒂,生性聪明,闺中互相师友,把祖父留下来的几本破书,闲着就看,也便斓斓斑斑,有些古董在肚,不比那小家之女了。酒席之上,彼此酬酢,吊古攀今,竟结了闺中之契。

璇姑暗想:大奶奶资质甚高,亦通情理,因何一任公子胡为?君子与人为善,趁他悔心之萌,去感触他一番。倘得反邪皈正,也不枉他殷勤下交之意。因遂慨然道:“愚妹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劝。”大奶奶不等说完,即拱手请教。璇姑道:“公子天资高妙。学问渊通,似应潜心经术,振起家声,何苦养着这些妖魔外道,学那淫术邪谋?以致外坏人节,内丧己心。古人云:名教中自有乐地。岂可错走路头,自贻伊戚?神仙原属渺茫,丹药尤为谬妄。古来帝王服金丹而致死者甚多,现在张嫂夫妻与前日春红姐,俱是前车之鉴。恋色者夭,此实至言。姐姐当力劝公子亲正士、远邪人,守身如玉,避色如仇,以邀来福,而免后患。在公子固不宜贪片刻之欢,贻终身之害;在姐姐亦不宜博大度之名,忘脱簪之义也。况那班邪道何所不为?即李四嫂说,聂元专哄幼童,所亏白浊之病,亦出自幼童之口,则其人可知,其余亦可知。近墨既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更有逆徒凶盗,溷迹其中,一日事发,则公子实为逋逃主萃渊薮,愚妹窃为姐姐寒心。”大奶奶惊然失色道:“贤妹之言,字字金玉,此连氏祖宗之福也。愚姐向来如虱处裤中,今蒙提耳,愧悔交集,当以贤妹之言铭诸肺腑,力谏拙夫改弦易辙,以避祸患。”因出席跪拜,道:“愚姐不遇贤妹则虚生人世矣!此恩此德何日忘之!”璇姑忙跪下道:“姐姐不弃刍荛,方是圣贤学问。愚妹何知,亦庶几愚者千虑之一耳。”说罢相抉而起,重复入席。此时大奶奶尊敬璇姑几如父母,璇姑感大奶奶易于转圜,亲之亦真如骨肉。石氏见璇姑一席之谈,竟化诲得邪淫妖孽满心欢畅,真个是酒逢知己、话到投机,不觉月进窗棂,方才罢席。

大奶奶起身时向璇姑谢之又谢,进去备细述与公子听了,又苦切劝谏一番c公子如大梦初醒,深悔从前,遂打算要回去道士。大奶奶道:“回是该回,但这些奸徒不可直逐。须得婉转方好。”公子道:“我实因心在璇姑,这几月来朔后望前的功期俱没有过去。如今只消吩咐丹童透个风信,说我因屡伤人口,疾病缠绵,将来不修炼了,他们自然辞去。这不是善为之法么?”大奶奶点头称善,因授意丹童。隔了几日,果然聂静等辞去,说要往天台。公子各致程仪,厚饯而别。聂静等出来就去拜看靳仁,述知连公子灰心之事。靳仁道:“修炼之事,第一要有定力。这种没囗囗的人如何学习?前日我同魏师去拜,那一种冷落光景,若不念从前相与,竟与他不得开交。三位原系故交,且屈在舍下叨教一二。”聂静等此来,原为下榻之计,因谢了靳仁,同进丹房里来。那丹房中除魏少阳之外,先有五个道土,连这聂静等共是九人。当夜备酒接风,畅饮至二更而罢。次日,聂元把璇姑之事告知靳仁,以为赞见之礼。靳仁是色中饿鬼,听见有如此美女,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说道:“聂元兄,你有召魂之法,今晚且摄来一见,然后用计取之。”聂元道:“小道术尚未精,时常要召不上来,故前日没为连君下此一着。”靳仁道:“现有魏师在此,他说是百召百灵的,兄可即为我致意。”聂元忙与少阳说知,少阳道:“连君所图之人,本不应夺其所好,但他前番有心将我侮慢,其情可恶,且已叛教,便非同道,当为公子致之。”

靳仁闻言大喜。是晚即打扫一间静室,铺好床帐,备下一切应用法物。魏道步罡踏斗,焚化朱符,口中念念有词,把宝剑向空劈划,喝声道:“疾!”霎时起阵香风,风过处,现出一美貌女子,高挽巫云,低垂莲瓣,手执一枝皂色幡儿,款启朱唇道:“法师有何法旨?”魏道把令牌一招,说道:“吾奉南岳夫人之令,速往仁和县连城家中,召取刘璇姑生魂至坛,勿得有违!”那女子答应一声,倏然不见。候了半晌,魏道正要焚化催符,那女子已降坛前,回复道:“那刘璇姑本系贵人,且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此魂摄之不至,特来缴令。”魏道睁圆两眼,连击令牌,喝道:“令出难违,速往召来。如再不至,依律施行!”那女子蹙着眉头去了。靳仁与聂元屏息而待,少顷,壁上忽发一道白光,光中现出一个女子,簪钗络绎、罗绮缤纷。向坛中款款行来。魏道见那缥缈排,知是生魂已至,令靳仁向前迎接。聂元偷眼看时,见那女子满面脂粉,体态妖饶,却并非绝色,暗忖道:“这等容貌还在凤姨之下,怎连公子惊为天神?岂不可笑?”

那靳仁喜孜孜满面春风,敛袖恭身上前迎接,不料定睛一看,竟是口定目呆,罔知所措。那女子见了靳仁,不觉剔起双眉,怒容可掬。魏道见这光景,好生疑诧。只见靳仁胀红了脸,说道:“这是拙荆,师父怎去摄出他来,令弟子羞愧欲死。快请吾师放回。”魏道听了,老大没趣,慌忙焚化退符,把魂退去,向靳仁深致不安,道:“女鬼可恶极了,当牒之酆都,重治其罪。如今贫道坐召,请一有力之神来摄,凭你大贵之魂,也不能违逆的了。”于是重复焚香叩齿、书符、结印,虔心礼请,一连化了三道朱符,只见满室有光,异香馥郁,梁间起一派乐音,地下铺几层花雨,一阵香烟,雾气中现出一位美人,头戴宝冠,身披缨络,执着一枝青色魂幡,四边挂有垂帘,上面罩着宝盖,口中款吐凤音道:“法师相请,有何见示?”魏道起身拱手道:“贫道奉南岳夫人之令,遣倩女去摄取仁和县连城家中刘璇姑生魂,因彼力薄未致,故特启请娘娘,望即为一行。”那姑娘手执魂幡,招囗而去。等了许久不见影响,靳仁请发催符,少阳道:“且慢,这是西汉王夫人,尊为帝妃,不可遽然催促。南岳夫人主管天下女人魂魄,夫人岂敢违逆?只消静候,必摄生魂至坛也。”聂元道:“弟子所召魂使,俱执皂幡,何故这娘娘手中却执青幡?”魏道答道:“皂幡能召一切女魂,惟大贵之魂便不能致,故特请王夫人以青幡召之耳。”

正说不完,忽然窗外刮起一阵怪风,把八扇窗棂一齐吹开,坛中那枝画烛便自直灭下去,魏道急取宝剑劈划,烛焰复明,只见风中卷进一个妖烧妇女,赤着身躯,颈里绕着一条鸾带,两只眼睛、一个舌头拖出来,竟有尺许,吓得靳仁浑身发抖,那聂元瞥然看见,大叫一声,仰跌在地,口吐白沫,不知人事。正是:

万般孽帐从心现,一片疑团着鬼迷。

总评:

璇姑之诗,局外者见之尚有瞿然悚畏之念,况连城之局中且连遭淫祸者乎?初看如兜心一拳,细看如冷水浇背,自非下愚不移,必有翻然悔悟一机,非作者强情就法也。而立地翻空已另换一番世界。奇文大文。

良心一现,身子顿然疲乏,理极精微。书中屡示此义,读者最宜着眼,勿负作者垂教苦心。

璇姑降祸之人,李四嫂从凤姨数起,而大奶奶更首推春红,始知春红、凤姨之死,特为璇姑疗治连城之药物耳。然非公子有“推天算地”之言,四艘即无疑及璇姑降祸之意。方公子看屋漏时,正当作恶之初,而已伏悔罪反正之恨。文心之龙蟠虎卧如此,文法之草蛇灰线如此。

公子之病因良心发现而起,得璇姑亲口赦文,其病自愈,乃理有一定,非事有凑巧也。作者下此四字似欠斟酌,不知理固有定而事不凑巧,未必速效。“今且一日好是一日,至初九而病已霍然,非凑巧乎?”无此四字,便死便滞;有此四字,便活便圆。《春秋》责备贤者,予此书每吹毛以求,而疵类卒不可得。如此者,不一而足,聊于此乎发之。

璇姑规正一段,真属龟鉴,乘以敬信畏服,故入耳如转环。大奶奶结拜之意止求免祸,而因以反邪皈正,乃更得福。在事为意外之幸,在文为意外之奇。

文章不入人意中则不正,不出人意外则不奇。不正则无情,不奇则无文。惟入人意中而复出人意外,出人意外而仍入人意中,乃为情文交至。如连城百计图谋璇姑而忽百拜受箴,此一意外也;璇姑拒连城,非彼即此,势不两主。而忽代筹邀福免患之计,此一意外也。

大奶奶与璇姑风马不及,而忽结拜姊妹,此又一意外也。奇莫奇于此矣。而按之时势,有一毫不合于情理者乎?情文交至,此所由卓绝古今也。

召魂本属荒诞,而书传颇载其事,故以屡召不验破之。或曰“青幡”、“皂幡”,“倩女”、“王夫人”,有形、有色,是助其荒诞也,破于何有?予曰:疑心生暗鬼,邪心呈幻境。“青幡”、“皂幡”,“倩女’、“王夫人” 皆彼疑者邪者妄名之,妄见之耳!即靳妻连妾亦彼疑者邪者妄致之、妄惊之耳。但以屡召不验破之,即有其术亦复何益?非破而何?书中“心正无邪”四字,正破一切幻术,秘诀必曰:本无幻术,是又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

下字卷第六

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

那女子解下颈中鸾带便向聂元颈中套来,靳仁也是抖倒在地。亏得魏道胆子还大,猛喝一声,仗手中宝剑,劈头劈面砍去,那女鬼才舍了聂元,一阵旋风旋至窗外去了。魏道定一定心,扶起靳仁,喊醒聂元,急急的退了神将,化了纸钱,散却坛场,帮扶别处坐卧。大家定了一回,吃了些汤水,回过气来。魏道自言自语,猜疑不定,说道:“贫道自学这术,百召百灵,怎今日竟召不动这璇姑,反弄出许多异事?奇怪极了!”靳仁道:“璇姑生魂不召,反召出吊死鬼来。聂兄平日极会说硬话的,兼有五雷天心正法,怎比小弟更自害怕?”聂元道:“公子不认他还不打紧,小道认得他的,怎不害怕?”说到那里,便把脸胀红了。靳仁道:“聂兄认得他是何人?”聂元道:“此连君之妾,凤姨也。曾至丹房拜礼吕祖,以此认识。”靳仁沉吟道:“吾师奉教行法,符师敢于抗违,此是何故?”少阳道:“此教因摄女魂,故所差符使皆属女魂,倩女离魂,王夫人魂,现故为教中符使。贵而杨太真、张丽华,贱而薛涛、长安女儿辈,凡以魂会过生人者亦皆得为符使。这些女子,一味娇痴,不比神将恪守功令。那掌教夫人又是极怜惜这班女魂的,贫道既奉他教,也只得从宽发放,以致骄蹇难御了。但这璇姑以帝妃势力尚不能摄致其魂,恐难唾手得之耳。”靳仁变色道:“我们将来还要惊天动地做出一番事业,若一介贫娃尚不能致,岂不使英雄解体?吾师不必过虑,我当探囊取之。”少阳忙改口道:“以公子之神武,难以常情而论,贫道失言极矣!”当夜不欢而散。

次日靳仁传齐心腹,令其各出奇计。有说该令海岛中兵将去劫抢的,有说该用法华庵尼姑去诱骗的,有说叫红巾力士去舁负的,有说该请大法王或大真人去幻化的;只有靳仁第一亲信之人,名唤单谋,却拱手静听,默无一言。靳仁喝退众人,独留单谋,问道:“众人纷纷献策,吾兄足智多谋,何独默然?必有奇计,望即赐教!”单谋道:“众人之论,非劳师动众,即旷日持久。至此等小事,而上渎法王真人,真割鸡而用牛刀也。依着门下管见。只消费一张纸儿。在两日以内,包管送进府中,听凭发落。”靳仁大喜请教,单谋附耳说了几句。靳仁拊掌称善道:“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也。”连忙分付家人行事去了。这里靳仁自与聂元抓空捣鬼,摄召璇姑,那边璇姑却与石氏心安睡稳,恶梦也不曾做一个。

直到这日午饭以后,忽听门外人声鼎沸,宅内锣声震天,不知何事,只见一个丫鬟提着一壶茶撩在桌上说道:“不好了,后面柴房里失了火了!”这丫鬟话没说完,飞跑而去。璇姑推窗看时,果见后面远处火光直举,与石氏相顾失色。听着大巷里住房女人都乱跑进去看火,张妈道:“我老儿身子不好,也赶进去则甚?又拿不动火钩,发不动火铳。离着远哩,料想还烧不到这里来。”璇姑道:“就烧不到这里,也怕里面人受累。阿呀,这火势一发大了!”正在着急,猛然拥进五个差人,手里提着铁练,扬一扬牌票,便把石氏、璇姑劈头套锁,口称:“奉钱塘县捕批,拿捉盗犯刘大家属。”拖着就走。石氏与璇姑如青天忽降霹雳,极得大声叫屈。张妈走过来,也在那边屋里叫喊。那差人吆喝道:“刘大做了江洋大盗,现夹在县里,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家属去收监。你这老婆子想是窝家,停会就来拿你哩!”一头说一头把石氏、璇姑拖出墙门,推入两乘轿内,吩咐抬到钱塘县去。那轿夫答应一声,抬上肩,如飞而走。璇姑在轿中,一会惊魂略定,暗想:哥哥岂为盗之人,必系仇家陷害。我到官去,当以死争,不可徒然慌急,致官府反道情虚。又想道:连府墙门,就要拿人也该通知公子,怎绝无人阻拦?哦,是了,后边失火,大巷里人尚且都去看救,门上人自必走空,所以容他直入。忽又转过念头来道:怎失火、拿人,如此凑巧?莫非是奸人设谋?正想不了,抬起头来,只见已到荒野之地,失惊道:“钱塘县衙门自在城里,怎抬到这等地方来?其为奸人设计抢劫无疑,惟有一死而已的了!”

不一会抬到河边,只见一只船上许多水手七手八脚在那里打捞,一乘空轿歇在岸上,那两个轿夫道:“不要放出轿来,一个已是跳了河了。”璇姑安心就死,明知石氏投水,却不甚苦,正待解带自缢,早有两个粗蠢仆妇,向轿中一人拉着一条臂膊,扶扯上船。璇姑也要投河,却被两妇夹住,如铜墙铁壁一般,休想挣动分毫,只得任他推入船舱,心里方才酸痛。石氏上船时,也有仆妇来搀扶,却未防备被石氏走上船头,便耸身往河中一跳,船上人拉救不及。水流势急,一直汆出江口,被浪一涌,便直涌入江岸芦苇之中。石氏一手拉住了几根芦苇,死力往岸边爬去,爬了数十步,站得住脚,吐出些清水。喘息了一会,天已渐黑,忽然想起:我丈夫虽不为盗,出门半载,音信杳然,死生未卜。我一个孤身女子,在此荒郊,何所投奔?纵然逃出性命,遇着了不良之人,强行奸辱,岂不污了名节?到那时寻死便是迟了。因立起身来就往江中走去,却又想起夫妻恩爱、姑嫂情分,难舍难分起来。呜呜咽咽,哭有两个更次,哭住了,细细打算,除死之外,更无别法,正想复挣起来,猛被一阵冷风,把浑身浸透的湿气直逼进去,心坎中忽地一冰,竟冰死了去。死去多时,又被一阵风提将转来,此时奇冷愈不可当,浑身一抖,抖得四肢百骸寸寸节节都有声响,满口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是打不上来,牵得上下牙龈一片的强痛。石氏大哭一声,发狠的挣将起来,望着江中没命的乱跌下去,浪头一裹,仍裹入江去了。

石氏在江裹来裹去,不知裹有多少路儿,忽被一个急浪平空颠起,直冒到一只船头边来。那船上水手正拿着挽篙料理来船,瞥见江中冒起甚物,随手将篙一挽,却挽住了石氏腰间带子,拖出水面,见是女尸,啐了一口唾沫,就要洒放下去,头舱一个客人看得仔细,连忙喝住道:“救人一命!这女人莫非可救?你且拉上船来看个明白,我自赏你。”那水手便用力一提,提上船头,见是一个美貌女子,面色如生,未经白胀,说道:“像是初下水的,不知可救得活。”那客人看着四舱内道姑说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出来救这女人一救。”道姑瞪着眼儿,听那客人说到“如救得活,我出香金一两;救不活,也出三钱”,便一齐跑了出来。那客人教他把石氏身躯覆转,双手从腰胁间提起,把头倒撞下去,一会子就吐出许多清水。三个道姑虽是帮着用力,已提不动。那客人连忙掇出一张小凳,教把石氏俯眠在上。卡了一会,又吐出好些清水,石氏便回过气来,叫一声:“淹死我也!”那客人大喜道:“好了,活了!女师父们,快扶进去,替他解脱衣裙,就着你们的铺盖偎裹着他,便不妨事了。”道姑欢喜答应,扛扶进去。那客人随身一个童儿拿出些酱姜、佛手,递与道姑,又向水手说:“方才我打的烧酒快倒一杯给这女人吃。”一面在稍马中,取出五百文钱赏了水手,一面打开银包称了一两银子送与道姑,另外又拈半截银子给道姑作盘缠,令其领回,问明根脚,交付亲人,再三叮嘱。那道姑、水手感谢自不消说,合船人也都歌功颂德,赞叹不绝。

石氏裹在被中;略有暖气,又被烧酒一冲,顿觉周身活络起来。道姑又把酱姜、佛手接连递给石氏嚼咽下去,肚中一阵响动,气血更是和活,刚得睁开眼来,船已到岸。众客手忙脚乱,纷纷上岸,独剩下石氏合三个道姑,船家道:“通幽师父,这大娘没衣服替换,快些叫乘轿子,原裹着这被儿去罢。”道姑道:“我们盘缠用多了,那有轿钱替他打发?”那打捞的水手瞪着眼道:“那相公的一两头呢?另外那半截敢有二两多银子,够这大娘吃半年哩!亲人来访,还有谢仪,这七八文轿钱就不肯出?真个出家人慈悲为本,那位相公说的不错!”那道姑胀红了脸,无言可答,只得叫了一乘轿子。石氏方知船中有人出银捞救。

到了庵门首,道姑连忙进去拿出一件衲袄,一条布裙。石氏在轿中穿好,挽一挽头发,走出轿来,见门额上大书“滴露宫”三字,进到大殿,却是供着观音、真武、三官神像。石氏不及礼拜,随着道姑转过侧首一层,来到厨下,走进一个小道姑,递过钥匙,同进房去。道姑让石氏坐下,自去神前点香礼拜。石氏看那房时,收拾得甚是精雅,床铺亦且洁净,香炉茶具,箫笛牙牌等类,摆设完全,仕女花鸟,山水真草等字,糊挂齐整,暗想:这等铺排,岂是苦行焚修之人?轮转一会,就是跟随在船的老姑,掇进饭来,那两个道姑便来陪待。石氏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一面问他法号。那年长些答道:“贫道今年三十二岁,法名通幽。这是师弟,今年二十三岁,法名通微。请问护法姓氏,尊居何处,因何事投江?”石氏不敢实说,含糊道:“奴家姓朱,住在江西,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

道姑也不再问,吃完了饭,叫老道姑爬了一炉火灰给石氏烘烤鞋脚。石氏摸那裤时,已经烘干了,因把灰裙撩好,一面烤烘鞋脚,一面问那通幽道:“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银相救,姑姑可知他姓名住处?”通幽道:“那位相公姓匡,是吴江人,在江西游了滕子阁回来的。”石氏跌足失声道:“这却当面错过了。”通幽道:“你莫非认得他?怎这相公又不认得你?”石氏道:“倒是不认得他,他的好友姓文的却与我是亲戚,正要去投奔他,岂非当面错过了。”那通幽顿了一顿,说道:“那匡相公还要游湖,正要担搁哩!”把嘴向通微一呶道:“他不是与那老客人说的,要寓在啥仔地方,一时怎记不起来?通微道:”他说要寓在净慈寺,你又忘记了。“通幽拍手欢喜道:”不差,是净慈寺。“石氏也喜道:”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寻一寻,奴家有事央及这匡相公哩。“通幽道:”寻是不难,只怕寻了来,你又说得不顶真,他不认起来,却教我讨这老大没趣。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纪,何等身材,有胡子没胡子,是光脸是麻子呢?“石氏道:”这也是要虑的。莫非不是这匡相公?那匡相公年纪、身材、面貌,奴家都不知道。是那姓文的曾说是他的好友,为人仗义疏财,最爱寻山问水。奴家因姑姑说道匡相公去游滕王阁,又出银救我,故疑心是他。如今只要去问,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就同了他来;若不是也就罢了。“通幽欢喜道:”这便是了,我替你央起人来看,却不要性急,他左右要在湖上担搁哩!“是夜,通幽与石氏同宿。石氏闻着那床上一种香气,又见通幽、通微都有几分姿色,且体态妖娆,风情流动,心里怀着鬼胎,巴不得匡生到来,打算跳出火坑。

直等了两三日,才有人去寻,又说是正值匡生出游未遇。日间常有闲人窥探,深更时闻男人笑语,石氏昼夜提防,非常焦急。等了两日,一发说是往灵隐、天竺一带去了。直至十日以后,通微方才领了一个人进来,生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向石氏深深一揖,定睛细看。石氏胀红了脸,回了一礼,问通微道:“这就是在船上出银捞救奴家的吴江匡相公吗?”通微道:“怎么不是?贫道承他厚赐,还感谢不尽哩。”那人道:“小生本性挥金如土,这些小事何足挂齿?”石氏慌忙拜谢。那人回礼,起来盘问道:“据这女师父说,小娘子与文敝友是亲戚,小生因未与小娘子谋面,却未能轻信,请问敝友叫甚名字,多少年纪,住在吴江什么地方,与小娘子是何亲戚,什么称呼?说得对针,小娘子或有缓急,都在小生身上!”石氏道:“文相公的名字一时忘记,住在吴江城里也不知是甚地名,今年二十四岁,奴家的姑娘许他为妾,所以说是亲戚。”那人沉吟着,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我好友文素臣之亲了,只是他的名字、住处,怎都不知道。素臣兄是几时在江西讨妾,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声口。”因问石氏道:“且请问小娘子,我敝友家中还有何人,他如今现在何处,所娶之妾实系何名、何姓,住居何处?说得的确,小生方敢招认。”石氏道:“奴家丈夫实系姓刘,妾小名唤璇姑,原先住过湖边。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亲的。文相公家中现有老母、正妻。奴家岂肯冒认的呢!”那人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那女师父说是江西人,我就疑心起来了。这文素臣是我至交,小娘子如今还是要小生送到湖边上去,还是竟到吴江文敝友家中去?”石氏沉吟道:“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这是不消说了;但说送奴家到吴江,也有不便。只求索寄一信,约文相公到这庵中,便感激不尽。”那人道:“小娘子原来不能相信,小生也还要在湖上游赏,我写一信,打发一个老家人。再在这里雇一个养娘,伏侍小娘子到吴江,这就可以放心了。”石氏巴不得脱离此庵,又见这生布置尽善,感激异常,倒身下拜道:“如此足感相公盛德,奴家顶祝不尽。”那人还礼起来叫道:“你进来见过这位大娘,明日就领着养娘到这里来罢。”石氏抬头,见门缝边答应一声,走进一个老家人来,看了石氏一眼,便自低头,并足而立。那人立起身来嘱咐石氏道:“盘缠行李都替你办备,你不用费心,明日饭时就着家人来,送你到吴江便了。”石氏千辞万谢,那老人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早饭以后,那老人领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说是雇的养娘,石氏看去,甚是伶俐。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会,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轿来。石氏谢了通幽、通微并老道姑,到殿上拜别神圣,欢天喜地,上轿而去。因有男女二人跟着步行,这轿夫就不能赶路,直至日落方到关口,下了一只吴江船,连夜开去。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内歇宿,石氏自同养娘在船,甚是适意。走了两日,石氏暗忖,关上到吴江不满三百里,丈夫常说,好风只一日夜就到,怎还不见到来?到了次日早辰,开了一扇吊闼,偷看岸上,只见一带市集甚是热闹,摇至尽处,见一座营房,粉额大书“望亭”二字,这边写着“下至苏州府阊门五十里”。那边写着“上至无锡县锡山驿四十里”,不觉大惊道:“怎么要过苏州无锡起来?”连忙叫那老家人进来盘问,那老人道:“谁是匡相公家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扬州教坊。”指着那养娘道:“他就是我家的妈妈。那一个假姓匡的,说你是囗来生没影儿的娘,滴露宫道姑在水里捞起来,原要卖下水去的,我妈妈用了八十两银子讨你回去接客,要你到吴江去做甚?”石氏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目瞪口呆,暗想:若一惊慌哭喊,他们便要疑防。反自淡淡的说道:“就要卖我下水,也该说明,怎瞒得人铁桶?”那乌龟欢喜道:“这都是那道姑不是。也是你的造化,投着咱们这一分忠厚人家!”那虔婆道:“你有这姿色,到我家中学会了些歌唱,怕不名重一时?到那时来往都是些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还感激那道姑不尽哩!”石氏听了如万箭攒心,只得假作欢颜,想要乘个空儿投河自尽,那知乌龟、鸨子是世上第一等精灵不过的东西,鉴貌辨色,早已猜透了九分,昼夜防闲,休想有一毫空缝。石氏暗算:且到起船之时,也似前番一样,乘其不备便了。

隔了几日,已到扬州,龟子跳起身,老鸨开了舱门,扶着石氏上来。石氏一看,见这船直歇在水墙门下,门内跑出许多粉头,上船迎接,石氏急要转身,左手却被老鸨一把扯定,右边又紧紧的帮着那个乌龟,无隙可乘,早被那些粉头搀的搀、扶的扶,拥入墙门去了。一进了门,那老鸨坐了中堂,众粉头铺下红毡,簇拥着石氏行礼。石氏此时一腔冤愤只得发泄出来,大骂无休,痛哭不止。老鸨冷笑了一声,吩咐剥脱衣裙,拿过马鞭,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道:“先给你下马威儿!你拿老娘当着甚么人哩!”那知石氏在江边浪里冻伤饿损,气竭神疲,此时正待发作,又凑着这顿毒打,伤重病发,卧床不起。老鸨延医诊治,都说是九死一生。直医至岁底才有起色,令粉头百般哄劝,石氏总不发一言。

挨到二月初间,再行拷逼,拷过复劝,劝过复拷,约摸拷过了十数回,下半身已是寸节寸伤,石氏安心就死,终无一言。老鸨愁闷,终朝叹气,一日向石氏哀告道:“我家许多女儿,就是三二十两银子讨来的,每日也有一两五钱的进帐;你是费了我八十两元丝银子的,全靠你养家活口哩。你不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苦处,上面要答应官府,下面要派办差摇,衙门里书房差役,街坊上总甲排年,合那些罡神泥鬼、掮鹰放鹞的人,那一个不要来分使几个钱儿,就是蔑客、架儿,每年间也要陪些茶酒润润他的喉管。转眼端阳佳节,道士来送朱符,闲汉来插蒲榴艾叶,那一件不是银钱?我因家中没有出色的女儿,赚不起大主钱财,故此远至杭州,拚着大本钱,讨你回来做棵摇钱树儿。如今添了人口,费了本钱,五六个月来了,没得你分毫进益,每日倒贴你药钱、炭钱、郎中的轿钱、谢仪钱,弄得我仓中无米、灶下无柴,店帐家家挂到,嫖客渐渐怕来,众女儿衣服首饰堪堪当尽,再歇几天,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谁来嫖你?灶君皇帝一日早晚两堂追比,那开门七件事儿谁肯放松一点,你叫我怎生挨得?我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断送在你手里,可不伤心死也!”老鸨说到苦处,竟认真号哭起来。石氏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岂肯做这污辱之事。你若要偿还身价,只须送我到吴江,寻着文素臣相公,这银子自有着落。若恨我费掉你的银钱,这也是前世孽帐,惟命一条,随你处置的了!”说罢也痛哭不已。老鸨无奈,只得再令众粉头环绕哭跪,百般哀劝,石氏誓死不从,又打了几顿毒棒。石氏甘心受苦,绝不回心,老鸨只得又缓了下去。

到了五月里边,忽然一个粉头通信与石氏道:“娘因劝你不转,只得打发人往吴江请文素臣相公,问你有甚信物带去,方不费口。”石氏好不欢喜,答道:“信物是没有,只消说是刘大郎的妻子石氏,是刘璇姑的嫡亲嫂子,先前住在西湖昭庆寺后,开过糕饼店,文相公曾在我家住过几日,还寄一部算书来给璇姑看的。这便是的确凭信。”粉头去了一会,走来说:“人是起身去了,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捧银子哩?”石氏忙问要多少银子,粉头道:“娘是还想要多,姊妹们劝说,才只得讨得一百两整数。”石氏暗忖:文相公相与极多,想还易措。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又疑惑起来,问那粉头:“系前日所言莫非谎我,怎这许多时绝无消息?”粉头道:“我谎你则甚,娘不是在那里心焦哩?”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鸨颜色,真个像有心事,又常叫粉头们说时辰,起那大安流连的小六壬课儿,卜问行人,石氏愈加信了;但怕素臣不在家中,又甚忧虑。

一日早起,见一个粉头拿着一张纸儿向石氏一扬,说道:“姐姐,恭喜,文相公就到了。”石氏认是素臣的回字,忙招到房中,取过一看,却是一张课帖,上写着“六月初十日占行人”,中间点着卦爻,后面批着道:“白虎文书爻动,行人已在路上,巳午两日必到。”石氏轮算,就在明日了,问那粉头道:“这起课的向来可准?”粉头道:“这是吴铁口,百断百灵的!”口里说着,如飞拿到老鸨房中去了。此时石氏一心一念望着素臣,夜里风吹草动都疑心是吴江人。到次日,整整的盼了一日,焦闷异常,到得一更以后,合家俱睡,石氏在床,兀是侧耳静听,忽闻剥啄之声,心里一惊,听着龟子接应,起去开水墙门,便悄悄坐将起来。同睡的一个粉头失惊条怪的直竖起道:“姐姐又怎么哩?”石氏道:“我不怎么,外面有人叩门,怕是吴江人哩。”那粉头方始放心,扯着石氏一双臂膊,也坐起谛听。只听见龟子进来回头道:“忒也刁难人,那文相公说脸上不好看,不肯上来,要你同刘姐儿到船上去照一照面,问明白了话,明日就兑银子,也是夜里下船。你说叫人不要生气,许多王孙公子成日住在我家,希罕你什么文相公武相公?”那虔婆道:“休得胡说,他与刘姐儿是亲戚,只认他已经接客,不好明到我家,怎把嫖客来比并他?”石氏听到那里,泪如泉涌,暗忖:文相公怎也信我不过?又想道:“这是啥仔所在,却也怪他不得。他是明理之人,我去哭诉,他自能相谅。”一面穿着衣裙,那老鸨已来敲门,隔壁又述了一遍,石氏接应着,连忙开门出来。龟子提灯笼,老鸨搀扶着,从水墙门马头走上船来。船中灯烛辉煌,船头上家人连声请石氏进舱。老鸨打个照会,把手一放,跨下船去,船家在顶蓬上把篙子撑开,用得力猛,船势一侧,恰遇上流一只大船直戗过来,拦腰一撞,这船便直掀过来。石氏正待进舱,立脚不住,一交跌倒,倒撞人河去了。正是:

亡羊自向屠门入,脱兔翻从虎口生。

总评:

单谋数语,俊爽可喜,其计亦直捷省便,不负其名。靳仁抚掌称善,俨若行军者然。且与魏道变色而言,更居然以草窃自处矣。浅率矜躁于此,可决其败。况璇姑以贵摄之不至,而其妻乃不摄自至乎?《左传》纪事每于闲处,冷着一笔,即为终身蓍蔡。书中屡用其意,于此聊以指之。

摄召如验即摄之不至,亦应见有摄之者,于此回特下心安稳,连恶梦也不曾做一个,其破之者至矣,又何疑“青幡”、“皂幡”,“香风”、“乐音”之有声有色乎?

柴房之火,明修栈道也;钱塘之差,暗度陈仓也。手飏之票,所由一张纸也,单谋真属可儿!璇姑虽属灵巧,何能勘破机关、不落圈套乎?然事变无常,吾心有主,惟有一死而已,虽百单谋其奈璇姑何?

或问石氏非本传吃紧人,何必特费笔墨、不惜覼见缕,俨为立传者然。余曰:此亦画家衬托之法耳。如神手画上帝,近侍者必有天尊,随从者必有真君真人,护卫者必有天神天将,踏白者必有风伯雨师,朝拱者必有神龙水族。其画真君真人也,已如名手所画之天尊;则其画天尊也,必如名手画之上帝;然后其画上帝也,乃迥非名手之所几及。若画真君等不佳,又安望天尊之佳?画天尊不佳,又安望上帝之不可几及乎?璇姑,天尊类也;石氏,真君类也。写石氏至此,是以写天尊者,画真君真人也。不然何以为天下第一奇书也。

或曰:素臣之眷属如石氏者多矣,安得人人而传之。余曰:素臣子二十四人,而特传止六人;孙百数十人,而特传止二人。举一人以侧即余者皆可知,宁必每人而传之哉。

非水手瞅眼数语,则石氏不知有出银救之之人。惟知有出银之人而后得闻匡生之名,迨匡生寻来,盘驳确实顾人相送,此时石氏只盼吴江。深感水手一言得离险地而就康庄矣,孰知其事之大谬不然乎。文之奇变真令人捉搦不住。

石氏欲投河即投河,欲投江即投江,却更有欲投而不得投之时,不欲投而撞落之时,可谓穷极其变。

读老鸨哀告石氏一段,方知衏衙中支撑之难,作者心孔七穿八漏,方是真能格物致知之人。

石氏自粉头通信后,—心只盼素臣,更无别念矣。读者意中亦复如是。而孰知其大谬不然乎?此奇中之奇,变外之变。

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

船舱里人见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乱奔着,与大船上厮打,白不听见。老鸨合龟子连忙吹灭灯笼,悄悄的关门进去。这石氏流去有半里路,被一根桩格住肩膀,一家水墙门首,打着灯笼火把,簇着些人,齐发一声喊道:“好了,在这里了!”一个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个人便拦腰捞住了衣服,拖上马头。石氏落水未久,拉着那人一只臂膊,便坐将起来,睁眼一看,见有三四个女人,却都不认得。内中一人抢过一根火把,把石氏一照,道:“我说那衣服颜色不对,那里是我家姐姐呢?”众女人正待照看,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们进来罢!”众女人转身就跑,捞起的这女子却不进去,问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并非投水,把备细向他说明。这女子道:“原来是刘姐,可敬可伶!那里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进去,见了妈妈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这女子知我姓名?他说是妈妈,想也门户中人了。怎又说不是文相公的船,且进去问一个明白。”因把头发合衣边上略绞掉些水儿。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搀扶石氏进水墙门来。石氏道:“蒙姐姐捞救,感恩不浅。请问姐姐姓名,以图报答。”这女子道:“奴家姓贺,名唤锦云,误落烟花,己经五载。”说罢流下泪来。石氏在火光中细看,只见:

淡白梨花,比红杏碧桃多些幽雅;轻盈杨柳,傍晓风残月越是娇柔。也学内家妆梳,看去全无脂粉气;不似平庸兰房,闻来饶有芰荷香。只几点微麻,略减千金身价;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流。蹙蹙眉梢,锁不尽若干心事;盈盈眼角,流不完几许啼痕。多半因失节青楼,怨着那红颜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烟花身分,将来定有出头。直走进堂屋,只见许多女人簇着一个少年美女,在那里劝说。这女子上前说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来,扯着石氏两手,说道:“姐姐,叫妹子想杀了也!”石氏茫然答道:“奴与姐姐素无一面,怎敢劳姐姐垂念?”一个白发女人接说道:“刘姐,这是我亲生女儿,他也与你一样贞节,一般苦命。平日闻你受苦,屡次要来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门户,怕赵婶子见怪。你今日定为那西商逼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儿早已料着。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儿进房去脱换衣服,我叫人取壶热酒来,替你冲掉些寒气,且到明日,再作计较。”复向那美貌女子劝说一遍。那女子含泪应承,挽着石氏到他房里,拿出衣衫裙裤,给石氏通身脱换,连鞋脚一齐换过,又替石氏把头发拧干,将木梳通好,挽起髻来。石氏问他备细,才知道他姓许,名鹣鹣,扬州知府奉靳司礼之命,挑选他去蛊惑东宫,早晚就要进京,因与吴江水梁公有终身之订,不肯负约,所以屡次寻死,夜里悄悄起身,到一间破屋里上吊。家中认是投河,故此许多姊妹跑出马头寻找,恰好凑着石氏囗来,刚刚救起。石氏复问西商之事,歉歉道:“原来姐姐还在不知,这西商是五月里边来的,挟有万金资本,要在扬州讨几个绝色女子,不惜重价,便哄传了扬州一府,凡是养瘦马的都领他去相看,他总不中意,才看到我们门户人家。先要来讨妹子,妹子因与水郎订约,回绝了他。后来晓得属意于姐姐,出了五百金,讨回作妾,择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结亲。妹子知姐姐贞节,料有不测之事。岂知姐姐转不为此,却是为着何事?”

石氏听罢,如梦方觉,兀是惊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强,倘被奸污,死已晚矣。我深恨那只大船,岂知竟是我绝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鸨儿设计之事述了一遍。鹣鹣大喜道:“原来令姑是文相公尊亲,文相公与水郎是至交,妹子与姐姐又是一重亲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说与水相公是好友,原来就是姐姐订约的水梁公相公,将来奴家姑娘与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归赵,则亲故往来,奴家亦常得相会,永傍妆台,时聆玉麈矣。”因执着鹣鹣手儿,定睛细看,但见:

脸泛桃花,似新剥瓜仁,浸酿着穰中鲜水;眉分柳叶,如初开山影,虚含着峰顶灵光。目秀而清,识英雄肯输红拂?腰纤似约,宜偎抱那数小蛮?瘦生生弱不胜衣,只恐风吹欲堕;碧油油发长委地,真令我见犹怜。

鹣鹣也握着石氏手儿,注目而视,但见:

目秀而威,未许浪垂青眼;眉清而朗,那须频点青螺。身如萏菡支风,别有风流,不解妆梳临水殿;面似笑蓉映水,绝无水性,肯随脂粉落风尘?旧恨新愁,重叠叠尽多幽怨;乱头粗服,悄罗罗越显精神。

两人四臂交持,四目相视,你怜我爱,各不胜情。丫鬟捧着果盒,送上酒来,大家才放手坐下。鹣鹣陪着石氏,一面吃酒,一面说道:“妹子为靳太监势逼,明日便要起身。本拟一死以谢水郎,方才母亲苦苦劝说,恐有连累。如今想来,只得且到京中,若选不中尚可发还,即使选中,亦当以苦情上达,倘得怜悯放回,固可重续前缘,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挤得怒触东宫,凌迟碎剐,所不辞也。请问姐姐,如今计将焉往?”石氏垂泪道:“奴家此时进退无门,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鹣鹣道:“水郎前日曾说,文相公去岁到杭,寻人不遇,回家即往江西,至今无信。姐姐若到吴江,亦不甚妥。我有一结义姊妹卫飞霞,嫁与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为人豪侠。我慕姐姐贞操,久思亲炙,今蒙光降,不忍遽高,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盘桓,以慰渴怀。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寻访刘姐夫并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异人,断能不负所托。不识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赵家固是火坑,此处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罗网,悔无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节,同病相怜,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着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说道:“既承姐姐盛意,当与姐姐结为姊妹,将来生死患难,此志不渝。一面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鹣鹣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见面时即有结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康见弃,未敢吐露衷曲,今蒙慨许,实惬鄙怀。自然姐姐年长,就此拜为亲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贤妹的了。”两人对拜四拜,起来入座重饮,愈加亲密,直谈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见许妈,鹣鹣说知结拜伴送之事,许妈大喜道:“我正愁你长途寂寞,得刘姐同去,是极好的了。”因受了石氏两礼。隔日,府中人役跟着一个内监来催促起身,许妈假说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内监满口应承道:“你女儿若蒙东宫爷收用,咱们正靠着他洪福哩!这些小事无有不从!”鹣鹣先打发石氏上船,然后拜别许妈及众姊妹,大哭一场,上轿而去。出了墙门便注目四顾,寻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无门可入,探知这日起身,正在左近窥探。鹣鹣一眼瞧见,便将帘子微掀,注视梁公,泪流满面。梁公悲痛非常,隐隐跟至关口,候鹣鹣下船,却因护送人多,不能近前,只远远望见一个身影,记明了第五号船,上绣凤白旗的暗号,成日在岸上跟着。鹣鹣亦日在纱窗中偷觑,却是不能通一个信儿。梁公没法,才赶至济宁,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连着石氏,都救出来的。

石氏于成化四年七月十五日,在文教官署中,把成化三年五月初八日,刘大郎出门以后这些事情,约略述与素臣听了。素臣跌脚垂泪道:“璇姐此去,性命不可保矣!大嫂且与鹣娘安心歇息几日,待我再作计较。”石氏亦问大郎备细,素臣述了一遍,方知丈夫久不回家及往乍浦之故,含泪进去。观水谒圣已过,一进斋中,便向素臣说道:“才为吾侄得一喜信,非吾侄一人之喜,乃四海苍生之庆也。朝廷因去岁七月下雪,今岁六月降霜,下诏求直言极谏之士,京官自五品以上,外官自三品以下,各保一人,引见时面陈时政,称旨者即授监察御史。你的名字已经赵日月保举,奉旨着南直隶学道徵送入京。我知你留心经术,忠直敢言,倘得上格君心,岂非兆民之福?你现在此地,不必回家,徒费跋涉。我替你申一角文书到顺天府丞衙门,一面送部,一面知会南直学道便了。”素臣道:“目今宦寺当权,求言何益?承赵兄推诚谬荐,正恐无益于国,有害于身,并累及举主耳。侄以为当作速归家,具呈学道,力辞为妥!”观水大笑道:“你平日所学何在?此正所谓‘宁吾言而君不用,无君用而吾不言’也。若计一身之利害,则患得患失之鄙夫耳,岂我平日期望之心哉!”素臣垂泪道:“叔父之言乃不磨之论,但侄一身何足惜,恐累及垂白老亲耳!”观水正色道:“嫂嫂是女中圣贤,岂以俗情之荣辱为忧喜?汝能为范滂,汝母独不能为范滂母邪?假俗子之虚词而没贤母之素志,非迂即佞耳。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我便去整备文书,数日内即当起身,不可迟误。”素臣涕泣谢罪,只得从命。

观水择了十八日备酒为素臣饯行,说道:“嫂嫂处我也有书,早晚同你家信寄去。另外写一字寄与梁公,令其接取鹣鹣回去。刘家娘子,且待吾侄引见得旨后,再为打算。你不必牵挂,只一心直言悟主,休得依违两可,令天下笑;处士虚声,致负赵君之举也。”素臣唯唯受教。不数日,到了都中,就下在洪长卿寓所。两人相见,真如久旱逢霖,神情飞舞,先执手问慰一番,然后行礼叙坐。吃过茶后,一面摆饭,一面叙话,长卿道:“自吾兄别后,弟忽忽如有所失,每得一疑,无人能解,必思吾兄;每得一悟,无人能证,必思吾兄。弟是以书为命的人,怎当自交吾兄,而兄忽去以后,竟至不敢读书起来。真是度日如年,到五月中,竟自恹恹成病,直至六月下旬方愈,虽未缠绵床席,实则心神俱惫也。前日赵兄保荐,弟知兄忠,喜兄必来;弟知兄智,又虑兄不来,孰意吾兄竟来,而来且甚速,此弟之大幸,亦国家之大幸也,少刻当为兄满饮三爵。”素臣道:“兄之思弟,正如弟之思兄。然弟自出京后,日事奔驰,未免分心,不至因思成病,六月初间,在江西丰城县任公署中,忽闻兄病垂危,弟魂魄俱丧,连夜赶人京来。在德州遇着双人,方知吾兄托病之由,任公家人讹传之故,大喜而归。此番因事至保定家叔斋中,知为日兄所荐。弟因宦寺当权,直言无益,即欲力辞,被家叔正言责备,此所以来而且来之速也。”长卿大笑道:“原来白又李即系吾兄。任公于六月内曾差人进京,又写一字致我,托我力劝你到丰城,他有甚事要和你相商,说得恳切之至。弟写书去回复了他,说侄与白生并无一面,亦未悉其名姓。那知就是吾兄,真咄咄怪事也。”素臣沉吟道:“弟在丰城,曾为医其两女,或其女有甚反复,欲弟往治,亦未可知。至弟更名之故,其话甚长,晚间抵足,与兄细说。弟此时本不该去见日兄,恐涉嫌疑,一者吾辈相与,岂拘俗情?一者知己久违,急思握手,吾兄以为可否?”长卿道:“嫌疑之说,前日弟已与日兄议过,连举主也抹掉的了。我们吃完饭就去看他。”素臣道:“还有袁兄哩。”长卿道:“正斋钦点贵州主试,前日已出京去了。”

二人饭后同去见了日月,素臣先致渴想之私,次谢保举之事,日月道:“吾兄惠然肯来,弟当致谢,乃反作此世情邪?前日长卿还虑吾兄不来,今来而且速,弟感纫多矣。”素臣将观水之言述知,日月道:“此正论也。弟亦知宦寺当权,然庶几君心之悟。吾兄经术湛深,议论精卓,不比言官摭拾,以支离闪烁之词,为苟且塞责之计者,必能开悟主心,膏泽天下。弟与长卿拭目俟之耳!”素臣谦谢未遑。日月因问素臣出京以后之事,素臣亦略问些京中时政,大家感慨了一番。日月吩咐备席,长卿道:“嫌疑虽不必避,留宴究非所宜。现在弟作东,与兄何异?”日月点头道:“是。”就同到长卿家中畅饮剧谈,至半夜方散。天明起来,长卿向素臣取出文书,叫人到顺天府去投递,自与素臣在书房中促膝谈心。素臣把靳仁在外延纳僧道,蓄养亡命,造立伪札,谋为不轨,并自己见檄更名之事,述了一遍。长卿大惊失色道:“这阉孽乃敢如此胡为,京中只知道景王招亡纳叛,颇有邪谋,却不知有靳仁之事,怪道靳直这厮近来倾心朝士,并欲采取名望,原来是王莽谦恭故智。皇上本自聪明,却溺于释教,任用国师,干预朝政,近更尊宠番僧札巴坚参,专心房术,一任宦寺专权。前月内,有一言官阳呜,上疏微揭司礼之短,立时拿至锦衣拷掠备至,以后竟无一人敢言了。朝绅半与交结,要路皆其腹心。弟既寂处闲曹,吾兄又未得寸柄,兴言时事,可为寒心!”素臣扼腕太息道:“弟于引见时,当直陈时事,以死争之。”长卿道:“死争固是,但亦须婉曲,以期有济。翘君之过而以为名,亦儒者所不为也。”素臣道:“婉曲进言,期于吾言之用耳。至婉曲而其言终不得伸,则侃侃廷净,自不可已。况弟所应者,直言极谏之科,若徒事婉讽,岂奉诏之意哉!”长卿点头称善。

隔了几日,吏部题奏上去,候下旨来,着该部带领引见。素臣到部中习仪,同引见者先有三人,一名党桐,是北直隶静海县监生,系吏部尚书赵芮保举;第二名冯时,是湖广省罗田县举人,系兵部尚书连世保举;第三名便是文白。那司官见了党、冯二人,满面笑容,寒温不已;见了素臣,便大落落地脸上刮得黄霜下来。素臣回来与长卿、日月说知,二人抚掌大笑。到了八月十六日,天子坐了大朝,各官朝见奏事已毕,然后各部司官带领引见人员共是五班,素臣等在第三班上。大家垂足屏息而待。只见第一班是兵部职方司带领几员边将引见,要发往广西御苗。引见下来,第二班上去,是礼部主客司带领楚王所荐的女神童。素臣偷眼看时,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远远来就觉举止雍容,丰姿秀朗,到得近身,是一个绝世佳人,容光飞舞,令人目光闪烁,不可注视。素臣定睛一看,却似旧曾相识之人。那女娃也是一眼看着素臣,有许多惊异眷恋神气,默默相感之状。素臣心头脉脉跳动,眼送女娃上殿拜跪御前,奏对多时。天子龙颜欢畅,叫一个内侍扶掖起来,领入宫中去了。

这吏部文选司员便把素臣等三人带上殿来,雁翅排跪,内侍取司官手中牙牌,呈上御座,先传党桐上去。党桐奏道:“为治以德,当希虞帝之垂裳;自用则劳,宜法殷中之恭默。家宰兼制六卿,权之所以归于一;三公不亲庶务,治之所以进于醇,况穆穆天子,而可惟日不足,以综核为事乎!窃见司礼臣监靳直,经术湛深,勋猷茂著,公忠体国,廉介持身,臣愚以为宫中府中,事无巨细,悉以任之,必能内辅圣德,成高拱于法宫,外息民劳,布大化于环海。而陛下优游宫阃,调摄心神,下可以致长生久视之方,上可以成九转大还之道。臣言是否可采,伏乞睿照施行。”素臣听毕,一腔怒气从丹田内冒出泥丸宫来,直欲把这顶儒巾冲入九霄云里,无奈君父之前也只好敢怒而不言。党桐下去,轮着冯时上来,奏对道:“治独隆于上古,而三皇俱有出世之师;政专任于大臣,而《九经》尤重尊贤之目。故赤松锡雨于炎帝,乃成粒食之功;黄帝问道于广成,遂致垂裳之化。今之国师,昔之广成、赤松也;臣以为当明著其教,俾诸臣服之以为政,群儒坊之以为言;士非兼通《内典》,不得列于痒;臣非深明《大乘》,不得通于籍。如此则奸诈之风绝,贪污之念除;宰官皆发菩提心,多士悉念观音力,于以寿一人于无量,登四海于极乐,不难矣!”

素臣此时气破胸膛,恨穿骨髓,眉囗双鬓,目抉两眦,若不在朝廷之上,凡欲手刃逆奴。等得冯时下去,传到素臣,那里还按捺得下,宛转得来?不觉正色动容,侃侃而对曰:“《九经》重尊贤之目,首在去谗;三月成摄相之功,必先诛佞。盖朽索六马,就天行以自强;一日万几,常惧太阿之旁落。百家非孔子之说,不得列于学宫,二氏为异端之尤,岂容溷夫治道?今党桐、冯时,以狐兔之质发豺狼之声,一欲以天子之权,下授奸人之手,其意何居?一欲以髡奴之教,上乱圣人之经,其谋可骇!谨按二竖之罪,宜正两观之刑。乱政者既伏其辜,政乃可得而言也。今日之政,莫大于黜异端,莫先于除权寺。异端不黜,则正教不兴;权寺不除,则贤人不进。正教不兴、贤人不进,而欲天下平治,不可得也。黜异端,则国师继晓为戎首;除权寺,则司礼靳直为罪魁。继晓造作方术,蛊惑君心,占夺田园,侵渔民命,合依左道之律,缳首何辞;靳直纳叛招亡,屯留洋海,赝符伪札,布满江湖,应照大逆之条,凌迟不枉。去岁七月下雪,今年六月飞霜,雪之与霜均为杀气,惧属阴类,厥色维白,见既合兵象,亦主西方。继晓皈奉西竺,其教主杀;靳直阉徐阴类,现欲弄兵。垂象昭然,显而可见。伏乞皇上,大奋乾断,立诛二凶,然后解散余党,招来贤士,昌明正学,敷宣至化,则阴阳囗戾之气可除,唐虞郅隆之治可致矣。臣草茅下士,恭奉明诏,昧死上言,不胜惶悚激切之至。”

素臣奏对之时,形如伏虎,气如飞虹,声如洪钟,目如闪电,吓得两班文武目定口呆,党、冯二人浑身抖战,靳直站在御前冷汗直淋,面无人色。赵日月、洪长卿与朝臣中几个忧国忧民的,都肃然起敬,爽然若失,恧然身愧。天子却不禁勃然大怒,问阁臣道:“这腐儒非圣无法,狂妄极矣!速拟旨进呈,重治其罪!”说罢拂衣退朝,把四五两班都压在次日,不及引见矣。阁臣安吉大喜,也不待同官参酌,即时拟道:

生员文白,肆行奏对,非毁圣教,诬谤大臣,狂妄已极。着锦衣卫使尚成仁押赴市曹,即行处斩。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安置辽东。

旨意拟完送进。尚成仁已奉安吉钧帖,率领军卫押带素臣下殿。洪、赵二人向阁中探知,赶至午门,向素臣大哭道:“不意吾见竟拟极刑,使弟辈寸心如割。”素臣笑道:“弟应诏时已知有此,只请问二兄,旨上曾否涉及家母?”二人连连摇首道:“拟旨并未连及家属,但吾兄虽视死如归,天下事将不可知矣,能毋痛乎!”素臣道:“此尚是阁中所拟,圣怒不测,更有株连,亦未可知。倘止罪及一身,则弟虽寸剐,亦感圣恩于地下矣。吾母即二兄之母,伏乞垂念。”说罢跪将下去,二人连忙扯住,长卿道:“日兄已拟为民,将发辽东安置,这事专责在弟了。弟送吾兄归神后,即日弃官挈家,扶送兄柩回南,卜一椽于吾兄宅旁,与令兄古心同事老母,同恤孤嫠也。”素臣吃惊道:“原来日兄已得严旨,使弟何以为情?长卿兄如此待弟,弟将何以为报?曾子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弟无以谢二兄,请以将死之言为赠二兄,他日倘复立朝,不可以弟为前车之鉴,当以弟为前事之师,非宛转进言,即涕泣入告,总以冀君心之一悟而已。若惟知不可为,国家安赖有此等臣子耶?袁兄试毕入都,亦望以此嘱之也。”洪、赵二人拊膺大恸道:“吾兄死不忘君,吾二人虽生犹死也。遗言谨铭于心,必思所以报命也。”这一场痛哭,把朝臣中有些忠义之士簇拥在午门,半边围着素臣,争看他面目的,无不垂泪,内有一人竟哭晕在地,连那指挥尚成仁同几十名校尉也自流泪不已。正是:

为人但有忠良气,当世应无铁石心。

长卿哭了一会,不见旨意下来,复赴宫门首去打听。日月被本部各司官拥到朝房内去,哭晕的,有家人扛扶他处,围看者亦渐渐散开。素臣独立午门,暗忖皇情,其怒已极,此时旨尚不下,必因阁臣失拟,未及家属之故,倘或干连老母,如何是好?一时,心头霍霍不定,就如小鹿乱撞一般。正在忧虑,只见长卿满面欢容,飞奔而来道:“吾兄恭喜,不特家属脱然无累,吾兄可免极刑,只怕还有好音,出于意外!此时喜乃欲狂矣!”正是:

自昔茑萝施松柏,从来龙虎动风云。

总评:

石氏落水,舱里大喊救人,宜也;水手自奔打架,亦可也;老鸨、龟子灭灯而进,何也?如虑素臣以人命控,独不能转控素臣乎?五拾两头弃而不顾,有是情理乎?读者切勿急看下文,当掩卷细思之。

石氏述完情节,读者急欲知鶼鶼如何回南?如何与粱公水郎厮会,乃即截然而断,另写素臣入京引见之事。初阅之殊觉未快,既而恍然:曰素臣之救鶼鶼、救石氏也,其救石氏补璇姑也,不特补璇姑,连素臣之入京也。然则鶼鶼、石氏,特作者遣送素臣之符檄耳,更何论梁公大郎邪?其截然而断也固宜。

观水一番议论,以高出素臣一头地,而不知观水尚在局外,非局内之素臣可比。素臣上有老母,使无观水侃侃责备而欣然应诏。其去绝裙之温峤几何?

党、冯系两尚书所举,故满面笑容,寒暄不已。素臣系郎中所举,故“大落落地脸上削得下黄霜”。此事极锐却写尽世情,非洪、赵二公,孰能抚掌而大笑之也。

素臣与女娃脉脉相视一段,情理最为微妙,非因果缘分之说也。凡有天伦,皆有默相感召之故。父子如龙儿、兄弟如遗珠、朋友如长卿,书中屡加指示,参互考之,自会其意,非可以口舌譬喻而得者。

有党、冯二人,邪说不可无。素臣一番正论,撑住其问。死有重于泰山,安得畏首畏尾、顾念家属之连累乎?至极谏以后,犹不念及老母则非人情矣、无天性矣。独立午门,心头鹿撞,方是忠孝两全。

闻拟极刑则笑、闻罪举主则惊、恐涉老母则忧,发乎情止乎礼义,此谓中书之和。

赠洪、赵将死之言,尤见素臣学问。岂非绝无怨懟?仍冀君心之一悟也。观此则知子胥鞭墓实为千古罪人。

哭晕午门者何人?连续百余回杳无下落,闷气杀人。

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

素臣道:“圣怒甚盛,弟正虑株连,怎反有从宽之事?此信大都不确。”长卿附耳说道:“东宫内监怀恩端方诚直,谅兄亦闻其名,与弟莫逆,亲口传述,是最确的信。他说皇上退朝,将吾兄谏奏及阁臣拟旨述与皇后知道。亏那女娃谢红豆,替吾兄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不赦吾兄便是昏君。皇上毫不加罪,反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怀恩伯有变头,慌忙出宫去报知东宫,来帮这女娃。弟思东宫仁孝,系皇上钟爱,若得劝解,圣怒断然可回。此所以惊喜欲狂也!”素臣惊讶道:“这女娃年尚幼稚,怎敢与皇上争辩,竟直诋为昏君?未免不学无术矣。皇上不怒而笑,且宽弟之罪,真圣主也。但国师司礼恨弟切骨,必更起风波,弟之生死还在未定耳。”二人正在议论,日月也慌慌的走来道喜,说:“内里有信,吾兄是从宽免死了。”长卿复把怀恩之言私向日月说知,日月喜动眉宇。素臣道:“日兄为同僚拥去为着何事?”日月笑道:“不必讲他,总是要弟求哀于权要罢了。”

须臾,阁中传出:奉旨一概免究。尚成仁向素臣再三致敬,领着卫役自去。素臣等三人同步金阶之上,日月太息道:“天既生素兄以为栋梁之器,复生此女神童以默护之,此国家之福也。但吾辈须眉羞愧欲死矣。”长卿道:“古来神童惟李邺侯名称其实,其余不过通古今、能诗文耳。慧则有之,神则未也。今女娃谢红豆,不独以才自见,竟能别黑白于数言,辩贤愚于一旦,不避履虎之囗,而为逆鳞之撄,遂使皇上德妙转圜,仁深解网,其功固大,其德独优,方算得神童,可与邺侯分镳千古。明日当细细打听他御前陈奏之言,及宫中谏诤之语,笔之于书,以垂后世,不仅流彤管之芳,亦以鼓士林之气也!”日月道:“长卿班次稍后,尚未知其御前所奏。弟却约略记得。他陈奏履历之后,皇上盘问了几句经史,几首诗词,就出一对,道:

空庭咏絮,早岁惊蝗,皆从巾帼流芳。试问七岁娃儿,系阿谁谢氏?“

长卿道:“这对本不难,但拿甚去对他,又从何出色?却是一件难事。”日月道:“他却一点不难,皇上刚说得完,他便朗朗念道:

鹿洞传经,尚方请剑,总为须眉生色。谨奏万年天子,是那个朱家?“

长卿道:“妙,妙!竟把皇上扯入对去。‘万年天子’对得工巧出色,实是奇才!”素臣道:“此对之佳,诚如长兄所云,但其妙在‘朱家’二字。出对中所云‘谢氏’虽非人名,却可解作人名。红豆以鲁”朱家“对之,工稳无匹。试另以二字易之,必囗然削色矣。”长卿、日月俱恍然赞叹不已。日月道:“皇上大喜,命阁臣又拟一对,道:

寸言立身之谓谢,谢神童真以寸言惊宇宙。“

长卿道:“一切姓氏,既无从牵涉,国姓分拆,又不成意义,这却是绝对了。”日月笑道:“他却有便宜之策,不用国姓,而用国号了。他对的是:

日月合壁而成明,明天子常悬日月照乾坤。“

长卿与素臣俱击节叹赏道:“好对!直一字不可移易矣。”日月道:“皇上赞不绝口。阁臣又拟了一对,是:

红豆花开,红豆女歌红豆曲。

他就如做现成的,即刻应道:

紫薇香透,紫薇星坐紫薇垣。“

素臣道:“此对略平,然除此亦更无别对,总难在应口而出,吾辈若与对垒,必弃于思之甲矣。”长卿道:“心灵口捷,此乃天授,不由人力。少刻当各浮大白以赏之。”

不一会,已到长卿门首。日月道:“今日引见的几员边将,小弟司中之事。弟虽非值日,却掌司印,今日都要来见。弟在班中,见一员将官,身雄貌伟,气概岸然。这考校边才,是弟之本职,要回去物色他一番。到夜即来痛饮。”说罢自去。素臣同长卿进去,一面用饭,一面问苗人作乱之事。长卿太息道:“此俗语所云:好肉上生疮者是也。去岁粤东海夷作乱,依弟愚见,只消潮、惠二府兵弁,尽可剿除。日兄持重,云搏兔必用全力,主令潮、惠主兵,调琼州及福建之漳州两处守将,出海会剿。如此则潮、惠遏其前,琼、漳攻其后,海夷四面受敌,岂有不灭之理?而本兵无识,奏请三省会剿,广西省总兵郎如虎,领三千兵协剿,就派着三千名苗丁伏侍,一切背负军装、打取水草、叠桥开路等事,俱是苗丁,又苦他去挡头阵,死伤俱属苗丁,功赏俱归粤卒,班师回去,仍复奴隶视之。盔甲叫他代穿,刀仗叫他代执,略不如意,非打即骂。苗丁怨恨入骨,暗暗约了时刻,一齐发作。粤卒无甲无械,如何抵敌?三千人逃不得百十个回去。郎如虎身被重伤,标下将弁杀死了十余员,连夜奏告,发兵剿除。乱丁奉官岑囗为主,结连田州逆苗,抗拒官军,半年之中打仗一二十次,不能取胜,近日反直冲入内地来,庆远一带俱为骚扰。因去岁征讨海夷,系漳州参将林士豪一人之力,故此复用他前赴粤西征苗。方才日兄所说边才要去物色者,大约即此人也。”素臣道:“林士豪既是漳州参将,只消行文调赴广西,何必又召进京,徒费跋涉?”长卿长叹道:“世事不可为矣!林士豪系平夷首功,止得加级虚衔;靳直、连世两人,反得荫子加官上赏。这林士豪就动了告病揭帖,司礼怒他怨望,便勒令回籍闲住,如今见苗兵势大,又起复他去征苗。急则用之,缓则弃之,成何政体!此有心之士所为拊膺而长叹者也。他原籍襄阳,本近广西,因是起复,故又须引见。”素臣道:“日兄所欲物色者,若果是此人,则弟亦颇有所闻。前在丰城,任公曾说及福建参将林士豪,其谈兵独宗《左传》一书,其才便可想见、弟在东阿所识奚奇等十数人,俱系将材。今值用人之时,弟欲同吾兄去一会林君,如果名不虚传,即托他带去广西,以收臂指之效,不识可否?”长卿道:“此不特为奚奇等筹自新之路也,上为朝廷树干城,下为林君张牙爪,所谓一举而三善备者,何不可之有?”

二人吃完了饭,慌忙走过赵日月家来。赵家苍头见是主人至交,不敢拦阻,说道:“家爷在内书房,与一个广西副总兵官密谈,吩咐一应宾客俱不相会。二位老爷不比别位,还是传报不传报?”长卿道:“这副总兵官可是姓林名士豪的么?”苍头答应“正是。”长卿道:“原来他已升广西副将了。不须通报,我们正要见他。”遂同着素臣,直进内书房来。日月一见,即连声道:“二兄来得甚好,此原任漳州参将林君名士豪者也。不特武勇过人,韬钤独绝,性情学问,竟是一位儒者。弟正欲介绍奉谒。”因回顾士豪道:“此位是文素臣,此位是洪长卿,乃弟性命之友,欲屈吾兄往拜者也。”素臣、长卿各将士豪细看,但见:

三绺长髯如铁线,排穿根根见肉;五轮奇骨似银峦,簇卫岳岳朝天。背厚而圆,负得起三军旗鼓;肩平而阔,担得定半壁江山。胸中藏数万甲兵,垂垂大腹;眼内识几条豪杰,奕奕青瞳。说礼敦诗,却将军之武库;轻裘缓带,羊叔子之风流。

二人暗暗喝采。士豪行礼已毕,说道:“文老先生芝宇,晚生在午门前已经饱看,知是李邺侯、郭汾阳一辈人物。洪老先生当在伯仲之间。晚生虽一介武夫,颇知忧国。平日所见当道大人,未得倾倒,鄙怀常抱杞人之忧;今一日而见三位柱石之臣,深为朝廷庆幸。”素臣、长卿俱逊谢道:“老将军勇既绝伦,名还贯耳,韬钤独宗左氏,尤得兵家之秘,真乃万里长城。某等书迂,何与国家轻重?”士豪愕然不安,道:“武人目欠一丁,安知左氏;儒者胸罗百史,何止孙吴?适才赵恩宪极推文老先生精于兵法,远胜良、平。晚生现在奉令征苗,伏乞一示无机,俾知法守。”素臣道:“老将军边廷宿将,熟谙兵机。生系鄙儒,焉知军事?辱承下问,本不敢当,但生阅人多矣,熊罴之士,所在多有,求一克胜大将之任者,杳不可得。今观将军,真其人也。欣喜之余,忘其陋鄙,谨陈葑菲,惟将军探择焉。昔武侯南征,马谡进言曰:”为将之道,攻心为上。‘苗之与蛮,初无二致,不攻其心,苗不可得而平也。《书》曰:“胁从罔治’。传曰:”敌可尽乎?‘文王因垒而崇降,士囗还师而齐服,此道得也。苗以愚,吾以智;苗以诈,吾以信;苗以忍,吾以慈;苗以刚,吾以柔;苗以佻,吾以重;苗以乱,吾以整;苗以迫,吾以暇;苗以疑,吾以断;苗以犹豫,吾以神速。其所恃者,高山险峒,则以间袭之;其所藏者,密箐深林,则以火攻之;其所保者,妻子牛羊,则以夜惊之;其所遁逃者,荒徼绝域,则以步步为营之法穷之。此皆征苗之胜算,为老将军所稔知,而无容生之过计者也。不掳一子女,不杀一老弱,降则抚之以诚,叛则厉之以耻,警其豪猾而恤其孤穷,毁其险厄而完其家室,则攻心之要而生之所望于将军者,将军岂有意乎?“士豪连连打拱道:”老先生深通兵法,洞中苗情,字字兼金,言言拱璧,虽武侯复生,亦无异词,敢不刻骨铭心,奉为蓍蔡?但粤西武备久弛,兵不习战,近日军情,更复遇敌先逃,无一敢战之士。今日同引见的几员参游都守,俱系纨裤之子,不特未识兵机,亦且未临行阵。晚生此去,实为寒心。方才老先生说熊罴之土,所在多有,乞明示一二,并仗赵恩宪之力,呈堂檄调,戮力征苗,实为万幸。“素臣道:”生所云熊罴之士,皆草莽之夫也。生尝于绿林中结识几个壮士,颇有忠义之心,不愧干城之选。老将军如不弃嫌,生当以书致之。“士豪大喜道:”晚生年过四旬,未有子息,止一弱女,托养外家,以存半线。久拚微躯裹于马革,已不作首丘之想。今蒙老先生示以神谋,锡之爪士,不独国威可振,晚生之身命亦得侥幸生全矣。老先生请上受晚生一拜。“

素臣拖扯不及,同拜了四拜。起来把奚奇、叶豪之事述了一遍,说道:“他那里有一二十人,生作书与老将军带去,分他一半,以供驱策,余一半却要留在山中,为剿除宦孽之计。因老将军是正人,诚无漏泄,故尽言之。”一面取笔修书,书曰:

余友林君士豪,古之名将也。今奉旨特升副总兵官,前往粤西征剿逆苗。余以尔等情节告之,林君将脱尔等于鱼鳖而蛟龙之矣。书到即于众弟兄中分拨一半,随林君立功,仍留一半,为剿除逆阉之计,嗟乎!时者难得易失。今林君有淮阴之略,而尔等各负绛灌之才,此大丈夫得志,鹰扬千载之一时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尔等事林君如事余,林君不负余,亦不负尔等也。成化四年八月十六日囗字

素臣写完,士豪不解“囗”字之意,素臣道:“此系暗号。将军自由真定出师,约他们到顺德府会齐可也。”士豪大喜,再三致谢,并拜别洪、赵二人。素臣又在身边取出一包丸药,分了丸药,递与士豪,教以用法。士豪收好,珍重而别。日月留住素臣、长卿,畅饮剧谈,四鼓方罢。

次日起来,正要去打听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只见一个家人飞跑进来道:“老爷,不好了!许多校尉在外求见老爷,说是来押送文老爷的。”长卿、日月俱吃惊道:“昨已得旨,怎又反汗?”素臣道:“弟原料更有风波,今果验矣。”便往外走,洪、赵亦随出厅。见有十数名校尉拥立阶下,日月正待唤问,忽见一人直闯而进,道:“洪老先生也在这里。这位就是文先生么?”洪、赵看是东宫内监怀恩,齐声道:“是。”怀恩吩咐校尉外边伺候,校尉答应散出。日月等让怀恩进厅上坐,怀恩执定素臣两手,定睛细看,满面欢容,向洪、赵二人笑道:“不是老夫狂言,朝中除了两位老先生及王老先生,谁是国家柱石之臣?不意宫墙之内有此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杞人之忧消释净尽矣。文先生请上坐,受咱一拜。”素臣道:“生员文白,草野迂儒,偶发狂言,敢劳谬奖。老公公直臣族属,忠义性成,经纶素裕,乃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也。正该请上,受鄙生一拜。”怀恩怫然道:“先生之言差矣。先生以泮壁祥麟为朝阳鸣凤,昨日一斑,已落奸权之胆;将来全豹,定垂钟鼎之勋。怀恩之拜,上为朝廷,中为东宫,下为民命。虽终日叩头,亦不为谄。而先生乃欲以学校之士,屈膝于刑余之人。冠虽敝不以苴履;驷虽驶不能追舌。恭不近礼,卑而可逾,岂先生之所以自待,怀恩之所以敬先生而仰望于先生者哉!”素臣正色道:“老公公此言是求我于形骸之内也。形骸虽殊,天性则一。昌黎云:在门墙则麾之,在夷狄则进之。鄙生所敬者,老公公之品耳。若肯屈膝于阉寺,则莫如靳直矣。尚欲请尚方剑诛之,更何论青宫一内监乎?鄙生之拜,兼为东宫;为东宫,即为朝廷、为民命也,宁肯以冠苴履,而贻驷不及舌之悔耶!”怀恩蹙然谢罪,道:“先生之言是也,恩愧非其人耳。但宁屈阉人之礼,毋卑士子之仪,还请先生坐受一礼为是。”洪、赵二人齐说道:“非文先生不足以屈老公公之膝,非老公公不足受文兄之礼,还是大家平拜了罢。”

怀恩只得依言平拜了四拜。起来向长卿说道:“昨日别后,即飞报东宫,东宫惊喜非常,立刻进宫朝见皇帝,帮着那女娃委婉进言。已奉旨一概免究。那知靳直同国师在御前痛哭流涕,危言耸激,必要将文先生立正典刑。亏得圣怒已解,只因拗不过两人情面,仍有安置辽东之旨。赵老先生也受了革职闲住处分。东宫爷说,不便再违成命,迟日挽回圣意,即当召用。又叫咱到锦衣、刑部两处,吩咐押护员役小心伺候。文先生此去,一路俱有供应,倒可放心。但东宫爷本意要召见先生面商国事,今已奉旨,只得俟之异日。故命咱来代送,转述东宫之意。”因在袖中取出一枝玉如意,一封银子,说道:“这白金百两,请先生收作路费。这枝如意乃于阗国所献宝玉一方,洪武爷正宫马娘娘碾作两根如意,传到太后娘娘,赏给东宫爷关头的。昨日东宫爷喜那女娃,赏了他一枝如意、一方端砚。今日特赐先生,以取佳谶。亲口吩咐怀恩,传语先生,愿先生此后常如此簪,事事如意也。”

素臣感激非常,涕泪横流。出处之计,从此决绝。待怀恩宣完令旨,拜谢起来,除去巾帻,关好如意,纳银于袖,又谢怀恩之劳,大家方才入座。长卿根问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怀恩太息道:“此宗社苍生之福,不独文先生之福,一身受之。但咱们老大徒伤,不及一六七岁女娃,为可愧耳。这女娃朝拜娘娘,奏对称旨,赐茶赐宴,诸般赏赉,咱不絮述。只讲万岁进宫,提起文先生之事,说阁臣拟旨如此,文白之罪自无可赦,非朕之不受言矣。他便跪将下去,朗朗奏道:‘文白之言过于狂直,然亦党桐、冯时有以激之。皇上因求直言而诛直言之士,窃恐天下后世以为口实,不如赦之,以明圣主优容之度。”万岁爷道:“这文白自为狂吠,怎说党桐、冯时有以激之?党桐、冯时欲朕长生,而文白斥圣教为异端,请诛西天佛子,是欲朕早死也,其罪何可赦乎?”女娃奏道:“党桐欲以天子驭世之权,悉归司礼,冯时欲以释氏空寂之教,易百王治世之经,其意即欲皇上长生,其立说则已骇人听闻。文白草莽之臣,读了几句死书便认定宦官系难养之人,释氏为无父之教,又被党桐、冯时已甚之词一激,他迂腐之性勃然而发,以致类于狂肆,其实心本无他,与直言极谏四字原不甚相悻!昔韩愈请烧佛骨,岂亦欲宪宗之早死邪?后世因此推崇,至今祀税孔庙,则文白之罪似可从宽。况揣文白之意,非早拚一死以博万世之名,即认定直言极谏之科,必应为痛哭流涕之论,皇上若加以死罪,适足以成文白之名,而彰皇上拒谏之失也!’万岁爷道:”彼以区区一衿,在君父之前敢如此放肆,诛之适当其罪,有何名可成?‘女娃道:“自古忠臣不过不畏强御,国师系皇上尊礼之师,司礼系皇上亲信之臣,文白以区区一衿,敢于指斥其短,欲诛戮其身,真可谓不畏强御者矣。比着那史册上的朱云请剑、李膺破柱,更足耸人听闻,皇上加以极刑,天下后世有不啧啧叹羡称为忠臣者哉!’万岁爷沉吟了一会道:”据你说来,这迂儒只是沽名钓誉,原非藐视朕躬,朕若杀之,天下后世俱称为忠臣,则将称朕为昏君矣。‘女娃便叩头说:“诚如圣谕。’万岁爷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那女娃复山呼叩谢道:“如此则天下后世皆颂皇上为明君、为圣主矣!臣妾不胜踊跃欢汴之至!’各位老先生以为何如?”长卿等俱以手加额道:“此非仅闺阁之祥,实邦家之福也。”

素臣心上更自感激,正欲根问红豆于赏赉之外得何恩旨,怀恩已立起身来说道:“咱去复东宫爷令旨要紧,文先生也不可耽搁,当速赴兵部,省得又有变端。”素臣应诺,同日月等送出怀恩。写一封家书,分银五十两,长跪痛哭,托长卿寄回。略略吃些茶饭,就忙忙的同着校尉,向兵部投到,自奔辽东去了。长卿、日月同送素臣回来,日月自去收拾行囊,挈眷回籍。长卿在本衙门给假两月,要亲往吴江寄书。因向亲友借贷盘费不出,典去了半宅房子,担搁至九月十九日,方得起身,带一老家人洪年,雇着长行牲口,到扬州换船,直至吴江,问到素臣门首,只见门上贴着吴江县的封条,吃了一惊,根问邻居,俱说是报了保举的一日,合家搬避,不知去向。长卿疑惑不定,且寻饭店住下。

次日,问到双人家中,只见墙门内高贴红单,上写“贵府相公余玉冰中式戊子科应天乡试第二十八名”字样,长卿见双人高中,心中甚喜,忙叫洪年投贴进去,里边走出老苍头来,说道:“家爷到南京谒见房师去了,老主母又有小恙,老爷是那里来的?有甚说话?待老奴传进。”长卿道:“我在京中下来,一则拜贺你主人,二则要问那文素臣老爷的家眷现在搬往何处?”这老苍头不等长卿说完,慌忙摇着头道:“不知道,不知道,连影子也不知道,请老爷别处去问罢。”连连的摇着头儿,竟自进去了。长卿气得发昏,暗忖:这老奴怎如此放肆?待要发作几句,却因与双人相与,兼知他令堂有恙,不敢造次,只得走了出来。想起素臣的堂叔何如,并好友景日京,因逐家去访问。那知何如、首公与双人同榜中了,俱往南京;心真、无外,久经游学;日京小试不利,七月初间出门,连家中都不知所往;梁公、成之出场后即结伴进京去了;只剩一敬亭在家,三日前又被江西提学接去讲学。累这长卿连日寻访,杳无下落,各家门上俱像约会定的,一说到素臣家眷,都变色摇头,连声拒绝。长卿又气又急,惊疑不已。这一日清早起来,正打算城隍庙中去求签,只见双人家中那苍头从外面问将进来,长卿正待叫应,询其缘故,却随后就是几个青衣人,一拥而入,把长卿主仆二人一索锁住。正是:

弓弦入酒疑蛇影,鱼服潜龙困豫且。

总评:

素臣征苗一段议论,非洞悉古来平苗方略者不能道其只字。不得其意,百征不服;即取,亦旋叛耳。作者边才高出成继光、俞大猷诸君之上。

入湘灵后复补叙璇姑,此更与红豆照面,所未见者天渊一人而已。素臣红豆与士豪同日引见,此已联络无痕,而究未及天渊一字也。今使士豪与素臣覿面长谈,透出止有一弱女云云,遂使天渊如帘内美人若隐若现。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分是容丸以赠士豪,不过为军中之用耳。而天渊复于此百十丸中呼之欲出。文心之妙 更何可言!

素臣具此才德,本思用世;因恐不能了事。尚在两可,大约出者六七,处者二三。今受东宫知遇,其出而不处之意方决,拨乱之机实由于此。使伊吕不遇汤武,亦终其身为农夫、渔夫而已。吁!可叹哉。

红豆之数素臣,妙以委婉令其憨直,以憨直济其委婉。不委婉则直言不入,不憨直则其气不壮。况在七岁之小女娃,尤足动人主之惊且怜耳!邺侯而后,一人而已。

素臣极谏迁谪,庸手为之,只一层叙述耳。此则先拟极刑,后得开释。、而开释之前,于素臣意中时作加重之虑,开释以后忽更迁谪,一层分作四层,遂平添无数变幻、无限波澜。

不特素臣被谪层叠作势,即红豆于殿上宫中两次奏对,亦先虚后实,分作四层叙述。拜跪御前,奏对多时,龙颜欢畅,此于素臣目中虚叙;殿上之对,不知所奏何语,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是个昏君,此于长卿耳中虚叙;宫中之对而未究所奏之详,然后之日月、怀恩两番口述为实叙;而股上之对始知其语,宫中之奏始得其详。于此可悟古人作文从无笼统囫囵之事。

“双人老苍头摇头而答”一段,可诧极矣。尤诧者苍头从外问入,随后青衣人拥入,将长卿方仆锁住也。奇文妙文。

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

长卿勃然大怒,洪年又吓又气,骂道:“你这班瞎眼的狗才,这等可恶,怎敢锁起俺老爷来!”那锁着长卿的差人便是手软,脸上都失了色,却被一个瘦骨脸的喝道:“咄!看他晦气脸儿也像个老爷吗?这班贼骨头都是铁嘴豆腐脚,到当官夹起,就装不的那腔了!”长卿气得目睁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他簇拥到一个衙门里来。长卿估去是巡检典史的衙署,虽是气极,转觉好笑。只听得当当的三声云板,吆喝一声,簇拥着一个官出来。差人上去禀道:“捕役们奉着牌票缉拿盗贼,本县的案件还不打紧,第一是德州河里劫夺宫妃、东阿地方邀截皇贡的响马,合那厦门、乍浦、天津、登莱一带杀官劫商的江洋大盗,广捕协缉的文书雪片下来,追比得那般厉害。几日前,来这两个人,面生可疑,捕役们跟着他而探遍吴江县里,通没他一个相识。拣着几个大墙门进去,都被里边罗唣了出来。这一个算是家人,却没一些规矩,在店里同铺睡觉,同桌吃饭。若说是做客的,并没银货;是投亲的,并没认识;是医卜星相,并没招牌;是游学,并没住扎;是访事的,并没线索;是山人墨客,并没荐搭,每日在街闲撞,没一人拱手,没一处招留。装着主仆,又是猫鼠同眠;打着京腔,又带着南方语气,若不是盗贼引线,就是撞钟太岁,只严审他便知端的。”

那官儿把头点了几点,喝道:“你两个什么人,为何这等放肆!见了本厅,还直立着不跪?”长卿笑道:“你不跪也就够了,怎要我学生跪起来?你多大前程,敢于纵役诬拿,冒犯官长?”那官儿登时紫涨了面皮,把一嘴线边胡子都往上翘起,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大胆的光棍,你敢笑我老爷官卑职小,可知我衙门虽小,法度却利害哩!我老爷在兵部办事一二十年,那一件古怪事没见?那装幌子、支空头、偷天换日的拐棍,历任以来,也不知夹死了多少,你明明是歹人,却扯着大架子来吓唬人,快实说上来,还可从宽发落,若解到堂上去,你就该死哩!”长卿大笑道:“堂上官儿又是多大?我久闻这柯浑的大名,正要问他纵属殃民之罪哩!”那官儿瞪着两眼道:“这光棍怎这般作死?连太爷都冲撞起来!”一面吩咐众人,一面去禀见县官,将拿获长卿缘故备细说知,又加些激怒的话头,气得那知县暴跳如雷,道:“那拐子真是该死,且给他一个下马威再处!”于是立刻坐堂,带长卿主仆上去,把棋鼓乱敲,喝道:“你是何方太岁,那处神奸,怎见我老爷还是这般大模大样,快跪下去,把实情供来,若有半点支吾,便夹死你这奴才哩!”一面吩咐快拿夹棍,取头号板子伺候。长卿微笑道:“你也算一个正印官儿,怎这般糊涂,把一个现任职官认作神奸、太岁。来由也不问一问,便是夹棍板子,满口胡柴,怪道学生在京就闻你大名,唤作柯三夹哩!学生别无口供,只送我到敝世兄马负图衙门便知来历。”

这几句把柯浑顶得呆了,这马负图名文升,是南直隶巡按,新放出京,到任后即访知柯浑款迹,欲登白简,因抚军受柯浑重贿,极力弥缝,方免特纠,令其改涤肺肠,以赎前罪。正在栗栗危惧之时,忽闻长卿之言,虽未知真伪,已是落呆,不敢再加吓唬,只得跑下公座,连连打拱,道:“卑职有眼无珠,一时冒昧,罪该万死。且请到宾馆中,请明大人的官位,百叩首谢。”那典史合那几个捕役只顾发抖,两班书役都替本官捏着一把冷汗。长卿道:“学生洪文,字长卿,现任太常博士,因受敝友文素臣之托,在京给假,来访他母兄消息。本与贵县毫无干涉,不料被拿,受此凌辱,真所谓祸从天降了。”柯浑见长卿说得确凿,便顾不得观瞻,忙跪下去连连磕头,爬起来就要匙钥,替长卿开锁。长卿笑道:“这锁也是不易开的,但贵县已经知罪,学生也不计较了。”柯浑磕头不迭,典吏已是磕破头皮,捕役更磕得满面流血。柯浑喝令差役将捕役拴锁,听候痛处。长卿便要回店,柯浑那里肯放,抵死送至甘露庵内,做了公馆。送床帐、送铺设、送酒席、送水礼,百般样的奉承,又封了百金送与老家人洪年,长卿一概谢绝,当不得柯浑苦苦求告,只得收下酒席,其余都璧还了。长卿才用过饭,柯浑又在外禀见;回了几遍不去,只得出见。柯浑百般支饰,把事情都推在典史身上,却一心跟问长卿与按院的世谊。长卿笑道:“事由贵县,与事由典吏,都是一般,学生心中已毫无芥蒂矣。至学生此来并非藉按君势力,有所希冀,何必苦苦根究?负图尊人与先父同年,学生与负图又同过笔砚,虽非至交,也不十分疏阔。贵县如不相信,同学生至江阴,一见就明白。”

柯浑听了越加慌急;呆了一会,深打一恭道:“卑职连夜差人禀知按台,屈大人少留数日,一面着人访问文先生家眷。大人如要游赏,这庵内住持善成颇知世务,叫他陪往,可尽览湖山之胜。卑县官妓中颇有佳丽,可选择几名来答应。梨园俱是昆腔,只拣好的唤来,替大人少解客中寂寞便了。”长卿笑道:“声色之事,学生无所好;山川虽好,苦无心绪去赏鉴他。我本不为按君而来,何必去报?好友家眷,业经遍访,并无着落,学生留此何益,一日也不能担搁的了。”柯浑连连打恭道:“老大人虽无求于按台,卑职系接台属吏,理应攀留宪驾,禀报按台。况老大人为着文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根究出一个实在下落,不特虚此一番跋涉,亦觉有负良朋之托。文老先生偃蹇诸生,小考必至江阴,大考必至留都,两处俱有亲知,卑职差人分头挨访,必有消息。老大人屈留数日,一则矜全卑职;二则完了老大人心事,实为两得,伏乞三思。”长卿暗忖:我本为素臣而来,何得贸然而去?彼以地方官势力或不难于寻访,不如将计就计,小留数日为妙。因改口道:“既贵县如此坚留,学生待留五日,俟五日内无信,准拟束装可也。”柯浑连声答道:“在卑职身上,五日内必有音信。”说罢辞去。就是住持善成进来参谒,满口世法,一味趋承。长卿素性最恶和尚,心里颇不受用,却居停在彼,不便拒绝,懒懒的相待了出去。随后便是典史跪门,兼押捕役来验臀。发放才过,又是县里拨的四名听差,领着六名轿伞扇夫、两名厨役、三五名水火夫,进来磕头。晚间又拨几名更夫来巡逻防夜。一应酒米鱼肉柴炭之类,流水般送不绝。长卿见这光景,甚是好笑,暗忖:这县官称谓过谦,支值过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势利小人。又想他因怕按院,故如此相待。负图知我性情,断不因其禀报,疑我有招摇干渎之事;而借此讨得出文伯母消息,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捕役这一番错认锁拿,不足为我之辱,反是我之大幸矣。又想:文伯母迁避何处,因何一人不知,又因何一问及此便惊骇非常,严辞拒绝?这种光景实是令人难解。又想着早晨明明见双人家中那老苍头入店,随后就是捕役进来,竟像是他领来拿捉的模样,以后也绝不见他踪影,岂不可怪?长卿心如辘轳,轮转不已。

岂知事皆难料,祸不单行。自用过晚饭后,忽然腹中作痛,发狠的泄泻起来,到定更时,已泻有一二十次,登时面无人色,神气虚惫。洪年慌急异常,长卿道:“你不必着忙,我今早空心被锁,受气忍饿,早饭又多吃了一碗,气食团裹,腥腻粘聚,晚饭又接连下去,饥饱失节,致有此病。只看夜里,若渐渐稀疏,便可不药而愈。”那知这一夜竟卧不帖席,足足泻了三四十次,到得五更,竟几乎晕去,只得去请医生来看。柯浑知道,忙来问病,就带着一个官医进房诊视。两医所言病症,俱与长卿之意符合,所开之方,大同小异,俱是顺气燥脾、消导分利之剂。柯浑不放心,留着官医监同住持煎调药饵。长卿心里甚是明白,觉道甚不过意,叫洪年去替代,官医、住持抵死不肯,说是“太爷吩咐,不敢辞劳;管家高年,自去歇息。”洪年因要伏侍长卿,也便进房去了。吃药下去,泄泻愈勤,起初还有些水谷,有些臭气,到后来都是些脂垢,只带着点腥气,并不臭秽了。长卿自觉身子狼狈已极,因嘱咐洪年道:“我年尚壮,自问生平亦不至客死道路。但气数不齐,斯人斯疾,古人尚不能免,何况于我?倘有不测,汝可讣闻马老爷,打算我棺木回去,得依祖宗窀穸,此是第一件要紧事。第二件,就是文老爷书信,须候余老爷回家,交付与他,他与文老爷至交,定不负托;那五十两银子,一并交付。就是马老爷别有事故,我的棺木不得回去,亦只可暂寄此庵,你回家再打算盘缠,前来接取,不可挪动文老爷的银子。倘余老爷处又有意外变头,你便往江西丰城县禀知未老爷家鸾吹小姐,托他转寄,然后回来料理我棺木起身。那未老爷是做过大理寺正卿的,已经去世,止存一位小姐,与文老爷是至亲,你到那里一问便知。总之,文老爷的银信一日不妥贴,我的棺木一日不回去。你若违我之命,我在九泉之下决不瞑目。你系我的奶公,自小提抱着我,虽另眼相看,却未曾补报得你,也只索付之无可奈何的了。”洪年听到伤心之处,泪如泉涌,呜咽道:“老爷病势虽凶,却是风火之症,并非实病,怎说到那条路上去?老爷嘱咐,小人切记在心便了。”长卿道:“这烛光都淡了下去,敢是天亮了,你去外边一看。”洪年看过,来回说:“是月色中天,霜华满地,不知是甚时候。”长卿道:“今日该是二十二了,天亮月直,霜降五更,天将明矣。你可去睡一睡罢。”洪年道:“老爷说这几句活,又泻了两回,老奴若睡,何人扶持?”

正说不了,听差已来叩门,说老爷在外问候,要同官医进来诊脉。长卿令洪年回了,县官领官医进诊,长卿道:“学生神气疲乏,先生用药须以养气为主。”官医道:“老大人神气虽虚,停滞未尽,若急用补剂,则关门捉贼,必贻后患;须再用一服利中之剂,后加温补,方邀万全。”长卿唯唯。俟官医出去,密嘱洪年道:“我正气虚惫已极,若再用消导,是速之死矣。文老爷常说,不药为中医。你可收拾清些的稀饭,待我呷一两口,候药送进,你便悄悄倾掉了罢。”洪年见药不效,便遵命而行,向厨下取米煮粥。厨夫说有熬现成的。洪年递上,长卿勉强呷了半碗,觉道肚中颇不受用,暗忖:果是积滞未清,故此作胀。那知肚中连连绞痛,顷刻又泻了六七次,登时肚腹发胀,气喘头眩,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意我竟毕命于此,平日致君泽民之念,付之流水矣!克伐亦泻,补益亦泻,此天数也。只可惜素臣书信未寄,受托不终,死难瞑目耳!”洪年爬在床前,泪如雨下,说:“文老爷书信都在老奴身上,但家中夫人公子如何过活,老爷有甚嘱咐,也该说一两句。”长卿道:“夫人贤达,公子朴实,自能苦守清贫,如有缓急,赵日月、文素臣、马负图、袁正斋、廉介存五位老爷可以相倚,余人俱不可干渎。还有一句话是要紧的,须与公子、夫人说知:穷死是要读书,饿死是不可改操的。此外别无嘱咐。”洪年涕泣受命。长卿断了药饵,安心待尽。

洪年守到停晚时候,正要出去上火,忽见暗光中有一人突入,洪年定睛看时,却是余双人家的老苍头,连连摇手,附耳低声,慌慌张张的向洪年说了几句。洪年惊疑不定,悄悄述与长卿。长卿猛吃一惊,沉吟一会,挣扎起来,那老苍头先到外边探望,恰好静悄悄的,别无一人;覆身进来,同着洪年,搀抱着长卿,同到后门口,扶入一乘暖轿,下了帘幔,轿夫如飞抬起。洪年收拾行李,苍头引导,随后赶上,至河边,下了一只快船,四个后生,摇着两枝橹儿,飞也似的,出了水关,到塘河里来。长卿劳动了一会,喘息不休。船中熬起稀饭,老苍头送上,呷了几口,觉得有味,竟把一碗稠粥都吃完了。渐渐鼻息有声,沉沉睡去。洪年欢喜异常,蹲在舱中,屏息而待。长卿一睡醒转,还要稀饭,洪年慌又递上一碗,长卿吃过,催令二人出睡,说道:“这夜里竟未解手,精神亦觉少长,余夫人之言不谬矣!”因问苍头:“那一日捕役来拿,明明见你先进店来,因何以后并不见你一面?县官用计害我,你主母何由而知?文老爷家眷果否避住江西?我与你莫非错走了路头?你可备细说与我听。”老苍头道:“前日老主母见老爷的名帖,因家主外出,无人陪侍,叫人到乡间去请一族侄,往返耽搁了两日,才叫老奴来请老爷。不料正被捕役锁拿。老奴不知头路,忙赶回去报告。老主母即着人到县中打听,后来又逐日差人到寺中探听。昨日一早,就吩咐小人预备船只,说县里老爷心肠极险,手段极辣,老爷好好的,因何忽有此急骤重症?必是他怕着按院,虑罪情急,为此狠毒之计,买嘱官医、厨役,就那药饵饮食之内,下些大黄巴豆,冲墙倒壁之物,以致如此。这船家轿夫俱是本宅庄仆,老奴在寺,候了半日,无隙可乘,直至向晚,才得捉那空儿,请老爷下船,凑巧并没一人撞破,这是老爷的洪福。昨晚那粥熬有人参在内,说老爷久泻气虚,必须培养元气。至文相公家眷躲避何处,老主母实不知道。因六月里边,江西未小姐差人来过,说文相公病在他家,九死一生,亏他家一个丫鬟医好,进京去了。后来文老夫人合家潜避,隔晚那一日,又是未家差人前来问候,故疑心文相公家眷是往江西去了。这些情节,因老主母与文太夫人相厚,故知道他家的事,从未向下人们说。因恐老爷要问,才细细吩咐小人的。”

长卿长叹一声道:“人心之险,一至于此,我所梦想不到!怪是服药进膳,呷汤饮酒,俱增病势,其用巴豆等药无疑!若非你老主母有先见之明,成事之智,我这性命岂不生生的送在他手里?可惜便宜了这奸徒,我若挣扎得动,告诉了合城官员,便与他干休不得!”苍头道:“老主母也曾,这县里脚力极大,诡诈多端,一计不成,恐又施别计。他虽用毒药,却无实据,所使之人,必抵死不承。老爷病躯,岂可再着气恼,再费心神?莫若竟到江西,完老爷的正事为妥!”长卿点头道:“此真至言也!只是文老爷的家眷,为何事窜避远方?我往各处打探,何以俱有惊畏之状?你前日也是那等慌张,系何缘故?”苍头道:“那年西湖昭庆寺中失火,烧死了无数僧人,文相公正在湖上游玩,曾救来许多妇女。有一个姓刘的,将妹子许给文相公做妾。他那边有个太监的侄儿,与姓刘的作对,竟说是文相公同他两人放的火。六月里边,这事发作起来,察院差人拿捉,亏得不在家中,把他一个老家人下了监。又来捉拿家属,却惊动了许多相好亲友,递公呈、具保状,说放火之事并无证据,又无原告,何至连及家属?又亏了匡无外、水梁公两位相公家中,出钱打点,把这事才缓了下去。到了七月尽边,有一个和尚叫做和光,与这察院相好,做了原告,察院出了签,拿了文大相公,正要动刑。忽京里下文书,说文相公直言敢谏,叫察院送他进京,要把御史与他做。察院又怕起来,立刻送文大相公回来,连老家人都放出了监,打发和光回去,把这件事也注销了。谁知到了九月初头,察院得了京中消息,文相公发遣辽东,重又捉拿家属。亏得文家合门于半月前已经逃避,没曾拿着。随后和光又弄了国师的书札来,逼着察院合县里老爷出签出票,着落亲族里邻要人,不知干连许多人家,费了若干钱钞,还当官立了甘结,才得无事。和光不肯于休,逐日叫人察访,又假冒文相公在外结识的朋友来寄信拜望,踩探他家眷的下落。吴江县里,但是与文家沾亲带故的,没一家不被他薅恼透了。亏得文家外避,本没一人知道,所以还没甚大事。前日老爷来问,老奴只认是察访的人,故此得罪,直到老主母见了名帖,说是家爷相与,才知道真是文相公的朋友。那些人家不敢招认,也就是这个缘故哩!”

长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督学直怎地翻覆,真小人之尤也!你只送我到北新关,便可回去,替我多多致谢太夫人,说我洪文感激救命之恩,铭心刻骨便了。”苍头道:“老主母吩咐送老爷到江西,怎敢便回?”长卿道:“丰城任知县是我年伯,未家又是宦家,不消你指引。这船原不能过坝,你老人家也受不起劳碌。我主意已定,不必狐疑。”那老苍头也就应允了。到关后,长卿叫洪年称出四两银子,赏了苍头合那两个船家,自与洪年二人到江口搭上江西船,竟望丰城县来。

一路上钱塘潮声、桐庐江色、严陵钓台、滕王高阁,说不尽许多名胜。长卿却似于陵仲子,耳无闻、目无见也。一直到了丰城,慌慌的问至县前,投进帖儿,不见声息,心里焦急。柬房忙令人打扫宾馆,长卿不肯去坐,站在堂上立等,那知急症惊风,偏撞着慢性的郎中,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回头出来。长卿焦急异常,因是年伯,不便发作,只得耐心,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长卿急得要死,连催柬房,回了五七遍进去,总没一毫动静。长卿急得面无人色,掣身便走,柬房那里肯放,跪地苦留。长卿正待跑脱,听一片声叫请,长卿急走到宅门口,任公气喘吁吁走上来,一手扯住长卿手腕道:“失迎,得罪极了!”长卿正待回言,任公疾忙放手,变了面色,口里像说甚么,脚里打着滑囗,七跌八撞的飞跑进去了。正是:

只鸾顾影伤明镜,五彩悬丝续倩魂。

总评:

长卿为友寄书,至于辞官出京,可知素臣初次入京所交诸友皆非寻常投赠可比。而于长卿尤有生死之谊,盖长卿因素臣大哭,耳属于垣,识为非常人物,遂至闯席订交。与别人因缘遇合者固自不同也。

素臣以一哭识长卿,尚是偶然感触。至入席欢慰,两人攀谈而后,素臣之胸襟、抱负均在长卿目中。长卿精于相士,论理论教,如素臣相貌品格、立心行亭均不宜死于横祸,此固可信无可疑者。然气数不齐,此番谪戍,正不知是祸是福?与庵中泄泻自分不至客死,而忽然想到斯人斯疾,古人不免其意相同,故肯不辞奔波、不避阽危、欲亲见水夫人面交银信而后已。不然风鉴既精明,知素臣必有转机,何妨易俟,乃仆仆征途、几经磨折而不悔,何耶?

和光自舟上发水,忽忽上岸,当日语气似稍有悔意,其于素臣正自消却嫌衅。乃事隔年余,突然出首控告,累及全家。即以挟仇而论,不过舟中上坐指斥松庵抵毁缁流这一段口舌之怨,何至仇深如许?不知和光乃当今赐紫朱公,郑重言之,固非闲笔。党桐、冯时荐由群小,奏对阿私;素臣正论参乎其间,靳监之怒固盛,而最能恝然者即是国师,故此番捉拿家属由靳仁主谋而和光原告。至于再三之渎,则又弄出国师书札也。松庵既死,国师于杭州一路因忌靳仁不派心腹,在十一回中奚奇口中露出。和光因此奉承国师,恃察院交情,屡次谋逆,盖—心欲为松庵之继而已,岂在与素臣有仇无仇也耶?

和光之于素臣,为巴结国师也,非仇也;柯浑之于长卿,亦为怕按院也,非仇也。小人用心往往如是,而君子适逢其祸,冤哉。

柯浑之令吴江有劣迹而无善政,素臣十友言志痛加抵毁,其不得志于士类者非特行云一案,妄刑纵匪而已也。马公巡按南直隶所得于口碑,及素臣、双人在京与一辈名下品题者至详极悉,安得不登白简?长卿自称为按院故人,柯浑曲意逢迎,庶几抚军弥缝之后得其一言,保举永免纠参,此亦小人常情,仕途之津隘也。乃因误拿刑吓之嫌,恐长卿意终不释,将于按院前为祸,遂起杀人之心,暗施毒计以陷之于死,无乃太狠?然其所以下此辣手者,亦由长卿转环太远,一经礼待,芥蒂毫无,不免反起疑心,急为除根灭口计也。自来君子之通小人,不动声色而堕其术中,大率以此。盖君子真诚,小人反覆,气概不同而用心自别也。

余夫人一见长卿名帖,便知为素臣事而来,始则拘礼不敢请见,继命苍头入店将欲有言,而适逢捕差拿捉,失此机会,以致长卿被祸几死,何不幸之甚耶?细思其故,乃知捕差误捉,其非余夫人所料。苍头见此情形,不与解说,慌忙归报,亦苍头分所应尔也。盖苍头必疑长卿有他故而被拿,既经目见,何敢兜搭惹祸?况事涉文家,正在大家推脱不知之时耶?读者疑余夫人既有后来脱险一事,则当时苍头在店,何难一认长卿为双人好友,免受两日磨折,而孰知其无此情理也。

余夫人备船轿救长卿出庵,因苍头探得病信故也。然柯浑赔礼、留宾,如此款待,安知病由下药?虽柯浑平日恶声昭著,不料其心狠手辣,竞至于是。乃身受者犹蒙鼓中,而旁观者一猜便着。此等识力直几于水夫人。

昭庆火灾有钱塘县禁约告示可凭,和光事不干己。出头具控,单有舟中会素臣一节可以据证。然如此状子能避准理,且由察院发下,可知缁流势力之大与明政之颠倒错乱矣。读之不胜怃然。

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

长卿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在三堂上进退两难,亏得一个门子领至西边书房中坐下,暗忖:必是死了甚人?懊悔不先到未家。闷闷的直等到日落西山,任公才得出来,行礼后,深致不安,道:“老夫无子,止生两女,大小女湘灵,尤属愚夫妇钟爱,不幸染患沉疴,方才竟是死去。老夫方寸已乱,以致得罪,贤侄切勿介怀。”长卿道:“原来世妹有恙,请问老年伯,世妹所患何症?大约总有可治之法。”任公因把门子打发出去,含泪低声而言曰:“贤侄系通家世好,不妨直告。小女性耽笔墨,于五月初,囗患闷痘,云是死症。幸获江南书生白又李治好。”因述知撕衣之事。长卿道:“此事小弟略知一二。”任公道:“这白生,人品才学超越等伦,小女既感其恩,又重才品,将他所作的一首长歌朝夕吟哦,忽忽如有所失。拙荆疑有邪念,令二小女探之,他却怫然不悦,道:”怜才感德,未免有情。赠芍采兰,实为无耻。所恨者,女子守身如玉,今忽为人捉持,撕衣露体,将来何以事人?若引以为嫌,至于捐躯明志,则事在仓卒。道出权宜,在彼实有援救之心,并无邪污之念;若付之适然,则于心究多惭囗,惟有终身誓不适人,以奉父母之余年,守白茅之微节而已!‘愚夫妇探知此意,劝他不转,终日忧虑,再四商量,惟有与白生缔婚一着。小女以白生已有妻室,惧辱门楣,甘心不字。老夫把古来二女并降,一娶九女之事,委曲开导,小女还怕白生方正,性情固执,藉口宦族女儿无屈在妾媵之礼,不肯俯允。老夫寻思无策,因令小女作诗鸣谢,寓意攀援。这一日,老夫特备酒筵,以谢医为名,乘他畅饮纵谈之际,拙荆命丫鬟将小女诗词送出请教。白生极口称赞,老夫趁便正待说出附婚的意思,恰好外面送进京报几本,及京中寄来的信。老夫拆信看时,白生亦取过京报翻阅。话随机变,大家论起朝中近事,白生问老夫,信中可知都下有甚新闻?这时候不知何故,都中误传消息,说太常洪某因病开缺,老夫随口告知白生,他竟脸色大变,瞪着眼睛说:“那洪太常可是洪文字长卿的吗?’老夫道:‘正是。长卿因系年侄,所以顺便写在信上的。’他听见确是贤侄,越发呆着。老夫不知所以,再欲有言,他就直立起来,话也不等说完,飞跑而去。老夫连着飞骑追赶,直至半夜赶他不上,随后打发人入都,遍访无踪。老侄回书又云与白生并未识面。小女终日闷闷。恹恹成病,直到七月中,方知白生即系文生素臣,立即差人进京,奉托贤侄执柯。不料行至半路,患病担搁店中,寄信回来,转要人去调治。他又得了素臣拟斩及迁滴辽东之信,小女病中着此一惊,症愈加重,百般医治,如石投水,昨日昏晕几次,老侄进来时节竟喊不醒来。拙荆与小女性命相连,小女若死,拙荆亦不能生,叫老夫如何是好。”说罢泪如雨下。

长卿慨然道:“老伯不必忧虑,世妹之病大约可以勿药而愈。”任公骇然道:“这又奇了,小女之病已人膏盲,未家二小姐精于医理,前日来署诊视,已不肯开方,贤侄怎说得如此容易?”长卿道:“世妹乃守礼淑媛,其病非别有邪思,不过因感恩积慕,终身大事耿耿于心。老年伯虽有缔婚之命,尚未达知文兄,则事之成否,正如水中捞月,难免忧疑,此致病之原也。后来知文兄迁滴辽东,又是加病之原。风露雨雪,险阻间关,身受者不觉,悬揣者不堪,未免刻刻惊心,时时吊胆,且蹇修何人,赐环何日?宛转情肠,几于粉碎,能不积忧成病,积病成剧,遂至剧而欲死乎?文兄与小侄至交,小侄愿执斧柯,包管此姻立就,以此告知世妹,病根即可铲去一半。至素臣为人,虽似文弱书生,而力能扛鼎,气可食牛,纵获谴长征,不无劳苦,思亲南望,难免穷愁,但在他历以境遇撄心,不能自遣,致有疾病之灾,而素臣则先天结实,差足耐劳,理数洞明,达观自乐,万不至有他虑。老伯试思,这不是续命的鸾胶,返魂的安息么?”任公大喜道:“诚如所言,小女可望再生。但素臣与老侄如何便成至交?老侄之言,素臣果否听从,必无违拗?他改名白又李,老侄因何不知?乞道其详。”长卿道:“素臣与侄缔交在先,改名在后,直至素臣复进京来,始知改名之故。老伯札谕之时,侄尚未知,若非系素臣至交,岂肯徒步入京探侄之病,如老伯所云迫切若此耶?侄以至情至理之言动之,断无不从之理,老伯切勿过虑。”任公抚掌道:“老夫糊涂极矣!请先用饭,失陪得罪。”如飞的跑进去了。

任公与长卿讲话时,席已摆上。长卿已饿,便真不候任公,自在书房独酌。任公跑进大小姐房中,只见夫人满面泪痕,呆坐床沿,二小姐立在床头,泪如雨挂,几个丫鬟仆妇泪汪汪,静悄悄的四面围着。任公上前低声问着病势何如,夫人道:“总是昏昏沉沉的,只有这一线游气了,怎么好呢?”任公不觉垂下泪来,且把长卿之言细述一遍。夫人沉吟道:“这话早说便好,如今敢怕迟了。”因低低唤醒了湘灵小姐,把话宛转述知。湘灵心中忽地一开,就如堆盆赤炭,被几缸冷水一淋,障眼浮云,被几阵狂风一扫,登时神思忽清,眼目觉亮,清清楚楚的说一声道:“这话可是真的吗?”喜得任公心花开放,夫人更是鼻涕眼泪乱滚出来,忙答道:“做娘的可肯哄你?洪长卿现在外边,你若不信,可请他进来。这话一句句都是他亲口说的。”湘灵道:“真的就是了,外人怎好请进房来?”这大小姐病重有半个多月,没曾清清头头说一句话,明明白白看一个人,今日忽然清爽,任公夫妇如何不喜到尽情,二小姐也破涕为笑,丫鬟们收了眼泪,诧为奇事。任公低低问道:“你这会心上觉道怎么?身子可健旺些?”湘灵道:“孩儿心上觉宽泰些,身子也不见怎么。母亲可有粥汤?”夫人大喜道:“你要粥汤吃么?有,有!天呵,你几日汤水通没进了。”丫鬟慌忙递上粥汤,湘灵竟呷了半碗。任公喜得打跌出来,向长卿满口称谢道:“全亏老侄之力,大有转机。锦囊,快斟酒来,我与洪老爷痛饮。”长卿道:“小侄遵命已经满领,饭都用过了,老伯竟请自用罢。”任公那里肯听,苦苦的又劝了几杯,长卿道:“方才因世妹病重,有一句话未曾敢说,如今要禀明了。小侄此番告假出京,实为素臣托寄银信而来,因便进叩,意实未诚。”任公接着说道:“素臣有信,只须差一妥人,何必给假?”长卿道:“因素臣得此严谴,恐文伯母惊忧,故必须亲寄,把怀恩之言备细禀知。庶足慰其忧念。素臣临行虽未嘱侄亲寄,而长跪痛哭,彼时即心知其意,决计给假,亲作鳞鸿的了。只是前到吴江,文伯母合家俱已远避。访闻隔晚,有此地未宦家鸾吹小姐差人至彼,恐其即避于此,故特特赶来,望老伯着人领侄至彼一访为感。”任公道:“原来为此。素臣前日闻你病重,即日徒步入京,愚夫妇及小女辈俱叹为从古罕有。今观贤侄,用情不减素臣,真可谓物必有偶,令人生感。但此时昏夜,不必前往,明日一早差人去访问便了。但他家两个小姐与我两女相投,情同姊妹,这半个月来知我大女病重,更日逐打发人来问候,却并不提起素臣家眷,多管不在这里,贤侄所闻恐还未确。”长卿道:“小侄所闻,原属揣想之辞,若不在此,只得重到吴江及留都、江阴等处细访。”说罢凄然欲泣。任公道:“或者在此,亦未可知,老侄且免愁烦。”长卿道:“闻未家只有两女,其幼者已沉西湖,生死未卜。方才老伯说是两位姐,想已珠还合浦矣。”任公道:“未公幼女金羽,至今尚无下落,我所说的一位名鸾吹,系未公亲女,一位名素娥,系未公继女。鸾吹认素娥为亲妹,许送素臣为妾,故合家俱称为二小姐,多分明日又有人来问候,若知有此生机,只怕要喜坏他两位哩!”长卿方才明白。任公因挂念湘灵,辞了进去。

长卿是夜翻来覆去,何曾得睡!次早起来,等候天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好不心焦。直等到日头透土,任公方才出来,望着长卿就是兜头大揖,道:“多谢贤侄,小女大有生机矣!昨夜三更天,竟吃了一碗薄粥,安睡至晓,容颜神气比前大不相同。方才医生说,脉气顿长,只须调理一月,便可复原。愚夫妇感激不尽!”长卿大喜,即要出衙到未家去,任公道:“此时甚早,怕他家还未起身。”见长卿如热石上蚂蚁,因一面传人,一面叫拿点心。长卿不等摆完,慌慌的吃了两个包子,便自立起。门上回说:“人尚未齐,末小姐却正差未能在外问候大小姐。”任公道:“来得正好,快唤进来。”未能传进,跪述来意。任公谢了,把病有转头之事说知,因问道:“闻吴江文太夫人挈家到你府中,是几时来的?”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呆了一呆,复跪下去磕一个头,起来说道:“老爷是那里得来的话,文太夫人并没到丰城来,先老爷在日也没来过,先老爷又过世了,老爷莫听人传述,小的并不敢哄骗老爷。”任公道:“我便说文太夫人若在你家,我岂有不知之理。是这位洪老爷在吴江访闻的。”未能道:“文太夫人若果在丰城,小的敢瞒着老爷吗?先老爷去世,小姐系女流,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往,是老爷知道的,只求老爷细访便了。”

长卿再三根问,未能愈加说得决绝,弄得长卿垂头丧气,目定口呆。任公打发未能出去,向长卿道:“这未能是极有忠心极老实的人,他说没来,是再没疑心的了,老侄难得到此,且歇息几天,往四处游览一游览,差人送你进京,恳你写一书往辽东去,讨素臣一个允帖,这是极要紧事。至文老夫人下落,我替你用心察访,你自进京销假,且待来岁春和,再给假来寻,庶可免逾限处分。”长卿道:“素臣家计,本属窘迫,又当有事之秋,其窘必甚,文伯母仓卒远避,亲友无一知者,其盘缠从何而出?此时薪水之资不知若何桔据,兼以念子情切,望远神惊,流离迁徙,触处伤心,老年人怎生当得?小侄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休要说参罚小事,即逾限久了,罪应革职,亦所不辞,更何心游玩山水,以负良友之托,为名教之罪人乎!”任公太息道:“直不愧古人,老夫失言极矣。我这里粉司村有一岳王庙,签笤极灵,百求百应,大小女这样病危,独有岳王签说是打身不动,有先号后笑之喜。老侄该去一求,看文老夫人还是远避外省,还是仍在吴江,便好寻访了。”长卿心中正自茫然无主,听任公说得灵验,便道:“岳王自是忠武王了,侄平生所最敬爱之神。但不知这村庄离城多远,此刻就去一求,明早起身可也。”任公笑道:“又是一个性急的,真不愧素臣之友。老侄远来,尚未备一杯水酒略为洗尘,怎说明日就去的话?这粉司村离城约有十里,且用过早饭,打发人跟你前去便了。”说罢,任公出去料理公事,长卿自在书房等候早膳。

等了一会,不见饭来,向洪年道:“任老爷气度丰采、人品学问件件俱好,只有这贪睡起迟、茶饭不时这两件,却是大毛病。你看,这时候还不拿出饭来。你可到厨房下去催一催。”洪年笑道:“老爷心急,故觉得这饭迟了,这时候原不到早饭时候。今早天未大明,任老爷就出来接见医生,怎还说他贪睡?老爷在饭店里也常是四五更天起来,守那天明。本等老爷起得太早,任老爷却并未起迟。老奴昨晚要寻一茅房出恭,再寻不着,还央了人领去。知道他厨房在什么所在?又是客边初到,怎好去催粥催饭呢?”这几句说得长卿顿口无言,只得耐心等候。不一会摆上酒饭,好好同任公吃了。任公拨四名衙役、一乘大轿,向城隍庙中借—顶黄伞,送长卿到粉司村来。才得出城,风势便大,走下一二里路,这风越发得急了,又是西北风,把几个轿夫吹得透骨生寒,脚步跟跄,再走不上。暗忖:亏没带洪年来,他老年人如何受得这十里路?直走到未牌才到,因无日色,却也不知早晚。庙在村尽头一座山洼里,殿宇辉煌,仪从整肃,又是望日,烧香点烛问笤求签,颇觉热闹。长卿进去拈香,竭诚祷告,求出一签,庙祝捧上签单,只见上写着:

遍历天涯也不难,只须涉水与登山。

孙康何事功名早,黄卷曾经映雪看。

长卿颠倒推详,一时难解,因又缴了一签,是:

往日求谋远未通,今时不与旧时同。

一朝腾起桃花浪,人是神仙马是龙。

长卿暗忖:这签似乎寻访得着,但在吴江、在丰城、在别州县,俱没分晓。欲再求,怕亵渎神;不求,又糊突突的委决不下。沉吟一会,忽然失笑道:“天道远,人道迩。我只尽心寻访罢了,怎以签笤为实事起来?”因转身便欲上轿,被庙祝苦留用茶,只得走入一间客座,只见庭中飘飘囗囗如鹅毛如柳絮乱纷纷的下起雪来。长卿触着签诗上“雪”字,却没处着想。吃完了一杯茶,那雪已下有一二寸厚,庙祝已搬出糕点。长卿疾忙上轿,风狂雪大,路滑天昏,走了多时不上半里来路,轿夫只顾打跌,那撑伞的更是难当,虽已折叠下来,却因风力忒猛,把持不定,寸步难行,大家称冤叫苦的道:“出门时因是好天,都穿着鞋袜,没准备麻鞋草搭,如何走得这滑路?雪又直罨,风又直卷,天又渐渐的黑下来,是再赶不进城的了,不如到桃花港晏公庙里住,过了夜明日再走罢。”长卿听说“桃花港”三字,心里触着签诗,又见人役苦难之状,自己身上亦觉寒冷不过,急思就暖,因答道:“你们既走不动,有近处可歇,只得暂且住下,明日早行罢了。”众人听得,如逢恩赦一般,欢天喜地,打起号子,狠命的走,不一会就到了。

长卿出轿,看那匾额上大书“晏公庙”三字,走进庙中,见神像边设一朱红牌位,上面飞着九个大金字,是“敕封平浪侯晏公神位”。长卿又触着签诗,暗忖:这也奇怪,怎恰又嵌着这“浪”字?因向神前行了一礼,问那庙祝道:“这港内有多少人家,你都熟识么?可有新搬来住的人?”庙祝道:“这港内有三四十家人家,约有二百余丁,都是本庙护法。村中若大若小、是男是女,庙祝无不认识,却都是土著,并没新来的人。这里偏朴实,没有歹人,牌甲严密,面生可疑之人一概俱不容留的。”长卿惘然如有所失。庙祝请到里面三间板房内生出一大盆炭火,滚出一壶热酒,又是四个碟子:一碟酱姜,一碟腊肉,一碟咸菜,一碟虾米。说是天气寒冷,请老爷向一向火,吃一杯热酒下去冲一冲寒气。长卿道:“这却生受你了。”靠着火盆,连饮了五七杯酒,吃了几撕酱姜,登时浑身和暖,把寒气赶去。不一会摆上饭来,是鸡肉蛋腐四色,收拾得甚是精洁,又是一大壶好酒。用过饭,就请洗澡。洗毕安寝,被褥甚厚,亦且华整,长卿暗忖:这道士手中颇有,所以这些人役要到此住宿,他虽为着官府才肯破钞,我却实受其惠,不可不有以偿之。复细想:那签诗第一首“雪”字,第二首“桃花浪”三字,都已灵应,就该有些消息,据庙祝说来,又全无影响,难道这签就只应这几个字么?一会子又转过念头道:适才问他,原只问这港内一村,莫非附近村庄还可踪迹?且彼恐官府查甚案件,故说得于净,或有新搬来的亦未可知。一会又想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在雪中跋涉一番,在此庙中住宿一宵,亦有定数,这签多分是只应这几个字了。况文伯母若来,必是先来看未家小姐,就该住在城中,岂有另居野外荒村之理?昨日未能来说并未来此,我怎还作此痴想。长卿正在劳心,忽听得窗外有人喊说那里火起,猛吃一惊,连忙披衣束裤,跨下床来。正是:

瘦骨乍离冰雪窖,惊魂旋入焰摩天。

总评:

读十九回素臣一闻长阶之病,即时告别,立刻进京,致任公追送不及,可谓杀风景矣。而不知谢医之酒即为议婚之计。读至此回而追思前回,其采风景为尤甚。文章有合前后文读之其义始尽者,此类是也,切勿以轻心掉之。

长卿慨然谓湘灵之病可以勿药而愈,此如国手凭空下子,令人茫然不解其故。及至逐细剖说,乃觉确凿可信,如国手次第布子,著着照应。《国策》最多此法,亦惊亦灵。

任公闻长卿之言大喜,而飞跑进房,则必脱口述于湘灵矣,乃复作如许跌顿,若与前情矛盾者,何耶?听长卿之言如写任夫人之喜,至欲请长卿进问讨要粥汤,连声“有有”并至呼天、其写喜处有声有色、竭致尽情,才是绘月绘风神手。

未能不云没到未家而云没到丰城,此一病也;以先老爷在日没来支吾,二病也;老爷莫听人传述,三病也;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往,四病也;只求老爷细访,五病也。中心疑者,其辞支吾;如不情虚,一言可了,何必牵扯枝叶。若此而未开口时,先呆了一呆,此尤病之大者也。作者后复特下“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九字,然则其言尚可信乎?不可信乎?“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处处度金针与人,正欲学者共绣鸳鸯耳。

此书凡遇签笤课占,俱属虚灵、跳荡,不可执著。其道本属如是,愚者自为颠倒,且他书即尽然,遂让此书之独步。

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

长卿开窗一看,见西角上红光隐隐,庙祝忙赶来说道:“雇工人去救火,大惊小怪,倒惊了老爷了。”长卿道:“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气。这雪是几时住的?我们到庙外去望一望来。”庙祝道:“雪住多时了,老爷要出去,待小道去点灯。”长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满屋白亮,何必点灯?”把衣整束,同庙祝出庙,见那红光,只有几缕在西边村上透起,却映着四山雪色红白交辉,甚是好看。庙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红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宝剑在那里放光么?”长卿道:“此非物华,乃人瑞也。那红光之下,约莫是何村庄?离此地有多少路?”庙祝道:“是西庄地方,从庙后折去,不及半里。”长卿看了一会,觉着寒冷,那红光也渐渐灭了,遂覆身进来。正要上床,只见庙祝推进窗来,手提一壶热酒,说:“老爷夜寒,请用一杯。”长卿道:“正有寒意,你这酒是雪中送炭了。”庙祝斟上一杯道:“老爷请酒,小道去拿些酱姜来。”长卿把那杯热酒一饮而尽,觉得暖气入腹,便有驱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乱性,古圣所恶。若俱似此时之酒,亦复何害?史弥远能除韩佗胄,秦桧能拒张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驾之马,惟在驭之得宜耳。”因复斟了一杯。庙祝点烛又递上酱姜、腌菜、笋尖三碟小菜。长卿一面饮酒,一面问其姓名、年岁,是火居,是正一。庙祝答是姓温,法名通奉,祖传火居,今年三十二岁。长卿道:“这还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轻火居,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火居与正一均为异端,而免于不孝之罪,则较胜于正一矣。道家所宗,如老、尹、庄、列,那一个没有妻子?而今人独重正一,吾不解也。”说罢大笑。

长卿正在高谈,忽听外边人声嘈杂,庙祝知是雇工回来,出去问明了,进房说道:“老爷之言不错,果真不是火光,是西庄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临产时屋上起这红光,竟像失火一般,惊动前后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长卿道:“现在相国商辂生时,就有红光罩室,太守认是公廨中火起,后来知道了,抱进内署看视,以黄罗伞罩送回家。这是目前之事,何足为怪?”庙祝道:“依着老爷,孙家这孩子将来也是状元宰相哩!”长卿暗忖:签诗上“孙康”二字,莫非因这孙姓得有文伯母踪迹,也未可知。庙祝收拾壶碟出去,长卿上床睡不多时,天已大明,起来梳洗过,衙役进禀:天气比昨日更冷,轿夫又冻坏了一个,已寄信去拨一名来代替,请老爷略待一会,等他们吃饱了饭,日头高些起来,寒气略退,这路上就好走了。长卿道:“如此严寒,岂可枵腹而行,自然该吃饱了饭再走。我也怕冷,今日就担搁一天也不妨,且吃过饭再定夺罢。”差役答应出去,长卿便要到孙家去看孩子。问庙祝外边路可滑泞,饭收拾好休来寻我,只顾先吃,由我自回。庙祝道:“日色朦胧,西风势紧,把田岸都冻得生硬,今日是不能开融的了。但这样冷天,空心饿肚,岂不着寒?”忙去拿进一碗热酒,酒内三个鸡蛋,说道:“正要送与老爷当茶的。”长卿甚喜,便都吃完。庙祝领着开出后门,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带瓦房便是西庄,姓孙的就住在那竹笆内花园里面。”长卿看得明白,便发放庙祝回去,望那村庄走来。

只见四围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参差,竹篱周折,俨如身入画图。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慢慢的踱将进去,先是一带竹林,接连着两岸木芙蓉,度过石桥,在假山后折去,就是一所临水的荷亭,荷亭半边几棵参天的松树,缠着满树枯藤,却一半堆着白雪,松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压着如玉屏一般耀眼。转过花屏,那边有三间小楼,楼窗半开,楼上有人读书,其声清越,长卿暗吃一惊道:“此何人也,乃有此声。”因悄悄步近楼边,窃听所读何书,却是《檀弓入》,叹道:“此千古奇文也!惜为小儿学舌,致令减色。我向来自负能读此书,又与素臣讲究,益穷其妙。此人于雪窗读之,必有会心!长卿,长卿,莫谓天下无人也!”长卿正在窃听,见楼下跑出一小孩子来,喊道:“阿呀!一个人跑进来了,你们来看哟!”楼上便住了书声,橐橐而下。长卿迎上一看,只见:

骨重山凝,神清鹤立。眉分八字,额纹隐现立三台;目注双泓,鼻准丰隆朝四岳。垂垂若瓠,腹贮丙丁甲乙之奇书;朗朗如钟,齿宣徵羽宫商之逸韵。陈元方名驰西邺,讵数双丁;诸葛瑾望重东吴,何论二陆?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读一部《檀弓》;引来日下奇人,剖石识连城蓝玉。

那人立定,把长卿细看,只见:

玉山朗朗,琪树亭亭。面凛秋霜,笑比清河包老;胸悬冬日,情同醇酒周郎。变幻若夏云之奇,挥毫欲舞;扬诩若春风之拂,入座知和。一寸心藏万卷书,稽古者五车四库;百年身寄千秋业,致君须二帝三王。耳性通灵,别贤奸于謦囗;目光如炬,识贵贱于形神。

长卿入至楼下便道:“柳絮因风,书声彻耳。党家金帐,固属痴肥;陶氏葫芦,亦嫌寒瘦。嚼雪读《檀弓》,较嚼雪读楚词,清标愈上。政未识伊川夫子,肯许门外人立深三尺否也?”那人微笑延进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谷嘘春;袁安僵卧,固属忘情;子猷返棹,亦嫌囗兴。踏雪寻寒土,较踏雪寻梅花,冰肠愈热。政未识富春老子,足与天上人卧分半榻否也?”长卿大喜道:“宝剑自狱中化去,干将犹落尘寰耶?惜未得华阴赤土,一拭龙文耳!”那人笑道:“奇峰从天外飞来,泰山宁让土壤耶,愧未具南宫象笏,一拜丈人耳。”长卿道:“孙登凤啸,弟实闻所闻而来,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那人道:“稽康箕踞,君应见所见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长卿见那人丰姿整朗,吐纳风流,早兴伐木之思;那人见长卿气度雍和,威仪肃穆,亦有识荆之意,因各叙礼入座。茶罢,长卿欲说出自己姓名,却转一念道:“他总认我是仕路中人,岂我之芷宿寒毡,终不脱那乌纱气习么?我且假作望气术土,试他眼力,且觇其所守何如?”因答道:“小弟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卿字,曾读异书,略知云物,见文光直射牛斗之间,知此地为德星所聚,故尔寻踪至此。今观先生,真其人也,岂复有暂隐如先生者乎?”那人道:“老先生委蛇之度,固非术士者流。野人业在农桑,岂有春华可采?贱名孙康,家传耕读,偶翻幼时塾课,辄复吟哦;老先生望气之谈,得毋相戏。”长卿瞿然道:“先生高士,何必仿姓名于古人?”孙康嗫嚅道:“东家效颦,村愚故态,乃云高士耶?”长卿暗忖:此人姓名既与签诗吻合,才品更自不凡。岳王之意明为我两人作缘,当与缔交,致之东宫,以助素臣一臂。且或因此人而得有文伯母消息,亦未可知。

正自踌躇,里面搬出饭来,孙康便令添出碗箸,长卿亦不推辞,欢然共食。饭毕,长卿询及夜间火光之事,孙康道:“昨晚得一舍侄,产室之上罩有红光,以致惊动邻村,俱来救火。”长卿道:“此贵徵也,天上石麟,许一摩顶否?”孙康道:“昨晚才生,恐难远抱至此。”长卿道:“弟但欲闻声,隔垣亦可。”孙康无奈,领至一房墙后窃听。长卿抚掌道:“桓宣武八州都督,此为过之;而中正和乐,则福德兼备之声也!”听毕出来,长卿暗忖:部娄无松柏,其父必非庸人。因向孙康道:“令弟尊名,容一见否?”孙康顿了一顿,答道:“舍弟孙盛,游学北平。”长卿笑道:“又是一位古人。且请问令尊令堂具庆否?”孙康道:“先严早背,家母在堂。”长卿道:“太夫人春秋?先生贵庚?令弟有几位令侄?”孙康道:“家母年几知命。贱庚二首。舍弟子息稍迟,昨日所生,尚是头胎。”长卿大喜道:“先生有几位令郎呢?”孙康道:“两个豚儿。”长卿道:“年各几何?”孙康道:“大儿八岁,小儿六岁。”长卿道:“先生原在吴江,是几时迁居于此的?”孙康呆了一呆,长卿呵呵大笑,直立起来,双手执了孙康之臂,说道:“古心兄今日才逢,真好侥幸也!岳王签真好灵应也!令弟素臣有书在此,快领弟进去拜见老伯母!”孙康大惊失色道:“先生何人?素臣又是何人?”长卿复大笑道:“古心兄至此尚欲瞒弟耶?弟即洪文,字长卿者也。”因在贴胸取出书信,孙康接过书一看,大喜道:“积慕久矣,不料今日得会。”语未毕,便如飞的奔入水夫人房里来。

原来水夫人自七月间被督学将古心拿去,正在惊忧,只见许多报人拥进厅来,贴起红单,喧哗讨赏。水夫人看了报抄,打发才罢,恰好古心及文虚都放了回来,水夫人大喜道:“你们缘何得释?”古心道:“真是世态炎凉。今日学台大发雷霆,要将孩儿刑讯,孩儿恐辱先人遗体,宛转求告,全然不听。天幸提塘送报,他在公座上揭看,第一行就是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直言极谏之士。奉旨:党桐、文白,着各该省督学御史徵送进京引见。‘他沉吟一会,放下脸来,把孩儿请起,将报抄递给,说:”文生员,你令弟恭喜,不日就是敝同寅了。昭庆失火之事,本院不得不认真,要知严讯该生口供,是定审豁令弟的铁案。如今是不消了,有本衙门风力,谁敢再行牵告!一面请回,这老家人也带回去,本院随后便来道喜。’母亲,看着这等鬼城情形,真足令人齿冷。“水夫人蹙额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你弟若在京中,引见时必有大祸。这督学又翻过脸来,那时就无可解免了。凑巧昨日未小姐着未能来送中秋节礼,我与你出其不意,连夜雇船前往丰城,庶可脱此祸患。“古心道:”二弟有此际遇,道路皆为加额,亲知共拟弹冠。回来时,听着路上口碑,庭中祝嘏,虽处之淡然,亦何至反以为害,急思远避起来。“水夫人太息道:”吾儿平日所读何书,所穷何理,怎这等临事茫然,毫无巴鼻?汝弟生平所深恶痛嫉者,是异端惑世、宦寺擅权,私居咄咄,常形悲叹。今一旦得觐天颜,所应者又是直言极谏之科,自必明目张胆,尽所欲言。目下国师之宠正盛,司礼之焰方张,车薪之火岂杯水所能救?蟠结之祸岂立谈所能除?不忌鼠器,而辄批龙鳞,轻则窜逐,重则诛夷,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昔人云:贺者在门,吊者在闾,正今日之谓也,何云过虑耶?“古心爽然道:”母亲料事真若神明。但二弟蹈此危机,恐难完璧,怎得他知几远引、明哲保身才好。“水夫人怫然道:”明哲保身四字是圣人重道行权之学,非大贤以下所能。古今来不知多少人误在此四字上,冯道身事十主,小人藉以纳污,所谓罔之生也,幸而免耳。我平日怎样教你做人,怎还出此依阿囗囗之语?宁吾言而君不用,毋君用而吾不言。《鲁论》云:“勿欺也而犯之,志土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你自小就读过来,难道圣训都可不遵的吗?”

古心吓得面如土色,勉强辩白道:“孩儿因母亲年高,倘遇意外之事,必甚伤感,故愿二弟危行言逊,以尽人子之心,如何敢教他模棱两可,为名教中罪人呢?”水夫人道:“夫孝始于事亲,终于事君。为臣尽忠,即是为子尽孝。汝母独能不为范滂之母耶!忠焉能勿诲乎?汝弟所应者何科,怎讲得言逊?”古心涕泣谢罪,复禀道:“未家向未往还,且远隔数千里,卒然往投,似嫌冒昧,兼不耐跋涉之劳,不如就近于梁公、无外等家,择一处暂避为便。”水夫人道:“藏欲其潜,避欲其远。督学既势利之人,县主又奸诈之辈,若亡不越境,何异藏首之雉乎?未小姐感汝弟救命之恩,事之如兄,待我如母,前日书中又备述其婢素娥之贤美,扶持汝弟病中,情至义尽,云已认为亲妹,将来欲令侍我晨昏等语,则此女已与汝弟约言可知。虽在异乡,不啻骨肉,良禽择木而栖,此佳荫也。至于道路风霜,舟车劳顿,不过一时之事,较之囹圄羁禁,缧绁拘挛者,苦乐何如?但恐即避远方,而家乡亲友仍不免稽查牵涉之累耳,况可往投,以自害复害人耶?”古心道:“母亲所虑极是,但家中自涉讼以来,囊空如洗,拮据借贷,岂能连夜潜逃?”水夫人道:“守如处女,脱若狡兔。机事不密则害成,不速不密,鲜不败矣。未小姐现送中秋节仪二十四两,可作盘费,今晚即行,不可通知一人。你即去悄悄料理,不得迟误。”

古心遵命而行,密令未能雇定船只。内里水夫人姑媳领文妪及三个丫头,收拾细软,外面古心、文虚、未能打叠行李,一面乱着接待贺喜的人。候到昏黑,悄悄下船,摇出水关。一路上关紧舱门,声息不透,于八月十三这一日,竟至丰城。未能上去悄悄禀知。鸾吹大喜,要腾出西边一宅安顿水夫人。素娥道:“这却不要。大兄弟虽不比从前,但现住在内,不便将他搬往别处;二则文大相公同来,未免嫌疑;三则城中耳目众多,恐有漏泄,依妹子愚见,不若留住西庄,许多稳便。”鸾吹称善,因令未能吩咐申寿打扫西庄,一面照来客数目准备大轿小轿,再备两乘轿子伺候,我与二小姐到河头去迎接,就送太夫人到庄。素娥道:“论理该是这样,但文太夫人潜踪至此,若如此惊天动地,恐不稳便。只合叫庄上人抬几乘小轿去接,我与姐姐明日下庄,一来好等文太夫人歇息,二则免使庄上人属目。这些事情申寿也料理不来,还得未能前去,要将文大夫人、二娘娘及大相公、大娘娘这几处卧房安顿得妥当。以后朔望时节,我和姐姐时常下去问候,也要一个住宿之处,须得与文太夫人及二娘娘卧房相近,与文相公住房隔远些方好。”鸾吹赞不绝口,令未能悉依素娥之言,即去料理。未能道:“文太夫人原吩咐过的,要待天黑又起船,不可着人去接,房子稳便幽僻些方好。二小姐打算着西庄,不去迎接,正合文太夫人之意。如今只消把船拢到桃花港西岸,离庄便不多路,只叫庄户用一两乘小轿轮替抬上就是了。文太夫人已改姓孙,叫小姐及合家俱不要提起‘文’字哩。”素娥道:“这要切记,你到庄上就不提起‘文’字。”未能应诺出去,到船中回明水夫人,吩咐船家拢向桃花港去,自己便赶到西庄,同着申寿,叫起庄仆,打扫房屋。

那西庄有五进房子,后面带着一所园亭,未能依着素娥主意,将第三进上房五间,东边做水夫人卧房,西边做田氏卧房,中一间空作起坐;两厢房做丫鬟紫函、冰弦的卧处。东边一座角门,开进第四进屋内,东两间安顿古心夫妇,西两间安顿两小舍人及秋香,中一间也空作起坐。西边一座角门,开出第二进大厅上来,把大厅西边两间隔断,准备鸾吹、素娥下庄安歇。候水夫人等进庄后,把大厅门封锁,原先住有两家庄仆,俱搬至第五进内居住。厢房内现有厨灶一切家伙杂物,除原有之外,都向家中取来添补,把文虚老夫妻二人安顿在第四进西厢房内,靠西厢房一座角门,开出园中,把所松楼三间做了古心的书房,就在后边出入。前边门房内,堆些水车、砖瓦,平时锁闭,至鸾吹等下庄始开。

忙乱了大半日,收拾停当。水夫人到庄一看,甚是喜欢,厨下备进三席便席,把一席赏给未能、申寿及住房庄仆,留一席与田氏同坐,一席送过后边古心房里。文虚夫妇及紫函等丫鬟自有酒饭。当夜无话。明日一早,水夫人梳洗已过,独不见田氏进房,因叫紫函去问。只见冰弦慌慌张张的过来,回禀道:“二娘娘因轿夫抬得不稳,动了胎气,肚里疼痛,到半夜又见一些红,今早还耐着要想起来,不叫冰弦告诉太太,如今紫函来问,怕太太着恼,急了一急,这会子越痛起来了。”水夫人吃惊道:“怪是晚间陪我吃饭有那些不自在的光景,原来为着肚疼。你该早说才好,如今便怎处?他因月事不正,不得受胎,天幸医治好了,又动起胎来。”一面说着,一面自进西边屋里来,却见秋香一阵风的跑来道:“未小姐来了。”水夫人无奈,缩住了步,阮氏已从后而至。

早见庭中两个女子素服淡妆,姗然来迟。水夫人略放愁颜,阮氏降阶迎接,鸾吹、素娥上阶相叫,丫鬟们铺下毡单,清水夫人坐而受拜。水夫人道:“两位小姐只行常礼,休要折坏老身!”阮氏便去撤单,却被素娥拖住,鸾吹口称“伯母”,敛衽而拜。水夫人坚辞不获,只得还了两礼,受了两礼。次及素娥,绯红了两颊,低叫一声“太夫人”,便跪下去。水夫人一手拖住,说道:“此位想是二小姐了,因何这般行礼?”鸾吹道:“这就是素娥妹子。侄女前日禀知伯母,将来要奉侍伯母晨昏,该是这般行礼,伯母体要推辞。”水夫人道:“行礼且慢。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二小媳动了胎气,正在没法,闻二小姐精于医理,斗胆欲求一诊,望以人命为重,亵渎为轻。”鸾吹慌忙答应,素娥亦腼腆应承。水夫人大喜,立即陪进西间。田氏蹙躇不安,伸手出被,告罪请诊。素娥调息细诊,说是不妨,大约一剂可愈。因开出一方,是生地一两,川断三钱、杜仲三钱。阿胶五钱。写毕,递与水夫人,道:“有真阿胶便好。”水夫人道:“这却尽有,前日水梁公寄回来的,是叫那个丫鬟藏着?”紫函即刻送至,素娥啧啧称赏道:“这才是上等阿胶,真个明如镜,黑如漆,快如刀,碎如雪。有此真胶,包管一服即愈也。”

水夫人愈加欢喜,忙叫文虚去赎药,自邀鸾吹姊妹到中间去待茶。素娥重要下跪,水夫人仍行拖住,向鸾吹道:“二小姐贤淑,我已尽知,小儿病中受恩,老身还当拜谢,况侄女已经认为亲妹,自应一体,不必过谦。”鸾吹道:“其中委曲,待恩兄回日禀明,今日此礼是必要行的,伯母但请坐受,侄女岂敢相欺!”水夫人断不肯受,鸾吹无奈,只得把素臣病中许其禀知太夫人收为妾媵之事述了一遍,道:“伏望伯母垂怜收录,侄女衔感无穷。”水夫人道:“小姐书来,我已心疑及此。屈淑女于小星,特恐痴儿减福耳。老身何幸得此贤妇耶?但妾为侧室,原无如此行礼之法,紫函可铺好毡单,待二小姐相见。”鸾吹大喜,令素娥登单万福,整整的拜了八拜,然后阮氏过来与二人平拜,又叫两位小舍人拜见姑娘。水夫人复向素娥道歉说:“老身从前出京,也为驼轿内动了胎气,把一个八九月身孕弄掉;今见二媳腹痛下红,恐蹈前辙,故不俟坐定即求诊视,太觉冒昧了。”素娥连声“不敢”。茶罢后,问些路上风霜,家中讼累。只见一个小童跑进来道:“家里人来说,县里有差人在家,要请小姐回去哩!”阮氏急问是甚差人,丫鬟等面俱失色。正是:

草中石卧心疑虎,壁上弓悬腹畏蛇。

总评:

酒能乱性一段,小中见大,极有意义。书中如此指点,不可枚举,触类引伸,泛应不穷矣,安得以稗官目之。

正一、火居一段,议论与素臣一鼻孔出气,可谓格言。然则老、尹、庄、列,罪得末减乎?无火居亦无正一。火居为正一之倡,则老、尹、庄、列实为戎首。此又不可不知。

红光为龙儿始生之瑞,即为长卿之渔父屈曲而引入桃源,一事两用最为灵便。

长卿进园如人桃源,不复知有魏晋。听书声、见读书人,清谈往复,真有胁风飕飕散发天际之乐,即非古心已属侥幸,况平空得此奇遇乎?读竟急为浮一大白。

古心不另立传,其性情、学问,错见全部,然不特费笔墨,少为摩刻,亦嫌渗漏,故于长卿传中细意描写,如等一小传者。经营曲折,具见良工苦心。

素臣不过由日月保举,岂能必得?御史前日见司官,面上刮得下黄霜,督学何以大异于是?缘抄报系浑开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云云,则文白之举主亦必系当前权贵,可知与司官之明知为日月者迥别,“沉吟一会,放下脸来。”写得精细之至,固未易吹毛求之。

水夫人之料事处事是第一等见识、第一等学问,即素臣亦在其范围中。欲资其德业才智者,凡其一言一动,俱当细意体究,不可草草看过。

水夫人料素臣必极谏得祸,当与后第四十四回闻谪不哀一段议论同读;论素臣必当极谏即得祸匆恤,又当与前第三十二回观水劝驾一段议论同读。不知合前后而读者,切勿令读此等奇书。

素臣纯阳寡欲,何得子之迟与后文绝类?此回于水夫人口中以田氏月事不正补之,乃无罅可指。

“老身从前出京为鸵轿内颠动了胎气”一段与田氏轿内动了胎气一段,读者知止为因此论彼、鉴昔防令,孰知其为百数十回平空持说一伏乎。奇文化文。

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

素娥见阮氏等神情,早知其意,忙答道:“县里有两位小姐,与愚姊妹情意相投,常时有人来往的,大娘娘但请放心!”鸾吹发放小童出去,水夫人道:“原来如此。但二小姐与侄女既为姊妹,则称谓自应一体,即与小儿业有约言,然未行礼过门,不便遽改称谓,还当待我以伯母之礼,与小媳辈姑嫂相称为是。”素娥含羞不语。鸾吹道:“侄女还有一言正要禀明,侄女受二兄救命之恩,原以亲兄相待,即不应有伯母之称,今欲拜伯母为母,伏乞辱收膝下!”因命丫鬟重复铺毡。水夫人道:“今人动辄拜认干娘、义母,是我生平所最恶之事。大小姐发于感恩之念,固不可与此辈同日而语,然究有嫌疑。老身有一两全之法:二位视我如母,我视二位如女,以尽二位之心。时俗母之称女原有小姐之称,老身也是这等称呼,只不提起侄女二字便了。”鸾吹道:“侄女自幼失母,常怀刻木之思,今见伯母如见母,即以母视伯母,正不忘母之意。儿意已决,总求慨许,就此拜认了。”因拜了八拜,起来亲亲切切的叫着母亲。水夫人感其肫恳,只得受了,因吩咐紫函等俱叩见。鸾吹、素娥改称大小姐、二小姐矣。水夫人道:“方才因议论称谓隔断了话头,二小姐说县中小姐常时往来,是何缘故?”鸾吹屏去婢从,目视紫函等,欲言仍止。水夫人请入房中,不叫丫鬟进去,阮氏便告便,自到田氏房中问病,单剩他姊妹二人在里间屋内接膝而谈。

鸾吹把湘灵小姐才貌及任公欲许字素臣,因遍访无踪,小姐忧疑成病一段情节,细细述知。复因任夫人七夕来拜,女儿合妹子同去答拜,又与他两位小姐结为姊妹,自此往来亲密也。水夫人道:“虎女岂配犬子?况可辱以小星?此事断不可行!”鸾吹不觉垂下泪来道:“娥皇女英,帝之二女,且同降于农夫;晋重耳以失国亡人,而齐秦大国俱以女为其妾媵,古之人有行之者,母亲何独拘于世俗之见?况任小姐因亵体于二哥之前,立誓终身不字。任公夫妇为此曲全之计,真个费尽苦心。若母亲执意不从,则任小姐必无生理,岂不可怜?”说罢泪涔涔下,素娥鼻中一阵酸楚,也不禁泪落如珠。水夫人凄然道:“任小姐千金身价,才貌俱全,何以甘为妾媵,且致死生以之?大小姐之言,得毋已甚?”鸾吹道:“任小姐以守礼之心,酬报德之私,遂怜才之念,真属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前因寻访二哥不出,忧郁成疾。任夫人着急,亲至女儿家中,再三访问,知白又李系二哥改名。任小相始有起色。连夜差人进京,托洪长卿为媒,求缔此姻。近日才知二哥被召,病势渐渐轻可。若母亲不允,二哥自不敢从,任小姐固无生理。任公夫妇爱女如命,这垂暮之年,也就不可保了。”说到那里,鸾吹、素娥俱像死了亲人一般,泪如雨下,几乎哭出声来。水夫人不知不觉落了几点眼泪,太息道:“据大小姐说来,煞也可怜。但玉佳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已累二小姐空挂虚名;将来不知如何结局,今又拖泥带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老身悲痛耳。”鸾吹道:“吉人天相,二哥将来必为朝廷柱石,禄位寿考,享福无穷。母亲不必过虑,任家小姐得母亲心许,实为万幸。儿若通信与彼,包管他病体霍然!”水夫人道:“这个且慢,我因避祸而来,当十分慎密。俗语道的好,是个八口衙门,如何瞒得住众人耳目?掩得住众人口嘴?他病既渐轻,且待有玉佳信息再处。”鸾吹、素娥俱道“仅依慈命”。外面饭已摆好,便随着水夫人出来。阮氏道:“好教婆婆欢喜,亏二姑娘一剂神药,婶婶服下,肚中即时住痛,精神面色都着实好了。”水夫人喜极,复谢素娥。于是婆媳、母女欢然用饭,

到得晚乘,鸾吹备下三席盛席,后面古心夫妻父子共席;中间水夫人一席,鸾吹陪坐;西间田氏一席,素娥进去奉陪。田氏坐在床上,与素娥攀话叙情,殷勤致谢。素娥把田氏细看,但见:

骨瘦神凝,容庄貌肃。笑言不苟,曹大家之女宗;丰度天然,王夫人之林下。皎若冰壶在抱,玉是连城;朗然明月入怀,珠还照乘。钟家礼,郝家法,环佩雍容;孟氏案,桓氏车,瑟琴静好。带围宽处,岂因腹贮五车;鹤翅开时,定有驹行千里。

素娥暗忖:我相公貌若天人,非得如此端凝骨格,简贵丰裁,如何配得上来?自顾娉婷,终是小家碧玉,抱衾与囗,宁得致怨于命之不犹耶!此时素娥敬重田氏,百倍小心。田氏怜感素娥,十分加意,竟如久旱逢霖,他乡遇故,早结下闺中师友,分拆不开了。席散后,素娥出去,与鸾吹陪着水夫人秉烛夜谈,直至二鼓,伏侍水夫人安睡,方出就寝。明日,家中人来说,县中又着丫鬟要亲见小姐说话。鸾吹因是节日,须回家作飨,便去拜别水夫人及阮氏、田氏,吩咐申寿备席,晚间为水夫人合家欢宴,庆赏中秋,自与素娥告罪回家。见是湘灵贴身的丫鬟,名叫晴霞,致任夫人及两位小姐之命,来送中秋节礼,因问湘灵病可全愈,晴霞道:“病是好些,那能全愈?夫人为此要请两位小姐过去叙谈半日,以解大小姐病中寂寞。”鸾吹道:“我与二小姐记挂你家小姐,原要来看他,一来因是节日,二来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来看便了。”当留晴霞茶点,赏发过去,忙差未能备礼答送。回来办祭,在未公灵前作飨,就与洪儒说知水夫人到庄之事,再三嘱咐道:“这姓孙的父亲在日,与父亲同年相好,受过他恩惠,因事来投,暂留在庄,你切不可泄漏风声。”洪儒道:“姐姐说甚话来,做兄弟的蒙姐姐尽心教训,感激不过,想起从前之事,懊悔嫌迟,还敢再做出来吗?”鸾吹、素娥见他真心要好,俱各欢喜。

过了几日,任公又差人来请,因要赶做几件衣裙,补拜水夫人生日,并料理米粮日用,不得闲空,回了来人。以后又请了几遍,直到九月初二这一日,诸事已毕,一心挂念湘灵,方得进县,与任夫人及素文见过,同至湘灵房中,见湘灵小姐包着莲帕,坐在床上,虽是消瘦,越觉娉婷,如捧心西子一般,好不可爱。鸾吹、素娥并坐床沿,与湘灵执手殷勤,共谈阔愫。任夫人问素娥:“前日大小姐差人到吴江去,想已回来,文先生曾否回家?文太夫人起居安吉?乞道其详。”鸾吹敛衽答道:“文兄尚未回家,文伯母合家远避,竟不知所往。”任夫人失惊道:“文先生现奉恩旨,怎反合家远避?”鸾吹道:“传说是学院做对,文伯母远避潜踪。”任夫人道:“我已差人进京,已经月余,杳无音信。想小姐处或有好音,岂知又是这样!”因目视湘灵,见其愀然欲泪,就缩住了口,默然不语。鸾吹道:“古人天相,好事多磨。如今文兄是奉旨征召之人,引见就有职业,不比从前,浪迹萍踪,东西无定了。鱼沉雁杳,必系洪长卿留住那边,待文兄进京,面订此姻耳,伯母但请放心。”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如明镜,令我积疑顿解。我儿,你可放下愁肠,与两位姐姐欢叙片时,我且去来。”夫人别去,湘灵小姐道:“妹子心事,与二姐姐一般。但二姐已有成言,只须守株待兔,妹子全无巴鼻,何如海底捞针?空自望梅,终成画饼,是所忧耳!”说罢潸然泪下。鸾吹把帕子替他拭泪,一面劝道:“贤妹不必悲伤,洪长卿与文兄至交,他若执柯,断无不从之事。况文兄为人固知守礼,亦最多情,重义怜才,有如饥渴。前日见贤妹佳篇,伯母说的那一种惊喜怜惜之状,岂有漠然之理?况以生平第一知心之友,为作蹇修,月下赤绳,一系即定,宁劳反手耶?莫说长卿,即愚姊进言,文兄亦必俯纳。这段姻缘,包在愚姊妹两人身上,断无不成便了。文兄才品,妹所深知,他日花间分咏,月下联吟,鼓瑟鼓琴,如鱼如水,固属美满姻缘,只我这妹子与刘璇姑那一般我见犹怜的姿态,那一种温存缱绻的情肠,与作闺中之友,也是难逢难遇。这等锦片前程,真足令见者魂销,闻者耳热,正该抖擞精神,把身子好起来,以慰父母之心,以享闺房之福,怎还作此无益之悲呢?”

湘灵听了这一席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几月来塞在心口一堆垒块忽然落下,拭于泪痕,深深致谢,便要整衣下床,素娥忙止住道:“贤妹久病神伤,未可遽劳。我们相好,胜似同胞,岂犹拘礼数耶?”湘灵也觉勉强不来,就便说了一声“遵命”。素文道:“二姐姐从前也是清减,如今是容光飞舞,满面忧滞之色都退尽了。大姐姐不觉面带喜色,前日晴霞回来说,两位姐姐家中有事,莫非东方姐夫那边有甚喜事吗?”鸾吹羞得脸泛桃花,素娥道:“姐夫下场回来,说文章做得锦绣一般,敢是今科高中。”素文道:“这是大姐姐了,怎二姐姐面上分外光彩?”鸾吹道:“文兄豹变期不远矣,舍妹采色,或是先机?大妹方才尚有滞色,这会就明润了许多,恐亦非无因也。”湘灵、素娥俱垂颈发赤,素文道:“闲话休提,妹子有两首俚句欲求斧政。”因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诗来,递与鸾吹。鸾吹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倚秋吟”三字,道:“是近作了,怎有这许多?人患才少,君患才多!”一面说一面揭看,却被湘灵劈手夺去,一眼瞅着素文道:“我只认真是你的诗,要求教两位姐姐,怎呈起我的丑来?”素文笑道:“妹子所作也算得诗,可入作家之目么?姐姐既是不肯替妹子遮丑,如今没奈何,真要呈丑了。”因向架上又取出几幅花笺来,鸾吹道:“且看了二妹的诗,再看大妹的。”素文把嘴一呶道:“这边亮些。”鸾吹、素娥俱起身向窗门,并肩看时,湘灵又已看见,着急道:“二妹真是痴了,怎又把我的诗词来献丑,快些还我,姐姐,这是看不得的!”鸾吹道:“文章天下之公器,不论大妹、二妹,仅要请教的。”因揭起一纸,看时却是一首古风,上写着:

蛾眉不自惜,往往薄男儿。揽古发长喟,悠然动远思。

老庄搜香冥,申韩穷囗囗;管子天下才,女闾毒以滋。

扬雄既失节,相如还入赀,徒传子虚赋,空草太玄辞。

生徒环绛帐,侯门屈经师,贤良推上相,帝幄无冠仪。

摩诘郁轮袍,韩囗香奁诗,宛转娇绕口,狼藉同优俳。

柳州附叔文,八关争妍媸;眉山媚释氏,二程分渑淄。

文人类无检,谁作中流砥?忽惊天上人,风流今在兹。

包罗诸子长,百行无一亏。坐怀鲁柳下,辟佛韩退之,文章推李杜,气谊笃陈雷。廓落千秋间,超迈绝等夷,悠然动远思,长喟心自悲。男儿讵可薄?顾影惜蛾眉!

鸾吹、素娥赞不绝口,鸾吹道:“非文兄不能当此诗,非此诗不足表文兄识超格古、气厚情长。须眉读之,挢舌不下耳!真足为蛾眉生色,更何可惜乎?”湘灵低垂粉颈,谦让未遑,鸾吹又揭起一首绝句,素娥朗诵道:

深院金铃护碧纱,东风吹不到名花。

漫怜寂寞春无色,长伴椿萱度岁华。

鸾吹太息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千秋才女,当奉此为箴铭矣。可敬,可感!”看到下面是两首词,一首《秋花》,调寄《鬓云松》:

露华寒,苔影皱,无力严妆,却共西风瘦。冷烟疏雨黄昏,又不待红飞,总是伤心候。傍桐轩,依竹牖,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惟有月明情似旧,清影寒先,寂寞成佳偶。

一首《对镜》,调寄《剔银灯》:

雨咽虫声欲断,独自剔银灯长叹,夜漏凄清,纸窗寂静,靠个影儿相伴。沉沉庭院,怎不敢梦魂都颤。一缕旧愁如线,闲看无端新怨,才到心头,便来眉上,簇得黛痕成片。此情谁遣,只有个菱花常见。

鸾吹、素娥二人看第一首时,已含着两眶眼泪,到看完第二首,不禁垂下泪来,鸾吹道:“读妹两词,落予双泪,如听猿啼夜月,雁叫寒霜,恐河满一声,阳关三叠,无此酸楚也。忧能令人老,还望贤妹消遣则个!”湘灵凄其欲绝,素娥将罗帕拭干两眼,复去替湘灵拭泪,道:“妹子何自苦乃尔,你这一捻纤腰,怎当得闲愁万种?自今以后,勿复作伤心语也!”素文懊悔道:“妹子本与姐姐作耍,要博二位一笑,不料反增伤感!如今不要看诗了,待妹子取琴来,请二位姐姐各操一曲,以解闷怀,却不许弹那孤鸿别鹄,一切悲怨之调。”鸾吹道:“自先严见背,久不挥弦,指法生疏,岂能成调?”

正在推辞,外边已送席进来,致夫人之意,失陪得罪。就摆席在床前,鸾吹、素娥东西正坐,湘灵、素文南北横陪。湘灵面前设个空杯,鸾吹道:“大妹这病不比风火之症,三两杯酒儿,还可饮得。”湘灵辞以胃中不和,恐起恶心,素娥道:“少饮和胃,有益无损,包管吃一杯下去便觉神旺。”素文取过骰盆,斟一杯酒,送与鸾吹,道:“姐姐行起令来,酒令严于军令,便辞不得了!”鸾吹道:“这个有理。但我在服中,不用骰子,猜一字迷罢。我们仅是半杯,大妹只消一二分见意。”因讨—张花笺,写出几句递与湘灵。要顺将下去,猜着的,即用纸密书藏好,一杯不吃;猜不着要吃三杯,不写藏掌者,也是三杯。令毕开看,不许泄漏。湘灵接看,见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个人儿,撇下十年。一剑泪洒窗棂,离合处,巫山忽见。深掩案头书,错认囗娥面。忆真娘,无足难行,光阴荏苒,草经霜愁,到秋时变。累夕长吁,整青衫,常觉心儿恋。

湘灵看到一半,微微含笑,看到结句,嫩脸微红,道:“我说是甚字迷,大姐姐怎生作耍人也。”说罢便要揉挪花笺,鸾吹一手夺去,递与素文,叫晴霞快斟三杯酒来,湘灵不饮,鸾吹道:“不写藏掌内,便是三杯,还可揉碎乎?论理,该罚十杯才是。”湘灵只得慢慢饮去。素文看了几遍,才瞅鸾吹一眼,将纸写出,垒在掌中,转递素娥。素娥看了两遍,微笑一笑,也将纸写出与素文,同送鸾吹。鸾吹看时,都写着“任湘灵小姐直恁多情”九个字儿,笑向湘灵道:“愚姐可算得一个知心么?”湘灵道:“大姐姐不是好人,妹子中你计也。但那‘深掩案头书’一句,毕竟不妥,所掩者不止案头矣,该敬一杯。”鸾吹道:“我原加一个深字,妹子吹毛求疵,大有挟嫌之意,该敬一杯!”

素娥、素文调停,各饮了一杯。湘灵复送令与素娥,说:“二姐姐,你是好人,不可更施暗箭。”素娥笑道:“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愚姐何足论心?”因起身向鸾吹告罪,也不用骰子,将盘中月饼,拈一个放在桌上,说一句“剔团囗明月如圆镜”,举酒饮毕,顺及素文。素文忽然想起,叫晴霞满斟一杯送与鸾吹,鸾吹不解其故,素文道:“大姐姐令是顺行,因何先递与妹子,不该奉敬一杯么?”鸾吹笑道:“真是为法自弊,我怕大妹揉碎,不暇致详,故就近递与二妹,情有可原。若必欲见罚,则二妹既受愚姊,又与舍妹,与受同罪,该敬两杯了。”素文道:“大姐是令官,不合诱人犯法,该收回三杯,共敬四杯。”素娥笑道:“这不打成了酒官司么?”素文道:“二姐姐惯打官司,自有官府辨明,怕他怎的?”湘灵瞅了素文一眼,主张鸾吹两杯,素娥、素文各一杯。素娥胀红了脸,必要罚素文三杯吵令酒。也是湘灵主张减去两杯,各人饮毕,素文指着一碟鲜藕说是:“因荷而得藕?”鸾吹笑道:“二妹却道不得有幸不须媒也,索请出洪长卿方得佳藕。”素文羞得要死,不敢还话,鸾吹将牙箸蘸着一碟桂花糖,说道:“向蟾宫折得桂枝香。”一面举杯而饮,却引得湘灵、素文都笑起来说:“好姐姐自作佳谶,要奉贺三杯,为姐夫预庆。”鸾吹红了双颊,百不肯饮,只得罢了。

临末轮着湘灵,湘灵先因素文说及官司,怕素娥着恼,后因嘲笑鸾吹,逼劝饮酒,仓卒中不及预备,又怕素娥罚迟,随手拈着一颗西瓜子儿,说道:“恁心中横躺着个仁儿。”鸾吹大笑道:“念念不忘,大妹情见乎辞矣,奉敬三怀,聊解心头之结。不然便须向慧心中请出文兄来,代大姊消这酒也。”素娥、素文也不禁冁然而笑。湘灵脸上一朵朵泛出桃花,好生惶恐,勉强要罚鸾吹吵令,鸾吹道:“令外罗唣,方是吵令;就令剖白,如何算得?”各不肯饮而罢。素娥便送盆与湘灵,湘灵谦是主人,仍送鸾吹,鸾吹道:“愚姊们已占过了,何必客套?”湘灵收盆告罪,说道:“妹子也只一句。现在四人列坐四面,只看酒杯所照便了。”因举杯照着鸾吹道:“东方千余骑。”鸾吹觉着,低垂粉颈,却难于议罚。湘灵微笑干了酒,顺与素娥。素娥照着素文,说是:“每依南斗望京华。”素文笑道:“二姐之望京华,至于每依南斗,直所谓念念不忘,情见乎辞者矣!”素娥亦觉腆然。素文即照素娥,说一句:“青鸟西飞竟未回。”素娥道:“这诗是说司马长卿,二妹休错认作洪长卿。”素文急得要哭,素娥方缩住了口。令至鸾吹,鸾吹举杯照着湘灵,忍笑不住,念一句:“渭北春天树。”念完把酒饮下去,正到喉中,恰好要笑出来,这酒便往上一泛,几乎呛出口来。湘灵觉着诧异,细把那句诗体味,却想不出。素娥、素文亦俱不解,请问好笑之故。鸾吹带笑向湘灵道:“我这一句上顾首句首字,下歇未句未字,就是妹子说的‘恁心中横躺着’那个人儿也。”湘灵然后知道把文白二字来答他东方之嘲,发起急来,必要罚鸾吹三大杯。素文帮着要罚,说:“投桃报李,虽怪不得大姐姐,然作此隐语未免过于刻深。大姐姐如不肯饮,须把东方姐夫姓名也隐着一句诗儿自嘲才罢,不然就要民变。”鸾吹没法,只得饮了一满杯。

轮着素文行令,素文不肯,鸾吹、素娥先干求令酒,素文道:“妹子禀过,要用骰子行令,姐姐们不遵就不敢行。”鸾吹笑道:“这是有挟而求了,但只可妹子自掷,愚姐们却不便。”素文道:“妹子代掷,姐姐报数,何如?”鸾吹只得应允。素文斟杯吃完,道:“此非令杯,乃告僭妄之罪。”因捉起骰子,掷出一个两二、一么的五夺钱来,将纤指逐颗拈过,急口念道:“一拈是个一,江淹梦授生花笔;两拈是个两,玉芙蓉透仙人掌;三拈又是两,合住蓬莱与方丈;四拈是个五,西望瑶池降王母;五拈又是五,犹似霓裳羽衣舞;六拈又是五,笑指麻姑乞麟脯。”素文念到那里,又把六个骰子捉着对儿,如纺车般旋转过,一边口里念:“一两是个三,山在虚无缥缈间;两两是个四,囗来只共双成戏;两五是个七,玉容花貌肤如雪;五五是个十,六宫粉黛无颜色;五五又是十,飘然遗世而独立。”念完,将盆递与鸾吹,说着一个顺字。鸾吹道:“后生可畏,怎想出这等令来?手口心眼要一时俱到,又要一气呵成,这断不能,是要梗令的了。”素文道:“妹子告禀过,原说不敢,姐姐许了才行的,怎反取笑起妹子来?”素娥道:“不是取笑,实在烦难。最然是这一口气,要多转几口气儿,也还来得。”湘灵道:“我病中气促,妹子你可改作一句一口气罢。”素文道:“这便没酒吃了。姐姐便是这样,大姐、二姐却要一口气儿。”

鸾吹、素娥再三争到两口气念,于是素文代鸾吹掷骰,恰掷出一个顺不同来。素文一面拈转,鸾吹一面念道:“一拈是个一,自是君身有仙骨;两拈是个两,天门日射黄金榜;三拈是个三,日绕龙鳞识圣颜;四拈是个四,金勒马嘶芳草地;五拈是个五,金阙晓钟开万户;六拈是个六,书中自有千钟粟。一两是个三,阳春—曲和皆难;二三又是五,沾衣欲湿杏花雨;三四又是七,春风得意马蹄疾;四五是个九,帝锡灵文开二酉;五六是十一,手扪青天弄白日。”鸾吹念完,素文道:“要奉敬七杯:骨字、难字走韵,两杯;一曲一字、二酉二字,添出两个数目,又该两杯;一两是个三,该念一两又是三,三四又是七,该念三四是个七,又两杯;再多换一口气儿,又该一杯,共是七杯酒儿。”鸾吹道:“你雪字也走韵,怎罚得我来?”素文想了一想道:“哦,这便罢了,那别的却没说头,五杯是要敬的了。”鸾吹要素文收回两杯,素文不肯,湘灵道:“妹子陪了两杯罢,你的杜撰句多,怎比得大姐?”素文道:“大姐是有名宿将,妹子是无名小卒,怎好比起?但大姐之句,又是卖弄姐夫,还该吃贺喜的酒哩!”鸾吹道:“因贤妹自道玉容花貌、遗世独立,故愚姊说一个风流才子、得意看花者以对之。长卿,长卿,不知你意中可有这般佳偶哩!”素文发极,必且要罚鸾吹七杯,再贺酒三杯,吵令三杯,自己陪两杯;湘灵、素娥俱劈着鸾吹五杯,素文两杯。四人正在调笑,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许多丫头仆妇拥着任夫人直跌进来。四位小姐惊慌无措,急看任夫人时,满面愁容,满眼流泪,满口叹气,满身发抖,四位小姐齐吃大惊。正是:

忠臣未做刀头鬼,美女先飞席上魂。

总评:

鸾吹、素娥泪如雨下,水夫人亦至落泪,则衙门虽敞,但当嘱鸾吹等百倍慎密,匆致漏泄,急通一信,以慰湘灵。何以必俟素臣回家?读者止知水夫人之密之又密,惟恐害成;而不知其深虑素臣极言得祸,不忍于素娥外复扯一人入局,空挂虚名也。故云“今又拖泥带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悲痛”,并且“待有玉佳信息再处也”。若但以慎解之,辜负作者苦心多矣。

田氏之贤,散见全部。此回以前亦已略见一斑,而半裁骨格未经发露,故特于素娥眼中出之。素娥身分极高而自谦小家碧玉,则田氏可知矣。唐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即“更上一层”之法。

鸾吹放口担当湖灵姻事,为已得水夫人口风也。在湘灵等听之却绝不触耳,所以为妙。

从素文眼中看出鸾吹、素娥面色,为后回淑媛悟道伏笔也。却妙在东方下场、素臣豹变。两解随手遮过。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读者切勿赏着鸳鸯,自得其秘。

湘灵古风,学正识超律严格浑,可为闺阁第一人手笔。七绝暨两词不过凄其欲绝而已,然是足感人,读之辄为酸鼻。

回目明标“四美弄情”,见情由弄生,非正情、非奇情、非俗情,展转搏弄而生,极趣、极雅、极谐、根幻之妙情也。鸾吹有东方可弄,素娥、湘灵有素臣可弄,独素文无可弄者,四美不缺其一手?作者忽撰“因何得偶”之一言,牵出洪长卿,更就洪长卿牵合司马长卿,遂使素文羞得要死、急得要哭。弄情于无可弄之人,岂非绝世交情。弄素文,三用长卿,而素文之媒终归长卿。伏笔至此,神化极矣!鸾吹云:“不知长卿意中可有这般佳偶。”则并不足称佳偶之洪儒亦呼之欲出,尤属极神化之伏笔。

乐极生悲,情之变即文之变。四美弄情,风流谐谑,乐极矣。宜有任夫人直跌进来之一惊也,而文章之变遂适得其妙。

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

鸾吹等急问何事,任夫人大恸道:“京中有人下来,说文先生直言触怒,绑在午门,候旨处斩,是他亲眼见的。”夫人话未说完,鸾吹、素娥已放声大哭,湘灵泪如泉涌,面若死灰,素文也滚出满眼的泪来。鸾吹想起前情,哭晕了去;湘灵一阵心酸,把吃的几杯酒儿都倒出来,床席之上淋漓不已;素娥哭得发昏;连那晴霞丫头也是掩面悲啼,和素文两个靠着东壁边哭泣,其惊丫鬟、仆妇,没一个不短叹长吁。乱了一会,任夫人拭泪道:“你们不是啼哭的事,老爷恐传述不确,已差人到省中打听去了。若是假的,一天之喜;若是真的,当从长计较。该是招魂守节,或访寻着文太夫人奉侍终身,以慰死者之心。大小姐虽未有成言,然已心许文郎,断无改节之理;二小姐知书达理,自有同心。当商量出一个主意来,不可徒作楚囚之泣。”素娥哭道:“伯母之言固是正理,愿大妹为其难者,侄女俟得确信,当招魂设祭,以一死谢责,不复能计及他事矣!”湘灵道:“孩儿也是这个主意,劬劳之德,当报以来生。”夫人道:“一死何难,但事有轻重,道有经权。文郎事母至孝,今因尽忠,不能两全,虽死岂能瞑目?二小姐当思妇代子职,以慰泉壤,不宜草草以一死谢责。至于我女,虽有父母之命,未通媒妁之言,我女意中固已心许文郎,文郎意中实未知有我女,尚讲不到士为知己者死。况父母俱存,罔极未报,尤不当守匹妇囗囗之见,以自蹈不孝之罪也。”

素娥痛哭道:“妇代子职,自有田氏大娘,侄女岂敢上僭?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囗牧圉?相从地下,侄女之意已决,但空负姐姐一片深情,有恩未报,有德未酬,死有余愧耳。”鸾吹哭道:“妹子说甚话来,文兄此信果确,我亦何忍偷生?当与你同向黄泉,以报知己。但死节易,抚孤难。田氏嫂嫂现怀六甲,倘得生下一男,你当依着伯母所说,与他同事老姑,同抚孤子,才是正理。至若大妹子,则既有父母,又无成言,惟守此贞心,便足千古,死之一事,断断不可提起。”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是金玉。二小姐及女儿俱当立定主意,不可徒死以伤死者之心。”素文带泪问道:“母亲说信还未确,这信系何人所寄?怎样不确?”夫人含泪道:“本营守备新选出京,到兵科去别他乡亲,正是那一日,文郎引见下来,许多校尉围在午门,候旨处斩,是他亲眼见的。因起身忽卒,不知以后之事。老爷想:满朝文武,岂没一个热肠之人,或有解救。也未可知。故此立刻差人至省,去都院衙门打听。省中还有镇守的太监、总兵等官,得信更速,只待差人回来,便知的实了。”素娥哭道:“目今宦寺当权,举朝结舌,谁人再敢批鳞保救?”鸾吹道:“据我看来,还有解救。文兄如此才学,如此性情,如此相貌,断无凶夭之理。三月中这场大病,兀是医好,只怕逢凶化吉,还有生机。”任夫人道:“我也是这样想头。朝廷因求直言而即杀直言之臣,亦无此理。朝廷未必无言,圣怒或还可解。”

鸾吹、素娥得此凶信,心如刀割,便不能用饭,哭别了任夫人母女,回到家中商议,俟明早探有确信再处,不可先惊坏了母亲,因吩咐未能速往县中打听。这一夜,鸾吹、素娥及县里的湘灵小姐,泪若珠流,沾床渍席,直哭到天明。鸾吹等着未能回音,身子便如热石上蚂蚁,在房里不住的打旋。素娥呆在椅上,如死人一般,没些气息。直等到黄昏,未能回禀:“省中差人未回,县里又打发急足,连夜赴省。小的怕小姐心焦,先来禀知,如今就到城门口候信了。”未能竟是一夜不回。鸾吹、素娥哭到半夜,窗上觉着风声,一阵冷气直逼到脸上来,鸾吹一个寒噤,毛发直竖,扯着素娥手臂,大哭道:“不好了!这是二哥魂魄来了!”素娥便也觉得面上及心口俱忽发冷,哭道:“真个来便好,好领着奴同去也!”恰好生素梦中被魇,鸾吹喊醒转来,说是梦见白相公,湿淋淋地浑身是血,梦中惊喊,好生害怕。鸾吹痛哭道:“妹子好苦,二哥想已不在人世矣!”两人真如死了父母一般,搅做一团,哭做一片。直到五更天,精神乏极,渐渐收声。

明日清早,未能回来说,候了一夜没信,仍向县中打听去了。这一日,鸾吹、素娥也不梳头,也不洗面,一切水米总不沾唇,认定素臣已死,这未能之信,反若可有可无的了。到得傍晚,未能飞奔而归,道:“小姐,好了!文相公没有处斩,发往辽东去了!”鸾吹、素娥忽听此言,如出意外,心中一喜,耳目顿觉明亮,急问真假,未能道:“任老爷亲口告诉,说文相公参着国师继晓、司礼靳直许多款迹,朝廷大怒,要将文相公立时处斩,亏一个七岁的女神童,极力保奏,方得免死,安置辽东,是八月十六的事,省里已有抄报,怎么不真?”鸾吹、素娥如在鬼门关上放将转来,谢天不尽。见未能跑得苦,许赏一两银子。吩咐通知洪儒,说:“昨日大相公来劝慰,也出了好些眼泪,可给他一个喜信。”厨下送晚膳来,大家呷了几口粥汤,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沉沉睡去。到半夜醒转,想起素臣只身远窜,举目无亲,野店荒郊,风霜雨雪,一种颠连困苦之状,重复悲伤起来。鸾吹道:“此时还好,再过几日天气严寒,冷风扑面,坚冰在须,如何当得?”素娥道:“塞外早寒,那比得南中光景。古人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八月霜飞柳遍黄‘,大约此时已是寒冷不过了。况且对头利害,主守官员还有许多凌逼,满朝佞幸,何时可望生还?真个与死为邻矣。“两人重复悲啼,哭一回,思量一回,又整整苦了半夜。

次日清晨,县中着人来说:“大小姐病重,要请两位小姐去一会。”鸾吹回说:“连日身子不好,一好就来。”与素娥商议,怕这信传至西庄,苦坏了水夫人,要亲去报知,好曲为宽解。因不贪茶饭,熬些米粥,尚未即食,素娥忽然一个头眩,直倒下去,鸾吹连忙扶住,掐着人中,正在喊叫,恰好县里又差丫头晴霞前来问候,入房看见,三脚两步赶至床前,帮同灌救,救得素娥转来,鸾吹已是四手如瘫,倒在床上,扶头不起。晴霞私向生素道:“我家大小姐病势忽重,要请二小姐去医治,那知两位小姐也是这样。我伏侍小姐顷刻难离,不能久待,俟两位小姐身子好些再来请罢。”说毕,茶也不肯吃,如飞的上轿去了。鸾吹、素娥歇息一会,勉强起来,兀自头重脚轻,不能行走,只得回了庄客,泥神土佛,你我相劝。定了两日,然后坐轿到西庄来。鸾吹、素娥料得水夫人忽闻此信,必有一番痛苦哭泣之事,恐老年人支当不起,到了庄上,且不进去,叫丫头煎好参汤。素娥又怕田氏动了胎气,另煎一服安胎药。都停当了,然后含着眼泪走进水夫人房里,行礼已毕,与田氏相叫过,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边,恐老年人气厥头晕以便搀扶,鸾吹宛宛转转的说道:“京中传有一信,二哥应诏极言,伤了国师,皇上本欲宽容,因碍国师脸面,将二哥暂时安置辽东,不日仍要召回复用。”水夫人道:“崇正辟邪,本玉佳素志,这是不消说了。但他因靳直擅权,阴蓄异志,常抱忧愤,怎此番独论国师,把这切近之灾竟不提起?只怕此信还有未确。”

鸾吹见水夫人并不惊惶,毫无愁苦;田氏虽有愁容,亦少哀痛迫切之意,便大着胆实说道:“还闻说二哥劾了国师及司礼许多款迹,皇上大怒,竟要加二哥极刑。亏得一个七岁女神童在御前极力保救,方得释放,安置辽东的。”水夫人道:“这便是了。玉佳之祸,轻则谪戍,重则诛戮,今但安置辽东,深感皇恩解网矣。曾否干连家属,大小姐必知其详!”鸾吹、素娥同声说是并未涉及家属。水夫人因向田氏道:“你夫婿侥幸生全,我与你均无连涉,此天幸也。我不是常和你说来,我之避难,非恐玉佳贾祸,罪及家属,实虑督学下石,辱及妻孥。倘因直谏触怒朝廷,既戮其身,复连及家属,自当投身有司,或刑或戍,顺受国法,岂敢逃避山泽以幸免乎?今蒙皇上天恩,祖宗福庇,得免西市刑诛,遐荒窜逐,我与你礼当叩谢。”田氏含泪应道:“婆婆所见极是。”叫冰弦拿出红毡,随着水夫人望北拜谢皇恩,又望南拜谢了祖先,然后留鸾吹、素娥坐着吃茶。

鸾吹、素娥满眼含着涕泪,满肚怀着怨愤,见水夫人这一番举动,不觉爽然若失,却又念老年爱子,何以漠然至此?心中又未甚贴然,因问道:“孩儿心有所疑,不敢不直陈于母亲之前。孩儿一得此信,痛不欲生,而母亲处之若素,几于太上忘情。窃以母子天性,恐不宜漠然;若此,自必别有权衡,求母亲明训以开茅塞。”水夫人愀然道:“天下岂有不爱子之母哉!喜怒哀乐四者,情也,而有裁制此情者,是以发皆中节;若询私情,忘大理,则不中其节矣。玉佳以戆直之性,应极谏之科,自必痛哭流涕,直陈时政。当今宦寺擅权,奸僧炀灶,投鼠犯器,撄龙批鳞,岂有不败之理?然事君有犯无隐,居官急病让夷,若依阿取容,宗社民生,安所仰赖?为父母者,与其有子为奸臣、为佞臣,何如有子为忠臣、为直臣?既欲其忠与直,而又惧其受忠直之祸,天下无此两全之术矣。老身所虑者,玉佳见理未精,临事而眩,因老身之故,以私废公,询小遗大,不能明目张胆尽所欲言,上愧祖父之家声,下负嫠母之期望耳。若谏而得祸,是意中事也。特以老牛舐犊之私,虑其蹈不测之罪,身撄斧铖,未免有情,能无慨然乎?至谪窜之事,则固月余来所祷祀而求者,岂求而得之,反有可哀乎?昔谢安得淝水捷报,对客夷然,人户不觉屐齿之折,世皆知其矫情而不知其矫之非。夫以宗社安危系于一战,战捷而喜,情之正也;矫而不喜,情之贼也!胜不当喜,岂败乃可喜乎?彼不知其当喜而矫为不喜,后人亦但责其不能不喜,而不责其不当不喜,此大谬也。老身今日,大小姐视之似乎当哀,而实并无可哀;又似乎矫为不哀,而实并无所矫。书传所载王陵、范滂诸母,处仓卒之时,得哀乐之正,皆由理明,是以识定,老身前日原说,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大小姐不以为然,反有奢望,故骤得此信,为可哀耳。若意中之事,惟恐失之意外,则更何可哀耶?”

这一席话,说得鸾吹、素娥二人透骨生凉,满心发亮,觉儿女私情与圣贤学问相悬不啻天壤,齐说道:“夏虫不可语冰,不闻正论,虚过一生矣。”水夫人太息道:“玉佳之得罪不足悲,朝廷之颠倒深足虑,开科求言,而即罪言者,是绝言路矣!且满朝臣子无一敢言,援手者反出自小小女娃,真可谓朝无人矣,奈何?但这个小小女孩,聪慧不足奇,所奇者能别贤奸,回天怒,全直节之臣,盖圣明之愈,为足敬耳。”素娥道:“圣怒不测之时,而欲以口舌回之,女娃有才有识,兼有胆量,真不愧神童之目。”田氏道:“这女娃非为官人游说,实为国家爱惜人才,培植元气。但官人非此女已受极刑,该请两位姑娘留心打听着他姓名居址,以图报效。”水夫人道:“这却是要紧的。大小姐可着人至县一问。”鸾吹应诺,叹一口气道:“金羽妹子绝世聪明,有胆有识,今年也是七岁,可怜有才无命。这女娃便得遭时际会,名闻天下。人固有幸有不幸耳。”话未说完,一个丫头手里拿着京报说:“是未能在县里借来。”水夫人叫鸾吹等同看,先看着党、冯二人奏对,水夫人勃然道:“天下怎有这班鬼魁,竟说出这等无父无君的话来!二奸之罪,通于天矣!”及看到素臣所言,欢喜道:“赖有此耳!当此时而不为此言,与禽兽无异,虽不见用,天理幸存,逆竖奸僧之魄褫矣。”及看到谢红豆三对,赞道:“早慧若此,真可爱也。”又看到降的旨意一条是:

奉圣旨:生员文白,妄行奏对,非毁圣教,侮辱大臣,甚属狂悖。着革去衣顶,安置辽东。该地方官好生收管,不许出境。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钦此。

水夫人蹙额道:“又累及赵日月得此处分,荐贤为国,天下将视为畏途矣。”一条是:

奉圣旨:楚王见后所进女神童谢红豆,弱龄夙慧,博通经史,文章蔚然,良可嘉叹。着赐国姓,册为县君,留仁寿宫教公主及诸王、郡主。钦此。

水夫人及鸾吹等俱各欢喜道:“原来叫做谢红豆,想是湖广人了。以七岁女娃而为公主、郡主之师,曹大家、宋若莘娥妹俱在后尘矣,真千秋佳话也。”看到临末一条,却是:

奉圣旨:监生党桐、举人冯时,俱着试御史上书房行走。钦此。

水夫人浩然叹道:“刘囗下第,此辈登科,能无厚颜!但刑赏倒置若此,如宗社何?杞人之忧,难可解矣。”看毕,又夹有—幅抄禀,是从东厂探出,谢红豆在宫保救素臣的奏对。水夫人赞叹道:“此方不愧女神童,真国家之祥也。”鸾吹等皆啧啧叹羡,田氏感激不觉涕零。是夜,鸾吹与素娥私议道:“太姒胎教,孟母三迁。良玉必产于深山,明珠必生于沧海。母亲这一种襟怀,这一番议论,真令人惊叹无极。我等见识以后也该扩充些,不然与世上这些俗女人无异。”素娥道:“二娘娘落落大方,妹子前日在他跟前便自觉局囗不安。古人要邀游天下名山大川,结交当世名公巨卿,以开广志气,就是这个缘故。何况太夫人性情学问不啻泰山北斗,自顾区区,真若培囗之形,爝火之光矣。”鸾吹道:“万事总由一心,一心可令百体。我因二哥远谪,忧心如结,自闻母亲正论,此时即觉泰然。前日在县里,素文妹子说你面有光彩,我仔细看你,真个较前迥别。后来得了二哥错信,哀伤之后,满面俱是死滞之色,今日来见母亲时,还是晦滞不明,以后又渐渐开朗起来。可见色根于心,有诸内必形诸外。你与二哥虽有约言,不知母亲之意,心里未免忧疑;后来拜见母亲,当面许下,心便安贴,所以颜色明润,光彩晔然。我因你事既谐,又得侍奉母亲,少报二哥之恩,心内欢然,故面上亦有喜色。俗语只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岂知不必喜事,凡心有所得,皆见诸色。传云:”心广体胖‘,洵不诬也。“素娥道:”姐姐真属见道之言,妹子细加体察,实是如此。只看姐姐脸上,早晨何等晦滞,晚上何等开明。以后当与姐姐互相箴劝,长些学问,才好来依仰泰山北斗。“鸾吹道:”正该如此。见圣贤不能取法,终于愚不肖矣。但旬日不见,鄙吝复生,我与你更当常来瞻仰才好。“两人讲得津津有味,把忧忆素臣之念竟是搁过一边了。可怜鸾吹、素娥,自得信以后,彻夜忧愁,未曾交睫,这一夜讲至三更,不觉安然而睡。正是:

识定自知天地广,心安常觉梦魂闲。

自此以后,虽是挂念素臣,却与从前那一种困苦迫切之状迥乎不同了。次日起来,叫厨下蒸糕,又备了三席,送进水夫人里边,过重阳佳节。向水夫人等告过失陪之罪。回家作飨,将到城门边,见一队人敲着金锣直拥出来,几乎把两乘轿子都撞翻了。到得家中,作飨已毕,洪儒别去那边,正要回房,只听得大巷中一片喧嚷,人声嘈杂,脚步急骤,鸾吹、素娥好生疑惑,向穿堂后去,只见未能喘吁吁的直奔进来。正是:

凶星白虎方离户,吉曜青龙乍入门。

总评:

儿女深情较圣贤心地固属相悬,然非有深情,即无从检制,渐造圣贤之域。作者特发大愿,欲使深情儿女进于圣贤之中和,故有此前半回之文字。其写鸾吹等深情分两层刻画,前一层固刻刻欲死,后一层亦几与死邻。越写得痛苦迫切,越逼得冲和淡静,一片圣贤心地出来。煎好参汤并安胎药,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边以便搀扶,如此反逼精神百倍,方使下文举动矫头天外,不着一丝尘雾也。然非水夫人一番议论,即非太上忘情,亦是晋人习气。作者借水夫人之口发挥出来,厌心切理,遂令深情儿女从烈火焰中直跳出清凉世界,其功讵为浅鲜?素娥云:“以后与姐姐当互相箴劝,长些学问,才好来依仰泰山乔岳。”是则教人培植根基,以为受教之地。鸾吹云:“旬日不见,鄙吝复生。我与你当常来瞻仰。”是又以惕人以一暴十寒之戒。是夜安然而睡。以后较前迫切之状,迥乎与不同,则更为切指其效验,以坚定而鼓舞之。其反复叮咛示人之意,至深且切。天下后世有情眷属,当寝食于斯文。

水夫人举动固矫头天外,议论固厌心切理,然非有前数回处处埋伏,则突如其来,亦嫌于无根。前两回云,轻则窜逐,重则逐夷,喜信即是祸根,拖泥带水,愈增悲痛等语,历历生根,至此特畅发其义耳。以知才子作文,从无突如其来之笔。

谢安屐齿之折,非此论不足以定。爰书当编入史论,以振起天下聋聩。

金羽妹子一段明明说破,却不犯实,可谓匣剑帏灯。

万事总由一心,一心可令百体。鸾吹一段议论,真是悟道之言!借此补出前番两人气色,法密而灵,读之不忍释手。城门边一队人直拥出来,为大弄中一片喧嚷安根。却如空青一点,不更别着笔墨,此为画家名手。

无字卷之七

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

未能赶进穿堂,迎着鸾吹报道:“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解元了!”羞得鸾吹满面通红,往后倒缩,朝着屏门站立,不敢则声。素娥笑逐颜开,迎上一步问道:“可是报人在外,果真第一名解元么?”未能道:“小的喜极了,没有转弯,报人还在姑爷家中没来哩。有红贴在此,任老爷差内使酆升送来的。二小姐请看,怎么不是第一名解元?”素娥接看大喜,吩咐:“快备酒饭,你就陪着酆升,劝他一杯,着实致谢任老爷,再赏他四两银子。你们到厨下去料理,还挤在这里则甚!”未能答应而去。这些丫鬟仆妇自往厨下去了。素娥撺掇鸾吹回房,然后万福叫喜。鸾吹兀是害羞,抬头不起。素娥一面吩咐厨下多备酒饭,等待报人;一面进里间去,开箱揭匮,拿取银线绸疋。鸾吹见桌上现放着那红帖儿,便悄悄地揭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戊子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东方旭,系丰城县学廪膳生,习礼记。

鸾吹心中暗喜。不提防洪儒直跑进房,口里乱嚷:“姐姐,姐夫恭喜!”吓得鸾吹放手不迭,三两步的走入幔中,声也不回,嗽也不敢咳一个儿。洪儒道:“兄弟去道喜了,可有甚说话吩咐?”鸾吹那敢做声,素娥忙出来答应道:“你到厅上去,怕报子就来,打发过了,再去道喜罢。”洪儒道:“二姐姐又来难我了,我那里在行呢!”素娥道:“自有未能料理,花红犒赏我自发出来,你只陪待就是了。”洪儒欢喜出去。报人已挤满一厅,高高贴起大红全幅红缎报条,写着:贵府贤坦老爷东方旭中式戊子科第一名解元字样。未能听着素娥指示,料理得井井有条。打发报人出去后,即跟着洪儒去道喜,并附信西庄。

次日,族亲俱来叫喜,水夫人吩咐古心亦来称贺。阮氏、田氏叫文虚领着冰弦,任夫人又差晴霞,都来道鸾吹之喜。鸾吹竟闭上床前纱窗,整整的睡了一日。冰弦、晴霞只向床边叫喜,不得见面。都是素娥主持,留待酒饭,赏赉物件,作谢过去。次日,备了酒筵,在未公灵前告喜,要鸾吹去一拜。鸾吹不肯出去,想着未公若在,不知如何欢喜?一阵心酸,不觉涕泪交下,竟要哭出声来。素娥着急,再三劝住,自与洪儒去祭告。祭毕,请享祭余,鸾吹抵死不肯起来,素娥只得携了酒菜,上床相劝。鸾吹无奈,揩干了眼泪,勉强吃了两小杯酒,半碗饭。素娥道:“姐姐昨日竟没吃饭,须要多吃一碗。”又苦苦的劝了半碗。生素道:“姑爷中了,小姐心里该喜欢,酒饭要多吃些,怎这样害怕?去年四房大小姐,不是胡姑爷入了学,小姐叫生素去道喜来?大小姐对着生素,嗤嗤的只管笑,嘴都合不拢来。后来到厅上去看报条,还念与二小姐们听,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哩!”素娥正含着一口饭,几乎直喷出来,笑道:“不许说!快去拿茶来,大小姐吃罢。”

闲话休提。自此忙忙碌碌。过了两日,那知素娥发寒发热,生起病来。县中来请,鸾吹料理医药,未得空闲。等得素娥病好,鸾吹又害劳发,到得十月尽边,才得起床。急急的同着素娥先到西庄,去见水夫人,谢了阮氏、田氏。田氏正在腹中疼痛,恐要分娩,请素娥诊脉。素娥说是转胎,须理一理气,和一和血,便无难产之病。水夫人留住两人,用了四帖药,才放回家。

即日进县,任夫人与素文小姐,接至湘灵房中,揭帐看时,两人猛吃一惊,眼中珠泪,不繇不直挂下来。湘灵勉强把身子挪动,向两人流泪道:“二位姐姐,盼得妹子好苦也!”鸾吹、素娥十分难过,把连次患病之事说知。湘灵点点头,叹一口气道:我们这样好姊妹,便多聚几年也好,天哟,怎教人分手如此之速!”任夫人道:“自那一日错闻凶信,病势陡重,淹缠至今,竟把一身大肉都落完了!”因揭开被来,露出一只枯木般的纤臂道:“两位小姐,你看,瘦得可怜不可怜?”鸾吹、素娥看着,心疼不已。任夫人请素娥诊脉,素娥静坐调息,细将六脉诊视。素文挨着鸾吹香肩,悄悄的说:’姐夫中了解元了。姐姐前日的酒令,好不准也?”鸾吹脸上泛起一片红霞,低着头,只做没有听见。任夫人瞅了素文一眼,才不敢再说了。素娥诊完,说道:“大妹,你只吃亏这心头气不舒展,心病还将心药医,只须放下愁肠,这病就渐渐轻可;草药内岂没开郁顺气之品,都是隔靴搔痒!你只依我说话,宽怀才好!”湘灵流泪道:“我也知病已犯实,无药可治的了!只是掉不下父亲、母亲,死在九泉,息得瞑目?母亲,你是明理之人,死者不可复生,再不要苦坏了身子,叫父亲更靠何人!”说到那里,心里如刀绞一般一阵辣痛,便晕去了。慌得众人喊叫不迭。湘灵醒来,看着任夫人,只是干哭。夫人不忍,把头别开,泪如泉涌。

素娥苦劝道:“你病都由愁郁哀伤而起,只要放宽了心,便胜服仙丹灵药!父母恩深,生死事大,你是聪明人,怎不明白?”湘灵滴泪道:“我岂不知,只是方寸已乱,不由繇子做主哩!”鸾吹道:“我们回家,也是九死一生,亏得迷中一悟,想文兄虽窜迹遐方,赐环有日,我等若先填沟壑,报德何时?从此着想,把无益之愁一齐收叠,便觉心中宽泰,神气渐渐复原!妹子,你若依我之言,打叠去闲愁万种,包管渐渐的好将起来,上可报亲恩,下可酬私愿!俗语道得好:‘留得青山,怕没柴烧?’此时生死关头,贤妹急宜猛省!”任夫人道:“两位姐姐之言,字字金玉!我儿,你以此提醒这心,包管你病势日减!”湘灵含泪点头,微微太息。任夫人出去,湘灵叫素文拿过一部词集,在里床拿过一本诗稿,拜匣内又检出一幅花笺来,递与鸾吹手中,说道:“妹子将死之人,顾不得羞耻,言尽于此矣!”鸾吹展开花笺,与素娥、素文同看,见连真带草的写着:

湘灵幼承母教,长读父书;爱日如金,守身似玉。不幸灾生仓卒,命在须臾;良医

施解网之仁,处女有裸裎之辱。先号后笑,幸得回生;定痛知哀,耻难苟免!深维断臂

之义,恐伤割股之心;誓守不字之贞,致有曲全之计。重以父母之命,将申媒妁之言;

而乃李戴张冠,几若子虚乌有;鸿迷雪影,何殊断梗飘蓬。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

痛东荒之野窜,愁听荒鸡。魂骤出于泥丸,息难归于气海;奄奄欲绝,冉冉将离。罔极

未酬,死犹赍恨;同怀永诀,生定无缘。从此残月晓风,但滴啼鹃之血;夕阳衰草,空

招倩女之魂!夫复何言,窃犹有憾!十年心血,吟成照夜之词;九曲情肠,赋就倚秋之

句;装潢未就,加点无人。伏冀吕言,转祈椽笔;警其亥豕,付之枣梨。俾吹箫秦女,

深怜翠黛多愁;记拍吴娘,太息红颜薄命;当时嗟穗帐之悬,没世致瓣香之祝。则鼠肝

虫臂,犹切衔环;白骨青磷,还思结草;有如此日,敢在下风!鸾姊素姊两同盟妆次。

愚妹任湘灵裣衽拜稿

鸾吹、素娥忍痛看完,又露出一幅短笺,楷书七律一首,其诗云:

雪天鸿去爪无痕,从此深闺静掩门。

一镜愁颜消白昼,几声长叹过黄昏。

梦于身后终难觉,冷到心头孰可温。

但听三更啼杜宇,不须酾酒更招魂。

江陵女子任湘灵绝命辞,留奉有心人一览。戊子孟冬望后一日,滴泪和墨,潦

草成书。正月照东楹,漏下四鼓时也。

鸾吹、素娥看到伤心之处,那里还顾得湘灵悲感,扑簌簌的只顾吊下泪来。素文也是垂泪不已。鸾吹将笺交付素娥,泣对湘灵道:“妹子宽心,病还要好起来,怎说出这尽头话?倘有意外之事,你所言,我句句记得,转达文兄,决不负托也!”素文含泪,溜出外间,略用了些饭。鸾吹因要解手,素文领向自己房中。跟来的丫鬟,被晴霞邀去吃饭。单剩素娥一人,坐在湘灵床沿,湘灵垂泪道:“妹子有一句话,只是说不出口来;二姐姐,你可怜见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容妹子说了罢。”素娥道:“呵呀,你说甚话来”你有话,只顾说,兀的不教我心疼死也!”湘灵道:“左右没人在此,妹子是将死之人了!妹子与文……”湘灵说到那里,只缩住了口,顿了一顿,说道:“虽是媒妁未通,然已亲承父母之命;妹子此身,已有所属。姐姐若能见怜,怎样着落妹子死后魂灵,不至东西荡?《左传》说:‘鬼犹求食!’可怜妹子是个无祀孤魂了呢!”说到那里,湘灵心头一股冷气,直寒起来。素娥打动愁肠,泪如泉涌,说道:“妹子,你不要说了!但恐愚姊命薄,你之前车,即我之后辙耳!我从前病中,也作此想,求过他来,曾许我立嗣承祀。妹子,你真个有些三长两短,方才这话总在我身上!田氏大娘合璇姑姐姐,都是情重之人,决不使你做若敖之鬼便了!”湘灵回过气来,说道:“若得如此,死亦瞑目矣!”凑着鸾吹等进来,便不言语。临别时,鸾吹等难舍难分,连着两家丫鬟,都流泪不已。到了家中,鸾吹与素娥商议,要将湘灵病势,禀知水夫人,先行定礼,冲一冲喜,这病还有救头,前日母亲虽怕泄漏,如今事已至急,只得再去哀求,想母亲必不仍执前见。素娥道:“妹子正有此意,后日就是望日,我们朔日未到,这次断不敢缺,乘便进言,务期必妥便了。”

鸾吹等到这日,天未明,就起来梳洗上轿,辰刻就到了西庄,进去见了水夫人、阮氏。只见冰弦走来,向水夫人耳边说了一句。水夫人看着素娥道:“二小姐来得正好,二媳今早忽然腹痛,这会更觉紧些;可替他一诊,看是弄胎还是临产?”素娥领命进房,诊毕出禀说:“脉已离经,期甚近矣;可用一服回生丹,烧些益母草汤、人参汤伺候,今日夜里便得喜信。胎气尚旺,印堂明润,唇红音利,可保平安。”水夫人便留两人过夜。两人帮着料理襁褓、蓐草、汤药、参苓诸事,忙忙碌碌,把湘灵之事竟未提起。到黄昏时分,痛阵来得紧了,鸾吹早已唤到收生。收生妇吩咐生起火盆,烧好热水,诸色齐备,那痛阵便一阵紧似一阵,腰间就似打折的一般,眼内火都爆将出来。田氏因是头生,十分害怕。水夫人道:“休得着慌,这是时候到了!’正在吩咐收生,伏侍坐草。忽听庄外人声鼎沸,大家惊异,未及查问。只听房里呱的一声,收生婆口中连称:“恭喜了,一位小相公!”素娥笑嘻嘻走出外房,向水夫人贺喜道:“太夫人万福,娘娘上床平安,小舍人大耳丰颐,河目海口,真富贵之相也!”古心在外知道,自去焚香点烛,拜谢天地祖宗。素娥进房,料理产妇汤水。冰弦看着收生婆包扎孩子。水夫人问是甚时候,鸾吹道:“月正中天,寒冬夜长,是亥初时分了。”文虚便去埋胞,阮氏便督率文妪等整备酒饭,举家忙乱欢喜,到五更方睡。

次日,鸾吹、素娥进来晨省,听西边房里啼哭声如洪钟,惊异道:“怎初生孩子,有这等大声?昨夜女孩儿们出去,丫鬟说:‘临产之时,庄屋上红光罩满,直透半空,各村误认,都来救火。’此儿之贵,不比寻常!母亲、二哥之福,真无量也!”水夫人道:“玉佳此时,不知竟作何状?豺狼当道,刻刻危机,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耶?”鸾吹等触起愁杯,咨嗟不已。正要说及湘灵之事,只见秋香飞报:“大相公书房中来了一个奇人,是望气的,说我们庄上有祥瑞之气,应在大相公身上;如今大相公留他吃饭哩。”水夫人笑道:“这是昨夜红光惹出来的事了!九流之中,最多奸人依草附木,怎便与他认识起来?”秋香出去了一会,又来报说:“大相公领着那人,到屋后来听小舍人的哭声哩。”水夫人不悦道:“大郎怎这样没正经?初生孩子,领甚人听甚哭声?贵贱寿夭,定乎命,而根乎心,岂徒在声音相貌间哉?”正待着人去唤古心,秋香道:“大相公来了,现在院子里。”

水夫人带怒走出中间来,却见古心拿着一封书信,堆着一面笑容,说道:“母亲,这是二弟的手禀,洪长卿寄来,现在外边求见母亲哩。” 水夫人变怒为喜,忙拆开,看完,方知素臣救出鹣鹣、石氏,至保定得旨,观水令其进京,以至直言致祸,谢红豆谏救,免死安置,并东宫赠银诸事。以手加额道:“原来东宫幼年,如此仁明,国本既定,杞人之忧可免矣!洪长卿与汝弟至交,且为此书,亲身到此,我当见而谢之。”古心答应先出。水夫人将书递与鸾吹等看过,素娥又拿进西间与田氏看了,无不欢喜称庆。鸾吹因把湘灵病重,及与素娥商议,欲求水夫人定婚冲喜之事述了一遍,道:“长卿此来,必为任小姐作伐,万望母亲慨允!”水夫人点点头,急换衣服,出至澹然堂轩后。长卿已站在中常,鹄立多时。等得夫人转出屏风,忙设交椅,以子侄之礼拜见后,即将怀恩之言细述一遍,道:“二兄此番出京,一路都有夫马供应,不比寻常迁谪之人有风尘之苦、跋涉之艰,伯母可免忧虑!”水夫人道:“小人之情,百变未已;暗中之祸,片刻难防;与吾儿为难者,何等奸恶,敢比之寻常迁谪乎?昔裴度、武元衡身为宰相,扈从众多,且在朝堂万目之地,尚为奸人所伤;况吾儿以只身远投荒徼乎!但死生有命,同一贼也,元衡死,而裴度独不死;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无畏首畏尾之理!老身闻信以后,并未下楚囚之泪,以非特无益,且失蒙难之义也,贤侄但请放心!”长卿听罢,惝然如有所失。茶罢,复把自己到吴江遍访,被捕役诬拿,县官下毒,及余夫人援救之事一一禀知。水夫人深致不安,又再三致谢他给假亲来的盛意。因把督学反复,自己避难之事也述了一遍。长卿心悦诚服,暗忖:向来只知文伯母贤孝秉礼,原来见识超卓如此;且神清声远,真发祥之原也!水夫人令古心陪坐,正待起身,长卿忙打恭告辞。水夫人骇然道:“贤侄与小儿至交,坐席未暖,何遽言去?”长卿愀然道:“小侄下榻任年伯处,年伯有一女,名唤湘灵,欲许字素兄为侧室,因蹇修无人,倩侄执柯;本拟回京后,差人至辽,今幸伯母在此,当回县说知,好择吉来求。世妹患病至重,亟欲一安其心,故此告辞。”

水夫人道:“任小姐之事,老身备知;因未家两位小姐,屡为撮合之故。今日又议及此事,欲老身做主,定婚冲喜,已允其请。但恐县中人杂,或有漏泄,致启事端;二则宦家之女,不宜屈为小星。老侄当为我熟计之。”长卿道:“古兄既改姓名,则县中止知与孙姓联姻。任年伯怜才重品,情愿以女为素兄侧室,古人如此者正多;况世妹守贞不字,故为此曲全之计。伯母既已深知,自应谅其苦衷,成全其事。”水夫人唯唯。

长卿告退,回至庙中,从人已等得不耐烦了;因长卿吩咐,不敢来催。今见回庙,便连催庙祝摆饭;长卿说已用过,轿夫便慌忙绰过轿来,众人役簇拥起身,赶至县中,恰好晚膳时候。任公见长卿满面笑容,不暇寒温,即问:“签诗定佳?或已访有踪迹?”长卿唯唯,让进书房,屏退从人,低低的说道:“老年伯恭喜,世妹姻事,已蒙文伯母面许,只须择吉行定矣!”任公大喜道:“这话是真的么?请道其详。”长卿把前情后节约述一遍。喜得任公手舞足蹈,说道:“多谢老侄不尽了!”如飞跑进房中,悄悄述与夫人知道,并嘱不可漏泄。吩咐家人,多拿几壶酒,到书房中去。“夫人,你快去给女儿一个喜信,我出陪长卿,要痛饮一醉的了。”夫人三脚两步,赶进湘灵房中,附耳低述一遍。湘灵小姐好生惭愧,心上感激长卿,却怪着鸾吹、素娥二人,怎便瞒得铁桶,不顾人死活!任夫人道:“文太夫人早知文郎必以直言贾祸,潜避至此,未小姐自应秘密;但见你恁般病势,也该通个风儿,只叮嘱我们谨慎就是了。”任夫人母女,自在房中议论。外面任公却酒落快肠,与长卿细讲一回西庄之事,说一回签诗,议论一回庙祝,商量一回行定礼仪,直吃至四更方散。次日,任公请夫人择定了十九日黄道吉日,叫素文折一顶头巾,做一个裹肚、一双红鞋、一双绫袜、一顶珠冠,叫成衣赶做大小衣袍,叫银匠打造金字年庚,叫买办置买细缎、花果、靴带、巾袜之类;一面敦请长卿到西庄去说媒。主意定了,任公出去通知长卿,夫人便到湘灵房中来。

湘灵穿好衬衣;靠坐在床,晴霞掇着一盆脸水,正走上去,夫人连忙喝住道:“儿呀!你怎这样性急?再等两日洗脸不迟!”湘灵道:“孩儿心里要洗,不妨事。”夫人道:“断使不得,替你揩擦一揩擦罢。”湘灵没奈何,细意揩擦,夫人忍出一身冷汗道:“你将就此罢,坐久了也要伤神,快睡下去。晴霞快取参汤来,给大小姐接一接力。”晴霞收了水盆,忙在银铫中倒出参汤,递与湘灵吃了,伏伺睡好。夫人方始放心,喜孜孜的附着湘灵耳边说道:“你父亲择了十九日,替你定礼,冲一冲喜,你这病敢就好起来。却自要调养,休像方才这样劳碌才好!”湘灵晕红了两颊,不敢答应,心里却自欢喜。丫鬟已把素文请来,夫人将十九受定,要他帮做鞋袜等事说知。素文欢喜道:“绸缎俱有现成的;但只该做鞋袜,怎要做起裹肚来?珠冠又是谁戴的?”夫人道:“鞋袜也不是受定用的,要做给小孩子穿的;我还未说明,就是前日十五日,田氏大娘生了儿子,我的主意,要做几件出手之物送他。如今算来,今日已是三朝,赶不及了,率性到满月送去罢。你只先赶着折一顶儒巾,打几对果络,钉年庚八字;靴带鞋袜,俱到店中去买哩。”素文道:“文太夫人的鞋是要做的。”夫人道:“啊呀!这倒忘了!”急把任公请进说:“忘记一件最要紧的事,文太夫人及田氏大娘的鞋样,要托长卿请来,好连夜赶做。”任公答应去了。任夫人道:“我们昨日还怪着未小姐,那知长卿说来,却全亏他二人之力,长卿反是做的现成媒人。”湘灵点头道:“孩儿便想他是情重之人,原来如此。”

夫人等自在衙中忙乱。长卿用过早膳,自到西庄向古心道知来意,并送上素臣所寄那封银子。古心进内禀知,水夫人道:“日期局促,任小姐又在病中,鞋样不必,日后补做便了。你出去陪着,我有话要出来面说。”古心出去,水夫人到西间,与田氏商议道:“玉佳与未家二小姐成约在先,不便先定任家小姐,不如就这吉日,双行了聘罢。”田氏道:“婆婆见得极是!但聘金从何出处?又不便向未家姑娘移借,奈何?”水夫人道:“玉佳寄回五十金,长卿今日送来,就分作两股;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不强似千金之聘么?”田氏欢喜不尽。水夫人听着床上哭声,叫冰弦抱来一看,暗忖:素娥之言不错,果然是个贵相!因向田氏道:“天气甚冷,不洗三罢,怕冻坏了孩子”田氏应诺。外面文虚来禀,前面送洗三的酒席果烛进内,水夫人吩咐收下。命紫函单请鸾吹说话,素娥要同进来,紫函含笑道:“二小姐且慢,大小姐请就行罢。”素娥觉着有些缘故,便缩住了脚。鸾吹进来,水夫人致谢过了,把双定之事说知。鸾吹欢喜非常,即起身告辞,要赶回家中,接待长卿。水夫人就不留,鸾吹便转告素娥,匆匆同回。

水夫人亲见长卿,托为双媒,要先定素娥,次定湘灵。长卿道:“任年伯现为此县之主,未小姐在其治下;应否执谦,让任宅先受定礼。”水夫人道:“婚姻大礼,未可论势。未家二小姐出身虽微,然已与文子同升,便是廷尉之女;与小儿约言在先,且有生死患难之感;老身许婚,亦在任小姐之先;兼与任小姐姊妹称呼已久;贤侄勿疑,即以此言达知任公可也。”长卿自愧失言,连连作揖遵命。水夫人吩咐古心陪待,起身入内。将洗三酒席,兼作待媒。长卿因已用饭,不能多饮,吃了五七杯,便要告辞。只见县中家人酆升,从外直奔进来,说:“老爷有要紧事,立等洪老爷去商议哩。”正是:

红鸾宿照双娥命,天喜星飞万美魂。

总评:

即报喜一事出之他书,不过欢喜热闹而已;此则自未能迎报,鸾吹倒缩起,而素娥万福叫喜,鸾吹抬头不起,而悄地揭看红帖,洪儒进房乱嚷,吓坏鸾吹,而鸾吹不敢做声,素娥忙出答应,而闭上纱窗,整睡一日,而灵前不肯出拜,而想着未公心酸泪下,而素娥携酒菜相劝,鸾吹无奈勉饮,而生素嘈杂四房大小姐之事,而素娥含饭,几乎喷出。委委折折,淋淋漓漓,遂成一段花娇柳媚、燕乳莺雏文字,使贤媛守礼,孝女思亲,一片正情,流露满纸。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讴不信邪?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湘灵一字一诗,哀极矣;未及私嘱素娥,沉痛入骨也。人死则魂升魄降,廓然还之大虚耳;而欲区区留一诗名,立一嗣子,岂非大愚?然后言情,则为至情,以此成文,则为至文。

鬼犹求食,不肯为无祀孤魂。与素娥病中犯复,而一字绝不雷同;且即素娥目中点明,此之特犯之一法。

长卿所必欲亲致书信者,欲述知怀恩之言。见道路太平、扈从络绎,供应齐全,可安驱而至,无意外之虞,以大慰水夫人之心而解其悲痛耳。孰知水夫人因并未下楚囚之泪。至道路之危险,小人之机械,则已洞若观火;引裴度、武元衡一事,更是安命;而生死不足以动之。安得不倘然如有所失耶?

湘灵初怪鸾吹、素娥,后乃明白。文固曲折可喜,庸手且以为故生枝节矣!不知鸾吹等若先通知湘灵,则无长卿求签、望气、听读、遇逸人、试英物许多妙事妙文;文字波澜、楼阁、离合、顿挫之法,俱为赘物。既不通知,则必应招;湘灵之怪,既已招怪,则必应释湘灵之疑。作者于长卿求见时,力允鸾吹、素娥之请,于“约述”二字内伏招怪之根,“细读”二字内伏释疑之根。真属曲折匠心,纵横如意者矣。

湘灵洗脸,不过闲情闲事,而湖灵之娇小,任夫人之老成;湘灵之心开,任夫人之着急;真情活现。且因任夫人之着急,而湘灵病势之危益见;因湘灵之心开,而长卿勿药之言益验。细意揩擦,致任夫人忍出一身冷汗,已预采选之根。否则,大病初愈,安能乘轿远行,结亲拜堂,受如许劳顿耶?《左传》、《史记》凡缀一闲情闲事,俱与正文注射摇曳,惟此书独得其秘。

长卿欲先定湘灵,未免俗情;闻水夫人侃侃而谈,能不赧然自愧?非抑长卿也。以第一等笔墨写水夫人,自不得不以第二等笔墨写长卿矣。连连作揖,服善之诚,改过之勇,亦何可及?而水夫人之公正,乃于此益见云。

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

长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势有甚变头么?”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闻说又健旺些。是老爷有甚要紧事,急待洪老爷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缓不得哩!”长卿笑道:“敢是有甚前程干碍?这也是极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辞。酆升吩咐轿夫,加力飞跑,自己跨马,连加几鞭,先赶入城禀报。

长卿被这几个轿夫乱跌乱撞的颠入县来,任公接住,扯进内书房,低声说道:“贤侄出衙后,即得一信,朝廷因粤西荡平,祭告天地,采选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内监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虽现议受定,而素臣岂能即归?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长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数亦无多,怎便差人往各省采选?这是敝衙门专司之事,小侄若在京中,必为飞章谏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当从权于此地缙绅之家,择一佳婿。长者已禀知文伯母,于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选去侑神么?老伯但请放心!”任公着急道:“老侄怎说这样迂阔话儿?皇上托名侑神,其实听番僧邪说,要采美女做鼎炉,学天魔之舞,起无遮大会,供养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不论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采选,违者即以蔑旨论哩。”

长卿长叹道:“番僧流祸,一至于此,素臣闻之,当发上冲冠矣!”任公道:“老夫因没主意,急待老侄设策,怎专讲闲话,不发一谋?”长卿道:“定静安虑,一些也凌躐不得!小侄被轿夫颠坏了,须定一定心,静坐一会,才好发想;老伯若再催逼,便无从想起了!”任公没法,唯唯入内,只见任夫人母女哭做一处。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极有智谋,怎今日就策划不出一个妙计来?”任夫人道:“这事实是没法,文郎远隔数千里,何能插翅飞回?素文这等才貌,岂堪配以庸流?如今仓卒之中,连庸流也没处择起!你叫我有甚策划?你现任做官,衙中耳目众多,逃又逃不去,诈死又诈不来,假说嫁过又假不得,你叫我有甚策划?天啊,除非林天渊,他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甚妙法儿?”

任公蹙着眉头,复走出问长卿,长卿摇头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只得要求救兵了!”任公茫然,问:“求甚救兵?”长卿道:“文伯母知几远行,料事如神,小侄自揣万万不及;今以此事禀之,或有妙算,故说是求救兵了。”任公沉吟道:“这事原关系两家,本该通知,就烦老侄一行。但须慎密,不露风声才好!”长卿道:“这个自然。”因复到西庄,密告古心。古心大惊,忙去禀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会,也自没法。阮氏道:“媳妇倒有一计,只消二婶男扮,娶了任小姐来家,便可免采选之祸。”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礼,但别无良法,奈何?”古心道:“此事关系不小,望母亲从权行之。一面行定,一面令弟妇改装,将未、任两小姐双娶过门。我们初搬此间,外人不识深浅,料无妨碍。弟妇只须在门内改装,更不致有破绽。媳妇之言,似属可听。”水夫人一时没有主意,只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长卿大喜,即上马加鞭,赶至县中回复,任公夫妇及湘灵俱各大喜。

长卿见日尚未落,复上马飞奔未家来。鸾吹是预先准备下的,长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点酒席,流水的搬将上来。长卿留心把洪儒细看,见他礼貌虽不甚娴习,应对虽不甚文雅,却是丰颐厚背,饶有福相,出声重而不浊,迟而不蹇,且年纪正与素文相当,因叫未能到半边,附耳把采选舞女及水夫人策划改装双娶之事说知:“再县中第二位小姐与你家公子年纪相当。我的主意,要撮合为婚,你可一并转达;你家公子尚在制中,不妨行权入赘,使服满后成婚可也。”未能即入转禀,鸾吹呆了道:“怎有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说,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过望之事;行权入赘,服满成婚,一听洪老爷主张便了。”说罢,登时蹙损双娥,愀然不乐。

素娥因避嫌疑,未能进来,即退入里间房里,却偷眼看着外面,见鸾吹恁般面色,心中疑惑,暗忖:若得素文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乐?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因出向鸾吹道:“姐姐,事不宜迟,姐夫那边,也要从权先过门去,俟服满成婚的了。”鸾吹胀红了脸,答不出来。素娥道:“这是生死关头,姐姐怎作此儿女之态?”鸾吹只得说道:“爹爹灵柩在堂,无人照管,过门是断断不能的。”素娥失声道:“啊呀,姐姐,没有别法,只得要姐夫入赘的了!”鸾吹更不言语。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爷起身,速去通知东方老爷。未能应诺,先将鸾吹之言,回复长卿。长卿回到县中,将洪儒相貌声音,俱合富贵之格,要替素文作伐之事说知。任公夫妇本不情愿,因信长卿说有后福,心便惑了;且年纪门户,俱属相当,又与素臣瓜葛,急切中也是难得,便应允了。素文平日甚鄙其人,且满心欲嫁一个风流才子,那里把洪儒看得入眼。一则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二则鸾吹姊妹常说起洪儒改行;三则听信长卿之言;四则喜与鸾吹等相聚;五则月下老人赤绳系定,也就逆来顺受了。任公择日,只有二十五日是大周堂,二十二日是小周堂;因恐迟迟有变,就择了二十二日。东方侨却正择的是二十五日令东方旭进京会试;便主张十九日下定,二十二日入赘,二十五日进京,俟服满成婚。文、未两家,都怕迟误,俱准了十九、二十二两日。

东方宦家豪富,作事颇易。任公现任,一赘一嫁,也觉宽然。水夫人料理两媳进门,还不打紧。只有未家,一男二女,嫁的嫁,赘的赘,单靠着未能一人,如何料理?水夫人只得把家中之事,交与古心夫妇,自己却反入城,照管未家之事,直待东方旭招进门来,未洪儒敖入县去,然后乘轿,押在素娥轿后,到西庄来。湘灵小姐做房在水夫人里间,素娥做房在田氏里间。是晚要遮掩外人耳目,田氏只得穿带素臣衣巾,脚下多将裹脚布缠裹,着一双小小乌靴,打扮得如潘安、宋玉一般。司礼乐工诸色执事人等,暗暗议论:怪是两位千金小姐,肯双嫁这孙相公,原来有这等相貌,真是人中之宝!新郎新人拜过花烛,就是冰弦和晴霞交拜。这却为何?

原因晴霞聪巧异常,天性善画,湘灵绣作,都是他凭空结撰,一时双绝,与湘灵寸步不离,知心着力;兼以容貌颇佳,任公夫妇怕被采选,故通知水夫人,把冰弦改装,将晴霞配作一对小当房。众人不知就里,更加称赏。

田氏至坐床撒帐以后,诸色人等都向前厅酒饭,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阮氏笑道:“怪道古来有女扮男装的事,二婶带起头巾,穿起袍服,俨然一个美男子,那里看得出真假!”田氏道:“真的,那里假得来?休说作揖起倒,有许多不便,只那一步路儿,才是难走,那双脚在靴里划来划去,好不怕人哩!”冰弦道:“别的不打紧,只这脸儿没处放,亏着从没出外见过人,只紫函、秋香姐们几双眼睛,就是利害,若认得庄上几个人,便再假不成哩!”水夫人道:“为人当步步踏着实地,不可弄一毫玄虚;前日百忙中,误听大媳之言,为此行险侥幸之计,累我提心吊胆,梦寐不宁!我自幼随父远任,出嫁后在京在外,频年宦海,受过多少舟车险厄,历过多少仕途倾轧;却自信以礼,自守以正,都觉处之泰然,从没这番惊疑恐惧!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诚不诬也!”素娥除下红兜儿来,拜见水夫人。水夫人道:“古者三月庙见,然后成妇;俗礼以三日代之。但此番举动,原属权宜之计;玉佳回来,当另结花烛,倒是今日见礼为是。”

湘灵便也除去红兜与素娥一同拜见。次及阮氏,水夫人主张,行了小礼。次及田氏,两人俱跪下去。田氏道:“方才交拜就算了!”忙去搀扶,却一手只挽住了素娥。冰弦抢上一步,来扯湘灵。湘灵瞥见,吓得冷汗直淋,洒脱袖子,三两步跑进里间,奔上床去,喘息不已。水夫人道:“三小且敢是错认了也,这是冰弦丫鬟,改扮着配你家晴霞的。”湘灵方才明白。只是病未复原,勉强支撑,劳苦已极,被这一吓,把身子登时软化,竟挣扎不起。水夫人道:“他身子乏极了,快些伏侍他睡罢。有粥汤没有?”晴霞答应:“备有参汤。”水夫人道:“更好,快斟上去。”冰弦卸下衣帽,脱去皂靴,擎着迎花红烛,向晴霞将参汤送上,笑嘻嘻的说道:“三小姐,看冰弦还是女人,是男人呢?”这水夫人及冰弦缘何称湘灵为三小姐?因素臣未回,依时俗童养之例,称素娥为二小姐,湘灵为三小姐;璇姑年长,定约在先,特空大小姐名目待之:原是水夫人定下的。湘灵看冰弦一眼,微微而笑。田氏已卸下男装,抱过小孩哺乳。素娥问:“取甚乳名?”田氏道:“婆婆取的,叫做龙郎。”素娥道:“子年子月俱属水,水归冬旺,龙得水,则飞腾变化,不可方物,真佳名也!”水夫人等团圆家宴,湘灵不能与席,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

那知任公是日接进洪儒,仔细估看,却反喜出望外!你道为何?俗语道的好:“相随心转。”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儒春间溺于赌博,饥饱失时,寒暖无节,形容枯槁;所交匪人,气度窘迫;兼在公堂之上,畏刑惧罪,俯首乞怜,那种情形,委实难看!后来反邪归正,听着鸾吹教训,温习旧业,心安体闲,便觉移气养体,与前鼠迹獐形大不同了。这日穿着华丽,喜溢眉宇,任公见过他向日丑态,便如改头换面一般,三分相貌,便已看作十分,所以大喜过望!正是:

昔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同是此一人,形容竟各别。

任夫人及素文小姐也只认是丑陋之相;今见洪儒大耳丰颐,红唇白面,也就转忧为喜。更喜洪儒一味谦顺老实,任公夫妇日渐怜爱,素文倚恃才貌之念,也日渐减损。任公因其尚在制中,不令与素文同宿。洪儒也守规蹈矩,不生他想。只苦了素文,情窦已开,日间滚得火热,到夜便要分开,独拥寒衾,好生难过!直过十日半月之后,竟自做成了例,日聚夜散,并不为难了!看官们要知道,素文虽是动情,年纪尚小;湘灵、素娥年长情多,却明就假局,只如过继人家做女儿一般,更是心无杂念。

只有东方旭、鸾吹夫妇二人,一个文章魁首,一个仕女班头,年已破瓜,容俱绝丽,聪明透骨,才藻惊人,天生这一对美满姻缘,刚凑着洞房花烛,就是鲁男再出,柳下更生,也讲不得闭门不纳,坐怀不乱了!岂知合卺以后,东方始升将红巾挑起,见鸾吹果然天姿绝世,国色无双,心中大喜;却是满面愁容,泪如雨下,又不觉猛吃一惊!丫鬟在旁说道:“家小姐因在制中,权就花烛,肝肠寸裂,悲痛难堪,自十九日下定起至今,水米不沾,哭泣未止。不特难荐枕席,即同室起居,亦所不能!特命贱婢禀知,请贵人自宿此房,容小姐仍归内室。倘能相谅,感德无穷;如其不然,誓以死守!”始升肃然起敬道:“卑人素知小姐贤孝,果然名不虚传!夫妇人伦之始,亲丧天地之经;小姐系巾帼女流,尚知守礼;卑人乃须眉男子,岂敢败常?谨遵此约,分室而居便了。”鸾吹一向怀着鬼胎,恐始升强行非礼;今闻此侃侃之谈,登时改变愁颜,收泪拜谢道:“君子之心,真如青天白日;贱妾之感,不啻刻骨铭心矣!”始升还礼不迭,说道:“晚间虽不同房,日间似可同室;卑人于二十五日,即当长行,这三两日内,当与小姐略尽鸿案相庄之事,不识能俯从否?”鸾吹道:“既容贱妾守礼,日间同室,自当仰遵;但愿君子敬而不侮,庄而不谑耳!”始升道:“这个自然。”当夜,鸾吹仍归内房宿歇。

次日出来,夫妇两人不拘俗套,竟你问我答,讲此家常,说些经史,谈些诗文,臧否些人物,不觉议论到素臣身上。始升道:“此人乃当今第一奇男子,可惜前在尊府,因避嫌没来拜见。小姐与之周旋最久,其性情学术,可得详言之否?”鸾吹道:“他的学问渊深,性量宏邃,贱妾无从窥其一二。只就他救小妇之难,不欺暗室;赴良友之急,不恤性命;请尚方之剑,不避鼎镬;也就是古今来有数的人物了!”因把湖上周旋,及闻长卿病重,徒步入京之事,约略述知。始升啧啧称叹道:“卑人只知他直言极谏,及与令妹同床不乱之事,不知其友谊之笃,兼与小姐尚有许多委曲。卑人设身处地,若遇此等人,受其救命之恩,又有嫌疑之迹,必当委身事之,不如小姐之恝然矣!”因提笔取纸,写出几句道:

当年贵主惜微躯,宛转相从钟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妇,可知妾不比罗敷。

鸾吹看了,也把笔于纸后写着几句,始升接过看时,见是:

千金一刻欲捐躯,落落难求大丈夫;

古庙三更心铁石,使君当日是罗敷。

始升道:“原来小姐也曾俯就他来?”鸾吹因把当日苦情,愿为小星,及素臣一番侃侃正谕,述了一遍,说道:“先父因爱他才品不过,虽知已娶,欲为两全;转是贱妾把他心事表明,方才中止的。”始升太息道:“文素臣之砥节,岳父之爱才,小姐之始于感恩,而终于守正,均非易及!素臣言:钟建无妻,而愚兄有室。这是他托词;锺建岂必无妻?素臣何妨有室!遇美色于密室,已难全节;况小姐以苦情相诉,愿为小星,而能漠不动心,此真人杰也!我始升甘拜下风矣!只可惜远隔山川,瓜期无定,不知何日方能一识荆州耳?”鸾吹道:“恩兄虽未得见;恩兄之母,现在咫尺,郎君欲一见否?”始升惊喜道:“怎素臣之母倒在此处?不得见君子,得见君子之母,亦寻源溯本之道。况此等正人,其母必非庸女子,拜见固惬鄙愿;但恐非亲非故,未便冒昧耳!”鸾吹道:“妾因受恩兄救命之恩,全节之德,已认为亲兄;前见伯母,即拜为亲母矣。非是母,不能生是兄;郎君若一见吾母,当胜读十年书也!”因把水夫人先见,与古心避难来此,自己拜为亲母,及闻其议论,心胸顿开茅塞,并长卿作伐,将湘灵、素娥双嫁素臣之事,备细说知。始升大喜道:“此等人,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今乃得与为郎舅,何快如之?其母既为卿母,即卑人之岳母也;况如此贤母,而可不见乎?明日与汝回家,拜见翁姑,即当同往拜谒,并见古心。此时两腋飕飕,此前日侥幸一第之喜,觉胜百倍矣!至你令妹,曾与素臣同床数月,前闻许配孙姓,正自疑不可解;原来有这许多缘故,真奇闻也!”鸾吹向日只知道始升博学能文,风流尔雅,不知他心术如何?今见其守礼不佻,兼之好善若渴,私心喜幸,不比寻常!两人互相敬爱,如对名师良友,迥非闺房昵爱,伉俪私情可比了!正是:

巢居鸠妇终嫌拙,队逐鸦夫太觉凶;

水面鸳鸯镇游戏,不如鸾凤奏和雍。

始升拜见水夫人,如仰泰山而观沧海,益信鸾吹之言不谬!并由古心而得见长卿,遂定倾盖之交。始升懊悔,已约定本邑公车,不得与长卿作伴。长卿也等不及念五日,即于廿四这日起身进京。封了一两银子,托任公赏那晏公庙庙祝。领了水夫人书札,晓行夜宿,走了二十余日,进了北直地面。早已轰动了各府县城市乡村,家家嫁娶,日日婚姻,真个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正不知多少美女,配了丑夫,老夫招了少女!便看着那些阉人内侍,络绎道途,驰驿乘传,前呵后拥,人装鬼脸,狐假虎威,不胜长叹!

直至岁底,才进都门,傍晚到家,知道本寺堂官,特参长卿假满不销,失误郊天大祝,奉旨革职了。洪年气愤道:“旧规给假两月,有一个月余限,限满不销,还有在途雨雪,守风阻险,因病延迟诸般情节,可以声说;怎正限才满,就参起来?就是参处,也不过罚俸处分,怎有革职的事?老爷明日到本衙门具呈,看他如何回答?再不,往都察院衙门具揭,老奴拚这条性命,便去击鼓声冤,也顾不得了!”长卿笑道:“甚么大事,有何冤屈,就这样忙乱起来!前日文老爷在午门前候旨处斩,没见他动一点声色,你也跟在那里,亲眼见过的,休得讲这些闲话!途中雨雪连绵,文太夫人的书信若打湿了,不是当玩的,快拿出来看看。无官一身轻,正好安心去辽东走遭。赵老爷也久不会了,更是一举两得之事!”长卿之妻白夫人道:“那里为销假迟了!这还是四五月里种的祸根,靳直那厮因相公托病辞他,就记了恨;后来又知道相公与文伯伯相好,前番又住在我家,恨上加恨,才吩咐堂上官参了。内阁迎合他,也只掇得降级。是那厮票出中旨,竟革了职。三四日前,袁老伯从贵州回来,抱着不平,要出揭贴到吏礼两科去,说我们衙门变乱成例,灭属媚权。妾身想起,朝政浊乱如此,几个有气骨的人,那里还容得下?当不起辞了甜桃,反吃苦李,我们这样下场,算是第一等了!如今拗着他的,不止窜逐,兼要坐赃,追比株连,酷于刑戮,还和他乱出什么好处来!是妾身叫人去说转了。闻得袁老伯早晚也要告休,不肯做官哩。”

长卿道:“夫人所见,正合下官之意!”洪年见主人、主母,都是一般主意,不敢再说,急将行李打开,拿出书来道:“老爷请收下,这外面的油纸,没湿一点,里面自然是干的了。”长卿收好书信。次日,去看正斋,正斋已奉旨外调,告不得休了。长卿询问别后诸事,正斋太息道:“时事真不可为矣!弟自六月出都,经过河南、湖广,自常德府过去,到辰州、镇远等处,果然盗贼纵横。就是汴城这边,过了卫辉府汤阴、淇县交界,及顺德府过来,赵州、柏乡交界,这样近京之地,公然就有绿林,占据山城水泊,四出剽掠。德州河下凶徒,明火执仗,劫夺宫女。天津卫大盗劫牢,杀死景王府长史家属,至今无获。前日郊祀告天,奏献荡平粤西功绩,反把首功之人休致回去,刑赏颠倒若此!托名侑神,采选童女,骚扰天下;广收进奉,搜罗珍异,以致贿赂公行;富民重足而立,贫民揭竿而起,将来不知何所底止!前日为吾兄之事,不胜愤激;如今想起来,真属腐鼠矣!小弟此番出去,凶多吉少;然因畏祸而改柯易叶,性亦不能;得如吾兄与日兄罢职归田,便是十分侥幸了!”长卿道:“首功之人,定是林士豪了!如何反行休致,请道其故?”正斋道:“粤西实未荡平,贼首窜伏深峒,讹传已死。监军太监冒神功急于邀功,欲以荡平奏报;士豪不肯,要统兵深入。冒监便刻一疏,说士豪不战,兵卒掳掠苗妇牲畜,与靳直关会,倒旨下来,将功折罪,姑免削职提问,把他休致回籍去了。”长卿扼腕道:“古人每叹鸟尽弓藏;今并不俟鸟尽,而先藏其弓,边将解体矣!”正斋问长卿别后之事,知不日将往辽东,因长叹一声道:“素兄已成大名,日兄亦得附骥尾而传矣!我辈碌碌,其将奈何?”两人别过,匆匆的过了岁事,正斋便出京赴任。

长卿便束装望辽东来,走了三四站路,这一日,宿在沙河驿地方。只见店壁上龙蛇飞舞,写着几行大字,是:

南中桂影月娟娟,北地霜痕冻野田。

正忆暮云依膝下,忽看飞剑落灯前。

魂惊白鹤双双堕,血洒黄龙点点鲜。

漫道疱丁能导窾,一泓秋水最堪怜!

长卿认得是素臣笔迹,着惊道:“原来素臣至此便着惊恐,文伯母真如神之见也!”因问店家:“系何人所题?是几月里边的事?”店家道:“说也怕人,这是弹王的一位老爷所题,他姓文,名白,南直隶吴江县人氏。俺这里南来北往,每日少也有百十人经过,那一个不知道他的好名儿,还有到过他家的哩。八月二十日晌午时候,这文老爷下俺店来,三更时分,半空里落下两个道士,一个和尚;那和尚一颗头,敢有三四十斤重!他怎的与文老爷有仇,要来行刺;这文老爷又怎的先照住了他,一刀就剁下那一颗头来。两个道士,伤了一个,拿住了一个,不知怎的求告,就都放了去。累俺们地方上报官相验,费了几两银子,许多时日,方才了结。这文老爷冤家也多,一路厮杀将去,成百整千的人马,都被他赶尽杀绝;撞着一条烂草绳儿,吃他绊倒了!可惜这样好人,不得长在世上,老天也是没眼睛的主子哩!”长卿大惊道:“你怎么说?这文老爷怎的被人绊倒了?”那店家两只眼酸酸的,待要吊下泪来,说道:“几百十强盗杀他不过,后来被三两个土贼,赶入河内淹死了;这不是烂草绳绊倒了癞象吗?”长卿吃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是:

冷水灌头冰入骨,沸汤浇体火烧心。

总评:

长卿有定静安虑大道,而至不中用;任夫人极有智谋,而毫无策划;水夫人料事如神,而亦呆想设法;总逼出改装一着也。以水夫人之秉礼,何肯为此苟且之计?故必四面逼写,思路俱绝。阮氏之言文可入耳,古心之劝方可曲从。观后水夫人自奏天子,以此为终身自讼之端,则知此回之四面逼写,费良工若干苦心矣!书不易作,亦且易读矣?“除非林天渊”一笔,如天外奇峰倒插而人,嵌伏之妙,巧夺天工矣!读至五十六回兼通数学,六十二回女天罡数语,始知此处出名女天罡之妙,全以金针度人也。奇文化文!

鸾吹说到那里,登时愀然不乐,非素娥慧心照出,令读者茫然,无一入头处也。而以素娥慧心照出,较别起炉灶者,巧笨死活,相去何如?才人笔墨之妙,半由意匠,岂虚语耶?

女扮男装,田氏所怕在脚,冰弦所怕在脸;改装之难,此—事实足尽之。缀以水夫人一段正论,于游戏时当头一棒,真有功名教之书!

冰弦抢扯湘灵,湘灵冷汗直淋;细致极矣 其灵便尤不可及!盖此日三处花烛,不得不各为点叙。捆起这边,且说那边,系凡书通病,本书所断断不犯者。今就湘灵一吓之便软化在床,不能与席,既剔醒湘灵病后,兼省许多累坠;而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便从空直提过任公一边,岂非出神入化,绝世奇文?

从湘灵提过素文,灵妙极矣!从素文过文鸾吹,即在动情上闲论而人,既有变换,且并顶湘灵、素娥,尤为周匝也!视《水浒》等书之断续无纪者,则相去奚啻上下床之别?

有鸾吹之贤孝,必宜配以东方之雅正;至其好善之诚,则尤鸾吹所愜心而满愿者。心吹于素臣,身心可并,性命可捐。使其夫与己异趣,便属终身缺陷;今得如此同心,岂不大快?作者于好善若渴上特下“兼之”二字,此为皮里阳秋。

洪年欲拼性命,而长卿笑其忙乱,指为闲话;与正斋欲出揭帖而白夫人反去说转者,如出一辙。人人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安得如长卿夫妇者,为仕途雪此耻乎?

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见数言,遂致名重天下。观店家所言,如此郑重,可见口碑。入后烂草绳一语,忽地酸辛。其事也荣,其死也哀,是之谓矣。

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

长卿慌张盘问,店家道:“这店中之事,是亲眼见的。往后的事,就是传闻,话便杂了:有的说,在关口遇盗,怎样把强盗都杀尽的;有的说,在关外遇盗,被强盗杀败,亏着他熟人救了的;有的说,西天活佛差了五百尊罗汉拿他,被他一筋斗,打破了天罗地网的;有的说,他是二郎神转世,把天尊,活佛都杀败了;有的说,怎样里应外合,放火烧了宝音寺;有的说,是怎样变化了进去的,到后来说是在汊河被一起土贼赶在河里淹死的;有的又说,因烧了宝音寺,杀多了人,惧罪投河的,究竟是怎样厮杀,怎样淹死,却没曾看见。看见文老爷尸首的却多,还有替他穿白戴孝,设位哭祭的哩!墙上这诗,因为本县老爷抄去,叠成案卷,怕一时要查起来,冷锅里爆豆,没敢去掉。”长卿听店家话太荒唐,便不肯信。却因水夫人先见,想:行刺劫杀,事所应有;但素臣为人,岂至横死道路?而戴孝设祭之说,又似属有因!颠倒了一夜,没曾合眼。次日微明起来,主意且到辽东,方知生死确信。

不表长卿自去探访确信,且道素臣生死究竟如何?原来:素臣自四年八月十七日,在兵部领了火牌,勘合,出京,在通州与日月、长卿等作别,见天色将晚,与押解官商量下店,俟明日早行。那解官姓钟,名仁,是中营一员千总;虽受靳直指使,凌逼素臣,却被怀恩严切吩咐,又拨东宫两个卫士,监押同行,心中畏惧,不敢作恶;早行暮宿,饮食水火,安心任素臣之便。当下素臣要宿,即唤兵役寻下宿店,让素臣宿在上房,留卫士护卫;自己领着兵役,在厢房歇宿。素臣晚膳后,记起崇文门口,有一老苍头,劈面挤过,在马上递一件东西在自己手内,丢个眼色,加上一鞭,如飞而去;那时谅有缘故,忙塞在袖,不知何物?至此,检出,就灯下一看,却是一个小小封袋,拆出柬帖,上写着:

直言极谏,结怨已深;晨兴夜寐,暗害潜侵。隐娘、红线,空空、精

精,鸡鸣狗盗,黄巾绿林、蛇神牛鬼,销石铄金;何以待之?刻刻留心!

临事而惧,知机其神;岂曰小补,梅花六壬。青田藏戊,遁甲孔明;如宁

落落,勿为斤斤。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

素臣反复看了几遍,再想不出寄字之人;因字中有梅花、六壬之说,恰值西南方起一阵怪风,直卷的吹进屋来,即袖占一课。西南属巽,风又生巽,加酉时得十数,得巽之渐。暗忖:巽在床下,风势甚紧,事顷刻矣!体既和用,互见水火,有生无制,变为体克兑金,有水克反能生,词占俱吉,匪寇婚媾也!因踅到外间,将东宫卫士床头一把腰刀,掣在手中,把火放在地下,说道:“床下壮士,请出相见!”只听床下低应一声:“来也!”就这声里,托地跳出一个浑身扎缚的武士,手提宝刀,向素臣浅浅一喏。素臣看那武士,装束得如昆仑奴一样,甚是勇猛!但见:

面似唾壶逞威风,红毛一嘴;形如饿虎添杀气,铁帚双眉,猿臂狼腰,

摸量着有千百斤水牛精力;丰颐阔额,遮莫去饶五七寸火炭之肠。恭敬不

忌,遇赵盾肯做他触槐义士;拔刀相助,御公徒便是那翳桑饿人。两度逢

君,只名未吐;一钩赠我,万恶皆空。

素臣暗暗惊赏,按刀问道:“壮士何来?岂亦为阉人爪士耶?”那武士微笑道:“俺虽非靳直爪士,却受其礼,请来做刺客,因敬文爷忠直,特地应承,来送一信。那厮门下异人极多,不见俺回,必另着人来。前去涉河、关里、关外、宁远卫、沙岭、三汊河、安山这几处,山川纠缦,形势险恶,地方空野,煞要留心!”因解下刀鞘并手中那刀,安放桌上,说道:“这是那厮镇家之宝,俺有心赚来的;文爷非此不足防身!后会有期,前途保重!俺便去也!”说比,纵身一跃,寂然不见。

素臣嗟叹感念,不能已已。早惊动了解官、卫士、兵役巡夫、店家伙计人等,拥进房来。素臣约述一遍,个个目睁口呆,伸出舌头,缩不进去。独有两个卫士,甚是硬朗,说:“文爷不该放他去的,只叫应了咱们,擒住这厮,解到地方官去,摘了他口词,就不怕靳公公展翅了!他敢楞睁一点儿,咱就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素臣笑道:“他来去如风,但恐搠不着耳!”卫士也笑道:“他无故也是个人,敢有三颗头六只臂吗?”素臣道:“不妨,他原说另有能人来哩!”钟仁道:“爷们休如此说,靳公公门下,九流三教,稀奇古怪的人,少也要拿米数儿数。俺营里的赵副爷,不是那高条子,阔背膀,一嘴铁线也似的剪边胡子么?教场里那样大子,一手提着一个,要走几遭;硬弓开三张,还不称意。前日被靳公公挑了去,叫他举内教场的石将台,使出一身臭汗,休想挪动分毫!靳公公满口骂着:这杭杭子,原来中看不中吃!叫他身边几个小老公,合着些小和尚道士,一个个都掇起来了。这赵副爷胀红了脸蛋,没敢做声。我们怎样生个法儿,到州县多起些兵快,护送前去方好!”几句话,说得卫士闭口无言,满面惧色。素臣道:“死生有命!靳直那厮要的是我,与各位无涉,只顾放心前进便了。”素臣打发众人散去,吹灯上床,右手持刀,左手按膝,闭目而坐。暗想:那刺客面貌甚熟,是在何处见过?想了一会,忽然笑道:“是了,前月中,在河间府店里见过他来,便是那行刺尼姑的大汉!那晚戴的斗笠,今日却是札巾。”可惜不及问姓名,懊悔不已。

次日,宿蓟州。第二日,至沙河驿下店,素臣睡了一觉起来,方及点灯了,吃了晚饭,袖占一课,年月日加时,得观子否,用克体主凶;然八月二十,坤气将盛,巽气大衰,且互艮及坤,皆助体势变乾金,又克巽木,酉月克巽,戌时助坤,皆为吉兆;木克土,金反克木,必有斗杀之事,主害我而反自害;巽为长高,贼不壮,狠阴;用其半数,在二三之间;木局于亥,半夜必见。因暗嘱卫士,速备绳索挠钩,在屋中黑暗无月色处埋伏;半夜里,听房中声响,有人逃出,即便擒捉。卫士似信不信的,与兵役店家预备去了。

素臣在房,放开铺盖,把衣服坐具,打束人形,盖放被内,另取一双鞋子,安放床前地上,将窗掩闭,一手仗着宝刀,侧身蹲立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外边。一更以后,万籁无声,想起母兄妻妾,不觉潸然泪下。以课虽吉,而变无穷,占稍乖,而生即殒也!恐惧了一会,二更将紧,月出东山,屋内西窗,已有月光,窗眼内瞥见一人,站在外层屋脊之上,情知是了;将手中刀一紧,站定步儿。见屋脊上又探出两影,先前那人早落下来,扯开窗户,侧身而入,竟奔素臣床前,把手中刀望床上尽力斫下。那屋上早又飞进两人。素臣口中起个霹雳,照着先进步的砍一刀去;叫声啊呀,望后便倒。床边那人急掣转身,素臣就地一滚。那人见不是头势,急飞身平纵出窗。素臣半中间直跳出来,一刀剁去,早剁着左脚朵骨,大喊一声,平倒下地,就如天崩地塌一般,震得屋柱兀兀而动,梁上的尘土便直扑下来。素臣看得亲切,那人才待挣扎,手起一刀,头已落地。后一人见先进两人失利,不敢进步,飞身上屋。早被埋伏的人,挠钩套索,镰刀绑绲齐上,平空的拉得倒撞下来。

素臣便把先砍伤的一个擒住,众人乱做一堆,七手八脚,绳穿索绑,出火照看。方知两个活的是道士,一个死的是和尚。素臣动手重复绑好,把刀指定,喝令:“实说同伙还有何人?”却是两眼不转的,看着院中屋上。两道士齐说:“只有三人,更无别伙。”素臣情知是实,低头看时,见道士大腿上着的一刀,饶是侧闪,便已削去半腿皮肉,鲜血淋漓。和尚的脚朵骨,平截两半,头落在地,伶伶俐俐的,休想沾带着一丝皮儿、肉儿、筋儿、骨儿。火光之下,看那口刀,血染银钩,宝光腾焯,不曾缺半点锋芒。叹道:“若没这宝刀,今日还费周折!靳直那厮,只知以利皿杀人,却反以利器假人,红须义士,奚啻锡我百朋矣!”

再细看那道士面貌,饶有福相,并无奸诈。忽起一念,屏退从人,仔细推问道:“你二人是何姓名?这和尚何名?何处出身?有何本领,敢来行刺?”那没伤的先开口道:“小道姓于,名人杰,这位师兄,姓元名克悟,俱在江西龙虎山学法,略知武艺;被靳直招致在家,教演家将。这和尚法名性空,河南少林寺出身,皈依国师座下,算是第一尊阿罗尊者,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压生咒死,摄魄钓魂。京南京东两座大寺,京东宝音寺,是法空和尚住持;京南宝华寺,是性空和尚住持;朝廷累赐金紫,敕封禅师;他两个是同祖合父的师兄师弟。两寺里徒子法孙,个个打熬气力,学习拳棒,本等少林寺还比不上来!他这身上,平常着上刀枪剑戟,急切不能入去;今日遇着文爷天生神勇,才把性命丢了,也是恶贯满盈!怎这脑袋,就容易伶伶俐俐的下来?他吃的活人脑子、心肝、骨髓,敢也记不起数儿?文爷只看他这头是多大,浑身缠着铜皮铁片,可也有一处松软的分儿!”素臣道:“原来这秃厮如此可恶,这一刀真不枉也!”因复拨灯细照,见那颗头有巴斗大小,连腮夹脑,纯是虬筋蟠结;浑身铁裹铜攒,刀砍斧斫,焉能伤损?提起宝刀,将血污展拭,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不忍释手!暗忖:前在江头杀的头陀,那把刀还不及此刀远哩!

一面收入鞘内,一面推问两人道:“这靳直蓄心叛逆,党羽遍天下,各处镇将亲藩,何人与他通谋?外国四夷,何国与他接应?他精兵粮草,聚于何处?大约何时发动?须一一说来,便将功折罪,饶你性命!若有半句支吾,便须照性空之样,吃我一刀!”

元克悟慌道:“小道并不敢说谎!这靳直有侄儿靳仁,专好结纳豪杰,收买民心;星相家俱说他贵不可言,望气者又说他祖坟上有龙文五采。靳直因此起了歹心,奉当今御弟景王为主,以番僧领占竹及元化真人为主谋,朝中大臣,如安太师、赵吏部、连兵部,俱与他交结;外边督抚镇将,如马越、王彩、陈芳、武国宪、郎如虎,俱其心腹;辽东、天津、台湾、乍浦各处洋面上,有他的羽党;河南少林,浙江灵隐,江南灵济,江西龙虎山铁柱官,山东大慈悲寺,和刚才说的宝华、宝音各寺观,都藏着他的兵马钱粮;只要一有机会,便各处举发。看他的机局,多分是把景王装头,如王世充、唐高祖等故智,待事略定,然后自取。这事自去年四五月间就要发的;因昭庆寺被火,烧死了他几个羽翼,去了几万钱粮,山东路上,又被劫去几十扛金银财宝,两个心腹伙计,名叫袁作忠、施存义,又弄掉他十几万粮草货物,为这几件蹭蹬事,才歇手下来。这性空和尚,是他一条臂膊,又被文爷杀了,敢怕还发作不得哩!”素臣道:“你说这性空善于咒死压生,因何不行那术,却自来送死呢!”

人杰道:“他这术,今年五月里边就行过来。靳仁曾差一个和尚,叫做和光的,到吴江探听了文爷的年庚八字,送进京中;性空用法摄了七夜,总摄不上魂,后来又同着国师,咒了三日,两人俱头晕眼花,几乎大病,方才罢了!靳直心疑,国师推说和光所访不确,故此没法。这回原是遣小道们两人来的,国师不放心,说是红须客都跑了,必得性空同去,方万无一失;不料反被文爷杀了!”素臣急问:“红须客姓甚名谁?系何处人?”人杰道:“那红须客,飞檐走壁,来去如风,行无定踪,住无定处,常在京南一带地方,杀人游戏,却不知他姓名。”

素臣解去二道之缚,更问:“元化真人系何处人?有何本领?现在何处?番僧领占竹本领何如?国师既与靳直同谋,何不奉为法王,而反奉番僧?还有一个大将军,与法王、真人并竖旗垒,裱行札,系何处人?姓甚名谁?一并说与我知道。”克悟道:“元化真人能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烧丹炼气,役鬼驱神,原在武当山得道,现在景王府中供养,与法王分班抗礼,各立门户。领占竹本领,与国师相仿,与真人各有玄妙,大约也不相上下。国师不助靳直,也不破他的法;靳直许他事成,与领占竹一般供养为左右法王。他便坐观成败,手下徒弟,却凭靳直调遣。前因文爷放火,烧死了他徒弟妙相,故用法咒压;这回因同被文爷参奏,故合谋加害。那大将军就是靳仁,并非另有其人。钱塘县一个村学究单谋,受他东阁大学士□付,文爷县里的吴凤元,受他詹事□付,这两个便是大将军的心腹。”

素臣骇然道:“吴凤元是吴天门的儿子,年纪还小,向在家中,何以得入靳仁之党?”克悟道:“吴天门拜靳直为干父,先意承志,胁肩谄笑,靳直爱之如子,复还原职;把这吴凤元挑选了景王府长史,年纪虽只二十三四,机谋险诈,过于其父;靳仁常称单谋为张良,凤元为陈平哩!”素臣太息道:“原来如此!我久知靳直蓄谋,在山东、湖广、乍浦、天津等处,也安上几个豪杰,等候着他。我看你二人相貌堂堂,急当改邪归正,博个衣紫腰金,名垂竹帛;若迷而不悟,今日纵得余生,后日终难幸免,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只看性空这等铜筋铁骨,兀是身首异处,可知是天网恢恢!国运未至末造,东宫又且圣明!自古至今,曾有没子皇帝否?休更痴心妄想,白白的送了性命也!”两道士齐哭道:“小道们愚昧无知,误入其党;今蒙文爷开天地父母之心,赦我等一死,情愿隐姓埋名,苟全性命,不敢再萌邪念,去投罗网了!”素臣道:“你们蓄心不良,身为叛党,我便赦你,天理却不能容;必须反邪归正,助我一臂,方能因祸为福,转败为功!”二道忙叩首道:“我二人感蒙不杀之恩,正自无门可报;若有使令,断不敢违!”素臣道:“这是真心吗?”二道齐设誓道:“若有半句虚言,死于乱箭之下!”素臣扶起嘱咐道:“你既有真心,即便回去,说和尚先入被杀,你等在后得脱,仍在彼处,相机而行,身为逆党,心在朝廷;后会有期,必有以报!”一面撕下一幅被单,令克悟裹缚伤处,看那腿时,骨已伤损,心甚恻然。克悟道:“不妨,小道自有接骨灵丹,文爷但请放心!”因在身边取药糁上,扎缚停当,与人杰磕头感谢,说:“小道等回去,靳直必不甘休,恐有大举;当委曲进言,力为劝止。”素臣沉吟道:“速则侥幸一战,缓则坐以待毙,不如激之速发也!”一面扶起二道,向克悟撮了些药,包藏腰里,亲自送出店去,珍重而别。然后与解员商议报官。钟仁道:“文爷不该放掉两个道士,如今没有活口,恐地方官作难哩!”素臣笑道:“有活口,才是难为地方官哩!”解官含糊答应,飞马去永平府里报官。府县官惊得魂出,慌赶至店,向素臣百倍足恭。素臣将本末根由,告诉明白。二人目睁口呆,罔知所措。素臣道:“公祖父母,不必着忙,情节自应诉明,根究原可不必;只消录取各供,叠成文卷,说不识姓名僧人,于三更行刺,惊觉本人,格斗身死便了。”府县连连打拱道:“老先生真是曲体人情!非敢回护国师、司礼。实因事情大了,便要上达天听,廷鞫会勘,大费时日,这干押解员役,店家人等,必至亡家失业,受累无穷了!”于是检验录供,要凶刀贮库。

素臣借卫士一把交贮;把这口宝刀佩在身边,顷刻不离。提起笔来,在壁上提诗一首,以志其事。天已大明,趱行百里,日尚未西,已到抚宁县,素臣向铺中买还卫士腰刀。又叫铁匠赶造起一百枝铁弩。次日,过关住宿。素臣暗想:今日尚不妨事,明日却要小心!晚饭过了,上床盘坐,正打了几个盹息,只听一片声嚷乱,睁眼看时,早已满屋生烟,火光照眼。大叫一声:“中了计也!”正是:

衽席乍安金革梦,烽烟忽报鼓鼙声。

总评:

崇文门口老苍头,不叙于前三十三回素臣出京之时,而补叙于此;叙前则呆板,叙此则灵活也。忙塞入袖,下店即看,看即起数,数成即掣刀,掣刀即请见;疾如风雨,可隔在七八回以前乎?字末数语,伏笔最妙。反复看了几遍,再想不出寄字之人,尤驱人入疑阵。自在亮处重其东探西摸也,岂不快哉!此壮士已两见矣!前特约略其形,此乃惊赏其貌;至擒于元二道,始知其讳名。见公子方识其踪迹,直至护龙岛,然后详悉其姓字出身;如名手画龙,一鳞一鬣,一爪一须,错落而出,无从头至尾一笔写成之理。此书中另一结撰之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臣虽神勇,而性空、法空诸凶,岂寻常刀剑所能伤损?况有毒蟒等天生皮骨,刀斩不进,斧斫不入者乎?此非得乎利器如于将、莫邪不可。妙在即以靳直为送刀之人,尤为灵便。回中极写宝刀銛利,为后文无数战杀埋根。佩在身边,顷刻不离,题诗一首,以纪其事,非特名士爱马习气,是装就硝磺,方发得出火石炮来也。

袁作忠、施存义二事,伏笔最妙,不意昭庆寺被火亦蹭蹬;下靳仁大事,鸾吹之功反居素臣之先,岂非大奇?

补出和光等摄魂一事,令人喷饭。咒人几成自咒,此傅奕故事;而古来信咒者仍复不乏,故书中屡屡破之。

回末一波乃为无外合笋,落想真在天外,空灵奇矣!

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

素臣料是贼人放火,夜间不敢夺门而出,急发开侧首一层土壁,直蹿出去。暗中觉被人用手臂一扛,素臣一手拉住那人臂膊;那人口中大喊:“有贼!”把素臣一臂拉住,才待上前厮拼,素臣急问:“你这人声口很熟?”那人说声:“奇怪!”就这话里,一人执烛,几个人各执棍棒,蜂拥进来,素臣与那人,四目相视,大笑一声,放手不迭。不提防拥进来的数内,一人缩手不及,一棍正照素臣顶上劈下。素臣随手一架,那棍折作两断,执棍之人虎口震破,叫声:“啊唷!”往外倒退。那执烛的急喊:“这是文相公,是一家人!”那些拥进来的,齐喊一声道:“原来是间壁店里文老爷!小的们冒犯,该死!”

且道那人是谁?一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必为,极有肝胆的人,又且与素臣总角之交,断金之友,姓匡,名中,字无外。那执烛的,是他第一个得用家人匡义。无外急问素臣破壁之故;素臣急问众人是谁人放火。众人道:“是那边烧火的泼了酒,引着了火,就透起屋来,烧掉了两三间房子;救的人多,火已下去,多分就熄了。”素臣方才放心,忙答道:“小弟认是贼人放火,不敢夺门,发开一座土壁而逃;那知这壁是两家合着的,却跳入这边来。”无外道:“弟睡中朦胧,被人声嘈杂惊醒,忽听墙壁直倒过来,连忙披衣而起,正值一人如猛虎一般跳过,弟随手一格,再不料是素兄的臂膊!素臣者:“弟也梦里不想着是吾兄,真是意外奇逢,五行有救了!且请问吾兄,因何至此?”无外道:“弟自去岁出游,从姑苏、镇江抵南都,由江西至湖广,复由江西转浙江而归。姑苏的山水,不消说了,镇江的金、焦、北固,南都的鸡鸣、牛首、莲花、栖霞,江西的大小孤山、石钟、彭蠡,湖广的黄鹤、鹦鹉、岘首、湘江、衡山、洞庭,归舟则匡庐、铁树、滕阁、严陵、山阴、禹穴、西湖、灵隐,俱游了一遍。因眼界不甚空阔,今年正月望后出门,从乍浦出海,走登、莱、天津,直到辽东海中,及沿海的名胜,也看了许多,方觉眼界一空!此番从辽东起旱进京,阅历关塞险厄,领略皇都壮丽,昨日贪赶路头,起更后才进这店。竟不知道吾兄下在隔壁,且问吾兄因何到此?”

素臣正待回答,只见解员、卫士们,俱从倒壁中过来道:“文父受惊了!闻说又遇着了乡亲,这里王伙计说是极有本事的;不知可与俺们同路?”素臣道:“这位匡爷,与我至交,本事胜我;路却不同,是进京去的。”卫士等大喜道:“莫说胜过文爷,只要合文爷一般,便再不怕甚歹人了!既与文爷至交,好歹劝这匡爷多送几程方好!”素臣因把自己直言被祸之事,略述一遍。无外拊掌道:“这才是吾儒本领,辽东之谪,胜于乌台之擢多多矣!少刻沽酒,当为吾兄浮一大白!”素臣道:“靳直恨弟入骨,两遣刺客,侥幸脱祸,前去危险异常;吾兄倘能助弟一臂,感且不朽!”无外沉吟道:“弟出外已久,归心如箭,明早即行,不能相送,奈何?”素臣惘然若失。卫士道:“匡爷有如此本领,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自己的好朋友,反忍袖手旁观?”无外道:“文爷哄你哩!他便是天生神勇,我把什么比他?要我去何用,还垫不来刀头哩!”素臣道:“吾兄怎如此说?日京、成之那等武艺,还不及吾兄;只是不肯援手罢了!”无外冷笑道:“竟算是弟不肯援手罢了!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素兄肯与弟痛饮聚阔否?”素臣笑道:“吾兄将以弟为何如人,弟岂有芥蒂乎?”无外大喜,叫匡义去沽酒。众人便讪仙的都散去了。

素臣暗想:“无外不去,亦是正理,朋友不许友以死;父母在之说,原是汉儒附会。我此去凶多吉少,不宜再累及朋友!”于是欢然畅饮,谈及性空之事。无外忙在素臣腰间拔出刀来,就灯下细看,赞不绝口道:“弟非烈士,性爱刀剑,不惜重价,多方购求,未有如此刀者:即现佩之赛白虹,亦当卧于地下,让此刀置身百尺楼上耳!古称龙泉、太阿,焉知非即此物?此由天赐,非人力可相授受,靳贼之胆已落,亡无日矣!当为吾兄满贺三爵!”素臣心爱宝刀,闻言大喜,接过无外之刀,比看了一会,说道:“赛白虹精液光芒,不可逼视,久矣名重三吴,何至卧之于地,亦不过上下床之别耳!”说罢,收刀。拿起巨觥,与无外对饮三杯,快乐无比。因想起寄书,向无外索取纸笔。无外沉吟道:“也罢,少不得要回家去。”因唤匡义收过杯盘,摆列文房。素臣除请安外,将出京后事情略写一二,惟属田氏孝事老姑,保重身孕;因有神龙见首之说在心,结末便安上数语,说是:辽东荒绝,道路险;既结怨于朝廷,必甘心于斐度。窃惟神龙见首之义,思服灵蛇脱骨之丹;则委蜕人间,无争于世;放形天外,适遂其生。勿以道路传闻,信三言之市虎;倘欲室家完聚,待一日之潜龙!云云。

二人直讲至天明,然后分手。素臣上马,走不几里,只见两匹马在后,出着辔头,如飞而来;素臣按刀勒马而待。那马上两个大汉,有瘦小的,背着黄包,带着眼纱,更不回头,一直跑过去了。又走了几里,前后铃声响处,跑下一二十匹高头骏马。素臣带转马头,见马上都是彪形大汉,有瘦小的,却甚是精灵透脱,都穿着紧身扣袄,布搭束腰,腰间挂一把刀,悬一壶箭,手里挽一张弓,把素臣等一行人估量而过。走不多路,后面尘头起处,又跑下二三十个大汉,各带器械,有几个吹着海螺,合窝峰的飞拥过去。解官、卫士、兵役人等,一齐叫苦道:“文爷,这光景不妙,如何是好?”素臣道:“我也知道,却是没法,且到前面再处。”众人怀着鬼胎,捱排行去,到了高林驿打尖,便要住下。素臣道:“日色正午,怎便歇得?再走下去看。”众人只得再行走出村子,见前面尘土蔽天,仔细看时,却是去的人马。素臣道:“那不是头里见过的几起吗?我们不走,他们也就不走哩。”众人愈加着慌。走了一二十里,只见对面一骑马飞抢过来,抢至近身,勒马而待。素臣看那人时,短小精悍,鼠目獐头,候素臣一行人过完,扬鞭而去。又走有一二十里,只见道西灰沙起处,有一簇人马,在那里赶兔擒獐。又走三五里,到一高岗之上,望见道东平洼之处,树林之中,炊烟大起,直透入山岚中去。素臣指点与众人看过,催着赶路,要赶至东关驿住宿。众人都不肯道:“人倦马乏,天色将夜,俺倒心胆俱碎!前面店前中所不歇,再赶五十多里,前半夜又没月亮,黑暗里遇着歹人,死也不得明白哩!”素臣道:“就不得到,宁可在野路上宿,这中所是断宿不得的!我们把马慢慢行去,一到中所,便加鞭而走,任他店家苦拉,只是紧着鞭杆,大打将去,只要跑得脱,就有性命了!”众人都不肯信。素臣道:“方才那些布置,都在中所结穴;我们出其不意,抢了过去,他们就追来,已不能齐,亦且失其所恃了!我们若宿在中所,正如猛虎踏着窝弓,有个脱身的道理么?”

众人方才省悟,依计慢行,一进中所,便有许多店家,跑出街上,拦住马头,不放前进,嚷道:“日头没了,前去又没宿头,爷们还不下店?”卫士们提起鞭杆,倒转朴刀一顿狠打,才打开来,走不多路,一个店里跑出五七个大汉,齐把缰绳拉住,说道:“前边没店,歹人又多,爷们便打,也不放过去!”卫士们一齐搠打,都被劈手夺住,把马平掀过来。素臣急把缰绳一提,在兵役手中抢过一条棍子,照着大汉手腕连打几棍,齐叫:“啊唷!”放手不迭。卫士们加上几鞭,如飞赶出村来,素臣在后押着。跑不上二三十里路,道东早拥出一队人马,拦住去路。素臣把马一提,直冲上前。前面大声唿哨,箭羽乱发,望素臣头面直射将来。素臣拔出宝刀,一连几格,纷纷落地。随手发出铁弩,当先几个强人,叫声:“啊呀!”都撞下马。素臣踹入队里,刀斫弩发,又伤了五七个。其余一二十人,被素臣一搅,赶得四分八落,乱滚而散。

素臣招着卫士们,放开马蹄,如流星赶月一般,一口气就跑有三十余里,天已大黑,迷路难行。素臣指着道西黑暗去处道:“我们往那里去。”拍马在前领路,行近一个大林,下马走入,席地而坐。卫士喘息稍定,说道:“俺们魂也没了!亏着文爷斗大的胆子,直钻入箭林里去,也没见文爷怎的,那些贼人便都撞落马来!瞧着这样爽利,就有整万人马,也不够文爷半个时辰砍斫哩!”素臣道:“休说这托大的话,不能者千个嫌少,能者一个便多,且是出其不意;若心定了,便是费手!如今且起些火来,待我摆布。”众人身边带有火种的,便四下抹些落叶败草,生起火来。素臣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内布起先天八卦,令众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许移动。走出林外,布起后天八卦,又在外一层,按着青龙等六神,布设六戊,在戊辰上领着生气,直入后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把马都牵到落西系好,拨灭了火草,走到众人脊上,按刀而坐。说道:“少刻贼人必追下来,切勿惊慌嚷乱,任他逼近林外,只是安坐,不可出声!”停了一会,只听一片铃声,十几匹马跑将下来,马上都手执火把,照得林中雪亮,众人浑身发抖。接连又是一队,也有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打着火亮,飞跑而过。一连跑了三五起,又是一大队,约有百十余匹马,摆着队伍,慢慢的过去了。众人心才略定,打了一会盹。忽然过去的重复跑转,嘴里说:“敢是上了天了?东关驿又没个影儿?”须臾,两头人马往来驰骤,络驿不绝,众人重复吓起,屏着气,鼻子里也不敢通一线风儿。

半夜将过,东方月出,照得林子里玲珑剔透,哨探的越发多了;那拴在林里的马匹,不住嘶鸣起来。众人愈急,把胆子几乎吓破!忽见一队人马,在林边道上勒住马,说道:“记得这里有座大林,怎昏澄澄的不见个影儿?莫不弄甚法儿,躲在这林子里么?”众人面面厮觑,酩子里只叫的苦。有的道:“敢怕还在上面?”原说的那人便道:“你看,道东不是瓦子墩么?这大林不是紧对着的?”只听得众人都发喊道:“不错,咱们快去报来。”一阵风的往北去了。众人心胆俱碎,急欲逃命。素臣喝道:“一步也动不得,出去便是送死!”众人便不敢动。只见一队一队的人马,齐齐整整,陆续而来;中间簇拥着一个金刚也似的长大汉子,一手执着棕拂,一手提着戒刀,头带毡笠,足穿战靴,到林边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不过是障眼法儿,孩子们大家动手!”后队里便拥出一彪人马,各出火器,一齐施放,都是些火龙、火凤、火鸦、火鸟、火炮、火箭、火线、火球,望林子里,纷纷滚滚,直窜过来。其余各队,俱挽起雕弓,一声呐喊,箭如飞蝗。唬得林子里押解员役、卫士人等,口中牙齿捉对厮打,浑身抖战,不摇自颤。

那知素臣等正坐坎宫,火为水制,金反生水,箭岂能伤?火焉得害?俱向六神方位之外,纷纷滚滚,抛落满地,火焰薰天,连那些箭杆翎毛,烧得咨嗟必剥,且是热闹好看煞,强似元宵灯火,除夕松明。众人挢舌惊诧,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疑鬼疑神,鹘突不定。气得那长大汉子,暴跳如雷,呆看一会,唿哨一声,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众人大喜道:“文爷好法术也!明日放心前去,纵有千军万马,何足惧哉!”素臣笑道:“我那有法术,不过五行生克之理,静以制动;且在昏夜,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终不然,真是鬼怪可以隐形而过的哩!明日正近着宝音寺,那寺里住持,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余徒子法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合着京中差来的恶类,又凑着平沙荒漠,无法无天的所在,不比前几日,行刺的人数不多,可以预备;更不比今日夜间,可以开生门,塞死户,遁甲藏形,侥幸万一!我们腹中饥饿,器械不全,又无盔甲,寡不敌众,死多生少,怎还说这般放心的话?”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此言,不觉三魂失二,七魄走六,含着舌头,同声叫苦。素臣道:“你们不索喜欢,也不须苦楚,凭各人本事,听我调度,冲得过去便罢,若冲不过去,你们便各自逃生;他所恨者,只我一人,到那至急之时,只要撇下了我,我东你西,我南你北,贼人专来拼我,你们便可脱身了!”卫士道:“俺们是脱身不得的;俺就跑脱,俺们的家小,便都是死;不如死在这里,妻儿老小,还有个好过的日子!”解官道:“俺们都是奉上差遣,跑不脱的,也是拚着一死的了!”卫士道:“凭着文爷本领,饶是利害,敢还跑得过去;俺们都放胆壮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俺这食斗里,还有几块豆腐干子,一方腊肉,拿出来,请文爷充一充饥,明日好与贼人厮拼。”一个兵卒道:“昨日小的还藏得一卷薄饼,一向吓昏了没吃,也拿出来孝敬文爷。”解官道:“俺也还有些路菜哩。”于是各人搜索出来,共有三方腊肉,三卷薄饼,二三十块腐干,十五六个盐蛋,一二十斤牛肉靶子,二三十斤炒面,都放在素臣面前。素臣拔出小刀,切碎配搭,并炒面分作十三分,道:“各人都饿,分不得彼此,一人吃一分可也。”顷刻吃完。

看那月亮,已是中天,光都淡了,东方也渐渐发亮。素臣把各方上泥土,收拾开去,解下马匹,就着林内林外,咬些草根,一行人赶上大道。不一会,到了东关驿,众人要打尖。素臣道:“宁可忍饿,休着他道儿,饮食内多分被贼人下了药,吃了便都是死数!”几句话,把众人吓住了,拍马再走。走了几里,那马因饿得慌了,再走不上。素臣远远望见一堆柴草,说道:“好了,那不是救这些马的命的么?快赶到那里买去。”那马一似懂得说话,摇头摆尾,直蹿的往前去了。看看至近,素臣叫声:“啊呀!”把马勒住。后面的马,早跑过几匹,将草乱抢。素臣这马十分要吃,因素臣神力所勒,不能上前,两眼滴泪,哀鸣不已。素臣道:“畜生,我岂不知你饿?但草已下毒,食之即死,何苦为嘴伤生!”卫士们见素臣勒马,不许食草,也便紧勒缰绳,却不信有毒,问:“何以见得?”素臣道:“我只认此处住有人家,故欲向买;今见四面荒原,杳无人迹,此草从何而来?其为贼人所留,毒我马匹可知!”众人方才慌了,死力将马打开。走不半里,那吃草之马,已滚倒在地,不能活命了。卫士吐舌道:“文爷说饮食内下了毒,俺还不信;如今见出来,好不怕人!”众人检点,死了五匹马,两匹是驮行李的,三匹是骑马。

素臣一行人,原是一员解官,一名跟役,四兵四快,两个卫士,连素臣共一十三人;当即挑去三名老弱,令其分带行李,在后慢行,俟素臣等冲过,再行赶上。其余九人,捏着一把冷汗,跟着素臣前进。约莫走了二十余里,只见尘头起处,一彪军马摆开,截住去路。大叫:“文白快快下马纳命!”素臣将九人分作三队,更不答话,先领一队,冲入贼军,吩咐:“各人紧跟马尾,不许继续,只施展器械,不许四顾贼势。”素臣当先,右手挥刀,左手发弩,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刀过处人人落首,弩到处个个穿喉,从西而进,自东而出,如一条白练,霍霍地旋的人目不及瞬。刚到原处,又领着那一队三人,自北而进,从南而出,轰雷掣电的,搅得贼人队里雪乱,这一出来,又杀了一二十个贼人。看那戴毡笠的大汉,多半是和尚,剁下头来,光光的没根儿头发。

素臣正待领着第二队人进去,只听得海螺吹响,轰天一声大炮,四面接着无数的连珠小炮,背后及两边侧肋里,都有人马杀来。东首一座小土岗上,一簇人马,扯起一面大旗,对面人马,纷纷的往两边八字分开,中间拥出一队精兵,个个身长膀阔,马壮人强。簇拥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那和尚打扮,就是那伏虎降龙的罗汉,那道士装束,就是那拿妖捉怪的天师;那和尚身披大红锦袈裟,那道士身穿八卦九宫法服;那和尚光着一颗滚圆的肥头,那道士搭着几绺焦黄头发;那和尚右手执一根镔铁禅杖,左手明晃晃托一个紫金钵盂,那道士右手仗一把松纹古剑,左手红闪闪拿一个朱漆葫芦;那和尚口中喃喃不绝,那道士嘴里念念有词;那和尚钵盂内放出许多毒虫猛兽,那道士葫芦内冒出许多烈火寒沙。说时便迟,那时却快,齐向素臣等身上,张牙舞爪,鼓翅舒箝,趁着那沙威火焰,泼风也似的直掩过来。众人魂不附体,走投无路。素臣大怒,挥退众人,各逃生命;猛喝一声,目光迸出,正气发越,神威赫然,虫兽烟沙,一件不能近身;单把坐下之马,吓得屁滚尿流,爬伏不起!素臣拔刀在手,横跃一丈,竖跃八尺,快疾如风,旋身如电,冷飕飕百道寒光,闪烁烁千条白练,就那寒沙烈火中,把那些毒虫猛兽,搅得纷纷滚滚,如榆钱柳絮,堕落满地,却都是些柴心纸片剪扎而成的东西。素臣得势直冲而入,当着的斩头沥血,带着的断体折股,杀得浑身血测,遍体朱殷。

和尚、道士忙又作法,把手一指,地下便成火坑,焰腾腾的截住素臣之足。素臣大笑:“此宋子贤之故智也!”直奔入坑,却仍是平沙之地。和尚、道士没处使法,收过葫芦钵盂,各仗手中兵器,飞扑而出,双战素臣。素臣无马,仰面迎敌;这两个释道又是狠手,复有长枪大戟、冷箭暗弹从旁协助,只得虚掩一刀,假败下来,侧肋里一个和尚,不知好歹,拍马直出,一面刺一枪来。素臣随手一拉,夺枪在手,和尚倒撞下马。素臣在他背上,用脚一登,飞身上马。那和尚口吐鲜血,肋骨尽断,呜呼死了。素臣转身,正凑着和尚、道士,三匹马丁字头敌个正住。战了一二十合,和尚、道士气力不加,刺斜而走。

素臣不赶,正待冲出阵去,忽听炮声震天,梆子响处,千弩俱发,石弹齐飞,素臣舞刀遮隔,叮叮当当,迸得刀背刀刃火星爆发。急掣身望南,四下人势齐往南运,强弓硬弩,手发镖弹,如雨点般打来。素臣只得回身,望东落北,俱是如此。远者枪挑,近者刀斫,虽也杀得十数个贼人,叵耐箭弹稠密,不能透出重围。素臣暗思:贼人号令,全在小岗上那面大旗:我往西走,旗便西指;我往东走,旗便东招;岗侧树木丛杂,岗前土性不齐,必有陷坑,兼多埋伏;必得转至岗后,方能斩将搴旗。因把马勒住,定一定神,歇一歇力,四围贼人虽故围拢转来,却虚张声势,不敢十分逼近。素臣喘息稍定,出其不意,把马一紧,飞奔岗子半边东北角上,迎头的被枪尖挑死了几个,近身的被宝刀砍杀了好些,素臣使出浑身本事,遮拦架格,摇拨勾挑,滚滚风吹白雪,纷纷雨打梨花,可怜箭如羽堕,弹似球抛,休想到得身上,阵势堪堪待破。那岗子上守旗贼人,见事决裂,忙挥埋伏的弓弩手,就近救援。这一阵狠射,把素臣又射退下去。四面的射手、弹手,亦如飞陆续而至。只听岗了上鼓声大震,那兴妖的和尚,作怪的道士,领着几十个剧贼,泼风般赶上,撒个栲栳圈儿,团团围住,拚命死战,口中大喊:“不杀文白不休!”四面贼人,渐裹渐紧,有进无退,誓死不生。素臣自辰至申,转战五时,勺水未沾,粒米未食,弩空枪折,马乏人疲,那里还支撑得住,暗暗叫苦!勉强挣扎,抖擞精神,指东击西,指南击北,横冲直撞,侧搅斜挑,杀得汗似油浇,气如火发,虽又杀伤了几个贼人,越攻越紧,焉能得脱!岗子上的鼓,越擂得震天的响,夹着那喊杀之声,真个天崩地塌!素臣见事危急,猛然用力提刀,没头没脑,横七竖八的乱砍,杀得贼人心胆俱碎。无奈鼓声更紧,箭弹愈密,素臣身上已着了几枝弩箭,几个弹丸。正在万分危急,岗子上鼓声顿绝,外围忽解,大势纷纷散开,两条大汉,恶狠狠的直杀而入。正是:

拿云手自空中落,破浪人从海外来。

总评:

素臣不夺门而发壁,最是急智;独不料其邂逅无外也。飞来之峰,宵出之日,宁过于是?无外不从天外飞来,即向道中偶逢耳。是书全部无此等呆板出落之法.

无外从天外飞来,不特解员卫士谓其必助素臣,即读者亦必为素臣加额。乃卫士进言,素臣力恳,而无外断然不肯援手;此种变头,岂复食烟火人梦想得到者?大奇大奇!

无外不肯援手,而素臣绝无芥蒂,此方是第一等人胸襟学问。以父母在,不许以死之言为汉儒附会,足刊千古之误!必如素臣,始可与读《戴记》。

无外赶不绝口 更为宝刀加一倍声色;必如此始无后竭之病。且下文即需此奏功,合与磨洗一番也。

无外如肯援手,何故辞绝?无外终不援手,作者何故忽扯入本文?是又驱人入疑阵也。迨众人俱讪讪而散,素臣复以为正理,则无外之终不援手明矣。乃于素臣初恳时即下“沉吟”二字,于索纸笔作书时又下“沉吟”二字,曰“也罢”,曰“少不得要回”,则又将金针全度与人。既布七里雾,复作指南车;读者着迷而作者快,读者谜豀而作者愈快。人知读奇书之快,而不知作奇书之快,聊以自娱悦,不堪持赠君。请为作者颂之。

陆续人马,有更不回头一直跑过者,有估量而过者,有飞拥过去者,有抢至近身扬鞭而去者,有赶兔拥獐者,有但见炊烟者;如生马长蛇不可擒捕,如五花八门不可呆着,真是奇观!

不宿中所,最是上着。道截一队,乃拦截脱逃之用,不谓反见头阵也。后文不食草,皆见素臣心灵机敏。稍一呆钝,便无生理矣。吁!可畏哉!

遁甲本有其术,素臣是否得传,未易推测;但据落落写来,便若实有其理,实有其事。实奏其效者,岂非奇文?

林中众人吃吓,一层进一层.一步险一步;而大汉气得暴跳如雷,自必另有法制;乃忽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尤属神鬼于文者矣!

九子分作三队,似仿垓下之战而已;领第三队,即拥出精兵,平空截断。另换一副笔墨,并不是旧本新翻也。妙妙1

妖法幻术,自古有之,总缘人心有邪,信之畏之,方能为害。番僧咒人立死,卫士信畏,故效傅奕;不信畏,故不效;此其验也。史载宋子贤于官兵捕捉时急作妖法,满地皆成火炕,烈焰难犯。主兵者云:“此地向无火坑,必系幻术。”策马竟进,则皆复平地矣。不信不畏,故其法立破,况素臣之心正无邪,如赤日中天者乎?然则素臣之遁甲亦火坑之类,彼僧道等惟心有邪,信之畏之,故不能破耳。素臣云:“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旨哉言乎!可以知遁甲之说矣。

或问素臣既信通甲之幻术,身行其法,则心有邪矣,何以能破两门之法?曰:素臣特知其术,而非信之也。祸且不测,行权以济,非邪心也。

孔子曰:要盟不信;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故释氏之无故乞食为无耻;而子胥之乞食于吴市,韩信之乞食于漂母者,非无耻也。

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

素臣急看,却是匡无外主仆二人奋勇杀入,心中这一喜,不觉精神顿长,气力尤加,拍马挥刀接应。这贼人等被素臣杀了一日,心胆俱裂,怎当得加上这一枝生力军,不由不离披解散!又因岗侧埋伏,俱出环斗,被无外乘虚直入,登坛斩将,碎鼓搴旗。旗鼓为行军耳目;耳目乍失,合军惊慌。素臣等三把宝刀,如三条毒龙,飞腾夭矫,在贼人队中,忽而自内搅出,忽而自外攻入,忽分忽合,忽东忽西,光若雪霜,势如风雨,把贼人一个栲栳圈儿,杀得七穿八漏,七零八落,抱头鼠窜,不敢交锋。霎时间,尸横旷野,血染平沙,十停狂贼,只剩一二停,大半尚是伤弓之鸟,破网之鱼。匡义也有几分本事,杀得高兴,加鞭疾赶。素臣连忙喝住,道:“穷寇莫追,且寻安宿处。”匡无外亦喝令弗追,匡义方勒住了马。三人慢慢寻路,不敢走向大路,只拣小路行去。

约走六七里路,天已昏黑,远望见火光,连辔行来,却是一个独家村,三四间土房,破窗里一片通红。三人下马,匡义上前叩门,里面人开出来,见有马匹,不肯招留。素臣再三求告,那人没法,才把马牵到后面柳树下系好,领三人进去。失声道:“啊呀!这位爷怎浑身都是血,好不怕人!爷们是怎么来?还是别处去的好,不要连累咱们淘气!”素臣看那人,约有五十以外年纪,黄须曲背,甚是呆实;把厮杀之事,略说几句,坚求借宿。那人吐舌,不敢再言。素臣问他名姓,家中还有何人。那人道:“咱姓宋,还记得小时先生题一个甚么英字。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媳妇,都不在家里。爷们既没处去,只好拿些高粱秫秸来,就在这地下睡觉。大米没有,小米还剩些,却不多,煮稀饭爷们吃罢。”说罢,进去。

素臣扯过板凳,与无外坐定,问其:“前日决意分手,今日何又来援?”无外道:“素兄未曾启齿,弟已心许,欲伴送到辽;后转一念,事欲其密,兵不厌诈,若明在一处,无从察看贼踪,路上便难照应;故决意辞兄。这夜追赶下来,打听贼人机械,好不担忧!中所这几家客店,都被宝音僧人埋下火雷、火车,讲定:烧去一间草房,偿还十两银子;只待吾兄下店定更以后,便要行事。亏吾兄躲脱此难!我急急赶将下来,总不见吾兄踪影,重复回到中所,叫店家做饭吃饱,喂好头口,趁着月色,一路找寻。赶到这里,见吾兄正围在中间,被我直杀入岗来,把守旗贼秃,擂鼓强徒,一齐杀死,破了他的号令,抢下岗来,才得与吾兄相会。只是来迟了一步,累吾兄多费了气力!”素臣大喜道:“不迟,不迟!若再迟数刻,弟的性命便难保了!只看我这臂膊上、腿上便知!”因在身边取出道士的刀疮药来敷好。宋英已拿出粥来,却没小菜,只一碟子裹灰泥也似的盐屑。无外道:“可惜我食斗还有路茶,连铺盖都寄在店里。”素臣饥饿,拿起一碗粥一呷,便觉甘美异常道:“芜亭麦饭,何异海错山珍,但嫌少耳!路菜尽可不必。”吃粥后,连衣带刀,放开身体,与无外两人,在那草上睡得正是酣适。不料匡义睡中大喊大叫,把素臣、无外一齐惊醒,问其缘故,却是梦呓。无外骂道:“蠢才!文相公杀了一日,也没见一毫声息;你刚杀得一会儿,就是这般魂梦不安!”

正说不了,素臣肚里一阵作响,觉要出恭,忙起身来开门,转过后边,星光之下,看清了一带村塍,蹲身下去解手。摸着腿上伤口,全没疼痛,臂膊上也是一般;暗忖:真是灵丹!正是欢喜,只听见大远里,隐隐有喊哭之声,侧耳细听,却在东南角上。因心中大疑,解毕起来,迎着哭声,飞步寻去。越走越远,待要转身,哭声又像在前面,因发狠赶去。堪堪至近,却是几间瓦屋,外面一带芦笆,隐隐射出火光,听那哭声,却并无踪影。因将身一纵,跨进芦笆,窗眼内望着亮处,瞥见一只黄虎,爬在炕上吃人。如猫嚼鼠骨□□有声,狗吃残羹啁哳作响。不觉怒从心起,腰间拔出宝刀,把门一脚踹开,直抢入去,向那虎背上用力一刀。那虎大叫一声,鲜血飞溅。屋里又撞出一只虎来,因定睛一看,勃然大怒,猛喝一声,飞起一腿,正中那虎肩窝,仰面一交,跌倒在地,闭着气儿,晕了过去。

素臣恐有余类,携过灯来,四面一照,炕上那虎,直翻下地,爬出一个赤身女人。里边屋里,色勒勒抖出一个,也是赤身女人。一齐跪下,连连磕头道:“但凭爷爷,只求饶命!”素臣道:“你们休怕!我是过路客人,听着哭声,特来剿除这两个孽障,并不是歹人。”那两个女人方才住抖。素臣叫将起来,令其穿好衣裤,问道:“你们怎住在四面无人的所在?”那女人道:“不要说起,咱们丈夫,也是有名目的,等闲也不敢有人欺侮!”素臣急问道:“你丈夫何等人?姓甚名谁?”女人道:“说起咱们丈夫来,两个强人,真个死也没有他的死处!咱们丈夫,兄弟两个,叫莫有仁、莫有义,是宝音寺里第五个房头寻源老爷座下第一等得力道人,现充着大殿上香火庄头。掌管着洋里十几号渔船,卫里几十处铺面,收放租债,有一身好武艺,寺里老爷都喝过彩。这远近村里,但提起他兄弟名头,梦里都是害怕,好不好就打一顿死,硬些的,便对寺里说了,把他一索子锁去,细细拷打。晦气撞着京里下来什么姓文的死囚,倒着远偏与寺里作对,两三日前,老爷们叫去帮着打架吃紧的,才被这两个强人装着假虎来唬咱们。咱们眼里着落得这模样的强人么?咱们不是夸口说,拳头上也立得人,臂膊上也走得马,只吃那黑夜里看不清的亏,认是真虎,才被他欺了!青天白日,他敢正眼儿觑咱们一觑!也亏着客官在这里过,这也是天爷爷眼睛近,也是客官造化,明日咱们对丈夫说了,敢也不亏负着你!你若在卫里做生意,只对各铺家说,照看你一分,也就够你一生的受用哩!”

素臣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转过念来,甚是懊悔。又想:“假虎行奸,一死不枉,只索罢休!”因去提起两个假虎,一个被刀的,背破肋断,早已不活。那一个被踢的,肩窝骨损,右臂虽废,却不妨命;拍醒转来,放他逃命。那两个女人齐嚷道:“这贼装着假虎,欺负咱们,现犯着斩头沥血的罪,怎便容易放去?咱们丈夫回来,须不干休!”素臣睁圆两眼,大喝道:“只我便是京中下来姓文的死囚!寺里贼秃,今日倒运,撞着我,杀得非伤即死,火工道人约莫杀死百十个;你们的丈夫想也只在数内!你丈夫不过寺里一道人,狗一般贱的,便敢无法无天,欺压村坊;你这两个贱人,口舌利便,狐假虎威,应得此报!初时认不得假虎,落后怕不知是个人,怎不大声叫喊,任凭他淫污?还敢说拳头上立得人,臂膊上跑得马?那一个我已杀死,这一个已作废人,便饶他一死,亦不为过!”飕的一声,掣起宝刀,喝道:“你们再敢放一个屁儿,便吃我一刀!”唬得女人重复发抖,连连磕头道:“但凭爷爷,只求饶命!”素臣问假虎:“宝音寺离这里还有多少路?”假虎道:“只这正东上四五里便是。”

素臣喝令驮那死尸回去,改过安分,勿再作孽送死。把两个女人提进里间,将门扣上。移过灯来,四面照看,见西首一间房子,铁锁锁着,扭开进去,见有三五条火腿,五七方盐肉,挂在梁间。地下三五坛酒,一囤小米,半囤高粮,瓶罐筐篮,七横八竖。架上一个小竹篮,上用木盆盖好,揭开看时,上面一大碗猪肉,两只鸡膀,一碗素菜,底下半篮小米干饭,饭上堆着一二十个米团,一二斤冷结水面。暗想:今日正是灶神生日,这里风俗,也与江南一般,替灶神上寿。因把灯放在地下,一手提了竹篮,一手提了一小坛酒,跨将出来。不防门外一条大汉,候在暗中,猛把素臣两臂拿住,喝道:“好滑贼!敢是饿得慌了,到人家来偷饭吃么?且送你到官,问个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素臣道:“怎黑暗吓人一跳!这坛滑下来,打碎了不打紧,泼了一地的酒,岂不罪过?”那大汉笑了一声,忙进里边,提了灯,同素臣到灶下来。

那大汉是谁?原来即是匡无外。素臣一面起火,一面问道:“兄怎知弟在这里,直寻到此?”无外道:“我因出来寻你,听远远有哭声,想必你是听着哭声,跟寻去了;因也迎着那哭声一路走来。忽听你大喝一声,知有缘故,忙赶上来到这里,听你发落。却便宜这两个女人,那嘴好不利害,不杀便罢,该割掉他两个舌头!”素臣道:“弟亦隐隐听着哭声,寻声至此,岂知寻到这里,并没哭声,在窗缝中,见一只虎爬在炕上吃人,咬嚼作响。如今想起,却是交媾之声。必是那假虎命算该绝,致有此声。”无外道:“兄只顾说话,不要弄出火烛来,这酒饭即吃不成!”素臣道:“不妨,别事不能,这烧火煮饭,尽自去得!”无外笑道:“吾兄在家,成日烧过火来,怎容易说此大话?”素臣道:“凡事总只一理,何独烧火为然?就火言火:大约柴过多,则塞而不通,火性便抑;柴过少,则寡而无助,火力便微。欲物之速成,则柴把宜松;欲物之徐化,则柴把宜紧。视乎灶之大小,为用柴之权衡,而皆以疏通为主,则炊爨之道在是矣!”无外大笑道:“此论不独用柴,用人亦然;不独治爨,治国亦然。吾兄他日为相,其有如此灶矣!”二人一会谈论,酒饭俱热,搬到处边,狼餐鲸吸,须臾,把一篮饭、一坛酒,吃个罄尽。无外道:“我们好去了。”素臣道:“除恶务尽,先发制人,趁着酒醉饭饱,和你如此如此,包管成功!明日走路,也觉放心,可免吾兄长途跋涉!”无外连连点首,因拽上了门,一同大踏步望东而走。

一钩月色东升,两道行人渐少,秋风横扑,柳叶斜飘,正是秋深时候,离人肠断。迎头望去,早见一带高垣,连于霄汉,因令无外慢慢自来,自己如飞的跑到寺前,绕至寺后,越墙而进。但见重重屋宇,不亚千间,其间米粮、军器、牲类不一而足。素臣一连纵过五七重高垣,见是几重围墙,却是无门可入。只见东角门口,火光射出,因伏在暗处,见一小沙弥,提着灯笼,渐渐走近,满面泪痕。见他走得较近,使一掠燕势,掠到地下,掣刀在手,喝道:“你但嚷,须吃一刀!把进围墙的门路说知,便饶你命;若有半句支吾,立刻杀死!”那沙弥目瞪口呆,浑身抖战,咬着牙关,吱吱格格的说道:“爷呀,这墙是块板……板做的,爷只看……看那钉搭的,便……便是个门,把铁搭往左一拉,再往上一推,门……门就开了,里面的都是一样,有一句谎,便……便杀。”素臣道:“你为何满面眼泪?”沙弥哭道:“爷,”素臣喝道:“低些!”沙弥把袖子拭干眼泪,说道:“爷呀,咱一个舅子捆在后面厢房里,明日要杀哩!”素臣道:“你舅是谁?为何要杀?”沙弥道:“咱舅是个兵,京里人,杀败了捉来的。”素臣道:“有多少人?”沙弥道:“有八九个,说还有几个是官哩。”素臣道:“围墙内现有何人?”沙弥道:“和尚和七师太,还有京中下来的两个道士;师父被强盗杀了,师太们都去捉强盗了,留不多几个在内;只有个师兄,也在里面。”素臣地下抓起一把泥,塞在沙弥口中,把他腰间一条带解下,捆住手脚,撩在院中。复身转来,照着墙上,果有铁搭,如法拉扯,那门便开进去,刚进去,门即合拢,看里面铁搭,却在右边。

素臣走进院子,见廊下堆着些大包小札,东边楼上,灯烛辉煌,即飞身而上,站伏窗外。窥见靠里一张桌上,杯盘狼藉,上面坐一个道士,东西两个却就是日间在阵上兴妖作怪的妖僧、妖道,下面一个披发头陀,一个沙弥捧壶立着。看那上首的道士说道:“这原是靳公公的错意,依小道愚见,等他到了辽东,有了收管,去摆布他,真不费吹灰之力!今日反伤了许多心腹,又不能制伏他,岂不是错?幸而天网恢恢,今夜落在俺局里!”头陀道:“便伤些心腹,说不得了,只取他心肝,祭奠各位师兄,以消此恨便了!”妖僧道:“那廊下火器,该一齐拿去,恐少了不济事!”头陀道:“日里制他不住,今日好好的睡下,又没一毫准备,睡梦之中,烈火俱发,便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况那几间房子,只消一部火车,便立时煨尽;四面又有挠钩箭弹,怕他插翅飞上天去不成?”妖道掀须大笑道:“休说一个文白,再有几个,亦化作火灰矣!看他日间那般凶狠,岂知转眼即登鬼□,尸骸粉碎,骨殖飞扬!强梁之人,亦何益哉?”

素臣听到那里,连忙踅下房来,走到小房,摸出假墙,看那灯笼,还有小半枝蜡烛,明晃晃的点着,提来覆在衣襟底下,悄悄踅至东廊,搬了几件火器,安放楼下,听得楼上一片笑声。暗忖:这伙僧道,死在头上,兀自喜笑,反火烧身,自作自受,这才是天网恢恢哩!复到东廊,拣些火鸦、火鼠,揣在怀里;仍至楼下,取出灯烛,点着走线,摸出火鸦、火鼠,一齐淬着,望火器堆里乱丢将去。不一时,炮声齐发,火焰交飞,素臣跑出第二重围墙之外,手掣宝刀,守在门口。那楼下廊边的火势,煞也利害?但见:

火龙舞爪,火马扬鬃;火鸦与火鹊齐飞,火鼠共火球同走。火筒喷

处,碎纷纷万瓣银花;火桶倾时,乱滚滚千行赤溜。火雷迸击,真如炮

打襄阳;火车奔驰,俨似屯烧博望。烟迷室内,白猿雾昧目皆昏;焰起

云中,赤城霞烘林欲炽。柜橱椅桌,爆出金石丝竹各种声音;棂□门屏,

烧成碧绿红黄诸般颜色。殿梁飞去,半空中龙戏明珠;楼脊倒来,一地

里鸳飘翠羽。释加文佛入涅□,迸出满腔舍利;太上老君翻鼎灶,烧完

一嘴胡须。闪闪烁烁,活观音现出肉身;哭哭啼啼,鬼子母忽开生面。

三世佛俱归火宅,七世冤都出化城。试问昨宵是欢喜地,是污秽地,顿

成白地;何来今日是离恨天,是清净天,才见青天!

这火一发,势如天崩地塌,电走雷轰,吓得楼上四人,头顶上冒去三魂,屁门中吊出五脏,顾不得沙弥生死,都在楼檐上,涌身跳下。东廊火势已透,西屋烟焰横飞,金蛇百道,赤练千条,顷刻冲上空中,把天棚烧得哗哗剥剥,拉拉杂杂,纷纷滚滚,飞入半天,赤炭也似的,望着头上直打下来。妖僧见这势头,大哭而逃,刚跑出第二重假门,不提防素臣在外守个正着,□嚓一声,头已落地,那尸身便往外直扑过来。背后的妖道,缩脚不迭,被素臣一刀,劈破了半个太阳,连肩头削去半爿,那尸身便往里直仰过去。里面的道士、头陀,掣回身去,素臣赶入,头陀往左,道士向右,各自逃生。素臣赶上头陀,刀望后心戳去。空里一根火炭,正打向素臣手腕上来,把刀一格,用的力猛,那根火炭直跃起去,正值道士在右边,旋至劈头落下,道士急闪,已把一嘴的长须,烧个罄尽。头陀见戳他不着,翻身转来,想要起腿。素臣大吼一声,把头陀吓呆,一刀挑破小腹,仰跌在地,不能挣扎。道士复往左跑,见团团是墙,素臣纵跳如飞,料不能脱,奋身一跃,欲从烧空处上墙,撞着横木,复坠下地。素臣踏住胸脯,向心口里一刀,登时绝命。只听得哭声震天,见小房里拥着许多女人,有的裸着身体,寸丝不挂,有的披得上衣,却无裙裤,有的穿着裤子,却没衣衫,都在黑烟中,瑟勒勒的发抖。素臣道:“你们不须害怕,快去逃生!”女人得这一声,便冒烟顶火,乱跳乱撞的,直挤出来,素臣在前引路。到得墙外,见后半火势大发,烧得半天通红,知是无外在积上放火接应。便转身向前,在院中提起沙弥,解去绳索,向口中挖出泥土。后面女人,爬爬跌跌的,一齐哭到。素臣正待领他出寺,忽然想起一件事,叫声:“啊呀!”覆身转来。正是:

五行有救四更后,八命逢生一念中。

总评:

大汉杀入,必是无外主仆。何云没意智,以猜即不错,未识其故也。无外肯来.何妨慨许?既已回绝,何故复来?钻得透此层泥壁,方可论其意智。

无外兵不厌诈一段议论,最合兵机。素臣何以不会其意,缘笃于友谊;恕道待人,不更察其微意也。君子可欺以其方,为朋友;不许友以死,一片正理所泥耳。

素臣此番血战,无全不受伤之理。则夜间纵跳斗杀,何以堪之?故于前回元克悟腿伤即作损骨重伤,素臣心甚恻然,而克悟毫不在意;所恃者,有接骨灵丹也。素臣撮些包好。此接骨灵丹,骨尚可接,况区区箭弹伤痕?宜其解手时伤口已痊,而夜间纵跳斗杀乃绝不妨碍矣。年前下种,过岁收粮,正难为浅人道耳!读者当息心静气以领之。大远里听有隐隐喊哭之声,堪堪至近,却并无踪影。素臣云:“必是假虎,命算该绝。”看官亦必以为诚如所云,而不知却被作者瞒过了也。此哭声全为宝音专而发,非素臣烧宝音,即宝音寺僧烧素臣,生死反覆,间不容发。素臣又云:“我们既到这里.便是天意。”此度金针与人也;而先以假虎算给盖之。此灭针线之迹之法。灭之以迷众盲,度之以洗明眼;古人惟古史有此神秘,书中指不胜屈,聊于此发之。

或问:既属天意,则隐隐哭声何难直寻至宝音寺附近?而必拖带假虎一事?不知此书大旨深恶僧道,故于其作孽必大书特书。不一书以表之。二莫不过寺中一道人耳,而其妻之大言不怍,以至如此,则寺僧之无孽不作可知。即小见大,循流溯源,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者,可以尺简穷之也。况素臣等食肠岂剩米所煮之粥能使充足?日既血战,夜复纵跳斗杀,何以堪之7 一箩饭食,一坛辣酒,即醉且饱,非拖带假虎之功,而能翻天揭地,复做出如许事业乎?则请以史迁之言解之曰: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二莫女人云:“咱们丈夫也是有名目的。”素臣急问姓名,复云:“说起咱们丈夫,这两个强人死也没他的死处!”几于九天之上矣;而欲出履历,则系房头长老座下得力道人,乃在九渊之下。以下一片滚出.笔笔生花,言言活虎,读之目眥碎裂,心花怒开。

沙弥一夹,既得门径,入剿妖孽僧道;复知信息,出救解护员役;厥后解京,更作一活口佐证;用一人而得三要,是真能用人者!

素臣窃听僧道计议,与《水浒》“血溅鸳鸯楼”同一机杼,而彼报私仇,此除国贼;彼滥无辜,此歼党恶,不可同年而语。而布置起落,声色气焰,复百倍过之,真是奇文!

忽然想起,叫声“阿呀”,其事本在眼前,却因震耳眩目、惊心动魂之时,几致脑后。读至下回,便当哑然失笑。

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

素臣提着沙弥,直奔后面,见厨房透火,延及东廊,鸡猪牛羊,嘶鸣跳跃;后场柴火,从屋脊上乱舞而进;楼房火炭,从围墙上飞掷出来;烧得青烟卷地,赤焰冲天。急看封锁房屋,檐木已着,门户紧闭,里面一片哭声,知是护解员役在内。放下沙弥,破门而入,火光之下,只见解官、卫士们俱是四马攒蹄,横七竖八的满地滚着,一见素臣,真似法场上得了赦书!齐叫:“文爷救命!”素臣上前割断绳索,看那火势已奔入屋,大家挣起,顾不得手脚酸麻,跌跌撞撞的跑出院来。那小沙弥一见娘舅,两手拉着,却哭不出声,素臣就叫他领了。见后场火势乱卷过来,重复向前,走到围墙之下,假门的火便如放喷筒一般,向走廊下直喷出来。急急蹿过,走出一层房院,满目烟光,满鼻药气,火炭柴头,纷纷飘堕。

忽见前边火势大发,烧得那大殿,如火云楼相似,霞光万道,紫气千重。十几个和尚、道人,拖枪拽棒,没命的抢进来。素臣约退众人,挥刀杀出,头里几个喊苦不及,颈血直溅,后面的叫声苦,却没处躲闪。只见两道刀锋,霍霍地闪,嗤嗤地响,从外直飞进来,却是无外在前杀进。两面夹攻,那消半刻,俱已杀尽!素臣在死人身上,剥下衣衫,丢于没衣裤女人,遮着身体,喝令:“快跑出寺,

觅路逃生!”自与无外,领着解官、卫士、兵役人等,奔出寺来。

只见正西道上,远远的火把照亮,一簇人马飞扑将来,素臣、无外分头埋伏。火把渐近,约有数十人,张弓挟矢,把棍持枪;中间绑着一人,却是匡义;后面马上,驮着火器钩索,看那马匹内,有素臣等三人所乘之马。素臣大喜,候得匡义较近,大喝一声,平空跳出,手起刀落,早把押护的贼人砍倒几个,抢出匡义,拉断绳索,复杀入去。前面无外杀得性起,吼声如雷,贼人心胆俱碎,乱窜而逃。匡义抢起一根棍子,两个卫士也抢杆枪棒,分头追杀。

月光已淡,东方渐明,贼遁无踪,火势尚炽。匡义去检点马匹。

素臣蹿上旗竿,四面一望,见正中一带自后面大场直烧至天王殿,片瓦无存;山门后半已摧,前半初着;因是西风,火势向东,西边一宅僧房,虽被火炭飞掷,有人在房发水泼灌,火钩拉救,尚未延烧。素臣慌忙下来,吩咐众人,把马上装回的火器,点着火线,乱向西宅中丢去。那屋已被东边火势烘透,如干柴遇烈火,一淬便着,霎时烟焰齐飞,层层透火,然后把宝音孽障,铲除净尽。民众齐声称快。

这西边都是房头,各房都藏有妇女,素臣与众人分头守住,只放女人及小沙弥逃命,其余和尚、道人,俱不放走。这房头妇女,比正殿更多,跌跌滚滚的,跑出四五十人;因东边火发,早作准备,俱穿好衣裤,无一露体之人。素臣吩咐救火人等,把两边妇女,各送还家。

向解官讨出文批,揣在怀中,说道:“此寺一烧,靳贼恨入骨髓;你们若再和我同行,回去断无生理,不若竟自回京,一总推卸在我身上,包管没事!”

向两个卫士道:“二位却要送我一程。”

与无外等向曹庄驿来,到一个饭店中坐下,讨出纸笔,写一草札,问候怀恩,其略曰:

自别音容,未及十日;所历患难,已逾百端。虽赖青宫洪福,鬼神为之呵护,诸贼害者还取灭亡;而早夜之间,固无刻非几上肉,釜内鱼也!法空广蓄火器,欲以火攻,而即火其寺,兵马钱粮,焚毁略尽;狐鼠之势,亦稍衰矣!但恐小人作孽,不知自悔,根究株连,辄起大狱,为可忧耳!计自十六日宿通州,此迁人由都适戍之第一程也,已差红须客伏床下行刺矣!二十日,宿沙河驿,复差僧人性空,道士于人杰、元克悟从天而降!二十三四,复差法空统率禁军洋盗数百人,白昼截杀,公然放炮竖纛,吹螺摆队,俨若敌国者然!伏祈老公公即据此事,悚以危言,破其结网;如必以放火杀人为生罪,则解差、卫士、店家、里甲,并寺中救出之小沙弥,各活口可证也!谋杀人而见杀于人,其罪将安所归?彼虽狠戾,宜未敢遽逞,况有大力者居其间乎?因生之故,几累从者,故解之使归;生当微服赴辽,以彰国典!如更有险,万不能达,即放蝉羽蛇蜕之意,以觇其变。东宫威严,不敢干冒,诚惶诚恐,惴惴于心,犬马之忱,必思所报!诸所未尽,统惟神照!秋风珍练,千万千万!戴老太监位下。 吴江文白顿首

素臣写毕,交与卫士,发放回京,与无外酌酒作别。无外不放心,欲伴送至辽。素臣道:“贼人经此大创,前途可保无虞。吾兄同去,反为不便,不如请回;京中之游,并俟异日,恐落靳直之局!家间缓急,伏乞留意!”说罢,倒身下拜。无外慌忙答礼,执手依依,惘然而别。

素臣并谢了匡义。率性把马弃去,这日走了四五十里,在宁远卫住宿。来往宿店的人,把宝音寺被火一事,当作新闻快事,个个称扬,人人传说,把素臣说得牛鬼蛇神,竟是天上下来的一般!素臣和衣偃卧,侧耳谛听。

有的道:“这和尚无恶不作,孽贯满盈,合有此报!”

有的道:“若没这文忠臣,也只好瞪着眼看他,讲不的报应哩!”

有的道:“向来知道这寺里专一藏匿妇女,也不料藏着这许多;若没有文忠臣,只好老死在里边罢了!”

有的道:“法空这等铜筋铁骨,偏遇着文忠臣更狠似他,真个一物一制!”

有的道:“这文忠臣听说是个文弱书生,怎有这般武艺?约莫也是天老子差他下来,收妖捉怪的哩!”

有一个接口说道:“可说什来?这文忠臣别人不知道,咱是亲眼见来的,身长一丈,腰大十围,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一顿饭要吃四十九个猪头,还说不曾饱哩;脑后有一只神眼,会七十二般变化,原是灌口二郎神下界来,替咱们这一方除害的!咱说来很像谎,却极真,和你们赌得誓的!”

有几个道:“海老二的话,一些也不错,你看,法空这样武艺,那般法术,各房头和尚、道人,那一个没有水牛般气力,还有京中下来的救兵,几百只虎,要吃一人,直什大事;都被他杀个罄尽!你不见,那尸骸堆积如山,随路搭了席篷看守着么?若不是二郎爷出世,敢也没这样神通!”

有的道:“这火忒也利害,一夜里烧到晌午,还是冲天的火焰,怕不成了火焰山么?可惜这些金银财帛,米粮柴草,化成灰烬!只不信那样插天的墙,如何烧得进去?说是里边起的,又如何烧得出来?”

海二道:“围墙内是文忠臣变做蜜蜂儿进去放的;法空和尚怕不会咒那白龙来淹灭这火,只吃那磕睡虫的亏,下半身都烧掉了,也没烧得他醒哩!”

有的道:“这火却便宜了盘山大王,文忠臣便是他的救星哩!”

海二道:“盘山大王的本事,也不输梅山七弟兄,还吃了和尚的亏,才恼了二郎爷,来收妖捉怪哩!”素臣听着,暗自好笑,因话太荒唐,懒得听了,便自睡去。

次日起来,检点身边,只有几只小银锞儿,那锭元宝,放在铺盖中,不知下落了。央店家去换了几百文钱,算还饭钱出门。连赶了两三日,已过盘山,直到了三叉河地方。店家因无行李,不肯留宿。

素臣道:“一路来都留,你这里怎独作难?”

店家道:“宝音寺被烧,文书雪片下来,盘诘奸细,还比得前两日么?”

素臣再三恳求,只是不依,复向别家,处处皆同,没行李者,一概不留。素臣没法,只得寻出村外一个野庙中来,看那庙时,并无门户,亦无庙祝,只一间小屋,且是墙塌壁倒,勉强爬向神台,缩脚而睡。因一路平安,心放慢了,身子劳乏,竟沉沉睡去。

被几个毛贼,将绳索套住咽喉手足,一齐用力,把两手反拽转去,背剪绑缚,喉间切的生疼,连气都透不出来!素臣醒转,已自无及!正是:

遍捋虎须皮可寝,偶遭蝎尾块难除。

毛贼道:“这大汉身仗很好,若会些武艺,便充得一员头目。”因问素臣名姓,素臣闭目不答。毛贼俱怒,牵着便走,拉扯到一个所在。但见:

一带竹笆,绕东篱没半枝黄菊;数间茅屋,挂西墙有几柄青锋。闪闪红灯,上写着朝山二字;沉沉黑索,横锁着獒犬双头。曲径通幽,忽塑出西方教主;肉身现相,乍行来南海观音。柳眉星眼,剔生生三分杀气;铁胆铜肝,娇滴滴一片婆心。

毛贼把素臣解至佛殿,两个侍女,腰悬宝剑,手提纱灯,请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在正中一张交椅上坐下。阶下站着三四个彪形大汉,手执刀棍,见素臣上阶,齐声喝跪。

素臣道:“胡说!我是堂堂男子,怎肯低头于妇人?”

大汉喝道:“这厮好生无礼!”各举棍向素臣腿弯掠来。素臣把腿一迸,齐叫:“啊唷!”两条棍儿迸落在地。

那女子发怒,走下殿来道:“这厮敢使法禁刑吗?取咱的棍子来!”两个侍女,便去扛出一根铁棍,那女子一手拿来,指着庭中一个大石礅,说道:“你这两条瘦腿,敢硬似这石鼓儿吗?且打一个样儿与你瞧!”飕的一棍把石礅打得粉碎,火星直爆出来。

素臣怒喝道:“妳这贱人,要打便打,敢装这腔儿唬吓人吗?”

那女子大怒道:“这厮死在头上,兀是这等放肆!”举起棍子,望素臣顶门上直劈下来。

素臣面不改色。女子这棍打下,离着素臣头脑没有半寸,却便掣去,冷笑一声道:“这厮胆气还好!山寨里现在要人,你肯投降,便饶你一死!”

素臣大怒道:“我是读书人,清白之体,怎敢以秽言污我?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于敌国尚然,何况草贼!只可惜一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须眉男子,却死在描眉裹足,腌泼贱,无耻女贼之手,君亲未报,何遽死耶!”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泣下。

那女子冷笑道:“你说是读书人,便是清白之体,可知有儒冠而贼行者,有贼冠而儒行者?你这厮咬文嚼字,却一肚势利念头,只想功名富贵,那管礼义纲常;失势则吮痈舐痔,得势则弑父与君;鄙夫之心,无所不至;这才是腌泼贱无耻之人!咱们身虽落草,心在朝廷;所杀者,贪官污吏,势恶土豪;所生者,孤穷赤子,冤屈平民;昆仑、押衙,乃天下有心人;聂政、要离,诛天下无情汉;这才是顶天立地巾帼中女子!你不降便罢,怎敢以秽言骂我?众头目,烫不热酒,取这厮心肝出来!”

四条大汉答应一声,把素臣推靠柱上,反缚牢固,开胸脯,拔出尖刀,望心窝里便刺进去。

素臣长叹一声,闭目受刑。只听那女子喝道:“且慢!”那厮胸前揣着什么?拿给咱瞧!一个大汉,便向素臣怀中,扯出一角文书,并那张解批来。那女子不看便罢,看了批牌,唬得面如土色。急问道:

“这是吴江文白的批牌,咱这里正等着他!缘何得入你手?你是何人,快实说来?”

素臣睁眼答道:“我便是吴江文白。妳是何人?等我则什?”

那女子喝道:“文白是奉旨发遣的人,自有兵役押解,

怎容他独自行走?你莫非是解差,受了靳直指使,将文白谋害,把这文批去卫里糊假棺么?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便碎剐了你!”

素臣道:“只我便是文白,岂有无故冒名?因靳直恨我入骨,屡次遣人截杀,被我烧了宝音寺,杀贼数百,恐连累押解官役,故打发回京,自赍文批,赴辽投到。不想为汝所获,要剐便剐,休得烦絮!”

那女子笑逐颜开,忙喝从人解缚,拥至正中交椅上坐定,纳头便拜道:“贱妾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文爷,万死莫赎!”

素臣忙立起身道:“小娘子请起,学生素昧平生,缘何错敬?且请问小娘子何人?因何在此做这般勾当?”

那女子起来,裣衽而答道:“贱妾卫飞霞,丈夫尹雄,因与吴凤元作对,杀了他妻妾子女,避祸盘山,此处是本山缉事之地。闻文爷谪戍辽东,妾身夫妇渴思一见,共商大事。怕一时错过了,故分身到此,以便两下缉探。不料无意中得遇文爷!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死罪死罪!”

素臣吃惊,暗忖:凤元因何事结仇,招此奇祸?落草之人,与我商量大事,将以我为何如人耶?因说道:“极蒙贤夫妇错爱,但我系朝廷钦犯,急于到配,有辜盛情!倘蒙不杀,只此就要告辞了!”

飞霞道:“卫帅权禹,系靳直干儿;文爷若去投到,是飞蛾投火了!”因把手内文书,向烛上点

着。素臣忙去夺时,已被烧毁。素臣作色,飞霞谢罪,复劝说道:“依妾愚见,不若见机而作,遁迹埋名,待时而动;恐文爷犹豫,故烧之,以绝文爷之念!留此解批,令喽四散谣言,说文爷落水身

死,寻一腐尸,以实其事,文爷便可脱然事外矣!”

素臣沉吟,也便唯唯。飞霞告罪入内,令两个侍女,领素臣至客房中,便席款宿。

次日黎明,吩咐喽去寻尸首,依计而行。一面请素臣同至盘山。素臣暗想:其妻如此,其夫必非庸人;当物色之,一并收作他的牙爪!慨然许诺。素臣坐车,飞霞扮作军官模样,两侍女也是宽衫高笠,悬弓插箭,骑着三匹劣马,簇拥而行,前后喽侦探。

不到落日时候,已至盘山。飞霞进去,改换女妆,环佩珊然,同着尹雄出来迎接。素臣细看,但见:

男似张仙,蜀王宫绘来孟昶;女如红拂,越公府扮出歌姬。红白花秀茁连枝,绯桃玉李;雌雄剑光生比翼,干将莫邪。燕颔虎头,班定远封侯有相;蛾眉凤目,聂隐娘剑术无双。行来一对玉人,宛转温柔情似水;惹起三分火性,喑哑咄叱气成雷。

尹雄望见素臣,倒身便拜。素臣忙去扯时,尹雄连拜道:“闻名雷贯,积想魂销;不意荒山,得邀玉趾;三生有幸,百拜何辞!”

素臣回礼不迭。叙坐后,问道:“尹庚几何?籍贯何处?夫人云:与吴凤元为仇,避祸来此,乞道其详。”

尹雄道:“小子年方二十一,家住天津,略读儒书,窃慕游侠。拙荆幼得父传,颇通剑术;夫妻同志,结客挥金。今岁清明扫墓,拙荆舞剑为乐。被景府长史吴凤元窥见,遣尼真修,以布施为名,诱拙荆至庵,看塑观音法像,于茶点之内,俱下蒙药。亏一个小尼暗做手势,拙荆会意,悄悄泼去浓茶,藏过几块糕点,假装昏睡。奸尼认是中计,将门锁闭。床后钻出凤元,拥抱求奸。被拙荆痛打一顿。断其腿骨,把庵中打得雪片。凤元怀恨,嘱托卫官,将愚夫妇收监,以白昼抄抢为名,硬坐光棍行凶之罪。上司碍着景王,不敢批驳,把愚夫妇问成斩绞监候。有一结义哥哥,时常求乞,诨名铁丐,几次要想劫牢,因夫妻二人下在卫所两监,难于动手。他有义兄红须客,深通剑术,五月内出京往山东干事,铁丐去寻他来做帮手,直至七月中回来,分头入狱,把愚夫妇劫将出来。到家收拾细软,逃往辽东,路经此山,山上盗首宋基下山劫守,被愚夫妇杀了。众喽就推为寨主,权时落草。

那晚愚夫妇出狱,分头报冤,把凤元妻妾子女尽行杀死。只便宜了吴贼出外就医,真修宿在王府,未曾正法。拙荆恨那奸尼,嘱红须客去行刺,又惊动了同店一个酒人,被他救去,前日到此,提起来还是懊恼。小子素知文爷孝弟忠信,气节文章,俱臻绝顶,天生神勇,武艺惊人,闻有西湖之难,日夜忧疑。直到七月中,义兄铁丐,说在济宁得遇文爷,方才放心。并述文爷力过孟贲,气凌郭解。前日红须客到此,备述文爷直声动天地,知几若鬼神,愚夫妇方才放心,钦慕赞叹,死心塌地。日逐差人下山侦探,并没踪迹,却不知道文爷微服而过。”

飞霞料理酒席,大吹大擂,款待素臣。坐席后,素臣问道:“某在西湖被难,君何以知之?”

尹雄跌足道:“可惜难中慌迫,尊使不知流落何处?几遍差人到天津去访问,总没音信;不然,今日便可主仆重逢了!”

素臣急问:“莫非小童奚囊得君救援么?”

尹雄道:“去岁小子在杭州游湖,正值发蛟,捞救得十余人。内一小厮,喜其相貌,带回天津,问知系吴江人,跟主人在湖被难,却不肯道出文爷姓名。后令掌管文史,四方文士至舍谈文,四方武士至舍较武,其中颇有出众之才,而盛介眉目之间,皆有鄙夷之意;小子深以为怪!一日,细细根问,彼云:‘客非不佳;但观于海者难为水,欲如吾主人之才,文足安邦,武能定国者,相悬实甚!’因再四叩其主人姓氏,方痛哭而言文爷姓名,并述文爷仁孝智勇俱由天授,同溺西湖,生死未卜。说到那里,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愚夫妇由此敬爱,另眼相看。想慕文爷,真如饥渴;不意今日得见庐山,诚为万幸!”

飞霞生有侠骨,性爱结纳英雄;素臣与尹雄把酒论心,虽不来同席,却不进去,另设一座,旁坐而听。见尹雄说到奚囊,便接着说道:“盛价忠义,实为难及!”

一手指着一个披发丫鬟,说道:“妾见奚囊,书空咄咄,戏谓之曰:‘汝年尚幼,安得如此张致?勿愁无偶,当以阿锦配汝!’彼即泣下数行,凄然欲绝云:‘主人入湖,生死未卜,何以妻为?’妾身夫妇,深以为难。不料仓卒中失散,至今杳无音信也!”素臣听到此处,不觉泪下。尹雄道:“文爷参勘靳直在后,因何靳仁先有伪檄缉拿?莫非原有宿仇么?”

素臣道:“正是,伪檄上亦有君名;君因何事与彼为仇?”

尹雄道:“文爷见过这伪檄么?小子没有亲见,是义兄铁丐,在山东道上,遇着两个游方僧人,劫夺孤客行李,被他杀死,身上搜出那檄,记了几个姓名,述与小子听,才知道的。至与靳仁为仇,是去年在湖上捞救被水之人,仓卒间带不多钱,许小船上救起一人,给钱一贯,止费了一二十吊钱。靳仁嗔是异方人在彼处逞钱,灭了他的威风,喝令豪奴攒打。被小子打的落花流水,靳仁跑得快,背心上也着了一拳。当夜搬了寓所,五更天带着盛价,就起身赶回家来,他不及报复,以此致恨了!

”素臣遂将西湖被难,东阿释盗,及夜杀超凡,得见伪檄,遇铁丐后,抢出鹣鹣,在河间店中,救那尼姑,并火烧宝音,一路斗杀诸事,约略述了一遍。

又道:“只可惜错放了奸尼,未得豁贤夫妇之气耳!”

尹雄、飞霞都是义气相高,游侠自喜的人,一听素臣之言,投其所好,从心窝中一阵奇痒,直痒透浑身骨节中,跳荡而出,夫妇二人,重复出席,罗拜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

素臣忙扶起来道:“驰马试剑,未尝学问,昔人以之为耻,何足道哉!铁丐、红须何在?请来一会,某思之渴矣!”素臣说到那里,尹雄夫妻登时变色,长跪于地,涕泣求救。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矢飞。

总评:

东廊存贮火器,既为烧毁东寺之需;马上装回火器,又作焚烧西寺之用。法空置买时,定不料件件俱为自己及徒子徒孙下火物也。素臣云:“反火烧身,自作自受。”谅哉!

西宅亦有妇女,见丛林恶孽,海内同风,此其不变者也;比正殿更多,早作准备,无一露体之人,此则不变中之变。

店中传说夹杂可笑,至海老二则荒唐极矣。而闻者偏以为一些不错,缘看法空如恶龙毒蟒,故疑素臣为牛鬼蛇神也。海老二说得高兴,更有蜜蜂之变,真可大噱。而由二郎神牵出盘山大王,作梅山七弟兄,为逗笔伏笔,则更想入非非矣。

野庙被缚,又与武松同辙。而武松之见张青,与素臣之见飞霞,其平险缓急,声色气焰,则霄壤矣!惟有大过前人之才,然后可犯前人之事;若无故辄描粉本,便是恶札。

自素臣错进佛殿,至女子慌忙喝令解缚,纳头便拜,复与宋江上清风山一辙。但彼以气类相通,宋江之名雷贯绿林;此系熏莸各别,素臣之名宜不入草贼之耳。且宋江虽未乞怜,较素臣之极口诋骂者迥别。佛殿之险,较清风倍蓗也。宋江必待自家说出姓名,颇着痕迹;此则怀揣文批,因解开胸脯而见,如天衣无缝,其灵笨更不啻霄壤!武松、宋江—事为《水浒》得意之笔,此则兼擅其胜而奔轶其前,岂非绝世奇文?

大概看去,其险较甚于《水浒》,而细心察验,则又不然。盖燕顺等烫洒取心,乃其本意,此女则聊以试素臣之胆气耳。观其取棍不打而先打石磴,直劈下来而即便掣去,欲取心肝而喝且慢,是本意不欲杀素臣也。其言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是已明明说出,特以心粗看不出耳。此又绵里藏针之法。

此回因遇尹雄而埋伏凤元、景王、真修、容几,联络红须、铁丐,微逗阿锦,直出锦囊;所谓牵一发而全身俱动者。

上盘山后与尹雄夫妇问答成文,与《左传》叔向、晏婴、张趯子、太叔诸篇同格,或征前事,或伏后传,或应前兵,或起后阵,历历有为,非但叙述情愫也。

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

素臣扶起,叩问其故。尹雄道:“义兄铁丐,不知有何要事,入洋缉探,苦留不住,就是劫出愚夫妇来的那一晚,匆匆别去。前数日有信,为洋盗所困。愚夫妇欲去救援,因宝音寺虎视眈眈,此处基业向系草创,不敢擅离。幸红须客至此,与他说了,星夜往救。但他两个,都是一勇之夫,寡不敌众,正在忧虑。今蒙文爷下降,倘得垂手,感激无穷!”

素臣道:“铁丐入洋,即某所使,当亲往救之。宝音寺已火,党类略尽;君略为部署,亦当分身入洋,以为后劲。海洋之上,不比陆地,非某所长也!”

尹雄道:“此山系宝音下院,贼首宋基每月进奉,小可一概除革。法空大怒,遣人来厮杀过两次,亏着攻守异势,却已耗费钱粮,疮痍未复。现在卫帅权禹,与法空同在靳门,每日操演军士,欲来洗荡,是以不敢擅离。俟经理一番,即当入洋,断不失约!”

因问入洋之期,素臣道:“赴人之急,岂可迟滞?明早即行可也!”尹雄大喜道:“两载之思,一日之会,当与文爷痛饮噱谈,以慰饥渴!”饮酒中间,素臣留心察看,见尹雄议论卓荦,血性过人,且出自旧家,韬钤武艺,俱有实际;虽老成大雅,不及士豪,捷不及红须,坚韧不及铁丐,谨慎不及大郎,筋骨不及丰城江中卖解之人,而心性灵透,亦为过之;视奚薛诸人为较胜,可备干城之选!遂称尹雄为尹兄,飞霞为尹嫂;予以暗号,许其荐拔,不复以绿林待之。尹雄夫妇大喜过望,至三更后,方才罢席。

天明起来,备席送行,飞霞令侍女阿锦,捧出一套衣服,并课筒柬板,交付素臣道:“洋船上颇行九流术士,文爷数学通神,改装便可如意!”

素臣道:“最好换了衣服。”尹雄唤过头目二名,给与白金百两,铺盖一副,令其伏侍前往,向素臣道:“此名伏波,绰号水梭儿,此名成全,绰号泥里鳅,闽中海鬼出身,能伏水之底,立水之面,卧水之中,与洋盗熟识,最有忠心,颇谙武艺;故着他向导。”

素臣唯唯。又有两名喽,牵马伺候,尹雄令其送上了船即回山缴令。素臣止住道:“不必马匹,步行最好。”当下素臣别了尹雄夫妇,拔步便行,在身边取出《易容》丸,把面变作紫色。两个头目着惊道:“怎文爷一会就变了脸,小的们都不认得了!”

素臣笑道:“怕路上有人识认,故用《易容丸》,以变其色;你们仔细看去,可有什破绽?”

头目道:“一毫也没破绽,竟是天生就的皮色,真也奇怪。”

三个人赶紧而行,不几日,到了海边,雇一只小渔船,望南而来。一路上,问起商船贾舟,俱没确信;直找到天津,见港口歇有数百号洋船。素臣暗忖:此处定有消息!因上了岸,逐船看去,见有十几号船,挂着景府旗号;因在袖中探出课筒,摇上一只大渔船来。

船头上水手喝道:“这是空船,又没客人,瞎撞些什么?快下去罢!”素臣听说,便即退步。后舱却有人喊道:“叫那先生转来,老奶奶要起课哩。”

水手道:“也是你的造化,后面去发个利市罢!”素臣在船沿上走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把手招着素臣,走进艄舱。舱内摆设一新,厨柜箱笼,铜锡器皿,甚是齐备。正面挂一幅关帝神像,贴着大红对纸,是:“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舱门上横挂一匾,上写:“海鳌”二字。半边题着贺款,是庆贺表德的匾额。门帘之内,走出一个半老婆子来,说道:“先生请坐,咱要起一课儿。”

素臣答应坐下。里面一个半村不俏的女人,插着满头珠翠,身穿桃红绸袄,腰系水绿裤儿,涂着一面铅粉,一只手指上,勒上十几个金银戒指,递出三枝线香。那婆子接来,插在关帝面前香炉之内,说道:“咱一个小儿子,做亲才两个月,同几个伙伴往洋里去,至今没有回来。要请先生起一课儿,可太平?几时得回?没什大事吗?”

素臣道:“如今这样世界,怕什不太平?”

那婆子笑将起来道:“先生,你自没到过洋里,不知利害。从前咱们的船,原不管什么太平不太平。如今世界反了,做庄家的倒欺负粮长来了!”

说完这话,便朝着窗外,打了两个问讯,口里喃喃的祷祝过了。素臣便摇起课筒,念了几句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的套子,问了婆子姓周,又念今有周姓信女,及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话头。须臾,完成一卦,讨过笔砚,点出卦来,说道:“此课乃天山遁,金爻独发,克制子孙,母为子占,大是不利!酉月酉日,金气正旺,木气正衰;只不要撞着姓金、姓铁、姓刘、姓钟的还好,若遇着这几姓的人,便十分凶险了!”

说罢,连连的摇着头道:“大凶,大凶!”

那婆子听说,满眼流泪道:“如今合咱们做对,正是姓铁、姓刘的,不要真个弄出事来哟!”

素臣道:“妳老人家且慢着慌,这课里还有化解;只把姓铁姓刘的出身,如何与妳家做对,前情后节,说得明白,我替妳合上这课,按了方向,定了飞伏,就断出有化解没化解来了。”

那婆子顿住了口。里面的女人,噙着一把眼泪,走将出来,说道:“那姓铁的,是个花子,不知是哪里人,到洋来要饭的;他假做要饭,实是要来害着咱们。咱们觉着,和他厮打起来,被他打败了。亏着咱这里人多,他打咱们不过,又被这一个姓刘的,里应外合,打夺了去,把咱们的人,打坏了许多。咱们不愤,又起了些人去,又被他打败了;那姓铁姓刘的,便跑到一个岛里去了。咱们丈夫也是帮打去的,不见他回来,才请先生起课。先生细细推算着,看是凶是吉?有化解没有?”

素臣道:“既已打败过几回,见过大凶,就不妨事了!这课里又有卯时一冲,逢凶化吉,二位但请放心。”

女人道:“先生不要撒谎,哄咱们妇道家才是。”

素臣道:“我是有名的吴铁口,断一句,是一句,再不肯改口的!先不知从前败过几回,故说是大凶;已经见过,就有化解了。”

把手指轮着说道:“只看出月初头,包你活跳的人回来,我好平白的咒人吗?”

那婆子和女人方才收泪,说道:“谢天地,只愿依先生金口就是了!”

那女人便道:“奶奶,还请这先生算一算他的命。”

那婆子道:“你说得是,把命合一合看。”因说出一个年月日时来。素臣按着江湖说数道:“此命:为人性刚,喜则眉花眼笑,怒则将臂揎拳;胆大心雄,头高气硬。今年交运脱运,移花接木,该有血光之灾,战杀之祸;亏得红鸾天喜星照命,诸事逢凶化吉,打身不动。过了今年,一派顺利,财旺生官,还有小小前程,只可惜是武职,也有封妻荫子的福分。妻宫坐着恩星,主有贤能妻子,帮家做活,贴心替力,夫妻和合,同谐到老。寿有古稀之卜,两男一女送终。”

素臣说完,婆媳二人俱称赞:“推算得准!”笑逐颜开。又把自己两命,请素臣推算。

素臣按着江湖之诀,已往的一味扦江,未来的一味海奉;加以八面风,六角钻,两头峦,圆图子,定时辰,问刑克许多的条例;婆媳二人已自着了迷的,把三岁行运,克父克母,好的歹的,一句句都是自己说将出来;素臣绰了口风,添说几句,便相顾错愕,惊以为奇。

至听说后来的许多好处,便像真的一般,皮肤骚痒,登时骨头轻了一半!连叫:“先生真是神仙,怎算得恁般灵验!”欢天喜地的,收拾酒饭出来。

那女人自与婆子议论道:“奶奶,这先生年纪不多,本事却高,把咱们的肚肠都穿了过去,说的他那样气概,不是活现的吗?不知道的,见咱们行着船,就奉承,也说是发财生意顺利的话罢了;怎知他有官做,又是武职?可不是神仙吗?”

那婆婆便道:“他说咱为人慈善,恤孤爱寡,敬老怜贫,日里一个人,夜里一个鬼,有钻骨星在命,钻头头痛,钻腰腰痛,那一句话不是着的?”

女人道:“他说咱们有口无心,欺硬怕软,知高识低,有分豁,没偏闪,一片热心肠,高人相敬,小人不足,须不是咱告诉他的,怎这们说得着?就是那姓铁、姓刘,他又怎预先知道?真有个半仙之分哩!”

素臣用完了饭,婆子便道:“还有一命,要请先生算哩。”因说出年月日来。素臣暗吃一惊:怎这年庚,竟是奚囊的八字?问明又是男命。因扦她一句道:“妳说得明,我指引得明;这命若是北方人,命便弱了;若是南方人,便不嫌弱;就看五星宫度,南北亦是不同,须要说明,才好推算。”

那婆子道:“这命实是南方人,北方人带来,被我们总管船的顾老爷收留,认做儿子。”指着先前招手的一个小女儿,说道:“这是我的孙女,要许配他;不知他命生的好不好?故此要请先生推算。”

那女人把手拉那女儿一把,说道:“喜呀!替妳女婿算命哩!”那女儿瞅了一眼,跑进舱门去了。素臣道:“是南方人便好,只可惜少年运气不济,要见水厄,流落他乡,做个人下之人。一交十

八岁,时运亨通,贵人提拔,平地登云,这却是个文职官儿,封妻荫子,富贵荣华,有四十年大运,寿元八十以外。如今这位现在何处?可请来一会,后日好问他索谢,得一主大大的财香。”

那婆子满心快活,喜得两只眼没了缝儿,说道:“先生真是仙人哩!这命去岁就见过水灾,前月中又到这海边来投水,夜里惊醒了船上的外水,捞救起来。顾老爷见他相貌清秀,满腹文章,过继他做了儿子;如今带往邯郸去,见他丈母娘去了。”

素臣道:“约莫几时回来?得见他一见才好!”

那女人道:“还早哩,他顾奶奶好几年不回家了,这一去,紧着也是十月里的事。”

素臣问其住处,婆媳二人俱不知道。婆子又把小女儿的命来算,素臣诌了几句帮夫益子,与那男命正是一对儿,夫荣妻贵,一竹竿到底的话,忙忙的收拾课筒起身。那婆子拿出一百文老钱,千辞万谢,送与素臣,素臣不受,婆媳二人抵死推送,连那小女儿都跑出来,帮着乱塞乱搡,素臣只得收了。跑上岸去,正值两三个小花子走过,便假做心慌赶路,洒出袖里那钱,头也不回,一直去了。小花子争先抢夺,几乎相打。

素臣到船,吩咐头目回去上复主人,说:“铁丐已被姓刘之人救出,大约即是红须客所为,如今投向岛中去了;可以放心。我因旧仆奚囊现在邯郸,前去寻访。后会有期,面见时谢他罢。”

头目奉上盘费,素臣不受,单提着行囊上岸。一路餐风宿水,到了邯郸,寻下吕翁祠作寓,贴起吴铁口的招牌,每日辰巳两时,卖卜算命,一过巳时,吃饱了饭,即出门寻访奚囊。有半月余光景,把一个邯单县城市村乡都访遍了,并没一些踪影。忽地生起病来,头疼发热,昏沉不醒。祠中道士请个医生,吃了两贴药儿,越加沉重。道士恐有差池,把素臣搬到一个走廊下来,风雨不蔽,煞甚可怜!却亏着不吃药的好处,拖了两候,渐渐轻可。偏又遇着骤寒,风雪交加,把素臣冻僵了,竟如死人一般!幸而旋落旋止,次日即晴。祠中护法闵时行,曾任礼部精膳司员外,致仕在家,常至祠中,与住持谭玄。这日,备着一个暖锅,四碟大菜,来祠赏雪,同一江南先生,在亭内饮了一会,起身闲走。

那先生因要解手,一径的抄过走廊,忽见素臣蒙头僵卧之状,吃了一惊,知是卖卜吴铁口,病后着寒,已十余日不进汤水;不觉怫然道:“异乡孤客,患难之中,死生之际,而漠然无所动于其中,真可谓心如槁木死灰者矣!”

身上脱下一件棉海青,裹了素臣,令人连被褥扛进客房,嘱咐道士,频以姜汤、热酒、稀粥调之。当问闵老借银五钱,送与道士,叮嘱而别。素臣客感已清,得暖便愈,加以稀粥补养,道士不比从前水火,十分便益;数日之间,即已痊愈。

忽见床上这件海青,不知何来?叩问道人,方知其故。暗忖:这先生一片恻隐之心,可敬可感!要住持领去一谢,住持道:“昨日闵老爷差人来,说要借这祠里做诗社;我要在家料理,不得工夫。诗社里有这先生,明日来时,面谢他罢。”

素臣这夜因要见那先生,睡不落,岂知将及天明,反睡着了;直到红日三竿方醒,忙讨些水来净面,穿好衣服,整冠出来。诗社中人,已自来齐,在亭子上分韵做诗了。

素臣暗想:他们正在构思,不便去打搅;待做完了去谢不迟。因远远的挨近亭子边,在人背后偷看,那一个是先生?何等相貌?一眼看去,便见侧边一个少年,活脱是好友金成之,注目更视,丝毫不错,便要进去相认。却转一念:恐惹恼众人,自己穿着相士行头,也怕成之削色;又且有事在身,不敢造次,遂蹑足而回。坐了一会,耐不住,又出房打听,如热石上蚂蚁,没个定性。恰值道人送出饭来,是一大碗米饭,一碗豆腐,却比往常不同,有些油水,又加上一小碟的白片猪肉。

便问那道人:“亭子里做诗的,是些什么人?可有外乡人在内?”

道人道:“都是本县出名才子,也有举人,也有秀才,天下闻名的;只有一个南方人,不济事,老早做起到如今,还没一个字哩!”

素臣不信,急急的吃完了饭,走到外边,只见拿酒的拿酒,添菜的添菜,都望客坐内去。素臣殿上等了片时,见盘碗收拾下来,想是要散;向伏侍的人说道:“前日小可病中,承府上先生救济,要面谢一谢,望大叔们回一声。”

那家人答道:“改日罢,师爷心里正不耐烦哩!”

素臣急问:“因什事不耐烦?”

家人笑道:“敢是不耐烦做诗哩!各位爷们七八要完了,师爷还没半个字哩!”

素臣暗忖:成之诗才,敏捷非常,怎说没半个字?诗题怎样烦难,限做若干首数,这许多人还没一人脱稿!心里疑惑,因复至亭边偷看。见四张桌上,每桌二人;上面一张,一个四十多岁,三绺长须,面貌甚是丰伟,方巾阔服,有似缙绅先生模样;同席的,葛巾野服,山人打扮,也有四十上下;其余都是少年,个个鲜巾华服。惟有成之布素,是个寒士气象。另席坐着一个老者,有五十以外年纪,戴着一顶忠靖巾,虽是便服,却显出归田气概。背后几个大管家,垂手并足而立。五张桌子,惟老者不设笔砚;其余皆设文房四宝,都在那里濡笔构思;惟成之端然静坐,不动声色。看那亭柱之上,贴着诗题,是《咏梅》,人限五韵,各赋七律一首。

暗想:诗题虽难,但只一首律诗,何以尚无脱稿之人?真个要呕出心血来么?正在踌躇,只见首席一位,诗已写完,看了两遍,喜动颜色,开口问道:“诸兄已完否?”

众人俱答:“尚未。”

那人便道:“何妨,诗要苦吟,原不以速为贵;弟转受这敏捷的病,未免失之于豪!”因走来逐位看去,见有将完的,有完一半多的,有完了草稿正在誊真的;独有成之,却仍是一张白纸。便忍不住笑将起来道:“金兄竟不落一字,这是以弟辈为不足与言诗了!不瞒金兄说,这做诗一事,原不是好事;弟于此道吃了二十年的苦,才得这水到渠成地位。金兄若自觉费力,竟不要学他,难道不会做诗,就不算人吗?”成之唯唯。

素臣听了,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少刻,交卷者纷纷,先完者围着同看,逐首念出,那首席的一首是:

枝枝梅影望中斜,白玉铺成片片花。贫女拥衾欣落絮,征人疑雪咏皇华。能成赋者无多子,善作诗兮只一家。月下朦胧惊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

众人俱赞好诗。那坐第二席的道:“列位知此诗之妙,而不知其妙处全在结末二句,直到化工地位!李老先生说,善作诗兮只一家,真属夫子自道;待野拙细细解出,方见庐山真面目也!首二句点题,犹人所能。颈联用古入化,已是妙境,谢道蕴咏雪,有‘柳絮因风’之句,妙在贫女意中想出,入情入理;而柳絮棉絮,是一是二,浑然无迹,可谓巧夺天工。华字一韵,人只知以年华容华押之,便熟极了;李老先生却另出手眼,把《小雅·皇华》之诗,来作注解,使梅花色相,奕奕添毫,这两句诗,已把全唐诗人都压倒了!不料末二句,更是出神入化,此所以名动公卿,而为当今一代之诗伯也!月色朦胧,与梅花融成一片,岂不单剩了枝梗?‘老丫叉’三字,下得倔强,唐朝惟杜少陵有此老笔,李太白便不敢下此三字!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都相顾错愕道:“原来这诗有无穷之妙,若非元继老解释出来,我等还领略不到!非此诗不知梅花之妙,非此解不知此诗之妙,李老先生真足压倒元、白矣!”

那老者道:“李先生之诗,弟本不解;今听继祯之言,才知妙处!继祯,真李先生之知己也!快拿酒来,各敬三杯,方不辜负这等妙诗,这般妙解!”

那姓李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捋着胡须,笑道:“元继老以少陵见比,少陵则吾岂敢;然每有得意之句,亦自谓不弱于唐人!只是茫茫天下,谁是知音,如继老者,有几人哉?”两人干了酒,俱喟然而叹。素臣好不耐烦,偷看成之,正在冁然微笑。

三杯酒毕,姓李的便道:“拙作不过塞责而已;继老所吟,方足压卷!”因揭一首朗诵道:

萧萧瑟瑟拥柴关,门对江南第一山。紫竹林中神独异,白云堆里趣何闲?暗香动处情无限,疏影横时兴不悭。片片花飞阶石上,林逋月下悄然还。

李姓念完,拍案道:“绝妙好辞,格律紧严,应在吾诗之上!第一句,先为梅花寻一园圃,如贮阿娇者,必先购一金屋,把梅花之孤标冷格,早已和盘托出。第二句,即逗梅花出身之处,江南之元墓山,梅花数十里,此暗用其事。然后把梅之色声香味,细细摹写,梅之色白,较紫竹为异,视白云更闲;梅之香曰暗香;梅之影曰疏影;四句写梅花,十分湛足。末二句收到落梅,层次井井,包罗万象,无一毫遗漏,所以为难。尤妙是用古而不泥于古,比古人更出一头地;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古人止写景如绘;今继老每句只易数字,而景中有情,疏影暗香,平添无限春情,无穷幽兴,几于点铁成金,真少陵所云:‘老去渐于诗律细’也!继老以为何如?诸君以为何如?”众人低首下心,赞叹不已。

继祯道:“野拙之诗,寻行数墨,怎及李老先生绝迹飞行?”

老者道:“二位一李一杜,各极其妙,也敬三杯。”继祯饮毕,把众人之诗,挨次念道:

一丈深河一尺波,河边波里影婆娑。玉容最似宫中赵,花貌浑如陌上罗。君家九树犹嫌少,我屋三株已觉多。前岁春寒盆里看,清明二月霎时过。

李姓道:“思屈而曲,气畅而流,宫中赵,陌上罗,对句工而押韵稳,非三折臂,九折肱者,不能也!”

继祯又念道:

仰头天色已黄昏,走过三条粪土垣。钻进一棵杨树里,推开两扇竹笆门。美人月下生来俏,高士山中定不村。片片花枝犹自可,团团结出老梅根。

继祯念完,说道:“虞先生撇去梅枝,而独赏梅根,是避熟就生之法,使向来蹊径为之一空,真时髦也!所嫌粪土粪字,略欠雅些!”

众中一个少年,怫然不悦道:“晚弟诗虽不通,然粪土粪字,却非杜撰;《论语》有:‘粪土之墙’,《孟子》有‘百亩之粪’,若说晚弟之诗不雅,则《论语》、《孟子》皆不雅矣!”李姓道:“继老之言,原是精益求精之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虞兄何必如此?”因在继祯手中接过诗笺,念道:

南山宫阙对蓬莱,一树梅花片片开。粉蝶纷纷寻影至,黄蜂阵阵嗅香来。两条裙裤昨宵剪,几件衣裳今夜裁。为到他家看梅去,娇妻稚子醉金杯。

李姓念到后四句,几乎要笑将出来!继祯被姓虞的抢白了几句,气愤愤的更不言语。一个麻脸少年,便胀红了颈根道:“李老先生、元继老之诗,真是李杜复生;我等之诗,乃粪之渣而屁之壳也!但拙作裙裤、衣裳,与虞兄之土墙、杨树、竹笆,俱是实事。”

把手指着一位少年道:“前岁吾兄约弟看梅,又承尊嫂盛情,邀拙荆过去;隔晚却实实叫了几个裁缝,赶做几件衣服,来赴席的。虚事易装,实事难砌。此衔冤之士所谓扼腕而长叹者也!”

李姓道:“原来如此实事,兄若不说,弟何由而知?好诗,好诗!”复念道:

莫道吾诗独自愚,周郎当日既生瑜。比他倾国嫌予瘦,并彼村姑笑尔癯。五韵亲拈真可恶,逐行写去日才晡。梅花好看诗难做,做出天然那个俱?

李姓念完,说道:“周兄所拈之韵,实是险仄。梅花好看诗难做,真千古定评也!”因把末首朗诵出来,其诗曰:

少小之时喜《七阳》,《七阳》到手蟹爬床。未分题目肉痒痒,拿起花笺心皇皇。俗人只爱小桃脸,高士共欣老梅床。我意不如人者意,丝棉朵朵万条桑。

李姓念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强读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诗,令人欣喜欲狂矣!”众人听了,也都笑将起来。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愤然作色道:“诸兄可谓势利之极矣!李老先生一笑,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为笑也!小弟之诗,实在不通;小弟之诗之意,却高出诸兄数等!虞兄不爱花而爱根,还脱不了梅字;小弟则一脱而空之,不爱梅而爱桑。农桑系生人之命,方有关于国计民生。小弟为此两句,真个如蟹之爬床一般,搜索枯肠,吃尽老苦;若单就梅花敷衍两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关君国,则小弟虽不才,但使摇头摆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床也哉?”

众人都称:“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马看花,未能领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却是为何?”成之言无数句,令众人无不吃惊!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风雷作响静群声。

总评:

此素臣易容之始。以第一等人物而为此下等人所为之事,几于如鬼如蜮;文虽佳而悖于理,宁非智者千虑之一失?读至五十三回及一百四十四回而后,爽然若失。奇书之难读如是如是!

此书讲道学,筹经济,谈地测天,较武论文,无不原原本本,穷极要妙,此其本领之大也。而一切九流杂说,亦必该贯迥异,可朋受而不可小知之。君子尤人所难;前此拆字相面,已见一斑;今更游戏而谈星卖卜,扞江海,奉真如,惯走江湖者。然婆媳二人已自着迷数语,将普天下痴人肚肠,阁落中曲折一笔,写尽世之老于星卜者。读之猛吃一惊,忽发大笑也。

此来本为铁丐,而忽接入奚囊。此文心之变也;不着形迹,而于八字上看出有镜水月花之妙,此又变中之变。

因京城内拆字者挂招为江右吴铁口,已后即处处吴铁口,若印板然,岂不能稍变邪?作者意调此一辈人大概如出—口,故不妨刊成印板名字,不必更为立名耳。

捏出七首诗以调笑诗社朋友,刻酷极矣!而摹写李老骄纵之状,更使村学究、假名士一辈剥面无皮。此等人本属自作自受,然未免有伤天地之和。

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韵时已成,但未写出耳。”

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写出?或者见过诸作触发而成,这也就难为吾兄了。”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只吟一首诗,岂不虚负光阴。弟因不知诸先生所拈者何韵,故袖手以俟。方才见过诸作,即以按韵和成,连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脱出稿来,以博诸位一粲何如?”

众人大惊道:“先生这话是真吗?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闵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信。

李姓与元继祯道:“诗不求工,虽百首何难?古人‘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此之谓也。”成

之也不管众人议论,拈过花笺,蘸饱墨沈,信笔直挥,兔走鹘落,疾如风雨,倾刻之间,把八首新诗一齐写出。李、元二人见成之挥毫落纸,如云如烟,已吃一惊,及查对韵脚,一个不错,知非宿构。再看那诗声韵琳琅殊胜于已,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压倒,因把成之八首诗朗吟道:

春风才绾玉钩斜,古木寒香早放花。独向乾坤标气节,翻从冰雪见清华。美人南国无双艳,处士西山别一家。遥夜可知明月里,有人孤咏手频叉。林外柴扉昼不关,离离残雪冷空山。吟余水阁云还在,注罢南华月正闲。色借琪花惊绝艳,香生铁骨破春悭。一从高土移栽后,只许仙禽共往还。十里清江水未波,霜枝雪干任婆娑。不将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试薄罗。孤鹤梦中惊月堕,老渔篷底觉寒多。桥头何处寻诗客,日向空林拄杖过。荒鸡喔喔叫黄昏,疏影横斜倚断垣。乍觉晓风吹月魂,忽看晴雪冻柴门。天寒日暮原无梦,细雨清溪别有村。自信年来少羁缚,可教高枕卧云根。仙姿原不住蓬莱,独傍林塘冷处开。只合渔樵窥影坐,肯教蜂蝶索春来。寒香自向风前试,道帔新从月里裁。且喜床头新酿熟,何妨相对百千杯。无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谨瑜。入定枯禅空色相,寓形仙骨独清癯。一声疏磬山同寂,几点寒鸦日又哺。扫尽浮华归穆,却留瘦影与谁俱。轻寒点点入斜阳,一片清光上石床。晤对君应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孤标暂借云为影,素质还宜雪作妆。欲向尘寰语情愫,可怜终古几沧桑。万类凋伤岁欲终,一枝潇洒气舂容。历残霜雪无柔骨,凿破鸿有鬼工。抱璞何曾求欲赏,怀香宁肯藉春风。广平一赋休推绝,铁石心肝本不同。

吟毕,众少年环聚而观,虽不甚解,却读去颇觉顺溜;头上两首,与元、李二作比并声韵,便觉不同。且李姓诗略早完,便自夸敏捷,骄傲非常;今成之连吟八首,顷刻而成,岂不神异?遂各加叹赏,这个说是李白重生,那个说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丢在脑后。被李、元所讥笑者,更是含讥带讽,啧有烦言。二人甚觉没趣,悄悄约会,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满心畅快,暗忖:这班孽障,枉自吃苦!闵老半日以白眼视成之,此时亦有垂青之意。诸少年将成之这八首诗,各抄一纸,珍藏袖中。果盒上来,环坐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挂念铁口,让闵老先回,自己带着一馆童来寻。

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来,候在祠外,见众人散尽,独不见成之,复进祠中,方见住持送成之出来,喊道:“吴先生往哪里去的?累金师爷各处找寻。”

素臣疾趋至前,住持手中递过一个纸包道:“这五钱银子,师爷给你调理的,叫你静养两日,且慢开张。”

素臣接了道:“师爷请房里少坐,有话奉告。”住持便先别去。成之一头走,一头想:这声音很熟!仔细把素臣一看,失声道:“你莫非是素兄么?怎这面色全变了?”素臣让至房中,附耳而说,成之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饥人餐异味,病者遇良医!

成人道:“弟自场后进京,在路即闻吾兄迁谪之信,既为兄喜,亦为兄忧。喜则喜大节之不磨;忧则忧保身之无术;日夕相思,梦魂颠倒。不意得遇吾兄,请问何由至此?”

素臣把出京以后之事,略述一遍。

成之吐舌道:“原来吾兄历此坎坷,倒借了无外一臂;弟若在彼,亦当一拨佩刀矣!”

因叫馆童吩咐道:“这吴先生是我乡亲,今日要抵足谈心,不回馆了。可叫道士备四碟菜,十斤酒来。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馆童答应自去。道士送酒来,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叙阔。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难之事,素臣好生忧忆,暗忖:母亲事烛机先,藏身必固;但不识移居何处?致成之、双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拟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里,不觉潸然泪下。

成之劝慰一番,问及鹣鹣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辄复流涕,望兄如望岁也!”素臣把救出鹣鹣,寄放保定之事说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仑、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见成之说这话时,满面喜色,忽变忧容忙问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与吾兄一叙。弟场后起身,在山东道上,偶于驴背吟诗,侧边道上开过一车,车中载有两美,四目相视,殊有顾盼之意,把弟之诗便打断了。彼车前行,不知我驴紧接在后,竟把弟所做之诗,恬吟密咏起来,弟已觉惊异;不断念完拙句,竟续出几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耻。却被一个美人窥见弟在车后,吩咐车夫,把马加上几鞭,如飞而去。弟彼时怏怏,如有所失。”

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续,念将出来,以解弟数月来风尘之秽。”

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归鸟觅深树,行人息未曾?但闻隔林里,汶水声泠泠。”

素臣击节道:“好诗,好诗!清微澹远,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美人所续,恐只学邯郸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诗;而美人续句,则远胜于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浅,行人心自远。不见泰山云,层层遮不断。

素臣惊喜道:“不意闺中有如此隽才,景缘情活,隐与秀兼,与吾兄之诗,如出一手,分之则双珠,合之则全璧,谢女、蔡姬,当在下风矣!”

成之道:“不瞒吾兄说,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无情,却颇有顾盼之意;道是有情,却驱车竟去。道是无缘,却何以邂逅联吟?道是有缘,却似雪中鸿爪,杳然无着!想到后来,忽于迷中一悟,古人见色不迷,怎临事毫无把握起来?彼时痛自悔责,遂把这段情,撇去天外。”

素臣抚掌道:“这才是英雄,一刀斩断,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奖,偏是次日,又遇着那车,或前或后;车箱内坐的,还不打紧;只那车口侧坐的一个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绝句,书于壁上;刚写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侧房,把上房腾出,让与贵客。而贵客,即系美人之父;见壁上所题,墨迹未干,询系弟笔,极加叹赏。遂至弟所畅谈,并欲延弟为师,教其幼子。弟彼时自喜天作之合,一口应承,同至于此;现在敝东闵时行,即美人之父也。”

素臣道:“兄所题何诗?致彼深赏。西席之招,即东床之选矣!可喜可贺!”

成之摇头道:“弟彼时亦作此想,岂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绝句一首道:

怜予思涩续诗成,香口吟来字字清。何事驱车如避客,教人猜说是无情?

素臣道:“此诗情见乎辞,闵老爱而延兄,其意显然;怎吾兄反以为不然?”

成之道:“闵老系恩荫出身,诗文非其所知,彼所爱者,字耳。弟初时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馆以后,方知彼意属于山东外家。弟即欲辞去,而藕断丝连,未能决绝,故欲与兄商之。”

素臣道:“此非难处之事,闵老既专意延兄为师,则尽心课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斩断可也;安用商量?成之叹道:“其中尚有许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丧偶以来,于今三载,幼子育于外家,终非长策,欲拟续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机缘,未免有情,谁能恝置?后知闵老之意,便已一刀斩断;无奈花香鸟语,自会撩人;月色瑟声,无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转成怜耳?”

素臣骇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辙么?”

成之道:“弟虽无志,何敢逾闲?只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馆以后,方知车中美人,系一主一婢;主即闵老爱女,小字天然;婢则乳媪遗孤,小名桂叶。天然生性端庄,至今未窥半面;桂叶赋姿倜傥,日来时现全身。弟因所居者师席,绝不假以笑颦;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爱怜,饮食寒温,起居浣濯,无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阴,遗下诗笺一幅,飘然而去。弟拾而读之,其词云:

雁字南来,带将秋意过寒井,曲栏斜日上秋棠,怕到黄昏静!睡起,残妆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一丝两缕,旧恨新愁,都将眉并;烧尽沉檀,总难温热心儿冷。几声清漏过墙东,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灯独凭。听风飕魂痴欲应,半垂绣幕,宵冷衾寒,梦来还醒。

弟不合题诗一首,于花笺之后;他到晚间来领学生出去,值弟往园中解手,便将那笺携去。”

素臣道:“且请教兄所题者何诗?”成之念道:

一片情肠似酒浓,浅深眉黛画廊东。怜他萦袖垂云碧,赠我明珠落掌红。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无那月朦胧。嫦娥未许从容认,辜负天香桂子风。

素臣道:“诗以不做为妙,然尚喜是却之之词;他拿去便怎么?”

成之道:“他拿了诗去,几日之内,颜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满面笑容,私递一柬,说:前日花笺忽被小姐看见,不特不加谴责,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诗。先生当力图之,一箭双雕,认嫦娥便不辜负秋风也!”

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诗?吾兄将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珑,独著清词藻采空。暮倚芙蓉浣秋水,晓听鹦鹉课春风。南朝金粉飘零尽,北地胭脂盼睐中。不把红丝寄焦尾,知君深薄长卿衷。

素臣道:“此诗慕而不乱,亮而不诽,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图?此婢得毋以蹇修自任乎?”

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却说:小姐端严,不敢干以非礼;当求之吕翁祠住持,云闵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现为西席,岂可妄议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无财以动之,又无势以压之,安肯为我谋耶?吾兄照理如镜,料事若神,不识何以教我?”

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断弦;侍儿之心,则更热如火炭。吾兄所处,大是危机!须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并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节,以自全其节!若果是姻缘,闵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听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缁,不念之错,终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还当以高飞远举为正理;兄明日可决意辞之。”成之欣然应诺。

素臣大喜,因问及席间诸诗人姓名。

成之道:“说也好笑,北方无入声,做诗最难,只要不失黏韵,就算是诗人了!这几个俱是本县有名诗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继祯,则本县诗人中之李、杜也。他们向有诗社,推李、元为主盟。闵老见弟诗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几个誊错之字,说是弟抄来的。一位姓虞字继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闵老留心择婿,注意于他,因借此设席,试其才思;并以验弟诗之真赝。方才虞继翻诗中,美人指闵小姐;高士指自己;土墙、杨树、竹笆,指媒人所居;钻进推开,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则寓欲语浇壅梅根之说;做此诗时,十分卖弄,云其诗皆有深意,系呕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继祯批驳,以致勃然大怒也!”

素臣道:“兄说闵老属意外家,怎又注意于虞?”

成之道:“闵老原无定见,只一择富之念,牢不可破。山东外家富矣,而嫌其路远,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东,而已入泮,且有时名,故又注意于虞。曾与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图婚之念,亦愈冰消炭冷也!”

素臣道:“闵老为人如此,何堪为吾兄之舅?决计去之,勿更留恋,可也!所惜者,闵小姐如此才貌,而生于村之腹,不择精婿,而止逐铜臭,红颜薄命,深可悼叹耳!”两人絮絮叨叨的,直讲了一夜。

天明起来,洗漱已毕,成之正约素臣同去辞馆,只见馆童领着两个大管家,慌张而来道:“老爷有事,立等师爷去商量哩。”

成之笑道:“又是那一个显官生日,讣音,要做寿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没什别事,即着馆童来请。”说罢自去。

素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见馆童之面。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问了道人路径,自来寻访。一到街上,只见灯笼鼓乐,轿马纷驰,傧相媒人,花红络绎,根问路人,方知有诏采选,以致民间嫁娶纷纷。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赶至闵宅墙外,见大门上结着大红全彩,里面鼓乐喧天,询之街邻,果云招赘南方先生为婿。素臣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烛一般,满心快畅,缩转身来,拣着热闹处走去。但见:

笙歌鼎沸,鼓乐雷鸣;竹轿绳穿,暂借门闩作杠;灯笼纸补,权将篾缆为圈。花爆现舂,放五枝难逢三响;乐工急凑,只两个便是一班。傧相无人,道士扯来赞礼;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亲。十一二岁女娃儿,便忆吹箫乘凤客;六十二三男子汉,也思临老入花丛。张家轿子李家抬,都从十字街头错去;麻面郎君光面女,总向各人命里招来。

素臣看这景象,慨叹了一会,仍回寓中安歇。

次日天明,才起披衣,只听成之叩门声急。慌忙开进,贺道:“一箭双雕之言验矣!”

成之闷闷不悦道:“不要说起,弟这几日几乎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几乎想死!”

素臣惊讶道:“吾兄刚做得三日亲,怎就有许多死法?”

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诉出来,连兄也要气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闵老说:‘今日因修郊祀,要采童女侑神!县中有女之家,纷纷嫁娶。山东路远;虞继翻又被曹操江抢了去了;不得已,要权屈先生与小女暂结花烛。’弟此时喜出望外,不暇推详,外面已是张灯结彩,傧相人等陆续俱到,不及打发馆童来请。岂知合卺之后,洞房中竟不见了新人,说是日子不好,权结花烛,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择吉期。弟也信以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见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间不便同床,日间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决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见礼分别大小,同进房来,正欲亲问其故,外面又催请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请了闵老进房,叩其缘故。他说:‘小女已许外家,路远莫致,因先生至诚忠厚,权请代结花烛,当以百金奉酬。’弟彼时大发雷霆,尽力数落了一顿。闵老仓惶而去。少顷,桂叶出来,转致小姐之言道:‘未结花烛以前,妾与郎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以后,妾与郎君即是夫妻。一与之醮,终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适人矣!目下老父正自执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缓图,必成合璧也!’桂叶临去,又嘱弟:‘静候好音,千万勿为悻悻!’并云:‘闵老防闲甚紧,不能时出,请自放心。’吾兄思之,岂非绝世奇闻?”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该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可舍矣!闵小姐所云:‘未结花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即是夫妻。’乃大义也,彼既誓不另适,兄宜安心俟之。倘闵老执迷不悟;闵小姐无计挽回,则弟虽不才,愿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丰城,欲潜往一见;然后遍历天下险要,以为异日拨乱之计。今既目击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请留待一月,新正束装何如?”

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谐矣!”欲取酒剧饮。

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闵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机而行。弟在此无事,仍修前业,卖几个课儿,尽可度日,兄勿挂念也!”

成之点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赘闵老为婿,百倍奉承,摆设茶点,极其丰盛;连素臣也作敬起来,死命拉去同坐。二人无奈,只得领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复挂招,一日,成之来看,正值买卜者多,匆匆不及细述,但附耳云:“姻事不有可成!”

又隔几日,成之到祠,满面笑容,说道:“闵岳虽未面许,小姐现已同床,并桂叶亦收为妾媵矣。”

素臣失惊道:“令岳既未面许,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免蹈苟合之嫌矣!”

成之道:“非也,家岳虽未面许,已嘱其舅转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命,亦断不肯出而就弟也!”

素臣沉吟道:“花烛已结,虽于大节无亏,但终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岳之误也!兄事既妥,弟当即日长行矣。”

成之道:“时已岁暮,雨雪载途,转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志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异人,弟当致于兄前,以供赏识,又岂可失之觌面乎?”

素臣急问异人来历,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荆之母舅,弟向日亦未会面;因与家岳志趣不合,故足迹不至其门。近闻权结花烛之事,不胜骇异,方来岳家,与家岳争论,才得有此斡旋。其人貌若神仙,胸罗星斗;天文地理,兵营战阵之事,无所不精;吐故纳新,长生久视之术,无所不练;吾兄独信儒书,彼却兼通道法。弟屡将吾兄生平向彼称述,彼亦渴欲一会;兄一见自应倾倒,知弟言之不谬也!”

素臣大喜道:“果有异才,虽入于邪无碍;弟将以正学觉之,使觉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议论,蟠天际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为所屈,奈何?”

素臣笑道:“弟无他长,只此崇正之念,匪石难转;虽使牟尼复生,老聃再见,亦无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

隔了一日,买卜稍稀,素臣饭店闲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卢生卧处来,见四壁题满诗词,都说是世人皆睡,吕翁独醒,卢生之睡,亦得吕翁而醒。不觉慨然长叹,援笔题五言律一首于壁。其诗曰:

万物有成毁,只分彭与殇。哲人安正命,余子入迷乡。富贵诚朝暮;神仙更渺茫。吕翁方梦鹿,何必问黄粱?

素臣正题完诗,恰值成之领着胡太玄曳杖而来,各致寒温已毕。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题,却因这一看,生出许多事来。正是:

卢生复到咸阳市,倩女重牵月下丝。

总评:

有诸人之屁诗,不可无成之香句,以解其秽;有李元之骄肆,不可无诸人之鄙夷,以杀其气。若但做一首诗,虽极工,而对牛弹琴,焉知不仍认李元为盟主耶?故必连挥八首,以惊俗目,始博得闵老片刻垂青,侥幸红丝万一也。此成之苦心,非浪使才气,但欲压倒社中诸人。成之口占,美人联句,及书壁遗签题诗答句,一片风流缱绻,可洗素臣日来苦征恶战之趣。乃当此缱绻,而忽云:“瓜田李下,君子不居,兄明日可决意辞之。”大煞风景,真如今人十五六岁女郎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矣;而成之亦竟欣然应诺,不以为迂,方不愧素臣之友。

成之约同素臣辞馆,而西席且忽易而东床,奇矣!既为东床,而新人不同衾枕,则更奇!素臣云:“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舍去。”方是有把握能决断人。至云:“留待一月,愿助一臂。”读者猜是特犯鶼鶼,注目而视;孰知数日之后,不特小姐同床,侍女亦收为妾媵,岂非奇中之奇?读者至此,有更料闵小姐之险化望夫山,金成之之别种相思树者乎?元之又元,真被作者元杀!

庐生卧处一诗,不特空前绝后,如崔顥之题黄鹤,即太白亦为搁笔;而恰值太玄曳仗而来,尤为斗苟合缝。天下古今一切谭玄论道之士,惜乎未见此诗,遂与瞌睡之吕翁同此长眠不醒也。悲夫!

双字卷之八

第四十九回想中缘文素臣再朝 天子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

太玄看了壁上之诗,笑道:“飞者吾知其为鸟,走者吾知其为兽;至于龙,则乘云气,薄玄冥,夭矫变化,茫洋无间,熟从而知之?庄子云:‘瞽者无与于文章之观,聋者无与于钟鼓之音。’正此诗之谓也。”素臣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醉者以不醉为醉;老丈味于顺正之义,安知此诗之旨哉?”太玄正色道:“吾道包乎天地,囿乎群生,尔师孔子,尚惊叹为犹龙,适周而师事。先生何人,得加非议?”素臣正色道:“庄周诞谩,《家语》荒芜;漆园自序,本托陈人为寓言;王肃传讹,复经广谋之窜削;其事不经,其言可笑;故箕子、颜渊,俱入《易赞》;史鱼、蘧瑗,咸载《论语》;《左传》流涕于子产,《檀弓》嘉叹于季札;岂犹龙之师,而不一及乎?弃圣贤当世之书,而信后人淫之说,古今同病;宜老丈之耳食,而不计识者之齿冷也!”太玄道:“先天之学,希夷授于康节;太极之妙,希夷授于濂溪;两图不儒门拱壁,皆出自道家;此近世之事,信而可征也,岂亦阿会乎?”素臣道:“希夷本五代遗贤,隐居避乱,静以养身,动以知变;朱之谓其未能如圣人之无可无不可,盖以逸民目之。观其对真宗之言,崇实黜虚,且自谓不知有神仙黄白之事;则非方外士明矣,安得指为道家?即以图论:康节之皇极经世,较李之才之著述,固大不同矣。《太极图》,为周子所作,则更有墓志可考。两图授受源流,朱子皆以为附会;即果如世俗讹传,亦与孔子之学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等耳!天子失官,守在四夷,抑并不足辩也!”太玄大笑道:“希夷乃吾教中地行之仙,怎说是隐居贤士?且请问先生,白日飞升之事,有乎,无乎?炼形尸解之事,有乎,无乎?延年不老之事,有乎,无乎?书符注之事,有乎,无乎,烧丹采战之事,有乎,无乎?少所见者多所怪,吾道之旋转乾坤,挽回气化,固非俗儒之所知也!”素臣道:“老庄之学,与圣贤背驰者,只缘误认道德二字,不求于仁义之中,而索之杳冥之地,此所以终于昏默,而无诚明之实境也!然白日飞升,炼形尸解等事,则犹其所羞言;后世歧邪之术,从而附之,说日以诞而趋日以下,老庄闻之,亦必笑为妄议,訾为邪说也!夫白日飞升之说,于黄帝;孔子删书,断自唐、虞,尧、舜以前无传焉;其传者,齐东野人之语耳!至后世所云,吹缑岭之笙,则子晋之幼慧而早夭,可征也;乘箫史之凤,则穆公之爱女而厚葬,可考也;淮南之鸡犬皆仙,则刘安之结客而贾夷灭之祸,可验也;凡言升飞者,靡不类此,其必无也明矣!至若炼形尸解之事,则间或有之;得地之阳气者,其尸蜕;得地之阴气者,其尸凝;得地之死气者,其尸僵;得地之剽气者,其尸厉。蝉羽之蜕也,其尸解耶?松魄之结也,其炼形耶?是即僵尸旱魃之属,特其受气有不同耳!明,更若延年不老,则运气调息,绝欲屏嗜之功,理有可通,数逢其适,长年者有之;然必散节气,必敝者形,卒无不同归于尽者!其余书符注,则始于五斗米教,当时群识其奸,后世乃传其说;此固术士所为,强附于老庄之徒,而实老庄之所不齿也!其法或验或不验,如‘祝由’之治病,邪术之禁刑,奇幻诡,变无常态,而伎有必穷。至烧丹采战之事,则道家且斥为邪教矣,又安足挂吾儒齿颊乎?老庄为道教之祖,其男女饮食,未与人殊;至后世乃有出家之事,殄其宗祀,灭其子孙,而求一身之寿,悲矣!无论变化之道,断无息而不消之理;即幸获长年,而割子孙千万之蕃衍,以延一身数百岁孑立之光阴,亦得不偿失耳!将以我为鼠肝乎?以我为虫臂乎?大冶铸而辄思一跃,是其智更出庄周下矣!岂不哀哉!”

太玄怃然道:“短于视者,见近而不见远;迷于心者,信事而不信理。即此地之祠吕翁,可明仙家妙用;昔日之卢生,即今日之先生也;真人当日苦口化道,而卢生沉沦苦海,苦罔闻知,直至黄粱梦醒,方跳出火坑,从真人学道,至今位列仙班。先生之迷,正在梦中耳,然至梦醒,悔将无及!岂必得吕翁仙枕,俟黄粱饭熟,乃得醒耶?素臣大笑道:“卢生之事,乃小说家捏造,供人一噱者;如嫦娥窃药,织女渡河,荒诞不经,世共传说耳。邪夫妖女,心有所慕,而不能遂其欲,或遂其欲而不得畅其情;往往托于神仙,以寓其事,如刘、阮之于天台二女,裴航之于云英,张硕之于杜兰香,羊权之于萼绿华,不一而足;陈思以甄后为洛妃,特其较著者耳。青天白日,老丈何作此梦呓耶?”太玄沉吟道:“先生之病,已入膏肓,非口舌所能解!吕翁、卢生,仙踪不远;某当挟以俱来,看先生那时毕竟是梦?是醒?”因拉着成之出去。素臣暗笑道:“遁辞知其所穷,此翁不复来矣!”因回至房中,假寤而待,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

不将蓬岛迷真性,且向华胥觅黑甜。

素臣睡中,忽听叩门声急,忙开出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素臣惊问道:“你原来仍在此处,这差人又押着你做甚?”

差役道:“文爷不认得小人么?东宫爷奏了朝廷,钦召文爷,累小人们访得好苦!车子现在外面,快请上车!”素臣细看,方认得是前番护送的两个卫士。当被簇拥出来,果然有一辆车儿,素臣上车,车夫连加几鞭,如飞而行,懊悔没与成之作别。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怀恩闻信亦至,素臣叩问钦召之故。怀恩道:“东宫爷朝夕保荐,又亏那女神童在宫极口称颂,皇爷回心转意,复还了赵老先的原官,钦召先生,就要大用哩!素臣不胜感激。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谢恩出来,又赴东宫叩谢,庆贺者纷纷而至。当日到过衙门,回来思量:我以樗栎庸才,蒙皇上天恩,赦其狂愚,授以言职,当思尽忠报国;现在切肤之灾,莫如国师继晓,法王札实坚参,司礼监靳直,若因惊弓之故,畏葸不言,如臣职何?因在灯下修本,明日五更实封进呈。午后,倒下旨意:将札实坚参,革去法王,发回本国;继晓革去国师,还俗为民;靳直谪看孝陵;靳仁及党桐、冯时,俱削职编戍;赵芮、连世,各夺三官;以素臣敢言,升授佥都御史。素臣拜受诏旨,忙忙的入朝谢恩,到任公座,诸事已毕,修书一封,打发奚囊回家,迎接水夫人及家眷进京。因嘱咐道:“如不在吴江,可速往江西丰城未老爷家中迎接,并素娥姐接来,不得有误!”奚囊领命,同着两个新收的长随,连夜出京去了。素臣踌躇国事,必须荐贤共理,复草本,将何如、成之、梁公、首公、敬亭、心真、双人等,一齐列名保举。又一本,专荐观水。并劾安吉妒贤嫉能,宜予罢退。此时天子信任素臣,励精图治,御笔批准,把安吉削职闲住;起复观水,升授国子监祭酒;以元首公为国子博士,景敬亭为国子助教,何如、成之、梁公、双人,俱待诏翰林。素臣又思:靳直党羽,布满天下,若不剿除,终为后患!因又上一本,参劾景王;荐林士豪、匡无外、景日京、刘虎臣为四路招讨使;并请赦东阿贼首奚奇、叶豪,盘山贼首尹雄,各率所部,分派招讨麾下,带罪立功。奉旨:俱照所请,着所在官司,催迫上道,赴留都谢恩任事。即敕南京兵部衙门,每路拨京军一万,听其调遣。又恐本兵不谙机宜,将素臣升授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便指授方略。将景王降为奉恩将军;长史吴凤元革职回籍。此时素臣正在得君,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听;旬月之内,把在京在外贪官污吏,参劾殆尽;老成耆宿,山林隐逸之士,均征聘入朝。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正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欲善而民善,一变可至道。

素臣朝罢无事,每常想起:朝政现在肃清,经筵日讲,已荐正斋、长卿充任,又有何如、成之等轮班入直,必能启沃君心,裨益圣听;国子为育贤之地,既有五叔司其成,复有首公、敬亭助其教,人才自日盛一日;有长卿为詹事,与怀恩内外交赞,东宫圣学日进;有林士豪等为四路招讨,靳贼党羽自平;只差一件,是《原道》一篇文字,尚未发挥。奚囊到家,接了家眷进京,与古心朝夕承欢,可娱萱蔗境;田氏、素娥,一妻一妾,必能和协,可修琴瑟之好;只差一件,是璇姑生死未卜,日夜未免萦心。如此踌躇,已非一日。

一日,朝罢回家,见府门前轿马喧阗,人夫络绎,长班跪禀,家眷已到。素臣大喜,忙下轿趋入内厅,远远望见水夫人坐在上面,古心夫妻,田氏、素娥,领着文虚夫妇,紫函、冰、秋香诸婢,环侍于旁,心头如小鹿儿厮撞一般,突突的跳个不往。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素臣起,拜见古心夫妇,与田氏对拜过;素娥红着脸儿,低低叫一声老爷,拜将下去,素臣含笑而受;两侄拜见后,只见一个奶娘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跪将下去。水夫人道:“这是你的背生儿子。”素臣喜道:“果然生了儿子吗?”俟奶娘拜毕,接过来,抱在怀中,摩其头面。水夫人道:“你身上穿着朝服,不要污了。”素臣慌忙递与奶娘。家人婢女正待上前叩见,外面报将进来,有东路招讨刘爷差家将投揭,送小夫人在外。素臣惊喜:“莫非是璇姑?”接揭看清,正是刘虎臣禀说在洋寻着妹子,送进京来。忙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吩咐抬轿进来,叫素娥接进,拜见太夫人,各人见礼过,排起家宴,合家欢饮。素臣是夜宿在太夫人房中,备诉从前之事,讲至三鼓,尚未及半,侯水夫人落,方沉沉睡去。

过了几日,太夫人吩咐回房安寝。是夜,夫妻二人,也差不多讲了三更天的话。

一日,太夫人择了吉期,与璇姑及素娥完姻,满朝文武俱来贺喜。素臣是日入朝,皇上正得捷音,四路招讨已将靳贼党羽荡平,百官奏贺。散朝,有旨独宣素臣及谢红豆于中极殿赐宴,敕阁臣入陪。素臣趋进殿门,只见几个女官,簇拥着一个小小女娃,从西殿门冉冉而入,齐上金阶,双双俯伏。皇帝宣至榻前,东西排列锦墩,赐坐赐茶,温言慰劳道:“荐贤者受上赏,今日海宇宁谧,皆卿文白荐贤之功;而荐文白之贤者,又卿红豆之功。”一面着阁臣拟旨褒封;一面令内侍取花红表里,金玉明珠赏赉。素臣细看红豆,越看越熟,却再想不起,曾于何处厮会?红豆亦注视素臣,有似曾相识之意。不一时,撞起金钟,敲起玉磬,香烟缭绕,笙管齐鸣,内侍排上宴来,素臣、红豆,起身山呼、把盏,君臣欢饮。阁臣朗宣旨道:县君朱红豆,兵部左侍郎文白,荐贤为国,有功社稷,各赐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明珠二颗,彩缎子表里,朱红豆册授郡主,文白升授兵部尚书,充经筵日讲官,应得封荫,照例给予。其四路招讨林士豪等及从征将士,俱交部从优议叙。钦此。素臣、红豆九叩谢恩。宴毕,皇帝命内侍捧过玉杯,满酌葡萄,御手亲赐两人三杯御酒。各簪金花,披着大红金彩,撤御前金莲烛,导送归第。素臣回家,把所赐珠玉陈设,率田夫人望阙拜受,款待内侍,送出门去。梁公、成之等一班亲友,及朝臣中相知之人,俱纷纷而至,来送素臣花烛。是日,大吹大擂,款宴亲朋。内厅请出太夫人、素臣率同璇姑、素娥叩拜后,与田夫人上立受礼,合家见礼已毕,送出诸亲朋。素臣向太夫人房中视寝过了,到田夫人房中,解带宽衣,便欲就寝。田夫人笑道:“新郎不入洞房,毋乃矫情耶?”

素臣正色道:“此乃正礼,卿无相笑也!”田夫人道:“圣人制礼,不远人情;为治者当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相公今日,当自近者始矣。”吩咐丫鬟掌灯,亲送至璇姑房中,说过明晚,妾身再送相公至二妹房中去也。说罢,喜孜孜扣上房门而去。素臣自此以后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转盼数年,连举四子。瓯卜入相,独掌朝纲。古心登第,已入翰林。东方旭已升洗马。鸾吹事太夫人如母,视田氏如嫂,与璇姑、素娥,如同胞姊妹一般相好,时常相聚。观水、何如及言志诸人,俱登显要。洪长卿转了宾客。赵日月、廉介存、袁正斋辈,俱至九卿。任信也行取进京,做了监察御史。素臣不忘前约,将湘灵小姐之诗,选了百十余首,加点成集,亲作序文,梓行于世。士豪、无外、日京、虎臣,俱升总兵。奚奇等分隶四镇。防守要地,执掌兵权。连红须、铁丐,及丰城江中所见使拳之人,俱先后提拨,做到副参游守之职。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这日,独坐书房,再四踌躇,机不可失,事在必行。因在灯下,修成本章,至五更入朝面奏。皇帝狐疑不决,素臣宛转开导,娓娓千言,剀切详明,圣意始动,发交廷臣公议。内阁九卿,大半俱以三教并行,由来已久,未敢遽议汰除。素臣侃侃而争,凡七上章疏,待命阁子,须发俱白,方得挽回圣意,如奏准行,颁下诏旨,先行晓谕。素臣朝夕在阁中,与同志诸人商酌汰除条款、善后事宜。不料,这诏颁至江西龙虎山,真人张元孟驰驿进京,伏阙上疏,特纠素臣为迂儒误国。天子为其所惑,召元孟进朝,与素臣当殿折辩。素臣据理直争,元孟辞屈,俯伏于地,痛哭流涕道:“文白强辞夺理,臣以口拙,不能与争;但文白言神仙俱属子虚乌有,则实为欺罔圣听!今臣请于御前游神金阙,告请老祖天师,于云端显示法象;如不蒙显示,甘就斧钺!倘臣言不谬,亦祈皇上赫然震怒,治文白欺君罔上之罪!”天子失惊道:“卿果能使卿祖现象耶?”元孟垂泪道:“臣祖在天之灵,臣原不敢妄请垂示;但此时圣旨煌煌,幽明共凛,道教之存亡,实系于此;不特臣祖怒白狂言,不惜示象,即列祖诸仙,恐亦不嫌亵渎也!”皇帝道:“卿如能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则文白妄言之罪,自无可辩;但恐卿不能耳!”元孟得旨,即在金阶之上,步罡踏斗;须臾,拜伏于地,游神而去。有一个时辰光景,才醒转来,奏道:“臣祖已转奏老君,会八洞神仙,普天神将,俱现云端;请圣上龙目一观,便知虚实!”

皇帝大惊,急下御座,步至金阶,鹄立未久,但见:

祥云馥郁,瑞霭葱笼;白鹤青鸾,对舞红云而下;

苍虬紫凤,双腾碧落之间。老子乘牛,两道白眉长覆嘴;

天师跨虎,一堆赤发短披肩。汉钟离引领八洞神仙,飘飘欲堕;

王天君部署五方揭谛,奕奕如生。西池阿母驾班龙,迷离云雨;

南极老人骑白鹿,抖擞梅花。雷公与电母施威,响震山河光射斗;

海鬼捧龙王朝圣,波摇霄汉势浮天。

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满朝臣子及女官、内监、禁军、门校、俱爬在地下,磕头如捣。素臣不胜气忿,目直视,须发倒竖。元孟奏道:“皇上崇道敬神,文白诞慢无状,君拜于前,臣立于后,亦大不敬也!乞下吏议,以肃朝纲!”皇帝叩拜时,诸仙神像渐渐升举,仿佛天门开处,仙童仙女,各执朱麾玉幢,接进去了。皇帝进殿,亲宣御旨,收回成命,不复汰除僧道。于文华殿建醮九日,即令张元孟主坛,答谢天地。文白非圣无法,欺君不道,本应正法;姑念宣力有年,着令跪坛九日,皈依道教,免死为民。元孟急奏:“皇上若赦文白,恐干列祖诸仙之怒,于圣躬国运。俱有未便!”素臣奏辩:“张元孟以幻术欺罔圣明,罪在不赦,皇上勿似所愚!臣宁死誓不跪坛,以辱儒行,不敢奉诏!”皇帝大怒道:“有何幻术,可以欺朕?现在列祖诸仙,森列罗布,尔犹作此狂言,真所谓获罪于天,不可祷矣!”于是重复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当下素臣两叔观水、何如,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纠集了梁公、成之、敬亭、心真、双人,及廉介存、袁正斋、任信、东方旭一班在朝京职,连名上疏保救。愈触圣怒,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田夫人率领璇姑、素娥,花绑衔刀,赴午门上书,情愿代死。有旨,俱流戍广南。古心击登闻鼓上陈,立时拿交刑部。文虚、奚囊,赶入怀恩外宅,痛哭求救。怀恩转求太子,飞马入宫。恰值女神童谢红豆正在御前陈救,太子忙跪下去,一同伸辩。皇帝大发雷霆,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素臣至此,一无生路,引领西市,静候典刑。监斩官赵芮如飞而来,素臣往北谢恩,复望南拜别太夫人,天性所发,不觉潸然泪下。刽子手跪在地下,连磕数头,说一声:“小的们伏侍太师爷,归神去也!”正待开刀,却被五城居民,扶老携幼,匍匐而至者,数十万人,国子生徒,京营军士,俱来哭祭,把刽子手隔在两旁。太夫人坐一乘小轿,前来诀别;素臣跪在膝前,痛哭失声。太夫人正色道:“吾儿何作此状?岂所学未固,犹贪生畏死耶?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正吾儿今日之谓也!有子如此,吾愿足矣!汝含笑入地,勿以我为念!”素臣涕泣受命。当驾官奉旨催促,太夫人含泪上轿。赵芮喝令赶开众人,只见两匹劣马,泼风也似的赶来,大叫:“监斩官刀下留人!”赵芮看时,却是总督京营戎政匡无外,营中都督景日京二人,跳下马来,向赵芮拱手道:“弟等正在教场操演,闻信赶来,望老先生缓刑片刻,容弟等入朝保救。”赵芮冷笑道:“东宫尚且被废,何况公等!”喝令刽子手:“快与我斩讫报来!”日京大吼一声,把赵芮劈胸扭住道:“你这奸臣,敢如此作威作福,且吃我一拳!”抡起铁椎般的拳头劈面打去。无外飞起一腿,早把刽子手中拿的一柄鬼头刀踢落于地。当驾官大怒道:“你们都是大臣,不知法度,辄敢劫夺法场,当得何罪!”

喝令护卫官军,一哄上前,把二人拿住,候旨发落。赵芮挣扎起来,放炮行刑。只听得轰天一声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中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望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便如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正是:

心从长乐宫中死,魂向华胥国里来。

总评:

此回辟老子粗枝大叶,不及后五十七回入细;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然即此凿凿,已令谈玄者无所置喙。

此回文法,妙绝古今。总论已详,读者细意揣摹,其妙自见,兹不复论;论其打叠之轻便,亦文中之豪也。四十六回所演之事,所见之人,欲于此一回中收拾净尽,岂不费手?作者偏有力量钩连,打叠至再至三,绝技惊人,真百岁翁所未赌!

如进京后连上四本,所劾所荐,将四十六回以前人事打叠一遍;朝罢无事,每常想起,复虚虚打叠一遍;迨家眷已到,璇姑适来,与红豆同插金花,撤烛送归。则四十六回之人事无不收拾,特少原道一万文字矣;七上章疏,可准行于是,无一欠缺,打叠尽情;复因押出午门,历叙保救,请代申辩,打夺诸人,复将四十六回中人物尽数打叠一遍;并及哭祭之军民生徒,则并四十六回不着一名一姓亦无不打叠。放之则一百五十二回,而其势方隆隆未已;敛之则止此一回,而盘旋往复至再至三。其机且滚滚不穷。其殆文中之鬼神欤?或问:湘灵已入金屋,红豆后亦同牢,何以独置此两人于眷属之外?余曰:此非格透狐道者不能。狐道有他,心通一术。凡世道人心中所无不能通。如心所本无,即通不去。太玄之幻法,即此术也。素臣与红豆,虽曾似相识,而方寸中无一毫姻眷之想;湘灵亦于赠诗时,即正色而谈以却其意,但求全集以讨剞劂,亦无一毫婚姻之想也。故太玄之术,只通于素臣,心之到而不能通其心之所不到。至云湘灵已入金屋,则素臣固无由而知;不知则不到;故太玄亦无由而通之。水夫人摸天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梦里相逢吗?”素臣云:“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此段神理,总属化机,觉庄子蕉鹿之梦犹落痕迹。

元孟召神一段,出人意外。此书为辟邪而作,乃反张其焰乎?至行刑时,便头滚落,热气上冲,冒出鲜血等语,尤令人目定口呆,气尽神索而颠倒瞀乱,杳不知其所谓也。真化工之笔!

第五十回照妖镜团玉镜台割股心邂逅冰心女

素臣被刑心痛,痛极一惊,忽然直醒转来,浑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身子仍在邯郸道旁吕翁祠内客房中卧榻之上。睁开眼来,只见太玄、成之二人,站在床前,素臣急坐起来。太玄笑道:“做得好梦,如今是醒了么?”伸过手来,欲拍素臣之背。恰被素臣拿住,目直视,大喝一声道:“原来是汝所为!是何妖邪,辄敢以幻术戏我,且吃我一刀!”飕的掣出刀来,直劈下去。太玄猝不及防,被素臣目光注视,神威一逼,宝刀烁烁,寒芒直射,心胆尽裂,魂魄俱飞,忽地现出原身,却是一支玄狐,通身黑毛,无一毫杂毛,跑在地下,哀号泣命。成之顾而愕然,扳住素臣臂膊道:“吾兄勿伤其命,且问个明白。”素臣喝道:“你要性命,快把巢穴族类,并从前作过罪孽,实供出来;如有一句虚言,便斩汝首!”老狐道:“小畜在太行山穴居千年,采取日精月华,滋养荣卫,从不伤害生灵。因要慕帝里繁华,入都游赏,偶经此地,爱闵老花园幽寂,暂寓其园,俟小畜进京探看消息后,挈两女往游。两女见金相公才貌,顿起邪心;小畜防范严密,不遂其意,恹恹成病。小畜舐犊之私,见金相公代结花烛,正入情坑,不合令大女假作小姐,二女假作丫鬟,明去夜来,桃僵李代。又因金相公备述文爷才品,兼之性恶僧道,小畜无知,遂来一见。因邪说不支,欲以幻术取胜,致为文爷照破。倘蒙恩饶畜一死,当引两女仍回太行,闭洞潜居,隔绝人世,以尽余年,断不敢妄为也!”成之大惊失色。素臣道:“我说闵小姐未得父命,焉肯遽从?原来是你这孽畜所为!只是金相公既与尔女寝宿,必耗精神,这罪却也不小!”老狐道:“两女采取日月精华,已非一日;贪慕金相公才貌,偷泄真精,有益无损,非若狐精偷盗元阳,竭人骨髓;只看金相公丰采便知。小畜颇谙医理,广识丹方;闵小姐现因劝其父不转,忧郁成病;小畜当觅灵药奉赠,待闵老相求,然后救之,姻事可谐;以此为赎罪之资,伏惟文爷饶命!”素臣道:“如果有药可救闵小姐,得成婚姻,当饶汝死!”因收过宝刀,放起老狐。老狐仍复人形,顿首谢罪。素臣太息道:“邪不胜正,理所固然;幻术愚人,事所恒有。卢生遇仙,本属虚诞;即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堪笑世人无识,妄想成缘,致堕邪道,建祠设像,惑溺后来,良可叹也!”老狐道:“非文爷之定识定力,孰能参透机关,跳出圈套?老狐阅人多矣,文爷真天人也!”成之怆惶而回。

二女已知事败,满面羞惭,垂泪道:“不意缘尽于此,后会无期!前程保重,善处新人,勿思薄命也!”说罢,泪下如雨。成之亦怆然悲不自胜。老狐再三催逼,两女痛哭而去。成之追送出房,冉冉墙阴,倏然不见。次日,根问馆童,知小姐果然病重,好生焦急。夜里想起两女恩情,及临别可怜之状,不胜伤感。又愁闵小姐病危,老狐所许之药未知真假?心如转轴,彻夜不宁。一日早起,忽见桌上有一包草药,包上大书“病愈成婚”四字,满心欢喜,连忙藏入袖中。开门,出叫馆童,问:“小姐之病可好些么?”馆童道:“那里得好!昨日又是退鬼,上庙设祭醮念经,道士和尚,乱了一日,休想松动一点儿!”成之道:“为何不请医生?”馆童笑道:“生病有个不请大夫的吗?越医越重,个个都回了。”成之道:“为何不请我医?”馆童道:“师爷又来了!你是读书人,怎说会医?”成之道:“儒作医,菜作齑,你只对老爷说,还你手到病除!”馆童似信不信,进去禀知。闵老忙出来,问道:“先生真个会医么?”成之道:“说也不信,只用下药去,便见分晓!”闵老道:“小女染病,医祷无效,签课俱凶。只有吕翁祠吴铁口说是天喜天医,双照命宫,定遇良医,逢凶化吉。莫非应在先生身上?倘得小女病愈,当以百金奉酬,连前日所许,一并送上,断不食言!”成之唯唯。闵老先生桂叶说知,令其准备纸笔。桂叶转禀天然,天然道:“他真个会医来?”桂叶道:“小姐病重,桂叶昼夜伏侍,不能出去,老爷关防又紧;金师爷无可奈何,借此进来,欲图一诀耳!若是会医,有个不早说的么?”每夜厮会天然点头垂泪道:“也罢,见他一面,了却这段姻缘!你可悄悄说给他,我病已入膏肓,不可用药,恐老爷归咎于他;我死后叫他不要痛苦,总是前生孽障了!”说罢,呜咽不已。桂叶含泪劝道:“且待金师爷进来,相机而行;莫非他真个会医,也未可知!天然道:“痴妮子!病到这个地位,正经会医的都不医了,何况是他?千万叫他不要用药!我到临终,求老爷将你送他为妾,了这心愿罢了!”桂叶泪涔涔下。丫鬟报说:“师爷进来。”桂叶忙走出幔,成之已经入房,闵老让至幔中坐下。桂叶送上书本,成之那知诊脉,只把玉腕按捻一会,说道:“望闻问切,必兼此四术后可治病;晚生斗胆,要看一看小姐面色。”

闵老忙令桂叶揭开帐子,并锦幔俱挂将起来。成之睁眼细看,见天然满面流泪,鸡骨支床,一种憔悴可怜之状,如风摧菡萏,雨打梨花;不觉一阵心酸,两行泪落,执住天然之后,呜呜咽咽,几乎哭出声来。吓得桂叶面如土色,慌忙放下帐子,拆开成之双手,要推他出来。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道:“令爱此病,实为小婿而起;令爱若死,小婿义不独生!实对岳父说了罢:令爱与小婿既结花烛,即是夫妻;小婿今不复出矣!只在三日之内,包管医好;倘有不测,情愿与令爱同死,不作负心郎,无情汉也!闵老大惊失色,声急气喘,乱嚷道:“俺也只道先生……生是正经人,怎……怎说出这话来?前日原……原说明是代结花烛的,怎竟……竟说是夫……夫妻?”成之道:“别事可代,花烛如何可代?小婿固不忍别娶,令爱亦岂肯别嫁?小婿也是宦家子弟,又岂肯把妻子再嫁与人?现今令爱性命还在水里,终不成把死人往山东人?小婿只一帖药,便医活得令爱,岳父也没个见死不救之理;若到当官,便要治岳父欺君之罪。小婿薄擅才华,也不为辱没门楣,不如曲从了罢,省得被人笑话!”闵老气坏在交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右思量,更无别法,又在生死关头;转过念来,叹口气道:“罢了,真个弄假成真了!但须要医好我女儿,若虚言脱骗,便与你性命相搏!”成之道:“小婿若无手段,何敢担承?岳父请出治事,小婿在此用药,包管一服见功!”闵老叹气过了,问天然可是情愿,桂叶道:“小姐之病,原为姑爷而起;姑爷能治此病,是极好的了!小姐有甚不愿?闵老失惊道:“原来这病反因此而起!为父的只因爱你之故,恐金郎寒素,误你终身,如今也没法了!贤婿可用心下药,倘得病愈,即便成婚!这是你自愿如此,将来须怨不得我了!”成之连忙作揖道:“多谢岳父,千金一诺!岳父请便,小婿无不尽心!”闵老叹气而出。

成之喜不可言,袖中拿出药来,令桂叶来煎。自己忙爬上床,抱住天然,抚摩怜惜,百倍温存。天然垂泪道:“妾与郎君虽结花烛,未正夫妻,不宜如此亵狎;快请幔外去坐。妾病已深,郎君亦不可猛浪下药。”成之垂泪道:“小姐多情守礼,令我且怜且敬;此药有回生起死之功,切勿疑虑!”

天然之病,一团忧郁而成;今事已谐,胸中便宽松了许多。须臾,桂叶煎好了药,成之接来,凑至天然口边,那药气往鼻中一触,即觉一阵香气,透入脑门,头目便自清爽。一口下咽,胃腕中骨都都作响,一股阳和之气,直下丹田。天然知药有效,接连几口,便都吃完了。登时气血和畅,筋骸便利,精神亦觉旺相。停了一会,竟挣扎起来,披衣坐在被中。闵老探知,三脚两步,赶进房中。一见天然面色,便大喜大笑道:“这真是仙丹了!但你骨瘦如柴,正要调养;贤婿可留心医治,休得造次!桂叶,你与丫鬟们好生伏侍姑爷,我向吕祖前叩谢去也!”到晚来,成之欲宿于内。天然不肯道:“即承父命,合欢有日,何必居此嫌疑之地,为婢仆等所笑耶?”成之自此日则进房,料理天然起居饮食之事,夜则出宿于外。得空,即至吕翁祠,与素臣剧谈畅饮。天然原是心病,心事既遂,便日渐轻可。闵老择了二十八日完姻,成之、天然重谐鸾凤,恩情美满,自不待言。后来天然令成之将桂叶收房,一箭双雕之言验。

素臣见成之姻事已成,更无他变,便择于正月初二日起身,要潜往丰城,探听水夫人消耗。成之攀留不住,将天然奁资拿出百金,以为素臣路费。素臣推辞不得,受了五十金,作别上路,带便抄过天津来。这日,正过河间,只见一步车上,几条大铁链,盘锁着一位官员。素臣看时,却是无锡县一位儒者,复姓皇甫,名毓昆,字金相,曾与素臣在江阴科考,同寓相识,新中进士,初选静海县知县。素臣暗吃一惊道:“此人孝弟方正,是个极有学养的人;为犯何事,遭此重谴?”因缩转身来,尾着那车行去,重到河间城外。趁着押解员役打尖之便,悄悄探问,方知景府长史吴凤元,强娶县民黄大之女铁娘,被金相访闻,差干役把铁娘连轿提至县中,将吴宅迎娶仆人,拿了几个,锁在班房,连夜拘拿黄大及里甲原媒,并铁娘之夫赵贵,次日早堂听审。不料,半夜里铁娘合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俱不见了。赵贵反赴各上司告状,说县主强压其妻,黄大匿不见面,里甲俱受贿袒供。吴凤元传景王令旨,着落金相要人。上司畏惧景王之势,锁拿至保府勘问。素臣听了,老大不平道:“皇甫兄为人方正,岂有此事?其为凤元作孽可知!但必得此女到官,其祸方解!”

因复折转身,望景州而来。次日,到了景州,寻个宿店住下。闲步到王府前,见朱甍碧瓦,虎阀龙环,刀枪密密,剑戟森森,许多护卫,带刀悬矢,甚是威严。素臣来回估看,早被两个门军喝住道:“这厮好大胆,是什么所在,容你窥探!”大门上便跑下几个护卫,将素臣扭住,拉到门厅上来。

一个门官喝道:“原来是算命的,因何不知规矩,在这里胡撞?”素臣正待分说,只见门里跑出一个太监,骂那门官道:“请大夫呢,怎这时候还不来?王爷要砍你的脑袋哩!”那门官面如土色。素臣插口问:“是何病,在下敢医得来?”门官道:“大夫都打怕了,躲得影也不见,又打发几替人找去了;叩的官儿又多,门上自不得闲,叫小官死也死不及!如今没法了,曹公公,你这人可说是会治病来,须不是谁捏造!你老人家积些阴骘,圆融着这人进去搪一卯儿罢!莫非五行有救,半天里落下这人来?”那太监看了素臣一眼:“这是个算命的,怎说是会医?不是当耍的事呢!”素臣道:“除是死的,便不会医!”曹监笑道:“看你这蛮子不出,说的好大话儿!且叫你吃个辣面!”带着素臣,走进二门。只见两个小内监飞跑出来道:“曹掌家,请的大夫呢?王爷好不焦躁,要抽你的筋哩!”曹监道:“这不是大夫?这胎不得下来,单抽两条筋,就算是狗的造化!”那两个小内监,便缩转身,先往里跑。素臣探问曹监:“是甚人生产?”曹监道:“说也要吓杀人,是七妃娘娘,王爷第一位宠爱的。昨日晌午生起,生到这早晚,还不下来。医得好,还你一个富贵,连咱们都有性命;医不好,才是难哩!”一头说,一头走过了几重宫殿,穿进一个独院里来。原先两个小内监,跑出来,摇着手道:“脚步儿放轻些,王爷在里面哩!”一面揭起毡帘,素臣跨进,连过几重门棂,揭进几重帘幕,正中榻上,坐着一人,头带软翅逍遥巾,身穿一件绣蟒貂皮袍子,几根髭须,两只水浸细眼,三十多岁年纪。看见素臣,就把手向西边指着,不叫行礼。几个宫女,便领着素臣,进西边屋里,穿帷入幕,直至锦绣丛中。只见灯烛辉煌,金珠围绕。一个老宫女,在五彩龙幔内走出,向素臣说道:“娘娘这胎,十月满足,胎已临门,坐草一日半夜,今日又一日了,又不是横生侧产,脚踏倒盐,催生丹药,吃过若干,都不见效。王爷说只要保得娘娘平安,别的也就罢了!”素臣道:“这须诊脉,才可定夺。”老宫人便掇过锦墩,揭开彩幔,捧出一只纤纤玉手,安放绣垫之上。素臣看那指甲,并无青色;令老宫人捏定中指节,有无跳动;看明面色、唇色,系何颜色。宫人说是面白唇淡,指节跳动非常。素臣诊得脉已离经,因出奏道:“娘娘此产,名曰坐产;因久坐垫褥,碍其生理,故尔为难。只消汗巾一条,高处系好,请娘娘用手攀定,将一足屈起,慢慢伸开;此亦用人参五钱,煎佛手散,一服即下,包管母子平安。”景王大喜过望,传旨内房,速依素臣之法而行。参汤、佛手散,早俱预备,即时服下。不多一会,只听呱的一声,几个宫女飞走出来,报道:“娘娘已生王子,遣奴婢们奏闻。”景王喜得眼睛没缝,连声称是神医,命内监领至外边赐宴,明日朝见候赏。素臣辞谢出来,正待上席。只见两个宫女,两个内监,慌张而至,说道:“王子便生了下来;胞衣只不肯下,请问先生怎样治法?”素臣道:“请娘娘将自己头发,塞在口中咽下,引起恶心,这胞衣便下来了!”宫女等如飞而去。素臣吃过夜膳,一个内监传出令旨道:“王爷说先生神术,一用一灵,夜晚间怕有变头,叫请先生里边去宿哩。”因领着素臣,直到七妃宫外两间板房中来。素臣睡下,暗自好笑:我本欲至凤元家中,访铁娘下落,不料转羁于此,替景王医好这妃子来。景王蓄有叛逆之心,其妻子存亡,何与我事?而一时权宜,反为全其两命,岂非大奇?又想:景王之相,筋不束肉,神不守形,法主横死夭亡;亲见一决,此来不为无功!又想:皇甫君之事,缓则生变;明日若再耽搁,便当破壁飞去。正在左思右想,忽听空中似有哭泣之声,侧耳细听,其声若近若远,或高或低,好生疑惑。因穿衣而起,悄悄开了窗户,沿着一带高墙,循声而去。跳出墙去,却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远远望见灯光,从花墙中透出。踅进墙去,听有呻呤之声,在廊屋以内。从窗缝中看去,见一中年妇人,把一个少年女子上身揿住,露出肚皮;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以烤热鞋底,烙其脐腹。那女子虽故咬牙忍痛,未免哼哼有声。那男人复在煤炉之上,提过一大壶滚水,浇其两股,登时红腐;女子痛极发晕。素臣怒从心起,又恐这女子做甚拙事,故处以非刑,不敢冒昧。但以手排击窗户,探其动静。只见那男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吹熄灯火,寂静无声矣。

素臣伏候一会,不见声响,缩回身,跳过墙来,走近一亭。亭内有人提灯而出,素臣闪避半边,见那人去远,偷看亭内,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反绑一张春凳之上,一条阳物,直挺挺的竖着,桌上放有一包药,一把解手尖刀。素臣知是阉割,正待转身,忽动一念,踅进亭去,把那孩子细看。却两道秀眉,一双凤眼,红馥馥的嫩脸,如火玉一般,美润可爱。暗忖:此子岂可辱于宦寺?因解去其缚,驮在背上,跳过围墙,至一空僻之处放下。那孩子被太监灌醉,任素臣跳荡,兀是不醒,直至放落在地,冷气一逼,方渐渐苏醒。素臣问其姓名,因何甘心阉割。那孩子垂泪道:“我姓马,名赤瑛,原是南边人,被牛常输救到此地,卖入王府陈太监名下的。”

素臣道:“既是尚书救你,因何又卖出来?必是你在他府中,做甚不端之事了?”赤瑛道:“这姓牛的,酷好赌博,总不赢钱,人起他的诨名,叫做牛常输。前日输极了,才把我卖的。请问恩人尊姓大名?因何得至王府,救拔小人?太监把我灌酒,想是要阉割了,并不是自己甘心。”素臣道:“原来如此!我的姓名来历,此时且未便说与你听,往后自知。我却要问你一事,你前年曾否在西湖溺水过来?”

赤瑛道:“小人原住湖边,因溺水才被牛常输救来的。”素臣暗讶:湖中之言,强半验矣!莫非此人真有尚书福分?因问其:“有无投托之处?”赤瑛垂泪道:“此处一无亲戚,牛家又不敢去,如何是好?”

素臣道:“既如此,你便由我调度,务使你得所便了!”赤瑛跪而泣谢。素臣扯起,问道:“你可认得王府西街?”赤瑛道:“就这里转西,抄出大街便是。”素臣命其引路,走至宿店门首,敲门进去。店主人埋怨道:“客人好没正经,怎去了就不回来?自己有行李的,怎这样放心?”素臣认个不是,说道:“被亲戚留住吃酒,总不肯放我,因记挂着行李,苦辞回来,还叫他一个小厮跟来,怕我明日不早去哩。”店主道:“你令亲也是个傻子,这禁城半夜三更,许你撞来撞去的吗?”进去拿出一盏灯来,说道:“你的铺盖原在炕上,没有移动,你自家检点检点。你这小哥,吃得红红的,倒有些酒意;客人脸上却不像有酒的。”素臣道:“我是不上脸的。”店主道:“这才是真量哩!饭是不吃,汤水也不便,明日早些收拾罢。”说罢,自去。

素臣因不明花园中泼股之事,心疑:莫非即是铁娘?须回去访个下落。嘱咐赤瑛:“你睡在此,我还有正事未了;店家问起,只说一早有事出门,叫你代看行李。吃了茶饭,我自还钱。”在身边取出一粒红药,令其用唾调搽,以防熟人认识。说毕,悄悄开门,走至院中,跨出墙去,仍由原路,转至景王府后,跳入围墙,一迳往原宿的板房中来,闭上窗户,和衣而睡。

睡梦之中,似有人将窗户弹响,惊醒转来,问是何人,外面低叫:“先生是何处人?”素臣答:“是苏州。”外面又问:“可是吴江?”素臣不敢答应。外面又问:“可姓文?”素臣猛吃一惊!正是:

虎入南山诸兽尽,龙探北海夜珠来。

总评:

从来稗官小说,其正传本人断无夭死之理;故凡历危险,必有绝处逢生,一若但令人担愁吃吓而已。此书至上回回末,则刀已过头,颈已落地,更从何处逢生?岂如《西游》、《封神》之颈断可连,头落可换耶?抑已有背生儿将更属望后人耶?读至此,掩过下文为之搜索枯肠,时升九天,忽堕九渊者弥日,绝不意其有痛极一惊直醒转来之一法也。盖拍案大叫、披发狂喜者又弥日云。

痛极一惊直醒转来,太玄之笑宜也;其伸手欲拍素臣之肩,亦宜也。做得好梦,如今醒么?素臣将为卢生之续矣!而乃拿住其手,瞋目大喝,奇矣;更复掣出刀来直劈下来,则又奇中之奇,是岂老羞成怒,特与拼命耶?拢过下文,思其收局,真有智尽神索,摸头不着之事。此为绝世奇文!

太玄猝不及防,忽地现出原身,哀号泣命。其落想之高,则九天也;其深,则九渊也。奇则飞来之峰,正则如砥之道也,灵则明珠之走盘,巧则鬼工之造物;而因此破出假婚,圆成真婚。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尤属诗音正始、字学中锋。

卢生一梦脍炙人口,若亲见者;然小说传奇,道情纷然杂出,欲破群迷,殊属不易。此即以梦破之,如雷击败壁,立时粉碎。素臣云:“卢生事本属虚诞,即真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两路夹说,遂使千年疑冢一旦发露,岂不快哉?

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此一转关,既入情理,复省笔墨,灵妙殊常,痛快无比。

遇皇甫似属枝节,而不知表铁娘之贞,伏山东之脉,空宝华之孽,挂要离之影,收奚囊之局,理寤生之根,胥系于此。牛常输一语至此始明,而赤瑛于是出身,红瑶于是得偶,可云枝节耶?

第五十一回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

慌忙开门出看,是一个小尼姑,星光之下,仔细一认,却是河间店中所遇的容儿。低问道:“你往保府去的,因何在此?”容儿道:“果真文相公!小的去岁在保府偷空出来,到府学中寻问相公,说已进京去了。后来听见王爷们说,相公谪戍辽东,路上杀了国师合司礼的许多兵将,后被土贼赶入河里溺死了;小的暗地哭了几场。不知相公怎样逃脱,反到这里医起病来?这里王爷与国师、靳监,俱是一党,日日有飞报来的。小的师父,是七妃娘娘供养的。相公诊脉时,小的在幔里细看,再想不起,听着声音,又很厮熟;睡在床上,整想了一夜,才想起相公来,只是面色不对,谁知果是相公!如今是要跟相公回去的了;千万看小的主人之面,休再推托!”说罢,垂下泪来。素臣道:“我因打听一个女人消息,要到吴长史衙门去,谁知被门军阻住,反到这里医起病来。”容儿道:“是啥女人,要打听他?这吴长史奉承小的师父,他的夫人,拜小的师父为师,几房姬妾,都与小的熟识,他家女人,小的个个认得,只消问小的便知。”素臣因把铁娘之事说知。容儿道:“这事小的最知道,是吴长史叫人半夜里去抢来的,这铁娘千贞万烈,誓死不从;他夫人又不相容。长史怕闹破了,只得求了王爷,藏在府内,叫他丈夫合婆婆去劝他,打了几日,总不回心,现今还封锁花园内哩。”素臣跌足道:“原来正是他!吴长史妻妾,都被尹雄杀死了,怎你又说他夫人不容?”容儿道:“杀死的,是长史的外室,因天津有长史的盐窝子,常去查看,就另娶几个姬妾在天津。去岁秋里,都被强盗杀死;家中知道了,他夫人还喜欢,吭骂长史,说是天报哩。”素臣道:“原来如此!但你既在这温柔乡里过惯了日子,怎还思量家里?”容儿流泪道:“相公休得取笑!小的是有父母的,只认小的死在湖中,不知怎样痛苦?小的日夜思量,恨不得插翅回去,但得见父母一面,小的死也瞑目!”说到那里,泪如泉涌。

素臣洒泪,自悔失言。容儿又道:“况且小的在此,担惊受怕,损骨伤筋,成日吃了紫金丹,浑身骨头,都是火焦火灼的。去岁腊月里边,吴长史认是女人,把小的骗至书房,要奸小的。亏得丫鬟报知,他夫人合几个姨娘,一齐打进来,把小的抢出;若迟来一刻,扯断了裤带,小的性命便不保了!夫人把长史骂了三日三夜,说是一个佛门弟子,都要欺骗他起来。小的师父又来发作,要告诉王爷;长史慌了,磕头赌誓,才饶了他。小的想:千着万着,终有一着,到那时节,要想见父母之面,可是迟了!千万求相公救出这火坑去,小的感恩不尽!”素臣连声应诺,说道:“我与你一个暗号,待我保府回来,如此如此。”容儿沉吟道:“这样小的又跑不脱了!小的倒有一计,不若如此如此,便不误事!”素臣大喜道:“既有这个机会,是极好的了!到那日各自行事,总到河间原店中,暗暗相会便了。”

两人计议已定,东方渐渐发白,恐有人来,叮咛而别。次日早膳后,景王传见,素臣行见藩王之礼,拜罢起来,赐坐赐茶,十分隆礼。命内侍领入宫中诊脉,素臣写方出来,当赐元宝十锭,彩缎四端,仍留在板房中住宿,俟满月后,再加赏赉。素臣托内监禀明,要出外寻访亲戚,临晚即入府直宿。景王准了,着两监伴行。素臣同至店中,赤瑛见是太监,慌忙躲过。素臣嘱托内监,向店家美言一句,庶得诸事便益。内监巴不得讨好,忙唤店家吩咐道:“这位吴爷,医了七妃娘娘难产,生了王子,王爷喜欢不过,早晚就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行李在你店里,若有差失,早晚饮食茶水,稍有怠慢,咱们奏了王爷,你这颗头就要滴溜溜的滚下来了!”那店家吓得面如土色,只顾磕头,无不从命。素臣寻见赤瑛,私嘱几句,同着内监,在州衙前后,闲走一会,上城四望,将城池营汛,看在肚里,临晚仍回府歇宿。

次日三朝,大吹大擂,赐宴同城叩喜各官,并犒赏王府官吏。素臣写方出来,就送一席盛筵,请素臣自饮。是日正是正月初八,明日初九,系玉皇生日。容儿师父真修,在东市朝阳庵,年年这日,启建道场,替玉皇庆寿。隔晚,宣卷坐夜,聚集合城妇女,彻夜念佛。内室藏着精壮男子,勾引心邪妇女,在内淫宿。容儿捉这空儿,向七妃说知,预备车马,傍晚回庵。盗了景王一枝令箭,假传令旨,吩咐看守花园内监,放出铁娘婆媳,载上车子,赴朝阳庵听宣佛卷,藉真修法力,点化回心。内监奉承小尼,兼有令箭,立刻放行。素臣把匹彩缎裹着元宝,拴在腰间,乘闹溜出便门,到店中收拾行囊,竟同赤瑛出店。店家受过内监唬吓,又且赤瑛依着素臣嘱咐,先向说明,要搬往王府间壁居住,以便出入,那里再敢饶舌。素臣算还他房饭钱,还谢了又谢。当即赶出城门,竟奔漫河而来,远远望见一辆车子,车后一匹马上,骑着尼姑,正是容儿。飞步追上,照会定了,雇着短盘,或前或后,相傍同行。

小尼吩咐车夫,昼夜趱行,要赶到保府,铁娘伤发,痛晕在车。其姑女流,不知就里。店家门军,关津隘口,惧怕景王势力,见了令箭,点到奉行,谁敢稽留。一路滔滔,好不爽利,到了保府,小尼自往郁林庵去。素臣带着赤瑛,至巡道衙门前,打听皇甫金相下落。金相已寄府监,家人就寓在府前饭店。因向他家人说是金相好友,特来救他。家人似信不信。领进监来。金相并不认识,顾而愕然。素臣密语道:“兄不必疑虑;弟偶路见不平,助兄一臂;铁娘婆媳,弟已致于此地,吾兄只消差一家人,至郁林庵踏实,交明有司衙门,具呈巡道,录供通详,便可出兄之罪矣!”金相惊喜根问,素臣把前事说知。金相大喜道:“巡道深悉弟冤,只缘铁娘无着,难于开脱,闻已差人至景府缉访;今得吾兄义举,必出力救援矣!”素臣道:“景王之势,谁不畏奉?巡道何人,独矫矫若此!”金相道:“巡道姓袁,名静,系翰林讲官,三月前才到任的。”素臣大喜道:“这更好了,袁兄与弟至交。快着尊纪同弟到郁林庵去,兄一面做起辩呈来,今日就递,不可迟误!”金相感激致谢,便着原来家人,跟素臣至郁林庵来。走至庵前,小尼正出探望,素臣忙招过一边,教导了金相家人说话,自领小尼到僻静处,赤瑛身边,取出衣服,改换过了,把僧帽丢弃,跟着素臣来见巡道。且道赤瑛身边衣服,从何而来?原是素臣预备,在高阳县先买下的。容儿本是小厮,仍复原装,更无破绽。当下三人同至巡道衙门,禀事房回说:“大老爷风力,一切医卜星相,俱不许传禀。”素臣方知自己尚穿着算命行头,因冒了长卿名字,说:“与道爷至交,因有密事,改装至此禀事。”

只得禀了进去,立刻请会。素臣走进二门,正斋已下堂厨,接到月台上来,远远看去,并不是长卿模样。素臣疾趋上前,低低说道:“小弟文白,易容而来,慎勿泄漏!”正斋狂喜,挽手而行。定睛细认,方才认得。直让至内书房中坐定,把赤瑛、容儿都叫了进去。屏退从人,各询起居。素臣将出京后事,略述一遍。正斋道:“弟屡闻谣言,说吾兄死于土贼之手,因传闻不一,且信吾兄者深,决其必无,故不甚苦;然惊心吊胆,实亦不能释然!何幸今日得见吾兄,此大快也!今日当与吾兄痛饮!”因叫人备席伺候。素臣道:“且慢,弟有一要事,与吾兄相商。”因把路遇皇甫及往景州之事,细述一遍。正斋大喜道:“弟正为此事,密差妥人,往景州访缉;不意吾兄捷兄,先我得之。但景王势力极大,须做得他翻,方了此事;全仗吾兄神算!”素臣道:“此等事如何做得他翻?只使他展变不来,就罢了!少刻金相即有辩吴,吾兄可请同守道,齐集府厅县各官,录取确供,一面申详,一面请了军门令箭,驰赴景州,密拿要犯,众证供明,山招铁案,便不怕他了!”二人正在商议,狱官已送到辩吴,因天已向晚,不便审录,先着人往衙门知会,明日齐集城隍庙,有要事会议。家人摆上席来,素臣令赤瑛入席。正斋问是何人;素臣备述其事道:“此子相貌出众,弟在路询其家世,系富春旧家;其父孝子,其母孝妇,同死于饿,以致流落西湖,深为可悯!”正斋忙作揖致敬道:“弟认是兄之从人,开罪多矣!”三人同席,畅饮深谈,夜分始罢。次日黎明,正斋出衙会审。素臣留赤瑛、容儿在署,自往府学中来,叩见观水。那知观水已于三月前告病回家去了。素臣闷闷而回,讨了些抄报来,从头翻阅。看着些公忠忧国的好本章,俱被批坏,不是议处降调,就是革职治罪。准行者,都是些没要紧的条陈,合那紊乱祖制,逢迎阉寺的章奏,不胜忧愤。又见某省督抚,进奉珍禽奇兽,某省营监,进奉美女名优,某省报有嘉禾瑞麦,某省奏有甘露庆云,谀词诌说,累牍连篇,愈增浩叹。又看到兵部一本,为遵旨议奏,却是议覆征苗监兵太监冒神功参劾林士豪的原奏,大吃一惊。急看那旨意时,不觉扼腕道:“如此用兵,真儿戏矣!士豪固可惜;尤可虑者,边将解体,何以御侮耶?把抄报推过一边,立起身来,摩着胸腹,绕几而走。却见赤瑛仍在翻阅,因留心看他,一般也有感愤之色,形于面目。又见他揭过一纸,觉有喜色;及看完时,复觉郁郁不乐。欲识其意趣,因复走过一看,见是蓟辽总督题报宝音寺失火,焚烧佛像、殿宇、赐书、藏经,及本寺僧众一疏,奉旨:禅师法空,离缘示寂,拔宅归西;悟法像之皆空,显圆通之有觉;宜加显号,垂救后来;着礼工二部议拟封号恤祭,并建立碑塔之处,详悉奏闻,钦此。素臣太息道:“如此番淫僧显受天禄,而立碑建塔,以示后来;古之称为祖师、神僧者,大率显是耳!”因复揭过一纸,是应天巡抚一本,为遵旨荐贤事,荐吴江县异才申真,奉旨:着送京引见。暗忖:心真不愧异才,此举差强人意!因要看引见见后旨意,逐纸翻去,再翻不着,反检出一帙题名录来。先查看应天乡试,只见第三名便是元田,十六名即是文点,二十八名又是余玉冰,不觉大喜道:“首公、双人与何如叔同榜,三阳连茹,正应泰阶之象矣!”到五十八名上,刻着同县屈明名字,暗忖:此即屈伯明也,其人穷而有守,那年奸情之事,受屈无伸,有此一宗,亦可稍豁胸中之气!看过应天,又看顺天等省,忽想起江西来,那知第一名解元,即是东方旭。以手加额,既为鸾吹贺,又为未公喜。其余各省,不暇细看,但一查解元名姓,只有浙江解元连城,其名颇熟,看下面注着钱塘籍贯,官荫监生,候补内阁中书字样,方知是连世之子。乃推案而起道:“纨小儿,既冒功,复滥榜首,关节有灵,文章无用矣!”

早饭后,正斋录供回署,素臣展看供单:赵邢氏供:小妇今年四十八岁,原干过丑事,不是当官的。这铁娘是小妇童养媳妇,他母亲死了,父亲黄大认做良家,才把铁娘过来的。小妇儿子赵贵,二十三岁了,是前年完姻的。铁娘相貌好,小妇与儿子商议,要起发几两银子,劝他接客。他不肯依,逼打过几次,总不肯依,就缓下来了。去岁十一月内,吴长史央了张典膳,吩咐了地方柏功,许给小妇三百两银子,要铁娘去做妾。小妇嫌少,加到五百,小妇肯了,铁娘不依。黄大知道了,来合小妇吵嘴。吴长史把黄大捉去,交给宝华寺和尚,披剃为僧了。看了好日,来取铁娘,小妇合儿子,捉进轿去。半路上,被县主差人提去,关在班房里面。到半夜里,又被吴长史叫女道士劫回家中。铁娘寻死觅活,吴长史叫小妇和儿子,百般样哄劝,他总不依,才把小妇和儿子、媳妇,藏到王府中花园里去的。小妇怕吴长史要退银,不合打他几顿,又拿鞋底烤红了,烙他的肚皮,他只是不依,小妇儿子才烧一锅滚水,去烫他两股的。肚皮上有烙伤的伤痕,股上有烫烂的伤痕,实不是天泡疮。小妇原只要他肯依,原不要伤他性命。初八日夜里,王府太监叫小的们上车,是朝阳庵小尼姑童真师父,拿着令箭来提的,说是郁林庵师父有佛法,会劝化人,吴长史叫送来的。今日差人、地方来查拿,那童真师父不知那里去了。那车夫不知姓名,卸了车就去了。铁娘供:小妇婆婆,丈夫,都好的,小妇没有供。小妇是女人,不愿求验。小妇没甚冤仇,不要伸什么冤!小妇并没伤痕,生了天泡疮,痛得慌,才是这样,小妇愿死,不愿验的!是吴长史抢小妇,不是县主抢小妇。小妇关在班房,半夜里一个女道士,提着一把剑打进来,把小妇抢到长史家,又送到王府花园里去的。初八日,小妇上车,是婆婆抱上去的。小妇疮痛发晕,不知道小尼是怎样来提的。小妇女人,怎肯赤身露体?小妇死后,也不愿相验的!元虚供:小尼元虚,是郁林庵尼姑,是景州朝阳庵老尼真修的徒弟。昨日早饭时,有师弟童真,拿着王爷令箭,说师父叫他领这两个女人到庵里暂住几日,小尼留着吃了斋。到午后,师弟就不见了。有差人、地方来查,这老妇人说出姓名,就把小尼也锁了,说是窝藏了宪犯。小尼实不知情,求开恩!差役、地方同供:昨日午后,静海县家人陈功来叫小的们,说郁林阉有来历不明女人,是他主子案内逃犯,要小的们去协拿。小的们同去盘问那老女人,果有铁娘在内,当时交付元虚收管,就到本县禀报的。只有这两个女人,并没见小尼。搜出令箭一枝,现在呈缴,求查验。陈功供:小的陈功,是皇甫毓家人,为家主之事,留心察访。昨日早上,偶见一辆车过,车里躺著一个女人,哼哼的;一个老女人,朝里坐着。小的问那车夫,说:“是王府里面的人,你问他则甚?”

小的有些疑影,候他下车时偷看,那一个蒙着头认不出,那老女人却认得,是赵贵的母亲。那时原见有个小尼,及叫了差人、地方来,就不见了,想是知风逃走的。求详情。

素臣看完,说道:“兄可速见抚军,讨两枝令箭,是夜分头往提各犯;弟当往天津踪迹黄大;只女道士无名,须问凤元追讨,恐恃符不吐,少为作难耳!”容儿道:“女道士诨名赛要离,因为宝华寺住持妙化相好,叫他出家甘露观,就在宝华寺后。他会剑术,还会使一股赤绳套索,凭你狠汉,一着他套儿,就逃不脱了!”素臣道:“既如此,弟往天津,就便擒此妖孽;吾兄自向景州拿人便了。”正斋慌忙去见抚院,讨下两枝令箭,填写批牌。素臣即束装望天津而来,打扮做军官模样,骑一匹劣马,选两名健快,捧着令箭,执着宪批,一路并无阻碍,次日,赶至天津,寻个宿店歇下。素臣吩咐健快,只在店中守候,不可泄漏风声。除去大帽宽袍,仍换了算命行头,踅到宝华寺来。只见寺门前横贴告示,为正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素臣看明大意,进寺察探,见男男女女,扶肩擦背,拜佛烧香,非常热闹。素臣趁闹,往大殿各房,四处巡看,门户重重,房楹叠叠;头陀和尚,人人脑满肠肥;侍者沙弥,个个头光面滑。随着大众,哄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朱漆栏杆,拦着闲人,不许入去。正面一个大炉,香烟真喷,把几间屋里迷漫,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受着香钱。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爬着磕头。坛上铙钹喧天,宣经念佛。禅座上一个和尚,合掌趺坐,素臣问着众人,知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中,定睛细看,虽甚模糊,觉有愁惨之容;情知有异,抽身出来,竟向方丈中,去问明妙化禅房。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伶俐沙弥,见他相貌标致,穿着齐整,描眉画眼,知是得意娈童,骗到外边道:“我是乡间人,有两个邻舍家女儿,央我送进城来,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他说有个侍者,是他兄弟,要请去领他一领,到晚来接他回去。小师父,你可同我去认一认。”那沙弥年纪虽小,已尝过女人滋味,听有女人找他,又无亲人同来,到晚才来接领,心怀不良,便扯着谎道:“咱便有两个姐姐,不知是也不是?就不,也是师兄们的,只交代明白就是,咱同你去问来。”因跟着素臣,竟到店中。素臣引至客房,呶一呶嘴,一个健快,便走出去观风,一个便把房门闭上。素臣身边拔出宝刀,一手揪住沙弥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吃一刀!”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满身都抖。素臣道:“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命!”沙弥抖着道:“咱说……说什么?”素臣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黄,王……王爷府里吴爷……爷送来的。”素臣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素臣把刀连撇,沙弥闭着眼道:“咱说,咱有一百十个,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哩。”素臣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去;不说,便砍下来了!”沙弥慌道:“爷……不要砍,咱说,禅房背后,不是一尊达……达摩是画的?画背后进……进去的,地板上踏……踏下去的。”素臣收过宝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把被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吃,只不许做声,但做声,便一刀两段!三日后活佛升过天,放你回去。”因着一个健快,飞马赴景州密禀正斋:“不论犯证,已获未获,俱克期十五日向晚,至此相会,不可迟误!”一面饱餐一顿,剩下的大酒大肉,叫健快窝盘着沙弥同吃。拔步到甘露观来,看这观时,正对着宝华的后面,一带粉红墙,围着两扇朱漆大门。门里许多告示,都是禁约街邻及游客闲人,不许作践窥探的话。

素臣进去,把二门轻叩三声,里面妖妖娆娆的,答应一声。二门开处,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冠,见了素臣,吓得倒退,向着里面说道:“前日看见一个金子脸儿,今日又见这紫檀脸儿,师兄,你来看,莫不是哄你么?”素臣问:“赛要离在家么?”女冠变着脸道:“你这厮敢要割掉这舌头?咱师父的诨名,许你叫么?亏着师父不在家,往景州王府去了。”素臣不等说完,回身便走。到了店中,吩咐健快,守定沙弥,我迎本官一迎。因叫店家进房,把令箭给看,说道:“我奉都爷密差,在此访一大盗,你好生照应,不许闲人搅扰,但有泄漏,就身家不保了!”店家诺诺连声。素臣骑上劣马,竟望景州而来。次日晌午,正在马上打盹,只听得人喊马嘶,急眼看时,见十余匹马没命的跑来,一个人伏在鞍上,巾帻脱落,其余都气急败坏,跑至身边,定睛一认,果是正斋等一班官役。素臣让过一边,掣刀在手,对面有五七匹马,泼风的赶来。素臣大喝一声,劈头拦杀。当先一个,头带毡笠,两把宝剑,如掣电一般,与素臣宝刀击撞,铮铮有声。素臣暗暗喝采。不提防空中忽地罩下一股套索,喝声道:“着!”望素臣头上直套下来。正是:

文曲星逢花粉杀,软红尘遇黑罡风。

总评:

容儿云:“相公诊脉时,小的在幔里细看。”幔里何地?生产何时?下文即换说损骨伤筋,火燋火灼,及吴长史妻妾打夺之事,则又棉里藏针、墙头挂线之法。

容儿处锦绣丛中,享温柔之福,宜乎!尤云殢雨、蝶恋蜂迷,而乃如笼于鹦鹉、绦上苍鹰,刻刻有破笼掣绦之想,总缘天性中具一孝念,十分充足也。视世之学,士大夫弃亲远游,夺情恋职者,其相去天渊矣!故回目特标曰:真心尽孝。

只一看抄报,亦忽起忽落,不作一平直之笔,从忧愤而浩叹,而扼腕,遂推过一边,摩腹绕走,似其事已毕者。然而忽夹写赤瑛翻阅,因而留心察看,见其初喜后闷,因复走过一看,然亦必不多看,可知乃因复揭一纸,适得保荐申真之本,欲知其得何旨意,反致逐纸翻看,乃至连城得元,仍复推案而起。仰仰侧侧、转换不定,而法宝之赐号、赐祭、立碑、建塔,申真之异才,首公何如?双人之同中,始升连城之得元,俱从高阁中联翩而下。真奇文也!

铁娘之百折不回,不可能而可能也。铁娘之不怼其姑与夫,反为之掩覆,可能而不可能也。孔子曰:“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若铁娘之蹈白刃,可谓中庸矣!孰从而能之?

铁娘假供天泡疮,不怼其姑与夫,而为之掩覆,固已。使非假供,则必验伤,露体于生前死后,背贞女之所不肯出。故回目标曰:假口全真。是假供天泡疮之又一义也。

凤元抢去铁娘,剃度黄大,反令赵贵诬告,其计甚疏,更以剃度未是绝着,而作为活佛以火化之,则辣中之辣矣。非有素臣之留心细看,吓骗沙弥,则此老合掌升天而去,黑冤何时得白?香烈扶危,而报之以双珠也,宜哉。

女冠云;“前日看见一个金字脸儿”,伏得灵妙无痕,以与紫檀脸儿合色,故也。学者于此可悟设伏之法。

第五十二回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

素臣见索套下,一手接住。那人只认着了,用手一拉,要扯素臣下马。素臣拍马加鞭,趁着那人手势,反拉过头里去,名为顺手牵羊。那人手重身轻,头倾势侧,猝被素臣神力一提,轻轻的直提过马。余人四面齐上,素臣左后挟住那人,右手抡刀砍杀,如蛟龙搅海,虎豹搜山,虾鱼獐兔之属,如何得近?正斋手下几个健役,见得了势,回身拍马,齐裹上来。贼人魂不附体,乱窜着落荒逃走。素臣见天色已暮,吩咐不必追赶,收马而回。把那人掷下鞍来,仔细看时,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仰卧于地,云鬟散乱,星眼乜斜,气喘无休,汗流不止,真个四体俱离,中有一丝尚在。素臣料是赛要离,惜其武艺,欲以恩结;因是要犯,不得自主。当即解共鸾带,扯起其衣,把他连头罩住,用其套索,扣其粉颈,背剪绑缚,着两名快役,抄路押送至保府寄监候审。自同正斋等,连夜望天津来。一路上叩问正斋,正斋道:“弟至景州,拿了地方柏功,到王府投笺提人。景王吩咐景州知州来说,先以利诱,继以势挟,要私息此事。弟坚执不从。只得将赵贵、官媒婆,及吴长史、张典膳两个家人,发来听审。其女道士、黄大、小尼童真没下落。弟因接吾兄之信,把人犯俱交景州起解,星夜赶来。那知路逢响马,逃跑下来,正在危急,恰遇吾兄。再不料这响马,就是女道士。弟非吾兄,一命几送于吴贼之手!”素臣将沙弥之言,述了一遍。二人紧赶路程,至十五日早晨,离天津止有四五十里。素臣令正斋按辔徐行,至晚入城,如此如此。自带三四个伶俐衙役,先赴天津,陆续到了店中,将众役安下。独自一个,闯至宝华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四丈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人山人海,势如潮涌,声若雷鸣,比前日更加热闹。素臣随着众人,挤在活佛斋坛,见香花灯烛,幡幢缨络,陈设满台。盘篮中喜舍的香钱,顷刻成堆,几十个道人,将箕斗装送入库,络绎奔驰,搬运不及。芸降沉速,檀条线香,烧的烟焰迷漫,看那活佛,更复识辨不出是悲是喜?是死是生?复挤至妙化禅房,房窗前加了棚栏档木,许多少年沙弥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更向各处巡看一遍,回到寓所,假寐片时。醒来已是日落时候,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留一个衙役看守沙弥,其余都带进寺。

此时月已东升,各条街上搭的灯棚灯楼,俱已上灯,与月光激射,照耀如同白昼,却静悄悄没有游人赏玩,都到宝华寺去看活佛升天。素臣等进寺,活佛已经上台,四面炉烟喷起,如云如雾。甬通上,别设一座平台,台上十八个和尚,都戴着毗罗,穿着袈裟。台下百十个僧人,也披着戒衣,拿着法器。中间坐着妙化禅师,面如满月,眼若悬铃,虎头熊背,巨口阔腮,头带绣佛毗罗帽,身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一唱百和,宣卷谈空,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遍地跪满,口念佛号,磕头如捣。见妙化禅师忽地立起身来,把锡杖一卓,喝道:“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爹娘?今朝脱却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钹响闹一遍。妙化喝道:“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道是那里去来?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疸,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

众僧敲钹击鼓,齐念阿弥。妙化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自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无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娑罗娑罗,悉谛悉谛,伽罗娑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

妙化宣咒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金银布帛,争先投献,须臾,堆积如山,收记完讫。妙化下台,率领众僧,齐向高台,翘首而立,高声喝道:“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只此回首,更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自在菩萨!”

众人齐和三声佛号。妙化摇响九龙环,把锡杖往上一指,只见烟雾之中,台上活佛禅座之下,闪闪烁烁,放出五色毫光。众人合掌膜拜,连声念佛,死心塌地,送佛归西。妙化及众僧,俱闭目念佛,合掌讯拜。素臣把手向后一招,飞身一跃,直耸上台。正斋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头颅,顺手将袋上绳索一扯,袋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便利。这妙化本是了得,却因闭目合掌,猝不及防,袋一上头,绳即紧勒,两手发不出力。头往后扯,脚望前拖,三四个狠捕,伏侍他一人,横拖倒曳,竟似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正待发嚷,正斋擎起令箭,卫所各官团团簇拥,高叫:“奉都爷令箭,只拿妖僧,不累百姓。”众人听说妖僧,知道事情大了,便都袖手旁观,不敢多事。

素臣上台,见一个往台后拔着绳索,正待挂下。便急提来,往台前一掷,跌在众人头上,齐声发喊,已被健快擒获。素臣拔出宝刀,割断绳索,驮着活佛,跳下台来。正斋及卫所各官,一面弹压众人,一面吩咐扑救台上之火。把拿下的和尚,带到大殿,先用绳索捆缚牢固,后将灰袋解放,已被石灰呛喉戮眼,迷晕昏眩,动抬不得。妙化喉间,更加一条绳索,紧紧扣住,任是铁汉,也无法展变了。正斋自与各官,审录活佛供词。素臣领众,先奔妙化禅房,打开栏栅,一拥而入。里面看守的沙弥侍者,惊慌无措,众役将铁链排头锁起,不遗一个。

打入后面,果见一幅达摩画像,贴在板壁之上,一脚踹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入窖中。里边灯烛辉煌,各有房头,一般的门户重重,房间叠叠,是合寺和尚公共内室。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抹牌掷色的,也有看书描画的,也有闷闷不乐的,也有嘻笑顽耍的,见素臣等奔入,吓得走投无路,慌张失色。素臣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坐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府,只消实说,就发放你们回家了。”众妇女中,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此不疲,舍不得罗汉神通的;也有羞见江东,怕受公姑丈夫凌辱的;到此地位,俱没奈何,被衙役们催逼,只得扯扯拽拽,不尴不尬的,一齐走出窖来。许多看的人跟来,眼见窖中搜出若干妇女,方知官府访拿之故,人人痛快,个个伤心,拥至大殿。正斋已摘明活佛供词,是静海县民黄大,被吴长史捉来,妙化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缚在禅座之上做活佛,哄骗愚民,信心布施的。那伏在台上的和尚供明:五色毫光,是硝磺等药合成,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入半空中去,已在黄大衣领中搜了出来,当众验明,入官存案。黄大周身涂有异香,烧化时,香气满空,发人喜信,也是当众验明。

众役解上这些妇女,正斋即令卫官,录明姓氏村庄,何年月日诱抢入寺。内中录到一女子,却是天津总兵武国宪之女,生得娇艳。诨名半截观音,八月十五日夜,出后花园门踏月,被垂露庵尼姑诱入寺中,归于妙化的。正斋勃然道:“这贼秃污辱大臣之女,淫恶已极!”正在大怒,只见几碗灯笼,几根篾缆,点得雪亮,在甬道上一路吆喝,赶开众人,挤将进来。且道这人是谁?却是天津镇总兵武国宪。这武国宪系行伍出身,目不识丁,生性莽撞,平素与妙化相好。寺中有人报说,卫所各官,因活佛升天,说是妖僧,将妙化等捆拿,就要用刑。他不察根由,便生焦躁,一直赶进大殿,发作道:“是那几位官儿在此作孽?活佛升天,都说是妖僧,也不教本镇知道,岂有此理!”卫所官慌忙上前禀道:“大老爷息怒!袁道爷亲至卫所立等,以致转禀不及。”国宪不待说完,即问:“袁大人何在?”

正斋迎上一步,说:“武镇台请了!”国宪打一躬道:“这寺中都是高僧,景州王爷的香火;今日活佛归西,大人为何事要拿寺僧?职等虽是武夫,现在一城,也该通一个信儿。”正斋道:“这事是本道疏忽了!本道奉抚军令箭,问地方官提人,与营汛无涉,故但通知卫所。至说这寺中都是高僧,现有窝藏许多妇女活口可证;就是王爷的香火,也顾不得了!左右,打开闲人,唤那些妇女上来!”从人因总兵进寺,各官出迎,已将众妇女押过一边;今闻正斋吩咐忙赶开众人,把一队妇女都唤过来。正斋道:“那一位是武小姐?令尊在此,快上前相见。”武小姐见了生身父亲,不觉两泪交流,满身发抖,色勒勒的哭将出来。国宪蓦然看见,羞得满面通红,无地可入,转身便走,也不作别正斋,跨得上马,加上几鞭,抱头鼠窜的去了。正斋吩咐,唤一乘小轿,命所官押去,送交国宪。向地窖内搜出无数珍珠财宝,总库内搜出无数布帛银钱,米麦豆谷,逐廒点记;刀枪剑戟,衣甲头盔,逐件封贮。只将善男信女现在布施各物,按着寺僧登记簿内,照数给还。有名目的僧人,十分中拿了八分;其余参单挂褡,火工道人,大半都跑掉了。正斋与各官,整整忙了一夜,各处加上封皮,委员看守,拨兵巡逻。一众僧人,合饭店中先拿住的沙弥,俱起批护解,押赴保定。正斋、素臣随后起身,走不到六七里路,听得前边一齐发喊。素臣拍马上前,只见押解人役,四散逃跑,几十条大汉,恶狠狠的劫夺犯人。素臣大喝一声,拔刀杀入,纵横冲突,势如猛虎。众盗抵敌不来,落荒而走。检点各犯,只差一名妙化禅师。素臣骤马追赶,直赶至海滩之上,堪堪赶着,一个大汉背着妙化,沿岸奔逃。一个大汉掣身迎敌,不两合,被素臣一刀削去半个头颅,倒在地下。素臣沿岸复追,那汉情急,望一只洋船上直奔上去。那只洋船,装着客载,正待开船,见岸上有人喊救,艄公水手数十余人,俱站向船头看望。那汉跳上船头,乱嚷开船,放下妙化,手指素臣,大声叫骂。素臣怒发,嘴里喊着:“这是劫夺重犯,不可容留!”身子便跨下马,直跃上船。

不提防一脚踏着木桩,去的力猛,掀天的一声晌,平空滑倒,水手们齐上,拳脚交加,篙桩齐下,先攒打一顿。然后去守宝刀,把妙化身子解不尽的绳索,解将下来,捆住素臣,扛入后舱,址起几道大篷,望着东洋,直使将去。有几个客人喊道:“咱们买卖人,担不起干系!这人军官模样,说这和尚是重犯,怎便开洋起来?”

客人正在声嚷,一个大头黑汉,跑入后舱,抢出一把泼风也似快刀,虎一般踞在船头,大喝道:“休得胡说!咱老子不是无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岁的孩子,提起咱来,黑夜便不敢啼哭,东洋里四十九家岛贼,撞着咱前世就没有魂灵,里边除了国师,东宫太子,也索吃我三拳,外边算过景王,镇海将军,也不够咱五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海龙顾一刀,便是咱老子的大名!这和尚,你道是谁?他是宝华寺住持,朝廷赐紫衣,敕封大觉禅师,西天活佛座下第一尊阿罗铁汉。不知因何事,吃这紫面贼苦亏,咱兄弟陈北海,救他上了咱船。便是五军都督,率羽林军来讨,休想给他正眼儿一看!不是也撩下海去了,要洗净了,蒸煮着细细的吃嚼,才扛到厨下去的。冤有头,债有主,与你们无干,只取这紫面贼的心肝,与咱禅师下酒。须悄没声儿,凭着咱老子摆布,但有一个嚷乱,须吃咱一刀,却不许喊痛!”这几句话,吓得满船客人,冷汗直淋,面如土色,浑身发块,喘息无声。忽听得内中一人冷笑道:“好大话!须唬吓不的我!海洋里强盗了得的,比芥菜子还多,提起头儿,便直数他到尾,却没你这倒海龙名色!妙化和尚,无故是性空的绒袋;性空那头,被人一刀,就伶伶俐俐的砍了下来,何况这脓包?你看,捆得死眉闭眼的那种样儿,还说甚铁罗汉、泥罗汉?五军都督不给他正眼一看,却只费我五个指头,便从空直提了去!清平世界,蒸煮着活人,细细的吃嚼,须不是山精野兽!敢说无法无天的话,便割掉你这没影儿的舌头!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这本子闲帐,却恼你装这幌子,小猢狲在大虫头上毛!快替我扯着篷回去,万事干休;你但拗一拗,须吃我百十刀,戳你百十个透明窟窿,却由着你喊痛!”倒海龙不听便罢,一听此言,如热锅爆豆,烈火浇油,大叫:“反了,反了!众弟兄,快快拿下这厮,碎剐碎割,出咱胸中之气!”

原来这些头舵外水,俱是强盗,专在洋面上杀人劫货,个个都有膂力,本事奢遮,一得号令,各持兵器,齐奔入舱。那人已做准备,迎头进去的几个,先被标枪标着,纷纷跌扑。那人大吼一声,手执双锤,滚杀出来。众盗围住,拼命死斗,着锤的喊苦连天,着标的叫痛扑地。倒海龙见势不顺,提刀杀入。那人毫不惧怕,使的那两柄锤,如弄弹丸相似,矫捷非常。倒海龙渐渐招架不住,虚掩一刀,败出舱来。众盗一齐退出。那人不舍,赶上船头。此时妙化虽是负伤,本领不小,见事危急,抢了一根落上的铁锏,揉着双眼,奔上船头,在那客人脑后,用力打下。客人急回首一格,锤上迸得火星直爆。三人丁字站住,这场狠杀,方是利害。众盗从旁助力,喊叫连天。素臣捆在后舱,本是坐以待毙;及听前边斗杀,未免痴心。侧耳细听,头舱胜负,听不明白;却听得舱里有女人声气,催促男人出来帮助,那男人不肯出来,女人狠命拖拉。心里着急,眼睁睁地看着舱门内。惟恐男人不出助。忽见男人手执双刀,一个女人在后推着肩背,推出门帘外。素臣定睛一看,失声道:“你是奚囊呀?”那人也定睛一看,吃惊道:“莫非是主人?”素臣道:“正是你旧主人。快些救我!”奚囊吓得鼻涕眼泪,直滚出来,忙把刀来割那绳索。女人抢出舱门,扳住奚囊臂膊大喊:“五郎放了人了!”奚囊一连几割,纷纷都断。那女人便抢桌上一把刀,来斫素臣。被素臣就地一滚,把女人两只小脚,几乎滚断,大叫一声,仰跌在舱。素臣夺过手中之刀,正是自己那一把宝刀,心中大喜,直奔船头,奚囊亦随后跟来。

素臣看那客人,面如金纸,眼似铜铃,鼻若胆悬,眉同剑削,汗流不止,气喘无休,已是支架不来,正在危急。素臣吼一声,单刀直入,手起刀落,早砍翻一个。奚囊复扎一刀,鸣呼死了。倒海龙大怒道:“五郎怎杀起自家人来?好孽种!”舍却金面客人,直劈奚囊。素臣接住,连劈几刀,倒海龙眼光散乱。妙化忙举铁锏,劈头打下,素臣侧身闪过。倒海龙觑着空儿,一刀剁来。金面客人锤打妙化,妙化疾忙招架。素臣一刀格过,倒海龙直撞入怀,素臣看得分明,喝声道:“着!”吃嚓一声,早把那颗大头剁入海中,身尸直倒,却被金面客人一脚踢下海去。可怜顾一刀真只一刀,倒海龙果然倒海矣!谐谑,所谓会家不忙。妙化着慌,紧闭双眼,横七竖八,将刀乱舞。被素臣一刀,砍去一臂,负痛平倒。众盗被金面客人一阵乱锤,打得落花流水,被素臣宝刀挥斫,十几个有名剧盗,大半杀死。其余纷纷逃命,有的躲入船舱,有的钻入水井,有的绕着船沿逃避,有的跳下海内求生。船后舵工,抢块船板,拨通一声跳下水去,这船便直播起来。亏得一个客人奔去,拿好了舵,几个客人七手八脚,料理篷索,不至翻船,已是掂上播下,溅了半船的水。金面客人寻着罗盘,坐在船头,定了方向,掉转船来,竟奔天津。素臣令奚囊,把众盗尸身,都向海里撺去。遍船搜寻,止剩一个不识水性的洋盗,及背负妙化下船的陈北海,连妙化都捆好了。

奚囊走入后舱,那个女了两眼流泪,磕头求救。奚囊扶起,许其转求素臣。有一个烧火婆子,躲在床底下发抖,奚囊拉出,令同女人烧煮茶饭,先烫一坛热酒,替素臣等压惊道喜。素臣一面劝众客饮酒,一面想那金面客人相貌,问道:“吾兄尊姓大名?住居何处?前岁三月初间,曾在杭州涌金门内,替路上一人出银还过面钱么?”客人道:“尊官莫非泼翻那婆子面碗?尊容却全然记不得了。

在下福建泉州府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祖父相传,在洋岛上贩卖珍珠、宝石、古玩、名香。请问尊官姓名藉贯?现居何职?这和尚犯何事被擒?乞道其详。”素臣道:“弟姓白,名又李,本贯苏州。”因把活佛坐化之事,述了一遍。闻人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叫:“快哉,快哉!奸僧淫恶至此,天遣尊官为民除害,这才是现在功德哩!”素臣道:“昔年陌路,既沐解囊;今日穷途,又蒙援手;敢陈葑菲,祈采刍荛。君之才,固戡乱才;君之相,亦封侯相也;何必但居奇货,当思出建奇功,显亲扬名,垂声史册,亦英雄豪杰之素心也。吾兄岂有意乎?”闻人杰道:“宦寺擅权,豺狼当道,满天下只有一个奇男子,已遭祸害;更有何人,可以支撑世界?敝省一位参戎,叫做林士豪,文武全才,也算一根擎天玉柱,累建奇功,落得削职而回,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争如向海岛中图过自在,喜则三杯辣酒,唱着大江东去;怒则两柄小锤,打的热血横飞;兴来时何须蟒衣挂体,只学那鸱夷子敌国称豪;失足处也不索马革裹尸,便同着屈大夫葬于江鱼之腹罢了!”素臣道:“兄所说奇男子,毕竟是谁?”闻人杰太息道:“还有谁来?就是贵府的文素臣文白了!这文爷虽是个秀才,却不避斧钺,直谏弹王;他的武艺,便是林士豪,也只好算他的裨将。他在京东路上,杀人如麻,还不为奇;只性空、法空两个狠和尚,那样铜头铁臂,翻江倒海的神通,都被他杀死,真要算天下第一筹好汉!可惜被几个土贼,骗入河中,死于非命,这就是国家没福,老天不要天下太平了!还肯钻这头,进那篱甲去则甚?”素臣道:“此人弟颇认得,本事也与弟相仿,最喜物色英雄,为国储才;北直、南直、浙江、江西、山东、湖广,多有信服他的,候他一朝得势,便去攀麟附翼,立业建功。闻他死信并不的确,弟正要去访寻,若得此人尚在,我们当助他一臂,共致太平。”闻人杰道:“但愿不确,便是社稷生民之福!尊官武艺实是惊人,若说与文爷相仿,尚未敢定!”素臣唯唯。

闻人杰道:“尊官被缚,何由得脱?若迟一刻,在下必遭毒手矣!”素臣把奚囊之事说知,众客俱诧为奇逢,举盏称庆。不一会,汤饭俱至,各人饱餐毕,船恰近岸。素臣提起一枝七八百斤大铁锚,望着岸滩掷去,有五六丈远,定在泥里,将船镇住。满船客人,面面厮觑。闻人杰顿吃一惊,自悔失言。素臣执定人杰之手,说道:“倘文素臣见在,遭时遇主,欲廓清天下,招致吾兄,吾兄肯助彼一臂否?”人杰道:“但恐文爷不用耳,如或不弃,当不避汤火!不但文爷,即白爷见招,亦必驰赴!”素臣大喜,又问:“倘欲相寻,当在何处?”人杰道:“凡遇海口大洋铺、大客店,问泉州金面便知。”素臣谨记在心,留与暗号作别。众人正待上岸,只见一彪军马,直杀海边来。正是:

万丈龙潭初出险,一窝狼毒又冲烟。

总评:

写妙化卓锡喝念,便真似大愚。黄蘖伸指竖佛,筑拳棒喝机锋,其着意处全在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也。勘破僧尼伎俩,真属具眼。

禅座下闪闪烁烁,放出五色毫光,再得松明小像,脚踏莲花飞入半空,善男信女有不死心塌地者乎?非素臣破法,明年正月十五,必更有活佛升天。男女布施必真至无量也,岂不冤哉。

窖藏妇女颇嫌犯复,而有不得不复者。彼时彼势,若昭庆、宝音、宝华之豪富,未有不窝藏妇女者。若恐犯复而为之迁就,即失实事,且非诛邪嫉恶、醒世破迷之本旨也。然昭庆则从诱骗妇女发端,由西房而烧及大殿,宝音则从截杀谪臣发端,由大殿而烧及西房;宝华则从拘拿要犯发端,不分大殿房头,而为合寺公窖并未火烧。昭庆妇女,一从刘大口中说,一从素臣领出,宝音则俱被火烧出,宝华则俱由素臣搜出。其原由情节无一毫雷同,则又特犯之法,愈犯愈好,愈犯愈奇,何嫌于复。

武国宪己在发作,而半截观音忽然现相,此时如有地洞,必即钻入焉,不得不抱头鼠窜耳。天下固尽有如是凑巧之事,非独恶国宪而直削其面皮也。且国宪系靳直党羽,行文至起批护解,押赴保定,其事毕矣,而不虞复有劫夺犯人之事,重复发端作难也。才子作文,其心甚闲,帷极闲乃能作此极忙之笔墨,真有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之妙。

宝华虎窟,兼有景王国宪等护法,洋盗等爪牙,事起仓卒,不得不束手就缚;而劫夺一着,固其必下之后。非但兴波作浪,贾其余勇,博读者击节已也。而奚囊完整而归,金面约信而去,何等关系,岂徒以闲心挥洒、忙笔忙墨耶?

素臣为奚囊向邯郸寻访弥月,杳无信息,今被捆在船,死在顷刻,反忽见奚囊,笔墨之跳荡,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

倒海龙一席大话吓坏众客,更不料有人冷笑,登其头、撩其须,几欲食其肉而寝处其皮也。物必有制,事每适然。当此时而无此人,不平之气,从何发泄,及知作者爱我实甚。素臣掷锚非卖弄力气,正以张国家之势、收豪杰之心耳。

 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

素臣看那彪人马,竟上哨船,认得有两个巡道衙役在内,慌忙喊住。那衙役大喜道:“好了,洪老爷在这里了!”赶到素臣船边,说道:“大老爷亲自追至海口,知上了顾龙的船,忙到天津,起兵来救;不想老爷恭喜,安然无恙!小的去禀知大老爷,大老爷已经出了城了。”衙役复身走不多路,正斋飞骑已到海边,得了这信,喜不可言,下马上船。素臣将船中之事,述了一遍。正斋大怒,吩咐将捆缚的三人扛起,泼兵解赴保定。打发各客,另雇商船,把船交汛地收管。听了奚囊跪求,将顾龙之妻并烧火婆释放。发放兵马回衙,与素臣复回保定。素臣于路根问奚囊,方知顾龙妻家住在赵州,并非邯郸,故前日查访不着;当真与周海蛟、周海鳌的妹子对媒。素臣亦把遇着尹雄之事说知。奚囊潸然泪下道:“小的受他许多恩惠,又教小的武艺,不知何时才报答他!”到了保定,正斋至巡抚衙门,缴还令箭,备述情由。巡抚大怒,会同按院及守巡两道,掌印都司,审确各供,正要笺启景王,拿长史吴凤元、典膳张贤士到案审勘。忽报铁娘身死,静海县禀往相验。正斋欲许,素臣道:“铁娘不独冰心铁骨,为巾帼之伟男子;亦且秉礼守经,为闺阁之真圣贤。彼生前不肯露体,岂死后而肯裸尸?今若往验,是伤其心也!其姑其夫,俱已供明,荆笞、棍欧、火烙、汤浇各伤,即可据以定罪,何必更验?吾兄当见抚院,力持此议,并为请旌。万不可雷同附和,致贞媛不瞑于地下也!”

正斋瞿然道:“弟一时鹘突,恐非验不能成狱;今闻兄言,如梦方觉,誓当力争,不敢附和也!”因向静海县说知此意。县令颇以为难,转禀道府,俱说是违例难行。亏得巡抚张公,贤明刚正,深嘉正斋之议,与巡按说明,即令正斋定稿:依众证拟斩监候;姑邢氏照抑勒子孙之妇与人通奸律,杖一百的决,不准收赎;铁娘免验,仍附疏请旌表。余犯俱依律定拟,候提到吴凤元、张贤士,取供填入,即行拜发。素臣深敬铁娘,劝正斋助丧。正斋欣然捐俸百金,发县厚备衣衾棺椁,令其父黄大含殓。到了三朝,正斋备祭,亲往祭奠,巡抚各官,纷纷的都来祭奠。正斋择了一块高原吉壤,替他安葬,俟圣旨到下,就建坊于上,以垂久远。素臣把景王府中包出来的元宝十锭,为置墓田三百亩,供其祭扫,就令黄大掌管;养膳终身。

到了出殡这一日,正斋发出全副执事,以送其丧,各官俱往吊送,城中绅衿耆约,无不到坟焚化楮钱,男妇聚观者不下万人,作诗作赋,作传作词赞颂者,真可汗牛充栋。黄铁娘之名,登时传遍了北直隶一省,真个童叟皆知,贤愚共识!正是:

生为地下尘,死作天上星。胡为衣冠辈,宁学褚渊生?

铁娘葬后,建坊立祠,勒碑志墓,种种恩荣,不必絮述。单讲素臣自送丧后,即催正斋,申请吴张二犯。景王庇护府僚,发书遍嘱。抚院张公,系安吉门生,靳直、安吉,俱着人来竭力说情。张公愤愤,欲以一官争之,传正斋进院商量。正斋曾与素臣预商此事,胸中已有成算,因说道:“老大人不畏强御,不徇师恩,体国公忠,明于皎日。但身去而无补于事,熟若留其身以有为?景王外结雄镇,内连权竖,蓄志非常,所惮者老大人青宫国戚,德政风行,威名坐镇,其谋不敢遽发耳!今若悻悻而去,继此者必其私人,其害可胜言哉!此事原不能做翻景王,莫如少为圆融,勿使老羞成怒,则王法尚不至尽废也。若操之太蹙,将一决而溃,法且尽废矣!愿大人熟思之!”张公细思所言,实属老成之见;因与按院公商,改从宽典:长史吴凤元,依抢夺律,杖一百,徒三年,系职官,革职离任,余罪折赎俱免;典膳张贤士,照不应轻律,笞四十,系职官,罚俸九个月。地方柏功,依不应重律,杖八十。女道士熊立娘,照聚众中途打夺律,拟流收赎,勒令还俗。官媒婆单陈氏、郁林庵尼元虚,俱讯不知情,与无干黄大均免置议赵贵、邢氏仍照前拟。铁娘仍请旌。皇甫毓昆附请开复;宝华寺住持妙化,照谋杀人已行未伤律,满徒,因折臂伤发身死,应无庸议。执事行坚等八十一名,均照略诱良人为妻妾子孙律,杖一百,徒三年,仍追去度牒,勒令还俗,余僧三名,讯无淫奸情事,与沙弥道人火工等,均为省释。封记米麦银钱布帛等物,八分入官,二分仍结常住,另募僧人住持。铠甲头盔兵器共九百六十一件,解赴京营充公。陈北海照劫囚律,拟斩。洋盗巫明,现供行劫商船有案,俟缉获伙盗,另案归结。贼船一只,变卖入官,等因。改定题稿,令景州知州,向王府关说明白,将令箭密缴景王,小尼也不须缉获,盗箭之事竟不提起,连景王失察纵容府僚之罪,都置不议了。皇甫金相开复出来,择吉上任,先期谒谢正斋,并请素臣叩谢。素臣方以姓名实告。金相出位,重复致敬,坚请同至静海。素臣道:“弟归心如箭,因遇先生,逗留至今。即日回南,不能从命矣。”金相依依不舍,正斋因命吩咐备席。素臣、金相,于平日原有一面,各怀仰慕,此时又患难相扶,酒席中间,讲得投机,遂成知己,略去先生称谓,各称为兄。素臣知金相无子,将赤瑛唤出,嘱令抚养。金相见赤瑛相貌,宛若玉人,灵秀非凡,十分欢喜,连声应诺。正斋命左右铺下红毡,赤瑛八拜,认金相为义父。席散,赤瑛痛哭辞别素臣,随金相回寓。明日,素臣别了正斋,带着奚囊、容儿,自奔江西。

一日,在铜城驿打尖,日尚未午,骡夫即要下店。素臣道:“今日就不赶东平,也须歇阳谷店里。”骡夫道:“爷们不知道东阿蟠龙大王的利害哩,须等齐百十个人,投了营汛,买了照票,才闯得过去哩!”素臣暗忖:奚奇等向无名号,几时狂妄起来?因问:“东阿强人,止劫贪官污吏,富商大贾;我们这样行头,也在他眼里么?”

骡夫道:“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奚大王、叶大王,好不仁慈,咱们黑夜里也赶过道儿来。平白地来了一伙真强盗,为头的叫做蟠龙大王,占着一座山头,接连几阵,杀得奚大王大败,亏得紧闭山庄,死守不出,凭着他耀武扬威,装神弄佛。莫说爷们行李,也还入眼;就是空身客人,也要剥件衣服做买路钱,不肯放你空过哩!”素臣沉吟道:“我赶路要紧,且冲过去看。”骡夫笑将起来道:“爷虽是大衙门里出来的,却只一个人,没三头六只臂膊;两位小爷又年轻,这位小爷更是柔嫩,浑身薰着香儿,还见得那强盗的影儿吗?”奚囊道:“谁要你管?你知道倒海龙的利害吗?咱爷他只一个人,素臣目视奚囊,奚囊便不言语,那骡夫失惊道:“小的也知道道爷衙门,有赛过王彦章的人,不诓就是爷,小的只当放屁!咱们只顾走路,妙化禅师那只铁臂膊,还被爷卸下来,希罕这几个毛贼!爷们放心,率性赶东平歇罢,爷撞着强盗,杀他个爽利,也为民除了一害,落得捞他两匹溜缰的马儿!”于是欢天喜地,催促素臣等上骡,他便一骑当先,吆吆喝喝的紧走。素臣留心体探,果觉容儿身上香气扑鼻,问他:“何香?”容儿道:“是龙涎香茶,内廷出来的,含了一片,满口生津,香闻三日。相公若要,小的尽有。”素臣连连摇首。

走过东阿,将近山庄,岗子内冲出一队响马,大叫:“留下买命钱来!”缧夫先喝道:“胡说!咱们是专杀强资的,那有钱给你?”将骡带开,让素臣上前。众盗大怒,四五枝箭,望素臣面前攒射将来。素臣用宝刀纷纷拨落,直冲而入。众盗慌张格斗,怎当素臣神勇,只一搅把一二十个强盗,搅得雪乱,大半着伤,没命逃跑。素臣不去追赶,骡夫埋怨道:“爷追上去,好歹也杀他几个,好几匹骆驼也似的马儿,少也值数十两银,都放他跑了去!小的看那强盗,原来也只平常,只可惜没有兵器!”素臣笑道:“你若有兵器,敢便杀得过他?”骡夫道:“看那势儿,实是精松,我就死,也挡他几刀儿,怎一赶就散了?好绒囊的,那样的跑法!”骡夫正在懊悔嘲笑,尘头起处,一彪人马,泼风也似赶来。骡夫喜道:“爷,强盗来了,这回再不可放松了他!”

当先一个道士,脸如焦炭,眼似铜铃,横生黑肉,倒卷红须,穿一件九宫八卦衣,执一柄两刃七星剑,正是丰城江中,德州城外,卖解数、打擂台的那个西天元武吴天。这吴天不知几时访着了碧莲、翠莲的踪迹,报知靳仁。靳仁差心腹卫高功,协同吴天兄弟,率领几十名闲汉,又纠集些无赖凶徒,来剿除奚、叶。此时叶豪已统领华如虎、华如蛟、袁无敌、李全忠、张大勇、解鲲、解鹏八弟兄,随林士豪去征苗;止剩奚奇等六弟兄及碧莲姊妹二人,势力已孤。兼这卫高功膂力极大;合着大慈悲寺挑来两个和尚色空、相空,俱有本领;玉观音、赛观音,刀法纯熟,更能使一个乌云罩,上阵拿人,百发百中;吴天武艺既高,兼有邪咒,喃喃的念动,任你好汉,渐渐骨软筋酥,心头发喘;因此抵敌不来,败了许多阵数,只得退守山庄。吴天屡次招降,奚奇等心已皈正,兼恃隔年素臣卜卦,天意可知,一心死守。卜卦连日吴天正用恶计,占住对庄一座山头,去东平州里,运了五七座红衣大炮,要望下施放,把山庄打成齑粉。奚奇拼命出来阻挠,使他不能安设,已被杀了好些头目,伤了几个弟兄,万分危急。碧莲、翠莲想起素臣的解法,用朱沙在心窝内,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奚奇传令各弟兄及头目喽,俱照样写成。

强者身披重铠,带伤者亦勉强装束。碧莲姊妹,更把宝铙绑缚胸前,衣裤缝纫,同在三义神前,对着核桃,叩头祷祝。等候黄昏,大开庄门,尽数杀出,拼命死战。侥幸一胜,则重整威风;败则尽命沙场,同生同死。正是:

已办红沙临白虎,那知黄道遇青龙。

此时奚奇等死守庄前,翠莲却伏在素臣对天买卦那一株顶高的松树之上,侦探对山安设炮位之事。忽见许多强盗,带伤着弩,逃败进岗,庄外人马,纷纷移动,忙下来禀知。奚奇大喜道:“这必是叶兄弟们回来了;他们也斗这妖道不过,莫非林帅同来?”因传下号令,留几个带伤及老弱些的,看守庄棚,其余都杀出去,接应叶豪,却再不诓是素臣。素臣一见吴天,心中大怒,提刀拍骑,直杀上前,吴天奋勇,挥剑迎敌,几个回合,支架不住,勒马便回。唿哨一声,两肋下人马冲杀过来,团团围住。吴天喃喃的念着咒语,玉观音、赛观音各掣刀簇拥,复杀转来。素臣嗔目怒喝:“妖道休得无礼!”

挥刀四砍,奚囊随后助势。一盗被素臣砍断臂膊,撞下马来。骡夫大喜,赶上去,抢那溜缰之马。不防地下一个着伤之盗,一脚踢起,把腿弯踢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那盗挣起,将手中铁斧,拦头砍下。骡夫魂不附体,哭叫:“大王爷爷饶命!”亏得奚囊瞧见,飞过一刀,正中那盗颈脖,鲜血直喷,横倒过来,压在骡夫身上,压得骡夫杀猪也似的喊叫。素臣奋起神威,越越精神。玉观音姊妹,见吴天咒语不灵,各撒乌云罩,向素臣劈头罩下。素臣将骡一夹,追上吴天,一刀砍去,剁下四指。吴天负痛,伏鞍而逃。奚囊怕素臣着罩,挥刀去割那罩索。不防玉观音之罩,虽被割断索子;赛观音之罩恰好落下,罩住奚囊之首,扯脱鞍鞒,生擒过去。素臣急掣转骡,大喝一声。赛观音面如土色,撇下刀来,被素臣用力逼住,一手揪着腰间鸾带,轻轻的直提过手,望地一掷,齐叫一声啊唷。赛观音手势一松,奚囊颈中透得气,忙扯脱罩儿。赛观音用手去挡,奚囊接住,一骨碌爬起,要骑住他。赛观音着急,洒脱手,兜心一拳,奚囊复跌,两人搅做一团,在地捎滚。玉观音被素臣几刀,撇得眼花撩乱,见妹子在地下出丑狼藉,不敢救护,虚掩一刀,败阵逃跑。

素臣追杀一阵,见众盗俱逃过岗去,怕奚囊有失,勒缰而回。下骡,将赛观音提起,解其鸾带,绑缚于树。听得远远喊杀之声,忙上骡加鞭,飞奔过岗去了。奚囊爬起,容儿替他拂拭头面。骡夫手肋骨,兀自叫痛。奚囊笑道:“那样精松的强盗,怎当不起他一踢一压?四处都是溜缰马儿,怎不多收几匹回去?”骡夫闭着嘴,更不回言。奚囊肋下忽地闪痛,恨道:“好狠婆娘!这腰儿多分被他掰断了也!”容儿笑嘻嘻地,将赛观音头发抖去泥土,挽将起来,拿身边绸帕,揩净了面上灰沙,露出桃腮杏脸,戏道:“你这样标致嫂子,就掰断你的腰,待怎么?”把奚囊便蓦地一推,直推入赛观音怀里去,险些不做了一个两口儿的“吕”字。奚囊不曾防备,倒吃一吓,笑道:“你这小鬼头,春心动也!待我来替你团成了罢!”当把容儿推上去,嘴对嘴的贴着,将两手拉过去,解下容儿腰带,紧紧缚住手腕。急得容儿极声喊叫,赛观音紧闭双眼,泪落如雨。奚囊笑道:“你们尽着快活,我自去也!”因找自己骡儿不见,那两匹骡更骑不得,凑巧赛观音坐骑,对着赛观音嘶鸣不已,奚囊跨上,狠力加鞭,赶过山岗,接应素臣去了。容儿着急,喊叫骡夫。那知骡夫因找奚囊所骑原骡,忍着痛,掂上大道去找寻,由着容儿去喊叫,当不听见,只顾走远去了。容儿没法,只得宁耐。忽地一阵脂粉油发香气,直透鼻中,细把赛观音一看,如雨洗海棠,娇嫩可爱,不觉顿生怜惜,将嘴贴着香腮安慰他道:“姐姐,你且宽心!文爷是宽宏大度的人,苦我不着,替你求恩,便得保全性命!今日得亲玉体,或是前缘,也未可知!”说罢,连嗅香肤,百般厮。赛观音偷眼一看,见容儿眉目秀媚,肌肤细润,唇红齿白,美若娇娆,好生可爱,兼被满口异香喷入鼻孔之中,忽觉心猿自动,暗忖:吴天劫咱姊妹,强被奸污,因贪生怕死,忍耻相随,如与虎狼作伴,鬼魅同眠;若得与此人为夫妇,方不枉人生一世!念头一转,登时两颊绯红,眉目间另有一种情态出来。容儿是烟花队里搅惯的人,见他脸上泛出桃花,便知情动,竟去含着他一点樱桃,把舌头伸入。赛观音已是动情,兼要求他救命,不觉半启朱唇,放进容儿香舌。容儿将舌搅动,搅得赛观音满口香津而下,觉着喉舌、肺腑都是津津有味。

赛观音姊妹,本是四川嘉定州人,住在平羌镇上,离着峨嵋山不远。赛观音名萨奴,玉观音名佛奴,是同胞姊妹。父亲米崇,富而悭吝,与吴江田有谋,性情心术不相上下。在穷苦亲族面上,不肯出一个小钱;却极信神佛,每年要上峨嵋山,烧一炷香,在和尚手中纳几个悭钱。求了一生的子嗣,止生得玉观音姊妹二人。那年因普贤燕萨现出神光,哄动了远近居民,上山朝拜。米崇没主意,带了几星香资,上山朝圣。一来因两个女儿,要拜拜普贤,为过世母亲作福;二来出了香资,这斋是不妨扰他的,村中妇女烧香者多,落得带去游玩。谁知落在吴天眼里,被他伏在小深坑地方,装着假虎劫去两女,藏在峨嵋洞中,教授剑术,奸占为妻。二女怕他凶恶,随着他云游各处,不敢声张。却嫌面目怕人,皮肉粗糙,满口葱蒜,臭秽难当,常常的泪落,心头暗中悲怨。今见容儿恁般秀美,恁般香润,许其救命,百般怜惜,再咽着龙涎之味,春兴勃然,不觉微舒雀舌,也吐入容儿口中,被容儿紧紧含住,细细吮咂。咂得赛观音遍体如麻,满心难过。正是:

嫩肤挨树全忘痛,小口含香独弄春。

总评:

素臣因救皇甫而表章铁娘奇节,铁娘固应感激,犹未若免验一事之感人肺腑也。铁娘百炼精金,从容就死,绝无怨尤。其视人世浮名无足轻重,所虑者官司相验,露体辱身,死不瞑目。非素臣侃侃而争,任彼俗吏拘文牵义,其能免乎?厥后屡显威灵,未必不由于此。人不可无学术,尤不可无血性,信然。

景王纵容长史遍勘铁娘,罚出元宝十锭以置墓田,并膳其父,情法胥协,若素臣,可谓善用财者矣。

正斋云:“若操之大蹙,将一决而溃,法且尽废。”此素臣之论也,老成谋国如是。如是一部二十一史,由此而决裂国家大事者,指不胜屈,安得如素臣者而代谋之耶?

骡天一闻倒海龙之说,即欢天喜地,一骑当先,虚声之动人至于如此。及见强盗之逃跑,即加嘲笑,被其压坏,方闭嘴无言,写尽不知事小儿轻听易言,辄便张口乱说大话一辈子人。

碧、翠诸人俱在心窝叠写邪不胜正四字,此赵括之读死书、马谡之说死法也。非其人而袭其迹,鲜有获效者矣。然邪之中人,中于人心,心正,则邪不能犯。碧莲等信素臣者深,照式书写,心有所主,正气便伸,邪气自屈,安见不效也。惜乎素臣自来,此法遂成虚设,而素臣之德威,山庄之危迫,已被一笔写尽。

总论云五十一回之伏在虚实之间,盖指此龙涏香而言。赛观音一闻其香,心猿自动,乃至亲嘴咂舌于死生顷刻之时,况饱暖思淫之妇女乎。以其不黏景府,故虚;而其香实出自景府,故实。其曰虚实之间也,有矣乎!

此书前后战杀,虽各起花样,绝不雷同,而或谋或勇,随宜运用,无不势摇山岳,思入风云。独此回纯以游戏成文,骡大之科诨,容儿之调谑,另出一副喜笑旖旎笔墨,为从来战阵所无之事。而骡夫之利诨极写素臣之威名,以结上文;容儿之调谑,暗伏七妃之外行,以起下文。非无故而游戏者比。岂但从来战阵所无之事,亦从来写战所无之文。故曰第一奇书也。

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

赛观音心爱容儿,兼惜性命,口唤亲哥,情愿叠被铺床,只求搭救。容儿一口许允,含着嫩舌,吮咂一个不亦乐乎。看官且道:“青天白日,两人绑在树上,竟像关着房门,下着帷幔,半夜三更,在牙床之上,锦被之中,亲嘴咂舌,调弄风情,岂非千古奇文。”正是:

但余三寸气,便有一腔情。只解寻欢乐,谁能计死生。

老夫贪少艾,病骨恋红裙。试比观音女,痴愚胜几分?

两人正在调情,只听一片喊杀之声,马嘶人骤,直奔过岗子来。赛观音急睁眼看时,见吴天满头鲜血,玉观音金冠失落,散发披肩,伏在鞍上,亡命逃跑。随后两个女子,各舞双刀,泼风似的赶过岗来,正是碧莲、翠莲。赛观音吓得满面涕泪,浑身抖战。碧莲姊妹赶下山岗,见吴天等跑远,正待收马,瞥见树上两人,高声喝骂:“好没廉耻的贱人,吃咱一刀!”骤马赶来。容儿大叫:“我不是强盗,是文爷的人。”翠莲喝道:“既是文爷的人,怎与这泼贱捆在一处?”碧莲道:“与这贱人绑在一处,定是他一党,被文爷拿住的了。

妹子问他则甚,一齐砍了,省得这模样怪刺刺的难看!”容儿着急,极声喊叫道:“我是文爷家人,不是他一党。”翠莲一刀割断带子,说道:“单杀掉这泼贱人;这人真不像是强盗。”于是一手揪住赛观音头发,掣刀便砍。容儿发抖,爬在赛观音脚上,连连磕头,只叫:“娘娘饶命!翠莲喝道:“你果是文爷家人,岂肯反替这泼贱讨饶?”

容儿哭喊:“我实是文爷家人,这女人是文爷赏我做妻子;奚囊哥和我顽,捆在一块的。”正在哭求,恰值奚囊飞骑前来。急叫:“奚哥快来救命,这娘娘要杀哩。”奚囊大喊:“这是我兄弟,不要动手!”

碧莲姊妹着忙,想要周旋。奚囊下马,拉起容儿道:“好兄弟,你也快活够了,该吃这一吓!”看着赛观音道:“这女强盗,料爷也不留他,不如杀了罢。”翠莲道:“这位爷说是文爷赏他做妻子的。”奚囊大笑,把手在容儿鼻梁上直捋至嘴边,说道:“可不害羞!爷许你什么,好扯谎的猴子!我说你小鬼头儿真个春心动也!”说罢,掣刀便砍。容儿扳住奚囊臂膊,哀告道:“好哥哥,看兄弟面上,饶了他!等兄弟求一求爷,爷不肯,凭你杀罢了!”碧莲姊妹方知是假,腾身上马,如飞的去了。

奚囊把赛观音反缚两手,喝道:“饶你一刀,快起来,跟着汉子走罢。好涎脸的孩子,看你戴甚鬼脸去求爷!”恰好骡夫拉着骡子,掂过大道,奚囊上马喝声:“都随我来!”容儿死力推扶赛观音上马,自己复爬上原骡,跟着奚囊赶过两层岗子,遇着喽来接,同进庄门。正值素臣坐在堂东,看奚奇勘问众盗口供。原来素臣听闻喊杀之声,奔至庄前,恰值奚奇等全伙杀出,与卫高功等死战。远远望见素臣模样,个个喜得涕泪俱出,都道:“核桃之灵,验矣!”喜极心开,勇力顿长,连头目喽,都精神百倍,个个像发威之虎,猛不可当。素臣神勇,从外夹功,真如砍瓜切菜,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溪。卫高功、褚积、胡群,俱被素臣杀死。奚奇等射杀相空,生擒褚宗、色空。吴天、玉观音绕溪而逃,马成龙兄弟在前截杀,碧莲姊妹在后夹攻,吴天拼命死斗,与玉观音冲出围去。又被碧莲飞剑,将吴天头皮削去一块,翠莲飞剑,将玉观音一顶雉尾紫金冠,连头发剁去半截,直追出第二重岗子外去。马成龙弟兄便同奚奇等,围着素臣,环拜于地道:“恩爷若迟了半日,山庄便成齑粉矣!恩爷面色变紫,近看反不甚清,远远望见那身量勇力,便知必是恩爷,五行有救了!”素臣吩咐奚奇:“且先料理正事。”叫奚囊去唤容儿,拉把交椅,坐在堂东。奚奇不敢就坐,站在虎位前勘问。当勘得蟠龙寨中,共是两员主将:吴天、卫高功;八员头领:色空、相空、玉观音、赛观音、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二十员头目,二百名喽。卫高功系靳仁心腹,伪扎除授左府都督佥书;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俱系靳仁门下闲汉,伪扎除授游击将军职衔;吴天扎授推诚翊运峨嵋真人;玉观音授峨嵋左母元君;赛观音授峨嵋右母元君;色空、相空尚无封号。除原存看寨头领胡党并头目二名,喽十二名外,实在逃脱者,止有吴天、玉观音及喽十八名,其余非死即降。奚奇勘明贼数,正待发放,素臣忙唤至东边,密嘱道:“吴天此败,锐气大丧,余孽无几,必不能乘我不备,袭我不虞。但斩草者除根,纵虎者贻患。当及其喘息未定,遣将袭之,粮草军实,营棚火器,皆我有矣!彼即幸而脱去,巢穴已空,整顿不易;若不急剿,则救兵一至,仍一敌国矣!”奚奇恍然大悟,即刻传令,派马成龙、马成虎、元彪、宦应龙,领十名头目,一百名喽,饱餐一顿,衔枚摘铃,限三更时分,杀入蟠龙寨中,剿灭余寇,扫荡贼营,回来缴令。马成龙等,得令自去。奚囊已带容儿等进来,赛观音跪在地下,磕头如捣。容儿碍着人多,开口不得。转是奚囊代禀道:“容儿要求爷开恩,饶这女强盗一死,赏给他做妻子哩!”素臣笑道:“你小小年纪怕没有妻子,怎要这强盗婆起来?这样人,怎留在身边长久过得日子?往后懊悔嫌迟了!”容儿连连磕头。素臣大笑:“好痴小厮!少磕些头。那响声多分擦破了皮了!”因叫赛观音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但见:

愁痕满眉,泪痕满眼;雨打鲜花,风欺乳燕;

三分杀气,七分慈善;七分正气,三分媚软。

素臣暗忖:还是中人之资,兼有贵相,与容儿正是一对;亦且尽有用处。喝令容儿解缚,带过一边。容儿急解其缚,同着叩谢起来。碧莲、翠莲忙搀扶进内,向他陪话去了。奚奇吩咐,将色空、褚宗二人,绑出斩首;其余头目喽,愿降者收入队伍,不愿者释放回家。左右头目将二人绑起,飕的一声,掣出腰刀。素臣忽然触起念头,喝道:“把色空杀了;且留下褚宗,带到后边,我要问话。”

头目疾忙收刀,把褚宗放绑,带至听涛楼下。素臣令头目回避,问褚宗道;“我问你一事,若说得明白,饶你一死!你在靳仁门下,知道前年九月中,连兵部墙门内张皮匠家,有两个女子,……”褚宗不待素臣说完,忙答道:“小的知道这两个女子,只求爷爷开恩。”

素臣道:“这两个女子,被靳仁抢去,一个投河,一个现在何处?若有半句虚言,终须吃这一刀!”说罢,掣出宝刀,目而视。褚宗战兢兢的道:“小的实说,小的不敢扯一个字的谎,这个女子,叫做刘璇姑,是张皮匠……”素臣喝道:“不必说这闲话,你只讲他现在何处,死活存亡便了。”褚宗便道:“不曾死,现在东宫爷处。”

素臣一闻此言,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定心细问道:“你且把刘璇姑被抢后情节,慢慢的备细说来。”褚宗定心细述道:“这是府中一个军师单大哥单谋的计策,叫人去连府后门柴仓上放火,趁着闹,用假票假差,把璇姑和他一个嫂子,骗抢下船。他嫂子先跳了河,这璇姑便跳不成,藏在东庄,誓死不从。公子几番要苦毒他,又爱他相貌,怕着损伤;去引诱他,又引诱不动。只得央求一个人去做说客,谁知这人反被他说动,双双的跳出圈子去了。”素臣急问:“这人是谁?怎样跳出圈去?”褚宗道:“公子一个奶娘,姓真,真奶娘的女儿鸾音,年纪虽小,灵变异常,见多识广,口舌利便,公子和夫人都欢喜信服他。公子要等他年纪大些,收他做位二夫人,说他的命是大贵之格,比夫人还胜几分;因此才叫这鸾音去劝化那璇姑。那知一见璇姑,就如见了亲人一般。这是看庄的古大娘说的,两个人你怜我爱,好不亲热,一日直讲到晚,想就定了计了。这鸾音一回去,必是说动夫人,此日一早,夫人领了一队女兵到庄,将璇姑提入府中,锁在内房,不容公子一面。公子求张良,拜韩信,买嘱夫人亲信之人去劝夫人,总不肯依,连法华庵的尼姑,都说不下来。直至十一月中,丹房里一个道士,拐着一条手帕,叫小的哥子褚积,装做一个什么景日京,去骗夫人,说是他丈夫在南京操江衙门告准,在外要人,拿着他的信物为凭;若不放他出去,上本题参起来,就是祸事。夫人把那帕子给刘璇姑认明,是他丈夫的帕子;夫人信了,要打发他出官。转是璇姑不信,说:‘你家这样势力,啥仔操江察院,平空敢来要人?我在连家出来,便要人,也该向连家去要,怎不提连家一字?没见连家一人?丈夫既告了状,跟着文书提人,就该亲来,怎又托甚景日京?况且告状提人,也用不着帕子。必是丈夫因到此访寻,或托景日京访寻,无意中失去帕子,被公子拾着,来哄骗夫人。这景日京是通家往来,日常见惯的;夫人不信,只请这景日京进来一认,便明白了!’夫人真个依他说话,要景日京进去厮认,公子没法,只得推调说:‘景日京等得不耐烦,发了许多话,愤愤的去了。’夫人大怒,合公子大闹一场。以后越防闲得紧了。公子也就灰了心了。不知几时,耸动夫人,差心腹进京献策,老太监大喜,坐名下来,要鸾音、璇姑两个,进与东宫。公子不敢违拗,夫人亲送下船。去年五月里起身,到了扬州,会齐了苏、扬两处采买的美人,六月动身,八月初头,双双的送入东宫去了。”素臣听了这一席话,真是愁如冰释,笑逐颜开,唤进头目来,吩咐解去其缚,赏一顿酒饭,放他逃生。褚宗叩谢而去。奚奇发放已毕,摆上酒筵,殷勤相劝。素臣席间备述别后之事,无不咋舌惊叹,罗拜于地道:“恩爷为国除奸,为民除害,真社稷苍生之福也!”

素臣询问征苗之事,奚奇太息道:“天下事不可为矣!自蒙恩爷提拔,众兄弟感激图报,愿拼身舍命,扫荡贼人,叵耐监军冒神功与林爷作对,出疏参劾,削职回家。众兄弟斩将搴旗许多功绩,都冒在他名下,把他一营的将弁,都从优升叙。将叶兄弟叙了一个外卫镇抚,众兄弟俱署所百户事,众兄弟不服,俱弃职而归,只在早晚可到。惟有解家两兄弟,留在那边,说是林爷叫他去赴任的。现在奏过荡平,贼首潜藏深峒,将来正有变头,看这阉狗,可享得成富贵哩!”素臣听了,不胜长叹。饮至四更,庄前人喊马嘶,马成龙等回来缴令:生擒玉观音一名,降了五名喽,其余头领胡党及头目喽,俱被杀死,止逃脱吴天一人。寨中财帛粮草、兵器军装,尽数辇载而归。临行放起火来,把寨棚烧成白地。素臣叫把玉观音放了绑,唤进来细看,见与赛观音相貌不相上下。因问奚囊:“此女颇有贵相,赏你做妻子,与容儿做大小姨夫,何如?”奚囊道:“小的年纪尚小,不愿与此女为婚。”素臣道:“你嫌他是失节之女么?古来名将,配再婚之妇者甚多;蕲王夫人,尚属娼家,后来建许多功业。此女亦出于不得已耳!其妹已配容儿,其姊复配于汝,此两人皆有用之才,正欲使朝廷多得爪牙耳!汝宜从我,勿逆我意也!”奚囊两眼酸酸的,不敢复言。素臣道:“明日叫他姊妹,改换装饰,扮作村庄妇人模样,方好走路。”碧莲姊妹忙来搀扶玉观音进去,与妹子相见,做一处宿歇不提。

奚奇等见素臣说明早便行,一齐恳留道:“难得恩爷驾到,千万多留几日,少尽小人们孝敬之意。”素臣道:“我有老母在家,恨不得插翅回去!只要坚守前约,后会有期,不必留我。”奚奇等不敢再留,见夜已五鼓,引素臣至密室中安歇。次日起身,奚奇备一辆暖车,三匹快马,说:“这两位嫂子虽是改装,却不便骑马,恐被熟人看破,故备这辆车儿,下了帷子,便没人见。这骡夫亦不便送去,小人已赏他银子,另差人送爷。”素臣道:“如此甚好!”因作别起身。在路晓餐夜宿,非止一日。喽不知路径,一直送至石头口来,容儿问起土人,方知离南昌止有四十余里,到了江口,打发喽回去。雇只小船渡江,竟到丰城,已是二月十五,忙忙的赶进城去,早已一轮皓月初升,万户朱门乍掩。一行人到了未家门首,百般敲打,并没一人答应,脚夫焦躁起来,掇过一块石头,把门乱碰,震得槛桔俱动,轰天价响。容儿着争道:“你招架人家门户,怎这样蛮撞,打下来便怎么呢?”未家这墙门,本是阔大,西边原是空地,隔着十几丈才有人家;东边又是洪儒住房,外面包着檐墙,没有壁邻;对面照壁旗杆,更无人住。由着素臣等叫喊敲击,竟无一人答应。直到脚夫用大石碰击,响得利害,惊动远一个邻舍,走来喝问。素臣忙上前答道:“我们是苏州来的,与未家是亲戚。”那人不等说完,便道:“他家正为着苏州亲戚闹出事来,躲得一家子影也不见一个!还说甚苏州、常州,半夜三更,在这里大惊小怪!”说讫,忽地打个寒噤,摇着头道:“好夜凉,披着衣服,受了寒了!”一连几步,跑回家去,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素臣吃这一惊非小,安顿住了脚夫,飞步望县前来。县前这一条街,却还热闹,行人未息,灯火尚明,忙进县门,见县官尚在堂上审事,几步赶上月台一看,瞪了双眼,走不下来。正是:

沙鸿觅爪迷前影,海燕归巢失旧梁。

总评:

前回及此回频点卜卦核桃,以见死心塌地,当与二十二回同读。伏应勾锁之法,方显风雨罗浮之气乃神。

写容儿、观音亲嘴咂舌一段,真属千古奇闻。然两人既各动春心,两形又钩连不解,赛观音复为异香所触,春兴勃然,且望容儿救命,尤有宛转求怜之意,则其亲嘴咂舌,固非情理所必无者矣。作者恐不察情理之迂儒笑其荒唐,以为无此理,故以但余三寸气数语示之。老夫贪少艾,病骨恋红裙,其危险有甚于此两人者。食之恋之者,比比皆是,又何独于此两人而疑之。

虎位前勘问一段,叙次井井,密嘱遣截,大得兵机,此乃摧枯拉朽,非穷寇莫追之比。当取不取,养寇贻患矣,不可不知。

素臣忽然触起念头,如饥鹰劈翅,骇疾可喜。将与素娥等团聚,法应联络璇姑,且必有入宫之信,方可悬待。尤为为好成空一回伏脉,此双管齐下之法。

夫人信了打发出官,转是璇站不信,写璇姑慧心真如水晶玻璃,了无障碍,此谓透骨聪明。

脚夫以大石撞门,而容儿着急发话;着青衣抱黑柱,情理必至。独难其百忙中有此闲细笔墨,故是奇才。

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

素臣见堂上坐着一位少年官员,并非任公模样,急缩转身,在仪门上问那值门皂隶。皂隶道:“是署印的二爷;任老爷坏了官,拿到省里去了!”素臣道:“任老爷为何事坏官?”皂隶道:“斗大的手卷,画长哩;明日早些来,和你到三元馆里去坐着,磕一碟瓜子儿,细细的讲究。黄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当耍的,快些走罢!”

素臣被他抢白了回来,转亏那脚夫领着,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没合。次日起来,吩咐奚囊在店家等着,同容儿重到未家门首,因天色尚早,无处问信,缩身到一个点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馒头还没落笼,请坐着略等一会。”素臣坐下,问道:“你可知县里老爷,因甚坏了官到省里去的?”小二道:“不要说起,总是丰城县百姓晦气,这样一位好老爷,却犯了欺君的罪,说是拿到省里去问,定了罪,就要砍头哩!弄这二爷署了印,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比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几时才脱这灾星哩!”素臣大惊失色,正待根问。却被柜里一个半老之人,紫了面皮,赶出柜来,把小二一连两个巴掌,喝道:“你这张嘴!粪桶也有只双耳朵,茅坑没后壁,动不动直冲出来!公人们听见,一索子套住,打你这狗腿,也不值半个小钱,须连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开别处去利市,我这店里再容不的你这没魂的人!”小二揉着脸儿,骨都着一张嘴,靠定墙上,再不则声。

素臣正自焦闷,只见容儿直跑出店,口里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面叫着,一面赶上街去。素臣连忙走出店来,向东一望,却认得是未府老苍头申寿,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里去?”申寿猝被一拉,吓了一跳,回转头来,看着素臣,并不认得。

发急道:“我有要紧事哩!你是谁,扯我则甚?”容儿赶上连叫,申寿把眼睁了两睁道:“你这小哥面熟得很!”容儿道:“我是容儿。”

申寿大喜道:“原来是小容,你长大了许多,面孔一发标致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里还认得出?你死在湖里,可怜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时过节,做羹饭,烧纸钱给你,你那里知道!”容儿眼泪直挂。素臣好生焦急,说道:“申管家,休只顾说闲话,且问你,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啊呀!你这客人,怎管起我们的事来?这是我未兄弟的儿子,前年死在湖里,累我老人家出了许多眼泪,怎不容我们说几句话儿?想是你救了他来,要索谢意吗?也只消向未兄弟说,非亲非故,怎便小姐长,小姐短的乱说?”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爷的世侄,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后来在你家病了几个月,你难道不认得我吗?”申寿失惊细认,喜极大笑道:“你原来是吴江的白相公!相公这脸,被日色晒了两年,紫了,再也认不出!相公来得好,我家二小姐,正为着官司没人料理;别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见的,丰城县堂上,一两句话,就把官司说开了,还请吃酒,看龙船哩!”素臣惊讶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为甚官司,快快说与我听?”申寿道:“去年腊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孙相公。”素臣道:“胡说!二小姐怎嫁起人来?”申寿叹口气道:“原来不该!当初与相公同眠同起过来,怎又爱着孙相公才貌,又嫁给他?老奴心里也是不伏气!谁知做亲不多几日,孙相公就不见了;如今奉旨拿人,没处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见他说话糊涂,气闷不过道:“不必说了,你且说大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大小姐也到省里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里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问他支饭米哩,相公就走罢。”素臣道:“原来你大相公已娶了亲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们昨夜敲门,怎再敲不应?”申寿道:“相公想是在前边敲,故敲不应了;因为着官司,家里没人,把前半截门户都关杀了,在后门出入,离着有半里多路,那里敲得应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问明素娥下落,将玉观音等安顿了再处。因领申寿到饭店中,唤奚囊雇了脚夫,算还房钱,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来。申寿领到一弄里,穿出城脚边,沿河一带垂杨树里,一座大水墙门,侧首向那两扇小门敲将起来。不多几下,一个灶上婆娘,开门而出,吓得满面失色。容儿道:“王姆姆,可认得容儿吗?”那婆娘仔细一看,失惊条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来不曾死,谢天地!未婶婶要喜杀了!这些男男女女,是啥样人?”容儿道:“都是自家人,且让进去再讲。”那婆娘连忙退步。

素臣等进入门内,就卸下行李,把钱打发脚夫,闩上了门,申寿在前领着,直领到内里一间书房中来。一个丫头看见,忙跑进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许多生人直领到临卫轩来了?”

申寿自言自语道:“前年在大小姐那边,也宿在内书房的,须不是我老人家颠倒。”素臣怕申寿说错了话,叫他领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儿:“领着玉观音姊妹进去,见了主母,且莫说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说是你老爷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来,要见你家大相公的。再要问明大相公为着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处?去岁下半年,可有吴江亲戚领着家眷前来投奔?须一一问明,要紧切记。”容儿答应进去。

素臣在书房中静候,举目四看,见明窗净几,四壁图书精雅不过,暗忖:洪儒虽已改过,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系有才之女。因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来,面上签标《倚秋吟》三字;揭开来,夹着几幅花笺,香气触手而起。第一幅,《古风》一首,一笔细楷,写得秀健可爱;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吐舌惊叹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须眉男子俱拜下风矣!但所云:‘包罗诸才子,百行无一亏’,此等男儿,世上未必能有,只怕还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张,却是绝句;点着头道:“可怜,可怜!”再看到《秋花》、《对镜》二词,不觉惨然;暗忖:洪儒年纪甚小,这词内说:“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是梅已过,或是继室,或是妾媵了。毕竟是何人所题?因看到一幅四六书启,才知是任湘灵所题,一时还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几行,忽触着医痘之事,连声:“奇怪!”及至“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远窜,愁听荒鸡”等语,不觉大惊道:“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两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再看到“残月晓风”几句,心窝里如冷水浇灌,这眼泪一滴滴的滴在那笺上,几乎湿透,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岂不痛哉!”及看末后短笺一幅,读完那八句诗,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觉放声大哭。门外一个丫鬟,欲进不进的,含着两泡眼泪,睁睁地看着素臣,见素臣泪出痛肠,竟走进书房门来问道:“相公是那里人?怎见了这诗恁般痛哭?”素臣拭泪看时,颇觉面熟。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收拾桌上花笺,素臣见他大拇指却是骈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爷家中使女么?”那丫鬟失声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医闷痘的白相公么?”素臣道:“正是。你老爷为着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说完,飞跑进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爷来了!”素文正在房中,盘问玉观音姊妹,容儿未奉呼唤,站在窗外,尚未进见。玉观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头露尾,闪烁支吾,素文满肚疑心,叫王妈去唤申寿,又不见进来。只听丫鬟晴霞嚷说:“姑爷回来!”一路大惊小怪,便喝道:“好没规矩!既是姑爷回来,就请到临卫轩去,问一问客人的来历罢了。”晴霞道:“不是我们姑爷,是大小姐的姑爷。”素文道:“大小姐姑爷在京会试,昨日正是三场,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么?”睛霞着急道:“小姐倒会缠人耍子!那里是这里大小姐的姑爷,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爷,是那医闷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个姑爷!”素文直立起来道:“当真是姐夫回来了么?你可认得真?”晴霞道:“大姑爷在临卫轩看了大小姐这诗,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这花笺上,不是通哭湿了?晴霞初时也认不得,大姑爷先认出了晴霞,说可是任老爷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错,是那医病的姑爷,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晒紫的。”素文一手接过诗稿,喜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王妈已找申寿进来,素文道:“文姑爷来,你怎不进来禀知我?叫王妈来寻,你还不就来。”申寿道:“那里见甚文姑爷?是吴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儿,送来还我家,现坐在临卫轩,老奴也早进来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婶子已搬到厢房里去,累老奴寻得发昏。如今庄上断了米,大娘娘快些开仓,好去叫脚夫来挑。”素文道:“你去叫脚夫罢。容儿在那里,叫他进来,有了些年纪,就这样懵懂!”申寿在窗外叫了容儿进来,笃起了嘴,一路咕哝出去。容儿已听得明白,磕头起来,放心把素臣近事,约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亲之事,必与姐夫说知,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方好。因向容儿说道:“你去对姑爷说,现在为着官事,我出来面见哩。”容儿答应出去。

素文吩咐厨下备饭,一面整顿衣饰出来。素臣哭得眼红,正听容儿说话,尚未听完,素文已进书房,晴霞铺下红毡,袅袅的拜将下去。素臣满心糊涂,暗忖:洪儒与我不过世谊,怎他妻子竟自出见?又听素文口中,朗朗的说是:“姐夫在上,容素文拜见。”一发惊骇,连称:“世嫂不敢,怎这样称呼?”一面跪下还礼。素文拜毕起来,说道:“姐夫原来尚在,不知家姐湘灵,承洪长卿世兄作伐,蒙太夫人慨许,订为婚姻,去岁已经过门,侍奉太夫人膝下矣。”素臣急问:“家母真个搬在此处?”素文道:“太夫人搬在西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望即着人领去一见。”素文道:“姐夫请坐,且容素文说一备细。”素臣无奈坐下道:“快些请教。”

素文裣衽道:“家姐误闻姐夫凶信,惊忧成疾,卧床不起,太夫人许了姻事,幸得回生;后因朝廷采选秀女,太夫人主意,命田氏大姐姐权代姐夫,将家姐及二姑娘双娶过去。”素臣急问:“那个二姑娘?素文红了脸道:“就是那边素娥二姐姐。”素臣道:“素娥姐说是嫁姓孙的,我便知申寿乱道。”素文道:“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太夫人迁避西庄,就改姓孙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令姐死而不死,素娥姐嫁而不嫁,文素臣,你好侥幸也!”素臣初听申寿之言,虽料定素娥断不改节,胸中却鹘突不过,不知是何变头?既访不出水夫人消息,又有苏州亲戚闹出事来之说,进门又看了湘灵哀词,真如乱箭攒心,摩挲不得!今忽知水夫人现在西庄,素娥未嫁,湘灵未死,你道,这喜还喜到什么地位?正是:

肠结根根解,心花朵朵开。忧愁如泼雪,欢笑欲成雷。

素文垂泪道:“谁料姐夫回来,却又不能见家姐一面。”素臣惊问:“令姐又怎么样了?”素文道:“从前姐夫涉讼到官,家父曾痛处一个光棍,名叫计多。这计多蓄恨,到省中首告家父,说家姐并未出嫁,藏在西庄是家父蔑旨欺君。钦差太监大怒,立时将家父、家姐并二姑娘提去,要锁解进京。亏了王都堂竭力周旋,暂缓题参。

审了几堂,总没出豁;听见早晚就要动刑,可怜家父老年,家姐弱体,如何当得?姐夫怎样出力一救,恩有重报,断不敢忘!”素臣道:“小姨说甚话来?令姐既奉家母之命,已经过门,令尊便是岳丈,自当竭力,何必相求?但不知省中如何审法?有无出路?容到西庄,见过家母,便赴省探听,相机行事罢了。”素文道:“太夫人现且不在西庄,姐夫早晨就来,此时正好用饭。”素臣大惊道:“家母怎又不在西庄?”素文道:“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二姑娘,俱赴省中,寓在广润门里李大房店内,家母亦在那边。姐夫用过饭,方可前去。”素臣呆了半晌,只得坐下。素文自进房去。素臣看着满席肴馔,那里还吃得下一点,胡乱用下些饭,叫奚囊吃饱,把玉观音等留下,辞了素文,急急赶至江头,雇船望南昌来。偏遇顶风,直到次日日落时才到,忙赶进城,百忙里又不见了奚囊,也不暇找寻,径问到李家店中,劈头遇见古心,上前相叫。古心仔细一看,喜出意外,一同抢进里边,母子兄弟,忽然相见,这一喜,也就非常,真觉三公之位,无以易也!素臣跪下,抱住水夫人双膝,涕泗横流;水夫人亦洒了几点喜极沾襟之泪。叩头起来,复拜见古心,没头没脑的,约略禀述在外诸事,水夫人亦约略说些家中之事。文虚满面笑容,领着奚囊进来磕头。水夫人大喜,说道:“奚囊果然得活,文虚夫妻要喜坏了!这里的事,你想已知道,目下正在危急,幸得你回来,好作计较。”素臣道:“结亲被首之事,孩儿略知大概。连日如何审讯?目下怎样危急?望母亲说知,方好计议。”水夫人道:“连日审过几堂,你丈人坚供:‘实有孙盛赴京捐监,已连夜差人去赶。’依了王抚台主意,就把事情缓下去,等京中信息。当不的原告计多,一口咬定说:‘孙盛是女人假扮,并无其人’廖太监听了他话,几次要把你丈人刑讯,都亏王抚台阻住了。昨日当堂立限,如五日内无人,就要锁解进京。王抚台只认真个差人进京,计算来回日期,断赶不及,苦苦争执,又宽了五日。如今得你回来,是极好的了;但你又不能出官,如何是好?”素臣沉吟道:“若果只要有人,就可打算了。。母亲细看,孩儿可还似从前面貌?”水夫人道:“只面色紫了些,也没甚改变。”素臣道:“孩儿受东宫厚恩,为国家起见,意欲网罗豪杰,削除奸阉,势难闭门塞穴,坐视神州陆沉,故为易容之计;今母亲既还认得,不妨再为改变。”因取出一丸青药,擦在脸上,说:“请母亲再看,可还认得孩儿?”水夫人细看一会道:“虽觉渗濑怕人,也还认得出来。”古心道:“母亲明知是二弟,故看得出;若遇生眼,就再看不出,孩儿若不知是二弟,也就看不出了。”文虚道:“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素臣道:“鸾吹妹子及素姐俱在里边,可叫他们出来一认。”水夫人道:“二姐、三姐久经封锁官房;只大小姐现在任亲母那边。”素臣道:“任家岳母现在何处?”水夫人道:“就在一店,只隔一座院子。紫函可去禀知。你洗掉了药,我同你过去。”素臣道:“如今事在危急,孩儿意欲改容出官,免一时之难;看任家岳母若认不出孩儿,便瞒得过计多,此祸可解矣!”水夫人道:“此与前番女扮男装,同一冒险非礼,不可更蹈前辙!”古心道:“昔孔子大圣,亦尝微服;虞仲贤者,并且文身。古来豪杰,剔须剃眉,以全身远害者,更指不胜屈。此时任亲翁生死关头,似可从权,以救燃急。”水夫人沉吟道:“急切没一妥策,且与你丈人、丈母计议而行。”素臣根问奚囊:“在城门边何故挤散?”奚囊道:“起船时,遇见东阿山中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就落在后边。”

只见紫函飞步而来,说:“任太太好不欢喜,立等二相公去见哩。”

水夫人忙领素臣过去,奚囊提灯前导,紫函持毡后随,到了内客座中,已是准备,点得灯烛辉煌。

水夫人先进去,任夫人、鸾吹接着,千欢万喜,让出外边见礼。

忽然见了素臣,吓得两人缩身不迭,满面失色。任家一个丫鬟,叫做翠香,乱喝道:“你这人,怎黄昏半夜跑进里边来?”紫函笑道:“这是我家二相公,你们常时念诵的大姑爷哩。”任夫人与鸾吹都不肯信。水夫人道:“实就是小儿,亲母看去,真个不似从前面貌吗?”

任夫人道:“亲母自不欺人,但令郎面貌,缘何全然改变?”生素道:“白相公是绝齐整的面孔,那里是这个蓝面判官的样子?”鸾吹听水夫人说实是素臣,顾不得害怕,探出头去,仔细偷看道:“身量逼真是二哥,眉眼也相像,怎面貌竟截然不似当初,真好奇怪!”水夫人将易容之事,悄悄说知,并述素臣之意。任夫人方才定心道:“这是极好的了!妾身正在忧惧,想十日之后,如何解救?行此一着,大有回机,真个谢天不尽了!”鸾吹欢喜,更不待言,于是一同出来。

水夫人吩咐素臣,以子婿之礼相见。任夫人道:“小女非系正室,还该常礼。”水夫人道:“令爱名门淑质,与小媳现俱姊妹称呼,自当拜见,不必过谦。”任夫人勉强受了两礼。鸾吹拜见素臣,悲喜交集;素臣也真似见了嫡亲妹子一般,喜不可言。各人就坐,茶罢后,问起在外事情,素臣约略说了几句,已把任夫人等吓坏。

须臾,摆上便席,任夫人再三告罪说:“晚间匆匆,愧不成礼,明日再为补情!”水夫人辞谢不敢,入席饮酒。鸾吹细将素臣看视道:“这回才认真,是二哥面貌了,怎不见一点傅药的痕迹,竟似生成的一般?若不是母亲说的话,孩儿就断不敢信!”任夫人道:“妾身也是信亲母的话,以耳为目;如今细细看着,也不认得。”水夫人道:“亲母只见过一两次,故认不得;大小姐常见,故此时便认得。

计多见过小儿,与亲母一般,料想是认不出的了!但易容之事,本奸宄所为;公堂之上,尤礼法所在,有辱名教,未可妄行耳!”鸾吹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礼;但礼有常变,事有经权;微服过宋,夫子有道污之日;要盟不信,圣人有诡说之时。以之避祸保身,不以行奸使许,与奸宄之辈,迹虽同而心则异,正复何害!”任夫人道:“十日之后,二女即锁解入京,拙夫将身罹重辟;贤婿谊关至戚,何忍坐视不救?慕虚名而处实祸,似非达权者所为,还祈亲母三思!”

水夫人沉吟道:“事在两难,实亦无奈;但恐阉人贪利,即为此权宜,亦未能免祸耳!”任夫人道:“王都堂说过,只要孙盛到官,便可力保无事,亲母何必过虑?”水夫人道:“连次审讯,听廖宦口风,都是起发银钱之意;他道亲翁在任五载,只知诈民肥橐,今日天网恢恢,落在咱家手里,其意显然。那知亲翁两袖清风,绝无打点,以致老羞成怒;虽有王都堂竭力排解,终不放一毫情面也。”任夫人道:“廖宦图诈,妾身久知;但十日之限,系彼自立,限内既有人出官,彼亦难出尔反尔。”鸾吹道:“大兄弟听了计多挑唆,二哥一到官,便把光棍审倒,打得皮开肉烂;此番又值二哥回来,这光棍应该晦气,必定一番痛打哩!”水夫人笑道:“前番是任亲翁并无成心;此番是宦寺当权,有心炙诈,其欲不遂,宁有胜理乎?”鸾吹道:“理固如此,事或未然;二哥吉人天相,到处逢凶化吉,母亲但请放心!”水夫人道:“数皆前定,老身原不作无益之忧;明日且令人到司狱中,通知亲翁,再作计较可也。”素臣在水夫人前不敢多饮,用了五七杯,即随水夫人起身告辞,回到这边。古心接进,收拾就寝,素臣方将在外事从头细禀。正说到山海关外客店中,因失火破壁出去,遇着匡无外这一节,忽听打门声急,外边有人接应开入。停了一会,一片声,把这边院门震天价的敲响。古心、素臣慌忙起身,开出房去,外面文虚、奚囊已在开门,拥将进来。素臣看时,却是任夫人流着两行涕泪,带着丫鬟仆妇,直哭进来。素臣猛吃一吓。正是:

鱼服白龙常受侮,虎皮羊质每拈威。

总评:

小二放言,店主喝打,曲尽俗情,此亦何关正传,而点缀生动,奕奕有神,便平添许多机趣。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无只画牡丹之理。且素臣正待诘问,即以请问正传,则小二放言,正传之缘起也;店主喝打,正传之跌顿也。画绿叶正全为牡丹耳,况任知县之为好官,即见于此,叶世雄之托言,万不致起廖监之疑。其草蛇灰线之妙,更有未可以言语形容者乎!

申寿久不见面,开口即发笑、即惹闷,固自别来无恙也。容儿现在,而云你死在湖里,做羹饭、烧纸钱给你。田氏改装而云素娥嫁了孙相公,岂特老而愤愤,其小时亦必非了了者。

素臣嘱咐容儿,莫说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初读之甚不惬意,素臣之于鸾吹,尚有何嫌疑,而为此猜忌闪烁之言,不过令素文疑心,得晴霞一番弄舌,欲合故离,起出花样,而不知其情理之未协也。既又思作者胜人处,全在按情切理,从无强情就法之言,因再思细绎,始恍然曰:甚矣,作者之情法俱到也。素臣深信鸾吹,而洪儒尚在参半,至其妻则全未可为神妙。以镜照面,知其自照自也;以笔描容,知其自画自也。而此则不知其自驳自 岂非绝世文心也。

晴霞骈指,于此回应其些小处,密致如此。必如此,方大段无脱枝失节处。

晴霞云:“小姐倒会缠人耍子。”觉素文几与申寿同趣,实缘其称谓。真有如此纠葛也,情文相生,令人莞尔。

老母现在,妻妾无恙,素臣之喜真到尽情。素文云:“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亦有空青一点之妙。

百忙里不见奚囊与山庄头目,说话两层,伏笔神乎其神。

水夫人云:“但恐阉人贪利,即为此,亦不能免祸。”鸾吹云:“光棍晦气,必定是一番痛打。”俱是明说后文。如此伏笔,妙不可言。

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

古心慌忙回避。素臣惊叩其故,任夫人指着一个家人道:“酆升方才来报,说老爷因受廖监逼迫,气急痰涌,昏晕了去,灌救不醒。贤婿可念至亲情分,速去一救。”素臣问:“可有人参?”任夫人连声道:“有。”忙叫翠香去取。素臣道:“小婿不日就要出官,此时不便露相。岳父因气升痰,卒迷心窍,用参汤灌星香散治之,即时可愈,不必小婿自去。”酆升目不转睛,看着素臣。任夫人道:“怎不磕头?这是文姑爷。”酆升忙跪下去道:“小人竟不认得了!”素臣便叫酆升,去买南星木香。酆升道:“官医现在狱中,这两味尽有,只等人参来就是了。”

须臾,翠香取到人参。素臣吩咐:“用五钱参煎汤,调下星香散五钱,如不应,速以一两参,送五钱三生饮;既有官医在彼,这药品分量,都知道的。如牙关紧闭,不受汤药,可用牙皂末擦其牙龈,以箸撬开灌救之;如已苏醒,可即付信回来,切记切记!”酆升领命,如飞而去。素臣随任夫人入内,鸾吹含着眼泪出来,问素臣:“怎不到狱中去?”素臣把前事述了一遍。任夫人如热石上蚂蚁,旋转不定,等了一会,忽然哭道:“我真是老失时了!怎这时候,还呆守在这里?”忙叫丫鬟出去,“唤一个家人来,领我到狱中,去见老爷一面。”素臣道:“岳父此病,不过因气升痰,药吃下去,即可苏醒;兵母何必出头露面?”任夫人道:“我方寸已乱,顾不得许多了!”素臣拿定药必奏效,无奈任母执见,亦是至情,正在迟疑。只见一碗灯笼,飞也似的赶将进来,正是酆升。素臣大喜,来得凑巧。任夫人吓得面如土色,急问:“老爷怎样?”酆升道:“老爷醒了。”

任夫人听这一语,犹如鬼门关上放将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因细问,酆升道:“小的去时,官医已用过星香散了,毫不见效;小的把姑爷的话述了一遍,官医就要用三生饮。小的不敢,原依着姑爷,先送下星香散去。那知有了参汤,这药便灵,一下喉咙咕的一声,那痰便直落下去,眼就睁开。灌完了药,老爷便醒转来。小的把姑爷回来的话,回了老爷。老爷心上一喜,便直坐起来道:‘我这会子身子爽快,竟像没病的了;你快去报知夫人,明日一早要请姑爷相会。’”素臣因把易容出官之事说知。酆升大喜道:“姑爷出官,这事便冰消瓦解,谢天不尽!小的就去禀知老爷,姑爷不便进监去了。怪道小的再认不出是姑爷!”于是欢天喜地的去了。任夫人及鸾吹,俱笑逐颜开,称赞素臣神医国手。素臣回来述知,水夫人亦甚欢喜。素臣见窗上已有亮光,遂不复睡,在床前把在外事情通述完了。水夫人怫然道:“观汝所为,皆古豪侠之徒血气之勇,与圣贤学问,相去霄壤;率此而行,必流为好勇斗狠,忘身及亲之辈!平日所读何书?如此飞扬浮躁,尚有一毫儒者气象耶?”古心道:“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倘视若隔膜,遇难不救,便与杨氏为我无异,儒者民胞物与之心安在?二弟所为,似有所取。孔子云:‘见义不为,是无勇也。’尚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汝但知见难不救,便是杨朱;可知见难必救,则为墨翟。有同室之斗,有乡邻之斗,其间权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孺子入井,可逝也,不可陷也;逞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亲,欲更为摩顶放踵之事,得乎?民胞物与,儒者当有此量,当存此心;而素位而行,自有限制,穷则独善,达则兼善,出处自是两途。其兄弯弓,越人弯弓,亲疏非可一视。尔弟所救者,半属乡邻之斗;所行者,俱属摩放之为;他一心以崇正辟邪为事,试问如此作为,与割肉喂虎之释迦、临崖舍身之比邱何异?自后当切以为戒,收敛精神,专力于圣人中正之道,方不至玷辱祖父家风;不然,非吾子也!”素臣连连顿首,汗流浃背道:“孩儿如醉初醒,如梦方觉,自后当以母亲之言,刻诸肺腑,断不敢妄为矣!”水夫人道:“我生平读书阅古,最恼的是迂儒懦夫,最喜的是奇人烈士,原不教汝巽迂腐,做那患得患失的鄙夫;遇着义所当为,自宜勇为,不畏鼎镬,不避汤火,但须斟酌轻重缓急,以为屈伸进退,不可徒恃匹夫之勇,轻蹈不测,与冯妇辈同为识者笑耳!”素臣、古心俱心悦诚服,顿首受教。素臣正在细绎母训,深悔前非,任夫人着人,来请素臣过去。

洪儒出来接待,见礼过,说道:“弟在狱中,伏侍岳丈,有失迎接。岳父特命小弟传说,老襟丈到月底才可出官;若早了,恐廖监起疑。”素臣唯唯。任夫人出来,又述了一遍。打发洪儒仍至狱中,买通官媒婆,将信打与素娥、湘灵,叫他宽心等待。二人忽闻此信,喜满心窝,欢生口角,把几十日积怨凝愁,短吁长叹,不知都发送到那里去了。正是:

失意心即忧,得意心即喜。人事亦何常,得失循环耳。嗟嗟世人心,忧喜何时已。

到了二十七这一日,十日之限已满,廖监勘问任公,任公说:“昨日先有急足赶回,只在早晚可到。”廖监怒道:“咱的事已完了,你还支吾么?孩子们,打这厮的嘴!”王巡抚连忙拦住道:“道路风水,那能不差时刻?这一两日内到了,便算不得违限。现在各府县规礼,还没缴齐,也得三五天;再宽他三日,三日内若没人到,将他锁解进京,也教他死而无怨!”廖监只得又宽了两日,择定三月初三日回京,说:“是万岁爷殿试天下举子的日子,还有好似他的日子么?”一面填了解批,要巡抚定了题参的本稿,是太监事。只等两日内没人到,便押带起身。任公知会素臣到二十八日临晚,具呈投到。廖监会了王都堂,提犯审讯,先叫素臣上去。廖监大笑道:“怎跑出这样一个丑汉?明是假的!王老先,你看这样两个花枝般人儿,肯嫁这鬼脸吗?”合堂衙役俱道廖监这驳头不错,连素娥、湘灵都不肯信是素臣,只认任公事急权宜,心上又惊又怕又害羞,好生难过!当不得廖监偏要盘诘,问:“这丑汉果是你两个的丈夫吗,快实说来?别的好冒认,这丈夫是冒认不得的呢!”素娥顿口无言,湘灵更是羞得两颊通红,做声不得。王都堂心里也是狐疑,却有意周旋,便替他开出一路道:“二女害羞,当不得老太监问头,这也罢了!任信你却不该择这等丑婿,妙,你夸你女婿才高学广,我看这相貌,也不像个有才学的;倘相貌既丑,又无才学,就怪不得老太监起疑了!你有甚情节,快些供来,不得混说!”说罢,将旗鼓一击,阶下众役,齐齐吆喝一声。素娥、湘灵,俱大惊失色,替任公捏着两手的香汗,惟恐露出实情,当堂受辱。

任公忽见素臣面貌,也觉难看,被廖监一笑,又见二女不认,心头如小鹿般乱撞起来,亏得王都堂开出这条门路,因定一定心,侃侃而谈道:“大老爷在上,容犯官一言:相女配夫,必兼择才貌;然与其无才,宁可无貌。诸葛武侯娶黄承彦丑女为妻,犯官择孙盛丑汉为婿,同一意也。孙盛貌虽陋,而品甚佳,其才如海,犯官爱他不过,故择以为婿。昔罗隐为江东第一才子,而其貌至陋;大老爷怎便因孙盛无貌,就断定他无才,只求命题面试,便知他才学何如,不是犯官虚诳了。”王都堂点头说:“话颇近理。”因向廖监商议出题,廖监笑道:“你们处边人,做过孔夫子徒弟,便会咬文嚼字;咱们懂得什么诗云子曰,考他则甚!咱只会隔壁猜,劈面相,拿三道三,闻一知十,摸量着不是个聪明人,除了踢斗儿的魁星,世间还有第二个有文才的丑鬼吗?王老先,你不要串通着糊那纸棺材,不知咱不上你这道儿哩!”素臣走上前,打一躬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公公休轻觑孙盛!孙盛外暗内明,貌粗心广,胸藏纬地经天之学,腹贮兰台石室之书,白龙鱼服,困于豫且,只未遇其时耳!老公公岂可狃于一尺之面,而没其千里之志邪?”廖监道:“他说些什么,咱也不懂他!你说海水不可斗量,说得好大话儿!咱只问你:进京捐监,带的银子在那里?若有银子,就是真的,没银子便是假,别的话都不和你说。”说罢,立起身,竟自退堂。王都堂忙忙发放众人,进去陪他。

素臣回来,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这明是银子的话,只捐监的数儿,也得五百四十两,从何出处?”素臣道:“就有银子,也没行贿之理,只索由他罢了!”因进去禀知任夫人。任夫人道:“银子也没甚要紧,只你丈人是个清官,几年宦囊,都为这事花费了,那里还弄得出银子?”鸾吹道:“不妨,家中虽没甚积蓄,还有田产可以售卖,须叫兄弟回家,急急干此一事。”素臣道:“不可,行贿于阉人,愚兄断不为此!”任夫人道:“只要变得出钱,也就固执不得许多了!”因急差人至狱,去叫洪儒。洪儒回来,说道:“王都堂有信来,廖监亲口说,进京捐监,连各项使费,坐监盘缠,须得千金,只在三日内献出,便诸事都休;不然,初三日一早点解,女人每人一,男人每人一百马鞭,然后起解哩。”任夫人及鸾吹吓得目定口呆,罔知所措。素臣太息道:“宦寺之恶如此,怎竟明目张胆要起钱来?真所谓小人而无所忌惮矣!”鸾吹道:“如今且连夜叫船,赶回家去,再作区处。”洪儒问故,任夫人述知卖田之事。洪儒道:“这是立马造桥的事,卖田如何来得及呢?”鸾吹道:“你从前赌钱时,今日一百,明日五十,卖得好不容易,怎就来不及?”洪儒道:“兄弟前日不肖,搭的就是计多这一班匪人,除了这些人,便一个也不认得,叫兄弟那里去觅售主?况且赌场上卖田,原没银子见面,不过是几根筹马,便算了田价!如今是真要银子的,岂不烦难?”素臣太息道:“亏得老襟丈临崖勒马,不然,以祖父世传之产业,而换几根筹马,岂不伤心?”鸾吹着急道:“二哥怎还与他讲闲话?兄弟,你只回家立笔,我叫未能去觅售主,拼得贱卖,自然易成了!”任夫人道:“大小姐说得是。”忙去收拾;催促起身去了。素臣因事涉任公,不便阻拦,暗忖:此事不成,祸在顷刻;此事若成,祸在终身!腹中轮转,闷闷不已。

鸾吹等赶回家中,着未能各处寻觅售主,未能跑了两日,跑得满头臭汗,毫无就绪,欲向东方侨开口,偏又往苦县访老子遗迹,归期无定。鸾吹急得火星直爆,哭哭啼啼的一面叫未能再去觅主,留洪儒在家立契,一面收拾些细软,与素文两个,连夜赶进省来。素臣在寓,成日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水夫人道:“有忧而喜,固为乐哀;若为境所困,亦非素位之道。昔文王拘里而作易,孔子厄匡人而弦歌,未闻徒以畏葸忧戚为事,吾儿何所见之不广也?”素臣道:“孩儿非惧祸;正忧脱祸;鸾吹妹子回去卖田,将以行贿,事涉丈人在内,阻之不能,听之不可,中心辗转,卒难自禁耳!”水夫人道:“行贿之事,出于尔为非礼,出于彼为有情;听之可也,何戚戚焉?况数日之间,千金亦不易得,事原未必成邪?”素臣爽然若失,遂不复忧闷。

初一日一早,廖监提了素臣去,逼献银钱。素臣道:“捐监之银,已寄在京中,别无设处,伏惟尊断!”廖监大怒,喝用刑。素臣道:“凭着孙盛本领,取青紫如拾芥耳;异日烛撤金莲,犀分宝带,与老公公正有周旋,不若留些情面,将来便得好相见也!”廖监大笑道:“这丑汉专说大话,你这妻子,多分是说大话骗得来的,你骗得任信,却骗不得咱!你这鬼脸儿要做官,除非东海起了灰尘,西天出了太阳!咱图你甚好相见?老实对你讲罢:咱们内官性儿,是不受惊吓的;你便封了公侯,拜了宰相,也不到奉承你,听你洒落哩!你说要做官,咱且叫你做个都元帅罢!”因命左右,拉到素娥、湘灵面前,罚他跪着,再把他头上压一块大石。王都堂笑道:“这个忒不像样,老公公饶他初犯罢!”廖监那里肯依,乱喝乱嚷道:“他要做官,咱就给他一品的官儿,有甚不像样?如今做大官的老先儿,那一个不跪着太太来?他既要做官,也该学些规矩!”王都堂知道风太监越扶越醉的,便由着他去施为。众校把素臣推搡至素娥、湘灵面前,喝令跪下。素臣不理。众校拉的拉,扯的扯,揿头的揿头,屈腿的屈腿,生拗死扭,休想动的一毫,还是直挺挺的站着。羞得素娥、湘灵,哭不得,笑不得,几乎急死!素娥至此,方认得真是素臣,见他如此倔强,必受刑罚,不觉浑身发紧,色勒勒抖战起来。廖监大怒道:“孩子们怎这般没用?拿棍子来打他的腿弯,看他跪也不跪!”众校真个各拿木棍向素臣腿弯用力打去,一连打断了几根棍子,震得各人虎口破的破,疼的疼,素臣站得直挺挺的,休想动得分毫!廖监道:“看这厮不出,会禁大刑!拿脑箍来,箍出脑髓,看他会禁!”王都堂道:“这是厂卫中刑法,外边那得此等非刑?”计多跪禀:“老公公只取铁锥来,锥他的腿弯,自会跪倒。”廖监大喜道:“你这孩子说得是!”一片声讨要铁锥。王都堂道:“这也是非刑,法堂之上,须使不得!”廖监道:“老先儿说什么话?咱也是朝廷的内人,腰金衣紫,治不下这光棍精来,咱也不姓廖了!拼得万岁爷知道,怪咱非刑拷打,探着帽儿,磕几个头,什么大不了的事!”素娥、湘灵吓得涕泪直零,任公也慌急异常。只听吆喝之声左右报知:“裘公公来了。”

这裘公公,是江西镇守太监,来拜廖监,替他饯行。走上堂,听见廖监怒气冲冲,笑道:“这是些什么人?乱些什么?廖哥怎这般生气?”王都堂将廖监罚令孙盛跪他妻子,孙盛不肯,要把铁锥锥他腿弯的话,述了一遍。裘监大笑道:“廖哥真个孩子气了!青天白日,千人百众,怪刺刺的罚他跪着妻子,成什么样范?也怪不的他不肯!王老先,不是咱嘲笑你们老先儿,普天之下,怕婆的怕少了种,关上房门,跪着太太,受打受骂的很多,只跪得没人见罢了,怎好羞答答的,教几百只眼睛看着?你恼他,给府县去打他一顿板子罢了,忙乱些什么?你看你面皮都气青了,气坏了身子,敢值得多哩!王十九,只吃酒,咱们且去喝一杯儿!”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廖监,竟进私宅去了。王都堂发放众人,打鼓退堂。素臣正待回寓,里面传出,将孙盛锁禁班房,明日到县中讨取诸般刑法,细细拷问。一面置备行枷手铐,将任公及素娥、湘灵起解。任公等暗暗叫苦。衙役们如狼似虎,将素臣锁入班房。奚囊哭哭啼啼,要在班房伏侍,众校不许,将马鞭劈头打去,打得满头鲜血。又亏了裘监的从人,拉去吃酒,方才罢了。计多扬威耀武,拉着他一班兄弟,馆上去吃酒猜拳,准备明日来看打。任夫人听见,哭得发昏。素娥、湘灵在官房内,一夜哭到天明。晴霞在内伏侍,也流了五更的眼泪。连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也凄惨不已。王都堂有信通知任公说:“廖监被裘监酒席上嘲笑了几句,老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明定要处死孙盛,教他须是软求,不可再行倔强,怕真个伤了性命!”任公吃这一吓,旧病复发,痰便直涌起来。酆升手脚忙乱,用姜汤灌醒,开着口只是出冷气。这信一传出去,真如火上加油,任夫人哭得一丝两缕,只存一口气儿。半夜里,鸾吹、素文等赶到,见这光景,先吓得魂出,及问知备细,哭得搅做一团。任夫人知是卖田不成,率性割断肚肠,连带来些细软,打帐变钱的,也丢在脑后,只一味号啕痛哭而已。正是:

破船遭风,干柴就火。淫女逢僧,肥猪遇虎。若欲保全,公羊生乳。

到了次日黎明,鸾吹、素文伏侍任夫人,古心伏侍水夫人,俱到都院衙门前来。不一会,班房中素臣,司狱中任公,官房内素娥、湘灵、晴霞,陆续到齐,计多领着些狐群狗党,擦掌磨拳的,都来看打。府县解来的榔头、夹棍、子、竹板、麻绳、绷索、行枷、坐枷、足镣、手铐,一担一担的挑着,核桃粗的铁链成盘价装着,都送将进来。军牢夜役、捆绑刽子、值刑皂隶、牢头禁子、解役、护兵,诸色人等,纷纷的都来伺侯。巡风便来喝赶闲人,把酆升、奚囊与未、任两家家人小厮,及看的人,先是劈头劈脸,赶打开去。渐次打到丫鬟仆妇,及任夫人等。任公道:“这是我们家眷,来送上路的,并非闲人;列位不必赶打。”巡风的只做不听见,举鞭乱甩。

计多用过钱的,是他的朋友,都由他闲看,不去赶打。素臣见这光景,气闷不过;又见水夫人都出头露面,鼻里一阵酸辛,那眼泪便如珠似雨的直挂下来,赶到水夫人跟前,跪下痛哭:“孩儿不孝,累及母亲,万死莫赎矣!”水夫人道:“我是来送二姐、三姐的;你不必悲伤。古人剔须易眉,鲸面膑足者正多,只要把定此心,不为威怵,便是生平学问;所可惜者,徒受辱于阉人,毫无关于世道,死不重于泰山,而轻于鸿毛,为大耻耳!”说罢,不觉潸然泪下。古心本是痛伤,忍着眼泪不放出来;今见水夫人流泪,便放声大哭。素臣见母兄痛哭,一发泪如泉涌。任夫人与素文拉着任公哭一会,又拉着湘灵哭一会。素娥与鸾吹哭做一团,又向水夫人及素臣痛哭。湘灵哭别水夫人,又呆看着素臣,泪流不止。鸾吹哭素娥,哭湘灵,复哭素臣。再夹着奚囊、酆升等家人哭主,晴霞、生素等丫鬟哭小姐,哭得声如鼎沸,泪似泉流。正是:

魂销最是别离日,肠断都于生死时。

总评:

官医用星香散不效,一有人参,药便灵验。医书所谓非有大力者居间,其邪不解,是也。而俗医以参能起痰助火,禁不敢用,坐此致毙者多矣,请以此书药之。

水夫人见难不救一段,议论分别儒墨,如犀分水,于素臣尤属顶门一针。有母如此,子不圣贤者,吾未之前闻。

素臣出官,事即可解,除水夫人作一二分想,素臣作四五分想外,余人无不作十分想。是故作满语,反逼下文。然亦不谓不文之奇变,至于如此也,顿挫可谓入神。

裘监一位解星,出人意外,乃因此更加激怒,必欲处死孙盛。忽起忽落,屡变屡危,真如狮子戏珠,满场勃跳,浑身解数。

廖监明说要银,而田卖不及,已无可救。至激怒以后,并要银之念,亦且搁起,更从何处生活。读者读至回末,尚有为素臣起一侥幸之念者否,而不意下文之忽翻全局也。作者以文为戏,真有旋乾转坤之力。

正字卷之九

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

素臣等哭时,南昌府、南昌县书役,纷纷的都来料理,替任公戴上行枷,盘上铁链;素娥、湘灵也上了手铐;晴霞愿随上路,也扣了一条细链;素臣是两条大铁链,双关锁起。收拾完备,只见一扛一扛的花红缎匹,猪羊果品,鸡鹅海菜,挑将进去。又是几十只戏箱,一班苏州小戏子,几十个脚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红着绿,头上梳着髻儿,一般的玉簪关头,丝鞋净袜,俊刮不过。是日,王都堂及司道各官,替廖监簪花送行,只等发放过这起公事,便开场做戏。任公暗想:只怕还有救心,一来廖监欢喜头上,二来王都堂做主人,或可方便。

少刻,一位官儿过来,与任公施礼。任公认得是南昌县的巡检,手中拿着批文,是押解任公进京的。看那批文,已填本日起解,知都堂不能为力,把一片妄想心重复收起,向那巡检再三致意,托他一路照管。巡检怏怏而去。停一会,便是许多解差,前来叩头讨赏。任公道:“我是穷官,实无出处!”那些差役便唣起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爷为民的人,也该体贴人情,此去京中,有三千多路,终不成瘪了肚皮去,家中老婆男女,又叫谁人养活?”任公正在没法,只见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一对对的金瓜月斧,全副执事,八人显轿,抬着廖监而来,那些差役就不敢乱嚷,四散站开。任公等一行人,看着廖监进去,把极天冤苦霎时提上心来,重新哭起。水夫人是女圣贤,素臣是奇男子,任公心如刀割,尚碍观瞻,哭犹较可;古心、素臣同气情深,鸾吹感恩心切,哭得已是利害;更有那任夫人忧夫、忧女、忧婿,素娥即忧自己,又忧素臣,湘灵既舍不得母亲、妹子,又愁父亲老年病体,受不得长途困顿,兼恐素臣要受毒刑,自己入京性命不保,这场痛哭,方是铁人断肠,石人下泪正是:

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

众人正在哭泣,府县官到来,呈递手本、文书、解批、兵牌并诸般刑法,把人犯解将进去,听候点名。廖监问王都堂:“这些人都叫来则甚?”王都堂道:“昨日老公公吩咐,将任信等起解,还要拷打孙盛。”廖监大笑道:“这又奇了!咱怪孙盛一肚皮的大话,说这一声,原是吓唬他的话,怎便认真起来?这任先儿原是好官,咱从前失敬了他。这件事,咱昨日已访明了,任先儿爱这孙盛才学,不论相貌,愿把女儿嫁他,因未家结姻在先,故双嫁过去。他两个既嫁了孙盛,那有再进与万岁爷的道理?咱虽是内官,这条款敢也知道,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孩子们,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开了,好好的回去罗!王老先儿,这任先儿好个官儿,又爱百姓,又不要钱,亏了他了!他有甚不是,还他的前程,做他的丰城县去罢!”于是接过文书解批,两只手一撕,都撕碎了,洒将下来。廖监这一番举动,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俱惊疑错愕,看得呆了。连任公、素臣等也面面相觑,惊怪不已。左右便将任公等刑具,一齐开放。计多着急,忙赶上一步,说道:“老公公,这都是欺君罪犯,怎便饶放得他?”廖监喝道:“你这处不死的光棍,有你说话处吗?”计多道:“老公公明见万里,说孙盛是假捏出来的,今日还要毒拷,怎一会就变转来?”廖监冷笑道:“昨日咱道他是假,便要打他;今日咱知他是真,便放了他,咱有甚不是吗?你说他相貌丑,做不得女婿么?任先儿爱他才学,不论相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干你甚事?你是他的百姓,他是你的本官,你敢告他,你就是个光棍,你就有个大大罪名哩!”因回转头来,问南昌县道:“你知道这光棍有个甚罪儿?”南昌县打一拱道:“部民诬告官长,欺君重罪,最轻也该问个充军。”廖监大喜道:“咱说这光棍的罪名大着哩!这么鬼人儿,那里当得军来?只打他的狗腿罢了!孩子们,拿躺棍给他个无数儿罢;若打得他不痛,依着他的主意,拿铁锥子替他锥几下罢!”于是,不由分说,把计多捆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任公满心畅快。素娥、湘灵如在梦中,虽不去看他,听着嚎叫之声,暗暗的叫声:“惭愧!这光棍自作自受,原来也有这一日!”计多打得直躺在地,只剩一口气儿,扛将出来。廖监起身,同王都堂入内上席。素臣等纷纷散出来。外面水夫人等,听着敲打嚎哭之声,惨毒不堪,认定是素臣被刑,吓得心飞肉颤,涕泪交流。任夫人与鸾吹,扭做一团,哭得发髻散乱,钗环俱失。奚囊要撞进去代打,被把门的一棒,直打下台阶来,就在地下乱捎乱滚,嚎哭无休。古心一阵心痛,几乎晕了过去。直至计多抬将出来,一齐哭上前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素臣,大家相顾愕然。须臾,任公等喜孜孜的陆续出来,诉说所以,没一个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

回到寓中,正值未能随着洪儒,气争败坏的刚刚赶到,见任公等俱到,问知缘故,惊喜非常,洪儒道:“东方老亲家昨日回来,知道卖田之事,立时请小婿过去说,急切中凑不出千金,先交八百金,随后再凑二百金来;小婿怕迟了误事,先带这八百金赶来,岂知事已解释,真是谢天不尽!”当下任公自去谒谢都堂,禀见各上司。素臣与素娥等重复相见,素娥悲喜交集,湘灵腼腆含羞。水夫人如拾着明珠,满心快活。鸾吹、素文握手殷勤,缠绵不已。任夫人左顾右盼,心花俱放。任公回来,在寓中大排筵席,里边会亲,是水夫人首席,南面,任夫人北面相陪,鸾吹、素娥、湘灵、素文四人横坐。外边待婿,是素臣首席,南面,洪儒对席,北面,任公与古心同席佥坐。内外男女酒席之间,所言者,无非审讯起解之事,说一会起先的痛苦,讲一会后来的快乐,猜想一会廖监的变头,慨叹一会计多的天报,真个人逢喜事,酒兵快肠,满座欢颜,合堂笑口。连添酒上菜的丫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正是:

苦到尽头,乐到极处;霎时变换,竭尽情致。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尽三更,终是水夫人老成道:“乐不可极,即此告辞。”任夫人若留不住。外面素臣听见里边席散,与古心慌忙辞谢,大家散了。到了次日,东方侨找送二百银子到寓,任公作书致谢,连前八百金一并璧还,各人心上,却感激无限。水夫人先收拾起身,与鸾吹、素娥一船,古心、素臣一船,留湘灵在省,候任公复官之信,未能到船,叩谢素臣救子赏媳之事。一到未家,容儿就领着玉观音姊妹,来见水夫人,水夫人细看,与奚囊、容儿正是对头,但不知性格何如,却并无凶恶之相。容儿道:“东方老爷得了喜信,几次差人来说,姑爷一到家,就要来拜,有话商量,如今姑爷回来了,可要给信过去?”素臣道:“我该先去拜谢。”因整顿衣冠,叫未能领路,去拜东方。投进名帖,东方侨直迎出大门来,看见素臣,暗暗吃惊道:“孙盛是白又李诡名,前年县中审讯,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前日家人回来,说是一个丑汉,我不肯信;谁知果是如此!其中必有缘故。”领至大厅,相见已毕,茶罢寒温,渐渐讲入港去。东方侨文章经济,俱有根底;当不得素臣是胸罗星斗,学究天人的本领,议论起来,真如灌溜抉莽,左右逢源,东方侨惊叹不已。因问廖监忽然改变之故,素臣道:“晚生至今猜想不出。”东方侨屏退从人,说道:“先生未回之时,太夫人主意,令正改装,权结花烛,外人虽不甚深知,然那日乐人傧相,俱说新郎美貌;今先生尊貌,虽属大贵之相,而与美貌二字,却甚相左,未免有滋物议;且计多怀恨,或恐有意外之事!依弟愚见,西庄不可复居,弟有一小庄,在深山之中,与尘世相隔,不如悄悄移居于此,只说已经回籍,便可省却是非。不识先生以为何如?”素臣道:“承老先生骨肉之爱,为此远虑,感激无尽。回去禀知老母,再当奉复。”

素臣回来说知,水夫人道:“如此最好!机事不密则害成,我也想及,只苦无一枝可借耳。”素臣道:“即是如此,我们就不必到西庄去了。”因与鸾吹计议,悄悄的将阮氏、田氏先接进城来,夫妻相见,又是一番悲喜。素娥述知官事,吓得田氏面如土色,道:“奴家事后耳闻,不觉心胆俱裂,亏着妹子们怎样苦过来的?”鸾吹道:“那时节那个还想着性命来?今日骨肉重逢,真算是意外之事了!”

是夜古心、素臣及两个小舍,俱宿在临卫轩中;鸾吹宿在素娥房里,让出大床与水夫人;又设两榻,与阮氏、田氏卧歇。素臣正待出宿,水夫人道:“忘了一件事,怎不抱龙儿来见了父亲?”冰弦忙向生素

床上抱来,田氏接过,向素臣作礼。鸾吹拿过画烛,对素臣道:“二哥,你看他好一个相貌!”因把烛照着,笑得鸾吹没入脚处,道:“怎这样好睡?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颠着,还是呼呼的打着鼾声。母亲,你看他两只小眼,还是闭着哩。”素臣笑道:“有其父,必生其子,真可谓浊物矣!”因把手指去抻开他两眼。水夫人道:“看仔细,他睡熟的人,猛然开眼,见了这丑脸,不要吓坏了么?”那知素臣手指一抻,两眼已开,炯炯的两个小眸子,不转睛看着素臣,便直扑入怀里来。水夫人道:“怎不害怕,反要抱起来?这真是父子天性了!”素臣接过,仔细一看,说道:“相貌却也不俗;只是贪睡,便非佳儿!”水夫人道:“他乳名龙儿;骊龙善睡,可知是他本性。”鸾吹笑逐颜开,紫函、冰弦、秋香、生素一班丫鬟,都笑得眼睛没缝。水夫人道:“廖监若无此变头,玉佳性命不保,岂得与龙儿耍笑,乐不可极?可出去睡罢。”素臣遵命趋出,然后各人安寝。

次日,天才一亮,外面雪片的打将进来,吓得各房中,男男女女齐爬起,大家怀着鬼胎,不知又有甚祸事?正是:

畏网疑丝,惊弓骇木;白虎青龙,非祸即福;怀彼先民,鱼鱼鹿鹿。

鸾吹急叫丫鬟出问,未能、容儿直奔进来,连声:“大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进士了!”鸾吹虽已合卺,终是女儿,羞涩未应。素娥慌忙出来,吩咐未能,打发报人。水夫人、阮氏、田氏,俱向鸾吹道喜。鸾吹腼腼腆腆的,答声侥幸,把脸就胀红了。古心、素臣出看报条,上写着:贵府贤坦老爷东方,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进士。素臣道:“原来是房魁,还有状元之分哩。”古心疑贤坦二字未妥,素臣道:“未老伯在堂,必是东方老亲家主意。”古心深悔失言。鸾吹到未公灵前,焚香点烛,吩咐未能,备羹饭作祭。素臣也吩咐文虚,备席祭奠未公。正在化纸,外面报人又至,古心、素臣同出看时,报条上写着:贵府令岳老爷任,奉巡抚部院王保题卓异,仍回原任候升。古心笑道:“此与前报柄凿,大约提塘所为。”素臣道:“亲家不比子婿,虽不执未葬之礼,亦无大咎。”古心点头称是。报人呈上任公手书,素臣拆看,是择了十二日到任的说话,忙进内禀知。水夫人取历日看道:“那日正是黄道吉日,可通知亲家,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与二姐同结花烛。”素臣道:“刘璇姑现在东宫,望母亲少待。”水夫人惊问道:“此女贞节,悬念特甚;你既知此信,怎不告我?”素臣失惊道:“孩儿昏愦极了!孩儿在省,把前后情节禀知,因母亲正言责备,剀切训示,孩儿惶恐愧悔,一时无措,把这临末一件,竟是遗忘;惟以母亲之言,时刻轮转。过后便牵连讼事,如醉如梦,只认已经禀明的了。”因把山庄内褚宗之言,详细述了一遍。水夫人大喜道:“这真是谢天不尽了!你去岁有书来,说在山东救出石氏、鹣鹣,璇姑守节拒奸,屡濒于死,至今存亡未卜,我敬之爱之,日夜在心;今得汝回来,母子妻妾,骨肉团圆,可谓徼天之幸!而独此女,浮沉莫定,我心耿耿,时切不安。今既现在东宫,将来完镜有日,我之心事俱已完全,无一欠缺,何乐如之?”

因备香烛,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素臣顿觉满心快畅,其乐无边。田氏、鸾吹、素娥三人,亦俱欢天喜地,庆幸不已。水夫人道:“你要等待璇姑,固是情理。你既潜归,一时难以出头,二姐、三姐年俱及笄,情难久待,若不早谐花烛,未免令他腼腆。将来寄居东方庄上,未知屋宇如何,尤属不便!须依我说,先与二姐、三姐结亲,虚左以待,可也。”素臣沉吟道:“谨依慈命!”于是一面通知任公,一面准备花烛之事。鸾吹把素臣卧病之所收拾出来,东西两间做个新房,中间设个起坐;把外书房,安顿古心、阮氏;自己搬过临卫轩来;将素娥卧房,让与田氏;自己的绣房,仍是水夫人宿歇。

数日之间,诸事停妥。到了十二这一日,任公黎明上任,随晚送湘灵回来结亲。因恐张扬,任夫人也不来送亲,只两乘官轿,抬着湘灵、素文,两乘小轿,抬着晴霞、晴雪,着一个家人押送回来。鸾吹准备喜筵,只说与素臣接风,为湘灵、素娥道喜,不露结亲之事。水夫人想起奚囊,道:“年纪虽小,但他妻子单身不便,不若就这好日,也并了亲罢。”鸾吹也提起容儿,于是唤未能来吩咐了。打扫出两边三间厢房,做他两对夫妻的洞房。田氏道:“奚囊的妻子,这名字甚不雅相,婆婆可替他另起个名儿。”水夫人道:“这想是个诨名,他敢还有甚名儿么?”奚囊跪下道:“容儿说来,他姊妹两个,一个叫佛奴,一个叫萨奴。”水夫人道:“佛奴不好,改叫玉奴罢。”鸾吹也把赛观音改作赛奴。到了黄昏,鸾吹、素文来替素娥、湘灵添妆,素娥害羞不肯。鸾吹道:“妹子,这是婚姻大礼,岂可草草?”

素文道:“姐姐,这是合卺吉期,不比家常!”鸾吹道:“这只金如意,是祖母传下来的,打的式样最好,替妹子簪在当中,将来事事如意。”素文道:“这枝金荷叶,是母亲心爱的,替姐姐插在横边,将来和谐到老。”鸾吹道:“母亲最喜欢素韵,这件石青外盖,送与妹子常穿。”素文道:“田氏姐姐最爱淡雅,这件藕花衫子,送去姐姐衬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素娥、湘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生没趣。你一件首饰,我一件衣裳,登时打扮得锦簇花攒,比平时丰度,另有不同!正是:

玉到琢成光愈润,珠从浴出色愈鲜。

紫函、冰弦、晴霞、晴雪众丫鬟,也各出簪饰,替玉奴、赛奴二人添妆。文虚、未能夫妇,原有几件衣裙首饰,给媳妇装新,再凑水夫人、田氏、鸾吹、素文赏下来的,装扮起来,也就觉珠翠满头,绫罗遍体,比连日布衣布裙,光景大不相同。素臣在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鸾吹等簇拥素娥、湘灵出去,双双的拜见了水夫人,与古心、阮氏、田氏,各分大小之礼。素臣受了二人两拜,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龙儿两拜。文虚等俱拜见毕,丫鬟掌灯送入洞房。然后奚囊、容儿、玉奴、赛奴,捉对叩拜主人、主母。又拜了文虚、未能夫妇。奚囊、容儿就在外边,伏侍古心、洪儒等上席,玉奴、赛奴就在里边,伏侍水夫人等上席。席散后,方各回去成亲。素臣于罢席后,至水夫人房中视寝,因道:“孩儿今夜在此相伴母亲。”水夫人道:“又来了!今日是你吉期,快些出去,不要冷落他两人!”

素臣道:“孩儿欲待璇姐回来,不然,今日宿在媳妇房内罢。”水夫人道:“论理,原该如此。但他两人,不比寻常妾媵,二姐有恩于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认为姊妹;三姐出自名门,不应以婢妾之礼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礼,但教他两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见面,便有许多不便。我前日已经说过,何必固执?”田氏道:“婆婆所言极是,官人何可违逆?冰弦掌灯,待我亲自送去。”于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里来。鸾吹早准备一席合欢筵席,摆在中间屋内。田氏教请新人,冰弦去请,素娥、湘灵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只得出见,都低着头,抬不起来。田氏拉劝就坐道:“两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儿女娇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祸,你二人那等惊惶,那般想念,恨不得从天掉将下来!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几乎不保!怎官人当着面儿,反这般疏落起来?二妹,你尤其不该,你与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贴肉过来的,怎也是这等客气?”这一席话,说得湘灵好生腼腆,素娥更脸胀头红,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两位妹子还该看愚姐薄面,吃一杯酒,说两句话儿;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灵俱立起来道:“大姐姐说甚话?做妹子的敢怪着大姐姐么?”

二人说完了这话,仍复坐下,低头无语。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们不害羞,说说笑笑,是极容易的事。若但是这样劝法,就劝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开口便得罪人,实在无法可劝,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这法子,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伤雅量,不免为巾帼中庸女矣!”田氏笑道:“这说头就好,使他不得不从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们害羞,不过为今日是个吉期,但我有个鄙意,说将出来,虽为庸人之所嗔,实为贤女之所取。刘璇姑与我约言在先,且为我几次捐生,如今现在东宫,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屡请于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虚悬以待,致有梅之感。我想二位贤淑,岂比常人?倘肯俯从鄙志,则二姐与我久同寝宿,岂比嫌疑?三姐怜才心切,爱我逾常,我前日见了绝辞,痛不欲生,今日忧患同心,诗文知己,共坐深谈,岂非人生快事,何至觌面邈若山河?但花烛之时,为此不情之语,未免恝然耳!”这一席话,说得素娥、湘灵满面欢容。田氏满心慌急,忙阻劝道:“官人说甚话来?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还不肯依,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说来?如今也不要两位妹子说笑了,冰弦快掌灯,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罢。官人若再执意,奴便去请婆婆来也。”素娥、湘灵一齐开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当不易之理。妹子等虽非淑媛,亦岂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丝毫勉强,不愿待刘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即非人类!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异日不忘姊妹们,方且感激刻骨,岂有异心?愿大姐姐勿复言!田氏道:“遣将不如激将,两妹怎落起他圈套来?婆婆作主,刘妹岂有怨尤,官人亦何可违逆?”说罢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亲原有此意,只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东方庄上,屋宇不便。今他们两人,既不见怪,且复乐从,我们说明心事,虽不合欢,尽可并席,同房寝起,正自无碍,何必固执如此!我别后之事,尚未与尔等一谈,今日借此现成酒席,畅谈一夜,胜于同梦多矣!”素娥、湘灵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执意,便视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无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禀知婆婆,放心来听讲罢了。”素娥、湘灵不悦道:“妹子们这般苦求,大姐姐怎还是作难?”素臣道:“这却你们错怪他了,他从不会哄人,我与他同去禀明才是。”因同着田氏进去,备细禀明。

水夫人欢喜道:“难得他二人如此贤淑!我已睡下了,你们自去罢。”入席之后,素娥、湘灵心无嫌疑,便自热落起来。素臣细说在外之事,说到危险处,三人魄战心惊;说到爽快处,三人神飞色动;说到红须客、尹雄等一班豪侠之士,三人俱有剑拔弩张之概;说到铁娘、石氏一班贞节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说到林士豪屡立战功,反行削职,三人俱感愤不平,为之扼腕;更说到谢红豆御前谏救一节,三人俱慨然道:“这事从抄报上看过,几时得见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叙述一番,说到缠绵剀切,娓娓不傍,连生素、晴霞等丫鬟,也听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讲到东方发白,忽听脚步慌张,一个丫鬟,照着鸾吹直抢进来。素臣等见鸾吹面色异常,齐吃一惊。正是:

苑中已种三株树,天上还来两凤凰。

总评:

自上回任公等暗暗叫苦起,极力顿跌,直逼至铁人断肠、石人下泪,真如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散落败坏,断无收拾。而忽接入廖监一变,陡翻前局,将解批文书两手撕破。此种笔墨,直是鲁阳挥日、五丁开山手段,虽使左 史、班、陈见之,吐舌不收矣,岂非绝世奇文。

撕破解批文书,奇变极矣,更妙在痛打计多,使任公等浑身痛快。顿挫之法,方为竭情尽致。计多等于隔晚扬威耀武、吃酒猜拳,准备今日早来看打,其肚场角落有丝毫疑影,或恐不打素臣反打自己之事否?奇变至此,直是造化在手。

任公等入各出来诉说所以,无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此兼写疑、喜二气,疑到极处,喜更喜到极处,直写至丫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而喜之极处乃无不到。至疑廖监变头,则虽百千万笔,亦无从猜想出来的。蓄意而至于百千万笔猜想不出,岂非奇文。

花烛之变,固在意中,亦在意外。谨依慈命则意外,沉吟则意中。作者每于—二闲字埋伏后文,洋洋洒洒数千百言,细意求之,其妙自见。求之既久,胸中便有把握,不至如矮子观场也。

素臣妙法,虽中色女人,尚当落套,况素娥、湘灵上等者乎。有此一变,而素臣多情,田氏贤淑,素娥、湘灵之乐善,各美俱见,读之令人神往。素臣细说在外之事一段,本属应有。妙在临末两条,一影天渊,一出红豆,使素臣妻妾全数出现。心灵法密至矣、极矣!

此番花烛,主仆共三个新郎、四个新娘。新郎内,一个系正经合巹过来者,一个无数不正经合巹过来者,推奚囊犹系童身,初谐花烛。新娘内,两个系回头人,两个系女儿身。而同一女儿身,一个又经新郎勾股抱腰、含舌抵牝,惟湘灵尚是璞玉浑金。四新娘同结花烛,而两新娘系明明落空,一新娘系暗暗落空,惟赛奴实在合欢。各各不同,种种差别,无意求奇而自奇,无心呈巧而自巧,方是至奇极巧之文。

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

鸾吹进房,见杯盘狼藉,田氏在房,素娥、湘灵俱新妆未却,不胜惊讶,说道:“二哥,敢又有祸事到了?县中人来说,有甚太监坐在省中,立传丰城县去见。太亲家已是飞赶进省,叫人来知会,好做准备。

”田氏等俱大惊失色。素臣沉吟道:“为着甚事,令人猜想不出?却又从何准备?凡事皆有定数,贤妹不必惊慌,且去禀知母亲再处。”鸾吹道:“妹子先到那边,因房门未开,不敢惊动,如今叫丫鬟去打听开了门再去。只是两个妹子,怎还是昨宵妆束?”田氏把夜来之事述知,鸾吹称叹不置。冰弦来请田氏说:“太太房门已开。”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床前,把任公入省之事禀知。水夫人道:“想来又有别事?若还是前日之事,廖宦别有变头,不应单传亲家一人,又不用牌檄提。你今日原该去谢亲,且去见你丈母,问一备细再处。”素臣领命,梳洗过了,到未公灵前展拜,用了早膳,正要上轿,却直东方侨来答拜素臣前贺进士之礼,并问移居日期。水夫人择了本月十八日黄道不将吉日,回复了东方侨去,起身到县中来,进去拜见了任夫人,根问省中来传备细。任夫人道:“都爷差辕门把总飞马来传,又没文书,又没牌檄,说得要紧之至。你丈人听说是甚太监,先吓坏了,叫人来通知贤婿,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如何是好?”素臣将水夫人之言,述了一遍,安慰道:“看来也未必凶,可再差人赴省探听便了。”任夫人略觉安心,忙备点备席款待。素臣临起身,叫出锦囊来磕头,说道:“听见奚囊已并了亲,贤婿少一贴身小厮,这锦囊也还伶俐,可胡乱使用罢?”素臣谢受带回。是夜,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田氏道:“他们正值吉期,尚知退让,奴岂因以为利?”素臣道:“和你同床各被何如?”田氏笑道:“奴非处女,不似二姐公堂之上,可以明心,这样瓜李之嫌,断不敢处!”苦苦把素臣劝出外边。素娥正与湘灵夜话,都惊讶道:“怎相公此时还未安置?”素臣道:“恐二卿寂寞,特来奉陪。”素娥、湘灵齐称:“不敢!”叫丫鬟掌灯,要送素臣进田氏房。素臣笑道:“那里已去过,不肯收留,才到此奉陪的。”二人俱正色道:“昨日就该宿在大姐姐房里,怎今日还可出来?”素臣大笑道:“我竟是夜不收了!幸喜还有个睡处!因命生素掌灯,照入水夫人房里。水夫人答道:“怎这时候还不睡?”素臣道:“孩儿竟没处睡了,特来相伴母亲。”水夫人道:“你头里到媳妇房里去的?”素臣把田氏之言,述了一遍。“这等就宿在新房里罢了。”素臣又把素娥、湘灵之言,述了一遍。水夫人微笑道:“也都说得去,只是我身边却着落不得你这长大人,须令我睡得不安稳。”素臣着急道:“母亲若再不容孩儿,竟须每夜坐到天明的了。”水夫人道:“不妨,大小姐才出去,叫紫函去要一张木榻,或是棕屉来,就宿在这旁边,待将来搬至新宅,再作道理。”紫函忙去说知,扛进一张花梨藤榻,安放侧边,素臣方得安睡。正是:

家家妻妾为争夫,虎斗龙争定霸图。三美让夫成独宿,蜜淋漓换醋葫芦。

次日午后,酆升来请水夫人说:“轿子在外,立刻要请太夫人去。”水夫人道:“为着何事?你老爷回来不曾?”酆升道:“不知为着甚事?老爷刚回来,就着小人来请的。”水夫人向素臣道:“亲家回来有事,只该请你去,怎反请我起来?”酆升道:“小人禀过,可要请姑爷同来,老爷道是不便。”湘灵道:“爹爹说是不便,自有缘故,太夫人还该独去。”水夫人点点头,即便上轿,带着紫函、晴霞伏侍,文虚、奚囊押轿,自进县中去了。素臣等在家,左思右想,猜度不出。直到黄昏,只见奚囊飞跑进来报信道:“京里下来两个女人,说是我家亲眷,与太太认明了,如今领回来,就到门了。”素臣道:“是我家的亲眷,你都认得的。你见过这两个女人是谁?”奚囊道:“任太太留着坐席,小的在窗外偷看,都不认得。一个是雪白的白脸,一个是漆黑的黑脸,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标致丫鬟。”素臣沉吟道:“京里有甚亲眷?奚囊又是不认得的?”猛然想起,不觉失笑道:“怎竟忘死了,这必是璇姑,但那一个黑脸,又是甚人?”田氏等不及听奚囊之话,一齐接出厅来。太夫人下轿出来,满面笑容道:“刘大姐来了,可喜,可喜!你们接他一接。紫函,快请二相公出来,拜谢东宫。我在县里已经拜谢过了。”田氏、素娥、湘灵、鸾吹忽闻璇姑到此,大家欢喜异常,一等轿子进门,齐簇至轿前,掀帘相叫。璇姑慌忙出轿,正凑着素臣闻信飞奔而出,紫函、生素各执画烛,照将出来。

璇姑忽见一个蓝面男子,直奔上前,吓得倒退两步,缩入轿中,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那第二乘已抬进厅,走出一个黑脸女子,可可的与素臣打过照面,彼此各吃一惊。鸾吹、素娥忙揭起轿帘,钻进头去,说明易容之故。璇姑方才心定,重复出轿。素臣在先,璇姑在后,拜谢东宫毕。鸾吹等簇拥到水夫人房中,先拜水夫人,次见古心、阮氏、鸾吹,次见素臣、田氏,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携着那黑女子之手,向水夫人道:“此乃罪臣家属,籍没入宫,姓木,名难儿,温柔贤淑,识礼知书,兼通数学,东宫拨来,伏侍小奴,小奴敬其贤达,认为义妹。他情愿随奴来,伏侍太夫人,求太夫人另眼相看,感恩不尽!”水夫人仔细看那女子,见他蛾眉凤目,凛凛有威,虽是面黑如漆,却非凡相,因道:“既是你结义之妹,自不当以下人待之,况宦寺擅权,刑赏倒置,罪臣焉知非功臣乎?古者罚勿及嗣,即果系罪臣,亦缙绅之裔也。”问那黑女:“行几?”黑女答是:“行四。”因吩咐紫函等俱称为木四姐,令素臣以妹视之,便于常处。当下与各人见礼,鸾吹等俱以四妹呼之。水夫人命文虚备席,款待璇姑,去请素文、阮氏二人,俱因璇姑初到,当与素臣叙述一切,素臣在席,不便同坐,托辞不来,当下水夫人主意,令素臣、璇姑陪坐一席,田氏、鸾吹、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难儿不敢就坐,水夫人道:“我已说过的了,同为缙绅之裔,况大姐已认为姊妹耶?其勿复辞!”难儿告坐坐下。席上水夫人细问璇姑,复把素臣在外所为,及自己避祸至此,并娶素娥、湘灵之事,一一说知。璇姑所述,与石氏、褚宗之言,大略相同。至入京以后,素臣等皆未知道,大家侧耳而听。璇姑道:“奴进东宫,与鸾音妹子,俱拨在张娘娘位下,有半个多月光景,张娘娘爱奴两人,要择个吉日,请东宫爷收用。奴便哭泣恳求,说明是有丈夫的,求娘娘超释。张娘娘根问丈夫姓名,奴便说出相公。张娘娘大惊道:‘你丈夫是那里人?怎与文忠臣同名同姓?’奴说:‘夫主住在吴江,是个生员,收奴为妾,已经贴身伏侍;因未禀明老主母,尚未成婚。’张娘娘愈加惊异,慌忙启知东宫,把相公的家世、年纪、相貌,一一盘问明白,发出一个手卷来,上面面着相公的面貌,东宫爷亲笔写着‘天下第一忠臣’六个字儿。”说到那里,水夫人及田氏等,眼泪直淌出来,素臣更是泪流满面,激切无限。璇姑道:“奴见了手卷,既感激东宫,又如见相公,泪下不止,张娘娘百般劝慰,说是文忠臣之妾,当日就把奴迁居别室,拨了两名宫女,一名内监,来伏侍奴。奴因此得叩问娘娘,才知相公御前奏对,及谪发辽东之事。奴那时痛不欲生,张娘娘百般劝慰说:‘东宫爷拨人护卫,一路可保无虞,将来就要召用,只须安心以待。’到了九月初间,太监怀恩接了相公手书,送与东宫爷,张娘娘给奴看视,把奴吓得要死。鸾音妹子劝道:‘已过之事,不必愁他。书上现说微服赴辽,将来自是无事,何必惊慌?’及至九月望后,辽阳卫有文书达部,说相公并未到配,只一腐尸,腰间袋内有浸烂解批一张,询之土人,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但尸肉俱腐,无凭检验,做了一桩疑案。怀恩进宫说了,奴几番哭死了去,又是鸾音妹子再三劝说:‘相公书上,

早已说明蝉蜕之意,这河内腐尸,非蝉蜕而何?怎姐姐竟认起真来?’张娘娘也是这般解说,奴便如醉如梦,直到如今。今年正月尽间,有个革职博士洪文,说与相公是好友,东宫爷极敬重他。他说:‘太夫人现在丰城,他与丰城知县通家,曾为相公作伐,聘娶其女。’”向着湘灵敛衽道:“想就是姐姐了?东宫方遣内监送奴来此,并赐白金五百,以供奁具。不图相公已先回家,真是谢天不尽!”

素臣急问:“洪文是长卿兄了,长卿现在何处?”璇姑道:“洪君为东宫讲说经史,时刻不离,现在宫僚,不过备员而已。有相公家信一封,托怀恩交奴带回。”水夫人然道:“书未得达,空累长卿跋涉数千里,深属不安!”素臣大喜道:“长卿兄遭际东宫,将来抱负得以展布,国家之福也!只是你所说图画之事,我被谪时连夜出京,东宫之画,从何而来?”璇姑道:“张娘娘曾说,东宫遣一江南画师,尾着相公出京,一路在车上就打了稿子,到了通州店里,烛下又细看了一遍,才画成的。说相公那时看着书信,面有忧疑之色,故画上亦带着点蹙额之意。”素臣沉吟:通州店里,是八月十七夜间了。那日正遇着红须客,有甚书信看来?哦,是了!因向水夫人道:“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孩儿曾说过,崇文门口接一个老苍头的柬帖,至今不知其所从来,与前日廖监那一种变头,俱令人猜想不出。那画师说我看着书信,必是那柬帖了。”璇姑道:“柬帖上说着甚来?”素臣道:“柬帖所写,字字先机,言言龟鉴,路上全赖着他。临末四句,说:‘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我之决计潜归,也是为此。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贻?不得铭刻其名,私心顶祝,为怅怅耳!”璇姑道:“相公这柬帖,就是御前谏救那女神童谢红豆所作;他随着楚王正妃来见张娘娘,知奴系相公眷属,曾说过来。他说干国师、靳监,必有隐娘、红线、荆卿、聂政之事,曾写几句,叫王府苍头寄与相公的。”素臣道:“原来就是他!我与他何缘,既救我于濒死,复导我以生路,将来如何补报他来?”水夫人等,俱感激红豆,念诵不已。

璇姑询问刘大下落,含泪道:“可怜奴的嫂嫂竟守节而死!”素臣道:“大嫂屡次捐生,幸而不死,落后是我救出,现在吴江。大郎往沿海一带,寻觅你姑嫂二人,至今尚无下落。”璇姑忽闻石氏尚在,喜不可言,及见刘大久无下落,不觉又生悲感。水夫人细看璇姑,复看素娥、湘灵,暗忖:“三人容貌,俱不相上下:灵秀英爽,首推璇姑;温柔娟媚,无如素娥;而大家丰度,才女风流,当推湘灵。”又把鸾吹细看道:“此当在三女之间。一席之上,聚着这许多才美贤节之女,真属难得!”因复看到木难儿,暗道:“此女眉眼姿

态,也不下于诸女,只这面色太黑,就觉难看!古人云:‘娶妻论德不论色。’然孔子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当时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乎?”水夫人正在四顾踌躇,忽听厨房下沸反盈天,嚎啕哭叫起来。正是:

廉泉若使人人饮,让水应教处处流。

总评:

璇姑之来,奇矣!尤奇在木难儿之来,真属从空而下地。素臣诸妾,如璇姑、素娥、湘灵,俱先有约言,几经离合,或患难百端、或死生呼吸,然后得入素臣之幄。从未有若难儿之突如其来者,此文章变换之法。水夫人爱敬璇姑,特特款待,并使与素臣同陪一席,令田氏反与素娥、湘灵齿冠履之辨谓何,且是日系素娥、湘灵三朝,何以不并款待?予曰:水夫人之款璇姑,即国家旌表节孝之意也。水夫人曰:“我敬此女贞节,故闻其现在东宫,则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今于始至非有以特宏之,岂崇敬贞节之意乎?厥后独桌待孙,即诸母且不得同居南面,况田氏之正室乎?至素娥、湘灵,既未合欢,即日又须再行合巹,则三朝之礼重复无谓,所必当废者矣。故待璇姑而不兼待素娥、湘灵也。”

此妻妾小团圆也,自合联络红豆,而恰好说明崇文门口柬帖之故,则又双管齐下之法。

出崇文门柬帖之故,又必陪以廖监变头,总无突然而出之理,尤此书独擅胜场处。此故至今始明,连闷久而得开,大快活事,却偏陪一廖宦变头迷闷之事,真是狡狯煞人,搏异煞人。

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

水夫人等查问其故,秋香道:“定是奚囊夫妻,又在那里淘气了。”水夫人问:“奚囊夫妻因甚淘气?紫函去看,若是,夫妻二人,都叫进来。”秋香道:“奚囊不愿成亲,也要学学相公样子,等他一个啥仔金姐;玉奴不服气,两日变面变嘴,与奚囊使性哩。”水夫人道:“这小奴才等甚金姐、银姐,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吗?”素臣道:“孩儿不知道,他在海船上,曾有个强盗,把妹子许给他,已定过礼,没有成婚,不知叫甚名字。”水夫人道:“定是这个缘故了。”素臣道:“那是景王的党羽,那女儿相貌又丑,奚囊也并非情愿,怎恳恋着他?”水夫人笑道:“上行下效,总是玉佳做的样子不好!要知玉奴,怎肯似二姐、三姐一般安心等待,自然该有气淘了。”璇姑不知就里,私问鸾吹。鸾吹把空结花烛之事,大概说知。璇姑局不安道:

“多蒙相公如此垂恩,两位姐姐如此尚义,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水夫人道:“我已定下次序的了,除媳妇之外,是你居长,以后可呼他二人为二妹、三妹;大小姐既与三人姊妹称呼,竟称他为大妹便了。”璇姑愈觉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与鸾吹俱称遵命。

紫函已将奚囊夫妻叫来,双双的跪在地下。水夫人道:“你们结亲才三两日,怎便嚷闹啼哭,成何规矩?”奚囊道:“小的不敢嚷闹,是他不听说话,教训他几句,是有的。他就放出野性,嚷闹起来,惊动里边,这是小的该死!”水夫人道:“你说甚话,他不听你?”奚囊又不肯说,呆着脸,汪汪的流出泪来。水夫人又问玉奴:“他说甚话,嗔你不听他?你是个女人,怎放出这般声气?”玉奴哭道:“玉奴原是好人家儿女,落在强盗手里,年纪小,没奈何;太太和爷作主,配给他,就是夫妻了。他安心不要玉奴,扯着谎骗人,开口闭口,说玉奴是强盗婆、二婚货。玉奴也是爷娘皮肉养下来的,怎受他恁般凌贱?苦不过,哭几声是有的。只求太太作主!”说罢,泪如雨下。水夫人怒喝道:“奚囊,你这小奴才,好不知世事!我与二相

公作主配给你的人,你怎敢如此作贱他?娼妓尚许从良,从来说是入门为正,怎只顾牵他头皮,说那以前的事?紫函,取板子来,叫锦囊打这小奴才!”奚囊连连磕头道:“太太息怒,小的情愿领打!小的也不敢是这样骂他,也是气头上,因话搭话,说出来的几个字,他就拿住筋节,整日合小的淘气。小的阿妈已经打骂过小的,他总不息气。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小的怎敢凌贱!小的有个苦情,小的也不敢说,小的情愿领打,只求太太开恩!”水夫人道:“你有甚苦情,快实说来?”

奚囊呆了脸,连连磕头,又不肯说。水夫人道:“我已知道了。秋香说的,你恋着金姐,不愿与玉奴成婚;想来也不过是强盗女儿,又是景王的党羽,怎生去娶他?二相公看见他的相貌又丑。你毕竟恋着何人,快快实说?免得吃苦!”奚囊着急道:“秋香姐动不动就是一场果子,小的说甚金姐、银姐!那陈海鳌的妹子是个贱人,小的怎愿与他结婚?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秋香道:“我晓得啥子陈海鳌、B03D海鳌?你不是对文伯伯说的,一个金姐,生得标致,武艺又好,比玉奴差不多儿,又待你怎样好法,怎样罚誓,生生世世做长久夫妻?如今叫文伯伯来对看,是我葬送你的?你葬送你的?”奚囊被秋香顶得对针,重复磕头,含着泪道:“小的实说罢,只求太太开恩!小的沉在湖中,蒙尹官人救起,把小的看待得好,小的感激他。他娘子待小的,就像男女一般,小的也感激他。他一个心爱的丫鬟,名叫阿锦,把小的就像嫡亲兄妹一般,替小的缝补鞋袜,浆洗衣裳,留茶顿饭,异样的疼着小的,小的也感激他。官人、娘子都要把阿锦配与小的,小的彼时日逐想念主人,不知生死,不愿成婚,苦苦的辞掉了。背地里,阿锦怨小的薄情。小的告诉他说:‘小的是文氏世仆,现有父母在家,主人待小的好,知小的深,平昔私心愿与主人同生同死。主人与小的同落下湖,若有不幸,便须回家报知太太、父母,痛哭一场,自寻死路,省得误你终身。若是主人还在,小的再来,求官人、娘子,与你做长久夫妻。’阿锦那时回嗔作喜,说道:‘你若真有此心,我情愿死守着你,一生誓不嫁人!’小的与他赌过誓来,小的该死,这是实情,只求太太作主!”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水夫人道:“你当真有这话么?多分是你捏造出来?”素臣含着泪道:“母亲,这话果是真的,尹雄夫妻曾说过来。真个要把阿锦配他,他因想念孩儿,抵死不愿,日夕悲哭;尹雄夫妻因此愈加爱他。只不知背地里与阿锦立誓之事。”水夫人慨然叹息道:“这却亏他,煞也难得!休说奴隶之辈,得势则聚若蝇蚊,失势则散若鸟兽,甚至卖主求荣者颇多!即衣冠名教中,讲说道学、夸谈经济者,少什么看风使舵,临危下石之人?古人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诚看破世情之言也!奚囊小人,乃能为君子之行,不以生死易心,可怜可敬!就是阿锦,亦非寻常女流可比,虽不合结私恩于前,而却能释私怨于后,守株待兔,誓不嫁人,此意殊属可感!但此时事在两难:若欲玉奴另配,则前日已结花烛;若欲留待阿锦,则吵闹何时可止?却是一件难处之事!”玉奴侃侃然说道:“太太免费清心,玉奴有话上禀:奚囊这些说话,玉奴只认是假造出来的,故此不服;如今据爷说来,竟是真的了。玉奴幼年无知被辱,至今懊恨,岂肯再为无耻之事?情愿安心待他锦姐,锦姐一世不来,玉奴情愿空守一世,再不吵闹。只是奚囊以后,也不许再牵玉奴的头皮,叫玉奴没脸见人!”水夫人大喜。奚囊连向玉奴磕头道:“你若肯待阿锦,我就感激你极了,还肯揭你的头皮么?”这几个头,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来,连门外文虚夫妇,怕奚囊吃打,闪在丫鬟,小厮背后偷看,也笑得眼睛没缝。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着道:“怕老婆的都元帅,可不羞吗?”紫函怕水夫人看见,忙把秋香拉在背后去了。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两碗两碟,又是两壶酒,赏他二人。吩咐道:“你们夫妇,从今日和好起便了。”奚囊、玉奴齐磕了头,领着酒菜,自去请同文虚夫妇合家欢饮不题。

二人去后,田氏、鸾吹等俱啧啧称赞奚囊道:“这小厮气概虽本不同,却不知他有这等忠心,恁般义气。”水夫人道:“因奚囊好,便连玉奴也好,看他一时感发,便满面温和,从前那一种愤懑郁勃之气,都消化尽净。所以说:‘诚能动物’;又曰:‘刑于寡妻’;不是奚囊这一片诚心,那得感化如此之速?此齐家之道,所贵反求诸身也!”素臣起身,拱立受教道:“母亲训示,真是格言!”田氏等也俱肃然敬听。席散后,安顿璇姑宿处,水夫人命再设一榻,与素臣对面。璇姑道:“二妹、三妹宿在何处,奴去那里宿罢。”水夫人道:

“木四姐可去与二姐同宿,我还要问你些话。你岂寻常女人,何嫌何疑?竟宿在这边便了。”璇姑不敢再辞。鸾吹别去,各人收拾安寝。水夫人上床,又与璇姑问答,至红豆性情、学术,璇姑道:“那真是神童,性情和厚,学术醇正,更一心为国,翊护东宫,消弭衅隙,如李邺侯之于唐代宗,真国家之福也!知道奴系相公之妾,便百般亲热,说当今之世,擎天玉柱,惟相公一人耳!”水夫人额手称庆,素臣尤局不敢当。直讲至四更将尽方睡。

次日,素臣去见任公,说起璇姑之事。任公大喜道:“原来就是刘家大小姐,太监只说是一位水夫人的亲戚,东宫爷吩咐交给丰城县转送,却不知自家眷属,可喜,可喜!那一个黑面女子,又是何人?”素臣说是罪臣之女,把难儿本末,述了一遍。任公太息道:“如今籍没入宫的,都是功臣,那里是罪臣之女!”素臣道:“岳丈还是大概就时势而言?还是实有所据?”任公道:“我所言在有据无据之间;前日,有乡亲来县,说征苗的副将林士豪,以功获罪,奉旨籍没。这林士豪,是我同乡好友,知之最真;因这样人都籍没了,所以罪臣都是功臣。”素臣大惊道:“林君削职,已是奇冤,怎至籍没起来?”任公道:“因逆苗旋反,杀伤了官兵,冒监又把这罪名,卸在林士豪身上,冒监止革去蟒玉恩荫,仍管镇抚司事。你说,如此赏罚,将来何人还肯用命?”素臣叹息不已。回来正值东方侨差人来请,忙忙的又出城去。到了门上,就是两乘轿子进门伺侯。东方侨出迎,便问:“曾否用饭?”素臣答:“已用过。”东方侨道:“如此,就请上轿。”素臣问:“欲何往?”东方侨道:“小庄虽已收拾,未知适用与否?同先生去一观,该更改的,便好更改。”素臣不安道:“只借半亩之宫,容膝足矣,怎累老先生如此费心?”二人同上轿,抬到庄上来。这庄子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层崖峭壁中,忽开几里平地,结成这个庄子,并没一个庄邻,四散住着数十家,俱是东方庄仆。山上有物可采,河中有鲜可钓,荇藻交加,野花互映,只一条仄径,通出山外,若以泥丸封固,竟是别一世界,东方侨世宦世富,故有此福地。四围山根,一带河租,俱是东方家完纳,这几里内所有平地,又都是他的产业,所以此中竟没有一外人走得入来。庄内廊屋参差,栏杆曲折,洞房窈窕,堂户张皇。后面叠些怪石,借着山势,就成一座园林。复引着庄前的溪河,绕将入来,成一巨沼。沼内芰植菱,广蓄游鳞,中间水榭数间,四面渔舟几只。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有四时不断名花,八节常歌好鸟。苍松翠柏,势若虬龙;菟丝女萝,纠同蝌蚪;苔藓成茵,葡萄满架。仙鹤、锦鸡、鸳鸯、翡翠、青猿、白鹿、玄兔、红鹦,复不惜重价购买,许多珍禽奇兽,充其中。危崖悬瀑布千寻,幽洞露天光一线。琼楼玉宇,高处生寒;茅舍草亭,平原涉趣。真如金谷园中,珊瑚满地;不少玉津篱畔,鸡犬数声。素臣是不求安饱的人,见此名园,也就心旷神怡,叹赏不置。

东方侨引着园内走了一遍,复行到外边来,一一指点与素臣知道:“这五间安乐窝,带着几间厢房,可奉太夫人为寝息之所;这几间博古轩,通着课鹉亭,可为令兄先生读书课子之地;这一座日观楼,带着四面的楼,片羽楼、璇玑楼、素心楼、潇湘阁、切湘灵。天绘阁,可为先生暂隐,其余轩阁亭榭廊馆,俱可随意居息。但愧主非贤主,不足以速嘉宾!”素臣道:“晚生寒士,只数椽茅屋,便可栖身,何敢僭此非分之福?既承盛意,只这五间安乐窝,带着那些厢房就够了,别处断不敢当!”东方侨大笑道:“弟与小儿,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枳棘非鸾凤所栖,不过聊表此忱耳!先生异日,列鼎鸣钟,分茅胙土,建汾阳之第,赐平泉之庄,方足安麟凤之仪,息龟龙之驾,区区片席,何足让哉?”素臣局道:“晚生樗栎庸材,何敢当华衮之赐?此系老先生致政归田、逍遥物外之所,岂可因晚生之故,而反致无养闲之地?老先生固非营此菟裘,晚生亦岂虚为退让?但按之于理、于情、于分,均有所不可耳!”东方侨道:“此庄原系祖遗,并非弟之手构。弟居半城半郭,虽非近市,朝夕得所求焉。窃附晏婴之志,原不常到此庄;即到此庄,亦止静坐黄石轩中,做些工夫,春花秋月,实实辜负他的。小儿在家,也只在那边书室中读书,如今又未得即归,总属空闲,先生何必过拒?弟留西边那一带,为弟及小儿回南下庄栖止之所,与这边绝不相通,只合着三间庄门,极是稳便,先生若再过却,便以弟为不可交之人了!”因即叫人摆饭在愈读斋,着小童引导,从庄门内,西半边一个小角门开进去,第二进小小三间的陆舟,悬着一个匾额,是愈读斋三字。素臣见满架图书,暗忖:是东方旭读书之所,取唐皋愈不中愈读之意的了。回头看门上一副对联,是“缄口不发一论,键户不交一人”。柱子上一联,是:“读完天下奇书,听透古人好话”。东方侨道“此皆小儿狂言,先生当有以教之!”素臣道:“不发一论,惧白圭之玷也;不交一人,严比匪之防也。六经为天下奇书,读而不完,有遗理矣;《郑卫》亦古人好话,听而不透,无真悟矣。即此数语,其人之学问心术,醇正精深可知,安得为狂乎?”东方侨大喜道:“此虽先生奖诱后学之意,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指出病原,下以对症之药,使之消化净尽,真洪垆点铁,化顽神手,不胜佩服。”素臣用过饭,东方侨又领到黄石轩来。素臣见壁上粘着一联,是“主静立人极,无欲见天心。”一个小小的匾额,题着“黄石”二字,暗忖:是取谷城山下之意,此老原来是一个好道的。因看着架上牙签,都是些《黄庭》、《道德》、《南华》、《参同》之类,因微讽道:“老先生内养功深,想已丹成九转矣?”东方侨道:“弟最恼的,是育婴炼气,使符设,这许多邪魔外道。所爱者,只有《老》、《庄》、《关》、《列》这几部书,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相合,以

此收摄身心,屏绝嗜欲,可以寡过,可以养生,性命双修,逍遥自得,此中微妙,实有难言。但工夫未到,不能探其元珠,为可忧耳!”素臣道:“老先生之好道,与世之好道,固迥异矣。然以《老》、《庄》、《关》、《列》之书,有合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则未免比于美玉,视鱼目为明珠。所云性命双修,窃恐性其所性,而非圣人之所谓性,命其所命,而非圣人之所谓命矣!晚生少年末学,何敢与老成先达,另有异同?然平生有谨守者,此崇正辟邪之心,虽鼎镬在前,斧钺在后,亦所不避!况老先生从善如流,虚怀若谷,且待晚生如骨肉,而敢不直陈其愚,则晚生之罪滋大!不揣冒昧,可得而详辩之乎?”

东方侨大惊失色道:“老庄之学,与圣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迥非瞿昙幻说可比,怎先生竟以为邪教起来?且请问:老庄之性命,如何不同?”素臣道:“圣人之性,是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以保四海,此圣人尽性之事也;老庄则以仁义礼智为贼性之物,而以清净为尽性矣。圣人之命,是理宰乎气之命,夭寿不贰,终身以俟,此圣人至命之事也;老庄则以格致诚正为害命之事,而以昏默为至命矣。故圣人之主静,以敬戒慎恐慎,其静也常惺;老庄之主静,以忘去知离形,其静也常槁。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而万善咸归;老庄之无欲,一念不起,而四端俱灭。圣人之主静,惟常惺,故喜怒哀乐,发为礼东兵刑,位天地,育万物,故能立人极。老庄则槁矣,方且遗世独立而何与于人?圣人之无欲,惟万善咸归,故仁义礼智,即通于元亨利贞,先弗违,后奉若,故能见天心;老庄则四端俱灭矣,方且坐井观天,天安可得而见?与释氏之以理为障,乃一而二、二而一者。其于圣人之学,南北背驰,水火互异,更不止之于美玉,鱼目之于明珠也!”东方侨目定口呆,罔知所答。素臣道:“子朱子云:‘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惟弥近理,故学者惑之;惟大乱真,故儒者惧之;此非仓卒论辨,可以辟之而廓如。老先生如不弃葑菲,将来献芹有日,当以刍荛之见,详悉陈之。”东方侨道:“弟此时实无可措辞,当以先生之言,深思十日,再求大教。”

素臣谢别而归,把庄上园亭布置,从进山起,直说到花园之内,这些名胜,一一述完。田氏等俱神飞色动,如馋口人听说极美的美味,贪杯人听说极美的美酒,虽未见面,而津津,满口流涎。水夫人愀然道:

“恁般所在,人皆以为乐土,我则视若愁城;若有别处可居,断不宜往。只是现无托足之所,且又应承了他,迁期已定,不可变更,如何是好?”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必有所见,正在推想其意。紫函、冰弦等一班丫鬟,不胜错愕。秋香忽插口道:“太太言之差矣!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话,若果是真,不要说常住在那里,就是游玩一两日,也不枉为人一世!怎太太倒说是啥愁城,不肯搬去起来?”秋香这几句话,把田氏等俱吃一惊。素臣以目斥之,悚然起立道:“母亲之言,是陶侃运甓之意,恐孩儿不肖,处此乐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壮心日灰,惰气日胜,故有此忧;但孩儿自视,尚不至为富贵所淫,望母亲勿以为虑!”水夫人忽听秋香之言,正觉好笑,及闻素臣所说,不觉勃然道:“玉佳无礼,怎在我跟前这样放肆!”素臣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

田氏见水夫人发怒,素臣跪下,吓得慌张失措,跪在地下代求。璇姑、素娥、湘灵一齐落跪。水夫人道:“不干汝等之事,且都起来。”田氏等那里敢起,都道:“未闻夫跪于前,而妻妾敢立于后者。”水夫人并令素臣起立,素臣不敢,被水夫人喝了起来,田氏等方齐起立。水夫人道:“圣狂之分,只在敬肆二字。富贵不淫,是何等本领,故孟子以为大丈夫。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侈肆极矣,尚安望有进步乎?孔子大圣,而云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尔乃云尚不至为富贵所淫,一敬一肆,相去天渊,一圣一狂,亦判若黑白矣!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必阅历过,乃为实得;还金却色之事,有志者皆以为可能,然必实处其地,实为其事,方可曰能,然亦只可云仅仅免得,幸而不辱,不可嚣然自负为能也!试问尔富贵乎?曾富贵而不淫乎?何所见而肆言若此?汪信民云:‘咬得菜根,诸事可做!’诸葛武侯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人不从忧患困苦中来,其精神多散,志气多颓,筋骨多弛放靡弱,无以任重而道远。你所说的,庄子无处非赏心之物,随时有行乐之地,此真伐性之斧斤,而阂道之墙壁也!古人视晏安如鸩毒;孟子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虽凛如冰渊,尚恐有怀安败名之虑,况以肆心处之,其祸立见矣!非特愁城,正不啻罟陷阱耳!”素臣复重跪下,汗流浃背,涕泪交颐,顿首认罪道:“孩儿知罪!孩儿良心已昧,全亏母亲一番正论,提醒转来!孩儿见猎心喜,遇此武陵、辋川,竟有渊明、摩诘之意,此时心中已视如嚼蜡,且为畏途矣!将来到那边,严立课程,检点此心,断不敢废时失业,以受鸩毒之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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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姑等初时亦疑水夫人为过当,及听说许多道理,便觉爽然自失,听到后来,愈觉有味;回想自己初时欣喜得意念头,真妇女童稚之见,不觉愧悔交集。田氏是常闻教训,尝熟江瑶柱的人,细细咀嚼,更觉津津满口,其味无穷!因一齐敛衽道:“谨依慈命!”秋香说这番唐突水夫人的话,不加斥责,紫函、冰弦是见惯的,还不以为怪;晴霞、生素见过一两遍,虽足怪异,亦不为甚;独有璇姑带来一个宫人,名叫小躔,满心怪异,竟形之眉目,不觉满面都有怪异之状。水夫人心知其故,且此番秋香说话,更比从前放肆,亦不便置之不议。因向璇姑等说道:“秋香这丫头,屡屡没规矩,我俱宽恕他,不加扑责者,其中有个缘故,听我道来。”正是:

敬爱真能及犬马,死生曾不改心肠。

总评:

奚囊诉出苦情,更得素臣实之以所闻,令人忠义之心油然而生。此出色写奚囊,与前回撞进代打、乱捎乱滚印证合一,以后亦俱以上等笔墨写之,此所以视尹雄友朋,皆有夷然不屑之意也。作者于素臣妻妾、朋友、亲知、仆婢俱如意抬写,而妾如璇姑、友如长卿、仆如奚囊尤极力抬写,以作第一层衬托者。

水夫人慨然叹息一段,透辟深挚,其感发贤智、愧励不肖者,至切至显,断阿锦功罪,铢两悉称,以此著为典论,吾无间然。奚囊连向玉奴磕头,但觉其妩媚可爱耳。秋香乃笑其怕婆,可谓不解事、没心肝。婆子因奚囊拜王奴,即以诚能动物,刑于寡妻,提撕素臣、水夫人,真是不肯放过一事。

难而突如其来,即点士豪籍没之事,心灵手解,亦心手俱调。

写浴日山庄便直辟出一处桃源,令人眼赤心热,恨不插翅飞入,乃即水夫人一番议论,作千百斛冷水.兜头连一连二浇之,顿觉冷气入骨,此为造化在手。左氏时有此种作用,子长、孟坚即未道及只字。

剖别性命主静无欲一段,如秦镜高悬,百怪走避,虽使老庄复生,何从置之?不知数千百年来,何以如出—口,谓道德经与吾道相合而有助也?作者本领固在真西山先生之上。

水夫人云:“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阅历过,乃为实得。”此孔子、曾思相传,实学与释氏判隔云壤者。论语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大学致知,必本于格物诚意,必要诸修斋;中庸学问思辨,必归于笃行。释氏则一悟便了,素臣之辟邪,得力于母训者多矣。

小躔初入,药笼合与泡制,故以怪异。秋香发之,若怪为不怪,便无味无性,牛溲马勃之不若矣。虽欲泡制,孰从而泡制之。

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无礼,不加斥叱,不测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说有缘故,大家肃然起敬。水夫人凄然不乐道:“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内伏侍的一个小丫鬟,先姑易箦时,秋香年止十岁,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记得先姑遗言,故从没打过他一下,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他渐渐放肆起来,全没规矩,好劝他不听。又怕纵坏了他,才拨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没有大不好处,便不许打骂。以致骄蹇自由,每每出言无状,皆为此也。”因在贴胸。取出一个锦囊,囊内贮着一方小小玉印,上面刻着“如日之升”四字,道:“这是木太夫人所遗,留我作念的。”说罢,流下泪来,因付与田氏等观看。田氏等传玩感叹,仍送还水夫人。水夫人仍放入锦囊,贴胸藏好。璇姑等亦如拨雾见天,疑团尽释,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难儿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敛衽道:“太夫人纯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遗言,固当仰承;而君子爱人,不为姑息,若但遵遗训,一味宽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爱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继善述为达孝,不识其中更有权衡否?”水夫人大喜命坐,说道:“四姐能问及此,异于迂儒之见矣!先姑因爱怜秋香,故有此遗训;我因记念遗训,故每每宽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荡检逾闲,将为奸盗邪淫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遗训,而实伤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这丫鬟,只有嘴快、喜报新闻、没甚规矩这几件,是他的不好处,却没有别的过犯,尚知学好,颇有忠心。虽不及紫函之沉静,冰弦之幽雅,而戆直过之父母所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我若以小过责之,先姑之训谓何?然又怕他因小过不戒,而驯至大过,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红之事。非纵之使毫无忌惮,肆意妄为也!”难儿满心悦服,极口赞颂道:“太夫人诚女中之圣君子所为,宜难儿所不识也!”璇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气,俱化入爪哇国中,毫无影响了。

到了十八这日,未能禀说:“东方太爷差人来请过,那里已准备轿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这里船只也预备下了,在水墙门上船,出西水关,由桃花港到山口,只有十五六里水路。请问姑爷:是用了饭下船?还是在船里用饭?”素臣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饭下船罢。”这日,是洪儒备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来,叫丫鬟翠香来送。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里面鸾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后,素臣、素娥拜别未公灵柩。素臣又到县中,别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墙门下,绿杨树边下船。鸾吹是要送到庄上的,没有离别之色。素文牵着湘灵衣袖,洒下几点泪来,湘灵也垂了几点别泪。又向翠香流泪嘱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爷、夫人不要悬念。”翠香是锦囊亲姊,又扯住了锦囊,眼泪汪汪的,说了些话,都还没甚要紧。只有玉奴、赛奴二人,哭做一团,弄得鼻涕眼泪,粘连一片。且道二人有甚苦处,哭得恁般利害?玉奴、赛奴一母所生,在家时坐卧不离,后来又共处患难,同病相怜,到如今忽然拆散,举目无亲,岂不痛伤?玉奴虽与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亲热;赛奴虽与容儿恩爱,然自是外方人,语音不通,性情各别,容儿出外,更无一讲说之人,故姊妹二人独觉离别之苦。鸾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儿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儿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亲慨允!”水夫人道:“我们寒素人家,现有文虚老仆及奚囊、锦囊两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尽够使用;你嫂嫂身边,正少这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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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庄,盘桓几日,把铺都打叠了来。那知船到水关,一个家人领着一乘轿子,跑得满头是汗,从城脚下飞奔而至。未能急问:“为着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爷殿试二甲,点了词林,报人挤了一厅,一千五百的讨赏,大相公、大娘娘打发不来,叫我来请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欢喜,忙进舱禀知。水夫人等俱向鸾吹致贺。鸾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庄上是时常下来得的。你回去打发报人,年伯灵前也该祭告,东方亲家那边也该去定省,亲戚等作贺也须得料理。我这里只劳未管家,已极妥当,不必再要你费心,快些回去罢。”鸾吹无奈,作别上轿。水夫人等船到山口,东方家人上船叩见素臣,说:“家老爷原拟在庄迎接,清晨起来,就传轿夫;那知

京报人到了,缠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来见罢。”素臣道:“你家少老爷恭喜,我还没来贺喜,改日到门罢,多谢你太爷费心!”家人答应起去,招呼轿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轿,丫鬟仆妇都是小轿,一直到庄上来。庄门、厅堂、寝室,俱悬灯结彩,床、榻、台、凳一切动用器具,约略具备,许多家人庄仆,料理酒席铺设等事。水夫人愈觉不安,吩咐素臣辞谢。家人道:“老爷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们伏侍有不到处,只求太夫人宽恕,就感激不尽了!”家人又呈上一个礼单,上开: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陈酒二十坛,活猪十口,陈酱二坛,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盐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说柴米都备下的话,我也只认是他料理,怎又费亲家的心?且太多了,断不敢当!”家人跪下道:“以后盘缠,少奶奶自来承值;这是家老爷一点薄意,求太夫哂纳!”素臣坚辞不脱,只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内看了一会,竟依东方侨意思,自己住安乐窝,命古心夫妇住博古轩,素臣夫妇住日观楼,璇姑住璇玑楼,素娥住素心阁,湘灵住潇湘阁,叹道:“数皆前定,博古轩隐着大孩儿的表字;素心、潇湘都隐着二姐、三姐的名字;璇玑楼更不止关会大姐名字,大姐精于算法,能测量天地,而璇玑玉衡,正属量天测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设者然,岂不大奇?”难儿道:“奴爱这天绘阁幽雅,太夫人可许奴去那里住宿罢?”水夫人道:“总是空闲,有何不可?但几日来,见你性格温和,议论英伟,欲暂屈你住在后房,早晚讲些时事,不知可否?”难儿大喜道:“难儿只自愧粗愚,语言直戆,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开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难儿,在安乐窝后面三间房内住宿,早晚与水夫人讲论,不题。是夜席散后,水夫人作主,命素臣与田氏同宿。择了二十一日,与璇姑完婚,次及素娥、湘灵。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乡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烛夜,绝胜金榜挂名时。

次日,素臣进城拜谢任公、任母,并谢鸾吹、洪儒,又出城,贺谢东方桥,向各人述明隐处山庄,绝足不入城府之意。回来洗去面上所敷之药,露出无瑕冠玉。璇姑、素娥、湘灵俱如拨雾见天,喜形于色,难儿暗暗惊讶。玉奴、赛奴都吃惊道:“原来爷是个白面,不是那紫的面儿。”小躔道:“爷怎忽变做白脸?”生胜笑道:“相公是白脸变蓝的,怎反说变做白脸儿?”

不说丫鬟们私议。单讲二十一这日,素臣拜过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璇姑新妆出来,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两拜,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合家见礼已毕,田氏等将素臣、璇姑双双送至璇玑楼上,共效于飞。这一宵恩爱,果是不同:

一个顶天立地伟男子,一个测地量天奇女儿。

一个手握璇玑,织女时窥北极;一个胸罗星斗,牵牛斜抱文昌。

一个九死一生,沙场上几遭凶刃;一个千贞万烈,火坑中炼出真金。

一个说,看了面上青蓝,教奴吃吓;

一个说,摸着颈中疤靥,令我生悲。

怅当年,合欢床虚谐连理;喜此夕,鲛绡帕真探骊珠。

西子湖边,略勾股势;东方庄上,直测弧形。

徒弟漫入鼓儿中,昔成膜外;师父跳出圈子去,今在个中。

璧合珠联,算不出五星聚奎,五星聚井;

铜壶玉漏,滴不了半夜浓恩,半夜浓情。

次日,素素心阁上,与素娥合卺,又是一种恩情:

一个肘后悬书抱朴子,一个龙唇着艾鲍家娘。

一个承气麻黄,苏醒何郎粉面;一个大黄甘草,勾留倩女香魂。

一个惨语难听,望死后挈奴骸骨;一个柔肠欲断,誓生前不出门庭。

一个说,卧铜屏冻得你肉冷如冰,至今疼着;

一个说闹金銮吓得奴心浇似水,那等凄然。

恨当年误服补天丸,抱使君升麻骨碎;

喜此夕饱食胡麻饭,搂寄奴苏木香薷。

新会槟榔,白蔹忽惊黑丑;合欢花粉,苦参今变蜜陀。

蝉蜕面香,金箔女贞舒豆蔻;牵牛远志,蛇床滴乳露蜂房。

五灵犀角两心通,白芍药赤芍药茵陈新试;

半夏丁香初舌吐,苦瓜蒂甜瓜蒂花蕊亲尝。

二十三日,轮到湘灵,一对诗文知己,鼓琴鼓瑟,别有风流:

一个长线钓鳌李太白,一个回文织锦苏若兰。

一个憔悴龙泉挥彩笔,光摇海岳;一个尘理太阿感巨灵,掌握风雷;

一个惊喜若狂,见和诗欲求全集,一个思量成病,吟绝命不惜残生。

一个说捉臂撕衣医闷痘,吓得奴胆儿都碎,

一个说形销骨化读哀词,哭得我眼泪俱枯。

想当年死掏生抓,那顾皮肤痛痒;到此夕轻勾软抱,恁般心坎温存。

已得人怜,何妨便落他人后;尽教风瘦,从今不怨晚风前。

娇姿那惯雨云,真个梦魂都颤;冷艳新承雨露,顿令骨肉重温。

螺黛浅深记欢情,又只怕菱花窥见;猩红点滴留春色,须不是鹃舌啼来。

自此一妻三妾,琴瑟静好,同事太夫人,怡怡色养,真个满座春风,合门和气。瞬息之间,不觉已是小尽之夜,水夫人道:“岁月如流,筋力易尽。从明日初一起,立一课程,恪守勿越,以为他日致君泽民之用。我已定下一单,你等去看,若没有更改,就依着做去。”紫函呈上一个柬帖,素臣敬受看时,上写着:

文水氏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督课,一分纺绩。

文真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课子。

文白日课:分日作六分:二分看经书,一分阅史,一分习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作诗赋。

阮氏、田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二分料理中馈,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刘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算,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沈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医,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任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三分绣作,一分看书,一分学诗赋。

素臣看完,递与田氏等同看,因说道:“孩儿等日课,敢不恪遵慈命!惟母亲日课中,纺绩一条,尚求更改。”水夫人笑道:“敬姜为大夫之母,尚勤于绩,何况我乎?”素臣不敢再讲。田氏等俱称遵命。湘灵敛衽道:“大姐、二姐俱有咏絮之才,太夫人独许儿学诗赋,或未悉其底蕴耳。乞太夫人一视同仁,不识可否?”水夫人道:“君子教人,不拂其性,顺而导之,则人易从。汝以诗文为性命,若欲禁你笔砚,使专务女工,则郁郁无聊,必生疾病。我故留此一个光阴,为汝陶情适性之地,非为妇者必当含毫吮墨,以荒妇功也。大姐、二姐虽能搦管,而所好不同,当以妇工为要。就是媳妇,他也通文墨,我从未令他吟诗作赋,正为此也。嗣后如遇令节及尔等生辰,当给假一日,听尔等相聚,酌酒赋诗,以为欢乐,此亦蜡祭息民之意,其余则悉依日课,可也。”湘灵感激受教。素臣禀道:“目今时势,所急不在文章。孩儿欲以一分作文、读文,一分作诗赋之工夫,并为阅史、习武,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道:“这是极好的了!我之留此二分,令汝艺文者,因系本朝做秀才分内之事,尔能留心时务,舍轻从重,有何不可?”因取笔改作二分阅史,二分习武。素臣谨敬受命,逐日自课不题。一日,素臣正当习武之时,佩着宝刀,叫锦囊拿着弓箭,到园中望春阁来。那阁背西面东,阁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间着碧桃、红杏、玉李、朱樱,无边春色,煞是可怜。素臣择这一片空地,常来此舞刀射箭,发弩使枪。这日走来,远远的听有哄笑之声,近前一见,却是奚囊夫妇、赛奴、容儿、秋香、小躔几个男女,在那里舞剑作耍,见了素臣,奚囊、容儿都吓一跳,秋香等就要走散。素臣叫住道:“奚囊、玉奴、赛奴是个会家;你们三个,是几时学来?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容儿只得先走上前,向赛奴腰间拔出剑来,舞了一回。素臣笑说:“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秋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素臣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真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小躔,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罗袖,把腰间裙带紧了一紧,提起那剑,使个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素臣心口直搠将来,刚离得三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地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地一收,露出一个瘦小身材,按剑而立,口不喘气,面不改色,髻不乱发,裙不动摺。素臣惊讶道:“这又奇了!你点点年纪,怎舞得如此纯熟?就是玉奴,也不过如此,却是那一个教来?”玉奴、赛奴道:“小躔姐的剑,比奴辈高了十倍,那里教得他来?”小躔又不肯说何人所教,秋香道:“他的剑是木四姐传授的,他还会使猕猴摘果、鹞子钻天许多好看的把势哩。”素臣道:“原来木四姐果是有武艺的。”因吩咐锦囊,去请太太及木四姐来此,看演武艺。锦囊如飞去请。素臣命玉奴、赛奴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小躔一般纯熟,力量更足,因他的年纪小,故觉惊人。但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你不换刃法。”小躔与玉奴、赛奴,俱欢喜无限。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剑,水夫人已领了鸾吹、难儿出来。原来鸾吹常时到庄,就与难儿同宿,两个讲得甚是投机。这日正来问候水夫人,锦囊来请,说小躔舞剑之事,鸾吹亦以为奇,因随着出来观看。到得阁下,素臣备述前事。水夫人道:“四姐每常议论,辄及军营战阵之事,我还认是纸上谈兵,原来竟娴武事;今日定要请教。”难儿道:“二相公谋胜孙、吴,勇过褒、鄂,奴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素臣道:“小躔剑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断要请教的了。”水夫人道:“武事虽非妇道之正,而邑姜曾列乱臣,与望散比烈;洗夫人、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册,功被民生。世治尚文,世乱尚武。目今宦寺擅权,边徼不靖,正值用武之时,四姐既有武艺,当精益求精,不可徒怀退让,虚掷光阴。但较武须有赏罚,以鼓舞精神,昨日任亲家送来的一腔猪、一腔羊、两匹红绸、两坛陈酒,叫奚囊去各分一半,连猪、羊首拿来;紫函再去向二娘娘及大姐、二姐、三姐说,各带一件器玩,同来一看。”奚囊、紫函领命而去。

须臾,猪、羊、红、酒俱到。田氏领着璇姑等出来,田氏拿出一个玉鱼,璇姑是一颗珍珠,素娥是一双银钏,湘灵涨红了脸,缩手在袖里,伸不出来,向璇姑、素娥道:“妹子没曾关会,拿着不值钱的东西,怎生出得手?晴霞,快去取那玉狮镇纸来。”水夫人道:“且慢去拿,你带的何物,不防取出一看。”湘灵无奈,在袖内掏出一条松绫手帕,上面绣着芙蓉、桂花。水夫人看了,啧啧叹赏道:“怎绣得如此生动,竟是活的一般?夫荣妻贵,这采头也好,要以此为赏功首物了!”湘灵愈加局。田氏等传玩,称赏不置。水夫人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首饰猪羊等物,负者罚以巨觥。”素臣领命,见阁前有两个石栏,约有七八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水夫人道:“这个太重,再找一件轻些的来。”素臣远远见一块大石,横在一棵古梅树下,因去提来,把手戥着,约有四五百斤,道:“这却又轻了些。”水夫人道:“这样大石也不为轻了。”因命众人去掇,大家看着,不肯先上。

秋香高高兴兴的,先赶上去,用力一提,却如蜻蜓摇石柱一般,体想动得分毫。素臣笑道:“此真可谓不自量矣!”水夫人道:“天下事都如此,实有本领的,断不轻躁若是!”秋香见素臣笑他,偏要掇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一毫没用。连冰弦、晴雪等,都笑将起来。水夫人慌忙喝住道:

“这痴丫头性命都不顾了!”秋香没趣,只得走开。容儿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

小躔掇离了地,却提不来。水夫人等都惊异道:“秋香颇有蛮力,怎反不如小躔?”奚囊上前,撩起衣襟,埋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攥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了几步,便就放下。水夫人道:“这却亏他,从前在家没有这力量。”奚囊下去,玉奴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起,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水夫人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水夫人大加称赞道:“比奚囊强远了!且看你妹子如何?”玉奴道:“赛奴的力大,曾比过来,他敢拿得这石栏起?”赛奴袅袅的走将上来,也似玉奴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竟提不动,因用两手攥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了三五步,气就喘将起来,素臣连忙喝住。赛奴放下石头,羞得满面通红,心头兀自突突的乱跳。水夫人问玉奴道:“他这力量,远不如你,怎说是赛奴力大?”玉奴道:“便是玉奴心里,也是诧异,从前常比过,是他力大,怎今日这等不济?”水夫人道:“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玉奴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动,水夫人道:“这石栏本过重了。四姐,你试掇一掇这块大石看。”难儿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水夫人慌道:“四姐看仔细,还是掇那块石头罢。”水夫人一面说时,难儿早把石栏提起,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水夫人惊喜道:“看你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

因命取玉鱼来,亲手送与难儿;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五斤猪肉;奚囊、小躔每人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赏了三斤肉,又罚了一觥酒;容儿、秋香各罚一觥。然后较射,水夫人取一只银钏,命玉奴折了几枝桃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桃花圈者为次,三箭俱不能中者,罚之。素臣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银钏之中;水夫人取珍珠赏之。玉奴三箭,一箭穿了银钏,两箭穿入桃圈;赛奴、奚囊三箭俱中桃圈;小躔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正从银钏中钻了过去;容儿三箭俱不到垛;秋香更是放野。临末,鸾吹等催逼不过,难儿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水夫人及田氏等俱称神箭,玉奴等都暗暗喝采。素臣道:“四姐之力,略逊孩儿,这箭竟与孩儿匹敌矣!!”难儿道:“二相公之箭,透银钏去,更百余步,奴只过钏便止,怎说是匹敌?”水夫人道:“射只论中,四姐不必太谦!”命取垂

杨上那只银钏并桌上一只,替难儿勒于两臂。玉奴赏了一个猪头,一段红绸;小躔也是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奚囊俱是三斤猪肉;余俱饮一觥酒。

素臣命奚囊斫下几株树梗,削成枪杆,头上缚着桃叶,蘸着香粉,先令奚囊夫妻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奚囊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玉奴乳旁也着了一点,是奚囊输了。赛奴上去,姊妹二人杀做一团,玉奴止肩膀上一点粉痕,赛奴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赛奴下去,小躔上来,战到几个回合,素臣忙喊:“小躔下来!”玉奴慌的跳出圈子外去,去看小躔时,已是满胸粉点。素臣笑道:“你这枪是何人所教?怎一些家数没有,也敢上场?”难儿道:“这妮子真是大胆,你几曾学过枪来?”水夫人等俱称玉奴枪法。难儿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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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儿自恃枪法独精,谦逊一句,便举枪来敌。素臣虚戳两枪,难儿扑过,还一枪来,素臣把枪裹住,用力一缴。难儿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跷,又跷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素臣猛地一缴一收,只听“刮辣”一声,难儿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难儿掷枪于地,愧服不已。素臣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我原没缴过四姐之枪,尚未分胜负也。”水夫人道: “玉佳原不在内,这枪法也是四姐第一。”把湘灵绣帕送与难儿,难儿不受道:“败军之将,不罚幸矣,何敢受赏?”水夫人再三递给,只得受了。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一个羊头,赛奴、奚囊各三斤羊肉。素臣因见小躔赏的两段红,被秋香替他披在身上,叫奚囊、玉奴也把红披将起来。玉奴披了两段,存一段递与奚囊,奚囊原有一段,恰好凑成两段,一样的交披肩上。素臣复命秋香,折了六枝桃花,令奚囊等各戴起来,都到水夫人面前磕头谢赏。秋香见奚囊夫妇簪花披红,双双拜谢,嘻的笑道:“倒像拜堂哩!”只因这一句话,把水夫人心事平空提起。正是:

饭里胡麻归玉洞,水流红叶向金门。

总评:

夹叙玉印似属技书而实非枝节也。一则见水天人切念其姑,所嘱之言、所遗之物,俱铭刻于心。服膺勿失,有此遗物以征遗言,尤信而可征。一则见素臣为旭日之祥,与赤日之梦、晓日之圆,映射成采,并非故生枝节者可比。

水夫人宽待秋香,微意作两番诠释,非后一段议论,犹未悉其曲折也,故留以待难儿之问。难儿初至,法应一表,不必另起炉灶,何便如之。素臣之收赛奴,因其有用,故归洪儒,是弃于无用之地也,岂不可惜?然使竟作赠嫁,亦稍嫌平直,且与锦囊一色少变换之法矣,故借姊妹之情以合, 便觉生动可喜。

水夫人以诸楼阁之名为前定,而难儿即请居天绘阁,亦有前定之见于胸也。空青一点 更无渣滓可漉。

诸楼阁一征前定、一伏赐第,亦是双管齐下。

点缀璇姑等一段妙辞,如碎金屑玉,一字一珠,其贴切各人处,亦天造地设,不可掇,真可称锦心绣口。

比武一段,不脱稗官家套子,而先以舞剑,结以拜堂,中夹不自量之秋香,不应口之赛奴,始而惊人,既而发笑,小躔则已全非,稗官熟套矣;更有湘灵一段,跼蹐之意点缀其间,香艳风流,岂一切稗官所得望其肩背。

赛奴何以不应口,此于无文字中做极着色文字,不为指出辜负作者苦心矣。赛奴之力本胜玉奴,而玉奴虚结花烛,赛仅则实赴阳台,容儿系风月班头,兼有紫金龙涏供其挥霍,月余来颠倒衾裯,赛奴之精力竭矣,故玉奴亦诧其不济也。一无字中,有如许凤倒鸾颠,蜂狂蝶浪准文字,岂非绝世文情。

赛奴不应口,不止写容儿、赛奴月余之有事,兼写奚囊、玉奴月余之无事也,奚囊愿待阿锦固是真心,然温香暖玉宛然在床,雨意云情沨然入听。此月余来,保无有一刻一念,静中思动,而卒然入于不可知之城者乎。以此表之,觉奚囊之却色,不下于素臣之于璇姑、素娥则又于一无文字中,作如许金坚玉洁,绝欲守盟文字,岂非绝世奇文。

赛奴之不应口,不止写容儿、赛奴、奚囊、玉奴之有事无事也,以后文长生之生年、月、日计之,赛奴受胎恶吐正在此时,理应恶食贪睡、少气乏力,则又于一无文字中,作如许黍珠桃花、精凝血裹文字,岂非绝世文情。

一无文字中乃有此三大篇文字,按之又实无一字,作老之才断在子长、孟坚以上。

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

水夫人见奚囊、玉奴双双的簪花披红,秋香说像是拜堂的话,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终非了局,命素臣修书,叫奚囊去取回阿锦。素臣领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头,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头叩谢。璇姑道:“奚囊回来不知可过吴江,若是顺路,欲求太夫人将奴的嫂嫂接来。”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顺路。若等奚囊回来,未免迟了,不如叫文虚去就是。明日打发他两人动身便了。”是夜,将赏剩的猪羊陈酒,匀派家人、仆妇、丫鬟、小厮都去吃一个醉了。当日,水夫人与素臣、田氏、鸾吹一席在安乐窝中叙话。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轩内夜酌,璇姑、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送在璇玑楼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当设公所,把这席移到天绘阁中去,用那羯鼓催花的老令,击鼓三通,传花三遍,鼓声止处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饮一杯,要他出题考试。第一遍为解元,二遍为会元,三遍为状元,以次递考下来,二妹、三妹以为何如?”素娥、湘灵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来是客,我们敬客之意,也该设在那里。停会行起令来,要四姐做了状元,才见得我们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阁上收拾,摆起酒席。大家走上阁来,推难儿坐了南面,璇姑、素娥,东西对坐,湘灵在下首面北。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间递花,晴霞击鼓,坐在旁边一间。小躔将花递与璇姑,璇姑说声起鼓,那鼓便咚咚的响将起来,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难儿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饮酒,好再起鼓。”难儿酒干,起起鼓来,慢慢的传去,刚传一遍,花到难儿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会元。”湘灵道:“二姐且慢欢喜,所重全在状元,状元轮到四姐,方是天从人愿。”

难儿又干了一杯,那边鼓起。难儿此番心急势速,花一到手,如飞递去,一刻不停。湘灵着慌道:“不好,我们手迟眼钝,怎当得四姐那等便捷?这状元都分是轮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声,咚一声的,总不肯住,难儿两手忙乱得不耐烦起来,刚刚手势一懈,正待递与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缩过去,不来接了。湘灵大喜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齐起身贺喜。难儿不信道:“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们吩咐他作弄奴的,该敬姐姐们才是。”璇姑道:“我们身也没动,口也没开,怎样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离着这许多路,又隔着一层纱窗,这花枝在手中转接,连我们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来?”湘灵道:“四姐不过疑心,一连三次都在他手里,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阁下,既可三夺锦标;此时天绘阁中,岂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说的,不遵者罚饮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罚了三碗,再行饮酒。”难儿没法,只得如数饮干。湘灵道:“我们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师命题考试。”难儿道:“奴已受罚三杯,考试是断断不敢!”素娥道:“大姐说过,老秀才听解元考试,解元听会元考试,会元又听状元考试。如今四姐要考我们一遍,考自己两遍。考老秀才的题目容易些,考解元、会元的,烦难些,才见得大宗师至公无私哩!”璇姑笑道: “这也不必了!我们老秀才却是要考的,正考不取,还要赶遗才,赶

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许多事业来哩!”素娥、湘灵俱笑道:“大宗师快些出题,这位老门生,敢要动寿气哩!”难儿忍不住,连晴霞、生胜、小躔一齐都笑。就这笑声里,听有带笑上胡梯声响,素娥慌忙叫生胜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将上来,众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没缝。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没甚好笑,听见阁上笑得热闹,想来有甚极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众人一齐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来。湘灵道:“大家不要笑罢,奴的肚肠,已掐断了也!”难儿被素娥千逼万逼,只得出题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数,若算得出来,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来了!你须寻别的事难他,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怀里去呢?”难儿道:“我这数不比《九章》难诀,且听奴道来。”因说道:

“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

璇姑想了一想,沉吟道:“这数儿有些古怪。”秋香道:“不是十八,倒是十九,不是二十四,倒是二十五;这是木四姐造出来的,大姨娘休被他骗了去!”璇姑道:“数是算出来但不该这等浅易,怕还有甚诀窍藏着,一时竟想不起哩!”湘灵道:“既算出这数,便该晓得是这一句了。”难儿道:“三姐送卷,要罚一杯!”璇姑笑将起来:“原来是这一句,小时读过,那里还记得起?亏是三四日前看书,又见他来。”因说道:“这是《孟子》上的‘其实皆什一也。’并不是数,怎说是考奴的算法?四姐也该罚一杯。”难儿道:“什一不是个数儿?这杯该大姐收回。”璇姑、湘灵只得各饮一杯。

次考素娥,难儿道:“二姐精于医,要二姐随意诌几句,一个庸医,一个神医,语句不要太文,只要明白显亮,说得透快,便是合式。”素娥道:“这却是个难题目了!”因命生胜取到纸笔,先做庸医

的是:不辨浮沉迟数,那知虚实阴阳?救荒摊上得丹方,这本破书孽帐!竖起招牌一面,祖宗秘授夸张;指头略按便开方,发散风寒为上,腹痛必然消导,口干定自寒凉。药医不死有推搪,生错病儿休怅;撞着歪时歪运,骑骡坐轿猖狂;只愁死后见阎王,屁股打成肉酱。

素娥写完,璇姑等围着看时,笑得肚疼。璇姑道:“二妹作孽,怎把天下时医骂得恁般刻毒?”湘灵等道:“只怕还是夫子自道?你那橱里的医书,不是也有些破碎,敢也在收荒摊上收来的?”难儿道:“三姐休打断他,快请教那神医的。”素娥不慌不忙,援笔而成。璇姑接过,与湘灵、难儿同看,也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读破儒书万卷,余工兼及岐黄;齑由菜作岂荒唐,真个功同良相!《素问》、《灵枢》参透,权衡刘、李、朱、张;望闻问切细推详,佐使君臣各当。火炽能知壮水,阴虚独解扶阳;从教病已入膏肓,起死回生反掌!目洗长桑神水,肘悬元化青囊;更饶医痘有奇方,撕破裙儿浆上。

湘灵看到结句,把脸胀得通红道:“二姐怎这般唣起来?要罚十大杯!若不肯吃,就同到太夫人前告诉去,看该是这般轻薄的吗?再不,也把二姐病中,相公替你捺气的方法,续上几句;不然,奴誓不干休!”璇姑笑道:“三妹怎认起真来?二妹也忒伤雅些!他量不济,怎吃得十杯?罚他五杯,消消你的气罢。”素娥道:“五杯也吃不来,待奴赔个礼儿,吃了三杯。”湘灵道:“陪礼是断不敢当,十杯是断要吃的。”璇姑苦苦劝解,逼着素娥吃了五杯。亏秋香影在身边,帮了生胜,移头盖脚,五杯酒原只有得三杯,素娥已自酣然,湘灵方才歇手。

璇姑道:“四姐快出题考试三妹,他的本领不比我们,须想个极难题目,方显得他大才。”素娥道:“他那笔尖儿,好不利害,竟请发挥罢。”璇姑道:“没有此理,怎独空他不考?他在辕门外,贴起匿名揭帖,编造黄莺儿,闹出科场大事来哩。只要说明不许报复,三妹也不是这样人。”湘灵道:“二姐怎估得定定儿的?将来伤风咳嗽,还要二姐用帖药的,怎敢报复,把性命来换这点子小便宜?”璇姑笑道:“三妹原来这等惜身重命!”素娥、难儿不觉失笑。湘灵道:“生员入学,是抄的两篇窗稿,大姐就认是真才;如今年迈荒疏,连抄袭都不能了!求大宗师出一个极容易的题目,还可勉强完篇;不然,就要曳白而出了”。难儿笑道:“三姐援笔万言,有何题可难?奴有一小小对儿,敢求一对。”湘灵着急道:“别的犹可勉强,这对儿是再不来的,四姐休把绝对来难人。”难儿道:“并非绝对,是奴偶然想着,求教大才。”因说道:

“四女同居,吾夫子东西南北之人也。”

璇姑道:“此即三光日月星之意,怎么不是绝对?”湘灵道:“对是勉强对就,只不如出对藏着隐语,煞有机锋。”璇姑、素娥俱惊异道:“三妹真是天才,怎已对成了?快请念来。”湘灵念道:

“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

璇姑、素娥击节称赏,难儿满心欢喜,共赞奇才。璇姑复催难儿发挥,难儿道:“已经放肆,再不敢行令了!太夫人那里,想已席散多时,奴要去伏侍上床,受罚一杯罢。”秋香道:“太夫人正在那里讲史书,没有住头哩。散了席,还要看二相公写书,明日一早打发文伯伯合奚囊起身,木四姐只顾放心行令便了。”璇姑等听说,一齐催逼。难儿只得告罪行令,说道:“我们四人在此,掷一个四喜罢,不拘何喜掷见,俱饮一杯,说一个酒底。四喜俱见,这令便完,不必各人全见。”因捉起四颗骰子掷下,恰好是四个红。湘灵道:“恭喜四姐,洞房花烛了,我们都来贺喜送归房。”斟了两杯酒,递与难儿,说是成双之意。素娥道:“夫荣妻贵之言验矣!”璇姑道:“难得满盆红色,大姐明日说要回去,我们留他一日,醵个分儿,明日再与四姐贺满盆罢。”难儿推过双杯,拿起酒令,低着头一饮而尽,说道:

“三口共成品,一口便成呆;因甚呆打孩?华元云:夫其口众我寡也。”

说罢,递盆与璇姑道:“一个顺字。”璇姑接过盆一掷,恰好俱是五六二色。难儿道:“大姐真个是久旱逢甘雨了。”湘灵笑道:“四姐待那洞房花烛夜,也不输久旱之望雨哩!”璇姑道:“四姐酒底是有寓意的,奴只好随口说一个罢。”酒干,说道:

“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谟笛傍宫墙。”

难儿暗暗吃惊,盆到湘灵,掷出两个对儿,素娥道:“三妹是他乡遇故知了。”湘灵饮毕,念道:

“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

难儿惊异,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璇姑、素娥俱赞道:“这方对得过四姐,真是名下无虚!”湘灵道:“姐姐们休要笑话,且听二姐的妙句。”送过盆去,素娥又恰好掷出不同。璇姑道:“老秀才也有发迹日子了!”素娥干了酒,说道:

“二口便成吕,六口共成曲;何人赏此曲?夫子云: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难儿愈加惊讶。璇姑道:“我与二妹的口字,俱有牵强,不若三妹浑成。”素娥道:“大姊还好;奴这曲字,更是牵强。”晴霞道:“小姐的也还有些不周致,临了一句,少关会一个字儿。”璇姑等都疑惑,少甚字儿,连难儿也不知道。晴霞道:“木四姐口众我寡的口字,是上两句生出来的;小姐却少这一个口字儿。”湘灵忸怩道:“这真是笑话,怎竟忘了这个口字?”璇姑、素娥俱失笑道:“真是话柄,倒被这丫头捉了破绽去了!”难儿道:“连奴也没留心,晴霞姐真康成之婢矣!”大家笑做一堆。

忽见鸾吹走上阁来道:“诸位妹子好快活呀,说与奴听,待奴陪着笑笑。”难儿忙问道:“太夫人安息了吗?总是秋香姐误事。”鸾吹道:“还早哩,母亲看着二哥写书,要打发未能、奚囊分头去接刘大娘合阿锦,奴禀过母亲,来这里闯席的,你们放心,只顾笑,不妨事。”璇姑道:“太夫人说叫文虚去的,怎姐姐说是未能?”鸾吹道:“是奴说的,二哥的事情,家中怕还在根究?文虚不便去,才改差未能的。”因问:“为着何事,恁般好笑?”湘灵道:“笑的缘故,且慢与你说。生胜斟上酒,先饮入席三杯,把四姐的酒底说了再处。”生胜当真斟了三杯。鸾吹道:“痴丫头,你知道我酒量的,三妹,我饮一杯罢。”因问难儿原底,湘灵述知。鸾吹吃干酒,说道:

“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

璇姑、素娥俱笑道:“姐姐也被晴霞这丫头笑了去也!”鸾吹问故,璇姑述了一遍。鸾吹笑道:“晴霞学做两句歪诗,还是三妹教会的,他倒捉师父的破绽,真是青出于蓝!这等说来,连我这呆字也重了,该罚一杯。如今请四姐收令,却要有这口字,休再给这丫头笑话。”难儿道:“奴也是无心,如今要认真关会,实是难能。”饮完酒杯,照鸾吹念道:

“无口便成未,有口便成味;谁人贪此味?庄姜云: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鸾吹发急道:“四姐满口胡柴,三位妹子该动公愤,怎样奈何他,才出的这口气儿!”璇姑道:“罚他十大杯酒罢?”素娥道:“还不足以尽其辜,须罚十碗冷水。”湘灵道:“木在水中生,吴江虽冷,反是他发荣之本;不如挥以老拳,做出老秀才身分。狗而骨之,数其罪而责之,才泄得公愤,不至斯文扫地!”璇姑道:“我们秀才拳头,是豆腐做的,可也打的他痛?”难儿笑道:“三位姐姐的尊拳,实在受得七八百下;二姐若一动手,奴便魂也没有了!”璇姑道:“原来二妹也是有神力的,今日较武,怎不出场?”素娥、湘灵都笑将起来说:“大姐怎信他胡话,不知又藏着甚果儿哩?”难儿笑道:“二姐是医生,经着医生的手,还有个活命的吗?”素娥道:“一发可恶,如今是必要奈何他,才得出气!”璇姑道:“他恃着气力,倔强不依,怎生奈何得他?只好用南方之强,不报无道了!”鸾吹等左思右想,没个计较,叹口气道:“真是秀才谋反,十年不成!”秋香道:“秋香倒有个计较:“木四姐恃着武艺高强,小姐们奈何不得,秋香去请二相公来,他就不强横,要他怎样就怎样了!不见那木四姐那枝枪,被二相公缴得粉碎吗?”鸾吹等俱大笑道:“好计较呀!痴丫头真个要与他打架么?”湘灵忽然笑得打跌,说道:“奴却真有计较,方才四姐得了夫荣妻贵的采头,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烛,竟叫他做新娘;我们抢红,那个抢的多,就是新郎;余人做喜娘、傧相,搀扶交拜,牵红执烛,送归洞房。他虽有力如虎,做新娘时,便一毫也使不出,真个像盲词小唱,有骂媒人,打喜娘的事吗?”鸾吹等俱称有理,眉花眼笑,喝四呼红。璇姑本不肯掷,被众人逼迫,只得随同执色,那知掷了一二十掷,休想掷出一个红来。湘灵道:“这又奇了!我们三个老秀才,没福气受用这新人,应那夫荣妻贵的吉兆;怎大姐姐簇簇新新,玉堂金马中人,也掷不出红来?”秋香道:“小姐们俱是女人,与木四姐一样的,怎做得新郎?怪不的这骰子,不肯献出红来。秋香去请二相公来,敢怕一掷,就掷是一个红满盆!”

难儿被鸾吹等嘈杂,已是羞得无地可入;忽听秋香这话,一阵心酸,不觉眼泪纷纷而落。鸾吹“哕”了一声道:“秋香怎放出这等屁来?四姐不要气他,他是这样惯了的,毛坑没后壁,臭粪便真冲出来!”素娥道:“秋香,你还不替四姐去陪个礼儿,消一消气。”湘灵道: “秋香,你说话也要想一想儿,怎这样拉拉杂杂的?”璇姑道:“四姐,你恕他无知,担待些罢,须教太夫人生气。”众人正在劝说,秋香道:“二相公真个来了!”只见冰弦提灯照着素臣,已上阁来。大家呶一呶嘴,照会着莫说起秋香这话。难儿忙拭眼泪,起身就走。素臣道:“四姐怎见我来就走?”难儿勉强答应道:“太夫人敢便安置?”素臣道:“太夫人在那里斗龙儿耍子,我听见你们行令,特来听个令儿。”湘灵道:“是四姐行的,把众人都难倒了,没一个合式的哩!”素臣道:“四姐所行何令?怎竟没个合式的?”湘灵念将出来,素臣道:“也还不是难题绝对,怎就无人中式?”鸾吹道:“二哥试做一篇,看中式不中式?”素臣随口念道:

“二口方成吕,一口便成吝;如何能不吝?秦穆云:不啻若是其口出。”

鸾吹等俱赞道:“毕竟须眉中方有才子,中式无疑!”难儿满面羞惭,一言不发。素臣不知就里,只道他别有深意,因说道:“率口而出,未必便能中;尚容细细揣摩,方得穷其奥妙也。”难儿一发胀红了脸,如坐针毡。素臣觉着诧异,便不再说,问璇姑道:“你们是怎样不合式?可念与我听。”璇姑道:“奴等仓卒中,没有想着末句都少了一个口字,故不合式。”因把自己及素娥、湘灵的念出。素臣道:“四姐或另有关,我不能知;但就我的意思,替你们评品出来,还有许多毛病,不单脱去一口字也。大姐的十口,是借用,一口既多余笔画,亦欠关会;二姐六口,两犯此病;三姐较工,但四口之外,多一工字,亦不切姓;无怪于不入试官之彀中也。”璇姑道:“田字曲字牵强,奴等都说过;但不知怎样切姓?又说三妹多一工字,然则四姐多一木字,相公亦多一……”说到那里,便顿住了口。湘灵便道:“奴真是笨伯,原来四姐切定自己姓木,相公切定自己姓文的;我们如此粗心,岂不令人齿冷?”璇姑等亦俱恍然大悟。

素臣道:“若不切姓,呆字、吝字俱不通矣。呆字吝字,岂止一口?一口之字,又岂止呆与吝耶?”素娥道:“相公不说破,就至明日,也还想不到此;仓卒之中,岂能合式?”璇姑道:“就说破了,也是烦难。奴姓刘,二妹、三妹姓沈、姓任,怎样合上这口字去?”素臣道:“这又可以略通融些,只要现在有这姓罢了。如大姐倒转首句,说个四口合成田,也就去得;再呆字说得,杏字也就说得了。二姐亦可姓未,味字便也说得。你们都不算姓文吗?吝字又可说矣。晴霞斟酒来,待我做着四姐的意儿,说一个酒底,要你们各说一个,看合式也不?”因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

素臣此令,不说犹可,一说出来,直吓得木四姐心惊肉跳,目定口呆,进退无门,羞惭无地。正是:

忽地贼人逢急捕,无端孩子听轰雷。

总评:

取阿锦接石氏,何妨直出?而必借秋香拜堂一语引人阿锦,复从阿锦递出石氏,如鹰隼之疾,如钩环之曲,总不肯作一弱笔、一直笔也。视《水浒》、《金瓶》等书之承接,何如何如?此回暗卜全为难儿,则设席必应于天绘阁,而无故设彼,便着痕迹,不自然矣。妙在先送至璇玑楼,以璇姑年长故也。璇姑不敢居尊,以公席为辞,转送至天绘阁之公所,情理允协,竟若天造地设者然。有一痕可扪,一迹可践乎否?

催花击鼓,状元发挥,俱是极老套头。而两者合并,己为变换;更从设鼓起没先发一笑,三传俱到难儿,不知是适然、是作弊?令读者至今未悉。加以求考之科诨,作句之谐谑,属对之工巧,酒底之空灵,无一不臻绝品。而晴霞之捉破,秋香之胡柴,复使满座生风。或则欢容笑口,其乐无涯;或则甲面赬颜,其颡有泚。于极老套中翻出极新花样,方见大才人本领。

每说一底,难儿俱有惊异。至素臣之令,则更吓得心惊肉跳,目定口呆。此是何故?读者深思不得,急望作者一白。而作者乃庋置高阁,不更道破只字,直至六七十回后,始为揭出,而读者之肚肠已被根根挣断。书中惯用此法。他书急欲表白,无此耐性矣。天地间一切奇文,皆是极有耐性人做出,不可不知。

秋香云:“去请二相公来掷,敢怕一掷就是一个红满盆。”胡柴得发笑,惹气不待言矣,而草蛇灰线,遂挥文章之能事。

秋香胡柴,难儿几乎落泪,鸾吹等无不埋怨,而乃不认一罪,不饰一词,反云:“二相公真个来了!”若素臣特为掷红满盆而来,可证其言之不谬者。真是混沌杀人,妩媚杀人!

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

难儿暗忖:素臣精于《奇门遁甲》,数学通神,他说的那床下刺客,就是明验;莫非他已知奴底里,故作此令?欲待说明心事,许多人面前,羞答答怎生出口?心上真如乱丝裹缚,热铁烙烧,突突地跳一个不住。鸾吹道:“二哥这令,与四姐同中有异,我们若胡乱说来,又被晴霞捉了破绽去也!二哥再说一个,宣一宣令看。”素臣笑道:“那里有甚深意?我且再说一个,与你们听者。”因又念道:

“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因甚乐相从?子张云:于人何所不容。”

难儿见素臣复肯说令,暗忖:他有心无心,全在此令。低着头,一心谛听,听到末句,又惊又喜,愈觉害羞,那低下去的头,便再抬不起来。鸾吹等正待和令,冰弦来请素臣,难儿便如飞去了,素臣亦慌忙下楼。

鸾吹等一齐起身,到安乐窝,只见水夫人及田氏、文妪、紫函、玉奴,俱笑得眼睛没缝在那里。水夫人向素臣道:“你可写一札,密致梁公。双人、首公及何如叔,可曾联捷?心真举了异才,得了何官?都没问你,故此唤你来的。你且看龙儿的面孔,倒引我笑了这一会。”鸾吹等都看那龙儿,见他穿着白绸衫儿,衫上勒着一个红绫裹肚,赤着双足,手上带一副小金镯儿,顶心半边,留着一片胎发;盘着腿,坐在桌上,两手撑定了腰胯,呶着一张小嘴,板起面孔,皱着眉心,两只眼不转睛的看着水夫人。素臣笑道:“这小奴才装甚鬼脸?”鸾吹等都笑道:“小官官弄甚符儿?”文妪道:“龙官合太太赌面笑哩,太太倒笑了好几回,龙官倒嘻也不嘻一嘻哩。”水夫人道:“你们不知道,他丑脸不知做了多少,引得我们笑的不耐烦;又做出这个样子,与我赌起笑来,玉奴、赛奴两个,百般逗他,他连牙齿也不露一露儿。”于是鸾吹、璇姑、素娥、湘灵俱来撮弄,百样引逗。只呶着嘴,皱着眉,总不得笑;反把引逗的人,个个都笑了。素臣道:“我有法子,叫他笑来。”田氏道:“有一个时辰了,许多人弄他不笑,那里还有甚法子?”鸾吹道:“二哥若弄得他笑,妹子输五两银子,给小龙打银锁儿带;若引不笑,二哥却输甚与妹子?”素臣道:“若引不笑,我就输小龙与你。”鸾吹道:“我要他则甚?看着他,只好一日笑到晚,不把肚肠都笑断吗?”秋香道:“二相公把龙官输给大小姐做女婿罢?”鸾吹胀红了脸。素臣喝道:“胡说!”湘灵道:“秋香这话,或是先机;姑夫回来,姑娘服满,若头生就是女儿,怕不给龙官做娘子吗?”璇姑道:“官人大是娘子的多,就不是头生,也配得上。”素娥道:“相公说有法子引笑龙官,大姐们怎把这远话打断了?”素臣笑道:“真个有甚法吗?且待我试一试看。”因向龙儿道:“做男女的,都要听父母的话,不可违拗;我如今教你笑,你就该笑,方是孝顺儿子!”秋香不等素臣说完,先插嘴道:“秋香只认二相公真有甚法,若是这样法子,一百年还不得笑哩!”

水夫人也笑说:“玉佳敢是呆了?”鸾吹等都笑将起来。那知这龙儿两只小眼,看定素臣,就像懂得说话,等素臣说完了话,便嘻的笑了一声。田氏等无不诧异,连水夫人亦以为奇。素臣笑道:“若不如此,非吾子也!”鸾吹此时口虽不说,暗忖:若果生有女儿,必当配之。素臣抱起龙儿,正待摩弄,忽想着水夫人所问之言,慌忙递与田氏,躬身答道:“双人等不知中与不中;心真得甚官职,亦未知道。明日叫文虚到县中去,要邸抄来看便知。梁公密札,儿便去写来,因母亲吩咐且看龙郎面孔,竟迟误了。”说罢,汗流浃背,见水夫人还是笑容,方始放心。水夫人道:“老三房侄孙,专赖我们接济,现在不知如何拮据?须带十两银子给他,转托梁公代我们出名方妥。”田氏道:“吴江难得人去,周侄又苦久了,十两银子,怕不济事?”水夫人笑道:“二姐、三姐都有些奁资,大姐又有东宫赐金,竟是贫儿暴富了;说的不差,可带二十两给他。”素臣领命,叫冰弦点灯,到外一间写书去了。鸾吹心爱龙儿,就田氏手中接过来,温存抚弄。湘灵向鸾吹耳语道:“大姐真个将来生出女儿,要给他做媳妇的呢。”鸾吹瞅了一眼。湘灵又逗龙儿道:“你若认这姑母做丈母,可对着他笑一笑。”那龙儿真个便笑,把两个小眼睛,挤得没缝,吃吃的笑个不住。湘灵咄咄称怪。水夫人听见,问:“是甚怪事?”湘灵述了一遍,大家都惊惊喜喜,以为异事。素臣写完书,送与水夫人看过,伏侍上床,叫了安置,各人自去宿歇。

次日,未能、奚囊领了书信,分头而去。素臣吩咐文虚,到县中去取报抄全录。自己按着日课,在片羽楼上看《左传》,看到子产与裨灶论玉一段,叹曰:“天道远,人道迩,真格言也!子产之学,埒于二程夫子,较胜于康节先生矣!”素臣正在论古,容儿禀:“东方太爷来拜。”素臣慌出迎接,东方侨让至黄石轩坐下,说道:“弟前日闻先生正论,因久溺其说,锢蔽已深,竟茫然若迷,莫措一语。到家后,细把先生之言,反覆推究,合到老庄诸书,及平日静中光景,才知圣人性命之学,与老、庄判然不同。但老、庄之言,本于黄帝,夫子答宰我,又以黄帝为五帝,朱子之序《大学》,亦以黄帝为继天立极之圣人,今人皆以

黄、老并称;弟细究黄、老之言,实无异同,此其故何欤?”素臣谦谢道:“晚生刍荛之见,乃蒙采择,足感老先生虚衷渊度,可敬可仰,至黄老之辨,亦犹孔子之与老、庄判然不同;老先生之以为同者,特狃今世之所传,而未穷其本耳。上古世远人湮,所传之事,如共工触山,女娲补天,俱荒渺不经;故夫子删书,断自唐、虞。广成、崆峒之言,鼎湖龙髯之事,皆后人附会。惟《素问》、《灵枢》,言医极精,而调神服气,葆精摄息之旨,通于老氏,然止以保生,而终其天年,未有久视长生之说也。故岐伯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与儒者谨身知命之学,尚未有悖也。况此二书,亦秦、汉间名医所托。惟《左传》有版泉、涿鹿之事,其除暴救民之举,同于汤、武,与世俗所传广成子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以长生之言,亦迳庭矣。老氏之徒,惧其言不足传后,故附于黄帝以神之;史迁尚能抑之,与韩非同传,老先生何遽比之于黄帝耶?所谓天年者,人所禀于天之精神血气,筋脉骨肉,足阅若干年岁,不能养者,贼而短之,能养者,全而终之,斯已耳;而欲求过之,不亦惑乎?”东方侨道:“然则长生不死之术,岂尽诬乎?古传彭祖七百余岁,老子至春秋时,亦数百余岁,后世飞升尸解之事,更指不胜屈,抑又何耶?”素臣笑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好为荒诞,后人皆以耳食,彭祖、老聃之年岁,何所考据?至后世飞升尸解,尤属诞妄!使果有长生不死之术,彭祖、老聃虽至今存可也,又何以遽死耶?牛女,二星宿也,而有牵牛织女、七夕鹊桥之呓语矣;天河,皆积星也,而有乘槎饮牛、拾支机石之呓语矣。兰香、张硕、云英、裴航等事,皆文人浪子,有所私遇,或思之而不得,或再睹而无缘,或曲道其遇合之奇、情好之密,不敢直言其姓名,乃托于神仙以志之;一人倡于前,百人和于后,好事者复从而撮聚之,流传之事,乌可信耶?飞升之事,同属不经,世人亦从无一见。惟尸解一事,人竞传说,然既可解去,何必为尸?岂必欲借地之阴气以蜕耶?则于阴气一分不尽不仙之说,谬矣!岂虑骨肉之眷恋,假尸以绝之耶?则于尘念一毫不尽不仙之说,谬矣!故无论世无尸解,即有,亦为僵尸旱魃之类,岂足供达者一噱乎?李翱之葬王野人削浮山伪记,足破尸解之妖妄,老先生岂未之见耶?”东方侨道:“弟向以老同于儒,又以黄同于老;今始知其异,皆先生之教也。老、庄之学,虽不足立人极而见天心;然藉以却病保生,独居而寡其过,亦有所裨,此所以理虽殊于圣人,而其教亦至今不废也。”素臣肃然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殊有关系,晚生不敢不辩。今所传之黄帝、老、庄,黄主进,老主退,而庄主因,其意原不同,而总为圣教之蝥贼。不知其异于圣人,既趋之若鹜;明知其岂,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圣人之主静无欲,岂不可以保生寡过,何假老、庄?且保生而生理已绝,寡过而过大难掩,老、庄之害人心也大矣!即得苟延残喘,亦罔之生也,幸而免耳!况死生有命,老、庄亦断不能免耶?吾儒静中涵养,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仁义礼智浑然具足,发时方能中节;若待既发而后求中,则无不违其节,过且丛集!而即此静时,俾四端俱灭,其过已甚!故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大禹惜寸阴,我辈当惜分阴,而顾以有用之心为死灰,以有用之身为槁木,以有用之岁月为飘风、为逝水,岂不可惜?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其即老、庄之谓乎?至其教之不废者,则由于阴阳之倚伏,关于气运之乘除;天下治日常少,乱日常多,小人常多,君子常少,《易》之为道,吉一而凶悔吝居其三,故即师巫左道,蛊毒诅咒等术,与夫长生、白莲诸邪教,亦世不绝传。所赖有世道人心者,力持而廓清之,讵可稍存姑息之见乎?故平情论之,圣贤存天理,不肖肆人欲;老、庄则不存天理,亦不肆人欲,似犹介于贤不肖之间,而逞其私意,造作邪说,灭绝五性,荡废伦常,以贻害后世,则其罪实浮于不肖!孔子恶乡原,孟子辟杨、墨,盖深惧邪说之中人心术,而祸人国家也!西晋谈元说老,放诞礼法之外,朝野成风,遂致五胡之乱,其大章明较著者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老先生岂有意乎?”东方侨如梦方觉,如醉方醒,忙起身离席,连连打拱道:“弟沉溺于苦海者,已垂十年;今乃得援手而上,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老先生也!自此当发愤于孔、孟之微文,程、朱之正解;倘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素臣惶恐谦谢,心服东方之虚己受言,彼此交重,重复就坐,酌酒论心,遂成忘年之交。嗣后东方侨研究性理诸书,有所疑阂,俱来就教;素臣剀切指示,一毫无隐。后来东方侨得成一代巨儒,皆素臣之力也。

东方去后,文虚从县中取了邸抄回来,水夫人与素臣看时,见申心真特授行人司行人之职;首公与同县屈明中了进士;何如、双人俱做了下第举子;大家又欢喜,又慨叹。难儿接过报抄,反覆看遍,然后送与田氏等传看,不题。

难儿自从天绘阁中听了素臣之令,认定素臣主意,越发贴心贴念,伏侍水夫人,真如孝顺女儿一般,先意承志,竭力扶持,一切饮食起居,刻刻留心,下至巾裙厕,无不躬亲浣濯,不辞劳苦,不避秽亵。水夫人心不自安,百般劝阻。难儿愈加承顺,毫无倦怠。水夫人爱怜之至,只得也立一日课,少息其劳,令分日作三分:一分习武,一分读书,一分照管水夫人起居。难儿苦辞不获,方才依了。到习武之时,水夫人命玉奴、赛奴、小躔随同习学,就在安乐窝后院,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价操演。演了半月,到望春阁大较场去大操,素臣再为教导。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秋香、冰弦、晴霞、生胜,都练出些力气,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容儿、锦囊每日跟着素臣习武,传以运气炼力之法,更易见功,虽不比玉奴等惯家,造就起来,也就是两员小将了。正是:

一夫善射,百夫决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其机如此,影响最捷。

不特武事如此,湘灵玩弄笔墨,晴霞亦解拈毫。生胜自幼伏侍鸾吹、素娥,原也略懂文义,古心、素臣作文赋诗,紫函、秋香是见惯的,记得几首古诗,调得出平上去入;既有湘灵指教,又受晴霞薰染,便俱略谙吟哦。一日,田氏问候水夫人,见只有难儿在房,听水夫人讲“致知在格物”一句,难儿说:“格字当作格拒之格,物是物欲,格去物欲,便见吾心之真知,意乃可得,而诚与《易经》‘闲邪存其诚’《论语》‘克己复礼’同旨。”水夫人道:“闲邪存诚,克已复礼,俱是单刀直入、当下便断的工夫,九二君德,颜子乾道,才可语此。九三便须学聚问辨,仲弓便须敬恕交持,况下此者乎?《大学》之道,必从穷理入手,故格物为第一义;犹《中庸》必从择善入手,而以学问思辨为第一义也。不穷理,则心如无心之称,无真知矣,意安得而诚?故欲诚其意,必先致知;欲致其知,必先格物。格得一物,即致得一知;事事真知灼见,不同禅悟支离恍惚。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自豁然贯通,知无不致,意乃可得而诚。如以为物欲之物,格拒之格,则未有穷理之功,安识理欲之辩?必有以欲为理,以理为欲,而当拒不拒,不当拒而反拒者矣!四姐当悉心体验程、朱之说,勿以私智小慧,求奇而立异也。”田氏与难儿听了,都如拨雾见天,赞叹不尽。难儿更自愧其失言。田氏怕水夫人口渴,要叫丫鬟去取茶,却无一人在房,因走到璇玑楼下,问璇姑道:“大妹,紫函、冰弦可在楼上?”璇姑与湘灵正在同绣一条裙,赶六月二十四,要送与素娥做生日礼儿,听见田氏声口,双双接下楼来道:“大姐姐楼上坐。冰弦曾上来一会,就同着晴霞下去了,敢在太夫人那边?”田氏道:“婆婆那里,一个也没见,这里有茶,可叫小躔拿壶去,怕婆婆讲书口渴,奴自去寻他们。”璇姑忙叫小躔拿茶,同着向安乐窝去。湘灵便随同田氏,寻到素心阁来,却打潇湘阁边经过,湘灵道:“那不是他们笑声!”

两人悄悄走去,见许多丫鬟,多聚在阁边后院,一座大葡萄架下,石台上摆设纸笔,在那里做诗作耍。湘灵做个手势,叫田氏不要惊他,走近窗边,在眼中一看,却是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五人,正在那里讲朱、陆异同。冰弦说:“朱子是靠实做去,做得一分,就有一分;陆子是凭空想去,想得十分,实没一分。朱子就像紫函姐做针指,一日有一日生活,实实落落,做将出来;陆子就像秋香姐想读书,成日说要做女才子,赶上三姨娘,却东扯两句,西拽一页,一本书也没读得完。”秋香道:“我怎没读完一本书?你敢和我背《诗经》吗?”冰弦道:“你《四书》没曾读熟,就喜欢读《诗经》,哩哩的,念那‘关关睢鸠’,就是陆子静的后身了。读书先要从《四书》读起,太太说的,只《论语》上开头一句,‘学而时习之’,便终身用之不尽。朱子会读《四书》,故重学;陆子不会读《四书》,故轻学。你《四书》不讲究,先喜《诗经》,就是病根了!”秋香道:“朱、陆异同,讲你们不过;敢和我讲辟佛老吗?”紫函笑道:“二相公对下等人说的几句话,你听些在肚里,就自负不信邪教,是个道学先生。你究竟知道佛是怎样的?老是怎样的?我与紫函姐也不信佛老,却不像你开口说辟佛辟老。”生胜道:“太上老君、释迦牟尼都是圣人,只不如孔子些罢了,怎好辟起他来?”晴霞道:“我只敬重观音,别的就不在心上。”秋香笑道:“你们两个都是邪教,若被二相公听见了,都要打杀。”晴霞、生胜都不服。秋香道:“你两个可想父母?”晴霞、生胜俱道:“做了一个人,那有不想父母的?”秋香道:“可又来,佛老就把父母弃去,寻别人做师父,良心不是丧尽了?”晴霞道:“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佛教不为世俗之小孝,以成大孝,你那里知道!”秋香道:“晴霞妹,你枉自读了许多书,吟诗作赋,出口成章,却心里懵懂,做了有目之盲!天是一股气儿,升到那里去,掉下来,不跌做肉酱么?”晴霞道:“西方有极乐世界,成佛作祖的,都向那里自在,不受轮回之苦;你休诽谤他,将来到地狱里去,敲牙拔舌起来,才是苦哩!”秋香笑道:“人死则肉消骨化,有何牙可敲?何舌可拔?地狱在啥地方?何人去过?这都是吓唬人的话,怎便信他?”晴霞道:“有命不该绝,从地狱里放还阳世的,有冤冤相报,被阎王叫去质对案件的,有在地狱受苦,托梦家中讨荐度的,怎说没人去过?

”秋香道:“这都是和尚造出来的话,即真有一二,也是人心信邪,妄梦妄见。二相公说的,司马温公云:‘佛教未入中国以前,何无一人梦入地狱,见所谓十王者?’可知是假的了!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见识,后来日逐听太太合二相公议论,心里就明白了。你不见我遇着叫化子,有饭就饭,有钱就钱,都肯舍给;到了尼姑和尚,便一个小钱不舍,就是恼着他不孝顺哩!佛经上说佛菩萨神通广大,誓愿普度众生,他为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极乐国去看一看?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单管只说那没影子的话儿。”田氏、湘灵,初听丫鬟们讲论朱、陆异同,暗忖:不知说出甚笑话来?不意冰弦所说,虽是粗浅,却颇有个道理。及闻秋香辟佛,不觉击节称赏道:“看这秋香不出,倒有一片孝心!那般议论,虽不能中佛要害,蛮劈柴的斧儿,却颇结实!”田氏正与湘灵耳语,却被生胜耳尖听见,探头一望,扯了晴霞一把,把嘴一呶,如飞跑过那边。晴霞回头过来,吓得面上失色。秋香等一齐看见,胀红了脸。走将进来,田氏吩咐,收了笔砚,将纸上所写,都拿到阁上。秋香忙抢一纸,要藏入袖中,被田氏喝住,也拿了出来,转至阁上看时,一首是秋香笔迹,《咏灯下美人》:

低头无语笑吟吟,斜剔银灯半掩身;钮扣未松愁露体,怕教侍女看羞人。

田氏笑道:“灯下美人,怎做成一个脱衣欲睡的女子?笑吟吟,是小唱上的话,既要掩身,又剔那银灯则甚?末句更晦。秋香东涂西抹,时常把墨吮在嘴上,乌嘴乌舌的,原来甚是平常哩!”秋香胀红了脸,谷都着嘴,总不做声。又看一首,《咏月下美人》,是冰弦笔迹:

冰姿欲与素娥争,偶向风尘着此身;除却梅花谁是伴,清光独步一佳人。

田氏道:“犯了二姨娘名字了,虽是临文不讳,以后还该留心!”湘灵咋舌道:“冰弦好自负哟!目空一世,连我们都一笔抹倒了也!”冰弦惶恐道:“冰弦随口乱道,有甚寓意,三姨娘休错疑心!”秋香不服道:“冰弦说欲与素娥争,就该脱去风尘了,怎接句又向风尘?与秋香的剔银灯,同是一病,怎三姨娘独谬奖他?”湘灵笑道:“你总是不肯虚心,冰弦是倒装句法,古人绝句,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装的;因诗只四句,一顺说了,易到平衍,故每用倒句,以逆其势。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因又揭过一首《池畔美人》,田氏道:“这是紫函的,必有可观。”湘灵念道:

“透水芙蕖为写真,亭亭独立认前身;游鱼自惜倾城貌,唼喋池边不避人。”

田氏、湘灵俱加赞赏。湘灵道:“紫函虚心,奴可饶舌,若细推敲起来,倾城嫌不甚合色,而翻去沉鱼一意,却是独开生面,居然作手,压卷无疑矣!”田氏道:“压卷自然还是晴霞;紫函没曾专心。”湘灵道:“晴霞虽有些小聪明,却不比紫函沉静,怕还赶不上冰弦哩。”因又揭起一首《帘内美人》来看:

国色天香看未真,湘帘仿佛现全身;春风一阵吹开去,方识其中有玉人。

湘灵笑笑。田氏道:“生胜年幼,虽有矛盾处,却算亏他;略加修饰,便可斐然成章矣!”因看末一幅是《镜中美人》,却有两首诗在上。田氏笑道:“晴霞卖才,独自两首。”秋香道:“后面一首,那里是诗,是晴霞放的屁儿!”田氏等看第一首时是:

空中着色是天成,妒女犹怜幻里身;栩栩未须呼欲出,双泓秋水看何人?

田氏击节叹赏道:“我说晴霞压卷,三妹请看,还有谁人比得上来?”湘灵心里也觉这诗做得空灵谛当,因是自己丫鬟,不便称赏,道:“亏是亏他,也与紫函、冰弦相仿罢了。”因复看第二首时,是:

莫道圆冰不用情,商量难与露全身;替他遮过鳊鱼脚,半截看来是美人。

田氏道:“晴霞这丫头,笑谁大脚哩?”秋香指着冰弦及晴霞道:“他夫妻二人,嫌秋香脚大,常时嘲笑的。”湘灵骂晴霞道:“秋香的脚,也不为大,你做这歪诗笑他?以后再是这样轻薄,定要打了!”田氏道:“你们方才笑声,就为这诗吗?”生胜道:“不是,是秋香讲论朱、陆异同,说譬如走路,朱子是从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陆子是从天上倒撞下来,大家都笑起来的。”田氏、湘灵听了,亦俱失笑。正待根问紫函、晴霞、生胜三人曾否讲论朱、陆异同,只听文妪声音,连唤“三姨娘”,似有紧急之事。湘灵吃了一吓,忙迎到胡梯口来。正是:

贤女生来犹向外,顽妻嫁去亦从夫。

总评:

难儿之令,不特在席三人俱遵令而说,并闯席之鸾吹亦说。素臣之令,则无一人更说,自己却连说三令。变幻极矣。而从此戞然而止,尤为得法。难儿听至二令,已拿定素臣之意,但自觉羞惭而已。孰知竟有大谬不然者。此为变中之变。

龙儿赌笑,固为结姻伏脉,亦缘前此数回,俱攢写素臣闺房之乐。若但及妻妾而不及子,便成缺典,故以赌笑例之。

子产之学,埓于二程,胜于康节,乃就瓘玉一事而言。而二程之胜于康节,固实分于天道人道也。伊川最不喜康节数学;明道略考便知,知后即忘;康节喜而不能忘,所由逊于二程也。素臣数学不下康节,而不喜任教,但不能忘耳。然则素臣之学,其在二程康节之间也欤?

此与东方不过分别黄老,其以《素问》辟之者,以《素问》亦俗传为黄帝之问也。黄帝称歧伯,为天师;而歧伯之言,知道者不过“尽终其天年”,一切长生久视之说,更从何处着脚?辟尸解最精,即以其矛还攻其盾,而其说立破。

素臣肃然拱手一段,最为关系。非具足辟邪本领、救世苦心者不能。不知其非,既起之若骛;明知其非,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宋儒于老子,不知其非者七八,知其非者一二;知其非而不复曲为之辞者,盖戞戞乎其难之。

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此儒老分水犀也。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若截去“仁义中正”句,而但言主静,即老庄之邪说也欤?

论致知格物,难儿见解颇福,非水夫人以平实之论折之,便是陆王一家学问。今日为此说者众矣,盍读此书而细商之?

冰弦之论朱陆,秋香之辟佛老,皆属隔膜之论。然欲得之于女婢,天下鲜矣。写素臣,既写其母其妻其妾其子其仆,而更及其婢,衬托烘染之法,于是乎尽。诗其末焉者也,而就诗而论,亦不数康成婢矣。读至此,低徊者久之。

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

湘灵急问何事,文妪道:“任老爷奉旨钦取,就要进京,着人来接三姨娘,太太叫请去说话哩。”湘灵忽闻此信,急得眼中流泪,田氏同着到安乐窝。水夫人道:“三姐恭喜,你父亲荣耀,几日内就要起身进京,你可收拾收拾,同玉佳去一送,替我致意亲母,不亲去送他了。”湘灵含泪应诺,与素臣同至县中,素文已先在署。骨肉四人,共诉离愁,一连两三夜,都没睡觉。到六月十六日,任公起身,送至江头,打发回来洪儒夫妇作别上轿,自进城去。素臣、湘灵雇只小船,从桃花港向浴日山来。

刚收进港,忽然一阵黑云拥起,遮住日色,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湘灵、晴霞吓得面如土色。文虚、锦囊在船舱中,没有遮盖,如落汤鸡一般,淋得好不苦楚。亏着不多一会,风收雨歇,云散雷停,依然露出一轮红日,两个船家从舱底下钻将出来,便去拔桩。素臣喝道:“且慢!”跳上岸去,在高处一望,只见江里一只大船,船底朝天,底上爬有多人,被浪颠播,仍要裹下水去。港内纷纷撑出小船,都去捞抢席板货物,不去救人。素臣急喊:“快先救人,救起一人,我送银五两。”小船听有银子,便都摇近大船,把船底上的人,争先抢救;再顺便捞些什物,一齐收港,围着素臣领赏。共救起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素臣却并没银子在身边,说要往东方府中去借。湘灵听见,叫锦囊请了素臣下船道:“昨日母亲留两个元宝,分给奴姊妹二人,做个纪念,可拿去给他罢。”素臣随问文虚:“我们带来盘缠还存些吗?再有几两申上银水,便不亏负他们了!”文虚道:“二娘娘发出二十两银子,原打帐独自备席,雇轿子远送的;未大相公要合备,任老爷又不叫远送,省下有八九两银子在这里。”因在兜肚中取出,素臣甚喜,一并递给众船户。船户中有一个秃子开口道:“客人讲过的,救起一人,送银五两;如今现救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这一锭是五十两,这里摸量着不到十两,还差着五两多哩,叫我们怎样分法?

”文虚道:“许五两,就给了你四两,三两,也没甚事,怎就不好分?”那秃子突出了两只鹅油也似的蜡黄眼珠,说道:“老人家你休恁说,我们是拼着性命救起来的人,一两也少我们不得;若不是你们要救人,我们只要捞着一两包丝货,就发了财了!这也是命里不该发迹,说他则甚?却再当不的短了数儿。”文虚道:“你这人怎这样顶真?人家做好事,你倒想讹诈人吗?”那秃子得不的这一句,撇胸把文虚揪住,骂道:“你这老杀才,是谁讹你?你要做好事,干爷们腿事!那里来这野蛮子,在大虫头上做窠!你们这些人看,须知爷的大名,不是好吃的枣儿哩!”众船户中原有有良心的,却怕这秃子,不敢说公道话儿。被难之人,都气不愤,却才在水中起来,话都说不动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不甚狼狈,坐将起来,劝道:“

秃老虎,你将就些罢,难得这位客人行好事,那里捉得齐头数儿?他这银子,比着我们县里的时银,也不少了!你救起几个人,扣数儿估足了去;别人的少些,只要你说一句,他们敢不依?就解了这结了。”秃子放手道:“也罢,是你说情,我便脓着些罢。”因接过那锭大银,向众船户道:“造化你们,那一包敢有十多两银?你们分去罢!”把那元宝就要望怀里揣入。众人俱不服道:“戴叔你休说笑话!客人不拿出这许多银子,我们也不敢争;既拿出来,也大家洒些。戴叔是明理,戴叔又没上船,我们孝敬戴叔,情愿均分罢了;再不,戴叔就拿这一包,我们二十多人,还分不到二两多一个哩。戴叔,你休说笑话!”那秃子剔起两道浓眉,冷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没上船,我与你们是照分儿分,不把人肚子都气穿了吗?不是我在岸上,提着网儿,叫你们这样钩着,那样搭着,一个还救不起,这十两多银子,还没给你看一眼儿哩!我是惯合人说笑话的!你们且去告了状来,新官才到任,正好放告哩!”说罢,把那锭元宝往怀里一揣,大踏着步便步。素臣满肚不愤,却怕惹出事来,隐迹不成。锦囊在船头,早直跳上岸去。众船户拦住那秃子求告,被秃子把手一分,纷纷闪开,锦囊已追至近,大喊:“秃子休走!”秃子大怒,回转身来,只见是一个小童,大笑道:“你这孩子,怎敢放肆?”轮起升箩大的拳头,照着锦囊头上,一个栗暴直凿下来。锦囊身势一侧,直凑入秃子怀里,伸一个指头,觑准秃子乳旁,用力一点。秃子叫声“

啊唷”,便直蹲下去,弯着脊背,再也直不转来。众船户大惊失色。锦囊在他胸前,掏出那锭元宝,掷与众人道:“你们拿去分罢,休与他一厘!”众人面面厮觑。

远远听着破锣口声,村里跑出一个大脚婆娘,嘴里一片声叫喊,发疯也似的赶来。素臣吩咐文虚催令船家开船先去,自己跳上岸来。那婆娘已赶上锦囊,众人都替锦囊担忧说:“秃老虎,没防备,吃这孩子的亏;这雌老虎却更难惹!”看那婆娘直扑锦囊;锦囊即东蹿西跳,觑个空儿,直指小腹,往下一捺,那婆娘便坐在地下,挣不起来。锦囊轮拳便打。素臣远远喝道:“男不与女敌,休得无礼!”锦囊虽听不清,却知是素臣声口,手势一慢,被那婆娘揪住角儿,用力一拧,锦囊这头,便直凑到心口。锦囊趁势一顶,婆娘望后便倒。

锦囊爬在那婆娘肚上,却被他死力掀住角儿,脱不得身,着了急,两手勒住那婆娘裤腰,用力一扯,连裙连裤,直撕开来,恰好露出那件东西,看个正着。锦囊“哕”了一声,说道:“好臭!”众船户熬不住,齐声发笑。那婆娘虽是惫赖,到此田地,只得放松锦囊,直跑开去,连声晦气。那婆娘一手抠住裙裤,一手遮着脸儿,如飞的逃进村去。秃老虎哼哼的曲着身子,一步步掂回家中去了。众船户俱称天报,众难人俱向素臣拜谢。素臣看先前开口劝那秃子的这人,甚是面熟,却想不起;那人也自细看素臣。众船户拦住素臣,说道:“秃老虎是港口一霸,今日吃了这亏,怎肯干休?请相公进村去,见一见坊长,便脱我们的干系!”素臣拔步便走,迎着头的略略带着,便是乱跌乱滚。众人面面厮觑,谁敢上前,任凭主仆二人,飞步而去。

那知素臣、锦囊都不识路径,只顺着河边走去,不到一里路儿,已走到断头滨,无路可通。只得绕过这滨,走了半里,又是一条断滨。一边绕了七八条滨,那一条大河已全没踪影了。六月日长,天才正午,脱衣而走,兀自汗流,问着行人,急急赶去。约莫走有一二十里,已到山脚,却是悬崖峭壁,无路可上。有两个樵柴的孩子走来,素臣问他浴日山时,那孩子呶着嘴道:“

那不是浴日山?”素臣道:“这山从那里上去?”孩子道:“好上去,我们也上去了,山里柴草怕少了宝么?”素臣道:“这里到山口,有多少路?往那条路儿走去?”孩子道:“沿山都是断头滨,要走,须进城去,出西门,才有道儿。再不,到港口,叫只小船也好。”素臣道:“除了那样,更没别路了吗?”孩子道:“有是有条路,只怕你不敢走。”素臣道:“只要路近,便敢走。”那一个小些的孩子道:“小灵哥,有甚路走得进去?我也要进去耍子。”大孩子瞅了一眼道:“虎多着哩,你敢进去,送他做一顿点心!”小孩子吓得掩着耳朵,翻了翻眼睛,害怕起来。素臣道:“那里便有甚虎!你且说多少路儿?”大孩子道:“虎就没有,猪獾、狗獾、狐狸、獐子,却多着哩,你老敢走这路却近。”

把手指道:“那不是一棵大树吗?大树东半边山坳里,有一个洞儿,通过去便是,算五里路罢了,只怕不敢进去哩!”素臣笑道:“只怕没路,进去何难?”锦囊自恃其能,兼仗素臣,便欢天喜地的,望着大树而来。走近山坳,果有一洞,只一二尺宽;走了数十步,便开阔起来,上面透下一线天光,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斑藓,五色具备,陆离可爱;凉风逼来,爽快无比。素臣赞叹,与园里一线天仿佛,可称奇景。正是快活,渐渐的洞口收小,天光隐灭,黑腾腾看不清楚。锦囊道:“不好,前边想是没路,吃这孩子骗了去也!”此时阴气逼人,素臣、锦囊俱已穿好衣服,一步步摸将进去,只听有酣息之声。素臣吃惊道:“此必野兽巢穴,真被孩子所骗矣!”正待转身,只听响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撞过来。素臣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大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望外乱蹿乱滚,滚窜得锦囊怪痛怪叫。忽然眼前一亮,鼾声已息,见一大獾直扑上来。地下那獾爬起,便咬锦囊,锦囊方觉着慌。素臣两手一分,两獾平倒过去,响震如雷。许多小獾,没命的跑掉。一獾原已负伤,挣扎不起,被锦囊用力死踢。那一只挣起便跑,被素臣一手扯住尾巴,倒拉转来,在粪门上一连三两脚,满口喷出鲜血,呜呼死了。锦囊踢的那獾,兀自叫唤,素臣赶上,把脚在肋上一蹬,登时断肋而死。

看那亮处,却并无出路,是石罅中透出来的亮光;在石罅内定晴细看,空洞洞的,也像是一个石洞,高处透下天光,半明半暗。锦囊道:“这会不知是甚时候?前面没路,转去又远,又怕真有虎来,怎么好呢?”素臣道:“孩子骗我们来,也是前定之数;若有虎来,怎留得这獾在?我看那边也是个石洞,只隔着这层石壁,若打开来,或者真通得过去。亦且这般奇景,可惜埋没掉了,莫非由我而显?”锦囊吐舌道:“这石壁是天成的,怎打得开?”素臣道:“我且试他一试。”扯起手来,用力一拳,侧过身来,猛力一腿,震得石上訇訇的响,爆下许多石块来,那石壁依然如旧。素臣料是没用,欲待转身,又是不舍;因复脱衣服交给锦囊,用带紧勒腰裤,使出浑身力量,拳脚肩肘,交加迭上,那声响便似春雷隐隐,石壁便岌岌动摇,细碎石块,满脸乱打将来,吓得锦囊抱头喊叫道:“相公住手,这石壁倒下,就压死人也!”素臣住手,仔细看那石壁,仍然无恙,暗觉好笑道:“此真蜻蜓撼石柱,可谓不知量矣!”因取过衣巾,正欲穿戴,忽见石罅中有物摇动,用手一按,堕下一块石来,那罅便大了许多。把衣巾掠还锦囊,伸进手去,撬了一会,又卸下些石皮,这手便透了过去,用力攀将转来,觉有松动之意。因复用肩靠进,用手攀回,连连摇撼,那石四面俱脱了笋缝,露出碎影。素臣大喜,拔出手来,飞身而起,做一个大鹏展翅之势,扑翻身躯,直挫下来,把脚照准那摇动之石,尽力一腿,只听轰天价响,石块如雨点罨下,眼前忽地大亮,石壁上开了一个大窟窿,一块大石,已踢过那边去了。素臣喜极,拉起锦囊,钻过窟窿中来,看那石时,有一尺三五寸厚,一丈一二尺多长,以红石寸方核算,约有十万八百寸方,一万六千多斤,把地皮压低了三五寸下去。锦囊吐舌不收。

素臣复走进去看那石笋,天光比外面百倍,玲珑剔透,紫泥红粉,绛石丹砂,五色灵芝,参差历落,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曲曲折折,约走一二百步,那洞只顾小了,地下流出水来。走不多路,水势渐大,各脱鞋袜,放下足去,齐吃一惊,素臣道:“原来是道温泉。若在园里,早晚便可坐汤。天遣这孩子说谎,开出这福水,为丰城县增一胜地也!”一步步走去,越走越深。锦囊道:“不好,水浸到肚子上来,走不得了!”素臣道:“不妨,走去再看。”正说不了,只见水中蹿出一条十余丈长,雪白也似的蟒蛇,张着银盆大的阔嘴,吐着信儿,直奔锦囊。锦囊大叫一声,倒在水里。素臣忙抢过一步,举手向蛇首一击,那蛇头便自粉碎,如打破的水晶玻璃,向水中乱落如雨。头便打碎,那蛇尾同素臣面上直甩过来;素臣用手一,接个正着,那蛇往水深处便蹿。素臣抓住蛇尾,用力死拉,休想拉得他住,冷气逼得满手生疼。素臣不舍,被那蛇尾倒拉过水去,那蛇便往地下钻将进去,连素臣半只手臂都带入泥里。素臣着急,一手撑住石壁,一手用力猛提,目大叫:“孽畜休得无礼!”只听“刮辣”一声,蛇尾碎,纷纷堕地,都是雪白的银锞。

素臣惊异,看手内时,却是一锭元宝,上刻字迹。地下银锞,一齐滚入泥里。素臣拨开看时,原来满地窖着白镪,并没小锞,锭锭都是元宝。因把手中这锭元宝,也掷下去,暗暗祷祝道:“若是我应用之物便罢;若非我物,速行敛迹,不得戏我!”素臣祝毕,锦囊满身泥水,拿着浸湿的衣巾,已走近来。素臣道:“锦囊,你且看这地下的银子。”锦囊道:“银子在那里?”素臣指与他看,锦囊笑道:“是一角泉水,相公怎说是银子?”素臣遂不更说,把发起来的黄泥,仍复盖好,压上一块大石。穿起鞋袜,再向前走,愈走愈窄,刚刚只容得一人。又走了数十步,忽然宽敞,又是一洞,洞内石床石凳,周遭罗列,宛如人工造作铺设,洞尽处,也有石罅,透出天光。向那石罅中看时,又惊又喜,大笑道:“四姐你们都在这里么?”那边难儿吃惊道:“这不是二相公声口?秋香姐你听见么?”素臣大喊:“我在这里。”秋香忙爬上石磴看时,喊道:“二相公在这里。”难儿道:“这是天生的石壁,怎得过来。”玉奴、赛奴、小躔一个个都窜上石磴,向石缝中窥看;自亮窥暗,却看不清。素臣道:“你们都下去,待我打开这石壁来。”秋香笑道:“二相公,你说的好大话!这天生石壁,怎生打开?”锦囊道:“已打过一层了。”难儿等忙教秋香等下来,素臣真个拳打脚踢,肩撼肘冲,却打些零星细石,在这边剥落下来,那边却不动分毫。秋香道:“这样打法,就打到一千年,也不中用!我们去拿铁锄来,锄他百十锄,便锄得开。”小躔道:“我们去扛一块大石来撞,敢就撞得开。”素臣道:“你们在那边锄的锄,撞的撞,力乏了就歇。我在这边接着踢打,踢打乏了你们再锄再撞,少不得要弄开来。”秋香便去取一柄铁锄,一柄钉耙,与难儿两个,用力耙锄,击得火星直迸。不一时,耙齿尽折,锄口亦缺。小躔、玉奴、赛奴去扛了一块千余斤大石来,难儿、秋香帮同掇撞。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及一干仆婢,陆续俱到,看着冲撞。撞得火星乱喷,声震岩谷,洞顶乱石,大爿小片,粗块细屑,蜂蝗一般满头打下。田氏等俱被吓坏,喊道:“快些歇手,这洞倒下来,大家都压死也!”话犹未毕,豁刺一声,那块大石已震做两段;看那石壁,虽是打落些皮片,却没受大伤。难儿道:“除非用醋来泼,用炭来烧才好。”素臣道:“你们且下去,待我打踢一会,再扛大石来撞,轮流打撞,没有不破之理。”难儿真个又扛了两块大石,与素臣轮替用力,一会又撞碎了一块大石。素臣喊道:“有些光景了,你们快站开些!”难儿等退至洞口,素臣复逞神威,肩摇肘撼,尽力施展。忽小躔喊道:“好了,那石壁动弹起来了。”难儿定睛细看,果见石壁岌岌的晃动。素臣复用大鹏展翅之势,一连两腿,早踢破一块石壁,直堕下来,那边口小,只有二尺多宽,这边却大,有五尺余寸。素臣用拳连击,那石片必必剥剥的乱卸,两口便差不多宽。素臣蹿将过来,田氏等看见,俱大惊大喜。锦囊把素臣衣巾,先送过这边,然后爬过洞来。秋香笑道:“锦囊怎变做一只泥狗?”锦囊牙齿捉着对儿厮打,瞅了秋香一眼,更不言语。田氏等随着素臣,一路问将进来。素臣吩咐玉奴等,去取几块大石,拦住洞口,叫容儿夫妇跟进里边;一面把孩子骗入洞内之事,说与因氏等知道。

将近安乐窝,冰弦已取到衣巾鞋袜,换好进房。水夫人道:“三姐回来久了,你怎不走正路,却在山后来?秋香说要打破石壁,救你出洞,这是何等行径?”素臣把前后事情述了。水夫人道:“这奴才惹得好事,倘打出人命来,不要偿命的吗?该痛打一顿!看这样儿,是吃了苦了,且寄下这棒!”玉奴、小躔将死獾提进,秋香等一齐动手开剥。水夫人吩咐,留着獾皮,獾肉送一具东方侨,一具自食,并犒赏婢仆。

次日,素臣率领一班女将,并文虚、锦囊,庄户中有会作匠作的,叫了几个,从一线天破石壁中过去。直到外一层破壁边,运起倒下的石壁,仍复竖好,罅中砧上些石皮石块,收拾牢固;又搬运大石数百块,堆贴以防意外。在有温泉地方,掘一深地,引泉水归入,运些石板在内,垫成一个汤池,开一水洞,以便放水,为坐汤之所,石上刻着“香泉”二字。复选那芝草最多之处,题为“紫芝石室”。有石床石凳那洞,石刻“小憩”二字。将一线天洞口磨平,安设阶级,以便出入,洞口镌曰“不贪”。田氏等俱不解不贪之意,素臣笑而不言。刚收拾得完,已是二十三日,为素娥诞生之日。隔晚,鸾吹备了一副厚礼,来做生日,洪儒夫妇也备礼来贺。田氏禀请水夫人,领着鸾吹、素文及璇姑等,俱进不贪洞来。把鸾吹、素文二人,喜得心花都放,啧啧称叹道:“怎世间有此奇境?若不被小孩子所骗,岂不辜负此天生福地?”鸾吹主意,要做条纱幔;湘灵忙去取一顶纱帐拆开,恰好遮得前面。当日即轮流坐汤,起来便就着“小憩洞”石床石凳,随意坐卧,啜茗纳凉;更向“紫芝石室”中,观玩那无穷妙景。次日午后,设席款待洪儒,里边是鸾吹、素文专席,外面洪儒。

在席间,问起大舍二舍名字,古心答道:“大儿名柔,小儿名讷。”素臣道:“大侄性刚,故名以柔;二侄性警,故名以讷。此祖母命名之意,侄等宜终身佩之!”因向文柔道:“我有一对,你可对来。”随念道:“刚故克以柔,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文柔对道:“仁者必有勇,鹰之逐,恶无礼耳。”

素臣点点头,古心责其不工。素臣复出对与文讷道:“三缄名勒金人背,”

文讷应声而对道:“五色毫挥玉案头。”

古心又嫌其不现成,素臣道:“二侄年幼,也就难为他了!大侄当蜚声柏府,二侄当藻兰台,此二对足以为他日之券矣!老襟丈勿笑弟之狂言也!”席散后,洪儒、素文先后辞回,古心自往博古轩去。素臣方回安乐窝,未能自吴江而回,呈上梁公书札。水夫人拆开看时,上写着:

敬启者:昆仑、押衙,非表兄所屑为,而以圣贤之心,行豪杰之事,鸟胶续断,蚁命回生,感激涕零,罔知所报!惟祝指日赐环,致君尧舜,更以《原道》一篇,措诸实事;俾四海苍生,均出水火而登衽席,以大遂吾兄之素志耳!传讹之言,弟虽不为所惑;而时复书空咄咄,魂梦不安,读来札备悉一切,喜乃欲狂矣!尊宠既多,毓麟更易;奉上回生丹三十丸,以备临产之用。寄令侄银作弟暂借,即日面交矣。刘虎臣兄得拔把总,驻防乍浦;三日前有书接眷赴任,大嫂认系刘兄弟笔,兼有女使迎伴,欣然而去,吾兄勿更为念也!专此布覆,附请姑母大人金安,暨阖宅安吉,余不缕。素臣表兄大人如手。愚表弟水唐顿首具

水夫人看完,向璇姑道喜,将书药递与素臣,说道:“汝妻妾俱已怀孕,此丹乃保产灵丹,我从前受过无药无稳婆的亏,今得此丹,不啻百朋之锡矣!”赏放未能出去。忽然的满天乌鹊,纷纷落地,成群作队,都飞入房,也不顾房内现挤满了人,成十成百打着团,接着翼,黑压压直裹,进来。秋香怪叫,躲入后房,众丫鬟俱大惊失色。正是:

乌鹊知机参造化,圣贤谨读位乾坤。

总评:

《水浒传》住诸罡煞上山,每先立功。锦囊打雌雄二虎,绝似其意。而非但打雌雄二虎,实为辟峒得藏生根。则《水浒》之意极浅,此书之意极深。秃虎之横极矣,非得锦囊以杀其势不可。噦了一声,说道:“好臭!”雌虎亦不得发威起势。读毕为之抚掌称快!

素臣面熟,却想不起那人;那人亦细看素臣。此必有故而卒不可得。书中每多如此闷人之笔。天地间凡是好书,必有闷人之笔,但不若此书之触手即是耳。

孩子惫赖,素臣且为所愚,可欺以其方也。而非受此欺,不贪泉何由而得?俗传藏银有神,此孩子其即守藏之神也欤?

石壁如何打得开?缘恃有神力。而屡作欲罢之势,则又作者设身处地,一定情理,不徒行文中曲折也。若一味蛮打,绝无转关,便成一莽夫矣!

水中窜出白蛇,常事耳;而蛇头一击粉碎,如水晶玻璃散落如雨,则奇之至者矣。蛇头已碎矣,蛇尾尚能带素臣手入泥,皆属极无情理之言。而结归藏银,则又似有情理。真文家之宝。

银为赈饥而设,赈饥又为民变而设。激变之人,已伏于回首分银被救之内。祸福依伏之道,文章联络之法,两擅其胜。

素臣除灭佛老,去数年之大害,正亿万世之人心,所当集贤备福以报之,即居处之末亦非常人所得同者。故浴日山庄,别有天地,以供母兄妻妾之隐遁游赏。而犹必开辟温泉、芝室,以快其心而沐其体,所以劝人黜异端崇正学之意深切著明矣。治犹南北赐第,皆视此加胜,则此回又一百二十回及一百三十九回之嚆矢矣欤?

柔讷两对虽平,为鸾凤麟鳖之嚆矢,此先河后海,古文之秘。

鸟鹊入房,打囿卷翼,是何缘故?读者澄思片刻,再读后文,方不辜奇书,方是能读奇书者。

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

水夫人道:“鸠知雨,鹊知风;鹊不避人,而群飞入房,必有疾风。”素臣道:“孩儿夜观乾象,见岁星箕宿,光芒四射,飞荡异常,亦系大风之兆。”田氏道:“数月以来,天气闭塞,塞久必通,其为风兆可知。”素娥道:“今年厥阴司天,原主有风。”湘灵道:“《天外奇谈》载:西晋时,有鹊数万,飞入人家,即有三日大风,拔木飞石,吹居民数百家入海之变。”璇姑道:“奴幼时闻乍浦地方有大风,吹人上天,吹屋入海,也说是三日前有飞鹊之异。”难儿道:“奴见鹊飞入房。袖占一数,风起应在戌时,至次日辰时即止,主有大灾,二相公当设法禳救。”素臣正待回答,秋香跑出来道:“木四姐说是今日戌时起风,是一些不错的。”素臣道:“这又奇了!你这丫头如何知道?”秋香道:“天要发风,秋香两腿,隔一日前先就发痒,时刻不错;昨日戌时,腿上忽发奇痒,故此知道。”小躔掩口而笑。水夫人道:“老身推以物理,玉佳征诸天象,媳妇们或以意揣,或以术推,或搜记载,或述传闻,皆不若秋香之近取诸身也;人身一小天地,未有天时变于上,而人事不应于下者。《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又云:‘至诚如神。’天人志气感应之间,本有丝毫不爽者;只缘私欲锢蔽,把得之于天者丧失尽了,遂致与天相绝。若果清明在躬,则即人即天,岂有不前知的?秋香虽不知这种道理,而因痒知风,即愚夫妇之与知与能,天人感应不爽之处;此玉佳等推测之术,近而可征,确而有据也。”素臣领受指示,欢然颂叹。鸾吹匆匆辞去。素臣因命文虚等,传知山内庄仆,各出人夫,到山口搬运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兑独高,艮坤独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复用白垩涂饰,以镇压之,离位宽阔漫散,以泄母气。吩咐庄仆,于各家门首,在东南方,植立长竿二枝,一黄一白,黄竿上挂一黄布长幡,白竿上挂一白布长幡,即刻竖立,以禳风灾。各人俱似信不信的,纷纷赶办,至晚已俱完备。

到得戌时,果然刮起风来,虽不至拔木发石,倒壁推房,却也把门窗户闼,开阖击撞,不绝声响。古心夜课已毕,要洗澡安寝,秋香正提着一桶水,到博古轩去,从璇玑楼经过,恰被风推转一扇窗,兜桶一撞,将水打翻。秋香咕哝道:“二相公使得好神通,反把风弄大了!”小躔私问璇姑道:“鹊飞入房,太太等俱说是风兆,今果应验;但独许秋香腿上发痒之说,奴所不解。爷到山口去排设八卦,怎还有这等大风?”璇姑道:“太夫人尝讲天人一贯之理,说人受理于天地以成性,受气于天地以成形,故云人身一小天地。当未生以前是天,既生以后是人,未死以前是人,既死以后是天,天与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故人事舛于下,则天象乖于上,子感而母应之也;天时变于上,则人气逆于下,母感而子应之也。秋香发痒之说,太夫人原说他不知这种道理;而天人感应之理,却于此见端,察识而扩充之,即可以前知,可以位天地。孔子六十而耳顺,大舜善察迩言,故有此一番议论,当机指点,随事提撕也。至排设卦位,而此时仍发大风,则或系天意,不可挽回;或系已杀其势,山外之风,较此更大,也未可知。”小躔方始心服。

次日清晨,璇姑到安乐窝问寝,只见文虚进来禀说:“山内各庄仆在外叩谢,说昨日一夜大风,山外村庄,吹倒房屋,压死人口牲畜无数,田禾刮打无存。沿港人家,更有把人都吹上天去,没有踪影的。我们山中虽也有风,人畜田房,俱无伤损,感激二相公,要进来叩谢哩。

”素臣回了出去。水夫人忙打发容儿,去问候鸾吹姑嫂并东方侨那边。吩咐田氏:“从今日起,家中不用荤酒,我的早晚二膳,俱用素菜一碗,不可多品。帝王遇灾,尚且减膳彻悬,何况我等仕宦之家!”因蹙额道:“田禾尽伤,将来穷民俱要饿死,即素食亦不安耳!”田氏应诺,素臣沉吟。当日早膳,水夫人处,即用一碗蔬菜,合家大小,更不待言。早膳甫毕,鸾吹差未能来问候,水夫人连忙唤进,未能叩禀道:“昨夜大风,城里人家房屋,大半倒坏。

我家及东方老爷家,那样坚固墙壁也倒塌了许多。城外小户人家,有连人连屋,吹到空中去的,门窗户闼,在半天飞舞,就如纸张一般,压伤打坏的人,不知其数。休说未能,即七八十岁老人,都说是目所未见,耳所未闻。庄上房屋,虽也坚固,却在旷野山谷之中,小姐好不担心,一早叫未能赶来。方才在路上遇着容儿,知道姑爷设法,山内俱得保全,把小人就喜坏了!”水夫人大喜道:“我便恐两家被灾,故叫容儿进城。据你说来,不过倒坏墙壁,这算是平安的了。只是城外受此奇灾,听来惨然。可知道本县官府,现在如何查办呢?”未能道:“新官不比当初任老爷,是爱钱不爱民的;虽不知目下怎生查办,大约是不能替百姓做主的呢。”

素臣因把不贪泉中藏银之事,密禀水夫人道:“县官既不爱民,那先发后闻的事,断不能为;若待文书往返,这些灾民,已填沟壑了!孩儿意欲将那藏银,代行其事,不知可否?”水夫人大喜道:“这是极好的事。但你我潜踪于此,岂可如此张扬?不若通知东方亲家,令彼出名为妥。你前日取不贪二字,我还认在贪泉及不溺于境上取义,原来是取杜甫‘夜识金银气’之意。”素臣道:“孩儿主意,也是如此。”因即坐轿,叫未能跟着,赶进城来。

见了东方侨,将心事说知。东方侨大喜道:“丰城百姓,何幸得遇先生?起死人而肉白骨,当先为叩谢!”跪下便拜。素臣搀挽不及,同拜了起来。东方侨道:“博施济众,而不居其功,不有其名,在先生固为莫盛义举,莫大阴德;而弟腼然冒之,则万万不敢,还望先生另商!”素臣道:“此事非老先生断不能行的,一则分位德量,人所素服;二则宾从仆细,足供使令;晚生即不为潜踪起见,亦属无从周章。倘可另商,又何敢冒渎?”东方侨道:“先生居其名,则弟不妨助力;若欲使弟冒名,断断不敢!”素臣道:“富贵浮云,区区阿堵中物,更何足道?老先生当以人命为重,不宜拘拘于此!”东方侨沉吟一会,慨然道:“弟亦非重视阿堵,而盗名欺世,实有所难;但人命事大,惟有将先生此举,焚香告天,默表此心,一面仍作设法公捐,以免独为君子而已。

”因请设施之道,素臣道:“依晚生愚见,老先生当先会县公,但说明设法公捐,不动丝毫国帑,却不要他派差出票,反致掣肘滋事。一面于亲族宾从中,择其信慎有才者,分路挨村,查造贫户生名死口确册;一面差人买木做棺,买米备赈,多雇人夫,连夜敛埋。这未能诚实可托,晚生带来,听凭驱遣。如今先着他搬运银两过来,老先生当上紧赶办,早一刻,则灾民生死俱免,迟一刻,则灾民抛露饥寒也。”东方侨连声遵命,复请教道:“现在做棺,将来盖屋,需木甚多;远处购买,缓不及用。本县止有店十家,大约须尽数买之,方得敷用。奸牙抬价,必百倍高昂,将何法以杜之?煮赈一事,每事闹厂,既不能挨村分散,而赴领者多,拥挤必甚,小则倒仆狼藉,大则抢夺哄闹,将何法以弭之?”素臣道:“木牙遇此风变,木价已长,当趁此未甚长时分,遣十人同时入店,同时交易,使彼各不及知,各幸其货早脱,再贩渔利。而一店买完,即十店买完,无从抬价矣。煮赈之法,惟在分而速;查验之时,即按口给与粥筹,红绿分记,循环去来,赴厂领粥。各厂须于大寺院中安设,前开一门,令其鱼贯而入;内于厢户或廊阶,横设档木,档木之内,连排一二十缸,随空处交筹,即此领粥换筹;粥杓分设大口一杓小口一杓,计口数杓与;领换既毕,即令由后门而出,不使复走前门;如此,是人既分散,事复疾速,无从哄争矣。但有一件,最要留心的,是煮粥夫役,最善偷米。不监看下锅,则干米必去;但监看下锅,则湿米必去,粥遂稀清;若再暗用石灰稠粥,以遮盖偷米之迹,更要坏人。闹厂之事,亦往往由此。非选择妥人,刻刻监看不可。”东方侨击节叹赏道:“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先生真可谓本末兼该,精粗毕贯者矣!弟当敬谨奉行!”素臣疾忙回家,将不贪泉内之藏银发起,命庄仆二十人,各用稻箩,每箩装银十锭,上盖破衣,先发二万两进城。吩咐未能,在路与庄仆说,银子是东方侨窖藏,与我无涉。东方侨收了银子,依了素臣指画,分头查办。他原是一个有作用的大臣,又肯实心经理,做得井井有条,不遗不滥。把一县灾民,都向沟壑中移置衽席,从白骨上生出肌肉来,那一种感恩之念,也就非常激切。也有写着长生禄位纸牌,朝夕礼拜的;也有门首插着天香,早晚祝颂的;也有向家堂灶君前通陈,望他启奏天庭的。加以愚民无知,多半合掌念佛;村农鼓腹,到处造出歌谣;更有在东方门首经过,磕头致谢之人,一人磕起,十人相效,每日竟有百十人磕头,俨如京城前门关帝庙一般,来往之人,十停内有一二停在门外磕头而过。吓得东方侨战汗直下,忙写说帖,叙明赈银系通县士民公捐,本宦不过经理其事,慎勿错认之意,遍贴城市。又吩咐门上人,逢人分说,极力阻止。众人虽也不信,却因此稀疏了些。东方侨感激民情,愈加认真,请古心到家管了总帐,自己不时赴厂查察,尽心为之。

素臣想:风灾止于一县;勒仁之事,一发便祸及天下苍生!踌躇数日,来禀水夫人道:“目今时势,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有燎原之势。孩儿受东宫知遇之恩,义同休戚,若止株守山庄,待至祸发之时,即焦头烂额,亦无济于事!意欲庆过母亲大寿,即潜游各省,熟识山川险要,察探逆竖窟穴,遇便物色未遇英雄,解散奸人党羽,以为曲突徙薪之计。孩儿现有一子,妻妾现俱怀孕,后嗣不致乏人。但此去必至经年,久离膝下,有乖子道,事在两难。”水夫人正色道:“尽忠即所以尽孝,岂可视作两途?你受东宫厚恩,捐躯以报,系分内事,何得以我藉口?有你哥嫂在家,你妻妾俱贤,不忧侍奉无人。但若仍似从前贾血气之勇,为行险之事,从井救人,则身死无补,忠孝何在,是所忧耳!”素臣跪地涕泣道:“孩儿在省中,受母亲教训,铭刻在心;此去若还似从前所为,岂犹人类乎?”水夫人道:“你能以前事为戒,我便放心!初五日是我生辰,初八日丁祭圣人,于初九日长行可也。”原来水夫人是八月初五日生辰,素臣是九月初五生日,整隔一月;田氏是九月初六日生日,夫妻接连二日;璇姑是二月二十三日生日,素娥是六月二十四日生日,湘灵是九月二十五日生日,占春夏秋三季,月日数亦各降一日。水夫人本是五十整寿,因在窘迫避难之时,故不张扬,只作散生辰过之。水夫人复嘱咐,为木四姐留心择婿;素臣蹙额道:“木四姐女中褒、鄂,欲求其偶,如古之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方为佳配,今人中岂能易得?若草草配一庸俗公卿,便埋了他一世,实是一件难事!”水夫人道:“天生异人,必有位置;你只到处留心,自有机缘凑合,凡事讵可逆料乎?”素臣领命。

是夜,宿在田氏房中,将出门及代木四姐择配之事说知。田氏道:“婆婆在家,自有奴家及大姐们侍奉,加以木四姐百般承顺,可以放心。但木四姐之意,专属官人,若代为择婿,恐非所愿。”素臣惊问道:“木四姐端庄贞静,不苟言笑,你怎说此话来?”田氏道:“这也是奴家猜想,非有形迹。四姐日常议论,以官人为古今第一人物,口角津津,有如饥渴。其待婆婆,如妇之事姑;待奴家,如妾之事妻。婆婆每为筹及配偶,彼即以情愿终身伏侍为词,剀切辞谢,奴故知其属意官人。官人倘可俯从,妾身当禀知婆婆,玉成其美。一则婆婆得一贤妇;二则官人添一贤妾;三则国家有事,官人得此腹心羽翼,亦可报效朝廷。”素臣道:“木四姐韬钤勇力,宜配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岂可辱为妾媵?况彼视婆婆如母,婆婆视彼如女,尤不可妄议及此。彼系功臣之女,没入掖庭,我为留心访择,得有佳偶,即当奏知东宫,以令旨赐婚;将来国家有事,何尝不是我之腹心羽翼乎?”田氏唯唯。次日,素臣入城辞行,先到未家。洪儒正在监看工匠,修理各处房屋;鸾吹已被东方侨接去,不在家中。素臣向洪儒说知游学之事,匆匆作别,到东方侨家来。东方侨往乡未回,鸾吹出见,说道:“公公因赈事,不时往乡查察,故把愚妹接来,掌管家事,母亲处一向失于问候。”素臣因把游学之意说知。鸾吹道:“二哥丈夫之志,非愚妹所能知,母亲既容哥哥出去,自然该出门的了。只是二哥所得藏银若干,赈粥造房,诸事正无尽期,二哥出去,公公岂能独任?可曾打算一个全局呢?”素臣将洞中遇蛇之事述知,因道:“愚兄所得,虽未弹兑见数,但手所持一锭,明明刻着百万二字。此番查注贫难各户,止十万余口,统计大小,以每日每口约需米七合计算,每日需米七百余石,每月需米二万余石。目前七月,至明年麦熟之期止,约有十月,约需米二十余万石,加以一切诸费,约需银三十万两。前五次已发银十万两过来,将来陆续再发二十万两,即可结局,望贤妹勿虑!”鸾吹大喜道:“原来二哥所得藏银,竟有百万,赈事可以无忧!愚妹前在洞中坐汤,并未得见,初五这一日来祝母亲寿诞,定要拭目的了。”素臣复向书房内去见古心,告知游学之意。古心道:“你受东宫厚恩,正该及时图报;况母亲既要你出门,则尽忠即是尽孝,更自不容留恋。我不日回家上寿,就替你送行便了。”素臣回家。到了初四这一日,率领妻妾,劝水夫人开荤。水夫人见灾民得所,知道各处贺礼,俱有酒肉,势不能却,来祝寿者,亦不便待以素席,因许于初五日开荤。初五日黎明,古心告假回家,鸾吹随后亦到。洪儒监工不得脱身,素文怀孕不来,俱托鸾吹致意,打发丫鬟送礼。是日,鸾吹、难儿祝过,古心、阮氏一单,素臣、田氏一单,璇姑等三妾一单,文柔等三孙一单,俱八拜庆祝。然后文虚、文妪一单,其余婢仆,皆撤单环叩。设席安乐窝,合家欢宴。撤席后,各女眷齐至香泉坐汤。坐毕,鸾吹要看藏银,请了素臣来,素臣在外洞墙脚边,拨开些浮土,露出那一窖白镪,锭锭俱是元宝。可霎怪,素臣见的,明明是一窖元宝,鸾吹等却见是一窖清水。秋香道:“二相公哄人耍子哩,那里有甚银子?”因走近前去,把手在窖内去掬起水来,放手不迭的喊道:“好冷水,冰得人手掌生疼!”素臣道:“可请太夫人们都来,看是银是水?”水夫人等俱在紫芝石室中坐谭,秋香来请,遂一齐起身。木四姐搀着水夫人先至,一眼就看见墙脚下,露着明晃晃的一窖白镪。鸾吹道:“这一窝泉水,二哥说是银子,女儿看去却是清水。故请母亲、嫂嫂们来一辨。”水夫人近前看时,见一锭锭俱是元宝,因有一锭,面上凿着字迹,便去取起,看是百万二字,知素臣所言不虚;因复掷下,命素臣盖好。鸾吹吓得目定口呆,问阮氏等,所见是银是水?阮氏、田氏俱说:“所见是水。”璇姑、素娥、湘灵俱道:“明明是水,怎太夫人用手一探,就探出一锭元宝来?”冰弦等众丫鬟,不消说,所见是水。木四姐见阮氏等俱说是水,不便独异,也就随口道:“是水。”只有小躔说:“也不是水,也不是银,却像是一窖水银。”秋香与他争论,小躔道:“若说是水,没有这样白亮,又粘连一片的;若说是银,没有这样软活,又不成锭的,不是水银,是什么呢?”水夫人喝住二人,不许争辩。因同进里边,向鸾吹们道:“物情变幻,世事无常,此见为银,何必不彼见为水?今日见以为银,安知异日不见以为水?是水是银,无关轻重;见银见水,亦何用惊疑?老身固见银之人,不难与水例视;尔等皆见水之人,又何必与银殊观?倘系理欲分途,各持一见,便当着意研求,务归一是;若此等银水之殊,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可也。”鸾吹等俯首受教。

是晚,素臣宿在湘灵房中,将起来的时节,湘灵叮嘱:“倘若进京,千万去见我爹爹母亲,寄一平安书信下来。”素臣道:“前日在大姐房里,也嘱托若至浙江,要访问哥嫂:二姐也说他有一兄,发配广西,不知生死,要我留在心上;这都是生员切己之事。昨日抄上,岳父已升浙江道御史;此时言路,如何可居,我若进京,还要劝他告病,以为保身之计,不知你意如何?”湘灵道:“相公所见极是,爹爹年将半百,兼乏子嗣,原应早作归田之计。”素臣道:“若说无子,我更有一言,欲劝岳父置妾,只恐犯岳母之忌。但宁吾言而不用,毋能用而不言,亦当婉转达之。”湘灵道:“母亲原是明理之人,从前还想自己生育,又有奴姊妹二人,膝下侍奉;如今年已加长,膝下无人,若得相公力言,自无不允之理。倘得生子接宗,皆相公之赐也!”初六、初七两日,素臣与古心齐宿外书房。初八日,望空拜过圣人,即有东方侨、未洪儒备着酒肴,拨冗来送,素臣致谢,即留入席。东方侨提及赈事,说道:“麦熟前所需之费,俱取足于先生,已据小媳告知;但恐麦收复遇灾,当为奈何?现在尊府已有访闻,传说欲将弟名题奖;倘真如此,弟不愧死,亦当愁死,又为奈何?望先生有以教我!”素臣道:“晚生所有之物,令媳确知其数;设麦收有变,尚可续赈。至虑及题奖,惟有公捐为词,竭力辩辞而已。”东方侨感激领教。又嘱:“倘至都中,务必令小儿早些给假完婚。”

素臣应诺。复与洪儒叙别,席散送出。是夜歇在安乐窝中,水夫人讲解忠孝仁三字,田氏等列坐两旁,

随同素臣恭听。水夫人将三字实义,逐细诠解,由浅入深,由小至大,精粗毕贯,中边俱彻;然后讲到此三字同条共贯,又各有分限处来道:“仁者,人也;人受中于天,即有此仁,非此仁无以为人。仁于事君即忠,仁于事亲即孝,本是同条共贯。然何以墨、释之仁,即为无父?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则必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即性中自具之仁也。然使其乍见父母将入于井,则怵惕恻隐之心,必百倍激切于路人;可见同一性中自具之仁,其轻重浅深,自有差等。墨氏爱路人,与爱亲无异;释氏视亲平等;但知性中有仁而不知有轻重浅深之别,此所以失其本心,而为无父之教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而墨则摩顶放踵,释则削发剃须,甚且有割肉喂虎之邪说矣!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大本已失,枝叶何从而生?此知仁而不知孝之弊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故资于事父以事君,则移孝作忠,而尽忠即所以尽孝;处常则靖共夙夜,处变则杀身成仁,君者,亲之君也,成仁即以成孝;若守定省温清之小节,临深履薄之常经,临难苟免,贪生舍义,在国为乱臣,即在家为逆子,此知孝而不知忠之弊也!赵苞之忘母死战,嵇绍之忘父事仇,操切以抗颜,而激成已甚之祸!慷慨以受托,而置诸危亡之途,此知忠而不知孝与仁之弊也!但这三字,俱要一慎字贯之,慎则有成无毁,不慎则有毁无成;冒昧图功,侥幸成事,激烈致祸,疏略泄机,一败涂地,身死名辱,仁不成仁,忠不成忠,孝不成孝矣!当切记之?”素臣等津津听受,不知不觉,东方已白。各自盥洗过了,用了早膳,素臣拜别祖先及水夫人兄嫂,过与鸾吹等作别。鸾吹等各立奉一爵,以壮行色,共是五只大杯,冰弦将盘托上。只见那五杯酒,登时化作五杯鲜血,吓得冰弦两手俱颤,鸾吹等俱大惊失色。正是:

饥餐几上肉初炙,渴饮刀头血正流。

总评:

《中庸》“至诚如神”一节,颇似老释家说玄说妙。得水夫人之论,以常理实之,乃不落邪解,不堕妄见。璇姑更推说天人志气合一感应之理,直可载人集注,一洗前人注疏之陋。水夫人遇灾减馔,是圣贤吉凶同患,非佛菩萨平等慈悲。

买木之法,尚是小慧,散赈则绰有经济矣。临看煮粥一条,尤见细心。地万有司,当录一通置座右,以备不虞。

见银水何以各异?且有小躔之似银非银、似水非水、尤足令人怪叹。水夫人银水之论,疑有夹杂老释话头;而理欲分途一段,一字一金,遂使前议变成确论。真奇文也!

水夫人、素臣见银,秋香见水,无论矣;何以田氏等俱见为水,不及天渊,并不及小躔之似银非银、似水非水耶?其故直至百四十七回,方于天渊口中点清,真不怕看书人急穿肠子也。

宿三妾房,皆有所嘱。若各为叙述,便觉呆板,故令于湘灵房中叙出,何等灵活。素娥之兄,伏笔更佳。

忠、孝、仁三字,说得如此贯串分别,可人先儒语录。性中之仁,其轻重浅深本有差别,尤发前人所未发,为子舆氏功臣。素臣之得辟邪,主脑者在此,切勿草草读过,埋没千古宝训。

吾儒重仁,墨释亦重仁。仁在性中,何云释氏不知有性?唯不知性中之仁自有差别,故视其亲如路人,而陷于无父之教。发宋儒所未发,与后文讲庸学,均属开辟之论。

士字卷之十

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

素臣举起酒杯,连饮立尽曰:“此佳兆也,吾志遂矣!”

难儿道:“古人临敌有如此者,以为克敌之兆。今二相公好好出门,安常处顺,非仓卒急遽之时,何致有变血之兆?恐此行有甚不利,还宜三思!”素臣道:“我无刻不以诛逆竖为念,况此出为何,正与古人临敌无异!贼人授首,我饮其血,大吉大祥,何不利之有?”鸾吹等见两人俱说得有理,但眼见变血,事属反常,因亦劝阻。田氏道:“大家不必争执,只禀命于婆婆,便可决此疑矣!”众人皆以为然,进去细禀。水夫人道:“谚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变血本是怪事,而玉佳不以为怪,怪犹不怪矣。况玉佳志在剿逆,此日出门,如箭在弦上,剑出匣中,酒变为血,疾取而饮,一无疑忌,此气已夺贼人之魄,其为逆竖授首之兆无疑!速令长行,可也。”鸾吹等方各放心,一齐送出大门。

素臣更不回首,带着锦囊,往江西省城,下至山船,仍称吴铁口,仍是算命起课行头,吩咐锦囊,师弟称呼,用一粒黄药,涂作一金面先生。在路一味谦和,不管闲事,并无耽搁。

八月二十外边,就到了江头,见随意所住房屋,已开一小小饭店,另有人住。到西湖,见刘大房子及一带邻居,俱并入昭庆寺中,改作后屋,寺已簇新建造,比前更极宏敞轩焕,慨叹了一回。

一日,复到湖上,只见游人士女,都纷纷的拥走,说往后山看靳公子打猎。素臣正欲觇其容貌,随至山后,却打猎已归,收拾回家。先是步兵,次是骑士,俱软衣窄袖,多半长大汉子,弯已插箭,带剑持枪,架着鹰,牵着犬的,挨排而过。然后五七十游方僧道,异言异服之人,簇拥一个方面大耳,虎头鹘睛的人来,问着同看的人,知是靳仁。素臣仔细估看,暗忖:异相何在?颈上钩绞紫纹,当受天刑耳!临了,俱是闲汉厮役,扛抬着许多獐鹿雉兔。素臣尾之而行,到了门口,扑通通三个大炮,门里掌号吹打,迎接进去。天已渐晚,寻个宿店住下。

次日进城,问到连尚书门首,只见门庭冷寂,一个老门公,坐在冷板凳上,静悄悄的没人进去。素臣摇着课筒,走上前去,老门公挥手道:“去,去,少老爷在京做官,家中没人,快别处寻生意去。”素臣只得缩转身来,出城径往乍浦。到了海口,见许多商渔船只,都打着靳府旗号,逐船细看,但有凶徒喇棍,并无未遇英雄。遍访刘大郎得官信息,及驻防汛地,毫无影响。忽想起闻人杰来,因向一个大客店内,问“泉州金面”掌柜,道:“他专走海洋,须向安南、日本去寻,再不,到泉州府安溪县去,或者在家,也不可知。”素臣唯唯。

次日,即往福建,仍由江口搭船,从清湖起旱,过仙霞岭。每日在路,俱有人瞧看锦囊,挨肩擦背,挤手捏脚的。素臣在前不觉,锦囊焦躁,但遇着挨擦的人,把肩一摆,摆得那人乱跌乱撞;遇着捏手捏脚的,把手一格,便俱负痛,缩手不迭。大家惊诧,不信如此文秀小哥,有这般蛮力!一日,下店以后,素臣正在洗面,一个走堂的满面流血,跑来告诉,说被锦囊行凶打伤。素臣怒骂:“我怎样吩咐,你还敢行凶!”锦囊哭道:“徒弟在院子里小解,他走来,就挖屁眼,徒弟随手一格,带破了他面皮,并非无故行凶!”素臣道:“这却怪我徒弟不得!你面上不过拍破了浮皮,我代他赔礼罢!”掌柜的忙跑过来,把走堂喝了过去道:“有你这样冒失鬼,你也合他说过一两句话,才好去挖他的屁眼!他不打你,打狗!看这小哥不出,他这样厚脸皮,怎一掌就打破了,淌出血来!快些去擦洗净了,来烧锅罢。”素臣暗叹:说过一两句话,就好挖屁眼的了;闽人酷好男风,有契哥、契弟之说,不信然乎?次日,在路取出一丸非黑非红的药丸,令锦囊用唾搽抹,变作一个晦气色的脸儿,才免了挨擦挤挖之事。

经过建宁、延平二府,看视形势,耽搁了几日。至九月二十日,到了福州府,见一大洋货店,便去问“泉州金面”。柜上人把素臣看了一眼,说道:“金面半月前出洋去了,他若在家,他们九流三教之人,极肯资助的;可惜你无缘,来迟了些了。”素臣怅然。门首一武弁骑马而过,柜上道:“这把爷与金面至交,前日也在这里问信。”素臣忙看那弁,但见后影,身量甚自雄伟,却不知面貌如何。因又问了几个大店,所说皆同。便径到泉州府来,把泉州各县走遍,才到安溪,去寻闻人杰家住处。问到那里,却四围皆山,中间平央地面,住有一二十家,俱是草房;只有闻人杰家一所大瓦房,约有五七十间房子。走至大门,门上贴有红条,上写着:“家主远出,赐顾者俱在全福会馆接待。谨白。”素臣看毕,复进大厅,见屏门上贴一副对联,是“破浪凭双武,擎天待一文”十个大字,“敬韩林晏”四个小字。

反复细看,未解其意。因在褡裢内,取出笔墨角砚,在对旁门上,写下四句道:蒹葭秋水访伊人,已向扶桑驭日轮;大海茫茫无一叶,几时携手入麒麟?后写“素臣书”三字,怅怅而出。复至漳州、兴化,盘旋回转。

然后渡海到台湾来,各处历览。暗想:这台湾孤悬海外,山深箐密,若中国有事,亦一盗贼之窟!一日,走进一山,失迷了路,越走越远。看那山峰插剑,陡立百丈,杳无人迹。天色渐暗,不觉心慌,见山脚有一洞,欲进宿歇。锦囊探头进去,看见洞顶转有天光露入,却照见无数骨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缩出。素臣进看惨然,叫了锦囊进来,说道:“你我百年之后,俱成枯骨,有何可怕?”因捡块大石,将洞口塞住,坐在髑髅中间,似睡非睡。朦胧之中,似有许多人跪在面前叩拜;睁眼看时,却又了无所见。听锦囊时,已钻在衣襟之内,沉睡去了。坐了一会,便也睡去。忽觉有人把阳物搓挪,急睁开眼,见一个美貌女子捱坐身边,一手勾住素臣肩项,一手伸进素臣裤中搓挪阳物。素物暗想:此必山魈也!因一手搿住美女纤腰,一手去拔那宝刀。那美女心慌,一手挤捻肾囊,一手抠挖双眼,吐出尺许长舌,如剑锋一般,来刮削头面。素臣不及拔刀,运一口气,肾囊坚如铁石,隔过抠眼之手,挽住长舌,用力搅转,登时搅出数丈舌头,绕满手臂。那美女浑身无力,放开两手,眼中滴泪,苦切求饶。素臣猛力一扯,舌根扯脱,那美女手足一伸,倒在地下。素臣拖来,坐压于上,坐到天明,肋骨尽断,尸骸冰冷。因唤醒锦囊,立起身来。锦囊瞥见女尸,及素臣臂上血淋淋的长舌,吓得面无人色。素臣道:“此处必有异兽,故有此山魈作配,伤害生人,以致骸骨堆满洞中,快些寻路回去。”锦囊半字俱无,抖战不已。素臣脱掉舌头,正待掇石出洞,只见洞顶走下一怪,青面赤发,红眼靛身,一张血盆般的阔嘴,出四个尺许长的獠牙,身长三丈,脚阔一尺,飞步下来。锦囊大喊一声,倒在地下。素臣知是夜叉,料无生理,不顾锦囊死活,扳开石头,钻出洞去。夜叉不舍,从洞内蹿将出来。素臣已掣宝刀,闪在洞外,用尽平生气力,照着夜叉颈项,“咔嚓”一刀,恰恰把夜叉一颗大头斫下。夜叉头便斫去,尸身兀自往外蹿出。素臣举刀,望着夜叉背心,尽力刺下,直插入去,鲜血直喷,尸身仍往外蹿。素臣连着刀,死力揿捺,手脚摆动一会,方才僵直。

素臣力竭,气喘无休,喘息少止,才叫唤锦囊。锦囊吓晕了去,渐渐醒转,听得素臣叫唤,挣出洞外,见怪物已死,魂才转来道:“是死的了!”素臣道:“我力已使尽,不能行动,须少待片时,寻路回去。”正说未定,只见山头上走出一阵人熊,急奔素臣。素臣着慌道:“今番死也!”要想挣扎起来招架,却浑身瘫软,不能动弹。锦囊也知人熊利害,安心待死。却见那些人熊,奔至跟前,看了夜叉尸骸,跳跃不已。遂有两个熊,便来扛抬素臣,有一个熊,便来背负锦囊。素臣等不由自主,任他抬负上山,走入一个大洞,洞中石台石凳,天然布置。两熊放下素臣,纳坐南面一大石凳上,一熊放下锦囊,齐走下去,向上跪拜。素臣好生惊异,暗想:这光景大有生机!遂大着胆,说道:“我因迷路,诛此怪物;你等若不加害,望指引我出去!”众熊皆点点首。却去捧出鹿肉獐,豹胎象白,许多珍品,摆在石台之上,似请素臣啖食一般。素臣正在饥饿,因把宝刀割食,又分些与锦囊。主仆二人,食肉入口,方知是薰炙好的,香美异常,大家放量饱餐。

忽听有呻吟之声,素臣根问众熊,众熊都指着旁边一块大石板,有一熊便去掀开。素臣近前看时,却是两个和尚,一个大汉,因板下本有低洼,故尚未压死。素臣提将出来,仍坐下吃肉。待肉吃完,看那三人,已回转气来,齐向素臣叩谢。素臣道:“你们是何处人?因何被捉在此?”大汉道:“小人住在泉州府,有事到台湾,路遇这两个和尚,小人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小人,要害小人性命。小人斗他不过,望着这鸡笼山坳中逃命,这和尚追赶进来,却被夜叉看见,俱拿进洞,压在石板之下,性命只在早晚。不想得遇大仙,伏乞救命!”素臣笑道:“我和你一样走道儿的人,怎说是大仙?你这和尚,与他何仇,要害起他来?”一个虎头暴眼的和尚,说道:“这人名叫袁作忠,是个放火逆奴,把他家主数万粮食,一把火烧掉了,逃走在外。他家主是僧人的护法,托过僧人缉访,僧人到这里遇着他,也不过劝他回去认罪。他反行凶,拔刀砍斫,僧人只得与他厮拼,却被夜叉看见,都捉进洞。今蒙仙长释放,只求把这人交给僧人,带还他家主,感激不尽!”素臣道:“你那护法,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和尚道:“那护法家在杭州,姓靳,名仁,是当今第一奇男子,疏财仗义,救世安民,……”素臣不待说完,即问:“有无札付?”

见和尚面色一变。便目大喝道:“原来你这贼秃,就是靳仁的党羽!你想也带着批缴,可还要缉拿一个文素臣吗?只我便是文素臣!你敢拿也不敢拿?”那和尚见不是势头,便奔素臣。素臣正待招架,却被旁边站着一熊,将手一按,肩骨已折,挫倒在地。素臣向众熊道:“这和尚是一个恶逆宦官靳直的党羽,靳直现要谋反,这和尚是该杀的!”那些人熊都像懂得道理的,连连点首。作忠道:“原来恩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小人闻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颜!小人也只知恩爷忠勇盖世,不知恩爷道法惊人。”素臣道:“我有何道法?”作忠道:“恩爷若无道法,岂能安坐此处,使人熊听命,夜叉敛迹乎?”素臣因把迷路及除山魈夜叉之事说知,道:“这些人熊,想必深恨夜叉,故见他杀死,反把我抬进洞来,奉獐鹿等肉与我啖食;那有甚道法来?”作忠吐舌道:“恩爷即无道法,也就是天人了!那夜叉喜啖生人,有摧狮碎象之力,前日小人也曾用刀去斫,刀锋破缺,他皮肤毫无伤损;怎恩爷一刀就砍下头来,岂不是天人吗?”

素臣道:“那是刀好的缘故。”因拔出刀来,把和尚一刀,连肩都削去了一半。作忠咋舌惊叹。

素臣因提起那一个青脸和尚来,喝道:“你也定是靳仁党羽了!”

那和尚浑身发抖,忙叫道:“我是尼姑,是漳州府福缘庵的尼姑,并不是和尚,不认得靳仁啥仔,是被这和尚强奸,拐出来的。”素臣道:“你头圆脸胖,身躯壮实,怎说是尼姑?况你这丑脸,他肯拐你吗?”那尼姑着急,慌把胸前衣服扯散,撕破抹胸,突地跳出一双胖乳来道:“我脸上是搽药的。”素臣才信是尼姑。因向众熊道:“这两个人应该释放,但他们都饿坏了,这台上剩的肉,给他吃罢。”众熊俱点点首。素臣因命作忠及那尼姑吃肉。一面细看那熊,共有六个,却是四雄两雌,有一个熊头上生疣,一熊面上有一搭黑记,一熊头上削去半边皮才长连,三熊屁股无肉,亦似被刀削去。因问:“你等头上及屁股上,可是受夜叉之害么?”众熊点首,俱向旁边一洞走去,把手招着素臣。素臣去看,只见洞里堆着几具死熊的骨殖,还有有肉在上的,有两个熊头,几只熊掌。众熊指与素臣看视,眼中俱滴出泪来。素臣方知众熊痛恨夜叉,故亦感激。覆身转来,作忠等俱已吃饱,素臣命熊领路。作忠道:“小人认得路径。”素臣因辞别六熊,六熊俱似依依不舍,送下山头。只见一熊如飞转去,拿着两个包裹,送上素臣。作忠道:“这是小人的包;这是和尚的包。”

素臣交还作忠之包。打开和尚那包看时,与超凡无异,也有批札,也有丸药,其余银钱衣被等物,仍复包好,交与锦囊,辞别六熊转去。六熊仍复不舍,跟送至夜叉死处,一见尸骸,俱作怒目切齿之状,将首级尸身,收放一处。素臣想起朦胧中多人叩拜,要把骸骨收埋,进洞看时,六熊见了山魈尸首,亦如见夜叉一般怒恨,拖出洞外去了。素臣自与锦囊搬运枯骨出洞,用宝刀掘坑。作忠道:“如许枯骨,非极大深坑,不能收殓;现无锹耙等械,如何掘坑?”只见六熊齐走上前,掌挖足爬,不消一会,就成了一大大深坑。素臣大喜,向六熊作揖致谢。作忠等大家动手,运骨入坑,六熊一齐发土,登时成坟。素臣感叹,再四辞谢。六熊方才转身,分掮着夜叉、山魈尸首,齐向一个山头上站立,到望不见了素臣,然后回洞。

素臣叹颂不已。走出山来,把和尚包内衣被银钱,给与尼姑,令其自去。尼姑感激,磕头致谢,分头去了。素臣问作忠:“与靳仁是否主仆?因何烧他粮食?”作忠道:“小人是靳仁出水伙计,后见他谋为不轨,才打算辞别远祸。因复起一念,恐他兵精粮足,就要作祸,因把他五七年积蓄的数百仓粮食,放一把火,尽行烧掉;故他恨小人入骨。”素臣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一个忠于朝廷,有功国家的人了!当以袁兄相称。”作忠道:“恩爷是何等样人,怎敢辱如此称呼?”素臣道:“我是何等样人?不过与你一样心肠,要为国家出力耳?”到了将分路处,作忠苦留素臣到一会馆中来。密嘱素臣:“小人惧祸,已改名方有仁。”素臣道:“我亦改名吴铁口,大家留心可也。”作忠备酒款待素臣,席上讲说些武艺,议论些时事,颇觉投合。因细看作忠相貌,但见:额隐三台,面朝五岳;横开阔口,不露银牙;竖刷丛眉,难分黑鬓。双眸闪烁,明珠照夜欲生光;两颊稀疏,铁线穿时还见肉。狼腰善转,胸腹下几曾束带三条?虎背多丰,肩项边俨如负粟一斗。

素臣暗忖:也是一员虎将!因问他靳家事情。作忠道:“小人自逃避出来,不复相闻。但知他从前蓄养亡命,结连倭夷,上自辽东,下至厦门一带海洋,大半打他旗号,听他使令;登、莱等处,散有五七千兵粮扎付;京东、京南有两座大寺,藏着兵器,养着凶徒,积着粮草;洋面海岛,及各省大寺院中,都有受他札付;家里养着无数九流三教的人,只待举发。闻说先因小人烧了他粮食,次因昭庆寺失火,虎卫国师被杀,后因京东、京南两寺,一被火焚,一被官司,把党羽歼灭,粮草毁失,故此迟了下来。小人有几个朋友,想要纠集起来,与他为难,因是卵不敌石,未免灰心;后来知道有了恩爷,便都壮胆起来。金面曾说:天津船上,又遇着一个奇人,膂力非凡,武艺惊人。知道世事可为,才有结盟起义之意。如今幸遇恩爷,只求作主;倘有使令,汤火不辞!”素臣大喜,道:“我正要问你金面的事,我前日去访过他,已到日本去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大侠,怎只管做那经纪之事?你的朋友是专论勇力,还是兼有智谋?主盟何人?共有几位?俱要请教。”作忠道:“小人等盟友六人,推赛飞熊为长,是江西人,现在福州抚院标下,做一员钦依把总。第二就是金面,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他到日本,并非贪图利息,是去结识倭夷头目,正为与靳仁作对起见。其次,漳州林平仲,汀州刘牧之,邵武朱无党,俱是一勇之夫,不谙韬略。”素臣道:“我因孤掌难鸣,出来遨游天下,要想结识几个英雄,将来为剿平靳逆之计。你这里有六人,这福建一路,可以放心的了!但有武勇,必谙韬钤,方成名将;袁兄当与贵友勖之!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勿徒为吴下阿蒙也!将来设遇有事,如何通信,尚乞示知?”

作忠道:“金面驰名各省,凡遇大洋店,有字交付,即可寄到,时刻不误。林平仲家私巨万,现着伙计在汀、漳、乍浦等处,开张洋货店号林盛,如有信息,立时可通。只是恩爷书札,须有记号,方可凭信。”素臣因在桌上,用箸蘸酒,写作“”字道:“这字便是暗号。”因把东阿奚、叶之事说知。作忠大喜道:“东阿义士,久闻其名;他专截靳家钱粮,不取商民财物,小人们也想与他通连;今既受恩爷号令,便不须另起炉灶矣。”素臣道:“海岛中还有红须客、铁丐,盘山还有尹雄、卫飞霞,都是受我暗号的。只登、莱等府,没有心腹之人,是一件可忧处。”作忠大喜道:“红须客、铁丐、尹雄夫妇,皆当今豪杰也;今乃俱为文爷所得,党羽已成矣!小人即当通知众弟兄,一有信至,即刻奔赴。奚、叶诸兄扼其上,小人们截其下,海岛英雄,群起助力,何虑靳贼之猖獗乎?”素臣道:“你休小觑靳贼,他十数年来,招集智谋勇力,法术技数之徒,蟠结已深,将来一发,如火燎原;非广揽英雄,全策全力,不足与敌,怎便说这放胆的话?”作忠连声应诺,自悔失言。因说道:“恩爷虑登、莱等处,没有心腹;小人有一结义兄弟,叫施存义,是山东宁海州人,短小精悍,略有智谋,同在靳仁处走水。小人放火逃出,隔了数月,着他管领十号洋船出海,行至漂风岛,他把船货都散给岛民,空船而回,不敢去见靳仁,改名方有信,与小人姓名排连,逃在登州一大户家。恩爷若到登、莱,也可收为心腹。闻他有个好友,甚是英雄,亦可顺便物色。”素臣大喜道:“靳仁伪批上有这施存义名字,今既知他寄迹之所,当即访之。”说罢连举巨觞。见天色将晚,起身辞别。作忠道:“此处虽是会馆,这后边两进,是小人们私室,承值的俱是闻、林两兄家仆。现在福、漳、兴、泉等府,凡有全福会馆,都是一般,是极紧密的所在,可以放心住宿。”素臣然后知此馆即系全福会馆,全福会馆更不独此一处。作忠令人去取素臣行李,点上大蜡,洗盏更酌,大家酒落快肠,直至更深方止。

素臣在灯下,打开和尚衣包,但见批张上,所缉诸人,与超凡相同;但在后又添出多人,一名叛犯红须客,一名凶犯铁丐,一名凶犯叶豪,一名行刺贼金铃,共是一十三名。暗忖:红须客、铁丐二人,必又伤他些党羽了。金铃系贼,因何行刺?乃得与诸贤同列耶!因检看那些纸张,也是空头札付,只一张填“写推诚翊运永悟禅师一尊慧业”字样;另外两包,也是补天丸,易容丸。当把批药帖挠掉,将丸药并在自己包内,然后安睡。次日早起,别了作忠,复到福州府,竟向抚院衙门前,寻问飞熊。一个夜役指道:“那头来的晦气色脸儿,不是把总赛爷吗?”素臣一看,便认得是丰城江中所见破船内卖解之人,更自欢喜。飞熊远远看见夜役指示,及素臣惊喜之状,知有缘故,急走近前细看素臣,却又不认识。素臣道:“借一步说话。”飞熊道声:“随我来。”

自向前走。素臣看那后影,方知在大洋货启中所见,骑马而过者,即是此人。飞熊把素臣领到茶肆内一个小阁中,对面坐下,问道:“尊驾想是认得我吗?是在那里见来?”素臣道:“前年五月五日,弟与丰城县任公在江头看龙船,似乎曾见吾兄。”飞熊把素臣仔细一认,不等素臣说完,扑翻身便拜。一个走堂的,正托着两碗茶走来,被飞熊袖子一带,叫声啊呀,把两碗茶泼翻,亏着手硬,没有打碎茶碗。飞熊起来,在袋内挖出两文钱,丢在桌上道:“不吃茶了。”

让着素臣到家。飞熊尚是只身,只有一小厮在内,开门放入,是对面六间房子,朝北中间一间,像个客位,飞熊请素臣坐下。吩咐小厮,去寻班上兵丁,买备酒菜。弓身作谢道:“那年承赐银两之后,到县前打听,只知道姓白的医生,不知是那里人。因有一族叔在此做把总,有了盘缠,又无家眷,并没牵绊,就到这里投奔他,顶上一分小粮。隔不多时,拔了战粮,又拔了千户。今年春间,族叔病故,三日内大操,都爷说我是一条好汉,五营八哨的参游都守,都不及我的武艺,就升我做了把总,顶族叔的缺,把我当个人儿,另眼看待。虽是微末前程,不强如江湖卖拳,受人取笑吗?那一日不想着恩人,不意今日得遇,我好快活也!恩人家住何处?几时到此?面孔晒得金色,竟不认得了!怎不行医,又算起命来?”素臣道:“实不相瞒,我非星士,亦非医生,乃吴江县生员文素臣也。”飞熊站起,惊问:“恩人就是弹了王贬窜到辽东去的文忠臣吗?”素臣道:“那就是我,那里算得忠臣?也没有弹王!”飞熊叫声“阿哟”,扑落的跪在地下道:“我的老爷,原来你就是文忠臣!我方才对你坐着,不怕天雷打死的吗?”素臣连忙拉起道:“怎说这话?你官职虽卑,也是朝廷命官;我不过一生员,怎对坐不得?”飞熊道:“我敬你是天下第一忠臣,那管生员秀才,我就做到提督总兵,也没站处,还敢对着坐吗?”素臣道:“我不过一时愤激,触犯了国师、司礼,何曾弹王?又怎算得忠臣?前日在台湾,会着你相好的方有仁,逐日同起同坐,怎你就对坐不得?”飞熊道:“孔夫子还说:‘我不如老农’你肯说你是忠臣吗?你的好名儿,真个吓得死人,须不是我一个人怕你!方有仁敢与你同坐,他就是一个混帐坯子!我只站着,你肯合我多讲一句话儿,就够了我了!”素臣复待开导,只见一个将官,手拿令箭,带着四五个兵丁,飞抢入来,喊道:“不好了!倭子杀来,城中百姓纷纷逃窜,都爷吩咐关了城门,百姓都往城上跳下,跌死无数。如今传齐五营八哨,司道府县等官,商量安民征剿之事。都爷又特发令箭,专传赛爷去保驾,这是时刻迟误不得的!”飞熊听完,跌脚叹气,懊恼不过。正是:

百口同讹成市虎,一言独建起飞熊。

总评:

“见怪不度,其怪自败”,虽是俗语,而至理存焉。与心正无邪同一卓解。余遇一切可疑可骇之事,俱以此二语应之,无不验者。读者勿以俗语忽之。

酒变为血,疾取而饮,无一疑忌,此气已夺人之魄,是专就素臣精神气魄足以办贼上说,证之古事,历历不爽。然水夫人之定识定力鲜不回惑者矣;鸾吹等乃各放心,益见水夫人之忠信明决,有以服人。而鸾吹等真加七十子之中心悦而诚服也。岂不懋哉!此书经历之处,无一凭空结撰者,淮海外四夷及余所未至,无可考证耳。颇疑昭庆寺后乃有刘大居址,读至此回“并入寺中,改作后尽”二语,然后爽然若失。书不易读,才于书尤不易读;不通部读完,正来未妄有訾议也。

“说过一两句话,好去挖他的屁眼”,乃掌柜者深责走堂冒失,非实说也;而南风之薰,已有一弹再鼓之势。素臣有“契哥、契弟之见于胸,安得不叹;而盛会之脉,已状于此。

杀夜叉为收人熊,收人熊为破倭奴;而作忠即于此出头;为山东伏脉。此亦双管齐下之法。

飞熊初见面,何等大样;乃认系赠银之医生,即感恩戴德,致敬尽礼,然优坦然对作也;及闻弹王之文白,即叫声“啊呀”,扑落跪地。一层进一层,一步高一步,的是妙文。

飞熊无心对坐,乃至怕天雷打死,万是敬信畏服尽头之处。此极写飞熊血性之挚,好善之诚;而素臣之名震天下,即于此见。作者劝直教忠之意,散见全部,而此处尤极深切著明。

飞熊跌脚叹气,懊恼不过,读者必谓,遇此祸变,忧国忧民,孰知其九曲肠中另有辘轳耶!才子作文,惯以巨灵手掌遮人眼目,如是,如是。

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

素臣忙把飞熊拉到里一间,附耳嘱咐:只须如此如此,事便大定,切记,切记!飞熊敬信素臣,不管有验无验,牢记在心,随着令箭,如飞而去。

抚院与文武各官,正在纷纷议论,有的道:“该连夜发兵出城堵御。”有的道:“当且上城防守。”有的道:“该遍城搜拿。”有的道:“恐是讹言,当查究造言生事之人。”有的道:“明日一日,怕合城跑空,该吩咐地方保甲,挨户晓谕禁约。”众说纠纷,弄得抚院搓手跌脚,六神无主。飞熊已传到跟前,抚院道:“你的本领,我所深知。

你可同中军,领兵在辕巡防,如有倭子杀来,尽力擒剿,我当重加升擢。”飞熊密禀道:“清平世界,那里有甚倭子?不过是谣言!大老爷即刻传出号令,说倭子已擒,先安了百姓的心。明日黎明,把几口猪束在藁草中,到教场里去砍掉了,就完了事了!若是认真巡缉,不把一城百姓,都吓跑了吗?”抚院惊问:“怎你竟说没有倭子?”飞熊道:“要有倭子,海口不飞报将来?现在倭子怎样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又无踪影,这不是谣言吗?把总只站在大老爷跟前,若是真有倭子,就先砍把总的脑袋!”抚院沉吟道:“你这话很说得是。”因吩咐各宫,一面合城晓谕说,倭子已擒,明日教场处斩;一面令飞熊在辕防守。抚院与各官俱不敢安寝;坐到天明,外面访探,果然没有倭子杀掠,百姓闻倭子已获,便没有跳城及钻水关之事。抚院暗称惭愧,依了飞熊之言,把几束藁草,捆缚几口肥猪,插着标旗,摆齐队伍,到教场中,三个大炮,将假倭处斩。百姓围看,何止万人,远远望见开刀时红血飞溅,那是真是假,何从而知?都欢天喜地而散。把一件天大祸事,冰消瓦解掉了。后来究其所以,才知道是城隍庙中做戏,临了一出,是《征东记》上盖苏文大反辽东,番兵披发,跳舞藤牌。锣鼓一住,看戏之人直涌而出,外面有不知戏完入看之人,见涌出的,急骤问:“何故飞跑?”偏遇着混帐的人,说是:“倭子杀来,还不跑吗?”问者竟认是真,转身逃跑。

一人讹十,十人讹千,登时满街市中,雪片逃跑,俱说倭子杀来。愚民无知,竟有携妻挈子,出城逃避的。到得官府知道,闭城禁约,便纷纷的跳城头,钻水关,跌死溺死,不知其数。鬼哭神嚎,满城雪乱,连官府也认是真有倭子,仓皇失措。却被飞熊一言,将合城人心安定。抚院本爱飞熊,便立时升为福州营都司同知,披红赐酒,把中军全副执事,撤辕门鼓吹,放炮吹打,送回家来。

飞熊发放过众人,来见素臣,纳头便拜。素臣去扯,飞熊已连叩三首,说道:“这都司是那里来的?不替文爷磕头!”磕头起来,仍不肯坐。素臣千说万说,苦劝强拉,才偏坐着一尖儿凳角。素臣好生不安。飞熊把见抚院升都司之事,述了一遍。因问素臣,如何得遇有仁,素臣也述了一遍。飞熊吐舌道:“那夜叉有百万斤气力,狮象虎豹,只给他做点心,被文爷一刀就斫死了;可知在京东路上,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哩!”素臣道:“那是天幸,这小厮已吓倒了,一无帮手;亏着出其不意,若在洞内,必为所啖矣!”飞熊忽地把锦囊小手一攥,捏得锦囊五指生疼,免强熬着痛,不敢声喊。飞熊道:“果然做得帮手,平常些的大汉,就经不起我这一攥。我等六人,都以义气相与,齐心立誓,要与靳仁为难,只是卵不敌石;如今有文爷做主,便不怕他了!他的党羽,无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照着夜叉,一刀一个,就替世上除了害了!两人正讲入港,班上兵丁来回,中军在外道喜。飞熊道:“你快去说里面有客,明日到爷那里磕头罢。”素臣连忙叫住道:“不可说有客,只说不敢请会才是。”

兵丁答应出去。接连就是合城的参游都守,俱来道喜。飞熊焦躁道:“正要讲话,道什么喜?昨日令箭来传,把我气得要死,不知这事缠到何时,才得与文爷畅谈!亏着文爷见识,爽快的过去。如今又有这许多疙疸帐,真要急杀人了!”素臣道:“不是急杀的事,该会者会,该辞者辞,俱要婉转致谢,如何可得罪于人?”飞熊无奈向兵丁道:“以后不必来回,都照着方才的说,总是明日来磕头就是了。别的不打紧,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买些菜来,要合这位爷吃个爽利。”那兵丁答应出去,不一会,摆将上来。飞熊拿过酒壶,先呷了一口道:“这酒还好,这是台湾来的红毛酒。”要过两只饭碗道:“文爷,我们吃三碗,再用杯罢。”素臣道:“也使得。”因各立饮三碗,然后入坐。讲不多几句话,兵丁又来回道:“福州营把总,卫所指挥,同知,命事,镇抚千百户各员,及本衙门书识兵目,俱在外投揭禀安,禀见。”飞熊擎起升箩大的拳头,就要去打那兵丁。素臣慌忙拦住。飞熊气愤道:“你这厮怎样吩咐你,只管来聒噪!”素臣道:“这是你的下属合本衙书兵,怎好照着方才的话,也说是磕头罢。你只依着衙门规矩回去就是了。”兵丁答应出去。飞熊道:“什么衙门规矩,大家都吃着朝廷钱粮罢了;他只不来聒噪,就多磕些头,也没甚利害。”素臣道:“你新升了官,不日就要到任,事体正忙,我要往山东去,今日合你痛饮一宵,明日便要辞别。”飞熊直跳起来道:“我想了文爷两年,还不许我留一月半月,说着明日起身的话!年近岁逼,这里没有霜雪,若到路上,不怕冻坏了人么?文爷事大,也不敢多留,大年初六,有个极盛的盛会,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的,要留你看了会,初七日起身。横竖只十多日了,你莫拗我,惹我性发起来!”素臣微笑道:“性发便怎样,敢要和我打架么?”飞熊道:“文爷是杀夜叉的人,我和你打架!我若性发,就一头撞死,看文爷过意得去,过意不去?”素臣笑道:“人命关天,依你,依你,却不可反悔!”飞熊道:“我生平不会改口,若初七日不送文爷起身,我就是夜叉,把我一刀两段!”

素臣大笑。因问:“初六出会,是何神道?怎样盛法,竟至天下没有第二?”飞熊道:“这会说来好笑,是个屁眼会。闽人所好者,钱眼合屁眼;初五日出杜相公会,是钱眼会;初六日出夏相公会,是屁眼会。究竟好屁眼的利害,钱眼会有一万人,屁眼会足有三万人哩。”素臣骇然道:“只知闽人酷好南风,却不知有屁眼会之事。

杜相公是五路了;这夏相公是何人?怎出会的人,竟至三万之多呢?”飞熊道:“夏相公就是夏得海,他是好南风的祖宗,他这庙一年祭赛不绝,凡是要买屁眼卖屁眼的,都到庙里许愿,买卖俱得速成;买卖成了,再去还愿。若是两厢情愿,买卖已成的,也要到庙中祭赛,便没变改。祭毕,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那日出会时,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纯是油,就知道了。相传初六是夏相公生日,大家小户,都出分赀,替他出会。合城合乡的契哥、契弟,都在会中拈香托盘,装扮太保。衙门中公人兵厮,那一日俱要告假;开店的都紧闭店面;那教学的都散生徒;连营里的妓女,那一日都不去承应官府,接留客人,总要来与夏相公上寿:所以有三万之多。”素臣道:“这又奇了!南风多是男子,这妓女如何也去上寿?”飞熊道:“闽人走旱不走水,妓女都没人嫖,便都装着小厮,闭了前门开出后路,迎接客人,故此妓女也须上寿。”素臣叹息道:“五方风气,贞淫不一,未有如此之甚者!何以历来官府,不知禁约,听其公行无忌?”飞熊道:“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人力如何挽回得来?只不要随乡入乡,保得自己就够了!”素臣笑道:“吾兄到此数年,可曾随乡入乡呢?”飞熊指着那小厮道:“文爷只问他,也几乎被他强奸了去!不是我夸口,若是第二个,也就入了乡了!他这小厮雇出来,若不给他干点事儿,他父母就来发作,说是沦溅了人家孩子,就不肯雇在你家。这小厮初来,夜里几番上床,鞠着屁眼来凑就我,都被我推下床去。他回去告诉了父母,走来大嚷大闹,邻舍们出来调停,另外加了五钱银子一月,做遮羞钱,才得无事。小厮现在跟前,我好说谎?爷带有这晦气色脸的尊价,又有力气,这小厮才不敢来惹,不然,敢情昨日就爬文爷床上来了。”素臣道:“兄怎不顾人面皮?当面就说这话,不怕他讪得慌吗?”飞熊道:“他若知道讪,我可不说了!他们这里,当着是家常茶饭,小厮们若没有契哥,便是弃物。爷只看他脸上,讪也不讪?”素臣看那小厮,真个面不改色,怡然而听。回顾锦囊,转是耳红颈赤,面有愧容。暗忖:这种恶习,怎样才除得掉他?心内踌躇。飞熊只认素臣厌闻亵语,忙斟下了一碗酒,立饮而尽,说道:“文爷是何等样人,怎说这些混话?”素臣道:“你错疑心了!我是要想铲除这种恶习的方法,想不起来,故此出神。”飞熊道:“我也想过,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绑去砍掉,才得铲除。若是还留他两个人,就一个是契哥,一个是契弟。”素臣变色道:“吾兄何出此言?风气所染者,中人以下;若中人以上,便不为风气所囿。闽中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奇伟卓越之人,史不胜书,岂可一概抹倒?所谓一言而伤天地之和者,此也!”飞熊连声道是,把拳在头上狠凿栗暴道:“该死,该死!以后若再敢这样乱道,活活的叫天雷来劈死你!”引得那小厮合锦囊,都掩着嘴,要笑出声来。

素臣道:“你知道不是,以后留心就是了,莫打破了头皮。我和你且说正话,你是几时到任?明日就该赶做公服,参谒上司,接待属员,交往同寅,俱有一定的体制,也须寻人教道,不致错误失仪。这里屋宇浅促,我在此恐有不便,替我寻一寓所,暂住两日;俟你到任后,再进衙门为妥。”飞熊道:“营中有个字识,专懂得这些事,营里老爷们多半寻着他,明日一早找来交给他就是。这隔壁有一座关帝庙,借他会客,文爷安住此处,不许一人来打搅便了。”次日,飞熊果然寻着字识,去见抚院,抚院吩咐作速到任,就择于二十四日到任。然后去回拜了文武各官,至晚回家,再与素臣畅饮。素臣道:“你如今是都司了,不比把总微员,只须听人差遣,当操演士卒,查察钱粮,约束兵役,尽你都司的职守。其次便当寻一配偶,以延嗣续。”飞熊道:“操演士卒,是我在行的;约束兵役,也还学得出来;那稽查钱粮,却是一件再做不来的事!”素臣道:“都司是钱粮衙门,怎讲做不来的话?你识字不识?会写不会写?”

飞熊道:“字是识几个,不多,帐簿上石斗升合,两钱分厘的字,还识得他,是认得的,还写得出来,只是不好。”素臣道:“这就不难了!到任后,前官就有交代文册送来,某仓有许多米豆,某库有许多钱粮,某卫某所有许多扣存建旷余剩马乾,只照册逐项点验,如有缺少,即便根究,这钱粮就清楚了。”飞熊道:“我的爷,谁耐烦去查他呢!”素臣道:“说那里话,你做此官,不尽此职,便是不忠!比如老子叫儿子做一件事,敢说个不耐烦吗?”飞熊听到此处,忽地椎胸大哭起来。素臣忙问其故,飞熊大哭道:“你让我哭完了再说!”

真个哭了顿饭时,才收转声来,揩着眼泪,说道:“我爹病中叫我拿网,到河边张鱼,说要张一个大些的,做鲜汤吃。我张了半日,没得大鱼,不耐烦起来,就不张了。我爹隔几日就死了,没吃着鲜鱼汤。以后想起,也哭了一二十场。如今桌上现摆着鲜鱼汤,文爷又说起老子叫儿子敢不耐烦的话,不由人不痛苦起来!”说罢复哭,连那小厮合锦囊,都挤得两眼红红的。素臣洒泪劝慰了一会,问道:“尊翁去世有几年了!”飞熊轮指算道:“我今年三十九岁,那年我十五岁,有二十四五年了。”素臣暗忖:是幼年之事,还能痛愤,天性可谓厚矣!又因其天资朴实,好善真诚,愈加爱惜起来,因力劝其识字读书。飞熊道:“我因痛苦,没曾说得,文爷所说稽查钱粮的话,我自耐烦去做罢了。”素臣道:“非但为此,我爱你天性纯笃,心地光明,故要你识字读书,做个名将。三国时,吕蒙先不过一勇之夫,后来折节读书,便成了东吴名将。若止靠着你武艺,不过一员战将,岂不辜负你一腔忠孝?”飞熊道:“我小时只读过《四书》,如今偌大年纪,怎读得及呢?”素臣道:“你读过《四书》就好了,《四书》上只‘暴虎冯河’一节,为将的就终身用之不尽!诸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兵家第一至言。我要你读书,也像秀才一般,无书不议吗?只须把《四书》理熟,做了根子;再看《孙子》十三篇《吴子》七篇这两种书,以为行军应敌之用,就可成名将。只要潜心玩味,把书上的话,通得开去,用得出来,方是会读书的。如有不识之字,不解之义,钉一小簿,用笔记出,遇着通晓之人,就虚心请问。由此及彼,铢积寸累,自然日有进益。只是你年将四十,嗣续要紧,方才和你说该寻配偶的话,你怎置之不议呢?”飞熊道:“读书之法,我便依着文爷做去;那配偶的话,今生是不想的了!”说着,眼里酸酸的,像要淌出泪来。素臣道:“却是为何?”飞熊道:“不瞒文爷说,我的结发妻子,相貌虽丑,却是贤慧,把我妈像娘一般看待;嫁我十年,没过一日好日子,生生的饿死了!那里还忍再娶?”素臣道:“如此说来,你又是个义夫了?可敬,可敬!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不续娶,也该买一婢女,以图生育。”飞熊道:“儿子是有在那里,只要钱去赎来。那年为我妈死了,没棺材,把儿子卖给人家做压子,得过他三吊钱;如今若加倍去赎,敢怕还赎得出来?若赎出儿子,只讨个媳妇与他,就接了香烟,还买丫头做甚?”素臣大喜道:“你前日说又无家眷,并没牵绊,故认定你没儿子;如今说来,现有令郎在那里,自然不消买婢了。你到任后,即当打发人去赎,不可迟缓,十倍五倍,也顾不得,不可惜费,切记,切记!”飞熊应诺。素臣快活无比,连举大杯,吃得醺然而罢。次日清晨,飞熊着人先送素臣进衙,后到抚院门上,去禀披执,请鼓乐,出来上任;上过任,参谒上司,看拜同城,查点兵甲马匹,军器钱粮,忙了两日。素臣在衙,把交代文卷查清,开出一个略节手折,各项钱粮数目,朗若列眉,交与飞熊收掌。催逼着取赎儿子。写就一封平安家信,寄付东方侨府中,托其转寄。闲空时,把兵机撮要指示,飞熊专心听受,渐渐入头。又觅了孙、吴兵法,逐字逐句,讲解他听。真个福至心灵,也是素臣善于开导,把一块昏邓邓的顽石,磨砻了几日,虽不比水晶玻璃,也就仿佛白矾石一般了。飞熊有了入头,偷忙捉空,便来听素臣讲说,酒也少吃了,每夜不到三鼓四鼓,不去睡觉,把一个年节,不知不觉的过去。

到初五这日,外面报财神会过,素臣同飞熊出看,只见填街塞巷,鼓乐喧天,台阁故事,旗伞仪仗,拈香摆道之人,真个约有万数。暗忖:这会也可谓极盛了;怎明日之会,更甚于此?真可谓咄咄怪事!是夜睡不安枕。次日黎明,即往府城隍庙中拈香,暗暗祷祝道:“洛阳桥故事,原属小说流传,岂真有夏德海其人者?乃民风淫荡,竟奉为龙阳主盟,公然抬像出会,肆行无忌!尊神为一县之主,岂可坐视举国之若狂,不加查禁乎?今与尊神约:如今日出会时,不明彰报应,以垂警戒;将来文白倘有出身,必奏闻天子,削除尊神位号,以儆尸素!”祝毕回署。早饭方过,会已到门。衙里书识兵目及内班伴当并那小厮,俱已告假,只剩飞熊陪着素臣,坐在大门台阶之上,背后站着锦囊一人,辕门大开,由着那会挨排而过。见几对头行牌上,四扇是“肃静回避”,四扇“代天宣化,为国和民”,两对铺兵锣开导后,便是金瓜,黄钺,绣旗,锦伞诸般仪仗,间着鼓吹,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过完。又是四扇腰牌,两扇是“德播阳春,泽周童稚”,两扇是“纯阳侯”腰牌过去,十匹高头骏马,锦鞍金勒,上坐十个美童,扮着五方符使,披红簪花,各按东西南北中方位,每方两使,腰悬金牌,上刻某方采访使字样。随后锡戳藤棍,竹板皮鞭,捆绑刽子,历碌而过。又是两匹白马,也是美童扮演,一个背着印匣,一个背着敕书,一色的纱帽圆领,象笏金带,脚下蹬着乌靴,印色上朱标“纯阳侯正月初六日封”字样。

然后一对一对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做势,扭捏婀娜而来,自十岁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发披肩,插花带朵,穿着大红绉纱五色洒线,鹅黄,水绿,嫩紫,娇红,蜀锦,杭绫诸色裤子,曳着汗巾,挂着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盘的,有提炉的,有执龙头香斗的,有挽九狮喷壶的,都是遍体绫罗,浑身兰麝。每人身边,俱有人帮着添香换火,整衣易裤,理发拂尘,这便是那龙阳君的契哥。中间夹着马道伞扇,豹尾龙缨,各种器械。飞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队便都是营妓。”素臣看时,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却一般剪发披肩,红鞋锦袜,照着娈童样范。挤挤擦擦的,足足过有一个时辰,方是几十个太保,执着黄旗,摇着金铃,簇拥水牌签筒,衣箱带盒,帽笼掌扇过去。才见一乘显轿,八个轿夫扛抬着,十六个美童,八个装着太监,八个装着宫女,扶绰夏相公而来。

素臣远远看去,见那夏相公头戴泥金皂隶帽,插着翠羽,簪花披红,蟒袍玉带,一撮短须,露出一张阔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无比。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视,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离,肠脏抛落,金银珠宝,滚撒满地。吓得在会之人,魂飞魄散,一齐围裹拢来,四面跪拜,磕头如捣蒜。一面收拾地上抛撒的土木肠脏,一面将轿绰回庙中,把坐庙的浑身抬来。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来,一般跌得粉碎。把合会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面无人色。会首们团聚商量,百无计较,只得收会转去,一片哭声,真个如丧考妣。素臣暗忖:这城隍还算灵感,但不知恶风可能稍转哩!后来会首纠分,重塑浑身,可煞作怪,只可坐在庙中,但一移动入轿,即便跌碎。自此以后,把出会一事,就斩断了!至今闽中夏德海庙虽多,契哥契弟上庙祭赛者,亦复不少;较之当年,已减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却说飞熊进来,问素臣道:“文爷方才,是怎样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这般盛会,没看得完。”素臣道:“与你一同看着,知道他是怎样跌碎的?”飞熊道:“文爷你休瞒我,是你弄什么法儿,跌碎他的!”素臣道:“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飞熊道:“文爷前日沉吟不语,要想铲除恶习方法。今日神道抬来,文爷怒目一视,这神道便直倒转来,跌得粉碎。后来把坐庙的神像抬来,我留心窥看,也见文爷怒目一视,那神像又复跌碎,还不是文爷弄的法儿吗?”素臣道:“我非术士,又非鬼物,弄什么法儿?赛兄休要乱道!”飞熊道:“文爷在京东地方,烧那宝音寺,人都说是变化进去的,还说文爷是二郎神转世哩。前日在台湾,又砍死夜叉,岂没法术?只是不肯认帐罢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义》上的,一发连影都没有了!”却值拿晚饭上来,大家吃饭,便把这话搁过。初七日一早,飞熊送出两副铺盖,三百两银子,治酒与素臣钱行。素臣看那铺盖,一副是锦,一副是绸;看那银子,是五十两一封,共是六封。因向飞熊道:“你看我这算命行头,怎用得如此铺盖?可把你自己那一副茧绸的送我。锦囊自有被褥,这绸的他也不用的。至于盘缠,我随路测字起课,尽够日用;不好虚你念儿,我留下一封,别的快收了进去。”飞熊见说得有理,收了铺盖,把银子仍是送,说道:“文爷眼里希罕这点子银子吗?无故是表我的穷意,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随你路上丢给人,只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尽!”素臣道:“这都司虽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将来还要替令郎定亲毕姻,诸事费用,岂可如此浪费?况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银子在身边,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余,一千五百,我断不辞;我与你相与,是在区区阿堵之物么?”飞熊没法,只得听从。席散,亲送出城。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备酒在三山驿。飞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送文爷过界,就在这里作别。”指着一个一二十斤酒坛道:“也不敢多劝文爷的酒,就是这一小坛,却要吃得爽利。连日赖着文爷讲书,没吃一杯自在酒,要补一补苦哩。”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远送。只是怎样吃法,才得爽利?”

飞熊道:“我与文爷坐下,仰着头,张着口,叫他们一人拿着一把壶,在上面斟下,不许盘出一点,完了一壶,再斟一壶,是这样吃法,才爽利。”素臣笑道:“这使不得!一来有碍观瞻;二来我从没这般吃过,必至呛坏喉咙,呕吐满地。不如找两个小坛,将酒分匀,我和你各举一坛,一口气吸完,也就爽利了。飞熊依言,叫人觅了两个小坛,将酒分匀,各举坛在手,说声请,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个一口气儿,不先不后,同喊一个干字。飞熊道声爽利,翻身便拜,叮嘱暗号之说,洒泪而别。

素臣主仆到水口驿,搭上大船,至建宁府起旱,在铅山县重复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采石,上去游览了一回。在“太白读书堂”粉壁之上,题诗一首道:休将投笔误儒生,采石临风动客情;尚有书堂留太白,已无战舰说开平。春华烂烂烟云幻,秋实垂垂雨露成;归去更须辞斗酒,独研勾漏点义经。素臣题完,正待转身,背后一人,劈领揪住,大喝一声,抡拳打来。正是:

俗眼看诗如粪土,老拳挥客见尸骸。

总评:

愚民无知,非口舌所能争。愈说无倭子愈不信,愈禁其逃愈逃。发兵堵御,上城防守,遍城搜拿,信其有者固如火上添油;查捉造言,挨户晓禁,信为无者亦是抱薪救火。惟说倭子己擒,将错就错者之得计也。然不杀假倭,民心暂定,而即旋乱;以猪代倭,民乃大定,而更不乱矣!此特些小急智,而教全民命不少,当人之智囊,以供仓卒应变之用。

或疑看戏一言,何效如此?缘倭奴肆毒,出没无常,沿海州县,草木皆兵,而忽有看戏者一言,听者一跑,疑风声为鹤唳,其率先逃避也,固宜城内如是,城外当亦如是。素臣之功大矣。

飞熊忽把锦囊小手一攥,写飞熊亦写锦囊,而写飞熊又非但写其力,兼绘其性情,此为颊上添毛之法。

飞熊闻倭,跌脚懊恼,至此始知其故;今之道喜沓至,而惊拳欲打,如此写飞熊性情,方是绘月绘影、绘风绘声神手。

初六日屁眼会奇极,尤妙有初五日钱眼会衬之。人知屁眼臭秽而不知钱眼之臭秽,作者故相提而并论之。诸葛恪愿吴太子食鸡卵,曰所出同耳。吾于二会亦云。

妓女没人嫖,闭了前门开出后门。写闵人之好男风至矣尽矣;乃复有小厮一事另辟奇境,以刻划之。作者于闵人何仇?用此深酷笔墨以穷极其状也。及读素臣变色一段,始知作者好恶之公。

飞熊忽地捶胸大哭,不特出色表飞熊,见天下无不孝父母之豪杰也。只写其笃夫妇,而上臣之心撬大折矣!大英雄从五伦做起,破船中卖解人乃有如此至性,学士大夫堪为执鞭者有几人哉!可慨也。

铺张盛会真使人色动神飞,不料有两次煞风景事,如冰水兜头一浇也。飞熊坐实素臣,素臣以为乱道,是趁手一起,即随手一灭。尤妙在二郎神转世一段,捺倒飞熊见识,以灭尽针线之迹,而笔墨俱化为云烟,岂非绝世文情。

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

素臣怕扯破衣领,一手去按住那人手腕,一手接住那人拳头道:“有话好说,怎便动粗?”那人两手被素臣攥住,施展不得,嘴里骂着:“瞎眼的死囚,……”一个头靠打来,素臣侧头避过。那人复用膝向素臣后肋磕来,素臣更耐不住,放出神力,攥紧那人两手,往前一甩。这人便从素臣头上,平空直甩过来,扑通一交,仰跌在地,才知道是一个道士。素臣放手道:“我与你素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便打我?”那道士慌忙爬起,赶到房里,敲起锣来。庙内早跑出四五个道士,来打素臣。素臣随手架隔,碰着便跌,不得近身。众道士回身去寻器械,素臣怕打出事来,拔步出堂。刚走到第二重院子里,只见外面庄农,有数十人,拿着钉耙锄头,铁锹扁担,蜂拥而进。里边五七个道士,各执刀枪棍棒,追赶出来。素臣心生一计,把院里横着一条石凳,抡在手中乱舞,指着一架石台,说道:“休要送死!摸量着你们头脑肩背,有这石台结实吗?”用力一拳,把石台打做两段,击下碎石,连爿合片的直爆开来。吓得内外诸人,面面厮觑,不敢向前。

那敲锣道士,已提着两把刀,奔将出来,骂道:“瞎眼死囚!新粉墙壁,涂坏我的,还敢行凶!须知我叶自法的神刀,是鬼见愁吗?”那知刚到院中,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围拢呐喊:“打死人了!”外面庙邻,陆续赶到,共有百十余人,挤满院中,都叫:“休走了野蛮,要报官偿命!”素臣惊诧:怎一甩就致于死?着急非常,正待分说。只见自法直坐起来道:“我是小成哥,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入了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心挖掉了,把我埋在石台下,把符咒禁着,不许我出头!”说罢,把十指连连拗折,血淋淋的断下几个指头来。素臣好生骇异。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哭道:“你真是小成哥吗?你尸首真个在石台底下吗?”那自法睁眼一看,哭道:“我爹呀!我叔呀!我哥呀!我死得好苦,我尸首现在石台底下,我要这道士偿命的呀!”那几个人便跪在地下,哭道:“各位高邻,要替我小成哥伸冤!”那些村农都道:“若果有尸首,怕这道士不偿命!我们受他荼毒够了,有个不替你伸冤的吗?只休走了贼道!”大家上前擒捉,把七个道士,两个火工,都拿下了;因人多挤住,不曾走去一个。众人一面起尸首,只见自法自己推搡,又变作女人声口道:“我是马成天媳妇,我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奸污了,还把我胎取了去,把我尸首埋在这石台下,用符咒禁住;不是打碎了石台,永世不得出头!”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伯伯?”又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姑夫吗?你快给信我家,来替我讨命!”说罢,也把指头拗折,拮拮括括,把五个手指都拗断了,血淋满手。登时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是这女鬼的父亲、兄弟、丈夫、小叔,哭嚷做一片。众人发声喊,把自法捆起。一个总甲,跑得满头臭汗,挤将进来,众人拥着告诉。总甲道:“且发起石台,见过尸首,才好去报官!”众人便来锹那石台,那台虽断做两截,尚有千斤之重;众人锹掘,好不费力!素臣急要看个下落,因分开众人上前,一揭一块,把两块石台,轻轻揭起,总甲失惊道:“这算命先生,怎有这般神力?”众人把相打敲锣之事,告诉总甲说:“我们还瞎帮这贼道哩,岂知全亏先生打断石台,马嫂子、小成哥冤魂才得出世。”

一面说着,一面将浮土拨开,见两个尸骸并不腐烂,颜色如生,大家都认得,一个是马成天媳妇,一个是袁家的小成哥。两家眷属嚎啕痛哭,家中妇女,也一齐赶来,围着哭泣。总甲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事了!你们尸亲快些出状,这先生就是干证,我也要写报呈去了。”素臣着急道:“我是过路之人,不能耽搁!这事万耳万目,道士自己供招,现在起出尸首,何用干证?若说干证,在场之人,那一个不是证见,何苦要拖累我呢!”因用手把众人一分,直走出来。

众人七跌八撞,叫疼喊痛,没一个敢来拦阻。总甲看着光景,知道阻他不住,这事也实在用不着干证,因乱着报官去了。素臣慌忙赶回,船家已自等得不耐烦,一等上船,便抽去跳板,撑开船头,扯起风篷,顺流而去。一面埋怨道:“有你这先生,这样顺风,耽搁着一船的人,若不是你徒弟苦苦求告,劳你赶到南京的了!”素臣道:“上岸时因是逆风,故到庙里一看,那知碰出奇怪事来,以致耽搁。”

因把附魂起尸之事说知,瞒起自己打碎石台情节。

众人俱惊讶不已。有的道:“怕未必有此事。”有的道:“冤鬼附魂,古今常有之事,只没看见罢了。”有的道:“你这先生若早说些,就大家上去看看,诓得耽搁半日。”有的道:“我们到南京,只消一两日,这事就传来了。”有的道:“这事若真,南京人还刻起来,敲着小锣,满街叫卖哩。”有的道:“这贼道无恶不作,该有此报,只怕不到秋天,就要元坛菩了。”有的道:“他靠着元化真人徒弟,怕还扳不倒他哩!”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素臣暗想:这贼道也是靳仁党羽了;此番上岸,虽受船家埋怨,却为地方除了一害,并为朝廷除害,也未可知,心里甚是快活。至晚已到南京,盘过仪征、淮安,抄到莱州,已是二月中旬。一路在日照、胶州,就闻得莱州府南门外张家饭店房屋宽敞,饭食精洁,店家诚实,宾至如归。因就问到张家,只见门面宏敞,房屋众多,槽道齐全,店家和气,暗道:“果然话不虚传!”店家问素臣姓名,素臣以星家吴铁口应之。

店家送进一间客房,对面两铺,中设桌椅,甚是洁净。晚饭进来,果然可口。只壁上贴一红条,写着“紧防燕飞来”五字,不识其故。

是夜一夜风声,被内觉冷。次日起来,门外已堆有尺余厚雪,不胜惊异道:“同一海边,福州腊月无霜,此地二月中旬,还降此大雪,岂不奇怪?”这雪直落至夜,不能出门寻访有信,心里颇闷。到了明日,素臣门首一望,只见风狂雪大,满街没一个行人。对面楼檐上,卷起雪帘,斜贴在一堵风火高墙上去,如一座白玉屏风,晶莹耀目,越看越爱。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却被雪帘之上楼窗内一个美女看得心满意足,色动神飞。忙去报告主人。夸扬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两。主人大喜。忙教人过来邀请。素臣已进客房。只见店主领着一个披发童子,嘻嘻的进房来道:“吴先生恭喜!”素臣道:“我有何喜!”店主道:“这喜大着哩!小店斜对门,是本府第一个财主乡宦李十二老爷,性爱结客,挥金如土;若不是英雄豪杰,休想见他的面!今特差他这贴身的哥儿来请,这是先生时运到了,岂非大喜?”素臣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并无一面,怎好轻造?”店主笑将起来道:“先生,你是行道之人,怎讲得这话?难道这宗上门生意,怎还说不好轻造?”素臣无言可答,只得整顿衣巾,随着童子,走到一所大宅院来。进了墙门,从廊下穿入大厅,只见又是一个披发童子来接着,说道:“爷吩咐,天气寒冷,请到暖玉楼去坐哩。”两个童子在前引导,弯弯曲曲的,走过了十几重房屋,才到一座朱楼下来。童子揭开门帘,素臣便要入去,那一个忙扯住道:“慢些,要站一会,才好进去。”只见帘里热气,蒸蒸而出,素臣知有地炕,蹑足而立。站了一会,童子把素臣领进,到西边一间楼下坐定。不一时,足上热起,渐至腰股,须臾,周身滚热,好生烦躁。先前那童子走来,请上楼相见。素臣随着上楼。从西边直绕至东边,才觉热势稍退。跟着童子,跨进侧边两扇屏门。见那间楼上摆满妖娆妇女,忙缩住步。对面锦帘内,早踱出一人,赤面长髯,浓眉大鼻,头戴忠靖巾,身穿夹缎团龙披风,足登朱履,笑容可掬的道:“先生请了!”素臣只得入去,打一恭道:“小子初到贵处,尚未知尊官位号,不敢冒昧行礼!”那人道:“先生方外之人,何必行礼,竟请坐下。”让素臣西边客位,自己对面相陪。那些妇女,有持筝的,有携箫的,有秉剑的,有擎弓的,有执拂尘的,有捧唾壶的,约有数十人,都是轻罗薄绢,臻臻济济的,在那人背后齐齐站立。几十双俏眼,睁睁的看着素臣。素臣虽是心胸阔大,不觉面热耳红。侍婢们捧上香茶,那人一面吃茶,一面说道:“学生姓李,名又全,曾授锦衣佥事之职,最喜缔交名士,结识英雄。因见先生丰度不凡,精神焕发,知非常人;故特请一会,以慰饥渴。”素臣道:“小子吴金,略知星卜,别无所长。

昨到此即遇大雪,未敢冒昧参谒,反蒙见招,兼赐谬奖,不胜惶恐!”又全道:“先生贵庚?”素臣道:“交新年已二十七岁。”又全道:“正在青年,有几位妻妾?几位令郎?”素臣道:“小子穷苦之人,只一个拙荆,一个小犬,那有姬妾?”又全道:“怪道先生如此壮实!不瞒先生说,学生除正室之外,现有十六个小姬。”指着众侍女道:“这些歌姬还不在其数,怎样淘渌得来!”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摆桌。素臣起身告辞,又全道:“不过便饭,改日还要设席。”

须臾摆上酒来,山珍海味,堆设满前,执壶执盏的,都是十五六岁女鬟。雄黄杯里,盛着琥珀光美酒,醇香郁,迥异寻常。众歌姬箫管并举,歌喉嘹亮,一套一套的弹唱着侑觞,不知不觉的吃了许多酒下去。素臣酒量本高,无奈这酒味极香甜,力量甚大,兼有药物,入腹以后,发作起来,登时大醉。又全连赞好量。吩咐一个少年歌姬道:“杏绡,这是你引进之人。”又指着三个歌姬道:“可同他三人,快些伏侍这先生洗澡。”四个歌姬各放下手中之物,来搀扶素臣。素臣中酒,迷迷糊糊的被四女扶掖下楼,到一个澡室中,纳坐在一张躺椅上。除巾的除巾,脱衣的脱衣,去袜的去袜,光剩一条裤子。两个歌姬把素臣腰胯衬起,两个歌姬把裤带解散,将裤子轻轻褪下,争先来把握素臣阳物,却再不得举起来。一个歌姬道:“怎吃了这许多兴龙酒,还是软郎当的,莫非是痿阳的人?”那杏绡道:“我在门楼上玻璃窗眼内,亲眼看见是翘然直举的,怎说是痿阳?快扶他下去洗澡。有这催龙汤一浸,大家再替他摆弄摆弄,包管硬挣起来。”于是四姬都把衣裤脱下来,赤条条的来扛扶素臣下池。素臣被药酒所迷,昏昏沉沉的,由着这班妖娆撮弄到了池内。四女轮流,浑身擦洗,遍体摩运,药气薰蒸,气血动荡,那□□渐渐举起。杏绡道:“何如?”忙用手去搓挪,把嘴去□□,惹得那□□□□□□,把杏绡一张小口,□□□□,慌得□□□□,道:“好利害!你们瞧着吗?须不是我说谎。”众歌姬都吃一吓,道:“果是与众不同。”因大家轮流□□,看见丹田之下,皮肉鼓动,齐声说道:“是时候了。”大家动手,扛扶起来,一面把汗巾揩拭,一面说道:“外边丫鬟,快请爷出来。”外面答应道:“爷在这里等着哩!”

于是两姬掮着胳膊,一姬拥着□□,帮着那姬□□,放在壁板半圆孔之内,帮着那姬□□用力推助。那边又全慌忙□□□□□□□,运气吸收,□□□□,□□□□□□□。又全收吸不及,忙把汗巾承受,不肯流撒一点。直吸有顿饭时,方才吸完。又全咂嘴咂舌,连称爽利,把汗巾上承着的细细咀嚼,啧啧赞叹。吩咐杏绡:“这先生真个不比寻常,要百倍小心服侍。另外再煎参汤参粥,不时调养。”杏绡连声答应。又全又再三叮嘱,然后进去。四姬把素臣放转,躺在躺椅之上,竟如死去一般,只剩一丝游气。那三个歌姬却齐声赞叹道:“这先生真不比寻常,往常虎一般的大汉,吸过精后,眼皮吊起来,鸟珠上插,声如牛吼,汗如雨淋,毛窍中间俱有气走出。直到参药下肚,才拉救得转来。这先生不过四肢无力,面色还是照常,眼不翻插,气不走喘,岂非奇人?”杏绡便伏在素臣身上,把两股夹住□□,两手抱住腰胯,胸腹紧贴,嘴对嘴的温着。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

正自说着,杏绡房里丫鬟已将被褥送至,铺在澡池对面炕上。

只不见参药进来。一个歌姬道:“往常时参药早下去了,幸这先生壮实,不然岂不坏事?爷还说另外再煎参汤参粥哩,今日派谁承值,怎这样迟误?”只听外边一人接应道:“是咱迟误的,你待怎样!谁干过这营生来?新兴的主意,把丫头们做的事都差派着咱,咱没这鼻子出气,才是迟误哩!”这边说话的歌姬,把脸都吓青了,道:“这是三姨娘,这参药向来是我们承值的,若知道是三姨娘,还敢磕一个牙儿?求三姨娘详察。”三姨娘答应道:“谁怪你来?我是怪着那个改腔七颠八倒的主儿。”因着丫鬟送过参药,说:“怎样灌法我不知道。”歌姬道:“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只是三姨娘怎比得下人?”三姨娘哕了一声道:“咱的丫头也干不的这样营生,丫鬟,你拿着碗等杏绡哺下去。”那丫鬟取过一粒丹药,放入素臣口上,拿碗凑在杏绡口边,慢慢的含送。哥姬道:“爷怎把这等的事劳动起三姨娘来?”三姨娘叹着冷气,不来答应,众歌姬便不敢多说。杏绡忙把参汤哺完。三姨娘领着丫鬟进去。

众歌姬拿火照,看见素臣眼虽闭着,气已安舒,着胸腹,并没跳荡,浑身和暖,与杏绡商议道:“这先生精神力量不比别人,俺们扛扶进去,在你大炕上去睡,不强如挤在小炕上吗?”杏绡道:“进去是极好的,只怕离开了,他孤阳要走散,不是儿戏的。”众歌姬道:“别的人要养到三四日才是这样,还怕走散吗?这里到你房中又不多路。”杏绡叫丫鬟掌灯,轻轻爬起,与众歌姬将素臣抬上火坑,卷入暖被之内。大家穿了衣服,收拾素臣衣裤等物,扛抬进房,关上房门,点起大蜡,一个歌姬脱去衣裙,钻入被中,紧帖素臣肩背。杏绡也把衣裤脱净,在素臣胸前睡下,仍是嘴对嘴的温着。那两个歌姬,在炕前监着丫鬟粥煮煎汤,与那拥背歌姬轮替。独有杏绡,更不更换。拥背的歌姬道:“我们今日虽得亲近,这先生明日就是腌菜缸里的石头了。你看他浑身没一点疤斑,皮肤比着俺们还细腻,真是一个玉人儿。杏妹,你真好福气也。”那两个歌姬道:“是杏妹的时运到了,今日这样大雪,街上没人行走,怎偏生走上楼去揽下这个奇人,又讨了爷的好,自己又受用不尽。你听爷那样赞叹,休说麒麟阁上标名,只这样活宝,凭你成日夜去弄,就也不输那上八洞神仙哩!”杏绡道:“这也是前生缘法,这样大雪路上,通没人影,谁想撮甚飞头奴,也不过上楼去看看雪景,可可的就撞着了这先生。”

众姬嘈嘈讲说,忽听叩门;丫鬟开出,即报道:“五姨娘来了!”

灶前两姬慌忙迎接。五姨娘进房,便坐上炕沿。杏绡合那拥背的歌姬道:“歌姬们守着爷的规矩,把着这先生,不得下来迎接,五姨娘休要见怪。”五姨娘道:“你们的正事,谁来怪你。爷夸得这先生神仙一般,叫我拿参药来,见见世面,咱且看是怎样一个神仙。”因揭起被来浑身重视,把阳物起道:“杏绡,你好造化!估量着这鸡巴尽够你受用哩!”说罢,盖好了被,叫丫鬟拿过参药,吩咐杏绡:“这是一斤人参,这是四两琼玉膏,叫你不时煎汤煮粥,调理这先生。莲心、桂圆、百合等类,是你房里有的,总凭着先生所爱,就收拾他吃,不可怠慢。”杏绡连声答应。五姨娘去不多时,又报十二姨娘来了,歌姬们面面厮觑,道:“这桩事总不是姨娘们管的,怎是这样?”十二姨娘走进房,随来丫鬟送上参汤,就吩咐杏绡道:“这是咱煎与爷吃的,爷说吃了这先生的精,还要吃甚人参。叫咱送来给这先生吃。你可快些哺,咱要去回头爷的话哩!”杏绡接过参汤去哺。十二姨娘细看面颜,说:“那里象吸过精的?好教爷放着心罢。”揭开了被,把阳物估量一回道:“硬挣起来,想比爷的还强。却怎这样白净,玉管也似的,怪不的有那又香又甜的精儿。”一等杏绡哺完,便慌慌的去了。

杏绡道:“这先生的精是怎样味道?把爷吃昏了,弄这许多姨娘出来。今日一夜,敢情把十五位姨娘都要出来赏鉴这鸡巴哩!”众姬道:“真是怪事!”猜疑一会,参粥煎好,照前哺送。素臣连进参药,歇息多时,神气渐复,睁眼看时,杏绡大喜道:“这先生眼都张开了!”哥姬、丫鬟上前争看。素臣暗想:天下怎有如此怪事?出门时,酒多变血,我说是饮贼人之血,今反被他吸我之精,看来性命必为所伤。记得昨晚醉中,有许多女人同他洗澡,如今这两个又合抱着我,岂不耻辱?不如早寻一死,以全清白!想到那里,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来。忽又转念:这是飞来横祸,非我自招。我的身命,上关国家治乱,下系祖宗嗣续,老母在堂,幼子在抱;还该忍辱偷生,死中求活,想出方法,跳出火坑,方是正理!招摇过市,大圣人尚且不免于辱;我岂可守沟渎之小节,而忘忠孝之大经乎?心里一面打算,嘴里一面含咽,不知不觉的,吃了一碗下去。杏绡欢喜非常,众歌姬都向杏绡称贺。说:“杏妹,看这光景,明日就可颠鸾倒凤也。”素臣闻言,不胜惊骇,暗忖:既要吸精,怎说交媾之事?记得方才接连有女人送参药出来,因我精好,故格外调养我。难道调养我,精神起来,与他姬妾交媾不成?倘若如此,反不如被他吸死了。正猜想间,忽听打门声急,杏绡道:“又不知那位姨娘来看鸡巴了?”丫鬟开了门,只见太太房里几个得用的养娘、丫鬟,传着又全的话说:“吃了这先生的精,精神百倍,放在外边,恐有疏虞;叫着赏杏绡一百两银子,把先生移到里边去,交给十五姨娘调养哩。”杏绡忽闻此言,大惊失色道:“从来没有这例!况且十五姨娘合九姨娘,一般都是爷心坎上的肉,怎舍得丢给别人?谁要赏甚银子,是奴引进来的,怎交给别人?”那些养娘、丫鬟道:“爷吃了先生的精三四个更次,连战败了十四位姨娘,精神愈加壮旺,连九姨娘那员战将都讨了饶,说这先生竟是纯阳转世,故此交给心爱的姨娘;太太也说‘十五姨娘是有名分的,恐有不便!’爷说:‘只要常得这先生的精吃,就把十六位姨娘都伏侍先生,也不妨事。’还说那向来的旧例则甚!”说罢,一齐上炕,把素臣连被抬着就走。急得杏绡鼻涕眼泪,一齐都出,赤着身子,奔下炕来,要扯夺先生。那三个歌姬一齐拦阻道:“杏妹,你真个不要性命了!爷的性子,是好惹的吗?”杏绡哭道:“各人的衣食饭碗,生生夺去,我还要这苦命吗!”猛然的一头撞去,满面流血,跌死在地。正是:

志士成仁甘就死,淫娃贪欲亦轻身。

总评:

素臣天生神力,非寻常拳棒教师本领可比。自初次出门到杭州昭庆,估量松庵酒色淘虚,还制得他住,几乎卖弄本事,如刘大弩箭,轻易发挥,至于招祸生事矣!乃屡处用武之地而终不用。必如开除超凡,旅店中挺斗僧道,乃台湾山中坐杀山魈,手刃夜叉,然后一试本领。盖奏对被谴,直声播天下,伪批缉拿,愈加严急;稍露形迹,耳目难瞒,安得不中奸人之计?古今来有本领者,不肯自显其本领,所以避祸也;不特英雄本色深沉不露而已。故素臣后数次出门,剑锋藏锷,并辟和光、拒法雨之神气词色亦不轻发,一则阅历既深,惜身爱名,处处是上关君国下系斯民之念,不得不远嫌避祸以待将来;一则水夫人之教诫其勿为游侠之行,致蹈性命之忧,素臣谨记勿忘也。顾敛抑愈深,而遭遇愈奇。托名星相为路人所揶揄,横被拳脚,又当众寡不敌、主客异势之际,奋起神力,一场狠打,此不得谓之孟浪者;然于道士则有必胜之策;一入李又全坑阱,即神力亦无所施。天之所以磨砺素臣者,至矣!

石凳一舞而群道披靡,石台粉碎而众人厮觑,设非冤魂出世,即道士畏而慑服,素臣能置身事外哉?然马嫂子、小成哥,因奸致死,冤沉数载,而素臣可发其覆;素臣陷身又全家中,被吸阳精,戏侮调弄无所不至,而度无术以自免。呜呼!小人之害君子,固百出其计而不足者,危乎不危?

素臣自见伪批之后,改姓改名、改装改容,自谓踪迹极秘,无人识破。此次自江西至福建,历台湾,回福州、出建宁、抵铅山,溯江而东,凡二千余里,而始遭道士之打骂;及至南京,由仪征过淮安,抄到莱州,又是千余里,而忽有又全之招留。虽贼道奸人杀人,覆盆一揭,罪坐抵偿,为靳仁除一党羽;又全不杀素臣,日后皇甫君东来,一拿便一到,鞫便伏,又除了景王一忠。是两番被祸,在素臣焉知非福?然其致祸之由,则在扮作星士行头,否则贼道何至遽尔放肆,店家亦不殷勤劝行矣!可见小人之伺君子,每于所忽,有防不及防者也。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以难之也。

又全惑于韦半仙之言,教之食精,特派心腹家人设店临歧,遍置尿桶,紧对门楼,以观此物之大小。素臣之前已不知几许壮汉,一入其门不复得出。虽以景王势焰,无敢撄其锋,而道路口碑自存公道。何以素臣在日照、胶州一带便知张家店之名,无有道破个中事者?然则五忠之布散党羽,要结人心,其谋盖不可测度。非素臣之轻信人言,自投罗网也。

店主见风使帆,看是星士行头还说先生时运到了,此却不能批驳、无可怀疑。素臣自揣素无一面,不好轻选,店主便以行道之人激之,此时表臣认是要他算命,所以不疑。迨至肴核纷陈,歌姬侍立,主宾对盏,酒暖春回,即满心骇诧,而身软神疲、不能自立,止得任所欲为而已。盖既入彀中而遽欲出于彀外,急则生变未有不决裂者。非す素臣之梦梦也。

设局骗人,食精采战,微特天壤不容是人,即十六姨娘与歌姬、丫鬟一辈人物,要他聚在一处做一日把戏,也觉无此情理。作者特地拈此数回,淫亵极矣!然十六姨中偏有一贞烈之三姨,与九姨同为又全心上人之随氏为素臣感化,则辟邪崇正本旨自在言外,不比金瓶等书专描淫亵,不愧第一奇书之目。

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

三歌姬及丫鬟忙去搀扶叫唤,救醒转来。歌姬看他头额,不过擦破油皮,忙把汗巾包好,自去劝说。这里养娘、丫鬟,那顾杏绡死活,闹烘烘的,扛到十五姨娘房中,放在大床之上。

十五姨打发出去,叫丫鬟关上房门,点起大蜡,煎好参汤,自己褪下衣裤,爬上床来,把素臣紧紧搿抱,嘴对嘴的着,贴胸而睡,只不敢便来揣捏那话。素臣细看十五姨,相貌端好,年纪尚少,却像那里见过一般。因听着杏绡说是又全心爱之人,除非骗好了他,托他转求,或有生路。又想:他既是又全心爱,如何肯替我转求?况据那些女子说来,都像是调养我的,就有交媾之事;枉寻直尺,既不可为,兼且得其欢心,亦愈不肯放我了!但他既要吃我之精,怎又把姬妾与我交媾,至向来被他吸精之人,是怎样结局?都要先问个明白。若非假与欢爱,怎肯吐露真言?正在轮转,那十五姨娘问道:“先生贵处?是几时到此的?心里可是明白?可能说话?”素臣道:“小子吴铁口,家住江西,前日方到此处。心里虽是明白,只是浑身瘫软,不能动抬。奶奶声口,好似浙江,尊姓贵庚,俱要请教?”十五姨娘道:“奴家姓随,原住在浙江江头,今年十九岁了。”

素臣猛然想起,急问道:“奶奶莫非是何大娘的姑娘么?”十五姨娘忙摇手,指着外边,素臣不敢再问。那十五姨娘细看素臣,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姓文?怎又说是江西人?”素臣低声答道:“我实是吴江文素臣,方才说的姓名住处,都是随口捏造的。”随氏道:“如此说来,是奴家的恩人了!此时丫鬟在外,打发他们去睡了,才好细说。”素臣点点头。不一会,丫鬟递上参汤,随氏含送与素臣吃完,吩咐丫鬟:“自去睡,等这先生安息一会,明日起来,煎好参汤、桂圆汤伺候,这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丫鬟答应出去。

人静以后,随氏道:“奴家受恩人大恩,无从补报;恩人有甚说话,只顾说与奴家知道。”素臣道:“我家有老母,如今落此阱中,死多生少;倘能设法放我出去,便感你不尽了!”随氏道:“此地四面高墙,鸟飞难入,法度利害,僮仆畏惧,奴家如何能设法放出?只好探听俺爷消息,报知恩人,随机应变,可以解救恩人之处,刻刻留心便了。”素臣道:“奶奶是那年进府?令兄、令嫂现在何处?李爷专吸阳精,自非一日,向来被吸之人,后来如何结局?现在交与奶奶调养,可有甚淫揲之事?到几日后,再要吸取阳精?求奶奶逐细说知。”随氏道:“那年恩人杀死头陀,赠我家银钱,哥哥回来,就搬到江南海州,开了一个粮食店儿,颇可度日。俺爷家私巨万,各处海口大店,都有领他本钱的。一日,船泊海州,到一布店中去盘帐,偶然看见奴家,就叫人来撮合,用三百两银子,把奴娶来。哥嫂得了聘金,生意愈盛。俺爷有师父韦半仙,是龙虎山道士,传授俺爷食精之术,说是补足先天,便可长生不老。故此吩咐心腹家人,在对门开着饭店,不图赚钱,只要人多。饭店门檐之下,多摆尿桶,正对着大门东边门楼。楼上窗虽常闭不开,却有几个玻璃眼,常派着歌姬上去窥看,见有阳道魁伟、精神壮旺的,就骗进府中。常时不过叫人把兴龙酒灌醉,令歌姬们扶入澡室,在追龙汤内洗澡,起来吸他的精吃,吸精以后用锁龙丸把参汤灌服,救醒转来,仍交与引进的歌姬领去调养。三两天后,等那人睁得开眼,说得出话,便把一丸坠龙丸给他吃下,令他手足瘫软,不能行动,每日叫歌姬与他调笑取乐,流动他的精气。十日半月,等得那人精神好些,便又照前吸取。以前的人,有吸了三回就死的,有吸了五六回才死的,从没有吸七八回的人。此番因杏绡夸说恩人,不特阳道魁伟,精神壮盛异常,一回小解解至半时,把一满桶雪化得净尽。俺爷知是异人,故特特的自己陪侍,并交给奴家调养。奴家不肯,俺爷说这样仙人,得和他睡宿,就过了仙气。你不过怕人说笑,我叫各姨都与他交合一遍,一则流动他的阳精,二则堵他们的嘴便是了。”素臣着慌道:“如此说来,是断无生路的了。且请问既要吸精,又许与人交合,这精如何积得起来呢?”随氏道:“那一丸锁龙丸便把精都锁住,任凭交合,不会泄出。直待兴龙酒、追龙汤一通,才得流通。”素臣道:“既不泄出,又要交合则甚?”随氏道:“若不交合,兴不能发,周身阳精不能总聚到一处来,所吸有限,就没甚补益。未经吸取之人,阳精本足,吸取容易,到吸取一两遍,是亡本的人了,虽有参药补益,十日半月如何养得起来?全靠歌姬们伴着顽耍,揉挪敌咂,引动情兴,不论白日黑夜,阳物一举,便即尽情交媾,使那零零碎碎周身骨节中的精气,都渐渐积聚到肾中来,然后方可吸取。所以吸收到几遍的,便致丧命。俺爷说恩人是个异人,要搜出遍身中精气,不是专靠着一个人引动得的。夜间专派奴家承值,日间要叫各位姨娘来赤身伏侍,轮流舐咂,百般戏狎,尽力交媾哩!”素臣吓得两泪交流道:“休说吸得后来定是一死;只这青天白日,赤条条的许多女人,妆出诸般丑态,舔咂交媾,不羞死,也气死了!奶奶怎样可怜我,设法一救呢?”随氏沉吟道:“停会待奴家先去探听家爷口气,看着风帆,说进话去,说恩人是个异人,该商量久远之计,若叫许多人轮流交媾,把那周身精气,一时追出,倘或三回五回伤了性命,岂不可惜?只该调笑取乐,引动情兴,不致冷静寂寞,逐日加用些补益之物,再放宽些日子,等待精神长旺,方行吸取,留得青山,怕没柴烧?这才是久远之计,只好骗他宽缓下去,再作计较,此外更无别法。”素臣寻思:若得宽缓下去,精神一足,他便拦我不住!只是说的坠龙丸,能使手足瘫软,这就是绝着了!因道:“且宽缓下去,是极好的了!只是蒙奶奶垂怜,为我设法,就是我的恩人,怎敢亵狎恩人?这样贴身拥抱?至那坠龙丸,能使手足不能行动,岂不成了废人?即使逃得出命,不能为国家出力,亦与死无异矣!尚望恩人设法一救!”随氏道:“家爷现令奴伏事恩人,若不贴身拥抱被人看破,奴家性命不保,恩人亦万无解救矣。至那坠龙丸,自必交给奴家灌服,本可瞒得过去;但他有一种验法,万难假说,如何是好?”素臣问:“如何验法?”随氏道:“服药之后,隔了一日,两肩及两胯上,俱现一团青色,水洗不下,如生成一般,这是他要亲验的。”素臣喜道:“这便有救了!恩人看我面色,是真是假?用水擦洗,可脱得下颜色来?”随氏道:“奴便想那年看见恩人,不是这金黄面色,难道是假的吗?”素臣道:“就是那头陀包内的药丸,用唾调搽,就是天生一般,擦洗不下。现有青药,在缠袋之内,如没拿进来,定在杏绡房中。”随氏道:“明日一早,就叫丫鬟去取来。”因用舌舐湿素臣之面,将手指细细揩擦,真如天生,欢喜不尽。两人说着话,天已大亮,丫鬟们进房,撤烛扫地,送上人参桂圆汤。随氏哺与素臣吃过。叫众丫鬟把衣服解开相看,指着一个道:“大桃,你身上还白净,上床来,好好的拥抱着先生,我要去见爷说话哩!”素臣慌忙摇着头,随氏道:“先生还脱不得阴气,怕孤阳飞散了,不是当耍的。”一面坐起穿衣,一面吩咐丫鬟到杏绡房中去取衣裤缠袋等物,大桃喜孜孜的卸脱衣裤,钻进被中拥抱素臣。随氏急急梳洗,自到里边去了。大桃却不比随氏,把素臣浑身摩抚,住那话百般揣捏,亲嘴咂舌,好不肉麻。素臣甚是厌恶,因怕有变头,只得忍受。不一时,衣裤缠袋等物俱已取到,丫鬟把鞋放在床前,其余都安放里床。另外一包人参,一小罐琼玉膏放在桌上,向大桃道:“桃姐才是飞来的天鹅,可怜杏绡,一双眼哭得肿在那里。

真是天落馒头,狗的造化。”把被猛的一揭,道:“你看那样捏法,怕不捏坏了,你就没命哩!”大桃道:“悄没声儿,那不是爷的声气,快盖好了。”丫鬟忙把被曳好,随氏已跟着又全进房。又全一眼看见大桃,喝道:“狗,你有这福分吗?十五姐,快去换他下来!”因向素臣举手道:“先生,不为礼了。先生竟是吕祖再生,承赐仙精,使我脱胎换骨。方才小妾进言,正合学生之意。不瞒先生说,从前用过精的人,未免有伤生之事。今因先生之精,迥异寻常,正要终身请教,岂肯但顾目前?方才与小妾说过,三日以内,只叫他伏侍。三日以后,轮派别姬来替先生散心。总俟先生精神复旧,再求尊惠,决不敢造次急骤,妨碍先生。先生已有令郎,不忧无后,若家中缺少用度,都是学生承管。先生可以安心住下,享受温柔之福。这小妾与第九妾腰间之物,要算作两件活宝。此人则紧暖香乾,无美不备。第九妾则花心能开合吞吐,交媾时有无穷妙处,将来先生试用自知。我不惜此二宝以奉承先生,先生亦何惜仙精而不以补益学生?总之,除了贱内,其余姬妾、丫鬟、银钱、玩好皆与先生共之,学生与先生结一个生死之交、忘形之友便了。”素臣本能言语,故作衰惫之状,但把头点,不敢答应。又全吩咐随氏道:“先生眼目虽清,神气尚弱,脱不得人,你须日夜持抱,休令丫鬟们替代。三日之内,只可温养,三日之外,方可研擦也,不可怠惰造次,妨碍先生也。”说罢自去。

随氏夜间被又全蹂躏,后半夜又与素臣说多了话,甚是倦乏,抱着素臣沉沉睡去。素臣暗想:日子虽宽缓下些,只是如何脱身?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然想着道:“我精于数学,向来专重于理,故丢置脑后;如今事在危急,怎不起一数以决之?”因忽听地炕内,火炭爆响,作念:地下有火,虽是明夷之象,然炭本是木爆,有雷象,当作复卦占之。七日来复,大约七日之外,可以脱身。雷出地中,当奋迅而起,我这弱质,如何奋迅?我以一阳处五阴之下,孤危极矣!却喜木能克土,月建木旺,又值阳起开泰之时,现在卯时,亦属帮扶;卯为日象,卦属离阴,孤阳忽脱群阴,恐致飞越,赖这离阴涵恋,反转卦来,便成象,主有阴人救拔。我记得到店是二月十六,隔了一日,是十八进来的,今日是十八了,以七数计之,当在二十六日。水木长生在亥,其应当在亥时,可以脱祸。阴人莫非应在随氏身上?但他是弱质,岂足当壮旺之离阴?腹中正在轮转,却见外边送进汤药,丫鬟叫醒随氏,递上药丸,并一盏香茶。随氏接药一看,即向素臣点头示意,把手拈药,虚作放入口中之势,便递上茶汤。素臣会意,故作咽药之状,汩的一声,将茶咽下。丫鬟接盏下去。随氏把药弄碎,乘着没人,吹散满地。丫鬟送上参粥早膳,随氏哺食已毕,素臣疲乏睡去。随氏想着:又全凶恶,如伴虎狼;倘得调理恩人健旺,他本事若肯带我出去,收为妾媵,岂不跳出火炕?随氏正在胡思乱想,丫鬟忽报:“九姨娘来了。”九姨娘推帘而进,坐上床沿,连声恭喜。随氏红着脸道:“这是爷吩咐着,不敢违拗。怪剌剌的大白日抱着蓦生人睡觉,可不惭愧?”九姨娘道:“怎说这作孽话,爷说这先生是仙人哩!你与仙人同睡,便不是凡人。”一手把下身的被儿揭开,拿着素臣□□,向随氏□□□□□,道:“爷叫你温养着他,怎还放在外边?”随氏忙用手推开道:“姐姐怎这样罗唣?”九姨娘道:“怎只伴着他睡觉,不替他摆弄?睡到一年也不中用济事。他失阳之后,全靠着咱们的阴气凝恋,阴精涵养,怎反说是罗唣?你嫌他绵软吗?咱来替他摆弄,管情一会子就有效验。”于是俯下身去,把□□紧紧含住,将十指在柄上搓挪轮捏。素臣被两人说话惊醒,听他说话,见他作为,羞恚非常。却因手足无力,又怕惹起祸端,只得任他侮弄。觉得那舌头□□□□,□□□□,□□□□□□,□□□□,随氏□□坐起,那□□渐渐展放,□□□□,生怕□□起来,日期就不能宽缓。心内着急,却因他是又全最宠之人,□□揉弄又是每日当行之事,不敢拦阻,心头突突的跳,眼睛睁睁的看,只见□□□□□□□,登时□□。随氏着急非常,却见九姨娘两颐□□,骨都骨都的咽个不住,随氏顾不得面情,喊道:“这是爷吃的东西,怎倒你吃起来?”把九姨娘头颈一搡,那□□□□□□,□□□一股清水,向着帐顶上直冲起去,如珠子一般倒溅下来,溅了九姨娘满头满脸,九姨娘道:“这是尿。”

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便淹的□□下去。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随氏道:“奴只认是精,怕爷知道才推开你来。”九姨娘道:“爷有锁龙丸,给他吃下,离了兴龙酒、追龙汤,还有精吸得出来吗?奴知道是尿,才敢吃哩!”随氏笑道:“姐姐还吃过谁的尿来,说是咸的。”九姨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便是爷的尿,还有谁来!也是一日大冷天,要小解,奴怕冒了风,说替你吃了吧。那知是咸的,怪不好吃。怎如这先生的香甜有味。这会子满肚温暖,浑身舒畅,谁要吃人参汤桂圆汤呢?这先生定是一日撒一回尿,才有这许多。杏绡是昨日这时候在门楼上看他撒尿的,管情明日也是这时候,妹妹你若懒待吃,咱就再来,感你的情儿。”随氏道:“奴是不敢吃,专等姐姐来受用吧。”九姨娘谢了又谢,欢天喜地的去了。素臣叹口气道:“天下有这等女人!”随氏道:“他是狐狸精转世,迷住了爷,大白日里干事总不避人的。”当夜,素臣将一丸青药搽在肩胯四周。次日,又全进来验过,方才放心。以后素臣之尿,俱是九娘吞咽。转眼三日已过,随氏扶起素臣,靠坐在床。又全派下大二三四五五位姨娘来与素臣调笑。早膳以后,齐到床前相见。素臣看去,年纪都在二十以外,二十五六以内,相貌都在五七分之间,一般的穿珠插翠、抹嘴描眉,袅娜身材,妖娆体态。只有一个雅淡装梳,一面忿容,身分庄重,退缩不前。随氏上前相叫,挨排坐下。大姨娘开口道:“爷叫俺们来给这先生散心顽耍,俺们由浅入深,逐渐的做去。先说个村笑话儿,要引笑先生。次唱曲儿,要风流有趣,引动先生情兴,然后亲嘴送乳,搿抱抚摩,随意顽耍,总要博得先生欢喜。若笑话不村,曲儿不风流,不肯顽耍,便要剥脱衣裤,跪在先生跟前,一炷香过,再说再唱再顽。”众人俱说遵命,独三姨娘变色不应。五姨娘变色而言道:“大姐们今日还想穿着衣裤,斯斯文文的坐着说笑话唱曲儿么?只怕都要献丑的了。爷说这三日叫各姊妹先与先生熟识调情,若是假撇清,爱脸面,撮不出把戏,引不动情兴,休来见我。姐姐们想一想还是该赤身露体?该凤冠霞帔?”大姨娘忙改口道:“谁说该凤冠霞帔,装着憨腔?奴原说由浅入深,如今先脱去衣裙,把笑话曲子说唱起来。引动了心,大家再解抹胸,脱裤子,与先生顽便是。”说毕,便把衣裙脱下。各姨娘也俱脱去衣裙。五姨娘已连抹胸解掉,还要去脱裤。只见三姨娘正襟危坐,连衣带也没解动。五姨娘只得重把裤带系好,说道:“大姐,你须看见咱们,都赤着上身,三姐动也不动,是怎么说呢?’大姨娘道:“三妹,你休固执,爷的性子岂是好惹的,过两日原要合先生睡觉,就脱一脱衣服,打什么紧?”三姨娘红着脸道:“合谁睡觉?谁脱惯衣服来?”于是各姨娘上前,带劝带拉,说道:“睡觉不睡觉,且再由你,今日这衣服是定要脱的,显得姊妹们都是歪货,独你正气吗?”

七手八脚的把衣裙扯脱,里面穿的一件裹衣,却死命的揪住,脱不下来。素臣暗暗赞叹。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且干正事。将桌子扛近床边,三面绕床坐下,丫鬟摆上茶食,随氏叫大桃上床伏侍素臣参药。

大姨娘先说道:“官府审一起奸情。问着奸妇说是强奸。官府问怎样强法?女人道:‘丑妇弯着腰在地下拔菜,被他扯脱裤子,□□□□□□□□,由着丑妇叫唤,只顾□□,□□出去。这不是强奸?’官府道:‘你怎么不站起来,凭着他弄耸,光叫唤呢?’女人道:“老爷你好不明理,丑妇若一站起来,那□□便要脱出去哩!’”

众人大笑。素臣本听不得,因恐脱裤罚跪,就随着也笑了。

大姨娘说:“奴是僭了,二妹顺下去吧。”二姨娘道:“妯娌两个在一处纺纱,大婶指着盛棉条的筐子道:‘婶子,这会子有一筐挺硬的□□,□□□□里去,□□一下,才是爽利!’那二婶子道:‘不要挺硬的,咱要一筐棉软的□□才得爽利。’大婶道:‘这又奇了,□□要硬的,才干得爽利,怎要那棉软的?’二婶子道:“一筐棉软的□□,□□□□里去,就是两筐挺硬的□□哩!’”

众人也都笑了,看了三姨娘,别着头,青着脸的样儿,都道:“好没趣的人,轮着你了,难道笑话都没一个在肚里?’三姨娘只得道:“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两个种莺粟花。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他父子两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大姨娘道:“那道学先生敢是你前辈子,这就算是村笑话吗?”五姨娘道:“离了□□两件,是总不算的。这要跪了重说。”便要剥脱衣裤。素臣着急,忽发大笑道:“这笑话很有回味。”三姨娘正要发话,随氏知素臣之意,忙扯五姨娘劝道:“大姐原说要引笑先生,先生笑了,脓着些也罢。”五姨娘方才坐下道:“四姐你须不是道学先生,休要再煞风景。”

四姨娘说道:“一个女儿出嫁,他母亲怕他年小,禁不起□□,叫小儿子跟去睡在外房察听。过了三朝回来,母亲问他三夜听的事。小儿子道:‘第一夜听见姐姐哭。’母亲道:‘我说经不起□□呀!’小儿子道:“‘第二夜听见姐姐笑。’母亲道:‘这傻孩子,就快活也煞着,怎便笑起来。’小儿子道:‘第三夜听见姐夫哭。’母亲不信,道:‘怎姐夫哭起来?’小儿子道:‘听见说被姐姐□□□□□哩!’”

众人大笑,五姨娘道:“不好,要笑出尿来了。十五妹,你先说,奴且去扳一扳□□来。”于是众人催着随氏。随氏道:“一个大和尚要坐化,报告诸山都来伺候下火。徒弟问他可有牵挂,大和尚说:‘老僧四大皆空,别无牵挂。只一生没见过女人□□,于阴阳之道欠缺了半边,就是这一点子牵挂。’众人都合掌念佛,赞叹道:‘这才是大和尚哩!我们去叫一个娼妓,给大和尚瞧一瞧,也省得他回首时的牵挂。’于是雇一土娼,脱了裙裤,把□□送到大和尚面前道:‘请看女人的□□。’大和尚定睛一看,恍然大悟道:‘原来女人的□□与那些尼姑的□□,竟是一般样儿的。’”素臣恐五姨娘吹毛求疵,出声大笑。众人也俱大笑。

五姨走来接着说道:“我没有笑话,说一件实事,也当个笑话儿罢。”向各位道:“姐姐不是都认得那如意妹妹吗?”大姨娘道:“是那大妗子家的丫鬟,怕不认得?”五姨娘道:“正是那如意,好不伶俐,奴最爱他。前日不是大妗子又叫他来问太太的好,到奴房里顽。

奴捧着他脸,要合他做耍嘴。他把头别过说:‘五姨娘前年亲如意一嘴,回去就耽着娠,生了一胎。去年又亲如意一嘴,回去又耽了娠,生了一胎。娘说是爷偷的,爷又说是小厮们偷的。两下打骂气苦不过,还敢合五姨娘做嘴哩!’”大姨娘道:“真个有这话吗?怎没听见如意有耽娠的事?”四姨娘把眼笑得没缝道:“大姐,休打断他的话。

真个有这事来,五妹你便怎么说呢?”五姨娘道:“奴说如意妹,你敢被那个汉子□昏了,这们子乱说起来。把□□□□□□□□□□,才耽得娠。怎做了一个嘴,就耽着娠了?四姐姐,你说如意怎么回话?”四姨娘道:“他说呢?”五姨娘道:“他说如意的嘴原是□嘴,五姨娘嘴里又是含着□□的,一下就□出那娠来了。大姐们曾见奴含过谁的□□?只今日才来□这先生的□□。可恶那如意,就先这们乱说。”说毕,跨上床,在被内掏出□□□□,□□□□,嗤嗤的只顾要笑。大姨娘大笑道:“这五妹精灵古怪,怎编出这一篇话来?累奴瞎听了半日,只当是真。”二姨娘笑道:“先前奴也只当是真。”

随氏笑着道:“奴是猜着假来,只猜不出后来的结局。”四姨娘道:“好五妹,你要□□□□□□,就编出这段瞎话,把奴肚子都笑疼了。快下来,唱个曲儿,陪你四姐的礼。你但别一别,咱教吴先生把□□□□□□□□□□□,□□□□□□,□□□□□!”满房大笑,只除了素臣三姨二人。丫鬟们笑住了,收去茶食,摆上酒菜来。五姨娘方□□□□,把抹胸抹一抹嘴,揩一揩□□,跨下床来,乜着眼道:“四姐,你是不□□□的,管情停会子在你的嘴里掏出□□来。”大姨娘道:“方才说笑话,你躲过做了结末一个,如今曲儿却要你做打头一个。”递过酒杯说:“五妹,你润润喉儿着。”

五姨娘也不敢推辞,接过酒,吃完便唱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怎昨夜再守你不来。我垫起□□,跷着夜鞋,把两条白生生的□□,□□□□。只等你□□□□□□□,□□□□□□□□□□。

□□□□□□□,□□□□,□□□我小阿奴,奴也到泉台□□□□还感激你恩情深似海。”大姨娘道:“这曲儿也被他唱绝了,还有风流过他的吗?”四姨娘道:“吴先生你听吗?以后合他干事,须要是一下就□死他。”

大姨娘道:“如今是这们顺转,该四妹子,快干着酒儿。”四姨娘干了酒,唱道:“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瞧我黑油油的发儿,白晶晶的脸儿,绿匀匀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藕弯弯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温温的肚儿,深瓯瓯的脐儿,俏伶伶的足儿,瘦生生的腿儿,□□□□□□□,□□□□□□□,□□□□□□□,□□□□□□□,可不是菡萏般荷花样。千人欢,万人爱,□□□□□□□□,你便成日□□□给他做个伴儿,也不辜了天生这妙物儿,怎还似偷鸡的猫儿,要寻那小伙儿,腌腌的钻那粪窟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将奴的□□□□□□□□,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黑儿白儿,嗅一嗅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唱完惹得满房人笑不绝声。五姨娘道:“大姐还说被奴唱绝了,这才是绝唱哩!只不要告在福建人手里,这官司便直输到底。”

大娘道:“如今轮到三妹了。”三姨娘道:“这种曲子休说肚里没有,便有也张不开口来。”四姨五姨都涨红了脸,大姨娘们齐声相劝。三姨娘眼泪汪汪的,百不肯唱。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喝着:“采那浪蹄子来!”外面早跑进许多丫鬟仆妇,把三姨娘推的推,搡的搡,蜂擒而去。霎时,听那捶打哭泣之声,好不凄惨。只见伏侍的许多丫鬟,直滚进来报道:“不好了,三姨娘打了三百鞭子,打死了,又来捉各位姨娘了。”正是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

总评:

随意妻妹遇救,如文已过脉,可以搁煞不提,乃于绝无联络之法之文中,忽然落在麟姐身上,因而救人者转为人救。妙想天开,令人不可捉摸。读者试于开除头陀一回中寻觅痕迹,究竟有痕迹否?

十六姨根皆淫女之尤,虽为又全法度所拘,然必然天性如此,乃能寡廉鲜耻至于此极。独不图有焦民之贞洁厕守其间。火炕中现出青莲,污者自污,白者自白,犹之写春红、凤姨之淫,正以表璇姑之烈;写松庵地窖中嬉戏,正以见石氏之贞。目送手挥,具此才思乃不妨有龌龊文字。

酒曰:“兴龙”,汤曰:”追龙”,丸曰:“锁龙”、“坠龙”,此等方法韦半仙如何得之?甚其邪教之害人也。使天下富贵人皆以此求长生之术,如此汤酒丸药,不妨列肆而沽矣!分之春明市上卖媚药者,独多于他处,或即前之遗孽欤!

素臣昏迷中听得温养之说,已知此身必遭吸死,及听随氏细述向来吸精之法,不觉胆裂心惊,寒生毛骨,此时欲求万一之幸而不可得,不期坠龙丸验证一法偏有现成之易容丸随身带入,乃知头陀包内独取丸药不取它物,正为此时作用。然幸而杏绡自夺去衣食饭碗以后养伤未愈,假令将缠袋失去,药包撩弃,抑细检袋内见丸惊骇,如素娥之试尝一粒,则补天丸力量发作装疯作势,为又全盘出根由,不特无以解数素臣,而反速之死地矣!前回诸姬议论将素臣抬到杏绡火炕上,正是收拾衣裤缠袋不致遗失之根。文章那有破绽!

又全先派大、二、三、四、五姨伏待调笑,唱曲引诱,五人齐到床前,而三姨雅淡妆梳庄重,身分正如鹤立鸡群,矫然特异。素臣心窃怪之。当五姨罗唣,万分为难之际,诸人借口不能引笑先生,而素臣特为一笑,以解其纷,正三姨知己之感,乃又全败后尚欲手刃素臣,以报其夫之仇,此情之过者也。天下愚忠愚孝可以风世者多矣。妇女无知,与其为诸姨之淫而底乎其极,不若为三姨之贞而过乎其中。有此贞烈之妇,而又全不知安得不速祸耶?

又全为景王叛党,此其甘心者也。至于求补之术,升仙之想,不过惑于邪人之说,如痴人说梦耳。然充类至义之尽,意自陷于禽兽,而不知异端之害甚矣!

又全所为,其始亦止连城;靳仁之滥觞,徒以授受不同。韦半仙采战之法,不在炼丹,而在食精,遂为千古第一淫人,且为诸淫人中第一奇淫之人,而其后获报,亦愈速感惨。二氏之祸,僧道实助其焰,不图流毒竟至于此。天生素臣,所以陷之入阱,使亲睹淫人作为者,非亵之也,盖坚其崇正辟邪之心,俾事在必行而已,岂偶然哉!

诸婢中有大桃,诸妾中有九姨,尤淫人中之怪物也。观其吃尿如此滋味,直与又全舔嘴咂舌、咀嚼手巾浙沥,同一鼻孔出气。然则又全信素臣为神仙,正在板壁圆孔中一顿饱餐之后,不必妖狐恒化时也。

村俚曲子入素臣之耳,何至破涕养为笑?好在是日又全发令之初,三姨固属庄重,即大姨等亦有由浅入深之说,彩裙褪去,犹遮得胸前嫩乳与腰间活宝,抬桌近床,团坐取笑,令人忍耐得住,故以一笑应酬敷衍过去。而后文叫进三姨,一片捶打哭泣之声,就此趁势收煞,以留下回地步。文章步骤,固应如此。

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

各姨娘浑身抖战,素臣既痛三姨以守正得祸,又怕随氏受打,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见一阵丫鬟把各姨催逼进去了,却没有推搡擒捉,心略放宽。

各姨走进院子,便就见三姨遍身血糊,躺在堂屋里面,吓得魂飞魄散。跨进门槛,便都一齐跪下。又全骂道:“好歪辣骨儿,你们既做妾媵,家有主,国有王,你不凭我使唤,凭谁使唤?休说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瞎眼瘸腿,生着大麻疯,浑身臭烂的化子,我把你赏给他,你敢扭一扭儿吗?我那样说来?图着他的仙精长生不老。有这焦家的浪蹄子,偏愿我早死,专合我拗着。我知他歪撇性儿,先派他去送锁龙丸,他就支使着杏绡,不肯哺送。今日叫他去伏侍,他连衣裙都不肯脱。说那笑话就如灶门里钻出来的,雌着一头灰儿。后来一发连曲子都不肯唱,不知他心肝是怎样生的。不如也挖他出来,给狗子吃了,却便宜他早死了,得早托生。留他一丝气儿,教他痛苦两个月,再合他算帐。你们须不比他,算是有鼻头眼睛的,怎都穿好裤子,扎好抹胸,飞金溺壶的装那憨腔?”五姨娘爬上几步,哭着道:“爷便是个青天,须分出一个皂白。姊妹们都在这里,奴敢扯一句谎,开口便说爷那样吩咐,是都要脱裤的,大姐说由浅入深,”又全不等说完,手里这鞭子猛的把大姨背上一抽,骂道:“好奴才,什么叫做由浅入深?”大姨忍着痛,不敢叫唤。五姨道:“大姐说,且脱了衣裙,过后再脱抹胸、裤子,奴不依他,脱了衣裙,解了抹胸,就脱裤子。三姐却连衣带也没解动,奴才缩住了手,去脱他的衣裙。若依了奴,一早就脱光了。爷可怜奴只一人,怎拗得五个人来。后来说笑话,奴又替先生含着鸡巴。奴是巴不得爷长生不老,肯与他们一般妆着憨儿的吗?爷也须详察。”又全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恼你依着他们,不依着我。你脱下裤子,他敢拦住你吗?”五姨哭道:“这是奴的不是,凭爷处治,奴总是甘心的。”又全道:“今日原算你用心些,笑话儿也亏你,编造曲儿也说是死了还感激先生的恩情,也还替先生含了一会鸡巴,不甚扫兴。

若像这一班歪辣骨的样儿,就扫兴死了,如何博得先生欢喜。你既知道不是,你且起来,明日教你做个首领,号令他们,要百般妆做,在我跟前扮不出来的,都扮出来,总要发得那先生情兴,就将功折罪,把你还当个人。他们有不依你号令的,轻者由你处治,重者就告诉我,押到我跟前,照着焦氏这奴才一般处置。”因回过头来向那十个姨娘说道:“你们把两耳扯长些,谨谨的记着。”五姨娘连声应诺,磕头起来。又全问随氏道:“我待你与众不同,你也有甚歹心肠,愿我早死,扭别着不肯奉承那先生吗?”随氏哭道:“奴就是块石头,也知道感激爷待奴的恩情。爷把那先生交付下来,奴日夜用心伏侍,奉承得那先生快活,满心窝里感念着爷的恩情,情愿一生一世把精神报答着爷。奴只是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来。”又全嘻开阔嘴说:“真有这话吗?”随氏道:“天在头上,奴敢说谎?”又全不待说完,吩咐丫鬟:“快去问那先生是真是假,快来回话!”丫鬟去了,如飞来回道:“那先生没口子答应说是。前世的缘法,感激着爷、十五姨待的他好,不愿回去,死心塌地要在这里补报着爷哩!”

又全大喜道:“我原也疑心你不该有甚歹念,你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背地里却伏侍得那先生快活,是我错怪你了。这要算你的功劳,快些起来,以后长远叫你承值。”随氏叩谢起来,就如遇赦一般,把心头一块大石,才得放下。又全喝问:“你们这三个是没有辩头的了,该怎样处治,自己认来!”大姨、二姨、四姨一齐痛哭道:“奴等并没别的心肠,若有歹心,天雷就立劈了。奴总因合坏了伙计,一时翻不出面来。如今凭着爷处治,就打死了奴,也只怨自己不伶俐。以后若教奴伏侍先生,再敢妆一点憨儿,就把奴粉身碎骨也是情愿。”又全冷笑道:“你们这样呆狗,还想伏侍仙人哩!”吩咐丫鬟,把四姨鞭二十,一个月不许值宿;二姨鞭四十,两个月不许值宿;大姨鞭八十,四个月不许值宿。鞭毕,三人还磕头谢打。又全方喝放起来,吩咐五姨道:“明日你领十一个妹子,依着方才的话,除了八妹有孕,由着他做些轻巧事儿,替先生摩弄,别要伤筋动骨,除了麟姐年纪还小,就有些不周到,不必计较,其余都要大显神通,考出一个状元来,与先生交媾一次,算做独占鳌头。到后日,除八妹外,将以次的再派几个随着状元与先生交媾。夜里交付麟姐温养,用文武火锻炼,总等他淫兴畅发,精神贯足,再行吸取。有一个不用心的,便休想活命。麟姐,快去陪伴先生,叫他不要惊慌,这是我府中法度,兼且为他立威,总是我爱他极处,要人去竭力奉承他,并没别的缘故。”五姨娘与随氏俱连声答应。

随氏进房,向素臣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连连磕头道:“若非恩人救命,今日就与三姐一般,只好留一丝气儿的了。”素臣才知三姨姓焦,尚在未死,随氏并未受刑,心下略定。暗想:明日这些女人,个个赤身是不消说了,还要做出千奇百怪丑状,临了还有一人交媾。我是何等样人,被他如此淫戏,岂不耻辱?只是手足无力,插翅难飞,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我有主意了。我想皇古之人,俱是赤身,所以唤做裸虫。其实阴阳二道,与耳目口鼻一般,同为生人形体。明日只在这上头着想,便不怕满眼的赤身露体之人了。至于诸般怪状,亦只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八个字应付之。即使欲我用眼注视,用手抚摩,亦譬如看我掌纹、揉我肩背一般,可无厌恶之状,以免其受罚之苦。惟有交媾一事,再想不出法来,难道也可如佛书所言,梵志应淫女为法吗?我想梵志是托言慈悲,不惜自辱以遂淫女之念。我是被他拘阱,无处逃避,以受淫女之祸,迥乎不同。我身上系朝廷安危,下关苍生治乱,若不忍辱图存,便成匹夫沟渎之小节,使老母无侍奉之儿,祖宗绝显扬之望,非特不忠不仁,亦且不孝,只好自己作为已死,或是土木形骸,即为强暴所污,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主意一定,便觉胸有成竹,倒下身子,安然而睡。

次日黎明,随氏起身,素臣留心看着他嫩乳酥胸,香脐软腹,要试练自己力量。随氏因素臣平日总不忍一视其肌体,今忽注目而视,遂故意跪将起来,假作挽发,把牝户正对着素臣头面。素臣也便注视,见一堆嫩肉松白如雪,一丝细缝红润如珠。暗想:我虽有妻妾,却并未目击其形,若夜间不定主意,此时便不堪属目矣。随氏见素臣注视,不觉心动,俯下身去抱住求欢,素臣失惊道:“我因今日必有诸般恶状,故夜里千思万想,练定此心。然未经目击,仍恐心动,露出厌恶之状,故借你之物,试我之心,非有一毫邪念,岂可错会我意?使我两人数日来感恩戴德、同床不乱之念,都付之流水耶!”言讫泪下。随氏爽然若失,只得收起邪念,穿衣下床。丫鬟伏侍素臣吃过汤药,用些参粥。日色方出。十一位姨娘已俱到房,齐向床前相叫。随来的丫鬟黑压压的站满一房,手中携着诸般乐器。每位姨娘带有一副香炉香几,一大盘沉檀黄熟在各箱头各桌上安放。丫鬟轮流添换,满屋香气,如在百花之中。随氏送过一道香茶,五姨娘开口道:“爷的言语,各位妹子都知道的了,俱要听奴号令。有违令者,把艾焙安放牝上,连炙七壮,罚跪一炷香,事情重大的,便押到爷跟前去发落。”众人俱称遵令。五姨娘道:“奴吩咐丫鬟,擂鼓一通。鼓绝,奴及妹子们并众丫鬟俱脱去上衣。二通鼓绝,解去抹胸裙子;三通鼓绝,脱去裤子。脱裤以后,都来听令。”说罢,命丫鬟起鼓。鼓声绝处,满屋人齐齐的把上衣脱下。二鼓绝处,各将抹胸、裙子解脱。三通鼓绝,各褪裤子,满房都站着赤条条寸丝不挂的女人。胸前悬着一双嫩乳,股间夹着片精皮,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的好笑。五姨娘发令:“请先生床上靠定,看诸姊妹各献技艺,献技时要先吃粗乐,锣鼓一止,作起细乐。献技人上场要一出一出搬演,如做戏一般,方有兴趣。奴昨晚禀过爷来,爷说此论绝妙。不特今日献技如此,明日轮流交媾,也要如此。将来爷吃精后,令姐妹们通宵大战,也要如此哩!八妹,爷叫你做些轻巧事儿,你可先献一献,就与十五妹上床去伏侍先生。待诸妹献技已毕,再着十五妹下床献技。”八姨应允。丫鬟们大吹大擂一遍,作起细乐。八姨坐上床,把纤纤手指,撮弄那一张香口,听去俨如无琴之音,清浊高下,疾徐起歇,无不中节。素臣暗想:向有口琴之说,原来其妙如此。五姨等俱啧啧叹赏。琴止乐毕,随氏上床拥着素臣肩背,替他摩运胸腹。八娘便钻入□□□□,用春笋□□□□,拉素臣一手□□□□□□□,把头枕在素臣大腿之上,仰面看着素臣,嫣然微笑。素臣看他肚腹,晶莹饱满,约有六七月的身孕。想着又全是何肺肠,还叫他来戏弄,与古人胎教之说,反背何止天渊。

五姨道:“奴虽是考官,也同众举子一例入场,若竟占先献技,便觉不公,丫鬟们取骰盆来,待奴掷出色面,照点献技。献技之人即入里房,待外面粗乐一止,细乐一起即出房,献技毕退坐,随意吃食茶点。各位献毕,点出状元。粗乐一套送上鳌头。在鳌头上簪花披红,饮三杯喜酒,作起细乐,助状元交媾之兴。媾毕,粗乐细乐并作,各举子扛扶状元下鳌□□,入席正坐,考官领着各举子轮流把盏道喜,各执事人役叩首讨赏,伏侍状元穿着衣裙撤烛,鼓乐导送归第。”号令已毕,举起骰盆,用两颗骰子一掷,掷出一对红色,轮该十三姨娘,丫鬟大吹大擂一回,作起细乐。十三姨出房,跨上床来。如西施歌舞一般,左右旋转,折腰摆肩,弄指舞臂,浑身绵软,竟似一根骨头也无。摆弄了一会,然后并足而立,将头向外反背垂下,渐渐垂至腿弯,素臣甚是耽心,怕他折断脊骨。那知一垂一垂的,直垂至褥,刚刚的反造了一座尖桥。那张□□,□□□□□□,正对着素臣之眼。众人齐声喝采。垂了一会,渐渐的仰起头来,仍复站好,面不改色,口不喘气,舒舒徐徐的下床而去。

第二就点着十六姨,在房把两脚抄放颈后,用手扳定,一俟细乐作起,便滚将出来,俨如一个银球,满地走滚,辨不出手脚头股,只觉花碌碌、光烁烁的好看。众人喝采一声。忽地滚上床来,素臣定睛细看,仍是看不清楚。滚了一回,歇在素臣面前,仰露□□,才看出手足钩连之状。仍复四面翻滚,滚落下地,又满屋乱滚一回,滚入里房去了。

十六姨之下,点着十姨。细乐一动,十姨一路筋斗翻出里房,四面翻滚,无比灵便,忽地一筋斗翻上床来,竖起晴蜓,鞋底朝天,两手及头着床,复把两只小脚左右开弓,上下牵址,耍了一回,双双的垂下里床,□□□□,直献到素臣眼鼻之间。众人喝一声采。十姨垂了一会,甩转脚来,仍是一路筋斗,翻入里房而去。

第四就点着七姨。七姨上床,仰跪而卧,点点香脐吸吸的动跳不住。须臾绕脐跳动,又须臾满腹跳动,一会肚皮挺高,如一只箸儿在内矗起,至高尺余,将脐心翻了转来,红润如脂,湿津津的,只待要穿。忽地直塌下去,左边矗起,左边塌下,右边矗起,四面挺矗,捉摸不定。然后把肚一胀,如十月满足,连心胸脐□俱凸高起来,像发了大酵,蒸出几斗白面的一个大馒头。忽地小腹里直涌起来,上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两只胖奶都瘪做一点。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都扯到小腹上来。忽地左边涌起,右边塌下,忽地右边推起,左边塌下。忽地满腹塌下,胸前两腰□□俱高,像一只银锅,亮晶晶的耀着眼儿。众人齐声喝采。七姨收转气儿,仍是瘦伶伶、紧窄窄一个雪白的好肚皮。素臣暗忖:京师绝技有做肚皮之人,想来不过如此。

七姨下去,点着十四姨。手中擎着一个鸡毛毽子,尖上系着一股红绒朵儿,在里房一路踢将出来。初时或高或下,或左或右,尚是分明。踢到后来,如蛱蝶穿花,晴蜓戏水,纵送无端,飞舞不定。已看不出身分脚步,只把各人的眼光耀得霍霍不住。紧踢一阵,渐渐的慢将下来。有时以头点毽,有时以额碰毽,有时用腮,有时用嘴,有时用肩用臂用胸用乳用腹用臀用□,总只一努,那毽便直飞起去,落将下来,不论头额□□,横竖反侧,那毽就如浆糊粘成,再滚不下,把众人看得呆了。十四姨忽地一脚,把毽踢在仰承顶板之上,打落下来,便仰跌在地,那毽括的一声,打在□□骨上。用力一努,那毽打上顶板,也是括的一声,重复打落。十四姨把两脚踏地,□□□□□□,那毽儿上起下落,撺跳不止。那顶板合□□□上的声响,便如紧打绰板、乱鼓木鱼一般,拮括之声,连珠不绝。众人一片喝采的声响,便间着细乐,正在热闹,只见那毽儿括的一声落将下来,十四姨把两脚扳转,仰开□□,轻轻一夹,恰好夹住毽尖上系的红绒朵儿,立起身来,那毽儿在□□之下,一宕一宕的进房去了。至此方点着五姨娘,也是一路筋斗,却比十姨不同。十姨止能顺翻,五姨兼会反翻并翻悬空筋斗。真如狮子滚球,鲤鱼撺浪,把合房人看得眼花。翻上床去,也是竖着晴蜓蜒,却或把头松,或把手起,不似十姨把头手一齐着力。更兼没着绣鞋,连膝衣裹帛一齐脱掉,如一对剥白的水菱。一般的左右开弓,却一足伸开,一足屈向□□,把大脚拇指□□□□,伸缩进退,□□□一般。这只放开,那只又已□□,啧啧有声,然后两足姆指□□□□□□,□□□□□□□,反弯着腰,垂向素臣面前,□□□□,给素臣细看,众人喝采不迭。垂了一会,翻下床来,就坐在席,重复裹足穿鞋,面色照常,并不喘气。

点到十一姨。上床朝里而坐,把头低将下去,渐渐放在腿上,又渐渐的放至两腿中间,又渐渐的把两腿弯过头来,紧紧夹住,□□□□□□□。

渐渐的凑合拢来,□□□□□□,□□□□□□□□,把手在床上磨动,四面的旋将转来,如风车一般,轮的快捷。□□□□□□□□□□,□□□□。众人齐声喝采。

十一姨之下,却点着十二姨。十二姨上床仰睡,□□□□□,□□□□。那手掌攒拢击下,便如鼓声磬声铙钹声。手掌放开拍下,便如木鱼声绰板声,手指轮拉而下,便如笙声箫声弦索声。十二姨将两手轮流拍击,忽轻忽重,忽疾忽徐,便如鼓板磬钹笙箫弦索一时奏响,俨如梨园细乐悠扬婉转,声韵铿锵,把一屋的人都听得目定神呆,连声喝采。素臣暗想:怎天下怪物总聚在一家。

十二姨下去,才掷着九姨娘。九姨娘道:“十一妹□□□□,奴却要□□□□;十二妹□□作声,奴还要□□作声。但其声甚细,求五姐止住细乐,待奴献丑。”五姨道:“九妹的妙技自然与众不同。”因吩咐停止细乐。九姨上床仰睡,把两足曲开,□□□□,用力一努,果然将□□挺出,□□□□,送入口中,□□□□,备极丑态。次便放出两瓣□□,□□□□,淅淅有声。众人侧目细听,有春蚕食叶声,有秋虫振羽声,有香露滴花声,有暗泉流石声,有冻雨洒窗声,有微风拂弦声,有儿咂母乳声,咨嗟淅沥,喁喁瑟瑟,满屋之人看者色变,听者神惊,错愕嗟呀,喝采不置。素臣暗忖:同一□□,怎这妖精就如活的一般。惊骇不已。

九姨献毕下去,五姨即以手合住骰盆,说道:“今日奉命主考,原只为要考出状元独占鳌头耳,既欲占鳌,则命题之意所重在□,奴与十妹、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十六妹这六本卷子,总未显出□□妙用,文字纵做得好,皆不切题,落卷无疑。七妹因做肚而见□□之上下牵扯,高低鼓塌,是□□而非□□也,十四妹因踢毽而见□□之努凑捷速耸凸勇猛,是□□而非□□也,可作备卷。九妹□□,□□□□,灵活非常,□□□□□□,自必昂藏,□□□□□□,自必跳荡。吴先生之神□,非九妹之灵□,岂能敌之?欲定九妹作元,早占鳌头,以发吴先生之兴。如另有绝技,不妨仍献以待甲乙。”六姨与随氏俱道:“奴等并无绝技,请五姐姐即发令,送状元占鳌可也。”五姨娘道:“上了鳌头,便专为驾驭神鳌之事,九妹,你该用些茶食,呷些参汤,饱餐战饭,方可上阵鏖战。”九姨道:“不瞒恩师说,门生仗着生平本领,原想独占鳌头,茶食已经饱餐,准备着昆阳大战,只领参汤罢了。”五姨忙叫丫鬟送上。各姨因要献技,俱紧挽平头,并未插戴花朵。因向随氏取出一匣绒花,丫鬟斟酒伺侯。大吹大擂扶送九姨上床。五姨号令两姨上床搀顺素臣仰睡伺候,哺送参汤。两姨扶持状元。揩抹掖持,大家轮替。除八姨外,不许一人空闲。□□□□□□□□□,□□□□□,□□□□□□□□,□□□□□□,□□□□□□□□。丫鬟作起细乐,各姨把绒花各簪,披起大红全纱,连进三杯醇酒。酒一入肚,淫兴勃然,□□□□□□,□□□□,满头花朵,散落满床,□□□□□□,面上一阵阵泛起红桃花来。□□□□□□□□□,丫鬟们贪看把戏,那细乐便不成腔调,断断续续,□□□□□□□□□□□□。众人正在看呆,九姨渐渐懒懈下去,只把素臣狠狠抱紧,肚皮贴一贴,离一离,身子颤了几颤,头也掇颠不定,浑身粉肉,珠汗淋漓,已将红纱浸透。眼闭口开,气喘吁吁,叫不出来。□□□□□□□,□□□□□,□□□□。众人笑声吃吃,忽觉得九姨声息俱无,大吃一惊。正是:

休夸采补长生术,那有金刚不坏身。

总评:

此回淫亵极矣!五姨发令之言,几使读者不堪寓目,况身受者乎?以下一折狠似一折,自十三姨以讫九姨,神妙变化,真能写出牝户之功用,非作者故意游戏作此秽恶之声。以有素臣呈古裸虫一想,已将主意揭出,故不妨极情尽致以写之也。

别家小说专弄淫秽笔墨,使人读之心花怒放,诱少年子弟堕入畜生道中,不知造下几许罪孽。此书开卷揭出崇正辟邪之旨,若泛作道学话头,便如《感应篇》、《觉世经》板样。只就正面摹写,其意易竭,其书不奇,故处处用旁敲侧击之法;而淫秽之中各着一段正意,使作书大旨时时涌现,减恐误人不知不觉之中,所以提醒之也。素臣一番猜想,与回首三姨被打之故,不可忽略过去。

素臣君子也,诸姨小人也。以一阳而处五阴之上,自是剥象剥尽,则复期以七日当有救者。而是时救之之人从何而来?虽商通麟姐,幻以易容,自揣不食坠龙丸,一俟调养复元他便拦我不住。然高墙深屋插翅难飞,旅客门楼巡逻必密,且能自脱于厄而不免陷人于死,非儒者所为也。平日任理而不言数,此时不能不一决之。炕中爆炭,悟出明夷以剥尽之孤阳而藉离阴以涵养,正应随氏身上;随氏班在十五,年又最少,恐不足以当离阴,岂知离阴固别有所属。金面武士天外飞来,离为甲胄,其象显然,数乃若是之神欤!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七日之中,正消长之会也。君子可以自信矣!

淫人取乐有两男奸一女、数女戏一男者,丑态尽露已不可掩。此书而有此回,奇想奇文。直欲寻诸地老天荒而外,非后文臭屁一熏,则九姨如此狂荡,彼十人者搀扶纵送,更甚于上官婉儿偷看五郎便尿时,不过裙下皆湿;而满屋妖娆,尚有调弄丝弦之诸婢。试为掩过下文,似此排场,究竟作何收束。

狐狸精转世,不过随氏口头语,非作者立竿见影,预状后文,读时每易略过。不知又全深信,素臣得脱坑阱,全在九姨一屁,现出原形,怛然尸解也。作者于兴会淋漓走笔直书之际,必有波折以振起下回之势,看似劈空而入,而细细追寻却是天然拍合,不须另安炉灶,安得不为第一奇书?

淫至《金瓶》,蔑以加矣,然种种花样不离交媾之时。此则变作把戏,专在牝户上设色,由用意迥对,文章现翻陈出新也。读至做肚踢毽与九姨之努出花心,诸声并作,不禁凝神合目,参魔女禅者久之。

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

一屋人都围将拢来,失惊条怪,五姨笑道:“这是丢了,有这们好死。你只瞧着他那脸儿罢,才知他死的那快活哩!”众人细看九姨,见那脸色异常妖艳朦胧,两眼如杨妃醉酒一般,描写不出那种酥麻疲乏之状,重复惹起众人淫兴。只见九姨微舒星眼,迷迷的笑将转来,道:“可是五姐唱的,便□□□,也是感激。有这们子好死,就死□□□□,也是快活。不瞒两个妹子说,你九姐有九丢之力哩!”众人听着那淫声浪气,看着那妖形骚状,个个淫兴大发,恨不得扯他下来,□□□□,□□□□。八姨瘫化在交椅上,□□□□,恨不得打破那大肚皮儿。九姨咬住牙交,颠耸着说道:“好一件活宝,被他弄得浑身瘫化了,怎不睁开眼,瞧一瞧小私窠子脸儿□□。五姐□□□□□□。如今侧睡下去,□□□□□□,可便有了主意?”五姨道:“原该是这样,□□□□□□□?”九姨当真侧睡下去,□□□□□□□。九姨狂叫道:“□□□□,哎哟,喉咙里发火,要冒出烟来了。□□□□□,□□□□□。五姐,怎么着呢?”五姨被他说麻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回不出话来。七姨在里床拿着绣帕,□□□□□□,忽见十一姨一个粉面半个贴着□□□□,□□□□□□□□,慌道:“十一妹满脸都是水了,怎不抬起头来?”十一姨道:“奴被九姐死了,爬不起来。好姐姐,替奴揩一揩。”各姨骚发,个个瘫麻,丫鬟们一齐动兴,出神落魄,笙箫弦索,寂静无声。只有九姨的哭声笑声,叫唤声,□□□□□□□□,□□□□□□,搅做一片的怪响。素臣自九姨上身,即闭目沉心,由着他摆弄起落,骚声浪气,百样肉麻,俱像死人一般,不闻不见,不痛不痒,直挺挺的咬着牙关,生生忍受,绝不乱神。一至九姨侧睡转来,把□□□□□□,□□□□□□,□□□□□□,百样难熬,觉得背脊中一股热气逐渐运至小腹,□□□□□□□□,□□□□□□□□□□□□□。心中一急,忽地睁开两眼注视九姨。只见愠在胸前的并非女子,竟是一个玉面狐狸,方知九姨真是妖精。急把身子合转,用力直压下去。九姨大叫一声,连连的放出臭屁,把满屋酥麻的人,都臭醒转来。七姨躺在里床,正拿着绣帕,待抹不抹的。被一屁弹进口鼻中去,叫声“哎哟”,晕死在床。随忙叫丫鬟们添香开窗,揭开门帘,那屁就如连珠炮儿放个不住。满屋女人都把湿透的汗巾塞口拥鼻,还只顾打起恶心,哕呃不止。素臣亏那香枕,将口鼻装推,未触其秽。原来九姨无比狂骚,用力太猛,一丢之后,精神已惫。再把花心尽力吞吐,愈复伤神,吸得素臣阳精将泄,不觉遍体酥麻,百骸弛放。正自眯着两眼,仰看素臣,忽被素臣目中纯阳精气如赤日一般,两道神光直射入来,双眸一定,登时现出狐面。被素臣看破,翻身压下。素臣虽尚无力,然本是铜筋铁骨,用劲而压。九姨精汇之后,又在将丢,怎当得起。要想脱身,头面被素臣胸骨压住,牝中又被铁棍般的阳物撑定了,如何得脱。渐渐的筋骨折断,现出原形,竟是一只浑身紫毛的大牝狐,伸着几寸长尖刀一般的利爪,好不怕人。众人俱在酥麻,忽被屁触,个个头晕恶心,拥塞口鼻;及至添香开闼,揭起门帘,臭气消减。忽见素臣身下压着一个利爪紫狐,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脚边躺着七姨,口流白沫,不省人事,一发害怕,抖战不止。五姨按定六神说道:“七妹正凑屁股边,必是臭气触狠,晕去了。”吩咐丫鬟扛进里房,姊妹们轮流替他摩胸揉肚,掐捏人中,去灌救转来。一面叫丫鬟开了外边总门,飞报与爷知道。素臣见妖狐已现原,心腹牝中,冷气逼起,方把身子挪转里床。随氏因窗开帘揭,身上觉凉,怕素臣受寒,忙扯一条被儿搭在素臣身上。众人也俱穿起衣裤,看那狐狸,利爪尖嘴,遍身深紫,无一杂毛。臀牝边淫水阴精尿粪流满半床。五姨叫丫鬟拿条单被,把下身遮过。

又全正在丹房,丫鬟不敢进关门,去禀知太太。太太大惊失色,忙到关门外,通信进去。又全开出关门,飞奔入房,蓦然看见,吓得口定目呆。问五姨道:“这就是九姐吗?”五姨道:“九妹与先生交媾,忽然被先生压做这个模样;若不是九妹,九妹到那里去了呢?”

又全定睛一看道:“这面庞依稀还是九姐,那知他竟是个狐狸!这爪利害怕人!”因揭起单被看着满臀牝边的粪尿精水,惹起恶心,连连作哕道:“快把这妖狐扛到他房里去,把床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一面走下拔步,问七姐救醒不曾。里房丫鬟答应:“救醒转来了。”又全跨进里房看了一看,吩咐扛扶到他自己房里去。覆身出来,众丫鬟已把狐尸,连着披的全红抬去,尿粪收拾,仍把单被盖过褥上污痕。

又全坐上床沿,问素臣道:“先生怎便知道他是狐精?用何法制他?怎那脸面又不全变?”素臣道:“此名玉面狐狸。狐千年面色黑,此狐色已青紫,大约已七八百年矣。一则阳数该绝,一则大人福分,忽然现出原身,令小子稍效微劳,补报大人之德。玉面狐狸吸人元阳,元阳既竭,即吸其周身骨髓,无不为所害者!大人本质既好,复得补益,元阳既旺,故彼不忍遽害,久后亦必有性命之忧也!”又全悚然道:“学生诸妾,非娶即买,就有几个不明白的,也俱有亲人,知他底里。独此狐于旷野相逢,说是姓吴新寡,扫墓而回,一见目成,学生不合带回。因其色伎俱全,宠以专房,那知他竟是狐精!休说别的,只看那刀锋一般的利爪,就怕死人!若非先生除灭,学生这性命岂能常保?”沉吟了一会道:“先生如今是学生恩人了,以后当以师徒称呼,又全称先生为师傅,先生称又全为徒弟,一切大人,小子,先生,学生的字样,俱要收拾去的了。”向着众姨娘道:“你们以后俱称老爷,如有错称者,俱要处置。”众姨一齐答应。

又全道:“师傅元阳充足,又能除灭邪妖,即非吕祖回身,亦必真仙谪降;一切采战之诀,要求指救,明日与小妾们交媾,可容愚徒进来观看,当机指点一二。”素臣道:“这妖狐虽能害人,然不来加害于我;只因他露出原形,恐留下此孽,害及尊体,才忍心除灭了他!实在此时尚为哀戚,明日岂能畅乐?望缓期三日,三日之后,再伸前约,何如?”又全沉吟一回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愚徒想起他从前情意,也不觉怆然起来!也罢,三日之内,只教这小妾替师傅温养;三日以后,再来求指点罢了。”又全起身辞别,各姨娘及丫鬟们,俱跟着进去。随氏命小丫鬟舀些热水在脚盆内,叫大桃搀扶素臣洗净下身。

自己进里房去,开出褥子,要换去床上的湿褥。素臣正洗之时,阳物直兴。大桃知是尿来,连忙用嘴吟咽。随氏同别的丫鬟寻出褥子,铺垫好了,尿尚未完。直待吃完,大桃方才起来,靠在壁上,抹胸脯。随氏道:“老爷的尿真个好吃吗?你也合我说声,怎便这们乱抢。”大桃挺着胸脯,回不出话来。小丫鬟道:“娘昨日进去了,也是他偷跑出来吃的。”大桃抹了一会,说道:“今日这尿,敢有精在内,开头那两口就合那爷说的味儿一样。”随氏喝道:“臭私窠子,老爷吃了锁龙丸,还说甚精!给爷听见了,你休想活命。”大桃呆白了脸,才不敢做声。素臣心上暗暗喜欢。不一会,上边吩咐下来说:“九姨一事,不许张扬,怕外人议论,只说暴病而死。一样开丧出殡,名家戴孝三日。如有一人走漏消息,立时处死。出殡之日,除三姨不算,八姨身孕,十五姨伏侍老爷不送殡外,其余各姨,俱要送殡,好遮外人耳目。”素臣与随氏俱各欢喜。素臣喜的是开丧出殡,合家忙乱,或有机会可乘;兼且三日之内,无人再来缠扰。随氏喜的,是好与素臣说知心事,一则便可受用素臣腰间宝物,二则可以跳出火坑。

到得晚来,随氏陪着素臣睡下,说道:“又全凶暴非常,奴虽被他宠爱,刻刻提心吊胆,如伴虎狼一般。恩爷若得脱身,务必带奴出去,情愿为恩爷婢妾,伏侍终身。”素臣道:“论起正理,你是他妾媵,就该一心向他,不该另起别念。但此人不特淫凶,而威逼自己姬妾与人交合,不从则殴打致死,性与人殊,非夫主矣!律上原有逼勒妻妾与人通奸,本夫治罪,妇女不坐,离异归宗之条;可见又全算不得夫主,你也可离异归宗的了。但说要带你出去,想来断断不能!我现在手足无力,即有人救拔,亦只可自顾一身,岂能兼带你去?至欲为我妾媵,尤断使不得!你感我从前救命之恩,我感你现在周全之德,虽则沾皮着肉,此心毫不涉邪;若终为我妾媵,则两俱负心之人,何颜于世?我虽非相士,而柳、庄相法,颇知其概;连日但见汝面,今日并牝腹脐乳,都看分明,与相书所称贵相,十有六七;我若得脱身,必留心设法,来救拔你出去,择一佳配,了汝终身,再休说婢妾的话!”随氏道:“不瞒恩爷说,日中看见九姐骚发,惹起淫兴,难说难言。若非九姐一死,岂能耐到此时?但九姐说的,恩爷那物是一件活宝,奴的牝户,又全也说是一件活宝,恩爷既说感激着奴,就把那活宝给奴一试,奴是不消说感恩爷的了。

也把奴的活宝,给恩爷一试,岂不大家都报了恩吗?”口里说着,一手就来把弄素臣之物。素臣忙把手扯开,紧紧的捏住说道:“你方才说那婢妾的话,尚为终身起见;如今竟专为淫欲,一发不成话了!我且问你:九姐的相貌态度,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他相貌娇艳,态度风流,怎么不可爱?”素臣道:“他现出原身,臀牝间专堆尿粪,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不要说可爱,奴被他把胆都吓破哩!但他是妖精,奴须是人身,恩爷怎说这话?”素臣道:“我不是把他来比你,却把他来比我;他虽是可怕,还不如我死后怕人哩!”随氏道:“恩爷又来了!恩爷就如仙人一般,怎比起那狐精来?”素臣道:“我若死了,不消几日,满身皮肉就臭烂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水,蛆虫搅满,臭秽难闻,比九姐初死的形状,更自怕人,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到后来,发脱肉消,光剩一个无眼无鼻的骷髅,几条虫蚁食剩的枯骨,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道:“恩爷怎说出这些话来吓奴?爷须是个活人。”素臣道:“人有个不死的吗?只消在这上头想着,那淫念就消散下来。不特我久后必如此,即你的花容月貌,到那时也一样臭烂,被蛆虫搅食,血肉淋漓,过后单存一个骷髅,几条枯骨!”随氏道:“爷不要说了,吓坏奴也!”素臣道:“不特久后必然如此,即如今日,九姐那种花容月貌,那种风流兴致,不算他是狐精,算是好好的人身,只要那丢的时候,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满身冰冷,眼睛翻插,人中吊转,手足僵直,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了。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如今日,我被他收吸,元阳一走,登时手脚放开,眼翻舌吊,尸骸冰冷,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怕道:“爷不要说了,吓死奴也,爷放着手,奴一条胳膊都麻木了。”素臣忙把手放开,问道:“此时淫兴可减些?”随氏道:“被爷说得渗濑死了,还有什么淫兴!”素臣道:“如此,你可把身子放开些,我和你讲说做女人的道理。”随氏真个把身子挪开。素臣道:“女子四德三从:四德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粗粗的合你讲说:妇德要婉娩顺从,在家孝顺父母,出嫁孝顺翁姑,敬重丈夫,和睦妯娌,不可骄奢淫佚。妇容要端庄静正,梳洗洁净,不可涂脂抹粉,举止端重,不可扭捏轻狂,衣必周身,虽盛暑不可露体,出必蔽面,虽亲戚不可妄见。妇言要安详慎密,非礼之言,不出于口,不可有嘻笑之声,不可有粗暴之言。妇功要调和饮食,织丝麻,洗涤衣裳,或帮夫生活,或教女针黹,一日到晚,俱不可贪闲图懒。在家则从父,父字内包着祖父母,父母,伯叔,兄嫂,有父母则从父母,无父母则从兄嫂,自己婚姻之事,及一切家务,俱听主张,不可违逆。出嫁以后,即从丈夫,嫁鸡随鸡,凡事俱要顺从;但若遇又全这等丈夫,却又不可一味顺从,要保守自己节操,宁死不辱,方是正理。夫死之后,便须从子;从子与从夫、从父不同,父与夫有过失,小者屈意勉承,大者委曲讽谏,若子有过失,当严切训戒,不可任其胡行,但将此身命,与子胶粘一片,贫富苦乐,安危生死,分拆不开,便是从子。你生于小家,自幼未闻正言,未见正事;到了这里,所见者皆妖冶之状,所闻者皆谑浪之声,与那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事事反背。再被又全这厮教导逼勒,把淫欲之兴开发尽情,廉耻之念消磨净尽,以致赤身拥抱,不觉可羞。欲心一动,便淫兴勃然,欲图苟合,须知一霎欢娱,转眼即过,终身污辱,湔洗不清。譬如有人骂你是猪狗,你岂不羞怒,然人与猪狗,只在有廉耻没廉耻上分别。猪狗惟不识廉耻,故不必配耦,俱可交合。人惟知有廉耻,故非我配偶,即不肯苟合。既肯与人交合,即与猪狗无异,又何禁得人的唾骂?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只要把廉耻看重,淫念自消,又何知何者为宝?何者非宝?况此二物若是平常可厌,方是宝贝。倘有一毫异人,便是破节丧身、祸害不堪之物。即如九姐,虽是狐狸,亦有灵性,如有人骂他猪狗,岂不忿怒?只因把我之物当作活宝,便百般淫戏,全无廉耻,真猪狗不如矣!倘我之物甚是平常可厌,则彼断不至死。惟看作活宝一般,所以淫兴大发,极力摆弄,以致精泄神离,现出原身,立时丧命。世上愚人不惜名节,纵欲丧命,与九姐一样的很多,总受这活宝之害。你之物,若果是活宝,我看去便如火坑一般。一入其中,便如焦皮烂肉,登时烧死;我之物若果是活宝,你亦当看做利刃一般,一触其锋,便要刮肠破腹,登时戳死,淫念自消,性命可保。再把那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推广开去,便可尽四德三从的道理。把不肯受人骂猪狗的良心,时时提起,就不至不顾廉耻,只图淫乐。岂可迷而不悟?错认火坑利刃做活宝?又岂可贪欢苟合,忘廉丧耻,致与猪狗无别?我若得脱身时,将来救拔你出去,便当认定廉耻二字,刻刻提起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把阴阳二道看做火坑利刃,惟恐焦皮烂肉,破腹刮肠,专心去尽那三从四德的道理,帮夫做活,勤俭操家。再凭着你这相貌,嫁一有出息的丈夫,承受皇家花诰,生男育女,受享荣华,比着那忘廉丧耻的片刻欢娱,做那贪花早死之鬼?岂不天差地别?我因感你之恩,故此尽情吐露,不顾唐突,求你仔细思量!倘得回心转意,改头换面,便是我报你之恩了!”随氏听着素臣的话,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忽地垂泪满面道:“奴真狗彘不如!细想从前之事心如刀绞,何颜再生于世,只索死休!”素臣连忙安慰道:“你因年小,习见习闻,兼为强暴所逼,以致如此,非你本性;只要知道改悔,便是好人,休说那要死的话!”随氏半晌无言,叹口气道:“奴若便死,怕有变头,反致累及恩人!奴总以恩人之言,刻刻提在心头,立誓改悔,不敢再萌邪念便了!”素臣欢喜道:“但愿如此,便反邪皈正了!任你贞媛,一念错了,可为淫女;任你淫女,一念转正,可为贞媛!但一时之感悔甚易,日常之持忍最难;须要常如此时之念,才保得廉耻,不至入于禽兽之途耳!”随氏垂泪道:“恩人前既救奴性命,今复全奴廉耻,奴若再不以恩人之言,刻刻提醒此心,便真个狗彘不如矣!但此时与恩人一床睡着,即觉如坐针毡,便怎么处呢?”素臣大喜道:“你这一念,便是人兽之分了!不要说你以女子而与男子同睡一床为可耻;即我以读书守礼之人,而与你一少年女子同睡一床,又岂不可羞,可辱?但事有经权,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又断乎不可!不瞒你说,我受东宫厚恩,欲为他出一番死力,所以忍辱偷生。我前日起得一数,应在三日之后,即可脱祸。幸喜今日因妖狐之死,三日内可免污辱。三日后倘得脱身,便当来设法救你出去。若不行权忍辱,致有变头,岂不误了大事?只要各提此心,不萌邪念,日间有人之时,仍替我抚摩胸背,如亲属伏侍病人一般,夜里就如此时,各不沾身,也就算坐怀不乱了!”随氏道:“恩人若果三日后可以脱身,奴还敢避甚嫌疑,致误恩人之事?但自被恩人提醒,觉着此地一日难居,恩人出去后,是必留心,早来救拔!”素臣道:“这是我切己之事,不用叮咛,是必留心。”两人说了三更多天的话,素臣因压伏妖狐,随氏因狐死被惊,倦乏不过,沉沉睡去。直到天明,丫鬟开门进来,方才惊醒。

自此日间有人时,随氏就如女儿伏侍病父一般,抚摩捶捏,加倍尽心;无人之时,素臣便把四德三从,做女人的道理,曲折开示,警切提撕;到了夜间闭门以后,便各人一被,里外分开,不相沾着。又全把素臣当做真仙,叮嘱随氏加倍奉承,不许一刻相离。外边百般忙乱,连那拢棺奠祭,都不教随氏出去哭拜。到二十六日一早,除太太及八姨、随氏外,都去送殡。随氏房里,也打发两个大丫鬟去送,只剩一个小丫鬟在房。晚饭以后,丫鬟出去倒净桶,素臣乘着没人,下床欲试足力,打算乘空跳出。岂知身重足轻,不能快走。眼见墙门插天,门户严禁,情知无益,不觉垂下泪来。随氏问:“恩人起数,向来可准?应在何时,可以脱身?”素臣道:“我的数是准的,应在今日亥时。”随氏道:“既是应在亥时,此时何必愁烦?只是恩人若去,必加罪于奴,奴虽甘心受死,但该怎样对答他呢?”素臣道:“我见又全酷信神仙,我已有计,断不连累及你罢了!”须臾,送殡人归家,外边人闹得雪乱。又全着人来问说:“九姨死在这边,可叫道士进来镇压?”素臣忙回出去道:“有我在此,何用道士?”又全深悔失言,就独空这一所的房子,不叫道士进来。定更以后,外面法事已完,满宅镇压,锣声炮响,轰闹不绝,直到二更天,方才寂静。随氏忽然想起一事,跌足道:“这便怎处?”素臣忙问:“何事?”随氏涨红着脸,说道:“恩人吃的那锁龙丸,离着那兴龙酒、追龙汤,是没法解救的;那酒合药,俱收在丹房,没一人敢进那关门去的,如何是好?”素臣道:“不妨,一则因我先天本好,二则反亏那妖狐的花心,百般锁吸,那时就觉有阳精流动。后来大桃吸尿,猜说是开头两口是精,大约可以无忧的了。”随氏垂着头,低低答道:“这便还好。”素臣观词察色,知随氏廉耻之心,油然生发,暗忖道:“这尚中人之姿,我若能得出火坑,当以力救之!只是我前日起的一数,如何不准?卦外之卦,俱已全准,拟阴有变,十八房轮转,正应在焦氏身上,应受毒害;可敬焦氏,不就又全之逼勒,宁受家主之殴打,我当一并救之!记得十八日进来,至今日已是七日,当在亥时脱身,且再转他一数以准之。”因复轮过卦来,乃属地泽雷,雷复飞升,孤阳得离群阴,与前日之数,大同小异,应在亥时无疑矣!即取出一粒紫药,在壁上题几句云:我本大罗仙,归洞方万年。与君十五妾,宿世有前牵。

偶因动凡心,故犯七日遣。狐精八百载,食人已三千。功成除妖孽,为此复升天。焦氏性虽拙,宗支仗他延。汝宜须好待,莫与受熬煎!金丹三五粒,再来聚前嫌。此约君知否,还来拍汝肩。

彭终有日,明镜月团圆。江城五月内,梅花落无边。

素臣写完,一齐解说与他听了:“又全若见此,即得免你之祸,更得免焦氏之害。”随氏道:“恩人写下此字,倘没人来,如何是好。”素臣道:“包管有人即刻就来。”随氏道:“是何等样人?”素臣道:“数上是个女人。”素臣这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刮辣一声,两扇纱窗洞开,一个武士,面如金纸,眼似铜铃,头扎黄巾,身穿软甲,腰悬宝剑,足履绣鞋,轻轻落下。素臣道:“感谢救拔,等候多时了。”那武士更不回言,背负着转身一蹬,已立在对面高墙之上。随氏定睛急看,已寂然不知去向矣!正是:

已见昆仑从地出,岂无红线自天来?

总评:

九姨狂叫,诸女兴发,至于面枕淫水而不知,瘫化交椅而掯牝,满屋春色绚烂极矣!读者几回猜疑,无从摸索,必谓九姨败下阵来,众姨乱抢乱夺,都趴在素臣身上狠干一下,然后五姨收令,回又全话。显然素臣天生强壮,气质过人,不以诸姬而惫;又可见素臣咬牙闭眼,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之本领;又全自此亦遂信先生为仙,却是一定作法。然书旨重在崇正辟邪,要如此写来,直是为淫人生色;而又全信为神仙一层,尤觉碍手。盖十御不惫,则韦道所授搜零碎之法已有效验,一半日间必有重饮兴龙酒,再赴催龙汤之事,而素臣性命终于不保,安能下床试步,遇救于恰好之候耶?文贵肖题,吸精而至于再与诸妾交媾,而竟实有其事,是贪写污词,只可作《金瓶梅》等书,不许为有功世道之文。

文章之分只在虚虚实实,秽步换形,不得刻成印优呆实写去。

如六十八回五位姨娘引动素臣,又全之令何等严厉,恰不说明作法,又无人为班头,故有脱衣裙,解抹胸,并欲脱裤者,有脱衣裙不肯解抹胸脱裤者,有并衣裙不肯脱者。五人外来,应除随氏、而由浅入深,先说村活,却并随氏为六人。至唱曲时,自应五人皆唱。而忽有三姨被捶之事,止两人唱之而止;穿插翻变,绝不雷同。自是文家妙处。

六十九回既有五姨禀命监场,诸姨恪遵听点,则献拔之时,文势似宜排迭,乃十一人中或先或后,即与随氏上床伏侍,原待诸姨献毕再轮随氏。乃九姨努牝之后,五姨评定拟元,即忙独占鳌头之举,不令随氏补献,非作者之忘却前文也。文无定格,固应如此变化。至此回九姨战惫,诸妾淫兴勃发,并及丫鬟。满屋中人,无非饿鬼出狱,赴无遮会上抢馒头情景。乃分别写来,却又不雷同:一个瘫化椅上,掯牝打肚,一个面浸淫水不能爬起,一个绸帕揩抹细细揣摩,一个酥麻歪靠回话不出;而随氏羡慕活宝,难说难言,直至与素臣两人床头私话,方始揭出其间隐情。文章之变,几于无一处有排迭之迹,是深得行文秘钥,非好描春色、浪使污秽笔墨可比。才大心细,安得不为奇书。

压化狐尸是突如其来之笔。不过一个臭屁,将满屋人淫兴骚腔一齐收拾,而五姨被屁一弹,竟发至厥而死,奇情奇文。然细绎其旨,可见天下淫人沉没孽海,使猛然回头觉岸,以屁直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一个臭屁,头晕恶心,淫兴消减好些;一见狐尸,魂飞魄散,淫兴不知去向。天下事之触于暂、感于骤者,大都如是。安得如许臭屁狐尸,为世人淫人对症发药哉?素臣问随氏可爱不可爱,是教以虽无臭屁狐尸,而无不可作臭屁狐尸观也。悬崖勒马,所争者临时一著。天下立志操行者,原不必拘其心于寂灭之境也。

素臣却色本领,书中屡屡揭出,然其言则因人而异。鸾吹虽有小星之意,舟中示指不啻禀未老之命,不同私奔,然即由父命,亦属行叔,故庙中絮语,便使鸾吹心中涣然冰释,却色之功,此为最易。若璇姑之有兄命,素娥之有主命者,居然素臣之妾,徒以来奉母命,不肯苟合耳。但一则三夜同床,业已交头迭股;一则病中伏侍,更有淫药迷心,不能却亦不忍却,乃以男女情欲之事,推阐精微,令二女闻之,顿觉声稀味淡。固璇姑天分本高,亦见素臣内才设教,中人以上,可以语上,煞费苦心也。至于随氏,则陷溺已深,本非静女贞媛可比,只以质本中人,圣贤无不屑之教,兼之感恩报德,一往情深,故不忍其终于沦落;然其酷爱活宝,即从活宝上指点。罗刹美女,本是戒淫常谈,其身分见解如是,不必为之推究至理而已。面上冷热,心入刀绞,此固不能以语鸾吹诸人者。文贵肖题,若表素臣却色而话有印极,是齿随氏于第一等人物中,便觉不肖。

素臣却色于随氏,极易却又极难。上床温养、乃又全之邪行,非比璇姑奉兄命以合巹、素娥奉主命而侍疾也。璇姑、素娥无再适他人之理,而随氏愿跳火炕,求收妾媵, 即与私奔无异。素臣峻拒,不为薄情,此其所以易也;然而感恩报德,宛转床笫之间,既恐拒之太峻,事机决裂、两败俱伤,且怜其弱小无知,误适匪人、终身堕落,此又似易而实难也。素臣于诸姨戏弄之先,所以笼络随氏者,如疑敌之师。虚虚实实;于九姨现形之后,所以开导随氏者,又如拒敌之阵,正正堂堂。而浅近鄙俚之言中间,更有至理发明,其情流露,安得不使顽石点头?不然,干珠之妻、赤瑛之妇,曾作假夫妻矣!不烦口说,而皆为执柯,以成佳偶,何于随氏而独费唇舌乎哉!

补: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

素臣怕扯破衣领,一手去按住那人手腕,一手接住那人拳头道:“有话好说,怎便动粗?”那人两手被素臣攥住,施展不得,嘴里骂着:“瞎眼的死囚,……”一个头靠打来,素臣侧头避过。那人复用膝向素臣后肋磕来,素臣更耐不住,放出神力,攥紧那人两手,往前一甩。这人便从素臣头上,平空直甩过来,扑通一交,仰跌在地,才知道是一个道士。素臣放手道:“我与你素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便打我?”那道士慌忙爬起,赶到房里,敲起锣来。庙内早跑出四五个道士,来打素臣。素臣随手架隔,碰着便跌,不得近身。众道士回身去寻器械,素臣怕打出事来,拔步出堂。刚走到第二重院子里,只见外面庄农,有数十人,拿着钉耙锄头,铁锹扁担,蜂拥而进。里边五七个道士,各执刀枪棍棒,追赶出来。素臣心生一计,把院里横着一条石凳,抡在手中乱舞,指着一架石台,说道:“休要送死!摸量着你们头脑肩背,有这石台结实吗?”用力一拳,把石台打做两段,击下碎石,连爿合片的直爆开来。吓得内外诸人,面面厮觑,不敢向前。

那敲锣道士,已提着两把刀,奔将出来,骂道:“瞎眼死囚!新粉墙壁,涂坏我的,还敢行凶!须知我叶自法的神刀,是鬼见愁吗?”那知刚到院中,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围拢呐喊:“打死人了!”外面庙邻,陆续赶到,共有百十余人,挤满院中,都叫:“休走了野蛮,要报官偿命!”素臣惊诧:怎一甩就致于死?着急非常,正待分说。只见自法直坐起来道:“我是小成哥,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入了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心挖掉了,把我埋在石台下,把符咒禁着,不许我出头!”说罢,把十指连连拗折,血淋淋的断下几个指头来。素臣好生骇异。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哭道:“你真是小成哥吗?你尸首真个在石台底下吗?”那自法睁眼一看,哭道:“我爹呀!我叔呀!我哥呀!我死得好苦,我尸首现在石台底下,我要这道士偿命的呀!”那几个人便跪在地下,哭道:“各位高邻,要替我小成哥伸冤!”那些村农都道:“若果有尸首,怕这道士不偿命!我们受他荼毒够了,有个不替你伸冤的吗?只休走了贼道!”大家上前擒捉,把七个道士,两个火工,都拿下了;因人多挤住,不曾走去一个。众人一面起尸首,只见自法自己推搡,又变作女人声口道:“我是马成天媳妇,我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奸污了,还把我胎取了去,把我尸首埋在这石台下,用符咒禁住;不是打碎了石台,永世不得出头!”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伯伯?”又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姑夫吗?你快给信我家,来替我讨命!”说罢,也把指头拗折,拮拮括括,把五个手指都拗断了,血淋满手。登时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是这女鬼的父亲、兄弟、丈夫、小叔,哭嚷做一片。众人发声喊,把自法捆起。一个总甲,跑得满头臭汗,挤将进来,众人拥着告诉。总甲道:“且发起石台,见过尸首,才好去报官!”众人便来锹那石台,那台虽断做两截,尚有千斤之重;众人锹掘,好不费力!素臣急要看个下落,因分开众人上前,一揭一块,把两块石台,轻轻揭起,总甲失惊道:“这算命先生,怎有这般神力?”众人把相打敲锣之事,告诉总甲说:“我们还瞎帮这贼道哩,岂知全亏先生打断石台,马嫂子、小成哥冤魂才得出世。”

一面说着,一面将浮土拨开,见两个尸骸并不腐烂,颜色如生,大家都认得,一个是马成天媳妇,一个是袁家的小成哥。两家眷属嚎啕痛哭,家中妇女,也一齐赶来,围着哭泣。总甲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事了!你们尸亲快些出状,这先生就是干证,我也要写报呈去了。”素臣着急道:“我是过路之人,不能耽搁!这事万耳万目,道士自己供招,现在起出尸首,何用干证?若说干证,在场之人,那一个不是证见,何苦要拖累我呢!”因用手把众人一分,直走出来。

众人七跌八撞,叫疼喊痛,没一个敢来拦阻。总甲看着光景,知道阻他不住,这事也实在用不着干证,因乱着报官去了。素臣慌忙赶回,船家已自等得不耐烦,一等上船,便抽去跳板,撑开船头,扯起风篷,顺流而去。一面埋怨道:“有你这先生,这样顺风,耽搁着一船的人,若不是你徒弟苦苦求告,劳你赶到南京的了!”素臣道:“上岸时因是逆风,故到庙里一看,那知碰出奇怪事来,以致耽搁。”

因把附魂起尸之事说知,瞒起自己打碎石台情节。

众人俱惊讶不已。有的道:“怕未必有此事。”有的道:“冤鬼附魂,古今常有之事,只没看见罢了。”有的道:“你这先生若早说些,就大家上去看看,诓得耽搁半日。”有的道:“我们到南京,只消一两日,这事就传来了。”有的道:“这事若真,南京人还刻起来,敲着小锣,满街叫卖哩。”有的道:“这贼道无恶不作,该有此报,只怕不到秋天,就要元坛菩了。”有的道:“他靠着元化真人徒弟,怕还扳不倒他哩!”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素臣暗想:这贼道也是靳仁党羽了;此番上岸,虽受船家埋怨,却为地方除了一害,并为朝廷除害,也未可知,心里甚是快活。至晚已到南京,盘过仪征、淮安,抄到莱州,已是二月中旬。一路在日照、胶州,就闻得莱州府南门外张家饭店房屋宽敞,饭食精洁,店家诚实,宾至如归。因就问到张家,只见门面宏敞,房屋众多,槽道齐全,店家和气,暗道:“果然话不虚传!”店家问素臣姓名,素臣以星家吴铁口应之。

店家送进一间客房,对面两铺,中设桌椅,甚是洁净。晚饭进来,果然可口。只壁上贴一红条,写着“紧防燕飞来”五字,不识其故。

是夜一夜风声,被内觉冷。次日起来,门外已堆有尺余厚雪,不胜惊异道:“同一海边,福州腊月无霜,此地二月中旬,还降此大雪,岂不奇怪?”这雪直落至夜,不能出门寻访有信,心里颇闷。到了明日,素臣门首一望,只见风狂雪大,满街没一个行人。对面楼檐上,卷起雪帘,斜贴在一堵风火高墙上去,如一座白玉屏风,晶莹耀目,越看越爱。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却被雪帘之上楼窗内一个美女看得心满意足,色动神飞。忙去报告主人。夸扬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两。主人大喜。忙教人过来邀请。素臣已进客房。只见店主领着一个披发童子,嘻嘻的进房来道:“吴先生恭喜!”素臣道:“我有何喜!”店主道:“这喜大着哩!小店斜对门,是本府第一个财主乡宦李十二老爷,性爱结客,挥金如土;若不是英雄豪杰,休想见他的面!今特差他这贴身的哥儿来请,这是先生时运到了,岂非大喜?”素臣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并无一面,怎好轻造?”店主笑将起来道:“先生,你是行道之人,怎讲得这话?难道这宗上门生意,怎还说不好轻造?”素臣无言可答,只得整顿衣巾,随着童子,走到一所大宅院来。进了墙门,从廊下穿入大厅,只见又是一个披发童子来接着,说道:“爷吩咐,天气寒冷,请到暖玉楼去坐哩。”两个童子在前引导,弯弯曲曲的,走过了十几重房屋,才到一座朱楼下来。童子揭开门帘,素臣便要入去,那一个忙扯住道:“慢些,要站一会,才好进去。”只见帘里热气,蒸蒸而出,素臣知有地炕,蹑足而立。站了一会,童子把素臣领进,到西边一间楼下坐定。不一时,足上热起,渐至腰股,须臾,周身滚热,好生烦躁。先前那童子走来,请上楼相见。素臣随着上楼。从西边直绕至东边,才觉热势稍退。跟着童子,跨进侧边两扇屏门。见那间楼上摆满妖娆妇女,忙缩住步。对面锦帘内,早踱出一人,赤面长髯,浓眉大鼻,头戴忠靖巾,身穿夹缎团龙披风,足登朱履,笑容可掬的道:“先生请了!”素臣只得入去,打一恭道:“小子初到贵处,尚未知尊官位号,不敢冒昧行礼!”那人道:“先生方外之人,何必行礼,竟请坐下。”让素臣西边客位,自己对面相陪。那些妇女,有持筝的,有携箫的,有秉剑的,有擎弓的,有执拂尘的,有捧唾壶的,约有数十人,都是轻罗薄绢,臻臻济济的,在那人背后齐齐站立。几十双俏眼,睁睁的看着素臣。素臣虽是心胸阔大,不觉面热耳红。侍婢们捧上香茶,那人一面吃茶,一面说道:“学生姓李,名又全,曾授锦衣佥事之职,最喜缔交名士,结识英雄。因见先生丰度不凡,精神焕发,知非常人;故特请一会,以慰饥渴。”素臣道:“小子吴金,略知星卜,别无所长。

昨到此即遇大雪,未敢冒昧参谒,反蒙见招,兼赐谬奖,不胜惶恐!”又全道:“先生贵庚?”素臣道:“交新年已二十七岁。”又全道:“正在青年,有几位妻妾?几位令郎?”素臣道:“小子穷苦之人,只一个拙荆,一个小犬,那有姬妾?”又全道:“怪道先生如此壮实!不瞒先生说,学生除正室之外,现有十六个小姬。”指着众侍女道:“这些歌姬还不在其数,怎样淘渌得来!”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摆桌。素臣起身告辞,又全道:“不过便饭,改日还要设席。”

须臾摆上酒来,山珍海味,堆设满前,执壶执盏的,都是十五六岁女鬟。雄黄杯里,盛着琥珀光美酒,醇香郁,迥异寻常。众歌姬箫管并举,歌喉嘹亮,一套一套的弹唱着侑觞,不知不觉的吃了许多酒下去。素臣酒量本高,无奈这酒味极香甜,力量甚大,兼有药物,入腹以后,发作起来,登时大醉。又全连赞好量。吩咐一个少年歌姬道:“杏绡,这是你引进之人。”又指着三个歌姬道:“可同他三人,快些伏侍这先生洗澡。”四个歌姬各放下手中之物,来搀扶素臣。素臣中酒,迷迷糊糊的被四女扶掖下楼,到一个澡室中,纳坐在一张躺椅上。除巾的除巾,脱衣的脱衣,去袜的去袜,光剩一条裤子。两个歌姬把素臣腰胯衬起,两个歌姬把裤带解散,将裤子轻轻褪下,争先来把握素臣阳物,却再不得举起来。一个歌姬道:“怎吃了这许多兴龙酒,还是软郎当的,莫非是痿阳的人?”那杏绡道:“我在门楼上玻璃窗眼内,亲眼看见是翘然直举的,怎说是痿阳?快扶他下去洗澡。有这催龙汤一浸,大家再替他摆弄摆弄,包管硬挣起来。”于是四姬都把衣裤脱下来,赤条条的来扛扶素臣下池。素臣被药酒所迷,昏昏沉沉的,由着这班妖娆撮弄到了池内。四女轮流,浑身擦洗,遍体摩运,药气薰蒸,气血动荡,那阳物渐渐举起。杏绡道:“何如?”忙用手去搓挪,把嘴去吮咂,惹得那阳物直挺起来,把杏绡一张小口几乎胀破,慌得吐放不迭道:“好利害!你们瞧着吗?须不是我说谎。”众歌姬都吃一吓,道:“果是与众不同。”因大家轮流舔吮,看见丹田之下,皮肉鼓动,齐声说道:“是时候了。”大家动手,扛扶起来,一面把汗巾揩拭,一面说道:“外边丫鬟,快请爷出来。”外面答应道:“爷在这里等着哩!”

于是两姬掮着胳膊,一姬拥着屁股,帮着那姬□□,放在壁板半圆孔之内,帮着那姬□□用力推助。那边又全慌忙□□□□□□□,运气吸收,□□□□,□□□□□□□。又全收吸不及,忙把汗巾承受,不肯流撒一点。直吸有顿饭时,方才吸完。又全咂嘴咂舌,连称爽利,把汗巾上承着的细细咀嚼,啧啧赞叹。吩咐杏绡:“这先生真个不比寻常,要百倍小心服侍。另外再煎参汤参粥,不时调养。”杏绡连声答应。又全又再三叮嘱,然后进去。四姬把素臣放转,躺在躺椅之上,竟如死去一般,只剩一丝游气。那三个歌姬却齐声赞叹道:“这先生真不比寻常,往常虎一般的大汉,吸过精后,眼皮吊起来,鸟珠上插,声如牛吼,汗如雨淋,毛窍中间俱有气走出。直到参药下肚,才拉救得转来。这先生不过四肢无力,面色还是照常,眼不翻插,气不走喘,岂非奇人?”杏绡便伏在素臣身上,把两股夹住□□,两手抱住腰胯,胸腹紧贴,嘴对嘴的温着。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

正自说着,杏绡房里丫鬟已将被褥送至,铺在澡池对面炕上。

只不见参药进来。一个歌姬道:“往常时参药早下去了,幸这先生壮实,不然岂不坏事?爷还说另外再煎参汤参粥哩,今日派谁承值,怎这样迟误?”只听外边一人接应道:“是咱迟误的,你待怎样!谁干过这营生来?新兴的主意,把丫头们做的事都差派着咱,咱没这鼻子出气,才是迟误哩!”这边说话的歌姬,把脸都吓青了,道:“这是三姨娘,这参药向来是我们承值的,若知道是三姨娘,还敢磕一个牙儿?求三姨娘详察。”三姨娘答应道:“谁怪你来?我是怪着那个改腔七颠八倒的主儿。”因着丫鬟送过参药,说:“怎样灌法我不知道。”歌姬道:“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只是三姨娘怎比得下人?”三姨娘哕了一声道:“咱的丫头也干不的这样营生,丫鬟,你拿着碗等杏绡哺下去。”那丫鬟取过一粒丹药,放入素臣口上,拿碗凑在杏绡口边,慢慢的含送。哥姬道:“爷怎把这等的事劳动起三姨娘来?”三姨娘叹着冷气,不来答应,众歌姬便不敢多说。杏绡忙把参汤哺完。三姨娘领着丫鬟进去。

众歌姬拿火照,看见素臣眼虽闭着,气已安舒,着胸腹,并没跳荡,浑身和暖,与杏绡商议道:“这先生精神力量不比别人,俺们扛扶进去,在你大炕上去睡,不强如挤在小炕上吗?”杏绡道:“进去是极好的,只怕离开了,他孤阳要走散,不是儿戏的。”众歌姬道:“别的人要养到三四日才是这样,还怕走散吗?这里到你房中又不多路。”杏绡叫丫鬟掌灯,轻轻爬起,与众歌姬将素臣抬上火坑,卷入暖被之内。大家穿了衣服,收拾素臣衣裤等物,扛抬进房,关上房门,点起大蜡,一个歌姬脱去衣裙,钻入被中,紧帖素臣肩背。杏绡也把衣裤脱净,在素臣胸前睡下,仍是嘴对嘴的温着。那两个歌姬,在炕前监着丫鬟粥煮煎汤,与那拥背歌姬轮替。独有杏绡,更不更换。拥背的歌姬道:“我们今日虽得亲近,这先生明日就是腌菜缸里的石头了。你看他浑身没一点疤斑,皮肤比着俺们还细腻,真是一个玉人儿。杏妹,你真好福气也。”那两个歌姬道:“是杏妹的时运到了,今日这样大雪,街上没人行走,怎偏生走上楼去揽下这个奇人,又讨了爷的好,自己又受用不尽。你听爷那样赞叹,休说麒麟阁上标名,只这样活宝,凭你成日夜去弄,就也不输那上八洞神仙哩!”杏绡道:“这也是前生缘法,这样大雪路上,通没人影,谁想撮甚飞头奴,也不过上楼去看看雪景,可可的就撞着了这先生。”

众姬嘈嘈讲说,忽听叩门;丫鬟开出,即报道:“五姨娘来了!”

灶前两姬慌忙迎接。五姨娘进房,便坐上炕沿。杏绡合那拥背的歌姬道:“歌姬们守着爷的规矩,把着这先生,不得下来迎接,五姨娘休要见怪。”五姨娘道:“你们的正事,谁来怪你。爷夸得这先生神仙一般,叫我拿参药来,见见世面,咱且看是怎样一个神仙。”因揭起被来浑身重视,把阳物起道:“杏绡,你好造化!估量着这鸡巴尽够你受用哩!”说罢,盖好了被,叫丫鬟拿过参药,吩咐杏绡:“这是一斤人参,这是四两琼玉膏,叫你不时煎汤煮粥,调理这先生。莲心、桂圆、百合等类,是你房里有的,总凭着先生所爱,就收拾他吃,不可怠慢。”杏绡连声答应。五姨娘去不多时,又报十二姨娘来了,歌姬们面面厮觑,道:“这桩事总不是姨娘们管的,怎是这样?”十二姨娘走进房,随来丫鬟送上参汤,就吩咐杏绡道:“这是咱煎与爷吃的,爷说吃了这先生的精,还要吃甚人参。叫咱送来给这先生吃。你可快些哺,咱要去回头爷的话哩!”杏绡接过参汤去哺。十二姨娘细看面颜,说:“那里象吸过精的?好教爷放着心罢。”揭开了被,把阳物估量一回道:“硬挣起来,想比爷的还强。却怎这样白净,玉管也似的,怪不的有那又香又甜的精儿。”一等杏绡哺完,便慌慌的去了。

杏绡道:“这先生的精是怎样味道?把爷吃昏了,弄这许多姨娘出来。今日一夜,敢情把十五位姨娘都要出来赏鉴这鸡巴哩!”众姬道:“真是怪事!”猜疑一会,参粥煎好,照前哺送。素臣连进参药,歇息多时,神气渐复,睁眼看时,杏绡大喜道:“这先生眼都张开了!”哥姬、丫鬟上前争看。素臣暗想:天下怎有如此怪事?出门时,酒多变血,我说是饮贼人之血,今反被他吸我之精,看来性命必为所伤。记得昨晚醉中,有许多女人同他洗澡,如今这两个又合抱着我,岂不耻辱?不如早寻一死,以全清白!想到那里,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来。忽又转念:这是飞来横祸,非我自招。我的身命,上关国家治乱,下系祖宗嗣续,老母在堂,幼子在抱;还该忍辱偷生,死中求活,想出方法,跳出火坑,方是正理!招摇过市,大圣人尚且不免于辱;我岂可守沟渎之小节,而忘忠孝之大经乎?心里一面打算,嘴里一面含咽,不知不觉的,吃了一碗下去。杏绡欢喜非常,众歌姬都向杏绡称贺。说:“杏妹,看这光景,明日就可颠鸾倒凤也。”素臣闻言,不胜惊骇,暗忖:既要吸精,怎说交媾之事?记得方才接连有女人送参药出来,因我精好,故格外调养我。难道调养我,精神起来,与他姬妾交媾不成?倘若如此,反不如被他吸死了。正猜想间,忽听打门声急,杏绡道:“又不知那位姨娘来看鸡巴了?”丫鬟开了门,只见太太房里几个得用的养娘、丫鬟,传着又全的话说:“吃了这先生的精,精神百倍,放在外边,恐有疏虞;叫着赏杏绡一百两银子,把先生移到里边去,交给十五姨娘调养哩。”杏绡忽闻此言,大惊失色道:“从来没有这例!况且十五姨娘合九姨娘,一般都是爷心坎上的肉,怎舍得丢给别人?谁要赏甚银子,是奴引进来的,怎交给别人?”那些养娘、丫鬟道:“爷吃了先生的精三四个更次,连战败了十四位姨娘,精神愈加壮旺,连九姨娘那员战将都讨了饶,说这先生竟是纯阳转世,故此交给心爱的姨娘;太太也说‘十五姨娘是有名分的,恐有不便!’爷说:‘只要常得这先生的精吃,就把十六位姨娘都伏侍先生,也不妨事。’还说那向来的旧例则甚!”说罢,一齐上炕,把素臣连被抬着就走。急得杏绡鼻涕眼泪,一齐都出,赤着身子,奔下炕来,要扯夺先生。那三个歌姬一齐拦阻道:“杏妹,你真个不要性命了!爷的性子,是好惹的吗?”杏绡哭道:“各人的衣食饭碗,生生夺去,我还要这苦命吗!”猛然的一头撞去,满面流血,跌死在地。正是:

志士成仁甘就死,淫娃贪欲亦轻身。

补: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

三歌姬及丫鬟忙去搀扶叫唤,救醒转来。歌姬看他头额,不过擦破油皮,忙把汗巾包好,自去劝说。这里养娘、丫鬟,那顾杏绡死活,闹烘烘的,扛到十五姨娘房中,放在大床之上。

十五姨打发出去,叫丫鬟关上房门,点起大蜡,煎好参汤,自己褪下衣裤,爬上床来,把素臣紧紧搿抱,嘴对嘴的着,贴胸而睡,只不敢便来揣捏那话。素臣细看十五姨,相貌端好,年纪尚少,却像那里见过一般。因听着杏绡说是又全心爱之人,除非骗好了他,托他转求,或有生路。又想:他既是又全心爱,如何肯替我转求?况据那些女子说来,都像是调养我的,就有交媾之事;枉寻直尺,既不可为,兼且得其欢心,亦愈不肯放我了!但他既要吃我之精,怎又把姬妾与我交媾,至向来被他吸精之人,是怎样结局?都要先问个明白。若非假与欢爱,怎肯吐露真言?正在轮转,那十五姨娘问道:“先生贵处?是几时到此的?心里可是明白?可能说话?”素臣道:“小子吴铁口,家住江西,前日方到此处。心里虽是明白,只是浑身瘫软,不能动抬。奶奶声口,好似浙江,尊姓贵庚,俱要请教?”十五姨娘道:“奴家姓随,原住在浙江江头,今年十九岁了。”

素臣猛然想起,急问道:“奶奶莫非是何大娘的姑娘么?”十五姨娘忙摇手,指着外边,素臣不敢再问。那十五姨娘细看素臣,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姓文?怎又说是江西人?”素臣低声答道:“我实是吴江文素臣,方才说的姓名住处,都是随口捏造的。”随氏道:“如此说来,是奴家的恩人了!此时丫鬟在外,打发他们去睡了,才好细说。”素臣点点头。不一会,丫鬟递上参汤,随氏含送与素臣吃完,吩咐丫鬟:“自去睡,等这先生安息一会,明日起来,煎好参汤、桂圆汤伺候,这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丫鬟答应出去。

人静以后,随氏道:“奴家受恩人大恩,无从补报;恩人有甚说话,只顾说与奴家知道。”素臣道:“我家有老母,如今落此阱中,死多生少;倘能设法放我出去,便感你不尽了!”随氏道:“此地四面高墙,鸟飞难入,法度利害,僮仆畏惧,奴家如何能设法放出?只好探听俺爷消息,报知恩人,随机应变,可以解救恩人之处,刻刻留心便了。”素臣道:“奶奶是那年进府?令兄、令嫂现在何处?李爷专吸阳精,自非一日,向来被吸之人,后来如何结局?现在交与奶奶调养,可有甚淫揲之事?到几日后,再要吸取阳精?求奶奶逐细说知。”随氏道:“那年恩人杀死头陀,赠我家银钱,哥哥回来,就搬到江南海州,开了一个粮食店儿,颇可度日。俺爷家私巨万,各处海口大店,都有领他本钱的。一日,船泊海州,到一布店中去盘帐,偶然看见奴家,就叫人来撮合,用三百两银子,把奴娶来。哥嫂得了聘金,生意愈盛。俺爷有师父韦半仙,是龙虎山道士,传授俺爷食精之术,说是补足先天,便可长生不老。故此吩咐心腹家人,在对门开着饭店,不图赚钱,只要人多。饭店门檐之下,多摆尿桶,正对着大门东边门楼。楼上窗虽常闭不开,却有几个玻璃眼,常派着歌姬上去窥看,见有阳道魁伟、精神壮旺的,就骗进府中。常时不过叫人把兴龙酒灌醉,令歌姬们扶入澡室,在追龙汤内洗澡,起来吸他的精吃,吸精以后用锁龙丸把参汤灌服,救醒转来,仍交与引进的歌姬领去调养。三两天后,等那人睁得开眼,说得出话,便把一丸坠龙丸给他吃下,令他手足瘫软,不能行动,每日叫歌姬与他调笑取乐,流动他的精气。十日半月,等得那人精神好些,便又照前吸取。以前的人,有吸了三回就死的,有吸了五六回才死的,从没有吸七八回的人。此番因杏绡夸说恩人,不特阳道魁伟,精神壮盛异常,一回小解解至半时,把一满桶雪化得净尽。俺爷知是异人,故特特的自己陪侍,并交给奴家调养。奴家不肯,俺爷说这样仙人,得和他睡宿,就过了仙气。你不过怕人说笑,我叫各姨都与他交合一遍,一则流动他的阳精,二则堵他们的嘴便是了。”素臣着慌道:“如此说来,是断无生路的了。且请问既要吸精,又许与人交合,这精如何积得起来呢?”随氏道:“那一丸锁龙丸便把精都锁住,任凭交合,不会泄出。直待兴龙酒、追龙汤一通,才得流通。”素臣道:“既不泄出,又要交合则甚?”随氏道:“若不交合,兴不能发,周身阳精不能总聚到一处来,所吸有限,就没甚补益。未经吸取之人,阳精本足,吸取容易,到吸取一两遍,是亡本的人了,虽有参药补益,十日半月如何养得起来?全靠歌姬们伴着顽耍,揉挪敌咂,引动情兴,不论白日黑夜,阳物一举,便即尽情交媾,使那零零碎碎周身骨节中的精气,都渐渐积聚到肾中来,然后方可吸取。所以吸收到几遍的,便致丧命。俺爷说恩人是个异人,要搜出遍身中精气,不是专靠着一个人引动得的。夜间专派奴家承值,日间要叫各位姨娘来赤身伏侍,轮流舐咂,百般戏狎,尽力交媾哩!”素臣吓得两泪交流道:“休说吸得后来定是一死;只这青天白日,赤条条的许多女人,妆出诸般丑态,舔咂交媾,不羞死,也气死了!奶奶怎样可怜我,设法一救呢?”随氏沉吟道:“停会待奴家先去探听家爷口气,看着风帆,说进话去,说恩人是个异人,该商量久远之计,若叫许多人轮流交媾,把那周身精气,一时追出,倘或三回五回伤了性命,岂不可惜?只该调笑取乐,引动情兴,不致冷静寂寞,逐日加用些补益之物,再放宽些日子,等待精神长旺,方行吸取,留得青山,怕没柴烧?这才是久远之计,只好骗他宽缓下去,再作计较,此外更无别法。”素臣寻思:若得宽缓下去,精神一足,他便拦我不住!只是说的坠龙丸,能使手足瘫软,这就是绝着了!因道:“且宽缓下去,是极好的了!只是蒙奶奶垂怜,为我设法,就是我的恩人,怎敢亵狎恩人?这样贴身拥抱?至那坠龙丸,能使手足不能行动,岂不成了废人?即使逃得出命,不能为国家出力,亦与死无异矣!尚望恩人设法一救!”随氏道:“家爷现令奴伏事恩人,若不贴身拥抱被人看破,奴家性命不保,恩人亦万无解救矣。至那坠龙丸,自必交给奴家灌服,本可瞒得过去;但他有一种验法,万难假说,如何是好?”素臣问:“如何验法?”随氏道:“服药之后,隔了一日,两肩及两胯上,俱现一团青色,水洗不下,如生成一般,这是他要亲验的。”素臣喜道:“这便有救了!恩人看我面色,是真是假?用水擦洗,可脱得下颜色来?”随氏道:“奴便想那年看见恩人,不是这金黄面色,难道是假的吗?”素臣道:“就是那头陀包内的药丸,用唾调搽,就是天生一般,擦洗不下。现有青药,在缠袋之内,如没拿进来,定在杏绡房中。”随氏道:“明日一早,就叫丫鬟去取来。”因用舌舐湿素臣之面,将手指细细揩擦,真如天生,欢喜不尽。两人说着话,天已大亮,丫鬟们进房,撤烛扫地,送上人参桂圆汤。随氏哺与素臣吃过。叫众丫鬟把衣服解开相看,指着一个道:“大桃,你身上还白净,上床来,好好的拥抱着先生,我要去见爷说话哩!”素臣慌忙摇着头,随氏道:“先生还脱不得阴气,怕孤阳飞散了,不是当耍的。”一面坐起穿衣,一面吩咐丫鬟到杏绡房中去取衣裤缠袋等物,大桃喜孜孜的卸脱衣裤,钻进被中拥抱素臣。随氏急急梳洗,自到里边去了。大桃却不比随氏,把素臣浑身摩抚,住那话百般揣捏,亲嘴咂舌,好不肉麻。素臣甚是厌恶,因怕有变头,只得忍受。不一时,衣裤缠袋等物俱已取到,丫鬟把鞋放在床前,其余都安放里床。另外一包人参,一小罐琼玉膏放在桌上,向大桃道:“桃姐才是飞来的天鹅,可怜杏绡,一双眼哭得肿在那里。

真是天落馒头,狗的造化。”把被猛的一揭,道:“你看那样捏法,怕不捏坏了,你就没命哩!”大桃道:“悄没声儿,那不是爷的声气,快盖好了。”丫鬟忙把被曳好,随氏已跟着又全进房。又全一眼看见大桃,喝道:“狗,你有这福分吗?十五姐,快去换他下来!”因向素臣举手道:“先生,不为礼了。先生竟是吕祖再生,承赐仙精,使我脱胎换骨。方才小妾进言,正合学生之意。不瞒先生说,从前用过精的人,未免有伤生之事。今因先生之精,迥异寻常,正要终身请教,岂肯但顾目前?方才与小妾说过,三日以内,只叫他伏侍。三日以后,轮派别姬来替先生散心。总俟先生精神复旧,再求尊惠,决不敢造次急骤,妨碍先生。先生已有令郎,不忧无后,若家中缺少用度,都是学生承管。先生可以安心住下,享受温柔之福。这小妾与第九妾腰间之物,要算作两件活宝。此人则紧暖香乾,无美不备。第九妾则花心能开合吞吐,交媾时有无穷妙处,将来先生试用自知。我不惜此二宝以奉承先生,先生亦何惜仙精而不以补益学生?总之,除了贱内,其余姬妾、丫鬟、银钱、玩好皆与先生共之,学生与先生结一个生死之交、忘形之友便了。”素臣本能言语,故作衰惫之状,但把头点,不敢答应。又全吩咐随氏道:“先生眼目虽清,神气尚弱,脱不得人,你须日夜持抱,休令丫鬟们替代。三日之内,只可温养,三日之外,方可研擦也,不可怠惰造次,妨碍先生也。”说罢自去。

随氏夜间被又全蹂躏,后半夜又与素臣说多了话,甚是倦乏,抱着素臣沉沉睡去。素臣暗想:日子虽宽缓下些,只是如何脱身?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然想着道:“我精于数学,向来专重于理,故丢置脑后;如今事在危急,怎不起一数以决之?”因忽听地炕内,火炭爆响,作念:地下有火,虽是明夷之象,然炭本是木爆,有雷象,当作复卦占之。七日来复,大约七日之外,可以脱身。雷出地中,当奋迅而起,我这弱质,如何奋迅?我以一阳处五阴之下,孤危极矣!却喜木能克土,月建木旺,又值阳起开泰之时,现在卯时,亦属帮扶;卯为日象,卦属离阴,孤阳忽脱群阴,恐致飞越,赖这离阴涵恋,反转卦来,便成象,主有阴人救拔。我记得到店是二月十六,隔了一日,是十八进来的,今日是十八了,以七数计之,当在二十六日。水木长生在亥,其应当在亥时,可以脱祸。阴人莫非应在随氏身上?但他是弱质,岂足当壮旺之离阴?腹中正在轮转,却见外边送进汤药,丫鬟叫醒随氏,递上药丸,并一盏香茶。随氏接药一看,即向素臣点头示意,把手拈药,虚作放入口中之势,便递上茶汤。素臣会意,故作咽药之状,汩的一声,将茶咽下。丫鬟接盏下去。随氏把药弄碎,乘着没人,吹散满地。丫鬟送上参粥早膳,随氏哺食已毕,素臣疲乏睡去。随氏想着:又全凶恶,如伴虎狼;倘得调理恩人健旺,他本事若肯带我出去,收为妾媵,岂不跳出火炕?随氏正在胡思乱想,丫鬟忽报:“九姨娘来了。”九姨娘推帘而进,坐上床沿,连声恭喜。随氏红着脸道:“这是爷吩咐着,不敢违拗。怪剌剌的大白日抱着蓦生人睡觉,可不惭愧?”九姨娘道:“怎说这作孽话,爷说这先生是仙人哩!你与仙人同睡,便不是凡人。”一手把下身的被儿揭开,拿着素臣□□,向随氏□□□□□,道:“爷叫你温养着他,怎还放在外边?”随氏忙用手推开道:“姐姐怎这样罗唣?”九姨娘道:“怎只伴着他睡觉,不替他摆弄?睡到一年也不中用济事。他失阳之后,全靠着咱们的阴气凝恋,阴精涵养,怎反说是罗唣?你嫌他绵软吗?咱来替他摆弄,管情一会子就有效验。”于是俯下身去,把□□紧紧含住,将十指在柄上搓挪轮捏。素臣被两人说话惊醒,听他说话,见他作为,羞恚非常。却因手足无力,又怕惹起祸端,只得任他侮弄。觉得那舌头□□□□,□□□□,□□□□□□,□□□□,随氏□□坐起,那□□渐渐展放,□□□□,生怕□□起来,日期就不能宽缓。心内着急,却因他是又全最宠之人,□□揉弄又是每日当行之事,不敢拦阻,心头突突的跳,眼睛睁睁的看,只见□□□□□□□,登时□□。随氏着急非常,却见九姨娘两颐扇动,骨都骨都的咽个不住,随氏顾不得面情,喊道:“这是爷吃的东西,怎倒你吃起来?”把九姨娘头颈一搡,那□□□□□□,□□□一股清水,向着帐顶上直冲起去,如珠子一般倒溅下来,溅了九姨娘满头满脸,九姨娘道:“这是尿。”

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便淹的□□下去。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随氏道:“奴只认是精,怕爷知道才推开你来。”九姨娘道:“爷有锁龙丸,给他吃下,离了兴龙酒、追龙汤,还有精吸得出来吗?奴知道是尿,才敢吃哩!”随氏笑道:“姐姐还吃过谁的尿来,说是咸的。”九姨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便是爷的尿,还有谁来!也是一日大冷天,要小解,奴怕冒了风,说替你吃了吧。那知是咸的,怪不好吃。怎如这先生的香甜有味。这会子满肚温暖,浑身舒畅,谁要吃人参汤桂圆汤呢?这先生定是一日撒一回尿,才有这许多。杏绡是昨日这时候在门楼上看他撒尿的,管情明日也是这时候,妹妹你若懒待吃,咱就再来,感你的情儿。”随氏道:“奴是不敢吃,专等姐姐来受用吧。”九姨娘谢了又谢,欢天喜地的去了。素臣叹口气道:“天下有这等女人!”随氏道:“他是狐狸精转世,迷住了爷,大白日里干事总不避人的。”当夜,素臣将一丸青药搽在肩胯四周。次日,又全进来验过,方才放心。以后素臣之尿,俱是九娘吞咽。转眼三日已过,随氏扶起素臣,靠坐在床。又全派下大二三四五五位姨娘来与素臣调笑。早膳以后,齐到床前相见。素臣看去,年纪都在二十以外,二十五六以内,相貌都在五七分之间,一般的穿珠插翠、抹嘴描眉,袅娜身材,妖娆体态。只有一个雅淡装梳,一面忿容,身分庄重,退缩不前。随氏上前相叫,挨排坐下。大姨娘开口道:“爷叫俺们来给这先生散心顽耍,俺们由浅入深,逐渐的做去。先说个村笑话儿,要引笑先生。次唱曲儿,要风流有趣,引动先生情兴,然后亲嘴送乳,搿抱抚摩,随意顽耍,总要博得先生欢喜。若笑话不村,曲儿不风流,不肯顽耍,便要剥脱衣裤,跪在先生跟前,一炷香过,再说再唱再顽。”众人俱说遵命,独三姨娘变色不应。五姨娘变色而言道:“大姐们今日还想穿着衣裤,斯斯文文的坐着说笑话唱曲儿么?只怕都要献丑的了。爷说这三日叫各姊妹先与先生熟识调情,若是假撇清,爱脸面,撮不出把戏,引不动情兴,休来见我。姐姐们想一想还是该赤身露体?该凤冠霞帔?”大姨娘忙改口道:“谁说该凤冠霞帔,装着憨腔?奴原说由浅入深,如今先脱去衣裙,把笑话曲子说唱起来。引动了心,大家再解抹胸,脱裤子,与先生顽便是。”说毕,便把衣裙脱下。各姨娘也俱脱去衣裙。五姨娘已连抹胸解掉,还要去脱裤。只见三姨娘正襟危坐,连衣带也没解动。五姨娘只得重把裤带系好,说道:“大姐,你须看见咱们,都赤着上身,三姐动也不动,是怎么说呢?’大姨娘道:“三妹,你休固执,爷的性子岂是好惹的,过两日原要合先生睡觉,就脱一脱衣服,打什么紧?”三姨娘红着脸道:“合谁睡觉?谁脱惯衣服来?”于是各姨娘上前,带劝带拉,说道:“睡觉不睡觉,且再由你,今日这衣服是定要脱的,显得姊妹们都是歪货,独你正气吗?”

七手八脚的把衣裙扯脱,里面穿的一件裹衣,却死命的揪住,脱不下来。素臣暗暗赞叹。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且干正事。将桌子扛近床边,三面绕床坐下,丫鬟摆上茶食,随氏叫大桃上床伏侍素臣参药。

大姨娘先说道:“官府审一起奸情。问着奸妇说是强奸。官府问怎样强法?女人道:‘丑妇弯着腰在地下拔菜,被他扯脱裤子,□□□□□□□□,由着丑妇叫唤,只顾弄耸,不扯出去。这不是强奸?’官府道:‘你怎么不站起来,凭着他弄耸,光叫唤呢?’女人道:“老爷你好不明理,丑妇若一站起来,那鸡巴便要脱出去哩!’”

众人大笑。素臣本听不得,因恐脱裤罚跪,就随着也笑了。

大姨娘说:“奴是僭了,二妹顺下去吧。”二姨娘道:“妯娌两个在一处纺纱,大婶指着盛棉条的筐子道:‘婶子,这会子有一筐挺硬的□□,□□□□里去,□□一下,才是爽利!’那二婶子道:‘不要挺硬的,咱要一筐棉软的□□才得爽利。’大婶道:‘这又奇了,□□要硬的,才干得爽利,怎要那棉软的?’二婶子道:“一筐棉软的□□,塞进□□里去,就是两筐挺硬的□□哩!’”

众人也都笑了,看了三姨娘,别着头,青着脸的样儿,都道:“好没趣的人,轮着你了,难道笑话都没一个在肚里?’三姨娘只得道:“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两个种莺粟花。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他父子两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大姨娘道:“那道学先生敢是你前辈子,这就算是村笑话吗?”五姨娘道:“离了屄卵两件,是总不算的。这要跪了重说。”便要剥脱衣裤。素臣着急,忽发大笑道:“这笑话很有回味。”三姨娘正要发话,随氏知素臣之意,忙扯五姨娘劝道:“大姐原说要引笑先生,先生笑了,脓着些也罢。”五姨娘方才坐下道:“四姐你须不是道学先生,休要再煞风景。”

四姨娘说道:“一个女儿出嫁,他母亲怕他年小,禁不起□□,叫小儿子跟去睡在外房察听。过了三朝回来,母亲问他三夜听的事。小儿子道:‘第一夜听见姐姐哭。’母亲道:‘我说经不起□□呀!’小儿子道:“‘第二夜听见姐姐笑。’母亲道:‘这傻孩子,就快活也煞着,怎便笑起来。’小儿子道:‘第三夜听见姐夫哭。’母亲不信,道:‘怎姐夫哭起来?’小儿子道:‘听见说被姐姐扳破了屁股哩!’”

众人大笑,五姨娘道:“不好,要笑出尿来了。十五妹,你先说,奴且去扳一扳屁股来。”于是众人催着随氏。随氏道:“一个大和尚要坐化,报告诸山都来伺候下火。徒弟问他可有牵挂,大和尚说:‘老僧四大皆空,别无牵挂。只一生没见过女人牝户,于阴阳之道欠缺了半边,就是这一点子牵挂。’众人都合掌念佛,赞叹道:‘这才是大和尚哩!我们去叫一个娼妓,给大和尚瞧一瞧,也省得他回首时的牵挂。’于是雇一土娼,脱了裙裤,把牝户送到大和尚面前道:‘请看女人的牝户。’大和尚定睛一看,恍然大悟道:‘原来女人的牝户与那些尼姑的牝户,竟是一般样儿的。’”素臣恐五姨娘吹毛求疵,出声大笑。众人也俱大笑。

五姨走来接着说道:“我没有笑话,说一件实事,也当个笑话儿罢。”向各位道:“姐姐不是都认得那如意妹妹吗?”大姨娘道:“是那大妗子家的丫鬟,怕不认得?”五姨娘道:“正是那如意,好不伶俐,奴最爱他。前日不是大妗子又叫他来问太太的好,到奴房里顽。

奴捧着他脸,要合他做耍嘴。他把头别过说:‘五姨娘前年亲如意一嘴,回去就耽着娠,生了一胎。去年又亲如意一嘴,回去又耽了娠,生了一胎。娘说是爷偷的,爷又说是小厮们偷的。两下打骂气苦不过,还敢合五姨娘做嘴哩!’”大姨娘道:“真个有这话吗?怎没听见如意有耽娠的事?”四姨娘把眼笑得没缝道:“大姐,休打断他的话。

真个有这事来,五妹你便怎么说呢?”五姨娘道:“奴说如意妹,你敢被那个汉子肏昏了,这们子乱说起来。把□□□□□□□□□□,才耽得娠。怎做了一个嘴,就耽着娠了?四姐姐,你说如意怎么回话?”四姨娘道:“他说呢?”五姨娘道:“他说如意的嘴原是屄嘴,五姨娘嘴里又是含着鸡巴的,一下就肏出那娠来了。大姐们曾见奴含过谁的□□?只今日才来□这先生的□□。可恶那如意,就先这们乱说。”说毕,跨上床,在被内掏出□□□□,□□□□,嗤嗤的只顾要笑。大姨娘大笑道:“这五妹精灵古怪,怎编出这一篇话来?累奴瞎听了半日,只当是真。”二姨娘笑道:“先前奴也只当是真。”

随氏笑着道:“奴是猜着假来,只猜不出后来的结局。”四姨娘道:“好五妹,你要□□□□□□,就编出这段瞎话,把奴肚子都笑疼了。快下来,唱个曲儿,陪你四姐的礼。你但别一别,咱教吴先生把□□□□□□□□□□□,□□□□□□,□□□□□!”满房大笑,只除了素臣三姨二人。丫鬟们笑住了,收去茶食,摆上酒菜来。五姨娘方□□□□,把抹胸抹一抹嘴,揩一揩□□,跨下床来,乜着眼道:“四姐,你是不含□□的,管情停会子在你的嘴里掏出□□来。”大姨娘道:“方才说笑话,你躲过做了结末一个,如今曲儿却要你做打头一个。”递过酒杯说:“五妹,你润润喉儿着。”

五姨娘也不敢推辞,接过酒,吃完便唱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怎昨夜再守你不来。我垫起□□,跷着夜鞋,把两条白生生的□□,□□□□。只等你□□□□□□□,□□□□□□□□□□。

□□□□□□□,□□□□,□□□我小阿奴,奴也到泉台□□□□还感激你恩情深似海。”大姨娘道:“这曲儿也被他唱绝了,还有风流过他的吗?”四姨娘道:“吴先生你听吗?以后合他干事,须要是一下就肏死他。”

大姨娘道:“如今是这们顺转,该四妹子,快干着酒儿。”四姨娘干了酒,唱道:“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瞧我黑油油的发儿,白晶晶的脸儿,绿匀匀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藕弯弯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温温的肚儿,深瓯瓯的脐儿,俏伶伶的足儿,瘦生生的腿儿,□□□□□□□,□□□□□□□,□□□□□□□,□□□□□□□,可不是菡萏般荷花样。千人欢,万人爱,□□□□□□□□,你便成日□□□给他做个伴儿,也不辜了天生这妙物儿,怎还似偷鸡的猫儿,要寻那小伙儿,腌腌的钻那粪窟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将奴的屄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黑儿白儿,嗅一嗅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唱完惹得满房人笑不绝声。五姨娘道:“大姐还说被奴唱绝了,这才是绝唱哩!只不要告在福建人手里,这官司便直输到底。”

大娘道:“如今轮到三妹了。”三姨娘道:“这种曲子休说肚里没有,便有也张不开口来。”四姨五姨都涨红了脸,大姨娘们齐声相劝。三姨娘眼泪汪汪的,百不肯唱。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喝着:“采那浪蹄子来!”外面早跑进许多丫鬟仆妇,把三姨娘推的推,搡的搡,蜂擒而去。霎时,听那捶打哭泣之声,好不凄惨。只见伏侍的许多丫鬟,直滚进来报道:“不好了,三姨娘打了三百鞭子,打死了,又来捉各位姨娘了。”正是:

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

补: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

各姨娘浑身抖战,素臣既痛三姨以守正得祸,又怕随氏受打,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见一阵丫鬟把各姨催逼进去了,却没有推搡擒捉,心略放宽。

各姨走进院子,便就见三姨遍身血糊,躺在堂屋里面,吓得魂飞魄散。跨进门槛,便都一齐跪下。又全骂道:“好歪辣骨儿,你们既做妾媵,家有主,国有王,你不凭我使唤,凭谁使唤?休说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瞎眼瘸腿,生着大麻疯,浑身臭烂的化子,我把你赏给他,你敢扭一扭儿吗?我那样说来?图着他的仙精长生不老。有这焦家的浪蹄子,偏愿我早死,专合我拗着。我知他歪撇性儿,先派他去送锁龙丸,他就支使着杏绡,不肯哺送。今日叫他去伏侍,他连衣裙都不肯脱。说那笑话就如灶门里钻出来的,雌着一头灰儿。后来一发连曲子都不肯唱,不知他心肝是怎样生的。不如也挖他出来,给狗子吃了,却便宜他早死了,得早托生。留他一丝气儿,教他痛苦两个月,再合他算帐。你们须不比他,算是有鼻头眼睛的,怎都穿好裤子,扎好抹胸,飞金溺壶的装那憨腔?”五姨娘爬上几步,哭着道:“爷便是个青天,须分出一个皂白。姊妹们都在这里,奴敢扯一句谎,开口便说爷那样吩咐,是都要脱裤的,大姐说由浅入深,”又全不等说完,手里这鞭子猛的把大姨背上一抽,骂道:“好奴才,什么叫做由浅入深?”大姨忍着痛,不敢叫唤。五姨道:“大姐说,且脱了衣裙,过后再脱抹胸、裤子,奴不依他,脱了衣裙,解了抹胸,就脱裤子。三姐却连衣带也没解动,奴才缩住了手,去脱他的衣裙。若依了奴,一早就脱光了。爷可怜奴只一人,怎拗得五个人来。后来说笑话,奴又替先生含着鸡巴。奴是巴不得爷长生不老,肯与他们一般妆着憨儿的吗?爷也须详察。”又全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恼你依着他们,不依着我。你脱下裤子,他敢拦住你吗?”五姨哭道:“这是奴的不是,凭爷处治,奴总是甘心的。”又全道:“今日原算你用心些,笑话儿也亏你,编造曲儿也说是死了还感激先生的恩情,也还替先生含了一会鸡巴,不甚扫兴。

若像这一班歪辣骨的样儿,就扫兴死了,如何博得先生欢喜。你既知道不是,你且起来,明日教你做个首领,号令他们,要百般妆做,在我跟前扮不出来的,都扮出来,总要发得那先生情兴,就将功折罪,把你还当个人。他们有不依你号令的,轻者由你处治,重者就告诉我,押到我跟前,照着焦氏这奴才一般处置。”因回过头来向那十个姨娘说道:“你们把两耳扯长些,谨谨的记着。”五姨娘连声应诺,磕头起来。又全问随氏道:“我待你与众不同,你也有甚歹心肠,愿我早死,扭别着不肯奉承那先生吗?”随氏哭道:“奴就是块石头,也知道感激爷待奴的恩情。爷把那先生交付下来,奴日夜用心伏侍,奉承得那先生快活,满心窝里感念着爷的恩情,情愿一生一世把精神报答着爷。奴只是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来。”又全嘻开阔嘴说:“真有这话吗?”随氏道:“天在头上,奴敢说谎?”又全不待说完,吩咐丫鬟:“快去问那先生是真是假,快来回话!”丫鬟去了,如飞来回道:“那先生没口子答应说是。前世的缘法,感激着爷、十五姨待的他好,不愿回去,死心塌地要在这里补报着爷哩!”

又全大喜道:“我原也疑心你不该有甚歹念,你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背地里却伏侍得那先生快活,是我错怪你了。这要算你的功劳,快些起来,以后长远叫你承值。”随氏叩谢起来,就如遇赦一般,把心头一块大石,才得放下。又全喝问:“你们这三个是没有辩头的了,该怎样处治,自己认来!”大姨、二姨、四姨一齐痛哭道:“奴等并没别的心肠,若有歹心,天雷就立劈了。奴总因合坏了伙计,一时翻不出面来。如今凭着爷处治,就打死了奴,也只怨自己不伶俐。以后若教奴伏侍先生,再敢妆一点憨儿,就把奴粉身碎骨也是情愿。”又全冷笑道:“你们这样呆狗,还想伏侍仙人哩!”吩咐丫鬟,把四姨鞭二十,一个月不许值宿;二姨鞭四十,两个月不许值宿;大姨鞭八十,四个月不许值宿。鞭毕,三人还磕头谢打。又全方喝放起来,吩咐五姨道:“明日你领十一个妹子,依着方才的话,除了八妹有孕,由着他做些轻巧事儿,替先生摩弄,别要伤筋动骨,除了麟姐年纪还小,就有些不周到,不必计较,其余都要大显神通,考出一个状元来,与先生交媾一次,算做独占鳌头。到后日,除八妹外,将以次的再派几个随着状元与先生交媾。夜里交付麟姐温养,用文武火锻炼,总等他淫兴畅发,精神贯足,再行吸取。有一个不用心的,便休想活命。麟姐,快去陪伴先生,叫他不要惊慌,这是我府中法度,兼且为他立威,总是我爱他极处,要人去竭力奉承他,并没别的缘故。”五姨娘与随氏俱连声答应。

随氏进房,向素臣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连连磕头道:“若非恩人救命,今日就与三姐一般,只好留一丝气儿的了。”素臣才知三姨姓焦,尚在未死,随氏并未受刑,心下略定。暗想:明日这些女人,个个赤身是不消说了,还要做出千奇百怪丑状,临了还有一人交媾。我是何等样人,被他如此淫戏,岂不耻辱?只是手足无力,插翅难飞,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我有主意了。我想皇古之人,俱是赤身,所以唤做裸虫。其实阴阳二道,与耳目口鼻一般,同为生人形体。明日只在这上头着想,便不怕满眼的赤身露体之人了。至于诸般怪状,亦只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八个字应付之。即使欲我用眼注视,用手抚摩,亦譬如看我掌纹、揉我肩背一般,可无厌恶之状,以免其受罚之苦。惟有交媾一事,再想不出法来,难道也可如佛书所言,梵志应淫女为法吗?我想梵志是托言慈悲,不惜自辱以遂淫女之念。我是被他拘阱,无处逃避,以受淫女之祸,迥乎不同。我身上系朝廷安危,下关苍生治乱,若不忍辱图存,便成匹夫沟渎之小节,使老母无侍奉之儿,祖宗绝显扬之望,非特不忠不仁,亦且不孝,只好自己作为已死,或是土木形骸,即为强暴所污,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主意一定,便觉胸有成竹,倒下身子,安然而睡。

次日黎明,随氏起身,素臣留心看着他嫩乳酥胸,香脐软腹,要试练自己力量。随氏因素臣平日总不忍一视其肌体,今忽注目而视,遂故意跪将起来,假作挽发,把牝户正对着素臣头面。素臣也便注视,见一堆嫩肉松白如雪,一丝细缝红润如珠。暗想:我虽有妻妾,却并未目击其形,若夜间不定主意,此时便不堪属目矣。随氏见素臣注视,不觉心动,俯下身去抱住求欢,素臣失惊道:“我因今日必有诸般恶状,故夜里千思万想,练定此心。然未经目击,仍恐心动,露出厌恶之状,故借你之物,试我之心,非有一毫邪念,岂可错会我意?使我两人数日来感恩戴德、同床不乱之念,都付之流水耶!”言讫泪下。随氏爽然若失,只得收起邪念,穿衣下床。丫鬟伏侍素臣吃过汤药,用些参粥。日色方出。十一位姨娘已俱到房,齐向床前相叫。随来的丫鬟黑压压的站满一房,手中携着诸般乐器。每位姨娘带有一副香炉香几,一大盘沉檀黄熟在各箱头各桌上安放。丫鬟轮流添换,满屋香气,如在百花之中。随氏送过一道香茶,五姨娘开口道:“爷的言语,各位妹子都知道的了,俱要听奴号令。有违令者,把艾焙安放牝上,连炙七壮,罚跪一炷香,事情重大的,便押到爷跟前去发落。”众人俱称遵令。五姨娘道:“奴吩咐丫鬟,擂鼓一通。鼓绝,奴及妹子们并众丫鬟俱脱去上衣。二通鼓绝,解去抹胸裙子;三通鼓绝,脱去裤子。脱裤以后,都来听令。”说罢,命丫鬟起鼓。鼓声绝处,满屋人齐齐的把上衣脱下。二鼓绝处,各将抹胸、裙子解脱。三通鼓绝,各褪裤子,满房都站着赤条条寸丝不挂的女人。胸前悬着一双嫩乳,股间夹着片精皮,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的好笑。五姨娘发令:“请先生床上靠定,看诸姊妹各献技艺,献技时要先吃粗乐,锣鼓一止,作起细乐。献技人上场要一出一出搬演,如做戏一般,方有兴趣。奴昨晚禀过爷来,爷说此论绝妙。不特今日献技如此,明日轮流交媾,也要如此。将来爷吃精后,令姐妹们通宵大战,也要如此哩!八妹,爷叫你做些轻巧事儿,你可先献一献,就与十五妹上床去伏侍先生。待诸妹献技已毕,再着十五妹下床献技。”八姨应允。丫鬟们大吹大擂一遍,作起细乐。八姨坐上床,把纤纤手指,撮弄那一张香口,听去俨如无琴之音,清浊高下,疾徐起歇,无不中节。素臣暗想:向有口琴之说,原来其妙如此。五姨等俱啧啧叹赏。琴止乐毕,随氏上床拥着素臣肩背,替他摩运胸腹。八娘便钻入□□□□,用春笋□□□□,拉素臣一手□□□□□□□,把头枕在素臣大腿之上,仰面看着素臣,嫣然微笑。素臣看他肚腹,晶莹饱满,约有六七月的身孕。想着又全是何肺肠,还叫他来戏弄,与古人胎教之说,反背何止天渊。

五姨道:“奴虽是考官,也同众举子一例入场,若竟占先献技,便觉不公,丫鬟们取骰盆来,待奴掷出色面,照点献技。献技之人即入里房,待外面粗乐一止,细乐一起即出房,献技毕退坐,随意吃食茶点。各位献毕,点出状元。粗乐一套送上鳌头。在鳌头上簪花披红,饮三杯喜酒,作起细乐,助状元交媾之兴。媾毕,粗乐细乐并作,各举子扛扶状元下鳌□□,入席正坐,考官领着各举子轮流把盏道喜,各执事人役叩首讨赏,伏侍状元穿着衣裙撤烛,鼓乐导送归第。”号令已毕,举起骰盆,用两颗骰子一掷,掷出一对红色,轮该十三姨娘,丫鬟大吹大擂一回,作起细乐。十三姨出房,跨上床来。如西施歌舞一般,左右旋转,折腰摆肩,弄指舞臂,浑身绵软,竟似一根骨头也无。摆弄了一会,然后并足而立,将头向外反背垂下,渐渐垂至腿弯,素臣甚是耽心,怕他折断脊骨。那知一垂一垂的,直垂至褥,刚刚的反造了一座尖桥。那张□□,□□□□□□,正对着素臣之眼。众人齐声喝采。垂了一会,渐渐的仰起头来,仍复站好,面不改色,口不喘气,舒舒徐徐的下床而去。

第二就点着十六姨,在房把两脚抄放颈后,用手扳定,一俟细乐作起,便滚将出来,俨如一个银球,满地走滚,辨不出手脚头股,只觉花碌碌、光烁烁的好看。众人喝采一声。忽地滚上床来,素臣定睛细看,仍是看不清楚。滚了一回,歇在素臣面前,仰露□□,才看出手足钩连之状。仍复四面翻滚,滚落下地,又满屋乱滚一回,滚入里房去了。

十六姨之下,点着十姨。细乐一动,十姨一路筋斗翻出里房,四面翻滚,无比灵便,忽地一筋斗翻上床来,竖起晴蜓,鞋底朝天,两手及头着床,复把两只小脚左右开弓,上下牵址,耍了一回,双双的垂下里床,□□□□,直献到素臣眼鼻之间。众人喝一声采。十姨垂了一会,甩转脚来,仍是一路筋斗,翻入里房而去。

第四就点着七姨。七姨上床,仰跪而卧,点点香脐吸吸的动跳不住。须臾绕脐跳动,又须臾满腹跳动,一会肚皮挺高,如一只箸儿在内矗起,至高尺余,将脐心翻了转来,红润如脂,湿津津的,只待要穿。忽地直塌下去,左边矗起,左边塌下,右边矗起,四面挺矗,捉摸不定。然后把肚一胀,如十月满足,连心胸脐牝俱凸高起来,像发了大酵,蒸出几斗白面的一个大馒头。忽地小腹里直涌起来,上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两只胖奶都瘪做一点。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都扯到小腹上来。忽地左边涌起,右边塌下,忽地右边推起,左边塌下。忽地满腹塌下,胸前两腰□□俱高,像一只银锅,亮晶晶的耀着眼儿。众人齐声喝采。七姨收转气儿,仍是瘦伶伶、紧窄窄一个雪白的好肚皮。素臣暗忖:京师绝技有做肚皮之人,想来不过如此。

七姨下去,点着十四姨。手中擎着一个鸡毛毽子,尖上系着一股红绒朵儿,在里房一路踢将出来。初时或高或下,或左或右,尚是分明。踢到后来,如蛱蝶穿花,晴蜓戏水,纵送无端,飞舞不定。已看不出身分脚步,只把各人的眼光耀得霍霍不住。紧踢一阵,渐渐的慢将下来。有时以头点毽,有时以额碰毽,有时用腮,有时用嘴,有时用肩用臂用胸用乳用腹用臀用□,总只一努,那毽便直飞起去,落将下来,不论头额臀牝,横竖反侧,那毽就如浆糊粘成,再滚不下,把众人看得呆了。十四姨忽地一脚,把毽踢在仰承顶板之上,打落下来,便仰跌在地,那毽括的一声,打在□□骨上。用力一努,那毽打上顶板,也是括的一声,重复打落。十四姨把两脚捵地,□□□□□□,那毽儿上起下落,撺跳不止。那顶板合□□□上的声响,便如紧打绰板、乱鼓蔷鱼一般,拮括之声,连珠不绝。众人一片喝采的声响,便间着细乐,正在热闹,只见那毽儿括的一声落将下来,十四姨把两脚扳转,仰开□□,轻轻一夹,恰好夹住毽尖上系的红绒朵儿,立起身来,那毽儿在□□之下,一宕一宕的进房去了。至此方点着五姨娘,也是一路筋斗,却比十姨不同。十姨止能顺翻,五姨兼会反翻并翻悬空筋斗。真如狮子滚球,鲤鱼撺浪,把合房人看得眼花。翻上床去,也是竖着晴蜓蜒,却或把头松,或把手起,不似十姨把头手一齐着力。更兼没着绣鞋,连膝衣裹帛一齐脱掉,如一对剥白的水菱。一般的左右开弓,却一足伸开,一足屈向□□,把大脚拇指□□□□,伸缩进退,□□□一般。这只放开,那只又已□□,啧啧有声,然后两足姆指□□□□□□,□□□□□□□,反弯着腰,垂向素臣面前,□□□□,给素臣细看,众人喝采不迭。垂了一会,翻下床来,就坐在席,重复裹足穿鞋,面色照常,并不喘气。

点到十一姨。上床朝里而坐,把头低将下去,渐渐放在腿上,又渐渐的放至两腿中间,又渐渐的把两腿弯过头来,紧紧夹住,□□□□□□□。

渐渐的凑合拢来,□□□□□□,□□□□□□□□,把手在床上磨动,四面的旋将转来,如风车一般,轮的快捷。□□□□□□□□□□,□□□□。众人齐声喝采。

十一姨之下,却点着十二姨。十二姨上床仰睡,□□□□□,□□□□。那手掌攒拢击下,便如鼓声磬声铙钹声。手掌放开拍下,便如木鱼声绰板声,手指轮拉而下,便如笙声箫声弦索声。十二姨将两手轮流拍击,忽轻忽重,忽疾忽徐,便如鼓板磬钹笙箫弦索一时奏响,俨如梨园细乐悠扬婉转,声韵铿锵,把一屋的人都听得目定神呆,连声喝采。素臣暗想:怎天下怪物总聚在一家。

十二姨下去,才掷着九姨娘。九姨娘道:“十一妹□□□□,奴却要□□□□;十二妹□□作声,奴还要□□作声。但其声甚细,求五姐止住细乐,待奴献丑。”五姨道:“九妹的妙技自然与众不同。”因吩咐停止细乐。九姨上床仰睡,把两足曲开,□□□□,用力一努,果然将□□挺出,□□□□,送入口中,□□□□,备极丑态。次便放出两瓣□□,□□□□,淅淅有声。众人侧目细听,有春蚕食叶声,有秋虫振羽声,有香露滴花声,有暗泉流石声,有冻雨洒窗声,有微风拂弦声,有儿咂母乳声,咨嗟淅沥,喁喁瑟瑟,满屋之人看者色变,听者神惊,错愕嗟呀,喝采不置。素臣暗忖:同一□□,怎这妖精就如活的一般。惊骇不已。

九姨献毕下去,五姨即以手合住骰盆,说道:“今日奉命主考,原只为要考出状元独占鳌头耳,既欲占鳌,则命题之意所重在□,奴与十妹、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十六妹这六本卷子,总未显出□□妙用,文字纵做得好,皆不切题,落卷无疑。七妹因做肚而见□□之上下牵扯,高低鼓塌,是□□而非□□也,十四妹因踢毽而见□□之努凑捷速耸凸勇猛,是□□而非□□也,可作备卷。九妹□□,□□□□,灵活非常,□□□□□□,自必昂藏,□□□□□□,自必跳荡。吴先生之神□,非九妹之灵□,岂能敌之?欲定九妹作元,早占鳌头,以发吴先生之兴。如另有绝技,不妨仍献以待甲乙。”六姨与随氏俱道:“奴等并无绝技,请五姐姐即发令,送状元占鳌可也。”五姨娘道:“上了鳌头,便专为驾驭神鳌之事,九妹,你该用些茶食,呷些参汤,饱餐战饭,方可上阵鏖战。”九姨道:“不瞒恩师说,门生仗着生平本领,原想独占鳌头,茶食已经饱餐,准备着昆阳大战,只领参汤罢了。”五姨忙叫丫鬟送上。各姨因要献技,俱紧挽平头,并未插戴花朵。因向随氏取出一匣绒花,丫鬟斟酒伺侯。大吹大擂扶送九姨上床。五姨号令两姨上床搀顺素臣仰睡伺候,哺送参汤。两姨扶持状元。揩抹掖持,大家轮替。除八姨外,不许一人空闲。□□□□□□□□□,□□□□□,□□□□□□□□,□□□□□□,□□□□□□□□。丫鬟作起细乐,各姨把绒花各簪,披起大红全纱,连进三杯醇酒。酒一入肚,淫兴勃然,搭扶两姨肩头,直起直落,满头花朵,散落满床,口里无般不叫,淫水直流,红彩俱湿,作浪撒娇,无声不出。众姨轮流搀扶。面上一阵阵泛起红桃花来。搀扶的因他不甚起落,都放了手,足足研擦有半个时辰。丫鬟们贪看把戏,那细乐便不成腔调,断断续续,却与床上淫水渐沥自相应合。众人正在看呆,九姨渐渐懒懈下去,只把素臣狠狠抱紧,肚皮贴一贴,离一离,身子颤了几颤,头也掇(扌匝)不定,浑身粉肉,珠汗淋漓,已将红纱浸透。眼闭口开,气喘吁吁,叫不出来。那下面一注淫水夹着些白浆流个不住。众人笑声吃吃,忽觉得九姨声息俱无,大吃一惊。正是:

休夸采补长生术,那有金刚不坏身。

补: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

一屋人都围将拢来,失惊条怪,五姨笑道:“这是丢了,有这们好死。你只瞧着他那脸儿罢,才知他死的那快活哩!”众人细看九姨,见那脸色异常妖艳朦胧,两眼如杨妃醉酒一般,描写不出那种酥麻疲乏之状,重复惹起众人淫兴。只见九姨微舒星眼,迷迷的笑将转来,道:“可是五姐唱的,便□□□,也是感激。有这们子好死,就死□□□□,也是快活。不瞒两个妹子说,你九姐有九丢之力哩!”众人听着那淫声浪气,看着那妖形骚状,个个淫兴大发,恨不得扯他下来,爬上身去,狠干一下。八姨瘫化在交椅上,□□□□,恨不得打破那大肚皮儿。九姨咬住牙关,颠耸着说道:“好一件活宝,被他弄得浑身瘫化了,怎不睁开眼,瞧一瞧小私窠子脸儿□□。五姐□□□□□□。如今侧睡下去,□□□□□□,可便有了主意?”五姨道:“原该是这样,□□□□□□□?”九姨当真侧睡下去,□□□□□□□。九姨狂叫道:“□□□□,哎哟,喉咙里发火,要冒出烟来了。□□□□□,□□□□□。五姐,怎么着呢?”五姨被他说麻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回不出话来。七姨在里床拿着绣帕,□□□□□□,忽见十一姨一个粉面半个贴着□□□□,□□□□□□□□,慌道:“十一妹满脸都是水了,怎不抬起头来?”十一姨道:“奴被九姐死了,爬不起来。好姐姐,替奴揩一揩。”各姨骚发,个个瘫麻,丫鬟们一齐动兴,出神落魄,笙箫弦索,寂静无声。只有九姨的哭声笑声,叫唤声,□□□□□□□□,□□□□□□,搅做一片的怪响。素臣自九姨上身,即闭目沉心,由着他摆弄起落,骚声浪气,百样肉麻,俱像死人一般,不闻不见,不痛不痒,直挺挺的咬着牙关,生生忍受,绝不乱神。一至九姨侧睡转来,把□□□□□□,□□□□□□,□□□□□□,百样难熬,觉得背脊中一股热气逐渐运至小腹,□□□□□□□□,□□□□□□□□□□□□□。心中一急,忽地睁开两眼注视九姨。只见揾在胸前的并非女子,竟是一个玉面狐狸,方知九姨真是妖精。急把身子合转,用力直压下去。九姨大叫一声,连连的放出臭屁,把满屋酥麻的人,都臭醒转来。七姨躺在里床,正拿着绣帕,待抹不抹的。被一屁弹进口鼻中去,叫声“哎哟”,晕死在床。随忙叫丫鬟们添香开窗,揭开门帘,那屁就如连珠炮儿放个不住。满屋女人都把湿透的汗巾塞口拥鼻,还只顾打起恶心,哕呃不止。素臣亏那香枕,将口鼻装推,未触其秽。原来九姨无比狂骚,用力太猛,一丢之后,精神已惫。再把花心尽力吞吐,愈复伤神,吸得素臣阳精将泄,不觉遍体酥麻,百骸弛放。正自眯着两眼,仰看素臣,忽被素臣目中纯阳精气如赤日一般,两道神光直射入来,双眸一定,登时现出狐面。被素臣看破,翻身压下。素臣虽尚无力,然本是铜筋铁骨,用劲而压。九姨精汇之后,又在将丢,怎当得起。要想脱身,头面被素臣胸骨压住,牝中又被铁棍般的阳物撑定了,如何得脱。渐渐的筋骨折断,现出原形,竟是一只浑身紫毛的大牝狐,伸着几寸长尖刀一般的利爪,好不怕人。众人俱在酥麻,忽被屁触,个个头晕恶心,拥塞口鼻;及至添香开闼,揭起门帘,臭气消减。忽见素臣身下压着一个利爪紫狐,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脚边躺着七姨,口流白沫,不省人事,一发害怕,抖战不止。五姨按定六神说道:“七妹正凑屁股边,必是臭气触狠,晕去了。”吩咐丫鬟扛进里房,姊妹们轮流替他摩胸揉肚,掐捏人中,去灌救转来。一面叫丫鬟开了外边总门,飞报与爷知道。素臣见妖狐已现原,心腹牝中,冷气逼起,方把身子挪转里床。随氏因窗开帘揭,身上觉凉,怕素臣受寒,忙扯一条被儿搭在素臣身上。众人也俱穿起衣裤,看那狐狸,利爪尖嘴,遍身深紫,无一杂毛。臀牝边淫水阴精尿粪流满半床。五姨叫丫鬟拿条单被,把下身遮过。

又全正在丹房,丫鬟不敢进关门,去禀知太太。太太大惊失色,忙到关门外,通信进去。又全开出关门,飞奔入房,蓦然看见,吓得口定目呆。问五姨道:“这就是九姐吗?”五姨道:“九妹与先生交媾,忽然被先生压做这个模样;若不是九妹,九妹到那里去了呢?”

又全定睛一看道:“这面庞依稀还是九姐,那知他竟是个狐狸!这爪利害怕人!”因揭起单被看着满臀牝边的粪尿精水,惹起恶心,连连作哕道:“快把这妖狐扛到他房里去,把床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一面走下拔步,问七姐救醒不曾。里房丫鬟答应:“救醒转来了。”又全跨进里房看了一看,吩咐扛扶到他自己房里去。覆身出来,众丫鬟已把狐尸,连着披的全红抬去,尿粪收拾,仍把单被盖过褥上污痕。

又全坐上床沿,问素臣道:“先生怎便知道他是狐精?用何法制他?怎那脸面又不全变?”素臣道:“此名玉面狐狸。狐千年面色黑,此狐色已青紫,大约已七八百年矣。一则阳数该绝,一则大人福分,忽然现出原身,令小子稍效微劳,补报大人之德。玉面狐狸吸人元阳,元阳既竭,即吸其周身骨髓,无不为所害者!大人本质既好,复得补益,元阳既旺,故彼不忍遽害,久后亦必有性命之忧也!”又全悚然道:“学生诸妾,非娶即买,就有几个不明白的,也俱有亲人,知他底里。独此狐于旷野相逢,说是姓吴新寡,扫墓而回,一见目成,学生不合带回。因其色伎俱全,宠以专房,那知他竟是狐精!休说别的,只看那刀锋一般的利爪,就怕死人!若非先生除灭,学生这性命岂能常保?”沉吟了一会道:“先生如今是学生恩人了,以后当以师徒称呼,又全称先生为师傅,先生称又全为徒弟,一切大人,小子,先生,学生的字样,俱要收拾去的了。”向着众姨娘道:“你们以后俱称老爷,如有错称者,俱要处置。”众姨一齐答应。

又全道:“师傅元阳充足,又能除灭邪妖,即非吕祖回身,亦必真仙谪降;一切采战之诀,要求指救,明日与小妾们交媾,可容愚徒进来观看,当机指点一二。”素臣道:“这妖狐虽能害人,然不来加害于我;只因他露出原形,恐留下此孽,害及尊体,才忍心除灭了他!实在此时尚为哀戚,明日岂能畅乐?望缓期三日,三日之后,再伸前约,何如?”又全沉吟一回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愚徒想起他从前情意,也不觉怆然起来!也罢,三日之内,只教这小妾替师傅温养;三日以后,再来求指点罢了。”又全起身辞别,各姨娘及丫鬟们,俱跟着进去。随氏命小丫鬟舀些热水在脚盆内,叫大桃搀扶素臣洗净下身。

自己进里房去,开出褥子,要换去床上的湿褥。素臣正洗之时,阳物直兴。大桃知是尿来,连忙用嘴吟咽。随氏同别的丫鬟寻出褥子,铺垫好了,尿尚未完。直待吃完,大桃方才起来,靠在壁上,揾抹胸脯。随氏道:“老爷的尿真个好吃吗?你也合我说声,怎便这们乱抢。”大桃挺着胸脯,回不出话来。小丫鬟道:“娘昨日进去了,也是他偷跑出来吃的。”大桃抹了一会,说道:“今日这尿,敢有精在内,开头那两口就合那爷说的味儿一样。”随氏喝道:“臭私窠子,老爷吃了锁龙丸,还说甚精!给爷听见了,你休想活命。”大桃呆白了脸,才不敢做声。素臣心上暗暗喜欢。不一会,上边吩咐下来说:“九姨一事,不许张扬,怕外人议论,只说暴病而死。一样开丧出殡,名家戴孝三日。如有一人走漏消息,立时处死。出殡之日,除三姨不算,八姨身孕,十五姨伏侍老爷不送殡外,其余各姨,俱要送殡,好遮外人耳目。”素臣与随氏俱各欢喜。素臣喜的是开丧出殡,合家忙乱,或有机会可乘;兼且三日之内,无人再来缠扰。随氏喜的,是好与素臣说知心事,一则便可受用素臣腰间宝物,二则可以跳出火坑。

到得晚来,随氏陪着素臣睡下,说道:“又全凶暴非常,奴虽被他宠爱,刻刻提心吊胆,如伴虎狼一般。恩爷若得脱身,务必带奴出去,情愿为恩爷婢妾,伏侍终身。”素臣道:“论起正理,你是他妾媵,就该一心向他,不该另起别念。但此人不特淫凶,而威逼自己姬妾与人交合,不从则殴打致死,性与人殊,非夫主矣!律上原有逼勒妻妾与人通奸,本夫治罪,妇女不坐,离异归宗之条;可见又全算不得夫主,你也可离异归宗的了。但说要带你出去,想来断断不能!我现在手足无力,即有人救拔,亦只可自顾一身,岂能兼带你去?至欲为我妾媵,尤断使不得!你感我从前救命之恩,我感你现在周全之德,虽则沾皮着肉,此心毫不涉邪;若终为我妾媵,则两俱负心之人,何颜于世?我虽非相士,而柳、庄相法,颇知其概;连日但见汝面,今日并牝腹脐乳,都看分明,与相书所称贵相,十有六七;我若得脱身,必留心设法,来救拔你出去,择一佳配,了汝终身,再休说婢妾的话!”随氏道:“不瞒恩爷说,日中看见九姐骚发,惹起淫兴,难说难言。若非九姐一死,岂能耐到此时?但九姐说的,恩爷那物是一件活宝,奴的牝户,又全也说是一件活宝,恩爷既说感激着奴,就把那活宝给奴一试,奴是不消说感恩爷的了。也把奴的活宝,给恩爷一试,岂不大家都报了恩吗?”口里说着,一手就来把弄素臣之物。素臣忙把手扯开,紧紧的捏住说道:“你方才说那婢妾的话,尚为终身起见;如今竟专为淫欲,一发不成话了!我且问你:九姐的相貌态度,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他相貌娇艳,态度风流,怎么不可爱?”素臣道:“他现出原身,臀牝间专堆尿粪,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不要说可爱,奴被他把胆都吓破哩!但他是妖精,奴须是人身,恩爷怎说这话?”素臣道:“我不是把他来比你,却把他来比我;他虽是可怕,还不如我死后怕人哩!”随氏道:“恩爷又来了!恩爷就如仙人一般,怎比起那狐精来?”素臣道:“我若死了,不消几日,满身皮肉就臭烂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水,蛆虫搅满,臭秽难闻,比九姐初死的形状,更自怕人,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到后来,发脱肉消,光剩一个无眼无鼻的骷髅,几条虫蚁食剩的枯骨,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道:“恩爷怎说出这些话来吓奴?爷须是个活人。”素臣道:“人有个不死的吗?只消在这上头想着,那淫念就消散下来。不特我久后必如此,即你的花容月貌,到那时也一样臭烂,被蛆虫搅食,血肉淋漓,过后单存一个骷髅,几条枯骨!”随氏道:“爷不要说了,吓坏奴也!”素臣道:“不特久后必然如此,即如今日,九姐那种花容月貌,那种风流兴致,不算他是狐精,算是好好的人身,只要那丢的时候,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满身冰冷,眼睛翻插,人中吊转,手足僵直,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了。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如今日,我被他收吸,元阳一走,登时手脚放开,眼翻舌吊,尸骸冰冷,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怕道:“爷不要说了,吓死奴也,爷放着手,奴一条胳膊都麻木了。”素臣忙把手放开,问道:“此时淫兴可减些?”随氏道:“被爷说得渗濑死了,还有什么淫兴!”素臣道:“如此,你可把身子放开些,我和你讲说做女人的道理。”随氏真个把身子挪开。素臣道:“女子四德三从:四德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粗粗的合你讲说:妇德要婉娩顺从,在家孝顺父母,出嫁孝顺翁姑,敬重丈夫,和睦妯娌,不可骄奢淫佚。妇容要端庄静正,梳洗洁净,不可涂脂抹粉,举止端重,不可扭捏轻狂,衣必周身,虽盛暑不可露体,出必蔽面,虽亲戚不可妄见。妇言要安详慎密,非礼之言,不出于口,不可有嘻笑之声,不可有粗暴之言。妇功要调和饮食,织丝麻,洗涤衣裳,或帮夫生活,或教女针黹,一日到晚,俱不可贪闲图懒。在家则从父,父字内包着祖父母,父母,伯叔,兄嫂,有父母则从父母,无父母则从兄嫂,自己婚姻之事,及一切家务,俱听主张,不可违逆。出嫁以后,即从丈夫,嫁鸡随鸡,凡事俱要顺从;但若遇又全这等丈夫,却又不可一味顺从,要保守自己节操,宁死不辱,方是正理。夫死之后,便须从子;从子与从夫、从父不同,父与夫有过失,小者屈意勉承,大者委曲讽谏,若子有过失,当严切训戒,不可任其胡行,但将此身命,与子胶粘一片,贫富苦乐,安危生死,分拆不开,便是从子。你生于小家,自幼未闻正言,未见正事;到了这里,所见者皆妖冶之状,所闻者皆谑浪之声,与那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事事反背。再被又全这厮教导逼勒,把淫欲之兴开发尽情,廉耻之念消磨净尽,以致赤身拥抱,不觉可羞。欲心一动,便淫兴勃然,欲图苟合,须知一霎欢娱,转眼即过,终身污辱,湔洗不清。譬如有人骂你是猪狗,你岂不羞怒,然人与猪狗,只在有廉耻没廉耻上分别。猪狗惟不识廉耻,故不必配耦,俱可交合。人惟知有廉耻,故非我配偶,即不肯苟合。既肯与人交合,即与猪狗无异,又何禁得人的唾骂?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只要把廉耻看重,淫念自消,又何知何者为宝?何者非宝?况此二物若是平常可厌,方是宝贝。倘有一毫异人,便是破节丧身、祸害不堪之物。即如九姐,虽是狐狸,亦有灵性,如有人骂他猪狗,岂不忿怒?只因把我之物当作活宝,便百般淫戏,全无廉耻,真猪狗不如矣!倘我之物甚是平常可厌,则彼断不至死。惟看作活宝一般,所以淫兴大发,极力摆弄,以致精泄神离,现出原身,立时丧命。世上愚人不惜名节,纵欲丧命,与九姐一样的很多,总受这活宝之害。你之物,若果是活宝,我看去便如火坑一般。一入其中,便如焦皮烂肉,登时烧死;我之物若果是活宝,你亦当看做利刃一般,一触其锋,便要刮肠破腹,登时戳死,淫念自消,性命可保。再把那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推广开去,便可尽四德三从的道理。把不肯受人骂猪狗的良心,时时提起,就不至不顾廉耻,只图淫乐。岂可迷而不悟?错认火坑利刃做活宝?又岂可贪欢苟合,忘廉丧耻,致与猪狗无别?我若得脱身时,将来救拔你出去,便当认定廉耻二字,刻刻提起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把阴阳二道看做火坑利刃,惟恐焦皮烂肉,破腹刮肠,专心去尽那三从四德的道理,帮夫做活,勤俭操家。再凭着你这相貌,嫁一有出息的丈夫,承受皇家花诰,生男育女,受享荣华,比着那忘廉丧耻的片刻欢娱,做那贪花早死之鬼?岂不天差地别?我因感你之恩,故此尽情吐露,不顾唐突,求你仔细思量!倘得回心转意,改头换面,便是我报你之恩了!”随氏听着素臣的话,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忽地垂泪满面道:“奴真狗彘不如!细想从前之事心如刀绞,何颜再生于世,只索死休!”素臣连忙安慰道:“你因年小,习见习闻,兼为强暴所逼,以致如此,非你本性;只要知道改悔,便是好人,休说那要死的话!”随氏半晌无言,叹口气道:“奴若便死,怕有变头,反致累及恩人!奴总以恩人之言,刻刻提在心头,立誓改悔,不敢再萌邪念便了!”素臣欢喜道:“但愿如此,便反邪皈正了!任你贞媛,一念错了,可为淫女;任你淫女,一念转正,可为贞媛!但一时之感悔甚易,日常之持忍最难;须要常如此时之念,才保得廉耻,不至入于禽兽之途耳!”随氏垂泪道:“恩人前既救奴性命,今复全奴廉耻,奴若再不以恩人之言,刻刻提醒此心,便真个狗彘不如矣!但此时与恩人一床睡着,即觉如坐针毡,便怎么处呢?”素臣大喜道:“你这一念,便是人兽之分了!不要说你以女子而与男子同睡一床为可耻;即我以读书守礼之人,而与你一少年女子同睡一床,又岂不可羞,可辱?但事有经权,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又断乎不可!不瞒你说,我受东宫厚恩,欲为他出一番死力,所以忍辱偷生。我前日起得一数,应在三日之后,即可脱祸。幸喜今日因妖狐之死,三日内可免污辱。三日后倘得脱身,便当来设法救你出去。若不行权忍辱,致有变头,岂不误了大事?只要各提此心,不萌邪念,日间有人之时,仍替我抚摩胸背,如亲属伏侍病人一般,夜里就如此时,各不沾身,也就算坐怀不乱了!”随氏道:“恩人若果三日后可以脱身,奴还敢避甚嫌疑,致误恩人之事?但自被恩人提醒,觉着此地一日难居,恩人出去后,是必留心,早来救拔!”素臣道:“这是我切己之事,不用叮咛,是必留心。”两人说了三更多天的话,素臣因压伏妖狐,随氏因狐死被惊,倦乏不过,沉沉睡去。直到天明,丫鬟开门进来,方才惊醒。

自此日间有人时,随氏就如女儿伏侍病父一般,抚摩捶捏,加倍尽心;无人之时,素臣便把四德三从,做女人的道理,曲折开示,警切提撕;到了夜间闭门以后,便各人一被,里外分开,不相沾着。又全把素臣当做真仙,叮嘱随氏加倍奉承,不许一刻相离。外边百般忙乱,连那拢棺奠祭,都不教随氏出去哭拜。到二十六日一早,除太太及八姨、随氏外,都去送殡。随氏房里,也打发两个大丫鬟去送,只剩一个小丫鬟在房。晚饭以后,丫鬟出去倒净桶,素臣乘着没人,下床欲试足力,打算乘空跳出。岂知身重足轻,不能快走。眼见墙门插天,门户严禁,情知无益,不觉垂下泪来。随氏问:“恩人起数,向来可准?应在何时,可以脱身?”素臣道:“我的数是准的,应在今日亥时。”随氏道:“既是应在亥时,此时何必愁烦?只是恩人若去,必加罪于奴,奴虽甘心受死,但该怎样对答他呢?”素臣道:“我见又全酷信神仙,我已有计,断不连累及你罢了!”须臾,送殡人归家,外边人闹得雪乱。又全着人来问说:“九姨死在这边,可叫道士进来镇压?”素臣忙回出去道:“有我在此,何用道士?”又全深悔失言,就独空这一所的房子,不叫道士进来。定更以后,外面法事已完,满宅镇压,锣声炮响,轰闹不绝,直到二更天,方才寂静。随氏忽然想起一事,跌足道:“这便怎处?”素臣忙问:“何事?”随氏涨红着脸,说道:“恩人吃的那锁龙丸,离着那兴龙酒、追龙汤,是没法解救的;那酒合药,俱收在丹房,没一人敢进那关门去的,如何是好?”素臣道:“不妨,一则因我先天本好,二则反亏那妖狐的花心,百般锁吸,那时就觉有阳精流动。后来大桃吸尿,猜说是开头两口是精,大约可以无忧的了。”随氏垂着头,低低答道:“这便还好。”素臣观词察色,知随氏廉耻之心,油然生发,暗忖道:“这尚中人之姿,我若能得出火坑,当以力救之!只是我前日起的一数,如何不准?卦外之卦,俱已全准,拟阴有变,十八房轮转,正应在焦氏身上,应受毒害;可敬焦氏,不就又全之逼勒,宁受家主之殴打,我当一并救之!记得十八日进来,至今日已是七日,当在亥时脱身,且再转他一数以准之。”因复轮过卦来,乃属地泽雷,雷复飞升,孤阳得离群阴,与前日之数,大同小异,应在亥时无疑矣!即取出一粒紫药,在壁上题几句云:

我本大罗仙,归洞方万年。与君十五妾,宿世有前牵。偶因动凡心,故犯七日遣。狐精八百载,食人已三千。功成除妖孽,为此复升天。焦氏性虽拙,宗支仗他延。汝宜须好待,莫与受熬煎!金丹三五粒,再来聚前嫌。此约君知否,还来拍汝肩。彭篯终有日,明镜月团圆。江城五月内,梅花落无边。

素臣写完,一齐解说与他听了:“又全若见此,即得免你之祸,更得免焦氏之害。”随氏道:“恩人写下此字,倘没人来,如何是好。”素臣道:“包管有人即刻就来。”随氏道:“是何等样人?”素臣道:“数上是个女人。”素臣这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刮辣一声,两扇纱窗洞开,一个武士,面如金纸,眼似铜铃,头扎黄巾,身穿软甲,腰悬宝剑,足履绣鞋,轻轻落下。素臣道:“感谢救拔,等候多时了。”那武士更不回言,背负着转身一蹬,已立在对面高墙之上。随氏定睛急看,已寂然不知去向矣!正是:

已见昆仑从地出,岂无红线自天来?

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

随氏惊疑了一会,悄悄的关好纱窗,脱衣上床,假作惊醒,连连喊丫鬟进房问:“老爷到那里去,怎不在床上了?”丫鬟都吃一惊,拿着大蜡烛,各处照着,随氏光身搭拉着一条裤子,同着找寻,复至里房并院子夹巷,翻天的寻觅,不见踪影。随氏盘问丫鬟房门扣搭,丫鬟道:“昨日关房门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来开,仍是搭好;现在各处窗及总房门,俱是扣搭好的;这老爷从何处出去?”

随氏哭道:“若老爷不见,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听说,一齐害怕,登时哭哭啼啼。随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里,搜寻一遍,只少翻起地皮。忙叫丫鬟,去敲门报信与爷。大桃见随氏着急,只待寻死,悄悄吩咐:“守紧着姨,若放他死了,俺们便都没命!”同着大丫鬟,慌去打门。里面的人,都因连日辛苦,睡死了去,那里听见!大桃只得寻块石头敲撞,才得接应进去。又全连裤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儿,裹着一件皮衣,飞奔入房查究。随氏满眼挂着涕泪,告诉又全说:“是好好抱着老爷同睡的,梦醒转来,就不见了老爷,慌忙喊叫丫鬟进房,各处寻到,没个踪影。”又全喝丫鬟,将随氏剥去衣服,跪在地下,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还想性命吗?这样一个仙人,你放他去,误我大事!待我审问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来,看是怎么生着的?我把你那样看待,你被他快活了,就顾他不顾我吗?”随氏发抖痛哭道:“受爷深恩,百般伏侍老爷,……”又全怪喝道:“什么老爷?我贪着他精好,要常远受用他的,才是这般待他。他这样没良心,串通着你逃走,还是什么老爷先生的撒那声吗?”随氏道:“百般伏侍,原图他死心塌地,补益爷的精神。奴也是个人,也有灵性,岂不知道爷的法度,敢放走他?奴若贪图快活,还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这里受爷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着爷的恩德,手脚又不能行动,奴才放心温养着他,夜里好好的抱着他睡觉。忽然做梦,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嘱咐着奴说:‘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搁,教奴转谢着爷,说将来还要送仙丹来。’他没说完,就踏着一朵云,飞上天去。奴吓醒转来,床上已是空空的。连忙喊醒丫鬟进来,各处照着,连床底箱罅,小院夹巷,没一处不寻到,只少翻地皮。各处天栅窗,又都关好,房门又是丫鬟开进来,说是扣搭好的,奴又到丫鬟房里翻一个遍,总房门、院门又都闩好,不知是怎样变化出去的?急得奴只待上吊,生生的被丫头守住了!奴若有一点歹心,爷便碎剐了奴,奴也死而无怨!”此时各房姨娘、丫鬟、仆妇,已挤满一房,都替随氏捏着两手的冷汗。又全吩咐,采过三个丫鬟,剥去衣裤,赤条条的跪下,喝道:“你们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院门房门可曾闩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上?后来如何知道他逃走?你们起来,这院门、房门,是开的关的?那算命的日间可曾下床走动过?逐一从实说来,敢扯一句谎,就立劈了你!”三个丫鬟一齐哭着说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觉,总房门、院门是先闩好的,房门还是大桃扣好的,那时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上。半夜里姨怪叫唤起来,丫鬟们进去,房门还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里去了。姨光着身,搭拉一条裤儿下床,合丫鬟们遍处寻到,只除地皮没翻起来。姨又到丫鬟房里搜寻,又只除地皮没翻起,各处的窗门户都是闩搭好的。算命的从没下床,连尿都是大桃含着鸡巴吃的。姨哭着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着,才敢进来敲门报信。外面的门,又都是关好的,不知算命的从那里出去?”又全呆在椅上,暗想:这真不像是随氏放走。各姨猜说:“莫非真会变化?”

又全沉吟一会,忽然想起,忙着人去店中捉拿徒弟。恰值店家来报:“徒弟于夜里在逃,不知去向。”又全愈加疑惑,查问外面门户,可曾开动,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观望,见檐瓦整齐,墙头并无痕迹。须臾,外边回进来说:“外面几十军门户,一重没开;方才店中来报,还站在大墙门外,没敢敲动。”又全寻思:这样围墙,插翅难飞?又是吃了坠阳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个仙人么?复身进房,一眼就看见板壁上的字儿,忙近前一看,失惊道:“原来真是仙人!”又重复逐字细看一遍,惊喜道:“这诗上明说着,还来送金丹,又嘱咐我看顾他两人;仙人的说话,还敢违拗吗?”因一手拉起随氏道:“是我错怪你了!谁知这师父真是仙人!快去穿好衣服,你看见师父写这诗吗?”随氏道:“那算命的总没下床,那见他写什么诗?”

又全道:“罪过,罪过!怎还叫他是算命?以后你们都称为仙爷。你还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将来还要送金丹与我,合他那梦,一些不错。你也不是做梦,是师父显的神通,我好快活。你们都看这诗,不是明说着吗?这字写得龙蛇飞舞,不是仙人,也写不出来!”五姨道:“这字也不是墨写的,怎这们青巍巍、紫烁烁的?”又全定睛细看,把手指蘸着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颜色来。说道:“方才还像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五姨道:“俺们一屋子人,怎头里总没瞧见这诗?”又全失声道:“是呀!我头里怎也没瞧见?莫非仙爷还在这屋里?快叫那三个丫鬟起去,穿好衣裤,来点香烛。”一面就要跪下去磕头,却想着没穿裤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裤鞋袜,并请太太出来。

各姊因又全惊疑,大家都回头掣颈,疑神疑鬼,真个像素臣隐形在屋。独有随氏肚里明白,暗自好笑。不一时,太太已到。又全穿着好了,先拜了八拜起来,备细述与太太知道。太太失惊道:“你今日说他是吕祖,明日说他是纯阳,妾身总不肯信;后来九姐现了原身,才有些信意。如今看起来,竟是仙人无疑了!他这诗的意思,老爷可解与妾身一听。”又全指着道:“这头上两句,是说他是大罗天仙;这两句,是说前世与十五妾做过夫妻;这两句,说因想着十五姐,动了凡心,才受这七日的灾难。”太太道:“老爷这样尊奉他,日夜守着他前世的妻子,怎还说是灾难?”又全道:“他为动了凡心,把神仙职分几乎弄掉,若不是压死九姐,还不得升天,不算是灾难吗?这几句,说九姐是八百岁的狐精,已吃过了三千个人,仙爷因除灭了他,才许他仍复仙班,不得再留人间的话。”太太道:“吓死人!怎九姐这样娇柔,会吃起人来?”又全道:“你没见他那爪儿,如刀锋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爷除灭,久后我们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里去!这两句,说三姐性子虽拙,我的宗支还仗他延接下去;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说了;这三姐拗着,不肯奉承他,怎的爷转不怪他?”又全道:“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仙爷是大罗天仙?这几句,是说还要送金丹给我的话。只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这些话,也不甚明白,你们众人,可有懂得的?”各人面面厮觑。惟随氏经素臣解说,一则记不清楚,一则不敢招认。太太道:“只有三姐满肚骨董,除非去问他。”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亏他是没恨心的,我去说知仙爷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问他。”说罢,慌慌的进去了。

太太问随氏道:“谁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后和你姊妹称呼了。”

随氏道:“太太是何等人,奴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称呼?”太太道:“仙爷救了我一家性命,贤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称呢?”太太必要改换称呼,随氏必不敢依,众姨都在哄劝。又全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看见众人形状,问是何故。众姨把太太之意,及随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又全道:“这太太主意不差,连我们都要改口,太太既认做姊妹,我以后就称仙姨,你们俱称仙娘;他只叫我姐夫,叫你们做某姐。我以后也不敢进他的房,等仙爷再来赐了丹药,请了仙旨,若是我与仙姨还有姻缘之分,再与他重续前缘。”太太道:“这转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独守空房?”随氏忙接说道:“爷的主见极是,仙爷既说还来,等他来时,听他主意,才见爷的诚心。倘或触怒了他,不给丹药与爷,岂不是奴之罪?奴受爷的大恩,敢贪着一时欢乐,致误爷的大事!望爷及太太详察!”又全大喜道:“你说的话,句句从我肚肠里穿过去的!我只怕恼了仙爷,致误大事,才说这忍心话,你不怨我,反安心乐意的肯成全我,可见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现有半仙之分了!但方才说的这些称呼,却断要依我,才见我待仙爷的诚意!”随氏恐有变头,说道:“别的只得听从,独要称爷做姐夫,却断断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罢,仙姨以后只叫我李爷便了。”随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称呼都换过了。

又全道:“方才我去问过三姐,三姐说拍肩二字,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时相不起来。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爷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岁哩,你说造化不造化?临末几句,是桓伊、吕祖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总是约着再来的日子。三姐说:‘明镜团圆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么江城大罗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帮衬,怕不升上一级去,也做个天仙?就可长生不老,真个要快活死我也!”说罢,复向壁间逐字看玩,啧啧叹赏。又取水来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点颜色,分外紫巍巍,青烁烁,光彩突突。指与众人道:“你们只看这字,不是天仙还写得出来吗?”

大家咋舌惊叹。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烛花,领着太太、随氏及各姨一齐叩拜。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师仙爷是大罗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复拜了八拜起来,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两日若不替那狐精开丧出殡,你们俱得与仙父交媾,便过了仙气,求他当面指点,得了采战真传,此时便可修炼。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该陪他同睡一夜,过些仙气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场!”太太涨红了脸,说道:“合仙人同睡,就真个过了仙气吗?”又全道:“怎不过了仙气?那白牡丹不是同吕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国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楼,仙人萧史乘着凤凰到他楼上,日日与他同睡,过足了仙气,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带上天去。休说与仙人交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粪,都是要成仙的。”太太不信道:“与仙人交媾,说是过了仙气,还有这道理。怎那屙出来的臭粪,都是好吃的?”又全道:“我说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有那一府,那一县,一座桥上睡的花子,半夜里醒来,见八个人也是花子模样,在那桥上吃酒行令。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见菜碟里,都是活蚱蜢,一个个跳入八个人嘴里去,给他吃嚼。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着问他求讨。八个人起身就走,这花子爬起去追赶。七个人走的快,如飞去了;只有一个瘸子,走得慢,被这花子扯住求告。那瘸子说:‘你瞧着我光着身子,把甚东西给你?给一堆屎你吃罢!’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这花子把手去捞来,拿到嘴边,想起了恶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干净。那知那草登时长发起来,那颜色就是金子一般。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只狗赶来,把那堆屎都吃尽,那只狗登时就踏着红云,上了天去。

至今那黄金色的草,长有几丈来高,霜雪不凋。才知道那八个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铁拐李。后来那桥便唤做升仙桥。载在那一省志书上,那有假的吗?”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爷的尿,怎还不上天去?”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这话到底信不的。你吃了仙爷的精,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还要仙爷来赐仙丹,才得寿长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来,仙人的等级,原多着哩。比如官员里面,宰相也是官,巡检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个屁,不比巡检典史说一百句话,还响当些!那铁拐李与吕祖,同是上八洞天万劫不坏的金仙,合官员里宰相一般尊贵了,他的神通还估得出的么?仙爷虽是天仙,思着凡还要谪降,也只说逍遥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远了!比如宰相要给你官做,他只一开口,你就是个官儿;京堂科道,就须保举引荐,慢慢的替他打算。所以吃铁拐李粪的,就成仙。吃仙爷精合尿的,还不能成仙。但虽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缘,才得尝着那仙精的妙味。只我一人知道那种补益?是你们通知道的。若没有仙缘,如何吃得他。至那仙尿,虽不及仙精,然必有好处。只叫大桃实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太太真个盘问大桃。大桃见又全说有仙缘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爷的尿又香又甜,又鲜又肥,那肥就比奶子还肥,那鲜就比核桃仁还鲜,那甜就比西瓜瓤还甜,那香就比蔷薇露还香。吃下去,从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热洋洋、酥融融的,说不尽那种的受用,真个比人参桂元汤补益多着哩!”又全和大桃一番说话,把太太和各姨俱说浑了,懊悔前日无缘,没过着仙气,吃着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绡抬起来顶了狐精的缺,把大桃抬起来顶了仙姨的缺,挂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着九合十五的名数,仙爷虽为仙姨下凡,却亏着杏绡引进,要算一个功臣,他又伏侍过仙爷洗澡,同睡半夜,算来也有些缘份。大桃那日就抱着仙爷同睡去,连日吃过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与别的丫鬟不同。把他两人拔了起来,使仙爷知道,也说又全有个敬心,是与仙爷沾着皮肉的,待的都与众不同。今日就请医生替三姐调治,将来诸般好待他。太太房后,现空着五间大房,请仙姨暂住。等仙爷来禀明,若还有姻缘之分,就称呼为后堂太太,与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将来封侯拜爵,便请两副封诰。仙姨这房,就给大桃住着。这板壁起到后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装点香烛,大家礼拜,以表这点诚意。太太,你说我这主意可错?”太太道:“主意是不错,只恨妾身没福,休说别的,只这样肉身仙人,现住在家六七日,连面也没见过一面儿!”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恼。又全道:“只是我没主意,我那时却认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来,务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济渡人,太太现又与仙姨给做姊妹,断没不肯的事!等太太睡过了,再替他们说情。你们都是赤身伏侍过仙爷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过得仙气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过意来,巴想那后来的造化,大家欢喜。独把一个已经皈正的随氏,听着一派痴话秽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是日,即将随氏迁入正房,拨了六名丫鬟,两名养娘伏侍。把杏绡、大桃抬放作妾,晚上大开筵宴,怕搅扰随氏,专送一席,任随氏在房自在而饮。随氏吃过,正待安息,只见两对丫鬟,提着纱灯,照杏绡、大桃进来,铺毡叩见。随氏慌忙去扯,杏绡道:“是爷定下的,见仙娘合见太太一般,是必要行大礼的。”两人叩拜起来,随氏道:“二位喜也!”杏绡掩着小口,只顾要笑。大桃皮肤燥痒,喜得扯开了嘴,合不上来,都说是靠着仙爷、仙娘洪福。二人出去,随氏收拾上床,想起素臣妙计,不特免奴打骂,并得全奴廉耻。但不知武士何来?此时安息何处?将来何时救奴出去?随氏自在猜想。那知素臣出去,又受一惊,却是为何?那武士负着素臣高低跳跃,起步如飞,二更多天,走有百十余里,来到一座深山。山岩之下,有几间茅屋,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一个粗黑丫鬟开进,那武士把素臣放下,自进里边去了。素臣拱立而待。不一会,走出一个女子来,素臣举目一看,只见:发挽乌云,肤堆白雪;蛾眉入鬓,翠生生斜卷浓烟;凤眼垂珠,光烁烁半含闪电。伏犀贯顶,琼瑶鼻直起天庭;飞鸟衔桃,绛纱唇紧包地阁。秋香色一条绫帕,横束着铁铮铮绰约小蛮腰;湘水痕八幅罗裙,平遮过窄伶伶夭矫凌波步。

那女子朗朗而言道:“吾非世人,乃泰山碧霞元君位下,灵报司仙使。泰山日观峰下,有玉面狐狸幻作人形,吸人精髓,贯盈数绝,死于汝手。他有子孙眷属,告在元君位下,说汝既淫其躯,复害其命。元君震怒,因本使主管此山,特敕拘汝魂魄,审明解勘。本使因汝素有直名,不忍遽伤尔命,特命黄巾力士摄汝前来,勘定口供,再请元君法旨。”说话时,只见那武士提出许多鲜血淋漓的心肝,撩在地下。那女子指着道:“本使这里法度利害,若有一字藏露尾,便要照样处置哩!”素臣微笑道:“碧霞元君,乃小说荒言,道书诞说,何尝实有其人?元君既属荒唐,则仙使更为诬捏!若说妖狐之事,我误落又全坑堑,精亡力乏,欲避不能,欲辞不得,几番欲捐此躯命,而上念东宫,下思老母,不敢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是以舍经为权,任其侮辱。然身居粪秽之中,而心超埃垢之外。迨至妖面忽呈,雄心勃发,歼此妖孽,以免流毒世人。此则事偶相会,数适其然,何云既淫其躯,复害其命?恩姊不惜男女之嫌,黑夜背负,出之虎穴。难弟感恩刻骨,方欲竭诚叩谢,再求示援救之故。何乃装神捏鬼,唬吓起难弟来?实所不解!”那女子变色按剑,厉声喝道:“满天地间神明仙使,罗列森布,非汝腐儒所知。妖狐自取歼灭,亦姑弗论。只问你合那十五妾,日夜同床,所作何事?还敢说是心超埃垢之外!本使因你薄有时名,肯据实供招,或可将功折罪,要在元君前竭力保救;怎反说元君为荒唐,指本使为诬捏,不把罪情一一首出,岂谓吾剑不利耶?”说罢,一剑劈下,把一张桌子,劈分两半。素臣笑道:“那十五妾,姓随,因我曾救他性命,百计周旋。我和他虽同宿一床,但有感恩服德之心,并无苟合私通之事;此心惟天可表,亦不必求白于人!我文素臣一生守正,不信邪言,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欲杀即杀,何以怒为?”那女子收剑入鞘,伏地谢罪道:“文爷真天人也!”素臣慌忙拜伏于地道:“难弟蒙恩姊救援,该拜谢活命之恩,何敢反受恩姊之礼?”

大家平拜起来,分宾坐下,丫鬟送上香茗。那女子道:“奴家姓熊,小字飞娘,幼慕红线、聂隐之风,略知掷剑跳丸之术。久仰文爷大名,因受方兄重托,故不避嫌疑,黑夜相救。只因遇见李家之丧,路人皆知棺中系一玉面狐狸,与星士交合泄精而死;又见文爷深居内院,与那十五妾恩情眷恋,心中深以为耻。故特假称仙使,装威作势,追问真情。岂知文爷心事光明,神识坚定如此!怪不的六雄感德,三叛倾心,说是从古来第一英雄也!”素臣忙问:“方兄何人?何为六雄、三叛?”飞娘道:“六雄即六义,是福建省中豪杰。

奴这里青、登、莱三府出名的,有五忠,三叛;五忠是掖县李又全、即墨蔡子公、莱阳郝三风、乐安洪子兴,合着舍妹文登赛要离。三叛是莱阳白玉麟、海宁方有信,合着舍弟文登赛麦铁。奴所说方兄,即方有信也。”素臣暗忖:六雄是金面等六人,方有信想即施存义?因道:“我与方君未谋一面,如何知我被难,托恩姊来救拔?令弟令妹,怎又一列于忠?一列于叛?天津有女冠赛要离,与令妹是一是二?乞道其详。”飞娘道:“方兄因有好友札来,知文爷驾临登、莱,着人迎探,知道陷在李府,故恳奴家相救。天津之赛要离,即是舍妹立娘。奴与弟妹同胞三人,各有些小本事。舍弟勇力善走,故浑名赛麦铁;舍妹喜为报仇行刺,故浑名赛要离,奴家略知剑术,外人也起有浑名,唤做赛隐娘。姊妹三人,志趣不同,贞淫各别。奴家自行己意,不肯依傍他人。舍弟交结英雄,要为朝廷出力。舍妹行刺妙化和尚被擒,就在天津做了女冠,与妙化誓为夫妇,同事普王。奴因父母双亡,守贞不字,独住此山。与舍弟常时厮会,音信相通;舍妹断绝往来,已三年矣。这五忠,是景王之忠,三叛,是景王之叛;是那班逆党编造。其实忠乃是叛,叛乃是忠。”素臣方才明白。那黑丫鬟已换过桌子,摆上酒饭来,又是一大碗心肺肝血鲜汤。飞娘笑道:“方才撩出来试文爷胆量者,即此物也!”飞娘略不避嫌,陪着素臣同桌饮啖。素臣道:“恩姊贵庚?怎不与令弟同居?如此英雄,何以出于忠叛之外?”飞娘道:“奴年二十八,性厌风尘,独居此山,以草木禽兽为生,无求于世。”指着那黑丫鬟道:“此名黑儿,颇有膂力,日常叫他上山打柴捉兽;有利害的,奴便亲去擒拿,吃不尽了,叫黑儿上市易换酒米。除朔望二日,到白兄处听解讲外,平时杜门不出。这两扇门,人都唤作铁门,没一人敢来敲打,只有舍弟及方、白两家人来,才敢敲击。以此与世事相隔;因不入忠,亦不入叛了。”素臣饮啖毕,正色拱手说道:“难弟受恩姊救命之恩,无可报德,窃以一言相劝。天地之德,莫大乎生;祖宗之气,不可使绝。故天地定位,必有配偶;阴阳通气,始成化育。若徒逞英豪之见,废夫妇之伦,在天地为弃物,在父母为逆子,窃为恩姊不取!”飞娘道:“人生贵适意耳!这口剑,便是奴的丈夫,日夜厮守,坐卧不离;无事时,在深山空谷,拂试舞掷,便是颠鸾倒凤;有事时,在深闺密室,探囊取物,便是夫倡妇随。这黑儿,便是奴的子女,生前奉养,死后葬埋。若一入尘缘之累,便为拘缚,夫妻情欲,儿女牵缠,有如苦海,奴今生誓不堕落其中,受那尘缘之累的了!”

素臣道:“难弟前日,与那随姓女子,讲解廉耻二字,把一个淫女化为贞女。如今合恩姊讲天性二字,要把一个侠女化为孝女,伏惟垂听!请问,恩姊之身,从何而来?必由母腹而出。子在母腹,十月胎生;这十月内,始则吞酸呕吐,饮食不思;继则腹重腰疼,坐卧不适;后则临盆坐蓐,痛苦难当;祸福判于须臾,生死悬于呼吸。幸得生了下来,三年之内,推干受湿,乳哺抱持,风吹肉痛,魂梦惊心,若有疾病缠绵,跌扑伤损,恨不得将身替代,千般疼惜,百种忧煎。如此劬劳,如此困苦,方得长成,岂不愿恩姊嫁个丈夫,室家和顺,生男育女,承接宗支,反愿恩姊无夫无子,茕独终身么?惟大英雄,大豪杰,天性最深;恩姊如此英豪,岂无天性?若把父母所愿望之念,丢在脑后,不勉强去体贴,便是逆女;虽有侠气,岂为英雄?孝为百行之原,人若尽不得孝字,便与禽兽无异!羔羊尚知跪乳,慈乌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之心为心,便并禽兽不如!诗经上说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恩姊父母早亡,劬劳之恩,无从报答;只有把父母之心,时时提起,不忍违背着他,便是报恩!若但行己意,舞剑行乐,从井救人,把亲恩全不提念,良心何在?天性何存?人身如树木一般,子女皆其枝叶,若把枝叶伐去,树木必然枯槁;生气一断,父母之魂魄无依;生理一息,两间之人类俱绝!佛教所以得罪于圣人,正为把这生理灭,使天地之气化不行,祖宗之血脉断绝,不仁不孝,万恶之魁!故难弟一生以辟除佛教为心。恩姊不体贴父母之心,衍续天地之化,便与佛氏邪教无异,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况且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世事有变更;恩姊此时正在壮年,黑儿足供驱使;倘年衰力惫,黑儿或有他故,孤身一人,独卧荒山,饮食谁来供养?疾病谁来看问?肤痒骨疼,何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祀之主,到得那时,悔已无及!孰若曲体父母之心,早遂室家之愿,使先人不怨恫于地下,子女得承奉于生前,疾病有关切痛痒之亲人,死后有料理棺衾之骨肉,孝道无亏,生理不绝,不得罪于天地父母之为得乎?”素臣这席话,说得飞娘面赤鼻酸,心惊肉跳,额汗津津,眼泪簌簌,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正是:

苟合固如交兽类,守贞终亦碍人伦。

总评:

忽然想起,想起何事?读者贪看热闹,将锦囊丢至脑后,非作者想起,更无一人想起也。妙在亦是夜里逃走,可为经营匠心。

又全因压死妖狐,已疑素臣为仙,故一经随氏辩白、丫鬟声说,即呆在椅上,强半疑仙,欲为随氏开脱。更有锦囊一逃,不先不后,凑成咄咄怪事,虽无题壁,亦不至亏苦随氏矣!曰意。疑惑者,愈疑素臣之为仙人也。及见题壁失惊曰:“原来真是个仙人”,可见满肚仙人疑胎已久,至此始豁然天开,实实落落,信为真仙。万才还象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及头里怎没瞧见,俱是信到极处,方始疑神疑鬼也。不可不知。

说彭籛即是彭祖,使整整作活八百岁,想又欲仗仙爷仙姨升上一级,做个天仙。写痴人痴想,真是发笑!世人不学仙则已,一学仙,其痴未有不如此者,切勿但笑又全。

过仙气即可成仙,而以白牡丹、弄玉为证;吃仙粪即可成仙,而以升仙桥为证。前世痴人说下痴谎,为后世痴人引证。一部《大平厂记》,那一句那一页不是此类?而痴者十一、信者十九,何也?

仙人各有等级,以宰相知府知县例之,痴人乃有此意智,亦是痴想所到耳。大桃因仙缘之说,遂极形尿之香美,令太太、各姨俱不自在,写出一屋之人淫痴之想,真是妙手空空。

又全姬妾除焦姨外无不邪淫,独空一太太,故于此处补之:只恨妾身没福,是恨不得过仙气也。又全之势必求他和太太同睡一夜,方回过意来,大家欢喜,是喜后来终得过气也。与《金瓶梅》吴月娘上泰山一色,而彼写其事,此写其意,正复不同。

武士何来,巳思之不得,乃更有灵报司一幻,武士撩心肝,仙使劈桌子,俱令读者瞠目变色,莫知其故。奇事奇文。

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如此方是不信邪。方可避邪,安得不伏地谢罪,以天人目之?

素臣刚得性命,即苦口于救命之人,非与造化小儿一鼻孔出气者不能。而劝淫女是禁其苟合,劝侠女是导使好合。劈真反对,则又文法之变。

身从何来一段,足使石人下泪,真有功名教之人。

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

素臣与黑儿慌忙喊救。醒来,哭道:“奴平日每以英雄自负,今被文爷提醒,真个禽兽不如!先母生奴,因是头胎,兼有产厄,百般困苦,死而复苏。奴自幼顽皮,屡屡跌伤,先母千般疼惜,百种忧煎,与文爷说的一毫不错。到得奴家长成,为奴择配,高低不凑,日夜焦心。至临终时,还是千叮万嘱,吩咐舍弟。奴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杰,把夫妻婚配,看做腌龌龊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丢开。今蒙文爷唤醒,追想老母深恩,及自己忤逆之处,真肝肠寸断矣!”素臣道:“人事不外趋吉避凶,其机分于悔吝两念。吝则自吉向凶,悔则由凶趋吉。故有过贵于知悔,改过欲其勿吝。恩姊既有悔心,便是趋吉之道;只消与令弟说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迁延耽搁,则此过无日能改,亲心即无时能慰,终为不孝之女矣!”飞娘叹口气道:“奴欲适人,亦无可适;除是文爷天人,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余必须正配。庸夫俗子,奴既看不入眼;英雄豪杰,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只得对舍弟说知,由着他去拣择,是好是歹,听之于天罢了!”素臣赞道:“恩姊怎见明识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讲不得贤愚好歹,听之于天,才是婚姻正理!难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说,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闻,当留心为恩姊执柯便了。”

飞娘俯首无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莱三府,固以三叛为英雄;难弟却又闻得海岛内,有红须、铁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识恩姊曾识其人否?”飞娘道:“此二人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素臣道:“红须客相貌魁伟,雄杰不凡,只一嘴红须,生得怕人。铁丐面如锅底,精神奕奕,俨然尉迟敬德。恩姊既闻其名,必知其本领,若与三叛相较,不识优劣何如?”飞娘道:“此二人本领,虽不能深知;而江湖口号,豪杰评论,大约介乎白兄、舍弟之间。”素臣拱手道:“难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时之杰,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于此二人中,择一为恩姊执柯,不识应在何人?”飞娘默然不答。素臣道:“此系终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侠,何尚作儿女之态,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飞娘慨然道:“既文爷如此说,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铁丐虽亦英雄,而出入游戏,夭娇如龙,究逊红须一筹;奴家本性,亦与红须相合,文爷若肯执柯,奴即同去与舍弟一决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飞娘道:“且慢。”踅身进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着参天的石壁,罅缝中尚有斑斑残雪,青白红紫,五色俱备,喝采一回。把身子摆动,手足伸缩,觉着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颇大,性喜运动,连日被那参粥汤药,淘坏脾胃,又终日睡卧,所见所闻,可厌可恶,所以困乏异常;今日吃下这些酒饭肉食,又遇着这等豪侠女子,言听计从,有如圜转,心中畅快,故不觉精神顿长起来!正是:

神龙岂爱听箫鼓,猛虎何堪受絷维?素臣正是快活,飞娘已装而出,头上扎着一幅天蓝绢儿,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条月白绸汗巾。向素臣道:“文爷精神未复,这山路崎岖,还得奴背负下去,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罢。”素臣道:“这断不敢劳!方才运动手足,俱觉有些力量,只求恩姊把脚步放慢些,不似夜来的飞速,便可追随而行了。”飞娘应诺,领着素臣,在原石罅树丛中穿插而下,到山脚边一家饭店。那店里男妇,一齐接出店来,向飞娘厮叫。隔壁几家,也有男妇过来问候。素臣问及,方知这店中男女,俱是赛麦铁家仆;隔壁几家店铺,便是白玉麟家仆人开张,带做买卖,带做飞娘往为照应、传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觉腿酸,在一张板凳上坐着歇力。飞娘吩咐备船,店家慌叫两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面送茶上来。一个半老女人,向飞娘报新闻道:“大姑娘可知道,府里李锦衣家,死了一个姨娘,是狐狸精,被算命的……”飞娘连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说了。”那女人顿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说。又一个老女人道:“咱们这洋面上,不是金龙大王管,另换了香烈娘娘来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吗?”

飞娘道:“这阴空的事儿,有甚考较?”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娘娘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娘娘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娘娘看守祠堂哩。这香烈娘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飞娘笑道:“是你们偏有这些冬瓜葫芦,打墙缝里直滚出来的瞎话!”那两个整理篷索的人走来,说道:“他这话却是真。好顺风。大姑娘请下船罢。”

飞娘立起身,领着素臣走出那村,就见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从没飘过洋,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间去,是沿着岸走的,比内海还稳着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湾何如?”船家道:“差别多着哩!那边是常常翻船的,这边连耳朵里,也没听见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飞娘笑道:“文爷天生豪杰,怎这们胆小?”素臣道:“书上说着:‘为人子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险飘洋?”飞娘道:“据文爷说来,奴平日徒手搏兽,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奖劝,就话说入,飞娘忽笑道:“文爷不听见那妈子的话么?也合奴说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娘娘易,不信碧霞元君难,除了文爷光明正直,怕不着了奴的道儿!”素臣道:“香烈娘娘的话,却有来因。人得天地之气以生,既死则气仍归太虚;惟圣贤忠孝,节义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气,至大至刚,有充塞天地之势,生而为人,死而为神;孔子所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蒿凄怆者’是也。天津贞妇黄氏,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因把黄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气,岂能磨灭?《左传》子产论伯有,不过取精多而用物宏,就断其能为厉鬼,必立后以安之,其气始定;况黄氏浩然之正气,而遽涣然消散乎?发扬于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气,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飞娘咋舌惊叹道:“天下有这等奇女子,守节不变,犹人所能;至宁死而不显婆婆丈夫之失,则真可超前绝后矣!但立后之说,奴也听人说来,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后人,邪气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传》说:‘鬼犹求食’,看去是极荒唐的话,却是极确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气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孙,则气又接续向子孙身上去。故父母虽死,而子孙以父母所遗之气,感父母已散之气,便得凝聚起来,因其原是一气。故放散而在天之气与接续在人之气,如针投芥,如磁引铁,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孙祭祀,祖考必来享格,其气聚于子孙之气,故能相安。若不立后,则无气以通之,其气不聚。伯有取精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气如何得一时灭散?既无后人以凝聚之,自然要为厉起来了!我所以力劝恩姊适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气接续下来,长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气也。”飞娘道:“以气聚之说,奴尚在半明半昧;至说奴适了人,就接续父母之气,则愈不明白了。奴尝听人说,有儿子才承接香烟,没儿便斩宗绝祀,没听见女儿生了子孙,可以接续父母之气的。要求文爷细细的指示与奴知道。”

素臣道:“人无论男女,皆由父精母血而成;精有精气,血有血气,岂有儿子才得父母之气,女儿便不得父母之气的道理?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这气不是接续得下去的么?俗说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若不明以气聚气之说,只看以血聚血,便知古来所传滴血之事,信而可征。现今官司检验,尚以此为据。父母之血,既与子女之血,凝聚合一;父母之气,岂不与子女之气,合漠贯通?血系有形之物,故可见;气系无形之物,故不可见。以血较气,气灵而血蠢;蠢者尚能合一,岂灵者反不能合一邪?”飞娘道:“如此,是必要子女之气,才接续得父母之气。怎人家把侄子过房,也说是接续香烟呢?”素臣道:“侄子所受于父母之气,即其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与嗣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仍是一气。即系远房之侄,而同一祖宗生下,则层层推将上去,亦仍是一气,故能接续。若继外姓之人,便是二气,便不能接续。所以律上禁着异姓乱宗。汉津因李悝《法经》增厩、兴、户三篇,户篇有本族无人,许立外孙为嗣一条,古人行之者甚多;亦足见得女儿所生之子,原接续外祖父母之气,故许以为嗣。但外孙究属异姓,难以乱本姓宗支,故后来定律之人,才把此条删去。其实这一股气,原是相通;女儿若子孙承续,千年不断,则父母之气,亦接续下去,千年不断也。”飞娘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奴若不适人,父母遗与奴家这一股气,便从此断绝;奴若适人,得有子孙承接下去,父母这气,就得长存不断!可见男婚女嫁,是一件极大的正经事了,怎好厌恶着他,看做腌龌龊之事?孟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来只知为男子而发,与女子无干;如今看来,除了男子,便是为奴一人而发的了!奴若不遇文爷,终身守奴偏见,真属不孝之女,禽兽不如矣!”素臣感激赞叹,暗忖:熊姊不独天性好,悟性亦好,如圣门颜子单刀直入本领。却因这刀字上,忽想着自己的宝刀,跌足道:“怎就忘死了!”飞娘惊问何事,素臣道:“我有小僮锦囊在饭店中,我自进李宅,无日不念及他。自蒙救出虎口,因感激恩姊,奉劝适人,及蒙允诺,欢喜极了,急欲会见令弟,竟把这锦囊合一把宝刀忘记死了!这便怎处?”飞娘道:“文爷不须着急,尊使必于夜间,亦被方兄救出矣。”素臣问:“何以知之?”飞娘道:“他原说访有尊使,现住饭店,因未救文爷,不便先救尊使,打草惊蛇。大约奴至李宅,彼亦着人到店,赚出尊使矣。”素臣大喜,感激有信为人之忠。飞娘道:“奴亦有话要问文爷,也是忘了。奴昨夜进房,听着文爷说,数上是个女人,就知文爷数术通神;但不知是何数术?后来劝奴家适人,只说母恩,不言父德;必因奴家有母无父,这也是起数而知的吗?”素臣失惊道:“我但说母恩者,因其事易明,且女子与母尤亲,故未说到父恩上去。凡人之身,皆由父精母血而成,怎说是有母无父?至昨夜说是女人,却曾起《梅花数》来。”飞娘道:“原来文爷是无心的话。不敢瞒着文爷,奴因父亲不同人类,故说是有母无父,非真无父也!家母在铁槎山下独居,山上有一人熊,逼着家母配成夫妇,连生奴家姊弟三人,即为猎户药箭所害。”说到那里,似有羞惭之状,掩面而泣。素臣亦为感伤,因道:“现在当今第一文人,名叫王鏊,亦是人熊所生,何足为嫌?但恩姊不该以虎豹等物为生计了!”飞娘道:“槎山并没人熊,即马猪等熊,奴则逐之使去,不忍杀他,也是为此。”素臣道:“熊为山君,虎豹等皆其走属;恩姊念及生身之父,亦当一例推恩。况万物并育,若以为生计,日日戕杀他,亦非天地好生之德!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故择术不可不慎也?’望恩姊察之!”飞娘道:“奴性所厌恶者,夫妻情欲;性所喜乐者,搏击禽兽。今既不得已,要去做那厌恶之事,若再把那喜乐之事,连根去,不把奴苦死了也!”素臣道:“恩姊所厌恶之事,既应体母心,而毅然为之;所喜乐之事,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是厚母而薄父也!诚能推下忍马猪等熊之心,而不忍杀虎豹,则见杀虎豹者,尚将有怵惕恻隐之心,况忍以搏击为乐乎?难弟若作伐得成,便当尽好合之乐,夫倡妇随,琴瑟静好,天伦乐事,与冯河暴虎之乐悬殊。即以厌恶之事,尽喜乐之术,饮食调其甘旨,衣裘适其寒燠,起居时其早暮,生杀节其喜怒,曲尽此心,皆为乐事。至若天空海阔,酾酒临风,浪涌涛飞,拔剑起舞,精武艺以备干城之选,练士卒以为敌忾之图,贤夫妇之乐事正多;区区搏击虎豹之乐,何足齿数?况兽有同类而殊能者,猝然遇之,力不能制,岂徒身死名辱,而父母之气,亦从此斩绝!由此思之,乐乎?否乎?孟子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仿春搜,夏苗,秋季,冬守之意,四时择日,于岛中校猎一回,既取禽兽,以供祭祀宾客之用,又令军卒娴习战阵之事,则既不蹈危险之途,又不纵口腹之欲,与人同乐,较独乐为何如?且一切乐事,日日为之,则不见为乐;偶一为之,则其乐必倍!既仍可得乐,而又全此推恩之念,恩姊亦何惮而不幡然改之乎?不特此也,孝子不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恩姊以只女子,于黑夜入人密室,倘有意外,即辱身败名,贻玷父母,令妹之刺妙化,即前车也!世之武勇,远胜于妙化者正多;何可轻蹈不测,以危殆父母之遗体,斩断父母之遗气乎?伏望恩姊三思!”飞娘敛衽道:“文爷之言,字字滴入奴心里去,如甘露一般!奴亦尝闻奇人讲论,而蒙蔽已久,不能开豁;若不遇文爷,真虚生人世矣!”

素臣未及回答,船家已歇了船,请二人上岸。飞娘道:“怎天尚未黑,就走这几百里地?”船家道:“大姑娘在舱里讲话不觉,今日这风好不快燥!再略大些,这船敢就翻一个转!”素臣道:“你说这海边,是从不翻船的。”船家笑道:“那是怕爷胆小,沟港里还失了风,休说这般的大海!”素臣大笑上涯走有十余里,方进一村,飞娘把素臣领进一所庄院,自到里边去了。素臣看那屏门上对联,写着:“创论喜闻刘夏,精忠愿学文臣。”边上落款是昌阳白屏。素臣暗忖:春秋时有刘夏,并非论议之士,文臣又是何代何人,怎竟没影响?看到两边庭柱上,又是一联,写着:“三人同心有利断,一剑把君无不平。”却没落款。正在猜想,只见里面走出黑凛凛一条大汉,望着素臣便拜道:“不意今日得见文爷!”素臣忙跪下去,同拜起来。暗忖:定是飞娘之弟,怎黑白不同如此?因问其名号。大汉道:“小子熊奇,字以神,久慕文爷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英雄豪杰,今日从天而下,已是快活;又听着家姊说,被文爷一席话提醒,情愿适人,兀的不把熊奇快活死也!”说罢,又拜。素臣拉扯不住,只得又同拜了四拜起来。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陪。素臣细看其貌,但见:骨似枯柴,肤如黝漆;F〗黑肤如漆,却亮晶晶奕奕有光;瘦骨如柴,却一根根铮铮似铁。忒楞楞双抠碧眼,分明天竺番僧;丛簇簇满脸黄毛,仿佛西洋贡使。头圆背厚,居然富贵之形;腰细膀宽,大有干城之相。莫嫌他百般怪状,不类生人;须知恁一片赤心,足垂青史。

素臣暗忖:据貌看来,与其姊妍媸虽别,福泽相同;诨名麦铁,即其谶也。因道:“弟感令姊救命之恩,力劝适人,并欲为红须客执柯,蒙令姊慨许,特来奉拜,伏望允从!”以神道:“红须客大名贯耳,若肯俯就,则家姊终身有托矣!但他现在护龙岛中,虽相隔止一重洋面,向无往来;必得文爷一行,方有成局。据家姊说,文爷是不肯蹈险之人;又不敢奉求渡海,如何是好!”素臣道:“令姊救弟之命,如有急难,弟即当捐躯赴救,况渡海飘洋,无日无人,尚非必遭意外?弟意告知熊兄,即欲往见方兄,以谢其援救之德;再会一会白兄,与兄等共商国家大事。然后渡过海去,为令姊执柯。兼看那岛中气象,替他布置一番,以为后日犄角之计。所争不过迟速之间,断无不去,去亦断无不竭力撮成便了。”以神大喜,又出位拜谢。素臣又忙忙的陪拜八拜。留进内堂,点上大蜡,摆上肴馔,飞娘亦出陪坐。一面讲说六义、五忠、三叛之事,一面大饮大啖,直至三更,方席散就寝。

次日一早,即用早膳,由昌水坐船,望莱阳进发,至午后已到。

沿河有白家家人开店,三人俱进店坐下。店主摆出茶点,叫人装起两辆轿车伺候。飞娘等吃了一杯茶,即上车而行。玉麟也住在城外,不多时到了。飞娘一车在先,已进大墙门去,素臣及以神方下车,即见一人赶出迎接,素臣看那人时,只见:平颧瘦脸,短鼻轻眉;两耳难垂,真如棋子;双唇紧合,逼肖樱桃。皮肤在黄白之间,肌理居细粗之半。五官俱短,岂是伟男儿?一撮如无,居然弱女子!只三台高骨,挺出奇峰;更两眼青瞳,含将神水。筋能束骨,知非庸笨之夫;秀而有威,定是英豪之辈!素臣暗忖:以神曾说方、白同居,此人短小精悍,与有仁之言符合,必方有信也。那人把素臣让进厅堂,也是纳头便拜道:“文爷误落火坑,小子无力,不能亲往救援,死罪,死罪!”素臣同拜起来,复跪下去叩谢道:“文白被难,若非恩兄救拔,此命必送于又全之手,感铭入骨,怎反引罪起来!”拜毕入坐,有信、以神俱不敢对坐,在下侧陪,献上茶来。素臣看那屏门及厅柱上,也是那两副对联,屏门上落款,却是牟平方全。因请见玉麟,有信道:“白兄在东庄,已着人前去,须明日才来。”素臣急起问道:“弟等方来,怎已着人前去?东庄离此,谅不甚远,白兄既有事在彼,如何敢劳他往返?不如借一健仆,同弟前去较便。”以神答道:“家姊同文爷进村之后,小子即着仆人来此,通知方兄。白兄想慕文爷綦切,故方兄得信,即请白兄速归,大约明日饭后就到了。东庄恰止四十多里,但文爷怎可再劳?”素臣因复坐下。把福建遇见飞熊及方有仁的始末,约述一遍。

有信道:“小子与袁兄自离了杭州,事不相谋,志适相合。因冒作兄弟,隐姓埋名,想为国家做些事业,只是无人提拔;所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结些英雄豪杰。这白兄是个忠肝义胆的人,小子蒙他留住在此,得与诸贤厮会。前日袁兄自闽中来书,说文爷要来青、莱一带,叫小子沿途探接。那知问到张家饭店,说五日之前,有吴姓星士到此,为李锦衣家请去,估量必是文爷。心知李家素行,文爷误落坑阱,如何得出?那店家指着尊价道:‘这是吴先生同来的。’小子因乘他不防,与尊价附耳数语,即刻出来,连夜赶人去请熊姊,约他次夜行事。一面派一黠仆,于次早投入店中,假作过客,到了半夜,遂带尊价出来。不想尊价这点年纪,本领正强,那店中人惊醒起来,没命追赶,刚要赶着,却被尊价转身一脚一拳,打倒了两个,其余的人,就不敢追了。昨日晚间,才到此地的。”素臣称谢不尽。只见锦囊从里面滚一般的跑将出来,一见素臣,便跪下去。素臣令其起来,问道:“宝刀可带出么?锦囊从身后取过呈上。素臣大喜,吩咐将刀送入内边。锦囊重复出来,备诉主人被陷,探问店家,店主如何哄骗,及那日如何出店之事。素臣因问:“方爷家人约你同逃,你怎相信,不防李家骗我的道儿么?”锦囊道:“方爷隔日先来,私说爷的姓名,并福建有信的话,次日同走的,也与方爷一般口气,事事符合。因想方爷既有福建来信,来救是真,因同着这里管家,半夜里逃走出店来的。”素臣便不再问。刚吃完一块大石长凳道:“文爷用刀,奴用剑,就着石凳比试一比试,看是如何?”素臣欲试臂力,拿过宝刀,同飞娘斫下。只见火光直迸,碎石飞掷,那条石凳,分为三段。素臣微觉臂有酸意,进房坐下。飞娘称赞素臣之刀不已,道:“竟与奴之宝剑无二!”素臣笑道:“这是我臂力未复;若以为无二,则屈此刀矣!”飞娘道:“文爷神力即未复原,亦应胜奴十倍,据奴看来,敢怕刀不如剑?”以神道:“大家不必争论,只消把剑平仰在地,将刀斫下;复把刀平仰在地,将剑斫下;看那一物缺了锋刃,便见高下了!”飞娘大喜,就要比试。素臣大惊失色,只一步,就平空直跳出院中来。正是:

斗穴那知伤两虎,凌空应解惜双龙。

总评:

飞娘一闻正论,即至晕倒。固由天性,亦素臣剀切之辞足以动之,且素所敬服,其言是入故也。素臣复以“悔、吝”二字坚其趋吉,而绝其向凶,尤得诱掖之法。水夫人及素臣数人,每每如此,书中不一而足,非若禅家一悟便了也。

香烈管海,由老女人报新闻,而先有一半老女人以妖狐之事启之,伏笔于十数回前,而犹必曲折出之,文章安得不佳?

以伯有为厉,证黄氏之为神,其义甚精,而因立后一事,即入正旨,力劝适人,尤为巧合。至以血聚血,证以气聚气,则发前人所未发,一字一珠,非通于神明之故者,不能道其只字。

外孙立嗣,古人往往有之,后并著为律令,向窃疑之。今读此一气之说,始知前人亦有苦心,非漫然而为之者。

素臣力劝推恩,非特爱惜物命,尤切于教孝也。与释迦割肉喂虎,逼真反对,切勿错认为同道。

海边从不翻船,素臣竟信其说,欺以其方也;后乃云再略大些这船变翻一个转。小人随口捏造谎说,不顾人利害,往往如此。

以神屡拜不休,敬信畏服与赛吕同意。作者极写天爵之高,层换笔墨。随时随处指点赞叹,有功人心世道不少。

飞娘脱去形骸,与男子甚亲,与女子反疏,是豪侠人不色。有信云:“这又奇了,他有几时肯合你娘子吃来?”只一句,将向日使性、此日悔性,全数说尽。的是奇才。

镕字卷十一

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

素臣跳出院来,忙在飞娘手中掣过宝刀,走进房去道:“恩姊们怎这样儿戏,把神刀宝剑,看作白铁一般,作践起来?”飞娘道:“是奴不是,一时高兴,几乎坏了文爷的宝刀!”素臣笑道:“刀未必坏,所虑者,恩姊之剑耳!”飞娘道:“文爷说臂力不能复原,却一步就跳过几丈地去,怎还说剑不如刀?”素臣道:“那是心里着急,不可为常;现在腿酸,即不能复原之验。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此刀此剑,虽有优劣,皆为宝物;佳人惜红粉,烈士爱宝剑,岂可视如粪土,为烧琴煮鹤之事乎?”以神、飞娘方各谢罪。素臣见飞娘执定剑胜于刀,因令锦囊将一段长石,竖直在地,取笔界作两分,把刀递与飞娘道:“恩姊只须用刀剑,各劈一分界;看其所入深浅,便可定优劣,何必互斫耶?”飞娘大喜,暗想:若先用刀斫,恐力稍乏,比输了剑。因先将宝剑尽力劈下,约有四五尺深,剑被石夹,不得下去,也不得出来;复将宝刀尽力劈下,却直劈到地,把那七八尺长的一块石凳,分作两片,这边刀锋猛下,连那边夹住的剑,也直跳出来。看者齐声喝采。飞娘始服,方知剑不如刀。将刀细看,啧啧叹赏,递还素臣。复把剑细看,只顾不快活起来。素臣道:“恩姊休把剑看坏了!入石四五尺,而芒刃不缺,乃万中之选!除了这刀,恐无其敌,何可轻视乎?”飞娘方觉释然,收剑入鞘,大家都进房来。素臣想起随氏,因问飞娘道:“李家房屋极多,恩姊何以知我所在,而如探囊取物乎?”飞娘道:“奴进宅去,原伏在上房卷棚过道之内,听着里边吩咐:‘到十五姨娘房里问去,可要道士进去镇压?’过后回头,吴先生说:‘有我在此,不用镇压!’便知道文爷住在十五姨娘房里。后来不住的分猪羊肉,分馓子饽,分看席添按,分糖狮糖人,送酒菜果品,凡说是送十五姨房里去的,都往那一角院门进去。及至道士镇压,合宅闹遍,独空着那一院,便知那一院是十五姨娘之房,文爷在内无疑了。”素臣道:“那十五姨娘随氏,我许他设法救拔,他已化淫为贞,终日如坐针毡,怎样救他出来才好?”飞娘道:“奴若不闻文爷正论,便当连夜去救将出来;如今是要留这性命,为父母接续气脉,不敢行险侥幸!倘有蹉跌,便如文爷说的,不特名败身辱,且使父母之气,自我而绝,不孝莫大矣!望文爷垂察!”素臣连连称赞道:“恩姊天分之高,从善之勇,真足敬服!当另图良法以出之。”以神道:“文爷提醒了,大姊应该感激文爷,听文爷驱使,这惜身重命的事,只好使在别处,不合就使在文爷面上。”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我方恐恩姊悔心不坚,吝心潜起,负我忠言,岂肯反自我败之?”有信道:“小子有一两全之法在此,又全的亲戚,县中颇多,只消着人打听:如随氏尚在得所,便依文爷之说,另图良法;如随氏困辱不堪,恐有意外,便依以神之说,劝大妹一行。”飞娘道:“奴非畏葸之人,若随氏果有危急,又当别论。”大家议论着,家人们已点上灯烛,摆上肴馔。有信定正面一席,素臣南面,自己侧坐相陪,打横一席,飞娘姊弟两人,正面侧陪。飞娘要与有信换坐,素臣局不安。飞娘道:“文爷是奴黑夜背在身上过来的,还避甚嫌疑么?奴只图近些,好听文爷的妙论。”于是两人换转坐下。饮酒中间,以神说起素臣撮合飞娘与红须客联姻一事,有信大喜道:“俺们弟兄,正制不下五忠;若结连了岛中英雄,义妹又肯入于世事,同听文爷驱使,则不特五忠不足虑,即景王亦不足虑矣,何快如之?”素臣道:“又全那厮,以食精御女为事,腌龌龊,有甚本事,怎也列于五忠之数?”有信道:“文爷休忒小觑了他,那厮能使两柄钺爷,如泼风一般,枪箭都入不进去。他家私巨万,号召得人动,各处海口有他党羽,他家将内也有十数名狠汉。五忠内,又全专食阳精,人都喊做忠,郝三丰专食阴精,人都唤做忠,郝三丰使两根铜锏,自比唐朝秦叔宝。景王仗这两人为羽翼,闻说都给公侯的札付。俺们这边,只白兄本领与又全相仿,熊义弟可匹敌三丰,小子就赶不上他两人了。”素臣道:“景王与靳直一局,怎这里单说景王,不说有靳直党羽?”有信道:“靳直借景王为名,景王亦靠靳直作势,却外合内离,各有心腹,各布爪牙,总想事成之后,并掉一人。

自天津至此,都奉景王;辽东有指挥权禹,天津有总兵武国宪,系靳直心腹。江南、浙江,都奉靳直,却没听见有景王的心腹。洋面上也是如此,登、莱以上,都奉景王;登、莱以下,都奉靳直。其余各省,近北者,都奉景王;近南者,又奉靳直。却都纠连一局,直到将来成事后,才各显神通哩。”素臣道:“这青、登、莱三府,除了五忠、三叛外,可还有出名之人,不入景王、靳直之党的么?”以神道:“还有一个飞贼金铃,绰号燕飞来,专以偷富济贫为事;升高入险,来去无踪,连红须客及舍妹,只怕还赶不上他。却没甚武艺,也是不肯入忠,并不肯入叛,与家姊一样性情,不娶妻室,自行其意。他虽算是诸城县人,却无一定住址,上自真、保,下至海道,随处游行,富人恨之切骨,贫人感之刻骨。咱们也但闻其名,不识其面。除此以外,便更无有名之人了。”素臣方知饭店粘贴红条之故。飞娘问素臣:“现住何地?何时出门?”素臣把合家潜寄丰城,于去岁八月出门,要遍游天下,及自浙至闽,复由江南至登、莱之事,约略述了一遍。

三人喜动眉宇,咋舌赞叹。有信道:“闽中之事,赛、袁两兄书中述过,还说赛兄得文爷教训以后,每日讲读兵书,袁兄现至彼署中,一同学习。”素臣道:“武艺虽精,只成战将,必有机谋,才可成名将;弟所以力劝赛兄读书。恩姊及两兄,自必精于韬略,与白兄相较,孰为最优?”飞娘道:“白兄勇过于谋,方兄谋过于勇;愚姊弟虽也常听通人议论,未能领略,仍是一勇之夫。”素臣大喜道:“如此说来,四位俱非徒勇可知,弟愈为国家庆得人矣!”

四人直讲至四更方散。次日黎明,玉麟已赶回家,蹑足素臣床前静候,锦囊起来看见,方始喊醒素臣。素臣慌忙起来。玉麟谢过罪,即便下拜。素臣抵死推住,盥洗过了,方才同拜。拜毕起来,素臣执手细看,但见:面如重枣,鼻似悬壶;两眼流光,梢飞入鬓;双眉发采,毫起侵冠。肉堆堆金瓜样高颧,外挂垂垂大耳;血滴滴铜盆般阔嘴,横铺簇簇长髯。身材七尺有余,堂堂相貌;年纪三旬以外,奕奕精神。铁骨铜筋,仿佛精忠武穆;雅容儒服,依稀汉寿关公。素臣喜得一员虎将,分外殷勤。玉麟渴慕素臣,今见天人仪表,十分愿足。两人不待寒温,已如龙之得云,风之从虎,胶投漆合,鱼得水欢。有信、以神趋至,俱道:“准拟大哥饭后才至,何速如此?”玉麟道:“俺一闻信,只恨没有翅膀,来得迟了!”即把素臣请到东边一宅去,也进一所书房,却宏敞精丽,更比西边不同,各人坐下待茶。素臣看那屏门上一副对联是:“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两旁落着款是:“书勖玉老长兄,浮梁戴珊”十个小字。

素臣惊问:“是否廷珍亲笔?”玉麟道:“廷珍先生现在东庄,彼渴慕文爷,也是连夜而来,却坐的驴车,走慢些,故尚未到。”素臣喜道:“弟久慕其名,不意于此处相见。弟正要请教各位,厅上所贴对联,有刘夏、文臣四字,不知所谓,毕竟指着何人?”玉麟笑道:“远便千里,近只目前,刘夏即华容刘时雍,与戴君同住东庄,顷刻便到。文臣,即暗指文爷也。”素臣大喜道:“弟何足言忠?刘时雍则实系当今名士,其创论可知。何意一日之内得把臂两贤乎?既是将到,当往迎之!”玉麟道:“且请用过茶点,晚辈当引导。”素臣道:“白兄冠服,自是缙绅,怎这样称谓?问向居何职?”玉麟道:“晚辈曾以捐输常平,议叙选授广西宾州迁江县县丞;因与本县知县不投,告病回家,绝意仕进。这微末前程,也算得缙绅么?”家人摆上茶点,素臣不肯用,说是:“贤人将至,敢不倒屣出迎?”遂同众人趋出大门,远远望见一辆官车,车夫扬着长鞭,如飞而来。玉麟遥指车中即戴、刘两先生也。

素臣趋出村外,拱立而候。车上两人亦跳下车,直趋而来。三人相见,都是平日闻名相思之人,执手互视,又俱似曾经见过一般,惊疑喜慰,各种心怀,一时都到。素臣更是啧啧叹异,如有所感。让入大厅,各致思慕之意,再拜让坐。刘、戴以素臣大名,且系新客,素臣以刘、戴齿长,各不肯僭。飞娘出来看见,笑道:“刘、戴两先生,是文诌诌的人,有这许多礼数罢了;怎文爷天生豪杰,也是这般扭捏起来?”素臣道:“二兄齿长于弟,天下之达尊三,齿一,理宜序齿,并非扭捏。”戴、刘俱道:“达尊,齿一,爵一,德一;文老先生直声震朝野,忠心贯金石,德固大矣;而钦承辟召,待诏金门,贡举之徵君,亦非某等幸列甲科者可比。孟子云:‘安得有其一,以慢其二乎?’况某等久榻东庄,又有半主之谊,断无僭礼,亦非扭捏也。”飞娘道:“咱们这里,是不论爵位的;白大哥也做过县丞,掌过县印,合你们的贡举秀才,都一概不算。两先生齿长,文爷德大,咱们的心里,齿却敌不过德来;文爷又是新客,自然该首座了。”玉麟道:“大妹最有决断,俺们向来俱听他主张;今日此论,深合众心,文爷不必过谦了!”有信、以神俱来劝坐。素臣道:“恩姊若不论及德,还可通融;若以德推弟,则断不敢僭的了!各位亦知,两先生之才德,胜素臣十倍邪!”飞娘道:“两先生有德无德,德大德小,藏在心里,没处考较;咱们只据现在文爷所做的事,那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敢道两先生没有才德,且待将来做出,再僭文爷便了!不说别的,只咱本性好杀禽兽,不肯嫁人,两先生也曾劝过,没被他说动;文爷只一席话,就把咱悔得要死!可见文爷之德,胜似两先生。快些请坐,不要再让,把咱们都苦死了!”素臣笑道:“那不过口舌利便,怎说是德?但恐恩姊苦恼,众位心烦,只得以初到为词,暂且占坐了。”

家人们重复献上茶点,上下两席,列坐而食。戴、刘两人问素臣:“用何说劝转飞娘?”素臣略述一遍。戴、刘二人道:“别的道理,晚辈尚能见及,只理不充足,故词不剀切,不能动熊姊之听。至于以血验气,实未见到此,真千古名言,人身精义,非老先生不能知!亦非老先生不能言也!”素臣直立起身,说道:“两位先生年长于弟,反作此等称谓,弟虽末座亦不敢居矣!恩姊既有决断,求出一言以定之;并我们五人的称谓,亦是今日定之。”飞娘道:“奴家愚见:三位俱是读书人,一样圣门弟子,分不得彼此,总该以兄称人,以弟自谓。至咱们四人,把文爷看做神明一般,断不敢弟兄称谓,仍该称呼文爷,自己或称名,或称俺,称咱,称我,去掉小子晚辈的厌话;文爷称咱们,竟称某兄,某姊,把那恩字也去掉了。各位评品一评品,咱的话是也不是?”众人俱各听从。素臣料难推却,也只得允诺。自此把称呼都议定了。廷珍道:“父子滴血,这是见于书传,耳闻目击,确凿无疑的了。至于夫妻,亦有滴血之说,弟实愚昧,不能定其真假;文兄高明,伏乞垂教!”素臣道:“夫妻滴血,亦有至理;但其言亵狎,熊姊在座,不便畅言。”时雍道:“这却不妨,熊姊非平常巾帼,弟等平日凡有妄论,俱不避忌,实以侠士待之。”飞娘道:“文爷所言,精粗俱有至理,奴但听着,便痛痒相关,哭笑都有,管甚亵狎不亵狎?总要畅言,奴当谛听。”素臣道:“《易经》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只这‘致一’二字,便是滴血之根。盖男得阳气,女得阴气,不构精,则阴阳之气不和不合,便不致一;既以致一,则男子身中有女子之阴气,女子身中有男子之阳气,其气合一,则其血亦是合一。不然,父是一气,母是一气,生下子女,同受父母之气,岂不成了二气?连前日说的父子一气之理,也觉有碍了!故天地必茵,而后天地之气一;男女必构精,而后男女之气一。构精者,构其精气,即所谓交媾。男气通乎女,女气通乎男,气既交通,血自凝合,故夫妻亦可滴血也。”廷珍大悟道:“向来刑书,都载有夫妻滴血之说;弟以夫妻并非一气,其说难信。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飞娘道:“两先生常讲先天后天。父子一气,是先天;夫妻一气,是后天。后天功用,参配先天,即此可悟。”素臣击节叹赏。玉麟笑道:“如大妹者,始可与言构精也已。”素臣道:“非也,如熊姊者,始可与言易也已。”时雍道:“男女构精,而男女之气可一。则两男精,而两男之气亦可一。如闽人契哥、契弟有终身不二者矣。岂其气亦可交通,其血亦可凝合邪?果如此,不特可乱夫妻滴血之说,并可混父子一气之理。恐有未然。”廷珍道:“刘兄此疑不错,文兄且慢指教,待弟辈先着想一番。”玉麟道:“文爷所说夫妻一气,是确切谛当的。但刘先生所疑,实又有理,直所谓游、夏不能赞一辞矣。”廷珍道:“文兄据《易》以定夫妻之一气,弟亦据《易》以定两男之不能一气。盖阴阳依恋,乃天地自然之理。易卦凡以阴遇阳,以阳遇阴,皆为合;而以阳遇阳,以阴遇阴,即不合。故两雄不并栖,二女不相得。可见男女构精,即能致一,两男构精,即不能致一了。”有信道:“明明同是构精,男女之气可通。怎见两男之气不可通?阴阳之理微妙,非咱们浅见薄识所得与也。”以神道:“闽中契哥契弟,一生做这件事,那有通不来气的!敢怕契哥契弟也滴得血来,只没有人试过罢了。”飞娘道:“大家都莫瞎猜,只求教文爷,自有明白晓畅,至当不易之论。”众人俱向素臣求教,素臣道:“戴兄所论,阴阳之理,已思过半矣。而男女之能通气,两男之不能通气。还另有缘故。熊姊不嫌猥亵,待弟细细说来:男女构精,则阳气直达于牝,由牝而前,达于腹,于心,于肺,于舌,后达于肾命、脊背,以至于脑、鼻。阴气直达于卵,由卵而前,达于心、腹、肺、舌,后达于肾命、脊背、脑、舌、鼻,由鼻、脑、舌、肺而灌溉四肢百骸,无处不到,始为交通,始为致一。若男与男构,则虽如闽中之契哥、契弟,终身不二,而契哥之阳气不过入契弟之粪门而已,粪门虽与大肠相通,而大肠之下窍,谓之幽门,非大便不开,若使阳气能通入大肠,则大肠之粪亦必直推而下矣。有是理乎?大肠中臭秽粗浊之气盘屈而下,阳气即入大肠,亦不能上达大肠之上,更接受胃海中饮食未化之物,层叠推下,阳气更无从上达。若肠气可由大肠入胃,则大肠臭秽之气,亦必时时冲入胃中,直达于口矣。有是理乎?惟大肠专司输泄,气不上行,大肠下窍又有幽门关锁。故契哥之阳气只在粪门中停留时刻,仍随阳精泻出,万万不能上达于胃海,通于喉舌,而传布于周身也。至契弟粪门既有幽门关锁于上,即或稍通,而大肠中纯是重浊臭秽下降之气,又何来清扬之气,足以由粪门而上达于契哥人道之中,而成为一气乎?气既不能交通,而血又何能凝合乎?”时雍连连点首,道:“此真千古创论,人身至理,弟虽积之终身亦不能解,岂惟胜读十年书乎?但大肠专司输泄,故阳气不能上达。小肠亦专司输泄,阳气又何以上达?岂大肠所输泄者。重浊之物,能阻隔阳气;小肠所输泄者,轻清之物,不至阻隔阳气乎!”素臣道:“此理固然。但小肠若能达气,即大肠亦有万一可达之气矣。弟所谓达气者,乃达于小腹肾命,非达于小肠也。男女阴阳二道,各有两窍,一名精窍,一名溺窍。溺窍达于小肠,专输小便;精窍通于小腹肾命,直透心肺脊脑。溺窍惟小便时始开;犹之幽门必大便时始开也。若溺窍常开,必遗尿不禁矣。有是理乎?精窍,则交媾时即开,形动兴发,男女阴阳之气,互相注射,俱由腹达心肺,由肾命达脊脑,不由溺窍,何虑小肠之输泄乎!”时雍称奇赞妙,众人亦俱厌心足意。玉麟道:“此等道理,非两先生不能疑问,非文爷不能讲明。我等时蒙两先生指示,茅塞稍开;今更得遇文爷,复有两先生问难,若不闭门谢客,屏绝人事,专求指教,便虚度过一生矣!”素臣道:“弟本无知识,过蒙错爱,亦不惜刍荛。但急欲渡海,为熊姊执柯,只可勉留数日,伏祈原谅。”玉麟道:“文爷即有正事,也要屈留一月,开发愚蒙。”素臣道:“后会正长,即多亦不能过五日之外。”飞娘道:“五日太少,一月太多;奴闻正论,急欲适人,巴不得文爷早行一日,但难得两先生及众弟兄相聚,请以十日为期。”有信道:“大妹怎这般性急?一月之数,是再少不去的了。”廷珍道:“熊姊急于适人,是他一片孝心,我等俱当曲体;十日之后,送文兄渡海,俟事毕而回,再行求教,便两无妨碍矣。”玉麟因吩咐各总管,凡有帐目,十日内俱不许交算。吩咐管门人,一切宾客,十日内俱不接会,该谢的谢,该留的留,总听书记先生发放,不许进来禀报。把素臣直让至着里一座花厅上来,厅上伺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及披发童子。

素臣看那花厅,是五间大厅,两廊各五间,对面合欢一座,也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匾额上写着“天籁堂”三字。屏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是:“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飞娘道:“大家要请文爷的教,怎不在那边去坐?”玉麟道:“今日、明日两日,须尽俺们主人之意,替文爷洗尘。把两先生所制乐府,叫优童们演唱,也就算两先生升座讲学一般。到后日即是朔日,请文爷讲起,至初四日止,算俺们四人各领一日。初五、初六两日,须空闲息劳,别为游戏之事。初七、初八两日,再凭两先生分上,求教文爷。初九日,送文爷渡海。各位以为如何?”大家都应允了。玉麟向素臣道:“对面便是讲堂,系两先生会讲之所;每月朔、望二日,轮流一位开讲,咱们四人列坐而听,听到微妙奇辟之处,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今遇文爷,议论精确,连两先生都倾倒,就如张横渠先生遇着二程夫子,这讲席要文爷专主的了。”素臣一面谦让,一面看那厅屋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起来。却见一个垂发童子,拿着戏目,送与玉麟,看那面貌,更觉心疑。玉麟接过,即送素臣,说道:“此目俱系男戏,还有一本女戏目,待明日呈教。”素臣本不爱看戏,因是戴、刘二人所制乐府,定有不同,就展开一看。只见戏目上开着:齐小白杀兄堕厕

鲁桓公贪色忘身吴寿梦魂讥季札

汉蔡邕鬼责司徒晁错兴师平六国

伍员提剑定三吴燕乐毅驱回骑劫

宋岳飞缴转金牌郭巨埋儿遘疾

 乐羊啖子亡身范亚父毒骂刘邦

习凿齿痛讥陈寿檄世民建德兴师

黜光义德昭复位唐贺兰生生作彘

齐管仲世世为娼司马公千虑一失

汾阳王全璧微瑕东坡怕死巧寄哀诗 

居易苦迁甘同老妓施全生啖秦桧

 郑侠碎剐荆公三教堂雷神劈主

五通庙火德驱邪。

共是二十四回,每回四出,每出俱有题目。赞道:“此真足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者矣!”因折过戏目,要交还玉麟。那垂髫童子忙把手来接取,素臣定睛细看,连声奇怪,便问那童子:“你可叫松纹么?”童子道:“小的正是松纹。”众人惊问:“何以知其名字?”素臣愈加惊异道:“尊府可还有两个童子,一名竹韵,一名梅影的么?”

众人都骇然道:“果有这两人,莫非通于神么?”玉麟附着松纹之耳,说了一句。素臣问:“对面讲堂上,可有匾额,上写着‘讲堂’两个大字?屏门上可有对联,上写着:‘闻所未闻,听如不听’的话头?”

这几句,一发把众人都说呆了,齐声回答:“一些不差。”那松纹已领了一二十个垂髫童子出来,玉麟道:“请文爷法眼,看那一个是竹韵?那一个是梅影?”素臣逐个看去,指道:“这一个清瘦的,敢是竹韵?这一个秀逸的,敢是梅影?”玉麟等六人及丫鬟、仆妇、各童子,俱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是:

大海浮来萍欲合,平空幻出梦成真。

总评:

飞娘始终以刀不如剑,及劈石有深浅,始知剑不如刀,而遂鄙夷其剑。是写剑,是写刀,是写人,三意俱到。

飞娘不救随氏,素臣之为法自毖也。而以神埋怨、素臣急的破说。飞娘从善之勇,素臣成人之美,两不可及。

金铃至此三见,始评其住址、性情、作为。古人行文层次步骤,如是,如是!

刘时雍、戴廷珍俱是上等人物,故素臣倒屐出迎,亦以隆礼待之。执手互视,俱以曾经见过,已为石交伏脉。复叙素臣叹异,则并怪梦直提而起矣,其妙如何?

飞娘快人,玉麟等俱听其主张,故有三达德撤去爵字而以重于齿之快论。素臣并以称谓请定,以一女子而几于执众贤豪之牛耳,岂非大奇。

以“致一”二字诠释滴血,奇极精极。时雍之疑非其见果暗于廷珍也,借此畅发两男不能一气之理耳。乃大肠既明,复疑小肠,总使人身气血流通之故,无一处不雪白照亮也。奇文,至文!

素臣着厅堂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渐渐逼出怪梦;而松纹、竹韵、梅影全见,乃欲脱颖而出矣!然不知却只逼得梦头,其梦尾则正未易着想也。奇文,妙文!

自素臣啧啧称异,如有所感,虚领怪梦起,至素臣定睛细看,连声奇怪,紧逼怪梦。以下连连诘问,蛱蝶拍花,蜻蜓戏水,小弦切切,大弦嘈嘈,目不暇视,耳不给听,而一片迷离恍惚能使满屋中人俱入境。真属神来之笔。

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

素臣立起身,走入讲堂,见正中设一讲座,座前架一高桌,桌旁摆着五张圈椅。朝外一个大匾,果是“讲堂”两大字;屏门上对联,果是:“闻所未闻,无非至理;听如不听,便是废人”十六个碗大的字儿。素臣道:“这角门进去,还有三间房,房内设着松竹梅三榻,这松纹、竹韵、梅影三个童子,就在这房内伏侍。房内有个匾额,题着‘石交’二字,可是有的?”众人都吐舌,说:“是有的。”

素臣便推开角门,进入房去,果有三榻一匾,三榻各雕成松片、竹节、梅花的花样,匾上果是“石交”二字。素臣仔细揣想道:“这张松榻,是摆在中间,这两榻,是东西两间;只这点子不合些。”玉麟咋舌道:“此房系俺们弟兄三人时常会宿之所,故造此三榻,以岁寒三友寓意。玉麟年长,故坐卧俱在松榻,居中,伏侍的便是松纹;东边竹榻,系方二弟坐卧,伏侍的便是竹韵;西边梅榻,系熊三弟坐卧,伏侍的便是梅影。后因两先生游学至此,弟兄们重其品望,惊其议论,遂设立起讲堂,日间讲论,夜间留宿此房,才把俺的松榻,移到四边去的。文爷快把前知之故说出来,免使众人疑神疑鬼?”

素臣道:“说也奇怪,弟自在又全家中,压死狐精,便两夜连做两梦;昨至尊府,宿在西边书房,复做一梦,三梦三同。俱是入梦就坐在天籁堂内,由天籁堂至讲堂,由讲堂至此房,弟便坐在正中一间松榻之上,送茶添香,拍尘拂蝇的,就是这松纹。东西两榻,一个便酷似戴兄,一个便酷似刘兄,伏侍的便是竹韵、梅影。却未与戴、刘二兄叙一礼,交一谈。但知此三童之名,见此三榻一匾,以及天籁堂、讲堂之匾对,门窗诸物模样而已。不意梦境竟成真境,岂非怪事?”玉麟等俱道:“此系前定之数,文爷与两先生该定石交,故于梦中指点出实境来。怪是前日相见时,文爷与两先生相顾错愕,俱有惊疑之状,莫非两先生亦有所梦么?”刘、戴二人俱道:“弟等并没甚梦,但觉一见文兄之面,就如平日认识过的,故此惊疑。”素臣道:“弟与刘、戴二兄,前定石交,梦中指点,是无疑的了。但梦中坐此榻上片时,即有老人前来领弟出房,一重重门户推开进去,直到深闺密室中,穿进一小阁,阁上睡一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那老人揭开被来,叫弟细看。弟看那女子,除了头颈手足,满身俱是朱砂斑点。老人说:‘相公看清了这斑,这女子婚姻就有着落了。’弟便连连点头,这梦才醒,岂非咄咄怪事?”

这几句话,把飞娘及玉麟兄弟三人,都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不做一声。良久,玉麟道:“奇梦必有奇应!外面伺候久了,且请出去坐席。”于是重到天籁堂中,酒席已经摆设,正中南面一席,定素臣上坐,北面一席,戴、刘二人坐下,东边一席,玉麟、有信,西边一席,飞娘、以神,横坐相陪。玉麟拱素臣入席道:“晚上专诚再行送酒定席之礼;此时便饭,不敢烦渎了。”素臣再三推让,因把刘、戴一席,移到上边,与素臣分东西,朝下佥坐。丫鬟们斟酒,厢房中乐起,齐齐的走出六个优童,上前参单,末脚呈上戏目。素臣点了《亚夫》、《建德》、《德昭》、《贺兰》四回。次及廷珍,点了《寿梦》、《蔡邕》。次及时雍,点了《乐毅》、《岳飞》。次及玉麟等四人,点了《郭巨》、《乐羊》、《施全》、《郑侠》四回。共是十二回,四十八出戏文。跳过加官,从头演扮出来。《亚夫》一回,第一出《铄斧》,是刘邦未遇时,与审食其相好,常留饮食;其嫂恶食其与吕雉奸通,铄斧示意,驱之使去。刘邦、吕雉与其嫂相骂一场而散。第二出《纵奸》,是食其、吕雉白日行奸,被太公撞破,训责子息,刘邦护妻,吕雉撒泼,百般把太公挺撞。太公气苦,欲寻短见,经其嫂委曲劝止。第三出《陷父》,是刘邦在军中饮酒御女,昼夜淫乐,被项王袭破大营,将太公捉去。第四出《分羹》,是刘邦围城,项王把太公架在鼎上招降,刘邦在城下说那分羹的话。旁边恼了亚父范增,发上冲冠,张髯裂眦,把刘邦平日怕婆纵奸,仇嫂逆父诸般恶迹丑行,逐件数说:“并敢于三军万众前,出此分羹之言,欲食亲父之肉,良心丧尽,禽兽不如!你们将士兵卒,都有人心,怎甘心跟这乌龟主子,忍心奉这枭獍凶徒?忘廉丧耻,忤逆不孝!”千龟万鳖,千猪万狗的,尽情痛骂。这一骂,直骂的三军气愤,解甲而逃。张良、陈平、萧何、曹参一班谋臣战将,个个面红耳热,汗流浃背,掩着面孔,缩着脖颈,羞惭无地。刘邦惶愧愤怒,填胸塞胃,无言可辩,闷气伤心,忽然一个筋斗,撞下马来,跌死在地。文臣武将,都抱头鼠窜,登时逃避一空。项王传令,将刘邦身尸棺殓。另做一口大材,把吕雉、审食其二人,活钉在内,一同葬埋。放下太公。封刘邦之侄刘信为羹颉侯,以表其母之贤,月给俸禄,奉养太公及其母终身。那刘邦是二净扮的,演出纵妻仇嫂,逆父分羹的奸恶之状,可羞可恨。吕雉是花旦扮的,演出冶容骚状,及詈姆忤翁恶毒的心性,可耻可恶。亚父是老生扮的,演出忠肝义胆,怒发冲冠的气概,可敬可感。

素臣看那优童,都只十一二岁,因赞道:“两兄之乐府,固属奇文;即这几个优童,亦可谓奇优矣!怎点点年纪,就能曲曲传写两兄心事,使人忽笑忽骂,欲泣欲歌?有奇文而又得此奇优以演之,直属千古奇观!弟生平所深恶者,汉高之为人;这戏内虽有些文致之罪,然纵奸逆父,是逼真的事。分羹之言,灭绝天理,尤属禽兽不如!即因铄斧而仇其嫂,至封其侄为羹颉侯,亦可见其宿怨含怒,褊窄心肠。而前人称为豁达大度,诚足齿冷!两兄把铄斧一事,略一挑剔,便化腐为新。而项王即仍封其侄为羹颉侯,一样封号,两样心胸,尤属巧不可阶!迂儒每以分羹之言,为行权救父;弟见之,即欲呕哕。项王虽云妇人之仁,而斩宋义,弑义帝,杀子婴,坑秦卒数十万,凶暴无比;分羹之言一出,而太公之肉即腐,此其常情常事,乃忍以其父尝试耶?孟子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然,乐而忘天下。’人之仁不仁,其相反固若是耶?且此言何言,不独口不忍出,亦属耳不忍闻,自古不乏枭獍之徒,从无敢出此言者!太公虽幸而不死于项王之鼎,已死于其子之口与心矣!如以项羽为妇人之仁,即当退师三舍,甘言厚币,或愿就小邦,不敢出征天下,冀缓其父须臾之死;后出奇计,或重赂项伯,以图脱虎口,何至决裂不顾如此!而且遽数羽十罪,以激之耶?推汉高之意,不过为不杀父,则我得假行权之名;杀父则我得托复仇之义,总把其父看作赘疣。故即位之后,立妻为皇后,立子为皇太子,至其父仍为太公,无一位号以尊荣之。难怪两兄有此《纵奸》一出,深文以坐其不孝之罪也!”飞娘道:“奴也恼这刘邦,却还被行权之说所误,怕这《纵奸》一出,忒冤屈了他!今被文爷指破,才知道这四出之妙处!至不尊太公,或是古时没有太上皇的位号;但以锦衣玉食尊养他,也未可知。”素臣道:“始皇即位,即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刘邦纵有不知,合朝岂无知之者?何以尊妻尊子,而独不尊其父乎?”

飞娘道:“奴是以耳为目的,没听见秦始王追尊的事,故发想替刘邦开脱;如今才知道是开脱不来的了!”玉麟等齐声说道:“两先生之乐府,一经文爷指点,俺们心里就分外发起亮来;以后做完一回,俱要求指教的了。”因吩咐优童再演。

于是复演《建德兴师》一回,第一出《逼父》,是李世民设计灌醉高祖,令晋阳宫妃侍寝。第二出《内乱》,是收巢刺王妃。第三出《后》,是奸炀帝萧氏。第四出《檄诛》,是窦建德起兵,将以上三大罪作檄声讨,世民战败被擒,勘审定供,赐帛缢死。演毕,众人求教。素臣道:“太宗治天下,却是贤君;若讲修身齐家,便几于禽兽之行。这《逼父》、《内乱》是千真万确,罪无可逭的了;惟《后》尚属文致。其令萧后入宫,不避瓜李之嫌,亦所谓坐以恶名而不辞者;但事属暖昧,宁失于出,毋失于入。这《后》一出,还该删去,换上《灭亲》一出,把杀建成、元吉之事实之,似为平允。”戴、刘二人连称领教。飞娘道:“世民恁船淫恶,怎得传子传孙,做着几百年皇帝呢?”素臣道:“炀帝弑父弑兄,淫恶天下,百姓倒悬,兵戈四起。太宗勘定祸乱,复开太平,武功几于汤、武;而贞观之时,君明臣直,政简刑清,致治等于成、康。故得传子传孙,享受数百年基业。其逼父、内乱之淫恶,酿成子孙数世宫闱之祸;韦、杨各后妃,太平、安乐各公主,臭秽之行,千古唾骂,至今日人皆诋为唐乌龟,其所以报之者,亦已酷矣!俗语:‘淫人妻女,还将妻女淫人。’武后本太宗才人,而高宗即之,且使其遍淫臣民,即此一人,已如借债者偿还十倍利钱,况不止此一人还债乎?”

各人俱击节叹赏,以为名论。第三回,就演《德昭复位》,第一出《誓言》,是太祖、光义在杜太后前誓约,太祖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第二出《灼艾》,是光义有病灼艾,太祖也陪着灼艾,以分其痛。第三出《幽嫂》,是光义即位以后,把嫂宋后锢闭冷宫,至死亦不成服。第四出《复位》,是光义与赵普定计杀了光美,复要谋杀德昭,德昭兴师,执获光义、赵普,审勘定招,把光义锁锢南宫,将赵普枭首示众。素臣拍案称快道:“太宗治天下,亦是贤君;而其待太祖刻薄,直与禽兽无二!古来帝王,兄之待弟,虞舜之下,即以太祖为第一。太祖以帝位付弟,有病至灼艾分痛,友爱之笃,至矣,极矣!而太宗薄待宋后,致死德昭,如此以报之!《复位》这一出,真足痛快人心!”戴、刘二人道:“这回戏虽然痛快,而非实事也;天道怎如此梦梦,以太祖所创之基宇,使被唾手得之,而其子孙,更享国至一二百年,直至孝宗,始归太祖后裔,已只剩得半壁破坏江山,其理实不可解!”

素臣道:“这却又有个缘故。陈桥兵变,实出太祖意外,其谋皆太宗所定,光美亦属与闻;故太祖惊慌失措,而禅诏出诸袖中。后人不知其故,反以此定太祖之罪,岂不冤哉!光义定谋,举宅共知,独瞒一太祖,待其黄袍加身,骑虎难下;亦犹唐太宗以宫妃侍寝,逼父以不得不然之势也。当兵变之时,关白太宗,并未预闻太祖,正是确有可据;缘彼时时势,非太祖之威名重望,不足以成事;而太祖因受柴世宗厚恩,心不忍负,故太宗预定禅诏,以黄袍劫之。而与杜后约言,事成之后,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光美,而仍还德昭。是业虽创于太祖,而实由于太宗,非唾手而得之也。使太宗之威望足以成事,必且直取之,不须更劫太祖,而约誓于太后之前矣。太宗即位以后,复能缵武修文,兼以世有贤君,所以太宗子孙,得享受一二百年基业。但以太祖之待弟,为虞舜以后一人;而太宗之待其兄者如此,使竟无以报之,彼苍诚梦梦矣!故金人肆毒,把太宗子孙杀灭殆尽,存不多几个子女,都驱入燕、云,为奴为婢,是死是生,淹没难考。太祖子孙虽止承受得百余年半壁江山,而国亡之后,宗室遍满天下,如孟、孟适等,俱为元代显官;后世所传,更有六庚申之说,亦可见彼苍之非梦梦矣!唐太宗之恶,重在逼父,内乱,故报以妻女淫荡之祸;宋太宗之恶,重在致死光美、德昭,故报以子孙灭绝之祸。针芥相投,铢两不爽,孰谓天道有或忒乎?”

戴、刘二人出位再拜道:“弟等读书,真同耳食,不遇文爷,一生懵懂矣!”玉麟等齐跪于地道:“两先生尚以为耳食,俺们真属双目俱瞽,一线无光者矣!”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仍复入座。

飞娘道:“快活,快活!既知道了黄袍加身,袖中禅诏,都是太宗做的把戏,把向来疑心太祖的念头,消释尽情。又知道太宗子孙该做几百年皇帝,及终受报应的缘故,把向来不忿那太宗的念头,又去掉了许多。再知道两个太宗各人作孽,各人受报,竟如天造地设一般。文爷,你就合天老子一鼻孔出气,怎看得报应如此分明?”

玉麟道:“向来看书,也疑惑杜太后怎忽有这段议论,要把天下传与光义、光美再传德昭?就算太祖大孝,不敢违逆母命,在太后也不应发此异议,把太祖挣成基业,生生分派与人!今被文爷提破,才知太后发议及太祖不得不听从的缘故。怪不的两先生都出位拜谢哩!”说毕,吩咐再演。

场上闹起锣鼓,演到《贺兰进明》一回,第一出《饲狗》,是贺兰进明吩咐军士衙役购获各种肥狗,喂养走跳。第二出《尝粪》,是各军役牵狗齐集一处,有一狗要屙,贺兰进明即爬向狗屁股边,将口接受,细细嚼咽,逐个尝去。吃不尽的。都把碗碟收好,说那一种狗的粪是怎味,这一种狗的粪又是怎味;酸咸苦辣,逐种评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狗粪干者系糖炒麦粉,稀者系木樨糖水,俱从竹筒捻挤而出。那扮贺兰的,是一小丑脚,年止十岁,却伶俐无比。未吃粪时,装那垂涎之状,窥臀探孔,抓头朵颐,喉中有声,舌上咨咨作响。吃粪时,装那贪饕之状,捧着狗屁股,咬嚼吞咽,牵唇动颏,狗已屙完,还把舌头抻入狗屁眼去,百般舔咂。忽的遇着薄屎直冲出来,满面淋漓,都不理论,忙把嘴合着屁眼,连连收吸。吸完起来,才用手指去脸上掠下,抹入口去,咂嘴咂舌,爽利异常。吃粪之后,装那餍足之状,摩胸运腹,嗳气噫声,在牙中剔出粪渣,细细咀嚼。满场军役个个掩鼻厌恶,他却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素臣拊掌大笑,各人捧腹,笑声满堂。飞娘道:“这小奴才好生可恶,怎今日越装出许多怪状,累奴笑得肚子生疼!”

第三出《被箭》,是睢阳被围,南霁云来求救兵,贺兰正在吃粪,吩咐军士回绝没工夫发兵。霁云在城下痛骂,吃狗粪腌奴才。

贺兰大怒,上城回骂。不防霁云一箭射来,正中咽喉,把刚下喉的狗粪,射得直溅出来,登时身死。第四出《冥断》,是阎王拘了贺兰鬼魂去,审勘明白,定以世世发在山东、河南苦恶地方做猪,罚他千万年去吃那人粪狗屎,临了再要受那一刀之罪。演毕,飞娘问道:“怎天下有吃狗粪的人,毕竟是真是假?不要叫咱们钻在鼓里,被两先生瞒了去!”素臣道:“古来食性之异,不可解者很多,如食蛇,食蝎,食蜈蚣,食蚯蚓,食蚱蜢,食蛄蝼,食促织,食蜒蚰,此则五方风气不齐,在此为常,在彼为怪者,姑勿具论。其有食灰,食土,食瓦,食铜铁,食头垢,食脚皮,食毛虫,如刘邕之嗜疮痂,鲜于叔明之嗜臭虫,权长孺之嗜人爪,或系奇疾,或系腹内有虫之故。若唐舒州刺史杜怀萧,左司郎中任正名之喜食阳精,驸马都尉赵辉之喜食阴精月水,则皆为淫欲之事,不顾龌龊。当今富贵之家,多有服秋石红铅者,并以为贿通馈送之物,恬不知怪,此则皆托于补益,不计其由来之污秽。至本朝宋泐和尚喜食粪浸芝麻,便与蛆虫无异,愈出愈奇矣!然未闻有食狗粪者,大约自古及今,只有贺兰进明一人,好食狗粪。这却不是食性之异,大抵戾气所钟,虽具人形,全无人性的了!”飞娘道:“据文爷说来,食性之异,偏有许多。俺弟小时好食草纸,先母初不在意,后来知道,痛打一顿,才渐渐的不吃了;这也是食性之异。那时若没俺娘一顿打,怕一日异似一日,到如今也要吃狗粪么?”以神听他姊忽然调笑,那紫黑面孔不觉放出一阵红光,笑道:“诸位勿听家姊瞎话,那有这吃草纸的事!”素臣道:“熊兄勿致不安;令姊英雄气概,常时想无此种取笑,今日宾客满堂,忽作诙谐之语,侠烈肝肠,变为妩媚风致,以弟言之,正宜为贤姊弟贺也!”众人齐声道:“此文爷教化之功也!”素臣离席,走到右边,在丫鬟手中,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送上二人面前,众人俱起相从。飞娘、以神只得举杯一饮而尽,众人皆哄然大笑。玉麟吩咐暂停戏文,大家散坐一回,将酒菜重新整过,再行入席。

素臣复到对面讲堂中视玩,玉麟、飞娘跟了进来。飞娘道:“文爷方才说梦中有一老人指引,直到深闺密室,穿进小阁;如今文爷从这房里走起,一重一重进去,咱与白兄在后跟着,看是走错不走错?”素臣真个出了房门,向内而走,经过一个院落,望三间内厅背后夹巷中直走。飞娘叫道:“文爷错了,这里是通厕房的夹道哩。”

素臣只管走去,飞娘在后,格格的笑。出了夹巷,一带花墙遮住,又是五小间内座,素臣头也不回,穿出西面回廊,一个小月洞门内,三间正房,对面就是小阁。素臣立定,指着上面道:“那老人领到阁下,由这扶梯而上;此处却无扶梯,是何缘故?”因问飞娘道:“方才熊姊哄我,那知梦中之境,愈走愈合,故放胆信步,竟如熟路一般,不消疑忖,熊姊看来是真是假?”

飞娘一路笑将进来,骈起两指,向素臣点点道:“文爷,你这梦准得怕人!”玉麟喊应阁上之人,揭起盖板,放下扶梯,三人一同上阁。阁系三间,中间一匾,题着“栖凤”二字。素臣走至靠里一间,指着一张大床道:“那十五六岁女子,就睡在此床之上。”玉麟、飞娘面面厮觑,错愕不已。飞娘道:“是怎样睡法?头在那边?脚在那边?”素臣道:“头是顶在中间这板壁睡的,朝外侧睡,满胸前俱是朱砂斑,那老人复把女子翻身向里,便见满背朱砂斑点。”飞娘向玉麟道:“那是前定之数无疑了!”玉麟点头道:“这是再没疑心的了!”

飞娘道:“据梦看来,老人那样指点,那般嘱托,这十五六岁女子的婚姻,在文爷身上的了!”素臣道:“梦中老人,一连三夜指引嘱咐,如果有这满身朱砂斑点的女子,这婚姻自然在弟身上,没个推托的道理。”飞娘大喜道:“还你有这女子!”玉麟道:“只文爷不可食言!”素臣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此奇梦,必有奇缘,梦中老人必非孟浪,此段姻缘,小弟一力承当可也。”玉麟欢天喜地的向着床后说道:“既如此,你说要认一认文爷,就出来相见罢。”

里面答应一声,几个丫鬟仆妇,簇拥一个中年女人出来。玉麟道:“拙妻洪氏欲见文爷,请外边去,待他拜见。”素臣走过中间,洪氏出来,只行常礼。素臣作揖相还。玉麟让素臣靠东首坐,玉麟四边朝上佥坐,洪氏与飞娘东边佥坐。洪氏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素臣登时涨红了脸,百般没趣,飞娘只待要笑。洪氏开口问:“文爷贵庚?太太今年贵庚?有几位姨娘?几位相公,姑娘?”素臣道:“学生今年二十七岁,拙荆同庚,只有一个小犬,三个小妾。”说毕,忙立起身。飞娘见洪氏似不欲留,遂同玉麟一齐出外。玉麟递酒定席,仍照前坐,优童复演出《寿梦》、《蔡邕》两回。《寿梦》一回,是《遗命》、《再让》、《三让》、《魂讥》,演毕求教。素臣道:“这本是前人辞国生乱之说,但据弟看来,却有不然。季子与叔齐一般以天伦为重,虽为父兄所爱,无得国之理。及夷昧薨时,季子适奉使在外,王僚已经僭位;季子若与争立,是以让始,而以急终,显先君之失,开篡夺之端,岂季子所肯出乎?至而君之,不可谓季子之过也!迨阖庐刺杀王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愈无可受之理矣!故其言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君,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无已时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其知之可谓至明,处之可谓至当,似无可讥也!”廷珍道:“弟等因其父兄之意,诚切恳至,真可谓泐金石而泣鬼神,不宜守子臧之小节,而忘父兄之大德,两番辞让,未免不能达权,故从先儒之说以讥之。”素臣道:“季子非让也,但不争耳;让与不争,相去甚远。以王僚之凶暴,既以为君,设使季子伸父兄之命,彼能帖然而听命乎?不听,则必争;争而季子败,则身死名裂,而无补于君父;争而季子胜,则季子断不肯为争国之人;至而君之,非惟德盛,其识亦独优也。及阖庐致国,季子受之,则律以赵盾弑君之义,何说之辞?如杀阖庐,则论世及之常,国实阖庐所应得。且阖庐谋杀王僚,处心积虑,坚忍而成;其致国也,固逆料季子之必不受耳,如其受之,则亦必争。圣达节,贤守节,慕达节之名,乃至不能守节,子臧且不肯为,况季子乎?故季子当父兄时,是让其让也,以天伦为重,可与伯夷、叔齐,争光日月!当王僚、阖庐时,是不争其不争也,以君国为轻,不与鲁桓、郑厉结祸天亲,两无可议也!季子之观周乐,论列国名卿大夫,言皆蓍蔡;其子死于赢博之间,孔子且慕其习礼,而使人观葬;燕雀处堂之论,以悖逆无知之林父,且感之而终身不听金石;此何等学识,何等德器,而肯与其侄争国,以贻笑天下后世乎?终身不入吴国,真属天理之当,人心之安,似未可执先儒之说,以苛求之耳!”戴、刘二人,俱爽然若失,愧谢自责。玉麟等亦俱豁然心服。

复演《蔡邕》一回,是《戮善》、《激变》、《坠楼》、《鬼责》。素臣道:“此似亦踵前人之误,董卓之暴恶,千古无对,只要想着遍发祖宗陵寝一节,就断没有不痛心疾首,欲其速死者矣!况每夜纵兵出城,俘掠子女,杀戮人民,天明满载,鼓吹入城,将死者献俘论功,生者奸淫戮辱,稍有人心的人,断无不望其早死一刻、百姓早免一刻之祸!而蔡邕以区区迁转私恩,为之惊叹失声,其性与人殊,可谓衣冠禽兽!况有附逆之罪,若不加戮诛,是为失刑!尚可误认为善人,以国史付之,使其颠倒是非,易乱典刑耶?至李催等之祸,实由天意,非王允所得而料也。李催等助卓为虐,恶逾飞廉、恶来百倍,为王法所必诛;若赦之,是无法纪矣!彼时若无贾诩献策,即已遁回西溪;无叟兵内反,则城且无从攻,围何由得破?或以吕布之虎将,一出而歼灭之,则天下从此望太平,曹操等祸端,亦无从起矣!乃天不厌乱,无端而叟兵内反,致吕布出走,王允捐躯,君臣百姓复遭惨祸,此真意外之事,岂可以责王允之失计乎?李催等惟不得赦,故须四布谣言,恐胁兵卒;若早得赦,则号令由己,势焰更张,能必其解甲归命,不作祸乱乎?魏孝庄帝惩催汜之乱,赦世隆,而其祸愈速,又可责王允之不赦催、汜乎?盗贼赦而成黄巾之祸,宦官赦而成董卓之祸,晋以屡赦而成五胡之祸,唐以屡赦而成藩镇之祸,蔓草难图,除恶务尽,赦岂善策,况此数凶,系汉君臣不共戴天之仇,而可赦乎?迂儒每于事后论成败,以诋前人之失计,此千古任事忠贤,所同声而一哭者;何两兄之高卓,而亦出于此邪?”戴、刘二人,汗流浃背,再拜谢罪道:“弟等如虱处裤中,乃敢妄论天下事,得罪古人者多矣!以下戏文,不必唱了,待一一请教过,改换出来再行演扮,诸兄以为何如?”素臣局促不安道:“弟因两兄纳言,诸位错爱,故冒昧直陈,惟乞恕罪!”玉麟、飞娘因心中有事,便先说道:“文爷之巨眼卓识,固高出千古;两先生之虚衷服善,亦迥异寻常。今日且停一日,把男女戏目,都请教文爷,定了几出,明日演唱罢了。俺们两人有件要事,须进去商量,二弟,三弟可代为一陪。”说罢,告了罪,匆匆进去。正是:

莽男儿真心为月老,侠女子苦口作冰人。

总评:

素臣梦头已极奇怪,不意更有梦尾为愈奇愈任怪。飞娘等惊至无声,玉麟良久以谈话漾开,今人揣捏不到,真是奇文!

范亚夫骂刘邦一回,非作者明眼,不能照彻;非作者椽笔,不能写透;且非作者血性,亦不能明目张胆,大声而疾呼也。素臣一段议论如老吏断狱,使刘邦百喙莫辩,真足维持世道,痛快人心!石勒云:“遇高帝当北面事之,遇光武当并驱中原”,盖服高帝之狡猾阴鸷、狠心辣手为已所不如耳。后世遂以此定二帝之优劣,岂不谬哉?

世民之罪较刘邦犹为未减,然以建德讨之极为允当。建德有君人之度,无暧昧之私,首诛乱臣,大施仁政。其行军,则堂堂正正;其齐家,则肃肃雍雍;其待人,则磊磊落落;其治术,则郁郁彬彬。较太宗之逼父内乱者,霄壤。故得仗大义以讨之。

世民之功过不相掩,而令之赏功罚过亦不相掩。素臣之论可为明允。

身上黄袍、袖中禅诏,俱出自光义。此真只眼!太祖之冤千古莫白,而作者白之。作者其太祖之功臣,亦又知已乎?烛影柱斧,不当疑者偏有无数瞎疑心;此等可疑者,绝不致疑。一部二十一史,谁人不读,又谁人读过?不读此书,一生盲瞽矣!可胜叹哉!

论太祖太宗子孙报应,如以烛照物,历历不爽。飞娘道:“你就和天老子一鼻孔出气。”殆作者自赞欤!盖不与天老子一鼻孔出气,不足与言天,即不足以言史。谁谓读史易矣!

形容贺兰,为张许南雷诸公泄愤。此天地间第一等快事也。妙在并非文致。但如素臣所云,未必捧着狗臀,以口就食耳。读竟即欲买梨园一部,填词四出,教之使演于通都大邑,以痛快人心。而搜索敝囊,竟无一文,为之愤郁者累日。

洪氏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素臣胀红了脸,百般没趣,飞娘只待要笑。画笔至此,几于化工矣。

论季札,个古犹有数人见到;论王允,则无一人见到者矣!怵于中郎之浮辞,昧乎司徒之至计。善人国纪之谬说、事后成败之妄见,填胸塞臆,安望其息心静气、设身处地得一持平之论耶?素臣云:“古今任事忠贤同声一哭。”论史如丁南湖、胡至堂辈,读之能无汗颜?

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

玉麟、飞娘有何要事?原来玉麟有女红瑶,除头面手足外,浑身俱是朱砂斑点,年方二八,尚未字人。素臣说出老人领进阁上一事,玉麟认是天缘,兼贪听素臣议论,欲将红瑶为素臣之妾,故请飞娘进去,与洪氏商量。洪氏不肯。飞娘苦口撮合说:“素臣是从古至今第一人物,侄女若得做他姬妾,比做富贵人正妻,高着百倍;况有此奇梦,可见是天数了!断该允从!”洪氏心被说活,遂设计将小巷用板隔截,扯去扶梯,放下盖板,若果上得阁来,待妾身亲见一面,以定主意。故玉麟、飞娘两人,领素臣上阁,及洪氏出见,似有不愿之意。两人出去坐席,复听着《寿梦》、《蔡邕》两回快论,愈加倾倒,遂打个照会,便告罪进来。一路玉麟与飞娘商议道:“如今要强逼你嫂子的了!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便胜活一生,岂可爱惜体面,轻生错过?”飞娘道:“是他亲生女儿,不是硬做的事;他又不是糊涂人,包管在妹子身上,劝化转来!”于是,同进上房,洪氏先开口道:“相公与姑娘说的文爷,就是天人一般,妾身也心活了。但年纪既不相当,那一个金黄面孔,又生得怕人,又已有一妻三妾;我女儿点点年纪,恁般相貌,怕没有王孙公子作配,去做那低三下四的人!这段姻缘,只索休提的了!”飞娘道:“关帝、赵匡胤,不是赤面?张飞、尉迟敬德,不是黑面?只看三日下来,就看熟了。文爷这金黄脸,奴越看越爱;只将来配成了红须客,那一嘴红毛,才是怕人哩!”玉麟、洪氏及姨娘、丫鬟们,俱不觉失笑。

飞娘道:“文爷比侄女,大不过十年。刘先生讲的晋公子重耳故事,那齐姜、季隗,不比重耳小了几十岁吗?晋重耳一个亡人,齐桓公现做盟主,尚且肯把女儿给他做妾,秦穆公还把宗女十人去伏侍他,怎讲得低三下四?侄女这样聪明,恁般相貌,若嫁了一个庸俗之人,岂不可惜?王孙公子,十个内有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会宠妾灭妻;文爷这样人,自没有偏心的事,虽是做妾,不比做庸俗人的正妻,胜了百倍!况且侄女贤达,最喜讲究古事,两先生上堂讲论,他必到阁上来听,听着好的,便整日的快活;若配了文爷,岂不快活一世?不瞒嫂子说,方才又听文爷讲《寿梦》、《蔡邕》两回,奴和大哥的心花,朵朵开放;两先生都汗流浃背,伏地再拜,把曲本都收过了,要求文爷删定,才敢演唱。这种奇人,岂可当面错过?嫂子须要三思!”洪氏沉吟道:“这会子又被姑娘说动了!也罢,去叫那小厮来,问一问他家里的事情,再作计较。”因把锦囊叫来。洪氏道:“怎这样一个晦气色脸儿,又是怕人的?”因盘问道:“你叫文爷是老爷,是相公?你是他家世代的小厮,还是买的,雇的?文爷家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房?你可细细说来,便重重赏你,却不可扯谎。”

飞娘拔剑出鞘,喝道:“但扯一句谎,便割你那颗小头下来!”

锦囊道:“大姑娘不要吓唬小的,小的从不会扯谎!小的先叫姑爷,后叫相公;家里丫鬟们,有叫爷的,有叫相公的。”飞娘道:“这就胡说了!”锦囊道:“大姑娘你待小的说,小的是湖广任老爷家的小厮,任老爷在丰城做知县,把大小姐嫁来,小的不是叫姑爷吗?后来任老爷升进京去,把小的送与姑爷,才依着家中小厮、丫鬟,改口叫了相公。丫鬟们有在山东、北京来的,叫惯了爷,便都叫着爷,不叫相公。”洪氏道:“你家大小姐,自然是你相公的正妻了,今年多少年纪?任老爷在京,现做何官?”锦囊道:“任老爷现做御史;大小姐是相公第三房姨娘,今年十九岁了。”洪氏道:“这是扯谎了!做知县御史的人,肯把女儿给人做小?可是亲生的呢?”锦囊道:“任老爷无子,只亲生两位小姐;这大小姐是第一钟爱的,好容易得配我家相公做妾,求张良,拜韩信,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哩!莫说知县御史,我家第二位姨娘,不是大理寺正卿未老爷家二小姐吗?他家大小姐,也想嫁与相公做小,相公决意不从,才嫁与新科翰林东方老爷的。”洪氏道:“你相公有一位娘娘,三位姨娘,那娘娘和大姨娘,又是什么大来头呢?”锦囊道:“娘娘是河南田翰林家小姐;大姨娘是当今太子打发太监宫女送到任老爷衙里,转送与相公的。”

洪氏道:“我问你相公有多少田房,你不说起,想是穷的了?”锦囊道:“相公原住在吴江,不知有多少田房。到丰城来,住的庄子,是东方老爷家的;吃的米粮,是未家大小姐的,并没田房。却再不会穷,相公有一百万藏银,藏的不贪洞内。去年七月里,丰城发了大风,合县被灾,相公托东方太爷买了木头,替灾民收了尸骨,搭盖房屋,又各处设厂赈济,陆续用去一二十万,现在只有七八十万了。”

飞娘大喝道:“这是扯谎,要割头了!这样一件大功德事,你相公怎没提着一字?”锦囊道:“相公在家,通是瞒着人的,肯告诉大姑娘?百姓们都感激的东方太爷,各处要造生祠,家家设着长生牌位,上司要拜本题奏,那个知道是相公银子?小的在家,敢说出一个字儿吗?不是大姑娘说要割头,小的也不敢说!”飞娘吐舌道:“哥嫂,你只看这一件,文爷的心肠,不就和天老子一般的吗?”玉麟道:“不必问他了,俺们就定了主意罢。”洪氏道:“主意是定的了;再问问他,不怕折掉了什么?”飞娘道:“该问,该问,咱这会子心花又开放起来了!洪氏道:“你相公还有老太爷,老太太没有?老太爷可曾做过官?”锦囊道:“老太爷做过广东学道,早就死了;只有了太太在家。”洪氏道:“太太和娘娘做人何如?娘娘与姨娘们,可常和好?可常有和气的事?”锦囊笑起来道:“怎好好的人家,和起气来?我家太太是圣人,娘娘是大贤人,娘娘和姨娘们,就是四个嫡亲姊妹,也没这般相好。合家都被太太感化了,丫鬟们像嫡亲姊妹,小厮们像嫡亲兄弟,从没有伤情和气的事,何况上人?”

这几句话,把三人都说呆了。飞娘道:“咱悔死了,像咱原要做文爷的妾,被文爷几句话就说退了!这样人家,休说做小,就做他一世的老丫鬟,也是情愿!”锦囊道:“可又来!现在秋香、紫函、冰弦、睛霞、生胜、小躔这些丫鬟,那一个肯离着太太嫁出去的?秋香还说着痴话,就是当今皇帝封他做公主,要他去招附马,也宁死不去,要伏侍太太一生一世哩!”飞娘道:“你家太太怎样贤德,就把丫鬟们买服,都不肯嫁出去呢?”锦囊道:“太太的贤德,小的也没处说起,也说不出来,总是信佛的就说是活佛,信道的就说是太上老君,小的一家都不信邪,只信的孔圣人,就说是孔圣人了。见了太太的面,听着太太的话,昏邓的就发起亮来,凶狠的就现出良心来,暴躁的就温存起来,轻狂的就庄重起来,尖巧的就忠厚起来,软浓的就撑达起来,喜的就心窝里怪痒起来,苦的就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飞娘道:“大哥,这小厮还说不出那太太的好处吗?有那太太,才生出文爷,咱们听着文爷议论,不是和这小厮说话一般的吗?”玉麟道:“俺若变得转女身,也情愿嫁给文爷做妾去,听那太太的言语。”洪氏道:“你家丫鬟的相貌,比房里几个丫鬟何如?”锦囊把房里五六个丫鬟看了一眼道:“这里姐姐们虽有标致的,却只比得上秋香一个!”飞娘道:“好可恶!敢只有你家的丫鬟标致!嫂子,你叫天丝来。”

洪氏果真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叫来道:“你看,这个比得上比不上?”锦囊道:“这位姐姐,比得上玉观音、赛观音、生胜、小躔,还比不上紫函、冰弦、睛霞三个。”玉麟道:“怎你家也有什么玉观音、赛观音。你方才说的丫鬟,并没这两人名字。”锦囊道:“玉观音、赛观音不是丫鬟,是相公战阵上擒来,配给奚囊、容儿两个小厮的。”玉麟道:“那玉观音、赛观音,莫非是西天元武吴天的妹子吗?”锦囊道:“一些不错,正是他姊妹两个,相公在山东路上捉来的。”玉麟道:“玉观音姊妹,那年在秦安州打擂台,俺曾见来。这小厮却不扯谎。那相貌和天丝不相上下,原来却在你家。”洪氏道:“据你说,你家丫鬟以紫函、冰弦、睛霞为上等,怎你家相公不收他做妾呢?”锦囊道:“我家相公可是容易收妾的?未家大小姐天资国色,与三位姨娘一样的相貌,相公还不肯收;相公若容易收妾,少也有几十位姨娘了,怎得至今还只有三位姨娘呢?”洪氏道:“原来你家三位姨娘都是绝色,丫鬟仆妇又个个齐整。你家有几个家人小厮,可都标致呢?”锦囊道:“小的家除老家人文伯伯外,只有三个小厮。那奚囊相貌虽然标致,还像个男人。那容儿就活是个美女,比这位姐姐还娇嫩哩!”洪氏道:“你家男男女女,个个标致,怎独你相公一个金黄面孔,和你这晦气色脸儿,看着怕人?就可见你的话有些扯谎了!”锦囊道:“小的不敢扯谎,只是不敢实说。”飞娘提起宝剑,大喝道:“好个不怕死的刁头,且割你这脑袋下来,哄咱听了半日的瞎话!”玉麟、洪氏亦俱变色。锦囊着慌急辩道:“小的没说得明白,大姑娘且息怒。小的半日说的,一句一字,都是实话;只太太问的脸色,怕相公要打,不敢实说。”飞娘道:“快快说罢,不实说,便斫下头了!”锦囊道:“相公是雪白的白脸,就和羊脂白玉一般;小的也不是这晦气色脸儿,也是白的,都是用药搽的。”飞娘收剑,吩咐天丝取水,把巾蘸湿,亲手揩抹,重复掣出剑来。锦囊没口子喊道:“这药是越洗越牢的,只把清油合碱水来擦,就擦掉了;但怕相公要打。”飞娘道:“不妨,有咱在此。”忙叫人去向作房内,取到清油碱水,锦囊把手盛着些,望面上乱擦,早现出依稀白脸。玉麟抚掌大笑道:“如此,文爷是羊脂玉一般的白面了!”飞娘然后把剑插入鞘中。复命天丝取过水盆肥皂,叫锦囊擦洗。锦囊以油碱净药,以皂净油,擦洗干净。

众人看去,果是一个嫩白脸儿,目秀眉清,果然可爱。洪氏欢天喜地,吩咐锦囊出去,明日领赏。飞娘道:“咱出去,先把文爷的真面开了出来再处。”玉麟道:“据锦囊说,文爷是不容易收妾的;倘有变头,却怎么处?”飞娘道:“他一口承认的,谅没变头。大哥若嫌不稳,只须如此如此,便再没变头了。”玉麟道:“竟是如此,方没变头。”取过历日一看道:“偏是明日不将吉日,却是晦日,除了这日,又直到月半,外边怎么处呢?”飞娘道:“婚姻只要不将,若晦日不利,便不该刻这不将两字了。竟是明日罢。”玉麟、洪氏俱各依允,忙忙的准备去了。飞娘叫丫鬟备了油碱、清水,走出外边,喊说:“文爷好人,怎不把本来面目与咱们看?油碱在此,可快快的擦洗出来。”戴、刘诸人俱骇然道:“文兄尊面,竟是假的不成?”素臣把易容之故说知。以神道:“在那里怕谁人认识?将来过海去,一发不妨,且到回来再处。”素臣一面擦洗,一面问识破之故。飞娘道:“是你家锦囊说的。”锦囊躲在窗外,只待要哭。飞娘道:“若不是奴拔出宝剑,要割他的小头,他可也肯说吗?”锦囊才略放心。素臣擦去药物,除巾盥沐。飞娘一眼瞧见那根白玉如意,忙拔在手。素臣盥洗毕,众人看去,面如冠玉,丰神奕奕,无不惊爱。素臣戴巾时,摸着发髻,失惊道:“怎没了一根如意?”飞娘笑道:“是奴拿在此,要比一枝玉簪。”素臣道:“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定要见还。”飞娘道:“更好,一定还你,但请放心!”随即递给丫鬟说:“交与太太收好,待咱进来比对。”丫鬟进去,夸说:“素臣就如梓潼帝君一般,大姑娘在文爷髻上,拔下这根如意,太太只看这如意,就知道文爷的面色了。”洪氏接过一看,吃惊道:“怎玉精好到恁般地位?不信文爷的面色,也是如此。”欢天喜地的,递与玉麟及各位姨娘传看,叹玩不已。玉麟忙赶出来,定睛一看,掀髯大喜道:“今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也!”丫鬟们摆上小案,玉麟、飞娘移坐素臣席旁。看那定的女戏目,是《王昭君笑看青冢》、《蔡文姬愁诉琵琶》、《王皇后掌猫诛牝鼠》、《戚夫人司虎食娄猪》、《刨坟恶贼假游仙》、《钻穴顽徒真捣鬼》六回。飞娘道:“女戏甚多,怎只订这几回?”素臣道:“两先生之乐府,须与常人不同,必别具眼目,翻落前人窠臼,方足传世,如此《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是也。若《王皇后》、《戚夫人》,已不过为痛快人心之计;然因此二人淫恶异常,借以示儆,举一例余。且王皇后有世为猫鼠之言,戚夫人有人彘之惨,借此作一波趣,亦觉生新。若件件如此翻局,便自成窠臼矣,故一概从删。”飞娘道:“《杨玉环阴司恶报》,是翻去《长恨歌》窠臼的,怎也删去?这等淫乱妇人,还是蓬莱宫中的仙子么?”素臣道:“《长恨歌》原是诗人讽辞,并非说他是蓬莱仙子;后人读这诗的,也并没认他是蓬莱仙子。我们转认真去翻驳起来,不反被前人笑了去吗?”飞娘然后折报。天色已暗,点上画烛,玉麟、飞娘复看男戏目,只剩得《郭巨埋儿遘疾》、《乐羊咬子亡身》、《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庙火德驱邪》、《施全生啖秦桧》、《郑侠碎剐荆公》六回,因复求教。素臣道:“晁错虽冤,而置身局外,即非能任事之人。伍员仇其君,至破其国,鞭其墓,并且班处君臣之宫,惨毒极矣!‘属镂’之剑,不可谓非天道,岂能即提此剑以定三吴耶?”因在乐府中揭出一纸道:“此弟过昭关时所作,承戴、刘二兄俱以为可;请看此诗,即知删此回之意。”玉麟、飞娘接过同看,只见上写着:万壑蟠羊肠,一步一逼仄;截然两山开,大哉五丁力!突兀峙雄关,崔嵬阻飞翼;伍员载橐中,曾从此突出。未出尚楚逋,既出即楚贼;鞭墓忍已甚,班宫毒何极!固绝君臣伦,亦羞父兄德;夫差赐‘属镂’,天意故不忒。吁嗟稽侍中,矫枉而过直;都忘《广陵散》,溅衣空血色。延陵有季札,终身不入国;臣子两无愧,引为二君式。

飞娘道:“子胥为父报仇,其心可原;文爷说‘属镂’是天意,未免伤孝子之心!其中缘故,还要求教。”素臣道:“子胥报仇,只合报费无极,不合报平王;若是君枉杀臣,定要报仇,为君者苟非圣帝明王,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矣!有是理乎?况班处君臣之宫,淫毒尤极,伤害天理,灭绝人伦,真可谓丧心病狂,神人共愤者矣!‘属镂’之剑,在夫差为失刑,在天道岂得谓僭差也?”

飞娘与玉麟,俱恍然大悟,赞叹不已。玉麟复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乐毅》、《岳飞》两回,何以删去?”素臣道:“君命不受之说,在七国时,尚行得去。至南宋时,则万万不能行了。七国时虽尚可行,但驱回骑劫之后,燕王之疑忌愈甚,非声罪致讨,即据险设防;莒、即墨之人,知有此衅,必百倍死守;士卒惧得罪燕王,戮其父母妻子,必皆叛散;此时跋前后,必至身名俱丧,何若洁身而去者之为得乎?至岳忠武侯,以忠义感士卒,故能制胜;若抗违王命,则士卒解体矣,岂能直抵黄龙府耶?且果缴转金牌,则秦桧必命一二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辈,以诏书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与抗拒乎?此时跋之状,必较乐毅更甚,束身司败,徒受恶名,天下后世并无有怜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虽忠,断不出此也!”玉麟、飞娘俱各赞服。素臣复论其余戏目道:“管仲设女闾三百,贻祸后世,诚足受为娼之报。但彼时淫风流行,如鲁文姜、卫宣姜辈,为诸侯夫人,且宣淫无忌,在位之臣,相窃妻妾,溱、洧、桑、濮之民,以淫奔为常事,廉耻道丧,已非一日;以致管仲把女闾之事,都看做平常。谋大功者,不恤小过,故毅然为之;而不知其流毒至此也!管仲一匡九合,攘外安内,其功甚大;尚宜谅其心,重其仁,而姑免之。若《司马公》与《习凿齿》两回,其说甚长,改日当细细剖析。至郭汾阳不究发冢之盗,则别有苦心。彼时汾阳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而发冢之朝恩,即可制汾阳之生死。一身之生死不足计,天下之安危深足虑,故惟引罪自责,不敢求究。与广置姬妾,洞开府门,寝室内俱任将士出入,并承值姬妾盥沐之事,一样苦心。卒使奸人无间可入,无衅可乘。回纥之变,虽兵柄已解,无可拒守,而以只身入虎狼之中,戡定大难,使唐室不至复罹窦广德之祸,皆其坚忍苦心所致;真千钧之一缕,而未可指为全璧之微瑕也!东坡怕死,居易苦迁,虽属定论,而其事甚锐,知之者多,故并去之。白兄,熊姊,以为何如?”飞娘道:“总是文爷的议论,没一句不叫人欢喜赞叹,令人眼明耳亮,心花开放,筋节爽利的罢了。”玉麟道:“古人云:‘拨云雾而见青天。’俺们从前只见云雾,不见青天,后被两先生指示,略见些天光;如今竟露出成片的青天来了!若得常听文爷讲论,怕不浮云推尽,把三百六十度湛湛青天,一齐全见吗?”戴、刘、方三人俱道:“从今日起,日夜讲究,不可蹉蛇片刻才是。”飞娘道:“太赶紧了,怕文爷着劳;此时已将及二更,该请安置,明日再行求教。”玉麟便吩咐丫鬟,执灯引导,命松纹等三个童子,伏侍岁寒三友,进石交书室去。

有信、以神觉有缘故,也就起身。惟戴、刘二人好生不然,勉强同进书室。玉麟把松榻移至中间,请素臣宿歇。素臣不肯。戴、刘二人道:“这是前定之数,不必推辞。”众人亦俱附和。素臣无奈依从。玉麟等叫过安置出来,才把结婚之事,与有信、以神说知。二人大喜道:“将来成了亲戚,咱们正有得听哩,何争这早晚时刻。”

飞娘进去,问洪氏讨出如意,就簪在红瑶髻上说:“这才是真于阗玉,是东宫太子亲赐,奴拿来给侄女作定,这采头不好么?”红瑶涨红了脸,要取下来。洪氏道:“休孩子气,明日就是夫妻了!我便想没一件定物,不成道理,恰好姑娘送这如意进来,事事如意,这采头极好!又是上等宝玉,又是东宫所赐,比千金聘礼不强远么?你戴好了,休叫掉下来,不是当顽的!”红瑶才缩住手,腼腼腆腆的走进里房去了。飞娘与玉麟、洪氏又商议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起来,吃过茶点,便就开戏,先演《郭巨》、《乐羊》二回,次演《施全》、《郑侠》二回。素臣道:“埋儿恐妨母养,岂不是孝?但父子天性,当委曲求全,如断不能,亦当或继或卖,全其命;即至无可继卖,万不得已,亦宁弃诸道路,以冀有怜而救之者;何至活埋于土,以绝其万一之生乎;然究不失为愚孝,较夺父母之膳,以养其子者,天渊矣!此回本欲删去,因其列于‘二十四孝’中,恐愚人无知,伤父子之性,传不孝之名,故把遘疾一折,改作得有心疾,不作遘疾而亡,以调停之。至乐羊啖子,则灭情甚矣!郭巨不埋儿,或妨养母之孝;乐羊不啖子,不碍事君之忠。兽相食,且人恶之,况人相食乎?人不可相食,况可自食其子乎?‘忠孝慈’三字,有异名,无异情;从古无不孝父之忠臣,亦无不慈子之忠臣。以不慈为忠,其忠也,非伪即矫耳;虎豹尚不食儿,而乐羊忍于啖子,其性与人殊,几与吴起之杀妻求将,易牙之烹子食君者,同一肺肠,宜终为其君之所疑也!三教堂不知始自何年,邪正不分,圣狂并列,可恶可笑!辟去佛、老二主,弟之素志也。五通妖孽,由于太祖,彼恃有敕封,故敢肆其淫恶,惟江、浙为尤甚。弟在家时,遇有此庙,必褫其像。

《驱邪》一出,实为畅心,但不知何时能见诸实事耳!秦桧之罪,擢发难数;诚被施全刺死,而生啖其肉,何快如之?但秦桧之恶,路人皆知;至安石则以诗书文其奸,无人识之,每为所欺。或谓其不过坚僻自用,或谓其误于惠卿等小人,不知其奸恶险毒,无所不至也!‘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成法不足守’;从古奸臣所不敢出之于口者,彼俱肆然言之,毫无忌惮!新学字说,逼协天下,欲使举朝皆其私人;一逆其意,即累朝顾命,当世名贤,平日所敬信畏服,感恩戴德之人,必加诛逐;一顺其意,即贪夫败类,平日所羞鄙贱恶之人,必加升擢。新法既行,生民水火,毒四海,人尽倒悬,祖宗宽厚之法,仁爱之意,荡然无存!北宋之亡,全由安石;蔡京等不过守其法,扬其波,遂至溃决而不可挽耳!郑侠以小官不顾私恩,因是绘图,痛哭入告,如去安石,十日不雨,即斩臣首。神宗悔泣,寝不能寐。新法甫停,澍雨立应,朝野相庆,如获更生!今即以为刑官,而碎剐之,千古快心之事,盖莫有过于此者矣!”

飞娘道:“奴向来也只认王安石是拗相公,迂儒误国罢了!那知他竟是奇奸极恶的人!”玉麟道:“不是文爷说破,如何知道?还只认两先生失入了他的罪名哩!”讲毕,用饭,即演女戏;《王皇后》一回,第一出《杀女》,是武后自杀其女,诬赖皇后。第二出《弑后》,是武后鸩杀王皇后。第三出《封掌》,是上帝封王皇后为禁夜夫人,专司猫兽,以捕孽鼠。第四出《诛鼠》,是武后正与张昌宗等淫毕倦卧,王皇后命神猫扼其吭,断其颈,拘其魂勘问,罚其世作牝鼠,供猫之食。《戚夫人》一回,第一出《逼奸》,是吕后逼令戚夫人与审食其通奸不从,结怨。第二出《人彘》,是断戚夫人手足。

第三出《司虎》,是上帝封戚夫人为司虎之神。第四出《复仇》,是吕后正与审食其在御花园中,白昼宣淫,戚夫人命神虎一口双衔了来,百般拷打,也斫去手足,命虎食之;并罚世作娄猪,以供虎食。素臣道:“此两回无庸讲解,不过为不平之鸣耳!”玉麟与飞娘因有正事,吃完饭,俱告便进去。优童复演《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演过《文姬》,已是晌午,小厮来请洗澡。有信、以神便止住做戏,请素臣去洗。素臣因明日是朔日,正想洗澡,与戴、刘诸人让了一让,就随小厮进去。松纹伏侍着,洗毕起来,只见巾帻衣裤靴袜,另换一新,也不是算命的行头了;再找那缠袋时,亦并不见。素臣因素娥吃了补天丸,几乎病死;怕是飞娘拿去,弄出事来,心下好生着急!正是:

澡室忽更新故服,阳台空雨云魂。

总评:

玉麟道:“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使胜活一生。”遂不顾脸面,而甘以女为之妾。固是极写玉麟之性耽听讲,亦作者自赞其议论之高妙,无以复加也。可谓言有大而非夸。

飞娘云:“王孙公子,十个内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事宠妾灭妻。” 旨哉言乎!择婿者可以知所鉴矣!

锦囊形容水夫人,能令玉麟发怒,变女为男,作妾以听其言语。真词令妙品,满舌生花者。

锦囊云:“不敢扯谎”,答洪氏“有些扯谎”之诘也。云“不敢实说”,答洪氏之疑脸色也。两句各开,而牵连说下,遂合成一句,且有“只是”二字贯之,无怪飞娘之提剑、玉麟、洪氏之变色也。如青天白日,忽而风乱云奔,雷轰电闪;顺流扬帆,忽而沙风涛击,桅折樯倾,令人心惊目慑,的是奇文!

昭关一诗,似乎刻责前贤,实则至正至平之论。素臣云:“君枉杀臣,若应报仇,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即起子胥于九泉而问之,其何以辩?况有班官一事,淫酷无甚乎?然非作者揭出,千载梦梦,正未有一人得醒也。篇末牵出嵇绍,劈真反对,而以季札正之。作者胸中自具炉锤,一切杂霸英豪,俱向此中重铸一火,不亦快哉!

论望诸、忠武二公,皆设身处地打算过来,非如等之隔靴搔痒、乱说大话也。凡论史者,俱能设身处地打算一番,庶不使前贤受屈无伸。安石之罪,擢发难数,而前人无不曲恕之者,或谓其偏僻,或谓其执拗,或谓其误于学术,而不知其恶悍险毒,为大奸之魁也。得素臣一段正论,乃足褫老奸之魄。读竟,为浮一大白!

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

素臣忙根问松纹,松纹说:“大姑娘吩咐,把爷的衣服,都交给锦囊哥去了;送这新衣服出来,请文爷更换。”素臣无奈,穿起新衣靴袜,却是军官打扮,走到天籁堂。有信、以神接着,说道:“大哥说,扮作算命的,就随人呼召,不得不去。该打扮军官模样,又可明佩宝刀,并尊使亦可带刀剑防身,冲关过渡,也爽利些;故送这套衣服来更换的。”素臣想:又全之祸,亦是为扮了星士,无可推辞;改扮军官,实是有理。谢了一声,也就罢了。素臣向锦囊取过缠袋,仍复系好。各人洗毕,优童们作起乐来,玉麟出来定席,素臣辞谢。玉麟道:“昨日是代两弟一妹,少伸敬意;今日才是玉麟专诚,却不叫唱戏,只清坐讲说,要多劝一杯水酒。”送过酒,仍照前坐,饮了三杯,送了色盆,即请素臣行令。素臣与各席让过,抓骰在手,暗暗祷祝,朗朗的说道:“弟与戴刘二兄,白兄与方熊二兄,均为‘石交’三友;惟熊姊出乎其类。弟等六人,以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分相为双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既为双合式,又有合小同为大同之象,当赏六大杯,合席贺一大杯;若再得绯四六同,则既系大同,又为全喜,当赏十大杯,合席贺三大杯;不成三同,罚一大杯;如反得不同,则罚三大杯;熊姊一人,以无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不同为大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又系化不同而为大同,当赏六大杯;得绯四六同,亦赏十大杯,贺皆照前数;反成三同,罚一大杯;四同五同三杯;成分相亦罚三大杯。六同是千掷难遇的,只要掷着合式,便过盆下去;如不得合式,照数罚酒,吃完再掷,以掷见为止。”众人俱称:“遵令。素臣说毕掷下,可可的是绯四全色六同。各席俱派一个丫鬟报色,素臣席上丫鬟,欢天喜地的报出这六红色面来。此时戴、刘二人,亦经有信等告知结姻之事,大家出席聚观,欢声大发,齐道:“此天意也,何喜如之?”早有丫鬟进去,飞报与洪氏知道。把洪氏喜得一张小口,合不拢来道:“真好采头!”

素臣明呼暗祝,两俱如意,更自畅怀连饮十大杯,各人贺了三大杯。飞娘吩咐,把红绸盖好,另换一付骰盆骰子,送与廷珍。廷珍恰好掷出二五分相;次及时雍,恰好掷出四六分相;众人俱称难得。两人各饮了三杯。次及玉麟,暗忖:红满盆是万掷难遇的;文爷得此大采头,不特婚姻必成,前程锦片可知。俺若再掷得四红、五红的喜色,女儿将来定受诰封,齐眉到老,子孙荣贵。祷毕,执色一掷,五骨已红,只一骨旋转欲黑,玉麟大喝一声,那骨子翻跳转来,恰好成红。玉麟喜极,等不得丫鬟报色,手捻长髯,哈哈大笑道:“仗文爷洪福,侥幸也得个绯四六同!”各席惊异围看,啧啧叹赏。丫鬟飞报进去,洪氏心花放开,看着红瑶小姐,笑得两只眼睛,没有条缝儿。玉麟满饮十大杯,各贺三大杯。也把色盆用红绸盖好,供在天然几上。又换一付色盆,送与有信,有信掷出三同,饮了一杯。飞娘恰好掷出不同,众人亦称难得,饮了三杯。以神也掷出三同,饮了一杯,令便顺到廷珍。戴、刘等俱是预先知会过的,不过是出将入相,龙行虎跳,凤凰飞之类,却大家连着都捉弄素臣吃酒。七令已完,天已昏黑,轮着素臣收令。素臣已醉,辞不肯收。众人怂恿着说:“有始有终,断无不收之理!”素臣想起一事,执色在手,说道:“各位有许多行酒之法,弟却至公无私,不会那种假借,竟是照点饮罢了。”谁知一掷下去,恰又掷出一个全色六满盆来。把外面一个玉麟,里面一个洪氏,喜开了心,几乎走起气来。满堂上都是笑声。飞娘叫丫鬟取绿绸来盖好。要出许多金,银,发蓝,琥珀,玻璃,水晶、玛瑙,犀角,雄黄,并诸色玉杯,大大小小,扣成三十六只,摆满一桌,斟上醇醪。戏班里奏起万年欢乐,优童们拍手唱歌,众人圈攒立奉。素臣勉强取饮,吃过十五六杯,实不能饮,便欲告辞。飞娘道:“文爷大量,怎自令自违?”

素臣天性豪爽,实在又是自己的令,只得直了喉咙,把那十八九杯酒,又灌下去。单存着一只玉斗,双手捧着,咕嘟咕嘟的,再吃不完。却是飞娘在后,提着酒壶,陆续斟下。素臣酒涌起来,将斗放在桌上,即躺卧在椅,那玉斗内,仍是满满的一斗。飞娘认是假醉,还要相劝。玉麟等俱道:“是真醉。”因命优童作乐,有信、以神一边一个搀着,丫鬟们提灯执烛,前引后随,簇拥到后面女厅上来。厅上灯烛辉煌,铺毡挂彩,迎接新人,先后拜了天地。素臣似有知觉,却睁不开眼,竖不起头,由着有信、以神,扶起扯落。玉麟、洪氏俱觉不成样范。飞娘也懊悔不该灌他真个大醉,却已没法。有信搀素臣侧立,受了新人四拜。玉麟吩咐家中见礼,俱到三朝。单叫过锦囊,命丫鬟扶出天丝,说道:“昨日许你的赏赐,可领去做妻子罢。”锦囊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谢老爷,却须禀知相公,才敢领赏。”玉麟道:“不妨,有俺做主。”松纹便来帮衬锦囊,同天丝先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锦囊要叩见玉麟、洪氏诸人,及主人素臣,主母红瑶。玉麟道:“你相公还没见过礼,一概三朝罢。”丫鬟们扶下。有信、以神、玉麟陪出外边,与戴、刘二人洗盏更酌。飞娘及四个姨娘,照料新人结亲诸事。于是粗乐细乐齐作,一对对红灯引导,直上栖凤阁来。

正待坐床合卺,素臣因中急酒,一时昏醉,后被有信、以神扶起扯落,作揖拜跪,复被粗乐一惊,把胸前之酒落将下来,便有清头。睁开眼来,忽见恁般光景,不觉猛吃一惊,一身冷汗,已把酒意都吓入爪哇国去。因正色埋冤飞娘道:“白兄何孟浪至此!熊姊怎不力行劝止?”飞娘道:“咱们因文爷一口许定,力任婚姻;大哥恐有反悔,说文爷不可食言;文爷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才有这一番举动。嫂嫂不肯将女作妾,咱和大哥,还费了无数口舌,劝转来的。怎文爷倒反悔起来?”素臣跌足道:“原来白兄竟认错了!弟一力担承,是为令侄女作伐,盖非欲屈为小星。弟梦中三次点头,俱应允那老人为执柯之事,怎敢背着梦中之诺,失信鬼神?昨晚在席上,执色在手,暗暗祷祝,若得将令侄女撮合,配一名卿大臣,齐眉到老,儿孙绕膝,即掷一全采;如三者不能兼全,或每事略减,即掷五同四同;岂知竟掷全采,而更得喜色。弟喜已极,酒落快肠,不觉过量,以致大醉。快请白兄上来,把话说明,包在弟身,为小姐得一快婿,以践梦中之言罢了!”这一席话,把红瑶听得大惊失色。四位姨娘连忙避入后房。飞娘着急非常,说道:“虽是大哥认错,其中也有天意;文爷若早说明撮合,大哥和咱们也再不会错认了!这一错里面,可见就是天缘!如今已拜过堂,结过亲,家中大小皆知;文爷若仍执前见,令侄女何以为情?丫鬟们送上合卺杯来,咱要强作主盟的了!”素臣道:“一误岂可再误?乘墉勿攻,其占曰吉。现在并未合卺,即有小嫌,而弟前酒醉,令侄女由于父母之命,均非男女私情所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有何不可为情?弟有一世妹,同溺于水,救上岸来,搀扶背负,至古庙中,黑夜同居,并未作嫌疑之见;现在嫁与少年翰林,夫妻享受荣华。前日熊姊,亦于黑夜背负愚弟,同至深山,亦未以此为嫌。况并未搀扶背负,黑夜同居者耶!弟在梦中,实系应承作代,岂敢负心?弟与白兄相与,其女即如我女,岂可辱为妾媵?弟首可断,此姻不可就也!”说毕,即出外房,欲下阁去。飞娘面如土色,知不可挽,令人送下。忙请玉麟夫妇上阁,备述一遍。玉麟夫妻俱如雷惊孩子,目定口呆,定了一会,回过念来。玉麟道:“俺昨日也暗暗祷祝过,只想掷一个四红五红的喜色,谁知一掷就掷出六个红来。据你说,文爷的红满盆,也和俺一般的祷祝,可见女儿将来另有公卿作配,无比恩荣在后哩!俺也疑文爷将来就是封侯拜相,那封诰也轮不到俺女儿。妹子,你既苦劝不转,当再作商议。”洪氏道:“我原不肯把女儿做小,生生的被大姑娘和锦囊那小奴才说活了!若果文爷梦中单认做媒,酒席上又祷祝出全红满盆,与相公祷祝得采无异,我女儿的夫人封诰,齐眉富贵,子孙满堂,竟是拿得稳的了!我还想梦中老人,三次指点文爷,叫他看清朱砂斑记;情管将来女婿身上,也有朱砂斑记,不是咱们这里人,是文爷才遇得着他,才撮合得成这一段奇缘。依着妾身的主意:该请大姑娘去,一力拜恳文爷,留心作伐,要把女儿的姻事,交给他身上,这才是正经道理!”玉麟道:“你这想头不差,这主意也是。

但昨日有这一番,恐惹旁人议论。”一眼看着红瑶。红瑶低着头,垂泪不语。玉麟主意已定。飞娘道:“昨日举动,并没外人知道;咱明日一早,竟去讨实文爷口气罢了。”玉麟懊悔,前日错会素臣之说,误听飞娘之言,闷闷不乐。洪氏怕红瑶不快,窝盘劝譬。红瑶但只流泪,不发一言。

次早,飞娘却向素臣述知玉麟之意。素臣大喜道:“这何消说得,总在弟身上,包管有一位称心称意的佳婿,将来夫妻荣贵,齐眉到老便了!”飞娘进去说知,玉麟、洪氏俱是没情没绪的,似应不应。玉麟道:“别的罢了,如今怎样去见文爷及两先生呢?”飞娘道:“方才与方兄们说明,叫他们只做不知。如今大哥出去,还照常请教,把昨晚之事,绝不提起可也。”玉麟沉吟一会道:“也没别法,只得如此。”于是同着飞娘出来,外面诸人,已在讲堂,请教素臣天文,地理。因拱一拱手,便坐下听讲。素臣将天文精要,地理深微之处,尽情发露出来。玉麟始而还是勉强,听到后来,心花开放。竟忘其所以,大喜大笑,把夜来之事,竟丢入东洋大海去了。

这一日,除了饮食二便之外,都是听讲,辟虞喜安天之谬,辨九霞禹贡之非,日躔月离,朗若列眉,山脉水源,了如指掌,谈者娓娓,听者津津,直至更余方散。玉麟、飞娘进去,问着丫鬟说:“太太和小姐,都是一日到晚,没情没绪的,早早睡下了。”飞娘自去安寝。玉麟也就上床,睡至三更,梦中,见一个老人,领着素臣进来,竟向里房进去。玉麟惊疑:“莫非即是文爷所说梦中老人?但文爷已决意不愿成婚,领他进去则甚!”忙起身跟进,见素臣已入夹巷,一路跟到扶梯之上,伸头一望,只见女儿,高高的吊在阁中间,一个女鬼,颈里绕着麻绳,吊出眼睛,扯长舌头。梁间扣紧那条汗巾。玉麟两腿吓酥,走不上去,喊不出声。见那老人上去解劝,被那女鬼一掌,打跌在地。却亏素臣纵身一跃,把汗巾扯脱,轰的一声,女儿便直倒在阁。那女鬼跪着素臣,叩拜嚎哭。玉麟狠命走上阁去,只见女儿眼突舌长,死在地下。吓得魂飞魄散,通身汗出。哭醒转来,却仍睡在床上。连忙喊醒洪氏道:“不好,女儿多分吊死了!”一面披衣着裤,下床而去。洪氏吓得色色抖战。要披件衣下床,却再找不着。忙叫丫鬟,取起火来,刚穿得一条裤子,披上衣服,领着丫鬟,忙奔上阁。只见红瑶躺在地下,颈内挂着汗巾,突出眼睛,吐出舌头,丫鬟们围着哭喊,吓得屁滚尿流,罔知所措。玉麟一面解衣摸胸,一面吩咐丫鬟,快请文爷进来。洪氏道:“你请文爷,敢是问他讨命吗?”玉麟道:“那有此理!是要请他来救女儿的性命。”洪氏哭道:“你看女儿浑身僵直,皮肉冰冷,那里还救得转?”

玉麟把梦中之事,述了一遍道:“老人既领他来扯脱汗巾,那女鬼又跪着哭拜,想来还有可救。”洪氏道:“我便说,怎知道女儿短见之事?”因吩咐丫鬟,再着几个出去,务要请文爷进来。登时闹动合宅,飞娘及各姨娘俱到。飞娘遍身摸过,哭道:“人已过去的了,怕文爷来,也没用了呢?”玉麟道:“明知无用,也只有这一着了!”说毕,大哭。洪氏也便放声痛哭。各姨及众丫鬟,俱围着尸首,哭做一堆。见素臣飞奔上阁,飞娘忙喊道:“文爷快来,救侄女一命,此时顾不得嫌疑的了?”素臣见满阁都是女人,正缩住脚,听见飞娘之言,便不避嫌疑,直走到红瑶身边,用手在心中紧紧摸定,候了一会道:“看来是无救的,死马做活马医,弟只得要无礼了!”

因把红瑶肩膊抄好,从后抱起,抱近板壁边,靠壁面坐,说道:“可着一人对面坐下,将小姐发髻解开,紧紧扯住,不可使头欹侧;再着两人,把两手搓挪屈伸,不可停歇。”玉麟便慌忙解散红瑶头发,用手扯紧,对面而坐。洪氏也顾不得嫌疑,与飞娘二人,分坐两旁,把红瑶两手搓挪伸屈。素臣一手轻轻捻弄红瑶喉管,一手摩运心胸,垂泪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倘救得活,当到处留心,择一佳婿,以应梦中之言。倘救不活,当为含殓殡葬,以侧室之丧处之;家中妻妾四人,现俱怀孕,但生得一男,便可继立小姐名下,承接香烟,使不为无祀之鬼!”说毕,呜呜而泣。满房人听着惨话,重复哭起。素臣一面哭泣,一面侧转头,用舌舐着红瑶眼睛,抵将进去;不知不觉的,睛已入眶。复将掌心掩住红瑶之舌,掩将进去;又不知不觉的,舌已入口。复觉心口微微温和起来,大喜道:“白兄恭喜,令爱得生矣!”

玉麟等见睛舌俱收,亦在痴想;忽闻素臣之言,急问其故。素臣道:“缢死之人,如此救法,只要心口尚温,无不活之理!令爱方才心已冰冷,明知无用,因夜间复得奇梦,仍是从前那老人领弟上阁,见令爱高吊在梁,有一女鬼扣紧汗巾,老人解劝,被那女鬼打跌;弟梦中着急,涌身上去,扯脱汗巾,令爱跌落下来,那女鬼跪着哭救。弟正在查问其故,欲喊应白兄,解救令爱,即被敲门惊醒。弟一则因有此梦,恐还可救;一则念人命至重,宁救而不活,庶无追悔。现在浑身之冷,已较前少减,心口一块,复觉温和,故决其得生也。如今快令人熬起米饮,再多备些官桂末,待其醒来,调和饮之。”玉麟又惊又喜道:“原来文爷亦得有梦,与玉麟之梦丝毫不错。”因命三妾下阁,整备桂末米饮。飞娘及洪氏道:“这会子两手都屈得转了,只怕真有生机。”素臣用手运,渐渐的胸腹俱有温气;看那心胸肚腹,隐隐现出朱砂斑记。大喜道:“得生无疑矣!”

因用两手轮替摩运,只听得腹中隐隐作声,行至小腹,忽然撒出屁来。玉麟着慌,怕走了气。素臣道:“不妨,此气通之故。”又听得喉中隐隐作声,推至喉管,忽然吐出痰来。洪氏忙把手接去。只见红瑶口中一口冷气冲出,须臾,哭将转来道:“闷死人也!”玉麟、洪氏、素臣、飞娘的快活,自不消说。阁上凡有女人,无不笑逐颜开,欢天喜地。只有红瑶的乳母,满面怒容,青了面皮,远远的跪在地下,哭喊道:“求相公开恩,休要放活了小姐!”玉麟等俱大惊失色,素臣亦口定目呆,不知何故。正是:

为有奇缘入奇梦,要求奇士辨奇冤。

总评:

一席之间,连得两红满盆,一绿满盆,颇似荒唐。而理之所有,即非事之所无,喝雉得雉,呼卢得卢,非异事也。况玉麟素臣,俱有所祷,事应于后,兆见于前,尤不足怪耶!玉麟、洪氏,几乎走气,满堂上都是笑声,兴会淋漓,竭情尽致,全为反逼后文许多失意处也。顿挫之法,可谓入神。

素臣讲天文地理,玉麟忘其所以,欢喜大笑,把夜来之事,丢入东洋大海。写素臣议论之精妙,玉麟爱听讲贯之天性,俱到顶壁一层。文章家透顶之法,亦双管齐下之法。

素臣怪梦之后,复有玉麟一梦;玉麟梦时,复有素臣一梦。两梦相同,亦怪梦也。不梦则已,一梦使梦之不已;不怪则已,一怪则怪之不已。今人不会作文,不会做梦?不会做梦,那会做怪梦?《左传》之梦,最多最怪亦最佳。与楚子博,伏己而盐其脑;疾为—竖子,居膏之上膏之下;其怪极矣,其文亦极佳。知此可无疑作者之梦且怪也。

素臣燃弄喉管、摩运心胸时一段苦话,令人不堪卒读。文章妙处,不过情理二字,说透情理,可喜处便使人欲歌,可悲处便使人欲泣。作文而不能使人歌泣者无他,只是说不透情理二字也。于此可悟文章之法。

救活红瑶,始知怪梦之故。乃阁上女人,无不笑逐颜开,而小姐乳母,独满面怒容,跪地哭喊。奇峰忽起,骇浪忽飞,令读者瞠目攒眉,不测其故。真是绝世奇文。

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

洪氏道:“这说话那里是奶奶的口声,不活像陈渊的女人么?”

玉麟道:“俺梦中吓坏了,没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如今想来,真个像陈渊女人的身量。”素臣道:“我梦中也见吊死女鬼,据白兄说,竟实有其人;毕竟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玉麟道:“陈渊领银出水,三年不回;去岁十月内,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俺待满月后,才拷问他奸夫是谁;他只消实供,尽了家法,也就罢了。叵耐这婆娘又臭又便,坚不供招,反行挺撞。俺气愤不过,打了两顿。不料他于正月内短见自缢,俺怜他横死,从厚发送。谁知他还记着仇,来害小姐,岂不奇怪?”那乳母道:“谁希罕你的好发送!你冤我偷着汉子,淫妇私窠的骂我,你女儿看着那样毒打,不动一动,反说我嘴硬可恶;我若报不成冤,怎出得这口怨气?”素臣大怒,睁开两眼,注目直视,喝道:“你这鬼魂还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还怨得家主拷打么?”素臣话未说毕,只见那乳母浑身一抖,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洪氏忙叫丫鬟们掐救,须臾醒转,问其缘故,全然不知。众人俱惊诧不已。红瑶睁开眼来,周围一看,向玉麟与洪氏呜咽道:“不意复得与爹妈相见,如今文爷是情愿收女儿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说:“小姐神气未复,且慢说话,待进了汤药,从长计议。”红瑶道:“昨日之事,已属包羞;今日复在人面前,搿抱摩运,还有甚计议?”洪氏道:“快闭了眼养养神,待汤药来吃了再处。”红瑶闭眼一会,三姨娘已领着丫鬟,送上汤药,一匙一匙的侧入口去,吃有半碗。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因复细意摩运,听着腹中微微轮转,两手渐渐伸缩得来,心腹间朱砂斑全现。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来,待我抱进里房,在床上去歇息。”玉麟依言徐放,红瑶的头,便贴着素臣肩项。

素臣屈过一足,跪地站起,抱入里房。玉麟、飞娘、洪氏,也都立起。洪氏才觉着没穿裙子,羞得绯红了脸,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吓昏了,怎你们都不提一声?丫鬟,快取裙子来。”众人俱道:“头里是吓坏了,后来又喜又吓,总没见太太单叉着裤子。”低低说道:“亏文爷闭着眼睛,多分没有瞧见。”玉麟道:“这都罢了。但女儿神气未复,又有冤魂缠着,今日须留文爷相伴过夜才好。”洪氏道:“这不消说,妾身也顾不得,要同着相公、姑娘,守他一夜的了。”

飞娘道:“咱也是这个主意,看方才邢妈子好不怕人。”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素臣安顿了红瑶,正要出来。

玉麟道:“文爷且慢。”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们四个人,且守过这一夜再处。”素臣无奈应诺。于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飞娘一班,一班坐在床上,一班坐在幔里,姨娘及丫鬟们,俱轮替伺候。红瑶吃过三四遍汤药,到夜活动起来,可以翻得转身。玉麟夫妇认了上半夜,在床相伴;素臣、飞娘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梦见那老人,因问:“蒙你老人家屡次引进,你毕竟是神,是鬼?”

老人答:“是家宅神。”素臣问:“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

老人道:“小神职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气,蒙冤不白,小神何敢与他计较。”素臣道:“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还等他满月后,才拷问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见,就是平人,也没抵偿之理;况有主仆之分,如何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该治以家法,怎反纵容他索命呢?”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汉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处治他了;无奈他一生正气,从无邪行,生这孩子,又并无奸夫;他受屈身死,气魄强厉,小神又辨不出这段冤情,只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现领相公入救,可见不是纵容。他以性命为轻,名节为重。只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污名,便死而无怨!方才怪小神领了相公攀魂上阁,百般吵闹;小神劝他求告相公,声诉冤枉,他又怕相公两目神光,不敢近前。小神特来恳求相公,准他探诉,紧闭双目,免使惊畏。若能剖出无夫生子之故,不独此妇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宁,伏惟垂察!”素臣把头点了几点,随醒转来,连称奇怪。玉麟问故,素臣将梦述知。

玉麟失惊道:“怎神明都说他受屈身死,难道古来竟有无夫生子之事吗?”素臣道:“古来无夫生子之事尽有,当尽我知识,为之剖别;宁详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爷即与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唤醒飞娘,说知缘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就有鬼来也!”飞娘疾忙上床,与洪氏夹护红瑶。素臣令玉麟坐在床沿围着。丫鬟点起大蜡,放下锦幔,隔过火光,独留乳母在外。自己靠窗闭目,黑的坐着,存想一会,暗暗吩咐老人:“可带那女鬼上来!”素臣刚一转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丑妇叩见。”素臣道:据家宅神说,你生孩子,是并无奸夫的,要我替你剖断。你却不可害羞,我问着你,都要从实回答,才可明白你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丑妇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说?”素臣道:“凡胎必由父精母血而成,岂有无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变,古来亦有无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只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古人有为鬼物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与你交媾,天明即去,而门房不开,毫无形踪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龙气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风雨雷电时,在房外忽有所触,牝户中如受了阳气一般?”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水族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边洗衣汲水,或被水冲着下体,或被水溅湿小衣,或水中忽见人形,牝户中觉有冷气冲入么?”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露天赤体睡卧,为一切精魅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酷暑时,赤身露卧?”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食淫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于河中捧饮水沫、水球,树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异寻常水果之味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口吞神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露天仰吞流星、虹气、电火、冰雹等物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触精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野地小解,忽觉一股蒸热之气,透入子宫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梦中交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梦与男子交媾,醒来如有真感者?”

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两妇相戏,因受遗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与相好妇人玩戏,作男女交合之状,受了他牝户中遗存之精呢?”乳母道:“不曾。”素臣道:“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无从剖别了,这便怎处?”沉吟了一会道:“古书载有一事,大约不合,姑且问你:这无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壮旺的?”乳母道:“是软浓不过,竟像没有骨头的。”素臣急问道:“你可还有儿子,今年几岁?是壮旺的?是柔弱的?”乳母道:“还有一个大儿子,今年五岁,是极壮旺的。”

素臣又急问道:“每夜小解,你可与大儿子同一尿器?你大儿子的尿,是多是少?你与他可有同时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儿子先解?俱要细细说来。”乳母道:“大儿子尿是最多的,丑妇与他合用一个尿盆,每夜一睡醒,怕大儿子尿床,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丑妇就接过尿盆小解,十夜之内,有八九夜是这样的。”素臣大喜道:“你这冤枉,大约在此了!不合针对古人亦曾有这事来!人非父精母血,不能成形;而壮盛童男,肾中阳气,蒸入牝户,与子宫内经血凝聚,亦可成胎。因其有气血而无精,故但有皮毛血肉而无骨。若要明你冤枉,须把你小儿子扑开;如果无骨,则你之得胎,由于尿中阳气冲结而成,并非别有邪行无疑了。你这小儿子系无骨之人,书上载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怜念你一生正气,要表白你冤枉之故。你若不惜他,你这沉冤,立时可雪矣!”乳母道:“这小儿子是与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坏我名节,如何还可惜他?况原不能久活,只求相公提来,当着家爷面前,试验明白,知道丑妇冤屈,就感激相公不尽了!”玉麟等隔幔听着,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玉麟听到要提那无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来试验。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铁青了面孔,那一个敢去。飞娘忙跨下床,蹑足提灯,独自下阁去了。素臣复问道:“阁上许多丫鬟仆妇,你怎独附这乳母呢?”乳母道:“昨日相公结亲,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乱了,没有威光;况他又是阴气重的人,才敢附着他,求相公伸冤。”素臣道:“梦中老人叮嘱我闭了眼,好待你控诉;同是一个人,怎闭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阳光。心邪之人,如重云障日,虽开眼亦无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烧空,不闭眼便不敢近他。况且相公是天生贵人,一开了眼,赤日一般的阳光射出,就如雷轰电闪,烈火烧来,如何敢近得身,诉得冤呢?”素臣道:“如此说,我若睡着,就凭着鬼魅摆布,也无奈何了。”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丑妇心正,尚怕相公开眼;何况邪魅,敢来摆布相公!”素臣正问着话,飞娘已抱那小儿子进房。素臣接过,周身细细揣摸,头颈歪侧,手足浓软,直没一根骨儿。

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块,只听呱的一声,气从破皮走出,血流满地,放手掷下,已成肉饼。素臣道:“此儿有肉无骨,已经验明。老爷们都知道是冤枉。敬重你的贞烈。我亦不敢受你长跪,快请起来。我对你老爷说,把这些情节,写成揭帖,各处晓谕,令宅内家人及合村男妇,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贞烈。再替你立一牌位,写着‘贞节烈妇陈渊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们装香点烛,逢时节做羹饭作飨你,令人加意抚养你大儿子长成起来,为你祭祀之主。你却再不可怨怼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丑妇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爷若再肯加恩,丑妇感激不尽,还敢起不良之心吗?”说罢,连连磕头,退神倒地。丫鬟挂起锦幔,围着喊叫醒来,仍是从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玉麟出幔叩谢道:“若非文爷,此妇之冤,何时得白?寒家之祸,何时得解?天已将明,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办理。丫鬟们,先把这死孩,用畚盛给满宅家人妇女,个个看明,然后埋掉便了。”丫鬟们领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问姨娘们,把半夜审问之事述了一遍,道:“吓得咱们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还发出满身的粟块;亏你在黑暗中,说这半夜,偏不害怕!还说自己动了邪念,乱了心神,真个有这事么?”乳母红了脸,不敢则声。里边床上洪氏、飞娘,都劝红瑶道:“如今是再不须执性的了;既没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爷执柯便了。”红瑶道:“陈渊女人虽不索命;女儿昨日已躺睡文爷身上,心胸脐腹俱被抚摩,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素臣把椅拖近幔边,说道:“处常处变,事各不同;守经行权,理无二致。小姐以沾身着肉为嫌,此但知处常而不知处变,但识守经而不识行权。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缢死,已经僵冷,学生因梦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运,小姐岂能复生?故不避嫌疑而为之,是处变而行权也。倘彼时坐视不救,即难免豺狼之目!迨既经救活,则此心已遂,此事已毕,岂可即以抱持摩运,而强以婚姻之事?如使可从,则嫂亦将以援手之故,而强叔以禽兽之行矣!学生有一世妹,从水中救出,抱持摩运,且背负在身,黑夜同居,其嫌疑更甚于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为小星,被学生一番侃侃正论,立时感悟,认为兄妹,把婚姻之事,绝口不提。现在嫁东方始升,夫妻恩爱无比。小姐如此贤达,怎犹执此小嫌,以昧通变行权之大义耶?”

红瑶沉吟不语。玉麟道:“我有一议在此,女儿所见虽小,亦系守经。心中既有此嫌,为父母者即强之使顺,或恐郁郁无聊,致成疾病。愚夫妇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岂忍强抑其情?方才文爷说的,那世妹与文爷认为兄妹,以解嫌疑。如今命女儿与文爷认为父女,一则谢救命之恩,一则洗嫌疑之见;前日拜天地时,原分先后拜见,文爷亦非交拜。既为父女,则抱持摩运,皆所当然。文爷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儿性命,认为义女,谅不见嫌。女儿若再执意不从,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怼父母,既属不孝;屈逼文爷,亦属不情;以恩为怨府,视亲如路人,便非贤达之女矣!”飞娘道:“此议痛快妥贴,文爷与侄女,俱不容坚执,咱这番真要强作主盟的了”

红瑶道:“一来父亲严命,二则略可解释前嫌,三则稍谢救命之恩,待奴起来拜认。”洪氏慌道:“怕你着劳不得,改日再拜不迟。”

红瑶道:“夜里又进了几次稀饭,心结解散,精神如旧,母亲不必过虑。”忙忙的穿着起床,梳洗过了,同出外房,铺毡拜认。也不由素臣推逊,玉麟挽扶定了,红瑶拜了八拜起来,叫一声恩爷。素臣仍以小姐呼之。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况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来拜见。”洪氏答应出来拜见,口称伯伯。素臣平拜相还,称为嫂嫂。素臣即欲下阁,玉麟道:“有一杯水洒,一则酬劳,一则谢恩,一则叫女儿奉杯酒,以见拜认之意。女儿最喜听解,前日乐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请在阁上宣示一番,等他欢喜欢喜,精神敢便顿长起来,亦慈父之用心也!”飞娘道:“侄女为有婚姻之说,少听了许多妙论,今日补还他些,又算做训女,岂不两善?嫂嫂及姨娘们,也都爱听讲,俱和文爷见面过,何不一同听讲,以偿连日忧疑惊吓之苦?大哥以为何如?”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决拾,玉麟天性喜听人讲说古事,议论古人,遇有名士,无不招纳;然皆平平无奇,未有出类之人。直至前年,遇着两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讲堂。外边把二弟一妹,里边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个个喜听讲书。讲堂两边,俱有半阁,两先生升座讲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阁上窃听,习以为常。如今小女既拜文爷为父,原该通家往来,况小妾们又俱见过,该依着大妹之言,叫他们列坐两旁,明公正气的听讲为是。”因吩咐四妾,一齐叩见。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纪,虽不比家中诸妾幽闲窃窕,却俱端重,与又全诸妾,迥不相同。看那二、三两妾,面貌厮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烁,身材结束,亦有武气;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异相,法当自贵,不由夫与子也。玉麟摆设讲坐,请素臣南面据桌而坐,飞娘、红瑶东西坐陪,玉麟夫妇及四妾俱散坐听讲。各人就便用过茶点,先求教《昭君》、《文姬》两回。

素臣道:“昭君青冢,事最荒唐。杜诗一去紫台,独留青冢,画图省识,环佩空归,已驳去无存。惟收句‘千载琵琶作胡语’,虽证明青冢之诬;而‘分明怨恨曲中论’,则犹仍范史之误。按《前汉书》:‘单于愿婿汉氏,元帝以昭君赐单于,号宁胡阏氏。’《后汉书》云:‘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因不御悲怨,请掖庭令求行。’《前书》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师;《后书》则云生二子。《前书》昭君妻后单于,生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并无上书求归事;《后书》则云:昭君上书求归,而并不详其生二女事。范氏于《匈奴传》,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为叙之,仍明与《前书》互异,殊不可解!此委由习俗传闻,误以王建女细君入胡悲怨,及上书求归,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顾《前书》作于班固,与元帝时世切近,见闻既确;而其妹班昭,在宫教授后妃,其弟班超,在外都护西域,于昭君,单于之事,尤所深悉。范氏于数百年之后,妄为改易,既无以摘前人之误,又无以证己说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两先生于目内,揭出“笑看”二字最妙。昭君妻前单于,生一子,妻后单于,生二女,又并无上书求归事,有何怨恨?杜老犹仍范史之误,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范史之诬,诚卓识也!至文姬以屡醮之妇,不过小有聪慧;而范氏谬厕列女,与桓少君、王霸妻等贤孝节义诸妇同传。两先生以愁诉丑之,忘结发之仲道,鄙现婿之董祀,而独忆壮跷之匈奴,胡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诉,愈诉愈丑,亦以正范史之失也。”飞娘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却不知两先生是驳那范史之错处。至《前书》所载昭君、细君,及《后书》、《匈奴传》所载昭君,还求文爷把各传念一遍与奴听,才得领略此诗议论。”素臣因把各传念了一遍。

飞娘道:“今日才知古诗《昭君怨》的题目,都是瞎话,总被这《后汉书》误了!杜诗向不明白,如今因讲汉史,连杜诗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红瑶道:“范史载文姬,与载袁槐妻马伦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称故耳。但文姬失节,败坏家声,远逊马伦之有名于世,两先生驳之诚当;而律以善善从长之说,是否尚有推原?”飞娘道:“你没听见文爷说那蔡邕的罪状哩!”因把素臣所讲蔡邕一回,从头至尾述来,不遗一字。

红瑶道:“原来文姬与蔡邕,都是一样没良心的人,真可谓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儿若早闻恩爷之论,今日也没此疑问了。”素臣惊叹道:“小姐熟于史书,兼能贯穿;熊姊采纳刍荛,咸可覆按;真闺阁奇才也!至马伦之有名,亦不过如本传所载,口舌捷给耳;有文姬之长,而无文姬之短,犹为彼善于此。若云因其父而及其女,则与载文姬同失矣!马融党梁冀,敢于代草章疏,弹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恶极,而可以为善人乎?”红瑶道:“马融前列生徒,后设女乐,及门三年,未见一面,设馔相待,两示其情,本非正道;因系汉世大儒,侑食圣庙,故误以为善人。若知胡粉搔头之疏,出于其手,断不敢为此妄论矣!”

玉麟道:“现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为第一,可以过耳不忘;目性以红瑶为第一,几于过目成诵。愚夫妇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闻,听解之后,必须查出书籍,细细印证,方能通彻,不及他两人当下便会悟得来。”说毕,复求教《刨坟》、《逃学》两回。

素臣道:“此无可讲解,不过据事直书,以辟俗说耳。秦穆公有爱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贼利其财,穴坟入圹,开棺见尸,尸为宝玉袭敛,肌肉不腐,颜色如生。贼起淫心,入棺奸污,仍为盖棺塞穴,攫财而出。后鬻圹中金碗、玉箫于市,为吏所捕。贼乃诡称遇仙,与之饮食居处月余,别之日,赠以金碗玉箫等物;述其面貌衣饰,则固穆公所葬之爱女也。穆公夫人曰:“我女大圣,死后犹能与生人交接。”待贼以子婿之礼,甚宠遇之。当时知者,莫不讪笑。

后人遂附会吹箫引凤之事,而以箫史、弄玉名贼与女焉。至刘晨、阮肇,则系同砚之友,以省亲诳师,同游狭邪,久不至馆。其师与父母,寻索至急。两人知之,垂暮而归,托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语以前缘,应留七日,遂为夫妇,缘毕令出。后人遂以为实事,作诗纪之。两先生编入乐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红瑶道:“女儿自幼颇信神仙,后读孔孟书,已知其妄。至闻两先生讲解,便将从前信心洗尽。但古书所载神仙之事,如萧史、刘阮者极多,即如戏目中《裴航》、《张硕》两回,亦是纠正妖妄,恩爹何以删去?”素臣道:“古来邪淫之徒,慕色贪欢,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复绝,皆托于神仙灵异以达之,作为诗歌,编写小说。人情好怪,愚士随声,一唱百和,弄假成真,岂能一一辟除?必有附会文饰,徒干指摘,故只须举一二事,以例其余,不必多于搜采,反致挂一漏万也!”红瑶心中悦服。玉麟见酒肴齐备,欲请素臣用过早膳再讲。只见那乳母上阁,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语。玉麟等俱吃一惊,恐又有附魂之事。正是:

恶梦乍回心尚怖,飞魂初定魄犹惊。

总评:

无夫得子,理所必无,而据素臣问头,已满十数事,岂非宰相须用读书人,司刑狱者必非不学无术者所得胜其任矣!前九问包罗史传无数奇闻,末一问更出自异书,非经生可与读者。何幸蹑青云、挽白日,登上帝王楼,拭目此蝌蚪文字乎?

心上威光,眼中阳光,主论最奇最确。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是眼之阳光,又根于心之威光。此心正无邪,所以能使诸邪悉避也。一起邪念,心神都乱,没有威光,即使睛裂,必无阳光可畏。改正心正是第一义。

昭君妻前单于生一男、妻后单于生二女,前未正行,后未求归,而千载承讹,以为怨恨,范史误人不浅。得此书驳之,疑团尽释,讵不快哉!萧史、弄玉一驳,典雅可诵。至刘阮诳师,未见所据,或系想当然耳。余曰:今人读书,读易见书;古人读书,读见书。既如有肉无骨之冤,岂属凭空结撰,亦本之难见书耳。未可据今之耳目,訾古从之无据也。且一切神仙灵异之说,皆想不当然者耳,即以想当然之正论辟夫、想不当然之邪说,亦谁曰不宜?

乳母上阁,玉麟等吃惊,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是。为又有附魂之事耶?别有奇峰欲起耶?只是借作住头耶?读者细细思之。

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

玉麟看见乳母站立不语,大惊失色,忙令丫鬟上前,拉拽开去。丫鬟等亦俱胆怯,怕又是陈氏附魂。那知乳母睁着眼睛,往上呆看,飞娘、红瑶也都诧异起来。素臣也觉有异,顿住了讲,一眼看去。乳母神情,却不似昨夜昏迷,知非附魂。飞娘不耐,一把拽开,问道:“方才文爷处分明白,尚有何求,还只这般胡缠?”那乳母方始开口道:“大姑娘不是别的,昨天夜里,被鬼纠缠,一番熬审,方才下阁,要想歇息片时,谁知睡在那里,百不安稳,梦魇了三四次。要求文爷写几个字儿,镇压邪煞,上得阁来,正值讲书,故不敢求。如今望大姑娘替我求一求罢。”玉麟夫妇所见,方得放心。众人也各释疑。素臣因问玉麟取出笔砚,又讨了一张黄纸,提起笔来,饱蘸银朱,红瑶已令乳母袒胸伺候。素臣在那黑皱的皮肤上,一笔起落,写成“阴人退避”四字。那人字恰好从两颗干瘪的乳母头中间劈分下去,刚成了一个火字。飞娘在旁细看,不觉嗤的一笑。素臣不睬,就把黄纸取过,写着:尔冤既伸,尔节既明;为尔立祀,以安尔灵。阴阳道隔,变者游魂;相尔夫子,佑尔所生。乳妪耄惫,勿扰其神;馨香百世,永勒贞珉。皇恩浩荡,为尔乞旌。

向玉麟道:“此贴即贴于牌位之旁,便可安静。”乳母感谢不尽,忙爬地下磕头。玉麟麾之使去。即令丫鬟等摆饭,素臣依旧南面,红瑶下面对坐,玉麟、飞娘在东西上下首列坐。洪氏及各姨娘,俱在新房中另席。阁下传上揭贴,说牌位已供在陈渊屋内。玉麟看过,即发出晓谕。吃饭中间,素臣讲起家中三妾及玉麟四妾,俱合妇容,不失闺阁模范。何独又全诸妾,迥乎不同,且有各种把势,非妇女所能习者?其寡廉鲜耻,自是又全教导逼勒而成;至于各种把势,难道是教得会,逼得来的么?玉麟道:“他所买之妾,大半俱系跑马卖解,江湖走跳之人,故会各种把势。俺大四两妾,略谙文墨。二、三两妾,一名翠云,一名碧云,是同胞姊妹,稍习武艺,却有一样本事,能见二十里以外毫发之物。曾同他上泰山,说天河中白气,俱是小星,并非真有河汉;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力之远,却是试验过来的。”

素臣道:“天河白气,俱是小星,此载于历书,测于仪器,是千真万确的。两尊宠能见二十里外毛发之物,真可谓离娄之明矣!”吃过饭,仍照前坐定,要讲那《习凿齿》、《司马公》两回。素臣道:“此两回戴、刘诸兄,亦急欲听讲,前因白兄、熊姊在内,故未讲说。今若先讲,恐有未便。”飞娘道:“文爷讲过,奴便去述与他们听便了。”玉麟、红瑶俱求即讲。素臣无奈,只得开讲道:“古人每以陈寿帝魏不帝蜀,议者蜂起,皆盲人扪烛之谈也。史例起于马迁,凡帝称本纪,王侯称世家;班固黜项羽,去世家,其本纪列传,悉遵马史;寿果帝魏,则操、丕等,俱应系以本纪,今特废本纪之称,因并无世家之目:此寿之不帝魏者一。又不曰《魏书》,而曰《三国志》,既不得明尊蜀汉,故夷魏于吴、蜀,而概称三国;此寿之不帝魏者二。蜀始终称先主、后主,操则先称公,后称王,丕亦先称王,而后称帝;明魏以汉臣而篡汉,与蜀之始终称主者迥殊:此寿之不帝魏者三。魏主芳则称齐王,髦则称高贵乡公,奂则称陈留王,明以奉承晋帝,而暗以夺其位号;蜀帝禅,则始终称后主;不帝其子孙,以明不帝其祖父:此寿之不帝魏者四。

魏自明帝以后,不载皇后,蜀则后主两后俱载;不后其妻,以明不帝其夫;此寿之不帝魏者五。刘焉、刘璋,不附于袁绍、吕布等列,有二义焉:一则不使魏之似正统也。董、袁群雄,既已无奈而列于《魏志》矣,二牧而同此例,则窃据者全系于魏,不几疑魏于正统乎?故别之:此寿之不帝魏者六。一则明昭列之兴,先有驱除也;二牧窥窃神器,而庆钟先生,如陈涉、项羽发难宰割,而成于汉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七。焉传首载董扶之言,以定蜀之为帝都。评曰:‘昔日魏豹闻许负之言,则纳薄姬于室;刘歆见图谶之文,则名字改易;终于不免其身,而庆钟二主;此则神明不可虚要,天命不可妄冀,必然之验也。而刘焉闻董扶之言,则心存益土;听相者之言,则求婚吴氏;遽造舆服,图窃神器,其惑甚矣!’观益土吴氏之咸归昭烈,则寿之意,明以魏豹、刘歆比焉,而以高帝、光武比昭烈无疑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八。寿于《先主传》中,不便昌言其得正统,帝天下,故首以二牧发之,其旨明,其辞显,欲使人开卷了然,而人犹不解,则甚矣,寿了冤乎!天也!更取先主与操两传对勘之,《先主传》曰:‘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操传曰:‘汉相国参之后。’继汉统者,宜汉帝之后乎?宜汉相之后乎?此寿之不帝魏者九。且于先主,则曰:‘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家焉。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雄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统系何等光明。操则曰:‘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

’明其为宦寺遗孽,暧昧污贱。表帝系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于先主,则曰:‘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明其不为儒生章句学,深沉大度,同符高祖。于操,则曰:‘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明其为奸乱之徒。颂帝度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一。于先主,则曰:‘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目顾自见其耳。’于操,则未尝一字言其形貌;明先主有天日之表,而操无奇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二。于先主,则曰:‘舍东南篱角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

’‘先主少时,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于操未尝一字言其符瑞。明先主有图凤之祥,而操无闻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三。其评先主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已,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耳。

’其评操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试以两评,字字核量,其为帝先主乎?帝操乎?固不俟智者而始知之也。”玉麟道:“评以先主权略,不逮魏武,基宇亦狭,故后人遂指寿为帝魏而不帝蜀。但陈寿下这两句,定有缘故,求文爷指教。”素臣道:“此正寿之微意。盖操已三分有二,无识者必因蜀之基狭,遂思帝魏,故特为指破,而以‘折而不挠,终不为下’二语振之;若曰:其所不及操者,特基宇狭耳;其基宇狭者,特机权干略不及操耳。若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同符高祖者,固迥非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者所得同年而语也!至于托孤一事,则古今君人之极,则并非高祖所得而及;又岂操之矫情任算者,可拟其万一乎?则议正统者,固不当以基宇之广狭为取舍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四。”

玉麟道:“评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未免下字太重,此亦有别解否?”素臣道:“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谓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资后嗣以篡汉之基云耳。申、商、韩、白,名分已定;非常超世,亦复何害?且以操为常人,而无殊于世者,可乎?试与高祖之风,君臣至公,古今盛轨等语相较,其字意孰轻孰重?孰主孰臣?亦不俟智者而始知也。”玉麟始服。

素臣道:“曹丕篡汉,先有李伏一表,征验符瑞,继有刘、辛毗等疏劝进,许芝复博引图谶之一千一百三字,丕皆辞让,至有‘心栗手,书不成字,辞不宣口’之言。于是辛毗等复上书陈劝,司马懿等接踵上言,丕均辞谢。然后献帝下诏禅位,群臣屡奏,献帝屡诏,凡十三,丕辞亦十三。《献帝传》所载禅代事,详悉繁复,至数万言;而寿尽删之,不存一字。至先主,则备载杨泉侯、刘豹等疏,并太傅许靖等疏,疏中复言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其诛丕之篡汉,而许先主以人心天命之归,昭然若揭,日月两行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五。丕之受禅,则曰:‘乃为坛于繁阳,庚午王升坛即阼,百官陪位,事讫降坛,成礼而反,’二十五字而已!曰‘即阼’,而不曰即皇帝位,曰‘事讫’,曰‘成礼而反’。所讫何事?所成何礼?率略荒忽,如不欲书!至先主,则于许靖等疏中,明言‘臣等谨与博士许慈,议郎孟光建立礼仪,上尊号,即皇帝位于成都武儋之南’之文;而即述其昭告:‘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汉有天下,历数无疆。囊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隳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恭行天罚。备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邦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典礼肃穆,辞命皇,不特正统季兴,大义彪炳;而操、丕济恶篡夺之罪,洞若观火: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六。黄龙元年,汉吴合盟,盟辞四百余字,历数操、丕、睿三世济恶,而分裂其地,略无回互;寿也讨贼之心,更复昭著: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七。寿果帝魏,则吴、蜀一也;何以蜀称主而不系以蜀?吴称主而系以吴?何以禅称后主,而亮、休、皓,则直称名: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八。何以先、后主之配皆称后,权之配则称夫人,至亮、休、皓,则直称孙亮全夫人、孙休朱夫人、孙皓媵夫人: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九。何以永、理、称先主子,后主太子,而不系以姓;吴主五子,则直称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孙奋: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先主、后主始终称主,而权虽称帝后犹称权,亮、休与皓更无论: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一。评先主则称有高祖之风,评权则称有勾践之奇,与韩、白、申、商一律,主臣之分,可较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二。于先主则称殂,于权则称薨;‘殂’之一字,及寿所匠心而巧得之者,称崩则显同于帝,称薨则无异于臣;因《尚书》有‘放勋乃殂落’之文,故暗以代崩字。而犹恐后人暗识,未达其旨,复特载诸葛《出师》之表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可知殂之即崩,而迥非薨之所得同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三。欲阴以正统予蜀,所最难者,生时一帝字,死时一崩字;寿以主字代帝,以殂字代崩,俱属巧不可阶。而于二牧评内,下‘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于《出师表》内,见‘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俾帝蜀之意,明如日月而不可蒙蔽,峙若山岳而不可动摇,则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读至此,当为之泥首匐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已矣!而犹得訾寿之帝魏而不帝蜀乎?又其评后主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惟所染之;信矣哉!’曰君,曰后,曰贤相,曰阉竖,无一字不藏帝蜀本意。且以亡国之君,而犹俨然以中主目之,寿也数国故君之念笃矣: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

要之:《三国志》一书,无处不寓帝蜀之意,此二十四端,不过撮其大旨,非即以此尽之也。习凿齿之《汉晋春秋》,其帝蜀与寿同意,而才思笔力,迥不及寿。使其生当陈寿之时,而付以史事,既不敢明抑魏武,以干时议,复不能阴尊汉蜀,以俟后人,必至败坏决裂;而欲如寿之呕心沥血,出鬼入神,以成此千古无偶,万世不磨之大文,断不能矣!以习议陈,奚啻蚍蜉之撼泰山,精卫之填沧海乎?故特删之。”玉麟长叹一声道:“俺们这两只瞎眼,不如挖掉了罢,还留着他则甚!文爷连日讲究,有许多精深微奥之处,俺们自然参不透。如今讲这《三国志》,除着定主为帝,定殂为崩,于二牧评内,畅发帝蜀之旨,真如鬼斧神工,不能测识,其余大半都是极明白浅易的,怎向来看书,一毫没懂,可不笑死人呢!”

红瑶道:“女儿原也疑心,既是帝魏,怎不依马、班之例,作成《魏书》,要另立《三国志》名目?既不帝蜀,怎又妻称皇后,子称太子,不与吴国一例?却因前人议论,印定眼目,不过鹘突一会,便自丢开;今被恩爹尽情指破,才如梦醒一般!但恩爹既辨明陈寿之冤,则《司马公千虑一失》这回书,便不该删去了;其中妙义,还求恩爹指示。”飞娘道:“侄女这一问极是,文爷且慢说来。奴先把文爷议论,去述与两先生们听过,再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缘故,看他们怎样见解,再求文爷指教。”说毕,如飞而去。玉麟等亦细思其故。红瑶道:“陈寿因晋受魏禅,若不帝蜀,则于晋有碍;温公系宋臣,有何妨碍,而不帝蜀汉呢?”

玉麟道:“温公与文公同是宋臣,若以温公为是,则文公《纲目》都不是了。”红瑶道:“若《纲目》有不是处,这《三国志》又不是了,真令人无处着想!莫非温公系典午后裔,为亲者讳么?”玉麟抚掌道:“女儿这一说,大有想头;但恐以私废公,不合作史之义。”洪氏等亦俱猜疑不定。只见飞娘奔上阁来道:“两先生听了文爷议论,都羞得要死,也都说要抠掉那双瞎眼。及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之故,都想不出来,说除非为祖宗起见,但怕看小了温公,要求文爷指教哩。”素臣道:“小姐与两先生之见,足备一说,而其故尚不在此宋受周禅。周受汉禅,与晋受魏禅,魏受汉禅无异。刘崇之称尊于北汉,与昭烈之尊称于蜀无异;而刘崇为帝弟、帝叔、帝父,较昭烈之遥遥华胄者何如?若以昭烈为正统,则必当以刘崇为正统;以刘崇为正统,则太祖即系僭号,而太宗未灭北汉以前之号,皆僭矣!明定前代之正僭,暗削两朝之位号,岂臣子所敢出?此温公《通鉴》不帝蜀之故也。温公因刘崇之嫌,尚不敢于帝蜀;岂陈寿当晋初受魏禅时,而敢于明帝蜀汉乎?至朱子则时世既远,且南渡偏安,势不敌中原之金国,恐后人以地之大小,定统之正闰。而《纲目》一编,又全仿孔子之例,笔则笔,削则削,非《鲁史》旧文可比;故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在温公则时世切近,何敢不避嫌疑,又岂可摘为千虑之一失耶?习凿齿当东晋时,亦恐南渡偏安,不敌中原之汉、赵,而名其书曰《春秋》,亦托于知我罪我之说;故亦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温公之千虑一失,在于《议孟》一书,此朱子所以有善人不入室之论,而不在于《通鉴》,故并删之。”玉麟等俱心悦诚服,赞不容口。

红瑶道:“女儿听着恩爹妙论,把心花放开,此时耳聪目明,精神长发,竟如没有昨日之事了!”飞娘道:“仙人之说,原是虚妄;即使果有仙人,若不听着这种议论,便昏昏澄澄的,活上几千年,也是枉生!”玉麟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玉麟若是昨日死了,便须懊恼;如今是放心,不是枉死了!”洪氏与各姨不约而同,起立请问道:“陈寿之帝蜀,是再无疑义的了;古人还说他挟嫌不能表扬诸葛,要求指示。”素臣忙起身,拱令就坐。先把诸葛全传,慢慢的读了一遍,说道:“诸葛有王佐之才,为三代以后一人,陈寿心悦诚服,竭力赞扬,不啻口出;非诸葛不足当陈寿之辞,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其传首至陇立卒一段,叙诸葛之本籍流寓,名姓谱系,既详且明。躬耕陇亩至信然一段,表其形体抱负;而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隐以伊尹之耕莘野而乐尧、舜比之。时先主屯新野至凡三往乃见一段,又汤三使往聘既而幡然改之趣也。隆中一对,纵论天下,逆计大业,了如指掌,诸葛卓识旷世,令后人读之,流连忾慕,千载无已者,寿之文章,足以达之故耳。鱼水之喻,固昭烈之任贤不二,实诸葛之才德有以感之。刘表长子琦至遂为江夏太守一段,虽于亮无轻重,亦可见其居心之谨密,虑事之精详。惟俄而表卒至遂诣曹公一段,为写当时事势,亦见时事败坏,股肱废折,惟亮一人说吴破魏,独开洪业也。先主至于夏口至以充军实一段,其辞命则决溜灌河,其料敌则发覆观火,转成败于一旦,定鼎业于三分,非诸葛不能行,非寿亦不能言也!建安十六年至足食足兵一段,言诸葛始镇荆州,继守成都,如萧何之在关中,寇恂之在河内,委输不绝,使高、光无内顾忧;而沂江分定郡县,与先主共围成都,则匪特守不丧贝,则攻亦如破竹也。二十六年至领司隶校尉一段,叙诸葛之明大义,定大计,使汉业绝而复续。章武三年至咸决于亮一段,曲状主臣一心,形骸无间;而暗识之人,顾指为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是不知先主之心,亦不知寿之意指者也?先主与诸葛,君臣之交,至深极笃,岂容有诡伪之辞?且先主岂不知诸葛之明,而犹得尝以诡伪之辞?孙盛之言,不以先主为险不可测之人,实又了不晓事之人耶?盖知子莫若父,禅之不能,先主固知之深矣;与其为袁本初、刘景升儿子,何如托诸葛宇下,不失节于仇雠,犹得世守侯服,保其宗祀乎?此先主之实心远虑,不知几费精神,几经筹算,方为此言。而亮遂以死任之,事无巨细,咸自决焉。上输其诚,下矢其赤,表里洞达,纤悉无欺,此时君臣,实犹父子,更复何嫌何疑?寿所以评为举国托孤,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而古今之盛轨也!视伊尹之放太甲,周公之避流言,反若诸葛处之为优;此则时势有不尽同。而要之:诸葛忠可格天,诚能喻物,实有无忝于伊、周者,而非寿亦不克章明之也!南中诸郡至国以富饶为一段,乃使治戎至屯于沔阳为一段,言其东和孙权,南平孟获,使无后顾忧,然后治戎讲武,大举北征,以讨贼而兴复也,备载《出师》一表,俾诸葛心事,光明精白,剀切缠绵,至今如见。

六年春至总统如前一段,言诸葛出师以律,威震关中,及马谡违节致败,犹能拔敌而还,且戮谡而不徇其私,自贬而不匿其过;语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其诸葛之谓乎?冬亮复出散关至射杀为一段,言诸葛出,每斩敌辟土,而但以粮运难继,故无大功。

十二年至天下奇才也为一段,言诸葛屯田以足粮,大举以兴复,魏虽死而兵可久住,志可必伸;乃天不祚汉,而竟卒于军。故结之曰:‘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夫魏之将略,莫若宣王者矣,而叹服如此;诸葛不死,魏能久支乎?呜呼!此莫非天也!顾非寿之笔墨能委曲达之,则一出而大败,屡出而无功,以至于死而已,能使诸葛生气奕奕,一似功已将成,业必可就,而特为命所限者,寿之文为之也!亮遗言薄葬数语,识诸葛之识,且明俭也。诏策全载略一结束初亮自表一段,追始要终,以验其公忠长于巧思一段,兼称其才技。亮言教书奏数语,更美其艺文。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思在本国也。秋魏镇西将军钟会征蜀,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怀及远方也。弟均,子瞻,传之通例也。通考全传,无一闲字赘句,而句句字字,赞叹称表,不啻口出,文至此亦可已矣。而寿复出奇,借前荀勖、和峤所奏,将别应奏上之书,拦入传中,重复咏叹。美其治国,则云:‘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原其志趣,则云:‘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述其身后之思,则云:‘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推其至化之实,则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惜其功业凌迟,大义不及,则委之于天命。辨其文采不及,而过于叮咛,则比之于周公。使诸葛之品,超出于萧、曹、良、平之上,而与阿衡、公旦跄跻后先,无少差别,寿非诸葛千古一知己哉!且详列《诸葛氏集》目录,凡二十四篇,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是诸葛之文,俱载于传,一字不遗。人讥寿传诸葛,简略不备;此买菜求益宝丈铁而不宝寸金也。而寿若逆料有此辈不达事理,不识文义之人,故于传中全载其集,记篇记字,以示无一可遗;世有为一传至十余万言,而犹失之简略者乎?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吾不知后人何心,而犹妄加讥议也!”

玉麟道:“听文爷指示,陈寿之赞颂诸葛,真到尽情;但何不将管、萧亚匹,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及治戎为长数语,改换一改换,便使后人无可置喙了?”

素臣道:“蜀与魏敌,而晋受魏禅,寿现奉诏撰史,即奉诸葛所亲与对垒者子孙之诏,此宜如何措辞?故寿表曰:‘毗佐危国,负阻不宾。’及‘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皆必委曲其辞,而后达其意也,管、萧之匹,犹言霸王之佐,与先主评内,高祖之风,针锋相对。传表俱以为周公、召公,又与先主评内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激射。推寿之意,欲进诸葛君臣于三代之上,而自嫌敌国,难以尽辞;故重之以伊、周,而复益之以管、萧。如以帝魏例之,则称管可也,称萧不可也。以韩、白评魏武,而以管、萧评诸葛,蜀臣与魏主同辞,弟方为寿危耳,白兄何犹以为疑?至应变将略等语,为街亭之败言之;而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又实事也。然传中则护一语曰:‘谡违亮节度。’表则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层层折算,而亮之将略亦可知矣;况有天下奇才一赞乎?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盖诸葛一生自任,只谨慎二字,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宁拙而成,毋巧而败;秉吾夫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而必不与暴虎冯河之徒,置三军之命为孤注,以幸胜于一掷:此魏延子午谷之计,行险侥幸,诸葛所断不肯为也!夫以宣王之人杰,且曰天下奇才;则将略最优矣!而理民之干,更优于将略,与表百召公、周公之比拟,逸道生道之推究,适相符合。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必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等辈,则何也?”玉麟俯首愧叹。红瑶道:“前人皆说寿父为亮诛斥,寿为瞻吏,又辱于瞻,故有讥议诸葛之辞;今蒙恩爹指破,真是极口赞颂,心尽力竭的了。但寿虽不自嫌,亦应念及其父,但作公平之论可矣,何必极口赞颂,不遗余力?后人又何以不于此着议,反议他不能表扬诸葛?”

素臣道:“小姐之疑极是。陈寿当日,原只恐如小姐之见,讥其忘父,再不料后人反讥其挟嫌。陈寿因史书定万世之公论,不得参以一家一人之私仇;然恐后人不谅,故于本传先下‘虽劳不怨,虽死不忿’数语,于《廖立传》复载其‘垂泣而叹’匕,于《李严传》复载其‘发病而死’;见诸葛之刑赏出于至公,被罪者闻其卒,且至涕泣慨叹,激愤致死,又何敢挟嫌而不极口赞颂乎?不极口赞颂,即不能表扬诸葛,即不足定万世之公论,此所以不得不极口赞颂也。”

洪氏道:“据文爷说来,陈寿真是古今第一良史官了;索米之事,想也是附会之说??素臣道:“丁仪、丁,家产甫经籍没,其子又何来千斛米?且贪官受赃,惟恐人知,不索轻物,而索至千斛之米,以震眩人之耳目,此真足喷饭之说!而《晋史》载之,可怪亦可笑也!”飞娘道:“陈寿是诸葛千古一知己;文爷又是陈寿千古一知己!自古及今,读《三国志》的,不知几万万人,那一个辨得清陈寿的冤屈,参得透陈寿的心思?大哥说要挖掉眼睛,咱如今连这张嘴,也要挖掉他!”玉麟道:“干这嘴甚事?”飞娘道:“咱们这样混吨货,还算是吃饭的人么?”玉麟大笑。见天色已晚,撤去讲席,命红瑶递酒,红瑶殷勤斟劝,真如亲女一般。四人欢饮,备问素臣家常,密论当今时势,欢至更余席散,素臣欲辞下阁。红瑶向玉麟道:“恩爹不日渡海,女儿感激救命之恩,既认作父女,也合略尽晨昏定省之事;不如设榻于此,早晚得以侍奉,聊表此心!”素臣不肯。飞娘道:“咱与文爷,觉道一刻也离不得;就这阁上设两榻,文爷南面,大哥侧陪,咱合侄女同睡里间,岂不是好?”玉麟道:“此论极妙,俺亦得多亲近文爷时刻矣!”素臣因有丫鬟仆妇,不欲红瑶为奉沃盥等事。红瑶道:“止有数日侍奉,不可更使奴辈代劳!”直候素臣睡好,在榻前叫了安置,方才进去。素臣睡去,梦见陈渊之妻慎氏,衣裳齐楚,颜面端正,舌收睛敛,近前拜谢,说有远行,特来叩别。素臣要止住他,只见一只斑斓猛虎,披着一头长发,俯伏于地。慎氏便起来搀扶,要素臣去骑那猛虎。素臣梦中一惊,忽然而醒。正是:

虎闻带发非因梦,鹿为寻蕉却是真。

总评:

陈寿之冤,自晋及今、历千余年不白。其间通儒达士、名贤巨卿,不可胜数。何故注纩垂旒,宣耳障目,与一切名烘学究,饶舌小儿,俱归浑噩,咸息无言也。间有模棱平反,亦系隔靴搔痒,其甚者乃复锻炼周内,切割而剉磨之。伤哉寿也!自古作史者之受祸,盖未有酷于斯者矣!玉麟等欲挖去瞎眼,飞娘并欲挖嘴,余于二者外,更欲截去十指,以谢半生隔靴搔痒之罪。

以“主”代“帝”,以“殂”代“崩”,而以“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以“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真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而千载梦梦,无一人参透,此寿之所不及料也。乃古今论史者数百十家。所著述不啻汗牛充栋,无一人及此,而独于稗官中得此知己,此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余欲节录此回,刊作一本,陈诸当事,上之政府,俾得编入纲目,一表良史官之用心。而垂老病中,奋飞无翼,掩卷三叹,辄唤奈何!则唯有泥首匍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己己而已!

表白温公,推原朱子,如火照物,如锥画泥。有此卓识,方可读史,方可论史。

论托孤一段,真知先主之心。彼孙盛者诚一不晓事之小儿,而迂儒无识,群然附之,读此当颜甲十重矣。

“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顾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二语,足压倒古今冬烘头脑、强作晓事一辈人。

红瑶一段,最合情理。而千载读史绪贤,从无发此一论者,顾反以为挾嫌。此更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

如许怪梦后,复有发虎,读者知为梦之余波,而孰知为梦之缘起。丝弦变白龙,何足喻其灵妙。

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

次日平明,红瑶先到素臣床前晨省,说道:“女儿夜里,梦见陈渊女人前来谢别。”玉麟在旁边榻上听见,连声诧异道:“俺夜里也梦他来别。”素臣因把夜梦也述出来。红瑶如飞下阁,去述与洪氏听。岂知洪氏亦曾梦见。玉麟等三梦相同;惟素臣梦中,多一带发之虎。大家惊异。

素臣道:“我常年不过偶做一二梦,怎这十日以内,就连得五梦,好生奇怪。”各人起身盥洗,丫鬟们传说上来,说:“外边各位爷们,都怪着老爷不放文老爷下去讲书,熊三爷还说要反进来哩。”

飞娘道:“有咱在此,他敢反进来!”玉麟掀髯大笑道:“这是他们情极了,也罢,每日早晚,俺们在阁上领教,日间仍去讲解,女儿们仍到半阁上去听罢。”素臣出去,飞娘把所讲《诸葛传》,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刘、戴两人,面面厮觑,叹道:“人之才识相悬,乃至如此!文兄非某等之友,乃某等之师也!”时雍复问道:“诸葛瞻既系武侯之子,又能捐躯殉国,揆之善善从长之义,也该表扬他一番,何以略之如此?”素臣道:“瞻不进而退,纵邓艾入平地,以致绵竹之败;愎谏失机,遂至亡国。且蒋琬、董允俱能裁抑黄皓,而瞻不能。故张钦夫云:“瞻权兼将相,而不能极谏以去黄皓;谏而不听,又不能奉身而退,以冀主之一悟;兵败身死,虽能不降,仅胜于卖国者耳!以其犹能如此,故书子瞻嗣爵,以微兼见善之长,以其智不足称,故不详其事,不足法也!’朱子谓其论甚精,亦可见陈寿之权衡不爽矣!”时雍愈加叹服。有信复求讲《齐小白》、《鲁桓公》两回。

素臣道:“桓公,兄也;子纠;弟也;此程子之言,而朱子采入集注,盖必有道矣。”戴、刘俱道:“指桓公乃兄者,止有《汉书》一处,尚属避就诡辞,其余《公》、《谷》等书,俱云桓弟纠兄,寡不胜众,后不胜先,诡不胜正。程子之说,毕竟出于何典?”素臣道:“见闻异辞,传闻又异辞,经先传后;经圣传贤,故信传不若信经。《春秋》云:‘公伐齐,纳纠,齐小白入于齐。’伐齐,纳纠,逆词也;以齐系小白,而不系纠,是夫子已定桓公为兄也。看书之法,皆当如孟子之说,诗以意逆志。《论语》:子路、子贡极意推究管仲,而但云桓公杀公子纠,并不云桓公杀其兄,亦可见当时皆知桓公为兄,子纠为弟矣。程子若无所依据,岂肯轻议魏征之事?朱子又岂肯采以入注耶?至《鲁桓公》一回,表白世子忽辞婚之卓见,刊去卫恒《诗序》、《狡童》等章之谬论,固属不刊。但当以郑忽标题,专写三折,而末折证以鲁桓之求援,而反致身死名辱;不当以鲁桓标题,专写三折,而首折以郑忽之辞色为缘起也。齐、鲁宜为婚姻,岂必由于贪色?《诗序》专刺忽之失援,非刺其辞色。故以鲁桓之求援,证郑忽之辞援为当;而以郑忽之辞色,起鲁桓之贪色为末当也。”戴、刘俯首愧服。

玉麟正要求教兵法,管事家人传禀说:“邵姑爷家的大姑娘,被五通神拷打得利害;因看见揭帖,知文老爷辨冤之事,要求文老爷去救治。因是亲戚,亲在门首求告,不敢不回。”玉麟蹙额道:“邵有才与弟是再从郎舅,因臭味不同,不甚往还。其女名淑贞,却是一个贤女。这村上因有一家,与贵省人连姻所娶之妇,是生神和病的,把五通建起庙来。后来就牵连至合村,几于家家生病,家家建庙。这邵家甥女,因不肯从顺,常受五通凌辱,或是鞭扑,或是被褫衣髡发,作践不堪。俺也曾去闹过,据甥女说:‘俺去时,五通避开,俺一转身,即仍来作践。’俺欲拆毁庙宇,又恐力量胜不过他,使村民徒然受累。所以请两先生作乐府,有这《五通庙火德驱邪》一回。文爷若能治好了舍甥女的病,把这回乐府见之实事,也是一件大快人心,大有功德的事!”戴、刘俱道:“崇正辟邪,吾儒之素心,弟等只恨无德力以致之耳。以吾兄之德力,必能制之,岂肯见义不为?”飞娘等俱极力怂恿。素臣平日最恶五通,慨然允诺。玉麟陪着出见,有才施礼毕,便道:“此时小女正在危急,乞即一行。”

玉麟也就不留坐,一同走到邵家。有才直拱进去,到一座绣阁中,只见一个少年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缩转身。有才道:“请文爷来,正要求进房去镇压哩。”

玉麟道:“文爷休避嫌亵!他们本家人是打怕了,不敢进房的;弟当随文爷进去。”素臣重复转身,那女子已醒了转来,爬不上床,侧身朝里。素臣近前看时,见下身俱是伤痕,忙将床上一条绸被扯来盖好,令有才抱上床去。有才恃着素臣,便走入房,连被将女儿抱上床去,问他:“怎样受苦?怎生得醒?”淑贞道:“今日五圣带着诸般刑具,来拷逼女儿,说若不从他,便绝女儿的性命!”因伸出两手道:“十指已被拶断,方才正要烙掉女儿两乳,亏着文相公进门,才得活命!”有才道:“俺去请文爷,你如何知道,认得这位姓文?”

淑贞道:“女儿那里认得,是五圣带来的神将,在外面飞报进来:文相公进门来了;一屋的神鬼,都慌了,一哄的散去。故说是文相公救了女儿的性命。”有才看着淑贞青的十个指头,涕泪俱下,哭拜于地,求素臣救命。素臣忙扶起来道:“只恐我来则他去,我去则他来,如白兄一般,便没奈何了!且去取朱笔素纸来。”

有才知是画符,忙教丫鬟们进房伏侍,自己去取纸笔。丫鬟们闻淑贞已好,五圣已去,便逐渐进房。里边备下茶点,陆续搬出,摆在桌上,玉麟陪素臣正在吃茶,有才将纸笔取到。素臣研起朱墨,取两幅素纸,大书“素臣在此”四字,吩咐一张帖在房门首,一张帖在床前。有才狐疑,要求书符镇压。素臣笑道:“我非道士,那会画符?”有才沉吟道:“文爷如果不会画符,求将此四字写在小女胸前罢。”玉麟亦为代求。素臣只得蘸饱朱墨,走近床边,有才将被揭开,露出酥胸,素臣大书“邪神远避”四字。复写一纸道:吴江文白饬知五侯:尔恃封敕,罪积山邱;王子犯法,庶民同纠!淑贞何辜,拷逼无休;强奸未成,律应满流!湔洗淫心,荡涤邪谋;从宽驱逐,远避他州。将火尔居,慎勿迟留!素臣写毕,付与有才,令其实贴五通庙内。玉麟道:“俺们在此,五通自不敢来;不如别过,看是如何?”有才留饭,素臣辞谢出来,回到讲堂,述知其事道:“不知中用不中用?但此地不可久留,明日便须告辞。”玉麟等俱失惊问故。素臣道:“弟在辽东,诈称溺死;今忽把姓名传播,为不奸人所算!”

玉麟道:“这一村中,虽有几家大户,数十家小户,俱受弟约束;只消吩咐一声,不许传出别村便了。”当下即令总管晓谕。总管应诺,复回禀道:“前日二爷吩咐,要打听李锦衣家事情,方才人已转来,说十五姨现在合家俱称为仙娘,另换房子住了,又全都不敢进房歇宿,要等一位仙人来,请了仙旨,才敢进房哩。”素臣大喜道:“这件心事,可以暂时放下了!”当日,素臣把《左传》上大小战伐之事,细细讲解,指点出许多兵法,把众人喜得欢声如雷,赞声不绝。至晚上阁,红瑶仍如前伏侍。次日,早饭才过,邵有才领着合村老少,有三四十人来谢。素臣问故,有才道:“文爷写字之后,小女一夜安睡,是不消说了;这些邻人家中,凡有这病的,都见五圣来别,说是被文爷驱逐,要远避他方,有才家中有一小妾,并几个丫鬟仆妇,俱生此病;却不敢来,转托他们家内女人道别。如今合村的人,都要请文爷到家镇压。就是有才家中,也要请文爷光降,以杜绝五圣再来之路。”玉麟道:“五通既然远避,俺们何不仗着文爷德力,把庙宇拆毁,以绝其巢穴呢?”众人道:“只要文爷肯作主,小人们都不敢不从!”素臣大喜道:“既是你们情愿,我当出一臂之力!”因即前往。村内除老年、幼稚,及丑黑如鬼的,其余妇女,没一个不出来拜见,俱解开胸前衣服,要素臣用朱笔写字镇压。素臣不肯,因本家跪求,玉麟等从旁怂恿,只得每人写一“正”

字。有许多生这邪病的,苦求苦告,要多写几字,只得又添写“诸邪远避”四字。又求写“素臣在此”朱贴,贴于房门之上,只得又每家写与一纸。直写至黑,才得回家。初五这一日,玉麟带着家人,同戴、刘、方、熊诸人,请素臣去拆庙。这村有一座大庙,十二座小庙。小庙是各家私建,高不过六尺,深阔至四五尺。大牌一座,彩画太郡及五通夫妇十一个形象。小牌一座,彩画马仆夫妇形象。大庙是众姓公建,却有一间大门,三间正殿,三间后殿。正殿塑着五通,后殿塑着太郡及五通之妻,两旁俱塑有神将、侍女,及马仆夫妇等像。凡进一小庙,素臣碎其大牌,玉麟等碎其小牌及香炉蜡台等物,令众人把屋瓦揭去,拆下木植,并碎牌登时烧毁。小庙拆完,方拆大庙,素臣上座,手脚并举,把太郡及五通夫妇打踢粉碎。玉麟等把马仆夫妇及神将、侍女亦俱打落,令家人们拆毁房屋,亦至黑方回。从此这一村中,五通邪迹就灭尽了!自此讲论数日,倏忽初八已过,初九日一早,玉麟备席饯行。红瑶送还玉簪,要送至海边。飞娘道:“文爷为何事过海,咱是一定要远送的。”玉麟诸人更不消说。素臣一概力辞,连锦囊也不许随去。单是玉麟家人惯走海的,伏侍前去。到得港口,上了商船,定了海镜,竟入大洋。素臣举目四看,只见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一气混茫,四游浩荡,孤舟如叶,片帆如飞。日未落时,已收入一个海岛中来。岛旁设有营汛,上船盘诘。舟师禀知汛名外护,进去便是护龙岛了。素臣大喜,向那兵目通知姓名,说是红须客朋友,特来相访。兵目一齐跪禀:“红须客是龙岛主的微号;老爷既是旧交,小的们就去撑小船来,请老爷换船进港。”素臣才知红须客姓龙。不一会,兵目撑了一只小船来。

素臣道:“这大船劳你们照看。”兵目连声答应,素臣过船,半夜已至内岛,天明,兵目飞报进去。红须客通知铁丐们,飞奔到船边来迎接。素臣远远看见红须、铁丐之后一人,酷似璇姑之兄刘虎臣,心头突突的跳动。及走进前,果然不错。忙跳上涯,喊道:“弟来访者,龙铁二兄,不意刘兄亦于此相见。”虎臣及红须、铁丐已经下马,飞步上前,一齐跪倒,拜伏于地道:“何意文爷,从天而降!”

素臣也跪下去,拉扯起来,执手欷嘘,互相慰劳。从人牵过马匹,请素臣上马,三人步行而随。素臣连请,方才都上了马。不多几里,见一座雄关,设立两山之间,就是护龙岛的外城。四面皆山,中间开出平原地面,有田有屋,居民茂盛,商贾殷繁,与中华无异。约走有三里路,已到里城,城门边一般有官兵把守。见红须客等俱随在后面,便远远的跪道迎送。进城有一里多路,便是岛主所居,门殿规模,居然藩王宫府。一进大殿,见中间龙座上,供着当今皇帝万岁龙牌,素臣山呼舞蹈,朝拜起来,三人就要拜见。素臣止住道:“此非行礼之地!”三人因请至内殿,见正中靠里,设一把虎皮交椅,两旁略下,设三把豹皮交椅。

红须客道:“正中一座,是况元帅的;旁边三痤,是咱们弟兄的。请文爷正座,待咱们叩见。”素臣慌忙扯住,问:“况大元帅何人?”虎臣道:“就是景日京相公。”素臣大喜道:“他原来在此,快请相见。”虎臣道:“元帅去征屠龙岛,小人现在那里来,如今还要拨兵去哩。”素臣正待再问,一人飞奔上殿,跪下磕头。素臣看时,却是奚囊。忙问:“何故到此?”奚囊道:“小的到了盘山,卫奶奶已带阿锦到此。小的在盘山等了几日,尹爷打发小的到此,不想相公也到此地。”素臣向红须客们行礼,说:“该是我先奉拜。”慌得三人急跪下去,磕了七八个头起来。

素臣道:“此处亦不便坐。”红须客领进里边一所厅屋,只见五六个武扮丫鬟,簇拥两个女子出来。素臣看去,前面一个是卫飞霞,后面一个是石氏。向虎臣道:“闻你得了把总,驻防乍浦,累我访得发昏;今日却都在海外相逢,真大快事,亦大怪事也!”飞霞、石氏俱见礼过,就都在厅上列坐。各人动问素臣别后之事,素臣约略述了一遍。然后偏问众人。虎臣道:“小人自前年二月与文相公别后,即往乍浦,住了两个多月,杳无消耗。访知天津洋面,一个海岛,名屠龙岛,是靳家党羽的窝座,各处洋面劫来银货、妇女,俱藏在彼处,有几号商船,往来通信、运粮。因在大洋铺里,出了一两银子,寻着保家,保在一只商船上,专做糕点。六月里,到了岛中,各处察访,没有妹子的踪影。七月里,原船回来,那船不专运粮、通信,遇便即行劫夺,与盗船一般的。那日,离岛一百多里,遇着一只货船,又去打劫。下诓货船上有几个硬汉,又有这铁二哥在船,杀得大败下来。却被岛中高军望见,飞报岛主,发出兵来,把货船围住。小人那时恨不得帮那货船,却见岛兵势盛,不敢发作。幸遇一只货船,也是往辽东生意的,赶来援救,那船上又有景相公。小人便不顾利害,里应外合,把商船上人都杀掉了。岛船败去,又添出兵来,拦截海面。小人问起景相公,才知道也要向屠龙岛去。这二哥也说出相公叫他到洋面上来探听的话。从此,并胆同心,结盟立誓,要专与靳仁作对。天津港口,又放出刘海鳌们的几只商船,把后面截住,进退两难。景相公说:‘岛兵势盛,不如专力破天津的商船。’那夜,乘着顺风,拚命冲杀,撞翻了一只商船,才脱虎口,连夜望南逃避。那知海中各岛,都奉景王及靳直号令,一船厮杀下来,直杀到此岛。岛主是一个胡僧,名叫圆成,有万夫不当之勇,阻住海面,屡战不退。又幸遇着龙大哥,与景相公二人,双战圆成,才把他杀败,跳海而死。以下和尚头陀,被小人们全行杀死。头目喽罗,大半投降。景相公说:‘我们立个基业,才好与靳贼作对。’因把船收近港口,来平这岛。圆成无比淫凶,岛民都恨如切骨,情愿归降。大哥就推景相公为主,权称元帅,练兵选将。自前年十月,至去年十一月,共平了二十六岛,各岛主俱尊景相公为大元帅。这岛就是龙大哥为主;铁二哥在扶龙岛;小人在生龙岛,都权主岛事。景相公说:‘屠龙岛是靳贼窟穴,必须削平。’会了六岛岛主出兵,虽是连胜他十余阵,却没甚俘获。他又屡有救兵,岛势险恶,尚未平定。前日吩咐小人们回来,选拨兵将,再率八岛精兵前去,为必拔之计。今幸相公到来,若肯一行,无不成功矣!”素臣微笑。

铁丐道:“咱自蒙文爷嘱咐,忙找着了大哥,同去救了尹兄弟,连夜入洋。路遇商船劫夺,杀败了下去,又添出岛船来救,独力难支。亏着景大元帅从外杀入,三弟从内杀出,才得脱了重围。咱若不会三弟,不说访他令妹的话,还只认是白爷哩。以后之事,三弟说过。如今只求文爷助一臂之力,这屠龙岛是再无不破的了!”素臣仍是微笑。

红须客道:“俺自前年八月,到盘山去看尹兄弟,知道铁二弟在洋有事,连夜赶入海去。正值与圆成厮杀,两下夹攻,杀了圆成,平了这岛。仗着景大元师神算,连平二十六岛,只这屠龙岛未灭,功在垂成。文爷与元帅至交,自无不去之理!今日初到,且把酒吃个畅快,明日再说。”素臣笑而不言。

卫飞霞道:“前年八月,拜别文爷,愚夫妇打算分身入洋。却是伏波、成全两个头目转来,述知文爷钧谕,心安了些。便止着他两个入洋探听,得破了此岛信息,欢喜不过。到去年四月内,景大元帅已平了八岛,复要大举,发令箭到盘山来知会。奴家领兵前来,随着各位伯伯,又平了十八岛。因兵事未息,元帅没有发放,不敢回去。去岁九月,奚囊过海,也被元帅留下随阵,也得了功,赏了许多功牌。元帅说:‘等平了屠龙岛,要修书备礼,打发人随同奚囊到江西,来问候文爷及老太太。’故至今担搁在此。”因命随身一个丫鬟磕头,说道:“奴要把阿锦先配给奚囊,奚囊不肯,说一来要回家,候太太赐婚,二来辜负不得玉奴;才歇了下来。”素臣问:“尹兄安否?”飞霞起立而应,并问鹣鹣近况。素臣道:“他妻妾和好,是石大嫂知道的;以后却无由而知,想来也是平安。”石氏道:“去岁丈夫,假称做官,差人到吴江,将奴接至岛中,举目无亲,愈加想念姑娘。前月来此看还尹婶,得见文管家,说老太太、二娘待姑娘极好。但不知几时才得见面?姑娘身子安否?可曾生喜?”素臣道:“大姐想你,也与你想他一般;出门时再三嘱托,要我寻访。家母、贱内待他极好;现在有娠,分娩只在早晚。”石氏欢喜无限。风酒席已备,与飞霞告辞进去。红须客递酒,定素臣南面一席,兄弟三人,东西两席。素臣止住道:“只有一席,吃不够,只顾添菜,坐开了,不便讲话,也不用那些客套。”铁丐拍着脖项道:“是文爷才知咱的鸟性,那年船头上,几碗并做一碗,吃得咱又爽快,又自在!谁耐烦这打恭作揖秀才老子的营生!”红须客掀髯大笑道:“无过是敬意,俺不是惯干这营生的!”因合并一席,竟行入座。素臣道:“三位先猜一猜,我此来何为?猜着了,我吃十大杯;猜不着,各位只吃双杯。”红须道:“文爷是为靳贼而来。”素臣道:“此固弟之素志,但今日之来,又有专诚之事,当饮双杯。”红须饮毕,铁丐道:“这便难猜了,敢是找寻三弟么?”素臣道:“我也不知他在此,虽有带便寻访之意,亦非专诚。”铁丐也吃了两杯。虎臣道:“莫非为景相公而来?”素臣道:“非也,弟此来专为报龙兄喜事。刘兄且干了双杯。弟止知龙、铁两兄在此,不意忽遇刘兄,一快也;复遇刘嫂,二快也;方才看刘嫂模样,也似怀着身孕,三快也;得日京消息,四快也;见卫嫂知尹兄平安,五快也;更见奚囊,六快也;喜你们成了个局面,可与靳贼为难,七快也;替你们添助羽翼,八快也;扶危排难,九快也;遂你们心事,十快也。弟当满饮十大杯,龙兄也要满饮十大杯,大家干了酒再说。”三人面面厮觑,请问:“何危何难?是何心事?”素臣道:“且请干了酒。

红须客道:“文爷有十快,该饮十大杯;俺有何喜事,怎也要吃十大杯?”素臣道:“你吃了十大杯,还你有十全喜事,报你知道。”

铁丐道:“大哥快吃罢,咱要听得慌,休急断了你兄弟的肠子罢!”

红须捋须而笑,拿起大杯,接连而饮,登时二十大杯酒俱干。素臣道:“弟此来特为龙兄作伐,鳏夫得妻,一喜也;得妻而美,二喜也;美而兼勇,三喜也;勇而有文,四喜也;文而且贤,五喜也;中馈有主,六喜也;苹蘩得托,七喜也;自此生男育女,合着笑府三句,为朝廷广户口,八喜也;为祖宗绵嗣续,九喜也;为天地广化育,十喜也。弟有十快,该吃十杯;兄有十喜,不该吃十杯么?”

红须道:“夫妻之事,在文爷以为十喜,在俺以为百忧,这是毫不相干的了!但说是美而兼勇,文而且贤,岂肯与俺作配?若肯与俺作配,定是不拣相貌,不择门户,不论年纪的了!铁二弟现没家室,见三弟夫妻恩爱,他那要老婆的念头,高兴不过,文爷代他作伐,这媒人却是稳做得成的!且请问那女子姓名。”

素臣道:“那女子姓熊,名飞娘,江湖上都称他为赛隐娘,你自然知道他的大名。”红须客哈哈大笑道:“文爷不说那赛隐娘便罢,这是明明作耍小人了!快求吃还了小人十大杯再处!”直立起身,便去斟酒。素臣不觉骇然。正是:

只知侠女生成性,岂识通儒变化功?

总评:

桓兄纠弟,桓弟纠兄,纷如聚讼,程朱两夫子几于口众我寡矣!得此“信传不若信经”之说,便如铁案山招,摇撼不动;具此卓识,俯视一切史论皆苍蝇耳。稗官云乎哉?

以《春秋》实证易,以《论语》虚证难;实者易见,虚者难窥故也。以意逆民是谓得之,子舆氏有以癠作者之灵府矣。

“素臣在此”用本前景清事。而有才求于胸前硃写,遂致众女皆书。前根二十回之解邪咒,后伏一百八回之驱恶鬼,钩连起伏,极尽文家能事。

虎臣、铁丐、红须,无不求素臣前往天津,除灭屠龙,而素臣终于微笑不发一言。此等处最宜着眼,宁若思其故而不得,勿茫于其故而不思也。

十快、十喜、百忧,随笔写来,俱成采色。至说出隐娘,而红须即哈哈大笑,以为作耍,尤令人茫于其故。此为游戏神通。

素臣之来,为红须作伐,非为铁丐也。而红须自不承认,转荐铁丐。初读之,不过以为文家陪衬激射之法耳,孰料其草蛇灰线,别起一端邪?且别起一端,而其成功反在此端之前,则尤出人意想之外者矣。下一笔而使人不知为正笔、旁笔、虚笔、实笔、先笔、后笔、借笔、伏笔,乃真善于用笔者。

第八十回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

素臣暗忖:莫非错认其妹赛要离么?红须客道:“赛隐娘平时行剌,或是杀人,都戴着铜面,扮作武士模样;江湖上曾有口号,说是:男数红须,女说铜面;来如飘风,去如闪电;游戏杀人,一刀一剑;不嫁不娶,天生天厌。

文爷说是替他作伐,可知是作耍了!”素臣笑道:“原来为此!你可知道,他如今却是情愿嫁人了。”因把劝化飞娘之言,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说道:“一个女人,尚知悔悟,体贴父母之心,要接续祖宗气脉;怎吾兄堂堂男子,反守着自己邪念,不体父母之心,忍于斩宗绝祀?生为忘亲之人,死为不孝之鬼,九泉之下,何面目以见先人乎?”红须客听那开首劝辞,毫不在意;听着飞娘说话,却反搔着他痒处,点头自喜;听到中间,鼻孔里一阵酸辛,止不住两眼汪汪的,要流那清水;再听到后来,便痛泪直下,滴落如雨,又听结末一段,觉着毛骨悚然;及被素臣责到自己身上,口口不孝,说是无面目见先人,一时痛愤,忽然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就往喉管上勒去。亏着一席而坐,素臣拔刀隔住,铁丐一手扳住臂膊,没有受伤,虎臣忙跑出位夺去佩刀。红须客一个恶心,口吐鲜血,喷满地下。素臣懊悔道:“这是我不是了!竟忘他血性利害,受不住这些重话!”

红须客道:“文爷怎这般说?俺自恨禽兽不如,生不如死,敢怪着文爷吗?”素臣道:“如此,便更不是了!不娶还是断绝祖宗气脉,轻生便是戕害父母遗体,罪愈加重,如何使得?吾兄既知悔恨,便该惜身重命,反邪归正,急急的想娶妻室,为生男育女,承接宗祧之计,怎又寻短见起来?”红须忙出位拜伏,痛哭道:“俺知罪了!”

素臣忙扯起来。红须道:“不瞒文爷说,俺非人种也;先母做闺女时,遇疾风暴雨,被龙气感触,怀胎三年;外公外婆气恨,将先母赶逐在外,苦不可言。产时百倍艰难,死过几回,比文爷所说十月怀胎的话,苦楚更甚!俺自幼顽皮,与飞娘一般,不是在树上跌下,就是掉在海里,百死百生,把先母精神魂魄,消耗损伤。先母日则在海边网绰鱼虾,夜则在草窝内织麻纺线,养活着俺。到七八岁,就替俺童养一个网船上女儿,不上一年死了。一连童养三个,都不过一年半年就死。先母悲伤成疾,到三十岁上身死。俺那时止十四岁,外婆收留家去。过了两年,外婆又死,就被母舅赶出。这些苦楚,都是外婆告诉,才得知道。俺因文爷之言,想到先母身上,一时心痛,恨不欲生。今被文爷提醒,以后还再敢轻生,不想娶妻生子,承接宗支吗?俺的硬命,别的女人也不敢娶;须得这飞娘,这铜琵琶,才当得住俺这铁绰板哩!”

素臣惊异道:“据吾兄说来,竟与飞娘是逼真一对了!”因把飞娘系人熊所生之事说知,道:“那江湖口号,又恰把你两人作对,岂非天缘奇配?”虎臣道:“口号内天生天厌四字,如今要改作天生天对了!该几时行礼?几时成婚?聘金多少?文相公不特做媒人,并要做主婚的了。”铁丐也是痛泪直下,说道:“大哥说咱要老婆,咱却不知道这种正经道理;只见三弟夫妻恩爱,百般便益,才动了念头。如今听了文爷的话,是再免不得的了!咱自小淘气,连累爷娘,才是利害,咱娘的苦处,更说不尽。还敢不接他气脉,叫他做无祀孤魂吗?求文爷怎样赏给咱一个,不要想什么美而兼勇,勇而且贤,只要有鼻有眼,成了个人,有眼放得进鸡巴,有肚皮裹得住胞胎就感激文爷不尽!”素臣笑道:“只要是个女人,你们岛中怕寻不出,怎要求我?”铁丐道:“都是元帅的号令,自岛主至头目,除本岛岛民外,但是中国的人,取了岛中妇女,就要斫头。有俘获来的,又说不成体面,都赏与兵目。累咱空着急了半年,谁捞着一根毛来?”

素臣道:“你这样着急,就不是头婚,敢也情愿了?”铁丐道:“娼妇又不讨吗?有闺女也看不上咱这丑脸!依着文爷说话,只生得出男女,管甚二婚三婚?”红须客道:“红绡、红拂,都不是二婚吗?文爷果有这人,就一齐撮合,做个兄弟连芳罢。”素臣道:“人是有在心上,相貌既美,兼有贵相,尽配得过,却未到那时候。先把你这亲事说成,就可牵连而来。”铁丐道:“咱是十足贱相,怎敢望配那贵相?不把吃饭家伙都折掉了!”素臣道:“你是十足贱相,天下更有谁是贵相?不是戏话,你合着相书所载的龟形,乃是大贵之相!他日富贵功名,与龙兄相仿。飞娘形如飞凤,亦是大贵之相,我方与龙兄作伐。相女配夫,岂是胡乱撮合的么?”铁丐大笑道:“咱只在海岛里,做这不打劫客商的强盗头儿就够了,咱还想甚富贵?合着龟形,便是大贵之相;那些当龟的,怎不见他封王拜相?”素臣道:“这话留着后应,不必推辞,也不能性急,如今且说正事。”因讨过历日看着,三月十六、十八、二十四,三日都是黄道不将吉日;遂定了十六日行聘,二十四日成婚。问红须岛中兵将数目;红须道:“岛中有十一员战将,二十四员裨将,一百二十名头目,二千九百名战守兵丁。”素臣道:“可准备一千两银子,二百四十匹绸缎做聘礼;五百对铜花,一百匹红绸做花红;要打发人到登、莱两府,去收买丫鬟、箱笼、纱灯、羊角、花爆、酒、烛等物;要教匠人搭灯楼、灯棚、五色彩帐;要招些秧歌傀儡歌唱戏耍之人;总打帐一万银子,这喜事就办过去了。

红须客三人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奚囊也是疑惑。伏侍的头目兵丁,都伸着舌头。红须客道:“俺的老爷!你要俺生男育女,不要应着二弟的话,把这吃饭家伙都折掉了!俺是什么人,娶一个老婆,要用一万银子?”素臣道:“你如今是一岛之主,不体面些,也叫岛民及各岛人笑话。飞娘何等身分,白玉麟们何等眼孔,若不体面,便是小觑了他,连我媒人也招着怪头。这怀苦酒,是要强着你吃的了!”红须客道:“文爷说的话,俺断不敢违拗,却实在不能依从。

一则力量不及;二则况大元帅要加罪;三则张扬开去,怕不闹出事来!”铁丐、虎臣也俱说:“现在岛中钱粮有限,兵事费用甚多,元帅又不在此,亦难自主,还求文爷减省!”素臣大怒作色道:““你们口口元帅,敢压制我吗?你走遍天下,拣得出这等对头吗?若阔绰些,便费三万两万,也不嫌多;就铺派你,也只一万银子,还是你成婚费用,就不依吗?”一面说,一面立起身,望屏后就走。三人见素臣大怒,都吓慌了,接脚跟进,想要陪礼。素臣摇手示意,悄问:“有甚极机密之处?”红须会意,领到一座高楼上来道:“这楼虽只三层,地势最高,开窗四望,洋岛悉见;这楼顶不是螺丝缠的么?任你撞钟击鼓,把声响俱转上顶去,收入瓮里,楼下休想听着一点声息,名为神楼,是高手匠人造的。只元帅合咱们兄弟四人,有机密事商议,才上此楼。文爷有甚心话,只顾请说。”素臣看到楼顶,真有大瓮,身大口小,一路缠纹,高可丈许。推窗看时,真个海洋中东一堆,西一簇,露出岛屿,如螺髻一般,青翠欲滴,历历可数。

再看到自己岛中一切田原房屋,然在目。因问:“自辽东至福建,这一带直南直北的洋面,共有许多海岛?红须客道:“福建不知备细;自乍浦至辽东,除无名小岛外,有名目有岛主的,共是七十二岛。”素臣道:“这七十二岛岛主,都是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有许多岛,是景王合靳贼的?”红须道:“七十二岛岛主,约有一半中国,一半外洋。辽东、天津一带,有二十余岛,都奉景王;惟屠龙、钓龙两岛,是靳贼党羽。钓龙不打紧;屠龙岛内,兵精粮足,妖僧孽道,凶徒剧贼甚多;景大元帅所以定要除灭他。过了天津,直到这里,共二十七岛。只有飘风岛正对莱州,在护龙、青霞两岛腋下,未曾归服。其余二十六岛,元帅派俺住这护龙,领着十二岛;派二弟住扶龙岛,三弟住生龙岛,各领七岛。往下去,对着胶州、海州、崇明、乍浦一带洋面,有二十余岛,连这飘风岛,都有靳仁。”

素臣道:“靳贼、景王大势相连,而互相猜忌;屠、钓两岛,与总兵武国宪,皆靳贼阴制景王者,其为重兵可知。兵法:十围五攻;区区六岛所拨之兵,岂能胜之?据刘兄说:胜他十余阵,又没甚俘获,其为骄兵之计无疑。屠龙一岛,既有钓龙为犄角之势,复有天津为援,是有胜无败的形势,所以不遽胜而反诈败者,欲全胜大胜,且乘胜而并收二十六岛,为田单、韩信复齐,破齐之计也!服从靳贼之岛,全在护龙岛之下,又有飘风岛,介在护龙、青霞两岛之间;则彼之欲去护龙,比我之欲去屠龙更甚,况护龙为我根本之地?我揣此贼,必有围魏救韩之计,等我拨运兵粮之后,即起乍浦以上,莱州以下各岛之兵,来专攻护龙。出我不意,攻我无备,我既众寡不敌,难免丧败。日京闻根本之地被重兵围困,必撤兵回救,彼钓龙、屠龙、天津等处之兵,从后追杀,必至大败。古来以全师远攻,一蹶瓦解者,史不绝书;日京尚是知兵之人,何冒昧至此?《左传》所谓:‘莫敖狃于蒲骚之役。’日京亦狃于二十六岛之平故也!我若早来,断不许他去攻屠龙,却要先平这飘风,肘腋之中,岂可穴此狼虎?不独日京,连你们都该知道,何以若此!”虎臣道:“文相公所料,一些不错,他那输的十几阵,真是骄兵之计。如今想起来,既没杀他一员战将,又没得他一石粮食,捞抢些旗帜衣甲,席木板片,多半是糟旧的,这还不是诈败吗?”

红须道:“文爷料他有围魏救赵之计,也是不错的。前日有军士探报,说胶州各岛,都修船练兵,籴买粮食;不是这个缘故吗?那飘风一岛,俺们都知道是肘腋之患,几次去剿。无奈岛民感激靳仁,竭力死守;元帅怜他真情,暂缓其死,说待各岛俱平,彼自不得不下。”素臣吃惊道:“靳仁这厮,如何能得岛民之心?”红须道:“飘风岛那年适遇奇荒,岛民俱要饿死,被靳仁一个伙计,把十数万米谷散给岛民,救了合岛人的性命,故此感恩入骨,死守不降。”

素臣大喜道:“若是如此,便可唾手得之!”铁丐道:“文爷既知他们有些恶计,怎还要替大哥行礼结亲,不料理厮杀之事?”素臣笑道:“此兵机也!方才因有兵目在旁,怕有漏泄,故假作发怒进来,与你们密商。正借这行礼结亲,铺张扬厉,卖个破绽与他,他必来乘机取事,我们这里暗作准备,埋下窝弓,守那猛虎,可不便益吗?”三人大悟,大喜。红须道:“原来文爷是这个主意。在里面伏侍的,虽都是心腹之人,却不可不防。俺们下去,只做拗不过文爷,勉强从顺的罢了。但是元帅处此险地,该作速着人去请他撤兵方好。”素臣笑道:“请他撤兵,这窝弓可不又白埋掉了!如今得刘兄自去,把我的主意说知,叫他假作攻取,却不要深入,只作守等兵粮,为必取之状。一面露布各岛,添兵运粮,前赴助战;却密札岛主,叫他迁延时日,续听调遣。一面照着方才所说的,各处张扬置办,为娶亲之事。我即打发奚囊,随着白家家人,过海行聘。札知白兄机密,并令其准备船只,截住莱州岛船,不放一只回去,以便袭取飘风。令方兄、熊兄送飞娘过海成亲,协力破敌。白兄有两妾翠云、碧云,能见二十里以外毛发之物,令其先期过海,在这楼上望敌兵,及岛中奸细举动。我与龙、铁两兄,暗暗拨兵简将,准备厮杀,管教一战成功。这不是解你们危难,遂你们心愿吗?”三人大喜道:“只怕他不上钩,若肯上钩,是必定成功的!”

素臣道:“若日京在此,我便不划此策;他料你们俱是一勇之夫,断无不上钩之理!但我在外护,不合说出真名姓了;若被他知道,便不肯上这钩!’红须道:“不妨,这岛中兵民,俱感激元帅刻骨;俺只吩咐一声,断没泄漏。”说毕,出来。虎臣拾起那刀,红须客佩好,仍复坐席,狼餐虎咽的,把饭吃完了。红须假作无奈,在岛库内提出五千白物;发二千两,到登、莱等处,采买一切货物;发二千两,请素臣修书,付与奚囊,转请有信代媒,十六日行聘通知,二十四日婚期;发一千两,修饰宫殿房屋,搭棚架灯楼各项杂费。一面大张晓谕,岛主择于某日成婚,各家俱要张灯结彩,许各洋铺过海交易。当日就露布各岛,并发密书。虎臣因将往天津,是夜至素臣房中,讲至三更。素臣方知红须名生,字天生;铁丐名面,字如包;虎臣改名吉如虎;日京改名况如日。次日清晨,写下密札,早膳过,打发虎臣赴天津。

素臣、如包俱易容而出,素臣仍是黄面,如包易作粉红色脸儿,吩咐兵目不许泄漏。只做游玩岛中风景,将城内外四处走到,回来,与天生上楼,指示道:“这后面两座神尾关,现有一百名兵把守,可撤去三分之二,留二三十名老弱军,一半看守,外关,一半看守内关,却只许放人进外关,不许放人进内关。这一带万松岭上,几处墩堡,约有一二十名兵丁,这一座龙脊关,有二十名兵丁把守,须尽撤去。这殿门外空旷地方,可搭一座灯楼,四面都要悬空。望南连接搭着灯棚,直搭到城门住,两边亦俱悬空。这一带仓廒,须拨一百名精兵,在仓门内看守。这古城内,可挑五百名精兵在内,三人轮流操演,关着城门,不许人近城窥探。”复指着北边一岛道:“此岛莫非飘风岛?”天生道:“此岛名青霞。”因指向东一岛道:“那便是飘风,与俺们这岛,恰似鼎足一般。虽在背后,却亏俺这岛后半面,是天生峭壁,又有许多剑尖似的乱石隔住,船不能近,故仍要从外护进来。”

素臣道:“明日拨兵三百名,把本岛战船,十分中选出七分,都驾往青霞岛,只张扬着往天津助战,吩咐岛主悄悄藏着,并操练青霞岛兵候调。”说毕,下楼。自此,每日明办结婚,暗备厮杀之事。

素臣自到岛中,天生即让出卧房,与素臣歇宿。至十五日,素臣见已彩画铺设,成一新房模样,就要搬出。天生抵死不肯,道:“一来敬意,二来仗文爷洪福,得个利市,到二十四日般出不迟!”素臣无奈,只得住下。到了十八日一早,鼓乐喧天,回聘已到。天生请素臣、飞霞两人开盒,只见回的甚是齐整,袍服冠带,靴鞋裤袜,引刀盔甲,书画琴棋,纸墨笔砚,绸缎绫罗,金花红彩等物,摆有三五十匣;其余水礼,亦十分丰盛。岛民、岛妇聚观,拥满门外。兵目传禀:“岛中风俗:凡遇岛主成婚,岛中城内男妇,当日都要进殿磕头。岛民要捧岛主的脚,岛妇要捧岛妃的脚,若捧不着脚,便三年田稻无收。捧脚时,每人有二百文钱,撒地作贺礼,名遍地金钱。捧脚之后,岛主进内成婚,岛民、岛妇都在殿外筵宴,两人一席,每席四碗鱼肉,两盘糕馍,两壶白酒,两碟醋蒜,两碟果品,两碟小菜,都取成双之意,名万民欢乐。满月之后,岛主、岛妃要出城巡视,每日一乡。四乡的岛民、岛妇,也都要捧脚,撒金钱,筵宴。现在城中民妇,俱在外候令。”

天生看着素臣,素臣道:“既是风俗如此,一口允许便了。”天生吩咐下去,兵目传出外面,欢声如雷,纷纷散去。是日大吹大擂,外边看待来使,里边请素臣等筵宴。素臣席散回房,奚襄把玉麟得书,如言准备,锦囊请安,并夫妇二人,于二十日起身,随二位姨娘渡海,并押送嫁妆之事禀知。素臣道:“锦囊还有用处;这天丝要他来则甚?”奚囊道:“天丝是两位姨娘教的武艺,大姑娘又时常指点,比锦囊也低不多。”素臣道:“原来如此,比阿锦何如?”奚囊道:“那比不得阿锦,阿锦老练,比锦囊还觉高些。”正说话时,忽地西方起一阵疾风,从开着的两扇窗内,直卷进来,把房内大烛直灭下去。回过风脚,却甚悠扬,那烛仍复明亮。素臣觉着有异,随意把西风作一卦,西天乾金,风为巽木,作为卦;风来甚疾,巽为阴象,恐有阴人行刺;而风脚悠扬,烛仍明亮;卦婚象,克属乾金,铁丐金姓,求婚甚急,此数莫非当之?因吩咐奚囊,关门掩窗,垂下帐幔,灭去画烛,防备刺客。自己拔出宝刀,伏在窗槛之下。不多一会,只听窗上一声响,月光之下,一人直落进房。素臣在槛下发起,迎个正着,从背后一把抱住。奚囊在那人手内,夺过宝剑。

素臣忙道:“不要伤他,快去点火。”那人被素臣神力紧搿,挣扎不脱,即便用手来攥肾囊,早被素臣惯倒,把那人两手拘在胸前,尽力捺住,一膝捺压两胯,动弹不得。奚囊点烛进来,素臣一看,却是那女道士赛要离。大喜道:“来得正好,快请铁爷!”须臾,铁丐赶来,素臣令其搜检。铁丐在小靴统里,搜出两把利刃,胸前搜出一股赤绳套索。素臣把套索反缚其手,说道:“此女名立娘,即飞娘胞妹,亦是大贵之相,配得过你。方才起数,与你有姻缘之分;今日正是黄道不将吉日,你可带去,即便成婚,明早我自向龙兄说知。”铁丐正要老婆,眼见恁般美貌,如何不愿,没口子称谢不尽,抱了就走道:“谢文爷恩赏,明日磕头罢!”踉跄进房,放在床上,扯掉裤子,在缠袋内取一丸药吃下,脱衣上床,尽力狠干,把立娘弄丢了才解放他两手,将衣服剥尽,再闯辕门。这三更天把立娘连丢三次,狼狈不堪,苦苦求饶。铁丐亦觉尽兴起来,喝了口水方才得泄。铁丐阳道本伟,怕立娘经过大敌,征不服他。因在山东路上杀过一个游方和尚,得有补天丸放在身边未曾试过,吃了一丸药,性发作起来,便直干至天明。立娘虽经过妙化法宝,因其相与妇女极多,不能专用在一人身上。自妙化死后又经久旷,被素臣神力压捺、未免伤筋损骨,怎当得起铁丐童,吃了补天淫药,三丢之后百骸弛放,连身都翻不过来,直僵僵的躺在床上。铁丐紧紧抱住。说道:“文爷神数,说你与我有姻缘之分。妙化已死,你若肯放心,入门为正,咱就把你做结发一般。等你姊到来,骨肉团圆,可不是好?”立娘垂泪道:“咱本去刺妙化,被他拿住强奸,因既为所污,难以再嫁他人,才做了道士,与他往来。到得妙化死后,早已安心一世不嫁人的了!谁知又因来刺红须,被汝奸污,也是咱前世的孽帐!那文爷可就是文素臣?”铁丐道:“正是。”立娘叹口气道:“咱被他拿住两遭了!他的神数,即说与你有姻缘之分,咱便情愿与你厮守一世。只是咱姊恨我切骨,他若嫁来,只怕不肯相容哩!”铁丐道:“不妨,有文爷做主,肯包容你。只是咱们须起去,拜见文爷合大哥,还有石婶子、卫婶子,也得相见。你这样子,是真是假,可挣扎得起来呢?”立娘道:“咱现在眼花头晕,两手如瘫、浑身麻木那里挣扎得起?”铁丐道:“咱先去,等你将息好些,再见罢。”忙忙起来,先到素臣房中,素臣正与天生讲说夜来之事,铁丐跪下磕头。素臣带笑拉起问:“新婚之乐何如?”铁丐道:“乐不可言!不瞒文爷说咱还是童男子,要从没尝着女人滋味,那知有如此快活,怪不得三弟夫妻,恁般恩爱哩!”素臣大笑道:“休说呆话!快些同着出来,还要审问他口供哩。”

铁丐道:“咱原要同他出来,只半死不活的,瘫在那里,便怎么处?”素臣道:“这又奇了!不信你有这般本事。也罢,你去问他一个备细,他是谁人所使?来刺何人?须把景王及靳贼现在的逆谋,并两家军师名姓,说得明白,才许他与你做夫妻;若有一点遮瞒,留在此便是祸胎,就要即刻开除,顾不得你快活不快活了!”因教导了逼问的话头。铁丐吓得满面失色,没口的答应出去,向立娘述了一遍道:“你须尽底把实话说出,那文爷是神圣一般,穿得人肠子过的,你若藏头露尾,咱就没法救你了!可怜刚做得一夜夫妻,便怎么处?”眼里酸酸的,要流下泪来。

立娘哭道:““咱怕不知道,若早知他在此,也不上这一钓了!景王与靳直都想做皇帝,虽故连牵一块,却各怀歹意。屠龙岛是靳家安放那里,防备景王的;你们元师去剿,来请过兵,虽也发兵,不教尽力。后来知道靳家用计诈败,专等这里发兵,便起乍浦等处岛兵,来袭取护龙。怕这大功全归靳直,故遣咱来刺红须,不料又被文爷擒获!”铁丐吐舌道:“果不出文爷所料!你可知靳家于何时来袭取呢?”立娘道:“原要等这里发兵三五日后来袭的;如今听见岛主成婚,各处买花炮灯彩,与民同乐,才定了二十四这一日,来里应外合,袭取岛城哩。”铁丐吐了舌头,收不进去,道:“怎被文爷一古脑儿都算定了!你知他里应的,是些什么人?怎样装扮着来呢?”立娘道:“这里不兴和尚道士。他那里有些和尚,都分拨在外;道士及将弁,都扮着本岛及青霞岛民妇,卖花泡灯烛等项的商贾,秧歌高跷等项的撮弄,还有混在送亲队里的,陆续进城,四散埋伏,到那日结亲时,一齐发作。”

铁丐道:“靳贼这些恶计,怎肯张扬开去?你是景王家人,何由得知详细?”立娘道:“他两家各有心腹,各有奸细。奴前日在蓬莱阁上,遇见飘风岛守备吴其仁,是景王的人,在那里做奸细的。他告诉奴如此如此,不日就要成功,咱们还是助他不助他?奴说:‘王爷叫咱来行刺,原是怕大功全归靳直,咱进去行刺得成,是不消说了,若一时没处下手,便须助他成功。一来去了一处外患;二来也分他些功;三来也不失大家牵连的局面。

’吴其仁连声答应。咱就把四个徒弟,交托与他,说:‘咱若事成,到你岛中相会;若没处下手,临期你可同咱徒弟到护龙岛大相国寺中相会。’大家约定了,才分散的。”铁丐道:“吴其仁可是三十多岁年纪,脸上有记色的?”

立娘道:“吴其仁左脸上有一搭青记,却是真记色;不像你脸上装的颜色是假。”铁丐失惊道:“你怎知我脸是假?”立娘道:“文爷说,去请铁爷来,这里只有你是铁爷,人都知道是尉迟恭一样,那里有这粉红色脸儿?靳家门下,和尚道士,多半有改变面色的方法;文爷那脸,敢也是假?”前年咱被他拿住,没看见这金黄色的脸儿。”

铁丐大笑道:“一些不错。青记色脸儿,是守前关的;还有那两家的军师呢?”立娘道:“靳家是单谋,及景府长史吴凤元;景王这里是张贤士。张贤士专为景王,单谋专为靳仁;凤元看风使舵,俟那家成局,即为那家。贤士只怕单谋,单谋只怕文爷,若知道文爷在此,便也不来下这一钓哩!”铁丐忙出细述。天生吃惊道:“文爷真是天人,俺也还怕白埋了窝弓!前日幸是没有让房,俺是大意惯了的,险些儿不被这小姨割了头去!”

素臣道:“这些话都是实话,大约此女已真心向你;入门为正,兼有他令姊一脉,当如结发一般待他才是。”铁丐笑逐颜开,连声答应。里面飞霞、石氏知道,进房相见叫喜。把立娘羞得要死,涨红了脸,泪落如雨。飞霞等劝慰了一回,拨两个丫鬟伏侍,料理饭食等事。到夜来,素臣问知尚未起床,因叫了铁丐来问道:“这女子也是劲敌,怎便疲惫至此?莫非有诈?”铁丐道:“小人也为他经过妙化摆弄,怕征他不服,吃了一丸补天丸,直弄到天亮,总不肯泄。他又像死的,又像活的三回,那知就是这般瘫化。”素臣跌足道:“他被压捺已是受伤,再被淫药之力连丢三次,可知是这样疲惫了。

以后断断不可,快把药给我,夜里不许再闹,急急调养他起来,正要用着他哩。”铁丐连忙答应,在袋内掏出一包丸药,递与素臣,素臣并在自己包内再三叮嘱,然后就寝。次日,巳、午之间,天生从古城回来,替换铁丐去练兵。只见一阵天风,裹着满天黑云,直压下来。黑云之中,隐见神龙盘曲殿前阶石之上,落满血雨。天生大惊失色,忙问素臣道:“此非佳兆,必有祸患之事!”素臣也是吃惊。

正是:

欲向梅花推祸福,便知龙血有元黄。

总评:

飞娘闻劝至于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写英雄天性之深、悔过之勇,至美!尽美!而红须乃更进一筹,至援刀勒喉,喷血满地。所谓文无定境也。而同一深勇,刚柔各判,更复掇移不动,此为至文.

行聘成婚,素臣派出如许排场,真耶!戏耶!难之耶!令读者恍兮、健兮、茫乎其若迷矣!及至红须、铁丐俱以为难而即大怒作色,发话起身,则尤使人两目瘁暗,无一线光者矣。玄之又玄,真欲玄杀一世。

素臣摇手示意,悄问机密之处必且一上神楼,畅说本怀而乃先看楼顶、次推楼窗、远观近视,复详悉致问岛数。岛主此固急脉缓受之法,我却更耐不得,欲如铁丐所云:“咱要听得慌,休急断你冬烘先生黄韭肠子也。”

骄兵之计一段议论精凿,非精于兵法者不能道其只字。莫敖狙蒲骚之役,尤切日京病根。不攻屠龙,先平飘风,此先著也。行军应敌,所争者先后一间耳。为书者读之,亟书之帏幕决拾之间。

兵机数语方说本怀,而读者仍未敢定。急性读不得书,尤读不得奇文也。故知作奇书者是极慢性人。

铁丐求妻,素臣之牵连而来,不意反在飞娘之先。此事之至变亦即文之至变。

飞娘之婚,银成数万,立娘则不须一钱,此事之至变,文之至变,亦见失节之人一钱不值也,可慨哉!

血雨一事,非但作篇末振起之势.为素臣回舟作伏也。此又一笔两用之法。

经字卷十二

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

素臣看着地上血点,随意作卦,地是坤,血离类亦属坤,时在午,加月日之数,共得三十,当坤卦上爻。因向天生道:“此与岛中无涉。弟占得坤卦爻词:‘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雨中血点,必龙战被伤,不必介意也!”

天生道:“俺便是龙种;数主龙伤,俺实应之,岂能无事?”素臣道:“数因兄起,则伤者兄;数因龙起,则伤者龙。龙既受伤,此数已毕。若执龟有咎,则伤应及弟,与兄无涉也。”不一会,探子来报:“青霞岛边,有龙与蚌斗,被蚌伤一爪,满洋都洒血雨。”天生方才放心。次日清晨,铁丐同着立娘,出来拜见素臣、天生,又与石氏、飞霞见过礼,外面已报嫁妆船到。素臣道:“白兄两妾到了,石嫂们须迎他一迎。”铁丐便令立娘同去,素臣止住道:“别有用他处。”因命立娘改装,扮作军官模样,专司操练古城兵士,密令阿锦随去防察。一面出去照料搬运嫁妆,接待来使。飞霞等半路接着翠云、碧云,进殿,同至新房。石氏因有孕,不进房,仍到里边料理酒席。锦囊、天丝叩见,递上玉麟书札。素臣看过,便取火来烧掉了。当日,外护汛报,有登、莱等外洋客过海交易及青霞等岛铺户来岛互市。天生道:“向例互市,都在东丰堡设集,拨兵巡防,此番该分外添兵。”素臣问向例派拨兵将数目,天生道:“向例派一员守备,两员百户,四十名兵。”素臣道:“仍照向例数目,却总拣老弱的去,只说精壮都拨到天津去就是了。”天生会意,依言去派拨。里边设席款待翠云、碧云。次日,请见素臣,递上四匹绸缎,八色绣成的领袖、膝衣、瓶口等物,是红瑶带来,与璇姑上寿的。素臣急命阿锦收过,嘱咐翠云姐妹休要提起。就领上神楼,令其四面望。碧云道:“那一带松岭边,东一簇,西一簇的人,指手划脚,是个奸细模样。”

翠云道:“后边这关口,也有些人在那里指划,面目也是凶恶。”素臣道:“二位须不时上来察看,明日夜间月起,上来一次,后日就要常川探视,午后报我知道。”复指点着:“这是万松岭,这是外关、内关;这是太平仓,这是龙脊关,都是紧要去处。”嘱咐过下楼。外护汛报来:“登、莱等处及青霞等岛,有秧歌、高跷、傀儡、像声、走索卖诸般撮弄之人进岛。素臣问:“有无安顿处所?”天生道:“本岛有四堡,东丰、解、西乐、南和、北须,俱有土城空房,专备洋商互市,屯札别岛贡献聘问使臣之处。”素臣即令屯于西乐堡,也拨老弱兵弁,前去防守。是日,发了令箭,差心腹将去青霞岛调兵。两封密札,令照面上所开处所,次等开拆。密令心腹兵目,预备松指、麻绳、救火钩镰、水衣、水盔等物。大张晓谕:二十四日申时,奠雁迎鸾;酉时,结亲,升殿受贺;戌时,赐宴成婚;诸色执事人等,届期预备,毋得违错!二十三日,新人船到。素臣派十员将弁,二百名老弱兵丁,披红簪花,押着酒席犒赏,粗细乐人,前去接待。夜间就提铃唱号,用心防守。并传西乐堡内戏耍诸技,去船边演弄。城内城外,俱张帖告示:二十四日大放花灯,与民同乐,城门上毋得拦阻游人,通宵不禁。素臣、飞霞两乘深帏大桥,直抬落船舱,与飞娘相见。悄悄相见,嘱咐一番,留飞霞在船相伴。请有信、以神过船,嘱令如此如此,即上轿而回。一路见灯棚俱已搭齐,殿门外灯楼高耸,都依着素臣,式样轻巧悬空。观看的男妇,挨肩擦背,有些不尴尬的人在内,窥探耳语。定更以后,素臣约同天生、如包,带着奚囊、锦囊易服私行,在城内各处走转,绝无奸细踪迹。天生疑惑:“莫非白埋了窝弓?”素臣道:“他们都定在明日闹中取事,又因告示通宵不禁,今日都在船在寓,安睡一夜,次日饱餐战饭,入城行事的了。”因叫人把预备水衣、水盔、钩镰等物,都运送预定下的一所空房之内,派两员将弁,一百水军,只听得百子花爆声绝,便如此如此。令天生、如包、立娘、奚囊、锦囊夫妇及飞霞带来侍女,俱早去睡觉,翠云、碧云轮替安歇,准备明日厮杀。令石氏督率派进来做工的诸色岛妇,作房内将弁兵目,率领诸色岛民,料理明日酒筵犒赏诸事,却是一夜不睡。素臣在房假寐,四更以后,叩门声急,忙开进来,却是翠云,说道:“方才上楼望,见东城外一座破落大寺,屋脊上有人行动,仔细察看,竟是大姑娘身量,戴着铜面,提着两个人头,挂在鸱吻之上,如飞而去,不知何故。”

素臣令其回房安息,即出殿越城,奔至大寺,看那鸱吻之上,果有物挂着。先寻到正殿,上楼,见血泊里有两个没头死尸,一堆衣服,抖出四把刀剑,两个缠袋,收在腰内;把衣服展抹血污,裹着两尸连刀剑。从楼窗内撺落下地,复盘上楼檐,在屋脊上,取下首级,找着死尸,一齐放在土墙脚边。收起刀剑,跳将出去,推倒土墙,压盖好了,越城而回。在灯下解出缠袋看时,各有一个银包,包着数十两银子。两个药包,一包是补天丸,一包像刀疮药末。有一个夹袋内,夹着一张谕帖,上写:谕副总兵官元吉,限二十四日申时,万松岭取齐,酉时,听有暗号,攻破神尾关,接应游击元虚,同至后仪门,放火烧宫,候百灵澳令箭施行。又一个夹袋内谕帖:谕提点聂元,限二十四日酉初,大安门取齐,听有暗号,至大丰仓放火,会同正灵官潘一性,截杀救火兵将,赴无碍真人行营缴令。素臣收拾过缠袋刀剑等物,开门唤起天生,问:“百灵澳是何地方?离岛若干里数?”天生道:“百灵澳是巨石岛汛地,离外护八十里。”素臣复问离巨石岛里数。天生道:“离巨石岛只三十里。”素臣甚喜。天已大明,外边报:新人船上,一夜平安。素臣令人送茶,送点,送应用各物,俱要簪花披红,宽袍大袖,欢天喜地,违者捆打。日中无事,唤秧歌、高跷等人,在船边歌唱跳耍。一面同天生坐后殿发令。一令心腹将陶忠:赴外护汛督率本汛守备,约束弁兵,把守险要,酉、戌之时,望城内火起,将岛边一切船只,收入各港,舵工水手,有不从者,即行剿杀,不许一船逃脱,所得贼船一切军资,俱登簿报解,专听连珠信炮,俟城内贼人败出,截住厮杀,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义:督率南和、北顺两汛守备,齐集汛兵,酉时取齐外护,协同陶忠,收拾贼船入港,截杀城内败出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信:赴东丰汛督率本汛守备,齐集汛兵,望城内火起,衔枚疾走,离城一里驻扎,候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外城门,截杀城内城外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赴西乐,督早本守备齐集兵,了望城内火起,衔收疾走,离城一里驻扎,侯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内城门截杀城内外贼人至期另侯调遣,一令心腹将杨礼领四员将弁,督率五十名堆拨兵丁,将预备松明,自内城门口起,至外护止,在空阔处蝉联堆放,候连珠信炮起,一齐点着,直至天明,不许灭熄,随便协剿败逃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中权心腹参将柏节:督率本营备弁,齐集汛兵,酉、戌时候,连珠信炮一起,即分两阵,以一阵横截东街,阻杀由内城门至龙脊关一路贼人,一阵横截前街,阻杀由内城门至大安门一路贼人,贼平,仍于两处镇压。一令铁如包:于酉时赴古城内,领一百名精兵,听百子花炮声起,即驰赴龙脊关,暗中守把,截杀神尾关、万松岭逃出贼人,于关南将预备松明点着,使我得见贼,贼不得见我,候天生交付兵目,并领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奚囊:领弁目四员,护军五十名,于申时埋伏大丰仓后,俟奸细攻仓放火,即接应仓内军士,里外夹攻救护,留五十名看仓,以一百名追杀,至大安门外,会合大安门兵,前后夹攻,候连珠信炮起,即杀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桂智:领巡宫兵一百兵,于申时齐集大作房草料场,遇有奸细放火,即时擒杀,贼退,于大安门前后周围巡逻,俟天明缴令。一令十员将弁:领一百五十名兵,多带弓弩,埋伏大安门楼之上,俟门外奸细放火攻门,即施放箭弩,贼退,另候调遣。一令阿锦、天丝:监着立娘,统领一百名精兵,在后殿镇守,俟天生退殿交兵。各人都领着暗号令箭,各做准备去了。到晌午时分,碧云、翠云飞报:有奸细在万松岭、龙脊关、神尾、外关、大安门、大丰仓,草料场、东西内城濠、城外天坛各处走动。外护汛密报:又到了两只商船。素臣在后殿,将预备的连珠信炮安设好了,令精细军士守着。嘱咐碧云上楼,望意外之事,俟岛主、岛妃杀出后仪门,追到龙脊关,即下楼点放信炮。因想:东西城濠,天坛之贼,内外夹攻,夺城的了,外城、内城,已有两枝重兵,内城之内,又有几枝杀出,自不妨事;但宁可慎重些。因又令锦囊:率领四员将弁,一百名精兵,俟百子花炮声绝,从东濠城起,至西濠城止,搜捉奸细,即在内城门内防守,截杀逃出内城贼人。然后点派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护送天生,去奠雁迎鸾,暗暗付与号令。

素臣自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在大安门内镇压。传令上楼,把翠云唤至,令兵目将预备麻绳,理清堆在大安门两边门洞之旁,令翠云率领飞霞,带上女兵,摆列西边;自己选出二十名男兵,摆列东边;各挑拣五六名精细之人,吩咐如此如此。余十员将弁,八十名兵,都分列两边,伺候接应,防备意外。停了一会,只听城门外三声大炮,亲事进城,一路鼓乐喧天,到了大安门。那随去的十员将弁,便镇压住,只放司礼鼓乐诸人入门,一应旗伞执事人役,俱不许擅进,把正门闭上。吩咐岛民、岛妇,俟岛主升殿,传令出来,再行进贺。

岛主、岛妃上殿,乐作,先拜天地,次拜龙牌,次拜祖先,然后夫妻交拜。交拜已过,撞钟击鼓,岛主、岛妃升座,开着两边门洞,令岛民由东,岛妇由西,鱼贯而人。走进门洞,洞口早排设两张红桌,一桌上一只银杯,一把锡壶,桌脚边排着四坛美酒;一桌上排着一面大着衣镜。一人进洞,便有两个兵役伏侍着,在这桌上对镜整容,那桌上连赐三杯喜酒。但是岛民、岛妇,便欢天喜地的,照镜持杯;但是奸细,便有猜疑闪缩。那精细男女兵卒,已看在眼,即假作代整衣裳,在胸腰袖袜之内,暗暗揣捏。无弊的,就任他进去;有弊的,便着一人跟着进来,到洞口打个照会。这奸细必由素臣、飞霞座前经过,便五六人齐上,拖翻捆缚,口赛木,丢在墙角头。搜出一个奸细,洞口兵丁,便故意把后过来的人,正冠拽衣,担搁一会。故此在后的奸细,并不知在前的遭捆。有利害些的,兵力难制,素臣、翠云即自起擒拿,因此俱被捉获,并没走漏。岛民、岛妇俱已进完,共搜获三十六个男人,五个女人,身边都搜出暗器,扛入廊房锁好。素臣令军士奔驰喊叫,故作慌乱之势。岛民、岛妇,惊惧啼哭。就这喊哭声里,只听得外边放起五七只鹁鸽,铃声清越,在空中旋响。素臣知是暗号,忙在庭内,放起百子花爆。天生、飞娘各脱外衣,露出软甲,飞奔后殿。带着岛民、岛妇大开正门,招呼二十员将弁,二百名精兵,摆列门外。门外奸细早已发动,放火烧楼,直杀将来。远的被门楼上弓弩,飞蝗一般的发下,纷纷倒地。近的被这二十名将弁,二百名精兵,都用长枪截戳。素臣手中再发出神弩,无不伤死。空房内水军,头包黄毡虎头,身穿黄毡虎衣,各持钩镰,满街跳舞,把被火烧着的灯楼、灯棚,一概拉倒,城内各处埋伏,接应大安门的贼人,被火烧得七零八落。大安门败下去的贼人,被火所阻,七死八伤。

西边仓弄,东边作弄放火的奸细,俱被杀败,逃奔出来,素臣领兵截住,奚囊追杀出来,前后夹攻,纷纷倒地。素臣见大势已定,后殿人放起连珠信炮,便传门楼上伏兵下来,留五十名守门,以一百门兵,合自己有一百精兵,令翠云、碧云各带五员将弁分领,在外城之内,内城之外,自东而西,自西而东,交花巡缉,捉拿奸细,候我出城时缴令。令奚囊带仓兵,一路追杀贼人出城,俟铁岛主一到,即会同城内城外李信、梅仁两枝兵,跟着杀往外护,我自前来接应。一面令人收拾殿上喜钱入库,准备赐宴成婚之事,安慰岛民、岛妇,耐心守等。二更以后,天生、飞娘回来缴令道:“俺们从后仪门杀出,贼已杀进外关,攻打内关,正在危急。被俺两人领兵杀出,抵敌不住,都抱头鼠窜。一路剿杀,直杀到龙脊关,又被二弟在暗中截杀,剩不多几个有本事的,带伤逃去。俺们便依着文爷号令,把兵都交给二弟。俺们领着外关兵丁,在万松岭一带,搜查过遍,又杀获十来个贼人,就收兵转来的。”素臣道:“你们休错过吉期,快些叫民妇们捧过脚,进去成婚。我自领兵出城去了。”一面吩咐作乐。天生、飞娘仍穿起大衣,坐殿受贺。素臣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出殿,一路见水军已救灭了火,在那里扫除煨烬。到前街,柏节迎住声喏说:“贼人自内败出,自外杀入的,俱被小将率兵截住。又有奚将军及两位女将军追杀,十停中杀死七停,捉获两停多些,剩不多几个逃窜出去。”素臣仍令巡防镇压。

至成门边,锦囊领四员将弁,迎住禀说:“在东西城壕,搜获一二十名奸细,都是专派在城内截杀守城军士,接应外兵入城的。”翠云、碧云领十员将弁禀说:“在内外城,巡杀十余名奸细,并在前后街,追杀贼人。”素臣令其回宫防守。

将锦囊及十四名将弁,三百名兵,并带出城。吩咐守城军士,关上城门,用心防守。到了城外,亦令闭城守护。一路松明照耀,如同白日,见尸骸狼藉,血肉淋漓,不胜伤感。于路杨礼迎竭候令素臣令于外城至于外户收尸并常川巡缉,遇有窜匿逸出贼人,即行获解。到得外护,只见铁丐、飞霞、奚囊、陶忠、柳义、李信、梅仁,领着许多兵将,团团围住一个山头,喊杀连天。见素臣兵到,大喜道:“贼人兵将,十杀八九,船只俱被我等夺获;只剩这一二百人,有些利害,和尚江洋大盗在内,拼命死斗,杀不上去。”素臣将随带四百名兵,圈作外围,令扎数百柴把,内裹石块,用火点着,四面掷上。贼人见兵势更盛,火把到处,烧衣燎发,军心大乱。素臣乘乱,持刀耸身直上,迎头者俱被杀,尸倒血飞。飞霞、铁丐见素臣得手,奋勇亦上,山上贼人,惊慌闪避。奚囊等乘势一齐杀上,山下兵将,发喊助威,声如雷震。兼有素臣神勇,弩必中项,刀必断头,便如土崩瓦解,平倒下山,都被山下兵将,乱枪戳死,践踏成泥。有数十个枭雄,兀自苦战,亦俱被素臣等刀剑斫,不留一个。素臣即于山上发令:单留下一百门兵,其余兵将及东丰、西乐两汛汛兵,俱交付铁丐,即刻上船,前赴百灵澳灭贼捣巢。得胜之后,飞霞、奚囊、锦囊、李信领一半兵,乘势攻打巨石岛。如包、梅仁领一半兵,前往飘风岛助阵,勿得有误。铁丐等得令而去。

复领陶忠、柳义,领南和、北顺汛兵,前去策应。李信授与密计,单留外护汛弁兵守汛。自己领着一百门兵回殿,吩咐将廊下男女,俱去掉口中木,给与饮食,然后安息。次日清晨,令柏节领兵,检收城内城外尸骸。令杨礼、桂智往东丰、西乐两堡,查点奸细存留什物,俱登册申报。日出时,天生夫妇出来拜见过,又跪下拜谢战胜之功。素臣已自不安。拜毕起来,又跪下去,素臣一把拉住道:“龙兄、熊姐,莫非呆了?”天生道:“这是拜谢媒人。”素臣笑道:“做过了亲,便是腌菜缸里石头,掇出的了;快休如此,惹人笑话!”天生、飞娘都道:“不但要拜,还要整整八拜,都磕着响头哩!俺们两人,若没文爷,便一生孤寡!男为不孝之男,女为不孝之女!这八个响头,算的谢么?只是聊表此心!若不容俺们拜,就活活的呕死了!”素臣道:“我深知二位执性,拜便容你,响头再不可磕!你若磕的响,我便更响似你,响到后来,不把三人的头皮,都磕破了,成什么样!”翠云等亦俱劝说,才依允不磕头,拜了八拜起来。翠云、碧云、石氏都见过礼。立娘缩在后面,腼腼腆腆的,只得上前相见。不防飞娘掣出宝剑,飕的一声,劈头斫去。亏着素臣留心,掣出宝刀,疾忙架住道:“熊姊差矣!他虽有不是处,毕竟是同胞姊妹,须看先人之面!”飞娘道:“不提起先人犹可,他这般不肖,败坏门风,玷辱父母,在国为贼臣,在家为逆女,奴正要替先人雪耻哩!”素臣道:“他已改邪归正。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况是同胞姊妹,熊姊不可执迷!”因命翠云姊妹,陪着立娘回房劝慰:“俟铁兄回日,夫妻同见,在我身上,劝说熊姊转来,复归于好便了!”立娘哭着进去。

素臣把圣人许改过自新,同胞不含宿怨的道理,细细开导。飞娘屏退从人,说道:“奴非不知;因数年羞忿,一旦触发,以致如此!但狼子野心,杨花水性,倘或有一变头,即为肘腋之祸!奴依文爷之命,即不敢伤残同气;亦只可听之远去,方免后患!”天生道:“此虑亦是。”素臣道:“据铁兄说,自妙化死后,令妹并未另有往来;若果是真,则尚有可原!我有道理在此!”因到殿廊下,开门进去,问那捆的女人道:“你们五人内,可有赛要离的徒弟?与岛妃有亲,要释放他,却不许假冒!”只听有两人齐声答应:“贫道便是赛要离的徒弟,求王爷饶命!”素臣把两人解放,押进后厅,问道:“你两个叫甚名字?是那里人?跟赛要离几年?赛要离现今何处?他自妙化死后,又与那些人往来?一个个都要实说出来。有一句慌,就吃一刀!”飕的一声,素臣、天生各拔宝刀,架在两人颈上。吓得两人跪地抖战,连叫:“小的直说,小的不敢扯谎!”一个年长些的说道:“小的法名净慧,这师弟叫净业,都是天津人,自成化元年进庵的。师父来这岛行剌,如今不知在那里。师父自妙化死后,从没与人往来。”素臣喝道:“这便是谎!妙化虽死,他师兄师弟,徒子徒孙,雄壮行凶的很多。还有那吴凤元是色中饿鬼,又同事景王,从前曾代他去抢过贞妇黄铁娘,岂有不与他往来之理?快实招来,不然,定要杀了!”净慧哭道:“小的实不敢说谎。师父是不好色欲的人,因被妙化拿获,已经奸污,不好再嫁他人,才与他往来的。自妙化死后,与寺里和尚就断了,只有公事相见,并没私情。吴长史几次求告师父,师父发恼,要杀他起来,才绝了念头。王爷若不信,现在廊下还有天津人在内,只求提出来审问,就明白了。”天生将净慧提起,复吓问净业,供亦无异。

素臣道:“如此看来,不算不得水性杨花。”飞娘道:“不是水性杨花,被文爷拿住,就该自尽了!倘将来又被人捉获,又从了别人,教二叔及奴,有甚嘴脸见人?况他的本事,不下于奴;试不真他的心,才是祸根,叫二叔同他睡觉,也不放心!”素臣道:“不错,我连日都防范着他,也是为此。如今没法,只有这一着了!”正是:

信处蛮夷皆骨肉,疑时衽席亦戈矛。

总评:

百忙中夹叙龙蚌相斗,意为前回后劲及点缀闲笔,孰知开出后文无数惊心骇目、出险降妖、奇幻不测之事,奇文妙笔!

神楼察着,忽见飞娘提头挂于鴟吻,而素臣急忙出城,排墙掩灭,是何缘故?从此着想,方知是会读书人。若徒如红须所云:新娘半夜入寺杀奸,赞叹为奇人、奇事、奇想、奇文,犹以为门外汉。

聂元漏网,殊未快作者之意,乃隔越四十余回,忽结果于海外半夜时新娘之手。天网恢恢,罗浮冉冉,奇文!奇文!

后杀发令一段,错综历落,缜密分明、不必事后始见成效也。复令锦囊于东西城壕搜捉打细,尤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令军士鼓噪最妙、外贼料为捧脚者得手,故即放鹁鸽暗号,俾前后贼徒同时发作也。至殿内放起百子花爆,贼人有智应亦料及落阱,然已无及矣。俗语云:某高一著,谅者!放连珠信爆后,犹能收拾喜钱,准备赐宴,分付作乐,令红须夫妇成婚,真所谓以整以暇,会家不忙者!

外护事定,即令铁丐等攻袭百灵,并令于胜后分兵往巨石、飘风;后授密计,令李信策应。迅雷不及掩耳,根落必用疾风。作者知兵,当与韩王孙把臂,彭越、黥布无能为役矣!合论此战固已算无遗策,尤妙在点发如许兵将,而自敌人侦探如未发一卒者然。陶忠、柳义、李信、梅仁、栢节皆动本汛弁兵,于贼人放火后行事;杨礼所领系堆拨之兵,奚囊所领系卫中及仓中所藏之兵,桂智所领系巡宫之兵,铁丐、立娘、锦囊所领系古城内之兵,更不露人眼目,密之又密。贼人毫无觉察,方得坦然入我坑阱。韩王孙未知得把臂否,何论黥、彭。

关南松明使我得见贼,贼不得见我,固操胜算。即自内城门至外护一路松明,虽贼我两见,而贼人心虚,喜于暗中行事,乘我不备;今乃大彻大亮,预备若此,魂魄已丧,胜负可知。此兵机最要之处,读者不可单单看过!

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

素臣向飞娘说了几句,当将净慧放绑,与净业同拨入飞霞女兵队中。唤出立娘,带到神楼,把楼板盖下。立娘觉有诧异,忙问何故。素臣满面笑容,说道:“再四劝你令姊,执意不从。我爱你相貌武艺,意欲收你为妾,故领上来,亲口说知。你若从我,令姊就无奈你何了!”立娘涨红两颊道:“文爷怎说这话?咱虽失节,现在既与铁郎为夫妇,文爷岂可相戏?”素臣道:“我非戏言,实是真心。

令姊既不相容,铁兄岂能包庇?若为我妾,可免失身匪人。况我与铁兄,相貌武艺孰优孰劣,你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何可执迷不悟?”立娘道:“家姊若不相容,咱亦惟有一死!文爷相貌武艺,与咱什么相干?若不放咱下去,嚷将起来,文爷面上须不好看!”素臣发怒道:“此名神楼,凭你撞钟击鼓,外面俱不听见;即使听见,亦没人敢来劝阻。你被妙化所擒,即归妙化;被我所擒,即归铁兄;还讲那死字则甚?你两次被我擒获,若即时收你,已久为我妾,也说得不相干吗?我本欲择一吉日,你既敢于倔强,我便不拘礼数。快快脱下衣裙,即此顺从,是你便宜;若教我用强,撕衣碎裤,便真个不好看了!”

立娘大哭道:“咱被妙化奸污,原本要死,被他花言巧语,说皇帝怎样无道,景王怎样英明,他将来就是姚广孝,要做开国功臣,与咱誓为夫妇,享受荣华;咱被他说惑了心,才没寻死。前日被铁郎奸污,又因文爷神数,说是姻缘;听得家姊要来,又动了姊妹之情;故忍耻偷生,想从此改邪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愆,原不是安心做那没廉耻的事!如今文爷既说失节之人,讲不得死字,使咱有口难分;只求把腰内宝刀,将咱一刀两段,便见咱非一味无耻,贪生怕死之人了!”

素臣大笑道:“你真个拼得死来,这死是尽头路!若从了我,将来享受荣华,快活不过,怎要走这尽头路起来?可不辜负了你这相貌武艺?你须仔细打算,不是儿戏的事!”立娘厉声道:“别无打算,只求一死!”素臣道:“也罢,你敢说三声不从,便真个一刀两段!”

说罢拔出宝刀。立娘大叫三声不从。素臣道:“真个不从,须吃我一刀!”将刀向空劈去。不防立娘面不改色,反把颈向刀一迎,素臣失色,幸是缩手得快,已带伤额角,血流满面。飞娘忽从窗外推入,抱住大哭。素臣揭起盖板,跑至房中,寻着那包药末,飞奔上楼,递与飞娘。抓出一把,掩住伤痕,解下汗巾,替他扎好,相抱而泣。素臣收刀入鞘,说道:“如今熊姊是相信的了;立娘须谅我苦心,恕我无礼!”

立娘见窗外飞娘跑出,知是素臣用计,显出了他的真心,心里反甚感激素臣。自此姊妹相好不提。素臣下楼,与天生说知,亦甚欢喜。

饭后,柏节册报:城内城外尸骸,共计一千二百十具:内六十三名和尚,二十八名道士,一千一百六十名男子,十三口女人;身边搜出一百十二张谕帖,一百六十张札付;伤而未死者,和尚三名,道士一名,男子二十二名;捆获者,和尚二名,道士一名,男子五十六名;枪刀剑斧等兵器,一千二百九十件,软甲三百三十副,皮掩背心四百二十一件,银二千三百五十两,钱七万九千三百文。缠袋、夹袋、荷包、手帕、解手小刀、悬鱼、牙杖等六千三百六十三件。和尚、道士身边搜出淫器、淫药各并一包。

素臣吩咐:把十三个女人,另做一堆埋葬;其余僧道男子,作一堆埋葬;伤获者监禁;札付存查;银钱兵器各物贮库。将淫药包打开,凡是补天,易容丸都留下了,其余及淫器即时烧毁。才发放去,又是外护汛守备册报,各船俘获人口货物,查有四十三名男子,十名女人,都是舵工水手家口。吩咐:将男女分监暂禁,米粮归仓,银钱军器、衣服、绸缎、洋货等物归库,发放过去。又是杨礼、桂智呈送东丰、西乐两堡册籍,所开绸缎京货物,吩咐也归入库。打发去后,开了两廊,把捉获捧脚的男女也分别下了监。发放已毕,正待查问立娘伤痕,恰好飞娘、立娘带着丫鬟出来,铺毡拜谢。素臣笑道:“熊姊,你是豪爽不过的人,怎一嫁了人,就有这许多礼数?”

飞娘道:“这礼不为嫁人而设。奴等同胞姊妹,一母所生,若非文爷试出真心,便终身不能相好。舍妹两次被擒,早晨若不用刀架隔,险些被奴伤命,怎不该拜谢呢?”天生道:“这个该拜!”拜罢起来,又命四个丫鬟叩见。素臣看去,一个是黑儿,两个是立娘的徒弟,因指那一个说道:“此儿面色虽白,眉目却酷似黑儿,莫非姊妹?”飞娘道:“一些不错,此名白儿,向在舍弟处使用,乃黑儿胞妹也。素臣注视白儿,暗忖:奴婢中乃有如此骨相!四人磕头起来,素臣即问立娘之伤,立娘道:“原没伤骨,再被那药一掩,立刻止血止痛,便全然没事了。”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有用你之处,你肯出力吗?”立娘亦大喜,说道:“昨日那般厮杀,各人出力,独空着奴,心里百不受用,却只好恨着自己!如今若蒙见用,是感激不尽的了,还肯不出力吗?”素臣问“可曾到过屠龙岛中,知其险要曲折?”立娘道:“屠龙、钓龙,俱到过两次。屠龙岛主妙元和尚是妙化的师弟,一路关津隘口,都不盘诘的。屠龙所恃者,中流关。关在两山之间,只通船只,又只可两船并行;关前关口,水中锁有铁;关上排着强弓硬弩;任你雄兵猛将,攻它不破。关内俱是平原,别无城郭,四周高山,天生石壁,裹峙海中。不破此关,岛不可得;一破此关,岛亦不可守也。”素臣暗忖:与虎臣之言相合,便喜其与岛主熟识。当写一封密札,寄与日京,拨一只飘风岛的岛船派了四员将弁、一百名兵跟随立娘,密嘱道:“你投书之后即至天津,令徒弟去通知武国宪,叫他转达景王,说你已刺死红须,亦被格伤。靳仁已得了护龙岛,现在征剿青霞等岛,可速发兵,抄袭况兵之后,与屠龙岛夹攻,立刻可破。师父因走急伤发,不得去见王爷,特命我来,专恳速奏。如此,则武国宪必先送信岛中,你便悄悄约会虎臣,照着密札而行,便可得屠、钓二岛矣!”立娘得令而去。时已响午,铁丐、梅仁回来缴令,说:“百灵澳有三五百兵,扎一水寨;因我兵驾着巨石岛的号船,还只认是报捷的,不作准备,被我兵一攻即破,只逃去一只小船,其余兵将非降即死。所获船只、人口、米粮、银钱,军装各项,俱在外护,现令造册呈验。”

素臣道:“我令你们攻飘风,何故即回?”铁丐道:“咱们遵令前往,接着青霞报捷的船,说飘风岛民已降,方有信来请岛主安民,故此没去。报人在外,请文爷军令。”素臣道:“龙兄要亲去走遭。”

天生道:“该怎样设施,还求教训?”素臣道:“你到那里不过坐一坐殿,安一安民,巡视仓库、城池、关隘、监狱,吊孤恤死,赦罪免逋,行些宽恤之政,即令方有信权主岛事,你便同以神回来。大约一二日内,还要到巨石岛去,不能耽搁也。天生依言,料理起程。

素臣把假试立娘及命往天津之事,说与铁丐知道;吩咐统领原带的五百军士,同着梅仁速往天津,如此如此。铁丐大喜而去。

二十六日一早,登州有船至岛,来替飞娘做三朝,来人呈上玉麟书札说:各岛并没有败下去的船,却有胶州来接应两只商船,被玉麟截住,杀败下去,收进困龙岛去了;也伤了他百十个兵将。素臣阅过焚烧。将礼物全收,作乐开宴,款待来人。到日落时候奚囊回报:“我兵于咋日黎明,攻破百灵澳贼人水寨,只逃去一只小船。

巨石岛闻百灵澳被攻尽发兵来救,我兵正在攻他,在路相遇合战。彼兵先得逃船之信,知百灵澳已破,兵已杀尽,人人胆落,我兵乘胜勇气百倍,战不多时,便大败下去。正要收进港去,听说岛城已被陶忠、柳义袭破,就沿海逃去了。卫奶奶入城安抚,令锦囊、李信在港口巡防,叫小的来报信,请岛主前去安民。”素臣如飞付信天生,令其回船竟赴巨石岛安民,就令以神权主岛事,替换飞霞回来。随取一枝令箭,交付奚囊道:“你快些回去,与卫奶奶说:‘岛主已向飘风岛安民,一二日内即来,叫他权主岛事,令陶忠、柳义、李信分地镇压,安抚巡防,不得违误。’”奚囊领命方去。

柏节来禀:“东丰、西乐两守备请示,那些商铺及唱演撮弄之人,还用着他们,还是发放他去?百灵澳人口解到,册籍呈上。”素臣道:“唱演撮弄之人,俱用不着,从厚打发;商铺除交易外,另赏盘费,一并打发回去。人口寄监,册籍存览。”柏节得令而去。次日早晨,大开筵宴,款待翠云、碧云,一则酬劳,二则饯行;就坐着做三朝的原船回去。日中时候,素臣把监中俘囚,提出勘问。飞娘不肯避人,就坐素臣横头,听着素臣审勘。素臣吩咐;把捆获受伤的五名和尚,两名道士并捧脚被获之内审出有五名道士,俱即时斩首;其余男子,共计一百十四名,搜出札付三十四道,见内有一名褚宗,札授游击将军,怒喝道:“你是我在东阿释放的人,怎还不改邪归正?”褚宗磕头如捣道:“原来就是恩主文爷,小人自蒙释放,因家口俱在浙江,只得回去;既回家去,只得仍在靳仁门下走动。若知文爷在此,断不敢来送死的了!只求文爷怜念苦情,再饶一次,便甘心饿死,不去见他了!”

素臣微笑道:“我且问你,靳仁现在何处?他逆谋已久,怎还不举事?这番举动是何人主意?若把他逆谋尽底说出,便再饶你一死!”褚宗道:“靳仁现在家中,这番举动,是军师单谋主意;单谋现在百灵澳寨中。靳仁久欲起事,因京东京南两寺败坏,折了臂膊,丧了军资。东阿自吴天败后,京里钱粮不得下来,改走了河南一带,也常被劫去;洋面上被这里岛主们起义,洋盗的进奉,比常年少了十分之七;便停搁下来,不能举动。今年正月,单谋设策,吩咐浙江运漕守备,于回空粮船上,将京里钱粮运回。二月内又定了围魏救赵之计,只要得胜,便乘势收复二十六岛,兵多粮足,就打算明年起事。后来探听得精兵发付天津,岛主成婚,各处收买货物,招集耍唱互市,靳仁与单谋都喜极了,说是天赐的机会。尽遣心腹和尚、道士、巨盗、刺客、并派各岛兵将,来此里应外合,克期成事。靳仁把一个舅子潘承日,领着家眷,来做这岛的岛主,现在百灵澳等候捷音。此番一败,把心腹爪牙大半折丧,便急切不能发动了。他家祖坟葬着龙穴;那年西湖发水,后山人亲见他坟内发起金龙,祖宗上天,子孙就该发迹;却反连连丧败,坟山上五色云气,也消没了!望气的术士,原许他做皇帝;后便飘然而去,可见是不能成事的了!也有见机之人,托故辞去。小人只为家贫贪图他钱粮活命,故仍在他门下。若有一字虚言,愿甘处死!”素臣吩咐松绑,软监伺候。因把那扎付内游击以上的十一名,俱刖去右足,发各处门关看守。问那守备以下及无扎付的人:“愿降不愿降?”众人俱叩首求降,只有一人,独不愿降。看那人时,相貌堂堂,颇有贵相;因喝问道:“靳仁叛逆,你从他为乱,便是叛党;我赦你不杀,但叫你降,如何还敢倔强?”那人道:“小人邢孝,曾受靳仁救命之恩,不肯背他,故但请死不愿求降。”素臣问其所受何恩,邢孝道:“小人有母,家贫遇荒,蒙靳仁路见垂怜,赠我粟米,常时周济,得全母子性命,故感之刻骨。此番之来,一则奉他使令,欲为报效;二则彼指此处岛主为洋盗,亦甘心为他出力。若怕死乞降,不特心负靳仁,亦何面目以见老母耶?”

素臣道:“此翳桑饿人之意也。可敬,可敬!”因亲解其缚,命人赐坐。邢孝大叫道:“宁为阶下虏,不为座上客!邢孝是宁死不降的,休以礼貌赚我!”素臣道:“士各有志,何敢相强?且请坐下,与你把邪正剖一明白,不至误你一生,非以虚礼诱降也!”邢孝勉强坐下。素臣道:“你受靳仁之恩,私恩也。靳仁为天下所不容,公义也;靳仁谋逆而汝助之,逆党也。汝徒知负靳仁私恩,即无面以见母;独不知身为逆党,而负天下之公义,即无面目以见天地祖宗乎?你指岛主为洋盗,请问有不邀客商,不劫财帛之洋盗乎?岛主辈,皆当世英雄,起义剿叛,为朝廷出死力,乃诛盗之人,而非盗也。靳仁妄立年号,遍给扎付,为盗国之计;即以粟米赠汝,使汝感恩入骨,愿为之死,亦大盗之故智也。我看你相貌,颇合贵格;若肯改邪归正,上等则名标青史,下等则衣紫腰金,显扬祖父之名,奉养北堂之老,方为人子尽孝之事!若但感逆竖要结之私恩,而不知男子立身之大节,则身死而徒受恶名,母在而谁为侍奉?不忠不孝,罪莫大焉!窃为汝所不取也!”

邢孝闻言大悟,忙跪下去,连连磕头道:“小人也知靳仁所为不端,因老母感其恩,命我图报,故为所使。今承文爷开导,如梦初醒;若得蒙恩释放回去,即当领着老母远避他方,终身不与其事。至文爷不杀之恩,教训之德,今生如不能补报,愿矢来生!”素臣道:“终身不与其事,方是正理!”因命人给以酒食,赠以盘费,听其自去。其余愿降之人,审出有老年父母者十六人,着与褚宗一同软监,三日后放回;余俱配入兵丁队里,食粮有功,一体升拔,发放过去。

复把三个女人带上勘问,一个是法华庵内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名宝相,素臣尝听璇姑说起,熟知其名;怒喝道:“你师徒们窝藏男子,与靳仁妻妾婢女通奸,诱骗妇女,与靳仁及门客奸淫;专走大家,卖药堕胎,施符魇魅;你更飞檐走壁,杀人盗财,恶贯满盈,一死不足蔽辜!”交与飞霞女兵,作为箭垛,乱箭射死。那两个却是幻民,系大秦国人,能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障眼诸法,由崇明对洋灵龟岛而来。素臣问其姓名,何时投入靳仁党内,来作内应。幻民答言:“一名奢么他,一名精夫,并不认得靳仁,因闻本岛招收一切戏耍而来;恃有隐形之术,欲看岛妃,故混在捧脚之内,卒然被捆,法不及施,这是实情!”飞娘等俱欲观其行术,素臣命解其一,却是精夫。精夫爬起,整一整衣裤,向前三步,退后三步,口中喃喃念咒,喝声道:“着。”合殿的人,除了素臣飞娘,俱两眼昏花,不见精夫之形。精夫飞步向前,便掣素臣佩刀。素臣一手拿住,飞娘拔剑斫下,素臣忙用刀架住道:“且慢!”因问众人,都说:“眼前昏黑,如今忽然明亮,便见文爷拿住了幻民。”素臣追究精夫,精夫道:“蛮女这术,若没有正心人,只如此便灵;若遇有正心人,便须赤着上身方能灵应。”素臣放手,令再行术。精夫把上身衣服脱卸,将两手弄双乳,又拍肚脐,摩拍一会,仍是上前三步,退后三步,依前念咒,喝声道:“着。”只听飞娘口叫眼花。精夫这回却不敢上前,如飞往外而走。素臣跳起便拿,精夫着急,扯脱裤子,倒仟转来,把牝户张开,正对着素臣两眼。素臣大怒,提进殿中,惯在地下,一脚踏住;一手拔刀,历数其罪道:“你行术不灵,拔刀行刺,一可杀;妄思逃脱,二可杀;在殿庭广众之前脱裤无礼,三可杀;还有何辩?”精夫哭叫道:“蛮女行术,从无不灵;今遇天生圣人,幻术不验,拔刀献技,非敢行刺,情急脱裤,亦是行法;求爷爷详察!”

素臣道:“胡说,怎脱裤亦是行法?”精夫道:“眼中阳光,须以阴气摄之。蛮女赤着上身,弄乳摩脐便是把那阴气摄那阳光;那知仍摄不住;又逃不脱。只得撕褪裤子,把牝中真阴来摄。这是下的绝着,除了天生圣人,便是大皇帝可汗,再无不验的!不料仍不能验,爷不是天生圣人么?”素臣道:“休得胡说!”飞娘道:“他这话倒也不虚。他弄乳摩脐,奴眼便昏;一脱下裤,更是暗;文爷去提揪进来,眼才亮了。可见他的脱裤也是行法。”素臣道:“你愿降不愿降?”精夫及奢么他俱连称:“愿降!”飞娘道:“除是文爷带去,若留在这里,那里防备的来?还是放他去罢。”素臣道:“幻民不比中国,他只肯降,就不反悔;再肯折箭为誓,便终身不变了!”因问二人:“可愿折箭为誓?”两女欣然应诺。因给裤与精夫穿好,仍着上衣;并解奢么他之缚。命取箭两枝,两女各取一枝,齐至素臣前跪下,口说毒誓,折为两段。素臣就令排列白儿之下。

复将百灵澳人口带勘,按册有十二名女人,都是潘承日家口,一妻二妾九婢,都称愿降。素臣怒喝道:“这九个丫鬟不必说了,你这两人是他侧室,怎也求降?”那两个女子哭道:“爷爷听禀!”素臣道:“逐个说上来。”一个女人先说道:“奴姓弓,各大怜,原是连兵部家的丫鬟,因事出外,被潘承日收占为妾。潘承日凶暴异常,姬妾婢女打死无数,如伴虎狼一般,谁肯为他而死!”一个女子接说道:“奴更可怜,奴与寡母路行,被潘承日抢回,奸占为妾。母亲不甘,在县控告,反把母亲拶了向拶,押收身价。母亲不忿,吊死在家。奴因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报仇,怎还肯从死呢!”说罢放声大哭。九个丫鬟齐哭道:“潘承日倚着靳太监势力无恶不作,丫鬟们都是准折抢逼来的;兼有这太太助纣为虐,火上浇油,轻则拶打,重则非刑,前后致死不计其数;丫鬟们如何肯死呢!”

素臣喝问承日之妻道:“你莫非也是抢逼来的?怎助夫行凶,致死多命,又不肯从夫而死,情愿偷生失节?”那妇人道:“妾身姓柯,父亲柯由,官居吏部;哥哥柯浑,现在江南为官。丈夫性暴,妾身惟有劝谏,从无助虐。因丈夫平日宠妾凌妻,全没夫妻情分,故愿乞降,或做尼姑,或做女冠,以修来世,并非偷生失节!”素臣冷笑道:“你原来是柯由之女,柯浑之妹?”因喝问众丫鬟:“如何诬谤主母,快实招来?”众丫鬟哭叫道:“主母性情,比主人更素。主人处置丫鬟仆妇不过用拶、用夹;主母更是轻则火烙、剪挑,”说到那里便都住了口,被素臣逼问,方哭诉道:“轻则火烙阴门,剪挑阴肉;重则用棒槌打入阴户,立刻戳死!”素臣道:“胡说!”世上那有这等恶毒妇人!”柯氏哭道:“爷爷便是青天!丫鬟们恨着丈夫,故造这恶话,要害妾身!妾身若果如此,怎还肯容丈夫置妾呢?”众丫鬟道:“太太若肯容主人置妾,从前就不害死多少姨娘了!现在这两位姨娘,也是枉担虚名的。丫鬟现在还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问姨娘,便知太太恶毒不恶毒了!”说罢一齐痛哭。素臣喝问大怜,大怜道:“丫鬟们并没虚言,现在实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验他们下身,就知道了!”素臣不胜诧异。飞娘道:“待奴带进去验来。”不多一会,仍带出来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各人下边,俱用皮条穿扣,锁有铜锁,说是只有一个钥匙,在这恶妇身边。平常都是如此,少有触忤,自然有那些非刑的了!”

素臣大怒道:“我虽知柯由之女、柯浑之妹断没好人,却不料惨恶至此!”吩咐女兵,搜出钥匙,带进去听飞娘即时处死。把二妾九婢并交与飞娘使唤,另有用处,飞娘道:“这等恶妇,也不堪污我宝剑!”吩咐剥去衣裤,按倒在地,把一根棍子从阴户直通进肚腹中去,登时血流满地,嚎叫而死。素臣在外,复把外护守备解来的舵工、水手、家口勘问过,仍令软监候示。

二十八日日落时,外护报说:“岛主回船,已赴巨石岛安民。”

素臣令柏节查造功册送核。二十九日,飞娘令幻民试演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诸法,观者无不咋舌惊叹。素臣微笑叫上精夫来说道:“你吞刀是假,吐舌火是真;但火亦无多,是药物藏在口中,何足为术!”精夫道:“爷看着不多火,别人眼里,却见得多;至说吞刀是假,爷却见刀在何处?”素臣道:“你把刀从嘴边插向左胳膊下,全全露出,岂不是假?”飞娘道:“咱们明见他吞刀入喉,火吐数丈,怎文爷眼中又是一样?”精夫道:“爷是神眼,说的一些不错。奢么他的术,想也被爷识破了?”素臣道:“他的支解、易头,全然是假;他合你跳丸是真,却也不甚为奇!”飞娘道:“跳丸是真,便奇极了,怎还说不甚奇?”素臣道:“他每人跳着二十六个丸子,高下疾徐,蝉联不断,只在手势停匀,习练纯熟,尚是可能。”飞娘道:“他每人两手跳有五七百丸,怎说只二十六个丸子?”奢么他、精夫一齐跪下道:“蛮女们每人实止二十六丸,爷的神眼,真怕死人!二十六丸,有二十六影,丸影上下,参差相乘,幻出六百七十六丸。若是高手,一倍幻出倍半,便成一千一十四丸。最高神手,幻出两倍,便成一千三百五十二丸,其实原只二十六丸也。”素臣暗忖:《后汉书》所载跳丸,数乃至千,还不是最高之手;幻民之幻,乃至此乎?三十日早晨,把软监人犯,俱释放过海。日中天生回岛,大排筵宴,拜谢素臣收并两岛之功,并酬飞霞助战之劳。素臣居中,南面。天生向西,飞娘、石氏、飞霞向东,各自一席。席间,天生说起飘风岛民情:“若非方有信在彼,不能平复;文爷何以知之,特着他去招抚?据他说,放米救济岛民之事,并没与文爷讲起。”素臣道:“这是方有仁在福建说的话,前日审那俘获之人,内有一名刑孝,也因遇荒年,受靳仁粟米之惠宁死不降,可见食为民天,是第一件要紧事。我意欲举一义会,凑齐几万银子,秋收赴辽东收买米谷,春时平粜,遇荒则赈。如此数年,则洋内诸岛及近海州县,无不归心;虽有百靳仁,不能敌我矣!龙兄熊姊卫嫂,以为何如?”三人俱极口赞成。素臣因讨过纸笔,为叙义会之意,定每会出银万两,无力者两人并做一会。自己先列名作一会,派日京一会,天生一会,如包一会,虎臣一会,玉麟一会,奚奇、尹雄合一会,闻人杰、朱无党合一会,林平仲一会。会银都在七月以前取齐,八月赴辽东采买,分贮屠、护、生、扶四岛。白兄处,我过海即向说知。东阿、福建,留书在此,前去知会。复叮嘱:平粜赈济,独空僧道;前日搜出淫器、淫药,都在和尚、道士身边!说到那里,飞娘变色而起,叫声阿唷。众人都骇然不解其故。正是:

男子仁心周万姓,佳人杀性忆双头。

总评:

素臣不试立娘,不特飞娘不容,立娘亦何颜居此?铁丐虽莽亦不信立娘之心也。迨后素臣改常,犹有银儿之疑;若此时不试,更当何如一失足时千古恨。士君子尚其鉴诸用。立娘破屠龙,真如家人盗财。然不试出真心便不敢用。则此一试不特全姊妹、夫妻之好,取胜屠龙已若探囊耳。

试出真心固属敢用,而伤不速愈又不能用也。然则飞娘挂头已为素臣收药之地,素臣收药之地已为立娘破岛之地。蛛丝虫迹,屋漏蜗延,不即不离,有意无意,其妙何如?

素臣料乱,如发复观火。独令铁丐协攻飘风,为落空之着,不知“唾手得之”四字内已料定,飘风一岛可以不战而降。其令铁丐协攻乃临事好谋之意,必如此万为万全。吾天子尝云:“我战必克。”素臣于“必”字有深悟焉。

第三回千里大山忽而飞来者,旋复飞去,令人积疑积闷;至十二回之后乃始得见其一峰一岫。直至此回忽于无意中勘问褚宗,竟使全山俱见,连连丧败,云气消没,术士飘然,见机托故。素臣初出茅庐之功至于如此,不亦快哉!

俘获者非杀则降,则潘承日之妻妾亦乞降恐后耳。乃有一倔强之邢孝从而振之,此文章这起花发浪处也,否则落平平则无奇不成文矣,学文者须知。

法华庵尼姑亦起花发浪处也。补出鸾音、璇姑耳闻目见诸鬼怪事,特—二以例其余,无墨处隐隐有文,斯为妙手。飞檐走壁杀人,与红须、飞娘、立娘等耳,而为盗财之见,则相去霄壤矣!勾男奸女、勾女奸男,此尼姑常技,而靳仁之丑露、佛门之孽者,一笔作数笔用,真能用笔者!

海西幻民亦起花发浪处也。而乌中救驾全赖其力、演术一段正为沧海楼地步。帷灯匣剑,奕奕锵锵,妙不可言!

承日妻妾亦起花发浪处也。邢孝宜降而不降;此不宜降而降皆奇也。惟奇,故文兼见靳仁亲党之恶,柯浑贪酷之报;而大怜于此出见,以终单姨之局,亦是一笔作数笔用者。

幻民幻术更为双降一回伏脉;独不能障素臣神目,又为天罗数回伏脉。素臣辟和光, 以吞针、吐火为江湖戏法,撮弄耍人,故特以幻民为法;王真人先挂一影,真属妙手空空!

食为民天,兵争尤重。粮乏则虽谋如诸葛,不得不班师;勇如项籍,不得不议和。义会一着,真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者。

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

飞娘道:“咱竟忘死了!二十三日半夜,曾在一座破寺里,杀死两个奸夫,放走两个女人。”素臣接说道:“熊姊这一杀不打紧,几乎把屠龙、飘风、巨石、钓龙四岛,都送掉了!”飞娘失惊道:“这是什么缘故?”素臣道:“奸夫便是奸细,黑夜杀死,把头号令在那寺鸱吻之上,明日贼人知道,不猜是捉奸,定猜是缉拿奸细;知我有备,还敢放心大胆的轻入虎口吗?天幸翠云、碧云在神楼上瞧见,飞报于我;我便忙赶至寺,取下头来,推倒一堵土墙,压盖了尸首衣服,才把这件事遮盖过了。”飞娘吐舌道:“文爷吩咐,宁可防备着意外之事叫奴不要安睡,不妨上涯察探,奴才上涯各处走跳的。可可遇着这事,挂头回来,自己还觉着爽快,那知几乎弄坏了大事!”

素臣道:“不是你这一杀,那奸夫袋内刀疮神药,也不到我手里,令妹额角上的伤,亦不能好得恁速;屠、钓两岛,也不能取之如寄;所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失马未必非福也!”飞霞道:“大姆神通,今日方知;奴在船上,虽隔一舱,上船下船,毫没声息,岂非妙手空空?”天生大笑道:“新娘半夜入寺杀奸,也算得一件稀奇之事哩!”素臣道:“卫嫂在此已久,明日便可回去。我已令日京驻扎屠龙,与你盘山相近,互有缓急,两相照应。自后不必再图收复,只要保守住了,足与抗衡就是。一则我等不过为剿除逆宦起见,并非贪得海岛之地;二则水面厮杀不比平地,风潮陡发,虽有雄兵猛将,皆为鱼鳖,可不慎哉?靳贼经此大创,复原甚难;我们只消把义会一事力行起来,各岛民心一归,便可不劳兵矢而定!回去须与尹兄说知。会银尚在其次,将来保护运粮船只第一要紧。”飞霞连声答应。天生、飞娘极口道是。次日,飞霞起身,阿锦痛哭,奚囊亦哭,送至外护而回。素臣索取历本,欲定渡海之日,天生道:“俺夫妇深感教诲之恩,撮合之德,兼破围魏救赵之计,转祸为福,无可答报;要留文爷住到秋凉,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以尽此心,怎就要过海起来?”素臣道:“龙兄、熊姊皆有恩于我,岂忍遽别?奈我欲遍历天下,岂能久居于此?秋凉之说,再也休提,总在三日内必行的了。”

石氏道:“丈夫到天津去了,尚未有一杯水酒为文相公洗尘,怎便说去的话?且待丈夫回来,还要接到生龙岛中宽住十日、半月,再作归计。”天生道:“二弟也要请文爷到扶龙岛去住,不到秋凉,怎得起身?”飞娘道:“奴知道文爷心性,他有正事,秋凉是断不能,又怕走海,扶龙、生龙两岛,也未必肯去。只候平了屠、钓两岛的捷音,二叔、三叔回来一见,就送文爷起程便了。”素臣没法,只得依允。是日,柏节造成功册,并解首级鼻头候验。素臣按照等级,或加升拔,或加赏赉。把俘获的银钱、衣物,分作十份,以九份赏功,一份分赏执事奔走之人,一毫不私入己。兵将无不悦服。因传令有信、以神把收岛所得钱帛,及将士得功次第,造册送查。

是夜,天生、飞娘在素臣房中伺候不退,素臣连请安置,天生道:“俺原说要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今只几日工夫,还不叫夫妇尽点子心吗?”素臣道:“你休折杀了我!我纵有小劳,不足报熊姊大德,快请从便。”飞娘道:“文爷天人,纵没奴来救援,必保无事!奴夫妇若没文爷教训,便终身不孝,与禽兽无异,这点子心是该尽的!”素臣着急,往外便走道:“既如此,我先到二位房中伺候便了。”天生一把拉住,奚囊、锦囊齐跪于地道:“相公有小的们夫妇伏侍,望龙爷合大姑娘依了相公说话,进去安置罢。”天生、飞娘只得告罪而去,吩咐黑儿、白儿伺候。黑儿、白儿、精夫、奢么他一齐答应,四人便来铺床叠被,提尿壶,捧脸水。素臣道:“我现有两童使唤,就是阿锦、天丝两个,都没用着,你们快些进去。”

黑儿、白儿道:“婢子们奉家主、主母之命,何敢违逆?”精夫、奢么他道:“蛮女们折箭为誓,便是爷的人,更该贴身伏侍的。”素臣道:“胡说!怎说是我的人?”精夫道:“海西国法,一经设誓,终身不变。爷若不收,也须候爷破过了身,才敢别配;爷若不用过,便终身不敢嫁人了!”素臣大惊道:“这是什么话?我只知设誓便没反悔,怎说收用的话?只好作我收用一般,替你择配便了。”精夫、奢么他俱大哭道:“这是一世不敢嫁人的了!”素臣道:“你们都没破过身吗?”二女齐答:“没有。”素臣沉吟道:“也罢,且待我几年再处。”精夫等方才收泪拜谢。阿锦、天丝见黑儿们如此伏侍,遂也上前来,伺候脱衣、除袜之事。素臣道:“一个不许,只令奚囊、锦囊伏侍。”连连催逼,才把六个女婢打发出房。

初二日,飞娘向天生说知素臣在白家讲解之妙,天生道:“咱是糊涂不过的人,亏着况大元帅当时指教,略懂得一点世事;若得文爷教训,可知好哩!”因从初三日起,请素臣讲解。素臣把经史传记,有益于日用之事,从粗至精,由浅入深,逐渐开示。不特飞娘心领神会,天生、石氏大段明白,即阿锦等诸婢,亦各有悟头。

一日,天生问道:“俺生性最恼和尚,不料元帅及两个兄弟,也是相同;故此岛中所有和尚,非杀即逐,岛内寺院,俱废不修。那挂头的一座废寺,是第一有名的大相国寺,因在寺中各房搜出妇女,把和尚都杀掉,才成了个废寺。但俺只知和尚的恶处,不知佛的恶处,虽承元帅指示,心里不甚明亮;要求文爷细说一番。”素臣因把佛的弃亲认父,灭子求徒,作为颠倒说起,说到无父无君,悖叛天地,罪大恶极之处;又从苦空寂灭,庄严显化,立说矛盾说起,说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支离荒谬之处;又从眼内金屑,水中月影,将心作性说起,说到抟弄幻形,灭绝实理,虽生犹死之处;又从非异非不异,非常非无常,一口两舌说起,说到翠竹黄花,法身般若,一主一破,一无拈提,遁辞所究之处;层层班驳,节节攻搜。喜得飞娘、天生、石氏三人满心发亮,快活非常。天生道:“听元帅一百日讲论,不如听文爷一席话;龙生这样懵懂人,尚然如此,别人可知!怎得文爷今日就拜了相,就灭去佛氏邪教,才是爽快!”素臣复道:“这大相国寺该改作义学,聘一名师,选岛民之俊秀者教之,使知孝弟忠信之道,以闭其邪心;则邪说无从而入。其余各寺,或改民居,或作兵房,以灭其迹,方是道理。”飞娘向天生说道:“这事该禀知元帅,即日举行;并各岛亦应如此。文爷昨日不讲那举一反三之义吗?咱们若不推广文爷之说,便白听了那一章书!”天生连声答应。素臣大喜道:“起予者,熊姊也,告诸往而知来者!”

是日,两岛俘获功劳册送到,素臣复为分别等次升赏。见一岛兵,名亚鲁,杀获最多,复先登破关,杀死把关守备吴其仁,并女道士二名。因向天生道:“女道士必立娘之徒,想亦有些本事,吴其仁既任守备,又把守此险要,自必勇猛;皆为此兵所杀。其余杀获,更十倍于他将;非大有本领者不能,当物色之!”天生即吩咐出去,传亚鲁面见。素臣复在两册内,择其功多者十六人,并本岛功多之八人,令同亚鲁入见。柏节忙着人往飘风、巨石两岛,传唤去了。

到初六日,柏节去领二十四人,俱进殿叩见。内有一员守备,两员把总,两员千户,六员百户,四名哨长,九名小兵,素臣看那小兵亚鲁:身长八尺,眍眼高颧,目如闪电,声若洪钟,真是一员虎将。因问其年纪、家室、膂力、饮啖之事。亚鲁道:“小的今年二十四岁,父母早死,并无兄弟。因食量颇大,所领钱粮不够日用,操防之外,替人佣工,只养活得自己一人,故没娶妻。膂力有些,却不知道数目。”素臣令取一根棍子,各人坐地踹脚,夺棍比力。二十四人中,比出亚鲁第一,各人失色羞愧,亚鲁满面欢喜。素臣站起,用脚踹棍,令其拔去;亚鲁尽力抽拔,休想抽动。素臣复屈一臂,令其扳开;亚鲁尽力推扳,休想扳动。吓得汗流满面,爬伏在地,连声:“小的该死!”素臣道:“你这力量颇好,只不要自满,日常熬练,自有长进!”因向天生道:“中权汛该移置外城,把内城中权汛改为内枢汛,添设都司一员,亦属中权参将管辖,方为严密。这亚鲁就可拔为内枢都司。”天生依言吩咐。亚鲁磕头如捣。素臣问那二十四人,内有无妻者九人。因赏有妻者每人十两银子,一匹缎子,先发放出去。后将潘承日第二妾唤出,道:“此女颇有贵相,可赏给亚鲁为妻。”亚鲁因自己夸说膂力,却拔不脱棍子,扳不开臂膊,方恐获罪;平白地从小兵拔做都司,又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赏为妻室,感人肺肠,磕头不已。素臣复将潘承日九婢酌看相貌、年纪,分派与九名将士为妻。令兵目们传唤司礼、乐人,令十对夫妻排好,簪花披红,同拜天地、龙牌、素臣、天生毕,夫妻交拜。各赐三杯醇酒,预备轿马鼓乐,导送回家成礼。正是:

易先乾坤,诗首关睢;阴阳配合,王化所基。旷女得夫,鳏男得妻;护龙春满,十偶十奇。

素臣等退入后殿。天生道:“文爷你这臂膊,莫非生铁铸成的吗?看亚鲁那等凶猛,扳不转来,待咱来试一度看!”素臣将臂屈转,天生用力扳拗,把吃奶的气力一齐使出,颈内筋膜挺起,红须根根直竖,却再扳不转来。天生羞得要死。飞娘不服,卷起袖口,也来扳拗,休想动得分毫!一齐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到初十这日半夜,先有探船来报破平屠钓鱼两岛捷音。十二日日中,铁丐、立娘、虎臣回岛,递上日京书札,并火浣布两匹,玉仙二座。素臣拆书看过,收下礼物。天生大排筵席,款谢素臣,并替如包等接风洗甲。

虎臣道:“小人奉文相公钧令,”素臣道:“以后不可如此称谓,你有表字,竟称表字便了。”飞娘因把在玉麟家所定称谓说知,虎臣自后遂改称文爷,自呼其字,接说道:“虎臣奉令禀知元帅,把元帅唬得要死,自己除下巾帻,凿了无数的栗暴说:‘天幸文爷过海,不然前功尽弃。’因依着文爷吩咐,假作进取之势,并不深入。暗暗发令生龙等岛,各拨船只兵将在岛边守候救护。直到二嫂子来,约会定了,才命虎臣分领一半兵将,乘夜向北,掩旗息鼓,假作货船,埋伏屠龙之上。元帅自领一半兵将,于日出时,鸣金退师,向南而行。屠龙岛岛主得有武总兵密信,单留老弱守岛,出口追袭钓龙。天津兵将,截住去路,大叫:‘已中彼军师之计,红发客已死,护龙岛已破,大兵早晚齐至,快快投降!’元帅用一字长蛇阵,专寻出路,不与厮杀。一路又有生龙等岛,出兵救护,故虽屡败,不至伤损将士。元帅吩咐兵将,假作惶惧拼命死守之状,专候虎臣消息。虎臣一等二嫂子进岛,就领兵夜袭屠龙,乘虚直入。到得中流关,箭如飞蝗,亏着文爷密计,仿作龟船之式,前站俱用龟板矮篷小船,龟板上受满箭弩,矮篷内勇士,手持长柄巨斧,将铁斫断,关上领兵将官,复被二嫂子杀掉,搅得雪乱,大船一齐杀入,当日就得了屠龙。二嫂子去迎会元帅,虎臣在岛镇压,分派兵将,守把关隘,岛主妙元闻信赶回,又被二嫂子刺死,事遂定了。”

立娘道:“奴奉文爷之令,依计而行,武国宪果真通信两岛,发天津兵去,前后夹攻。奴便约会三叔,先至屠龙,正值岛主已出。奴便假作武国宪请去守护屠龙,赚进关去,到得三叔兵来,奴便协同岛中兵将,守中流关,等着船已迎关,奴把守关主将刺死;奴这两个徒弟,并带去的勇士,一齐发作,关内老弱非杀即降。三叔在岛镇压,奴便坐着屠龙岛岛船,迎出洋去。恰好遇着岛主妙元,只认做自己一家,立出船头问信。奴乘其不备,一剑刺死。徒弟勇士齐上,把贼党杀的杀了,降的降了,乘势杀将下来,恰值况大元帅回兵,两下夹攻,便得全胜。”

铁丐道:“咱奉文爷将令,赶到生龙岛,扎住船只,差人去探信,说元帅被围,还不甚危急。馀悄悄的迎上前去,在桅上了望。直待了见屠龙岛兵船有退转去的。知是岛中有变;然后扬帆急赶,奋勇杀入,把钓龙、天津两枝兵,杀得七零八落,四散逃跑。元帅便回船剿杀屠龙岛兵将,咱便乘虚去攻钓龙,元帅大兵又到,一攻即破。总计破围收岛,只五六日工夫,文爷神算,真怕死人!元帅必要请文爷去一会,咱和三弟,也必要请文爷至岛光辉,只等文爷定下日子,咱们就好料理起身了。”素臣道:“日京处,我自作书回他;二位即此面谢。我与龙兄议定,候你们一到便行,明日一早,定要过海的了。”如包、虎臣面面厮觑,一齐伏在地下,苦苦求告。

素臣拉起,坚执次日即行。飞娘道:“文爷固有正经,两叔之情亦应少领;今日就让二叔作东,明日三叔,后日奴姊妹两个,十五日公钱送行;文爷若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素臣无奈,只得依允。

虎臣道:“两位嫂子尚且备席,怎不叫你婶子搭个分儿?”天生道:“这说的是,十四日三妯娌公席便了。”是夜席上,天生说起亚鲁之事,立娘不觉泪落。铁丐道:“三弟曾说与元帅比力,也是用棍抻脚;文爷自是天人,咱却偏要比试一比试,看是怎样就提了起来?”因令人取过棍子,坐在地下,仰面看着素臣道:“请文爷提一提。”素臣笑了一笑,也坐下去。两人用脚抻定,将棍平放脚尖之缝,一齐用力。铁丐便直站起来,大叫道:“竟是咱自己站起来的,不信,不信,还要再来!”因复坐下,要素臣让先。铁丐用力狠提,把黑脸都挣得通红,再提不起。素臣道:“你可能用力了。”铁丐摇着头道:“待咱凝着,文爷提一提看。”素臣因着力一提,铁丐仍是直站起来,撒开两手,满屋走喊道:“罢了,罢了!”天生道:“文爷究竟有几千斤膂力!”素臣道:“我又不曾上秤称过,约略一二千斤重的东西,还移掇得动,大约有二千斤气了。”天生道:“三千斤力还不止哩!咱夫妇及二弟,也算有千斤膂力,怎遇着文爷,便都变做小孩子,岂不怕死了人!”

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些微多几斤膂力,何足挂齿?”天生道:“文爷略一设谋,立平四岛,还是徒勇之夫吗?”虎臣道:“靳仁军师单谋夸说得六韬三略,无不精通;怎遇着文爷便一筹莫展?大哥、二哥的勇力,也就不输古时秦叔宝、尉迟公一辈人,怎遇着文爷,便垂首丧气?可见文爷是天人,连讲谋讲勇都是隔靴搔痒哩!”飞娘道:“人人都说单谋足智多谋,咱看来也只虚名!他中文爷之计,是料定岛中一勇之夫,乘乱设谋,原本不错。到得败后,便该知岛中有人,当急急通知屠钓两岛,设险死守,怎毫不打算,听其败坏,岂非无谋之辈!”天生等都失惊道:“怎这一着棋子俺们都没有想着?文爷自必料定单谋大败之后,惊慌无措,算不到这着棋子,故放心去收岛的了。”素臣笑道:“这着棋子单谋岂算不到?即使彼有失算,我又何敢放心?而成大本领弟于二十三日,来见熊姊,即嘱咐有信、以神连夜寄信白兄,令其设伏要路,阻截靳仁付信天津,正为此也。水路必由护龙、扶龙、生龙等岛经过,虽海洋空阔,亦可透漏,彼必从陆而不从水;故我之所备,亦专备陆而不备水。前日密嘱熊姊上涯察探,不可安睡舟中;我虽明知其必至婚时始发,尚为此有备无患之计。况此等利害关头,敢于逆料单谋之不发一信耶?”众人至此,方知素臣算无遣策,赞叹不已。正是:

出其不意,必其不意;攻其无备,必其无备;惟恐其意,务绝其备;慎密精详,此之谓智。

素臣复把义会之事说知,如包、虎臣俱道:“咱们都是穷过头的人,知道冻饿的苦处;文爷此举,不特收拾人心,亦且阴功万代,有个不依的吗?”如此饮食谈论,倏忽已过三日。十五日一早,公席饯行,公送程仪黄金一百两,白金三百两,明珠四颗,白璧一双,宝刀一口,倭缎十端,水安息二瓶,苏合香二罐,衣巾两套,铺盖一付。素臣收了宝刀、水安息、衣巾、铺盖,并白金百两,余俱璧还,说道:“我前日收了大珠四颗。要转送翠云、碧云,以酬其劳;日京送我玉人一对,要赠与义女红瑶;火浣布两匹,献与家母;今再受白金,作路费,宝刀,令锦囊佩带防身;水安息,以救人危急;余俱无所用之。”天生等知素臣执意把倭缎十端、黄金百两,分赏奚囊、锦囊、阿锦、天丝四人,飞娘将明珠四颗强要素臣收受,说:“凭着文爷赏人。”素臣无奈收存,见那黄金是十两一锭,因把两锭金子,两端倭缎,分赐精夫、奢么他两女。六人各谢赏毕。石氏送出龙涎香一匣,珍珠十颗,带与璇姑作念。素臣命阿锦收下,即便起身,飞娘等俱要远送,被素臣再三辞谢。精夫、奢么他抱住素臣双足痛哭。素臣道:“我知你心事,断不误你终身便了!”天生兄弟三人,送至外护,候素臣开船,见风和日暖,帆正波平,放心回岛。那知船到大洋,忽然风浪大作,上流两条毒龙,追着一个大蚌,汹涌而来,海水皆立,船势欲翻。舟人慌乱,奚囊等俱大惊失色。素臣危坐正襟,不改常度。暗忖:莫非前日所伤之龙,复来报怨吗?倘孽龙追来,当助此老蚌一臂!不料那蚌竖起一爿大壳,如扯风篷一般,直望素臣船边划来,水势倍急,忽的把壳放合,钻入船底,水从船底直涌而起,把船掀起在半空,两龙绕船拿攫,登时樯折帆沉,满舱皆水。海师皆着急,抢块船板,跳入海中。水手见海师跳海,知船必覆,每人捞一块板,争先投海。那船便如磨子一般,飞旋而转。奚囊抱住素臣双足,嚎啕痛哭。阿锦、锦囊、天生哭声一片。天生差来护送的四员将弁,十六名兵,不敢逃生,也是放声大哭。素臣长叹一声道:“老母在堂,君恩未报,临深蹈海,死有余辜矣!”正是:

:自讼管宁因晏起,予辜文白为临深。

总评:

飞娘挂头,一结凤姨孽帐,一写靳仁落局,一见素臣心警,一备立娘伤药。而当其时,但见忽而挂头、忽而收头,无端出场、无端灭迹,茫然不知其故。但如红领所云:“新娘半夜入寺杀奸,以为奇事而已。”至此乃为点出,尚属半明半昧。奇文如宝,面面玲珑,不息心静气,求之何得哉?

日京欲全收各岛,而素臣不令再图收复,识见固高,心地亦正。至风潮陡发,数语尤属格言,蹈险者当以为鉴!

知有沧海楼之事,而得此两奇女为心腹,亦有心世事者所大幸也,故特于此点出。

素臣辟佛一段,虽止撮总而言,却已包举无遗,搜剔无剩,读之觉《原道》一篇挂漏不少。特拔亚鲁,有效妙焉:一振兵力之势,一引婚事之线,一伏日京浮海之脉,而不次用人,素臣怜才之心亦于此见。

破屠、钓两岛,素臣收功俱于虎臣等三人口中叙出,虚实相间,绝不犯手。

飞娘之疑非抑单谋,正表素臣若明说在前,便不见素臣之慎密,文法亦遂落平。“惟恐其意、务绝其备”八字,乃兵家机要,切勿草草读之!

龙蚌一险,非但为回未作势,使皇甫父子忽尔奇逢于断舟荒港、生死不定之时。较平常路遇者,平奇、灵蠢相去何加?

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

素臣正在自怨自艾,只听耳中一片喧嚷,说:“娘娘钧令,小心救护文相公。”又听吩咐:“玄阴姥,速送相公过海。”奚囊等俱见许多神将,锁着两条青龙,拉过海去。那蚌便舒开两爿大壳,将一爿托住船底,一爿竖作风篷,呼呼的声响,把船横送进登州海口,却是一个荒港。

素臣见天已向晚,吩咐兵目下锚:“今日且宿在此,到天明再处。”兵目答应,自去料理。只见海中一船,头尾俱无,但存中间一舱,隐隐若有神灵拥护,如飞而来,直推进港。素臣望那断船之中,坐着一位官员,竟是皇甫金相,大叫道:“皇甫兄不意亦遭此险!”

那官员起身相看,却不认得。旁边一位少年道:“莫非是文恩人?”

那官员大喜,忙过船相见道:“吾兄面色又变,若非小儿,竟不认得!”两人执手欷。那少年就是马赤瑛,赶过船来跪下,叩拜素臣。金相亦俱拜见,各问何来。

金相道:“弟蒙吾兄援手复职后,张公专折保荐,又笺达东宫,得升御史。去岁六月,奉命巡按山东,闻洋内各岛为大盗所据,故从登州按巡莱州,即改陆由水,意在于商船海泊内察探洋盗底里不料刚出海口,即起风浪,飘入大洋,船已被浪打碎头尾,所载随从之人,俱没于海,只剩门子家人数名,同在中舱,尚未沉溺。弟已安心待死,耳中若闻神语,云弟于香烈娘娘有恩,奉命来救,遂得安然收口。那香烈娘娘,即天津之黄铁娘也。弟虽有心为他,然非吾兄大力,岂能救其父之命,表其身之节?今日此难,仍受吾兄之赐耳!”

素臣因把自己渡海,及岛中诸人底里说知,道:“吾兄可以放心,但当留心为剪除五忠之计耳!”金相道:“既如此,弟当改就陆路;乞吾兄同至衙门,为弟主持,方于国事有济!”素臣欣然应允道:“弟却要去会一会白玉麟,将家人婢女打发回去,吾兄可待我三五日。”金相大喜道:“兄肯不弃,国家之幸!弟即着人去报知地方官,仍进察院,留小儿陪伴吾兄可也。”

素臣道:“吾兄留下令郎,岂虑弟之失信耶?”金相道:“非也,小儿感吾兄之恩,日常想念,每至悲泪,故令彼随侍,一慰其渴思耳。”素臣道:“弟亦念之不忘。但吾兄系风宪衙门,留子在外,恐有泄漏;殊为未便!”金相道:“现在船中,除家人外止有门子;其人既属谨慎,兼感我恩,只消吩咐,断无泄漏。”素臣道:“如此,竟依吾兄之言。但我们在海中,不特受惊,亦且受饿;吾兄之船已断,自难作炊爨之计。此荒港又不知离城多远,若待赴信入城,再来迎接,岂不饿坏了人?不如竟在弟船过夜,抵足谈心,明日一早,弟先移船,寻着熟港上岸,吾兄赴信入城为妥。”因命兵目备饭;并有甚茶食,先拿上来。金相见日已衔山,腹中甚饿,因便允从。吩咐断船上,着门子看船,家人过船伏侍。素臣忽见金相父子里衣俱湿,忙令奚囊取天生送的衣巾过来替换。金相、赤瑛俱不推辞。素臣见赤瑛解开里衣,露出胸前,俨然是朱砂斑记,慌忙替他脱换,仔细看清,再看背后,亦是相同,不觉大喜。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之谓也!”金相问故。素臣把红瑶之事,备细说知,道:“这须顾不得吾兄肯与不肯,要强递丝鞭的了!”金相道:“怪哉,怪哉!弟见小儿满身朱斑,以为古今无两;岂知今世即有其人!吾兄三夜异梦,为此两人,弟岂有不从之理?”素臣道:“无奈吾兄是风宪官,不然,即日便可成婚,在吾兄即了向平之愿,而弟亦少一未了之事!”

金相道:“小儿之心,原视吾兄如父,即今便可改口;明日吾兄领去,竟是主婚。弟巡过莱州,即进京覆命,约于北直境上相见便了。但弟系穷官,家眷在京,行聘之物,一无所有,奈何?”素臣道:“弟有何德于令郎,而敢作父子称呼?若问聘礼,则不妨取之于弟。”金相道:“小儿若非吾兄,则身为宦寺,一生之辱,而宗祧斩绝,其父母九原之哀痛何如?怎说无德?”因命赤瑛拜认。赤瑛含泪八拜,口呼恩父。素臣命奚囊取出一对玉人、四颗明珠。锦囊送上茶点,三人一面用点,一面看礼。素臣打开金盒,将明珠递与金相。金相道:“此珠大而且白,弟所未见,其价必昂。”因问家人。家人道:“这珠不止白大,难在滚圆,大约值一二百金一颗。”金相咋舌道:“我只认可值百金,怎一颗就值一二百金?吾兄不伤于惠乎?”

素臣尚未回言,正在拔开伽楠匣,看那一对玉人,不觉骇然,道:“此定数也。前日敝友送来,未及审视,那知这对玉人身上的血茜,竟与令郎、令媳朱斑一般,岂不大奇?”

金相道:“怎还是这样称呼?弟儿即兄儿,弟媳即兄媳也。”素臣道:“以后竟呼其名,可也。”金相仔细看视,说:“不特血茜有似朱斑,即这个男仙,亦甚似小儿。”素臣复加细看,不胜诧异道:“不特男似赤瑛,即女亦似红瑶,此天定奇缘也!”金相道:“聘礼全出自吾兄,则此姻竟似与弟无涉;弟有祖传碧玉双鱼,现佩在身;前日东宫亲赐珊瑚一树,现在船上;可配作四种,但不知可搭上色哩?”因命小童杨儿向断船中去取珊瑚;一面在身边解出玉鱼。素臣看那玉鱼,鳞鬣如生,玉情即佳,又极古色,赞道:“此真宝玉;且双鱼,亦佳谶也;尽配得上。珊瑚出自东宫,尤可矜贵!有此四物,胜于万金之聘矣!”正说时,杨儿取到珊瑚,虽止一尺多高,却枝干扶疏,宝光璀璨。素臣道:“此虽不及玉鱼之古,大约价更倍蓰。不瞒兄说,弟前聘拙荆,止白金十六两;今适有此数珍,为之生色,亦赤瑛夫妇之福也!”金相道:“弟当年并止四两聘金,所以说恐伤于惠。”素臣说:“适无,则不必强之使有;适有,则不必吝之使无。弟此二物,原欲赠与红瑶,故受之岛友,兄之二物亦现在手头,若出于购求,则不特伤惠,亦越礼矣。”金相点头称是。奚囊收拾过茶点聘物,摆上夜膳,都是现成肴馔,极其丰腆。金相吐舌道:“礼物则旷世奇珍,酒席则穷山极海,岛主之富侈,乃如此乎?”素臣道:“非也!岛主三人,共管二十六岛,俱欲留弟盘桓数月;因弟必不能留,故公凑这副礼物酒席,衣服行李,以壮其行!平常在岛,尚不及富人之奉,但较吾辈齑盐为胜耳。”金相自悔失言。席散打发家人回断船歇宿,只留杨儿伏侍。金相父子铺盖,俱被水浸湿,素臣取出天生等所送铺陈,与之睡卧。

是夜,三人不是谈心,便是论古,不是议时政,便是讲家常,直至四鼓方睡。素臣睡去,见一老年妇人,装饰甚是尊严,领着两个美女,至床前拜谢道:“今日若无相公福庇,老妇已为齑粉;今将两女奉侍,以报大德!”素臣朦胧道:“你莫非原吉夏相公所救之物乎?如何又遭此难?我却毫无出力之处,何云报德?”老妇道:“夏尚书所救,系老妇十余辈之外孙女耳。老妇居此海已数千年,谨身寡欲,与众无争,无端为孽龙逼迫,若非伏于相公船底,已为所攫!后被香烈娘娘擒住,囚入蓬莱井底,亦为恐覆相公之舟,是老妇之命,非相公不生!故以二女相报。”素臣道:“你虽阴受我惠,我实无意施恩;即使有恩,亦岂望报?况吾爱吾宝而可以色污我乎?快领了去?”老妇道:“此名宵光,此名寒光,各有所长,数该奉侍相公。相公即以不贪为宝,亦当俟其成功后奉身而退,此时不必固辞!”因把二女,推入素臣被中。素臣将手推拒二女下床,心中一急忽然惊醒,两手却握着两颗大珠。放开手掌,一珠光芒四射,满船雪亮,如同白昼,忙握住手。暗忖:宵光者,夜明也;寒光者,辟暑也。老妇功成身退之言,必有后验!因将帕子包好,收在缠袋之内。

天明起身,盥洗吃茶过,金相订定二十外至莱阳通信,同赴莱州。素臣应允。金相过船,自令门子寻路入城,通知府县各官。素臣把船开出收入原港,换觅车辆打发岛船回去。领导赤瑛、杨儿及奚囊等,竟到玉麟家中。恰因隔晚是望日,戴、刘二人俱在,遂一齐接出,先与素臣见过,次及赤瑛。素臣道:“此弟之义子,兄等俱宜僭之。”玉麟不肯,欲执宾主之礼。素臣道:“弟在此,而令彼僭兄,断无此理!”三人只得占了。奚囊等四人叩见过,押着行李进内。素臣等各叙别后之事,玉麟在荷包内检出两纸,递与素臣。素臣看时,是靳仁谕武国宪的谕帖,上写道:“红须铁丐,皆一勇之夫;况逆有谋,已中骄兵之计;檄会各岛添兵,本谓一举可定。不意护龙忽来能者,以致师徒挠败,功丧垂成,深可愤惜!但贼人既能出此奇计,必更设诈以陷我屠龙;谕到,即刻檄知两岛,设兵据险,竭力坚守,该镇简练兵士,为之声援。彼必百诈百激,欲邀一战,慎勿轻许;待其粮尽势竭,三方并力击其惰归,以雪斯耻,续听后示。此即施行如律令!又一札道:二十五日发谕后,侦知岛中能者,竟系逆臣文白,此人谋勇俱全,行同鬼物;恐其以我所料者,转而陷我,不可不防!彼如未惰而归,断不可击。即可惰归,亦不可全师并击,宜以三方勇士,合作一七星阵:以一营追击,三营救助,其斗柄三营,联络于后,以承弥缝;一营得胜,一营继之,循环而转,虽少破竹之功,斯有胜而无败之策也!切切特谕!素臣看毕,长叹云:“此等人惜为逆竖所得;得臣不死忧未歇也!”因向玉麟极口致谢道:“深感吾兄大力,此谕若去,胜负尚未可知,弟亦不能即归也!但他这谕帖,不该每次只有一封!”玉麟道:“每次原是两封,故俺分伏两要路,彼果一由大路,一由小路,如文爷所料,已烧去一封。”素臣亦取火焚毁道:“此处不便讲话,仍到天籁堂去罢。”玉麟因陪着同进里边,然后把岛中战伐及回船被难遇见金相、同来结婚之事细细说知。玉麟把赤瑛细看,见眉目秀美,精神奕奕,想古称潘安、卫,不过如是,与红瑶真是一对。素臣复把赤瑛胸前解开,露出朱砂斑点,说是背上亦然。玉麟狂喜道:“此天定也!虽自揣门楣仰攀按君,也不敢辞的了!”戴、刘两人,亦俱咋舌惊喜。素臣命杨儿献上四种聘物。玉麟与戴、刘同看,俱啧啧称赏。问:“按君清廉,何来此等异宝?”素臣道:“此两种是岛中弟兄所送,先欲赠与小姐者;此鱼系皇甫兄祖传之物;此树则系东宫所赐;皆非购而得之。固无碍于清廉也!”玉麟复看那玉人说:“这身上血茜竟与原斑无异。”素臣道:“岂但如此,你看这女像不是女儿,男像不是女婿吗?”玉麟细看,眉目宛然,满心快活,道:“此虽文爷得自岛中,实天赐也!”

吩咐下人把礼物送进,嘱戴、刘两人陪着赤瑛,请素臣进去直到上房,令妻妾女儿都出相见。

素臣致谢翠云、碧云渡海之劳,又谢红瑶寿礼。红瑶复要补行拜祝,素臣连忙止住。恰直玉麟说出结婚这事,红瑶慌退入房。洪氏道:“天丝已经说过,说是文爷义儿,与女儿是一对玉人,身上也有朱砂斑记,这是天缘,自然推辞不得的了!”素臣道:“皇甫兄行色匆匆,既托我主婚,复欲同我巡视莱州,婚姻须在三日以内方好,望白兄作急打算。”玉麟讨看历日,恰好十八日是不将吉日。素臣大喜道:“今日行聘,后日成婚;二十外,弟俟皇甫兄一到,即刻起身。留赤瑛在此,大约满月以后,既作入京之计的了。”玉麟道:“虽是局促,也说不得了,连夜赶办。只是现在按君治下,不便结姻,须瞒起姓氏,但说是文爷义子方可。”素臣道:“皇甫兄原托我主婚,自当权宜行之。”当取大珠两颗,分送翠云、碧云。众人看那珠时,比聘珠更大,其圆无二。女人无不爱珠玉者,况得此目所未见之宝珠,喜得姊妹二人笑逐颜开,谢不敢当此厚赐。素臣道:“此不足酬神楼了望之功,聊表此意耳!”

因把飞娘挂头之事,自己推墙之故说知,道:“若非二位报我,岂不误事?”翠云、碧云俱恍然大悟道:“咱姊妹见文爷忙忙的越城而出,除去那头,不解何故,那知有如此关系?”因便收珠致谢。素臣又将义会之事说知,玉麟笑道:“只这六颗明珠,一对玉仙,敢就值那万金。这会是落得做的!文爷起身后,就打点会银送去,嗣后每年一,俱在五六月内便了。”素臣大喜道:“若每年一,岂不更好?但恐时有变更,力量不齐;故弟之议,只定一年。如今各自量力,或久或暂,或多或少,接续下去,俾米谷日广,则被泽者愈多,皆吾兄之赐也!弟出去作札,留在兄处分送便了。”玉麟应诺,忙去料理婚事。但此番嫁女,不比送与素臣为妾,是要遍请邻族亲朋,大做排场的。亏着家人们客众多,银钱货物富足,真可咄嗟而办,却也就忙得利害。饭后,素臣领着赤瑛进内拜见丈人、丈母。洪氏正在那里看着玉人,天丝说:“姑爷相貌,与这男仙无二。”洪氏不信世上男人有这种眉目,恁般颜色;岂知一眼看去,便见赤瑛颜面,真与玉人无二;走到跟前更觉精神丰韵,胜似玉人,喜得满心奇痒,感激素臣,不可言说。正是:

男愿有室,女愿有家;婿颜如玉,女貌如花;花娇无那,玉润无瑕;父母之心,乐更无涯!拜毕坐定,洪氏一双眼,不转睛的看着赤瑛。赤瑛满面胀红,羊脂白玉中,泛出朵朵桃花,更加妩媚。满房丫鬟仆妇及里房帘内四房姨娘,俱看出神去。红瑶的乳母恨不得一碗水把这玉人吞下肚去,比爱素臣的念头,更胜几分!古语云:“看杀卫。”虽说是卫被人看杀,正恐人看卫,被杀者不少也!是晚大开筵宴,共是五席,素臣首席,南面;赤瑛次席,西面;戴刘白三人各席,东面。因是喜事,优人演剧,不演所作乐府,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门一出,时雍笑道:“文兄点这戏,未免偏爱些了!”廷珍道:“文兄原以汾阳比令郎,这节度公莫非有意自负?”

素臣道:“今之缙绅,半类此君;两兄弹冠在即,故弟以此勖之。”玉麟道:“汾阳非文爷不能当,两先生自是青莲一辈人;小婿得追步后尘为幸;操兵练卒,玉麟窃有志焉,这《宅门长跪》还当让之老髯否?”说罢掀髯大笑。

次日款待亲朋,在大厅上设席,玉麟出陪,点的戏文,亦是《满床笏》。请素臣在栖凤阁饮宴,红瑶陪侍。让赤瑛在天籁堂南面独坐,戴、刘两人东西侧陪,席上时雍等攀今吊古,赤瑛应答如流。洪氏不时至屏后窥听,喜得满心发痒,爬搔不着,只把一张小口,拉将开去,合不拢来。到十八这一日,诸亲百眷齐集,内边女眷陪侍红瑶,外边男眷陪侍赤瑛,不约而同,点的戏都是《百顺》。这本戏极短,又因有正事,一会就演完了。傧相三请新郎、新娘俱至正厅,玉麟请出玉人、珊瑚,摆列天然几上,男亲女眷,争先看视,个个称奇,人人道绝。

拜过天地以后,即拜玉人、珊瑚,暗谢天赐君恩。然后夫妻交拜,鼓乐灯烛,前导后送到了栖凤阁中,复排设酒筵,亲朋内少年同送归房。赤瑛酒后面色愈加鲜艳,把拥在新房内许多女眷,看得心醉神迷。这一夜恩情,不数千金一刻!正是:

首夏犹清和,衾绸薄绮罗。香肌双似玉,粉面两如荷。乐极难堪此,魂消可奈何。猩红初拭处,春色上娇娥。次日起来,男看女如鲜花着露,女看男如玉树临风,真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双双出来,先给素臣递茶,次递玉麟夫妇。是日设席栖凤阁谢媒。素臣笑道:“山东风气之古,超越各省;各省成婚之后,媒人俱撇脑后,前在岛中龙兄、熊姊复于成婚次日谢媒,今吾兄亦为此举,岂非风气使然乎?”玉麟笑道:“山东风气独坏,成婚以后,常有打骂媒人之事,岂特撇置脑后而已!无奈文爷作伐,如架了天平,把男女称得准准的,没一点子低昂,怎教人不感激?如熊姊之配天生,两擅英雄,以飞龙而配飞凤;红瑶之配赤瑛,两全才貌,以彩凤而配彩鸾。现看着佳儿佳妇,不要说愚夫妇称心满意,即合家上下,及外来男亲女眷,无不啧啧叹羡!不瞒文爷说,贱内昨日梦中,还笑醒转来,你道该谢不该谢吗?”素臣道:“弟非梦中老人,无由为两儿作伐;家宅神方是大媒,兄何饮其流而忘其源?”

玉麟道:“已卜日选牲,将专诚祭谢,不敢忘也!”当定素臣南面,玉麟夫妇北面,赤瑛西面,红瑶东面,共设五席。玉麟夫妇领着新郎、新娘铺毡叩谢,起来入座。素臣道:“弟自前月至今,媒运大发,先是如包夫妇,次是天生夫妇,又次是亚鲁们十对夫妇,如今又是赤瑛、红瑶夫妇,拔茅连茹,接踵而至。弟意欲弃了本业,专做媒人,便可餍饫酒食,醉饱一生,岂不快活?只吾兄不要来抢夺方好!”玉麟道:“昨日邵舍亲说的,改日要将舍甥女继与文爷为女,也要求文爷作伐;文爷救了隋氏出来,也该替他寻一结果;可见撮合之事,正是源源而来。但文爷媒运虽发,财运不发,替天生、如包为媒,白折了一万会银;替亚鲁等为媒,既无个钱,亦无杯酒;替女儿、女婿为媒,又赔掉玉仙一双,明珠四颗;邵舍亲一茶不设,空口说继,其无媒钱可知,隋氏更不消说。如此折本媒人,除了文爷谁人肯做?但请放心,断无抢夺之事!”说毕两人都笑。洪氏一席,恰与赤瑛相近,量其衣之寒暖,计其酒之温热,逢羹侑啜,遇食劝餐,说不尽的殷勤爱惜。

素臣道:“天下无不爱女之母,因爱女而兼爱婿,如洪嫂今日之恳至周详,为婿女者,不可不知也!”赤瑛、红瑶俱起立受教。是日欲留素臣下榻阁中。素臣不肯,道:“戴、刘两兄,已抛撇了这半日,且过三朝再议。”于是仍向石交书室中歇宿。

次日三朝,谒祠见礼后,外边男亲陪待新婿,点的戏本,是《安天会》;里边女亲陪待新娘,点的戏本,是《紫琼瑶》;因赤瑛、红瑶前已占点,让于席尊,故俱点了北戏。素臣与戴、刘两人,在天籁筵宴,不用优童,亦不用鼓乐,大家密切而谈,戴、刘两人,因番僧播恶,逆竖擅权,时事日非,不愿出仕,素将将“不仕无义”

四字,讲个透彻;复把《西铭》一书,指出孔子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诚念,因道:“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何两兄尊圣人之学,服圣人之教,而不体圣人之心也?”两人瞿然出席,谢罪道:“弟辈于吾兄行后,即打点进京,候缺可也。”素臣大喜,酒落快肠,饮至酣然而罢。二十日,邵有才果然领着女儿,来拜谢素臣,要认为继父,并求作伐。素臣力辞承继,允其作伐,但云:“弟之行踪无定,令爱年将及笄,约以三年为期;三年内如有佳儿,必为撮合;三年之外,听凭邵兄自主,弟不与闻的了!”有才别去。至晚玉麟请素臣会亲道:“文爷天人,兼成至戚,小妾们俱不回避,今日要合家欢宴,做一个团圆会。”因定素臣南面专席,玉麟夫妇分东西朝下佥坐,亦是专席,四妾东西列坐,两人合席,赤瑛、红瑶朝上合席。中间令小女优拍手清歌侑酒。素臣道:“兄意已定,弟不敢辞,但既系至戚,若仍以文爷二字称呼,反成疏隔,以后当弟兄称谓,不然弟亦不敢入席矣!”玉麟道:“谨依尊命,敬畏在心!自此以后,弟竟称文兄,贱内竟称伯伯便了。”饮至将夜,要点灯烧烛,素臣道:“不必,弟有一物代之。”因在缠袋内解出宵光一珠,放在席上酒池之内。只见满屋光明,胜于白昼,独不见素臣一人。

玉麟失惊道:“此定是夜光珠了!但吾兄隐形何处,勿令人疑骇!”素臣亦惊道:“弟现在此,怎说是隐形?”玉麟道:“满屋透亮,各人眉目俱见,独不见吾兄之形,岂非隐形乎?”素臣不信,忙问赤瑛,赤瑛、红瑶俱道:“实不见恩父之形。”洪氏及大四两妾,并众丫鬟仆妇,俱云“不见”。惟翠云、碧云云:“见虽见,却不分明。”

素臣忙取珠递与玉麟,玉麟亦放在酒池之内,素臣看时,果然虽见玉麟,不甚明显。问众时,亦惟有翠云姊妹略见;诸人皆毫无所见。玉麟复递与洪氏,逐位递下,至红瑶止,皆是如此。玉麟道:“文兄神眼,两妾眼光极远,故尚见有形而不明显;弟辈皆凡眼,故全不能见,真异宝也!请问何以得之?”素臣告之以梦。玉麟道:“必有后验,当什袭藏之!”素臣命取彩线穿好,悬于正中一碗大珠灯之底,在席诸人,毛发俱见,独中间几个女优,声可得而闻、形不可得而见矣。大家惊羡不已。红瑶忽然失色,叫声阿呀。众人惊问何故。正是:

潜形正是迷青眼,透体还能显赤肤。

总评:

香烈之救,备众妙焉:既为赤瑛牵丝,复为随氏脱阱,而且除又全、收金铃、得神珠,靡不由此。若但以为报德,便非能读书者。

香烈之救固备众妙,然非七十一回先有报新闻之老女人,而于此处忽出,便嫌于突。今岁收粮必须隔年下种,此又古文一定之法。

赤瑛朱斑何由得见?因被浪而湿衣,又恰有天生所送衣巾可换,真属天造地设,视之无痕,扪之无迹。才子之文如是,如是!

王仙血茜与朱斑相似,奇矣!而男仙肖男、女仙肖女,则奇之奇者也。村学究读之必不肯信,此其所以为村学究欤!

单谋两札、洞中兵机,其屈于素臣也,亦犹周郎之遇诸葛耳,固不可以成败论之。

七星阵胚胎鱼丽而慎重过之,有胜无败,良将所难;若贪破之胜,必至一败涂地矣。不可不知!

宵光隐形出色一写,正为羊化署中、柳州城外埋根。且初得神珠,法当特表也。或问:两珠一例,但表宵光而不表寒光,未免挂漏。予笑而不应,天下固有如是笨伯,可胜长叹!

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

连日天气暴热,玉麟命成衣赶出几件生纱衫子,给赤瑛、红瑶穿着。饮至日西,天气愈热,玉麟强着素臣,除去巾帻,脱下外衣;各人俱穿着一件短衫,一件长衫。别人的,还有熟纱轻绢夹杂;惟赤瑛夫妇两件俱是最薄的生纱,日光照着纱面,不见肌肤;珠光直透纱眼,显出皮肤。红瑶忽然看见赤瑛上身红的是斑,白的是肉;急把自己胸前一看,也是如此,故不觉失声,忙要进房去换。玉麟问知其故道:“不必,此间并无外人,你两人天生奇体,原该与父母们赏鉴一回;但令脱衣露体,未免太亵!今得此神珠,宝光透入,使奇体隐见于层纱之中,既不亵狎,又可赏鉴。天既生此奇质,故复赐此奇珠以显之,不当复以为嫌也!”红瑶几次起身,俱被玉麟阻住。众人因注目而视,见两人皮肉白润斑记之红鲜,丝毫无二。翠云、碧云,更见得斑之大小疏密,无不相同;姑娘只多了一条抹胸,其余肉色斑痕,与姑爷无二;即使画工着意泞染,亦不能一色均匀如此,想来背上也是一般的了。红瑶的乳母及几个丫鬟,俱站立赤瑛、红瑶背后,逐细看视回说道:“姑爷、姑娘背上,也是一色花样,就和这花纱一般,要寻出一点疏密处,也不能的。”洪氏坐在上面,看不仔细,因唤二人上去,反复看视。见赤瑛两乳竟如发酵馒头;暗喜:男子有此大乳,定系贵相!乳头四围各围着七粒朱斑,如两朵娇花。因用手伸入红瑶衣内,解去抹胸,露出两乳,大小与赤瑛无异,乳头四面围的七点朱斑,亦无不相同,惊喜不已。红瑶胀红两颊,把抹胸系好,与赤瑛仍回原座。素臣赞叹道:“造物者之奇,有以不同而见,则虽以至易同之物亦各不相同;有以同而见,则虽以至难同之物,亦无一不同。观两人之奇体,真所谓化工不可为也!”是日,赤瑛、红瑶坚留素臣上阁,仍设两榻,与玉麟对卧,直如子女一般,殷勤服侍,不必絮述。二十一日晌午,察院门子送信,金相次日到县,请素臣于二十三日清晨起身至前途相会。素臣连忙修书,交付奚囊,令其亦于二十三日起身回江西。玉麟因素臣欲带锦囊同去,遂把松纹赠与素臣道:“此奴虽不及锦囊武艺,亦略有膂力,略谙刀法,可以代之;梦中服侍吾兄,亦前定也。”素臣辞身。

玉麟道:“不止松纹,尚有其父其母,一并送与兄。”因唤张顺、沈家前来叩见,道:“此仆颇谙武艺,兼知写算;吾兄之仆,非老即幼,少不得一房壮仆经理家事。张顺一子一女,女即天丝;一则使其骨肉俱得团聚,二则天丝在路,有父母丈夫相依,不至只身无伴,实为两便!”素臣看那张顺颇觉老成,沈家亦颇诚实,天丝只身亦有未便,因遂允从。定于二十三日五更出门,以省耳目。玉麟于念二日日中,同戴、刘两人在天籁堂设席饯行。至夜,同妻妾婿女栖凤阁设席饯行。红瑶递上六副贺仪,是水夫人一副,素臣夫妻一副,三妾三副,金相夫妻一副。素臣再三辞去三妾三副,把两副交给奚囊带回,一副交与松纹收在行李之内。次日,五鼓起身,抄过北门大路上来,相近城角边路旁有一簇人,围一死尸,焚化纸钱,见素臣轿子将到,一哄跑散。素臣于轿中,见那死尸两足忽动,忙喝令住轿。下去看时是才被人打死的一个汉子,摸其心胸,尚有温气。再看那些化纸之人,已俱跑避无踪,不知何故。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轿夫,跪地磕头,眼中滴泪,不胜惊异,因问其缘故。那轿夫慌忙拭泪而起,亦似有惊惧之意,欲言仍止。被素臣逼问,方说:“这尸是个义贼,小的曾受他恩;那些化纸的人,想来也是受过恩的。因见老爷轿到,怕有干连,才跑掉的了。”素臣心疑,即不再问。忙叫送来的家人去取一床草荐;又分付一人回家,备轿子绳索,即刻送来。家人忙赶过城角,打开一熟人之门讨了一床草荐。素臣将死人卷好,解开裤子,向着草荐上小解。这一场小解方完,家人已催到轿子绳索,素臣把死人连荐,扛入轿内,用绳索缚好,一同抬去。走有二十余里,门子候在道旁,领到一镇市下店打尖。素臣命把那乘轿也抬入上房,揭荐看时,已有气息。遂复捆好,打发家人轿夫回去,另换轿马夫役上路。至晚下店解开绳索,把草荐连人抬至自己住房之内,揭开看时其人已活。素臣大喜,命松纹取米汤饮之,并敷以易容丸。至夜金相始到,即进素臣所卧客房相见。素臣备述结婚之事,并送上贺仪。金相道:“怎如此丰盛,忒过当了!”因问:“荐中何人?”素臣道:“此在路所救,大约可生,不特活其一命,并疑系弟所闻名之人;当俟其伤痊问之。”

如此两日,已到莱州察院。那人得素臣之溺,浑身浸透,伤俱拔出;连日服下药饵汤饮,已能行动。素臣逐细根问,那人跪地,垂泪说道:“小的姓金名铃,系有名积贼。但只偷富户,分济贫穷,并不偷窃贫民。前日为酒所醉,被外路捕役缉获;同伙四五人,因屡受官府司责比,恨小的切骨,不及解官,鞭棰交下,登时打死。小的蒙老爷救命之恩,不敢不实说,若能留小的性命,自有报效之处!”素臣道:“有一金铃曾行刺过靳太监之侄靳仁,你莫非是他吗?”金铃磕头道:“小的不敢瞒,小的曾刺过他。”素臣问:“何故行刺?”金铃道:“前年在南通州想偷一个大商铺,进他后楼,伏在床顶板上。那知这家母女两个哭泣不止;有一女眷进来劝问,其母从头告诉。才知道靳仁在船,窥见其女貌美,着人来分付,要去做妾。其父不敢不从。其母俱不情愿,故此啼哭。小的那时把偷窃之念搁起,竟下河去,寻着靳仁坐船,潜至船中,伺其上床睡熟,揭帐行刺,登时刺死。便飞身而出,远避京东。后来才知道那帐子是鸳鸯帐,他揭帐上床,即揭帐下床,里面另有卧处。小的刺死的是一个娈童,并非靳仁。”素臣道:“你既当时逃脱,何由知是你行刺?”金铃道:“小的行窃,俱带有纸燕为记;窃过,即插一纸燕于事主之家,恐其拖累无辜。小的那日行刺之后,即插纸燕于船,靳仁党羽有知道小的名字的,故见纸燕,即知系金铃也。”素臣道:“江湖上有一贼,诨名燕飞来,可是你吗?”金铃答说:“正是。”素臣道:“偷富济贫,虽愈于平常鼠贼;究系窃盗,岂人所为?况一经拿获,即受极刑。比如前日死在路旁,尸骨暴露,检验狼藉,你还能偷富济贫否?父母生你下来,岂愿你为窃贼,败坏门风?我看你相貌尽有出息,若能改邪归正,即你这本事,军营之中,侦探间谍,得有功绩,便可出身,何苦为此辱身败名之事!”金铃哭道:“老爷分付,句句好话;小的情愿痛改前非!”素臣道:“你肯改恶从善,便收你做长随;如有功绩,当提拔你。”金铃磕头感谢,跪问素臣名姓,素臣以实告之。金铃连连磕头道:“小的梦想不到是文忠臣老爷!小的闻老爷的名,再不能见老爷的面,哪知今日救小的性命,就是老爷!小的也不愿老爷提拔,只愿一世长随报效!”素臣因改名金砚,道:“铃是最活动的东西,又最有声响;砚是最安静的物事,又声息俱无。你只消在原名、今名取义上着想,一切作为,收敛入静,俱如砚,不如铃,便是你一生受用!”金铃叩首领训。自此素臣得一灵警机密心腹爪牙矣!当夜,金相与素臣商议又全之事,素臣道:“且待放告,如有人告他,便不消另起炉灶了!”

次日开告,收进状子,恰有两纸是告李金的:一件白占田房事,是监生田半千,告又全骗立契券,分文不付,贿中串赖,白执田房;一件杀命灭踪事,是孀妇成袁氏,告又全诱其子成渊至家,食其阳精,致死灭踪。素臣批田半千之状道:“查契载一平交兑,又未另立欠字,尚敢以白占刁控;既经府县批饬,复敢越渎,非审坐诬,不足蔽辜!候提讯。”批成袁氏之状道:“并无证据诬告人命,应按律反坐!候吊卷查夺。”金相看批极口称赞,发将出去。按院刑房,抄送又全,又全大喜道:“按君清廉风力,关节不通;所虑的,就是这一个衙门。如今这批,是反坐无疑的;将来诸事更可为矣!因忙忙打算听宪之事,素臣分付金砚去察探又全食精致死之人尸骸埋藏何处,金砚道:“这不消察探,都在他第九进房后夹墙之内。”素臣道:“你何由而知?”金砚道:“小的专以偷富济贫为事;李又全系本府第一富宦,小的去偷过四五遍。有两遍,日间都不出来,就藏在夹墙内的。尸骸数十具,也有已腐的,也有未腐的,只打开夹墙便见。”

素臣道:“你去四五遍,偷过他若干财物?怎日里也藏在夹墙则甚?”

金砚道:“小的只偷金银,别的首饰、衣服、钱钞,俱不偷的。他库房内有一大铜柜,想是装金银珠玉贵重之物的;却四面无痕,不知从何开入。小的为这铜柜,费尽心机,撬它不开,弄它不破,故此藏在夹墙之内,用水磨工夫去打算他;岂知终究没有!虽走了四五遍,其实俱没有偷成。”素臣道:“这便不难了!”因分付打下一对大熟铜锤,每柄四十斤重,复取几百条麻绳备用。仍着金砚往探现在有无食精之人。次早回报:“有一大汉养在歌姬房内。”素臣暗喜:“此大汉命当有救,亦一快也!”成袁氏一案由府由县,多几层转折。

田半千一案,人犯已齐,即挂初二日早堂听审。初二日早鼓,正欲调兵,恰好接天津总兵焦羽咨文一角,拆看时,是知会巡防海盗的。素臣因把咨文留下不发,传出令箭,密谕中军,挑选精兵一百名,干役四十名,要赴属县会拿钦犯,齐集时禀候委员。中军猜是津镇咨文之事,急急的赶办去了。金相一面传刑厅,一面坐大堂,带进又全等一干人证审讯。先唤田半千上去问供,半千供:“卖田房一业,议价一千六百两,各项酒礼喜银二百两。成契时,只交押契银五十两,说定三日内交银,监生要立欠字,原中说:‘日子迟要立欠字,三日内何必立字?交易大概如此,岂有白执你田房这理?’监生因话在情理,又全又是巨富,一时大意,未立欠字。不料三日内并不交价,去寻原中,都推说不在家。只得独自一人去领价,又全亦回外出。迁延半月有余,才得会面,讲到价银,又全竟说是当日交清。监生气极与他闹嚷,被他喝令豪仆赶逐出来。去寻原中,俱不见面。又全反先在县告状,告监生霸业不交。审时,原中受贿袒供,县主立押交庄,冤沉海底,求青天伸雪!”金相冷笑道:“一千八百两契价,只交五十两银子,便全执你产业,那有此情理!且问了中证,夹将起来,怕你不招!”田半千吓得嚎哭起来,金相喝令衙役采将下去。正待叫原中问供,中军禀:“兵役已齐,刑厅已到。”金相连忙传进说道:“本院要委贵厅密拿,但事干重大,本院须得亲去。这件事就烦一问,问过中证,把田半千锁押,李锦衣客厅宽坐。本院今日必回,刑讯过便可完结。”说毕,匆匆起身。刑厅把一干人犯,带至西半边审问。金相领着兵役出城,素臣一乘小轿,带着金砚,已先在月城内等候,遂同至又全门首。一面知会府县,一面将又全住宅及对面饭铺围住。金相分付:“此系钦犯,如纵放一人,立时处死!”令巡捕搜捉饭店店主伙计,并一切帐目衣物。令金砚引导,亲至又全宅内。素臣杂在众衙役中,簇拥而入,逢人便拿,有倔强的,素臣便上前擒获。直进后边;堵住内院总门,金砚领着衙役,先入一歌姬房内,见炕上赤条条地躺着一个大汉,合一个赤身女子拥抱而睡,一齐上前捉住,用绳捆起。金砚复领各役入内,是男俱捆作四马攒蹄,是女俱反缚两手,赶入一个院内关禁。直到第九进屋后,金砚道:“这便是夹墙了。”素臣挥锤连击,登时开了月洞,果见夹弄之内,无数尸首。府县已俱赶到,金相把尸首点明具数,交给知县,令传成袁氏认尸。带着知府,往各处搜查。搜到库房,见盔甲军器无数,正中一口大铜柜,四面无痕。素臣一锤而破,内有玉带一条,金甲一副,其余都是金银珠宝,别无犯禁之物;因令知府造册开报,又打进丹房,都是些符、道书、药丸、酒果,只一尊吕祖是镀金的,连座有四尺多高,当将封条封起。又全屋宇本多,又极曲折,亏得金砚如走熟的一般,才得搜遍,却搜不出扎付、私书等物。素臣在金相耳边说了几句,因就坐在内堂,把又全妻妾带上,着几个丫鬟指名出来。丫鬟逐个指出道:“这是太太,这是大姨,”排头指法,指到随氏道:“这是仙娘。”

金相喝道:“怎有这等称呼?定是妖人了!”丫鬟道:“不是妖人,是仙爷前世的妻子,现有仙诗,在后堂板壁之上。”

金相立命衙役拆来,并这妖人带至衙门听审。余俱封锁,交知府拨官媒妇看守,一应家口姓名,米谷器用,令知县按数造册,男人俱分下府县两监。留下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抄出一切帐簿书札封好,同素臣、金砚看守房屋,绕宅巡逻,自己带着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押着随氏并大汉、歌姬三人回衙审讯。刑厅在院,因无欠字,中证又俱袒又全,惟有把原告吹求,要拶要夹的吓唬。半千着急,磕头如捣的求饶。却亏金相吩咐过,回来刑讯,故未用刑;已属无可审讯。依着金相之言,将田半千锁押,陪着又全在堂畔客厅坐等。候至金相放炮回衙,理刑方同着又全,下阶迎接。又全忽见随氏、大汉、歌姬,登时失色。暗忖:按院起兵密拿钦犯,竟是拿我!若非抄没,此三人如何得至?所藏密札诰敕,不知曾否抄得?是天津来的文书,莫非景王事破,连武国宪也拿了?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金相吩咐:“带犯官李金。”衙役吆喝一声,蜂拿上去。金相把旗鼓一击,喝:“把平日作过恶端,从实招来!”又全按着胆答道:“犯官因质弱,误听方士之言,必须阳精补益;平日诱人至家,服用其精,也是有的,但并不伤他性命,每日以参汤调养,服过两回,即厚赠使去。此外并无恶端。”金相道:“夹弄中几十具尸骸,是何处来的?还狡供并不伤性吗?库中军器甲胄无数,家中姬妾号称仙娘,据婢女说是仙爷之妻,明是畜养妖人,图谋叛逆,还不实供,讨动刑吗?”又全此时方知独拿随氏之故,暗忖:按院口声还未搜出密札诰敕,心便略定。因探一句道:“今日之举,宪天还是访闻;还是奉旨,怎就说动刑的话?金相道:“本院虽未奉旨,敕书上载明,一应势恶土豪,贪官污吏,俱得剪除拿问,你现犯图逆谋命重罪,还敢以职官挟制,说是动不得刑吗?”又全见并未奉旨,又不涉景府,胆愈壮旺,遂朗朗答道:“又全职任衣佥,边方有事,简选统兵,例得列名,甲胄军器,俱应预备。自丁忧回籍以后,虽未赴补,恐一旦召用,或经荐举,即系需用之物,故旧日所存,均未报缴,至仙娘之称,不过因其聪慧,聊以宠之。人家姬妾婢女,以仙字称呼者,指不胜屈;此又犯何条款?若说畜养妖人,试问有何凭据?止不过奴婢有过,责处致死,隐匿未报,是又全的罪名。又全不才,亦是三品京堂,宪台又未赐剑,即有过犯,亦当提参出去,候旨勘问,何得冲墙破户,凶抄辱籍?)已见随氏、歌姬。又全叛逆有据,罪应抄没;若只凭军器甲胄,姬妾称谓,诬陷罗织,窃恐宪台之罪,较重于又全矣!”金相道:“要还你叛逆之据,却也不难!”

吩咐带下去,先把歌姬带上。见男女二人,都只有一块破绸遮着前阴,忙令取衣裤着好,然后审问。那歌姬无可狡赖,供称:“丑妇王氏,是又全第十院歌姬。这人是前月二十六日进来,用过精后发来温养,因有官事,尚未复用。”金相问:“从前用过若干?骸骨可都丢在夹墙之内?”歌姬始而抵赖,及拶上拶子,只得实供:“从前用过共十三人;只有一个相面的是仙人,不曾死,驾云而去。其余用到后来,便都丧命,就撩在夹墙内的。”因问那大汉,据供:“小的巫明,是东平州人,因至莱州投亲,下在张家饭店,偶然小解,被这女子在对面楼窗内看见,诱将进去,吸过一回精。幸彼有事,未曾再吸,得留残喘!”金相令两人都画了供,带将下去。只见掖县知县押了成袁氏来回说:“夹弄中尸骸,年月久近不一,有十余具不曾腐烂。这成袁氏之子成渊,更是面色如生,经袁氏认明。卑职恐有捏冒,又传了四邻族分来,都一口咬定,是成渊之尸,取有甘结,求大老爷查察!”

金相发放袁氏宁家,将供结附卷。复带上李金,喝问道:“你食精前后致死十二人,现据王氏供明;成渊这尸,又经掖县验明;穷凶极恶,死有余辜!只怕不必叛逆,也该抄没的了!”又全勉强答道:“王氏是畏刑屈招;只这成渊邂逅致死,其余都是用过两遍,厚赠而去的。况律上致死人命也只治罪,并无抄没这条。又全即属有罪,宪台亦干未便!”金相道:“好一张利嘴!先锁起来!”众军牢吆喝一声,锁上铁链。又全大叫:“不题参奉旨,擅锁朝廷大员,只恐锁便容易,放便烦难!”金相道:“还你不难!”吩咐:“带那仙娘上来!”

随氏被按院问出仙娘名目,喝是妖人,带回审问,知道必受刑法,惊惧非常。那知将出大门,忽见素臣捱近身边,示之以意,即走入轿中,飞抬而去,便知是素臣前来救拔,登时转悲为喜。到得堂上,便毫无惊惧,安心听审。此时叫将上去,不慌不忙,从容跪下。金相道:“本院不问你别事,只问你又全的札付及一切机密书札,藏在何处?若据实说出,便免你罪!”随氏道:“又全有无札付,小妇人不知;只知道凡有机密书信,俱藏入丹房内吕祖肚中。”金相大喜,分付把随氏交付狱官,散禁女监,令门役唤出金砚,随同掖县,飞赴丹房去取吕祖。不一时,取到,令衙役拆开。衙役等四面相看,没些痕迹,用手拧扭,即弄不开。金相道:“这与铜柜一般,快取那铜锤来。”金砚掇出一柄铜锤,衙役内挤出一个有膂力的,双手捧起,向那金座上打下,登时打碎。座内满贮密札。吕仙像内,卷着一纸诰命,是推诚翌运中丞左都督东莱公李金衔名,后面隆教年月,押着“诰命之宝”一颗朱玺。因唤上又全问:“叛逆有据元据?”又全面如土色,哑口无言。把把又全加起镣铐,盘上九条大链,命刑庭押赴府监。将大汉管押,王氏收禁。退堂进来,与素臣商议,如何办法。素臣道:“既有此密札诰命,即有靳监神力,亦难挽回。但其家属内,如随氏、焦氏,皆本良善;其余岂无类此?若照反逆例,一概连坐,未免枉累!应细加审鞫,分别办理方好。”金相道:“本该如此。但现在皇上有恙,系东宫监国,恐一时病愈,必由靳监之手,事未可及,又须急办为妙!”素臣大喜道:“弟不知东宫亲政,此天意也!如今连夜草起奏折,声明又全妻妾奴婢,由于准折抢逼者多;现将党恶者依律问拟,其余分别给亲入官。一面笺达东宫,竟说是现同弟妥办,必不致失出贻患,只求严密查办景王,使迅雷不及掩耳,便可铲除靳竖逆谋。并求特敕,便宜行事,以免掣肘。东宫仁明深信小弟,必无不准之事!”金相大喜,连夜草成奏笺,黎明拜发。素臣、金相如此密速,岂知已为又全所料。又全一落府监,即有心腹家人进来探视。又全埋冤道:“我在里边听审,不能转变,你们在外,怎不想救护家中?也不通一信与我?”家人道:“小的们一心打探听审之事,并不知按院到家抄没;及闻信后,急赶回家,已经兵役围住,合宅家人俱被捉获;小的若即救护,亦必被擒。因复赶到衙门,想要通信进来,岂知中军闻知按院奉旨捉拿钦犯,想又奉过密谕,在辕门领兵防守,密不通风。小的们恐被拿获,不敢近前,只提约齐未获之人,一处商议,想要行凶劫夺。一则近者大半被获,远者未得风声,人力不足;二则老爷及家眷分在两处,难于兼顾;三则未知事体若何,不敢冒昧行险。如今人已渐齐,只听老爷主意,小的赴汤蹈火去做就是了!”

又全道:“按院已将我诰敕密札搜去,缓则三日,速则明日,就有奏本,必将我敕札同送,好坐实我罪。按院清廉风力,一切书札、贿赂,不消提起。如今第一着棋子,是劫夺奏本;须多着人,预伏城外荒野去处,留几个精细的,在察院前伺候,听着炮声,两处留心察探,无论他人多人少,明走暗走,总要打夺来,登时烧毁灭迹,就有杀伤,也顾他不得了!且防过这三日,再作计较,若能截住奏本,烧去凭据;这事就易为了!至我这监中一切上下使费,俱要十分从厚,可向外县各庄头、解铺、盐窝、商船等处支取,不可惜费。家人们监在各处,使费也要周备。王氏虽供出致死食精之人,却是拶逼出来,其情可恕。独有随氏之淫妇,受我厚恩,当官去,不等刑法,连重话没一句,就把我藏匿敕札,一口供出;若不处死她,此恨怎消?你可许那管女监的,多则一千,少则五百,只在明晚,要取她气绝,来回我话。须要速办,迟恐生变,即再多费些,也顾不得。此后你们不可出头,恐被缉拿;须托平日信得过的伙计门客,出来料理通信,切记切记!”众家人领命而去,连夜出城埋伏要路。

次日平明,听着一连九炮,知本已出,各人打起唿哨,知会已定。只见远远的一匹马,直冲而来,众人见是空身,疑是前站;复有留在衙门打探的家人,如飞在后,摇手示意;大家遂不动手,由他过去。须臾,一二十个健役,簇拥两三匹马,飞奔而来。有一匹马上,背着黄袱本箱,情知是了;后面家人亦指点着。遂大家一齐动手,挑柴的拔出扁担,种田的扛起锄头,脚贩乞儿,草中岸侧,各执器械,蜂拥而出,团团围住。那一二十个健役,急忙上前救护,怎当得又全的家人闲汉,俱是挑选来的勇健之辈,忘命之徒?一阵混打,已把健役打得头破血流,五零四散,跌扑奔逃,那背本的承差已被扯下马来,攒殴倒地,打开本匣,搜出诰命密札,并一道奏本,把预备的火种登时烧毁,一哄而散。正是:

计有千般分巧拙,棋高一着定输赢。

总评:

此书之奇必奇至竭情尽致,故其妙亦遂竭情尽致。如红瑶、赤瑛各有朱斑,奇矣!而未至竭情尽致也,则先以玉人、血茜形之,续以男仙似男,女仙似女足之,此复放笔写其朱班一色,花样如花纱一般毫无疏密,然后乃为竭情尽致。奇至此,乃更无有奇于此者矣;妙至此,乃更无有妙于此者矣。

向死尸焚化纸钱,本是常情,而见有轿来而一哄跑散,则奇矣。既已跑避无踪,何能知其故?回头一着其妙无伦。读者须于转换处着意求之,此类是也。

素臣救金铃之命,许收长随并许提拔,金铃止于磕头感谢;而一闻文忠臣之名,即连磕头,不愿提拔、愿长随一世。作者教忠之心昭然若揭矣。篇中如此不一而足,总使缙绅舆台、衣冠贼盗、老幼妇女、华夏蛮夷同此—心、同此一性,无少差别,足与孟子“性善”之旨互相发明,更不特教忠而已,真有功性学之文!

除大奸者当不动声色,而素臣之于又全,又妙在动以声色。田半千、成袁氏之状两批俱袒又全,使其大喜过望,坦然赴审;然后假津镇咨文亲往搜查,既如迅雷不及掩耳,而又全安心在辕侯按君回,更想不到其家之现被抄没也,即有通天手段从何施展?此足为除大奸之法。

得金铃用处极多,此特其一端耳。而尸骸不须察探,回报食精之人房屋更加走熟,非金铃即未能取又全如探囊也。素臣以便浸金铃,而得除又全,则虽谓素臣之除,又全亦由于神便也可。

素臣之得祸由于一便,其除奸亦由于一便,故于九姨、大桃口中极赞之。君以便始亦以便终,大是奇事!

又全之新先如鹿撞,继乃略定,后愈壮旺,何等曲折。庸手于此率不经意,便成疵累。如一匹明光锦,不特间杂麻布不得,即一丝一缕有跳梭接扣处,亦减色也。

又全按胆而答是一样活,察探口风是一样话,探出未经奉旨是一样话,喋喋利口,不止武勇、财势为雄,他自非素臣其孰能除之?

劫夺奏本大是绝招,又全令人家打夺下来,登时烧毁灭迹,尤为老劫。到知即因此贸然一烧,致从忙里错邪此则老奸所不及料者!

劫夺奏本,善读者或料及;此取随氏气绝,善读者不能料及。唯不能料及,而后叹其文为不可及也欤!

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

李家家人闲汉,把奏本敕札搜出烧毁,各人分头跑逃,登时将一桩天大祸事,弄得泯然无迹。几个心腹的,疾忙走入府监,报知又全。又全大喜,问道:“你们抢夺时,还看见什么人马过去没有?”

家人答道:“本箱未出来时,出城的人马,怕还没有,先前有匹马直冲过去,小的见他空身,又见打探的人在后摇手,所以止住。后来本箱出来,埋伏的人,却个个上前动手,都打得七零八落。只是一个事,那背本的承差,被殴太重,恐有不测,按院必定严紧催缉,张扬出来,恐露口角哩!”又全道:“这本箱被劫的事,按院自己不便,他说得出吗?就是府县也怕处分,即使严催,亦只得拖延下去。他们动手的,都依着我吩咐,各样打扮的吗?”家人答道:“都是依着老爷行事的;况且抢了下来,举火便烧。城外空闲,天色乍明,除了这些逃的人,没有一个路人看见。”又全道:“这便是了。任他捕风捉影的手段,也拘不到一个。你即速回去,叫俞忠赶人到景州,须要日夜趱行。一面先再派人上京,另写几封信,由塘递带去,知照京中解铺里,随时发银应用,不可有误!”家人道:“小的就去与俞忠商办。如今大事已定,老爷放了心,才可摆布。”又全又将处置随氏的话,叮嘱一番。家人方才出去。这里承差等一二十人,喊哭进来,跪诉中军,传进本箱被劫等情。金相大怒,立刻传到府县,当堂申饬,限令即日要把抢本人犯,一起拘拿勘审。唤过承差等人,即着当面验伤,填格备案。掖县禀请:“带回一干人,细讯情节,以便购线出赏。”府尊又禀道:“大人发本正在黎明,虽则尚早,究属白昼行劫,不知是那里来的大盗?应以通报海缉为要。”

金相正在沉吟,只听见素臣屏后微咳一声,转过头来,素臣使个眼色。金相会意,便厉声道:“贵府贵县,怎看得这事毫不打紧?方才众供俱极明白,眼见抢本的人,都是在田耕作模样,夹杂些肩挑小贩在内,显系李家庄仆、佃户,受其钱财所为;有何情节不明,而烦贵县再讯?至贵府欲通详踩缉,装点外来大盗打劫,不过规避处分;试思差弁等人匹马长行,何来行李,致动匪人欣羡?所劫止有本箱,登时烧毁灭迹,谓非李金奸谋,谁其信之?出城不及里许,一见差弁,即四面赶拢,其为近地之人无疑!事毕即散,无赃无证,何必远逃,要各属通缉则甚?贵府县政声久著,境内愚民,目无王法,竟敢纠抢钦使本章;而贵府乃欲避重就轻,卸其事于外来客匪,养奸纵恶,是何居心?本院补发一本,即将出城遇劫情形,声说在内,恐贵府县未必即能诿卸!速去依限查拿,若有违误,本院自然咨会题参,那时就与通报无异了!”府县连声称是,打躬出去。金相进内见过素臣,自去办理别事。素臣忽想起,昨日同李家歌姬一起捆带回衙之人,面相颇熟,后来问供说叫巫明,莫非是假姓名,与我吴铁口一般?且唤他进来,问一问。因叫家人禀过金相,发出一签,走到班房,传巫明进来说是:“本院当面研讯,差役等人,一概回避,不必传班。”不多一会,家人带了进来。那人一见素臣,急叫文爷,倒身便跪。素臣细看,果是东阿山庄内的叶世雄,忙扶他起来,令其就坐,世雄不敢,素臣使了眼色,然后坐下,素臣问道:“你如何落他陷害?却为何事,几时从山庄起身的?”世雄道:“奚大哥因靳家京里下来的银钱粮草屡被众弟兄截住,改道由粮船南下;特差一班新回来的弟兄守寨,率领小人们去汤阴县降伏了一伙强盗,就乘便得了水泊,又夺了几回钱粮;如今连河南也不敢走了。奚大哥怕他由海岛中接济,故着小人到登莱一带探听,致有此祸。请问文爷是几时到此?”素臣把回到丰城及出门以后之事约略说了一遍,道:“我为剿除又全,救拔随氏,却无意中更救了你,但他用精之后即以坠阳丸与你服,使手足痿痹,不能运动,你莫非没有吃这药吗?”世雄道:“小的被他吸精之后,死而复生,到次日夜来,方有清头,却假作昏沉,要窃听他们说话;又想养起气力好乘间脱逃。他这房原有两个使女,因死了一个,新买来一个,还没经过此等事,问那旧时使女。那使女告诉他怎样吸精,又怎样调养;又说:‘早晚送下坠阳丸来吃了,手足就不能动弹。’小人被他吓坏了。第二日送药下来,小人偷眼看着那女人,轻狂不过,一眼看着小人下边;一手把药丸塞在小人口里,说是补药,又把参汤侧入口来。小人把舌压住那药,将汤吞咽,假作吃下。那女人就把小人下边揉弄,亏着那女人一心在小人下边,才被小人哄过,悄悄取出,拧散掉了,假装着瘫的模样。第二日,歌姬看着小的臂上、腿上,说怎没青色,要回又全;又亏着官事担搁下来。但那丫鬟说,吃了锁阳丸,精是再不得出来的,可怜父母,只生小人一子,已被他绝了后代了!”素臣道:“不妨,他有兴阳酒、追阳汤,是专解锁阳丸的。现封在丹房内,只消取来,便可解救。我且问你,叶义士们是几时回来的?广西之事如何?”世雄道:“叶大哥是文爷起身就回的。

广西贼首不打紧,听见去纠合赤身峒毒蟒大王,若这事一成,两广便难保了!”素臣跌足道:“我也只怕他这一着,但愿纠不成方好!靳家钱粮改道,我已察知,并有主意了;待李案事定,再合你说。

你且仍回班房,衙役盘问,只说是问供,不可泄漏。”复想起随氏,到二更后,取枝令箭,叫松纹拿着在后远随,竟望女监而来。到了墙外,耸身而入,只见一间屋内两个女禁卒把随氏上了手铐,又要上拄棍。素臣暗忖:果然有此等事!因将窗户一片声敲响,吓唬得女禁们歇手出看。素臣已越墙而过,忙打开狱官衙门,讨了匙钥,进监查视。见随氏两眼垂泪,手上铐子已去。查问女禁受贿谋命实情,女禁不承。因问随氏,随氏道:“不知他可是谋命,只方才把小妇人铐了手,又要上拄棍,忽听见窗上敲响,才停住了。又听见老爷们来查监,就把手铐也开去了。”素臣向那狱官道:“大老爷吩咐散禁的人,女禁怎敢擅用手铐、拄棍?这还不是受贿谋命吗?这随氏及两名女禁,都交给你,明白听审!”狱官吓得抖战,跪地求告道:“这事一经大老爷们发审,两个女禁固然是死,连小官前程不保!公门中好修行,望老爷高抬贵手!小官情愿写立印信甘结,包管这随氏没事,今夜就打发小官妻子到监陪他同睡。两名女禁尽法痛处。只求老爷包荒,在大老爷跟前,不提起这事,感恩不浅!”那两名女禁,更是叩头出血的哀求。素臣也便依允。狱官真个写下甘结,用上司狱印信。素臣收起领着松纹进衙。

听鼓棚打到四更,独自一人出衙,至女监探视,果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陪着随氏吃酒,丫鬟捧着酒壶,屋内铺了床帐,然后放心,回衙而睡。次日,刑庭进见,密禀道:“昨日老大人发下田半千一案,卑职把帐簿指实,将原中套夹吓问,即据供招受贿袒证实情。后问又全,他竟口出妄言,说老大人诬陷他叛逆,已遣家人出击登闻鼓上陈,不日要坐反诬之罪,怎还敢来勘问我。”金相道:“他恃着劫去本章凭据,故敢放肆;不知有府县卷供可凭,他不过加一劫本之罪。本院已续有奏折奏明,他如何抵赖得去?田案既有帐簿足据,复据中证供明,已同狱成。可将中证收监,田半千讨保候结便了。”刑厅答应出去,即去通知又全。又全大笑道:“他还在那里做梦哩!诬我劫本,请问有何凭据?明是他架的蜃楼海市,到了三法司堂上,怕就狡赖不去了!老公祖还在事外;府县两处,就难免听从串害之罪。又全身上的锁链,十日以后就要移到按君身上,他还说这满话吗?”刑庭出来,忙去通知府县。府县怕又全势力,平日俱与往来交结;此番因按君风力,发兵围捉,色势利害,认是奉旨密拿,且事起仓卒,不及通风,故随着按院查办。及知道并未奉旨,已是懊悔;复因搜出诰敕密书,事在难挽,故安心撇下又全。后被劫去凭据,怕有变头,才令刑厅借着田案两处探听口风。今被又全吓唬,三人怀着鬼胎,密聚一室,从长计议。刑厅道:“按君所恃,在府县眼同搜获劫本之事,又经县录供验伤;但又全声冤之本,必连府县都奏伤的。他仗着景王之势,又有靳公公作主,三法司科道岂肯为着按君,只怕凶多吉少!”知府道:“寅翁所料不差;但此时事在未定,我等将何以为计?”知县道:“按台那里只须照常行走。

又全那里,当先去投款,说事起仓卒;势不由己;一等旨意下来,便都推在按台身上,只求他放下他们,单与按台作对,这事便轻可了!”府、厅想了一会道:“除此别无良法!”于是分头自去投款。

金相不知府县心事,日逐催赶造册。府县一则因祸福未定,不肯上紧;二则因又全家口田房窝铺极多,一时查不清头,故此担搁。无奈金相一日几次趱逼,只得把现在家口,并掖县境内房园、田业、盐、当字号,各铺银本,并本宅封贮各色米粮、金银、衣饰、器用等物,先攒成三本册子,送将上去。一面通知又全,说是催提紧迫之故。又全笑道:“风帆不可扯满十分,这几日之内任他横行罢了!”

每日轮指掐算,眼巴巴望着圣旨早到一日,早出监一日。候至十四日,正喜出监只在早晚,却见狱官几遍进监查察,禁卒关防严密,家人一个不见进来,迥异从前光景。心上着慌,将声冤本章,逐字推敲;复想靳监势力,不信有甚变头。一夜胡思乱想,抓心挖胆,如坐针毡。到十五日,忽有禁卒递一字纸,嘱令密看,字上写着“揭奏进京,按院奏本先到一时,诰敕密札,已经进呈东宫,亲笔批转,不待复审,立时处决。靳监惟恐连累,设法自救不暇,不能为力。赵吏部更不消说。家人们在外打算,只有越牢一着,且往海岛躲避。幸今日停刑,已买嘱禁卒,三更后开锁,监墙以外,并城门内外,俱有接应。”等语。又全看毕,魂飞魄散了一会,忙把字纸咽在肚里。呆呆的策划,算来只有此着!暗暗的叫着:“仙爷,蒙你许送金丹,如今弟子命在顷刻,求你早来搭救!”又想今日正是五月十五,莫非真有救星?呆思痴想的直到日黑,才丢过仙人搭救的念头,守候禁卒通风的时刻。一更以后,外则提铃喝号,内则提牢司狱,时刻稽查。直等到三更以后,里边也少人查察。外边巡逻之声也有间断。两个禁卒走来,先把脚镣锉断,开去链锁,把九条大索,齐齐脱卸。又全将手铐用力一拧,登时两断。一个禁卒先搭好软梯爬过墙去,外边伸出一根竹竿,又全忙从软梯上墙。忽见监屋上跳过一人,月光照着,竟是相面仙人。心中一喜,就如失乳之儿,复见乳母,亡家之子,重返家园;喜到极处,正待叫出“仙爷”

二字。却被兜肩一锤,不觉大叫一声,口吐鲜红,跌死在地。那人手执铜锤,如两道寒光,风驰雨骤,把墙外接应之人,打得抱头鼠窜,四散逃跑。着锤的便筋损骨伤,手断足折,一片嚎叫之声。把监中的禁卒,墙外的更夫,扎营看守的兵丁,往来巡绰的衙役,一齐惊起。一面飞报各衙门,一面把又全拍转,加上锁铐,并打伤在地的都锁起来。府厅营县各文武官,俱来勘验,墙外打伤共有七名,除又全外,一名禁卒匡命,五名家人。复将合监禁卒,营兵捕役,一齐锁起。查点监中罪犯,一个不少,只逃去禁卒匡生一名。当留丞、簿、典史、狱官及营役们,在监看守,府厅县同至察院衙门击鼓。金相已坐大堂,放炮开门。各官参见过,禀知越狱拿获之事。先唤又全勘问,又全只得直招,说是家人们在外边设谋定计,犯人误听越逃,实不知姓名人数。金相道:“你到此时还想庇护家人,夹将起来,怕你不招!但本院念你命在顷刻,不忍再加刑讯!”吩咐把禁子匡命夹起,问:“得受又全多少金银?同谋者何人?在监兵卒,内外更夫,是否知情?”匡命只得直供道:“小的弟兄轮值三四两更;李宦家人俞忠,许小的弟兄一万两银子,并带同逃走。小的弟兄该死听从!兄弟匡生在后,未经出墙,不知逃匿何处?在监兵卒,平日受他银钱,是有的;这越狱之事,并不知情。也没买通更夫。他家人们有会过面的,叫吴成、吴功,其余同谋的,不知有多少人,只求问现获的家人,就知道了。”因复带受伤的五名勘问,一名叫吴成,一名叫俞念,是家人;一名胡珠,是佃户;一名房有法、一名房有纪,是水手伙计;俱不吐实情。直到夹起,然后供出,系总管俞忠主谋,同谋者六十四人;在监墙外埋伏者,十二人;在城门内接应者八人;城门外接应者二十四人;在海口接应者二十人。并供出前次劫本亦是俞忠为头,同谋者四十二人;探报者八人;埋伏劫夺者三十四人;也有家人,也有伙计,也有佃户,也有闲汉。录过名姓,天已平明。金相传到城守营员,请出圣旨,开读已过,委府县监斩。将又全绳穿索绑,押赴市曹,跨上木驴,凌迟处死。一面写本,将越狱被获处决之事奏闻。一面出批严缉未获各犯。把匡命等六人,俱发下死囚牢里。在监兵卒、更夫发县分别枷责。

发放已毕,掩门退堂。且道,又全既已劫去诰敕密札,何以又有敕札进呈?却系未发本之时,素臣预料有劫本之事,故令赍奏官空身先走,用五色花绢,誊着诰命,复誊出几封密札,另写奏折,装入本箱;俟劫去后,才令金砚同一老走奏折的家人出城。素臣是日在于高处望,如无人劫夺,即护送出境,把另本誊敕掣回;如被劫去,查系誊写,再设别计,则真本已经奏上。那知又全果入牢笼,又不辨是誊写,即行烧毁;自谓逆迹已灭,安心候旨,不复更施狡变,不知已中素臣之计。金砚行走如飞,却因不谙投本,故慢慢的随着家人们,走了七日才到。得下旨意,金砚即先赶回,于十四日黎明进署。金相与素臣跪领开看,是:所奏李金,淫荒惨恶,性与人殊;查阅伪敕逆书,反形昭著;着即凌迟处死!其家口,除正妻外,均照所奏,分别查办,并赐上方剑一口,许便宜行事。该部知道。钦此!外东宫密谕一封,上写着:览笺,得除大逆,复知文先生音耗,喜极反沾襟矣!迟恐生变,故即据奏施行。李案一定,当驰驿来京,将以北门锁钥相委。兼欲急晤文先生,并商国事也。景藩已敕直抚密办。相见在迩,诸不备及。年月日谕。

两人俱叩首谢恩,感激涕泣。素臣道:“今日明日,俱是停刑日期,当加意巡徼,防其劫牢。”因令金相密谕中军府厅营县等官,督率兵役防守。素臣两夜俱带金砚至府监,不时巡查。十五夜又全越狱即被擒获,皆谋定于先故也。又全处决以后,素臣即修札与玉麟,着金砚飞递,务期早至,择定五月二十五日起马复命,令玉麟料理赤瑛夫妇进京之事,约于德州等候。将又全男仆发府县勘问,并催趱外县庄田店业清册。田半千一案,令刑厅据簿证成招。将各女犯提至察院,金相出堂亲勘。素臣在屏后逐个看去,择其面貌慈善而有福相者,暗暗记认,除随氏外,记有十二名;诸妾则六姨陆氏,十四姨林氏,十六姨柏氏;歌姬则桃枝、玉荷及王氏、紫绡;丫鬟则金枝、晚香、春桃、秋葵、夏莲、冬梅。其金枝、晚香两名更觉幽雅;眉目之间,亦似未曾破体。其余不甚妖冶者,暗记下五十四名。俟金相退堂,即于点名单内记出。

次日,刑厅审拟田半千一案,府县审录家人口供俱到。田案,厅拟原中俱枷号两月,责四十板,追出原赃入官;田业给还半千,作前去两年租籽;余依拟完结。查原造家口册内妻一口,妾十六口,歌姬二十四口,丫鬟二百十二口,仆妇八十六口,男仆四十二名,家僮八十三名,男女幼孩共五十三名口。核入各审口供,将妻杨氏及知又全逆谋之四姨陶氏、五姨柳氏,俱拟发功臣家为奴。大姨、三姨、八姨,俱系钱债准折,现有亲属,照原本追价,给亲完聚。其余诸妾,亦系准折逼抢,现无亲属,变价入官。歌姬、丫鬟、家僮有仆人所生及有亲属者,追价给亲;无亲属者,变价入官。家僮内知情者十二名,拟斩,归入劫本越狱案内完结,余三十名,及仆妇八十六口,俱变价入官。男女幼孩,俱给各父母收领,食精之巫明释放回籍。将板壁上诗字削去灭迹,与一切器用什物,变价入官。定下本稿,却不发出,到二十日一早,金砚进衙禀知玉麟已到,然后发稿出去,定了招册,暗令玉麟分遣家人伙计,具呈投买。当将随氏、陆氏、林氏、柏氏、桃枝、玉荷、紫绡及金枝等六名丫鬟先行给领。次将记下的五十四名丫鬟,陆续买出,玉麟有大洋铺在城外,暗暗运送,分房住下。

二十一日,素臣吩咐松纹,封去丹房内取那酒药,自己带了金砚,约了世雄,俱至玉麟铺中,叙说别后之事。因向世雄道:“山庄内众兄弟,除元、宦二人外,俱无妻室,不特起居不便,于天地化育,祖宗嗣续之道,俱有违背。故托白兄买下这些女子,内选十名,要送给你们妻室;二十四名做婢女;余三十名,可选头目中有功者,赏给为妻。”因把各女人都唤出来。随氏见了素臣,如见父母一般,跪下哀哭拜谢。六姨、十四姨、十六姨,及歌姬、丫鬟,都相顾错愕。素臣才把自己姓名,及被人救出等事说知。大家如梦初觉,跪地磕头不迭。世雄道:“蒙文爷恩赏小人,不敢代众兄弟辞谢,小人也不敢不领赏。但小人前与歌姬同宿,知道他性情,待小人也极好;只求把这王氏赏给小人为妻,感激不尽。”素臣道:“我原看这女子面目慈善,兼有福相;你既愿要他,我已令人去取酒药,晚间就送你成婚。我今日并不进衙,明早讨了下落,才得放心。”因指着随氏、林氏、陆氏、桃枝、玉荷、春桃、秋葵、夏莲、冬梅道:“此九女俱有福相,随氏尤有恩于我;你可向奚大哥说,将随氏收为妻室,余八女配与众弟兄为妻。这金砚交给你带去,听奚、叶二位调遣。现在靳监京饷,改从回空粮船上寄下,非此人不能取;你们暗中保护着行事,便可供山庄之用。”因唤过十六姨,向金砚说:“此女配你为妻,也是今日成婚,三日后随同叶爷,护送各女眷前往山东。”

金砚跪地垂泪道:“小的指望长随老爷,怎发放到别处去?”素臣道:“你在山庄效劳,就如长随我一般!他们俱是我心腹,我有用你之时,即来取你,非发放你也。”金砚方收泪磕头谢赏。当将金枝、晚香二人,令玉麟安置内室。与玉麟商议道:“弟请吾兄来,一则为代买这些女子;二则奉求吾兄一事。前日查阅又全家产各册,单是本县,已有一二百万;海中龙蚌相斗,海边田亩民居,俱被漂没,登、莱两府被灾者,什居三四;弟欲把又全产业奏留,专买粮食,即将又全各处房屋,改为官仓,设大使二员经管,为平粜赈济之事。欲举吾兄为监临官,以督理之;不特百姓受惠,岛中仓储,亦可乘官买之便搭运,较之私买,更为妥便。不识吾兄以为如何?”玉麟沉吟道:“此事有益民生甚大,兼以吾兄之命,弟何敢辞?但弟系本地人,为本地之官,殊有未便!”素臣道:“专司仓务,不涉民事,正自不妨,只消于本内声明可也。”

午后,松纹送了兴阳酒及追阳药丸来。玉麟办起酒筵花烛,内外欢饮。素臣与世雄俱吃兴阳酒,即往澡室追阳汤内洗澡。素臣略洗即起,世雄洗至兴发,方与紫绡成婚。这两个是旧交,但从前还是虚套,此番得承实惠,新娘之喜可知;新郎已绝生育之念,此夜露滴牡丹,涓涓不断,更自快活非常。金砚向素臣磕头进去,与柏氏成婚。这两个是新交,金砚走跳如风,矫捷可知,柏氏翻滚如球,灵便可想,钻天动正配了满床飞,更是天生一对也。次日起来,两对夫妻齐到素臣房中叩谢。素臣问世雄:“兴阳酒、追阳汤效否?”

世雄涨红脸道:“真个有效!以后如能生育,皆文爷所赐也!”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便放心进衙去了。”因嘱咐玉麟将金枝、晚香先送回,领着松纹等出门,只见一座石牌坊前围着百十人,坊脚下倒有一个女人,满面血污。素臣仔细看时,竟是又全第三妾焦氏。正是:

极臭壤中生瑞草,最污泥内产奇葩。

总评:

又全掀髯大笑一段,真有笔歌墨舞之致,欲抑故扬、欲合故开。文法之秘,若平平说去,便减无数气色,何能夺目?

廖监变头,至此始为揭破,素臣云“经年之疑释于一旦”,余亦云三十回以前之疑释于一旦。素臣抚掌大笑,余不禁抚膺大恸,我亦有知识亦有灵明,何乃昏昏邓邓,任作者覆人盆底,不放一线日光入我之目也,悲夫!

带来的人遇见文管家,与前五十三回百忙里不见奚囊,及遇见东阿山庄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相应。然则作者一面覆盆,一面透进日光,非全掩读者之目也。总缘心不细、机不灵,故如没缝鸭蛋,钻研不破耳!此后读书,一句一字不可放过,切记、切记!

不覆盆不见作者之巧,不透进日光尚不见作者之巧之绝伦也!何故不见奚囊?何故与头目说话?作者明明透进日光,而读者紧闭双目,不一注视,枉自抓心挖肚,爬搔不着,则唯有极口赞叹作者之巧之绝伦而已。余故曰此后读书,一字一句不可放过也。以前读书,亦知一字一句不可放过,无奈读他书此法即明,读此书此法即昧。以他书之一句一宇,皆自画供招;此书之一句一字,如囫囵鸭蛋也。不见奚囊说几句话数字中,岂知有世雄跟至省城、探知廖宦要银、赶回山庄、假托里长、公凑三个银子孝敬之事,非今日世雄亲口一五一十告诉出来,仍自昏昏邓邓,在盆里过活也,则亦唯有极口赞叹作者之巧之绝伦而已!

毒蟒于此出见,虽则闲闲一笔,光焰何等烜赫。伦父极力铺张,连篇累幅,无此气势者,由于笔之钝故也。

素臣想起随氏,至监察探,非忽然想起也,固已逆料又全必有暗害之事,故下“果然有此”一句。昔人云:高才捷足。又全足岂不捷?奈素臣之奔轶绝尘何!

四更复至女监探视,素里之慎也。武侯一生只认“谨慎”二字,任事者尚其慎诸!

写府具厅会议,曲尽小人肺腑,兼见又全势力,非素臣不能剗除。在文法亦是欲抑故揭、欲翕故辟,如病人之回光反照,善医者知其死不旋踵,读者于此知又全之死不旋踵,则庶几善读书者矣!

暗叫“仙爷”一段,写痴人如绘。又全阴谋诡计无不为素臣料定,此痴念亦曾料及否?兜肩一槌,春梦方醒。五月十五,时日不爽,仙乎!仙乎!能前知若此乎!又全之称为“仙爷”也,固宜!

媒运大发,素臣数往,王麟推来,更不料随氏之外,复有世雄、金砚、山庄众弟兄、三十头目及金枝、晚香之众也。厥后兰哥、篁姑、珠儿、玉女,且化行蛮貊矣;复媒氏会男女,且赖及万方矣。不伐柯则已,一伐柯则必尽邓林之木。余故曰:此书之奇,必奇至竭情尽致;此书之妙,亦妙至竭情尽致也!

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此千古创识,千古定论。宗杲、天觉、子瞻、子由及陆王之徒读之,必通身汗下,欲置一喙不能矣。魏先生欲刊人中庸章句,云发诸儒未发之秘,息群邪欲逞之辞,有功于性学者,亦甚钜哉。读”异端唯不能庸,故不能和”一段,乃知子由所论中和,直是矢橛!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而未诀“庸”字之秘。为圣道筑一万里长城,岂特留此义以待素臣耶?以素臣“庸”字之义辟子静,子静虽有百喙何辩?固不待往返诘难,如太极图说之词费也。驳去西山先生君子有取之言,分别圣人、老氏同异,一字一句,如犀分水,如锥画沙。老氏何幸而遇西山,何不幸而遇素臣。孔子曰:恶莠恐其乱苗也。素臣亦曰:恶老氏恐其乱圣人也。西山先生其犹认莠作苗者欤?不特西山宋儒类此者多,惜未得见此书而读之。

曾参、文帝受老氏之害,语创而确不可磨。井田礼乐一废,不复有志子二帝三王之治者,曾参无论已,能不太息痛恨于文帝也哉!

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

素臣问众人时,方知焦氏因县里传了亲属,着追原价,有典商出银五十两,买为姬妾。焦氏不愿改嫁,撞死在这石牌坊脚下。素臣看焦氏伤非致命,面色红活;问其家,即在牌坊之旁,因令人抬回家去,请医生看视。身边挖出几两银子,令其父调养,明日赴察院衙门回禀,免追身价,给与养膳。其父焦良,问知是按院亲戚,跪地磕头,连声答应。素臣进衙与金相说知,感叹不已。

是日,府县呈送又全外县产业册,素臣查阅,约有百余万。因将前册并核除珠宝、军器、盔甲等物造册解部外,其余米粮共三万二千余石,金银及银本、田庄、衣饰、器用、家伙,估值共银二百五十余万。请将一百万归入藩库报销;将现粮三万二千余石,尽数赈济登、莱两府沿海受灾贫民;将一百五十余万,赴丰收地方采买米谷留于莱州,作为常平,存三粜七,以平谷价,丰年仍存七粜三。将又全城乡房屋,改为仓廒,名大恩仓;设仓大使二员专司出纳。保举原任迁江县县丞白祥为监督。一面出本,一面即令府县遵照查办。次日,焦良来回,其女已能饮食;医生说,半月内可愈,并送药案进来。素臣看过,问金相借银三百两,交典具领,每年出息三十六两,令焦氏逐月支用,听其守志;身后即将本银为殡葬祭用之费。查他的身价,止三十二两;金相捐俸一并发县,免其追缴。发放过去,料理起程之事,一切未结之案,催趱完结。府县改派了两名杂职,署大恩仓大使;启请玉麟为监督,亦于二十五日上任。隔晚,投揭禀见,请进内衙,玉麟拜谢保举之事,金相拜谢入赘之事,设席款待。玉麟向素臣道:“今早已打发世雄等起身。金枝、晚香那日已差送回家,同小女一处进京。弟择于明日到任后,即会同地方官查办赈事;旨意一转,即差人赴辽东采买。岛中会银不必送去,弟先垫银九万,买了米谷,分运各岛,俟各人陆续归还。”素臣道:“如此最好!”金相见玉麟相貌不凡,俨如关公一般,气度亦甚豁达,敬重非常。玉麟见金相诚厚谦和,几如明道一般,置身春风之中,尤深仰止。因顾官箴,不敢久饮,至晚即散席辞出。

次早,即发扛起身。合城绅士百姓,俱感激按君除了大恶,又奏留数百万银米置仓赈粜之德,制衣脱靴,设帐祖饯。攀辕卧辙者数万人,填街塞市,轿马不前,沿路耽搁,是日止行十里,即便歇下。金相见素臣便拜道:“吾兄之功,而弟尸之惶愧死矣!”素臣辞谢,因道:“民情如此,前路亦有阻滞;明日当起四更,紧赶两日方好。”金相密令备下火把,一交三更即起饱餐而行,方免了百姓们拥留之事。到了济南,将印交与巡抚,驰驿趱行。走了两日,已到德州。赤瑛来见,禀知家眷早到一日。素臣道:“你们两处暗暗知会,先后而行,我起早赶至景州,探听景府消息,仍至阜城一处下店。”

是夜赤瑛与金相同铺,讲了一夜的话。素臣于四更起身,走到景州,日才初出,王府前冷落无比,只有一个老太监坐在地上看门,素臣问着邻近,才知道奉旨搜拿,把罪名都推在长史身上,将吴凤元凌迟处死,凤元之父天门处斩,妻妾俱给功臣之家为奴;景王革去护衙,贬为公爵,禁止交往,故府前冷静如此。素臣暗忖:果被逆藩掩饰过了,殊属可惜!在大道边,等候金相同行。至六月初四,已抵芦沟桥。东宫差内监伺候迎接素臣,素臣惶惧感激。于初五日五更起身,平明进见,到宫门外,即见长卿、怀恩伫立迎候,正欲握手。长卿道:“殿下在殿立候,特命弟出代迎,不可迟滞!”素臣惶惧愈甚,鞠躬疾趋,两人引至便殿,东宫降阶而俟。素臣汗流浃背,俯伏在地。东宫亲手搀扶;进殿行礼。见素臣黄面,与图画不同,疑而致问。素臣以实奏对,即行谢罪。东宫道:“此孔子微服过宋之意,有何罪可谢乎?”赐坐、赐茶毕,先问入辽以后之事,素臣一一奏毕。东宫以手加额道:“此天以先生赐孤也!先生为国忘身,屡濒于死,剪除奸逆,培植忠良,功莫可纪!前日奏留李金家产,设立常平,为国家救济贫民,培养元气,孤所深感!已拟旨特授白祥为户部额外主事,监督大恩仓;并将拟归藩库银一百万两,亦留作粜谷之用矣!景藩之事,孤深悔事机不密,被其先备将一切叛逆书札,逮禁器物,俱行销毁;将长史吴凤元下药,蒙不能言,把李金伪敕逆书,俱推在他一个身上。寡人明知其诈,因叔父之亲只得糊涂完结。使一切逆党俱得幸免,是先生之成功,而寡人自败之也,岂不可惜!”素臣答道:“李金劫本之后,必先送信景王,非殿下不密之故也。”东宫瞿然道:“非先生之言,寡人几屈无辜矣!寡人未见及此,把一个素信之内监,软禁在宫;因其日只有此一人在侧,故疑之也。”因命内监,速传令旨免之。复起立拱手说道:“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有三事奉求:一则皇上病势缠绵,求赐良药;二则宦寺煽祸,国势阽危,求现在急救之法;三则政令失常,元气伤耗,求将来培补之方。望先生不弃愚蒙,开诚详示,天下幸甚,国家幸甚!”因先把成化帝得病之由,太医所用之药,及现在病势,详悉说知。

素臣顿首道:“殿下不坐,臣不敢对!”东宫只得坐下,命怀恩扶掖素臣入座。素臣立对道:“皇上之病,乃近女太骤,阴胜阳衰;太医急于扶阳,反增亢暴。臣以为当停服药饵,但饮米饮,屏去宫女;于王子或宗室中择五六七八岁壮旺童男一名,拥背而卧。俟阳气稍复,烦躁稍除,始进稀粥。再选一名,伏于胸前,抱之而睡。俟烦躁全除,阳气大复,再进粥饭,撤去幼童,庶可瘳愈。”东宫因素臣立奏,亦仍立听,至此始坐,复命怀恩坚扶素臣就坐说道:“先生所言病情,丝毫不错;疗治之方,自必见效。怀恩可先进宫去奏闻娘娘;寡人随后即来亲奏。”素臣复奏道:“目前急救之法,若能因亲政之便,暴其阴私,传旨废斥,押赴凤阳看陵,在道处死,此上策也!”东宫涕泣,谨谢不能。长卿道:“洪文亦曾进此言,奈皇上非此人寝不安,食不饱;殿下纯孝,虑伤皇上之心耳!”素臣道:“除此一法,别无良策;惟有暗暗消磨其气焰,刻刻防备其奸谋,一毫不露圭角,一切且为宽容,俟臣遍历天下,收罗豪杰,鼓舞人心,剪除逆党,渐衰而渐胜之。但奸人近在肘腋,宿卫单弱,深属可危!臣有两童,一名奚囊,一名容儿,奚囊两妻,一名玉奴,一名阿锦,容儿一妻,名赛奴,俱谙武艺;欲进与殿下,令两童在外教习内监,三婢在内教习宫女。复有一友名熊奇,武艺出众,膂力过人;令其出入随侍,以备非常。此二童三婢,年俱幼弱;此一友貌颇呆拙,不为奸人所忌。惟殿下裁夺!”东宫大喜道:“寡人久有此意,惟恐反得奸人党类,养虎贻患!先生所信,更复何疑?但先生婢仆想亦不多,虽系暂借,必缺于用,寡人当别筹以补。”素臣辞谢。因复奏道:“殿下欲求培补之方,则《大学》、《中庸》两书俱在。体《大学》之矩,而与民同好恶,用人理财,胥得其当,天下无不平矣。

体《中庸》之九经而贯之以诚,择善固执,而达道无不行矣。达道行,天下平,而元气有不复者哉?”东宫道:“《大学》、《中庸》,同一圣人治天下之道,何以各立名义,绝不相同?”素臣道:“八条目中,诚欲修齐治平之道,即《中庸》之尽性参赞,形着动变;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即《大学》之矩,特详列其目,而复指其事,著其效耳。其事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事;其效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效,非有二也!《大学》由意诚而至治国平天下,顺而推之也;《中庸》由为天下国家而至诚身,逆而推之也;顺逆虽殊,而俱归重一诚。其入手工夫,则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辨也;由学问思辨以力行,弗得弗措,而尽百倍之功,则愚者必明,柔者必强,而可进于诚。诚则能体《中庸》之九经,而形著动变,尽性参赞,即能尽《大学》之八条目,而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此在困勉者且然,况学知利行者哉?殿下有生安之质,然必不恃生安,而并不居学利,日求尽困勉之功,则诚可几,而《大学》、《中庸》之理可尽,二帝三王之治,不难再见于今日矣!臣冒罪易容恐有漏泄,不能久侍帏幄。启沃之事,愿一委之洪文,必能补益高深,不特元气可复,而上理亦可臻也!”东宫起立,拱手致敬道:“先生之论,一以贯之之论也;先生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也;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至寡人之愚暗,得稍有知识者,洪卿之力也!久资以启沃之事,况重以先生之教乎?先生欲遍历天下,为国家除奸剿逆,寡人岂敢留滞先生?但欲慰经年渴想,受片时教益,亦须屈留数日。依先生之法,调理圣躬,亦必俟有效验,先生在路,庶可放心。”素臣顿首受命。复奏谢赐放璇姑之恩,东宫亲手扶起,内侍摆上酒筵,东宫令长卿代陪,自往正宫。太后、皇后已屏去宫女,单留两个老宫人、小内监伺候;选了一个王子,送上御床,拥背而卧;停了汤药,但进米饮。东宫屏息体察病势,至晚回宫;即向素臣致谢道:“圣躬余月来未能睡卧,今得先生神方,未申二时竟得安睡,余时亦不甚烦躁,感激不浅!”素臣惶恐辞谢。是晚设席,东宫亲陪,因久经减膳撤悬,故但清坐密谈,至二更始进后宫。怀恩复陪坐,听到四更,喜道:“得闻老先生一席之谈,不枉为人一世矣!”素臣问及谢红豆,怀恩道:“三日前回湖广矣。此女中神童,亦女中贤者,他只服得老先生一人,连洪老先还不甚在意哩。”素臣怃然道:“连长卿兄都不在意,又可谓女狂士矣!”

次日一早,金相朝谒,东宫传旨,升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代巡北直,兼按九边,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欲发令旨,令其走马上任。素臣奏道:“皇甫毓昆年逾四十,尚无子嗣;臣特为买一女,欲送彼为妾。因殿下遣内侍远仰,臣仓皇进宫,未与说明。求殿下少宽其期,容其纳妾后行,受赐不浅!”东宫道:“先生既有此美意,寡人即当成之!”因问:“其女何名?现在何处?”素臣道:“其女名金枝,现在毓昆寓所,特未知臣之意耳。”东宫命怀恩传令旨,将金枝赐皇甫毓昆为妾,撤莲烛以宠之;宽限七日后出巡。素臣复奏:“臣妾之父任信,亦年过四十无子,臣亦买一女晚香,欲送为妾。”

东宫不待说完,即问:“晚香现在何处?”素臣道:“亦在皇甫毓昆寓所。”东宫道:“寡人知任信与先生至戚,常优礼之;其人亦系读书之士,但少刚耳。怀恩可并传令旨,将晚香赐任信为妾。密谕使知文先生现在宫内,可也。”怀恩领旨而出。东宫仍赴正宫候安,至午后回宫,复向素臣致谢道:“圣躬较昨日更胜,可望速愈矣!”

次日黎明,即亲至素臣卧处,谢道:“一早有宫监来,说皇上一夜安睡,精神更胜,昨日已进稀饭,耳目俱能视听;先生真圣于医者!寡人进宫,当添一幼童抱卧。连日因贪听先生讲解,有许多奏章未览,问安之后,即拟并日夜之力,以清尘积。已命内侍驾车,密送先生至皇甫卿寓中,如欲晤任信,亦即一往。明日午后,再令内侍来接,便当畅聆教益也!”素臣叩谢。暂别长卿道:“可惜日月、介存、正斋俱不在京,不得握手,一叙离思耳!”因上车出宫,至金相寓中辞谢,内监回宫,即与金相作贺。金相亦道谢。素臣道:“尊嫂发怒之时,老兄不似季常一般,埋怨东坡,也就够了,怎还敢劳谢?”金相大笑道:“弟尽学得来季常,拙荆却再学不来柳氏!承兄之赐,弟之喜尚浅,而拙荆之喜独深;原说俟吾兄来,要领着金枝,出来拜谢哩。”茶罢,先是赤瑛夫妇拜了。然后金相夫人余氏,领着金枝出谢,拜毕,坐定。余氏道:“拙夫四十无子,妾身日夜忧心,屡劝置妾,坚执不从。若非老伯高情,重以东宫之命,事必不成!将来若得生育子女,接续宗祧,皆老伯所赐也!东省诛逆之功,皆出于老伯,而妾夫冒之,得膺特擢,兼赐尚方。畿辅之地,耳目最近;若不求老伯终始主持,则所见不如所闻,不特同朝指议,亦辜东宫之恩!妾身今日一则拜谢金枝之惠;二则求为妾夫定指南之车!伏惟垂察!”素臣看余氏是一位福德之相,出言井井,大有经纬;暗忖:有其夫,必有其妇!因答道:“金兄自裕经济,何庸文白赞襄!前日又将遍历天下之意,奏知东宫,更不能久羁一省。愚意欲随金相巡历各边,即由陕入川,至云、贵、两广折回内地。军旅之事,自问稍娴于金兄;当奏知东宫,先按各边,次按直隶,使各边士气军装,一为改观,亦可少尽文白之心耳!”金相及余氏,俱感激致谢。早膳毕,即至任公寓所,任公夫妇欢喜非常道:“若非昨日先知贤婿到京,今日忽见,还不知喜到怎样哩!”素臣见严氏欢天喜地,便自放心,说道:“小婿因岳丈年过四旬,未有子嗣,在家与小姐商量,欲劝置妾。适在山东,见金枝、晚香二女,姿容幽雅,性格温柔,故托皇甫兄家眷带进京中。本拟见过岳丈、岳母,从长计议,将一女送与金相,留一女服侍岳母,察其可用,然后收房。不意东宫欲令金相走马上任,小婿一时匆迫,说出二女;东宫立时传旨赐婚,阻挡不及。望两大人曲恕小婿冒昧之罪!”严氏道:“你丈人是感激不过的了,妾身初念,原有些怪着贤婿,该通知一声,不该骤然竟以东宫之势来压服。后转一念,想贤婿本意,却为任氏宗祧起见,非有他故。加以晚香性格柔顺,妾身自两女嫁后,寂寞无聊,昨晚今早在房服侍,颇称我心;遂把错怪之心,变为感谢之念了!何况贤婿还有这许多委曲,更有何罪可恕呢?”素臣因把出门时,湘灵嘱寄家信之言述知。严氏道:“今年二月,趁东方翰林之便,打发酆升到江西,四月里回京,知道两个小女得了外甥、甥女,产中幸俱平安。”素臣忙问:“小姐是几时分娩?所生是男是女!”严氏道:“你原来还在不知。是贤婿的福气,你已添了四位令郎了!”任公道:“还有奇处,四位生日俱同一旬;令正所生名麟,在元旦;大姨所生名凤,在初五;二姨所生名鹏,在人日;小女所生名鳌,在初九。四母皆平安,四男皆岐嶷,太夫人每日往各房看弄诸孙,快乐无比,真贤婿之福也!”素臣忽闻连举四子,母子平安,已是喜慰;兼闻水夫人弄孙之乐,心花顿开。因请香烛,向北叩谢天地,向南叩谢祖宗,快乐非常。丫鬟们摆上茶点,翁婿三人,各述别后之事。任公夫妇惊异不已,素臣复述世雄之言,任公夫妇方才恍然。任公道:“怪是初见廖宦,我还没谢他周旋之事,他反百倍殷勤,原来是这三千两银子的缘故,真可叹也!”素臣道:“岳母前在江西省城,见小婿易容,深为惊骇;此次何独不然?”严氏道:“一则前回面色,更觉渗濑;二则那时但识贤婿之面,面色一变,便全不认识,以后常见,便连骨骼身材声音笑貌,俱认识了。加以晚香说起贤婿是金黄面孔,已早知为易容;故毫无惊异也。”因命晚香出见。晚香仍欲叩头,素臣力辞,以小礼相见。素臣复问:“岳母说趁东方之便,莫非始升已回江西?”任公道:“他因未家大小姐服满,急欲回去成婚,兼为未公营葬;故于二月内告假回去。”素臣道:“他尊翁托我令其告假,亦是此意。只未老伯丧葬,不能料理,少尽此心,为歉然耳!”午后,设席款待。素臣于席间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之意,打动任公。严氏极力怂恿道:“此时谏官,如何可为?女婿所见极是。”任公本少宦情,兼由夫人作主,遂定主意道:“告官颇易,只故乡毫无产业,又无亲族倚耳。”严氏道:“两女俱在江西,我意欲于丰城暂觅一椽,俟将来得子长成,再回祖籍。我尚积有数百金,可供粥,相公但请放心!”素臣道:“浴日山庄房屋颇多,可向东方先生借住;始升成婚后,洪儒独住此大宅,嫌于土木胜人,亦可同居。但凭两大人主意。”严氏道:“贤婿处尚有令兄同居,洪儒处别无外人,且人少屋多,他两个少年,得我们去照管,尤为两便,竟定了主意,与二小姐同居便了。”任公唯唯称善。是夜讲至二更,素臣屡屡催促,方才进去。松纹服侍素臣上床,问道:“小的在皇甫老爷处,一无差使;明日爷进宫去,可带小的进去服侍。”素臣道:“宫里有宫女承应,如何可带你进去?你在外无事,正好依着口诀,熬练气力,但不要勉强,以致受伤就是了。”次日早膳后,即辞别任公、任母、至金相寓中。定下先按辽东,回来按蓟州、宣大、太原、固原,次按榆林、宁夏、甘肃曲甘肃至临洮分道,金相回直,素臣入川。午后,内监驾着关防车来接,素臣忙上车入宫。东宫接见,极口致谢道:“皇上病势,十去七八;尘积之事,亦俱清理;可畅聆先生之教矣!”因把平日所疑,一一请质。素臣随问随答,如犀分水,划然而解。讲到入席,已把东宫积疑,消释大半;至席散,则平日之疑,已尽释矣!东宫叹息道:“人之才质相悬,高下隔越,乃至如此!此数上事,毋论宫僚讲官,皆仍俗解,即洪卿亦得半而未究其全,粗言而未抉其奥,寡人竭力深思,至数年之久,而钻索俱穷者;今得先生数时之教,即无不涣然冰释,先生真非常人也!”是夜,东宫听讲,直至四更。

如此两日。至初十日午后,东宫复大设宴席,款谢素臣道:“皇上今日已起床矣。寡人谨遵先生之法,撤去王子,恭进饭食。午前令太医诊视,说病已全去,只需调养,十日后便可起居照常。皇上大喜,已定于七月朔视朝矣。计自初五至昨日,不过五日,奏效之速如此,先生真神于医者也!”是夕,张灯鼓乐,虽不演剧,却命四个宫女,清歌侑酒,东宫亲起行酒三巡,初更始撤。命设竹簟,开北窗,拔冰茶,雪瓜藕,请素臣讲《中庸》。素臣道:“《中庸》之支分脉贯,句栉字解,由天入人,由人入天,讲官自己详言之;有不能详者,洪文必已详之,巨无庸赘。臣请将《中庸》二名义,为殿下陈之。中之名,肇于《虞书》;至孔子,加一庸字,佑启后人,砥柱异学之功,贤于尧、舜者远矣!盖凡言中而不出于庸者,皆非中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极之,即以位天地,育万物。无忌惮之小人,及索隐行怪之徒,则视庸德庸行,或以为刍狗,或以为金屑,或以为老生常谈,而弃之荡然矣!中庸抑贤知之过,同于愚不肖之不及,而决言登高之必自卑,行远之必自迩,以见不庸者之必失中。而篇首以小人而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则不特不庸,而且反乎庸,不特失中,而且反乎中,较索隐行怪者,罪有更甚也!故天地之化,有生有死,圣人知之,而存顺没宁,庸也,即中也。老、佛则贪生怕死,而言长生,言太觉矣,皆隐怪而非庸也,即非中也。后世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而独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卒使圣道与异端如黑白之判然,皆庸字之力也!不然,则老之窈冥昏默,佛之如如不动,后人皆得以附于尧之执中,舜之精一矣!是则庸之一字,及圣道万里长城,孔子发之,子思子畅其义以成书,而一切异端异学,皆无所置其邪喙,臣故曰:贤于尧、舜者远矣!”

东宫肃然起立,拱手赞叹道:“此论不特耳所未闻,亦目所未见,先生亦圣道万里长城也!”坐下,复问:“子思本言中和,而即变和为庸,庸与和有分别否?”素臣道:“发皆中节,故谓之和;而所谓中节者,皆庸言,庸行也。惟庸故能和,舍庸求和,即异端之和,而非圣人之和矣。盖异端惟不能庸,故不能和,其所谓和者,皆大不和者也。自私自利之见,蟠结于中,岂能有育万物之理乎?和之一事,尤异端可假托;子思子为判别邪正起见,故变和言庸,而其实庸即和也,和即中也。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者,此也。”东宫赞不容口,复问:“异端如老子,古之贤君有本以为治者;先生以为如黑白之判然,请详其义?”素臣道:“真西山云:老氏之言,所该者众,养生则神仙方书之所自出,阴谋则申、商、韩非之所本,放荡至刘伶、阮籍而甚,清狂至王弼、何宴而极,皆以惑世乱政,斫丧生民,亦既详言之矣。惟许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曰无为民自化,好静民自正,无事民自富,无欲民自朴,无情民自清,为近理之言,而云曹参、文帝以之治汉,君子有取;则臣不能无辩。老氏之言,千变万化,其旨皆归于清净,其念皆起于贪生。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即用之不勤之养生,即欲夺固与之阴谋;其曰无为民自化等语,即大道废,有仁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之意;实放荡之宗,与圣人之无为主静等义迥别;而要其旨,则专归于清净,其功则皆用以养生。西山先生谓君子有取,固未识老氏之隐也。盖圣人之慈,慈于人;老氏之慈,慈于己。圣人之俭,俭于度;老氏之俭,俭于情。圣人先天下而忧,与老氏之不敢为天下先者,异矣。圣人之无为,用人则逸也;老氏之无为,弃礼蔑义也。圣人之静,戒慎恐惧也;老氏之静,去知离形也。圣人之无事,居敬行简也;老氏之无事,居简行简也。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也;老氏之无欲,一念不萌也。圣人之无情,顺万物之情也;老氏之无情,绝万物之情也。其言之似是,如莠之与苗;而其旨之背驰,如吴之与越!臣故曰:如黑白之判然也!曹参、文帝当暴秦之后,百姓深受鞅、斯之惨,酷楚、汉之兵争,得一中材,即可致治,而适承之以安静,且蠲租赐复,岁不绝书;小康之治,岂老氏之功?而其受老氏之害者,则千古所未喻也!当其时阡陌之开未久,则畎浍沟涂之迹未尽湮;焚书之祸旋消,则老师宿儒之传未尽失;诚得一圣人之徒,为之补偏救弊,兴废举坠,则井田可复,礼乐不亡,而唐、虞三代之治可致!乃徒师老氏清净之意,因陋就简,谦让未遑,遂使阡陌之制,绵蕞之规,百世守之。盖自井田废,而天下无至治;官礼废,而万世无朝常;岂不惜哉!”东宫瞿然失惊,起立而道:“老氏之缪于圣人若此,非先生言,如处暗室,孰能见之?受赐为不浅矣!”说毕,复坐,问:“佛氏荒唐,寡人自幼即受覃吉之教,稔知其妄;但其教数千年不灭,且古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仆仆亟拜,彼能安受之者,何故?”素臣因把西湖上辟和光一番议论,大同小异的奏对出来,东宫方恍然大悟道:“此千古至言也!其人已死,其鬼不灵,仆仆亟拜,真小儿之痴愚耳,与彼土偶木偶何与?老子之号为三清,居天帝之上,亦犹是而已!”东宫正在叹赏,忽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赶到东宫身边,不知说甚言语。但见东宫惊惶失色,两泪交流。正是:

尽扫妖氛见白日,忽惊龙腹透红霞。

总评:

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此即挈矩之道。将《大学》、《中庸》打通合一,可入住流,补诸儒之所未及。

顺推逆推俱归重一诚字,说理处真有水乳交融之妙。

《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辩,二语可谓铁板。注疏凡藉口古本《大学》,摇撼程朱格致之说者,仅无立脚处矣。知学问思辨为《中庸》起手工夫,则《大学》之起手功夫,舍程朱所言格致之义将安所属?一切舍学言悟、说玄说妙,何异痴人说梦?真两程朱子之功臣也!

十日之间连举四子,已属难事,然出于多妾者尚不足奇,出于一妻三妾者则奇矣。麟祥旷世,洵非虚誉,孰知此特为后文蒿夫源源而来,绵绵不绝,固有奇之奇者耶?

小人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此亦铁板注疏。盖索隐行怪,即谶纬术数之学,亦是惟此无忌惮之小人方是老佛定名,反中反庸。既小人矣而又无忌惮,故敢背天灭亲、弃理蔑义,于万世常通之外,另开一窦也。巨眼如箕,明若玻璃,读之拜地不起!

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此千古创识,千古定论。宗杲、天觉、子瞻、子由及陆王之徒读之,必通身汗下,欲置一喙不能矣。魏先生欲刊人中庸章句,云发诸儒未发之秘,息群邪欲逞之辞,有功于性学者,亦甚钜哉。读”异端唯不能庸,故不能和”一段,乃知子由所论中和,直是矢橛!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而未诀“庸”字之秘。为圣道筑一万里长城,岂特留此义以待素臣耶?以素臣“庸”字之义辟子静,子静虽有百喙何辩?固不待往返诘难,如太极图说之词费也。驳去西山先生君子有取之言,分别圣人、老氏同异,一字一句,如犀分水,如锥画沙。老氏何幸而遇西山,何不幸而遇素臣。孔子曰:恶莠恐其乱苗也。素臣亦曰:恶老氏恐其乱圣人也。西山先生其犹认莠作苗者欤?不特西山宋儒类此者多,惜未得见此书而读之。

曾参、文帝受老氏之害,语创而确不可磨。井田礼乐一废,不复有志子二帝三王之治者,曾参无论已,能不太息痛恨于文帝也哉!

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

东宫垂泪拱立说道:“寡人止一幼子,忽生赤游丹毒,因恐亵渎先生,故但命太医治之;此刻腹胀气喘,竟垂危矣!寡人艰于得子,故圣父、圣母,俱钟爱此子非常;圣躬初愈,倘闻凶信,必致反复!寡人此时心胆俱裂,正妃欲屈先生一视,不知可否?”素臣道:“丹毒入腹,法在不治;但宁治而不效,毋弃而不治,臣愿急请一视。”

东宫大喜,忙陪素臣进去。见一未满周岁的王子,仰卧竹簟之上,毒已入腹,肚皮发胀,气喘目定,命在顷刻。东宫见此光景,知已无用,泪如泉涌。素臣用指推脐,见脐尚未硬;因道:“快取三钱川连,七个核桃,煎浓灌服;另煎甘草汤,于丹上洗拭;一面速觅陈胞衣水来。”东宫令宫监、宫女依言速办。留素臣同坐于侧,监看灌治之事。须臾,药已煎好,依法灌洗。谁想药超入口,不能下咽,盘出口角,挂下颈边。东宫不觉出声哭泣。张娘娘在屏内,也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命宫女将王子头略侧转,流去口内之药,再超热药入口;丹上不住的洗拭。如此三次,已咽药一口入喉。东宫惊异。宫女即忙超药,素臣止住,看着入喉之药,已进胃脘,复令超药入口。如此一匙一匙的,灌有顿饭时,王子忽然哭出一声,眼睛转动,喘息稍舒。素臣大喜道:“殿下恭喜,王子可生矣!”一面令宫女暂停灌药,恐致呛吐。杀宫及正妃,奉素臣如神明,闻可生之言,都不觉破涕为笑。怀恩说有胞水,素臣忙令宫女撤去甘草汤,将胞水拭上,复灌药数次,约尽八分,胞水拂拭,至五十度。看那王子,腹胀已消,气息调匀,面色红活,与前大异。素臣令停了药,俟其欲乳,以乳与饮,但不可多与。丹上则仍用胞水,缓缓拭之。说毕,辞出。东宫亦随素臣而出,深揖致谢道:“方才喘息之状,命已临危;若非先生,无论寡人有丧明之戚,只这凶信一入宫去,岂不惊坏了圣父、圣母?皇上久病乍痊,更难当此逆境!先生之功,宁有涯哉!”素臣顿首谦让。洪文知王子更生,亦顿首称贺。东宫喜极,命重设酒果,为通宵之宴,令怀恩取过文房四宝,问素臣母兄妻妾姓名履历生年月日,一一写出。写到三妾来历,东宫道:“岂止坐怀不乱,更胜柳下之和矣!先生与东方旭亦有亲谊,此人亦佳士也!”写到新生四子,东宫举手加额道:“先生止一妻三妾,而一旬之中,连举丈夫子者四,此旷世麟祥也!先生神于歧、黄,必有种子奇方,不识可赐教否?”素臣道:“臣虽略识医理,无病从不敢服药,即平常小恙,亦止避风寒,节饮食,省勤劳,待其正气自充以祛之,而不敢骤服药饵。举此四子者,乃会逢其适耳。臣闻寡欲多男,故于妻妾间,按其经期,每月止同房一次,此外实无种子之方也。”东宫连连点首道:“此即种子奇方,寡人当书之于心!”须臾,天明,宫女出报:“王子连日乳不下咽,呻吟啼哭;方才已食乳安睡矣。”东宫大喜,命内监取大杯斟满,亲手立奉三爵,复请入视。素臣略看一眼,即道:“今日仍用前药煎浓,但只须服十分之二;丹上仍以胞水洗拭,以红色退至九分为度。大约明日即可痊愈矣。”

东宫执手嗫嚅道:“先生既治痊圣父之病,复救活此儿之命,寡人父子,俱受先生大恩,将何以为报也!古人云:既得陇,复望蜀。寡人今日真有无厌之求,因侧妃真氏得一怪病,太医屡药不效,其怪愈甚,不敢亵越先生,故连日未曾启齿。今见先生手到病除,此妃兼与先生有戚,平日敬先生如神明,正妃又为代求,不识可屈先生一诊否?素臣惶恐道:“殿下之命,臣何敢不承?敢劳如此郑重!但说娘娘与臣有戚,臣实未知。”东宫道:“不特与先生有戚,并曾见过先生。”素臣益加惊愕。东宫道:“侧妃乃靳直所进,寡人本忌而远之;后因正妃屡荐其贤,始行召幸。后察其忠诚,嘉其敏慧,遂历晋至侧妃。彼曾与贵妾刘氏,结为姐妹,情胜同胞。后经刘氏奏出,曾许先生为妾,寡人于所藏名臣头子中,检出先生面像,令刘氏认识。侧妃当即奏称,于靳宅后门遇见先生,必为寻访刘氏之故;故云与先生有戚,且识先生。”素臣方知那年在靳监后门,见一垂髫女子,有大贵之相者,即现在侧妃鸾音;把一肚疑心,方始消释。因至鸾音宫中。素臣诊脉后,问道:“殿下所云怪病,莫非侧妃娘娘身之左右,有一青面凶形,一白面善形之鬼,凶形者长大可畏,善形者瘦小可怜乎?”东宫咋舌惊叹道:“先生之神,乃至于此乎!请问是何邪祟,可驱除否?”素臣道:“身左青面之形,乃肝之神,身右白面之形,乃肺之神;此因病嗽伤肺,太医误用泻白散,肺气益虚,肝木无制,下克脾土,故病微咳,不能饮食,而肝肺两神见形。肝色青,无制故凶,而长大可畏;肺色白,气衰故善,而瘦小可怜。非邪崇也,何用驱除?只消补肺实脾,肺补则自能制木,脾实则不受木克,兼可生金。青面之形凶者渐善,长大者渐瘦;白面之形善者渐凶,瘦小者渐长大。两形将至相等,即俱不见,病亦痊愈,可勿药矣!”东宫大喜道:“侧妃自得此病,即羞恚欲死;寡人亦深自怨艾,德不足以胜邪。今得先生明之,不特为侧妃愈病,兼且为之表心;寡人亦且少免渐责,何快如之?”素臣开出两方,一补肺,一实脾,先用两剂煎饮,次即以作丸料。东宫看过,立命内监炮制,忙忙的过宫问安去了。怀恩奏过东宫,回听素臣讲解。适素臣把戴刘二人人品学问,述与长卿知道,嘱其汲引,因遂述及所制乐府,并自己订正之事。长卿、怀恩听到王允、蔡邕、唐、宋两太宗,及陈寿《三国志》,俱赞不绝口道:“眼高千古如此,方是读破万卷书!某等皆盲人扪烛耳!”

是日,东宫回宫,除寝食过宫外,每日与长卿、怀恩听素臣谈天说地,论古商今。素臣来后,三人各自札记出来,以三本参考,定出一本;东宫亲笔誊写,题为古今独解,缄置巾笥,时出讽诵,以为枕中之秘。倏忽之间,已是十二日,金相七日之限已满,先来奏谢,请素臣出宫,于十三日走马上任。东宫留住,大排筵宴,定素臣南面,专席,金相、长卿东面,合席,自己西面,专席。吓得素臣俯伏在地,满身流汗,连称死罪。长卿、金相亦跪地力辞。东宫道:“古有师臣,何况储贰?礼云:‘将君我而与我齿让。’是凡长于寡人者,皆可让以明礼;况先生齿德俱尊,本当居三老、五更之列者乎?此时匆匆,寡人尚未获执贽;异日拥经求教,方将隆师傅之仪,执弟子之礼,区区南面之席,岂足以重先生哉!皇上沉疴,赖先生而起,寡人方欲顿首铭恩,宁但尊以南面?寡人止此一子,先生既生死而肉骨之;侧妃怪病,复得神方,今亦全愈,功莫大焉!先生前次为国除凶,此行亦为国弭患;身未膺朝廷一命之荣,而缺老母定省之节,弃妻妾家室之欢,干锋镝,披带霜露,涉险蹈危,屡濒于死,以靖国难;寡人何心,不以父师视之,拜稽尊之!古人拥彗迎门,长跪请教,常见史册,彼张禄郭隗辈犹得偃然受之,况先生耶?”说罢,垂泪下跪。素臣匍匐至前,用两手抱住东宫两足,徐徐举起。痛哭而言道:“臣之于君,如子之于父,即有奔走之劳,莫酬生成之德!古之师臣,亦止坐而论道,未尝尊以南面也。入学齿让,宪老乞言,皆非常旷典,风示天下,非臣一人所得独蒙!至拥彗而迎,长跪而请,则又周末处士横议之日,冠履倒置之时,非圣世之所宜有也!在昔子陵加足,尚垂天象;况敢屈殿下之膝,易南面之常乎?若不获辞,臣当碎首庭除,以全君臣之义,弗克终事殿下矣!”长卿、金相亦垂泣叩首,激切谏止。东宫无奈,只得亲扶素臣同起,令两内监掖住素臣,命怀恩代叩三首;将南面一席,撤转向西,离下数尺,顺列金相、长卿之席,东宫席移向东,略上素臣半席。素臣苦辞不获,只得与金相等叩首告罪。

正待入席,内监抬出一长盘礼物,内两方白玉图章,一刻钦赐翰林,一刻宫坊谕德,东宫亲手捧交素臣道:“皇上欲以太医院使,酬先生之功;寡人极陈先生有内圣外王之学,不宜处以杂流,故对品改赐此职。又奏明先生欲遍历天下,熟悉民情土俗,及一切利弊,然后赴京就职,大展经纶;故令宫匠刻此二章,以代印信。”素臣力辞,不敢以医术进身,亦不敢当此非分之荣。东宫道:“皇上因寡人极陈先生学术,故赐此职,非以医进也。古人由耕夫、渔父,而即致卿相,况五品宫坊乎?”金相、长卿俱劝道:“长者赐尚不敢辞,况君命乎?”素臣只得嵩呼拜受。东宫递过图章,指着黄金彩缎道:“这黄金三百两,彩缎百端,也是皇上所赐。”又指火浣布一匹、程乡茧一匹道:“此圣母所赐。”素臣复行叩谢。东宫命怀恩扶起,道:“此外微物,出自本宫,俱不敢当先生谢矣!”因复取一匹火浣布、一件珍珠衫道:“此寡人及正妃送与太夫人者:汗衫以消暑,火浣以御寒;寒暑不侵,寿考维祺,聊以表颂祷之诚也!”素臣慌忙俯伏道:“赐及臣母,敢不叩首!”叩谢起来,东宫命怀恩掖住道:“此后再不敢劳谢了!”因指一匹火浣布、两颗大珠道:“此正妃之物,因太夫人与先生俱有火布,而正妻尚无服,不相称,故复赠此。王子为正妃掌中之珠,感先生大德保全,故以明珠相报。”复指一件珍珠汗衫、一架伽楠香道:“此侧妃之物,因先生暑月在途,恐侵暑触秽;故以二物相赠。”复取出一方手帕、一幅锦笺道:“寡人感德,至深极厚;一切珍玩之物,不足酬劳,只此二事,聊以表意,惟先生谅之!”

素臣接看,帕上绣着一轮晓日,与璇姑的《春风晓日图》无二,不胜骇异。东宫道:“此图之样,出自贵妾;奸人持原帕相赚,侧妃爱其清丽绝尘,描写下来,自制一帕。寡人见其取意甚佳,复命绣此,欲以作佩。今转赠先生,愿先生佩之,如旭日一升,诸邪皆灭,阳和普被,万汇昌明也!”复展开锦笺,却是题赠的一首七言律句,诗曰:大德临行报一毫,纱冠宝带雁翎刀;威宣北地乾坤转,功盖南天泰华高;海上神鹰方作势,穴中社鼠岂能逃!太平无事归来日,弟与先生换紫袍。东宫令怀恩读完,左右捧上纱帽、绛袍、金带,替素臣穿换,又递上一口宝刀,东宫亲手系于素臣腰下,道:“此刀乃内府镇库之宝,剿除叛逆,可助先生一臂之力也!”素臣几次要拜谢,俱被怀恩掖住。至此,乘着穿换之便,慌忙跪下,感泣叩谢道:“臣受殿下隆礼深恩,旷古未有,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但殿下诗内一弟字,臣死不敢当!”东宫正色道:“先生归来,寡人实欲执弟子之礼;此字断不可去!先生自问比桓荣何如?愿先生勿复辞!”素臣无奈,再行叩谢。内监又抬过一盘,东宫摇首示意,拱三人入座,令优童演《满床笏》记。东宫一面劝酒,一面说道:“此戏无时无地无人不演,然未有切于今日者也!又先生经文纬武,丰功伟绩,如郭汾阳,而理学湛深,技术兼精过之;洪卿文章风雅,丰资朗润,如李青莲,而有实学,无酒失过之;皇甫卿前除逆党,今按九边,如龚敬,而金枝在御,琴瑟不乖过之;汾阳八子七婿,世所艳称,文先生年未三十,已举五子,且一旬而得四宁馨,尤为旷见;将来绕膝之祥,但有过之无不及也!二卿以为何如?”金相、长卿答道:“殿下所论,臣等实不敢当!至于文白,其才其德,实逾汾阳,将来致福,亦必胜之,不虚殿下所期许也!”素臣俯首愧谢。演至《郊遇》一出,东宫道:“文先生与洪卿之倾盖如故者,当亦尔尔。”演至《抓周》一出,东宫道:“此必名龙者,若为麟、凤、鹏、鳌添作一出四子同庆周期,尤足羡也!”演至《醉骂》一出,东宫道:“洪卿有此气魄,无此潦倒!”演至《醉报》一出,东宫笑道:“洪卿断不至是!”演至《跪门》一出,东宫笑谓金相:“颇闻卿妻之贤,自无屈膝之事;但于金枝之来,亦少有不平否?”素臣因把余夫人之贤,及领妾拜谢之事奏知。东宫大喜道:“古来名臣,得内助之力者多,前言戏之耳!”

因取金杯二只,彩缎十端,赐余夫人,以旌其贤。金相忙出席叩谢。演至《卸甲》一出,东宫道:“文先生异日功成受赏,寡人当奏知皇上,亲为卸甲,不烦二卿也!”演至《笏圆》一出,东宫道:“二卿志之,文先生他日寿考多男,必逾于此!其有所誉者,必有所试,寡人窃附于孔子之义矣!”

正本演完,三臣辞谢。东宫起执素臣之手,谆嘱道:“此行愿先生万分保重,为国自爱!”说毕,泪下不止。素臣感激,泪如泉涌。

金相、长卿亦俱垂泪。东宫送出殿阶,拭泪注望。素臣心痛,勉强疾趋而出。怀恩奉旨,长卿奏闻,俱送至金相寓中。怀恩将金杯彩缎,宣旨交进,余夫人拜受讫。复将所赐素臣之物,一一交清。小内监捧过一匣,内洋笔十枝,宣纸百幅,玉规一圆,金矩一曲,怀恩道:“此侧妃娘娘送与刘夫人测量之用。”又一小内监捧过两匣,一匣是五顶紫冠,五个绣裹肚,怀恩道:“这顶大的通身大条金龙蟠成,是大公子的;这顶是麟,这顶是凤,这顶是鹏,这顶是鳌,也都按着四位公子乳名打造的;这一个飞龙裹肚,一个翔麟裹肚,是正妃娘娘亲手绣出头角,才叫宫女足成;这三个凤、鹏、鳌的裹肚,是侧妃娘娘亲自一手绣成,分赐与五位公子的;这一匣金银豆儿,赐与合府婢仆顽意儿的。本要一齐面赐,因老先生谢得烦了,故命怀恩转送,并吩咐着不必谢恩;老先生可收拾进去。”素臣仍欲叩谢,被怀恩宣旨阻住。复向袖中取出五对金铃、五双绣鞋道:“这是穷太监的敬意,送与五位公子的;将来一榜中了进士,到金殿上厮见,怀恩脸上也遮着些羞。”素臣致谢。复笑问:“老太监并无内眷,怎这鞋绣得如此鲜丽?”怀恩道:“宫中都有宫女对食,这是怀恩对食亲手做的,因时日局促,赶慌了,做的不好,博老夫人们一笑罢了!”金相设席款留,怀恩急欲复旨,辞谢而去。金相吩咐,将各赐物送进,叫太太们装做两箱,以便寄回,且令一见什面,并将任信请至,更衣畅饮。交了二更,长卿别去。素臣随了丈人,松纹押了赐物,同至任公寓所。任夫人看着许多礼物,问明各人所赐,啧啧叹羡,叫晚香来看过,说道:“你看皇家富贵,真是不同;若无贤婿福分,焉能承受?”因看到玉图书“钦赐翰林”四字,急问:“贤婿莫非已得了官职吗?”任公拈转那一方图书道:“贤婿已受宫谕之职,是一位开坊的老先生哩!”任夫人大喜道:“谕德乃入阁之基,他日一经瓯卜,即为太平宰相矣!”素臣谢不敢当。任夫人见两人俱有酒意,且已夜深,因命家人,明日五更赶办酒席,替老爷贺喜,今日但取瓜藕冰茶出来解渴。素臣检出两方图章,一幅锦笺,一幅绫帕,一件汗衫,随身穿带,又取黄金百两,明珠两颗备用,以黄金百两,赠任公作路费,任公欲辞,见夫人领谢,就极口道谢。素臣就着书房中纸笔,将除凶、赠妾、医病、受职、领赏各由,并现同金相巡边,将由陕入川等事,备细修下一书,交与任公。已打三更,方才就卧。任夫人与晚香两人,逐件把玩,不忍释手,直到四更方睡。次日平明,素臣冠带,拜见岳翁、岳母。任公夫妇,回想在丰城县传闻凶信时,喜到尽情,不可言说。素臣用完早饭,即辞别,至长卿寓中,金相亦来辞行,长卿留饮,兼欲远送。素臣恐招耳目,领酒辞送。席散,金相同素臣回寓,即发限行六百里焦羽公文,令辽东各营卫官员遵照,下马之日,即先看兵,兵马要强壮,武艺要娴熟,军器要犀利,队伍要整齐,盔甲旗帜要鲜明;如兵马缺额,盔甲军器不全,轻则捆打题参,重则军法从事。发文后,即昼夜趱行。素臣仍作军官装束,把东宫所赐宝刀,与自己宝刀要双佩在腰。拔出看时,两刀竟是一对,其长短阔狭,厚薄形色,固丝毫无异;细辨那精液锋芒,亦不差铢黍;再看到刀柄、刀鞘,更有雌雄嵌笋,一经插凑,天然合缝,喜得素臣满心奇痒。暗忖:两刀皆镇库之刀,为靳直私窃其一;至今始合耳!这一日,打尖住宿,不住把玩,啧啧赞叹,不忍释手。正是:

娇娥惜红粉,烈士爱宝刀;何况犀兕,全凭此伯劳!得宝即丧宝,勿谓斯人饕;明珠与火布,视之如毫毛。

次日起身,只听松纹与马夫争闹,素臣叫进根问。松纹道:“昨日今日,同是这一个小被套,前站马夫肯走,这马夫不肯。”马夫道:“这被套不打紧,小爷有两个铜锤,压在马背上,要抵一二千两银子重,马力如何受得起?昨日是小站,马已压伤;今日是大站,这马还有命吗?”素臣令加装铺盖,将锤换上骆驼,马夫欢喜叩谢。

到下店时,素臣令松纹舞锤。松纹勉强舞了几锤,已是气喘。素臣连忙喝住道:“也算亏你的了!若是轮动不转,便该责你几下!”且道松纹小小年纪,如何舞得动这八十斤重的铜锤?因玉麟在家,也如素臣一般,令婢仆们打熬气力,学习武艺。松纹姊弟二人,又有其父指授,故俱有些小本领。后事素臣,又传与托、压、推、钩、揪、捺、鞭、勒八字手诀,并提神、运气、舒筋、炼膜之法;松纹因与锦囊顽耍,屡屡吃亏,愈加用心熬炼,故膂力较前更长。素臣家中诸婢仆,皆有过人之力,职此故也。

至二十日,已到辽东,总兵官顾名领着各营参游都守,都指挥权禹领着十三卫指挥使,同佥抚俱来迎接。金相吩咐,次日清晨看操。二十一日黎明,金相上台,各员参见过,呈上册籍,先点营兵,自西过东,各按队伍,齐齐摆立,却不开操,即点卫兵。登时把各卫官弁,都吓得面如土色。缘卫帅权禹恃着靳直之势,平日惯吃空粮,兵原不足;加以与尹雄作对,常常厮杀,把各卫精壮的军士,弄得非死即伤,十停中只剩五七停。蓟、辽总督、系靳直干儿,庇护着他。每年派一次御史巡边,又都是靳直门下,受其重贿,为之弥缝,以致缺额未补。此次应派巡边各御史的职名上去,东宫属意金相,压住了,没有放人。权禹已抄有姓名,见俱系靳家党羽,甚是放心。谁料忽然差出金相,现在东省剪除大恶,不畏权势,不通关节之人,来更神速,猝不及备,心里老大着忙。还靠着营里兵多,操过下来,即可顶替,一面招募市井无赖,一面嘱托营员,临期弥补。谁知金相却但点名,不令开操,就如青天中忽下一个霹雳。想了一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跪禀道:“历来巡边大人看操,都是先营后卫,看过营操,才点卫兵;故卫兵之到,每在营兵之后。求大老爷先阅营操,末将一面飞催,不敢迟误!”金相作色道:“本都院奉旨代巡,与京师大阅一体,后到者即皇亲国戚,皆得按以军法,何况区区兵卒,敢于临点不到?贵指挥统驭无术,罪不小矣!姑着立时传到,如再迟延,定按军法!”权禹浑身汗下,磕了一个头,退将下去。吩咐两员镇抚下坛,如此如此。镇抚如飞而去。还指望金相先阅营操,那知金相正色端坐,专等卫兵听点。等了一会,各指挥目视权禹,颜色惨变。权禹情知无益,只得领着十三卫指挥,除去头盔,伏地叩首,金相大骇问故。权禹道:“末将有一段愚忱,求大老爷详察!离此地不及三百里,有一盘山,为大盗尹雄所据,劫夺商旅,杀戳居民,肆行无忌。末将为除盗安民起见,领兵去剿,不幸反为所败,以致兵马缺额,却并未侵蚀名粮入己!”金相回顾顾名道:“地方如果有此大盗,劫杀商民,贵镇何故坐视,不奏请剿除?庇盗殃民,当得何罪?”顾名忙也除盔叩首,禀道:“天津人尹雄,因避景府长史吴凤元之难,路经盘山,为草贼宋基所截,尹雄杀了宋基,暂据旧巢,屡求安抚。因权禹主战,故未请旨招安。从前宋基时有劫掳,正待奏闻,即为尹雄所杀,其实尹雄并未劫夺商旅,杀戮居民。求大老爷详察!”金相复问权禹:“你领兵去剿,请过旨没有?战败所损兵马军装,奏报过没有?从实说来。”权禹连连磕头道:“这是末将该死,没有上闻的!”金相复问十三指挥:“你们不奉诏旨,辄敢听从权禹拨调兵马,丧师失律,当得何罪?快把伤死过的兵马,亡失过的军资,各数从实供来,片字如虚,立时处斩!”十三指挥哭禀道:“未弁们俱不敢听从调拨,是权禹领本卫兵马去剿,战败之后,抽拨去补伍的。权禹屡次战败,于败后屡次调拨,俱有文书。各卫三二百名不等,大约有三千余名。马匹军器,都有册籍可验的。”

金相大怒,拍案喝道:“权禹不奏上行,擅动兵马,一大罪也;轻举挫威,丧师辱国,二大罪也;讳败不报,缺额侵粮,三大罪也!辽东本卫,不过三千额兵,而调拨各卫补额之兵,反过于额;同城镇将,既徇情不行题参;各卫指挥,复畏威不敢揭报;朝廷纪纲尽矣!本部院何敢不宣布皇灵,一为整顿乎?”喝令总兵官及十三指挥起来,静候题参。将权禹捆绑,请过圣旨,发下上方剑,吩咐斩讫报来。总兵及各指挥,魂魄俱丧,叩首起立。刽子手把权禹押下台去,正待开刀。只见一匹马泼风也似的跑进营门,口中大喊道:“刀下留人!”正是:

指挥魂作白蝴蝶,镇抚血流红杜鹃。

总评:

每月同房一次,即此是种子奇方。此外更无他方也!欲种子者,亦当如东宫书之于心。素臣于进靳监后门遇鸾音,至此始应,一肚疑心方始消释。素臣之神鉴远虑,迸露满纸。如夜明之珠,其光奕然。

不医病则已,一医病亦必牵连而来,且青面白面,疑神疑鬼,非平常病情之比,如此方是奇书!

青面白面,奇之至矣,而疗治之方不过补肺实脾,毫无奇药。以平药治奇病,方是良医;以平笔写奇情,方是妙文。

札记素臣论述,为后文经史要义及宣成大家宫闱讲义伏脉。黄河之源始于滥觞,读此书益信!

访德者,谕太子以德也,以此为素臣初官最合。此外无论院使,即翰詹科道,皆无足亵越素臣者矣。

赐春风晓日图,亦为后文赐图伏脉。有前笔必有后笔,有后笔故有前笔,连属回环,尽泄古文之秘。

赐诗抄书可谓青出于蓝,而以此埋根,伏后废置缉拿之脉,尤为匠心经营。

《满床笏》已三演矣,一置论,一不置论,此则复论而与前论无一句一字相同。前系各人各论,此系一人独论,亦不相袭,此又特犯之一法也。

东宫云:“文先生他日寿考多男,必逾于此”,又为后文伏脉。狮子戏球,浑身勃跳,尽数其解数,固不可得。汾阳实八子七婿,戏本皆误作七子八婿,此固不然,岂国初或宫廷定本独真邪?

铜锤压马,并令试舞,又为后文伏脉。

不先操营兵,是早知权禹额额冒粮之故。戳一权禹,不特除阉人之牙爪,且风行九边矣。此素臣神略,固非金相之所得预。

铸字卷十三

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

马上之人,却是一个番僧,把权禹留下,竟奔上台,向金相举手道:“皇甫大人请了!”金相问顾名:“此是何僧?”

顾名道:“此封护国国师,乃大国师札巴坚参徒弟札实巴。”

金相举手道:“国师此来何为?”扎实巴道:“权指挥谋勇俱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兼系贫僧徒弟;特来求情,贷他一死,令其戴罪立功。大人若不放心,贫僧愿出本,以合寺僧人保之!”金相道:“国师差矣!本都院代天巡狩,今日请旨除奸,法在必行,何情可求?何僧敢保?”因见那两个镇抚,跟随进营,知是他去请来;喝令捆绑,各打四十。将权禹速行斩首。军士吆喝一声,将两镇抚捆绑下台,打得血肉俱飞。台下三声炮里,早把权禹斩首,提上台来请验。札实巴老羞成怒,指着金相大骂道:“你这坏坯,好生无礼!你不听情,已自可恼,更把两员镇抚捆打,扫咱面皮,咱今日就拼了你罢!”直奔上前,来扭金相。顾名及各营卫官员,慌忙拦住。金相大怒道:“你这秃厮,擅敢护庇权禹,阻挠军法!本院立即题参,看你那佛法利害,还是王法利害?左右,快把这番僧撵下台去!”札实巴道:“你敢参咱,咱少不得也有参本,看是王法灵,佛法灵罢了!”各官死力解劝,军牢等齐声吆喝,札实巴只得下台,负气回寺。金相停了看操回衙,要了各卫抽拨的文册,写本奏闻。当日即草就檄文,招安尹雄。素臣星夜前去,于二十日午后到山,将檄文与尹雄夫妇看过,备述别后之事。尹雄喜极,同着飞霞,感激叩谢,大排筵宴,畅饮剧谈。席散,即写降书,料理起身。

次日,留下飞霞及二员头目,一二十名喽罗守寨;其余俱赴辽东受抚。二十四日至辽,将兵马扎在城外,带着十员头目入城。素臣进衙说知,金相传集各营卫官,坐了大堂,同着受降。尹雄进见,递上降书,并兵马钱粮花名数目清册。金相赏宴,令两员指挥陪席。定下犒单,赏给各头目喽罗花红牛酒。二十五日黎明,金相复至教场看操,各卫兵将,并无出色人员。只营里有一员游击,一员守备,弓马都还去得,赏了一面银牌,一匹缎子。然后叫尹雄上去,先考步箭,次考马箭,再次考枪法。马箭、步箭,箭箭俱中红心;一枝枪神出鬼没,更是惊人,连各营卫军兵,不知不觉的齐声喝采。金相大喜,向顾名道:“你是统兵大帅,不便比试,致损威望;参将以下各员,俱着与尹雄轮流比武,以凭奏报。”顾名传下令去。尹雄禀请:恐有伤损,求各去枪头,包灰比试。金相允诺。营卫各员,面面相觑,没个敢当先出马。金相令顾名按着名册,自下而上,由卑及尊,不许一员退避。顾名在台上唱名,各员只得应名而出。那知出马的,都只三合、两合,不是胸前,便是肋下,不是面门,便是脐腹,着枪扑灰,羞惭而退。只一守备邢曰忠,却战有十合,左肩膊上,才着有一枪。游击袁虚,战有八九合,俱没有过十合之人。金相看那尹雄,穿的是一件鸦翎甲,通身无一点灰痕。因把尹雄及邢曰忠、袁虚三人唤上台去,各赏三杯酒;却单替尹雄簪花披红。吩咐兵目中,自问堪以比试者,报出名来。不一时,挨挨排排的,报有十二名兵目,尹雄下坛,逐个比去。只有一名哨长,战有七八合;其余也都是三合、两合,就着灰枪;更有一合即着枪的。直到临了一名,却是步兵;邢曰忠跪禀道:“此系末弁胞侄邢全,因是步兵,故无马匹;但步马异势,难以比试。求大老爷天恩,将末弁之马,借与乘坐,实为德便!”金相允了,传下令去。

邢全上马,与尹雄接战,你一枪,我一枪,如神龙搅海,俊鹘翻空,乱舞梨花,横飘白雪。整整斗了二十回合,不见输赢,把台上的官员,台下的兵士,都看呆了。尹雄暗想:一个步兵,若再让他久战,岂不削色?因抖擞精神,使出全付本领,点点不离项下,枪枪只掷心窝;邢全只办得架隔遮拦,哪有还兵之力?勉强支持五七回合,枪法已乱,只得拍马而逃,败出阵去。金相道:“邢全虽败,实健将也!”唤上台去,赏酒披红,以旌其勇。复令尹雄操兵。尹雄得令,将现到兵目,如长蛇一般摆列,手执令旗,左右招扬,便分作一两仪阵。两仪相围相攻,纷纷滚滚,而步伐整齐,井然不乱。正斗到深处,尹雄把旗一展,忽变为三才。三才以一攻二,以二攻一。亦如两仪。然后五花八门,次第生变。临末,尹雄旗一撇,八门中宫一队兵马,忽地杀出阵去,那八门便复连成一字长蛇阵。中宫一队,便去马尾中间,忽东忽西的攻击。那条长蛇,便按着阵法,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斗到后来,连是击是应都看不清,便如真有一条生蛇,盘旋跳跃,霍霍不定。尹雄复把令旗磨转,那长蛇便直里转来,首尾相接,圈成一个大圈。中宫一队,便自东南斜到西北,连成一太极图阵,然后缴令。

金相本不甚知兵,然见其弓马娴熟,器械精良,旗帜鲜明,队伍齐整,周折如意,变化不穷,营卫各员,俱翘首动色,瞠目出神,不觉满心欢喜,极口赞叹。当召尹雄上台,遥授指挥职衔,亲赏三杯美酒,加挂全幅红绸,更赠表里缎匹,金银酒器,以旌其能。复按着册籍,将十二员头目,俱遥授所千户。三千兵每人赏一面银牌,一月钱粮。邢曰忠、袁虚,俱咨部议叙。邢全当即拔为把总。把战至七八合的马兵,拔为百户;其余战有三两合之兵,亦各赏一面银牌,令本营官记名升拔。因问顾名道:“贵镇自问,若与尹雄比试,谁输谁赢?”顾名忙跪下道:“末将循资按格,得至今职;若与尹雄比试,断断不如!”金相道:“吾与汝弗如也!本都院主意,欲令尹雄教习各营卫弁兵,以成劲旅。贵镇有此虚心,自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也!”当即吩咐营卫各员回去,日夜操演,五日后再阅。金相回衙,即修本拜发。尹雄投揭禀谢,金相传进内衙,复加慰劳。尹雄感激,自不消说。素臣道:“弟在人丛中偷看,吾兄武艺出群,阵法娴熟,果然名下无虚!”尹雄愧谢道:“小人伎俩怎当得文爷法眼?”金相道:“邢全以步兵,而能与尹指挥鏖战至二十余合,亦猛将也!”素臣道:“这是尹兄久战疲劳,兼以步兵忽之,故得战至二十余合;后一经加意,即招架不来。若初操即使接战,亦不能支持如此之久矣!”金相方始大悟。素臣复嘱尹雄:“邢全面目,宛如我认识之邢孝;尹兄当为弟物色之,若原系名孝,于三四月内曾至护龙岛中者,即其人也。”尹雄唯唯听命。二十九日清晨,批本已转,金相接进内衙,与素臣拆阅,见题报先斩权禹的旨意,是:权禹擅动兵马,失律丧师,匿不奏报,缺额至过于兵额,藐法坏纪,罪大恶极!既经处斩,着即传首九边,以伸国宪!原籍及任所财产,俱籍没入官。总兵官顾名,同城徇隐,本应拿问,姑念尚非统辖,据奏各营兵马无缺,人亦老成;着降三级,从宽留任。各指挥使,既据查明,系权禹败后挑拨补额,畏势隐忍,情尚可原;着一并从宽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蓟辽总督聂文,有心徇庇,着降四级调用。其尹雄既未劫夺扰民,真心求抚,准如奏办理。该部知道。钦此!再看那参番僧的旨意:札实巴妄干军政,本应严处;姑念异民,从宽罚去该寺一月赐给,已有旨了。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出坐大堂,传进营卫各员,将批折与看。总兵顾名及十三指挥,俱磕头感谢。金相即令顾名派员,会同地方官,抄没权禹任所资财。写下牌檄告示,把枭斩权禹之事开列,传首号令九边。并定下硬弓石轻重,箭鹄大小远近,中箭枝数赏罚规条,飞檄传去。

次日清晨,复下教场看操,各营兵士略有起色。各卫俱剩的疲兵,如何整顿得起?当把各卫极疲之兵,裁革去了两分,令其速行招补其权禹原缺之额,即以尹雄之兵补足,与各卫二八分抽拨。各卫有了尹雄的二分精兵,复招选了两分强壮之兵;便自改观。加以教习有人,操练得法,从此辽东卫兵,反胜于营兵:皆金相与尹雄之力也。次日是七月朔日,金相平明起来,即赴文庙行香。正打从大护国寺经过,忽地寺中突出百余番僧,将前后执事截住两头,把金相连人连轿,拥进寺去。札实巴揎袖攘臂,来揪金相,口中大叫:“皇甫毓昆,你绝咱合寺僧人的口食,今日和你拼了罢!”却亏着尹雄预挑十员健将,扮作衙役,紧护大轿;复与素臣随后齐入。尹雄着人知会各衙门救护。素臣见札实巴凶猛,恐健将拦挡不住,忙迎上前,假作拉对,将札实巴隔开。札实巴使尽气力,几次三番,近身不得,暴跳如雷,发起野性,拔出戒刀,望素臣劈面砍来。素臣一手接住他手腕,用力攥紧,大叫:“国师无礼,白昼持刀截杀大臣!”合寺僧人俱想行凶,却被尹雄埋伏下的将士,一齐拥入,两人夹住一人,不能展动。各营卫地方官员,久在文庙等候,得有此信,如飞而至。金相走出轿来,札实巴急起左手,被素臣右手接住,在腰胯之上,刀又放不下,凶又行不来,急得双足乱跳,满口辱驾。金相道:“各位请看,国师白日持刀,行凶截杀,若无人救援,弟命休矣!罚去赐给,系奉圣旨,何得挟仇报复!清平世界,敢于如此作为,王法全无矣!本都院只得开读诏书,把这些凶僧,先斩后奏,以彰国宪!国师交与各位看守,候旨处分便了!”说罢,便进大殿,欲宣旨处决各僧。素臣然后拔去札实巴手中之刀,交与地方官贮库。将札实巴交营员看守。尹雄手下军士,及陆续进寺军牢,便来洗剥各僧,有两个军士,扯开一僧衣服,见胸前扎有抹胸,用力一撕,突出跳出双乳,便先押到大殿上去。天竺僧尼,俱不穿裤,自足下用布缠起,缠至股间,即向腰胯扎缚,独空前阴后臀,以为溲便之地。军士不知其故,解上番尼,跪在殿前,把头捺地,屁股掀起,早露出西方极乐世界一朵破烂莲花,引得众人掩口而笑。札实巴本意欲扭打金相,毁其冠服,污其头面,令其出丑狼藉,以泄前忿。自持脚力,拼得再罚去数月赏给,料无大罪。因被素臣隔开,一时野性,拔出刀来,打帐吓走素臣。不料被素臣神力,一手攥住,百不得动,致各官俱行凶情状,已知事体犯拙,好生着急!忽听金相要开读圣旨,将合寺僧徒,先斩后奏,就如几百斛冷水,兜头直淋,吓得魂飞魄散!又见番尼露形献丑,愈加羞惧。寻思无奈,只得跪在地下,求各官员讨情,情愿磕头伏礼,将番尼送回本国。指出四个徒弟,听金相责处谢罪。众官员撇不过情面,齐上殿去代求。谁知金相已不在殿中,因拶问番尼,招出寺中藏有妇女,进内搜捉去了。

金相押着番尼,从后殿穿入,见有三间小殿,正面塑着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赤身佛像,两旁壁上画着无数赤身的人物禽兽,不觉骇然。因立定了脚,逐细看视,只见观音股间,露出牝户;文殊、普贤各露阳物。文殊阳物翘然,观音睨视而笑。普贤一手拈弄观音的乳头;文殊右脚一趾斜嵌观音牝内。两边壁上,也有佛像,也有神仙,也有菩萨、金刚,也有善男信女,也有鬼物精灵,也有牛马猪羊龙蛇鹤鹿,俱是赤身,各露阴阳两道。有一男交一女的,有两男交一女的,有人交禽兽的,有禽兽交人的,有两菩萨金刚神鬼交一禽兽的,有两禽兽交一菩萨金刚神鬼的,扮出诸般淫戏之式,与春宫无二,各极其变。殿前四个金字匾额,是“大欢喜地”。金相勃然大怒,令把塑像毁碎,画像铲除。兵役面面厮觑,不敢动手。素臣腰间掣出铜锤,走上供桌,把观音、文殊、普贤三像,兜头一锤,打成泥饼。连旁立的赤体善财,精身龙女,也是一锤一个,登时消灭。尹雄掣出佩刀,把两壁淫画一概削去。然后随同金相进内,搜出二十五口妇女,三口番尼。俱带至方丈内勘问,各官候金相勘毕,上前跪下,将札实巴知罪求宽之意禀如,金相本属慈善之人,一时怒起,要将向番僧先斩后奏。却见百十余人,绳穿索绑,跪哭衷求,心颇生怜。及见“大欢喜地”诸般淫恶之状,搜出若干妇女,重复加怒,要追出几个首恶正法,其余候旨处分。今据众官跪求,复回转念头,说道:“札实巴无状至此!这些行凶之徒,本该即行处决;姑念既经知罪,众官代求,免其先斩,题参候旨罢了。”各官叩谢出去,将札实巴拥入方丈,向金相合掌膜拜。金相吩咐:各番僧放绑;将札实巴指出四僧,交地方官监禁;其余即交札实巴收管。番尼发地方官,交官媒妇看守;妇女二十五口,发地方官,问明亲属传领,取具各收管领状报查。然后赴文庙行香。回到衙中,向素臣吐舌道:“吾兄为弟预筹,弟还道未必遂有其事,岂知果然!若非吾兄布置精密如此,今日必遭其辱矣!”因即缮折奏闻。刚发本过,第二次折本已转,与素臣拆阅,见旨意是:尹雄避叛臣吴凤元之难,路过盘山,剿除凶盗宋基,恐余党复为民害,暂领其众,即请招抚;因为权禹所阻,未得归诚。今一闻钦差之命,即解甲投戈,率先恐后,钱粮悉归府库,器械尽纳军资,化盗贼而为王师,焚窠巢而成坦道,厥功懋焉!据奏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辽东将帅,无与为比;精兵三千,亦为营卫之冠;应从优拔擢,以待非常。权禹所遗辽东卫都指挥使员缺,即着尹雄补授。邢全武艺虽不及尹雄,而营卫自参将指挥以下,现俱无出其右,把总微员,未克展其所长;前据奏山东青州管伍废弛,将中军守备题参革职,邢全着补授青州中军守备,即赴新任。余均如所奏行。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将旨宣示各营卫官员,尹雄重换了都指挥的冠带,来叩谢金相,并回覆素臣道:“邢全实系邢孝改名,他说受文爷大恩,渴欲叩见。早晨在寺中,因各官碍眼,不敢冒昧。现同其叔禀请大老爷,也不敢擅陈。晚间尹雄备一杯水酒,替文爷饯行,可否令其一见?”

素臣喜诺。至晚赴席,邢全已先在座,忙赶出来,跪地哭拜。素臣拉起,同进堂中,再三命坐,邢全方告罪坐下。问其别后之事,邢全道:“小人回家,”素臣止住道:“你已得官职,同为王臣,不得仍前称谓。”邢全嗫嚅改口道:“邢全回家,不敢去见靳仁,悄悄见了家母一面,即作远避之计。因有胞叔到此地投军。十余年不通音信,故来寻访。天幸叔子已得了官,把邢全留下,吃了一分亲丁随粮,因恐靳仁知道,故改名邢全。不意今日得见恩爷,真万幸也!”素臣问知年方二十三岁,因家贫尚未聘过妻室,触起邵有才之女,因把淑贞之贤美志节,及有才恳求作伐之事述知,道:“你既因贫未娶,恰又补授青州营,与登州相去甚近,岂非天缘?你若肯就此烟,我便当任月老之事。”邢全道:“恩爷之命,何敢有违?但有老母在家,老母感激恩爷,断无不从;然亦必须禀知,方敢行聘!”

素臣道:“这个自然。有才亲戚白玉麟,现做莱州府大恩仓监督,我修书一封,你去投下,此事必成。”邢全出位叩谢。席散,素臣即修书付与。复嘱咐尹雄道:“买谷之事,全在你与玉麟二人主持,我亦写在书上了。”尹雄连声答应。

素臣辞别,邢全依依不忍,垂泪相送。次日,金相起马,回按蓟州。蓟州自得了辽东之言,赏则立登九天,罚则立坠九渊,各管将弁,百倍认真,昼夜演练,缺额兵马,无不补足,蔫旧旗帜一换新鲜,锈坏军器一改坚好。素臣任金相往蓟州阅操,自己往潘阳一带,察看形势。到得赶回蓟州,方知续参札实巴之旨已下,是:这所参札实巴,着革去国师,发双阙闲住。首恶禅那等四名,着即处斩,余僧一百八名及番尼四口,俱逐回本国。礼部查举无过合例僧人,奏遣该寺住持,仍照原定额僧二十名派往。余照所请行。该部知道。钦此!素臣大喜道:“此本应由皇上所批,怎竟如东宫监国时一般?王法得伸,奸僧胆落矣!”金相道:“皇上尚未视朝,启建无遮道场,答谢佛天,俟功德圆满,另择吉日。此本仍由东宫所批故也。”蓟州之下,即按宣大,其次太原、榆林,其次固原、宁夏、甘肃,总因辽东之事,各营俱竭力整顿!越见远处,越见所长,因操练的日子较多,故军容愈壮,一毫不消示威,已翻然改观矣!正是:

威撼山岳,风驰雷电;有欲必从,有动必变;马无不膘,士无不练;况以德威,革心革面。计自六月十三日,在京师起马,至九月十二日至临洮,整整走了三个月。两人分手,金相自回北直,素臣带着松纹,自向巩昌而来。由巩入川,把四川全省形势,及有名险要之所,经历过遍;不觉已是岁暮。复从四川至云南永宁,从云南至贵州之黎平,从贵州至广西之思恩,将及五个月光景。那日,在苗地中走了一百余里,竟未得买有饭食。午后,走出一重竹箐,方现一小小村镇,有两个饭店。主仆二人,向第一家饭店投入。只见店内挂着钟馗神像,桌上木瓶内,插着茶杯大的石榴花,主人脸上吃得红红的,迎接进去,就送上一口槟榔,有几个小儿小女,颊上都涂着雄黄。素臣暗忖:莫非正是午日?因称赞那榴花说:“比我们江南,竟大有三五倍!”

主人听说是江南人,欢喜道:“难得今日端阳佳节,就接着江南客人!”忙唤伙计,把现成酒菜搬出来,休要添色。一面答道:“我们这村,叫做看花村,村外各处,俱有花园。这样榴花,还不算大哩。”须臾,小二托着酒菜,并两碟醋蒜出来。素臣看那菜,是一碟芹菜,一碟豆芽,一碟牛肉,一碟鸡肉。小二摆完碗箸,主人自己斟了一杯酒奉上。素臣正在渴时,一饮而尽。主人连奉三杯,素臣连饮三杯。道:“主人请便。你这酒味颇正,连日被水酒淘坏了肚子,要你多卖几壶,杀一杀水气!”主人放下酒壶,说道:“小店这酒,是朵朵堆花足色的火酒,常时俱拼着水卖;因今日是节下,客官又是江南人,故没拼上水。小二,你可去掇一小罐来,当面开泥。只是价钱却贵,整要三分一壶。”素臣道:“只要酒好,价贵些何妨?”松纹来捧那壶,素臣道:“你也饿乏了,自去吃酒饭;若待我吃完,便越饿了。”

主人把松纹领过隔壁一间,素臣自斟自酌,小二在旁,不住倾倒,便已吃有四壶。素臣欲待不吃,见一个小女孩,约有四五岁光景,两手拍着,唱那没腔的歌儿;本是小孩,又是苗语,吉伶古鲁的一字也听不出;却纯是童音,居然天籁;兼以颠头拨脑,姿趣横生,觉比着名优演唱,更是袅袅可观,听;问起主人,说是前日随着大姐们赶墟回来,闲着就是这样怪唱的。素臣带看带听,不知不觉的,又吃了两壶。哪知这酒虽易上口,却有力量,六斤火酒,要抵一二十斤醇酒。素臣饿乏之后,想就着些菜,却不吃牛肉,止有一盘鸡肉,又是吃剩下的,骨多肉少,其余便是豆芽、芹菜,怎凑得饱?酒入饿肚,分外有力。小二拿上饭来,素臣且不吃饭,挺然而坐。

只见店里男妇,一阵风都赶将出来,说是看官府。那店主便来推扯素臣,说是:“老爷们过,快些站起来。”素臣颇有酒意,便不甚理他。店主用力想扯起素臣,却似生根的一般,正在着急,早有两个苗兵,赶进店来,各持藤条,套着素臣脖子便走,却走不动。素臣道:“做甚锁我?”苗兵道:“官府拿你!”素臣道:“是什么官?做甚拿我?”苗兵道:“说出来要吓杀了你,是上林寨巡检老爷!见你大刺刺的坐着,店家拉扯,还挺着不站起来,故此拿你!”素臣道:“知道了。你叫他来见我,我有话说。”苗兵发怒,呼的一掌,望素臣脸上打来。松纹闻闹,早已走过这边,因素臣平日管教,不敢插话。今忽见苗兵动手,更耐不得,忙用掌向苗兵肩窝里一搪。苗兵仰跌过去,连那一个也碰倒在地,齐声叫喊。惊动街坊邻舍,都来围看,称奇道怪。店主却更加着急,说道:“你这小哥惹下祸来了!这巡检老爷的法度,好不利害!你打他的人,他肯依吗?”一面去搀扶苗丁。苗兵爬起,见素臣挺身而坐,松纹怒目而视,情知无益,搭扶着报官去了。松纹问素臣:“苗兵此去,必有人来罗唣,该怎样发付他?”素臣道:“我这会子,酒正涌在心口,且待下去了再处。”松纹问:“可要茶吃?”素臣摇头。松纹又问:“爷还没吃饭,吃些饭压下酒去罢?”素臣道:“饭一下去,酒要吐了,使不得!”

主仆二人正在问答,店门外已拥着三四十人,那被推跌的苗兵,指着松纹,说是凶手。众人都不信道:“怎这点孩子,有那般本事?哙!哥的筋骨也算结壮的,还受他不住!”估量了一会,只得拥进店中,来拿松纹。松纹不敢行凶,只把当先的,或是一拉,或是一搡。拉着的便倒入店中,搡着的便跌出店外,跌倒了几个。不见素臣吆喝,便率性将两手连连推搡,便把三四十个苗兵,一齐向街心纷纷滚滚的跌做一堆,喊做一片。素臣被这一番大闹,酒忽落下,站将起来。喝道:“不许动手!”松纹被喝即住。各兵役抱头鼠走。听得一片锣声,店主探头出望,大惊失色道:“客人不好了,不知有许多老爷来了!”素臣笑道:“多几个不妨。”须臾,轿马填门,有一位官员,先入店中,将素臣仔细一看,急走上前,附耳密问。素臣也把那官员仔细一看,附耳密答。那官员疾忙抱住素臣双足,长跪于地。正是:

飞絮漫天终有着,浮萍入海会相逢。

总评:

戳权禹后即招安尹雄、提拔邢全,有国家除一奸进二忠、去蜂虿而得瓜牙,何快如此!此则素臣所谓渐衰渐胜之道。

与尹雄比试,合辽东营卫官弁无一能出十合外者,而战至二十余回合乃系步兵,此非有意调侃。资格所限,虽英雄不能自振,古今类此者极多,匆独惜邢全也。在文法尤极变化不测之妙。

尹雄演阵,写来如生龙活虎,不可提缚。极烂题目能自出花样,不落巢臼,最是难事。

处分总兵指挥出人意中;处分总督出人意外。然不处分即是缺漏。此书之妙正妙在无一缺漏处也。

国师凶拼殊出意外,而善读书者读之则在意中。其根已伏于“负气回寺”四字内也。素臣已料有此事,浑身是眼如持秦镜燃温犀,妖邪鬼物无不现形,可喜可怕!

或问此书如占鳌一回,子固屡云地老天荒,宇宙所无之事矣!何云实有其事?余笑曰:“此特极赞才子之文有开山凿石之神巧耳!”才子所有之文必非宇宙所无之,野叟不云乎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正以杜后人之少见多怪者开口乱道也。庆舍之于庐癸;汉元之子董贤何异又全之待素臣。宋史载刘道隆之备极丑态,更以堂堂天子于殿廷广众,令诸臣子轮奸其庶祖母之太妃矣!比较又全之事,不啻百倍过之?其野叟所云: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也。俗儒少见多怪又奚足以论才子之书!

步兵邢全即系邢孝,是一笔作两笔用,更为撮合淑贞,是一笔作三笔用。如此方是能用笔人。

能显松纹膂力必须素臣中酒;欲令素臣中酒非极有力量之酒。人于饿肚不可酒,系堆花菜不凑饱。经营可谓匠心,然有酒无肴奚能尽量?妙在小女孩拍手唱歌,吉令古鲁以侑之耳。于是素臣醉矣!素臣醉而松纹之膂力显矣。尤妙在随着赶墟一答近生,松纹娇凤之极远伏兰哥篁姑之脉。剑气珠光,熊熊奕奕,妙不可言!

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

旁边看的人,都惊骇道:“怎老爷跪起客人来?”毕竟那官员是谁?却是那东阿山庄解碧莲、翠莲的哥子解锟。解锟才跪下,随后一位官员趋入,解鲲拉着也跪下去,那便是解鹏。把看的人愈加吓坏道:“这是我们的老爷,怎也跪着这客人?”素臣两手相挽道:“请起,休失了观瞻!且问你二人,现居何职?怎缙绅上不见名字?去年我同皇甫兄巡历九边,有许多武职,由广西调去的,问你两人姓名,都不知道。”解鲲道:“小人改名羊化,现任迁江卫同知,兄弟改羊运,现任上林卫同知。恩爷巡视九边,恭喜已入朝就职矣!”素臣道:“我虽钦赐翰林,却未到任;是东宫命我同皇甫金相巡视九边的。你我同为王臣,不可复称小人。”羊化道:“皇甫大人威名惊天动地,却不知是恩爷的作用!以后竟遵恩爷之命便了。”当把众官让入店中道:“此是翰林文爷,弟曾受过大恩之人。”各官见说是一位翰林,都一齐下跪。看的人然后知道素臣不是客人,是一顶大大官。素臣连忙扶起道:“弟偶尔路过,冠服不备;各位俱请以常礼相见。”

众官俱打恭站立。内有一员,跪地不起道:“卑职该死,冒犯大人!”

素臣问知是上林寨巡检岑猛,笑道:“不知者不罪,快请起来。”

店主已搬有三五条板凳,七横八竖的摆下。各官都不敢坐。素臣道:“并无统辖,那有不坐之理?”强之再三,方各打一拱,请素臣朝外而坐,各官两旁坐下,店家托上茶来。茶罢,素臣问各人姓名职任,羊化道:“这是上林卫佥事钟赞,这是迁江卫镇抚尧进,这是上林卫千户卞本,这是迁江寨巡检岑铎。”素臣问:“因何齐集一处?”羊化道:“岑巡检昆玉,设酌村外榴园,请各位庆赏端阳,故集一处,因兵役们报说,被一路过孩子,打坏了数十苗兵,各位俱以为奇,故一同到此。”因看着松纹道:“想就是这位尊使了?”素臣道:“实不相瞒,弟今日多饮了几杯空心之酒,为其所因,岑老爷差人来唤,不能应命。来人怒弟违逆,当即掌责;这小厮无知,恐伤弟面,辄用手拦隔,致有跌仆。弟若非困于酒,则断无此事矣!”慌得岑猛忙跪下去道:“卑职该死,求大人恕罪!卑职立刻把动手的兵,捆绑过来,凭大人处死!”素臣忙令起坐道:“才说过的,不知者不罪;即使真被掌责,亦可勿论,如何要处置他起来?”岑猛及各官俱打恭道:“足见大人天地之量!”

羊化问松纹年纪,松纹走近一步,打签回说:“小的今年十五岁。”羊化慌忙扯起,却见腰里插着军器,甚是伉,用手去掏将出来,却直挫下地去,忙用了手劲才拿得起,却是两柄大锤。羊化大惊道:“这锤敢有百余斤?常时插在腰间,非有千斤之力者不能!千军万马中,亦所向无敌矣,何况这几十个蠢才!”各官俱来拿看,还有拿不动的,都相顾失色。岑猛道:“欲求尊使轮舞一回,使卑职们一见世面,不知可否?”素臣暗忖:松纹臂力有限,未必能舞;但既常插在腰,想来还可轮动。因店中狭窄,说道:“岑老爷要看你舞锤,若舞得动,可到街上试舞一回,却不可勉强!”松纹答应,提锤而出,站定脚跟,使个身法,东西扫荡,南北驱除,撒顶盘头,摩肩彻背,竟如两柄木锤一般,使得灵动非常;光芒闪烁,令看者不能注视;迎着风呼呼的响,一团白气,满身跳掷。人人喝彩,个个称奇。舞了一会,自知气力不加,素臣又吩咐不要勉强,因瞧着街旁,有一块大捣衣石,直滚至前,轰的一声,把那石打得五花星散,爆满一街。打着的人,都头破血流,直声哭喊。看松纹时,手靠双锤,并足而立,却是口不喘气,面不改容,只如未舞时一般。众官满面失色,赞不绝口。连素臣也出于意外,甚是欢喜道:“也还算亏他,不至十分出丑!”众官道:“就是隋唐的裴元庆,残唐的李存孝,也不过如此!老大人微服过宋,有这等神力的尊使,再无意外之虞了!”素臣微笑。羊化道:“各位还不知大人的神力哩,敢怕这样大锤,舞得动一二十柄来!”众官吐出舌头,缩不进去道:“这不比李元霸还厉害吗?”

素臣听了各官无稽之谈,暗自好笑。只见岑猛向羊运耳语,羊运禀素臣道:“岑巡检原有席在榴园,欲屈恩爷一临;因恐冒昧,故托羊运代禀。”素臣因有前事,恐其芥蒂,道:“这个何妨,只恐初会,不便叨扰耳!”岑猛大喜,把轿子让素臣坐,自己换骑,又备了一匹马,与松纹骑着,竟到石榴园来。素臣一路,见那兵役使从拥卫络绎之盛,道旁苗童匍伏恐俱之状,比着内地督抚出来,较胜数倍。因叹道:“村中无树,篷蒿为尊;六七个芥子前程,就赫耀如此,真怪事也!”进得园中,满园纯是榴花,如入锦幄,一棵大的,更是如火如荼,如霞如日,灿烂非常。近前看时,一树开有数百朵榴花,每朵俱比江南牡丹、芍药更大一围;始觉店中所见榴花,毫不足异。酒席久已齐备,便定素臣南面居中,各官左右列陪,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素臣酒后,不敢多饮,但饱餐熊、鹿、獐、兔及米糍、角黍。席散已后,已是定更。羊化、羊运陪着素臣,往上林卫来,各官俱在后随送。素臣看着一路火把,头尾相衔,连接杂沓,如几百条火龙,在空中蜿蜒飞舞,煞是好看!走到分路,把迁江县两员辞去,那火光就灭去一半,却也还照耀如同白日。到了卫寨分路去处,又辞掉了岑猛一人,那火光竟十去其九,只有十数火把灯笼,一二十兵役相随,回顾后面,还有四员卫官,怎敌不过一巡检的势力?忽然想起道:“是了,这岑姓原是土姓,必是土巡检无疑了!”

到了衙门,钟赞、卞本辞去。羊化、羊运随同进内,重复行礼,请入澡室净洗出来,献上凉茶。素臣道:“天气甚凉,还是热茶好。

羊运道:“今日竟不像夏月天气,恩爷若不喜露坐,竟请到房里去罢。”当即领至一房。素臣看那房中,铺设着梳台箱笼等物,不肯进去。羊化道:“不瞒恩爷说,羊化兄弟贫儿暴富,又被同寅们再三怂恿,各买了两个苗女服侍。今日恩爷降临,岂有不住正房的事?已把他们铺盖,搬在别屋内去了,恩爷不须顾忌!”素臣道:“我只主仆二人,不论何处,俱可安身,何必如此!”就要掣身。羊化、羊运抱脚拦阻,齐说道:“不过聊表敬心,恩爷若不进去,羊化羊运就跪在此一夜的了!羊化羊运若非恩爷提拔,此时还不知去哪地方卖解,又不知早被吴天们杀害!还有这微末前程,来尽这点子敬意吗?”素臣见其意甚诚,只得进去。羊化等动问别后之事,素臣约略叙述。二人俱道:“恩爷做出来,俱是惊天动地之事,靳仁经此一番,敢怕就撑不起了!叶世雄若非恩爷,怎得性命?山寨里众兄弟,俱蒙赏赐,家小感德不尽!奚大哥又得了汤阴水泊,是知道的;去岁若截得住粮船上这分钱粮,就不愁没用度了!羊化兄弟随着林爷出征,因怕靳仁谋害,都换了姓名。林爷说羊化弟兄两个,小心灵变,吩咐就职,要骗好冒监,以便存住身子,为朝廷出力。那太监性儿,得不的甜头,被羊化、羊运撮脚奉承,又时常进奉些不值钱好玩艺儿东西,便欢喜非常,在上司跟前极口吹嘘,连连升转,得至同知之职。前日羊运又寻了几个艾虎,两双鹦哥,一幅绒绣钟馗,一对雄黄劝杯,去做端午节礼,冒监大喜,许不日就提升指挥。羊化弟兄暗中结识几个朋友,收服几条闲汉,心里也想巴结,只是材具不济,又没见识,摆划不来;如今恩爷一到,就诸事可做了。方才那岑家兄弟,都是世职,苗子们看他如皇帝一般,羊化们有心结识他,往来情密。土职们是惯受流官欺侮的,因待的他好,便把羊化如骨肉一般。恩爷若用着他们,没有不依从的事。他两个与从前造反的岑,原是叔侄,因争夺世龚的土知州,互相争杀,便成了仇敌。林爷出兵,岑铎做了乡导,岑猛也运过粮草。岑败后,与岑铎弟兄誓不两立,向各处苗峒勾连,欲图起事,要先灭岑铎满门,后抢思恩一府;去岁春间,又投顺了赤身峒。这赤身峒主,是毒蟒恶种,一胞男女两个,长成自为配合。生下五男五女,又配成五对夫妻。浑身肉鳞,刀矢不入,男女裸体,生性淫凶,交媾不避生人,斗杀不避矢石,饥啖人兽,渴饮膏血,役使猛兽,膂力绝人。从前都伏处深山,与世隔绝。六七年前,渐渐出山扰害旁峒。岑故投顺他,做一个泰山之靠。这岑不打紧,若引动了赤身峒这十个凶神,便大有可虞!岑铎弟兄,为着此事,每日忧愁,怕有破家亡身之祸。昨见尊使少年英勇,好不羡慕,说这样人若得常在此地,便有个靠傍。情管明日就来拜看恩爷,要求恩爷做主哩!”素臣道:“我早知有这赤身峒,甚是担心。前在山东,曾见叶世雄,也说是被广西结连,将来恐有大害。这须得我亲到赤身峒去走一遭,才有主意。今日夜深,他们且去歇息,慢慢的从长计议便了。”羊化等伺候素臣睡下,然后出去。次日黎明,即到床前问安,素臣起身,觉着天气和暖。羊化道:“今日天气,与昨日迥别,清晨便是烦热;倒是进房来了一会,觉着清凉些。”素臣梳洗过,吃了奶茶、角黍,岑猛已在外求见。则坐下去,就把岑之事,告诉一遍,欲求素臣做主。素臣道:“除岑甚易,除毒蟒甚难。但岑事急,必投奔毒蟒;则毒蟒不除,岑亦不可得而除也!弟正与羊兄商议,要亲往赤身峒走一遭,方有剿除之计。”岑猛方跪下去,连连磕头道:“毒蟒大王听了逆侄撺哄,操兵练兽,想并合云、贵、两广、川、湖六省,大人若能剿除,不特救卑职弟兄合家性命,六省生灵,俱免杀戮之惨矣!但赤身峒此时断不可往,须至九月后,方可前去!”素臣问是何故,岑猛道:“广西山峒,俱有瘴疠;何况赤身峒是恶兽所聚,毒蟒父子、夫妇,俱啖生人,吃不尽的,随处撂弃,尸肉熏蒸,毒气团结!外峒之人,到四月以后,八月以前,俱不敢入。有误入者,一触其毒,立时倒地而死。故必至九月,方可前去也。”素臣点头,甚是忧闷。正说时,本卫钟赞、卞本俱来参见。羊运留饭,钟、卞辞去,岑猛不辞。饭后,仍留不去,候至岑铎来见,然后把素臣之言述知,复向耳语。岑铎大喜,磕头致谢道:“大人有举鼎拔山之力,毒蟒大王,非大人不能除。毒蟒一除,逆侄不足平矣!”因问松纹:“是家生?还是契买?”素臣答:“系朋友所送。”岑铎道:“大人家中尊使,还有这般本事的没有?”素臣道:“弟僮无几,本事却都比这厮好。”岑铎吐舌道:“还有比这位奢遮的,这真是天神了!不瞒大人说,卑职弟兄,因与逆侄为难,时刻焦心。幸遇尊使这般神勇,痴心欲向大人求下,为一保家之主。只恐大人全仗他为牙爪,就不敢启齿。今闻勇仆甚多,不揣冒昧,斗胆直陈。舍弟有女娇凤,年方十三,愿招尊使为婿,谨奉千金,作为身价,不知大人能俯从否?”素臣道:“弟虽贫,亦不至卖仆,千金身价,再也休提!至为婿之说,二位现系朝廷命官,岂可以家僮为婿,玷辱门楣?”岑猛道:“这却不妨卑职,苗俗只重勇力,不论门楣;卑职属下苗丁,即同家仆一般,皆可论婚。尊使若赘到卑职家中,便是巡检之婿,属苗敬畏非常,何敢轻觑!兼有这般神力,卑职弟兄且仗为保家之主,何况其余?”羊化、羊运亦为撮合。素臣暗忖:若遂其请,则岑氏弟兄及属下苗丁,皆为心腹,惟我使命,于国事大有益矣!但不知相貌如何,倘系奇形怪伏,松纹岂能和合?若不和合,岂不反生嫌隙?因说道:“婚姻之道,即不论贵贱,亦必才貌相当;小价既系下人,相貌粗笨,能配合令爱?还宜三思!”岑猛道:“广西土俗,男女婚配,俱先赶墟;本地之人,必男女唱歌投合,方向僻处交欢,然后遣媒议聘。若遇上邦人物,便不须唱歌,竟自交欢。至卑职家门,系属土主,与苗民略别,若与汉人结亲,便自依汉俗,不先交合;但男女亦必相见,俟其两愿,从不以父母之命压之。尊使既系江南,原可不论相貌,况又一表非俗;小女亦不甚丑恶。明日便是乐平之墟,若蒙大人慨允,至期同往一观,使见男女之愿不愿了!”素臣因即应允。岑猛大喜,一面吩咐从人,料理酒筵棚帐;一面同着岑铎告辞。羊运备酒为素臣接风,留住陪席,便仍坐谈。

日色正午,天气大热,各人汗流浃背,存坐不定;看着素臣,却并无暑意,顶冠束带,手不挥扇,各人俱不敢自便,窘迫之至。羊化只得开口道:“今日暑热异常,在座俱忍受不住,要想脱去冠服,却又非陪侍之礼;恩爷又不执扇,各人俱不敢用扇,愈觉难受!恩爷是极体贴下情的,可好容各人执一执扇,稍解烦热?”素臣瞿然道:“这是我不是了!今日虽比昨日较暖,却因自不觉热,坐着讲话,竟忘怀了!快请从便!”因先除巾帻,次把长袍脱下,复取扇略摇了一两摇。众人如得了赦书一般,一齐探去纱帽,解脱袍带,执扇挥暑。坐了一会,便又烦热起来。素臣此时却是留心察看,见各人面上,仍是汗出如珠;因复命从人打扇。众人得不的这一声,登时两三个兵役,扇着一人。无奈天气极热,风都是热的,仍不能止汗。松纹也讨了一把纱扇,向素臣背后扇来。素臣觉着太凉,暗暗的止住了。松纹收了扇,就挨着素臣身边站立。羊化见素臣连扇都不用,想着那年在山庄松阴之下,脱帽、跣足的光景,只顾奇怪起来。忽见素臣袖口露出汗衫,忙走到身边细看,说道:“怪是恩爷不热,原来穿着这样大珠的汗衫哩!”岑铎道:“愚兄弟也有珠衫在内,想是大小不同之故。”因也站近身来看视道:“这珠子一倍大于俺们的数倍,故能辟暑热之气了。”羊化问:“制这衫子,用银若干?”素臣道:“我一介寒儒,岂能制此?此系东宫所赐,不敢缄置,以虚君恩,故常服之耳!”众人道:“既是内府奇珍,想必不同凡珠,故能辟暑了?”素臣因连问辟暑二字,暗忖:莫非身边带有寒光之故?因要取将出来,却屈过手去,就碰着松纹臂膊,因问松纹:“怎不怕热,反挨我站立,不开去些?”松纹道:“近着爷才凉;若站开去,便怪热起来了!”

素臣恍然大悟,忙向身边掏出绫帕,解开线索,拈取寒光宝珠,吩咐把线穿好,挂在正梁之上,仍把宵光珠包起。哪知那辟暑神珠,用帕包裹,尚不见功效;一悬挂起来,才显出他的神通。岑铎等仰看大珠,都啧啧称羡道:“怎天下有此等大珠?必是夜光神珠,亦出东宫所赐了?”素臣道:“此系辟暑珠,却非出于内府,是从千年老蚌所得;大约弟之不怕暑热,因有此珠故也!”众人正在赏欢,不知不觉的,身上渐渐清快起来;须臾,满身之汁已收,遍体之凉顿发。因收去扇子,重复冠带,喜得心花放开。说道:“不瞒大人说,卑职们一到暑天,每日要洗七八回澡;方才因陪侍大人,不敢告便,却满身臭汗胶粘,十分难过。此时竟遍体清凉,如换了世界一般!不遇大人,空生人世矣!”素臣道:“方才说赤身峒九月后方可去,我想既有此珠,此时恐亦可去?”众人都道:“象这般凉快,自然无碍矣!”素臣大喜,方始放心。席散后岑铎、岑猛贪着凉爽,不肯遽去。素臣因问起婚姻之礼,岑猛道:“苗民土例,唱歌交合,即遣媒议聘,择定婚期,女家亲戚送新人上门,男家亲戚备席款待。其新人则竟入厨下,烧火扫地,替夫家挑满一缸清水,悄从后门而出,仍回母家。嗣后逢墟,再与别男唱和交欢,谓之野郎。待得有了身孕,显而可见,方招聚平日交欢过的野郎,畅饮一宵作别,始归夫家坐蓐。一生不孕,则一生不归夫家;一归夫家,则野郎如路人,不复相见矣!卑职们家中嫁女却不然,结婚以后,就不回家。有孕便罢,无孕则随意所爱,叫进房中同睡,俟有孕后,即打发散去;不必出去赶墟唱歌,寻觅野郎。若与汉人结亲,则一从汉俗,有孕无孕,各安天命的了!”素臣微笑。谈说至夜,二人始去。次日清晨,羊化叫苗女替松纹梳洗扎刮,被套内取出新衣,装扮起来。岑猛已打发轿马到门,松纹骑一匹白马,在素臣轿前先行,就如骑顶马一般,羊化弟兄两匹马跟在轿后,兵役簇拥着,竟向乐平墟来。男男女女,已有捉对唱歌;见素臣等入墟,才住了唱,齐看官府。岑铎弟兄引至一个大篷内,篷底都挂着红彩,正中摆着席面,让素臣上坐;旁设四席,岑、羊四弟兄陪坐。一带布幔隔断,靠里亦设有席面,两旁也是四席,前面一张横桌,有岑家亲族,把松纹邀至横桌前坐定,各亲族在下相陪。两边都献过三道茶,素臣要看墟中男女歌唱。却因土主相看女婿,又有江南大人及卫里官府同来,便把合墟男女,都引至大篷之前,矫首顿足,瞠目撑眉,真如堵墙一般,拥挤不散,那里还有唱歌之人!须臾,人声鼎沸,吆喝连天,一队苗婆苗女,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进篷,就坐在松纹对面。松纹见岑猛如此势力,肯把女儿配他,本等出乎望外;却怕是一个抠眼高鼻丑恶面孔,未免怀着鬼胎。今见其女眉目秀丽,皮肤白净,不觉满心欢喜。那娇凤听着岑猛夸说松纹本事非常,要靠他为保家之主,令其依从父命;况又是江南人物,即使容貌粗俗,也在愿从。今见松纹身材雄壮,相貌清奇,好不快活!于是喜孜孜的,在手帕内解出槟榔,双手送过。松纹已被羊化们教导,知道规矩,连忙双手接来,就口而食。也在帕内,解出槟榔,喜孜孜的,双手递将过去。娇凤亦连忙接食。两人同立起身,先行拉手,后行抱腰,以当交欢之礼。当下各亲族男妇,齐向岑猛夫妻叫喜。定松纹、娇凤上席,并肩而坐;诸亲族男女,东西列陪。这边岑铎等陪着素臣。大吹大擂的,两边上酒两巡,上汤二道,割献两盘,上喜元、喜糕两碟。素臣即依着羊化之言,起身告辞。岑猛带着娇凤,过来拜见。素臣袖里掏出两锭赤金赏之,娇凤磕头谢赏。松纹拜见岑铎、岑猛并丈母奚氏,也是每人递给两锭黄金,松纹也磕头谢了赏。然后放炮起身。

次日,即议婚期,土阴阳人择了五月十二日入赘大吉。初十日,羊化、羊运簪花披红,押着聘礼,全副鼓乐,花爆喧天的进门。素臣接进大媒,正从使及诸色人等,俱来见礼。开了喜盒,素臣看是二十四色水礼,二十四盒绸缎纱绫,袍帽衫袄,裙裤靴鞋,带袜扇帕等物,六十两黄金,六百两白金。一面留待来人,一面与羊化弟兄商议回聘之事,道:“弟前日说过,不要身价,怎又送这千金礼物来?我们如今该怎样回聘之法?”羊运道:“岑氏弟兄说,没有白要女婿之理。恩爷若不受聘金,他如何放心?不如收了,回答他意儿就是。入赘不比娶亲,是反男为女的,凡事都可从省。水礼已代备十二色,回仪只须八色,就尽够了。尊使这两柄铜锤就是一盒极出色的礼物,其余待羊运们去凑合起来就是。”素臣笑道:“怎铜锤都可回聘?”羊化道:“苗俗最重膂力,新郎能用军器,俱可入盘;何况这样两柄大锤?”素臣道:“既铜锤算得礼物,他还有一把佩刀,也可凑数的了。”因在松纹腰间解下。羊化接过,拔出一看,连声称赞:“此宝刀也!若作回聘,更是一件极出色的罕物!”素臣在缠袋内,掏出一条汗巾,解开一头,取出一瓶水安息,又取出一小小金盒,内盛两颗大珠,道:“此二色也可凑数吗?”羊化弟兄吐舌道:“此皆无价之宝,怎说是凑数?苗人所重者力,所爱者宝;恩爷这一副回聘过去,把岑氏弟兄俱要吓坏,又要喜死哩!”羊运拿出皮金、绒花、杭粉、苏绣四色道:“这是不值钱的东西,却选的上号颜色花样,系苗妇心爱之物,也可凑作数儿。”素臣复把原礼内绸缎纱绫,各分一半,共成十二色,回聘过去。岑猛意素臣既在客边,松纹又系下人,预料回聘断不像样,惟恐亲族鄙薄,减颜落色,没甚兴头。及回聘过门,见有十二色水礼,与原盘一色丰盛,绸缎纱绫,又回了一半,已是喜欢。及至开了金盒银瓶,忽见明珠、安息,竟喜透天门,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合厅人俱吓得目定口呆,猜疑错愕。诸亲族见了铜锤,又都惊骇赞叹。岑铎拔出刀来道:“不止明珠、安息为稀奇宝物;只这把刀,也是走遍广西寻不出的!”岑铎之妻及亲族中妇女,见了绒花、苏绣等物,个个眉花眼笑,赞不绝口。岑猛见各人众口赞扬,快乐无比,夸说道:“这一瓶安息,两颗明珠,就比着原聘倍了几倍哩!”岑铎道:“这水安息只恐是假,若是真的,便是无价之宝;况有明珠、宝刀,觉着我们原聘太不象样了!”岑猛道:“此最易见;若是真的,这边点着,它一丝香烟,便真挂到那边水碗中去。”岑铎道:“这样宝物,白试掉了,岂不可惜?”岑猛道:“是顶真的,烧一分,仍有半分在水碗中;搀些假的,便只存四厘三厘不等;全假的,烟便直上,不能搭挂了。”众亲族男妇,俱极口怂恿,要岑猛点试,说:“也叫咱们见见世面!”岑猛想:此物必是东宫所赐,断没假的!正要夸耀众人,因命取碗水来,放在西边桌上;揭开瓶盖,将指甲挑出少许,烧着,把在东边桌上金炉之内。只见一丝烟气,如搭座长桥一般,直挂入西边桌上水碗之内。到得烧完,把碗中之水逼干,果真存有一半。众人瞠目抚掌,惊以为神,喜笑赞叹之声不绝。岑猛仍把余香归入瓶内,目视众人,满心发痒。正在快活到尽头处,忽见几个苗婆,慌张出报:“爷不好了,太太过去了!”这一句话,直吓得岑猛魄散魂飞,满堂男妇口呆目定正是:

莫讶丧门逢吊客,却凭天喜遇红鸾。

总评:

松纹非舞锤不得为土附。若突然而舞,便真如隋唐之李元霸、残唐之李存孝——乱说大话而已,故先有八十六回之铜锤压马、素臣令舞一段埋根。素臣传与手诀数语,点出膂力更长之故。则自彼时至今又已一年,故前之舞了几锤已是气喘者,今且灵动非常,口不喘气也。尤妙在自知气力不加一句忽然捩转,否则力量几与素臣相埓,非松纹身分矣。此为曲折匠心,纵横如意。

土官世袭,苗民视之如君公然,故道旁苗民匍匐恐惧之状,较胜督抚数倍。乃知苗兵所云“说出来要吓杀了你”竟是实话。进房一会,觉着清凉,已伏辟暑之根。自此,而各人汗流浃背,素臣并无暑意;而众人除巾脱袍、执扇打扇仍不止汗,松纹扇扇,素臣觉着太凉;而松纹挨身站立;而羊化想起山庄脱帽跣足之状;而众人疑论汗衫,旁敲侧击。总为辟暑一珠开缄抉匣,刮垢磨光。直至素臣连闻辟暑,屈手碰臂,然后根问松纹,恍然大悟。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也。他书则如小儿猜谜——自说自破矣!其呆活灵蠢,相去何如?

素臣云:“既有此珠,此时恐亦可去?”上文之开缄抉匣、刮垢磨光,费如许精神,为宝珠出色者,皆为此也。标题所云“穿来苗峒毒蛇”,岂虚语哉!

苗民重力兼又重财,岑猛爱松纹武艺,不惜重聘招为土驸,固出所愿;然使回聘毫无削色己甚,保无忽起悔心,渐生嫌隙乎?一见明珠、安息,即喜透天门,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自此而敬爱松纹,永远无斁、是以区区明珠、安息,即买得岑猛之心,此素臣之善于用财,非一掷百万者可比!

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

岑猛忙赶进去,只见奚氏躺卧在床,直挺挺如死人一般,眼睛紧闭,鼻内流血。岑猛道:“头里好好的,怎忽地这样?”伏侍的苗婆们说道:“今日起来,原有些心烦;因是喜日,勉强料理。不知怎地一个头眩,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急扛上床,便鼻里出血,连眼都闭了!”岑猛急得双足乱跳,忙着人去叫师婆,请医生,医祷兼行,看不知有救无救!岑铎赶来说:“必是中了暑了!这水安息名返魂香,专治一切急病;快烧些起来,看是怎样?方才外边的人,也都有些头晕眼花,闻了这香气,就清爽了许多。再不去借文大人的避暑珠来,不是光跳的事!”岑猛慌忙接过,讨了香炉,揭开瓶盖,倒些在炉,把帐子垂下,烧将起来。煞也奇怪,烧不多时,奚氏眼就张开,鼻中连打几个喷嚏,嗳转气来道:“闷死人也!”岑猛喜得打跌,忙又撮上些去。不一会,奚氏坐起,问:“是那里来的好香?怎一闻着,心里就爽快?这会子竟像没有病了!”岑猛道:“这是你女婿救你的性命,你方才已过去的了!这香名水安息,是他回聘来的。”奚氏吃惊道:“这是返魂香,无价之宝。怎烧这许多,弄着满床都是香烟?快些把水碗来收!”岑铎道:“今日天气炎热,各人都冒着暑气,我合大姆,不是在外闻着这香,也都要恶发哩!婶子,你可做些好事,把上下人口都叫进房,关了窗户,放开帐子,等大家爽快一爽快,也是阴德!”岑猛道:“太太身子好了,就值得多;真个把香放出来,不要收罢。”奚氏道:“我也不是小气,当初你丈人因五姑得了怪病,要弄这水安息,险些不把魂都急掉了!只弥峒主藏得这香,免了人情,还出了三百两银子,才买得三分香来,救了五姑的命。故此知道它的贵重!既是大伯说着,就把香放出来罢。”于是关上窗户,揭起帐子,那香烟扑出,满屋飞舞。屋内之人,登时头清眼亮,暑气全消。因令合宅苗婆、苗女,轮流进房,共闻香气。苗丁去请的医生师婆,陆续来到。岑猛道:“用不着了!每人赏他三百皮钱,打发去罢。”这边内外诸人,俱赞叹回仪丰盛,安息神奇。那边自打发回聘起身,羊化即与素臣商议道:“十二这一日,恩爷过去坐席,该用本身冠服;请问是几品职衔,好去预备。”

素臣道;“我受谕德之职,该五品冠服。”羊运道:“纱帽红袍,俱有现成的;这里有苏州人绣铺,叫他连夜赶起一副补子就是。”因叫兵役去定。却拿有一副织就的说:“若是用得,便不须赶绣。”素臣大喜,接着说:“很用得。”羊运忙拿进去,叫苗女缝钉不提。

到了十二日一早,岑家先来了一乘大轿、两乘中轿,请素臣及大媒去会席。岑铎、岑猛惭愧原聘菲薄,赞颂回仪丰盛,极口称谢,百倍恭敬。在座是钟赞、卞本,连主及客,共是八位官员,都是纱帽圆领,大带乌靴。只有一人,是道家装束,抠眼虬髯,满脸横肉,是个凶恶之相。素臣本不喜道士,又见这般相貌,便不甚理他。岑猛道:“这位仙长,道号峒元,是久经得道,在这一方镇世度人的。

卑职们凡有正经大事,必承仙长降临。今日一会,有大人天生贵客,又有仙长天降神仙,可谓难逢难遇!”素臣唯唯。当下定素臣南面,首席,峒元北面,关席,两大媒东西首坐,以下各官挨坐而陪。两壁厢粗乐细乐齐作,中间氍毹之上,苗童苗女,歌舞侑觞,因是停会还要款侍新郎,上食的都是赶紧,到日中已经撤席,素臣等辞谢而回。不一会,轿马到门,迎接新郎。松纹磕头辞别,素臣吩咐道:“你年尚小,不可贪欢纵欲,须要留着精神,打熬气力。此地不久将为战场,若凭着一刀一枪,博得出身,也教你父母欢喜!”松纹道:“小的见奚囊及姐夫、姐姐俱有本事,听说家中丫鬟,个个勇猛,小的惟恐落于人后,依着爷的口诀,每日熬炼,常常夜里一睡醒转,便在床上用功岂肯为着女人,误自己的工夫?况且父母不在跟前,虽有爷做主,不敢不去就婚;但小的主意,却待见了父母,才与妻子成婚,此去也只好作个干夫妻罢了。”素臣笑道:“难为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了!但恐你说不嘴响!亦且苗女们性情,休要惹恼了她,反致误事,只须留心,不肯贪恋就是了!”松纹也没言语。外边三请已过,就匆匆的上轿去了。

到了晚间,羊化弟兄回来,陪着素臣夜酒,说道:“恩爷今晚睡觉,要警醒些,防备那道人前来谋害!”素臣骇然道:“我与他无怨无德,怎要谋害起我来?”羊化道:“那峒元深通妖法,这一方人都受他制服,往常不论是何筵宴,俱坐首席。早上岑巡检与羊化们商量,羊化说恩爷是断不肯坐在和尚道士下首的,才只得屈他坐了关席;他已大不悦了!加以恩爷自入门入席以至席散,俱没让他一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羊化们见他满面怒容,侧目而视,知道他心怀不良!因吴天那样法术,闻说与恩爷交战,便一毫不灵;故此不在心上!方才岑氏弟兄,又再三叮嘱,故复向恩爷饶舌!”素臣道:“这是我不达时务,惹出来的祸了!但要我怎样去周旋他,却又不能!我且问你,他会些什么法术?”羊化道:“他夸说能移天换日,倒海翻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没见他做将出来。常时触怒了他,轻则放蛇虎,来伤损人的肢体,重则飞刀、飞枪,来害人性命,这是做出来过的,所以人皆怕他。”素臣道:“邪不胜正,死生有命!夜间有甚响动,你们俱不必惊慌,也不须起来窥探,恐被邪术所伤!”羊化、羊运俱唯唯遵命。是夜,素臣不点灯烛,床上悬起宵光珠,手内执着宝刀,默坐在床。二更以后,一阵风声,两扇窗洞开,一只斑斓猛虎,跳入房中,直向床前扑来。素臣手起一刀,只得得嚎叫之声,向窗外跌扑而去。看床前时,落有半段血淋的狗脚,当把刀尖挑过一边。不多时,风声起处,张牙舞爪的,蹿进一条金龙,蹿至宵光珠前,即落于地。看地下时,却并非金龙,是一条黄色丝绦,也把刀尖挑过。三更以后,三四个青面獠牙恶鬼,各持刀剑跳入窗来,东西搜觅,总看不见素臣身影。有一个用刀来挑明珠,被素臣一刀削去四个指头,挂将下去,又带伤了后面一鬼的毛腿,血洒床前,哭沸户内;都抱头鼠窜的,跳窗而去。须臾,只见一把飞刀直飞入来,正待把宝刀架隔,那飞刀已铮的一声,落在地下,接连又是一把飞入,依然落在床前。取起看时,连那断指恶鬼手中落下一把,共是三把上好的苗刀,一齐丢入床下。又隔一会,忽然窗槛上火起,焰腾腾的烧着。素臣咯一口痰涎,远远的吐向火里去,那火登时灭熄,看那窗槛,仍然如故,并没烧损痕迹。那知槛火虽灭,忽地抛进一个火球,满地乱滚,滚着桌椅箱笼等物,无不被烧,却总滚不着床,火光透向珠边,便自消灭。素臣复吐出唾沫,火皆立熄,被烧之物,不损分毫。素臣也就不吐唾沫,任他去烧。

不一时,烧得满屋通红,烟焰四起,咨嗟必剥,爆响有声;又怕当真烧坏了器物,亦且被缠得厌了,因正要小解,便扯开裤腰,向那火球上撒下溺去。谁知这一溺,不特球上之火无影无踪;并把满房烟焰全消,遍屋火光尽灭。溺里浸着一人,翻滚哭喊。素臣忍住小便,插好裤腰,下床看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道童,满身都是朱砂,画着火焰纹色。当把那条黄丝绦儿,捆缚起来,丢在墙脚边,仍复上床默坐。却自此以后,寂无怪异。直到东方发白,羊化弟兄进房问候,素臣收起宵光,把夜来之事说知。羊化、羊运脸都吓白了,忙到墙角边一看,认得是峒元之子,有名的红孩儿。素臣令羊化:“押在外边,闭上门窗,待我略睡一会。”羊化等依言,把红孩儿押带闭门而出。红孩儿哀告道:“我被文爷撒出溺来,满身就如滚汤泡着一般,痛楚难熬,求两位爷把冷水浸我一浸!”羊运叫人取水,替他浇洗,换了三次,把溺全洗净了,红孩儿方才止痛。不一会,松纹回门磕头,羊化摇手,令勿惊寝,并告诉夜间之事。松纹问红孩儿:“俺爷与你家并不仇怨,怎起这恶心?是弄什么法术,反害了自己?”红孩儿道:“这是我父亲该死,说文爷在席上不把他当人!先咒着一只黄犬,变作猛虎来,被文爷砍去了半条腿,跑回去躺着,堪堪待死。又咒了一条丝绦,变作金龙来伤害文爷,又被收住了。只得差了四个徒弟,变作恶鬼,各持刀剑来并文爷。文爷不知藏在哪里,空中一刀劈下,把一个师兄的手指剁掉四个,又挂伤了一个师兄的腿胯。然后用飞刀来取首级,却一连两把,都被收去。父亲道:‘一不做,二不休,只得要用着无明的了!’把我身上画着火焰,咒进房去,打帐连人连屋,都烧成灰烬。那知只有火形,并没火性,一切器物烧了半天,仍复如旧。床前挂着一颗珠子,连火光都冒不上去。先被文爷吐出痰唾,灭了余火。后被文爷一泡小便,把我浸在中间,烟火俱消,疼痛欲死,脱身不得,就被捆住的!”松纹正在根问,峒元已求了岑铎、岑猛,一同到门。羊化、羊运忙接出去,只见峒元背负荆条,哀告两人,转求素臣,恕他冒犯之罪。羊运进房,素臣已醒,因把峒元之意说知。素臣讨水净了手面,踱将出来。峒元连忙跪下,滴泪哀告道:“小道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法力,竟敢班门弄斧!如今泥首阶前,任凭大人责罚,只求赦小儿一条狗命,就感恩不尽了!”素臣命从人解去其缚,撤荆使坐。

峒元叩首起来,不敢就座。素臣笑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峒元道:“从前只知大人是富贵中人,以岩岩之势相加,心内不服;那知大人竟是大罗天仙,小道昨日敢于对坐,也属万分无礼,怎还敢怪着大人!”素臣笑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有何岩岩之势?至称我为天仙,尤属不解!”因强之使坐。峒元复稽首告罪,旁坐,说道:“不瞒大人说,小道昨晚因所试之术,一切不灵,就疑心是一位神仙,亲自到窗外窥探。只见祥光万道,瑞气千重,绕满床前,大人元神化作一颗菩提宝珠,光芒闪烁,欲求大人法身,了不可见,岂非是一位大罗天仙?”岑、羊四弟兄俱目视素臣,惊心动魄。素臣笑道:“若果如此,则我居然精怪矣!我不过心正无邪,故一切邪术自不能行,非有他法也!”峒元道:“这就是真本领,神仙修到真人地位,方能以正心降魔;大人说心正无邪,这就是真人地位了!”素臣大笑道:“你也不管我是真人,是假人,却要依我三件事,才放还你儿子。”峒元道:“休说三件,就三十件也依!”素臣道:“第一件,以后不可行此邪术,伤损于人;第二件,这里一带地方,不许你横行,喜则杯酒,怒则干戈;第三件,不可助逆为乱,立心总要归顺朝廷。你依得此三事,便将汝子释还,你日后也免遭刑祸!”峒元忙跪地发誓道:“峒元若不依此三言,他日死于乱箭之下!”素臣扶起,立将红孩儿唤至,并半段狗腿,一条丝绦,三把苗刀,俱行发还。峒元羞惭满面,领着儿子,磕头拜谢而去。松纹出叩,羊运已停当酒席,留岑猛弟兄上席,另设一席,款待松纹。席散,松纹随着丈人们回去。素臣与羊化商议往赤身峒之事,羊化道:“恩爷进峒,必须易服改装。峒中最行的是货郎,其次便是医生;但是苏州货郎,江南医生,到处俱肯招留,便通得赤身峒去。恩爷医法通神,不如竟扮作医生罢。”素臣点头应允。羊运问明姓字药料,即去准备。素臣择于十八日夜里起身。

十五日,岑猛领着松纹来见,行礼后,素臣问松纹:“连日可还做些工夫?”岑猛道:“卑职正要禀如,小婿不特勇力出众,亦且至性过人,因未禀明父母,誓愿守待三年。向小女说:‘你我年纪俱小,正好打熬气力,演习武艺,使父母有个靠傍。三年之后,你只十六岁,我只十八岁,不为迟误。’小女自幼亦喜持刀弄棒,兼为逆侄之事,也日夕忧心;听了小婿之言,深以为喜,禀知卑职。卑职招婿,原为保家起见,见他夫妇同心,甚是快活!现在挑出四五十个苗童,四五十个苗女,令小婿演练。小婿更把大人口诀,传授小女,日夜用功,不特做对恩爱夫妻,并做一对恩爱师徒哩!”

素臣暗忖:松纹前言不谬,深悔自己失言!因道:“难得夫妇同心!他们年纪甚小,目今时势所急者,在此不在彼,只要有常心、不中止就是了!”岑猛等别后,羊运送到药箱,素臣开看,见药料俱备,一个挂招,上写“江南吴玉函男妇大小方脉”十一个大字,收拾过去。同往堡前堡后及岑猛土堡前,相度形势,指点与各人看过,说:此处可立堡防守;此处可出奇埋伏;此处可分兵设援。岑猛等俱谨记在心。十六日,岑猛送到苗丁一名,名唤奚四,代替松纹,跟随入峒。素臣见其暴眼高鼻,貌若狰狞,却无凶恶之相;因便收受,改名奚勤,却仍留岑猛处。将银三百两,令羊运置买苏货:“俟我有信出来,交给奚勤,令其进峒,只许照本发卖,不许赚钱。若此时同去,反有拖带,增我一累也!”岑猛、羊运俱各应诺。素臣复把三十两银子,令羊运买上等苏货八种,自己带入峒中备用。因问:“苗丁苗婆吉伶古鲁的口音,如何懂得?”羊运道:“各峒都是南直隶人,积租买卖,声口俱通;还有说得一口好苏州话儿的,恩爷正好和他打着乡谈哩。”十八日一早,是岑铎、岑猛设席饯行,松纹夫妇都出叩别。午后,是羊化、羊运饯行,至晚席散。松纹领着奚勤,又来叩别,送上三百两程仪,说是岑猛的。羊化弟兄,也凑着二百两银致送。素臣道:“金相赠我赆金,又蒙东宫赐金,随路易银使用,盘费尽有。前日聘金尚且留此,此时多带,反为我累!”松纹再三劝说,羊化、羊运亦苦切恳求,素臣执意不受。松纹、奚勤欲候送起身,素臣不许,连连催促,只得垂泪拜别。定更以后,素臣起身,羊运代挑铺盖、药箱。羊化手执火把,送上大道。素臣接挑担子,执火而行,起步如飞,顷刻走远。羊化、羊运站上高处去望;忽然火把掷地,黑夜登时发亮,树木田塘,历历可数,却独不见了素臣,两人俱惊失色。正是:

天上不愁明月尽,怀中自有夜珠来。

总评:

点试安息虽以为神,犹未显其功用之妙;故于此复畅写之死者即生,闷者即爽。安息之效著,而松纹之功大。岑猛云“这是女婿救你的性命”,方且戴德感恩,岂复更有嫌隙?蓄意之深,非浅人所能识!

松纹能舞铜锤之故,复于此点出。依着口诀每日熬炼,一[目忽]醒转,床上用功。膂力安得不顿长平?吕蒙云:“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待。”何况一年之久?

素臣云“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非藐视松纹也。如有所惊,收缩不迭,素臣勒马尚在临崖,何况松纹?而必其说得嘴响邪,前言不谬固出素臣之意外。

峒元邪术,事所应有。至唾溺灭火,则自出心裁,别开生面者矣。水能尅火,说本可通;邪不胜正,理更足信。厥后天罗地网、法王真人之术,百倍峒元,尚不能干犯素臣之被褥;沾身之物辟邪如是,况从肺腑中流出邪!一正可灭百邪,唾溺皆人身之气,正气所至,邪气悉消,因是确凿无可疑者。而小儒闻之,亦必掩耳疾走。

大人元神,化作一菩提宝珠,不几于鬼怪邪?妙有“宵光显玉体’一回,已预明其故;故于此处但笑峒元之错认,不疑素臣之妖妄。文字有相救之法,此以伏笔救应笔者。

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

素臣走了几步,想起宵光珠来,丢下火把,取出宵光,因有穿的现成线儿,就把来结在巾上;故此照耀如同白日。素臣身隐珠下,羊化等不能望见,故此吃惊。两人定睛细看,才见圆烁烁一团白光往前滚走,想起峒元之言,果是不错。两人惊疑一会,直至望不见白光,方始回去。素臣虽是问明路数,却走不数十里,转折太多,竟不清楚起来。暗想:若走差了,反要耽搁,不如等天明了再走。因见东方月已推出,便把宵光收起,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盹。坐了一会,听见有人说话,张眼看时,见有两人挑着大筐而来,到了树下,也歇担而坐,问素臣何往。素臣道:“要到榆荚峒去。”两人道:“我们是回葵花峒的,却要从榆荚峒经过,不如结伴同行,一路讲讲说说,更赶得路出。”素臣大喜,问其姓名,担内甚货。年长的答道:“我姓尹名德进,这是我兄弟尹德通,担内是买的几只锅子。”素臣更喜,因自道:“江南医生吴玉函。”德进道:“医生是峒里极行的。”

素臣问二人贵处,德进道:“我们是本省土著,祖父有几代在峒里做生意,就住在峒里了。”讲说一会,大家起身,走到天亮,才走得一二里。一路打尖宿店,素臣赔几个钱,添买些酒菜,把两人都喜欢了。

次日早起,德进道:“今日过关,你虽没货物,也要给他一钱银子,他看也不看,就放你过去;若少了些,他就搜查得你不耐烦。我们这锅是禁物,定要出三钱银;不然,他就说要报官,不怕你不送给他!”素臣听说,忙称好一钱银子。走了一二十里,已经到关,兵役要来开箱,素臣递那包儿过去。兵役开看,是十足纹银,口便拉开;把戥子一约,又直豁起来,不觉大喜道:“你这先生生定是发财的人!请喝碗凉茶去。”素臣辞谢。兵役道:“也罢,趁着早凉好赶道儿,发了财转来,留你吃茶罢。”德进弟兄是相熟的,接过银子称了一称道:“你们惯是促恰的,银子又潮,戥儿又不足;你只学这位先生,大人大量,就包管你大发财哩!”素臣暗忖:银钱之妙如此!过了关去,走了四五十里,就是榆荚峒。德进道:“我们要分手了,这便是榆荚峒,你投往那家去,改日好来看你。”素臣道:“我是头次进峒,只要行得通去,原不拣定那一峒。”德进道:“自这峒过去,还有四峒,都是小所在,赚不出钱来的;直到我们住的葵花峒,方是有名目的大峒,最行这一道的。一路承你盛情,没有补得,不如先到我们峒里,发起利市,夜晚就宿在我家。我们峒里,又没峒主,只有四大户管事,不捉公税,不点峒卯,自在得许多!”素臣听说没有峒主,心便肯了一半;暗忖:这两人名姓,巧合着引线;且在他家落脚,熟习些规矩,再往前去不迟。因道:“我此番初出来,只图主顾,不索谢意。”德进笑道:“若没谢意,不把盘缠饭食都白赔了!只要不甚计论,医得好病,就叫得动人!”素臣随与二人说定,竟望葵花峒而来。经过了桃花峒、葡萄峒、椿树峒、回头峒,才到了葵花峒。素臣看那形势,自榆荚一带,俱是散局;到回头峒,才有收束;一进这葵花峒,山势层层包裹,中间开着羊肠一线。暗忖:若此地设兵置伏,真有一夫当关之势!便定了主意,要在此处得一个把柄。进了峒去,德进把素臣引到一个锅铺里来。铺里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半村半俏女人,来接挑德进之担。里面又跑出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女人,接挑德通之担。德进便接着素臣担子,挑进店中。德通便吩咐:“快些烧水出来,揩试身上,再取凉茶来喝。”德进便向那两个女人道:“这是苏州先生,医道极通的。一路承他盛情,故此接他来家。你们都来见了礼,以后要茶要水,须要留心!”因向素臣道:“这是拙妻巴氏,这是弟妇丙氏。”素臣听着,更是喜欢,巴氏、丙氏忙走向前,来拉素臣双手;素臣吓得倒退。巴氏们登时变脸,都不快活。德进道:“这位客人是极和气,极四海的;初次进峒,不懂我们峒里的规矩,你们休错怪了他!”因向素臣道:“我们峒里规矩,不比外边,我家还是民户,只与客人们拉手搭肩,亲热不过,才捧捧脸儿。若是峒种,亲热起来,还要抱着腰儿,把嘴着你的脸儿,不特不好退缩,都要照样回礼。若不回礼,就是嫌着他腌,疑心他不正气,怕污邪了你了,他肯受吗?”

素臣唯唯。德通便去摆设锅子,德进便挑着药箱,把素臣领进一间侧房,安有现成床铺。巴氏提进一桶水,一个脚盆,素臣只得装着笑脸,忙用手去接过。巴氏道:“客人这会子就在行了!若是呆呆的板发了面孔,谁来奉承你呢!”

素臣暗自嗟叹。关上房门,洗完了澡,把水掇出倒掉,将盆桶都放在房外。丙氏送进一壶茶来,素臣连忙去接,也是笑脸相迎。丙氏欢天喜地,向巴氏道:“毕竟是苏州人,一说就转的!”素臣拣出几朵绒花、几匣杭粉、两幅洒绣、两条汗巾,分作两分,送与巴氏、丙氏,喜得两人屁都要笑将出来。却假作推辞道:“先生才到,我们还没接风,怎好受你这厚礼?”德进弟兄也赶来辞谢。素臣道:“住在尊府,全凭奶奶们照看;些微土仪,若不肯受,便是嫌轻了!”

四人谢了又谢,收将进去。累这两个妇人,翻来覆去,看一个不耐烦。德进在窗外喊道:“客人到了家,该烧锅做饭,怎躲在屋里不出来了?我已宰下一只鸡,好好的煮起来,罐子里鸡蛋,拿出几个同煮,我买豆芽子、粉条儿去了。”巴氏道:“我们真没正经,快些去收拾罢,不要饿坏了先生!”丙氏道:“本等他这绒花洒绣,真像活的一般,只顾贪看,就忘了正事!大姆,你去烧火,我拿米去淘也。”素臣吃饭之后,挂着挂招,街坊上都知道尹家到了一位江南医生。德进兄弟复没口子的说:“这吴先生是个名医,前峒的人都说他是吴半仙哩!”

次日,素臣起身,刚梳洗过,见一人慌张而来,向德通耳语。

德通道:“既是死马当活马医,且和吴先生说一声看。”那人便问素臣说知来意,却是他妻子生产,血晕而死,请素臣一视,看有救无救。素臣问其姓名住址,却住在斜对门,姓迟,名一佛。素臣整顿衣冠,一佛便背着药箱,德进兄弟都跟着过去。进房看时,见床上躺卧一人,已将白纸盖面,地下焚化着纸灰。德进兄弟满脸失色,怕素臣埋怨,青龙头上讨这般利市。素臣却毫不为意,揭开盖纸,看清面色,将手在死人心口摸了一摸,将两手把脉按了一按,问:“可有醋炭?”一佛忙答道:“有。”素臣令多泼醋炭,在地上捧起一把纸灰,说:“把童便调服,便可得生。”德进兄弟及挤在房里多人,都不肯信。里边却已烧出火炭,并一大碗酽醋,素臣接过,分几次泼入炭里,登时醋气迷漫。一佛取到童便,调好纸灰,灌下不多一会,喉中的一声,腹内响动,流出许多血水,眼便睁开,说一声:“我要汤吃。”喜得一佛涕泪俱下。满房人都吓呆了,说:“这先生哪里是半仙,竟是活跳的仙人哩!”素臣令一佛:“再取童便与服,今日且莫与饮食,但以童便灌之,明日便可与稀粥调养矣。”自此一症传扬开去,求医者络绎不绝。素臣医理本精,手到病除,便把一峒之人,俱行叫应,不特平等人家,连四大户家苗丁仆妇,凡有疾病,亦俱延请医治,真个其门如市。一日,医病而回,走至一家门首,一个女人看见素臣,呆一呆,便待缩身进去。怎苗峒中有此等骨相女人?因走上一步问:“府上尊姓?因何见了医生,似有惊苦之意?”

那女人拭着眼泪,说道:“家里现有病人,因见招牌,知道先生是不索谢意的,却连购药的钱也没有,故此悲泪。”素臣道:“依奶奶这般说,难道坐视不救?若果可治,这药钱在医生身上,等病人好了还我就是。”那女人道:“是我丈夫患病,像鬼迷的,总不言语,又不进汤水,有五七日了。先生若肯赊药,就请进去一看。”

素臣跟那女人进房,只见壁上挂着一张弹弓,一杆火枪;暗忖:不是兵丁,定是猎户。因放下药箱,走到床前,看那汉子,直挺挺的睡在床上,两眼直视,知是中恶着邪。因在身边掏出银瓶,讨了香炉火种,下了帐子,拨些安息,在炉烧将起来。素臣坐在帐中,看那眼睛渐渐有些活动;不一会,打起嚏来,一连几个喷嚏;下面连珠的放出臭屁,若没有香气解着,就不可当。停了一会,屁才住响,忽的嗳着口气,喊一声:“闷死我也!”素臣大喜。帐外女人谢天谢地的欢喜。那汉看着素臣问道:“这位可是郎中先生?”床下女人答应道:“你过去五六日了,没一个钱,请人医治。今日青天里掉下这位先生,说是肯赊药,谁知就救了你的性命!”那汉道:“先生尊姓?”素臣道:“你且不要说话,养一养神。这香是返魂香,你这病已大半去了,我替你添上些香,明日来下一帖药,包管三两日内,就可起床。”因又拨些香在炉内,走出帐来,把香瓶收放袋内。顺手带出五两一锭银子,挑起担子要走。那女人道:“多谢先生救命,要烧一杯茶也不能够,怎么好呢?”素臣道:“不必。”一面往外走,一面把袖子一洒,落出银锭,连忙出门,如飞而去。女人看着素臣袖中落出甚物,拾起看时,却是一锭银子,慌忙出来喊叫。素臣只做不听见,洋洋的走掉了。

素臣夜中想起:那女人说没钱赎药,连茶也不能烧,那光景也像饿了两日的,话都说不响,却能财上分明,拾银还主;比着这里妯娌两个贪财心性,真天渊之隔了!那汉子相貌,先是变了色的,后来又被香烟蒙着,看不仔细,骨格却甚耸秀;这等人很该周济他。他若不肯动我原银,女人固要饿坏,男人病退,没有粥饭调养,如何得好?次日起来,在箱内撮一剂安神定魄的药,籴了五升米,买了一捆竹条木片,急急的赶到那里。那女人因喊素臣不转,与丈夫说知,那汉道:“他说明日还来,交明他便了。”于是素臣一到,女人就把银子送还,素臣因便收起。把药放在桌上,取出柴米并身边穿好的三百钱,说道:“病人好起来,全靠粥饭调养。昨日奶奶说没钱购药,想来柴米也不便的了;故此代买柴米,先应一应用。”女人道:“虽感激先生盛情,却没有这道理,待我向丈夫说知,凭他主意便了。”于是领着素臣进房,述与那汉知道。那汉挣坐在床,说道:“恩人,我与你并无一面,如何既救我命,又赠我柴米钱文?不瞒恩人说,房下已两三日断了饮食,只得叨领,以图后报!”那女人见丈夫受了,方谢了一声,把桌上之药及柴米钱文收进,忙忙的打水烧锅去了。素臣坐在床沿,一手诊脉,一眼看他相貌,骨格虽然岸异,眉目却甚灵秀,像是在那里见过,却想不起来。诊完了脉,说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现赎之药吃下,安一安神,以后便只须饮食调理,就可霍然矣!”那汉低头致谢,因各问姓名籍贯。素臣说是吴江吴玉函,那汉说是丰城沈云北。素臣忽然想起,问:“沈兄因何事挈眷至此?”那汉道:“小可祖父原是儒家,幼年误伤人命,流配思恩为民。因南昌县顿长公,也是为着屈事流配至广,将女儿招我为婿,辗转迁移,来到此峒。”素臣急问:沈兄乳名可是轮哥?可有一妹乳名灵姐?”云北失惊道:“恩人怎知道我兄妹的乳名?”素臣大喜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令妹卖入未府,取名素娥,乃我第二房之妾。去岁出门时,才说出两人乳名,托我留心访你,不想得遇于此苗峒之中,真奇逢也!”因把自己真名姓、履历,及在未家养病得娶素娥之事说知。云北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忙叫顿氏出来拜见,说:“这就是平日常和你说的文忠臣老爷,就是你姑娘的夫主,可不快活死人也!”顿氏问知备细,喜透天门,手抱胸膛,连福四福。素臣作揖相还。复问云北作何生理,因何得病,云北道:“小人靠着些膂力,打猎为生。谁知初九日一早,进后山去打鹿,一枪发去,鹿便绕树逃去,却打着了一棵神树,登时恶发,急跑到家,躺上床去,就不省人事。若不遇文爷,此命休矣!且请问文爷,因何事扮着医生,来到此峒?”素臣把要剿除岑,亲往赤身峒之事,述了一遍。云北蹙额道:“毒蟒大王凶狠无比,文爷若进他峒去,如飞蛾投火,岂不枉送性命!况那峒中暑热非常,不至九月,亦断不可去。”顿氏托茶出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自己颇有膂力,及得宝珠不怕暑热之事说知。云北道:“怪道这样暑天,穿着几层衣服,没一点汗儿!如今现寓何处?可快搬来,畅叙几日,再作计较。”素臣道:“你神气未复,说话太多了!等煎上药来吃下,闭一闭眼。我去取了行李就来。”

当即赶回锅店,向德进等说知缘故。德进等夫妻如失去父母一般,难舍难分。巴氏、丙氏拉手苦留。素臣在袖内取出那锭银子,递与德进道:“在府打搅,这银聊作饭食之费。去是定要去的,已经许了舍亲,失不得信。”德进道:“即是必要搬去,也不好强留。这银却断不敢受,有几日工夫,要这许多饭银!”素臣道:“兄若不受,就留下与两位奶奶买果子吃罢。”德进情知留不住,又舍不得这锭大银,因转递与巴氏道:“既是先生赏给你们,不好替你们推辞,快些磕头罢。”巴氏、丙氏真个磕头不迭,哭泣不止。素臣道:“蒙两位如此错爱,我虽搬去,日常必来看望,不必伤感。”巴氏、丙氏俱道:“先生务必常来,倘那里住得不惯,千万仍到我家,自必加倍用心伏侍。”素臣随口应诺。捆好铺陈,德进掮起道:“我送先生去,认得了门户,好来看望。”巴氏送上凉茶,丙氏又递上槟榔,两人眼泪汪汪,望不见了素臣才进去。

素臣走到云北门首,接过铺盖,让德进先走,说:“就是这家。”

德进哕了一声道:“先生,不是得罪你令亲!这是出名的沈呆鸟,夫妻一对呆,如何投奔他起来?还是到我家去,便宜多哩?”素臣道:“是亲眷,也论不得了!”德进道:“我不送你进去了,怕受他的冷淡!先生若住不惯,千万到我家来。”再四叮嘱而去。素臣提着铺盖进来,顿氏忙出相叫,候素臣放在地下,方提向里边去。素臣暗忖:这才是做妇女的道理,反以为呆;真所谓狂者以不狂为狂也!跨进房去,云北大喜,相叫道:“方才说半日话,却忘了要紧的,府上太老爷、老太太在堂?有几位侧室?舍妹可相安?曾否生有男女?”顿氏也来探听。素臣把父亡母在,素娥上得母妻欢心,下与两妾和好,已生一子名鹏述知。夫妻二人听了,更是欢喜。顿氏道:“我丈夫时常想起姑娘,便出眼泪,说同胞只两个人,却天南地北,音信不通。那知得嫁文爷,是天下闻名的忠臣,又救了他哥子的性命!”云北道:“房下不知文爷搬来,煮了一锅粥,怎好亵渎?屈文爷去买斤面来,捣些蒜泥,冷拌着吃罢。”素臣道:“有一年多没吃粥,正想着他哩。我去买点子小菜来就是。”因走到灶下,取了家伙。看自己的铺陈,已铺好在侧边一间房里,地下扫得干干净净。暗忖:如此女人,有何呆处?出外买了酱姜瓜蒜回来,顿氏做好小菜,掇出稀饭,素臣便一碗一碗舀吃。顿氏就在床后竹篷外吃粥。两边吃粥的声响,甚是闹热,把云北听动了火,问顿氏讨吃。顿氏道:“你病才退,刚吃了药,只怕使不得!”素臣道:“沈兄自量肚里觉饿,闻得粥香,便可少吃,只不要吃饱。”云北道:“肚里也觉饿,鼻里也闻得粥香;再听着你两人一前一后,吃那粥的响声热闹不过,竟似有馋虫,要钻出喉管来哩!”素臣喜道:“此胃气大开之故也。大嫂快些舀粥他吃。”顿氏听说吃得粥,欢喜非常,忙舀一碗,递给云北。云北吃一口,赞一口道:“奇怪,奇怪!怎今日这粥异样好吃?”素臣也极口称赞。顿氏道:“文爷说一年没吃着粥,奴是三日不进汤水,丈夫是七日不吃东西,故把粥都觉得好吃了;其实与平时的粥一样,没甚奇怪哩。”素臣大笑而起,走上街去,籴了一石米,领了几担木柴,换了几千文钱,买了些饭菜油盐酱醋之类,一阵风挑回家来。弄得顿氏没了主意,第一是没家伙贮这一石米;只得把一个澡盆,凑着那盛米的一个破桶,装不尽的,连钵头面盆都盛起来,才装尽了那一石之米。云北道;“叨在至亲,也谢不得许多,总俟起床,多磕几个头罢。”

如此两日,云北病已痊愈,与顿氏打算,要替素臣接风。一早起身,买下鱼肉鸡腐等物,候素臣梳洗过了,夫妇二人入房叩谢,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云北道:“方才到伙计家去,要回他些野味,说后山出了神虎,几日不敢去打猎。小人病后无力,文爷说膂力过人,若能打得杀虎,不特得了虎皮、虎骨,虎肉腌起来,可当粮饭,又与民除了一害,小人们衣食饭碗,也不至断绝。”素臣道:“若只一两只猛虎,还不在心上,今日就领我去,替你拿来。”云北大喜道:“路远些,明日起早,饱餐而去罢。”顿氏手忙脚乱,收拾起来,让素臣上坐,云北侧陪,醉饱而罢。次日,素臣一早梳洗,不见云北提起杀虎之事,走到灶下,又不见煮饭,心里疑惑,只得开口道:“昨日沈兄约去杀虎,怎不早些煮饭?”云北道:“昨日一时高兴说了出来,后便懊悔,想文父既是秀才出身,即有膂力,也是有限的,怎见得猛虎的面?又被妻子埋冤,说蒙文爷救了性命,赠送银钱,我们并没报答,怎反弄这件险事来做孝敬?倘有一长两短,不特恩将仇报,叫姑娘一世倚靠何人!小的听他那一番话,兜头如被冷水直淋,把昨日的火性都消灭了!”素臣笑道:“你休小觑了秀才!我从实告诉你罢!”因把生平之事,略说几件,问可见得虎面。

云北吓得目定口呆。顿氏道:“这是文爷和你说顽话,天下哪有这等人,不成了四大金刚、哪吒三太子吗?”素臣笑问云北:“有若干膂力?”云北道:“小人约摸有三五百斤笨力。”素臣道:“你试把我这臂膊屈一屈,看可屈得转;把我这脚扳一扳,看可扳得开?”云北呆看素臣,说道:“真是金刚吗?还是和我说着顽话?”因用力来屈素臣之臂,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休想动得分毫!顿氏着急道:“快歇了手罢,看你颈里的红筋根根扛起,你病才好,倘若反复起来,怎么处呢?”云北方始信服。忙叫顿氏煮饭,两人吃饱,同奔后山,登高下低,走有一二十里。忽然一阵旋风,满山树木,就如草绳一般,着地乱舞,扑着鼻孔,那一股腥气,直透脑门。回头看时,云北已倒在地,火枪丢弃一边,山头上一只猛虎,直奔下来。素臣仍往前进,堪堪至近,拔出宝刀,大喝一声,一刀斫下。忽见那虎披着一头黑发,宛如白家阁上梦中所见,心里一惊,刀便凝住,那虎被喝,已掣转身,得脱刀锋,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逃而去。素臣眼看那虎跳过几十重山冈,约摸有数十里光景,望不见踪影,方才回步。却见山旁竖着一个石碑,碑上刻着“弥锁钥”四字。暗忖:字是虎披发之形,必有缘故;却想不出四字之义。收刀入鞘,独立沉吟。正是:

凶应灭处碑呈象,功要成时梦独灵。

总评:

尹德通、引得通也。尹德进,引得进也。巴者,把也。丙者,柄也。巴氏、丙氏,言把柄也。素臣要在此处得一把柄,四大户归心,非把柄而何?固非妄上名义者可比。

八色礼,便喜得屁出;五两银,便磕头不迭,岂特苗婆爱财方肯如是?衣冠中类此者极多!财之一字,其权大矣。彼一掷百万者,亦独何心哉?

出云北夫妻,离奇突兀,令人意想不到。

巴氏、丙氏拉手磕头,顿氏独抱胸还福;巴氏、丙氏见财即受,顿氏独拾银还主。岂特巴氏、丙氏,合峒之人,无不贪财,无不丧耻,而顿氏独与相反;此中流一柱,作者之回狂澜于既倒也。读者参之。

顿氏系素娥之嫂,若不出色,何以衬托素娥?而合峒贪财丧耻之风,又急需中流一柱,故于表顿氏处,特与巴氏、丙氏相反以表之。此为双管齐下之法。

云北云:“怪是这样暑天,穿着几层衣服没半点汗儿!”数语微妙。否则,宝刀不能随身,珠衫亦早觑破,不待下回解去外衣,脱下长衫,而后露出珠衫之袖也。

“出名的沈呆乌”,系合峒笑骂之语;却正是特表,云北非此不足为素娥之兄。

只一锅粥,写来机趣洋溢,如读鸢飞鱼跃之诗。活泼泼地,的是造棘猴神手。

写神虎使真是神虎;旋风腥气吹触不倒,便真是能杀虎人。却不意一刀斫下,而更复凝住也;一头黑发忽于此处应梦,亦复令人意想不到。

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

云北病后神气未旺,被那腥风扑鼻,一个恶心,晕倒在地。却亏素臣大喝,如霹雳一般,登时震醒。挣扎起来,拾了火枪,见神虎爬山越岭的跑去,便大着胆走上山来。忽地石罅中蹿出一个大马熊,云北忙把枪放去,轰的一声,虽没打着,那熊却吃了吓,往山头上乱跑。素臣看见,平空跳去,用手一揿,揿住熊头,在地下。

那熊捎滚不脱,四足爬挖,登时成坑。素臣拔出宝刀,将头割下,血淋淋的提在手里。云北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道:“文爷神力,真要吓死人也!”素臣指着石碑,问道:“这碑上四字,是恁么解的?”

云北道:“小人只知道有个弥峒,这锁钥二字,想是指着这葵花峒了。”素臣点点头,问:“弥峒离此若干路?有无峒主?”云北指着道:“那神虎不是望那一路山冈跳去的吗?这山势不像一张弓吗?由山前过去五峒,有三百余里,才是弥峒。从山后这一带山冈走去,只有一百多里,却是险恶难行。弥峒主亚古,被岑杀了,现据在峒,自称峒主。各峒苗民及我们峒里四大户,都不伏气。却因他有智谋,党羽多,断木、沉铁两峒都伏了他,又投顺了毒蟒大王,卵石不敌,只得四时贡献,伏从了他。若像文爷这等神力,肯做领袖,使可灭此朝食!”

素臣更不做声,提着熊头便走。云北背着熊身,厮赶回家。顿氏看见,吃惊道:“从没见这大熊,是文爷拿的吗?”云北道:“不是文爷,休想拿得他住!说将起来,要羞死人哩!千日万日在山里走跳,没曾吃跌;偏是今日,在文爷跟前献丑,被那神虎一阵腥风,透进脑门,便起恶心,晕倒地下!不是文爷那一声吆喝,惊醒转来,敢就被这孽畜伤了性命!”顿氏道:“真有神虎,文爷与他斗过没有?”云北道:“那虎被文爷一喝,命也没有的跑掉了。他若敢与文爷斗,怕不像这马熊一刀两段吗?”顿氏道:“这熊也斗了几时,就斫下头来?”云北道:“还想斗吗?被文爷一手揿住,便动也动不得了!”顿氏吐舌道:“说也怕人,真个是哪吒出世了!”云北一面答话,一面开剥那熊。素臣看着不耐烦,说:“你那刀不中用,我给这刀与你。”云北接过宝刀,不一会,解卸下来,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是一刀就把头斫下来哩!”

素臣暗忖:云北毕竟读过《四书》、《左传》,那“销钥”二字之义,亦解得不错;当教以兵法,使成将材,方不枉为素娥之兄也!云北吩咐顿氏:“我去买盐,把一头、四蹄都腌起来;这身胸和肠脏,分与伙计发卖,剩些做几日吃嚼;你把这皮洗刷净,晒干,好硝着使用。”顿氏答应,去收拾熊皮,云北自去买盐。只见走进两个苗丁,欢喜相叫。素臣认得是大户锁住家的,连忙请坐,问其来意。苗丁道:“主人想吃野味,买了几日,总买不出,说是后山出了神虎,不敢去打,没法才到这呆鸟家来。这呆鸟是先生甚亲?住在他家,怎得便宜?我家空屋尽多,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罢。”素臣正待回言,云北已买盐回来。苗丁道:“老爷想吃野味,你有甚宝货,拿出来一瞧。”云北道:“我死了七日,亏着这位舍亲医活了,又亏这舍亲进山去,赶掉了神虎,才拿住一个马熊。你们若早来一脚,连兔子也没有哩!”苗丁失惊道:“先生好奢遮本事,便宜这呆鸟了!呆鸟,你且割三五斤熊肉给我,爷若爱吃,便再来买。”云北割了五斤熊肉,说道:“一钱一斤,少一厘不卖的。”苗丁哕了一声道:“先生,你听罢,方才说的可是好话,你休忘了!”素臣唯唯。苗丁叮嘱而去。云北道:“这峒里是个没廉耻的地方,不分男女,见着都拉手抱腰,爷长奶短的乱叫,小人实在学不来。因贪着后山野兽是拿不完的,靠着他养活,才耐着气住下。不瞒文爷说,一峒的人都叫小人呆鸟,竟算做小人的名字,不单这两个苗丁,是这般称呼哩!素臣暗忖:云北宁受侮辱,不变其志,实是难得!据迹而论,我不如也!次日,天色才明,那两个苗丁,又同着两个苗婆敲门进来。苗丁便问云北要肉道:“爷很爱这肉,要多买些去,腌着慢慢的吃。这是三两五钱银子,快割三十斤肉给我,没少你一厘,再有甚晦气话说么?”云北板着面孔,更不则声,照数割肉,交给苗丁而去。那苗婆赶入素臣房里,素臣正是睡熟,一个苗婆便去挂起帐子,一个苗婆便把单被揭开,露出上身,道:“好先生,怎生得这一身皮肉!”

素臣惊醒,疾忙披衣。苗婆道:“我家大姑娘的疯病,叫我们立逼着你去医哩。”那一个苗婆捏一把道:“你看他这汗衫,是真珠?是假珠?”这个苗婆瞅了一眼道:“有这样大珠衫吗?是那糯米煎的,还不知道。”那苗婆才没言语。素臣慌忙梳洗。向云北说知,背上药箱,跟着苗婆到了锁家。太太药氏忙赶出来道:“先生,只知你会医,不知你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你若医得好我家大姑娘,就抬举你,认做亲戚往来哩。”素臣道:“大姑娘住房在哪里?领去看一看脉,就知好医不好医了。”药氏眼泪直挂道:“大姑娘还有甚住房哩!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邪神附着,医祷符咒,百不见效,又怕他抡刀舞剑,赤身上房,只得锁在笼里哩。”因叫丫头们开了后房,把素臣领进。只见木笼内,盘锁着一个精赤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满面污黑,却是一双小足。药氏道:“先生休要笑话,是衣服都被撕掉了!”素臣讨笼上锁匙,药氏道:“这是开不得的,一开出来,就要杀人哩!”素臣道:“不妨。”药氏道:“原听见你的力气大,丫头去拿来看!”

素臣开锁进笼,那女子刷起双眉,大喊一声,就奔素臣。素臣一把擒住,犹如提着一只小鸡,叫取床单被和一条板凳进来。丫头们连忙送进单被并一张大杌。素臣把单被裹住那女子,横放腿胯中夹定,一身一手连肩拘住,坐下诊脉。那女子大怒大喊,却展动不得。素臣将两手脉息诊过,说道:“此非疯病,亦非邪祟,乃肝经积血也。只消两三剂药,病即可愈。快在我药箱里,簇出一两桃仁、三钱枳实、三钱生大黄来。”药氏叫人一面取药,一面叮嘱拘住其女,以便灌药。素臣吩咐把桃仁、枳实先煎,将大黄研末,俟临好放下;再取个净桶来。丫头掇进一个大桶。一会药好,把箸去撬开嘴来,却被咬得粉碎。素臣把两指抻住鼻头,大指捺住下颏,那张小口就张开了,合不拢去,丫头便得灌药。素臣把指拘转那口,药便得下喉。如此片时,把药灌完,腹中已有轮响。素臣抱上桶去,一手住肩头,一手拿住两手。一会,大小便俱下,就如黄河开闸一般,泻有半桶黑血,这女子凶势便减下去了。素臣把手放松,那女子已不发威。因扭去铁链,向药氏道:“大姑娘这病已好一半,明日再来看脉罢。”药氏那里肯放,一面称谢,一面挽留道:“今日务必要留先生看守过夜,倘然一会闹将起来,不是耍的!”素臣道:“要我看守,也须把下身拭挣,送进房中床上去,等他养一养神,明日还要行血哩。今日下的必是黑血,须待黑色变紫,紫色变红,病根才得拔去。但日里还好,若到夜间,医生怎好与许多女人聚在深闺内室,不怕老爷嗔怪的吗?”药氏哕了一声道:“这大姑娘是我夫妇两人的性命,你治好他,他反怪你?也罢,我去和他说,叫他来陪你过夜就是。”随吩咐丫头,把纸替大姑娘前后抹净,搀进她原住的房里去。大姑娘虽不比前凶狠,却还硬朗,怒目看了素臣两眼,洒手洒脚,夹和着丫头,奔进房去,坐在床沿,挺着胸脯,不肯睡下。药氏道:“这光景不好,只怕还要发作!”素臣道:“照前药减一半分两,催他一催罢。”药氏忙叫人取药。一面吩咐拿饭,一面进房去告诉其夫锁住。锁住因病后思食,要吃野味,及得熊肉,肥美异常,便多吃了些,觉道饱闷。药氏去医女儿,锁住不耐烦出见,叫两个丫头摩运脐腹,稍觉宽畅,便自睡去。正睡得甜甜的,忽见一金甲神,手执金锏,大喝道:“大贵人来了几次,你不迎接他,当得何罪!”说罢,把金锏向头上直打下来,吓得锁住大叫饶命,喊醒转来。恰好药氏来叫他去陪素臣,问其喊叫之故。锁住失惊打怪的,把梦述了一遍,道:“你看我不是满身大汗吗?就被那一锏吓出来的!昨日家人回来,说这医生赶去神虎,拿住马熊,这膂力也就厉害了!前两回来替下人们医病,都不要谢意,那有这样呆子医生?莫非这梦应在他身上?你们看他相貌身材,可像一个贵人?”药氏道:“如今看起来,这人实不像个医生;那面貌就如玉皇大帝一般,一个金面,颈上又是玉一般的白色,身长八尺,两耳垂肩,真像个大贵人哩!”旁边一个苗婆道:“爷和太太还不知道哩,头里去请,他还没起身,胡嫂子就揭开他帐子,看着那半身白肉,就如羊脂玉一般,连半点疤斑都没有的。穿一件大珠子汗衫,不知要值几千两银子;胡嫂子说是假的,我也信了。如今想来,怕不是真的吗?”锁住道:“我出去陪他吃饭,看他的气度,再留心着汗衫;若果系真珠穿就的,便真是贵人,为着甚事改装到此的了!”药氏忙吩咐厨下:“爷自己去陪,备菜要丰盛,先生来得久了,拘着大姑娘不便宜,只吃得几个包子,肉要结实,饭更要多盛些哩。”锁住出来,问道:“这位就是治病的先生吗?”素臣忙起身答应。锁住暗忖:如此相貌身材,那有走方卖药之理?因拱素臣入坐。素臣道:“老爷在此,医生怕不好坐!”锁住道:“先生怎反说这话,莫非怪我不该陪先生吗?”素臣忽被这句话往心里一冲,面上颜色就觉微变,忙道:“如此,只得放肆了!”

锁住已瞧科三分。问了几句姓名籍贯,及女儿的病原,听那声如洪钟,看那神情开朗,气度安舒,便瞧科五六分光景。苗女们摆上酒肴,对面安放杯箸。锁住拱令入座,素臣不敢固让,便就客位坐下。锁住劝了几杯酒,推着暑热,请素臣脱衣。素臣道:“医生本性不怕暑热,况在老爷跟前,又在姑娘房里,何敢放肆?”锁住道:“就是性不怕热,大六月里,不到冻坏了人。小女赤身,俱是先生见过的,有何嫌疑?在下一介峒民,更不消说了,快请宽衣。”素臣被逼不过,只得除去巾帽,解去外衣,锁住看素臣髻上簪着金玉两器,金器赤如猩血,玉器白于羊脂,又瞧科了一二分。又逼着素臣要把上身衣服一齐脱去,素臣无奈,又脱下长衫道:“这短衫是断不敢脱的了!”谁知这长衫一脱,锁住已瞧见汗衫袖口,走过这边,仔细揭看,已瞧科十分。苗女禀说:“大姑娘吃了药,先下黑血,后下紫血,不似从前硬朗,好好的睡下去了。”锁住大喜致谢道:“小女之病,大概可愈,先生就是愚夫妇的恩人了!请问恩人实在籍贯、姓名?现居何职?改装至此,实为何事?再不须藏头露尾!倘有用着苗民之处,无不竭力报答!这些下人,都不敢一毫泄漏的,竟请直言!”素臣被这一番话,说得目定口呆,仓皇无措。定一定心,暗暗忖度:我既医好他爱女之病,想无甚不好的心肠;看他这夫妇二人,亦无凶恶之相。据云北说,四大户俱不服岑,只缘卵不敌石,勉强顺从。看这峒的形势,及那“弥锁钥”四字,又该在这里设施。不如竟以实告,看是如何?因道:“实不相瞒,下官忝居春坊谕德之职,本籍吴江,姓文,名白,字素臣。因受东宫厚恩,为岑谋逆,特来剿除。有一小价松纹,赘与上林巡检岑猛为婿,方知其侄已归顺赤身峒主,故改装前来,欲亲至赤身峒中探看形势。因见此峒颇有结束,为弥之锁钥,故在此淹留时日,欲结识几个英雄。不图吾见何以前知!倘若助下官一臂之力,得平凶逆,当力为保奏,世作峒主,决不食言!”吓得锁住屁滚尿流,跪伏于地道:“果是一位大人,却不枉是当今第一位忠臣的文大人!苗民无知,竟与大人抗礼,死罪,死罪!”素臣慌忙扯起道:“承兄格外优待,不胜感激,怎反如此拘拘?快请坐下,正要求教。”锁住如何肯坐,素臣再三譬说,方磕头旁坐。药氏吃完饭,听说女儿病已将好,安睡在床,出来道谢,见面即行拉手。锁住慌道:“已经问明是一位大人,便是我常说颂的文忠臣大人,怎还好行此礼?”药氏连忙缩退。锁住道:“峒例:如尊亲两尽,上等父子,次等叔侄称呼;以后竟称大人为爷,自称为儿子。”素臣道:“你年长于我,断使不得!”锁住道:“大人谦光若此,只得叔侄称呼的了!”因口称叔爷,自称侄儿。药氏也称叔爷,自称侄女,却来捧素臣脸儿,就要做嘴。素臣吃惊缩退。锁住道:“这是侄女送嘴,叔爷不用惊疑!”素臣道:“你们这峒里,拉手搭肩,抱腰捧脸,已不像样;怎还有送嘴的事?”锁住道:“叔爷不要看坏了峒规,相近这里一带,几千里地方,要算葵花峒的风气最好哩!”素臣笑道:“这倒要请教,怎见风气最好?”锁住道:“就广西而论,凡是苗俗,成婚以后,要赶野郎;如不赶野郎,不成身孕,就一世老在家中,不能与丈夫完聚。葵花峒独不然,唱歌成婚以后,男家要女人赶的,才去赶野郎,亦必俟经期初净,方始上墟,不是逢墟即赶。若男家不愿赶野,便留在家中,俟三年五载,不成身孕,方许赶野。若始终不愿,便与民例一样,宁可绝后,不赶野郎,这是一种好处。就民而论:有许多地方,女人喜欢男子,便瞒着父母翁姑丈夫,与他私偷,若拿不住奸,凭你偷出身孕,也不算数。若拿住了,便设席遍请亲族,罚奸夫坐着末席,以羞辱之;以后奸夫便没脸再去走动。若两下相与好,开不得交,奸夫仍去奸宿,本夫翁姑父母就撞见了,也不理论,因这奸夫不知羞耻,故不值得计较他。葵花峒女人,就是爱那男子,必向父母翁姑丈夫说明,方与往来。若在路上,猝被男子捉住,也把衣服盖过头面,凭他行奸,总不与他做嘴讲话。故此峒里有句口号是:输嘴不输鳖;输鳖不输嘴。到了别峒极边苗民,先时蒙着头,到得快活起来,便亦扯下衣服,与他讲话做嘴,不顾廉耻了!比如叔爷认他做了侄女,若像别峒,一床睡觉,遇着暑天,便都赤身。葵花峒却下身总要遮盖。再到了广东去,女人便生生的强奸男子。你不从他,他就下了蛊毒,不怕你不和他相与。父母、丈夫都不管他;还有卖弄他妻女相与的人多,夸耀人的。广东广西有几处州县,女人到衙门里做夫,有官府亲戚相公家丁收用了他,丈夫在家,就合村拜望,告诉乡邻,乡邻就来作贺,啧啧叹羡。这都是葵花峒里没有的事,所以说葵花峒里风气最好。这峒,一因峒形像一朵向日葵花,二因家仆总有真心向着主人,妻女总有真心向着丈夫父母,故取这个名字。”素臣大笑道:“如此说来,真算你这峒的风气好了!但我生性最喜独睡,从没与人做嘴;你方才说一床睡觉,及送嘴的话,却再休题!”锁住道:“只要叔爷不恼,侄儿们也就不敢不依了!”

是晚设席大厅,锁住夫妻磕头递酒,素臣忙去拉扯。锁住道:“这是头一回款侍叔爷,以后就熟不讲礼了!”席上,锁住问起膂力,素臣看着院子里有两个石台,盆内种黄杨树各一棵,问:“石台连土连树,约有多重?”锁住道:“这估不出,敢有二三千斤重?”素臣出去,先将石台磨转,后把两手掇试,有二千斤上下;因蹲下身去,将手抄入台底,恰有空穴留通地气的,因将手掌伸入穴去,托将起来,在庭内走了三转,仍复放下,归席而坐,面不改容,口不喘气。登时把锁住吓得沥青两脸,将药氏喜得绯红两颊,说道:“叔爷真天人也!”伏侍的苗丁、苗婆、苗童、苗女,都跪满一厅道:“老爷就是托塔天王下降哩!”素臣把两人拉将起来。锁住呆看着素臣一会,问道:“毕竟叔爷是神是佛?”素臣笑道:“我固不信佛,亦不是神,不过略有些膂力罢了!你却须吩咐下人,不可张扬,叫岑做了准备去!”各男妇俱跪下说:“男女们都恨岑入骨,断不敢走漏一字。”于是锁住死心塌地,要求素臣做主,为亚古报仇。席散,送素臣至上房西一间住宿,真个象亲侄、亲侄女一般伏侍。次日早起,请去看大姑娘,又定一剂活血平肝之药,就要辞出。

锁住夫妇抵死留住,要等女儿病好,拜谢救命之恩。锁住道:“岑之事,侄儿还要通知三大户,意统心和,做个定局。”素臣道:“你要留我,须作速去与三大户商议,只是他们可与你齐心,不要反致误事才好!”锁住道:“他们都想与亚峒主报仇,只恨无力;若知道叔爷的神通,没个不齐心的!索住就是侄儿的妹夫,是跟着侄儿走的;关保、萨保是一连,也是郎舅;关保却凭着他妻子铁菩萨萨氏做主;萨氏一依,他丈夫兄弟都不敢违拗;如今先去请萨氏来商议就是了。”因叫两个苗婆去请。不一会,苗婆回说:“萨太太为着兰哥病重,没心肠。说缓得的事,缓两天,待他送了终;缓不得,请爷自去。”锁住道:“好一个聪明清秀孩子,我还打帐和他结亲的,因两家都有病没说起,那知病竟重了!叔爷医法通神,若能医好他儿子,这萨氏就死心塌地,听叔爷差使;不特两大户奉命,兼得这萨氏一对好刀,也抵得一员战将哩!”素臣问兰哥生的甚病,锁住道:“他生的是痨病,自小好香;关保各处买好香给他烧。后来病了,只要有异香闻着,便欢喜进些饮食,闻了两天,病便转加。只除真龙涎、水安息没有找着;其余黄熟、檀降、沉速、枷楠,那一样不烧过来?”素臣道:“你可通个信他,我去诊一诊脉,若是可医,就替他医一医罢了。”锁住大喜道:“听他的话头,只在早晚的了;救兵如救火,侄儿此刻就陪叔爷去一看,何如?”素臣允诺,即同至关宅,苗婆先进内说知。萨氏道:“医生都回绝了,既是这先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死马当活马,医他一医罢了!”当即出见,说道:“先生,你只医好了我的儿子,我便把你做老子一般看待!”素臣道:“太太怎说这话,不要折死了人!”锁住道:“我也为医好了女儿的病,如今和你妹子,都认先生做叔爷哩。”萨氏道:“可又来!做妹子的叔爷,做不得我的爷吗?我这样一个好儿,又只他一个,若是死了,我还有命吗?你的姨夫已病倒了,一命便是三命,不拿他做爷老子看待,还是人吗?”送过凉茶、槟榔,同往兰哥房里,远远的先闻着香气。房门上悬一楠木小匾,上写“壶天”二字。走进房去,四壁图书,一庭花鸟;纸窗木榻,尽是萧疏;玉管金签,居然名贵;竟忘却身在万山苗峒之内,俨然吴江旧宅浴日新居书斋斗室中模样,不觉骇然!桌上有拓的兰亭影本,虽欠风骨,却极秀雅。一幅纸上,题有一诗,诗曰:尺二金莲白布缠,铜圈鼻孔两三穿;峒中欲觅风流配,除是羲皇竹下仙。素臣不解末句之义,拿在手中沉吟。萨氏满眼垂泪,向锁住道:“这是兰哥想你家大姑娘做的;他说除了篁妹,便宁可一世没妻子,不要那些蛮婆!谁想你家倒医好了,我家的性命还在水里!”素臣方知锁住之女名篁,方识末句之意。萨氏一头哭,一头问:“房里可曾收拾?”里房苗童答应:“杌子端好了,书本摆好了,别的没甚收拾。”萨氏因请素臣入房诊脉。素臣掉下诗笺,要从月洞内走入里房。却见月洞之上,又悬一匾,上写“众香国主”四字。揭起帘子,一入内房,那各种香气,氤氲馥郁,便直扑入鼻孔中去,俨如身入广寒宫里,丹桂丛中,天香缥缈,两腋风生,更不数身惹御炉,烟遗满袖也!几个苗童,满头香汗,呆立榻边。榻上躺着兰哥,瘦如枯柴,昏沉不醒。榻旁一带架上,高高下下,都是香炉,大小方圆,各种款式,焚着种种名香。素臣将两手脉息,细细诊视,每部候至五六十息,因浮中无脉,推至沉候,复加细诊,耽搁久了。只听一声哕恶,訇的一响,把萨氏跌晕在地。苗童吃吓,齐齐喊叫。锁住慌忙跑出外房,躺在一张醉翁椅上,四肢酥软,不能动弹。正是:

香郎未得魂归体,铁母先飞魄上天。

总评:

“宁受侮辱,不变其志”,此君子所难,而得之猎户、正以深表云北。表云北,正以衬托云北,非此兄即辱此妹。并辱此妹之夫主矣。表顿氏亦然,与表虎臣、石氏同意。丰沛、南阳,无非将相;东山、泗水,属英资。此天地气脉一定之理,即文章茜染一定之法。

“据迹而论,我不如也”,一面表云北,即一面出脱素臣。召忽不能为管忡,管仲不肯为召忽,其才具不同耳。况受东宫特达之知,恩深义重,业以身许者邪?在文法,则又双管齐下之法。或问,金甲神一梦,毋乃荒唐?素臣一生,受侮受辱不知凡几,金甲神并不一喝,而独喝不迎接之锁住;况锁住止知为医生。此一喝便属不通情理,白壁微瑕其在斯乎?余曰,葵花洞为虒弥锁钥,欲得把柄,非收伏四大户不可。锁住伏,而索住不收自伏,关保、萨保亦牵连而伏。则此金甲神一喝,大有关系——非喝其迎,乃喝其伏也。且安知非亚古有知,藉以复仇雪恨邪?王钦若为吕蒙正门客,常于寒夜窃入其主陈魁被中;神人喝陈魁安得与相公同卧,拽出被外。陈魁由此厚待钦若,钦若深感其恩;及贵,拔陈魁至显官。当钦若未遇时,受侮辱者亦不知凡几,何独喝同被之陈魁?神固非为钦若,为陈魁也。锁住后得世为峒主,由此一喝之力。然则金甲神亦非为素臣,为锁住也。参验其理,均属无可疑义,又何白壁微瑕之有?锁住历数峒规之美,可发大笑。益深受土圣人之宝训者。

素臣掇石台,非徒夸勇力也;苗人重力,故以此伏之。夫妻抱腿跪地,仆婢跪满一厅,其伏何如?

壶天风景得之苗峒,文人笔墨无所不可。如是,如是。

七绝一诗,拖过婚姻,有蛛丝鼠迹之妙。

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

素臣忙在身边取出寒光、安息两般宝物,令苗女将萨氏的衣服解开,把珠摩运心口;一面开了银罐,将指甲挑出少许安息香,放入炉内。只见一股香烟缭绕,萨氏已醒转来,连称凉快。苗童、苗女,俱得香气便醒。天气本热,加以兰哥房中满架香炉,俱有兽炭,因怕香气钻出,四百窗户俱有竹帘,房中仰承地板,四围加以板壁,木能生火,俨如身入洪炉。萨氏性躁之人,如何受得?因素臣耐心诊脉,萨氏与锁住不得不陪,以致忽然中暑。及得宝珠一运胸口,颇觉清凉;又闻着返魂香气,故立时醒转称快也。素臣令苗童,把宝珠拿到外房去,摩运锁住心口。床上兰哥忽然睁开两眼,赞叹好香。萨氏爬起,赶到榻边道:“孩子,你几日不说话,不开眼,死去的一般了;怎忽醒了转来?”兰哥道:“只觉鼻中一阵异香钻入,爽快异常,便醒了转来。”苗童道:“这先生真是神仙,怎只烧得一点子香,大家闻着,精神多发爽起来?”萨氏道:“你真是叔爷老子,你可多烧些香,救你孙子的性命!”素臣道:“他这病因香而起,如何还好烧这异香?若再闻此香,一二日病虽暂愈,复发即死,断不可救!我烧这许多,一则令其返一返魂;二则试知其病,实系香痨,非因相思而起;当另以法治之,便可得生也!”萨氏抱着素臣双足,连连磕头道:“我的亲爷,你真个医得好我这孩子吗?求你就写下药方来,从来说救兵如救火哩!”锁住被宝珠摩运,遍体清凉,跑进来帮着萨氏求方。素臣收起珠香,问:“可有别的所在?”萨氏忙叫苗女领路,竟至上房。素臣道:“令郎此病,名为香痨,须以秽臭治之。可于空地,搭一高敞席篷,用四只大缸,满贮清粪,将令郎用板门扛抬,安放缸上,令四人以木棍不住搅之,待臭气入鼻稍久,便有细白香虫,从口眼耳鼻粪门之中钻出,出完之后,移门于地,令得土气,然后投以药铒粥饮,便可生矣!此段说话,若在他房中说出,必生恚怒,便要加病;故至此处才说也。”萨氏摇头落泪,说道:“这法子不好,求爷另换一个罢!他一生怕的臭秽之气,全靠这香恋住他性命;是这样治法,包管立刻就死!”素臣道:“他因香得病,若不以臭秽解之,虽有扁鹊、华陀,不能救疗,有何别法!你说他靠着香恋住性命,可知越恋越深,再过三五日,便恋他不住了!”锁住劝道:“到此地位,生死关头,怎还顾得怕臭?只索要依着叔爷的了。”萨氏道:“若果医得好,千万之喜;若被秽气触死了,可不枉了他半世的爱香喜洁,死在阴司里去,也怨着我,不得瞑目!”素臣道:“行此一法,十有九生;除此一法,万无一活!只凭太太主意!”锁住道:“沈呆鸟死去七日,叔爷一治就好。大姨,你说救兵如救火,怎还和他拗撇,不顾你儿子死活呢?”萨氏捶着胸脯道:“罢,罢,只索苦这块肉的了!”慌忙吩咐苗丁,分头准备。把素臣、锁住一齐留住,要见个下落。厨下已停当早饭,萨氏也不回避,陪着同吃。素臣看她眉如铁帚,面若锅底,虎背熊腰,行动粗率,与药氏面目清秀,体态安舒者迥别,怎生得出这样一个聪明秀美之子,暗暗奇怪。饭后,苗丁来回:“各色俱备,只要太太派出搅粪的四个人来。”素臣道:“书房里四个童儿,面无肉采,精神耗散,不久也要成痨;就着他搅粪,便也医好了四童之病。”萨氏依言吩咐,同素臣等出来,监看行事。

初时兰哥怕臭,哀叫萨氏救命。萨氏泪如雨下道:“做娘的心痛死了,只是要医好你的病!”叫至后来,忽然眉头一皱,两眼一睁,便自死去,全没声息。萨氏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猛然一头撞去,要撞死在粪缸之上。素臣劈领揪住道:“这不是死,是香虫要出来也!”萨氏哭喊:“人已死了,还说这没影的话儿!”用力一挣,把领头撕破,回转身来,就撞素臣。素臣两手攥住萨氏两肩,扭将转来,说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太太怎反撞起我来?你只看这香虫罢。”锁住亦代劝解。萨氏展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兰哥,果见口眼耳鼻粪门各处,钻出无数细白虫来。素臣道:“何如?”萨氏道:“是我性急了,不是拼你,放了手罢,留还我肩头。”素臣方才放手。吩咐苗童用力,不要住搅。苗童初搅着粪,恶心头晕,恨得素臣要死。搅到后来,便觉气息好闻,心胸宽畅,精神长发,便个个奋力搅转。那臭气愈甚,白虫出的愈多,却钻出便死,不能存活。如此一时,白虫渐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尽。素臣令苗丁将门扛下,放在地上。萨氏上前细看,面色较前反不甚呆白,把手去候鼻孔,仍有气息呼吸,才收了泪,心略定些。素臣道:“快停当碧清的粥饮,待他醒来与吃。今日须睡在地上,就派这四童守宿。明日撤去粪缸,可与稀粥。后日始可归房,用参药调治。须先把架上香炉收拾开去,将房内香气,用帚扇扫净尽,调理七日之后,病可全去矣!”萨氏大喜道:“当真七日后就好吗?我的爷,你就是我亲爷哩!方才撞你,你休见罪,多磕几个头,消释了罢!”素臣拉扯不及,同磕起来,要辞回家。萨氏却连锁住留着不放,晚上设席款待。萨氏道:“爷真是仙人,方才兰哥已吃了一碗清汤了。”锁住见萨氏感激异常,一俟撤席,即把素臣本事,及改装入峒,要剿除岑,求他协助之事,约略说知。萨氏失惊,跪地连连磕头道:“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吗?我儿子说,满天下就是老爷一个忠臣;谁想你来救他的性命!你只要我的心肝,我就刳开肚子来给你!等我儿子病好,咱们就反起来罢!”正是:

一事全忠孝,风行若有神;苗蛮俱祷祝,妇女总尊亲;自古谁无死,何人不爱身?恹恹九泉者,见在作呻吟。

素臣慌忙扯起来道:“岑不打紧,所虑者毒蟒;我到赤身峒去,回来才定主意。你却不可泄漏,只要招伏了令弟,四大户齐心合力就是了!”萨氏道:“我那兄弟,是跟着我走的,不须招伏。依着我的主意,不管他毒蛇毒蟒,先剿除了岑,替亚峒主报了仇,就是斩头沥血,也是情愿!”素臣道:“若除不得毒蟒,冒昧起事,岑事急,必投奔于他,仇报不来,反受其害,可不枉了!”萨氏道:“要除毒蟒大王,却是难哩!老大王夫妻不管事了;只这五个小大王,夫妻十人,都是身长一丈,力敌万人,浑身肉鳞,刀箭不入,犀象虎豹听他驱遣,怎样奈何得他?”素臣道:“他虽有猛力,不过一勇之夫;驱使禽兽的,古来颇多,以法御之,无不破败!我所虑者,是天生妖孽,如犬戎、啖人、哀牢夷等类,非人力所能剿灭耳!故必亲至其峒,观其相貌、骨气、志量、作为,以决彼兴亡;度其地脉险阻,门关纡折,以定我驱画;若草率起事,则胜负不可必,岑不可除,亚古之仇,又何能复乎?”锁住道:“叔爷所见,真万全之策也!”是夜,萨氏去看兰哥三五次,都是睡得沉沉的;五更又去,已讨粥饮。素臣诊脉,定了药方,日有功效。三日之后,精神渐长,肤肉渐充。药氏连一连二的差人来接,萨氏苦留不住,只得着人送回,交代明白,一二日后,即仍要送还。药氏一见素臣,便磕头道:“大姑娘竟全愈了,我叫他出来拜见,也叫叔爷欢喜。”

不一会,篁姑出来,袅袅婷婷,敛衽拜福。素臣见他不行峒礼,不敢去拉,作下揖去。却被锁住夫妇拖住道:“这孩子和关家的兰哥,是一对拗性,只爱华礼,不守峒规。两家都因为溺爱了,惯成拙性,常常得罪人,累父母受气,叔爷只不要见怪就是了!”素臣看篁姑眉目秀丽,肌肤白润,身材袅娜,举止轻盈,虽非绝色佳人,竟是闺中之秀。暗忖:怪不得兰哥想他,峒中除此女更何人配得他来?篁姑拜了四拜,低低的叫声老爷,侍坐于侧。素臣问其年纪若干,曾否读书习学女红。药氏道:“他今年十六岁,只喜看书,也学做几句诗,不知道她的好歹。看着苏州洒绣,一学就会。整日坐在房里,不是看书写字,便是描花刺朵,从不出门顽耍的。他感激叔爷治好他那样恶病,又知道是文忠臣老爷,才肯出来拜见;别的生人,从不出见的。”素臣暗忖:山东礼义之乡,而有又全诸妾;苗峒无耻之地,而有此女子;欲居九夷,职是故也!是晚,大排筵席,款待素臣。锁住、药氏磕过头,篁姑送酒定席,自始至终,俱无失礼。素臣愈加怜爱。次日清晨,锁住夫妻进房问候,素臣道:“我看篁姑聪明窈窕,与兰哥是天生一对佳偶,我欲为之撮合,你二人意下如何?”药氏道:“兰哥因想我这孩子,他母亲才和我认做姊妹,我也喜欢兰哥;因两家有病,耽迟下来。若得叔爷做主,是极好的了!”锁住道:“侄儿也是情愿。但峒例,必得男女两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须去问了女儿,再求叔爷作伐。”

药氏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好拗撇的孩子,这样好女婿,这要难刁,说出许多条款。第一,不上墟去唱歌,要兰哥到我家来,隔帘唱和;第二,唱歌时,女儿若和了,便算允了亲事,不就交欢,要行聘择吉,迎娶过门,合卺以后,才成婚礼;第三,成婚之夜,不许吵房、听房;第四,三朝以后,凡有男亲相见,俱不拉手抱腰,只敛衽福拜;第五,成婚以后,不赶野郎,十年无子,许其广置姬妾。有一件不依,宁可老在家中,侍奉父母,不愿嫁人!”素臣击节称赞道:“所谓有志之女,男子不如者也!我自入峒后,虽不全行峒礼,却也被女人拉过手来,只因欲济国事,不得不委曲行权,究属不顾廉耻。篁姑生于峒中,不为风气所囿,真所谓豪杰之士,我当力成其志!即兰哥有不愿处,亦必委曲开导,使之乐从便了。”锁住道:“承叔爷错爱,是感谢不尽了的!但拉手、抱腰诸礼,却难说峒中风气不好,自是女儿拗性如此。当年峒里,出过圣人,名叫土老生,曾与广东、广西、四川、云贵五省名公,辩正过来;他说:‘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适裸国忻然解裳,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况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天气下降,地气上升,谓之交泰;若天地不变,谓之否塞。峒里女人,与男子拉手、搭肩、抱腰、捧脸,使地气通乎天,天气通乎地,阴阳交泰之道也。若像中华风俗,男女授受不亲,出必蔽面,把阴阳隔载,否塞不通。男女之情不畅,决而思溃,便钻穴逾墙,做出许多丑事;甚至淫奔拐逃,争风护奸,谋杀亲夫,种种祸端,不可救止;总为防闲太过,使男女慕悦之情,不能发泄故也。至婚家之礼,又只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许男女自主,两情岂能投合?若再美女配着丑夫,聪男娶了蠢女,既非出彼自愿,何怪其参商而别求苟合!若像峒中风气,男女唱歌,互相感慕,然后成婚;则事非出于勉强,情自不至乖离;遇着男子,又得拉手搭肩,以通其志;心所亲爱,复得抱腰捧脸,以致其情;其气既畅,不致抑郁遏塞,一决而溃为钻穴逾墙等丑事矣!人心不可能强抑,王道必本乎人情;故合九州风气而论,要以葵花峒为第一。’这是土圣人所说,他的徒弟札记出来,刻成语录,侄儿们自小就读熟的。叔爷就与土圣人所说老聃、大禹一般,凭着女人拉手,才是圣贤豪杰作用,怎反说是不顾廉耻?”素臣道:“老聃,吾所不屑为;大禹,吾所不敢望。匹夫不可夺志,任你父母二人,各行其志便了!只是我进来多日,舍亲必然悬挂,须出去安慰了他,再到关家作伐。”锁住道:“便是没有问得叔爷,那沈呆鸟可真与叔爷有亲?”素臣道:“我第二房小妾,乃其胞妹。”锁住道:“如此,是至亲了。侄儿因不知名号,失言极矣!但这位舅爷,怎生呆拙如此?”

素臣道:“他的拗性,与篁姑一般: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者也!”锁住便不敢再说,但欲接云北夫妻至宅同住。素臣道:“一去搬接,便自张扬;我也不久要往赤身峒去,不如我去走遭的好。”锁住道:“既是叔爷必要出去,明日一早须得就回。”素臣道:“明日未必,后日竟到关家说亲,来回头你罢。”锁住道:“这却不便,说亲是要在侄儿家中起身的。”素臣应允。

饭后,竟往云北家来。顿氏接着,忙问道:“文爷怎就耽搁这许多天?疯病可曾医好?丈夫怕向大户家走动,几遍催促,没来探问。”素臣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顿氏喜欢道:“救活了两个人,真是莫大阴德!”自去洗锅烧茶。云北背着一只公鹿进门,叫道:“文爷回来了,怎去这许多日?”素臣把前后复述一遍。云北大喜道:“有这四大户帮助,事可为矣!连日进山,只拿几个雉兔;今日是妹子生日,恰得这全鹿的好彩头!待我收拾出来,与文爷上寿。”素臣道:“今日二十四,正是你令妹生日,亏你倒还记得。”顿氏递出茶来,接应道:“这是他心心在念的,到了这日,就出眼泪,说一父母所生嫡亲妹子,不能见面。今日一早,却是欢天喜地的,说:‘我进山去,若得彩,就留着待文爷回来,替姑娘补做生日。’却可可的得这全鹿,文爷又恰好回来,真是姑娘的福气哩!”素臣称出五十两银子,递与云北盘缠,嘱咐:“病后正该调理,不必进山使力。”云北道:“我是急病,如今已复原了。这后山是小人衣食饭碗,除了生病,便尽够盘费。前日又承赐钱文柴米,并那只马熊,用度宽然。文爷是出门的人,留着自便。”素臣道:“我带的盘费很多,你是我至亲,怎当做外人看待?”顿氏道:“就是至亲,连一连二的周济,也消受不得!”云北道:“文爷是这般说,却之不恭,只得要领谢的了!”因把银包递与顿氏道:“好好的收起,你我还没曾见这包银子哩!快去脱下围裙,和你先拜了寿,再去收拾罢。”顿氏依言进去,一会出来,与云北同拜。素臣力辞道:“你妹子若在此地,该他拜你,怎敢反劳二位?”云北夫妇只得行了小礼。

晚上先吃寿面,次吃寿酒,席上,素臣说起篁姑不行峒礼,云北道:“只道天下就是我一个呆鸟,岂知还有拗性的人!他生长峒中,又是少年女子,能如此执性,实是难得,文爷该竭力替他撮合。那兰哥我曾见过,好一个俊秀子弟!只不知篁姑的人物,可配得上?”素臣把篁姑体态述知。云北道:“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连相貌也是不介夷、夏的,真是覆载无私!”素臣道:“吾兄满腹诗书,是自幼读的?还是中年读的?”云北道:“说也惶恐,还是未为事以前读的,一部《四书》,一部《左氏春秋》,几十篇烂时文。为事以后,便把书本丢了。那部《四书》,是先父自己教的,读烂在肚,至今不会忘记。《春秋》的传,是闲着就把他当歌曲唱念,也有记得。那烂时文丢在脑后,便连影子也没有了!”素臣道:“你既熟读《左传》,便好和你讲究兵法了。”因先把郑庄公克段,入许,衷戎师,伐戴,取三师及葛之战,细细指示出兵家奇正互用,营阵偏伍之制,设伏横击之法,以勇先登,以智承弊许多机变;次及曹刿、子鱼之论战;次及管仲之轨伍连乡,作内政而寄军令;次及晋文之伐原大搜,复曹、卫而围宋城;言者娓娓,听者津津,刚刚讲得十几篇文字,已漏下四鼓矣。亏得顿氏再三催请,方才安置。次日清晨,云北即至床边请教,素臣一面披衣,一面讲解,除了盥洗、饮食、大小二便之外,口不住讲,耳不住听。讲到得意之处,素臣指画手挥,如亲率六军两广。听到得意之处,云北手舞足蹈,如身入五花八门。直到黄昏,还说了无数的黑话云北忽然想起,赶进去责备顿氏:“怎不点灯?”顿氏埋怨道:“你听的不费力,难道讲的不口干的吗?送出茶来,都冷在桌上。说了几遍要买油,总不听见;这会子才知道天黑,已怪迟了!有日子讲哩,你也该放文爷住一住口,养一养神,怎是这样没正经?”这几句话;说得云北顿口无言。素臣听见,忙进内解说道:“大嫂,你休怪他!我与他一样脾胃,但有人肯听我讲说,又有悟头,便连日连夜,不觉劳倦。既是没油,也不必去买,省得耽搁工夫。我有代灯之物。”因在袋里取出宵光宝珠,道:“这不强似点灯吗?”顿氏吃惊道:“是甚东西,照得满屋雪亮,却不见了文爷?”素臣道:“此夜光珠也,我被这珠影隐着哩!沈兄可仍到外边去听讲。”云北道:“实是小人错了,昨日已讲至四鼓,今日又一天没住口,真个劳乏了文爷,不是耍处!”素臣道:“我不惟不劳乏,反觉精神顿长;沈兄不可躲懒!”云北大喜道:“若文爷不乏,小人断不敢懒!”于是出外复讲,直讲到月上东山,素臣才把明珠收起,仍复再讲。顿氏听打五鼓,叫应云北,方才大家安息。

一到天明,叩门声急,顿氏开看,仍是前日那两个苗婆,竟进素臣房中。却不似从前唣,在帐外唤醒了素臣,说有要紧话,请老爷去商量。素臣疑惑:“有何要事?”忙忙的赶至锁家,却并无要事,惟恐素臣不来故耳。素臣大笑。梳洗过,吃了早饭,即往关家说亲。关保之病,原为兰哥而起;及兰哥病退,不觉霍然。听报素臣在外,忙与萨氏出迎,齐跪于地,也依着锁家夫妻样子,俱拜认做叔爷。领至壶天书屋,兰哥拜见,亦称老爷,感谢救命之恩。素臣因为作伐,并篁姑五件条款说出。萨氏道:“这头亲事是好不过的;但篁姑忒也拗撇,这不成了个野人吗?”因问关保:“你依也不依?”关保道:“别的罢了,连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着亲戚们怪哩!”兰哥道:“他这五件事,孩儿求之不得;若要孩儿与此五事相反,也情愿一世不娶妻子!”关保道:“你没读过土圣人的书么?怎说这野话!”兰哥道:“土老生的书,都是乱道;孩儿只知道孔圣人,不知道土圣人。”素臣道:“你们峒礼,原听男女相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难得他两人意见相同,将来和好可知,你夫妇只求儿媳和好,就招些怪头何妨!况峒中除了篁姑,谁人配得你的儿子?他两个不依此五事,便都不愿嫁娶,为父母者,岂可不成全他?香痨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没法,到那时懊悔却是迟了!”萨氏与关保俱连忙答应:“听凭叔爷作主,就请叔爷择定唱歌日期。”素臣道:“兰哥还未复原,再缓几天,竟是七月初一罢。”萨氏道:“月头上最好。”当日大排筵宴,一则谢医,一则起媒,酒席丰盛,礼意殷勤,自不消说。席散,素臣回复锁住夫妻,俱欢喜诧异,自去准备不题。素臣次日复至沈家,与云北讲解,并授以炼神、炼气、炼力之诀。初一这日,素臣先至关宅,萨氏之弟关保在座,因其姊之言,亦拜认素臣为叔爷。同领兰哥至锁家。锁住妹夫索住,妹子锁氏,俱领回家,亦因锁住之言,都拜认素臣为叔爷。素臣无故添出许多侄儿侄女,在跟前百般亲热,暗自好笑。篁姑房中,早已预备,将内房门口挂一湘帘,帘内帘外,各设一座,外房窗闼洞开,内房窗闼紧闭,兰哥虽与篁姑对坐,看不见一些身影。兰哥并不学赶墟恶套,唱那秽语俚歌,款款的念出《关雎》三章,虽系自来之腔,却长短疾徐,自有节奏,娓娓可听。兰哥唱完,篁姑接念《鹊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莺转花间,燕喃帘畔,清圆浏亮,真有绕梁之音。素臣击节叹赏道:“《关雎》、《鹊巢》,王化之原,人伦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庆,于此两歌卜之矣!”于是男亲俱向兰哥叫喜,女亲俱向篁姑叫喜,内外筵宴,席罢而散。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两家都是大户,聘礼婚仪,十分富盛。成婚之后,夫妻恩爱,自不消说。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着内则条款,先意承志,婉娩听从,把关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门,爱之加宝。兰哥成婚后,与篁姑商议,将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间,晨昏定省,俨加子女一般。沐则篁姑捧沃盥,篦发梳头;浴则兰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坚辞不获,深感其情。因把古文三昧,诗法真诠,倒箧倾筐,细细指教。夫妇二人,性爱文墨,质又聪明,如久旱逢霖,涸鱼得水,津津听受,其乐无涯!竟忘却新婚好合,日夜俱环坐求教,把同梦之欢,都丢向脑后!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两人于十三日私饯,愁眉泪眼,短叹长吁,令素臣好生难受。十四日,在云北家叙别,也是难舍难分,不能恝别。到了十五日,四大户公席饯行,行令猜拳,觥筹交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才得欢笑了半日。席散起身,素臣忽然头晕,倒地不醒。正是:

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

总评:

烧水安息,兰哥醒而称快,宜其以安息治之。却止是试探病情,可谓奇变。至兰哥病原,已经锁住说透,满屋香烟,满头香汗,更属信而可征,何必更加试探?缘彼七绝一首、萨氏数言逗起疑心。惟恐病由相思而起,慎之又慎,方是良医。匆轻议素臣之鹘突。

以臭治香,突有道理,而一切医书未见有此。作者灵心造出,可补轩歧及四大家所未备。

撞粪缸不得,即撞素臣。写萨氏爱子莽性,活现纸上。

七窍钻出白虫,一出即死。是否真有此事,抑系摸想出来?世上如有此病,急以此试之,得一实在下落,岂不快哉!萨氏失惊跪地一段写得精采之至!得后八语咏叹,教忠之意十分透足。玩夫廉,懦夫有立志,百世之下必有兴起者,此书之功大矣!

素臣欲亲至赤身峒之意,至此始尽情说透。观其人,度其地,大英雄举事,必期万全,如是,如是。

土老生一段议论虽甚可笑,却附会得好;若全说不通。便不足动愚失之听。文势得此一振,便有回波击石、斗鹘翻风之妙。

老聃至西域,禹适裸国,今之异学有以此助释攻儒者。今读此书,始知其沐浴于土老生之教者深矣,可胜长喟。

土老生云“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作者云“豪杰生志,风气不能限之。”故于举峒若狂之中,特拈出云北夫妻,以作中流砥柱。而云北究自外来,非由土著;复拈出兰哥夫妇。素臣之答锁往也,曰:“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然后知土老生之言,特为无志之徒籍口,不足供有志者一噱也。其有功于人心世道者,岂浅鲜哉!

 素臣喜讲,云北喜听,与教虎臣用弩,一手针线绣出两般花朵。“指画手挥”数语,写得兴会淋漓,增长读书人无限志气。

“云北忽然想起”一段,写得入神。几顿氏埋怨云北与石氏埋怨虎臣,亦是一手针线。遥遥对照,天然关锁,文法之秘。苗民唱歌,自开辟至今,未有唱《关雎》、《鹊巢》者。作者心灵手敏,忽拈得此,遂成夫妻唱和、求婚行聘、一定不易之歌。此亦为地老天荒,苗民所无之事;开山凿石,才子所有之文。

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扶起,纳在椅上,喊叫醒转。素臣闭目凝神一会,睁开眼来,便神清气爽,一如无事,立将起来道:“累各位吃惊了!”众人道:“叔爷向有头眩病没有?”素臣道:“向无此病。”

锁住道:“敢怕今日日辰不利,另择一日罢。”素臣道:“我一生不信阴阳,前岁出门时,酒忽变血,也没改期,各位但请放心!”因便辞别众人,至云北家,取药箱长行。只见顿氏两眼流泪,云北也是出门装束。素臣问故,云北道:“小人有个儿子,乳名虎儿,今年十岁。那年也因生病,不能打牲,饿不过,把他插标站在门首。有神狴峒一个大户,名叫封斗,怜念小人,给了五两银子,说:‘不须立契,我带去替你养着;你有了银子,原赎了去。’时常虽也想念,因没有孔方兄,便把骨血都靠后了。如今得了文爷的银子,妻子便整日想着孩子,要赎他回来,连夜里都睡不着了。催着小人说:‘文爷往赤身峒去,要过神狴峒,何不同去,也可代背药箱,替一替力。’故此扎扮着,等候文爷。文爷铺盖,同昨日带出来的药箱,已收拾好,装做一担,小人就去挑来。”素臣大喜道:“一向没见你们说起,只认做无子;见你与大嫂,都只三十多岁,生长得出,故没劝你置妾。那知道你现有令郎,真是意外之喜!”云北便挑出担子,素臣要夺,云北不肯道:“我原是一事两事,文爷不必费心!”云北见素臣起步甚快,问:“一日走若干路?”素臣答以:“二百多里。”云北道:“可惜起身迟了,赶不及神狴峒,只可奔乌石峒。”当日在百灵峒打尖,投乌石峒住宿。饭店隔壁,见一苏货铺招牌,上写着上林分铺,问知与卫中熟识。当修一书,令松纹打发奚勤向葵花峒沈云北家等候,凡事听云北调度。因向云北道:“奚勤到峒,可领至锁家住宿,日里照常买卖,但照本价,不必取利,夜里断不可做苟且之事。总等我有信来差遣他。”云北应诺。复说:“这书上要添写一笔:若问沈云北不出,只问沈呆鸟,便合峒皆知。”素臣大笑,真个添在书里,托货铺转寄。次日,至神狴峒,问到封家,传说进去,跑出两个苗丁,一个领云北进见,一个便令素臣挑担后边去。正走到转弯所在,却被一小孩子直跑出来,把药箱一撞,那箱子便如打秋千一般,直甩开去,素臣疾忙抢住。不防那小孩,一拳在肋骨上打来,猛吃一惊。苗丁喝道:“怎打起先生来?”那孩子道:“他把箱子碰我,我不打他!背后一个苗丁,跑得满头臭汗,喊道:“真个你老子来了!”素臣暗喜,一把拉住他右手;虎儿便起左手,素臣一并攥住道:“你父亲同我来赎你回去,怎还与人躲迷藏吗?”虎儿道:“真个我爹来了!快放手,待我去见他!”素臣放手,虎儿转身飞跑而去。素臣跟着苗丁,挑至空屋。不一会,吩咐出来,请那大夫西厢房去,与虎儿父子一处吃饭。原先那苗丁,便把素臣领到西边厢房门口,只见虎儿两只小眼挤得通红,拉着云北之手,站在膝边。云北慌忙接担,同进房去,叫虎儿磕头。虎儿道:“他方才撞痛了我的膝盖,我还磕他的头!”

素臣笑道:“是你撞我的担子,反说是我撞你!就是撞你,你打了我一拳,也扯直了!”云北道:“该死的杀才!怎好打起姑老爷来?快些多磕几个头罢!”一把住头颈,在地下连磕有八九个头。素臣拉将起来,虎儿骨都着嘴,两眼瞅着素臣道:“你是甚仔老爷,人家磕了许多头,不还一个礼儿?”云北喝道:“甚仔老爷,还是大老爷哩!四大户磕头,他不还礼,来还你这小杀才的礼吗?”素臣道:“隔墙有耳,沈兄怎这样口敞?”云北道:“文爷说的是,小人失言了!因这杀才放肆可恶,一时漏出话来!”忙站出院子一看道:“且喜没有人!方才老爷要留住两日,小人再三辞脱,吩咐吃了饭,还有话说,不知说甚话?总是饭后就要分手的了。”素臣道:“你这令郎,将来竟是一员猛将哩!方才那一拳,竟有一二百斤气力,不是我,便受不住!”因把衣服撩起道:“沈兄你看,这后肋上有些红影吗?”云北细看,并无红影,欲打虎儿。素臣拉住道:“我因爱他膂力,故与你说,怎反计较着他?”

须臾,厨下搬送酒饭上桌,三人狼餐虎咽,把一筲箕饭,六大碗菜,两大壶酒,连着葱蒜醋酱,都一卷精光。正要叫虎儿进去磕头,只见一个苗童出来,把三人直领进内室之中,封斗自外而入,开口便问:“文爷因何事改装至此?”素臣吃惊,知已漏泄,却不敢招认道:“医生实是姓文,与沈兄是乡亲;沈兄要赎他令郎,医生进峒里去行医,并没甚改装的事。”封斗道:“休说文爷相貌贵不可言;即沈兄之相,亦可至提督总兵之位;他这令郎,骨格耸异,将来定主掌握兵权。我前在葵花峒中,因见他父子仪表,有心结识,故把他令郎带回。两年来,任他性儿顽耍淘气,并未打他一下,只问他便知。方才二位私语,我已悉知;且内着珠衫,价值不赀,亦非行医者所能致。文爷可把名号官位,入峒何事,详细说知,或可助一臂之力;切勿以匪人相视,藏头露尾也!”素臣料是不能隐瞒,且看其相貌系端人长者;因便一切以实告之。封斗忙跪下磕头道:“苗民何幸,得见文忠臣老爷!”素臣跪而回礼。封斗道:“老爷休折坏了苗民!”因坚留住宿,吩咐备席,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说:“这就是吴江县的文忠臣老爷,也叫你们一见天上的人!”素臣坚辞不获,只得住下。晚上席散,送三人入密室中住宿,方说道:“亚峒主祖父相传,已十余世,忽为岑所杀,实为痛心!这峒离弥只五十里,淫暴之政,先受其害。苗民粗知风鉴,曾传去相面,只得曲意奉承。他信以为实,令遍相妻妾子女,并其宠童吕虎夫妇,大加赏赉,免了一切差徭。其实俱犯杀相,不得善终。现在岑已出峒去,求访什么异人,不在峒中。老爷当先到赤身峒,回来再到弥。苗民有一女,嫁于辟邪峒大户开星为媳;辟邪离赤身峒只一百七八十里,苗民写书带去,可作居停。开星亦深惧毒蟒之祸,只因坟墓产业,俱在辟邪,难于迁移。其人颇有智谋,老爷与彼商议而行,必有所益!”素臣大喜,因促其写书道:“我明日一早必行矣。”

次日,素臣把珠衫脱与云北道:“我因思君,故紧着在身,谁知屡次被人窥破;若是歹人,岂不利害!”封斗出陪早膳,却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子出来,令向素臣、云北磕头道:“此苗民次女也。”云北吓得忙跪下去,被封斗一把拖住道:“小孩子家,何必还礼?”磕过头,便自进去。袖中取出书信,交付素臣。云北叫虎儿进去,各处磕头出来,又磕封斗之头,两只小眼,流泪不止。封斗把泪拭干道:“后会正长,不必悲泪!”饭后,送三人出门,叮嘱后期。素臣道:“我回来必造府奉看。”出门后,复与云北父子作别,分路而行。

素臣于上午已至弥峒,问起峒民,知岑果不在峒。因直穿过去,走有一百余里,便是雁奴峒。见天已将晚,峒内不知有无借宿之处,正自疑虑。只见峒口一人,飞奔至前,跪在地下道:“文爷果然来了!”素臣不觉骇然,忙歇下担子,要回礼时,那人两手抱住素臣双膝道:“文爷休要折死小的!”爬将起来,挑着担子,说一声:“小的引导。”竟往前走。

素臣暗忖道:“莫非是个拐子?怎又得知我的姓字?”估量还制得住他,接脚跟进峒内,到一庙里。那人开进房门,把担挑进,素臣紧跟入去。那人纳头便拜道:“小的陈渊,主人即白玉麟也。蒙文爷辩白小的妻子冤枉,感恩不浅!”素臣方才放心。因问道:“你是几时回去的?如何又到此地?又怎生认得我的面貌?”陈渊道:“小的那年,领了主人本钱,至两广营运;因迁江县是主人旧治,有认识的人在那里,收买药材。起身没两站,即遭风沉溺。亏着葡萄峒一个峒民救起,光剩一个空身,进退无门,又替他挑担入峒,吃他一碗饭,留着性命。亏小的有些气力,替人拉木运石,在各峒串过日子。前年又流入这峒,也是帮人做工。因食量大,积攒不起盘费,不能回乡。直到去年十一月内,忽梦见妻子说,他因担了娠,羞忿自缢,蒙文爷辩明冤枉,土地申了文书,要封他做本地神。他因忆着小的,不愿受封,要到两广来寻我,本处城隍发了通关,给了路引,到处找寻,找了两三个月,才找到这里。因这庙原是峒母娘娘的香火,年久坍废;他便托梦与众姓,说是小的原配,上帝怜他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他建庙。众姓因所梦皆同,就踊跃起来,去年就盖成此庙,接小的来看守。今年正月初一开了光,来求签笤者,无不灵验。施舍香钱者颇多,小的才得安享了这半年。前日又托梦,说今日申酉时分,文爷进峒,把相貌装扮一一说知,叫小的至期迎接。小的自午时就来候起,不料果然候着。这都是妻子托的梦,并没有回去过。”素臣不胜骇异。上殿看那神像,也仿佛如白家栖凤阁内梦中所见。见有现成香烛,便点将起来,作揖致敬。陈渊抵死推辞道:“文爷休折坏了他,叫他如何当得!”素臣道:“他一生正气,怎当不得!”陈渊没法,只得磕头回谢。饭后,问素臣在白家以后之事,及入峒之故。素臣一一说知。陈渊喜道:“主人得官,姑娘又嫁了好姑爷,感谢文爷不尽!但赤身峒俱是赤身人,文爷进去,也须裸体,若穿着衣服,怎得进峒呢?”素臣道:“赤身峒这边是甚峒?离赤身峒若干里?现在可也赤身?”陈渊道:“赤身峒这边,是孔雀峒,离赤身峒百里;敢在早晚也便要赤身了!”素臣道:“且到孔雀峒再处。”是夜,睡至三更,梦见峒母娘娘前来拜谢。

素臣问其此行凶吉,峒母道:逢沙则凶,遇石则吉;石马千里,沙射千日;神猿神虎,子孙惟亿;劈破天荒,纯阳之力!素臣醒来,详解不出。暗忖:纯阳又是世人所谓吕祖,我不信仙,何云纯阳之力?通八句看来,大约吉凶俱见,终得成功之意。天明起身,陈渊伺候梳洗,说道:“小的女人,夜间又托梦与小的,叫送文爷至弥猴峒,不知文爷一日可走许多路?”素臣道:“可走一二百里。”陈渊道:“这便恰好都有住处。此去过了断木峒,便是沉铁峒,共有一百六十里,小的有个熟人。再过去一百五十里,便是弥猴峒,小的也有个熟人,可以借宿。再过去就是辟邪峒、大鹏峒、孔雀峒。妻子说,辟邪峒文爷自有住处,孔雀峒有石兄来接,都不消小人跟随了。”素臣暗忖:辟邪峒有封斗之书;孔雀峒有甚石兄?又与梦中遇石则吉之言相合。这峒母怎灵显如此?因复到殿上,作揖致谢,嘱其暗中保护,成功后,当奏请封号,以酬神力。陈渊把庙门锁上,将钥匙交付庙邻,嘱其照管。替素臣挑着行李,一路闲讲,又知道张顺一家,俱送与素臣为仆。大喜道:“小的与张兄弟最相好,他的武艺比小的高,将来倘得回乡,必到文爷府上会他也。”

是晚,宿在沉铁峒内大户家中,那大户雇过陈渊做工,故此认得,次日,宿在弥猴峒中一个石匠家里,那石匠,是与陈渊同在沉铁峒大户家工作的。素臣暗忖:弥猴峒与神猿二字关合;逢石则吉,莫非应此石匠身上?因有意去兜搭,却蠢莽非常,问他言语,也不会对答,说不入头,只得罢了。

次日,陈渊辞去。素臣日午至辟邪峒,竟向开家而来,投进书去,开星出迎,自己替素臣担着行李,直进一密室中,殷勤叩拜道:“草民何幸,得瞻天人丰采!”素臣看那开星,面貌白皙,眉目秀润,竟不似峒中人物。茶罢,亦如封斗,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终席,只殷勤劝酒,不论时事。席散后,复至密室中,方请问素臣欲至赤身峒之意。素臣把在葵花峒答锁住萨氏之言,述了一遍。开星击节赞叹道:“此大英雄之见识作用也,即此一着,已足夺毒蟒之魄矣!大人自进峒以来,必已察看险要,网罗羽翼,收拾人心,以为起义章本?”素臣道:“开兄所言,洞中兵机;但弟此来,原非于峒中起事,不过欲得一要领,以为他日剿除之计。故于兄所言三事,全未经营,只随道路所见,居停所在,略存此意耳。弟自入峒,见各峒形势俱散漫无纪,至葵花峒才有结束;葵花后山复有径路,可扼弥之背。由弥至此,则此峒又一结束,不知此峒有无径路,可以出奇扼制赤身,尚须察看。而就其大概,则葵花为弥之锁钥,此峒为赤身之锁钥,此险要之谓也。人心羽翼,则仅得葵花一峒及封令亲耳。”因把四大户之归心,萨氏、云北之勇力说知,道:“此可谓扼制岑之用;至欲制毒蟒,必于此峒,舍开兄其谁属耶?”开星肃然拱手道:“大人进峒不及两月,而已得如许人心羽翼,且察看形势,如火烛物,扼敌之计,已在掌握。犹非蓄意经营,不过略存其意,此殆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草民毫无知识,不能借箸指陈,窃附荐贤之义。此峒有一奇人。若能屈而致之,则胜于百草民矣!”素臣急问其人,开星道:“峒后一山,名天阙,人迹罕至。有一母猿,相传居此山已千余年,忽思配偶,得一樵夫,擒入深峒,成为夫妇。生下子,因樵夫姓干,取名干珠,骨相不凡,矫捷无比,能手格虎豹,刀法入神。近年来常出峒,至后山眺望,遇便拿捉猛兽而回。性喜战伐,草民家若到后山打猎,彼闻枪炮之声,必来观看。苗丁们与他说话,俱笑而不答;惟草民与之言,与答几句,亦不多言。微探其意,只云时尚未至。文爷若得此人,岂不胜于亚父之得剧孟耶?”素臣暗自惊异:峒母梦中有神猿、神虎之言,此猿已历千年,岂非神猿?龙生、飞娘、以神辈皆生于异类,而有强人之勇;此千年神猿所生,必更有异,当往物色之。因约开星于次日去访。开星道:“天阙山虎狼极多,草民只能指路,不敢入山。”素臣应允。

次日黎明,饱餐,同至后山,开星指道:“那便是天阙山,干珠回去,草民每日送之,故知其路径。”走有一二十里,才至天阙山麓,开星道:“从此入去,草民等不敢随行矣!”素臣随意纡折而入,果然虎豹熊罴,随处俱有。有劈面遇着的,才欲侵犯,被素臣拔出宝刀,大喝一声,即惊慌跑避。约又走了十余里,忽见山岩之下,有两扇石门,一虎当门而踞。素臣暗忖:干珠莫非即住此峒?因喝开踞虎,连叩三下,那声响便如洪钟一般,山谷俱应。须臾,豁然洞开,一人磬折出迎道:“尊客莫非吴江忠臣文素臣相公吗?”素臣大惊,纳刀入鞘,答道:“在下文白,实字素臣。主人得非干君名珠者乎?何以预知为弟也?”那人道:“野民即系干珠,请至舍下,容当细禀。”素臣入门,门即自闭。从一石弄中,行有半里,忽然开朗,别有天地;有田有水,有屋有人,鹳鹤麋鹿,飞走其中,周围约有数里,如一圆璧,千山包裹,万木葱茏。中心有数十间竹屋,门前一块平原,两边一字排连,有十余家庄户,鸡犬桑麻,居然一武陵也!进了大门,便是一个小小厅堂,干珠深深下拜道:“野民候相公久矣,不图今日得见台颜!”

礼毕入座,一个垂髫童子托出茶来,泉味甚甘,泡着几粒新鲜莲子,鲜美可爱。素臣叩其前知之故,干珠道:“草民本不姓干,先曾祖平安,得罪燕王,先祖避祸,深入苗地,改姓更名,于析木峒樵采为生。先父亦习其业。二十年前,家母因奉神明,引先父入峒,成为夫妇,只生野民一子。先父性喜读书,因系将门,亦娴武事,自幼教野民文武兼习。不幸见背,学业无成。而一片敬忠恶佞之心却是天性带来。几年前,购得报抄,读至相公奏对之语,津津敬慕,自恨僻处苗峒,无由执鞭。家母笑道:‘汝虽不能往见,文相公当来拔汝,毋戚戚也!’二三年来,闻有炮声,即命野民出峒眺望,得遇大户开星,家母说是得见相公之兆。今日早晨,即令整治蔬肴,云俟洞门声发,则相公至矣。家母实非世人,乃千百年独处之贞猿也,故凡事颇能推测而知。”素臣致敬道:“不意吾兄乃平将军之后人!将军忠勇俱备,冤屈无伸,宜得贤后嗣以报之!弟何能拔兄,能仗兄之力,以除大憝,则幸甚矣!弟意欲请见令堂,共商一事,但恐涉于冒昧,奈何?”干珠道:“家母原欲拜见,况蒙钧召,敢不承命!”因令童儿去请。须臾,厅门开处,两个壮健丫鬟,跟着神猿出来。素臣举目看时,猛吃一惊!正是:

炯炯青瞳如闪电,棱棱枯骨是行尸。

总评:

素臣无故晕倒,后文竟不指破;锁住云“日辰不利”,素臣云“不信阴阳”。作者之意,明使人于此着想后文之沙射七蛊,即忽然晕倒之故也;终于病愈成功,即神清气爽一如无事之故也。故前回结束二语云“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引而不发,其故跃然;一经指被,便如嚼蜡矣。

“没有孔方兄,把骨血都靠后”,伤哉,贫也!抵得一篇《钱神论》。

写虎儿膂力,只“猛吃一惊”四字,便写透十分。“骨都着嘴,两眼瞅着素臣”,居然有睥睨王候之概。特表虎儿,亦以衬托素娥,并衬素娥之夫主也。不可不知。

云北口中漏出消息,特为封斗作缘,以便一见即知系责人,不与锁、关、索、萨等四大户同一鼷径也,可为匠心经营。

令女出见,不解其故;善读者必已解之,无烦老人饶舌。

忽出陈渊,突兀可喜;接出峒母,尤属离奇。梦中数语,如焦氏《易林》,古典可读,生出素臣无限猜想。有合有否,尤极空灵。

开星所言三事,洞中兵机;不特四大户无此见识,即封斗亦逊一筹。其荐干珠以备臂指之用,尤有功于素臣。顾非封斗,莫识开星;非云北,又莫识封斗。然则虎儿一赎,而毒蟒之命已倾;顿氏一泪,而毒蟒之胆已落。其机皆伏于素臣所赠之五十两,以区区之五十两,即买毒蟒这命,不亦快哉!

天阙山洞,隔绝人世,而文忠臣之名,已贯于野民之耳,作者所谓“一事存忠孝,风行若有神”也。其教忠之意,尤属深切著明。

平安之勇,无人不知;而忠,则或未敢必。作者不以成败论人,故特明其冤。使景清早为燕王所疑,致之死地与平安无异;彼白面书生尚欲留其身,以图报仇雪恨,况勇如将军者哉!自有此书,而将军可以瞑目于泉下。

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

那神猿虽也女人装束,双眸炯炯,却满面无一丝肤肉,与台湾所见骷髅一般,渗濑怕人。神猿先开口道:“相公忠贯金石,诚动天地,功业福德,迥出汾阳王之上。小儿愚蠢无知,却靠着相公荫庇,他日亦稍有成就,婚姻嗣续,富贵功名,俱任相公掌握。请受老婢一拜,愿相公勿避嫌疑,勿辞秽亵,凿混沌而破天荒,不特老婢母子感恩,即平氏祖宗亦俱戴德不朽!”说罢,即拜将下去。素臣连忙回礼道:“下官菲才拙性,愧窃虚声,敢当宏奖!令郎英年伟貌,文武双全,自膺特达之知,何藉扶轮之力?”拜毕,起坐。素臣道:“老妪末后数语,言浅旨深,非暗人所能解,尚祈明示!”神猿道:“时至自知,只此数言,已属饶舌,敢尽泄乎?”素臣道:“下官生平。不信神仙之说;老妪之先见,宁有术乎?”神猿道:“凡物之寿者皆灵,故龟龙猿狐,皆可前知;然只知其数,未识其理。不若圣人之前知,理数俱晰,此人为万物之灵也。但人虽灵于物,而寿则物久于人;自古及今,有千岁之猿狐龟龙鹤鹿等物,而无千岁之人。此则数由天定,非智力所能勉强!神仙诞妄,休说相公学贯天人,即老婢一物之微,亦不谬信!世所传述,其虚妄者不具论,即如李意、钟离、吕岩、陈抟诸人,老婢或见或闻,俱不过略享修龄耳,岂有飞升羽化之事乎?相公进峒之意,老婢已知。这天阙山之最高峰,可望见赤身峒形势;饭后屈相公一登,老婢在彼拱候。”说罢,告辞进去。素臣暗叹:“物之有知,人不如也!”童子捧上酒肴,半属蔬果,半属野兽鸡豚,烹调极精,色色可口。素臣问:“峒中庄户何来?”干珠道:“也是近年来家母招致入峒,令其耕田为业,闲时教习击刺跳跃之法,说有用着他们之处。”

饭后,领着素臣到最高峰,神猿已先在顶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座山头上,有大树数百,葱蔚深密者,即赤身峒后之靠山也。”

东南那一峒,便是孔雀峒;更南,是大鹏峒;更东,便是辟邪峒。”

素臣道:“据下官看来,各峒合凑,是一龙形:赤身峒乃龙头也,故出这毒蟒;孔雀峒那一条山腿,俨如龙爪;此峒圆形,俨若明珠。毒蟒不知先争此峒,可知其无谋矣!但此爪与珠切近,龙头奋发,龙爪必舒,不除此爪,终有拿攫之患!下官愚见,该把孔雀峒把条山腿挖断才是。”神猿吐舌道:“相公真天人也!老婢之见,亦是如此。那山腿有束细之处,即龙腕之本也。断其腕本,熔铁汁灌之,即不能拿攫矣!此系切肤之灾,奈远隔他峒,力不能办;相公此去,幸乞留意,感且不朽!那数百棵大树中,有一更高大之树,中空透底,直达赤身内峒之眢井,相公可切记之!”素臣唯唯,复问:“由辟邪、大鹏、孔雀至赤身,俱走弓背,由此至赤身,却是弓弦;倘或进兵,则于彼路用正,此路用奇,如邓艾、钟会故事,可乎?”神猿道:“相公神见,洞中兵机;但此道险峻,非久经演练,熟于跳跃者不能行,老婢与小儿辈,请当此任!”素臣大喜致谢,先辞下山。

回顾神猿,步履如飞,倾刻而下,暗暗称叹。是日,干珠陪宿,素臣叩其胸中,颇谙韬略,试其膂力,不止千斤,甚是欢喜。

次日告辞,神猿复出相送,谆谆以勿避嫌疑,勿辞秽亵为嘱。

素臣想有后验,因遂允诺。干珠送至后山,拜别而去。素臣回见开星,把前事约略说知。开星太喜道:“得了干珠,可作奇兵。草民户下及平时结识些勇力,于此正道,亦可略助大人一臂。”素臣更是大喜。次日,起身往孔雀峒。开星道:“有一铁匠太引五,是孔雀峒人,在草民家打些军器,前日已经完工;草民留在此,替大人做个向导。”素臣听有孔雀峒人同去,可作居停,又系铁匠,欢喜非常。

谢别开星,随了引五,过大鹏峒,投孔雀峒而来。引五问素臣:“住在峒里那家?”素臣道:“我是头一次进峒,你家若有空屋,便可借住。”引五道:“这却不能,须招赘在那一家做女婿才好。”素臣忙问:“何故?”引五道:“大鹏、孔雀两峒,是已服毒蟒大王的了;大王的令,凡系客户,俱要与峒种配成夫妻,才许住在峒里。客人若有银子,我替你说合一头亲事,方可存留。”素臣暗想:辟邪太远,大鹏、孔雀又有此令,如何得到赤身峒去察看呢?沉吟一会,说道:“我是有妻子的,岂可停妻再娶?只好做一假圈套,与那家说明,照数给银,却不真做夫妻,不同床睡觉;你若撮合成了,我自谢你!”

引五道:“招了亲事,便报知头人,夜里要来查的;若不一床睡觉,就弄出事来了!你既肯出银子,又不要真做夫妻,却有个凑巧的此。我有个妹子,小名玉儿,相貌极好,却是个石女。你只给我十两银子,就与你做个假圈套,日里一样烧茶煮饭,夜里一样铺床叠被,却只好做个干夫妻,搿抱着顽耍,你道如何?”

素臣暗暗惊异道:“此人真石兄也!峒母既托此梦,神猿又再三叮嘱,要我不避嫌疑,想必是前定之数!为国家大事,譬如在又全家中,与随氏同宿,况且是个石女,只索行权的了!”因道:“令妹若果是石女,我愿加倍出二十两银子。不在人面前,却不许夫妇称呼,我只叫他小娘子,他只叫我先生。”引五大喜道:“叫先生不好,叫你爷罢。若不是石女,情愿退还你身价。只有指头大一孔,是天留给他撒溺的,凭你验看就是了。”午后到峒,把素臣引至一空野地方,只有三五家人家,依山而住,望着尽东边一家入去。素臣看时,是一间门面,西壁支有炉灶,里面三间房子,有两间小披,当在中间客座,歇下担子。引五进去,叫妻子藏氏出来,拉手相见,把招亲之事说知。又悄悄的,把假圈套的说话告诉:“去与妹子说明,就好去通知邻舍,报与头人来主婚了。”藏氏道:“你也须知他的性情,这话怕有些难说!况且姑娘的事,邻舍都知道的,怎假得来?”引五道:“这样好客人,又是苏州人,还辱没了他?他有这银子,便一家快活好过,你说我已应承,回不出的了。若说邻舍,都怕着老太,敢来破我的法?再请来吃杯喜酒,便是没事。”素臣暗忖:其妹性情,自必歪撇;此人呆实,膂力有限,怎众人都怕着他?因道:“我有苏货在此,每家送四色礼,买他一买,何如?”引五道:“这更妙了!但白费掉了钱,也罢,他们没有白受的理!”素臣因检出花粉线之类,问是四家邻舍,配合四分,同着引五,各家拜望,说知情节,并请晚间去吃喜酒。邻舍都道:“这是喜事,又承送厚礼,只要你两家情愿,我们断没有说闲话的!”

拜罢回家,素臣又取出八色苏货道:“这送与大嫂的。”称出二十两银子,“这是聘金。”另外又是五两,令其买备花烛酒肴。引五喜得打跌,扯开阔嘴道:“茶还没奉一杯,怎好受你重礼?花烛之费,该是我出,怎又费你的钞?”素臣道:虽是假局,却要与令妹同床合被,怎还论得这许多!”引五欢喜收进。却见藏氏哭丧着脸,附耳说道:“你且不要喜透了,这银子礼物,还得不成哩!”引五吃惊道:“是怎么说,好容易招着这样富客人,难道罢了不成?”藏氏道:“我也知是个富客,巴不得结识他!谁知姑娘古怪,一口回绝,说是不肯做这没廉耻的事!我也情急了,千说万说,还下着大礼,才改过口儿,要问客人的姓,合着他梦里的一个字,才与他同床;合不着,便宁死不从!凭你怎样劝说,都不肯听,便怎么处呢?”引五呆了一会道:“且与客人说去,合得着也未可知。”懒懒的走至中间,向素臣说知。素臣道:“这须请你令妹出来,当面讲说。”引五到西边一间,逼着玉儿出来。素臣暗忖:此女不特眉清目秀,更兼大贵之相;可惜生于此等所在,又是个石女,不能生育,贵从何来?因问玉儿:“有何梦兆?”玉儿道:“奴是梦着神人,吩咐的,要问先生尊姓,若对得来,才可相从。”素臣道:“我说出姓来,小娘子只说对不着,也教我没法!”玉儿道:“这个字,奴还认得,先生可写在掌中,待奴说来便是。”素臣暗忖:这却要用自己真姓的了;因取笔写一“文”字在掌。玉儿道:“梦中神人吩咐奴两句话,是遇着姓文的,方可同床。”素臣吐舌道:“怎有这样奇梦?”因放开手掌道:“小娘子请看,这不是‘文’字吗?”玉儿方肯进去,梳头装束。引五夫妻方欢喜地,料理结亲之事。外面邻舍已同着头人来查,引五慌忙接进,令素臣相见。头人道:“好一个品格,你这妹夫招着了!这峒有半年多没江南医家进来,生意发财,自不消说。闻得还有苏货,可惜没带钱来。”素臣忙取出四包,送与头人。头人道:“怎好白受你的?停会原要派人来查,就叫我婆子来补价罢。你们才回家事忙,我也还有别事,不扰你喜酒,等婆子来吃罢。”头人去后,引五央着领舍,同去买备香烛纸马,酒米鱼肉等物。

藏氏央着邻妇,里外收拾,搬桌借凳,烧火打水等事。玉儿也顾不得腼腆,把素臣担子收进房内,放出行李,铺床挂帐,自去料理。只空着素臣一人,没处存坐,只得走出后门来,看那山势。一步步的走上山冈,见树林内都有老虎脚迹,暗忖:若早晚遇见,当为除害!闲步一会,天色已黑,走下冈来,只听得屋里敲有鼓声,又是喇叭吹响。进门看时,见是两人,一吹哑喇叭,一敲宽皮鼓,闹了片刻,便来与素臣拉手叫喜。一个便去桌上打叠神马,揩抹桌凳;一个便在身边,取出一条透油的围裙,系在腰间,往披屋里去上灶,不诓这两个乐工,又兼着司礼、庖人两样名色,素臣暗自好笑。看那神马是关公,默忖:关公昔日秉烛达旦;文白今日只可坐怀不乱了!少停,邻舍男女俱齐,那厨子便催那掌礼道:“厨下都停当了,快去催一声,把查奶奶请了来,就好拜堂哩。”那掌礼忙赶出门,不一会,跟了查妈进来,问:“那一位是新郎?”众人指着素臣道:“此位便是。”查妈拉着手道:“好一表人材!多谢你的厚礼,却忘带银钱,改日补价罢。”说罢,便问:“新娘在那屋里?”邻妇答应:“在这房里。”查妈进去称赞道:“好一对夫妻!怎峒里有这等好姑娘,没曾瞧见?”掌礼便供起神马,点起香烛,厨子便搬出猪头三牲,邻妇便搀出玉儿,没有红毡,便把素臣一条毯子铺好,掌礼便打起宽皮鼓,嘴里带喝着礼,厨子便吹起哑喇叭。素臣带笑上毯,与玉儿拜神,化过纸马,夫妻交拜,便簇拥入房,坐床合卺。那掌礼手里敲鼓,口里一般念着吉利的话儿;那厨子把喇叭连掌三声,忙忙的穿上油裙,往厨下去切割。众人都出房,把门关上。查妈道:“你两位休误了吉时,停会进来讨喜。”

素臣暗看玉儿,心里着急。玉儿在身边取出哥嫂预备的一方绿绢,递与素臣。素臣接过,见绢上斑斑点点,染有新红,藏在席下,方才放心。大家把衣服解散,素臣见竹笆疏漏,恐被人看破,把帐子放下,将脚收起,坐在床上。玉儿会意,亦缩脚上床。等了一会,只听喇叭三声,咚咚的鼓响,众人推门而入。两人方跨下床,裹扣衣服,查妈上前讨喜。素臣在席下翻出,查妈看了又看,半晌方称恭喜,递与众男妇看了,一齐叫喜,重复递还素臣,簇拥着出去坐席。邻舍女人来了四个,并查妈、玉儿姑娘七人一席,在中间屋里吃酒。外面门屋里,四个男邻及厨子、掌礼、素臣、引五八人一席。席散,各男人辞去。查妈仍要监看素臣、玉儿上床,素臣道:“奶奶们在此,怎好赤身露体?”查妈道:“到明年,一峒子人都要精赤哩!我还要看你们做了亲才去。”素臣道:“方才已做过亲了。”查妈道:“那不过取喜,只算下得一封战书。这会子要看那独眼将军大战红莲宫主哩!素臣、玉儿及引五夫妻一齐着急。邻舍女人帮衬道:“先生是苏州人,脸重害羞,只教他夫妻上床,搿在一处罢。”查妈道:“即是先生害羞,也就是这样,再作道理。”素臣、玉儿只好遮遮掩掩的,把衣裤褪下,钻入被中,搂抱而睡。查妈一手执烛,一手揭开上身单被。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姑娘虽白,还是呆白。怎如这先生白的好看?”查妈道:“这先生的奶,比姑娘大了许多。姑娘说是十九岁了,怎么没发身?男儿奶大为丞相,这先生必有发迹日子。罢了,看他夫妻都觉讪讪的,咱们都出去罢。”于是一哄而散。素臣傍着玉儿只觉满怀凉气;暗忖:石女不过下边不同,怎连浑身都像石头一般?幸是邻舍们都劝了几杯酒,得这凉气,反觉爽快,渐渐的落睡去。玉儿被素臣阳气一蒸,满身温暖,快活无比,偎在素臣怀中,也便沉睡去了。次日清晨,众邻舍男女俱来叫喜,素臣酬应过去。仍出后门,上了山冈,随意而走。走有三五里,地势渐平,周围审视,见一条山峰拖去,竟是在天阙山最高峰上所见之龙爪,心中大喜。因相度地势,定了一个所在,拔出宝刀,将泥发掘。浮面一层,土俱杂色,掘至三尺,土色渐紫,光而且润;暗忖:此为龙脉无疑!因复身回家,吃过早饭,把引五领去,设辞哄他道:“我方才闲步至此,见一白鼠钻入地去,我用力挖了一会,没曾掘着。白鼠财神所变,必有藏银在此左右。你可从此处起,至此处止,把这条峰掘深一丈,掘阔一丈,掘长五尺。如得有藏银,和你均分;如无藏银,送你十两银子工钱,何如?”引五喜道:“这峰是无主荒山,没人管帐;掘着藏银,合你都做财主;掘不着,也有十两银子。估量这峰,费我十多天工夫罢了,不比打铁强远吗?依你,依你!”慌忙回家,拿了畚锸锄耙,就从那一日挖动不提。到夜来,玉儿道:“奴自小身凉,没些暖气;自从昨夜睡在爷的怀里,就暖和起来,满身骨节中都觉快畅,才是这样逼近着爷。”素臣亦觉玉儿凉气比昨日减些,因问道:“你昨日说神人吩咐你两句话,却只说得一句,那一句又是甚话?”

玉儿却不肯说,素臣暗忖:必有难说之处,且与他热落几日,再探问他。因复沉沉而睡。玉儿紧搿素臣,更觉浑身滚热,连称有趣。复轻轻的把素臣之手先摩胸乳,次摩脐腹,次摩牝户,更觉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口里不住叫,咿呀阿唷低声叫唤,直到素臣翻动,方才放手。次日,素臣起去,藏氏忙赶入房,就把手去摸玉儿牝户。玉儿惊醒,推开道:“嫂嫂怎这样罗唣。”藏氏道:“好奇怪,竟有假的!你怎么知道查奶奶来听房,做出那许多声气,把人都要碜死?”

玉儿失惊道:“真个查奶奶来听房吗,怎不通一个风儿?”藏氏道:“他也许你通气?听得他都动了火,说这先生好本事,不知要弄到多咱才歇手哩。”玉儿道:“奴却不是假作,不知怎样,经着他的手,便是快活。你知道,我是冰凉的身子,如今和他睡了两夜,就温了许多。可是奇事吗?”藏氏看着玉儿胸前道:“不特温和,连皮色都不十分呆白,这两乳都生点子柄起来了,真是怪事。查奶奶疑心那喜是假,故来听房。听房以后,他才信了,说喜也是真的哩。”素臣因是三朝,不便到赤身峒去,日里往峰上去看引五挖掘,到晚,与引五及玉儿说道:“我受关大户之托,要往赤身峒去访查他一个亲人;我明日午后便去,论不得日子。老五,你每日自去掘峰,不要懈怠。”次日午后,素臣竟往赤身峒来,走有五六十里,天色已黑,即取出宵光珠照亮,望着峒后那株高树,爬山越岭,竟到树下。看那树下身,周围一二丈,高一二十丈,无半点枝柯皮靥,不能上去。

盘上别棵树去,虽拉得着大树的枝叶,却甚软弱,离本身甚远,难以用力。因在四面抄看,竟有十余里周径,南北无门,只东西有两门出入。东门外两山夹路,亦如弥、葵花形势。连夜回家,买备两条大绳,令引五打了四个大钩,两只大钉,因是久歇炉火的,买煤置炭,俱有耽搁。是夜,仍宿在家。玉儿独睡一宵,觉得满床清冷,翻来复去,卧不贴席。此夜复得暖玉在怀,百般怜爱,万种温存。因怕有人听房,熬着快活,不放出声。

素臣次日仍往赤身峒后,把四钩缚在两绳两头,看准了一株树枝,用力把一钩掷过,扯直了绳,恰好钩牢,两手攀绳,盘将上去。上了这枝,便不须钩绳,左穿右踏,直至树身尽处,果见一穴,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因取宝珠系额,用钩勾住穴口,将钩绳放入,攀挂而下,直至树根,又旁行百十余步,果见上有穴口,知是眢井。两手执钉,如爬城一般,顷刻而上。走出井外一看,是一个小小园亭光景,井上盖着小亭,亭上额着“风井”二字。暗忖:是树中贯出之风了。对面一座大亭,亭额“云床”二字。看亭内有五架楠木刻成、似床非床的仰榻,中间架着石台,四边花木池石,无不具备,一曲墙脚边,无数尸骸堆着。寻路入内,见有一带石巷,两边雕刻着赤身男女拥抱交合各种把势,踏着机关,浑身俱动,满巷皆活春宫也!弯弯曲曲的,走有百十步,便是三间空殿,门闼洞开,东西俱有房屋。先至东边一院,越墙而进,是三间大房,窗户俱开,一片鼾声,里间榻上,睡有两人,一男一女,浑身肉鳞,身长丈余,须发皓白;暗忖:此必老毒蟒也!细看其貌,俨如龙形。四面廊下,躺着些赤身女人。跳出墙来,再往东去,只有从房。复折身转西,越过墙去,见七间一带长房,中有大石榻,榻前也悬着一颗夜光珠,满屋照亮。榻上整整排着五男五女,顺头而睡。素臣大着胆,举步上前,那榻前的珠光,便淡将下去。到得榻边,光便消灭,只有素臣额上珠光,愈加灿烂。素臣细看,有仰睡的,有侧睡的,有搂抱而睡的,一男一女,相间排卧。男长一丈,女约九尺,满身肉鳞,略似龙形,不如老毒蟒之俨然龙相矣。十毒蟒之面,上部俱似其父母,下部便短了许多。周身密看,只有阴阳两窍,粪门脐乳眼耳口鼻各窍俱无,鳞甲掩盖,喉下逆鳞径寸,与顺鳞分界之处。露出红肉数分,其余更无空隙之处。忽见一毒蟒手足翻动,慌忙跑出,回看榻前悬珠,光复明亮。暗忖:同一夜光,而受制如此;老蚌所赠,真神物也!越墙出来,再往外去,是五间大殿,殿外一座石门,四面无槽,亦无罅缝,不知如何开合。因飞身上房,周围看视,并无出路,是一个天生石洞。

此时天已渐明,见东边石罅中微漏天光,因急回旧路,至井边,用钩勾住井栏,盘落井底,将绳激起,钩落井中,收在身边。复至树中,扳绳而上,把钩绳宝珠,一并收起,拣着枝叶最密之所,藏伏在内。太阳一出,只除了内峒,其外峒房屋田园,历历俱见。周围审视,见西边一处,俱圈着猛兽,养着马匹。东边一处,俱是仓廒草场。各峒民开门出入,男女都是赤身,又见有无数人,手执旗帜军器,腰挂弓箭,俱向北而来,仔细看去,见额上勒着银箍,鼻孔穿有五个金环,项上套有银圈,腰内束有黄色丝绦者,似系第一等人。额上勒铜箍,鼻孔穿三金环,项套铜圈,腰束青丝绦者,似系第二等人。其下俱系额勒铁箍,鼻孔穿一银环,项无圈套,腰束白色丝绦。看那旗帜,只有黄白青黑,独无红色。走进北首宫殿中去,便不看见;候了一会,见进去的都纷纷出来。炮声起处,一队一队的望西而行,临末,便是五毒蟒夫妇,一色的额勒金环,鼻穿九个金环,项套金圈,腰束金线丝绦,后面一队男女拥着,往西边一座将台上来。大纛旗麾动,放炮起鼓,吹动海螺,两边一字排长,对面互射。有射折了箭的,有射了不进的,有射了进去的。每人射过五箭,旗复麾动,复放炮,起鼓,吹螺,各用长枪对戳。有戳折了枪柄的,有戳不进的,有戳了进去的。每人戳过五枪,复麾旗,放炮,起鼓,吹螺,各用大刀互斫。有斫缺刀锋的,有斫不进的,有斫了进去的。每人斫过五刀,便把那射折箭、戳折枪柄、斫缺刀锋的,捆打;其被射、被戳、被斫的,都赏给银牌;被伤之人,俱用烙铁烙其伤口;看那戳斫不进的人,浑身俱是烙痕。伤口烙过,然后操演猛兽,虎豹象兕,都依着金鼓进退搏噬,却不相伤害。人与兽驯,兽与人习,马见诸兽亦不骇避。台侧一群囚犯,卸去锁械,穿上衣甲,执持刀枪,逼与兽斗,便被猛兽吞噬,不留一个。人兽演完,五毒蟒夫妇对射、对戳,对斫,不论头颈腰腹阳物阴户,俱如生铁一般,枪箭刀锋,只凑得一片声怪响,休想伤损丝毫!戳斫已毕,归位而坐。第一等人便环跪于地,捧觞上寿。饮宴既毕,见有一人带着十男十女上来,五男毒蟒便去摸那女人牝户,五女毒蟒便去攥捏男人阳物,选中了五男五女,把那十个发还,随即放炮,起身回宫。那选中的五男五女,便跟在毒蟒背后,簇拥而进。素臣看完,盘入树根歇息,取出干粮饱餐。正吃时,忽见远远的有些光亮,寻些亮处看时,微见有凤仙花影,上前谛视,却是树根裂缝中所见。因用刀刮削成一条空缝,仔细一看,竟是风井边花砌,正对着云床,一面只见几个女人,搬出酒肴,摆在石台之上。须臾,毒蟒夫妇,领着选中的五男五女进来,围着石台坐下,欢呼饮酒,猜枚行令。一个男毒蟒猜着,便抱一个女人,放在云床上去。五座云床都有机关,这女人一压上去,两边龙爪施展,便把那女人两腿分开,高高架起。素臣才明“云床”二字之意。毒蟒把阳物抵进,女人便是哀哭;一经抽送,哭声愈高。九毒蟒看着,喜笑一会。又一男毒蟒猜着,也抱一女人上床。须臾,又一女蟒猜着,便抱着个男人,却自己仰睡上去,龙爪架开两腿,扳着男人腰股尽力弄耸。那两个女人,都哭得声息俱无,血流满股;男毒蟒兀自抽送不止。女毒蟒弄了一会,忽地把两手抵床,将身腾空,龙爪便自放开;立将起来,推倒男人,提起两腿倒撞过来,用力一撕,直撕破心坎边去;腹中肠脏,血淋淋的都滚将出来。素臣又怒又吓,头发根根直竖!正是:

选来已是男毒,撕去方知女夜叉。

总评:

物寿皆灵,而止知其数不知其理,惟圣人则理俱晰,此千古不刊之论。有千岁之物,无千岁之人,故李聃、彭签皆止数百岁。神猿就见闻所及,故但举李意等,而不远及聃、签。素臣云“物之有知,人不如也”,其斯为神猿也欤?

于龙生、飞娘、立娘、以神外,复招一干珠,见僧道而外,即非类之种,无不可与为,缘以深著老佛之恶。而龙生等未及其父,干珠则并及其母,是物类亦可为缘矣。更进一层之法。

挖断龙爪一论,似涉堪舆家言。然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诗》云:“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古之人有行之者,将难为腐德道耳。神猿吐舌,亦有此见,此地英雄所见略同。

神猿指出眢井,伏后入峒、破峒之脉,有功于素臣者不小。

素臣欲仿钟会、邓艾故事,神游即请当奇兵之任;亦是英雄所见略同。开星大喜,愿助正兵之力,直可与素臣、神猿之未,更设一座。

引五爱财如命,而玉儿独不爱财,古怪如此,文字便有起落,不至平塌。虞舜傲象,柳下盗跖,同气者不同性,正复何害!

苗峒平民婚姻风景,只吹哑喇叭、敲宽皮鼓,二人便形容已尽,真是写生神手!

神马用关公,妙极!若供五通、山郎、峒母等像,拜不可,不拜不可,使费几许周折;不独关合坐怀之事已也。

石女但不能与人交合,非身冷如石乃为石女也。此独写成一纯阴之体,以待素臣之纯阳。觉世上所谓石女,皆作其石;惟此玉儿,乃不愧石女之目,文人游戏,绝大神通!

查妈疑喜是假,潜至听房,其事必破;而能动火,岂非大奇!尤妙在藏氏入房即摸玉儿牝户。藏氏且然,况查妈乎?喜也是真,一疑,则无不可疑;一信,则无不信矣。吾知其腕中有鬼,笔上生花。

史字卷十四

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

素臣不忍再看,仍归原树根下,闭眼安息一会,待天黑回去,岂知竟自睡去。一觉醒来,浑身冰冷。仰看树顶,天光已暗,因攀绳而上,收起钩绳,望下跳落。哪知时当七月,阳气尚在地上,树根直入地中,素臣这一觉为阴寒之气所中,两腿俱带拘挛,不比平时矫捷。从这一二十丈高树上跳下,右膝尚可,左膝便直屈下去,骨中一响,其痛非常。一跤跌去,正着一块虚松泥土,便直滚下山涧中去,复把左脚一垫,登时晕倒。晕醒转来,天已大黑,拂去满头沙砾,勉强要立起来,左脚不能点地,略一伸缩,其痛入心,仍复跌倒。暗忖:逢沙则凶之言验矣,想不至死;只是如何回去?正自踌躇。忽觉身边有物拱动,将手一摸,软茸茸不知何物。因在身边,取出宵光照看,猛吃一惊,却是弥峒后山所见披发之虎,伏在涧内,把头来拱着腰胯。想起栖凤阁中之梦,问那虎道:“你莫非来救我的吗?”那虎连连点首。素臣到此时,便不顾凶吉,忍着疼痛,爬上虎背,拉住虎发。那虎立起,慢慢的爬出山涧,在荒山之上,一步一步的,走有半夜,走到一座冈子上来。素臣耀着珠光,认得是引五家后门之冈,好生欢喜。再近前去,却见玉儿及兄嫂,俱在后门之外,地下烧着柴片,火光里有一匹黄马嘶跃,不知何故。只听引五喊道:“老太回来了!啊呀,那背上不是先生吗?”玉儿忙赶上前道:“爷在哪里遇见老太,快请下来!”一手就来搀扶。素臣道:“慢些,我一腿跌折在此,痛不可言!亏这神虎,才得回来!你们怎都唤作老太,都不怕它?”引五道:“既是先生受了伤,待我背你床上去安息,慢慢的告诉你缘故。”素臣搭入引五背上,阿唷连声,负上床去。玉儿含泪进房道:“爷怎便吃跌?”忙把灯来照。素臣把裤管卷起,膝骨上下皮面,俱已发肿。玉儿要用手去,素臣道:“不得,一触着它,便痛入骨髓哩!”玉儿眼泪直挂,来脱衣裤。素臣道:“衣还可脱;若脱这裤子,便要疼痛,只可连着裤睡。”玉儿道:“看这光景,要医好他,还要几日耽搁,敷药解手,都不便益,替爷拆开线缝罢。”素臣道:“拆他费力。不如剪开,缝好时原是一条裤子。”玉儿依言,脱换过了,伏侍素臣睡好,说:“奴去送了老太来。”拿着梳匣,慌慌的去了。停会,引五夫妻进房问候,素臣但说:“在赤身峒上吃跌,滚落深涧,遇虎救回。”不提在树根中之事。引五道:“不瞒先生说,这虎是我母亲变的。母亲生了我,父亲就死了,守了十年的寡。忽然梦里被一马面神人奸了,就担着身孕,生下我这妹子。邻舍都说是偷汉,母亲说是做梦,人都不信,愈加嘲笑。母亲见妹子相貌好,梦里神人又再三嘱咐,不可伤害,只得留下。却每日生气,要与邻舍女人拼命。忽地一日,受了一场狠气,半夜里发起喊来,滚下床,就变做一只猛虎;那头发是被妹子一手捞住,便没变动。去撞邻舍家门,是我跪着苦苦求告,邻舍女人俱磕头求饶,才吼了一声,冲开后门,跳上山冈就不知去向了。却忆着我们兄妹两个,每月到月尽夜,便回家来看一次,或是獐鹿,或是獾兔,衔来给我们吃。我们也备下酒饭,把柴片照亮,在后门迎接。妹子替他梳发篦头,看爪拔刺;我和妻子替他搔痒捶背。他只吃一两碗酒,吃块豆腐,不到天明就去了。”素臣方知前日引五所说,邻舍俱怕老太之言,因复问黄马之故。引五道:“这马敢也是我妹子哩?近来两年,才带这马来,我母舔着它,头面又有虎相,那神人又是马面,想是变虎后生的。往常都同来同去,今日却是这马先到两个更次,我母亲才驮着先生回来的。”素臣暗忖:峒母、神猿、神虎、石马之言俱验矣!玉儿陪素臣用些酒饭,收拾上床,见素臣负痛呻吟,十分疼惜,又不敢用手抚摩,因缩下身去,用舌轻轻舐拭。素臣觉着舌舐之处,便不甚疼。因令倒睡过去,玉儿依言倒睡。素臣抱住下身,用手摩其臀腿,玉儿连声称快道:“奴和爷只是一头睡着,上身都蒸暖了,下身还觉清凉。今被爷热手一,好不快活。”此夜,素臣不住手的摩抚,玉儿不住口的舐咂。一会天明,素臣令引五去买了栀子飞面,用鸡蛋清调敷肿处,要吊那伤出来。哪知这药一干,扳住皮肉,痛不可当,哼哼唧唧,咬牙忍痛。玉儿千般疼惜,恨不能将身替代。痛了些时,见没有住头,只得令玉儿洗去。玉儿用滚水洗剥,素臣疼痛难当。玉儿仍用舌舐,素臣便觉受用。舐得干净,玉儿口枯舌碎,十分疲惫。素臣十分怜感。无奈伤未吊尽,过了两日,作起脓来。玉儿复用口吮咀,素臣屡辞不获,惟有心感而已!一日夜来,素臣满面愁容,不时吁气,玉儿安慰道:“爷不过是硬病,再不要愁苦!”素臣道:“我非为此,因明日是我母亲生日,不能向南叩拜,故尔悲感。”玉儿道:“既是老太太生日,明日替爷拜祝便了。”

次日,果然一早起来,梳洗装束,恭恭敬敬的,代素臣拜了八拜。自己复拜八拜。又与哥嫂说知,下了寿面,备着寿酒,合家向素臣称祝。素臣愈加怜感。又过三五日,引五来说:“山峰已照着丈尺掘完,并没藏银,便怎么处?”素臣道:“我自有方法。”令玉儿称出十两银子作谢。又取银五两,令其买铁熔灌在内,即将土重复盖好:“将来这藏银便可复来;我再送五两银子做你工钱。”引五大喜道:“只要他复来,便破些工夫何妨,怎还受先生的银子?”说罢,仍接了银两,欢喜出房。正要去买铁溶化,却见开星家苗丁,领着一个货郎进来道:“这是那先生的伙计。”引五留住苗丁;把货郎领进素臣房内,货郎便跪下嗑头。素臣看是奚勤,因示之以意,忙唤起道:“你虽小辈,我不能回礼,何须行此大礼。”引五便去陪着苗丁。素臣便问:“因何不在沈家等候?”奚勤道:“沈舅爷原说要等爷的示下;因关家阿哥,锁家姑娘想得爷很,才打发小人寻至封家,封大户着人领到开家,开家又着人送小的来的。”因送上四封书扎。素臣看时,一封是松纹的,一封是羊化兄弟的,一封是大户公禀,一封是兰哥夫妇私禀。只有兰哥的一封,写得情致缠绵,音节凄楚。末后有诗一首道:鹤驾仙人去不回,玉芝瑶草向谁开?焚香彻夜双双拜,要拜吴刚出月来!素臣微哂,把四封书都讨火去烧掉。说道:“此地非有女人作配,不能容留;你明日仍须回去。”引五说道:“若要住在这峒,却有一头凑巧亲事在此。头儿根五有个女儿,混名江鳖,那东西是没有底的。今年二十岁了,赶了七八年墟,连唱的人也没个影儿。查妈前日看见先生的鸡巴,就托我留心,说再有长大些的,就替女儿撮合。方才这位奚客人在外小便,被我看见,吓了一跳:怎裤裆里倒挂着一个小人?除去江鳖,谁做他的底老?岂不是天生一对?既可常住在峒,又与先生照应,不两便么?”素臣问奚勤有无妻子,奚勤道:“小人是个畜类,怎得有妻子?”素臣沉吟一会,令引五即去撮合,打发苗丁回去。引五便领着奚勤至头人家来,查妈见相貌雄壮,引五又说是驴大的行货,甚是喜欢,忙教了根五回家。根五道:“不瞒客人说,我和婆子都是赶不上墟的大球大鳖,生得出小蚌来么。客人既有大本钱,只消进去与我女儿唱歌交合,若对得上就是夫妻,也不消聘金,也不须择日,就定着中秋这日团的日子成婚。

老引,你道爽快不爽快?”于是根五陪着引五、查妈,引进奚勤,叫出女儿相见。那女儿阔口大眼,搽着满面铅粉,与奚勤拉手抱腰,唱歌一遍,各送槟榔,就入房交欢。查妈听着上手的声势,就知道是个劲敌。停会,女儿骚发起来,亲爷老子连声叫唤,喜得夹住了屁股,只怕吊出血心,忙赶出外边,致谢引五撮合之功。引五道:“可就完事哩?好同去回我姑爷的话。”查妈道:“你只问他。咱们两个上了手,不是两三个时辰有歇的吗;他两个光景,凭快也得一二更天。你家也没有空房,从今日起就宿在我家,到了十五日,拜一拜神,请你来吃喜酒就是。”即把奚勤留下,定着中秋这日团圆的日子成婚。引五回家,一五一十告知素臣。素臣暗忖:玉儿与我同床许久,并未相犯,待我之情又如此肫笃,岂忍其终为石女?峒母所言,似欲我以纯阳之体,暖其纯阴,即可劈破天荒。如今现因脚痛,日夜卧床,岂非天意?当不辞秽亵,自顶到踵,凡有清冷之处,俱为摩运,或有效验,亦不可知!候至夜间,便把玉儿周身,凡有清冷之处,用手摩运。一面根问她神人梦中之言。玉儿但称有趣,不肯说出。素臣道:“我与你同床已久,又深感你的恩情,还有何言,不可告我?你若再不肯说,便视我如路人,以后当与你分被而卧,再不敢劳你舔吮矣!”玉儿道:“那一句话是不准的;神人说:‘不遇姓文的,休与同床;不遇姓干的,休与交合。’想奴是个石女,怎得有交合之事?可是断断不能准的!”素臣方确信玉儿即干珠之配,子孙维忆,均由此人而出,岂有终于石女之理?神猿临别,以勿辞猥亵为嘱,职是故也!次日,玉儿起身出去,奚勤进来磕头,禀知根五择于十五日成婚之事。素臣道:“她虽不要聘金,却须尽你我之意;你可在货担内,拣十二色,约值一二十金,送他作聘礼。”奚勤答应了,说道:“小的成婚后,要同妻子来叩见爷。”素臣道:“这使不得!我在上林卫之事,一毫不许泄漏,断不可来叩见,惹人疑惑!”奚勤应诺而去。到晚间,素臣仍用手摩运玉儿冷处,玉儿仍用口舔吮素臣伤处,各觉受用,各忘辛苦;自此每夜皆然。十日之后,素臣已可起坐。玉儿牝上高肿如生痈毒,却只作痒,并不疼痛。玉儿用手搔爬,忽地脱去浮皮,现出桃花玉洞。私下偷看,竟与嫂子无异,好生奇怪。一日,忽然经来,更自惊异。至夜洗澡,看着浑身皮肉都有血色,两乳饱堆堆的,如小小馒头发起酵来;心下暗喜:莫非应着神人之言,还可与人交合?但与文爷同睡,如此贴身着肉,如此恩爱,岂可另与干姓为婚?不觉伤感起来,暗暗流泪。素臣冷眼瞧见,到夜里问其所以。玉儿被逼不过,只得实说,素臣愈加怜爱道:“你不遇我,岂能与干姓交合?我不吃跌,岂能每夜同床,替你摩运?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勉强,不必以为嫌忌,只要两心放正,不起邪念就是了?”次日,玉儿则起身,奚勤忽跑进房,跪在地下,痛哭说道:“小的丈人,合一个同做头人的不和,前日又没请他吃喜酒,就报知毒蟒大王,早晚就来传唤丈人,丈母及小的夫妻四人;若选中了,就十有九死!”素臣道:“我也料有这事,却不知如此之速!”那毒蟒各有配偶,又要选人,还是专为淫戏,或有别故?”奚勤道:“小的丈人说,毒蟒阳物、阴户都是冷的,交合时不能快活,故要选人。”素臣道:“我前次曾入他峒,见毒蟒男女十人都在一床睡觉,并没别的男女。难道至今没选中一人吗?”奚勤道:“闻已选中一男一女,都各自另住,不同在一床睡觉。因毒蟒夫妻有誓在先:每月只许晦朔弦望五日与选中的干事,也只在日里;到夜间仍是十人同床,怕分了恩爱,及防有谋害的缘故。”素臣道:“如此说来,你这四人性命还保得。”因付与补天丸一包,吩咐:“到交合时,各噙化一丸,我见选中的人都许吃酒;得有酒力更好,若是火酒尤妙:既可抵当劲敌,又不受他冷阴冷阳之气。他得你这暖气比众不同,必更爱你。你乘他欢喜,要探出他所忌何事?所畏何物?得便我来问你,或救你出来,或留作内应,到那时再行斟酌。要解药性,须饮冷水。所忌何事?所畏何物?要紧,要紧!切记,切记!”奚勤道:“小的们若去,都要赤身,这药却放在何处?”素臣道:“我见他峒内人,腰间都束一条丝绦;可把药丸打在里面,留一结头,要用时解结取用。但此药不可浪用,只可以抵挡毒蟒,你夫妻交合却不中用。

每人每年止须用六十丸;这里七八百丸,你们分藏四带之中,即可彀三年余之用。切勿泄漏浪费,大约一二年后,我必来剿除,仍可救出你们也!”说毕,复附耳密嘱数语。奚勤谨记在心,欢喜收受。正待叩别,查妈母女已赶将来,哭诉其事,逼着奚勤回去。

二十九日,引五挑着货担回来,说:“根头人一家四口,都捉去了,这担子奚勤托我转交,有草帐在内,请点一点。”素臣令玉儿收过。自揣伤已全愈,下床来绕屋行步,觉已如常,挂念着奚勤,次日仍赴赤身峒顶,从树穴而入,候至天明,将根缝封泥取开,偷看庭中,杳无声息,因复封好。不敢躺睡。缩转身去,做一会运气炼力的工夫,浑身滚热,复来张看,如此三回。只见石台上摆着酒肴,须臾,毒蟒出来,整整随带十人,奚勤夫妻,根五、查妈俱在其数。这回却不猜枚,是抽长短筹了;奚勤等已俱将药悄悄吃下,两对毒蟒先后抽得奚勤、根五夫妻四人,便俱抱上云床。奚勤等药性发作,阴阳二物俱如火炭;四个毒蟒淫兴大发,叫唤之声,如连珠炮一般,震得怪响,再凑着石峒中四面山壁,应声几于天崩地塌。把那六个毒蟒都看得眼热,不及抽筹,各抱一人随地交媾。却只有云床上四毒蟒淫声浪气,无般不叫;其余毒蟒杳无气息,唯有男人被掐被打及女人受痛不过悲哭之声。弄了一个时辰,床上毒蟒叫唤得愈加厉害,地下的毒蟒已死了一个女人、撕杀了一个男人,余皆勉强支持,连那已选中的一男一女亦俱相形见绌不得。毒蟒一声叫唤,便都不欢而罢。这床上四个毒蟒,直弄到日色平西,陆续丢泄,满地都流着阴阳之精。根五、奚勤仍是两杆钢枪;查妈、根氏仍是两炉炽炭。毒蟒有誓在先,是那一人赌得,就归那一人交合,别的便不相犯。此时,根五夫妻恰为三毒蟒所得,奚勤夫妻恰为五毒蟒所得,其余毒蟒眼中看得火热,却不能轮流接战。五毒蟒丢泄之后,亦不复交;把根五、奚勤也放上床。床上龙爪把八条腿高高架起,露出阴阳四物。讨了香炉、蜡台,在四物之前点起大蜡、焚起好香,四个毒蟒跪地磕头如捣,道:“这是天老爷差下来,赏给咱们受用的宝贝,好不拜谢的吗?”素臣又气又笑,暗忖:如此痴虫,岂成事业?来日杞忧,可尽释矣!因把缝封好,仍回树穴下坐定,候至天黑,即盘上树身,却不能跳落,从绳扯放而下。收起钩绳,取出夜光,忽见披发之虎,领着黄马,站在身边。素臣问那披发虎:“莫非接我回家吗?”那虎点头。素臣便想腾上虎背,那虎却扑开,这马便凑将拢来。素臣因跨上马背,手扯领鬃,用腿夹紧。那虎就跳过石涧,这马随着一跃而过,素臣看那石涧,有三丈多阔,却如过小沟缺一般。那虎在前领路,便逢山过山;这马在后追尘,亦逢岭过岭;耳畔呼呼的风声,眼内慌慌的树影,真个是山从人面落,云向马头开!不顿饭时,已至引五家后门冈上。引五刚拿火出来,点着柴片,便见虎下山岗,喊道:“妹子们快来,今日老太怎来的恁早?”玉儿提着一壶酒,藏氏掇着一箕豆,忙赶出来,看见素臣骑着黄马,蹿下冈子,玉儿惊喊:“怎老太又接爷回来,没有着跌么?”素臣跳下马来道:“并没吃跌。”因见玉儿及引五夫妻,俱向虎磕头,素臣亦上前作揖,致谢道:“前日若非神虎相救,性命几于不保,此恩不知何日得报?”那虎前足伏地,连连点头,似不敢当。素臣进内。引五将壶斟酒敬虎,藏氏将豆拌草饲马,玉儿取起梳匣出去,替虎梳篦头发,藏氏复替搔痒。引五进过豆腐,复去饮马,溜马。玉儿梳过头发,复为修爪剔泥,周身捶打。到三更天,那虎把马,从头至股舔拭一遍,在马耳边吼了两声,似有嘱咐之意。这马点头扬鬣,似有听受之形。那虎复向玉儿等吼了两声,一个虎跳,腾空而去。引五向这马道:“老太去了,你怎不随去?”这马将头摇洒,仍立不动。引五不解其故。玉儿进去,与素臣说知。素臣出来,问这马道:“你莫非与我有缘,该我乘坐吗?若果如此,可将蹄连叩两下。”这马果然连叩两下。素臣大喜。细看这马,头尾一丈有余,身高五尺,浑身俱是斑斓虎纹,四足亦如虎蹄,与凡马迥异。用力按之,毫不挫屈,项短毛旋,的是虎种。素臣拂拭夸奖一会,进房安寝。暗忖:千里马已至,吾当去矣!俟玉儿上床,说知不日将归之意:“只是你哥嫂为人何如?可好与他直说?”玉儿道:“哥哥是老实人,只有爱财是他的毛病;嫂嫂也是一般,都不是坏人。”素臣起来,便把前事告诉引五,复夸说天阙山洞中豪富,夫妻可同去受享。引五大喜道:“干珠我很知道,妹子好大造化!我夫妻两个也不想受享,只坐着吃碗现成饭,不干那吃力营生,就尽够了!只是我们怎得出这峒去?山峰上的铁,不白丢了?就有藏银,还好来掘哩!”素臣笑道:“藏银的话是假;那铁是替干家镇风水的,并未白丢。你今日就向众邻舍说知,要同你嫂子向何处探亲,一两日就回。邻舍们见我与你令妹在此,断不疑你逃走。待你去后,我却乘夜带你妹子,从后门山冈而去。你妹子有马骑着;我是爬山越岭惯的;奚勤又被毒蟒收用,没处根查。我便写字与开星,你们去奔他便了。”引五道:“我女人娘家在大鹏峒,有几年不回,只说回娘家去,是再没疑心的。”于是欢天喜地,向各邻舍家通知。吃饱了饭,收拾行李。素臣给与书信,夫妻二人,竟奔辟邪峒而去。素臣候至人静,收拾铺盖,装在马上,用钩绳连玉儿缚于马背。把货担药箱,并做一担,自己挑着,跟在马后。取出宵光,正在耀着,那马便蹿上冈,不走转正路,竟在荒山之上,如腾云驾雾一般,风驰电掣而去。素臣发狠,赶去了一二里,知赶不上,只得落后。路既难走,心复着慌,懊悔不已!正是:

马岂无情驮姊去,虎如有约送芝来。

总评:

素臣何故吃跌?为玉儿而跌也。素臣不跌,岂能久羁孔雀,每夜为玉儿摩运?不能每夜摩运,纯阳之气有一处不到,即纯阴这气有一处结滞,牝户何由得露?经水何由得通?二十八宿从何处生?由此一跌,平氏祖宗实式凭之矣。

发虎拱救已奇,更奇在牝等皆呼为老太,尤出人意想外也。回应邻舍俱怕老太一语,方知已伏笔在前,此处并非突然而出。事奇法密,真属传世之文!

有素臣赘玉儿,即有奚勤赘根氏以陪,方不单薄。而素臣则假作圈套,奚勤则真做夫妻;玉儿则石户难开,根氏则江鳌无底。绝无一笔雷同,此又文章家特犯之法。

奚勤亦赘,非但待犯见长,为破赤身峒而赘也。毒蟒浑身肉鳞,刀枪不入,如何破败?其所恶忌,虽亲军不知,非奚勤何由得其底里?是奚勤一特,而毒蟒之命,已悬于素臣之手矣。宁第以特犯见长?

毒蟒向阴阳二道焚香点烛,磕头如捣,亦地老天荒、宇宙所无之事。开山凿石,才子所有之文。有项羽、必有鸟骓;有吕布,必有赤兔。非此马何能载此人?素臣虽神勇,不能徒手缚贼,故先予以宝刀;不能徒步追贼,故复予以神马。“用力按之,毫不挫屈”,此何等力量。“逢山过山,……逢岭过岭;耳边呼呼的风声,眼里慌慌的树影”,非此神骏,奚以成破贼救储之力?唐诗云:“欲作池西廊,先理池东树。”不其然欹?

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

忽见那只神虎,从刺斜里赶来,口中衔一小鹿,鹿口衔一大芝,如一把掌扇相似,走到素臣身边,便伏在地。素臣大喜,跨上虎背,亦如腾云驾雾一般,追上黄马。不到四更,已至辟邪峒外。素臣跨落虎背,那虎放下口中小鹿,向素臣跪而点首。起来,复向玉儿,黄马吼了几声,飞跳而去。玉儿悲哭,马亦长嘶。素臣不胜感叹。将玉儿解放,在鹿口取出灵芝,五色俱备,神采奕奕;看那小鹿,浑身梅花,双眸炯炯,甚是可爱,却不知那虎衔来何意。

一会,东方发白,素臣挑起箱担,抱着小鹿,玉儿手捧灵芝,黄马随后,竟至开家。开星率领妻妾子媳,接进厅堂。相见后,即令妻妾领玉儿入内。自己陪素臣至密室口,素臣备述前事。开星道:“如此痴虫,岂能成事?龙脉又已受伤,尊使可为内应,干珠更效腹心,大人此行,功成强半矣!但应何时举事,何处起手,尚祈垂示?”素臣道:“我回去即往弥峒,察看后,与关、锁等四大户商议定了,即来通知,此时尚在未定。”开星唯唯,即摆便饭。素臣饭后出厅,见那马昂首嘶鸣。一个苗丁说:“小的拉进去上料,却近身不得,只得掇了叵罗来就它。”开星道:“有马必有鞍;草民家祖遗一逼鞍辔,相传为邓国公之物,洪武年间,收服四十八峒时遗存下的;其重数倍常鞍,家中劣马,无一能胜之者,不知可称此马之力否?”因着人扛抬出来。素臣看时,鞍鞒辔镫,笼勒环衔,俱饰宝装金;光彩夺目,俨如新制。暗忖;非此鞍配不上此马!因亲驾备。那马如得了新衣华服一般,嘶鸣喜跃,昂首奋鬣,快意非常。素臣向开星作揖致谢,牵出大门,跨上雕鞍,不须鞭策,竟望后山而去。不一会,已至洞口。素臣下马,连叩三下,干珠躬自出迎,拉马后随,到了草堂。神猿已在拱候,领着干珠一齐叩拜道:“为着老婢家事,累相公月余辛苦,感激无地!”素臣略述前事,复极赞玉儿之贤道::此女不贪财,不慕色,情重而不涉邪,性灵而不露巧,端凝自重,婉娩顺从,真足为令郎佳偶!”神猿道:“诚如相公尊谕。然非相公纯阳之体,断不能暖其纯阴之质;非相公至正之心,断不能却此感恩之色;相公乃平氏大恩人,上自祖先,下及子孙,皆感德不朽者也!相公所得芝草,是千年神芝;鹿虽小,将来亦是千年神鹿。寿考福禄之徵,胜黄雀所衔玉环远矣!可付老婢,代为保护,日后当仍归相公也!”素臣道:“芝鹿原系神虎衔来,赠与其女,自当归之令郎。至老妪之前知,何以历历如见若此?前承指示,物久则灵,请问灵于心乎?灵于术乎?”神猿道:“物久而灵,心有所触,一切风动云飞,鸟鸣叶落,均可推测;亦如《梅花六壬》等数,稍为变通,益加灵警耳虽负于心,小灵于术也。相公神物何尝不灵,但凭理不凭物,知之而不习用之耳。若时加推测,熟极生巧,亦岂不能前知耶?素臣上首,问玉儿婚期,神猿道:“此女为平氏发祥之女比,仪可不备,意不可不诚。老婢于明日与小儿洁心斋戒三日,告知祖先,即来行聘。此月十五,团圆吉日,当亲迎过门,十六日便送相公起程也。”说罢,命于珠陪饭,自己拉马进去,口里说道:“金姐,老身引导了。”饭后,仍牵马出来,送素臣出厅道:“三日后,遣小儿至开家亲自致聘。大家手中不足,一切回仪,俱不必备,只求恕小儿荒略之罪。”素臣应诺回来,与开星说知。取出二百两银子及绸缎花粉等物,交付开星,略备妆奁回贺之物。开星连夜赶办,并为引五夫妇,各做一身新衣。初五这日,正值素臣生日,清早起来,望东遥拜,流了一会子眼泪。干珠已经到门,只带来两个庄户,挑着两担十二色的水礼,两盒绸缎首饰,一百两黄金作聘金。干珠捧着聘金,置放桌上,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后,与素臣等见礼。开星令引五收礼入内,大排筵宴,款待干珠,席散回盘。至十五日,干珠复来亲迎。苗礼,新人俱不坐轿,素臣令玉儿手执灵芝,如掌扇一般,自蔽其面,骑着黄马,随干珠出门。素臣及引五夫妻,各骑开家马匹,在后送亲。把那只小鹿,披挂全幅红绸,令苗丁抱着,导引新郎、新娘,取福禄寿俱全之意。到了峒中,结亲以后,神猿请素臣进新娘房,同着讨喜。素臣不肯。神猿道:“小媳天荒已破,曾与相公同床,休说别人不能信是处子,即太氏亲家亲母,亦有所疑;故须相公同老婢进房,当面讨出喜来,方可释疑,即老婢家中僮婢家户,亦无后言也!”这几句话,把引五夫妻都说得满面通红。素臣方知其故,因同进房,讨出喜帕。神猿遍示在房诸人,说道:“这喜不特是真喜,是全喜,兼是福德俱隆之喜,非鸡冠血所能假也!”引五夫妻羞惭满面,连连称贺。然后出房,大排筵宴。外边款待素臣,引五、干珠陪坐;里边款待玉儿、藏氏,神猿陪坐。席散,送新郎、新娘再归洞房,共效于飞。

次日清晨,神猿命干珠夫妇,拜认素臣为恩父,即陪素臣早膳。

饭毕,亲自出来,送至大门,叮嘱:“此去尚未能如相公尊意;辟暑神珠,真宝物也!切记,切记!”素臣唯唯。亦嘱干珠预积柴炭好醋,神猿连声应诺。玉儿哭别,谆嘱后期。素臣将聘金赠与玉儿,引五、干珠送至后山,再拜别去。素臣回至开家,即行告辞。开星苦留,欲尽敬意。素臣道:“今日乃神猿代择行期,必非无故;饭已饱餐,只此就行了。”开星知不能留,牵马送出,说道:“大人前回所带封亲家的书札,札中欲把他次女配与虎儿,恳求大人为媒;大人回去,伏祈即为撮合!”素臣暗忖:怪是临行,令其女叩见云北。

因一口应允。亦嘱咐预积柴炭好醋。开星沉吟道:“谨遵大人之命!”

素臣上马,把担挂放马背,不到下午,已至弥峒外。则下马来,见一人飞奔至前,跪地磕头。素臣看时,却是金砚,忙问其进峒之故。金砚道:“小的是去岁别爷,到了东阿,蒙奚、叶二位,因爷面上,把小的也派在弟兄数内。六月内,到济宁,跟着粮船,把靳家银子都偷完了。山庄打听着广西元抚台及镇守太监冒神功,都是勒直乾儿,每年有数万金进献,因山东、河南被劫,竟送浙江。便拨人到永州府零陵县地方,结连苗、摇,专截这宗财帛。碧莲姐妹因想哥子,就和元哥,宦哥讨了这差,去岁今春,也得了一二万金。到了八月初头,碧莲、翠莲来见他哥子,知道爷进峒去,惟恐有甚意外,碧莲回去,换了宦哥来,夫妻两个,扮着打花鼓的,进峒接应。元哥不放心,又打发小的,随后探听。探到这峒,才知道被主唤进宫去。小的进宫探了几次,只见宦哥,不见翠莲。要救宦哥,说宫外巡逻严密,峒城高固,料逃不脱,怕反伤了翠莲的命,叫小的来寻爷设法。今日恰好遇着,想是他夫妻二人命该有救,只求爷的主意了!”素臣沉吟一会道:“我须进峒相机行事,此时也没甚主意。你把这马带回神狴峒,交给大户封斗,说我现在弥峒,不日就回。你交马之后,再来寻我。”金砚领命自去。素臣竟入峒中,走到十字路口,恰好遇着岑,曲盖龙旌,金麾玉节,居然王者,但乘马而不坐辇耳。

素臣闪在人家檐下,定睛细看。果然满脸横肉,一颈逆毛,是个杀相。正思封斗之言不谬,去被岑一眼看见,吩咐侍从,请那医生便殿相见。几个苗将便来传请,苗丁便来挑担。素臣不知凶吉,只得随行。须臾,已到一所偏殿之中,只见岑南面高坐,待从盈庭,苗将指令素臣朝拜。素臣假称骈膝,苗将用力拗折,不能屈转。岑道:“那里是骈膝,不过恃有本领,不肯屈膝故耳!但孤家非比别峒之主,止于雄长一方,不日便当逐鹿中原。良禽择木而栖,正应于此时,即定主臣之分。你不见殿上匾额吗?孤方求贤若渴?你若果有淮阴之谋略,即当筑台拜将,共与大业;但恐外才有余,内才不足;空有陈平之貌耳!”素臣看那扁额,是“吐哺握发,”正待置答。只见一少年将军,飞马直入,报说:“仙长已至神狴峒,吾主可速出城迎接。”岑忙起身更衣,令内监送素臣至兴贤馆暂住。这馆内分十二院,每院三间正房,七八间从房。正房内床帐卧具,一切需用家伙,无不具备。馆内僮仆,便来献茶,内监将箱担交割,自去回复。素臣暗忖:这厮欲网罗豪杰,遂彼逆谋,可诡辞以动之!送上夜膳,看极丰腆,酒味醇浓,羹汤鲜美,三盘茶食,香甜酥软,可口非常;问那执壶童子,说是吕将军夫人亲手制造。素臣惊问:“吕将军何人?其夫人怎为馆中制造饮食?”童子道:“吕将军与峒主一人之交,夫人与峒妃也是一人之交。这馆中客到,如有相貌魁梧,身材雄壮的,要飞报吕夫人知道。方才吕夫人亲来看过,故特送这茶食酒肴。平常馆中供应,岂能如此丰盛?”素臣愈疑,问:“馆中客到,何以报知吕夫人?”童子道:“岂但吕夫人,吕夫人还要转报峒妃哩。老爷到日后自知,不必盘问小人。”素臣便不再问。暗忖:此必有帷薄之事,当谨防之!次日早膳,说是峒妃特赐。素臣暗暗跌足,却恋着应龙夫妻,耐心住下。午后,忽见昨日少年将军来拜,通出姓名,却是吕夫人之夫吕虎。述其来意,是代峒主来试素臣本领,劝令归顺者;峒主斋戒三日,拜那迎来仙长为军师,故未得亲至。素臣因略吐抱负,略示膂力;吕虎已极倾倒,力劝同盟,共图大事。素臣慨然道:“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学生不才,蒙峒主一见垂青,岂不欲效其愚,以报知已!奈闻有批花鼓者,被峒主无故拘禁后宫,此非贪其妻,即怒其夫,以图王夺霸之心,而为渔色之计,以握发吐哺之雅,而仇无辜之民:此豪杰所闻风而解体者也!望将军转闻峒主,如能毅然释此夫妇,导之出疆,则远人闻之,孰不裹粮而至;否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大业何由而成?有心之士,又宁肯向草间求活耶?”吕虎连声应诺,献上一道阳羡芽茶,候素臣吃过,打恭而去。

至暮复来,说峒主深自悔责,已将那夫妇二人释放出峒,斋戒期过,即来面谢。素臣暗喜。吕虎陪吃晚膳,殷勤劝酒,不觉酣然。席散,吕虎仍不告退,欲求抵足。素臣辞以性喜独睡。吕虎笑道:“英雄但不耽于声色耳,金屋之贮,割袖之欢,何伤明主?不瞒吾兄说,小将与峒主,形骸两忘,峒妃即小将之妻,拙荆即峒主之妃,如庆、癸、汉哀、董贤故事。峒主知吾兄谋勇俱全,欲结忘形之交;连日吾兄饮食中,拙荆三人,峒妃三位,已共下六蛊,小将今日献茶,亦下一蛊。将来长枕大被,共乐千秋,岂止区区一人,仰承尊惠耶。”素臣又气又羞,又愤又急;惟恐应龙夫妻之释未确,即已释放,尚未走远,不敢发作。因假作欢容,说道:“学生何人,乃蒙各位错爱至此!但峒主现在斋戒,我们亦当清心,方成肺腑之交;请俟过了戒期,再作定局何如?”吕虎道:“这就是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天下岂有无情之豪杰哉?”因谆约后期而去。

素臣次日,根问馆童仆,俱云打花鼓夫妻,昨日释放出峒是真。

素臣候至夜间人静,取出银两,弃下箱担,跳过墙去,径奔东门,越城而去。趁着月光,走到神狴峒时,城楼上方打四鼓,爬城进去,敲开封斗之门。封斗出见过,及金砚、应龙夫妻,俱出拜见。素臣见翠莲满面刀瘢,知是毁容全节;不及细问,但取金疮药付与,令其调敷,可灭瘢痕。向封斗讨件衣巾,令翠莲改装,说道:“我的马快;恐随后即有人来追拿,你们夫妇先走至葵花峒,问到猎户沈呆鸟家等我,有话俱到彼处细说。”应龙夫妻候东方发亮,即慌慌的出峒去了。素臣把别后之事,略述一遍。封斗道:“看毒蟒有此巴鼻,只是岑新得两个异人,法术利害,更是难制,如何是好?”素臣道:“想是那仙长了?是那里人?会何法术?”封斗道:“只知他神通广大,会诸般妖法,剪人成马,撒豆成兵,却不知是那里人。”素臣道:“若但是妖法,无不可破之理,这且不管他。只是我肚中已饿,你可收拾便饭,替我喂饱了马,就要起身。我被人下了蛊毒,急欲向广东高州求解;病若得愈,再来剿除这厮,此时不暇及矣!”封斗大惊失色。忙令人备饭喂马。提起虎儿亲事,素臣道:“你令亲已向我说知,今日便去作伐可也。”封斗再三致谢。素臣因金砚虽是善走,料跟不上黄马,饭后辞别,缓缓而行。至下午,已至云北门首,应龙夫妻刚刚问到。云北有了银子,已在后门空地,盖有三间茅屋,当下把马拉进一间茅屋里拴好,把众人留那两间茅蓬里去。素臣道:“这位是女番,要与嫂子同住,你与令郎同我睡宿方便。”因将翠莲送至北房里。虎儿出来磕头,素臣提起封斗求姻之事,云北道:“孩子被封家惯坏了,常时淘气,顽劣不过,怎反要把女儿配他?”素臣道:“这是他的好意,那女儿也甚有福相。”身边捞出几锭金银道:“你可收作聘仪。我明日一早就要起身,四大户也不去通知,怕有耽搁。”云北道:“小人自别文爷回家,即被锁大户请去,教练苗丁,各大户也在操演,专候文爷回来作主。兰哥夫妻更是想念得慌,还该见他们一面。”素臣道:“一见他们,即难脱身。不瞒你说,我因救宦哥夫妻,被人下了蛊毒,急欲赶至广东,觅一解法;若得解去毒蛊,再来见他们便了。”应龙着急道:“不料为救小人夫妇,反连累恩爷!解蛊还须下蛊人,别人怎生解得?只有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一位女真人能治此病;愚夫妇愿随文爷前去,及早求之。”云北夫妻听说素臣中蛊,吓得魂出,不敢再留,忙去收拾晚膳。素臣因问金砚等三人,何以俱聚一处,及翠莲毁容之故。金砚道:“小的把马寄放封家,即进弥洞探信,听说有医生请入宫中,到宫里访探,并无踪迹。昨日下午,忽传打花鼓的已放出峒,小的赶出东城,追着了宦哥,宦嫂,领到封家藏下。打算再到峒里来寻爷,不意爷已脱身出峒。”素臣道:“我本欲察看弥形势,不意一进峒去,即被岑看见,不能如愿。你在弥来往数次,曾否看些路数?”金砚道:“弥峒岛城东西坚固,守兵多,北城低塌,守兵少,却纯是高山峻岭,人不能行。市心有一大悲阁最高,登阁一看,合峒俱见。阁顶黑暗,横木极多,尽可藏人。宫墙西首,冷静幽僻,树木丛密,亦可藏人,此外便没甚路数。”应龙道:“小人夫妻初进峒去,也曾各处走跳,与金哥所见相同。后捉进宫,被岑逼勒,自分必死。忽然连妻子都释放出峒,不知何故。直到路上,妻子说有医生说情,方知是文爷前来救命。”翠莲亦出来说道:“奴被岑骗进宫去,逼奴从顺,奴誓死不从。岑着落他三个妃子劝降,那妃子劝不转。又请吕将军三个夫人来劝,奴抢他带上一把小鹦哥刀,将面割破。被人守着,寻死不得。到昨日晌午,传信进来,叫连丈夫都释放出峒,说是亏一个医生说了人情。奴想必是文爷,谁料文爷,反为此受了蛊毒!明日便跟文爷去广东求那女真人;他若作难,奴便拚了这命,他敢也回过意来!”素臣笑道:“他若果不能医,拚命何益!你可知那峒妃和吕夫人都是那里人?怎会下蛊?翠莲道:“那峒妃都姓射,吕夫人都姓沙,原是嫡表姊妹。

沙、射两姓,专下蛊毒,是广东有名的。”素臣听说,猛吃一惊。正是:

地欲三年流碧血,天教七蛊恼丹心。

总评:

不能徒手杀敌,故需宝刀;不能徒步逐贼,故需神马;而有马无鞍,如何乘坐?若平常制造一鞍,便使神马丧气。作者平地拈一邓愈,不持鞍足称马,而同一国公、同一收伏苗峒,乘是鞍马之人亦略相称。真以天造地设之事,成天造地设之文。

不写神猿前知,文章便无花色;写神猿前知,而与世人所称神仙无二,文章更无实理,且与辟邪本旨反成矛盾矣。妙在灵于心、灵于术一问,虽灵于心,实灵于术一答。俾世人艳说烦称诸神仙前知灵秘之故,不过如梅花、六壬,别无他术,方与辟邪本旨不背。既有实理,又有花色,其文亦遂堂堂正正、幻幻奇奇,而为天地间之至文。

神猿请素臣讨喜,初看如画蛇添足,重费笔墨;再看如铁箍吊桶,颇复精灵;反复细看,则如停船系缆、使风张帆必用之物、必需之事。神猿饶舌,见神猿之灵;素臣忽略,见素之大。

岑姓淫昏无耻极矣,却知以收摊英雄为事。虽不得其道,而于走分之术士一面即留,一言即改;其拜异人为军师,亦必斋戒三日,非稍有知识者不能;惟稍有知识者,故得屡稽天讨于前,大肆鸱张于后;惟淫昏无耻,不得其道,故终于画虎不成、身家不保。作者如持衡,然称得准其人分量,分道得出其人性情。

吕虎一席记,未免交浅言深,不知岑咥奇素臣之貌,原有筑台拜将之言。这吕虎回述本领及所讲说辞,固已如符坚之得王猛,有相见恨晚、不惜以肺腑托之者矣;又况七蛊既下,必无变志,所由倾肝吐胆、急求割袖之叹也。吕虎与岑咥,尚有岛妃兑换;若交素臣,则身请为嬖,妻请为妾,赔了夫人又折兵耶。此之不惜,更何惜乎其言?

应龙入峒,为探素臣;金砚入峒,为探应龙。皆无察看形势之见,而攻取埋伏之道,已了若指掌。云从龙,风从虎,以素臣之神龙神虎,非略具英雄之略者,孰克从之?故于为云为风之金砚、应龙,无意中特为一表。

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

向众人道:“我在雁奴峒,梦见峒母嘱咐几句言语,俱应验;只有沙射千日四字。但作含沙射人之意解之,不料更有峒妃姓射,吕夫人姓沙之应,则我之受蛊,非旬月可愈之事矣!我在赤身,已略得把柄,本拟与四大户定议,即为剿除。不料得此意外之祸,即可解救,亦须待二三年后,再来定夺。”因把前事,约略叙述。说:“我的马快,二位休空费跋涉!”竭力止住应龙夫妻。次日黎明,素臣上马独行。午后,已至上林,羊运接见,备问入峒之事。素臣约略说知。羊运大喜。并告以受蛊觅医缘由,羊运大惊,忙备酒接风,请岑猛陪席。松纹来见,知道受蛊之事,各怀惊惧。素臣安慰道:“我受蛊以后,觉着心烦,即依神猿之言,将避暑珠摩运,便觉受用,想来还有可救。闻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有一处女,能治此病。我明日即行,马力甚速,待应龙到来,可与他说知,断断不必前往。但令金砚随后探信,回复你们,以免悬忆。”因向岑猛说道:“我去后,赤身弥两处发动,必乘州县无备,攻城略地,不能专力来与尔等弟兄为难。可同松纹坚守土堡。羊兄当连夜申文右江道告急,马道尊系当今名人,必有接应,切勿轻出与战。如不发动,即俟我来,设法剿除,切记,切记!”岑猛等俱唯唯遵命。

次日,素臣起程,岑猛等忧疑送别,松纹痛哭,伏地不起。素臣挥泪上马。那马如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由素臣做主,忽南忽北,望东而驰。直到次日日落时候,至一山中才住足,问着樵夫,方知即系高州府化州之浮梁山。素臣惊骇,此马能识足所未历之途,知人所吐之意,洵神马也!因下马请樵夫领至处女家中。一个老者出迎攀话,方知处女即老者之女,姓韦名清,年已四十五岁,精于医理,兼能解除蛊毒;立誓不嫁,奉养父母。素臣述知来意,老者道:“小女看脉俱在清晨,客人远来,请权宿一宵,明日令其出诊。”因唤庄仆牵马入内,自已陪着素臣晚膳。素臣两日未食,狼餐虎咽,一卷而光。把老者看得呆了,说道:“客人如此食量,即受蛊毒,定是可治!”送入一间客房内住下。明日清晨,处女出见,素臣看去,是个端庄聪慧之相。当把病原说出,处女失惊道:“据客官说来,是不治之症,不必诊脉的了。”素臣道:“久闻大名,专治蛊毒,故不远千里而来;何以不用诊脉,即知为不治之症?”处女道:“奴幼遇异人,只专治一蛊之法;若有双蛊,即属难治,况七蛊齐下乎?客官当速赶回求解,否则归家待尽,即神仙亦不能救也!”素臣道:“神仙渺茫,亦断无赶回求解之理,惟归家待毙而已!”沉吟一会,复把服蛊毒后,每遇心烦,即将避暑宝珠摩运,便觉受用之处告知。处女道:“如此说,或尚可医,且诊一诊脉再论。”因将素臣两手脉息,细细诊视,说道:“派息俱乱,无从察识病情,大约还是不治之症。”素臣求方,处女道:“病情不识,从何开方?必不得已,可以甘草郁金代茶,每日频服;以郁金解蛊毒,甘草能解百药之毒故也。然非对症之药,奈何?”说罢,蹙额进内。素臣无奈,取银一锭,送与老者,辞谢上马。那马却立而不动。

由着素臣拉扯,四足就如生根一般。素臣不忍鞭策,因嘱咐道:“死生有命,彼既不肯用药,强之何益?前去即有不测,亦属定数!我急欲回家,勿阻我也!”那马嘶鸣数声,然后动足,一步一踱,踱至午后,走不上七八十里,到一关口,被守关兵役拦住,说是钦犯,连人连马,解到茂名县来。县官正在审问一起奸情,吩咐押在一边,候审毕带上。兵役禀道:“这是奉旨缉拿钦犯,应先审供收禁。”县官喝道:“既拿到官,怕他飞去不成?”吩咐库上先支五百贯赏钱,给付兵役,其余俟解府后传领。钦犯着值日差役看守,候本县审过这案,亲自解府勘问。素臣看那县官,认得是同县屈伯明。暗忖:他是丙子丁丑联捷,不知几时选在此处?那柯浑是茂名县人,冤家路窄;难免报复之累矣!再听那奸妇口供,却正是柯浑之妾,与和尚通奸,被同居族人拿获,供词牵涉柯浑妻女。素臣暗思:天道好还,怎便巧设至此?伯明虽系正士,恐未免假公报私,直容到底,以泄前怨耳!那知伯明把旗鼓敲响,喝道:“律载指奸勿论,你只把自己与秃奴通奸情节供明,不得诬牵主母,致干重罪!”吩咐值刑人役,看拶子伺候。那妾被喝,就不敢牵扯。素臣暗暗称赞:伯明以直报怨,出我意外!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愧可敬!素臣以口问心,反复计较,反将自己天大祸事,丢在脑后去了!伯明审毕,将和尚枷号出去。奸妇杖责释回。值日差役禀带钦犯录供,仍被喝了下来。当堂令吏典清出供单,过朱加谳,叠成案卷,用印钤封,然后唤素臣上去,天已昏黑。差役呈上图形,伯明不及问供,令衙役取碱水清油擦洗,现出本来面目,将九条大索盘锁,吩咐带进内衙看守,明日清晨解府。差役回禀:“此系钦犯,应收监锁锢。”

吏书亦跪禀:“例应收禁。”伯明向书吏耳语道:“便因是钦犯,故须锁封内署,本县同合署家人,彻夜看守,不便放在监中,致有意外。须知此犯系本县获解,当不次超迁,若有疏虞,便身家不保;监狱虽云严密,禁卒半属无知,通情释放,事所常有,安得不虑?本县之故作迟留者,恐一经解府,府中即攘以为功,须连夜赶缮禀帖各上司,方无后悔耳!”吏书连连叩首,说:“老爷所见极是。”退与差役等说知,俱服本官之高见。伯明退堂,候至更余,密令解放锁链,送酒饭与素臣饱餐过,即出拜见,约同逃避。素臣道:“弟所犯何罪,至于图形缉拿,兄系职官,岂可同逃,致罹重祸!”伯明道:“朝事大变,老先生尚未知道。权禹之杀,札实巴之贬,国师、勒监访知,皆出自老先生,恨入骨髓。乘着安贵妃欲谋废东宫,因起大狱,说老先生蛊惑东宫,擅废亲王,杀戮无辜,报复私仇。闻说东宫赐老先生诗,有‘朕与先生换紫袍’之句,故画影图形,要缉拿到京质审。亏着周太后及女神童力救,东宫尚在未废,现已禁绝与朝臣往来。怀恩谪守孝陵。皇甫毓昆革职拿问。兵部主事刘大夏,因谏此事,廷杖谪戍。景王已复王爵。国师加封法王,大智慧佛。靳直赐了蟒玉,兼管西厂。靳仁封威宁伯爵。汉末张俭,不过一虚名无实之徒,而一时之人,不惜破家亡身,延纳恐后,况老先生为当今第一人乎?逃而获免,国家之福,倘不获免,使晚生得与贤者同祸,何幸如之?晚计已决,愿老先生勿疑!”素臣大惊失色,取出东宫赐笺,递与伯明看道:“既因此诗图形缉拿,现在诗内并无朕字,正该进京质审,以明东宫心迹,吾兄怎反欲同弟逃避?至吾兄既经出仕,即应尽职;奉旨缉拿之犯,何可私放?废君臣之义,而笃朋友之伦,既悖于理;吾兄逃后,必干连家属,捐妻孥之命,徇烈士之名,亦薄于情;窃为吾兄不取!”伯明道:“老先生到京,即发厂卫,勒直安排着许多非刑,如煅炼不成,必致死灭迹,虽有原诗,何能上陈御览?勒直谋逆,只碍着老先生一人;故文书内指明易容之事,多差心腹在外缉访。老先生朝至京,则东宫夕废矣;东宫夕废,则靳直朝篡矣!晚生既为臣子,自当尽忠君父;私放老先生,正以尽臣职,非废职也!即捐妻孥之命,亦所不恤!况晚生亡室,因那年奸僧之事,虽未受污,不胜羞忿;复因柯浑纵放奸僧,把捉拿之人反行责打,忿极自缢。晚生立誓,终身不娶。所生幼子,育于外家,既差家人星夜赶回,托之密友,以延先人一脉,更非捐妻孥之命以徇名耳!”素臣方知其妻孥并因柯浑致死,愈服其量。将言仔细思量,实是有理;因道:“承世兄高谊,固足感泣。但与兄同逃,必由城门而出;弟今日被拿,自已合府喧传,守城兵役,岂无盘诘?即现在署中仆从,孰无惧祸之心,你我即逃,必累及于彼,又岂能任我们出署?”伯明道:“晚生若与老先生同逃,是避影而向日也!府尊王恕,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因晚生与老先生同乡,推爱屋乌,相待极厚。靳监之谋,皆由府尊而知。府尊久与晚生约言,云靳直访知老先生由川入广,倘由此地拿获,即当释放,以缓勒直逆谋。令晚生入府藏匿,府署有常平仓,可通入内,府尊特令心腹仆人看仓,暗中接引。今日兵役解县,自必禀报府尊,大约此时已在悬望。老先生本领,是晚生知道的,只消越城而出,何由城门盘诘!当年薛文清将被刑,王振之苍头泣于爨下;晚之诸仆素感老先生忠孝,知晚欲私放,无不喜跃,有愿回南寄信者,有愿随晚至府署者;老先生可无虑也!”素臣道:“弟不知三原王兄现守此府,兄若得藏彼处,弟可放心!尊价俱有同心,足徵吾兄家政。弟非文清,谬叨错爱,实足愧耳!但有一件,我那匹黄马,系千里神驹,将来全仗其力,必得带他出城方好。”伯明道:“马现在廊,但恐不能越城奈何?”素臣道:“此马登山过涧,如履平地,越城非所难也!”伯明道:“既能越城,晚与老先生从马廊出去,顺带同走便了。”

素臣大喜,即随着伯明,来至马房,牵了那马,从廊内开出。

伯明指点上城路径,自领家人,向府中潜避。素臣上得城头,那马早知人意,即行蹿下。素臣随后越出,跨上马背,只一跃,已过城河,落荒而走。素臣嘱咐神马,行止俱听其便。那马真个或迟或速,或行或止。走了两三日,却俱在荒山野道中,不由城市。到二十九日,忽地驰入近城一个围场中来。素臣见将弁罗列,兵卒众多,恐被识破,正自惊慌。耳中忽听一片声嚷道:“是了,是了!好个,好个!”四面齐上,把素臣裹在中间,拥进了城,竟入一座王府之中。

许多内监扶掖素臣下马,送至宫内密室,扣门而去。素臣暗忖:此必楚王之府,但不知何故,甚是疑讶。少顷,一个小内监送一道香茶,两个宫女抱着被褥,在里一间榻上铺好。须臾又一小内监送上一盘槟榔。以后连一连二,酒饭茶果,络绎递送。素臣不安,叩其缘故,既称不知,请见主人,又不代禀。暗忖:楚王贤明,谅无意外!但归心如箭,岂能逗留?欲题诗谢别,破壁飞去,又不忍弃此神马。迁延数日,蛊毒渐发,心中忽清忽浑,腹中似痛非痛,只贪睡不贪饮食。但记处女之言,讨吃甘草郁金汤而已。

如此月余,已是十一月望日,忽然心腹绞痛,忙取辟暑珠摩运,虽然少减,却自此身热不退,腹中时痛,口内常干,神思昏乱,卧床不起。一日,内监报说:“王爷回府,来看文爷。”素臣强要挣扎起来,王爷已进房看见,忙止住道:“先生病中,岂可劳动?寡人不敢为礼,俟贵体安和,再伸主人之敬。”素臣以头叩枕。王爷便坐榻边,说道:“寡人现备藩长沙,闻先生奉旨缉拿,日夕忧虑。幸小女颇通皇极之学,曾斋沐三日,占得一数,知先生在广西受蛊,于某月日时将至楚郊。因令宫监们借猎迎候,留先生下榻养病。寡人入觐未回,小女因有男女之嫌,不便出见,故但令下人伺候,一切疏慢,尚祈见原!小女说先生受毒甚深,非旦夕可愈,然于大体无碍。望先生宽心调摄,为国自爱!”素臣心中半明不白,腹内又在绞痛,蹙着眉头,但称感激遵命,垂泪而已。楚王向内监宫女说道:“文先生病势已盛,你等朝夕当百倍小心,不可懈忽!”吩咐毕,辞别入内。素臣这病,自成化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发起,直至成化十年七月初十日方愈,除去小建十六日,连着两闰月,整整病了一千个日子,一千日内,轻则昏沉谵语,转侧呻吟;重则胸腹绞痛,发狂呼叫。全亏楚王郡主轮派宫女内监,小心伏侍,寒即加衣,渴则进饮,抑搔摩按,盖覆掖持,沉重时,大小二便,俱不避秽亵,揩拭抽垫。谨依素臣之言,每日以甘草郁金汤代茶,方得渐渐轻可。素臣感激,极口劳谢。宫女及内监俱道:“我们不过五日一班,轮流承值,算什么辛苦!只有郡主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有一年多些,才是辛苦哩!”素臣闻言,涕泪俱下。暗忖:发病时曾闻楚王述及郡主占数之事,莫非是赵芮夫人,因我曾愈其病,假此相报?以千日之德,酬一剂之功,施轻报重,怎生消受!但他系已嫁之女,如何经年常住母家?若另有其人,愈难生受!文白,文白,将何以报郡主之恩也!自此调养半月,病已全愈。楚王于内殿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素臣叩谢,楚王拉扯不起,亦跪地答谢道:“先生乃国家梁栋,栋折榱崩,寡人亦遭覆压;且上关社稷,下系苍生,偶效微劳,敢当过礼!”素臣道:“文白狂愚,岂足系国家轻重?承大王垂怜,生死而肉骨之,即衔环结草,犹未足酬万一耳!”拜谢起来,复跪下去道:“大王之恩,固属天高地厚!并闻郡主忧劳,逾格过分,令文白粉骨难酬,万死莫赎!因尊卑之隔,男女之嫌,不敢请见,谨望宫百叩,以谢鸿慈!”楚王忙扯起来道:“小女亦为社稷苍生起见,非但为先生也!”入席后,问及受蛊之故,素臣约略把入广以后事情述知。楚王道:“先生为国防患,不避危险,不顾性命如此,怎犹以寡人父女之微劳为念?至广女下蛊,过期必死,先生兼受七蛊,而仍得痊愈;固由禀受不同,亦社稷苍生之福也!”命内监取大杯斟满道:“寡人与先生同干此杯,为国家称庆!”素臣酒干,因问国事。楚王道:“国事日非,惟赖有先生耳!但先生此时未得寸柄,言之无益,徒增忧叹!今日为先生起病,当尽一日之欢,明日再与先生细谈。”因令传忘忧、赐环两才人出来,清歌侑酒。须臾,一队宫女各执乐器,簇拥两才人上殿。忘忧敛衽而歌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歌毕,手奉玉碗,满泛郁金香酒,送与素臣。素臣立而接饮。

楚王道:“旧作虽佳,不如新制;先生高才,堪与谪仙并驾,请和一首,令赐环歌以侑觞。”因命内监取过文房四宝,铺放素臣面前。素臣触起思乡之念,援笔立成一绝道:管弦风里美人香,玉手殷勤奉夜光;醉卧氍毹扶不起,又挥双泪到家乡。

楚王击节叹赏道:“每句每字,用意俱较青莲加倍,觉原唱浅而和句深,真可突过前人矣!但本欲先生忘忧,反动先生之忧,非主人本意;寡人受罚一杯,并敬先生一杯!此诗仍命忘忧歌唱,唱毕,令赐环进歌,也求先生和句,要取赐环之意,为先生异日功成奏凯之兆,却不可自谦,以辜主人之望!”因各干过一杯。赐环唱道:马挂征鞍将挂袍,柳梢枝上月儿高;男儿要挂封侯印,腰不常悬带血刀。赐环唱完送酒,素臣一饮而尽。即展开花笺写道:解甲彤廷换紫袍,回天功比日星高;男儿肯为封侯印,曾记临行赐宝刀。

写毕,送上楚王云:“非敢自夸,承大王之盛念耳!”因取出东宫赐笺,说道:“大王请看,原诗何来朕字?乃为奸竖指鹿!前在茂名,欲以此辨冤,为县令屈明劝阻。”因述屈明之言,道:“不知大王以为何如?”楚王大喜道:“出之先生,言之非夸。诗意紧对东宫赐笺,尤见念念不忘忱悃,他日功成奏凯,定于此诗矣!原笺奉还。屈伯明之言,真属老臣之见。今日只宜欢饮,明日当再论也。”因令赐环按节而歌,歌完,奉上三大碗。复命众宫女奏乐,两才人杂歌原和四诗,轮流奉酒,直饮至深更方散。

次日,楚王出陪早膳,素臣再询朝事。楚王太息道:“朝政日非,兵戈四起,江西、山东民变未定,四川、广西苗峒复乱,东倭入掠,北虏内侵,而各处奏报庆云、甘露、岐麦、瑞谷无虚日;僧人进封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道士封真人、高士、正一、演法等位号者,至数千人;赏赉廪禄,库帑一空,横征加派,民不聊生,此真危急存亡之秋也。先生有拨乱反正之才,而蠖屈难伸,羊藩未撤,铜驼荆棘之痛,将与古人同泪,为之奈何?”素臣急问江西民变之事,楚王道:“闻说江西昔年大灾,有一在籍乡宦,捐囊赈济,后被奸民诘告西厂,着差缇骑往拿,百姓公愤,将缇骑打死,官兵屡败。现在议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去会剿哩。”素臣大惊道:“那乡宦是何姓氏?作乱之地是否丰城县地方?”楚王道:“那乡宦记不起他名字,是个复姓,却正是丰城县地方。”素臣涕泪俱下,把藏银代赈之事,述了一遍。说道:“这祸实由文白而起;白有老母,寄居丰城,东方之祸,复由于白,顾不得图形缉拿之事,只索连夜赶回江西去出首的了!”楚王道:“先生出首,以飞蛾投火耳!岂能救东方侨之祸?令堂亦何由出险耶?”素臣哭道:“文白此时方寸已乱,即不能出险,亦愿见老母一面,同受祸害,无能计万全矣!”楚王再三阻劝,素臣痛哭欲行,虽不敢如丰城署中径自起身,却已如热石上蚂蚁,刻不能耐光景。楚王见素臣情急,正在着慌,恰值内监送上抄报,楚王开看,喜动眉宇。及看完了,即命宫女斟满大杯,送与素臣道:“此社稷苍生之福也!寡人与先生同饮三爵。再请看报。”正是:

百变不穷山鬼伎,一惊即起蛰雷声。

总评:

柯浑之妹既于岛中出丑,其妾复于本邑犯奸,贪酷官吏可以知警。妻女之奸虽未得实,而丑声已播,湔洗不清。伯明夫人当含笑于地下矣。

伯明以直报怨,几于以德报怨,固属人情所难者。乃因素臣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两言,即调伯明德量高于素臣,此殊未然。凡小人遇事局外则公,局内则私;君子遇事局外则恕,局内即严。恕以待人、严以律己。素臣、伯明易地皆然,未可轩轾。观后文文龙审自玉奸情,于屈明正同,岂素臣德量反不如文龙耶?胡致堂、因尹启莘辈,论史不知此意,冤屈古今贤杰不少。

伯明欲弃官同逃,凡谊士皆能之。素臣侃侃责备,亦只以谊士目之也;使早闻伯明朝至夕废、夕废朝篡之说,少不以悖理薄情之论苛之矣.为我而弃官,我不以为德而反责之如此,自非素臣孰能言之?汉末钩党之祸,如伯明者多矣!如素臣者何人?且如伯明者,亦皆废识而非尽识,则亦无一如伯明者也。作者矫首天外,肯堕入他书巢臼、寻常搬演一折挂冠全交之杂剧耶?

王恕、伯明笃于君臣,熟于时势,其欲释素臣,宜也。伯明诸人,俱愿随主潜避,释放素臣则诚可谓信及豚鱼矣,又岂寻常搬演一折挂冠全交之杂剧可比!

马入围场并不拦阻,反裹拥入王府宫中密室,扣门而去,岂非奇事?宫女铺设被褥,复作留宿之计,更奇!叩其缘故,既称不知;请见主人,又不代禀,则尤奇!直待楚王说出借猎迎候,留住养病,其故始明。而其女何人,何为而忽斋沐起数,仍在黑魆之地,不可了了。作者每作如是闷人之笔,老人读之,头目辄有发胀;读他书即永脱此苦。而又断断只读此书,不读他书,恐世人于老人此故,亦在黑魆之地,不可了了也。

两和诗真可突过原唱,咄咄逼人!

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

素臣忙饮三爵,接过抄报看时,方知王恕已升广西苍梧道,与右江道马文升合本保荐文白去削平峒苗;东方旭在狱中上书,乞召文白安抚丰城乱民;皇甫毓昆亦在狱中上书,请召文白平定山东民变;辽东戍谪臣刘大夏上书:套虏猖獗,非文白不能平;江、浙在京朝官太仆寺丞申田,翰林侍读连城,编修金品,检讨余玉冰等连名上本,请特赦文白剿倭赎罪。阁中尚未拟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缉拿,着以谕德原衔,先抚江西乱民,次统右江镇兵,剿广西峒苗,得功后,赴京陛见,另行升叙;行文各省,着所官司访求起送,驰驿前去。素臣道:“此虽诸臣保荐,亦系靳监之谋,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明授以权,阴掣其肘,置国事于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时求之不得,一切祸福,当置之度外;即日拜辞大王,前赴江西。大王恩德,铭刻于心!还求赐知郡主位号,以便朝夕感诵!”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小女微劳,无足挂齿,将来设有求于先生,亦祈勿却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归心如箭,不暇细问。含糊答应,匆匆拜别,出了府门,上了黄马。不两日,已至江西,竟向抚院衙门,击鼓进会。那时巡抚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见素臣从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岁,不意即得相见,丰城一县生灵,可获保全矣!”一面摆饭,一面告诉丰城之事。

原来:这段祸事,皆从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江边出银,救那些翻船难民而起。难民中有一人,细看素臣,素臣亦似认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计多。计多当时虽想不起,过后寻思,明是那日在县打官司的白又李,却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时,也就丢下了。直到奉旨缉拿文素臣之时,在赌场中赌输了钱,与同赌戴秃子一路回家,叹着苦气道:“老天真没眼睛!那些财主们,一毫策划没有,却像圈猪一样,养得肥头胖脑!我们这样有算计,会摆划的人,偏穷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饿尖了!连日赌钱,掷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输急了,若有本事,挖墙撬壁,便做他一帐也罢!”戴秃道:“我也常想过,但一做了贼,便过继与捕快做了爷伯老子,日长时久,受不尽许多忤逆!我们是做惯硬汉的,可肯伏这气的吗?如今有一桩好买卖,只要运气高,便平地进一注大财,连芝麻大的官儿还都有分!只可惜没这福气,丰城县是个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这地方来!”计多道:“你莫非指着文白那桩事吗?他是天下第一个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戴秃笑道:“你又几时学讲道学,说起良心来了!乌珠眼见了白银子,便爹妈也顾他不得,还顾甚忠臣奸臣!你还想挖墙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计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论,若说到银子,便也把良心撩开,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财主,各适其适了!我看那图形,很像一个人,只是名姓不同。”

秃子道:“那文白最会改姓更名,又会易换面色,文书内都指明的,你且说,像那一个?”计多道:“那年我帮着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顿毒棒,便是吃那人的亏,除是用足了钱,打的出头板子,破皮出血,没受内伤,还睡了许多日子哩!那人的面貌,与图形相似。前年我翻船撩下江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过他银子,见过他来?那人却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戴秃拍着颈根,大喜大笑道:“梦里也不想有这一日!若是别人,我便另有主意。如今与你讲明,有官同做,有银同分,两个人出名去首他,说现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着落未家要人,我们知风报信的五百两头,已到手了。”计多道:“那不是当顽的事!天下相像的颇多,怎见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戴秃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现做马快,他见我有心机,会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他把县里密票给我看过,说这文白号素臣又名白又李。他出银之时,我眼光都在那一锭大银子上,没曾看清。审事的时节,虽看得清,因忘记他姓名,没想到他身上。如今想起,实与图形相像。这知风报信的赏银,不是落得受用的吗?”计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说文白又名白又李,这事就有七八分了。但未洪儒是东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个翰林,东方侨又是敢作敢为的大乡绅,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还须细细打听,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见了羊都是胆寒的!”戴秃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只消去问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计多道:这想头有理。有了他家眷下落,就连这三千两赏银都有分了。”

两人忙赶至曲家根问,曲四道:“隔年的皇历,好一本子冷帐,闲着手要捉虱子,没工夫去揭他了。”戴秃道:“若你记得起,计大哥要请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话!”曲四是个酒徒,听着酒字,心便浑了。笑道:“你们且坐一坐,待我细细想来。”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爷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计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孙盛。孙盛的蓝面,便是文素臣白面变的;不然,任小姐怎与他同船?那浴日山内,是东方侨的庄子;未洪儒的姐,也嫁与孙盛,孙盛与东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因捏了戴秃一把往外先走。

戴秃会意,接脚跟出。任凭曲四叫唤,已把酒帐写在瓢底。到了路上,计多道:“这文素臣藏在东方侨庄上无疑,我两次吃他大亏,该复他一箭!你得了他银子,不便出头,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赏银,和你分罢。”戴秃道:“你眼又不瞎,怎说这瞎话?他赖了银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丑才是仇人哩!审官司那一日,若没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面大枷。大六月里晒日头,我念他啥情么?你只讲吃打的亏,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只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吗?怎反要抛撇起我来?”计多道:“他图做好事,知道我计多撩在江里,才出银来救我的吗?我也不是抛撇你,你休认真,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脚跟。如今告状也要还他凭据,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图闺的状子,还是我做的,这一宗案卷,便是确据。你说的有官同做,有银同分,我们两人出门去首他罢了。”戴秃道:“这才是句话,但虽有凭据,若没干证,东方侨便有展变。”计多道:“哈叭狗便是干证。他载过他家眷,怕不认帐么?如今是太监的世界,现在县里老爷,四时八节去孝敬裘公公。那年赈济,通县百姓都感诵东方侨,咒骂县里,县里敢怒不敢言。有我们这一首,正坎在他心窝里去。怕他不轰雷闪电的闹起来吗?”戴秃道:“这几句话实在伏你,快些写起首状,同你赴县密首,不要被长手臂人先掇了热锅去!”计多忙写首呈,同戴秃赴县密首。县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监软禁,密拘曲四到案,录了口供。立刻知会营汛,传同典史,带着合班衙役,分投东方府中及浴日山庄,堵门拿捉。

此时奚囊、容儿夫妇虽已进京,婢仆中娴习武艺者尚多;况有木四姐万夫不当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却因官役们口口声声是奉旨缉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许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遗漏一人。东方侨那边,更不消说。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县官喜极,一概收监。单把东方侨发典史看守。唤了计多、戴秃出监,先赏花红。曲四讨保候结。连夜通详出去。裘监雇急足报知靳直,靳直大喜,给与恩荫。将知县钦取首人照获正犯之例给赏。立发缇骑下县,守提一干男女官犯进京审勘。于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县,定期初三日起解。两家女犯俱颈扣铁链,男犯俱行枷镣铐,大索盘锁。龙儿亦扣一条细镣。任公夫妇,洪儒夫妻俱来送别。内中惟水夫人义命自安,东方侨大臣体度,不作楚囚之泣。古心夫妇,田氏及璇姑等诸妾,怕水夫人长途幸苦,鸾吹既愁水夫人,又愁东方侨,俱不免悲泪。其余男女,惧畏刑,无不啼哭。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着数万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鸾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进京,也是这一日廖监忽然中止,莫非还有救星?”素娥道:“姐姐怎还作此妄想?那年不过廖监作恶要钱,没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如今系靳直结仇,奉旨拿解,有甚变头?”田化道:“相公虽未立朝,已授显职,为国尽忠,祸连家属,我们该从容就义。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贾祸,不愧汉之范滂;老身独不能追踪滂母耶?古来贤女,遭遇祸害者,无不视死如归;诸媳皆读书明理之人,怎犹作儿女之态?”璇姑等方始收泪。忽然里边传信出来,奉厂爷钧旨,路上恐有疏虞,除东方侨俟到京勘审外;其余无论老少贵贱,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后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进。两家婢仆,知要拶打,重复哭起。众百姓嚷道:“文老爷是天下第一忠臣,东方老爷是本县第一义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罗唣。若说厂爷主意,要家属拶打,我们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传出信来,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妇女裹脚布剥去,点名时赤足过堂。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妇女赤足过堂,则无异强暴之凌辱矣!诸媳等当以礼自守,宁死不辱!老身当先撞死台阶,不受阉奴之辱也!”龙儿亦勃然大怒,扭断铁链,望内直奔。几个兵役拦挡不住,相顾失色,却被张顺一把扯住。水夫人怒喝:“汝欲何为?”龙儿跪地泣禀:“孙儿誓不与靳直俱生,欲进朝击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大怒,复喝道:“校尉奉旨而来,汝乃思碎其首,大逆无道,死有余辜矣!”令兵役重加锁链,龙儿方不敢咆哮。田氏等听着赤足过堂之言,心胆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及闻水夫人欲撞死台阶,吓得魂魄俱飞。仆妇婢女,便俱出声嚎哭。众百姓愈加抱愤,嚷做一片。内中挤出一个义气人来,姓韦名杰。饶有家财,兼多膂力,挥金如土,惯抱不平,身长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长髯,直垂至腹,概县闻名,都称小孟尝韦胡子。韦杰道:“各位不是乱嚷的事,我们进去当堂求免,求得下便罢,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顿,出这口呕气。打出事来,都是我一人承当!”

韦杰话尚未绝,只听有两人大声嚷说道:“韦大哥说的是,打出事来,都在我们三人身上!”众人看时,一个姓吉名於公,一个姓易名彦吉。於公短小精悍,足智多谋,易彦胆大气豪,有力如虎,也是丰城县有名的豪杰。众人大喜,鼓掌进县。只见几个校尉,南面高坐,县官陪坐东边。先唤计多、戴秃两人上去,赏了三千银子。后唤两家家属上堂,水夫挑水上去,正要泼洗。韦杰一拥而上,要求免洗堂拶打。校尉怒喝道:“拶打是奉厂爷钧旨;赤足过堂,是省里裘公公亲口吩咐的,谁敢违拗?”韦杰大喊道:“我们只道奉旨的事,却不知都是阉狗的主意!好好的免了便罢;只半声不肯,便痛打你这班狗头,再剥那两个阉狗的皮!”众人齐和一声,直拥上前,人多心杂,那里由得韦杰们做主,竟把公座掀翻,将校尉踩下毒打。计多、戴秃同几个赌友,领了赏银,正挤不出,忽被易彦看见,大喝一声:“好无良的狗腿!”一手一个,掀倒在地,轮拳要打,被后面人乱涌而上,连那几个校尉,都踹为肉泥。赏银散了满地。县官逃入衙。书役大半称快。易彦道:“这事情弄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须得韦大哥为主,打开仓库,招兵卖马,放出狱囚,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然后听凭皇上杀剐,便死也死得快活!”吉於公忙道:“这使不得!一劫仓库监狱,便真是反了!我们只恨着阉狗陷害忠良,不是与朝廷为难。依我主意,该请出二爷来,暂管县事,看过仓库钱粮,审理日行词讼。要他申文出去,说众百姓因见校尉假传圣旨,要妇女赤足过堂,一时公愤,打死校尉,并无别故,求遣官安抚。二爷不比赃胚,廉都爷又是爱民的,还有救头。我们一面齐心料理,守住城池,才是道理!”众人便要吉於公作主调度,於公道:“此事非韦大哥威名,不能压众!”易彦等便俱推韦杰做主。韦杰道:“各位俱推我为主,我却仰仗於公,於公出谋,我率众人出力,这事方不致决裂!”於公道:“既蒙韦大哥吩咐,不敢推诿。如今先把两家家属,各送还家。大哥立请二爷出来,权理县事,连夜申文。易兄弟到营里,去借军器盔甲,旗帜马匹,准备守城。众人中公议出头目,一人管十,十人管百,百人管千,愿与者报名入册,生死齐心,同至城隍庙内,拜神盟誓。收拾计多等赏银,搜出赃官的私蓄,尽数将来充饷。四城设起炮来。劝谕合县绅士百姓,盐典铺户,每日量力捐钱,接济兵饷,守住城池,待着招安。若不降招安,有大兵来剿便齐心致死,不许逃散一个!”众百姓俱道:“我们若没有东方老爷,那年风灾早没有命了!如今就死,还留住了老婆男女,情愿听着号令,结为死友,誓不逃散!”吉於公便派人护送两家眷属回家。韦杰便逼出县丞来,权理县事,申文上省。易彦便向营里,去讨借军器马匹,营员见人多势盛,不敢不依。兵丁内有大半抱愤,俱愿入伙。便随同众人,齐至城隍庙盟心。将泰山行宫,做了韦胡子的帅府。派人去各城把守。令易彦做先锋,领五百精壮,去江口驻扎,以为犄角之势。省中闻变,裘监主剿,廉巡抚主抚,会议不决,各拜本进京。靳直大怒,倒下旨意,将廉和交部议处,着抚镇两标发兵剿灭,已迟至半月有余。吉於公甚有机谋,料理得事有八九,官兵到来,都伏丰城百姓义气,不肯尽力。韦杰、易彦俱有勇力,众百姓并胆同心,营兵与省兵,又非亲即故,声气相通;到接战时,连仗也没打成,官兵一哄而散了。几次发兵,都是一般。裘监着急,禀知靳直,只得发出京兵,前来会剿。一来北兵不谙南边形势;二则同来的省兵,大半都是奸细。头一日扎营市,勾通着易彦的兵将,半夜里开营迎入,擂鼓呐喊,把京兵从睡梦中吓起,四散逃跑。次日对阵,正在交战,省兵先跑,阵势牵动。易彦手执巨斧,如猛虎一般,领着敢死百姓,奋力冲突,又把京兵吓散。亏得吉於公号令,只许赶散,不许杀伤,才得无事。却已盔甲不全,枪刀半失,辎重粮草,遗弃无存,扎营不住,只得收兵退回。

裘监几次密禀,特派勇将,统率大兵来剿。正值广西峒苗作乱,杀入内地,连破思恩、庆远二府,文书雪片告急。靳直把心腹将士,都派去征苗。兼之东倭内掠,北虏侵边,各处请兵。因丰城只在自守,不来攻城掠地,便只派南赣镇兵协剿,不发京兵,做了一个缓局。直到这年,才主意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来会剿。恰值靳仁听了单谋之言,令其进京献计道:“文白薄有时名,无论缉拿不获,即幸而拿获,亦必被人释放,或中途劫夺,屈明之弃官同逃,即前车也,而且行同鬼物,南北东西,去来无定。宝音、宝华、屠龙、钓龙,我之股肱心膂,粮食军装,俱丧于彼。数年以来,所差缉探之人,不为不多矣;而藏匿何处,谋为何事,无一人能得其踪影者!是文白一日不获,我们之事一日不成,莫若明赦其罪,令往广西征苗,赤身峒主猛恶异常,我之心腹半为所伤;文白若去,亦必受死。即幸而不死,亦不能平,然后加之以罪;彼自负忠直,岂敢违抗天旨?去之如拾芥耳!昔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十节度如郭子仪、李光弼之谋勇,亦俱战败。若令冒神功监制其军,并令抚臣镇臣缓发兵粮,以掣其肘;非死即败,了如指掌!且趁其在广,我们安心举事,便无顾虑,惟厂爷图之!”靳直大喜道:“好孩子,怪不得侄儿夸你,说是诸葛复生!这个圈子,便是周瑜也跳不脱;何况文白!”勒直深信单谋,故因各官保举,下旨赦免素臣,素臣才得到江西来招安。当下廉介存将丰城之事,约略说知。素臣道:“丰城这伙人,虽然打死缇骑,而不动仓库,不杀官兵,不攻城夺地,其意愿待招安。况事由弟起,弟若前往,事可即平。今日已晚,明日黎明,当一人一骑,前往招安。”介存道:“丰城人原求招安,五日前复有命吾兄来招安之旨,定在盼望,吾兄一到,事可即定。但定后须往广西征苗,却是一件至险至难之事,奈何?”素臣道:“广西之行,弟之素志,成败听于天耳!”因把入峒之事说知,介存大喜道:“靳直本以此致兄于死地;据吾兄说来,反有成功之望,何快如之!”

因命取酒与素臣作贺,尽欢而罢。素臣连夜写就檄文,钤用抚印。次日半明起身,上午已至丰城。

见江口扎为一营,知是易彦之兵,竟至营门,说知来意。易彦忙接出来,却不认得,说:“果是文大老爷,既当解甲投戈;但素不认识,当着人送至县中,听韦杰主意。”素臣道:“甚好!”易彦忙派兵役,随同素臣入城,竟到泰山行宫。韦杰接见,素臣取出抚檄图章。从人们亦有认得的,回说:“正是那年在县打官司的白生员,文大老爷。”韦杰大喜,连连叩首道:“韦杰非敢作乱,实因一时愤激。骑虎难下,日望招安;今得大老爷降临,丰城百姓得生矣!韦杰一死不恤矣!”素臣道:“汝等不特义气,兼有忠心;况事由文白而起,愈足生感!只是国法所在,汝及吉、易二人俱宜暂诣监狱。我当连夜草奏,保尔等三人,赴广立功赎罪。其馀概行放散归农可也。”韦杰遵令,放散军兵,换了囚服,通知吉、易二人,同去投监。素臣仍请知县管事,令其冠带来见。那知县又羞又怕,磕头如捣。素臣令其连夜申文通报,讨了本纸,竟至浴日山庄。文虚、张顺迎接下马,飞步至安乐窝中,拜伏水夫人膝前,痛哭道:孩子不孝,上累母亲拘系牢狱,几受官刑,万死莫赎!”水夫人道:“受刑何妨?只被乱民一变,令人心胆俱碎!幸皇上天恩,得以昭雪!今汝回来,想必韦杰等已受招安?可把处置之法,说与我听。”素臣闻言,愈加心痛,因把处置之事,带哭禀知。水夫人道:“如此处置甚好。你可起来,拜了祖先,见过合家,再问你在外之事。”素臣起来,拜过祖先,见过兄嫂,知道又添了侄儿,甚是快活。回转安乐窝中,田氏、璇姑、素娥、湘灵领着五位公子,一齐拜见。木四姐出见过。婢仆们俱在院中磕头,禀知出门以后诸事。却值东方侨、任信、未鸿儒俱到,素臣慌忙出迎,见礼后,叙离衷。东方侨问:“何日赴广?”

素臣道:“边事甚急,尚未禀知家母,大约只在明日。”东方侨太息道:“贤者之行,不同如此!弟知亲家忠荩,行期必速,但数年不归,亦必有数日之留;却已定於明日,可敬可感!我们即当告别,不可再担搁亲家家事了!”任信因此也不入内看女,匆匆别去。素臣进内,正待禀知出门后事,水夫人道:“你既招安乱民,该有本进京。此不可缓,且待修本后禀知。”素臣忙讨过笔砚,在怀内取出本纸,写本谢恩,并奏知丰城之事:为首者三人,已经招安,投监伏法。因念其并未劫夺仓库,攻城掠地,情稍可原;且俱有谋勇。广西苗蛮作乱,现奉旨命臣征剿,乞随带前往,效力赎罪。余属胁从,概行放免,以广皇仁!臣于成化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广闻有恩旨,即日起身,于八月初一日赶赴江西省城,于初二日招安乱民,于初三日束装赴广等因。惟把初三三字空写,禀水夫人道:“孩儿数年在外,久缺定省,现在又近着母亲寿诞,本应在家稍留数日。奈广西边警甚急,救兵如救火,又应即日前去。事在两难,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你受东宫厚恩,固属从古未有;即现在皇上施恩,亦属没世难酬!岂可因乌鸟私情,蔑君臣大义?况苗乱若早平一日,百姓即免一日杀戮之惨。昔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你此日在家耽搁,已非古圣饥溺之怀,况可稍留数日乎?今日已晚,当于明日清晨,星驰入广,勿为留恋也!”素臣涕泣受命,即将本填了三字,恭设香案拜毕,令张顺送至营中,飞递至省,送抚院衙门赍发。拜本后,正待禀知出门后事,见有几个女人,欲前不进的,在门外观望。水夫人道:“各位都进来见罢。”于是腼腼腆腆的,都进房叩见。素臣看去,有几个颇觉面善。水夫人道:“这三位李又全之妻妾:杨氏、陶氏、柳氏,这两位是吴凤元之妻元氏,妾方氏,系那年有书回来,即打发奚囊、容儿夫妇进京,东宫便把这五人发来,伏侍你我。”素臣道:“又全已是缙绅,凤元更属桑梓,岂可屈为下人?”水夫人道:“我也是这样念头;因东宫令旨,不敢不承!又全、凤元又实有叛逆之罪,不敢全废国法,故于其初来时,受其主仆之礼,过后即处以闲房,不以下人待之。今汝初归,故令一见;非竟以婢仆屈之也。”素臣敬谨遵命。水夫人即令退出。丫鬟已送上晚膳,素臣陪食饭毕,正待禀知出门后事,只见秋香直奔进房,失惊着怪道:“大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大哭进门?”正是:

不尽关心儿女泪,无穷饥溺圣贤心。

总评:

素臣谋勇忠诚,孚信于友,抄报所载保荐诸贤,虽未满十人,而内臣、外臣、谪戌之臣、囹圄之臣,交推独保,众口同声,俨如师锡矣。然诸贤交荐,不若单谋一言。以诸贤言公,靳宜所忌;单谋言私,靳直所喜。素臣云亦系靳直之谋,可见素臣赐环,全与诸贤无涉。素臣云靳监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云云,直从单谋肺肠中穿蹋而出,乃既知取若探囊,复云求之不得,此非有鬼神之机者不能。单谋虽有诡智,能与此等旋乾转坤之人为难耶?亦适见其愚而已。江边出银救溺事,隔三十八回,所救之人又无一名一姓,读者久已撇置脑后,而作者忽于冷锅中欲爆出滚热之豆,岂不大难?妙在“素臣看这人甚是面熟,那人也细看素臣”一语,既埋根伏线于前,遂无准接木穿针于后,那人便正是计多,如半天饥鹰,忽然扑朔,直劈草中兔脑,奇文快文。

计多在县打至皮开肉烂,乃系用足了钱之故,至此始明。奇文之难读,如是如是。

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数万 各抱不平,此必有之事,然止流泪太息而已。及闻拶打出自靳直之意,即行喧嚷,更传出挑水洗堂之信,方在做一片,以致韦杰出头,吉易附和,众人鼓堂,酿成大变,然于此时稍识头势,俯允所求,犹可消散,乃更抬出两竖,愈激众怒,是谁之过欤?韦杰大喊:“我们只道奉旨,却不知是阉狗主意。”易彦道:“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听凭皇帝杀剐。”可见众人所愤全在两竖,未敢开髦朝廷,而结盟守城违天讨,则巳显犯朝廷水法,妖狐假虎,牙爪施威,流毒遂至于此,历汉唐宋以至于明,无代不受宦官之祸,而前车已覆,后辙仍寻,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计多、戴秃踏为肉泥,党银散落满地,不如是不足彰作恶之报,不足快读者之心。

吉于公得着,在不动仓库,不忧监狱,不害县官,不杀官军,故素臣得行招安之说,否则大义灭亲,何有于无妄之私恩耶!韦、易及丰县之合县生命皆赖此人。厥后于公禄寿俱高,子孙显盛,未必不由于此,始谋固可不慎哉?

单谋以素臣委之毒蟒,复合冒监军抚镇,尅缓兵粮,以掣其肘,此真计出万全,取素臣之首,真如探囊取物也;而孰知素臣之首,乃在囊外,虽百探不得,吁异哉!

素臣定于初三日起身,东方侨已太息为贤者之行,且敬且感。使闻水夫人饥溺之言,其敬当更何如,其感当更何如!

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

素臣起身欲迎,鸾吹已是进房,满面泪痕。见礼过,即向水夫人道:“公公回家,说二哥明日即行,把女儿吓坏了!好容易得二哥回来,不要说久离母亲膝下,就是嫂嫂及各位妹子,别了这许多年,也该叙述一两句说话,怎便无情至此?况且初三是十恶大败日,要求母亲做主,另择一吉日!”水夫人道:“玉佳受恩深重,君命在身,边警甚急,民命所关,刻不容缓!大小姐所言,皆私情也;以私废公,断乎不可!至择日一事,本属荒唐;因恐俗情疑忌,故老身亦常为之。然只遵王制,于时历不查看一切阴阳之书。今日之出,更非平时可比,总以速为主,吉凶非所论矣!老身方才还说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玉佳已多了入门一着,况肯再迟其行乎?今日欲令诸媳俱聚此室,为通宵话别之计;大小姐来得正好,可同坐一宵,以尽儿女私情也!”鸾吹恍然若失,不敢复言。素臣方知鸾吹并无别故,遂禀水夫人道:“赤身峒之事,孩儿已略有布置,但缺爪牙耳。”

因向素娥道:“恭喜得遇令兄,那也可算一员战将!”当把会着云北之事说知,并言虎儿将来更是跨灶。喜得素娥涕泪俱下,叮嘱至广,务必致候哥嫂。素臣应诺。复说道:“云北之外,只有干珠、萨氏、松纹等数人,不足以供驱策,儿意欲屈木四姐同行,并带张顺、锦囊、天丝、小躔前往,不知母亲意下何如?”水夫人道:“木四姐武艺既优,兼有伊、吾之志,私则为吾儿心膂,公则为国家干城,事属两善。但兵凶战危,非可勉强,须听四姐自主。张顺等即便带去可也。”难儿道:“太夫人言重,难儿受太夫人教训豢养之恩,倘有使令,汤火不辞,怎敢避难畏缩,但恐无才,不堪任使耳!”

素臣大喜,起而揖谢。鸾吹及田氏等,一齐敛衽福谢。难儿回礼不迭。素臣因从出门后说起,把往事一并重提出来,说到台湾反事,大家失色。水夫人道:“夜叉之凶恶,原有死亡时候,人熊因受其害,遂以玉佳为德,皆足鉴也。”说到福建省城,水夫人道:“处置假倭,甚得机宜;愚民无知,只可将错就错,难与分说。”说到采石,众人都骇以为奇。水夫人道:“此奇事而实常理,报施不爽有迟速,无差忒也。”说到登州,因满屋都是女人,不便尽言,只略举一二;众人已如触臭,掩鼻难闻。水夫人太息道:“克念作圣,罔念作狂,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又全不过一长生妄念,遂至丧心如此!现在妻妾三人,初来时颇有轻狂之态,今已迥非昔比;可见原有人心,特为又全教导逼迫,日习污下耳。诗云:刑于寡妻,岂非至言?”说到登州及海岛中事,水夫人道:“张顺及奚囊、锦囊等俱曾说及,未悉其详。文如刘、戴,武如玉麟、飞娘等,皆公侯之腹心干城也,足为国家称庆!赤瑛夫妻天生奇体,陈渊女人天造奇冤;若入小说传奇,便认为团虚作实,岂知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邪?”素臣问:“刘大嫂已怀身孕,不知是男是女?”璇姑道:“嫂嫂恭喜,生了侄儿,张顺送会银去,回来说的”水夫人道:“白玉麟连生子女,红须、铁丐都生了儿子,也是第二年送会银去知道。皇甫金相生子,生孙。任亲家也恭喜得子。只大小姐和他令弟所生是女。大小姐的女儿,已许给龙儿了。”素臣笑道:“那年赌笑之事,妹子还记得否?可谓天缘!怪是东方老先生口口亲家。”因向湘灵道:“恭喜得了令弟,明日辞行,当复致贺!”说到进京一节,水夫人道:“那年家书,及任亲母回来称述,也得其大概。却不知恩礼至于如此,此旷古所无!大小姐你说玉佳还可在家逗留吗?”鸾吹含泪答应。田氏等俱满面垂泪,感激无地。说到辽东一节,水夫人道:“尹雄招安,方为国称庆;岂知阉人反汗,几至杀身!现复落草盘山,不知何时复得皈正耳!”素臣道:“孩儿在省中始知,将来至广,如必需群力,便连着红须、铁丐等,俱要保荐赴广,戮力成功,不特尹雄。其妻卫飞霞,亦将材也。”复说到入峒之事,水夫人道:“天下怎有如此怪类?苏门答剌、那孤儿、锡兰三诸国男女,虽俱裸体,或以单布围腰,或以木叶遮蔽前后;怎这毒蟒,竟至寸丝不挂!弥六女,淫荡无忌;岑吕虎,丧心易内,此等人岂得成事?但毒蟒等凶恶如此,广西百姓受害必惨,汝去当迅速扫除;如必需群策群力,即把数年来结识这些武勇,尽数招集,并力奏功,不可玩日持久,致残民命也!”素臣顿首受诲。末后说到楚府养病,水夫人道:“郡主何人?加恩若此!必当询其位号,力图报答;倘有所求,虽捐糜顶踵,不可惜也!”田氏道:“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妾身与诸妹之事;累及郡主,且至经年,真粉骨难酬此恩耳!”璇如等俱感激垂涕,恨不得身生两翅,飞至郡主面前,百拜叩谢。难儿道:“奴至广西,托赖洪福,得奏凯回来,必要至长沙,代各位叩谢。”鸾吹道:“二哥临刑,非女神童不能救;二哥临危,非郡主不能生;而二人皆出于楚府。即楚王之待二哥,亦可谓国士之知,骨肉之爱!二哥功成,必膺显擢,楚王若有孙儿孙女,嫂嫂们更得侄女,当世为婚姻,以酬其德!”秋香接口道:“大小姐这话是真。郡主是个女人,有甚事要求老爷,定是要嫁与老爷,故尽心尽力的伏侍。郡主嫁来,亲上加亲,也就好算报得王府之恩,岂不是真?”水夫人怒道:“休得胡说!”把秋香喝退。谈说已久,不觉鸡声已唱三遍,天色微明,忙令难儿准备行装。

素臣道:“靳监势必断绝粮草,儿意粮饷当把藏银带去,随便收买,以足军实。”水夫人道:“逆阉不止绝饷,兼必克兵;东阿兵将,当悉致之。”素臣道:“孩儿之意,亦是如此。”因吩咐多雇车辆装了十万银子,令难儿、张顺等婢仆,及韦、吉、易三人护送,打着赴广征苗的旗号,按站而行。自己一人一骑,先至宾州,察探贼势。当即饱餐,别过合家,进城拜贺辞行。从监中提出韦、吉、杰等三人,吩咐俟家将入城,即随同赴广。自己只身上路,仍由黄马做主,不走省城,从梧浔二府,倒抄入宾州来,直至岑猛士堡。见堡内虽有兵将守把,却没贼兵。素臣近前叫关,守关头目问明,领入大寨。松纹赶出叩见,说:“天幸老爷降临,若再迟几日,便不得见老爷了!”素臣道:“堡外并无敌兵,何作如此张智?”松纹道:“贼人已破柳州,要拔省城,岑献计,须剿灭了迁江、上林两处土堡,没有内顾之忧,再去攻拔省城。毒蟒听从,不日就有大兵来哩。”素臣道:“这几时峒中信息可通?葵花峒四大户,辟邪峒开星、干珠,现作何状?”松纹道:“辟邪、葵花两峒,俱因老爷未到,不敢轻发。

神猿说老爷只在早晚降临,故各按兵而待。如今老爷既来,只求发令,便可去通知他两峒了。”素臣点点头。娇凤从帐后出见,素臣看时,已长成一个女儿身分,不是从前孩子模样了。须臾,羊运、岑猛、宦应龙、解翠莲、金砚陆续都到,无不欢天喜地,磕头如捣。金砚道:“老爷行后,小的随后即至浮梁山,知处女不肯开方,吓得要死,又知被关上拿获,县官弃职同逃,便一路追赶下去。直至江西,没有踪迹。宦嫂子因小的不回,也同宦哥根寻下去,在广东遍访无踪,大家着急非常。小的重复找转峒去,沈爷说并未回来。复找至弥峒,潜至宫馆及吕虎家中,又找至辟邪峒开星家,俱没踪影。复弄进天阙山去,神猿说:“现在一大人家养病,三年后方得相见。”小的问那大人家姓名住址,他说:“过后自知,此时说也无益。”小的们心略安些,却疑影至今。不意今日果得复见老爷!”素臣把在王府养病,奉旨招安乱民,现奉征苗之事说知。岑猛等俱大喜,应龙道:“小的夫妇在广东,遍寻文爷不见,复到此地问信,金兄弟述知神猿之言,大家半信半疑的守等。去年秋间,岑起事,小人夫妇到这里帮助二舅,元哥夫妻到迁江去帮助大舅,金兄弟两处通信。因文爷吩咐过,俱没出战,只把强弓硬弩,擂木炮石攻打,也伤了他好些兵将。”岑猛道:“不出大老爷所料,毒蟒专力去攻城掠地,只着偏将前来,凭小婿小女及宦家哥嫂本事,直可杀他片甲不回。因守大老爷临行号令,也怕杀恼了他,惹动大兵,故此未与打仗。如今逆侄献计,要先除后患,然后进兵。卑职正在惊惧,却得大老爷降临,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如今速着探子往探,贼人于何日发兵?何日到此?系何人主兵?有多少兵马?前来报闻。我即修书,拨人至葵花峒通知云北及四大户,叫他转通辟邪峒,各依密计而行。金砚可连夜赶回东阿,把山庄内人马,尽数发来助战,家眷俱搬至零陵驻扎。尽着山庄积蓄,收买米豆,积贮零陵,以足军需。你便进京,探听靳直举动,若反形已露,便如飞回来报信。宦哥、宦嫂、松纹,娇凤,每日操演军士,准备厮杀。迁江及葵花等峒内,多差探卒,务使声息相闻。更须密令军将,至交战劫营时,有口喊鸡字者,不许杀伤,活擒候令。”岑猛等俱高声应诺。各人依令而行。

隔了几日,探子来报:“四毒蟒夫妇,领了一千兵,去攻打迁江土堡,五毒蟒夫妇,领一千兵,来攻上林土堡,岑领一千兵随后接应。于本月初十日出兵,十五前后到境。”素臣忙写书,差往右江、苍梧两道衙门投递,令其发兵赴临桂县,守住天关,与桂林城中犄角。弟不日到关,戮力破贼。一面将土堡前掘了陷坑,上排长木,搭盖芦席,铺好泥土,长木根上,俱用巨索穿扣。选有力之士十人,共挽一索,俟本堡兵入,即挽抽长木;堡上堆积巨石,一俟贼落陷坑,即行下石。复密书知会迁江,授与此计。到十四这日,贼兵已驻深坑,离堡只三十里。素臣派翠莲、娇凤领二百名女兵,见头阵,宦应龙、羊运领二百名男兵,见二阵,松纹领百名步兵,见三阵,都授与密计。十五日清晨,五毒蟒夫妇接着堡兵。见翠莲等兵少,旗甲不整,大笑道:“这更不如思恩、庆远等处士兵,也来讨死!”挥兵直上。翠莲、娇凤一则授了密计,二则见不惯赤体之人,发声喊,领着女兵,都掩面而跑,落荒四散。男毒蟒要去追拿,女毒蟒止住道:“攻破土堡,捉住男人,怕这婆娘不来投降!”走不数里,男兵已到,毒蟒看着大笑,挥兵直上。只一冲,早把羊、宦二人的兵,冲得四分五落,纷纷逃避。男毒蟒本欲追杀,却见那些兵将都丢弃马匹,爬山越涧,各自逃生,不知追那一个的好,倒弄得没了主意!女毒蟒道:“这样无纪之帅,眼见得土堡一攻即破,快杀上前,不要耽搁!”男毒蟒道:“留这些兵在我们背后,便攻堡也不放心!”女毒蟒道:“这等兵虽八面埋伏,何足惧哉!我们破的三府,那一处是杀尽了背后的兵来?”

男毒蟒自出兵以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遂也放心,直杀至堡。堡门开处,松纹领百名兵杀出,男毒蟒一马当先,松纹抖擞精神,奋力交战。未及十合,气力不加,一百名兵齐上。女毒蟒挥刀接应,松纹与兵卒俱忘命死战。毒蟒暗忖:这还算得兵将!各奋神威,杀得松纹丢盔散发,伏鞍而逃。一百名兵争先夺门,哭声鼎沸。两毒蟒拍马先进,招呼后兵,克期破堡,堡内伏兵,一候松纹等进堡,即并力抽去长木,把两毒蟒及随身兵将,俱陷入坑中,纷纷乱石滚击下去,登时填成平地。堡内精兵杀出,贼兵脱落,争先逃走。

素臣、松纹从后追杀,应龙、羊运在前截住,一面破击,一面招降,着刀的血肉俱飞,着锤的筋骨皆断,喊降的纷纷投仗,逃脱不多几个,都纳命翠莲、娇凤之手。降兵内有口喊鸡字之人,解上帐来,素臣看是奚勤,命去其缚,给与衣甲,问其在峒之事。奚勤道:“小的夫妇俱被毒蟒收用,宠爱异常。老爷所赏丸药,将及用完,妻子已熬不过,失阴而死。小的正在害怕,天幸这一战都纳了命!”素臣道:“毒蟒有无忌畏之物,快些说来?”奚勤道:“毒蟒所忌,是红色绸彩,见着眼就昏花;复畏毛竹签刺,若刺入鳞缝中,便流脓血;所最怕的,是桐油,鳞甲上若滴上桐油,登时便要溃烂。其余刀箭矢石,俱不畏惧。”素臣大喜。因问:“岑领兵后应,现在何处?”

奚勤道:“岑领五百兵,接应五毒蟒;吕虎领五百兵,接应四毒蟒。前日到迁江、上林分界地,方才把兵分开的。今日敢就驻扎深坑地方?”素臣吩咐,在死人身上,剥下头箍,鼻环,腰绦,令堡兵赤身整束,夹和着投降的贼兵,各赏酒饭,着奚勤统领前去,如此如此。命松纹、宦应龙夫妇,领五百精兵,随后乘夜袭营。素臣自领五百精兵接应。奚勤仍脱去衣甲,率领各兵,走至十余里外,撞遇岑探卒,将战败之事告知,一同回营。岑见是奚勤领来赤身苗兵,更无疑忌。但听五毒蟒夫妇俱死于陷坑,吓得魂飞魄散。忙传令合营军士,俱不可解甲,以防乘胜劫营。降兵是伤弓之鸟,且两主俱死,向受奚勤约束,不受岑钤制,又被堡兵监住,不敢漏信。

初更以后,一声炮响,松纹夫妇从左呐喊,应龙夫妇从右呐喊,鼓声震地。奚勤及堡兵,俱在营内发动,喊杀连天。岑见不是势头,领着敢死亲军,拚命杀条血路,落荒而走。到得素臣兵来,贼兵逃者逃,降者降,死者死,已不须接应。是夜,就扎营深坑。次日黎明,探子来报:“迁江县土堡,也掘陷坑,把四毒蟒夫妇坑死,贼兵十停中,逃去两停,吕虎连夜逃回。”须臾,又有探子来报:“葵花峒四大户起义,将岑派去的峒长及兵将杀死,现在守住峒口,阻绝弥赤身两处军报。辟邪峒开星、干珠起义,将毒蟒派的峒长兵将亦俱杀死,开星现守峒城,干珠现在攻破大鹏,去攻打孔雀,赤身。

弥峒见辟邪、葵花起义,合峒起义,杀了岑、吕两家家眷,并守峒兵将,现请封斗去权主峒事,料理城守。”素臣大喜过望。吩咐松纹等,令迁江、上林两处,操练兵卒,坚守土堡:“我连夜至桂林出兵。贼人经此大创,巢穴已破,又要与官兵拒敌,没工夫再来攻堡。待我得胜,你等两处合兵,截其归路,可擒则擒,不可擒则纵,纵而拼力追之,使其狼狈而归,可也!”松纹等欢喜听令,复令宦应龙往报封斗,密嘱如此如此。嘱毕上马,竟望桂林而来。十七日已到军营,王恕、马文升接着,各致闻名相思之意。素臣复谢王恕释放之恩,王恕归之屈明。素臣道:“屈兄弃官,由秉吾兄之教;何敢饮流而忘其源?”复谢两人保奏之意。文升道:“毒蟒大憝,非元帅不能平;为国家及民命起见,非为元帅也!但毒蟒已极凶猛,兼得岑狡谋,更有妖人助逆,而抚镇因有主使,事多掣肘,遗艰投大,本道等深抱不安,何敢当谢!”素臣道:“毒蟒归路已阻,岑巢穴已倾,而四五毒蟒夫妇,已毕命于迁江、上林之土堡,彼中闻之,宜必胆落!白请竭其愚忱,以靖国难,以慰知己,可也!”因把两处战胜及各峒起义之事说知。王恕等大喜道:“我等只望元帅自东而来,岂知已先至西边,成此大功;虽疾雷之震聪,大风之振落,神速不过如此!本道等杞忧可尽释矣!桂林府城,现系参将林士豪守御,本道等当立刻知会,克日出兵。”素臣道:“林士豪系得罪之人,是几时起复的!”文升道:“逆苗作乱,靳监还认是前番小丑,令心腹将士前来征剿,欲俟得胜,即不次陛拔,分布各省险要处所,以济逆谋。谁知屡次大败,杀剩的都鼠窜回京。才复了士豪的原职,戴罪立功。”素臣问及屈明,王恕道:“屈明颇知军事,本道密带在营。”素臣慌忙请见,竭诚叩谢。命取冠带,置为参谋。军中酒席已备,素臣、伯明各换冠服,入席筵宴。席间讲起朝事,方知山东民变,已复了皇甫毓昆之职,前去安抚。倭夷入掠,已准浙闽总督,保荐着福建参将赛吕,浙江参将蔡大勇,合兵会剿。素臣道:“山东之乱,本为拿问白祥而起;今得皇甫兄往抚,即日可定。蔡大勇未悉其人,与赛飞熊同举,想来亦是将材,倭乱大约可平矣!”次日黎明,士豪到营参谒,寒温过,即上台点阅兵将,见只有一千余兵,尚多老弱。问:“右江镇何以不至?怎不挑拨精兵?”文升道:“这还是本道及苍梧两处,各挑了三百名兵;右江镇郎总兵只发五百名老弱军士。几次申文抚台请饷,俱批现在严檄催提,并无粒米拨发。也是两本道便宜,调拨属邑常平,先行接济的。”素臣道:“这俱受了靳直主使,弟已早虑及此,且自由他。”因问:“桂林府城,现有若干兵马?”士豪道:“城中有三千兵,五百匹马,十余员裨将。”素臣道:“这就足用了!吩咐多备大红绸彩,把高竿揭挂;将毛竹削成长签;截竹为筒,满贮桐油,做成挤筒,每十个军士中,夹派一筒。如遇毒蟒,即以彩竿招扬,将竹签迎刺,施放挤筒。另选善于跳跃之人,充作弓手及喷筒军。一遇恶兽,即放火箭,药箭,鸣锣震慑,多取猪羊狗血,做成喷筒,以破妖法。弓手及喷筒军各二百名,另设队伍,不入大军。三日内俱要完备。士豪得令,连夜回城,操演准备。冒神功差两员游击,来请素臣入城议事。素臣道:“现将出战,无暇进城;如有军事,请太监至营面议。”神功大怒道:“咱赐过蟒玉,又是监军;他不过五品空衔,怎反要我去见他?”游击复至营敦请,略述其意。素臣道:“他既是监军,军营在此,便应出监我军,二将为我转复。如虑贼人邀击,即俟我平贼后相见可也。”

神功一闻此言,又羞又愤;欲出则虑为贼害,不出则无从阻挠!暗忖:毒蟒凶猛,妖法利害,文白虽勇,兵疲粮乏,必败之势。当俟其败后劾之,此时且弗与斗舌也!素臣定于二十一日出战,差人下了战书。毒蟒正得了各峒起义并两堡凶信,号哭暴跳,就要去复仇保峒。军师道:“只知文白图形缉拿,不料忽来主兵,幸其兵疲粮乏,尚可乘势取之。为今之计,须杀败文白,方可收兵,否则前后受敌矣!”毒蟒道:“孤家兄弟三人,合军师分兵四枝,一枝抵敌来兵,一枝护峒,两枝复仇。岑、吕虎,败军之将,着他柳州、庆远两府去守城,何如?”军师道:“文白谋勇俱全,兼通遁法,当用全力制之;若一分兵,军心乱了,便不可知!还该俟战胜后,再议复仇救峒。”毒蟒道:“既如此,就请军师出令。”军师道:“岑峒主,吕将军依着大王令旨,分守柳、庆两城,接应粮饷。贫道与大王们领兵对敌,接战以后,出其不意,先驱兽兵蹂躏,次用法术扫荡,后请三位大王,并力向前,奋勇驱杀,方获全胜。全胜之后,使他不敢正眼觑我,然后分兵回去,救峒复仇。”毒蟒依言,将岑遣去柳州,吕虎派往庆远,如文白兵至,坚壁勿战,俟收复各峒,攻破两堡,再与争锋。至二十一日,两阵对圆,正在交战,忽地阵门一开,拥出虎豹犀象,张牙舞爪,飞扑过来。谁知素臣是预备下的,把旗一挥,接战将士不慌不忙,俱往两下分开,锣声震天,阵里早拥出二百名弓手,施放火箭药箭,如飞蝗一般射去。把那些恶兽射得肉痛,烧得毛焦,个个转身飞跑,将苗兵踏死无数。军师着急,忙出阵作法,鬼兵鬼将,从空而下。素臣看那军师,认得是道士峒元,忙把旗挥,二百喷筒军齐望空中喷出,纷纷落下,却是些纸剪成形的东西。峒元本有火焰蛇虎等术,因被素臣破过,不敢施演。毒蟒焦躁,各奋勇杀出,素臣挥旗合阵。

军士凡系执彩竿的,便举竿招扬;执竹签的,便持签戳刺;执挤筒的,便挤出桐油。六个毒蟒,猝然被彩绸乱招,眼目顿昏;被竹签乱刺,已是心慌;再被桐油挤着,登时肉鳞痛烂,那里还敢冲突,回转头来,一齐逃走。素臣挥兵追击,苗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退有二十余里,收兵扎住。峒元献计道:“彼兵得胜,必不设备;夜里前去劫营,便可转败为功!”毒蟒道:“此计甚妙!但孤家被桐油伤怕,军师可拨兵去劫,并令兽兵随后接应,把他合营人马,踹成肉酱。方泄孤家之恨!”峒元号令军士,人衔枚,马摘铃,到二更时分,齐至素臣行营,拔开鹿角,呐喊杀进,却是空营。只听三面炮起,鼓声震地,齐向营中杀来。峒元挥兵急退,官兵随后追杀,贼兵尽力逃奔。不一二里,却被兽兵拥上,回避不及,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官兵齐放火箭药箭,连人连马,射死过半。峒元领着败兵,拚命逃跑。刚要进营,营边连珠炮声,伏兵呐喊而出。贼营不知头势,竭力放箭,把败兵射死无数。及至分说明白,放进营去,伏兵追兵,齐杀进营,营中雪乱。毒蟒、峒元急急弃营而逃。素臣挥兵急赶。贼人如丧家之狗,漏网之鱼,抛戈弃甲,尽力狂奔,直赶至大分驿,上了东关。守关兵将,强弓硬弩,擂木炮石,尽力打放,方才阻住追兵。

是日,素臣心疑劫营,定下钩镰双刃之计,将合营军将,一半伏于营旁,一半伏于贼营之旁,如贼人劫营,固中我计;如不劫营,即撤营旁之兵,往劫贼营,俟贼人败逸,伏兵起击,亦足制胜:如钩镰双刃,进退有权,伸缩俱利也!毒蟒拊膺长叹曰:“孤等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一日之内,亲军兽兵,死者过半,此天亡我也!文白用兵如神,此关料守不住,不如退入柳州府,守住坚城,再作计较。”峒元已是胆落,道:“也只得如此。”便连夜逃入柳州。素臣恐有奸计,不敢遽进,令人远探得实,然后长驱至雷塘驿扎住。士豪入见道:“柳城甚坚。兵力已乏,乞少停一二日,然后进兵。”素臣道:“本院与参谋之见亦然,今明两夜,可着人前往柳城近处,连放三炮,放毕即回。一面催趱兵粮,不可违误!”士豪得令出去。素臣至夜,上马驰至近城,候三声炮过,取出明珠绕城走转一遭,然后回营。一连两夜如此,至二十五日,先是本营兵到,次是难儿等押着钱粮到营,后是奚奇等一众兄弟,率领头目喽罗,并带百十辆粮车而来。素臣见兵粮已足,传命拔营,直逼府城。令士豪、韦杰、易彦领兵攻打东城,奚奇、叶豪、李全忠、张大勇攻南城,张顺、锦囊、华如虎、华如蛟攻北城,难儿、天丝、小躔攻西城。写了百十道檄文,纷纷用箭射入城中。峒元等在内,头一夜听见炮声,守城将士来禀,炮过后并无兵马,只有一颗珠光,绕城而转,如风驰电掣一般,不知何故。峒元道:“那便是文白元神,前来看城。”毒蟒不信。到第二夜,一齐上城守候,忽听炮声又起,大家注目而视,果见一道珠光,真如风驰电掣,绕城而转,照得城外雪亮,如同白昼。须臾,望东飞行,疾若流星,倏忽不见。吓得各人疑鬼疑神,大惊失色。毒蟒道:“这等异人,怎生与他抵敌?”岑道:“幸喜此城坚固,彼兵少难以攻围。法术兽兵虽使不灵;亲军不怕刀箭,又不怕桐油竹签,待他兵来攻打,几日之后,乘其惰气,并力杀出,尚可得胜。且闻文白与监军不协,抚镇亦俱不发兵粮,岂能久顿坚城之下?”毒蟒等心才稍安。到了这日,上城一看,平添了无数兵将,把城子围得铁桶,人强马壮,非常威武,重复着慌。苗丁纷纷呈上檄文,号令城中大户百姓,早晚开城迎接官军,免治从前降逆之罪。若乘便用竹签桐油,致死毒蟒,并予千金之赏。倘迟至三日之后,本帅亲自入城杀灭,尔等即难免罪!毒蟒听罢,惊慌无措。夫妻商议:“我们所怕桐油竹签,亲军尚且不知,偏是文白知道。夜里珠光,如鸟飞箭射,隐形不露,岂是凡人?城中百姓,无不仇恨,怎生防得暗害?三日后文白飞进城来,如何抵敌?不如收兵回峒,一则救了父母性命;二则天生石峒,不怕他飞得进来,便可死守!”六人主意已定,却被峒元、岑抵死劝谏住了。到了夜来,不敢睡觉,捱至二三更天,困倦不过,方伏几假寐。忽被梁间一罐桐油打将下来,六人身上俱被溅着,各叫疼痛,惊起从人,乱成一片。正是:

谁识枭雄多禁病,从知暗箭胜明枪。

总评:

水夫人何等卓识,何等正性,乃犹信阴阳,屡为素臣择出吉日,令人深思莫解,疑闷至此回,方于答鸾吹忌日,畅领其教。才子之文,留一孔必有一补,非细意求之,则前不知其空,后不知其补,辜负作者苦心多矣。篇中前空后补,不一而足,聊于此乎发之。宋臣前次远归,将在外诸事,止约略总述,此次不得不历历叙述,以免重复而历叙,易犯累坠之病,故于每述一事,即用水夫人议论数语,以为节奏,以清眉目。其议论处,或示鉴戒,或审机宜,或彰报应,或指根源,或扩充拘墟之见,或激发忠义之良,或料事如观火,或责效于疾雷,皆足垂为格论,奉作良箴,方使述者不虚所言,闻者不虚所听。而从前诸事,如颊上添毫,俾数十回中人物情形,复从数行内跳掷腾跃而出,岂非奇观?秋香之言,明点后事而出之,秋香便作科诨滚过,露而不露,珠光剑气.奕奕熊熊。

单谋缓发兵粮本是绝着,无奈素臣不需兵粮,此虽有良、平之智,所不能料,况单谋乎?藏银买粮已足敷用,复令东阿山庄尽着积蓄,收买米豆,更何虑乎乏粮?东阿全伙俱至,远胜右江一镇之兵。将此所由明,知靳直之意,做探囊取首,而仍以为求之不得也。握机于先,岂侥幸一掷者可比。

毒蟒所畏者红彩、签刺、桐油三物,虽亲军不知。而奚勤能知之,女毒蟒之爱之,不啻心肝性命,可知此固伟阳之功,而亦补天丸之效也。奚勤至而毒蟀之命尽,素臣之功成矣。彼根五、查妈辈不过借以媒合陪衬之人,又何足论其存殁。根氏则既配奚勤,故略作一辞云。

宦应龙一嘱,真有鬼神不测之机,虽良平复生,不足添其末议。读至下回,为之吐舌不收,拍案叫绝!

峒元劫营之计亦是,但以施于素臣,正所谓班门并斧耳,乃逃入柳州,反似出素臣意外,则先声之夺人也甚矣!远探得实,然后长驱,非怯也。礼曰:我战则克。语云:临事而惧,惟惧斯克。素臣其深得圣心者欤。

初战绕城,本以看城疑贼,兼以峒元在彼,使得混指元神,遂致毒蟒疑鬼疑神,心胆俱裂,则固已不战而屈人之兵矣,可云神算。梁上桐油从何而来,其为素臣所使无疑,乃莫之使而若或使之,实使之而仍莫之使。文章至此,真属巧不可阶。

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

毕竟这罐桐油从何而来?缘毒龙前破柳州,挑选男妇,有一大户一妾一女,俱被挑去,生生死。大户痛恨入骨,想要报仇。却因毒龙鳞甲刀箭不入,无从下手。得了素臣檄文,知怕桐油签刺,即遣一刺客,持此二物,潜入毒蟒行宫,伏在梁上。毒龙并不睡卧,难于行刺,故乘其假寝,把桐油倾下,乱中跑出。当下毒龙遍索奸细不获,呼疼叫痛,闹至天明。立定主意,收兵回峒。正要发令,亲军报说:“文白请军师出城会话,如有随从,俱穿衣甲,毋许赤身。”毒龙等猜想,必是说降,急令心腹亲军,穿衣伺候。一面传到峒元问故,峒元道:“便是疑惑,不知何故?”毒龙道:“军师主意,可与相见。”峒元道:“贫道出见,恐中其计!”毒龙道:“他来请见,必有缘故,断没加害之理。该出去见他,随机应变答之,进城说知,好从长计议。”峒元兀自迟疑,毒龙强之再三,只得出城。见素臣一人一骑,只跟着三四个小兵,便把苗兵约住,也只带得十余人跟着,策马相见。素臣把从人退后,峒元恐有机密,也把从人退下。素臣举手道:“道人别来无恙?下官前曾奉劝,休要助逆为乱,如何又反悔起来?”

峒元谢罪道:“岑峒主再四礼请,讹传大人仙游,不得已而从之!”

素臣道:“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令郎现在何处?”此时红孩儿实在思恩,峒元假说留在峒中。素臣道:“道人贵庚?令郎贵庚?峒元道:“贫道今年五十,小儿十九岁了。”素臣道:“那年相会,还是孩子身量,如今已是将冠,光阴迅速如此。道人年已五十,该替令郎完婚,早得抱孙方好。请问令郎曾否订亲?”峒元道:“尚未。”素臣用手远指城上,问:“那敌楼中窥望者,可是赤身峒主?”峒元回头谛看,果见毒龙等于棂内暗窥,却只做不知,回说:“非是。”素臣把手抡算道:“下官与道人相别,竟三年有余矣。前曾改装入弥峒,岑峒主一见垂青,授以馆餐,纳其陈说;不日息兵,当请于朝,复还土职,以报其德。见面时,可为下官道之。”峒元见素臣并无一句正话,惟入峒一段,似涉机密,口声又比前高些。因恐随来兵丁听见,却茫无头绪,正待欲问息兵之说。素臣已拱手而别。跟随的兵丁,有一个就混入峒元随兵之中。峒元回马,满心疑惑。毒龙在城上,已吩咐将素臣兵丁拿进。峒元随后进见,毒龙问:“文白何言?”峒元道:“说来好笑,并没有一句正话,不知是何缘故?”因把素臣之言,细细述过,单瞒起复还土职之说,恐毒龙致疑。毒龙冷笑道:“孤家远远看着你与他屏退从人,密切面谈,不信是说这些混话。”因问随去心腹,心腹道:“小的们在军中,这文白说话又低,听见许复还岑峒主土职,其余一字也听不出。”毒龙等怒从心起,问峒元:“如何独将要紧情节瞒起?”峒元道:“文白说不日息兵,当复还岑峒主土职,贫道欲问他如何息兵,便急拱一拱而别。文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正欲贫道转述,离间大王及岑峒主之交,贫道如何肯中他计?并非敢瞒大王。”毒龙拍案大怒道:“好一张利口!”唤过素臣之兵,作威吓问。兵丁道:“小的原是弥峒峒丁,被文白捉去,现叫小的来,送书与岑峒主的。”毒龙问:“书在那里?”苗丁把脚缠解开,见腿上血污,是刳开股肉,把油纸包裹一书在内。亲军取出鲜血淋漓,读与毒龙听道:峒元本白旧交,昨有书来,知将军悔罪投诚,此识时之俊杰也!毒龙凶猛,知将军辈力不能制;但须阻其归峒,白自当除之。峒元之谋,亦可兼行。事后当力保将军复还土职,断不食言!余问峒元备悉。

毒龙怒极,毛发俱竖,将峒元,岑立时拿下,说道:“孤家要收兵回峒,怪是你们再三阻我,原来里应外合,谋害孤家!峒元定的恶计,快实供来!”峒元哭说道:“贫道原料文白必有奸谋,大王再三相强,始出一见;如今果中其计!峒元一死不足惜,只可惜大王自剪羽翼,堕其术中而不觉耳!”岑道:“本职与军师若果通谋,文白必且密之又密,岂肯于众人属目之地,明递私书?”毒龙道:“他何尝明递私书,幸孤家在中窥见,立时拿进;再若到你手内,私书早已毁灭矣!峒元明知文白与交,欲面与计议,却假作狐疑,必待强之再四,以绝孤等之疑。如今想来,连那夜里桐油,必定也是你两人所为。若不是熟人,如何入得行宫?又何遍搜不获?”峒元、岑,极口称冤。毒龙等如何肯信,俱道:“人不害虎,虎必害人!吩咐亲军,将两人绑出,乱箭射死,果应了峒元从前之誓!毒龙等商议:“西城是些女将,见我们必然羞怕,又是我们归路,可急杀出西城,以脱虎口。”于是率领亲军,开了西门,奋力杀出。难儿见城内兵出,忙来截杀,猛然见来兵个个赤身,羞得黑肉泛起红云,急向刺斜里掩面逃跑。天丝、小躔俱各羞避。手下军兵,怎当得毒龙凶猛,见主将皆逃,纷纷四散,任其冲出。难儿等惧违将令,贼人已向前走,看不见那桩怪物,便重复领兵,从后追赶。

毒龙等走有数里,忽被一枝男兵,从半腰里冲杀出来,把苗兵截分两段。各持大斧,单砍马足,登时纷纷落马,哭喊之声,从斧林中逃脱。再走几里,两边伏兵齐起,各用硬弩飞蝗般射来,苗兵中箭者,非死即伤,哭声震天,从箭林中抱头鼠窜而出。又走几里,到一树林之中,伏兵又起,放出火来,登时烟焰熏天,一片通红,苗丁个个焦头烂额,从火林中突出。直逃至罗思驿,后面追兵稍远,把败兵检点,只剩得一二百人,大半带伤。毒龙传令抢掳酒食,权且充饥。吃未半饱,后面鼓声又响。尘头起处,兵马追来,急急望前逃走。不防素臣亲领一军,拦住去路,六个毒龙拚命冲突,素臣手中纷纷发出竹弩,射入肉鳞缝内。军士各挤挤筒,桐油如雨点般注去,毒龙疼痛难当,心胆俱碎,只得弃了亲军,刺斜而走,不顾高低路径,爬山越岭,连夜奔逃。亲军俱已受伤,怎当得素臣神勇。山庄内头领,除奚、叶外,都聚于此,知道亲军不怕刀箭,各执巨斧蛮锤,尽力斫击,挡着的都筋断骨折,剩不上百十个人,俱伏地求降。素臣自峒元入城,料定毒龙等有勇无谋,必然中计。即暗将东南北三面攻城兵将,抽拨至西城外,分路埋伏。奚奇、叶豪领斧兵,张顺、锦囊领弓手,士豪、韦杰、易彦领大军,节次截杀,方得成此大功。当下素臣受了亲军之降,收兵驻扎后面,兵将陆续都到。素臣命屈明回柳城抚民,权主府事。找寻峒元、岑首级,以备号令。着华如虎、华如蛟靖下属县。三人得令,自去得功,诸将缴令已毕,难儿领着天丝、小躔,伏地请法。素臣道:“我派你们攻西城,原令贼人轻视女兵,好向西城逃走;你们从未见此等恶状,必然跑避。彼忘命杀出,若遏其归路,必致两败俱伤;不若俟其逃脱,从后追袭,再以伏兵破之,方为万全!此我之计,非尔等之罪也!尔等因已纵敌,尽力穷追,使贼人心慌胆落,疲不能休,饥不能食,亦足以功赎罪矣!”诸将皆叹服。难儿起来,忽见士豪,不觉涕泪交重,哭拜于地。素臣怪问,方知难儿系士豪之女,籍没入官,拨侍璇姑,因恐玷辱家声,故改林为木。大喜道“幸我向来俱以兄妹之礼相待,否则开罪参戎矣!士豪感谢叩谢。素臣即命难儿,与士豪一营宿歇。父女二人忽然相会,喜极沾巾,竟哭笑了一夜。

次日天明,岑、峒元首级送到,素臣催动人马,直逼庆远府城下寨。吉於公献计,以李佐车说淮阴之说进。素臣大加称赏,将峒元、岑首级,用高竿挑起,号令城中。射入檄文,备说柳州已平,四五毒龙夫妇已杀,其余毒龙只身带伤,逃走入峒,令大户百姓取吕虎及守城伪官首级,开门迎接,以免降逆之罪!城中登时哄乱,有欲先杀伪官者,有欲先开城门者。吕虎及伪官,心胆俱碎,率领苗兵,夺门逃走。素臣已伏兵在外,一并拿住,苗兵俱降。当即入城安民,又随把伪官枭首,号令各门,吕虎监禁。令吉於公暂理庆远,发文右江道,令其速委贤员来署替换,屈明前至思恩听令。着马成龙、马成虎分靖天河、河池等州县。次日,拔营向思恩府进发。兵过上林,令军中取银一千,交还岑猛,留羊运、岑猛守堡,将翠莲,及松纹夫妇,俱随带在营。陷坑内割取五毒龙夫妇首级,并着人至迁江,把四毒龙夫妇首级,一并割取。令羊化、岑威守堡,着元彪夫妇至葵花峒取齐。分一千兵,令士豪父女及小躔去取思恩,袁无敌、张大勇在后接应粮草,嘱咐道:“思恩闻柳、庆之事,到即可平。平后驻扎府城,安抚军民,徇下属县。待屈明到来,传我之令,令其权理府事。探听我入峒的信息,如已荡平,即至桂林,守候班师。若未得荡平,即候我调取。”士豪得令而去。素臣领兵前至葵花峒,四大户及沈云北父子,俱来接见。素臣看那咬住,已是长成,虎背狼腰,居然一小将军矣!云北等禀道:“毒龙等在路,招集亡散,共有一二百人,来攻本峒。因文爷前有密扎,不敢勉强遏其归路,但紧守险要,放他过去。谁知一过去,就攻破百灵、乌石,大肆杀伐。数日之间,各峒俱被收复。现在大毒龙夫妇,已进赤身峒去,二毒龙夫妇,占住辟邪,三毒龙夫妇,守着弥,为犄角之势。开星随干珠,避入天阙山去。封斗不知下落。小人们俱紧守此峒,专候文爷军令。”素臣即传令,张顺、锦囊、天丝、松纹、娇凤、锁住、关保并云北、咬住为前队,将四五毒龙夫妻首级,挑示各峒,随宜剿抚,得胜,即留锁住守百灵,萨氏守乌石,云北父子守神狴,安抚峒民,接应粮草。令奚奇、叶豪、元彪、碧莲、李全忠、叶世雄、易彦、韦杰为后队,俱至弥峒取齐,与前队张顺等,率领兵卒,分番攻打,卸甲便服,示不战以休兵力。俟有内变,即并力攻击,不得违误。各将得令前发,单留云北在家候令。关保留住素臣,忙令兰哥夫妇出见,并述想念之苦。素臣听说,已是凄然。叩见时满面挂出珠泪,真是见了亲生父母一般,那一种喜极沾巾光景,不觉也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关保备席,但令子媳陪坐,席间各把诗集呈政,兰哥集名幽香,篁姑集名瘦影,即取兰竹之意。素臣揭看,大半都是怀人之什,或叙深恩,或推盛德,或追前会,或念昔离,或因梦而致思,或传讹而生痛,或阅史而叹古之莫偶,或论世而慨今之无徒,以至啜茗挥弦,花间月下,宛转关生,皆为素臣而设。不觉慨然道:“你两人嗜痂之癖,一至于此!可奈天各一方,不能常时聚首,我不惜通宵之力,替你改削批评。回家后,裒我全集,寄与两人,朝夕展看,如与我周旋一室也!”兰哥、篁姑喜出望外,感谢不已。素臣命取笔砚,就席上一面饮酒,一面批削,席散后复笔不停批,直至四更,把两部诗集看完,方才就寝。

次日复把诗文之法,细细讲究。喜得两人如饮琼浆,如闻天籁,心花朵朵俱开,骨节珊珊作响,亦至深更方罢。次日初五,正是素臣生日,兰哥等是前年探问在心,铺下红毡,双双拜祝,并献上寿诗百韵。素臣道:“此系何时做成?难道昨日竟没有睡觉?”兰哥道:“不瞒老爷说,夫妻二人,在枕上并头联句,一早誊写出来的。”素臣道:“生受你了!昨日才与你讲排律之法,要首尾成一律诗,中间只顾分排开去,不可逐联逐段填砌;亏你们已能领略。如此灵心,数年之后,怕不成作手!我当达之于朝,俾火齐木难入贡天府,不令尘埋荒徼,沦落蛮方也!”兰哥、篁姑重复叩谢。关保备了酒筵,替素臣上寿。素臣道:“母难之辰,从不饮酒食肉,只蔬菜一盘足矣;可速撤去。”关保无奈,只得听从。素臣复把水夫人庭训,一一传示。二人闻所未闻,登时把做才子之念收拾,想做起圣贤来。正是:

惟人最灵,其灵在心;日锢日深,为兽为禽;日醒日清,乃圣乃神;鲍鱼同臭,芝兰共馨;近朱近墨,亦黑攸分;惟危惟微,操之则存。初六日黎明,素臣向关保取了鹁鸽号铃辞别起身。到云北家中,去别顿氏,并述素娥想念之意。同着翠莲牵着黄马,竟赴后山,指点与翠莲看道:“此‘弥锁钥’四字,是天设这碑,示我出奇之路,那就是弥峒。他们从弓背兜转,此时想方在攻打。我们若从此乘虚,攻其后壁,腹背受敌,更有内应,弥立破。弥一破,各峒瓦解矣!奈俱是高山峻岭,别人断难爬越。姑屈翠姐一臂之力,此马极知人意,令其引路,可成此功也!”因吩咐黄马:“慢慢的引我两人,到弥峒去。”黄马摇头摆尾,望着乱山堆里走去,二人在后追随。那知越走越险,竟至无路可走。黄马已腾踏而上,立在迎面一个山头,却是壁立万仞的高峰,又无树可缘,如何飞得上去?两人目定口呆,进退无措,正没主意。忽地山头一阵风起,就那风势里,一只猛虎直蹿下来。翠莲着慌,掣剑便斫。素臣看清是那带发神虎,忙用刀隔住,说道:“神虎来迎,大功成矣!”那虎向素臣点头摇尾,俯伏于地。黄马亦飞驰而下。素臣谢了神虎,跨上背去。令翠莲亦上黄马。虎与黄马,奔上山头,风驰电卷,赶至弥峒后。

虽因路险,不甚防备,只百十个苗兵守把。但关路严峻,自下仰攻,百倍烦难,急切难破。素臣袖中放出鹁鸽,飞入半空铃声四彻,方与翠莲攻其后关。只见峒中火起,其光彻天,喊杀之声,如雷震地,素臣知已内变,奋起神威,与翠莲拼力攻打,登时攻破。那虎竟奔东门,守关兵丁心慌势散,守城苗丁发喊逃避。有胆量的,用刀斫来砍刺,被素臣刀挥剑削,血肉俱飞。三毒龙夫妇都在城上,看见火光,又听见喊杀之声,知系民变。忙赶下来,正遇素臣,又骑着披发之虎,吓得已浑身抖战。各掩一枪,掣身逃走。守城兵将见主将已逃,谁敢迎敌,发声喊,一齐逃散。内应峒民,便砍开城门,放外兵入城。外兵忽见素臣、翠莲,勇气百倍,坐下马匹,却怕着神虎,嘶鸣跳跃,不敢近前。虎及黄马即便转身,竟奔西门城下。兵将方一齐拥入,随后追来,毒龙夫妇已出西门。守城兵将逃不及的,被官兵峒民,杀得罄尽。素臣留松纹、娇凤在峒,救火安民,接应粮草。把张顺也留在峒,令其择吉,替松纹、娇凤完姻。自领众将追赶,众将马骑落后,素臣、翠莲两骑独追上去,堪堪至近,毒龙料逃不脱,回身拚命。男毒龙接住素臣,女毒龙接住翠莲,各尽平生本事,狠斗起来。素臣便制得下毒龙。翠莲战未十余合,却已招架不住。忙起飞刀,向女毒龙颈上斫去,铮的一声,飞刀落地,颈上毫无伤损。两马已接,毒龙舒臂来擒,却被黄马将毒龙坐骑,夹颈一口,登时皮肉两开,血流如注。那马痛极,忘命奔逃,翠莲方才得脱。

素臣交战时,一心挂着翠莲,怕有失挫。战不数合,即发出竹弩,射入鳞缝。毒龙此时性命关头,便不顾疼痛,攒眉带弩,拚命恶战。素臣着急,看清他颈下逆鳞分界缝内,用力一弩,直刺入喉。毒龙痛极拔弩,一缕血丝直溅而出,大叫一声,仰跌下地。坐下的马,没命逃生。神虎用爪抓住毒龙身胸,夹领一口,吸其膏血,登时身死。素臣下虎;翠莲下马,来割首级。休说翠莲之剑,剐刺不进。即素臣宝刀,亦不能如意,费了许多力气,方才割得下来。后面兵马已是赶到,素臣把首级交付,再上神虎。翠莲亦上黄马,重复追赶。毒龙等坐骑本是有力,且见惯虎豹,故敢接战。然究系凡马,怎比得黄马是虎种神驹,一被咬伤,使忘命狂奔。素臣等割砍毒龙,又俱耽搁,故得跑脱。直追到雁奴峒,只见峒口拥挤的人,不计其数,见素臣虎到,发喊逃避。素臣定睛细看,见峒门内一个长人横挂,像是女毒龙模样。正在疑思,只见蓝五、胡九、胡十三人,远远跪着道:“莫非老爷吗?”素臣道:“我正是你们的主人。这挂着的是何人?是死是活?”蓝五道:“这是三女毒龙,挂死在此。”

素臣入峒,看那女毒龙时,一头钻入一个油布袋内,袋口之绳,紧紧扣住,摸那躯已是僵冷。因扯断绷绳,解袋看时,满袋都是桐油,毒龙头脸俱烂。看不出生时面貌。问其缘故,蓝五道:“小的奉老爷之令,与胡九、胡十往来各峒通信,小的到这峒里,却遇毒龙等败回,收复各峒,这峒里派有峒长,领兵把守,小的不能回去,就跟着胡九暂住峒母庙中。昨日夜里,峒母托梦陈渊,说今日三毒龙该被老爷所杀。女毒龙该逃进峒来。教陈渊和小的们起义,倡领峒民,杀死峒长。备着油布口袋,满贮桐油,口穿绷索,向东斜挂在峒门之下,等女毒龙自来受死。峒民因峒母灵感,听信陈渊说话。因胡九贱卖苏货,个个与他相好,他两人出来号召峒民,无不顺从。一早,把峒长杀了,守峒兵丁,非死即逃。众人就推陈渊为主,现在把守西门,防断木峒峒长发兵问罪。小的们把守东门,备好油袋,果有这女毒龙跑进峒来,一头钻入那袋,绳就绷紧,顷刻身死。小的们牵过坐骑,正要放这油袋,恰遇老爷到来。”素臣问胡十:“缘何也在此峒?”胡十道:“三毒龙夫妇占住辟邪峒,小人逃脱至此,就与蓝五同住在庙,今日一早,帮同起义的。”素臣吩咐,把女毒龙尸身掩埋,割取首级,送到庙中,我要去作谢峒母。于是同翠莲等至庙,点起香独,作揖致谢。陈渊闻信,赶来叩见。素臣即命权主峒事。后面人马赶到。宦应龙说:“前受密谕,即往投封斗,预晓峒民;毒龙攻峒,便即降附。封斗与小人,俱藏匿秘密之所。自官军攻峒,即约会峒民,听空中号铃一响,便放火呐喊,分头杀贼。小人事定后,令封斗同松纹镇抚,特来缴令。”素臣慰劳已毕。令军中取二千金,交与陈渊,以千金修建庙宇,以千金置买祭田,永远香火。蓝五、胡九、胡十俱随营听差。因天色已晚,把兵马就驻扎峒中,素臣与神虎俱宿庙内。到半夜时分,梦见峒母来谢,并求玉麟,放其子来峒,依傍陈渊。素臣允诺。峒母叩谢而去。次日,起兵至断木峒。初八,至沉铁。初十,至猕猴。一则因各峒峒民,俱恨毒龙淫恶,无不离心;二则毒龙身死兵败,传言素臣如俗语二郎、哪吒相似;三则约束严明,秋毫无犯;四则兵强马壮,再有神虎前驱;所到之峒,非守城兵将,望风先逃,即合峒之民,内变出降,真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兵不血刃,各峒俱下。素臣将蓝五留在断木,胡九留在沉铁,胡十留在猕猴,权为峒长。三峒峒民,俱买过三人贱货,平时感激过来;知是素臣家将,畏威怀德,无不输心。十一日,兵至辟邪。二毒龙夫妇,闻三毒龙夫妇被杀,各峒俱降,吓得便溺俱下,那里还敢抵敌,早已收兵,连夜逃回赤身峒去了。素臣进峒,扎住大军。

次日黎明发令,命元彪、宦应龙、碧莲、翠莲为先锋;奚奇、叶豪率领李全忠、叶世雄、韦杰、易彦为中军;锦囊、天丝监押粮草,在后接应,为合后;吩咐道:“大鹏、孔雀两峒,闻我兵至,亦必争先投附。可令峒民,公举老成,权为峒长,另候指挥。到了赤身峒,便有战杀之事。他兽兵已尽,倘峒中尚有余孽,当以弓手制之。亲军出战,则以巨斧重锤敌之。若毒龙亲出,便以竹弩竹签,红彩油等物御之。彼计穷力极,必入内峒坚守。汝等便分队攻击,以休军力。待我自来,另有破之之策。不可行险侥幸,轻入重地,致有伤损!”奚奇等得令自去。素臣欲往天阙山,神虎伏地而吼。揣知其意,作揖致谢道:“天阙山自不便同去。但你屡立大功,尚无寸报,我意欲劝你每日但食一兽,勿伤生人,称善以昌汝后,亦所以报汝也!”那虎把头点了几点,将黄马舔了几舔,大啸一声,飞跳而去。素臣骑上黄马,竟奔天阙山石峒中来。干珠、开星、引五俱在峒口等候,接将进去,备问别后无事,各各惊喜叹异。素臣见峒中添了无数房屋,问知是神猿预备,以处开星合家眷属及家下苗丁。用过早膳,神猿请素臣入见拜见。复命玉儿出见。玉儿哭拜起来,悲痛不胜。神猿命丫鬟抱出四个小孩子来道:“此四孙俱系孪生,系两胎所产;现在复有重身。非相公开天神手,此辈俱从何处生活?”

素臣好生惊异。看那四儿,只有两付面庞。问其乳名,一名角,一名亢,一名氐,一名房。神猿道:“曾为占数,当得二十八男子;故以二十八宿名之。”素臣似信不信,唯唯答道:“三年之内,已得四子,后有重娠,每举必双,即二十八子不难也!但何以无一女子?”

神猿道:“数上复有四女,合应三十二数。”素臣道:“汉光武于二十八宿之外,复添画四人于灵台,亦是三十二数;昔为国瑞,今为家祥,可喜,可贺!”玉儿拜罢,忽见攒着眉头,面如白纸,吃惊问故。神猿手掐一数道:“相公勿惊,心、尾两孙将出矣!”急命玉儿入房。不多一会,丫鬟出报:“大娘娘又生两舍矣!”素臣大喜而出。

午饭后,令干珠进去,问神猿破峒之策。须臾,出回:“家母说,破峒之策,三年前恩爷已经定下,何庸家母饶舌!醋炭柴薪,现已着人搬运峒后。奇兵家母请自当之。令干珠随恩爷至峒前听令。但此时尚早,是留恩爷过三朝,然后前去。”素臣允诺。因令开星回辟邪,主持峒事。并令云北父子,至赤身峒听命。开星领命自去。次日,素臣无事,与干珠讲论韬略,将古今战伐之事,一一指点。正说到长鬣三人,迭对余皇以乱军心这一节,只见几个丫鬟,慌慌张张的赶来报道:“大娘娘过了去了!快请文相公进去哩!”干珠大惊失色,素臣亦猛吃一惊。正是:

为感恩情深入骨,便教风火急攻心。

总评:

行军之道先得人心,不特将领士卒和协而己。素里征苗所统士卒,除家仆男女之外,吉于公、韦杰、易彦为江西之师,林士豪为福建之师,奚奇等十—人为山东之师,似乎调集各省归其统辖,实则不奉诏敕,不由本兵拨调,并不从云贵粤西督抚指派协剿,无非素臣忠义之气,自相联合,宜其感激用命,以成大功。乃各峒大户亦皆听其指挥,悉成劲旅,此非得人心之效欤?靳监嫉害忠良,单谋毒计,徒假素臣以出征之名,而一兵不发,粒饷不给,料其必无成功,可以加害;而孰知其得人心如此,殆有天意焉然。而用兵者于此,亦思过半矣。

峒元能使幻术,龙虎火蛇等相既为素臣所破,而红孩儿神尿一浸,遂至被捉。此番果知素臣来此,当如裤中之虱,深处不出,其犹敢为毒龙设策哉?故讹传仙逝语,自是真情。然亲军报道,文白请军师会话,提出姓名,何以不汗流浃背,毛发森竖,而仅迟疑不决也?然则峒元亦无用之小人,不如其子之犹有武勇远矣。

军前会话,大是疑阵,虽毒龙亦必猜想。峒元于此只两着急棋,闭关不出,以绝毒龙之疑,使素臣间计不行,上策也;逼出会话,乘势逃跑,素臣必不加害,且可以岑咥形迹告之,大军得胜,功当首屈,此中策也;乃轻出相见,绝无机警之心细加防察,而于毒龙城上暗窥情事,且至自浸鼓里,迨破绽尽露,疑窦大开,翻欲籍口辩以自解,其能免于戳乎?通篇看去,似乎素臣手段太辣,实则峒元茫然无知识而已。自来恃妖术而又与异类相处,皆危机也。然身入其中,每每至死不悟。呜呼,异端之害也。

前回遍历诸峒,安排此时战伐,无不立竿见影。此与随金相巡阅九边,暗为搜套虏张本者不同。彼则金相复旨,素臣独游,只以一笔包括,必至搜虏成功,而后显出相变地势之作用;此则前文为之引,而后事为之险,纠结各峒大户预各醋炭薪柴,与夫神猿指示峒母灵乩。前后印证,无不相合。何文章之变化,忽呆忽活,忽略忽详,竟无一定之法,而随意抒写若此。但搜虏一事虽不明著于先,而中间绝无关系之时,插入卫飞霞一段议论,是又不得云无立竿见影之法矣。天下无印板文字,而理法固一成不变,岂得以小说而忽之。

素臣儒者其行军,不应有诡谋。与岑咥之书,以小兵混入得投于毒龙之手,而峒元与岑咥皆死,岂咥之勇,又济以峒元妖术不如是,竟不能破之,乃必施此狡狯乎?读至此处,不觉大疑。继而思之,咥果来归为之,请复土职,非诱之也,而峒元邪不胜正,前已破法于素臣之手,此时孑身逃归,固非意外。书中字字是情,句句血诚,何偿偶弄狡狯?峒元辨别随兵,搜出私书,以与咥谋,谁其禁之?乃如此愤愤,致为毒龙所害,固二人死期将至,神昏志迷,以自罗于祸也,岂素臣以计杀之哉!

披发神虎是于白玉麟家梦中而梦,由慎氏谢剖沉冤而起。飞娘红瑶俱见慎氏来谢,独素臣多一发虎。尔时无以捉摸,至初入苗峒,始于引五家见之,然与慎氏殊不相涉,一在广西,一在山东,路隔几万里重,何以慎氏独素臣跨之,不意幽贞烈魄,远受苗方香火而灵感又如是也!以梦作状,前后情事,直能一线穿起,真是奇书。

玉儿牝户经素臣几夜磨擦而成,真是凿开混沌手段。二十八宿次第罗列,混沌变为文明矣。然则干珠亦补天修月者流也。

干珠平安,后人忠臣苗裔埋没于天荒地老之中,至几几欲绝之日,而神猿为之延之,更有神虎之女配偶其子,而蕃衍之,此人力所能也。作者特著其事,以为古今忠臣孝子,双者深矣。

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

素臣飞步入去,见玉儿仰卧在床,两眼上插,人中吊起。干珠放声大哭,素臣止住。按其口鼻,无气出入;诊其两手,亦无脉息;只得解开胸前衣服,去摸心口,尚是温暖。因讨香炉,在身边取出水安息来,一面焚烧,一面吩咐,煎三钱炒黑荆芥穗,俟煎好,用童便一杯冲服。须臾,心口响动,响至喉间,的一声呕出一块顽痰,哭醒转来。再诊其脉,大喜道:“脉气无碍,只须服药去秽,恶路一通,立可愈矣!”神猿道:“小媳情重之人,感念相公,三年如一日。昨日得见,因礼法所拘,不得抱头握手,一诉离情,寸心如结,恶路不得通行,故致此病。若非神香解郁,岂得回生?老婢昨掐数,应先见大喜,后见大惊,故屈留相公于此。”素臣道:“我见他昨日那种悲泣,便也愁他致病;再适遇分娩之时,心结气塞,血路不通,遂至於此。但你之应先与我同床,后与珠儿作配,乃定之于天,非人力所能为!既配珠儿,即不可复恋前情,不特无益且非礼也!蚕化为蛾,岂能复居茧中?雀化为蛤,岂能复栖林内?君子思不出其位,尽孝于姑,尽敬于夫,尽慈于子,是你位内之事,日夜思之,不出于此。岂可复念我前情,为出位之思?思一出位,虽正思即是邪思,况无裨于我,徒害于你!你若受害,愈伤我心,反非爱我之意也!”神猿道:“文相公所言,字字金玉,媳妇当切切记之!”

玉儿含泪应诺。服药后,果然宿血尽下,霍然而愈。三朝设席款待素臣,抱出心、尾两孙看时,真是伯偕、仲偕,无从分别。十五日一早,素臣马快先行,下午已至赤身峒。奚奇等参见过,说道:“天鹏、孔雀不出文爷所料,大兵一到,即便迎降,到了此峒,依着号触,连胜贼兵,得破外峒,毒龙退入内峒,闭门不出。尽力攻打,破了一重石门,便是一重铁门,再攻不破。问起峒民,说有五重石门,五重铁门,一重坚是一重;内六重门前,俱有机弩,触之即死。四面探看,无路可入。专候文爷到来。”素臣到铁门边看了一遍。

问:“天阙山的醋炭柴薪,可曾运送到?奚奇道:“已运到几十车柴炭,几十桶酽醋,说是还没运十分之一。辟邪峒亦运这几十车在此。”素臣令随军铁匠,就门内支起炉灶,风车生起炭火,扯拽起来。须臾,石门之内,铁门之外,一片通红。峒外重重叠叠,布满挤筒,竹签,竹弩,蛮锤,巨斧,以防贼人冲出;打起长叉,以便叉柴木;制起毡衣毡帽,用水浸透,操就火军。夜分,已报铁门烧破,即令火军更替入峒,拨火浇醋,将长叉叉入木薪,不住烧煅。那石门及四面石槽,被火烧红,被醋浇泼,渐渐由酥而散。烧到次日天晴,已烧破两铁两石。干珠领来十个童子,十个童女,素臣问:“有何本事?”干珠道:“此家母三年内练成,能上下绝壁,跳跃击刺,送与恩父使令。”素臣略试其技,果如干珠之言,大喜收谢,号为飞卒。干珠问道:“恩父即烧开石门,彼在门口守住,亦不敢轻入,奈何?”素臣道:“我在内峒过来,知其不甚宽大,故用此法。

内门虽有机弩,被火烧毁,亦无所用。门一烧通,只须用薪木浇灌桐油,长叉推入,塞满宫殿之前;然后射入火箭,发入火器,一时俱着。彼欲救不及,欲出无路,我只顾添入薪木,便生生炙死这孽龙也!”干珠方才叹服。二人正在密语,探马报:“有田州苗兵来救,离峒三二十里。”素臣大喜道:“广西积孽,惟大藤峡候大狗、田州岑浚,为害甚大。岑浚匿黄骥、韦祖,筑石城于丹良,截江掠虏太守正妻,劫府县诸印,罪大恶极,靳监贪其重赂,曲为开脱。我久欲剿除,因其现受朝职,师出无名。今乃公然党恶,来救毒龙,便可乘势歼之,为国家除一隐忧矣!”因留奚、叶二人,部领诸将,依计烧泼,吩咐候云北父子到来,可着他赴行营听令。自带干珠、碧莲、锦囊、天丝领五百上林兵,五百山东兵,前去迎敌。

兵出西峒十余里外,已望见岑兵,素臣道:“此贼远来疲乏,当乘其未及成列,先挫其锋!”因令干珠领三百名兵居中,碧莲领三百名兵居左,翠莲领三百名兵居右,吩咐如此如此。锦囊、天丝领余兵在后,擂鼓摇旗,呐喊助势。二十个飞卒专扎草人。自己骑着黄马,从乱山堆里,绕出贼人背后。三人依令,各领精兵,头尾相连,如三条长蛇,分路守等。岑兵见有兵来,正待列阵,干珠舞起双刀,奋勇杀入,余兵擂鼓摇旗,喊杀连天。碧莲自左至右,翠莲自右至左,横截岑兵,分作三段。岑兵喘息未定。忽被冲截,措手不及。加以干珠神勇,刀法传自神猿,如两条电光,起落飞舞。翠莲、碧莲四把宝剑,俱如惊鸿游龙。夭矫不测,迎着的,测出红血,如雨点一般落。九百精兵,各仗主将威力,就如九百只猛虎,跳跃博噬,搅得岑兵雪乱。碧莲复自右至左,翠莲复自左至右,交花穿插。干珠冲出阵后,复自阵后抄杀转来,刀剑飕飕,尘沙滚滚。余兵合力同定,擂鼓呐喊,更不知有许多兵马,在前截杀。支持不定,发喊奔逃。干珠等招呼余兵,一并向前追袭。岑兵拚命逃走,直接着后队兵将,魂魄方得上身。后队见前队大败,已是胆寒,忙把强弓硬弩,尽数施放,射住官军阵脚。心神未定,忽然阵后发喊,素臣两把宝刀,从肩背后直削而出。各各回身迎敌,见只一人一骑,好生羞愤。大喊一声,蜂拥而来。那知人是天神,马是龙马,挡着的头俱落地,带着的血总飞空,由着素臣在内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干珠等见阵中嚷乱,知是素臣在内,把草人身上承受的许多箭弩,拔将下来,一齐施放。六把刀剑,九百精兵,奋勇冲杀,纷纷北散。素臣从内杀将出来,领着干珠、碧莲、翠莲,复杀入去,鼓声震地,箭如飞蝗,黄马杀得高兴,直蹿将去,撞着便倒,咬着便伤,拉拉杂杂的,在人身上,头上,乱踹乱踏。岑兵魂飞魄散,屁出尿标,齐掣转身,抛戈弃甲,忘命而逃。直跑至数十里外,追兵已远,检点兵卒,只存三分之一。存扎不住,连夜收兵,直退入田州去了。素臣唤过苗丁百名,授与密计,连夜趱行。

次日平明,大军齐发,直至田州,离城五里扎营。草就檄文,历数岑浚之罪,令献出黄骥、韦祖,及思恩、向武、龙州各印信,并所掠故太守赵源妻岑氏,自缚请降,方可免死。岑浚大怒,将檄文扯得粉碎。即刻领兵出城,欺素臣兵少,直压素臣之营,扎下阵门。唤败将责问:“文白兵不满千,怎尔等便至大败?”败将俱禀:“文白兵将虽少,却猛如虎豹,疾如鹰隼;文白与一员小将,更加六神夜叉,勇不可当,兼多诡计。主公只宜坚守,不可轻敌!”岑浚喝:“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待本府擒了文白,再治尔等之罪!”因自出阵前,看素臣兵势。只见营门大开,一将高坐饮酒,一将执壶旁立,两个美妇人筵前舞剑,几十个男孩女孩,踢球跳索,撺枪竿诸般顽耍,喧笑之声,闹做一片。岑浚愈怒,便欲挥兵掩杀。黄骥谏道:“此必有计!”岑浚定睛细看,见那两妇剑法,出没入神,孩子跳跃,矫捷如飞,暗暗吃惊道:“怪是毒龙大王都被他害,随营妇女孩童,尚然如此,他的本领可知。命韦祖出马见一头阵,看是如何?”祖得令,手绰大刀,正待出马,探子飞报:“西平关已破。”岑浚大惊道:“果中这厮奸计了!”因分兵一半,令黄骥攻打敌营;自同韦祖领兵一半,退入城中,去复西平。黄骥领兵,鼓噪而出,直逼营前,营门大开,更无一人出战,仍然饮酒,环侍者仍然耍笑。黄骥心疑,不敢杀入,高声索战。就这一声索战,旁立之将,将手中之壶掷出,向黄骥面门,劈正打来。急用手中铁鞭格去,酒壶落地,放出信炮,火药冲起,营里营外炮声四起。险些把个黄骥须眉及坐马鬃鬣烧尽,人马俱惊,辟易数十步。梆子一响,营兵齐出如飞蝗,一员小将,两个美妇,六把刀剑,如急风骤雨,直杀将来。岑兵因前兵败归,西平现破,个个胆寒。再被信炮一惊,刀剑伏兵四起,箭弩势如风雨,那里还敢恋战,便都勒马逃跑。官兵奋勇追杀,自相践踏。到得吊桥,人多桥窄,被官兵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逼落水中,死者不计其数。

黄骥逃得入城,拽起桥,闭门死守。岑浚赶至西城,见城下只一员将,领着十数名兵,耀武扬威。愤怒道:“西平关有百兵把守,怎被这几个人就攻破了?”因令韦祖领五员骁将,三百名兵,开城接战,必要杀尽敌兵,不许脱逃一个。自己在城上擂鼓督战。祖飞马出城,与那将交手,只一合,被那将一刀,连肩削去半截。五员骁将,将三百名兵齐上,那将两把双刀,纵横跳跃,如砍瓜切菜一般。岑兵因土主怒发,亲自擂鼓,不敢逃避,拚命死斗,当不得那将人如飞虎,马似神龙,刀削肉飞,弩穿喉洞,霎时死骸狼藉,五员骁将,三百名兵,更不曾留得一个,也并不用那十名兵丁助阵。岑浚吓得溲溺直淋,方知败将之言不谬!急急添兵出城,镖枪药箭,擂木炮石,纷纷打放,才把这十一个打退。退后,急唤黄骥商议道:“本府用兵二十余年,从未见此等神将!祖大刀,本府尝以比关公,一合即为所杀,更有何将可与交手?请问作何计较,足以御之?”黄骥道:“小的在东门,被一少年男将,两个舞剑妇人,如三只猛虎,势不可当,遂至败阵。不料西城之将,勇更如此!如何抵敌,惟有坚壁死守而已!向来府城与丹良庄互相援救,为犄角之势,如今是断断不可,当各自为守,不相救援,方不中他诡计!丹良石城系主公亲筑,坚固无比,濠更深广,兵精粮足,与府城一般。只要一心坚守,凭他激诱讹言,俱不为所动,方足御之!”岑浚道:“参谋所言极是。但毒龙大王如此凶猛,亲军如此精练,尚守不住柳、庆等城,弥各峒,我们怎能坚守?”黄骥道:“柳、庆弥各城峒,俱由内变;府城、凡良皆主公累世土民,断无异言。只要用心防守,彼岂能飞入我城,又岂能久驻兵于坚城之下乎?只须守至旬月,彼必受岳武穆之诛!昔人云:‘未有小人谗于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正今日之谓也!”

岑浚方始转忧为喜。因密谕丹良,一面专城备守。到月上时,门军来禀:“城外官兵拔营尽去,一个俱无。”岑道:“此必文白诡计,将兵移藏山谷中,诱我出兵掩袭,或守城懈惰,好乘机取事。”

因传令各城军士,分外用心防守,不许出城窥探。黄骥道:“文白此计不成,明日必更有别计;总付之不见不闻,一意坚守,则彼之伎俩穷矣!”岑浚抚掌称善。守至三更,忽报东城火起,岑浚拨人一面去救火,一面搜拿奸细。城守顷刻又报西城火起,岑浚道:“须参谋亲自一行,如此高城,贼人岂能飞入?此必战败时,混入一二奸细,欲乘乱斩关,放入敌兵。救火事小,守城事大,不可为所惑也!”黄骥忙领一枝兵,往西门搜查镇压。只见南城又报火起,不一刻,鼓楼焰腾腾烧将起来。岭浚方才着慌,急领亲兵出府。探马飞报:“北门打开,兵马已杀入城,”须臾,喊杀之声,渐渐至近,火中见一将当先,正是西城下杀死韦祖之将。吓得心胆俱裂,急抄小路,便奔西城。黄骥迎住,合兵一处,开城而逃。背后追兵乱箭射来,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岑浚等忘命逃脱,回望城中,一片通红,大家痛哭。黄骥道:“不是哭的事,敌人矫捷异常,必来追袭,并攻丹良,若不速往,更无存身之处!”岑浚收泪,急奔丹良。跑到天明,只见丹良城内,民兵纷纷逃来,岑浚大惊问故。知道丹良城也是内应,于半夜放火开门,被官兵袭破,都想逃到田州府城内来。岑浚大哭道:“数十年基业,一夜俱尽!前无去路,后有强敌,吾命休矣!”拔出佩刀欲自刎。黄骥忙阻住道:“昔汉高帝屡败,而志不隳,终能灭项兴刘;主公岂可以一败之故,遽寻短见?今东西两路皆有敌兵,不若望南而行,连夜投奔大藤峡去,再图后举。”岑浚道:“我与大狗,雄长粤西,二十余年;今穷败而投,必为所辱,到那时悔之晚矣!”黄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刘玄德不尝降曹操,投袁绍,依刘表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狗必不相辱也!”岑浚依言,收拾败军,并丹良民兵情愿随行者,共有五七百人,齐向南行。走不几里,一枝兵马拦住去路,一员女将只有十五六岁年纪,拍马舞刀,直杀上来。亲军欺他年幼,齐出捉拿。被那女将军挥动双刀,杀得四分五落。岑浚、黄骥都是惊弓之鸟,兼防后有追兵,不敢恋战,挥兵齐上,夺路而走。女将不舍,招兵追赶。岑兵急急奔逃,至一山下。鼓声忽震,山坳内一队兵冲杀出来。岑浚大惊道:“不料此处更有伏兵。吾命休矣!黄骥道:“前面人马不是官军模样,我们且大胆上前,问个明白。”把马一夹,上前去问。对面一员少年将士,直冲过来道:“等我去捉了那丫头,再和你讲。”拍马捻枪,直奔那女将去了。岑浚等惊魂略定,勒马山坡,看那两个厮杀。两将直斗到七八十合,不分胜负。岑浚等暗暗喝采。这男将喝道:“我与你今日,须见个高下,两家军士不许施放暗箭,和你比试十八般军器。你输了,便降我,收你做妻子;我输了,便降你做丈夫。”那女将劈面一刀,喝道:“休得放屁!你输了,便斫驴头!要我输,除非日从夜出,水向西流!”这男将大怒,兜心一枪直刺,那女将闪过讨取长枪,急架相还,斗至数十回合,另换器械,真是棋逢敌手。比至诸般军器,不见一些高下,这男将性发道:“你敢与我赌射吗?我给你先射三箭,如射不中,也给我射三箭,赖的不算好汉!”那女将道:“我的箭,是发无不中,中无不死的,如何得回射我?还是我先给你射,省得枉做怨鬼!”这男将道:“好大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快快射来,便多射几箭不妨,只不许赖!”那女将冷笑一声,便取弓扣箭,用力拽满,向心窝射来,被这男将弓打落。飕的一箭,又至面门,这男将把头一别,那枝箭从耳根边擦将过去。那女将马刚跑转,暗暗扣箭,扭回身躯,猛的一箭,射到喉咙;这男将把头一低,刚刚咬住箭镞,两边军士齐声喝采。这男将抖擞精神,觑定女将面门一箭射去,那女将伏在雕鞍,让了过去。抬起头来,不防后箭已到,便仰在马背,用手绰住。两马跑开,这男将把马勒住,候那女将跑回,觑定心窝,猛力一箭。那女将越显本事,使个镫里藏身,撺将起来,恰好张开一张樱桃之口,露几个白玉之牙,刚把箭中间轻轻咬住。两边军士及岑浚的败兵都一齐喝采。那男将越加忿怒,那女将越逞精神,复不肯歇手。却见正南路上,一枝官军,打着奉旨征苗旗号,如飞而来。又见正东正西,都有兵马,从田州、丹良两路追来。黄骥向岑浚道:“这男将没有添兵,必被擒获,不如急走为妙!”唿哨一声,领着败兵,望着山坡里飞逃去了。且道男将、女将是谁?那男将便是红孩儿;这女将便是小躔。士豪领兵攻打思恩,红孩儿讨战,难儿令小躔出马。两个武艺一般,战有八十回合,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士豪授计小躔,明日复战,战到数十回合,卖个破绽,假作慌张,落荒逃走。红孩儿不舍,紧紧追去。小躔回身再战,斗至一二十合,仍行诈败。红孩儿爱小躔武艺人物,立心要捉回去,做一对相当夫妇,紧紧追赶,不肯放松。士豪俟其追远,单留难儿接应小躔,自领大军,奋勇冲击,杀散苗兵。城内兵将都要出降,只碍着红孩儿一个武艺高强,手下苗丁都是岑操练的精兵,俱要替土主报仇,不肯投顺,故此尚在观望。今见苗丁一败,便自开门投降。

士豪进城,秋毫无犯。思恩百姓大悦,急出牛酒犒师,登时大定。小躔引红孩儿离城较远,放出真实本事,两把双刀,风驰雨骤,没些空缝。红孩儿愈加贪爱,也使出全副本领,鏖战不止。直到苗兵纷纷逃来,说思恩已破,难儿兵马又接应上来,方知中计。把要老婆的痴心,丢在脑后,虚掩一枪,招呼苗兵,如飞逃走。小躔追赶不及,收马而回。红孩儿逃至一座荒山,暂行扎住。打听各处消息,知道各路俱平,各峒俱失,无处投奔,只得权时落草,向村庄抢虏些粮食,延着性命。这日正领兵出来,要去抄恼村庄,却遇小躔追赶岑兵,痴心复起,便奋勇前来邀截。小躔自思恩平复,因士豪得有密令,赴田州助战,着难儿、小躔为前队。小躔又在前哨,探见岑兵逃哭,料是素臣杀败下来,故来截杀,可可的遇着红孩儿,故复有此一场大战也。当下难儿领兵先到,骤马上前,喝退小躔,招降红孩儿。红孩儿道:“你只问手中这枪,他肯降不降?”说罢,一枪刺来,难儿道:“休得无礼!”把枪架去,劈面相还。难儿枪法入神,十数合后,红孩儿气喘汗流,不能抵敌。难儿逼住他枪,重复招降。红孩儿道:“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宁死不降!”难儿道:“汝父被毒龙射死,元帅诛了毒龙,替你报仇,怎反把元帅当做仇人?况汝父从逆,死有余辜!元帅奉王命征讨,即亲戮汝父,亦不应仇怨!你看四面天兵,岂能幸免?若降了元帅,替朝廷出力,转祸为福,兼可为汝父干蛊;何苦执迷不悟,身首异处,只博得一个乱贼名目也!”红孩儿感悟道:“降是该降;还有一件私情,要求将军转达!”难儿问是何事,红孩儿道:“那位女将,与我比较诸般兵器,竟是天生一对;若肯配我为妻,便死心塌地,替元帅出力!”难儿沉吟道:“这须禀元帅作主!但这女将,是元帅家婢;你若求配,便须做元帅家将,可情愿呢?”红孩儿道:“元帅是个真人,得为家将,更属万幸!”

难儿见素臣兵马已到,便急趋入营,禀知其事。素臣道:“红孩儿相貌,是我见过的,武艺既精,我何惜一婢,为国家得爪牙之士乎?便领来见我,可也!”难儿即去说知。红孩儿疾忙下马,跟随难儿入营。手下苗丁,发一声喊,纷纷逃散。难儿要发兵擒捉,红孩儿道:“不须费将军兵力,待我见过元帅,去唤来投降便了。”难儿便不发兵,领进营来,伏地求降。素臣问其名姓,方知峒元姓韦,红孩儿名叫韦神。素臣道:“神字不好,可改作韦忠。”吩咐随营听令。韦忠因禀招收苗兵之事,道:“他们都把老爷当作仇人,故不肯降;韦忠前去说明,自必从顺。只是韦忠初降,恐不相信!”素臣笑道:“我平生以诚心待人,宁人负我,勿我负人!你顾放心前去。”

韦忠感激而去。林士豪、袁无敌、张大勇领兵后至,参见后,士豪问破田州、丹良妙策。素臣道:“我在赤身峒,带有五百苗兵,是岑猛寨下亲丁,大半与田州、丹良苗兵,非亲即故。那日追剿岑兵,即选百人,令带火器麻绳,分入两城之内,诈作岑败军,投亲避难。俟兵至城外,黑夜分头放火,乘乱吊入本家兵将。干珠带有飞卒二十人,爬山越岭,如履平地。是夜本帅与干珠、锦囊、天丝、碧莲、翠莲分领,并挑选矫捷兵士,伏在两处城外。一俟城中火起,便纷纷爬吊而入,斩关而入,放入大军,故得成功。若但用攻打,如此坚城,岂易破耶?”士豪拜伏于地道:“元帅神谋妙算,虽良、平不及也!”难儿等正在倾听,峒中探子回报:“奚奇等依了将令,俟峒门烧毁,即叉入薪木,射入火器,烧得满峒通红。毒龙被烧不过,寻着眢井,望树中钻出,被神猿刺死,挂在树中,阻住去路。

两日两夜,老少毒龙连合峒男女,俱成灰炭。”素臣蹙额向干珠道:“毒龙周身鳞甲,刀箭不能入,只有喉下径寸逆鳞,与顺鳞分界处,可容寸七,非令堂不知,非令堂亦不能制!你今先往丹良,将石城拆毁,子女放散,粮饷发来,随营给军,财帛金宝犒赏军兵,然后回赤身峒权主峒事,俟我回朝奏闻实授。”干珠叩谢起来,问:“石城修建不易,何以拆毁?”素臣道“此岑浚私建,与田州犄角,以抗拒官兵者,十数年来,受此城之累;故毁之,以绝祸根!”士豪道:“元帅远虑极是。但此时田州还该令何人去镇抚,将来当改设流官,方免叛乱。”素臣道:“田州本岑猛世业,先为岑所夺,后为岑浚所据,还朝当奏还之。今先劳参戎去安抚,随后调岑猛来权主府事。田州四面皆苗,流官必不能治,仍须以土官治之。丹良石城既毁,则田州无险可恃,即叛服不常,亦易平矣!”士豪拜服。素臣差人,连夜去调岑猛。干珠、士豪正待起身,只见探马来报:“韦忠去招收苗兵,杀得大败逃归。”素臣吃惊道:“岑浚、黄骥业已远窜田州、丹良贼兵,非死即逃,现留碧莲、翠莲领头兵弹压,这是何处兵将?参戎及珠儿且请少留,待我亲去看来。”正是:

谋从心出兼由学,勇自天生不论年。

总评:

玉儿情重之人,感念相公,三年如一日,此语出诸神猿之口,奇绝怪绝。盖玉儿与素臣曾作假夫妻,舔吮抚摩,闺房之乐已甚于画眉。神猿前知素臣开天神手,则于归之夕,此段情节必不讳于姑前,而此时相见,忽然感触,竟至血晕垂危,尤觉一种缠绵尽情,发露儿女之情,作者亦写得透顶。自来新娘有以闺中所私情分,直贡于翁姑丈夫者乎?文至此亦作地老天荒耳,开目见之,想虽琐事闲情,不离本旨,乃为奇文妙文。

毒龙深藏不出,藉石铁门以自卫,非火攻不得破之,然使无前次进峒一番窥探,则醋炭柴薪竭峒中所有,亦尚不足于用,而此事必已半途而废。天生神力,又有玄阴老蚌—双明珠,的非偶然。正不独兵机神速,黄马回京,足破靳监之胆也。

烧被石门之后,更用长叉推入薪木浇灌桐油,发火箭以燃之。孽龙非投眢井不得醋路,而后山神猿布置周密,早定绝着。干珠告素臣止家母自任一语,而火攻之后炙死一法,又于收飞卒时补出,章法便不呆板。然细按情势,却已早有成算,并非随时生发,行军之秘与行文之妙,两得之矣。

岑浚来救孽龙,素臣虽神,岂能逆料?乃燔洞之役,定计火攻,醋炭柴薪陆续运齐,不必全兵,已足制毒龙之命,而抵御岑兵,遂觉好整以暇,一战而败,退保田州,已非浚之初意,乃大兵踵至,连夜薄城。一若官兵间攻孽龙,而正着反在田州,则用兵之神化,无人而能测之矣,区区逆浚,徒自取死,可悲也夫。

兵至田州,扎营已定,不速围攻,而大开营门,学诸葛公弹琴扫地故技,以司马孟达待之,独高视岑浚也。至于越看越怒,直欲挥兵掩杀,则浚之伎俩毕见。酒壶一掷,信爆齐轰,一战成功,夫复何疑。

千军万马之中,有许多美妇男女小孩,忽而戏耍,忽而厮杀,文章之艳丽极矣。不意更有红孩儿小躔一段胡闹,牵惹这班惊魂略定之人,至于勒马山坡看而喝采,有此趣事,乃成妙文。会家不难,岂数“盲左丽,龟射麋”之闲暇哉。

红孩儿之降,为躔也。小躔不降之而难兵降之,文亦错综极矣。惟以难儿而为小躔收一快婿,上前喝退,亲自招降红孩儿,是色贪生,得无猝遇难儿,亦如与小躔一般,兜答则真有难乎为情者。岂难儿面色未改,临阵挥枪,直如莽张飞之可怕?故口口将军,不敢有一字相戏耳。

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

素臣出营看时,见韦忠领着苗丁,没命跑来,后面追杀的,却是虎儿。素臣骇异,大笑进营。韦忠跑至营前,勒住马匹。虎儿见韦忠勒马营前,才知道自家兵将,各跳下马,入营参见。素臣道:“你们怎不问明白,自相厮拚?”韦忠道:“撞着这位小将直杀上来,韦忠问他名姓,何处兵将,他说砍掉你驴头,再合你说。韦忠性莽,本待交手,却怕是爷的人,虚刺一枪,便不敢还兵,只望营里跑来,并没有厮杀的事。”素臣方始明白。问虎儿道:“你既砍掉他头,又向谁说话?还是从前不问缘由,动手就打的性儿!他若与你一般莽性,放手杀伤,岂不误事!以后切不可如此!”虎儿道:“我见是苗丁,才与他厮杀,不知道却是自家人。以后不敢了!”

须臾,云北亦至。素臣才打发干珠两将,分路而去。问着降苗,知岑浚、黄骥都投往大藤峡。因唤过奚勤、韦忠,吩咐如此如此,挑选亲信苗丁十余人,饱餐酒食,连夜去了。复令难儿、虎儿各与一丸易容丸,变了面色,令其姊弟称呼,假作气丐难人,混入峡中,潜赴山后,授与密计,随后而去。传令休兵三日,择于二十四日班师。分写书檄,差人赴各峒,饬知善后事宜及班师日期,并移檄知照府县营兵。至于赤身峒,暂请神猿镇抚,令奚奇等撤兵回营。弥峒仍着松纹夫妇镇守。令张顺至象州候令。次日,碧莲、翠莲回营缴令,碧莲献上思恩、向武、龙州三颗印信,禀道:“赵源妻岑氏,并岑浚妻一口,妾十口,子二名,媳二口,俱遵令监俟岑猛到门,支给收管。韦祖首级,已号令城门。粮饷现运一半至营。”翠莲禀道:“干将军已把石门拆动,粮饷扣下一半,作工匠口粮工费。

其余都解在外。岑浚积年所掳人口,现在访传亲属给领。财宝无算,尽数解来,听爷给赏。”素臣令军政官登簿查收。二十三日日中,奚奇等到营缴令,禀知赤身峒已交代神猿,民心大定。傍晚,士豪到营缴令,禀知岑猛已到,交代明白。干珠到营缴令,禀知石城已毁,子女均已结亲,余存粮饷,分散百姓。欢声动地,都愿恩父长生不老。素臣令:“把财物珠宝扣出东阿山庄运送粮草价值偿还之外,余下搭配起来,按着将士数目,均匀放赏,难儿已差出去的,存留在营,干珠已管赤身峒事业,不复给赏,其余俱各均沾。”将士们见主将丝毫不取,全数给赏他们,欢声如雷。

次日五更,令干珠回峒候旨,并授密计,与开星参酌而行。密令奚奇,叶豪、袁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元彪、宦应龙,分领东兵五百,苗兵五百,俱扮作药材客人,多雇江船,装载一半粮草并军器衣甲等物,陆续赴象州进发,候我船到发令。在船赶做草色衣甲二十三副,马甲一副,不得迟误。令士豪、韦杰为前队,自己领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为中军,云北、易彦为合后,分率桂林、苍梧、右江等兵将,并新降苗将,奏凯而回。行至庆远,吉于公、马成龙、马成虎接见,行至柳州,华如虎、华如蛟接见。俱着随营候令。右江道马文升禀见,称颂道:“自八月十七日接见元帅,不过月余,即收复三府十五峒,削除大难,更平田州土逆,去数十年蟠结之大患,何道而能致此?众议纷纭,俱说元帅道法通神,到处驱役,变化不测;本道咕哔小儒,拘墟之见,未能窥测,伏祈明示!素臣大笑道:“弟非鬼物,何吾兄亦以为疑?因把设谋定计,约略言之。因附耳说道:“岑浚现逃浔州,投奔大狗,弟已差心腹密赴象州,复遣细作入峡内应。沿途露布,只说逆苗已平,放散兵卒,回京复旨。吾兄可向各官弁宣明此意,送弟入城。弟至前途,令士豪先行私赴象州,本兵破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则大狗、岑浚俱可擒也!但恐愚民无知,又指为鬼物耳!”文升大喜道:“侯、岑二酋,长为粤西世患,皆本道所属,而力不能制,徒忧心如醉而已!若得并除藤贼,何幸如之!但此贼所据者,地险而不绝,力山、府江,巢穴不一,党类极多,辗转藏匿,搜剔匪易。冬寒将届,仓廪空虚,府镇俱受靳宦指使,专心掣时,衣粮二字,尚须熟筹耳!”素臣道:“浔州天时暑热,十月尚如中秋;弟破贼之期,大约不出旬日,寒衣尚可无虑,至粮饷,则未至田州以前,皆出弟己资,既出田州以后,皆资于贼。田州、丹良两处之粮,除敷食用外,尚有一半,现运至此,烦吾兄归足各属常平,余存为赈粜之用可也。”文升出位,拜伏于地道:“无帅荡平大敌,功成反掌,已非思虑所及;而不费帑项,不劳官司,使百姓无供亿之烦,而有赈粜之利,则尤属旷古所无!文升自负,向拟师事元帅,友事三原、浮梁、华容诸君子;今恐执扫除之役,亦不堪矣!”素臣惶恐谦谢。向士豪讨过粮册,递与文升道:“可与三原分颁之。”又嘱文升速委官去守庆远。

文升应诺拜受。即传知各衙门,文元帅凯旋进京,明日公席饯送。素臣次日辞别各官,将两道兵留下。行至前途,密令士豪:“领兵前赴桂林,将桂兵亦尽数留下,只带降卒数百,打我旗号,假作进京复命,至湖广界上驻扎。候我破敌回来,并将降卒放散,只率尔兵回京。”令云北:“在中军假作本帅,官员禀见,俱以病辞谢,不可泄漏!?是夜深更,即与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成龙、成虎、如虎、如蛟、韦杰,易彦,领着二十个飞卒,改装出营,前赴象州。二十八日,到船与诸将相会。张顺亦来叩见。候至天黑,令诸将抄向山南:“奚奇率如蛟、如虎领兵一百名,攻古营,叶豪率马成龙、成虎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林峒,李全忠、叶世雄、韦杰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沙田,锦囊、天丝、小躔领兵一百五十名,攻石门,袁无敌、易彦领兵一百名,运粮接应,衔枚疾走,天明俱要赶到。贼所恃者,峡中高处可见数百里,官兵虚实,一目了然,得以预备。今闻我已班师,放散兵卒,必不准备。卒然见我兵一时忽集,必骇然惶惑,不敢出战,惟以死守为主。藤峡满山皆藤,纠葛处俱积巨石,官兵欲上,即割藤下石,俱被压死,复发毒弩药镖,中者立毙;必须如此,方得成功!切记,切记!”复令元彪、宦应龙领二百名兵,往力山埋伏。张顺、张大勇领一百名兵,内选数十名善泅者,用原船装至府江埋伏,俱授与密计。素臣自领碧莲、翠莲及飞卒二十人,各穿草衣,黄马背上,扎缚旗帜,罩以草甲,由山北迳至仙人关来。

是夜五更,已至山足。夜自山足至关,俱悬崖陡壁,素臣俱于树草中,攀藤附葛而上,夜里尽力趱行,日间藏伏草中,窥伺各处,无人侦探,乘便而行。如此一日一夜,已离关不过五里。于二更到关,见关上寂然无声,取出明珠来,四面照耀。不一会,见关内林木之上,飘起白绢号带。素臣等绕至号带边,城上挂下长绳,素臣挽着,飞身先上。碧莲等接手俱上。难儿、虎儿接着,在前引路,把守关将士从睡梦中割下首级,连痛也叫不出声。有逃出来,碧莲等在外截住,不留一个,开了关门,放入黄马,齐奔九层崖来。崖上有百余军兵,俱在堡房睡熟,堵门杀入,愿降的便把绳捆缚,不愿降者便都杀掉。将马背旗帜解下,捆的瑶丁都扛出在崖,留下十名飞卒守住,令其望:“俟山南军交战,及我等已至峒后攻打,即于崖上遍插旗帜,令降瑶尽力呐喊,如不肯呐喊,即时砍杀。尔等十人,各执崖上钲鼓,用力捶击,以助声势。”飞卒令毕,即率碧莲、难儿等下崖,望峒后杀来。素臣等至山足时,奚奇等已至峡,一路虽有零星营寨,并无兵卒,直逼古营、林峒等处。依着素臣密计:日间跑马射箭,抛球打弹,歌唱饮酒;等到半夜,各持长竿,竿上联挂草人,分执火炬,一齐点着,撑至崖前;背后军士擂鼓呐喊,声震山谷。峡上瑶兵,急发枪弩,割藤下石,石上草人身上,纷纷卸落,药镖毒弩,便丛集草人之身。前竿火尽,后竿继至,瑶兵夜半于高崖俯视,火光耀眼,加以胆落心慌,怎辨得清?只认素臣令严,前兵打尽,后兵复上,尽数施放枪弩,割藤下石。到得天明,藤石枪弩俱尽;官兵将草人身上枪弩,兼以军中利箭,如飞蝗般发去,瑶兵纷纷坠落。官兵乘势,奋勇先登。一时之中,四寨俱破,追至峒前,尽力攻打。只听炮声起处,峒兵齐出,大狗居中,左有岑浚,右有黄骥、蓝受贰、侯郑昂领着一班敢战瑶丁,齐齐排立。一员小将军当先出马,官兵看时,却正是韦忠。小躔舞起双刀,拍马上前,迎住厮杀,斗有数十余合,不分胜败。韦忠喝问:“前日赌射,被你镫里藏身,逃了性命,今日还敢赌吗!”小躔道:“你敢再赌,定难活命!”韦忠道:“前日是你先射,今日该让我先射三箭。”小躔应允道:“再多射几箭何妨!”两马跑开,韦忠拈弓搭箭,等到马合,觑得亲切,望咽喉上一箭射来。小躔也用咬法,把箭头一口咬住。两军齐声喝采。大狗抚掌道:“岑府之言不谬,真亏这小丫头,须要活擒他方好!”

小躔马望南跑,韦忠马望北走,直至大狗面前,方带转马头,扣弦搭箭。小躔勒马,迎着韦忠跑来,韦忠将弓弦拽满,使尽平生膂力,忽地扭回身躯,望大狗喉中猛射一箭。大狗正睁着眼看小躔,又用何法避箭?猝不及防,急急闪避,已中面门。蓝受贰一刀劈杀岑浚,黄骥护打受贰。韦忠唿哨一声,挽起长枪,小躔拔出双刀,奚奇等齐声呐喊,各举兵器,一齐掩杀。侯郑昂保着大狗,退入峒内去。韦忠等刀枪齐上,将受贰、黄骥双双杀死。瑶丁见土主被伤,本家将自相攻杀,人人胆落,夺路奔逃。忽见峒后九层崖上,竖满官军旗帜,前后擂鼓喊杀之声,震地惊天,更自魂飞魄散。有的退入峒去,有的绕峒而走,有的悬崖而上,自相践踏,跌落深崖,死者无算。官军勇气百倍,攻入峒去。大狗、郑昂逃入内峒,闭门死守。

县道韦忠射伤大狗,受贰如何不急救护,反杀起岑浚来?受贰本系大狗宠童,大狗的寡房妹子二猴,又与私通,出入无忌,便又做二猴的亲丁。岑浚来投,受贰劝大狗杀之。大狗贪着岑浚家势威名,要臣服他,以镇压苗、僮,反把二猴配与为妻。岑浚以奴看视受贰,受贰骄蹇惯的,如何当得,遂恨岑浚入骨。二猴因岑浚年老,不及受贰精壮,且自恃勇力,兼系土主之妹,以降人视岑浚夫妇,不和。一日,早起,岑浚见一苗女梳头,发长委地,偷视片刻。二猴即其发。岑浚发怒,偏把苗女抱置怀中。二猴即与受贰入内,坐之膝上,岑浚解苗女之衣,摸其双乳。二猴即脱受贰之裤,捏弄其阳物。岑浚大怒,令左右阉割受贰,左右笑而不应。二猴即令左右挖去苗女阴户,血肉淋漓,安放岑浚面前。岑浚哭诉大狗,大狗道:“不痴不聋,做不得家公!我妹是这样惯的,休与争执!”自此岑浚吞声忍气,如坐针毡。受贰遂日思致死岑浚。到得韦忠逃来,岑浚因有一面之识,兼系岑旧将,欲置党羽自固;遂夸说韦忠武艺,劝大狗重用。大狗亦爱韦忠相貌,遂把幼女娇莺配之。娇莺年纪虽少,淫性与二猴无异,私通瑶丁颇多,却贪着韦忠貌美力强,甚是恩爱。韦忠投降是假,且心在小躔,不特不禁其与瑶丁奚四调笑,并借端发怒,令瑶丁褫剥奚四衣裤欲加鞭扑,露出驴骡一般的伟物。娇莺瞥见垂涎,慌忙劝住,老着脸皮央求韦忠,要与奚四交媾。韦忠道:“我爱你非常,巴不得你快活,但恐当他不起,徒受苦痛。”娇莺淫心正炽,即拥奚四上炕。奚四本知道韦忠之意,公然交接。不料略进少许,以至开口流血。韦忠拿汗巾,一面替娇莺拭血,一面抚摸其牝,百般怜惜道:“我原说你当他不起,如今怎好?”娇莺道:“不防,待我过两日再去捱他,少不得有快活的时候。”说着心里感激韦忠,胜似生身父母,在大狗面前,百般夸奖韦忠的好处。大狗遂将韦忠十分亲信,凡有说话,一句一听,百求百从。当日,二猴闻知即来候问娇莺,要借奚四去一用。娇莺本不舍得,一来因自己暂不能用,二来平日畏惧二猴,便令奚四随去。二猴牝户极宽,虽非奚四敌手,却得勉强容受。奚四轻轻款款,竭力细意奉承,二猴如获至宝。自此,遂不与岑浚同住,自向内峒深邃之处,一座密云楼上,与奚四日夜厮守,去做那雨尤云之事。连官兵攻峡,天大事情,俱付之不赌不闻了!韦忠受素臣密计,俟官兵攻破古营等寨,即力劝大狗出战,故把大狗劝信,出兵迎敌。又因岑浚曾述其与小躔赌射之事,大狗似信不信,故见小躔出马,即与赌射,乘便用计。大狗一心要看小躔避箭之法,遂中其计。受贰见韦忠反射大狗,则杀岑浚为有名,故且不及救护大狗,反先杀却岑浚。黄骥见主被杀,故与格斗,却成了鹬蚌相持,渔翁得利也。大狗、二猴,皆公猴与母狗相交所生,是一般的天生妖孽,勇力异常,矫捷无比。大狗似狗,故以狗名;二猴似猴,故以猴名。幼时为人所呼,叫出了名,嗣后竟不能改。大狗仗着勇力,又有二猴同志,遂为诸瑶雄长,占据大藤峡数十年。出没两广,杀官劫商,肆无忌惮,尝夜入梧州,劫库放囚,大掠城中,执副使周涛,杀训导任璩,及家居布政使宋钦。陷南平县,劫知县印,杀典史周诚,掳其妻子。入藤县,掠官库,劫县印,无恶不为。官军屡次征讨,虽远至调南京、江西、直隶、九江、两广诸兵多至十六万,因峡顶九层崖高入云中,下瞰数百里,军情悉为所见,往往未至其境,即为所覆。有得至峡南者,又因山崖陡绝,弩石利害,加以大狗、二猴勇捷异常,无不致败。岑浚来投,大狗自恃险阻,放心收纳。各处险隘,添兵设守,准备厮杀。及探听素臣至柳州,已将兵将尽数放散,驰驿进京,方把兵撤去。笑谓岑浚道:“也是文白的造化,他恃着屡胜之威,若知你在此,必来征讨,可杀他片甲不回,为汝报仇!”直至官兵忽然俱集,攻打山南诸寨,方吃大惊。及闻官军跑马射箭,歌唱饮酒,暗忖:文白果然足智多谋,他见各寨据险,攻之无益,故作此伎俩。一则伏兵营后,引我去冲突;二则令我懈怠,乘夜好来破寨。毒龙等一勇之夫,故致丧败,却怎瞒得我过?因传令各寨,不可出一兵一将,俱更番休息。到夜须百倍小心,彻夜防守,俟敌兵近崖,即齐发镖弩,割藤下石,伤死他一半兵将,便各寨俱出,拼力剿杀。自成大功。谁知夜间中计,把镖弩藤石一时用尽,官兵攻破险要,直逼峒前。韦忠是夜将娇莺极力奉承,弄得死去活来,快乐无比,然后夸说自己武艺:“前日之败,只因兵少势孤,彼四面合围,以致失事;尚被杀伤十几员上将,突围而出。今此峒兵多将广,又据着险要,怎缩头不出,被人耻笑!你须在父亲跟前,一力保荐,管教一战成功。一则显出我的本事,长你威风;二则丈人数十年的雄名,不至减削也!”娇莺是个淫女,从未得此甜头,又兼平日感他知趣,恩爱入骨;遂至大狗前极力怂恿。大狗也怕损了自己威名,兼闻岑浚夸扬韦忠武艺,也要亲见其本领如何;复被爱女之言一惑,遂领兵出峒,以致此变。败后,还恃着自己及妹的本事,内峒坚固,粟支十年,尚可死守。力山、府江,窟穴可凭,党类足恃。传令瑶丁无论男妇老幼,俱上城防守。速向密云楼,请二猴出来商议。那知二猴因得了奚四宝物,日夜宣淫,已是疲乏,奚四知官兵已至,更取身边吃剩的补天丸,日服一丸,尽力狠干,弄得二猴连连丢泄,头目森然,浑身瘫化。瑶女们回头出来,帐下兵丁无不胆寒。更兼韦忠那箭敷有毒药,大狗伤处,疼痛非常,嚎叫不止,军心大乱。再听着峒前、峒后一片喊杀之声,那里还有固志!当不起奚四又作内应,开放黑圈,领着圈内囚禁的数百民兵,杀至后峒献门。峒后官军已经杀入,个个魂飞魄散,纷纷的开门跳城,抱头鼠窜。峒前官军,见峒后崖上竖起旗帜,知素臣等已破关而至,无不奋勇登先。守城瑶丁又俱逃散,登时攻破峒门,一拥而入。韦忠当先领路,直入大狗帐中。侯郑昂逃避不及,被诸将剁为肉泥。大狗带伤受缚。二猴束手被擒。其余妻妾子女,一半逃至后峒,被黑圈兵民,截杀无存。

素臣传令,将大狗、二猴枭首,发浔州府示众。峒前所割的岑浚、黄骥两颗首级,发田州去示众。命奚奇、叶豪、吉于公将峒内财宝粮饷,衣甲军器,及劫来印信等物,尽数入册,封贮候令,在峒镇压。令华如虎、华如蛟领兵搜东,马成虎、马成龙领兵搜西,李全忠、叶世雄领兵搜南,易彦、韦杰领兵搜北。凡有投降男子,编入队伍;妇女闭于空室;掳掠良民,不分男妇,释放下山。米粮财物,军器衣甲,尽数封贮。营堡寨棚,俱拆毁焚烧。险阴之处,俱要削平。搜查净尽,不许一毫遗漏。将黑圈内兵民带到勘问,勘出典史之子周先,送往南平,训导之弟任浚,送往浔州,其余都齐发下山。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难儿、天丝、小躔、虎儿,领兵二百名,飞卒二十人,追赶余贼。峡中贼獠,被官军四面八方,分兵搜捉,逃脱的都四分五落的凑聚拢来,齐奔力山。素臣等在后呐喊追杀,自相践踏,跌落崖谷,死者不计其数。余俱逃至力山,进了羊场谷,方要出口,前边一军摆开,拦住去路,元彪、宦应龙领着二百名生力兵,俱是大刀阔斧,奋勇砍杀。后面素臣之兵又冲杀上来,十停之中,有七八停俱死于刀斧之下。留下元、宦等兵将,及天丝、小躔、虎儿搜山,将力山贼人一并剿杀,所有寨棚,亦俱焚毁,其余收降放掳,封粮平险诸事,俱照前令施行。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领兵二百,及飞卒二十人,向前追杀。贼瑶逃至府江,都是绝壁层峦,被追兵一逼,跌落万丈深坑而死者无算,存留最矫捷者不满百人,奔下山坡。素臣独带百名兵,令锦囊守住山口。贼等见江边有商船停泊,便直奔上船,各持篙桨,拉杂撑挡如飞,开至中流。不防舱底伏兵,掀篷而出,一阵砍杀,纷纷倒毙。有赴水逃命的,又被水底善泅军士擒捉起来,更不曾逃得一个。素臣命重赏船家,回至府江。复留张顺、张大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等搜山,一切俱照前令。自己匹马回峡。搜峡诸将,陆续缴令,所有横石塘、油榨、石壁、大皮、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紫荆、木昂、藤冲、大坑、碧滩、罗渌等诸险要,俱经削平,呈上衣甲军器,米豆谷麦各册,及降卒男妇名口清折。素臣令将印信诰敕,公服器用等物,发还各府县,通报缴销;衣甲军器,汇造一册;粮饷扣出三分,存于峡中,余亦汇造一册,交右江道酌办;财帛金珠,均匀搭配,分赏将士,以三十分之一,留于士豪、云北诸公及在湖广驻扎兵丁。设武靖州于峡内,兼辖力山、府江各瑶等,调岑铎来权知州事,投降男妇,听其发放。将内峒拆毁,改为州署;外峒即为州城。一切匾额宫殿,犯禁违式者,俱改换拆造。

部署略定,金砚自京而来,因跑急了,只把手指画,却说不出话。素臣知朝中有变,忙屏退从人,令其绕屋徐步,不使睡伏。不一会,神气渐复,方上前跪禀道:“靳贼先料老爷不能平贼,与安太师勾通,要废太子,立安贵纪五岁皇子为东宫;太子废后,即发缇骑,来扭解老爷,进京治罪;治死老爷后,再举大事。续闻老爷入广,即掘陷坑,坑杀了四个毒龙,便改了算计,要就冬至这日,委太子去郊天,伏兵天坛,杀了太子,扶景王即位;再把景王除去。后接郎如虎飞报,说老爷用兵如神,已收复三府,杀入苗峒,指日就可班师。靳直着急,与单谋商议,乘着山东巡抚奏报黄龙见于登州井中,劝皇上去看龙;又说蓬莱阙常有仙人下降,可求不死之药;皇上听信法王、真人邪说,说十一月初一日,有大罗天仙降于蓬莱阙,授皇上不死之药,及玉枢秘剑印等物,已于前月二十日出京,靳直与兵部尚书陈芳,中府都督王彩保驾。召景王至京监国,令其谋害太子,僭号称尊。景王已于前月二十三日到京,占住旧皇太孙宫内,与太师结盟,要除去太子,择日即位,尊皇上为太上皇,安贵妃为太后,立贵妃之子为太子,将来传位与他。安太师与贵妃,俱怕太子即位,要替纪贵妃报仇,都已情愿。亏着女神童奏知周太后,将太子连夜召入宫去,未得谋害。又力劝安贵妃说:‘景王凶暴淫恶,把生身的太妃绝了衣食,生生饿死,棺柩从狗窦中卷出;逼淫都梁王妃,毒杀都梁王,压杀马太妃,械其媳都昌王妃入宫,强奸致死;种种淫恶,笔不胜书,断无不背盟之理!他为藩王时,尚且如此肆行无忌;其于亲母、叔母、胞弟、堂弟,尚且如此凶淫惨毒;若登大位,必且更甚!宫中后妃,必强逼奸淫,若不顺从,必无生理!娘娘身且不保,能保弱龄之皇子!太子仁孝,以母事娘娘,虽因纪娘娘死得不明,时时哭泣。断不因此而致行悖逆之事;俟皇上回銮,以圣意谕使让储,必不违逆。即使违逆,亦可以圣旨废之,名正言顺,至安无危,莫出于此,怎反做此等至险、至逆之事!’贵妃感悔,盟未立成。靳直探知,又遣人力谏景王说:‘骑虎之势,必不能下;若不速除太子,大祸立至!’景王害怕,现要搜宫,诛灭太子。小的自进京去,即备干粮,潜入靳监密室,伏于仰承之上,成日不出。靳监出京,又入景王密谋之所,又悄悄入宫探听,这些事情,俱是小的耳闻目见,确实不过。故连日连夜,如飞赶来,望老爷即刻入京方好!”素臣吃惊,汗下如雨,立传奚奇、叶豪、难儿、张顺、韦杰、易彦进内,告知此事,令分兵而回。兼请吉于公为主帅,嘱咐一番,如此如此。又嘱金砚几句。牵过黄马,深深一揖,说道:“此地离京八千余里,国有急难,须日夜尽力赶行;五六日之内,如得到京,当八拜以谢,誓不忘恩!望你不辞劳苦,不惜饥饿,勉力为之!”因取军中干粮装一口袋,扎缚马背,飞腾出峡。于十月初八日自峡起身,至十三日午后,已至京城。只听彰义门纷纷传说,太子已被景王缢死,十五日清晨即登大位。素臣猛吃一惊,大叫一声,撞下马来,死在地下。正是:

天雷劈脑骨成墨,利刃胸血喷红。

总评:

砍掉头颅再合,你说是采话,亦是呆话,然出自虎儿,声口正自合拍。素臣即此警戒,亦见诲人不倦之中。

间峒元则兼及岑咥,而毒龙之谋主尽收。红孩儿则并逃岑浚,而猴狗之外援,绝韦道父子与苗事相终始法,则法王真人死,而景王被诛,靳监身败,事有必至,理如固然,古今藉妖以成事者,往往为其所卖,可不鉴诸?

攻赤身则直逼田州,破田州则阴人大藤,兵机神速,犹不为奇,至身统数十军而出险入隘,分拨了然,直无一伏虚设、一计不应,岂仅神速之谓哉!方之古来,觉诸葛街亭一役,犹至涕泪斩马达,逊素臣一筹矣。

难儿乃士豪之女,虎儿为素娥之侄,二人亲谊何从联络,乃以易容之故,而居然姐弟于军中,真奇情也。细绎乃知作者本具天地橐籥造化,炉锤之手,故书中不夫妻而夫妻者屡矣,何姐弟之乔扮足云耶。

作者好为秽语,亦善写秽态,不写则已,写则极情尽致,此篇描画大狗二猴,几令读者目不忍视。不知非作者笔墨秽亵也,兵家贵能用间,素臣用兵之处无非淫人,故孽龙好淫则用奚勤夫妇,猴狗好淫则用韦忠奚四。以容儿媚其氏,即以诛景王;以奚勤为欢喜佛,即以灭倭奴。同是一副笔墨,推类言之,李又全之诛,且不惜带活宝贝而亲入其境矣。可见此书大旨,在乎崇正辟邪,而以间兵作奇兵,不得不以治淫人之法治之也,非此作用,则补天易容,安得遽目为天赐乎哉。

此时岑浚计穷力竭,往投大藤。以大狗二猴淫昏,岂足为浚之庇?即明示师,期素臣亦必成功,何以故弄狡狯,潜师暗渡耶。岂知猴狗之淫旱经算计,非用二人为间,则猴狗势合,而岑浚既与二猴为配,亦无脱幅之隙。困兽犹斗,况穷寇者三乎?唤过吩咐如此如此,若以大军继进,则二人之来得无启,疑计不得行即,胜负未可知也。故既遣二人为间,不得不为声东击西之谋,此之谓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

韦忠、奚四同受素臣教令,其余娇莺作腔作势,姑可坦然处之,否则恐稍有人心者,决不能堪也。但彼此意会,你顾我我顾你,未免哑然失笑耳,正不知事定以后,缴令于素臣之前,当作何语。

密云楼上与奚四日夜厮守,而官兵攻峡.天下事情都付不见不闻。写淫人之性情如此,较之毒蟒越七日一游宴,但以香烛跪拜,而不至日夜狠干者,更下一层。故用引五根妈奚勤夫妇,越三年而毒龙始亡。用韦忠奚勤,不旬日而猴狗已死。然则若毒龙者,尤非好淫之甚者矣。

看到内峒坚固,粟支十年,乃知区区城狐社鼠未可轻觑,不用间计,虽官兵围攻无即破之理。韦忠一箭,奚四放圈得手,正在此处。行三军者,当反复思之。

靳监料素臣不能平贼。凤闻广西之信,知计不能行,必有卒不及防之举,岂知文思文容早为东宫要去,而金砚急足,素臣良马,不旬日而自京至广,自广至京,又为占先一着耶。

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

守城官兵一齐上前拍救,那员将官把素臣一看,忙吩咐:“快扛进官厅后边,好好灌救醒来;此必贾公公处差官,不可怠慢!”众军门七手八脚,拉马的拉马,扛人的扛人,扛将进去,须臾救醒。那将官道:“你看那马浑身是汗,这人神色俱变,必有紧急机密之事;你们都回避着,待我问他。”众兵齐退出去。素臣睁眼看那将官,失声问道:“你是熊以神,怎得在此?莫非投顺了景王吗?”那将官摇手低应道:“以神自蒙文爷保荐,东宫特召进京,授为守备,管领卫士,出入扈从,亲信无比。景王入京,即遣人来招致;东宫命以神假意归顺,便拔了西前营游击。目下要举大事,派在这门守城。以神孤掌难鸣,十日前已差急足到山东去,至今尚无音信。文爷在广,何以神速如此?”素臣道:“门口百姓都说太子缢死,十五日景王即位,这话是真是假?”以神道:“十五日即位是真;东宫缢死,尚不的确。景王围宫,逼要太子;周太后说已赐死。景王索尸不得,知是假说,现在围宫增兵攻打,恐也只在早晚。”素臣以手加额道:“太子尚在,此大幸也!广西已平,我得京中凶信,六日内赶至此地。马力已竭,可替我加意喂养。我即刻进城,相机而行。山东人至,可来清宁宫探信。”以神道:“四城各门,俱有景府心腹把守,盘诘严密。以神有各门片子在此,须把片子点验,方可入城。”

素臣讨了宣武门片子,附耳密嘱数语,即刻起身。以神送出厅来,向门军道:“我说定有机密之事,你们把马小心喂养,这位爷出城,就要骑坐,误不得时刻的!”门军连声答应,去喂食马匹,素臣拽开脚步,竟望宣武门来,将片子照验过,赚进城去,竟奔皇城。路上听说宫中大乱,太后投井,太子杀死,现在放火烧宫,虽不肯信,心头却突突地跳个不住。见一家门首,横着几根木头,抢了一根,如飞而跑,跑至皇城脚下,将木靠墙,用手拉扯,跳上城头。堆拨上军兵发喊赶来,素臣已抽起木头,飞身而下。复用此法,入得宫城,望着清宁宫直奔将去,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素臣赶上,见宫门已破,门内几个男女将士,满头流血,兀自死战,依稀是奚囊、玉奴等模样。门外军兵,密排如麻,有几员将官,奋力攻杀。素臣拔出双刀,大喊一声,杀将入去。转身不及的军弁,已连排砍死五七个,红血直喷。那几员猛将,急掣身迎敌。素臣将全副本领施展出来,纵横踊跃,刀光如电,吼声若雷,猛虎撞入羊群,登时四分五落,哭喊逃跑。门内之将,却正是奚囊、阿锦、玉奴,忽见素臣从天而降,勇气百倍,领着内兵,并力杀出。贼兵只辨走路,素臣等在后一逼,自相践踏,死者无算。素臣还要赶杀,奚囊急喊:“宫后已破,太子可被搜出,老爷快去一救!”素臣忙制掣转身,跟着奚囊,奔进宫去。宦官宫女,纷纷逃出。奚囊阻住根问,方知太子尚在,现匿太后床后。景王兵将因太后拦门坐着,不敢入搜,飞马去请景王的旨了。

素臣大喜,急赶至太后内殿门首,只听一片声传景王令旨,说并太后拿下。门首军将正待无礼,素臣大喊一声,挥刀直上,奚囊等随后助力,刀锋过处,人头纷纷落地。主仆四人,在那百十兵将中,纵横搅杀,如狂风之吹落叶,登时解散。追杀出去,至后仪门,只见门东有一二百兵将,围着几十个女人。奚囊发喊道:“妃娘娘被围,老爷快救一救!”素臣大喊杀入,一将回身劈面一枪,素臣用力逼过。随着枪杆直削上,把那将手指、手腕一并削去。枪杆下来,素臣掣住,排头挑去,纷纷倒地。被围女人见有外救,便拼命冲杀出来。奚囊等复自外来夹攻,便都抱头鼠窜而去。素臣见几个女兵簇拥鸾音进去,却但见赛奴,不见容儿,根问奚囊。奚囊未及回答,只见一个宫女,同着赛奴赶来跪下禀道:“小的便是容儿。”素臣问道:“你如何改作女装?”奚囊道:“景王入京,即把东宫卫士尽数驱逐,不许存留一个。东宫爷着急,教容儿扮作宫女。小的因不像女人,只得连夜阉割,保护小爷。”素臣吃惊道:“怪是你声气都雌了,难得,难得!”因吩咐:“把前后宫门连夜收拾用心防守。此时暮夜,不便朝见太后,快请太子出来,商量大事。”宫女便去奏请。奚囊、玉奴、阿锦俱跪地磕头。素臣忙把缠袋内取药,命其敷治伤痕。须臾,太子出来,不等素臣下拜,便抱头大哭道:“寡人与先生如在梦里相逢;先生若迟到一刻,即不能相见矣!寡人有千言万语,告诉先生,不知从何处说起?”素臣哭道:“此时非说话之时,贼人虽退,必添兵复来,宫墙单薄,人俱受伤,战守两难,臣孤身一人,前后不能兼顾,彼复来之兵,必极猛悍,强弓硬弩,已非伤卒可当;若再用排枪火器、佛即冲车,则登时齑粉矣!”太子听说,心胆俱裂。宦官宫女,一齐嚎哭。忽报太后出来,素臣俯伏于地。太后急命内侍掖起,垂泪说道:“先生所言,句句真实,逆藩宸濠,凶恶至极,连日逼要东宫,老身一力护持,今日即发兵来,公然劫杀,方才连老身都要拿下。骑虎之势,彼岂不知?此番复来,必为斩草除根之计!宫中兵将,俱带重伤,断难拒敌,先生孤掌难鸣,与其玉石俱焚,不若早为决计!”因携着太子之手,交与素臣,唤出张、真二妃,令与太子一同下拜道:“老身本应叩求,因叨为天下之母,恐先生执礼守经,谦不肯受。着他三人代求,只求先生,将此一块肉保救得出去。老身等皆含笑入地矣!宸濠杀亲母,淫弟妇,乃天生枭獍,你去后,必行无礼,你两妃俱有志节,久决一死,当散遣从人,阖宫自焚,不致辱汝也!”说罢,抱着太子呜咽不已。合宫之人,皆伏地痛哭。吓得素臣冷汗直淋,跪在地下,叩头流血道:“以死卫主,是臣子分内之事;怎敢当殿下及娘娘们屈礼相求?文白万死莫赎矣!”急命赛奴、玉奴将两妃扶掖起来,自己把太子扶起,说道:“为今之计,惟有乘其未至,于路截杀,侥幸得胜,暂免一时。殿下可草就太后懿旨,命文武诸臣起兵入救,于内侍宫人中,选能书者,连夜誊写,以多为贵。文武百官,岂无为国之人?一则为逆贼兵力所制;二则不知宫中确信。若得太后手诏,知殿下尚存,现在危急,又知臣已入宫扈驾;必有忠义之士,左袒而呼。臣已令熊奇写为揭帖,飞报各衙门,探说得臣荡平广贼,奏凯班师,臣匹马入都,随军二十万,一半去攻景州,一半进京,已至顺德府界上。各官员闻之,忠荩者必投袂奋臂,依违者必改途易辙,从逆者必携贰恐惧。贼心一乱,义兵一起,逆藩左支右诎,不能专力于内,便可迁延时日。熊奇已寄信山东,旦夕可到,广中将士接踵而至。可使贼党土崩,逆藩授首。然后迎请乘舆,剿除奸竖,俾社稷危而复安,乾坤否而重泰,臣之愿也!若但救殿下,即幸而获免,倘太后有万一之危,二妃踏不测之险,臣虽寸剐,无以谢殿下!殿下亦何以见皇上耶?”太子哭道:“太后爱寡人,重社稷,故有此旨。寡人虽不孝,岂舍太后独生耶?然以纯忠如先生,断未有舍难而就易者;上自九庙,下及寡人,皆戴先生之德,重若邱山矣!寡人依令,即去草诏。截贼之事,全仗先生。”因唤过真妃来说道:“侧妃因国步艰难,从玉奴等学习武艺数年,亦稍娴军旅之事,可凭先生差遣。自侧妃起,至一切内侍宫人,俱听先生将令,有敢违者,即以军法从事可也!”素臣道:“妃娘娘断不敢辱,以下内侍宫人,俱来听命。”真妃道:“今日自黎明御敌,宫中胜甲大半受伤,惟本宫事急始出,又有赛奴及宫人辈竭力保护,并未受一矢之伤;此时堪战者,惟本宫一人,愿听先生军令;若弃本宫不用,便同为臣妾,而不得效忠于国,当自刎先生之前,以明本宫之志!”太后道:“昔孙武子为吴王演阵,尚戳宫妃以示威;况以先生而当此急变乎?愿先生勿复辞!”素臣道:“妃娘娘既欲尽忠,敢承太后之令,即请为监军。内侍宫人中,有不遵令,不尽力者,即斩以殉!”

真妃高声答应,仍候令派拨。素臣道:“请监军把内监宫女,各分出三等:勇敢者为一等,胜甲者为二等,其余为三等。”真妃依令分出。素臣令一等者,鱼贯自东往西,各报名过去,有一百二十四名,挑去伤重者六十名,存六十四名。次点胜甲者,共一百二十二名;挑去伤重者四十名,存八十二名,令伤重者各回房歇息医治。三等者不点,留宫分守前后两门。一二等伤轻及未受伤者,俱去饱餐战饭,前来候令,各人答应过去。唤上奚囊、容儿夫妇,见奚囊、阿锦、赛奴伤重,亦命歇息。阿锦、赛奴俱答应下去。令玉奴、容儿都去饱餐,两人亦答应而去。奚囊跪禀:“小的伤虽重,尚不即死,当此急变之时,愿随老爷杀贼!?太后道:“你伤甚重,若再厮杀必至伤生,断断不可!”奚囊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小爷生死,社稷安危,在此一举!文恩拚命,亦可稍挫敌锋,望太后娘娘及老爷鉴察!”说罢,痛哭。素臣道:“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你既有此赤心,快去饱餐前来听命!”奚囊踊跃。太后道:“奚囊忠义,古今罕见,不顾妻子,不计嗣续,慷慨自宫,以卫太子!老身说他是太子的恩人,故改名文恩。看他此番视死如归,不得则痛哭流涕,得之则跟跃欢喜,真足令人生感!”说罢洒下泪来。素臣、真妃及内侍宫人,亦俱流泪。素臣道:“监军亦请进内用饭。文白亦须饱餐,方可前去。”真妃得令,随太后入内。宫女们送上酒饭,素臣饱餐毕,出绸帛浑身缠束,选了两柄重锤,插在腰间,一杆长枪,执于手内,把宝刀拂试一回,仍插入鞘,整顿已毕。真妃及文容等陆续俱到,阿锦、赛奴并一二等内伤重的内侍宫女,亦俱来到。素臣问故,才知是因闻奚囊之言,一齐感激,但愿拼命随征。素臣太息:“天性之感触如此!怎荀氏说个性恶?佛氏说个理障?老氏说个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因在内又挑了一等者十四名,二等者二十名,共足一百八十名之数;其余俱留着守门。阿锦、赛奴俱许其随往。当令熟谙路径者在前引导,启门而出。只见层云密布,月色天光,素臣大喜,传令前至总路报知,须臾,报到。素臣取出明珠,向前探看过,令阿绵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左边树木之中,令赛奴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右边池石之内,令文恩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口左边,命容儿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右边,各拣树木假山隐蔽处埋伏。自率真妃、玉奴,领一等兵十八名,离夹道口一二百步外总路口埋伏,二等兵二十名,又离总路口一二百步外埋伏,俱授与密计。

待至三更时分,远远见有火光,十几个贼兵,衔枚而过,各埋伏兵都依将令,不动声息,听凭过去。须臾,大队贼兵,半山夹道,堪堪至近,素臣大吼一声,手捻长枪,从横肋里杀进,真妃、玉奴四把双刀,随后冲杀,一等兵十八名,亦俱奋勇杀出,二等兵二十二名,一齐擂鼓呐喊。素臣神勇,此战又是拼命之战,枪到处纷纷落马。贼兵有火看不清楚,我兵却得分明,贼兵猝不及防,心慌胆战;我兵人人得势,个个拼生,开手两员战将,被素臣杀死,贼人更是胆寒。素臣瞥见一个贼将,手执双锏,勇不可当,真妃、玉奴双战不下,忙赶上前,挺枪便刺,那将掣身招架。素臣令真妃、玉奴追杀散兵,待我独擒这贼。十合之后,那将气力不加,虚掩一锏,败逃下去,素臣一枪望后心刺去,那将闪过。素臣拔出铜锤,一跳丈余,奋力一锤,把一个斗大的脑袋打得粉碎。一个道士,两把宝剑泼风般削来,素臣把枪拨开,望面门刺去,道士一剑隔枪,飞一剑来伤素臣,口喃喃的念首咒语,铮的一声,被素臣枪杆泼落,再后一枪,刺中马股,负痛直蹶,把道士倒撞下马。素臣飞上,用足一蹬,肋骨踹断,登时身死。那道士便是元化真人第一高徒,法号长明,使剑如风,兼通邪术,那双锏猛将,便是华阳郝三丰。那先被戳死的两员猛将,便是即墨蔡子公、乐安洪子兴。这几个是景王门下最有本领之人,因知素臣厉害,故一并差来,为必胜之计;那知俱被杀死!贼兵魂飞魄散,乱窜逃回。前探的贼人,见后面大兵已败,亦俱逃转。素臣拦住,一枪一个,杀死大半。余同战败诸贼,俱向夹道中逃走。文恩、容儿依着将令,候败兵进去一半,齐出截杀,后面真妃、玉奴、素臣领兵冲上。十停中杀死九停,剩有一停逃脱,其已进夹道者,素臣等合兵追入,路窄心慌,自相践踏,并追杀而死者,十停中复有七停,逃出去的,又被阿锦、赛奴伏兵截住,杀得尸横遍野,只逃得三五十人回去。后面二等兵,兀自擂鼓呐喊。素臣传令休赶,耀起珠光,收拾丢弃军器,有四座佛郎机,六架冲木,两箱火器,数十张神臂弓,其余强弩炮位,头盔刀剑,不计其数。

收兵回宫,检点兵将,不曾死伤一个。太后已备下筵席,令太子把盏谢劳。见这许多火器攻具,大惊失色道:“若非先生神算,怎捱过此夜!”亲手替素臣解去身上绸帛,已是处处断裂,垂泪道:“只看这绸帛,便知先生跳跃奋迅,为国忘身,将何以为报也!”素臣至此方朝见东宫,东宫亦至此叩谢素臣。递酒入席后,送上草的懿旨共三百道,素臣看过道:“门禁严密,文恩等俱系受伤之人,这须得臣越城出去方好。”太子道:“合宫性命于先生一人,岂可片刻相离?”素臣道:“这一着棋子,又是缓不得的,奈何?”正在寻思,只听得扣门之声,素臣惊问何人,太子道:“必是郡主女神童差来,他便时有信息相通。”忙着人去问明开入,果是皇后宫中内监,送上红豆手奏,内云:“传闻文白入宫,喜极涕零,此国家之福也!长沙勤王之师,已至赵州。文武官员中,闻文白入宫,亦必有起义之人。应否传太后懿旨,一为号召,宜咨访文白,即便施行。万望殿下坚守数日,以待外救,断不可踏险轻出,致有后悔!”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楚王兵近,固是好音,得此通信之人,尤为可喜!殿下可速将诏旨寄去郡主,觅便透出宫门,彼虽年幼,灵敏,必不误事也!”太子道:“安贵妃亲信郡主,逆藩最宠之七妃亦爱郡主,楚王长女又系赵芮之妻;安、赵均与景王为恶,故郡主出入尚得自由。若寄与他,必不误事!”素臣听着七妃二字,忽然想起容儿,因问:“宫中可有僧尼衣帽?太子道:“太后信佛,宫内供养着剃度女僧,衣帽尽有,只是要他何用?”素臣遂把容儿曾被朝阳庵女僧真修落发,假扮女尼,带入景王府中,与七妃通好之事,悄悄说知,道:“若令仍扮女僧,授与密计,交付内监带去,令郡主送至景府,以作内应,则破逆藩如反掌;但分属宗亲,事涉非礼耳!”太子大喜道:“逆藩弑母,万剐犹轻,其逼淫都梁、都昌诸王正妃,寡人闻之,恨不得把他妻妾,俱发教坊,以形报应,以泄诸王之愤!况七妃并未受朝廷册封,不过王府一宫婢耳!前世亡国后妃,为兴王佐命之姬妾者,史不胜书。至叛臣家属,赏给功臣为奴,又本朝律令也。逆藩杀母杀弟,谋国篡君,今日连太后俱欲擒拿,乃古今判逆之尤,岂得以宗室视之?将来伏诛,除了他正妃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只能照例圈禁。其余诸妃,都无位号,便与凡民无异;应赏者赏,应发配者发配,却还管他则甚!”

说罢,叫内监去寻容儿,顷刻已到。宫人取出女僧衣帽,素臣叫过面前,吩咐如此如此。容儿答应,捧着衣帽,仍进内监房里穿戴。太子喝住,令其当面装扮。霎时一个如花似玉的宫女,变作妖冶尼僧,举起双手,合十而拜,说道:“小尼此去不知祸福,若专是七妃见疑,小尼自有分辩;倘或露形迹,别房的人认破小尼相貌,便要追究那年医生的事来,这却怎处?”素臣与太子,看容儿装得很像,又连声小尼,不禁大笑。太子道:“文容儿日来乔扮宫女,只眉目间尚有几处男相,此时则步履声口,都辨不出,此去必无破绽,成功可待矣!”素臣道:“此时由郡主送去,门禁料可瞒过。到了内边,你但时刻防闲,少见人面便了。”容儿唯唯。素臣就嘱内监,领交送信之人,带去同见郡主,面禀一切。依旧将门锁好。太子与素臣上下床安寝,是夜却无别项动静。容儿见了郡主,将素臣与太子的话,一一禀明。红豆把容儿细细估量了一回,也不觉笑起来。因有宫女在旁,要遮瞒耳目,不避嫌疑,将容儿暂在耳房安顿过夜。乘便细问素臣家事,及落水遇救,老尼收去之事,暗暗称奇。

一交天明,便令宫女把容儿洗盥,又吩咐了一回,两个内监领着两名宫女,送到景府。那旧太孙宫门外,张牙舞爪,许多兵将守着,问明是楚府来的,也便不大盘诘。进了正殿,内监先出,三人直望七妃寝室而来。七妃未起,宫人们认得的,慌忙进房通报,三人跟入。七妃坐在床沿,容儿随着宫女,行礼起来。宫女致郡主来意,随即告辞,七妃不留。宫女出去,七妃盯了容儿一眼,也不则声。容儿乖巧,疾走上前,拉定两手,跪将下去,低了头,靠在七妃膝上道:“小尼死罪,求娘娘处治了罢!”话未说完,七妃面上一红,两股酸泪流直滚下来,呜咽答道:“且起来,有话好说!”容儿不肯,只顾磕头请罪。七妃道:“我且问你,那年你为何不先不后,见那医生逃走,也就不告而去?府中人都说你与医生因奸卷逃,王爷知道,要画形拿捉,生怕弄出事来。我是晓得你的,却不能替你辩白,累我担忧半月。后来王爷说,无非一个医生、一个小尼,有甚打紧!府中人也就懈了下去。我得了口风,才放下放心。究竟你与他同谋不同谋,先说个明白?”容儿道:“小尼那时不合瞒过娘娘;但是娘娘诞小王子,几回昏晕了去,如何禀法?那医生实是小尼的母舅;小尼知他在此行医,因是走江湖不甚出名,听见王爷说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小尼看娘娘光景,实是没法;故特地找他来的。”

七妃冷笑道:“这话却不能信你!那医生虽故也是南边人,那见便是你的母舅!况是曹诚请来,怎说是你找来?”容儿道:“小尼恐有不便,故叫母舅闯到府门首,等曹公公领进来的。若不是小尼母舅,如何知他会医,叫他自闯上门?他又何认得小尼,说要书方的话呢?”七妃沉吟道:“后来着落曹诚要这医生,他原说是闯上门来的;若果如此,便准折过。但你怎忍三五年不来见面,把我的海样恩情,都付之流水呢?”容儿痛哭道:“小尼那一日,那一时不想着娘娘;只为做了这犯法的事,不敢来见!要想娘娘如此美貌,如此风流,待小尼如此恩情,小尼就是土人,木偶不思想的吗?”七妃道:“你这几个躲在那里?与那些人相好?怎样受用?从实说来!”容儿哭道:“小尼伏侍过了娘娘,还有那一个女人看得入眼!受用过王府的珍馐百味,还有那一家的饮食吃得下肚!况且小尼的父亲极严,在这京里处馆,日间监着读书,夜里一床睡觉,没一点空缝。小尼若曾与一个女人相好,便齐这日色就死!”七妃喝住道:“只要不扯谎就是,怎要罚这样毒誓!”容儿道:“不要说罚誓,就把心肝挖将出来,也情愿的,只娘娘不肯信罢了!”七妃道:“你犯了法不敢见我,怎如今又来见我?你只说得这句明白,我敢就信你。”容儿假作惊慌之色,低声道:“小尼今日为着天大事情,才拼着性命,逃走出来,求见娘娘的!”七妃笑道:“有这等张智,你且说出来看!”容儿四顾,欲言又止。七妃屏去宫女。容儿悄悄说道:“王爷早晚要登大位,一即位,便须册立皇后。别的不打紧,只这正妃娘娘是王爷结发,定是立他为后。他若记起平日的冤仇,轻则贬入冷宫,重则致死娘娘;小尼想到那里,才不顾性命而来的!”七妃失色道:“王爷如此宠我,我又生了王子,将来便是太子,他怎敢贬我害我呢?”容儿大哭道:“娘娘原来还在鼓里!做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六宫之主,生杀在手,还是那王妃的局面吗?他只消揭开娘娘的短处,就可贬入冷宫,害了娘娘的性命!除了王爷,那一位不是娘娘的对头?只有本宫的人,奉承娘娘,到了诸般刑法上身,他有个不招认的吗?娘娘不见过那戏来,《妆盒记》的刘娘娘,不把李娘娘生生致死?现在安贵妃,不是也把纪娘娘治死?都有亲生的太子,没见敢替谁索命,也只为权柄在他手里,没奈何了!”七妃大惊道:“我怎一时懵懂,梦也没想着!”慌将容儿抱起,一手搿住,一手把汗巾替他拭泪道:“我还大你几年,到底是男子汉有见识。你须念我向日恩情,替我划策,怎样夺做这皇后才好?”容儿道:“小尼想有两条计策,一条是迷魂计,一条是苦肉计。娘娘与王爷欢会之时,须奉承得王爷快活;快活时候,便把这事倒断,说母以子贵,娘娘现生着王子,该做王后;上代宣德正统爷,都是这样;撒娇撒痴的求告,总要求告得王爷依允,便急急谢恩。这便是迷魂之计。王爷若不肯依,便须用苦肉计了:先出眼泪,后即痛哭,说娘娘因王爷宠爱,人人仇怨,若不得为后,必被报复,自己一死不足惜;只可怜王子失母,不能存活!如此痛哭,王爷定是回心;若再不回心,便真个要寻短见,说出永诀伤心话头,舍不得王子被人毒害,要与王子同死!王爷最宠娘娘,又极爱王子,必中这两条妙计。只要娘娘做得认真,这事便十分可成!”

七妃转忧为喜,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这两条计,我也常做来,王爷也都依从。只因事体小,也没认真装做。如今依着你说话做去,王爷断无不从。王子是王爷的心窝里的肉,有个不依的吗?我想你,不得见面,眼泪不知流掉多少,如今既没甚事,且和你勾了这笔帐儿。”口里说着,两手便去解容儿衣服。失惊道:“怎好好一个玉人儿,弄这许多斑靥,肮肮脏脏的涂些什么药来?”容儿道:“小尼几日要来,被父亲禁住,怕惹出祸事。小尼撞头撒泼抵死要来,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头脑不但是碰伤,还结着癍吗?”七妃除下容儿僧帽,抚摩怜惜道:“我的心肝,怎磕撞得这样,累我好不心疼!如今凭你受用,补你的苦罢。”容儿便替七妃解带宽衣,重谐旧好,到那情浓时候,着香腮,把舌抻进七妃口内,说:“小郎口渴,要吃香茶。”那知这话未毕,七妃哕的一声,把容儿直推下身来。容儿吓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难将辣蒜生葱臭,并作龙涎雀舌香。

总评:

匹马回京,六日而至,所为者太子。乃甫入彰义门,传闻东宫被缢,吃此一惊,不撞下马来谁欤?况素臣乎,此时昏愦之中,寸心激烈,倘露出圭角,不又几败乃事,岂意守门将官为熊以神,仓卒之中竟以贾公公差官遮瞒过去。岂非天边地设,与素臣先事安排之恩、容夫妇同为东宫之功臣也耶。

征苗之役,靳直所以死素臣也,不意反以成其名。授意妖人,妄奏神仙,于是皇帝心动。而劫驾之谋已遂,连召景王入而监国。因以妖僧邪道之术谋危东宫,事在仓卒,使素臣远驻广西不能兼顾,而更作祸于丰城,以牵掣孝子之心,单谋之谋可谓周全极矣。然观此时,靳贼举动无处不防素臣,似乎素臣一日不死,则逆谋一日不遂。至广西奏凯而后,知素臣终无遽死之法,急不能待,不得不用全力以灭之,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或有可以侥万一之幸。是靳贼此举,不啻有迫之者在也,夫然而愈见数年来逆迹不彰,所畏止素臣一人而已。忠臣义士之关系天下安危大都如此。

靳监劫驾东巡,而召景王入图太子,非其本心,事势急迫,暂借之以为左右手耳。盖景王无甚权谋,事定之后,靳监挟君以求复国,名正言顺,大有可图。沿海党羽逆侄心腹,尔时固皆为之用,掣天下之全力以北向,京都景王势孤,除之易易;然后学曹操挟汉献故事,而资逆侄以禅代之基。其谋画非不预定,而无如天生,素臣以为国家,不使逆阉得志者,四处处先安一着也。

东宫乞奴婢,而素臣即以恩容夫妇与之,此靳监所不知也;景王藉僧道作法,以免东宫安然坐待,亦岂知有素臣心腹在其中耶。四城各门俱有心腹把守,盘诘严密,而一张片子居然赚进,此假意归顺之熊以神为之接应也。可见景王无谋,不必素臣到京而已中素臣之计,人之惑溺于妖邪者,能有大作为?能有大智慧哉?

容儿遇救西湖,适为老尼所得,假扮作尼得以出人景府,阴结七妃之欢,而景王之头颅即已寄其手中。固由旅店相逢,素臣教令如此然;亦可见僧尼之害人。有家者破家,有国者亡国,许多陷溺其中,至死而不自知者。

奚囊团卫宫督战杂入群雌,不知容儿之曾作小尼易于扮女,不惜阉割以为内监,此时一腔忠义,毅然决然,真是古今无两。当其磨刀霍霍,玉奴阿锦一则扯定裤子,一则牢握阳茎,正不知奚囊何辞以对。呜呼、仆从如此,则主人之教可知。有此数人,逆藩安能得志哉?

宫中之人,惟一真妃能战。有奚囊等数人在内,差足抵御,而素臣一日夜之间,内监宫女辈俱已教成劲旅。宫墙单薄,乃至增兵迭攻而不能破,此中有人,逆藩何犹愦愦哉。接战之时,猛将、妖道死巳屡美,逆党尚不自悟,必取死伤于一夜之中,其愚亦可哀矣。至于兵力不能胜而欲行妖法以济事,则其愚可笑也。古今以左道作乱不知几几然,未有不败者。

红豆之策至,素臣引为知心,其才何可以斗石计者。皇帝开直言极陈之科,端明奏对,而适有楚王进女神童一事夹杂其间,得无近于嬉戏,而书中于楚王不加贬语者,尝于救免素臣,改辽东安置时,细思其故而不得,继于素臣楚府养病时推求其故,而又不得直读,至此时手奏,然后恍然于素臣与红豆知已正非有他故也,此书安得不奇?红豆亦多情人,自殿廷奏对,力救素臣,以至与璇姑等人盘桓多日,及楚府养病却未深知素臣家事,乃趁容儿再进景府之间深谈半夜,真有心人哉。

人字卷十五

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

容儿忙跨下床跪在地下道:“小尼该死,冒犯娘娘,求娘娘饶恕!”说罢,色勒勒抖个不住。七妃道:“快些起来,我并不恼你,你也没甚冒犯,只被你满口臭气,惹起了恶心!我叫宫人拿香水来,把那臭口,细细的刮刷干净,任凭你主意便了,休唬得那种样儿!”

容儿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唤进宫娥,捧上香水香片诸物,细细揩刷,换过几次香水,嚼过几回香片,令宫娥替换闻嗅,并无气息;然后七妃亲自闻嗅,复取龙涎香饼,令其含咀,说道:“这屋里怪冷!”因同进暖室中,把衣裤脱光在床并坐。令宫女把安贵妃送的药拿来,宫女捧上锦匣,匣面上标着“玉洞生春”四个金字,旁注小字是“臣安吉恭进”五字。七妃道:“这是安太师进与皇上和贵妃受用的,承贵妃送来,还没与王爷用过;如今合你先试一试。若比着紫金丹更强,夜来便与王爷同用,到快活时,再把那话说入也。”二人各取一粒照单试用。果然比紫金丹更强。容儿香汗津津,七妃笑声吃吃,事毕抱持交颈而睡。睡醒转来,宫人禀道:“日已过午,早膳还用不用?”七妃道:“晚膳早些罢。”吃些点心,呷些汤水,用过晚膳,天色已暮。七妃藏过容儿,洗了手脚,重施脂粉,等待景王。直等到定更以后,方报王爷进宫,七妃接进,同用夜膳。见景王面上颇有忧容,急问道:“王爷明日就登大位了,天大的喜事,怎反有不乐之色?”

景王道:“你知道的,寡人所惧者,惟文白一人!昨日已进清宁宫去,连败我兵,把五虎八彪都杀掉过半,夺去火器,足供城守。外面官员知道文白入宫,都纷纷起事。明日如何即得位成?。七妃失惊道:“文白在广西征苗,怎得进京?外面起事的,是些什么人,可也有文白的本事呢?”景王道:“便不知这文白怎样飞进京来的?外面起事,只有几个了得的人;若再有文白的本事,还当得起吗?”七妃道:“怪不得王爷不快活!但既止文白一个,也还易处!我们谋臣勇将还多,还有法王、真人的神通,想也制得他下,不要先愁坏了王爷玉体!”景王道:“今日已求了法王、真人,用天罗地网去拿他;他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还愁他则甚!因要拿文白,必须用火攻法,把清宁宫一宫的人,都化为灰尘;可惜鸾音这一个乖巧美人,玉石俱焚,不能收为妃子,故此郁郁不乐!”七妃转惊为喜道:“原来王爷忧愁,只为着鸾音;爷登了大位,休说一个鸾音,便要十个鸾音,亦有何难?”景王道:“这又奇了!鸾音貌美性灵,天下少有,怎说要十个也不难?”七妃道:“王爷若登大位,便是四海之主了,怎比着景州一洼之水?只要宫中没有妒忌之人,听凭王爷来选,休说十个鸾音,便再多些,更比鸾音貌美性灵的,也是不难!那年皇上采选童女,王爷没曾说来,有无数绝色女子选进?只消宫中去寻,敢有胜如鸾音的,也未可知哩。”景王大喜道:“天大的忧疑,只要爱妃一言,便消化了!寡人原选了十八日进宫,先收那安贵妃,要试他鸡皮三少的本领。俟诛了太子、文白两人,再正大位。到那日,坤宁一宫妃嫔宫人,都拣选一番,便见分晓。宫人们,快斟酒来,待我赏娘娘一杯,以酬荐贤之功!”一面把七妃抱在怀中,哺酒与饮。容儿在隔壁听着,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说转了景王,定与七妃欢爱,便可乘间用计;忧的是法王、真人要用天罗地网,去害素臣性命,并把合宫之人,都化为灰尘。且道如何叫做天罗地网?这日,女神童传出懿旨,熊以神又各处投了揭帖,果然各官员纷纷举义。景王着急,与心腹典膳张贤士商议。贤士道:“文白神勇,诸将皆非其敌;兼有火器弓弩,足资守御,破之极难!且外面义兵四起,各城均需防守,岂能独与文白争衡?今求其人,更令单谋转求法王,用天罗地网等大法制之;文白纵有邪术,必无生理!文白一除,则起义者纷纷解散,熊奇揭帖未可凭信。然后择日正位,俟单谋朝贺,擒而戮之。单谋一诛,靳监之胆已落。彼所恃者,以皇上为质;此但制东宫及文白耳,乌足制我邪?”景王抚掌称善道:“但恐彼既属东宫旧人,中立不肯转求。今观其即日起义,焉知非文白所使耶!”

贤士道:“急则相救,缓则相攻;大王之事一败,彼独不受祸邪?臣当去说之,必无不从!”景王大喜,急命前往。单谋果然听从,转求法王领占竹说:“文白谋勇绝伦,兼之通理邪术,必用全力制之!”

法王、真人遂把天罗地网第一等恶法,来擒拿素臣。是日在宫,与太子各把别后事情诉说,到底日久话长,兼之称颂愧谢,起立跪拜,俱有耽搁,不觉直说到午。午后接有红豆手笺,通说各官举义之事,并开有名单。太子与素臣看时,是:原任左佥都御史皇甫毓昆,翰林院侍读东方旭,庶吉士马玉,领民兵三百,攻东直门;太仆寺丞申田,国子监博士元领,翰林院庶吉士金品、余玉冰,太学生匡中,领民兵五百,攻西直门;翰林院侍讲学士罗伦,锦衣卫经历陈经,领民兵三百,攻安定门;西前营游击熊奇,领兵五百,攻德胜门;原任福州营参将赛吕,护龙岛岛长龙生,领兵五百,攻朝阳门;魏国公徐武,中府都督同知宁文,领兵五百,攻正阳门;原任兵部尚书连世,原任右佥都御史北直巡抚张定,司经局洗马连城,领民兵五百,攻宣武门;詹事府正詹事刘健,翰林院修撰吴宽,太学生谢迁,领民兵五百,攻崇文门;驸马都尉冯诚,领兵三百,攻阜成门。

太子道:“诸臣纷纷起义,事有可为。但只有熊奇、龙生、赛吕三人可仗;宁文老迈,徐武纨绔,余俱白面书生;连世向附靳直,今亦父子起义,恐单内更有似此不足信者!奈何?”素臣道:“刘健、谢迁、申田俱足智多谋。金品、匡中俱勇敢善战。龙生即至,其妻飞娘必来,铁丐或有故不来,其妻立娘必随姊而至,大有可为。连城曾被臣之妾刘氏一诗所感,改恶从善,其父或为子劝谏,改弦易辙,亦未可知!东城坚固,诸臣兵数既少,又无攻具,成事实难;只大势牵连,使逆藩不能专力于我,便操胜算,名正者贵持久,名逆者利捷速;我顺彼逆,只要支持得三五日,不为所败,援兵陆续而至,事必济矣!”太子道:“刘、谢诸臣,寡人实未悉其底里。至连世自其子入官以后,即有几个好文章,与安吉、靳直亦曾争执过几件事;故靳直在皇上面前极力排挤,才休致他的。此番亦是真心,是寡人错疑了他!但先生贵妾,如何以诗感化连城,愿闻其说?”素臣因把前事约略述知,念出那首诗来。太子太息道:“遇强暴而不失节难,遇才美而不失节尤难,不失节而更能化悔强暴,则尤难中之难!至连世更因其子而改弦易辙,则德之所及者,愈广矣!非先生不能有此妾,非此妾不足事先生,可感,可敬!侧妃每称为姊,每颂其贤,良有以也!”太子口里称叹,眼里却见素臣伸缩不宁,因问何故。素臣道:“臣自入广,即虑奸竖逆藩,乘间窃发,故差一奴名金砚者,入京探听。金砚于前月十十七日得有急信,于本月初八日至峡报知。臣即于初八日起身,十三日至京。臣马因臣嘱咐,昼夜狂奔,凡遇津渡桥梁,不及驰骤,多一跃而过者,臣之筋骨,未免劳顿。昨晚拼战,复大喊狂呼以助威,高跃远跳以取势,亦有所伤。事定觉劳,安坐觉疲,周身骨节,俱颇酸痛,故有伸缩不宁耳!”太子惊讶道:“金砚以十日而行八千四百里路,先生之马,更止五日,此仆此马,旷古所无!非先生不能致,非先生亦不能胜,仅仅酸痛,真铜筋铁骨也!宫奴中有善修养者,为先生按摩捶击,则酸痛可除!”因着人去唤。素臣道:“容儿已去,文恩受伤,惟玉奴尚可驱使;然究系有男女之嫌,且已入宫禁,岂可亵狎?故宁忍不为,何敢渎及宫人!必承殿下恩意,或赐一小内监可也。”太子道:“汉时郎官,尚有女史焚香侍寝,后世勋臣亦皆赐给宫奴,何况先生?昔唐太宗以须疗臣疾,宋太祖以炙分弟痛,寡人当为先生按摩,但未谙耳;故以宫奴代之。望先生勿辞也!”素臣欲谢恩,太子忙止住道:“先生于寡人,分则君臣,恩逾骨肉,太后命寡人以叔事先生,寡人本欲以师事先生。师与叔之待弟侄者,必有其道,仆仆亟拜,非先生所宜也!”须臾,两个宫女出来,一人捶背,一人运手。素臣请太子入内,太子道:“寡人欲见其用心与否,并先生受用与否,勿见嫌也!”宫女捶运一会,渐要摩按至胸腹臀腿上来,素臣几次辞拒,皆被太子劝住。宫女奏道:“文先生腹间,想有裹肚碍住;须解下来,方好摩按。”太子道:“先生二字,是太后与寡人所称,尔等何敢僭妄!以后内侍宫人,俱称文爷,不可错误!腰间有甚裹肚,可解下来。”宫人解下缠袋,太子问道:“袋内之物,可容寡人一见否?”素臣道:“袋内无不可见之物,但恐亵龙目耳!”太子取出看时,银钱之外,有两包丸药,一罐香,两个小包;解开一包,是两方玉图章,一方绫帕,上是太子所赠之诗。太子道:“为这一首诗,几成大狱,‘惟口兴戎’,此之谓也!”因又解开那一包,是一个手帕,包着两颗珠子,一幅诗绫,绫上写着一首百韵寿诗。太子道:“此何人所作?诗情悱侧,字法娟秀,亦美才也!”素臣因把兰哥、篁姑之事说知,并述其性情才学。太子喜道:“不意蛮峒之中,有此灵异,固属造物之奇,亦国家之祥也!天下平定,当奏知皇上,钦召入京,以宠异之!”因又开了香罐,闻了一闻,把珠子拂试一回,问道:“银钱备用,丸药备服,余皆恩情所寄,以志不忘;独此名香异珠,未解珍藏之故,岂先生亦爱宝耶?”素臣道:“非敢爱宝,亦备用也。”因把香珠之用奏知。太子道:“原来如此。水安息,宫内所有;若此二珠,则旷古所无,乃天赐先生以庇我国家者,匪特先生宜宝之,寡人亦当钦为国宝者也!”宫人问素臣道:“可还有酸痛之处?”素臣道:“大段已去,所存者些小之事,乃欠伸微有不便耳!”宫人道:“这却是病根未去,须请文爷上榻仰卧,待奴婢们踹踏一遍,复覆身睡卧,再踹踏一遍,方得全愈。”太子道:“宫人实有此法,但用脚踹踏先生尊体,为不可耳!”素臣道:“治臣之病,岂以为嫌?但于殿下之前,反覆偃卧,无人臣礼,所不敢为也!”太子坚令宫人,扶掖素臣上榻,脱鞋踹踏,有顿饭时,素臣通身出汗,酸痛尽失,关节便利,霍然而愈。素臣将袋内银钱,尽数给与,曰:“物尽于此,不足酬劳也!”

是夜,太子复设一榻于侧,要陪素臣同睡。素臣坚辞不获,因自就旁榻。太子道:“寡人以师事先生,岂有弟子偃然正寝,而屈先生旁卧者耶?”素臣抵死不从:“臣断不敢使冠履倒置也!”太子因命将两榻上下对设,仍欲素臣居上榻,素臣复坚辞。太子不得已,方就上榻。两榻中间,令宫人就地设铺,承值睡溺诸器。太子与素臣并头睡下,商议除逆迎銮之事。讲至两更,外面传进檄文,说是从空中飞下。宫人执烛,太子与素臣披衣坐起,从头看去,只见檄文上写着:大法王领,大真人缪,檄示清宁宫知悉:文白非圣无法,抗违天讨,律应寸磔,法在不赦!今于本日三更时分,遣九宫十曜星君,五方功曹揭谛,布天罗地网,特行捉拿,该宫男妇人等,立将文白绑献,可免一宫之祸。如仍庇匿,本教主等即摄寒冰、热火、臭秽、刀剑诸地狱困苦磨厄,次遣天龙八部,修罗泥犁,人非人等,追摄魂魄后,移须弥一座,将合宫人等俱压入无间地狱,化作飞尘,永离人道!善哉,佛法无边,道法通天,众生可度,惟人懵焉!七日之内,无愚无贤,无老无幼,同入涅!有能信者,如火宅莲;迷而不悟,如飓风船;自作自受,于法无宽!南无狮子吼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吾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敕!太子看完,大惊失色,问素臣:“何以应之?素臣道:“一切妖术,惟猪羊狗血可破;宫中有无畜养?”太子道:“自逆藩逼迫以来,内外隔绝,供馈不通。幸太后爱洁,向不由大官供给,致尚有米粮牲畜等物,可借日用。奈扈从寡人者,至数百人,将半载之储,止二十多日,便俱食尽。今日膳房来报,止存三日之粮,畜牲俱尽;自明日起,便只剩腊腿风鱼等宿肉可以佐食。惟獒犬一头,警夜有功;哈叭狗两只,太后所爱;即不忍杀,且为血无多,恐不敷所用,奈何?”素臣道:“一正可胜百邪,且待他行起术来再处。”是夜只有素臣一人安睡;老太监覃吉不知檄文之事,便也睡得安稳。太子及里边一个真妃,外边一个奚囊,已是惊惊恻恻,睡梦不宁。其余合宫之人,俱被吓坏,没一个敢解衣就寝。候至三更时分,渐至星月无光,一会暗是一会,不多时候,连天都压下来,屋内灯烛俱昏,火焰只留得芥子般大小,对面看不见人,合宫嚷乱。太后忙着宫人出来,请太子求素臣主意,宫人们手执灯烛,仍是墙摸壁。走至素臣卧处,叩门而入,见室中灯烛辉煌,好生惊讶。太子披衣起坐,急问何事。宫人奏知,太子不胜惊异。因唤醒素臣,恳求良法。素臣道:“此即所谓天罗地网者邪?臣更无法以解之!”太子道:“怎这里灯烛又是明亮?”因问宫人:“合宫可是一色昏暗?”宫人道:“只有观音堂、真娘娘房中,及覃公公,文恩屋里,还有灯烛之光,但不能如此处照常明亮;其余俱像坐在地狱中一般,一些光亮没有。”

太子问素臣:“既是布着天罗地网,怎又不一色昏暗,是何缘故?”

素臣道:“太后至尊,正妃将来即为天下之母,既皆为妖法所制,而覃监、文恩反不受制,此实难解!”因问:“正妃可尊信老、佛之教?”太子道:“彼酷信佛教,近年受寡人刑于之化,才不去念佛看经,恐心里还在尊信一边。”素臣道:“这便是了,惟正乃不受邪。臣幼即恶化、佛,常思灭除其教;殿下有正心之功;侧妃娘娘秉正嫉邪,臣妾刘氏所稔知;覃老监最恶佛、老,传闻殿下幼时曾看《佛经》,于其来时,惊惶失措,以孝经给之,则其心正无邪可知;奚囊自幼习闻臣母及臣议论,亦恶老、佛,不信其教:故皆不为邪术所制也。太后、正妃,位虽尊,而心则尚信其邪说,故未能脱然耳。”太子道:“先生所见极是,但剃度僧所居观音堂,灯亦明亮,彼系极信邪者,何以如此?素臣道:“作此法者,其同类也;妖僧道等但欲害其仇,非欲伤其类,故不及也。”太子道:“倘伪檄上所说诸般邪法俱搬演出来,太后岂不震惊?可否请太后与正妃,俱至观音堂暂避其祸?”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惟正可以驱邪,岂可反入于邪以求避耶?窃恐非徒无益,而反有加甚耳!”太子点头道:“是。但现在如何安慰太后?”素臣道:“若但黑暗,原是不妨。殿下当吩咐合宫之人,和衣安寝,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也。至太后年高,恐有惊畏,殿下当不离左右,令侧妃亦不离正妃左右。俟天晓日出,看是如何?”太子慌忙入内,素臣因有宫人在房,便不就榻,伏桌假寐。到五更时,太子请素臣进内,说道:“不出先生所料,太后等寡人不至,即同正妃至观音堂暂避,岂知进去时,灯烛尚明,到得后来,渐渐昏黑,并芥子般灯焰也没有了。寡人闻知,忙去接回。却因夜间于风露中来往,受了风寒,与正妃同时病发,齿牙相击,浑身发抖,是个虐疾模样,望先生诊治。”素臣诊过脉,说:“脉并不弦,非疟疾也。伪檄有寒冰、烈火等说,怕就是寒冰二字发作?因太后、正妃反避入邪,故发之独早耳!”宫人道:“文爷所说,一些不错,这会一刻冷似一刻,就要发抖哩!”素臣道:“可令人生起炭火,多加衣被,殿下上床拥护,用手心搓热,频摩太阳正额,至冷极时,并心口摩运,发出心火,或可御。”太子忙依言准备。并令真妃拥护正妃,如法而行。素臣出来,见更鼓久绝,天仍不明;因到院中一望,见满天雾气,竟看不清天光。暗忖:此岂天罗地网之妖法耶?因唤宫女出看,可见天光。宫女出看,道:“那里还见有天光,只见一片黑天,直压在文爷头”素臣大怒,目直视,大喝道:“妖人怎敢无礼,把这障眼法来戏弄我么?”就这一声喊里,早露出一片天光。宫人惊嚷道:“怎文爷一喊,把天都喊了起来?这会子看得见屋宇树木等物了。”素臣正待写方,只见文恩两手抱着两个王子,出来道:“老爷不好了,合宫之人,个个发抖,如害疟一般,王子、王女年幼,抖得怪哭,东宫爷说老爷屋里想是和暖,着文恩送来。”素臣双手抱接,见面色灰白,身冷如冰,即抱入房,解开胸前衣服,裹在怀内,渐渐变过脸色,住了啼哭。却见文恩又抱出两个王女来道:“东宫爷说,本不敢亵渎老爷,但里面俱如冰窖,人命为重,只得又送出来。”素臣见王子身已温和,交与宫女怀抱,复把两个王女裹入怀中。问文恩道:“你见天光不见?”文恩道:“这院子里便见天光,里面一片黑暗,文恩还看得出些路头,不至跌撞;里面房里点着许多大蜡,宫女们还是七跌八撞,看不见路哩!”素臣道:“太子、真妃俱不信邪,怎里面还是冰窖一般?我说要多生炭火,怎还解不来寒冷?”文恩道:“炭火生起即来,就是不灭,也没有火气。东宫爷合真娘娘俱不觉甚冷,但只暖得太后及正妃娘娘,屋中原是寒冷,只比别房里差些罢了。”素臣道:“你与覃监房内如何?”文恩道:“比别人屋里暖些。”素臣道:“你可奏闻太子,把合宫之人,俱安顿太后、正妃及你与覃监屋里,权救一时再处。”文恩道:“人都冻僵了,路又看不出,只得要苦文恩一人去驮的了。”

文恩忙入内转奏。太子却吩咐,把宫女受伤及娇怯者,俱驮至素臣房中;其余分留太后、正妃房内;凡是内侍,都分送覃吉、文恩两人屋里。文恩驮了大半日,方才驮完,驮得满身臭汗,不觉其冷,反觉其热。素臣房中,竟蹲有一百多宫女,初来时,咬牙戛齿,骨节琮,渐至声沉响寂,又渐至温和活动。素臣与王子、王女在榻,阿绵、玉奴、赛奴并修养宫奴,及本在房内者,占着榻四边围侍,其余渐远,至各边房间里,因与素臣近则较暖,远则较凉,故也。文恩回房歇息一回,想起太后等半日未进汤水,忙到膳房中,要去收拾。那知水俱冻底,薪爨不焦,只得寻了些茶食干粮,分送各处。众宫女挨饥忍饿,权受一时,素臣欲分惠,则人多不能遍给;欲但给绕榻诸女,又觉不公,心里踌躇。却见绕榻妇女中,有几个欲前且却,又似朵颐,又似忸怩光景。素臣道:“非我独饱,奈人众,何苦有检择,又不公也。”阿锦道:“众人另有缘故,不为受着饿来。”素臣正待根问,忽听里边一时人语嘈杂,埋冤,吱吃、阿呀之声,素臣忙令玉奴去看明,走出里房,便蹲下身子,回不上话。素臣好生疑患,正是:

天下官私皆是急,世间水火最无情。

总评:

容儿自幼不知性情志气若何。凉亭进雨具之后,船中侍立不过半日,而容貌声口书不及写,大水复舟即已不知下落。乃旅店奇逢尼僧,假扮自此,重入书中无处不以女儿态度写之,想得力于老尼者已深,遂至忘却本来面目。然一入素臣之手,则牛溲马渤尽是药,笼中物不特树上捆拴,以一股柔情收伏赛奴,使其死心塌地为主人出力。而如七妃者,亦真与小郎情重,得匿影于帷薄之间,从容内应。由今思之,设非容儿,景王未易诛也。可见善用人者,有并蓄兼收之本,不然忽而女尼,忽而宫女,忽而家仆,遇女为男,亦遇男为女,岂非人长也者。

万安进药是史册中影响之事,小说则载甚详。书中托名安吉便可,直言不讳千载而下此老羞颜。然明朝大臣,喜进宫中琐物,亦是一时风气。至崇正间犹有田贵妃绣履署臣,周延儒进字样者。呜呼,大臣若此,举前无人可知矣。非常之业,不世之功,出自布衣之文白,作者之寄慨深远也。

七妃专宠于景王,而容儿乔装人内,白昼宫淫,虽宫人等皆妃之心腹,保无泄漏,然何至肆无忌惮若此。

交媾捵舌极琐极秽之文,乃前回吐了—口,容儿下床,便戛然而止,此回便憎嫌嘴臭说起。非以琐秽之事故,作惊失怪也。作者于在回收束,必起小小风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虽些小处,亦可使弄笔墨不如,他家小说动轭云“毕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要这大题目也。

景王忽忧忽喜,到仓卒事变之际,七妃言尚见信服,直一酒色之徒,不特毫无智谋,亦且并无知识,徒恃法王真人法力。一俟扫除清宁,便宴然而登大宝,抑何愚也。书中提醒宸濠逆名,然当日之宸濠尚不至是。

以天罗地网为大法,而反云文白有邪术惑于异端者,往往如此,闻其言不觉齿冷舌结矣。

单谋之为,靳监非绝无才智之人。观其后两回,颇足畏矣。然用谋划而兼信邪术,以为可恃,此所以每有一策而皆出素臣下也。顾单谋亦非专信邪术者,此时听景王教令,转来法王行天罗地网之法。盖靳直劫驾入海,东宫御乱,文白主谋,事关景王之成败,而靳直之大有可为者,自在沿海一带。借此以观邪术之验否,而异日用不用方有权衡,此正单谋之诡秘也,岂张贤士之所知哉。景先靳亡即谋臣策士之高下也。素臣曰:“得臣犹在诚有畏于单谋矣。”

释道二氏从无并力交相为用者。《传灯录》《神仙通鉴》等书事涉无稽,然以各行各法。若法王真人会檄一道,则和尚道士居于通家,煞尾一段三称菩萨,而接以吾奉九天应元云云,直是千古奇文。

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

素臣见玉奴这般光景,好不疑虑,忙令文恩去扶他起来。文恩早已冻僵,动弹不得。素臣无奈,只得将玉奴一把提过面前,拉住袖口,方才立定,问道:“里边声响,究竟为何?莫非他们都在戏耍筋斗、虎跳,用力太猛,有伤筋梭骨的事吗?”玉奴对面站着,方觉身上渐有暖意,勉强答道:“那里能做玩耍之事!连太后、东宫、正妃、侧妃,差不多要僵了,老爷须去急救方好!”素臣失惊道:“原来别处更冷,你可把这两个会修养的驮去,把僵的宫人踹踏些转来,便可做诸般顽戏用力之事。太子等可即令宫人用力揉挪,把本身中五志之火,一齐推动,舒发出来,便不怕冷。如有一切酒浆,烫热吃下,亦可驱寒,除此更没法了!”文恩道:“满廊满院,俱是冰凌;布了天罗地网,眼目又看不甚清;小的空身走来,还只顾跌交,怎能够驮人?膳房里剩有几坛粗酒,几坛细酒,两三坛火酒,只却生不起火,除非冷吃,也没人去拿。”素臣道:“你这样子真个不好,玉奴、阿锦,可把文恩摆弄,此时事急,也顾不得了!”把修养宫人,一手一个抱起,怀揣绸毽数个,大踏步往太后正房而来。过着几院雪山、几廊冰窖,已把两个宫人冻得齿牙相击,放进房去,须臾,踏转好几个宫人,便令踢毽玩耍,上床将太后、太子推运。素臣在外觉冷,做一会八字动功,即便暖和。见太后房里,已有一十二人生动,便令各处摆弄僵卧之人。僵卧者既得和活,摆弄者亦愈暖热。因把两个修养宫人,复抱向正妃房中,如法而行。覆身回来,见自己院中,亦积数尺冰凌,檐廊之下,亦堆至盈尺,惊问其故。文恩道:“老爷进去了一会,便如各处一样,打落下来,想是见老爷出来才住的。”素臣道:“太后等虽已活动,再有酒去一暖,驱出寒气方好。膳房我不认得,须抱你去。”文恩道:“小的被妻子们一顿摆弄,和活起来,自己又做了些动功,此时已经复原,原要去摆弄众内侍们,领着老爷去便了。”于是文恩在前,素臣在后,文恩一滑,即被素臣一提,直至膳房,未曾跌倒。一坛粗酒,一坛细酒,一坛火酒,分倾大灶上三只大锅内;文恩起火,再烧不着;素臣走去,一烧便着。文恩道:“怎火也怕老爷,一吹就通红起来,这也是正气辟邪之故哩!”须臾,各锅俱热,吩咐文恩去摆弄内侍,给与粗酒、火酒。自用三把大壶,分装粗、细、火酒,飞奔太后房外,令宫人把细酒斟送太后、东宫,把粗酒、火酒分给众人。覆身出来,再用壶装送至正妃房中。然后自己用勺,就锅而饮,饮至半酣,把剩下的酒,都收拾进去,分给合房妇女。自此人人骨暖,个个颜酡。暗想:明日不知又用何术?太后等今日已经受饿,当预为之计。因把厨下一口木灶,并应用器皿柴炭,及膳房内酒、米、凤鱼、腊肉等物,搬运至房。看那冰雹,竟如有眼睛的,跟着素臣旋落,院外尚在散落,院中处处冰山。素臣发怒,大吼一声,把半空中冰雹喝退一半,渐渐收小下来。

夜里众宫人一有寒冷,便各寻事,顽耍用力。素臣仍伏桌而睡,忽觉怀内有物撑动,心里一惊,认是裹着的王女。忙把胸前衣服解开看,只见一个年少女子,钻出头来,满面光华,姿容绝世,像是何处见过,却想不起。那女子道:“小奴蒙相公青眼,垂爱多年,今当辞相公而去。”素臣道:“便是我爱你极的,怎忍舍我而去?”女子道:“爱而不用,徒爱何益!明日若并舍妹见弃,则不特小奴不能终事相公,舍妹亦将辞相公而去矣!”素臣心中觉不忍舍,用手抱住,女子把手来推,忽然惊醒。恍然道:“此霄光之灵也!满宫昏暗,正该用此珠之时,怎我一时懵懂,置而不用?宜其求去也!”当即思所以用之。因不复睡,走出院中,搬取冰块,放满锅内,令玉奴等起火,烧滚三锅开水,装了两壶,取出明珠,耀着光芒,先送太后房中,次送正妃房内,余与合房妇女同享。众人久绝汤水,如饮甘露,快活非常。素臣搬冰煮粥,照前分送。连煮几次,并间明文恩、覃吉两房路径,送粥与之。

到得天明,合宫之人,无不饱暖。谁知冷便过去,热已渐来,初时还只认热粥之故,渐渐的脱去外盖,层层解卸,只剩单衫,仍是烦热。到得后来,竟似罩入蒸笼,绝不透气,锅中水沸,灶内火炎,满身皮肉都要腐烂一般。素臣送饭进去,见各廊院冰凌,俱化为水,如烟如雾,太后房中,人人喘气,个个头眩。素臣记起霄光梦中“明日并弃舍妹”之言,忙在袋内,取出辟暑神珠,命宫人悬挂。登时满室生凉,喘者立止,眩者立清。太子出房,跪下便拜道:“合宫承先生之赐,不啻生死肉骨!但亵渎先生,至于如此,寡人何安?热虽酷毒,不如冷之人人僵直,当命宫人出取,不敢重劳先生也!”素臣慌忙跪下,扶掖起来道:“昔武子曾纳橐,之推并割股肉,区区奔走,何足言劳?如宫人可代,即当仰承令旨也。”宫人奉旨出外取饭,摸着墙壁,尚是难行,如何能捧持食物?素臣因找一根长竿,把霄光高揭,满宫发亮,如月中天,宫人们方得搬送。送至正妃之房,房中宫人已俱热倒。太子忙令把辟暑珠去救转,把两处并为一处,都搬至太后正寝中一间大房之内,仍把辟暑珠悬挂在正中一间房里。因想起内侍们来,命宫人去看,除文恩、覃吉两人尚未热坏,其余俱已热倒在地。忙吩咐解珠去救,救得转来,太后房中宫人,又人人发喘。只得三回五次,往返轮救。惟素臣房内,常如早春,不觉甚热,流水的煮饭烧茶,以应合宫之用。

太子暗忖:有了明珠,这烈火地狱是不怕他的了!那知到了午后,忽然滚进几个斗大火球,齐声爆响,爆作百十个小球,满房滚跳。滚着脚的,便烧裙裤,跳着头的,便烧鬓发,扯救不及的,把周身衣服烧毁,有光了上身,捧着两乳,有赤了下身,掩着阴户,又羞又痛,嚎哭之声,沸泛盈天。只有太子、真妃两人,火球跳不着。太后、正妃身上,便只顾要滚跳上去,亏得太子拥扑太后,真妃拥扑正妃,尚未被烧,其势却甚危急,忙着宫女求救素臣。谁知一个出房,即一个被烧,烧得寸丝不挂,哭将进去。

素臣听见里边一片哭声,情知有异,忙赶入内。正见一个宫女出房,被火烧衣,想着峒元之事,忙吐一口唾沫过去,登时火灭,只烧去半条裙子。太子听见素臣在外,忙叫:“先生快进房一救!”

素臣跨进房去,见满屋火球滚跳,宫女有浑身精赤的,有赤上、下半身的,其余焦头燎发,烧衣破裤之人,不计其数。不觉勃然大怒,目直视,喝道:“妖僧贼道,怎敢无礼至此!”只那声喝里,眼光所到,火球随即消灭。只见文恩飞跑而来,说道:“外面除小的及覃公公两人外,其余都被火球烧坏,用水去泼,如浇油一般,更加发炽,请老爷快去一救!”素臣急急赶出,如前喝视,亦即消灭。无奈火球有眼,一俟素臣出外,即在内滚烧,等得进来,又在外滚烧,弄得素臣没了主意!后想起峒元火球总翻滚不上霄光珠,辟暑自应较胜;因令宫人解悬当户。自向文恩房内,令取溺桶,解下半桶溺来,将草荐浸湿,摊放门槛之上,把覃吉并作一房。果真火球翻滚,离珠及溺荐尺许,即复转回,不能入户。

素臣方得脱身回房,只见当门挂着被单,掀开进去,见房内宫人,烧衣破裙者无数,顾问玉奴,却见玉奴鬓发半焦,不胜诧异。玉奴道:“老爷出去后,先有一个小火球滚入,后有十几个大小火球滚进,触着便烧,势正利害。却值玉奴把拔河的两条被单解开,要铺入棉被,一个火球跳上头,把头发烧着。玉奴仓卒之间,把被单一揿,发上之火一掀即灭,便随手甩去,把火球也一甩即灭,便被烧诸人身上,乱舞将去,不意那火及火球,只沾着一点被单角儿,便即灭熄。宫人们已被火球烧得不成模样,大家通融补凑,才没有光着身子的。因怕火球再来,才把这被单漫着门帘的。”素臣听罢,仍令烧者,同文恩两人,分送酒食。挨过一夜,到五更时,合宫发臭,太后急命焚香,却总解不来那种恶臭。须臾,宫人中有触秽倒地,吐沫不醒者。太后、正妃俱呕了满床,连太子、侧妃都触起恶心,几乎要呕。太后已是发晕,素臣闻知,忙把水安息送进,烧将起来,秽气尽去,俱各清醒。太后道:“水安息我有一罐,藏在那里,快取出来,不要单烧掉文先生的。”正妃也有一罐,遂都取将来,分给内外焚烧,把素臣的仍复送还。无奈香一烧完,秽臭即起。太子道:“若要不住的烧,如何有这许多香?各人挖些,搽在鼻孔里去,看是如何?”当下太子、侧妃如法一试,果不觉臭。因装了四小袋,与太后等闻嗅,余下的,都分与内宫人,搽封鼻孔。真个秽臭之气,就不能入鼻。

不料一到黄昏,忽然满屋都出粪蛆,缘台上壁,并钻入人身上来,用手去抹,便是一手的臭粪。脚下爬起还可,梁间纷纷而下,满头满脸乱落将来,都向眼眶耳窍中,如飞钻进。宫人等俱爱清洁的,怎生当得,人人发呕。有跑出房外,想掬院中化的冰水,揩洗头面,空中便是一勺粪水,浇得头面口眼之内,都是臭秽,情急哭喊。素臣忙把水安息送进焚烧,香烟到处,蛆虫即化为水。烧了一会,满屋烟气,蛆虫便全数消灭。素臣暗忖:效是灵效,但焚烧不可为继!因想起被单之事,忙去拿来漫着房门,替出安息。怕自己房内也生粪蛆,赶回要烧,却并没一个。问玉奴道:“昨日我一出房,即有火球滚入:今日因何并没蛆虫?玉奴道:“是赛奴说的,火球怕文爷被单,爷身上捆的绸帛,敢也除得蛆虫?因把做毽剩下的,拼凑起来,用线缝好,搭挂门帘之上,真个没蛆虫进房。

素臣似信不信的,忙脱下一件外衣,令玉奴并水安息,拿去文恩房里烧挂。文恩房里,只除文恩、覃吉两人没被蛆虫钻咬,其余俱满身爬着,抹去一把,添上两把,正在呕秽嚷乱。玉奴把香烧起,将衣搭挂当户,不一会,已俱消除。因将香罐藏入袖中,走将回来,刚到半路,已被粪蛆攒满,两手洒抹,两足奔跑,嘴里叫喊救命。忽又劈头臭粪,浇灌下来。觉着领头里直挂下去,由胸腹脐乳直流入两股上去,慌得蹲在地下,极声喊叫。素臣听见,忙赶将去,怒目一喝,却原是干干净净的头面衣衫,毫无秽臭。玉奴惊怪起立,袖内取出香罐,交还素臣。一面跟着,一面伸手进去摸着脐乳各处,并没蛆粪踪影,好生诧异。刚走转自己房檐之下,忽然天上落下一个人来。素臣拔出宝刀,一刀砍去。那人把手中宝剑急架,探下铜面道:“文爷无礼,奴乃熊飞娘也。”素臣大喜,忙请进房。却见熊飞娘额上,朱书“文白”二字,忙问其故。飞娘道:“奴与丈夫,于十五日到京!正直三弟以神起义,丈夫便去料理攻城之事。奴知文爷入宫,便乘夜进来报信。那知一连两夜,都找不出清宁宫影儿,一片黑气漫漫,全没路径。外面多传说,法王、真人布着天罗地网,捉住文爷,现在受那地狱的苦楚。奴虽不怕着他的道儿,却不敢孟浪。今日想了一日,恐再迟了,有误文爷大事!想起文爷那年除灭五通之事,叫丈夫把胸前朱书‘邪不胜正’四字,又想不是文爷亲笔,恐胜不得邪;故把心口、背心、额上,俱写着文爷名字,拼命从黑雾中撞来。谁知有了朱书,黑雾便浅,路径便有,到宫墙外,飞上墙头,一路找来,见这院子全没黑气,怕是文爷所居,故便跳下。不料一跳下来,即遇文爷也!”素臣道:“熊姊说恐误我大事,是见我困在此处,特来负我出去吗?”飞娘道:“非也,宫中全赖文爷救护,怎反要负文爷出去?奴此来是为文爷家中危急,惟恐迟了误事,故此拼命而来!”素臣大惊,汗出满面,急问:“如何危急?”玉奴等亦皆失色悚听。飞娘道:“奴进京来,在良乡地方,撞着急报之人,料是朝中飞报,即便拿住,搜出书信,现在怀中,请文爷一看便知。”飞娘在怀取出,素臣慌忙接过,却是两封,心头突突地跳着。开封,看上写着:谋径禀:文白于本月十三日已入都矣,自丰城至思恩,复自思恩至京,路逾万里,按站亦须行三四月,而彼两月内,已荡平而回!且猛如毒蟒,诡如岑浚,狡悍蟠结如大狗,各负险阻,而皆被屠灭于数日之内,此岂犹人力可敌?乃知谋前所献质君劫母之计,为上策也!景府当此时势,尚耽声色,诸臣晨参,久未得见,必为文白所败;惟视法王、真人法力何如耳?江西之师,于何日潜发,未得确音,悬念之至!彼得京中急信,或未及预料家事,便可取之若寄;然亦当陆续接应,全力制之。论者以李、郭、苗、刘为鉴,此不识敌人肺腑;难与审变!东宫、文白,性皆愚孝,分羹之言,绝裾之事,断不忍出!李、郭、苗、刘,皆无谋之辈,其败固宜!今幕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君母在握,操纵自由,纷纭之论,庸足信哉!西山根本之地,宿卫单弱,窃为寒心,便宜调河南少林寺僧防守,并请国师护持。倘文蹶而景安,则仍如前议也。谨禀大将军麾下十月十五日已刻单谋具素臣约略看完,急问:“熊姊所说家中危急,可专为此字?或另有所闻?”飞娘道:“别无所闻。因贼人发师,家中无备,必至震惊,故特来报知。”素臣心略安定,再细看那封,词意大同小异,惟后面落款写着“厂爷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及嘱速去结连安南、日本耳。素臣看完,又喜,又忧,又怒,又急:忧的是单谋大有机谋;怒的是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喜的是西山根本之句;急的是江西之师。因向飞娘说道:“我向在广西,已猜有此着,令张顺等分兵回丰城去。但那时尚在悬揣,所分这兵,仅可持守。今既得此书全力之信,必须添兵方好。请问岛中有几位到此?”飞娘道:“文爷远虑,已经料及,这便不妨事了。圣驾现在山东岛中,况大元帅传檄各岛护驾,故不能多着人来。护龙岛现请卫婶子暂摄,愚夫妇才得同来。铁叔不能自来,故遣舍妹来此。”素臣道:“既如此,要屈贤姊妹两人赴江西救援,熊姊可骑我黄马去,两日夜即可赶到。令妹随后而往。丰城民情,必能坚守,再有韦杰等回去号召,可以无虞。但单谋既以劫母为上策,而欲制以人臣,贤姊至彼,与吉于公商酌,相机而行。大概以坚守为主,必贼人实有间可乘,方可出奇制胜,然必立于不败之地,断不可稍存侥幸之见,致误大事。总俟京中大局一定,即瓦解也。外面义兵,气局何如?曾否交战?有无胜败?此处兵将大半受伤,又被邪术所困,合宫之人,如陷坑阱,我只一人,不能分身出去,拨草寻蛇,得其要领,设法铲除,可嘱咐以神,俟金砚一至,即令访探妖僧道等于何处结坛作法,报我知道。我作一柬帖带与,令其照帖行事。但金砚不比熊姊天生正气,恐不能破此罗网而入。今仿恩姊之说,脱里衫一件,于前后心亲笔朱书我名,令其穿着,或得到此,即万幸矣!”飞娘道:“有文爷里衫亲笔朱字,定得到此。外面义兵,半属无纪之师,有几个谋勇之士,都忧兵少、没攻城器具的亏,幸喜他也空守不战,故尚未见胜负。

素臣写起柬帖,脱下里衣,写好朱字,交付飞娘。飞娘便要辞去,素臣道:“恩姊即入宫中,无不见太后、东宫之礼!”因领至太后房外,令宫人奏知。太后等闻有外应,喜不可言,忙传进见,并请素臣入房。飞娘朝见过,素臣细述前事,并呈上单谋书信。东宫道:“国家多故,累及太夫人都受惊恐,寡人不安极矣!飞娘此来,可助先生一臂,今为太夫人而去,寡人自难强留!但不识定于何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定于保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去,好生惶恐,因奏知其故,道:“见过太后殿下,此刻即行,不敢迟误!”太子暗暗点头道:“素知贤夫妇忠勇,为国尽力,今贤夫既起义兵,夫人又赴文先生之急,当加优赏,以酬劳德!但匆卒中,无以藉手,奈何?”真妃忙解下身上软甲赐之,道:“物轻意重,愿夫人勿哂也!”飞娘拜受,穿起软甲,即便拜辞。太后嘱候水夫人;太子亦作揖恳托请安,真妃亦敛衽万福,托候水夫人金安,并问候璇姑安好。素臣跪地泣拜道:“老母之命,交托贤姊矣!”飞娘道:“文爷休要把奴折坏,奴此去自当尽心竭力,伏侍太夫人也!”拜毕,同起,太子、真妃俱送出房。

飞娘戴上铜面,望空一跃,寂然不见。太子惊叹道:“古称精精、空空、岂过是哉!先生既有预备,再有此等异人前往,万无他虑,望先生宽怀,勿为忧念!”素臣泣谢而出。太子回房,述知飞娘之去疾如飞鸟,与太后、真妃正在叹异,只见宫人中忽然哭喊,说是地下尖刀戳起,脚底生疼。太子道:“胡说!现有被单漫在当户,邪术怎能进房?那知一个哭起,即连一连二的哭喊。太子定睛看时,果见地板之下,尖刀东起西出,宫人们避过这把,踏着那把,跌倒去,便向身上戳来。初时尚短,过后渐长;初时尚少,过后渐多;满地洒血,满房嚎哭。太子、真妃忙上床盘坐,各拥抱着太后、正妃,刚抱上膝,既有尖刀从床下戳出,亏抱得快,没有戳着。房内宫人,跑躲哭喊,其声震天。素臣尚未至房,慌忙转身问故。太子道:“先生快进房一救!”素臣掀开被单,跨入房内,刀尖齐灭。宫人已小半受伤。站立不住,坐地哭泣。太子道:“先生,妖术如此利害,被单当户漫着,又在地底戳起,为之奈何?”素臣道:“且把被单铺在地下,令宫人们都向被单上站,看是如何?房中有七八十宫人,两条被单虽甚长阔,却还挤立不下。太子命有力者,把受伤之人,驮在背上。素臣转身回房,房里亦起哭声,急赶进去,刀尖随灭,已有戳穿鞋底,脚破流血者。素臣急把拼补的绸帛,铺放在下,复取太子及自己榻上棉被、棉褥、毡毯之类,俱令铺地。每榻上被,虽只有两三条,褥子、褥单、毡毯,却有七八条,所余甚多。想着太后房中背负之人,终非长策,文恩屋内终亦不免;一面先卷两床被褥,向太后房里来。那知走到半路,只听太后房中一片哭声,已是惊疑,又听得自己房中哭声亦起。暗忖:此法不效,两房宫人如何兼顾?再远远听见外边哭声,情知亦为此故。又气又急,弄得三尸直爆,六神无主!正是:

尊卑虽有君臣异,谊力还从性学分。

总评:

八字动功能解奇冷,惜除素臣而外,许多人都不懂得,虽有修养宫人,如何个个替他摆弄。妙有习做顽耍一法,方能支持过去。谁知冷已过去,热复渐来。冷热全消,臭秽又至,蛆龙鬼怪,百计厮缠。虽云妖术,然层出不穷,以困清宁清。试文白昼夜叫号,内外奔波,亦几几疲于奔命矣。

宵光解暑,一用于苗峒,再用于护宫,玄阴老姥之赐,正为护官。可是二珠之用,非仅为峒中夜行、绕城而走,乃次初潜入赤身,烛照毒龙,宵光居其功而不及解暑也。以后救驾之功无需乎此,故急急索还,而有素臣落海之事。事毕见还神姥,定欺我哉。

臭秽蛆虫、小龙鬼怪,一不能胜,则诸邪立破,惟妖术惑人,其意必求一验,故每每尽出其技而已。然诸般幻术尚有妖人传授心法,达赖喇嘛之龙虎火蓬,非尽由于臆造。至于庭中巨石硃书西山二字,环而咒之,则伎俩已穷,为惑之者塞责地步而已。

写蛆虫小龙如许热闹,作者之笔,妙固足以达之,而亦以见清宁宫内男男女女惊骇躲避。一般热闹,非比蛇影杯弓,仅缘幻想,生出幻相。而邪不胜正之本旨,亦愈逼而愈显。

认定邪不胜王四字,即不必素臣亲笔抵御,盍宫男女俱有擒妖捉怪本领,试观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活命乱砍,而宫中人有武艺胆量者,亦便趁势砍斫。可知天下妖术害人,多由于误认。真妃此番作用,太子亲见,异日灭除释老,志快行果,实径此时之效验,故能同德—心,拔万世蟠结之毒,否则素臣未必能行其志。而二氏遭此大创,其为祸益烈于将来矣。

自广西起程,六日而至京师。对此鞠凶,心力交瘁,不意单谋奇计,劝出江西之师以劫老母,奸人之不容思至于如此,天幸飞娘从空而下,丰城民情必能坚守,但不赴援,非特素臣不安,即太子亦心歉万分矣。望空一跃,寂然不见,岂惟六日而行八千里哉,神乎技矣。

飞娘空山一侠女耳,遇素臣嫁龙生为岛主妇,收复诸岛,以功受封,虽以荣贵,而欲受太子真妃之宠遇,至于解赐软甲,亲送出房,此则山中猎兽所梦想不到者。而头戴铜面飞行宫禁中,绝不嫌疑,尤为古今罕匹。

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

素臣复听自己房里哭声渐息,便先奔太后房来。太后听见足声,忙传旨请进。素臣进房,满屋跑避的宫人,方才蹲倒在地。素臣见两条被单,一条空着,一条仍挤立着数十宫人。太子道:“说也惶恐,连日两条被单,摺立一处,寡人明先生之光,竟认是亦可御邪;到今日一分开来,优劣立见矣!先生送来被褥,若是寡人榻上的,即不中用;若是先生的,宫人快铺在地,宫人取看喜道:‘这两条被褥,都是文爷榻上的!’慌忙铺放,争先抢立。刚把满房宫人紧紧挤站,不须抱负。”素臣回房问起,也是这个缘故,是素臣睡过的褥单毡毯,便没尖刀戳起;是太子的,便要戳将起来。因令众妇女挤紧站立,腾出四五条被褥毡毯,捆作牛腰大包,如飞而至文恩房内,令内侍们铺放挤站。看着各内侍,比宫人更加狼狈,个个鞋穿脚破,更有满身流血之人,甚是可怜。因向文恩道:“今日太后房中及你这里,是个个不能动抬的了,覃监年高,饮食之事,须要你一人递送。我回房收拾饭食,你可尽意安歇,约俟饭好时进来。”文恩应诺。素臣回房,替出妇女,收拾早膳。是日自卯至申,俱没动静。只苦了挤立之人,脚酸腿软,渐至麻木,便不敢走动一步。偶然舒放被褥之外,即有刀尖戳起,收缩不迭。又苦是二便紧急,不能解手,苦苦哀告。太子与真妃两腿亦俱麻木,因令文恩再求素臣。素臣令房内妇女仍向被褥站挤,自进太后房中,替下宫女。太子因留素臣在房叙话,游衍其时。一面令宫人捶捏两腿,一面赞叹素臣德器,胜己百倍,即此被单一事,灼然可见。素臣道:“殿下言重,臣何敢当!以臣揣之,皆由疑信不同之故也。人心如日,疑如云雾,邪如阴翳之气;心如一毫无疑,即如赤日当空,无纤微云雾遮蔽,一切阴翳之气,当之即灭。臣尝于岛中见海市,城郭隐见,宫阙参差,人马纷驰,兵戈杂沓,一切怪异之状,亦如日来邪术,种种变幻,不可方物。一经日轮推起,精光照射,立时消灭,若一有疑,便如云中之日,不能消除阴气矣。心本属火,人心中之正气,便如烈火一般,赫然难犯,百物投之即烬;若为疑所障,便如布隔瓮藏,百物交侮其前,不能毁灭矣!先臣父及臣母俱不信邪,臣在母腹,受母胎教,所得之气,即已无邪。出胎以后,幼闻义方,长读经传,崇正辟邪之志,愈坚愈定,时以灭除老、佛为念。旋知灼见,确然无疑,此心如赤日当空,心之正气,如烈火燎原,此邪术之所由不能干犯也。若殿下则自幼尚喜看佛书,屡经覃太监谏阻,可见入邪已深,后见其说荒唐,始归于正。然前年蒙殿下召见,尚以老氏为不谬于圣道,而佛教数千年不灭,古今自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尚垂问及臣,可见殿下之心,不能无疑若臣矣。疑有浅深,如云之有厚薄,火之有藏隔;殿下之疑虽浅,不似云之蔽日,纤布之隔火,然已不能消阴翳之气,毁百物之形。太后等信邪者深,固乃如日掩层云,火藏深瓮,此驱邪之效不如臣者,乃在疑信不同之故,岂由于德之厚薄哉?”太子爽然道:“先生特不自居盛德耳;然所言疑信之故,则已如黑白之判然!寡人此后,惟谨识先生今日之言,使疑去信生,以求坚定其崇正辟邪之志而已。”太后道:“东宫所云‘佛教数千年不灭,自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先生前年是怎样解说,老身愿闻其略。”素臣因把奏对太子之言,复述一遍。后把老、佛之认心为性,灭绝仁义,无父无君,惑世诬民,害道伤化,淫邪遁,背谬支离之处,细细剖说,说到明白透快,剀切确凿之时,不特太子极口赞扬,真妃心悦诚服,太后惊喜领会,即正妃及合房宫人,俱津津娓娓,听之不厌。太后慨然道:“老身女流,身处宫闱,不闻正论。先姑、太后等,又多崇信二氏,以致溺其邪说,至老不悟。虽常经覃吉劝谏,因其言略而不详,兼以宦寺忽之;遂认定佛理精微,非其见识所及。今承先生委曲开示,此心一旦豁然。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身得闻道于先生,先生不特为东宫之师,亦老身之师也!事平之后,即当焚灭经典,拆毁佛堂,放遣剃度女僧,不复为愚人邀福之计矣!”素臣俯伏于地,赞颂勉励道:“太后真女中尧、舜,撤如反掌,纳谏若转圜者也!但吾儒之道,不如佛教邪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医人治病,以药物拔去病根,必以饮食培其元气,必俟元气充足始无反复。圣经贤传,乃培元气之饮食也;望太后日取诵读,绎体味,邪说自不能入矣!”太后急令东宫扶起素臣,说道:“老身当拜谢先生,怎反劳先生过礼?先生真良医也!既以痛切之论,拔去老身病根;复欲以圣经贤传,培补老身元气;老身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太平之日,东宫师事先生,老身师事太夫人,常闻正论,不起邪思,老身之愿足矣!”东宫见众宫人俱已和活,外面内侍,想在酸麻最急之时,因复求素臣出现。素臣因同文恩出去,果然个个站得腿酸脚软,如开桎梏,欢声若雷。素臣便去候问覃吉,欲与攀话,以便内侍们驰放筋骸,流通气血。覃吉道:“前年文爷进宫,吉因老病,不能叩见。在东宫前奏对之语,怀恩曾向吉备细说知,文爷乃古今第一儒者,程、朱之外,不足道也!东宫贤达,文爷须扶助他为尧、舜,三代以后贤君,无一可学者。以文爷之本领,不止为一代兴治术,当为万世开太平,须把老、佛之教除去,方不负天生文爷之意;一时之良相、良将,非吉之所望于文爷也!”素臣感激太息良久,道:“老太监之言,文白谨铭于心!”因把太后感悟之事述知。覃吉大喜道:“覃吉进谏者久矣,未蒙太后采纳;文爷一席之谈,即便感悔,虽圣人之神化,不过如此,铲除二氏不难矣!韩文公所说:‘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此三事易为。所难者在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先王之道,有一毫不明,则二氏之根,有一毫未拔,根不拔尽,终必复发,愿文爷垂察焉!”素臣道:“此即白与太后所言培元气者是也,敢不承教!”

素臣回房,一路想着覃吉之言,津津有味。慨然道:“学士大夫中,知此意者鲜,发此论者寡矣;乃于宦寺中得之,人顾可以类拘乎?当以师友之间处此人耳!”一头想着,一脚跨进房来,只听轰雷一声,震得地板怪响。定睛看时,妇女们滚跌满地,阿唷之声不绝,问其缘故。赛奴道:“爷进去了,众人立得腿酸,大家商量,变换活动,先是一人肩上背负一个,空出地方,轮流坐卧;后是顽皮的人,做起三人骑马,七人骑牛的把戏;方才正做了几十个人的一条大牛,忽见老爷进房,心慌势散,便直倒下来,滚跌满地。”素臣大笑,仍去伏桌而睡。到得五更,太后房中无数鬼怪出见,有男首女身的,有男身女首的,有一身两首的,有两身一首的,有眼里伸出手来的,有脐里钻出头来的,有提着头颅、颈中溅血的,有破开胸腹、肚内喷红血的,有肌肉腐烂、蛆虫钻搅的,有疮毒臭败、脓血淋漓的;有挺起阳物如骡驴的,有捩阴户如牛马牝的。狰狞者,口如血盆,牙若锯齿;丑恶者,面如蓝靛,发若朱砂;尸闪者,闭眼落眉,死临侵地;煞急者,披麻拖舌,怨气冲天。说不尽万般怪状,千种奇形。或从房顶蹿下,或从窗户跳进,或从地底钻出,吓得众宫人魂不附体。发喊奔跑。那些鬼怪,各逞凶威,有的用手来拿,有的用脚来踹,有的用口来吞,有的用绳来捆,有的撕衣扯裤,有的揪鬓毛,有的扳着头便啃,有的提起脚便撕,众宫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太子见太后端坐,神色不乱,无一鬼怪上前侵犯,知是昨晚悔悟之故。便替出真妃,令其救护。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没命乱斫,砍头头落,砍足足卸,拦腰斫去,便成两段,当头劈下,便是两片身尸平倒,鲜血乱喷。宫中人有武艺胆量大些的,见真妃得势,便也抡刀仗剑,拼命砍斫,头足纷纷滚落,腰身两两分开。太子大喜,吩咐宫人并力,如得杀退妖邪,个个重赏。那知就这一声令旨,落下的头,个个跳起,卸下的足,只只飞起,向宫人头脸一齐咬打,咬着的耳破鼻伤,打着的骨疼肉痛。那没头没足的身尸,仍是捉拿跳跃,矫捷异常。连腰斫断的,便作两段矮鬼,当头劈破的,便分作两爿瘦鬼。愈杀愈多,愈多愈狠,如群蚁打粮,乱蜂攒蕊,遮拦不及,窜避无从。更有千百小龙,张牙舞爪,长者尺余,短者数寸,都钻入裤管入内,去抓那臀上之肉,腿上之皮,最怕是掉转尾靶,捎入臀牝中去,辣痛无比。除了真妃,其余宫人,俱蹲在地上,极声喊叫,手中刀剑,纷纷落地。真妃忽然想起,现在素臣被褥,没有鬼怪上去,忙扯起来,向鬼怪甩去。甩着即灭,甩灭即生,甩过这边,那边如故,甩灭那边,这边又起,用尽气力,解救下来。正在危急这时,素臣闻声赶至,真妃也等不及太子宣召,忙喊:“先生快来一救!”素臣急走入房,一屋鬼怪无踪,宫人们裤管内的小龙,想是逃向东洋大海去了!太子道:“须得先生常在房里方好!但外面那种哭声,如何得分身上救?”真妃道:“如今只有求文先生朱书一法了!宫人身上,若得先生朱书名字,定可解邪。”太子大喜道:“怎寡人竟忘记了!宫人们,快寻笔砚,研起朱来!”众宫人踊跃欢喜,拿过笔砚,将朱研蘸好,素臣提笔,将宫人额上朱书已名。太子道:“鬼怪小龙之恶,惨毒异常;若但额上一书,恐不足镇之!飞娘原说心背俱书先生名字,还求于宫人心口一书;心正则邪不敢邪,望先生勿辞!”素臣道:“男女之嫌,宫闱之地,臣不敢奉命!”太子道:“急难之时,又当行权,且先生何人,何嫌可避?即正妃心额,尚欲求书!孟子云:‘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况宫人乎?”宫人已各解开胸前衣服,素臣只得挨头写去。宫人写完,太子并求正妃,素臣伏地,死不敢承。太后道:“先生守礼,亲书或有嫌,请先生蘸饱朱砂,递与东宫代书,则不妨。”素臣遵旨蘸笔,奏道:“前年臣在山东,除灭五通,曾于各妇女胸前书‘邪不胜正’四字;请殿下即书此四字,若欲书臣名,则断断不敢!;太后点头称善。太子接笔于正妃心额两处,各书“邪不胜正”四字。素臣伏地,俟正妃整衣后,方敢抬头而起。太子拱揖致谢道:“非敢久辱先生出跪,因恐不效,欲如先生亲书耳!宫人可捧此笔砚随先生出外,速为一救,那哭喊之声,已到了十分危急处了!”宫人面面厮觑,不敢出房。真妃道:“有了文爷朱书,又随着前去,还有甚邪鬼敢来犯你?”宫人方才放心随去。

听着文恩房里,一片哭喊滚跳之声,素臣忙赶进去,见恶鬼无数,有望屋顶跃去的,有望墙壁窗中钻出的,有望地板下缩去的,千百条小龙,望墙角乱窜,立时尽灭,内侍们方得住滚,文恩方得住跳,个个喘息不休。素臣照样书写,写毕回到自己房中,却见众妇女齐齐站立被褥之上,并无伤损,抱的王子、王女,都把衣襟裹头,问起缘故。阿锦道:“亏是玉奴主意,说爷的被褥既是诸邪悉避,我们只要守定了他,断然没事;因此鬼怪出现,都你搿着我,我搿着你,并做一块,不离被褥,那鬼怪只装得凶势,不敢近前。大家见有效验,便都立定主意,任着鬼怪百般恐吓,总不理他,有害怕的,便闭着眼睛,由他跳舞。后来鬼怪愈多愈恶,又有无数小龙,张牙舞爪,满地蹿跳,却总蹿不上被褥,渐渐的懒散下来,听着爷的脚步口声,便都向屋顶墙壁乱蹿而去了。”素臣想众妇女挤立一单,终非常策,亦不是守着这些女人过日子的事;因亦在各人心额书名,令其出去走动,看是如何?众妇女出房,走不多路,即见过道内许多恶鬼蜂拥而至,地下无数小龙,蹿跳前来,吓得捧笔砚的两个宫人发声喊,转身就跑。被玉奴一把拦住道:“有了爷的朱书,还怕甚么?”那宫人道:“你们守着文爷,没吃过苦,不知道那小龙的利害!钻入裤管,抓得皮肉粉碎,还在其次;只把那尾巴向大小便一捎,那种的辣痛,连尿屎要捎出来哩!”玉奴道:“你即受他这等亏,有了朱书就该报冤!说罢,舞起双刀,直奔上去,鬼怪小龙,果然乱窜而逃。众人胆壮,各持随身兵器,随后喊杀,没兵器的也呐喊助势,把鬼怪小龙,赶逐得五零星散,没命奔跑。太后房里宫人,闻声抖战,直到众妇女进房说知缘故,方才住抖。太后、太子因命在房宫人,各出走动,遇着鬼怪,即便喊赶。刀剑斫着的,便现出真形,都是些竹木纸片扎成,画着诸般颜色的。一经破败,气力愈壮,自此人不怕鬼,鬼反怕人,变做一个羊吞狼虎,鸟攫鹰之局了。

太子见宫中平定,料想须弥山亦是假摄,不能压伏素臣之朱书。

因命正妃、侧妃各回原房,合宫内侍、宫人亦俱归原处,王子、王女俱抱入内。霄光仍留高挂,辟暑先行送还。因被褥已经踹踏,另换两付铺盖,仍至素臣房中,对榻寝宿。太子是晚与素臣商议道:“仰赖先生德力,已不虑妖术侵害。奈粮已告匮,幸十五日这日,合宫未食,连日惊吓,无心饮啖,尚勉强得明日一日;再过几日,便要一齐饿倒,将如之何?”素臣道:“飞娘出去,臣已嘱咐熊奇,一俟金砚至京,即令其探知妖僧等作法之所,入宫报知。金砚于今日必到,今晚如打探得实,明日即可入宫,臣便有剿灭妖僧之计,区区饮食,不足虑也!”太子大喜。谁知不俟明日,是夜四更,金砚即到。太子唤至榻前,殷勤慰谢。金砚朝拜过,禀知素臣前:“小的今日午刻到京,得了老爷之令,便到得法王、真人所住的寺观,及煤山、西苑、琼岛各处打探,并没踪迹。一更以后,潜入景王行宫,才探出法王、真人,分居正心殿东西两边房殿中,有石一块,朱书‘西山’二字,及许多符,法王、真人不住出来咒诵,两房内经疏符篆,纸人竹兽,奇异之物,不计其数。真人说:‘连日所行,俱是大法,怎不能伤他?’法王说:‘这移山一法,任是大罗天仙也解不来!二十一这日,包管清宁一宫,俱压为平地!’小的见他说得利害,要把猪狗血去破他;那知他却纯用秽血涂浸那石,便不敢造次!”素臣笑道:“他日行邪术,竟疑我亦有邪术,故想把秽血来制我耳!我写一柬帖,你可速出宫去,交付以神依计而行。”金砚领帖,越墙而出。次日一更以后,金砚进宫说:“以神等已撤各门猛将精兵,去攻朝阳门。天生、以神往景王行宫,候老爷到彼行事。”素臣问知,是楚王、成之、无外、飞熊、以神五员将,领三千名楚卒、岛兵。抚掌曰:“大事济矣!”因密令文恩、玉奴、阿锦:“选兵一百,在宫中高处望,见旧太孙宫前,有连珠信爆一起,即从东安门、上南门、朝阳门斩关而出,放进外兵,同至太孙宫前,与我里外攻击。军令是个火字,切记,切记!”

“真妃、赛奴领余兵俟文恩等出宫后,即拥卫太后、太子、正妃进坤宁宫就食,并保护皇后,以防贼兵来劫。军令也是火字;如我兵到宫,问明军令放入,切记,切记!”自带金砚,摘取明珠,飞出宫墙,跳下宫城,竟奔太孙宫景王行府而来。沿宫墙俱有堆拨,两人悄悄穿度,到得墙边,借着金砚肩头,一跃而上,金砚随后飞进。同至正心殿檐脊边,见红须客伏在脊背,忙拔一把宝刀付与,同落下来。法王、真人正在殿中一同作法,素臣、红须大吼跃入。法王忙掣锡杖,真人忙举宝剑,两颗头颅,已经落地。几十个侍者,手中俱拿着鼓钹符并没器械,被这两只猛虎一搅,跑不及的,杀掉大半。金砚见两人得手,把带来的信爆放起,点着火鼠,各处放火,登时烟焰迷空,素臣等杀到内宫,宫门宿卫兵将,各放箭弩。红须客把宝刀递素臣,拔出自己佩刀,与素臣两把宝刀,舞出两团白雪,格落箭弩,如风扫叶。卫士正在发抖,忽地宫门大开,火光中容儿提着人头,从内杀出。素臣等大叫:“逆藩已诛,大兵已至,九门已破,你等还不投降!”众卫士发声喊,都跑掉了。且道:这几日容儿在王府中做些什么事来?那日景王与七妃饮酒,说出天罗地网,容儿好生惊俱!后转念:我老爷岂是怕妖的人?法空、性空、西天、玄武都会兴妖作怪,遇着老爷,无不破灭,愁他则甚!我自养起精神,干我的正经!因便丢下肚肠,向宫人床上,放心睡觉。天明起来还不见景王出房,只听七妃极声告饶,暗忖,这厮好本事,怎闹到这时,还不歇手,直到外面诸将晨参,一替一替的摧请,方才罢战。容儿候景王出房,即入问视。七妃瘫化在床,满眼珠泪,纷纷而落。令容儿脱衣入被,道:“总是小郎害我,要夺做皇后,弄得四手如瘫,要死不活!”容儿道:“娘娘怎样吃苦,可说与小郎听?”七妃道:“我乘他正在快活时节,便向他说皇后之事;他说:‘正妃是结发,怕人议论!’我便撒娇撒痴的求告,说那母以子贵,及宣德、正统爷故事。他说:‘你若要做皇后,今夜要随我摆布,不许拗我一点。’我便要他发誓,他说:‘你肯凭我摆布,若不立你为后,便如唐朝皇帝一般,子孙世代做乌龟!’他便吃着丸药,用着安太师送的一尺多长的药消息子,及诸般淫器,讨过一册春宫,照式做事,弄得下身由酸而痛,由痛而麻,由麻而木。阿唷,阿唷,那知道皇后是这样难做的?”容儿道:“娘娘不要说了,说得小郎心疼!王爷怎下得这般毒手?”七妃道:“你是知道的,我原是正气的人,不比别位娘娘,不管麻、胡、黑、胖,只拣鸡巴长大的便收。我却只用得你一人,是爱你相貌,心里喜欢,那比得那些浪货!谁料受他这等作践。你把手伸过来,枕一枕我的头。待我把脸贴着你胸前睡一觉,养养神,醒来与你商量。”容儿依言抱在胸前,睡了一会。醒来道:“小郎,你手臂敢是麻了,缩了进去罢。我受了王爷的亏,怎样打算也摆布他一场,出我这口气儿。”容儿道:“娘娘每日甜甜的睡觉,吃些人参补药,养起精神,等王爷进来,就合他说:‘爷若不吃丸药,不用消息,不戴淫器,能赢得奴,便算得爷真实本事。奴便心悦诚服。’王爷是好胜的人,包管上钩。娘娘便私吃一丸紫金丹,弄输了王爷,这便可以出气了。”七妃点头。到得十七一晚,探得有景王入宫之信,七妃私取安吉所进之药,捺在小指甲中;吩咐宫人,今日要与王爷比本事,大家不许用药。你们若有献勤的,替王爷私用丸药,便和你不得开交。宫人都道:“这个奴婢们怎敢,奴婢们见娘娘吃亏,也巴得比输王爷哩!”不一会,景王进房,果然中计。连泄两次,伏在身上,气喘不休。七妃正自欢喜,说道:“爷如今伏奴不伏,还敢再战吗?”自说,却不见景王回答,觉得诧异。

忙候那口中之气,却是冷的。慌忙抱放转来,竟是走阳而死了。七妃吓得冷汗直淋,放声大哭。正是:

一户水师终复楚,两爿皮甲竟亡吴。

总评:

哭声大起,弄得素臣三尸直爆,六神无主,而所恃以解救者,只一床单,满房之人如何站立,而自己房中又复如是然,亦幸有被单褥单毡毯扯开,一件便可容得数十人,使彼地下尖刀不再戳得鞋穿袜破。自卯至申,尚没有动静耳。

素臣德嚣胜已百倍,即被单一事灼然可见,此太子之深信素臣也。孰意素臣就此发出“人心如日”一大段议论,见得邪不胜正只在心上“疑信”二字。而自幼喜看佛书之人邪已深,即为揭出病根,痛下针砭,总以崇正辟邪之旨为断,虽在危难,不忘匡正,纯臣事君之道也。世有陆秀夫日进讲大学衍义一章,为不识时务者之所为,吁邪说也。妇女自信佛教至死不悟,非可以口说争之者也,况尊为国母,深宫享奉之隆,以其余闲修蘸施斋,作种种功德。自东江以来,何代无人?且当法王真人作法之时,现出寒冰烈火、臭秽蛆虫、尖刀小龙,诸般变相,岂不日地狱之设现在即是哉。乃一闻正论而心悦诚服,惊喜领会而且津津有味听之不厌。然则佛氏之祸,盘结数千年,其故在于无发明圣道之人。听其迁流,而莫知底止耳。

覃吉进谏大后而不见听,宦寺中亦有贤达者在也。素臣深恶阉人,而于覃吉之死,则哭之尽哀,以其知崇正辟邪之旨志与己同,而惜乎天下不仅年,不得与之考证《原道》一篇耳。

太后房中无数鬼怪,千态万状,宛如地狱变相。盖佛教借地狱以愚人,太后于佛氏陷溺最深,故此种鬼怪不于他人房内现形,独此集于太后之前以试之。幸而素臣正论先人为主,始不敢上前侵犯,不然几谓地狱在眼前矣。

小龙蜿蜒钻入裤管,抓着肾肉腿皮,甚至掉转尾梢入臀牝。一班宫女遭此茶毒,无异受和尚道士之污。而谁真妃则不敢近,非以其抡起双刀曾杀鬼怪也,心正辟邪故耳。不然众宫人手中未尝无刀剑,而何以纠纷落地耶。

硃书一法,初试于翠莲姐妹,继试于邵有才村中,无不应手而验。乃计穷力竭之时,太子亦只得请用此法。而小龙鬼怪,果然一齐澌灭,则法王真人之神通,亦不过西天元武与五通神之伎俩,可哀也已。

争做皇后,弄得四肢如瘫要死不活;而想做皇帝者,亦竟连泄两次,气喘不休。较之李又全第九妾以中状元,而狐身怛化,同是一辙。容儿毒计,当于诛藩一案中,论功第一。

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

宫人中有知事的,说道:“娘娘,不是哭的事,哭动了各位娘娘就了不得了!快些接气,怕还接得转来?”七妃便住了哭,趴在景王身上,嘴哺着嘴,接了一会,不见转来。七妃着慌又哭。宫人止住道:“眼睛已经下来些了;再换一人,连接三次,再取炭醋来打,收一收气,敢便转来?娘娘快穿衣服,哭动了外边,怕就有人来吵闹,光着身子,便更吃亏。”说罢,便把被单揩拭去床上流的淫精。七妃即便穿衣,换一宫人上床接气,一面讨取醋炭。却已惊动合宫及各妃嫔,陆续俱至,喊叫一会,不见转气,便人人作势,个个发威。正妃开口道:“旺跳一个王爷,被他活活弄死!采那妖精过来,问他怎样治死王爷的?好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偿王爷的命!”众妃得不的一声,便蜂拥上前,采头的采头,揪耳的揪耳,发的发,撕衣的撕衣。众宫人横身护救,跪地求告。正妃喝道:“王爷若接不转来,你们都是死数,还敢插话吗?”众妃七手八脚,七妃一人如何摆拨得开?内中出尖,最是三五两妃,揪住头发,把两鬓乱,登时掉了许多。又去扯裙扯裤、要掉七妃的阴毛。说总是这张骚,害了爷的性命。七妃蹲在地下,两手攥紧裙裤。正在危急,只听景王一口气回将转来,各妃向醋烟中定睛看时,见景王眼已睁开,方才缩手。七妃道:“王爷不是转了气吗?你们房里怕没曾这样来,只悄没声,不惊动人罢了!怎便这们凌辱起奴来?”两足乱跳,哭泣不止。正妃便收了兵,说道:“气是转,人已被你弄坏,只要王爷好了,万事全休;若有三长两短,你须嘴硬不得!我是他结发夫妻,有个不着急的吗?”各妃道:“我们与你无仇,原只为着王爷;王爷好了,姊妹们情意原在。”正妃一面传请太医,一面上床看问,景王睁着两眼,总不说话。须臾,太医诊脉,说是脱阳之症,神气虚惫,须大补下去再看。正妃见语鹘突,病势利害,便不肯十分放松,吩咐:“把七妃关在空房,省得火上添油,真个弄出事来!”日中服药下去,不见动静。派着二、三两妃,一同守夜。到得初更时分,景王忽然嚎叫说,都梁、都昌两王把拶指拶他;看两手时,十指果然发胀。一会又喊:“阿唷!拶到下身鸡巴上去了,要疼死人了!”揭被一看,只见阳物挺硬,龟头迸破,脓血淋漓。一会又喊:“扎着鸡巴,点火来烧。”须臾,龟头发泡,龟头发烂,唤疼唤痛,总不绝声。一会又喊:“何氏、茅氏来了!头发了!挖舌头了!”只见自己把头发乱,舌头乱挖,头发纷纷落,满口喷出鲜红的血来。又一会喊说:“太妃娘娘来了!马太妃也来了!打了夹子,夹子上脑箍了!不好了也,把土囊来压了!”登时手足臂脑,俱发出青红紫黑各色伤痕。喊叫一会,便闭着嘴,发响,肚皮胀胖,吸吸的动个不住,吓得两妃浑身发抖。请到正妃、四、五、六妃及有名位的嫔御,都叫了来,挤了满房的人,兀自阴风凛凛,毛发俱竖。正妃要请法王、真人进来禳解,一来怕破了作法的大事;二来怕传说出去名头不好;三来怕惊动城守的人,离心解散,暂且搁着。只见景王大喊一声:“压杀我也!”便喊醒转来。

停不一会,重复叫唤。如此一夜闹到天明,把各妃嫔吓得魂出,搅得心空。容儿躲在宫人房里,听得声势利害,想景王若死,也是好事!但老爷着我进来,只叫我骗信七妃,潜在宫中,等外面信爆一起,杀出接应;没叫我把这件事来弄死他。如今外面并没消息,怎敢回去?景王一死,必把七妃及宫人拷打,倘牵出我来,还是受他刑法?还是逃走回去?违了军令,便要斩首,如何是好?想到那里,浑身抖战。

七妃待下人极宽,因是宠妃,手头便益,赏赉极厚,本宫宫人,个个感激。七妃因与容儿私偷,把宫人更加买伏;宫中人又爱容儿美貌,都与调笑亲势,打成一局。故此,两人干事,不避宫人,毫无忌惮。此时七妃虽被正妃关闭空房,并没封锁,宫人们便时时进去,问候送信。七妃见景王冤鬼已到,恐不得生,令宫人把容儿叫来。容儿进房,跪地发抖。七妃道:“你休吓坏了!一身做事一身当,你可乘空逃走,我再不牵出你来!只是你我恩情,就从此割断了!我实对你说:王爷是冷精,不能生育的,这王子是你所生;你只看他眉眼,可是与你一般?你龟头上有一红痣,王子龟头也有红痣。王爷好了,做了皇帝,不必提起;倘若不好,被太子正了位去,这一家就都是死数!可怜见是你的嫡血,怎样设法救得出去,也存奴一脉!奴若埋在那里,你念我向日恩情,到奴坟上烧化一陌纸钱,奴在阴司里,就感激不尽!快快逃生去罢!”容儿不说自己不敢回去,却假说道:“小尼感娘娘深恩,这事又是从小尼起的,只苦的不能出头;能可以代得娘娘,便情愿代死,还肯舍着娘娘先逃出去吗?娘娘倘若有一长两短,小尼岂肯独活?是要同生同死,不做那忘情负义之人的!”七妃纷纷泪落,拖起容儿,抱住说道:“我的有情有义的哥哥,虽故是你的好心,你却枉死则甚!奴方才说的,要你照管王子,存奴一脉,切莫走那尽头路儿!”容儿道:“各人头上一方天,知道将来照管得王子,照管不得王子?总要与娘娘同生同死的!”七妃搿住容儿头颈,呜呜咽咽的哭着道:“好好不心疼,总是奴害了你了,当初不合与你相交!你为着奴,拼命进来,谁想救奴不得,反送了你的性命!可怜你此番进来,没得奴一点好处,叫奴怎不心疼?”容儿听得可怜,也抱住七妃,哭泣不止。只见宫人跑来报信说:“正妃着人来了!”容儿忙躲出房。

原来是听三妃之言,三妃道:“看王爷势头,多凶少吉,我们不该揽这件湿布衫,一夜吓到天亮,反便宜这妖精自在睡觉!倘有三长两短,须不是他火上添油了,不如交给他一人看守伏侍,他快活透头,也该吃些苦辣!王爷好了,也只扯得个直;若是不好,便抽筋剥皮,替他出气,却脱了我们血海般的干系!”各妃嫔并没真心为主之人,又俱吓怕,便都说三妃的话是。正妃便把七妃叫来,受托一番,一哄的都散去了。七妃又气又急,含泪上床,抱着景王,呆想一会。景王忽又见神见鬼,喊叫求告。七妃忙跪下地,滴泪哀求道:“二爷、五爷及各位娘娘,奴从没敢欺心,背地里眼泪不知流掉多少。老娘娘奴没赶上,四时八节祭祀上坟,奴也没敢怠慢。可怜见,放松一条,待爷斋醮作飨,多做好事,超荐着早升天界!”说罢,磕头如捣,把头上油皮都擦破了一层。只见景王自言自语道:“看未容妇面上,咱们且去。”又道:“咱们交给那胡子罢。”自此,景王便不说邪话,光叫疼痛。七妃便替他各处抚摩,用参末八宝散敷掺伤处。叫宫人煎下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到得夜里,竟有转头,身子也得翻动,疼痛也便轻可,也进些粥饮,也不再见鬼神,却只是糊糊涂涂的,不能说话。各妃俱不进房,只着人来探问病势。七妃负气,要等景王全愈了,折各妃的嘴,只回说:“尚未转头。”

来人见景王糊涂,便照着话去回说。各妃便不来兜管,自去背地里,偷干那不明不白的事儿。

到二十这日黄昏时候,景王忽要穿衣登厕,七妃又怕又喜,替他穿好衣裤,搀扶解手,解毕上床,竟没甚事。七妃喜极,忙哺送参汤,怕他吃力,便听他和衣睡卧,不去解脱。伏在头边一会,见一落,便去就容儿安息片响。容儿见七妃疲乏,抱在怀里,脸贴脸的偎了一会,两人都沉沉睡去。宫人日夜辛苦,也都伏在景王床边打盹。忽地觉有响动,睁开眼来,见七妃已经熟睡,宫女一个也没见,隔房灯火异常光亮。隐隐听见呐喊之声,知是外面兵起;但信炮未响,不知胜负,准待照计行事。因七妃紧压肩膀,深怕他醒,不敢动弹,只得侧转脸来,向外细听,却听见隔房呼呼鼻息,料是景王睡着。心送定计,面上顿觉潮热,听了一会,不免烦躁想来。外面声响渐近,忽然炮声如雷,东响西应,门外人声嘈杂,料是时候将至。左手轻轻腾出,推七妃朝里睡好,身子早经结束停当,僧衣已自脱掉,摸着枕边佩刀,一手把尼帽除去,丢在里床,跨下床来。踏到外房,看床上七横八竖的宫女,都是睡熟,景王也无响动。掣起佩刀,照准颈项狠命一切,伸过那手,揪住头发提将起来,竟是一个囫囵的东西。疾忙从窗扇中跳出,开了寝门。只见有七八个内侍,慌慌张张的,刚要敲门报信。容儿起刀乱杀,那班人从内杀出。不及抵挡,又无寸铁。早已杀倒了五六个,剩下的往外飞跑。容儿走近宫门,火光四起,外边喊杀连天,门内卫士没个踪影,连前面跑的两内侍,霎时亦俱不见,望着门上一扭,锁已落地。登时宫门大开,素臣等人,大喊杀入。容儿上前提头缴令。天生一见,认是景王,赶来接去,容儿却不跟入,望外便走。

霎时诸军都到,素臣知景王已死,宫中不须搜杀,留下成之、无外等军,将旧太孙宫守住,不许一人出入,待明候旨处置。自同楚王带飞熊、以神、天生诸人,整军而进坤宁宫门首,贼兵如麻,幸内有准备,尚未攻破。大兵一到,纷纷逃跑,跑不脱的,都被杀死。

素臣请太子出宫,拥至文华殿中升座,各兵将俱罗拜殿下。太子设两座于宝座之东,坚请楚王及素臣坐下。传将领上殿,命熊奇、赛吕、龙生、文恩、文容、金砚列左班,玉奴、阿绵列右班,命坤宁宫膳房备宴款犒。素臣道:“景王虽诛,各门城守诸贼尚未伏法,臣请率同诸将,前去擒拿,迟则漏网者多,并添逆竖羽翼。款犒之事,伏乞暂缓!”太子道:“先生劳极,寡人尚有要话相商。各门诸贼,闻逆裔授首,妖僧道伏诛,天兵一至,即鸟兽散矣,款犒或暂缓,先生勿复劳!”因命取酒,亲赐飞熊、以神、天生三爵,令统本部及楚王麾下兵二千名,去各城剿抚,把领占竹、元化两颗首级交付,并着去割取景王首级,挑示号令。三臣领旨欲行。太子忽然想起,叫把首级献上,向素臣道:“文恩入宫,虽发于忠义之性,然断其嗣续,寡人心实不忍。因访问内侍说,阉割以后,若不按时修割,仍须长发;但甚微细,而不能生育。必食活人脑髓,方得如旧。现在靳直这厮,即已长成人道,由多食脑髓之故。寡人因力禁其修割,欲俟生擒逆竖,令文恩盐其脑而食之。一可当百,便可长还他人道。今此领、缪二贼,亦无异逆竖。其所食活人之脑,亦属最多。故欲令文恩之。”文恩忙跪下奏道:“此二贼虽恶,究是人类,奴婢非禽兽,实不敢食其脑髓。”素臣道:“二贼之恶,神人共愤,无论其他,只行那移山邪术,要把合宫之人化为灰烬这一件事上,就该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若殿下令我食之,亦不敢辞。况为汝嗣续之计乎!速宜谢恩。彼非人类,只如食虎啖狼。发忠义之气,而褫奸逆之魄,何不可耶?”文恩听说,忽然义气勃发,慷慨谢恩。太子令取大碗,斟满热酒,文恩拔出佩刀,在两头囟门上戳将进去,脑髓便汩汩而出,滴入碗内,立时饮尽,重复叩首谢恩。太子大喜道:“将来生擒靳直,当令汝就其脑,盐而食之;将首级仍付与熊奇,带去号令。”

自己出座,亲奉素臣、楚王。又赐文恩、未容、金砚、玉奴、阿绵各三爵。然后将景王家属带上,太子问:“那一个是宁氏?”内侍把三妃带上。太子拍案大怒道:“逆藩罪恶滔天,你这贼人,舌剑唇枪,无风鼓浪,逢恶导淫,助纣为虐,马太妃之死土囊,还有你一臂之力!内侍们,先取下那条长舌来!”当下一人挽定青丝,两人捧着粉脸,挤紧香腮,一人踹住酥胸,一人用两指向白馥馥的咽喉,用力一掐,一人把解腕尖刀,向那樱桃小口中轻轻一掠,早把半截又香又嫩的舌头割下。舌根鲜血便直喷而出,洒滴腮颊;衣衫之上,如红雨赤霞,斑斑点点。内侍将舌献上。太子令斩讫报来。复问:“那一个是邢氏?”内侍又把五妃带上。太子怒喝道:“你这贱人,于夫主病危之时,还忍心与府僚通奸,致死亲夫,也是决不侍时的!内侍们,也绑出斩来!”须臾,两颗血淋淋的首级,献将上来。众妃魂飞魄散,个个发抖。太子又问:“那一个是云氏?”内待又把七妃带上。七妃原本吓坏,忽见容儿改换官服,站立左班,方知是太子差来内应,痴心尚想侥幸,及见三妃、五妃,凡带上去的,无不斩头沥血,王妃因奸致死亲夫,又与自己所犯相同。刚斩五妃,即问着他,带到座前,蹲跪下去,轰的一声,那魂便向那脑门内直飞上三十三天,那魄便向窟臀中直落下七十二地,惟有伸颈受刑。容儿想起向日恩情,及那夜抱住哭泣的情意,不觉两泪交流,冷汗直下。太子看了一眼,即叫容儿,两人知是奸情发作,愈加吓坏。容儿俯伏在地,不敢仰视。七妃又羞又怕,神走汗淋。太子道:“寡人不负前言,把这云氏赏你为妾。云云自此以后,当改邪皈正,尽那妾妇之道,不可再生别念了!”七妃是引颈待戮之人,太子与素臣所言,容儿并未知道,虽恃有前功,或可准折,却断不敢代云氏求宽,谁想毫不加罪,反得赐婚,真是做梦也做不到,痴想也想不及的事!这一种感戴欢喜光景,真属激切无比!连连叩首谢恩,几乎把头磕破,两人退下。太子令将各妃嫔肘锁,发入高墙,待皇上回銮,请旨正法。把王子带将上去,太子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眉目秀美异常,忽然动起可怜之念,向素臣道:“本朝会典:反逆家属,罪止为奴;然太祖、太宗以来,俱照古法,仍行族灭。景藩枭恶,更不比胡、蓝诸逆,其嫡属自应一概诛灭。但此子甚幼,貌复聪俊;寡人忽然动怜,可否给与其母,随容儿抚养!将来奏闻皇上,即发先生府中为奴?还是执法屠灭,斩草除根的好?”素臣道:“帝王之世,罪不及孥;三代后族灭之法,皆季世酷政,不足论也!本朝定律,反逆子孙,如年不及岁者,皆与妻妾母女,给功臣为奴;宽恤之典,虽超越季代,然尚未及帝王之仁政也!殿下尚处青宫,未便改律更制,遽复圣帝明王之仁政;亦何可复行族灭之法,以伤如天好生之德乎?宁氏、邢氏本罪当诛,其余各属禁锢候旨,臣故不敢渎陈。今殿下因动觳觫之怜,而反以屠灭为执法,下问及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祖宗虽有重法,由当时诸臣未克救正;殿下则仍当守会典之常经,为奴乃执法,非弃法!但此子虽系叛属,究出天潢;给臣为奴,不敢承命,应请改给别藩府中。”太子拱手谢罪道:“先生正教极是,寡人因逆藩滔天之极恶,意忘帝王不孥之仁政,非先生格心之训,则不忍之心渐将沦灭矣!至寡人之欲给先生府中者,正以其母之故,亦属不忍之心,而不自知其昧于一本之义;是宜先生之以仁教寡人者,复以孝教寡人也!寡人承训,当交彼嫡母,暂锢高墙,俟皇上回銮改给藩府。”七妃云氏初闻太子之言,满心欢喜;及见素臣推却,欲交与正妃,将改给藩府,不特母子永不见面,且恐正妃挟仇毒害;生死关头,一时情急,顾不得羞耻,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奏道:“此子实非景王嫡血,不敢混乱宗支,求殿下开恩,仍给与罪妾抚养!”太子诧问:“怎说不是逆藩嫡血?有何确据,快说上来?”

云氏只得把景王精冷,不能生育之事说出。太子喝问各妃嫔,所言皆同。因问:“是何人奸生?云氏招出容儿。容儿免冠叩首说:“文容死罪!”太子笑道:“若果是你所生,便可开恩;但有何凭据?”容儿只得将入府私通怀孕各年月日期,并云氏并无别有奸夫,及面貌相似,龟头有痣之处一一供出。太子把王子及容儿细看,见两人眉目、口鼻,宛然无二。复令内侍领向僻处,验看明白,来回奏道:“两人龟头,果真各有赤痣一点。”太子道:“即经验明,则云氏此子为未容奸生无疑,律应断归奸夫收领;即发与未容夫妇收领可也。”

容儿、云氏各叩首谢恩。内侍将景王各妃嫔带去禁锢。放散兵卒,犒以酒肉,各去歇息。

太子延楚王、素臣至殿后用膳。素臣叩谢楚王养病之德,楚王亦叩谢素臣平苗诛逆之功,各叙别后诸事,不觉已至天明。成之、无外、飞熊、天生、以神等纷纷回来缴令。须臾,各门起义诸臣,及满朝文武,俱来朝见。太子仍坐文华殿,传下令旨,各官俱照从前原职,归衙门办事,其景王监国,所升、所降、所特擢者概准,革职者复职,发戍者召还,监禁者释放;均以原官视事。连世亦以原官,赛吕以京营参将,熊奇以京营游击,各到官理事。匡中、谢迁,归翰林待诏。龙生以宣慰司同知衔,管护龙岛事。况如日以宣慰司使衔督护海诸岛。俱俟皇上回銮,另行叙功升赏。各弁兵俱发景藩财帛,大加赏犒。起复刘大夏仍为兵部主事,戴珊仍为刑部主事,赵旦仍为兵部郎中,洪文仍为太常博士,白祥仍为户部主事,尹雄仍为辽东卫都指挥使。发文向山东、辽东,饬知的饬知,召取的召取。文武各衙门,有缺官者,查明补奏。驰驿召还怀恩,仍为东宫内监。景王身尸藁葬候旨,协从余党概行赦免。一切伪札付首宫缴销。阖府官属内侍,三日后审明等次,分别定拟。官民人等,有不从逆,而被杀戮抄没者,应恤赠者恤赠,应给还财产者照数给还。朝事已毕,即延素臣入宫,跪地痛哭,吓得素臣俯伏流汗,战栗不已。道:“殿下请起,殿下有命,臣固赴汤蹈火所不辞也。”慌忙扶掖起来,滴泪问故。太子道:“逆阉劫驾东巡,皇上安危在其掌握。堕其计则危社稷,破其计则危圣父。两有一危,寡人罪通於于矣。前者身在陷阱,无能及此。今幸仗先生威德,出诸陷阱置之衽席,迎銮一事刻不容缓。先生有老母之虞,当积劳之后,海岳之功,涓埃未报,而即欲屈赴山东。心实万万不安。然欲求两全之术,非有鬼神不测之机、旋乾转坤之力者,断断不能胜任。除却先生,不特无望於今人,亦恐难求於古者。伏惟先生委曲鉴宥,为寡人一行,岂独寡人感激无地,上至太祖列宗,两宫母后,皆戴先生之德,永永无极矣。”素臣含泪道:“逆阉以皇上为质,必不震惊圣躬,是皇上虽危而安。京城内阉党什四,藩党什一,蟠结伏匿,所在多是。西山乃其巢穴,奸僧为之护持。一旦有变,蜂然而起,如火燎原。是殿下虽安而实危。臣之愚意,欲先发捣巢之师,后议迎銮之举。劳固非臣所惜。即老母堪虞,复有飞娘等前往,亦不暇南顾之忧也。”太子恸哭道:“先生之谋诚善,寡人之心则不安。逆阉近日一切诏旨皆出其口,并不关白皇上。逆迹已彰,岂复有所顾忌?愿先生拨谋勇之士以捍社稷。先生亲往迎銮,宁使寡人有意外之变,不使皇上有意外之虞也。”素臣慨然道:“此殿下纯孝之思,臣敢不承命?诸臣如刘健、谢迁、刘大夏、洪文、申田,皆有谋略,可托以腹心,金品、匡中、文恩、未容、玉奴、阿锦、赛奴及广中之林士豪、奚奇、叶世雄等十二将,俱有勇力,可任以干城,俾其分守各门,巡防内外。林士豪更兼有谋;其女难儿亦谋勇俱全。宜宣入宫中,与玉奴等均列宿卫,刻刻如临大敌,庶可无虞意外。臣便专带着龙生、熊奇、赛吕、金砚四人前往迎銮可也。”太子收泪而问:“先生此去须用兵马若干,粮饷若干,於何日起身,该如何号召?”

素臣道:“逆阉所忌,惟臣一人。若使知臣往迎,则在京贼党必生觊觎,在外贼党必加备御。并以鬼物视臣,虑皇上为臣所劫,或致起居不能自由,为害甚大。今欲假奏报捷音,致送寒衣,请定还朝日期为名,将臣装入龙衣箱内;密令先生等至前途开放,乘夜易容。先赴登州探听皇上动静,侦察逆阉机密,以定迎銮主意。除龙生等四人外,即护行兵将俱不使知。只说臣因劳致病,留养宫中。方於京外两有所益。至於兵马到彼,自有勇力之士,如白祥、刘如召、施存义、铁面、亚鲁等皆可委任。今只带兵五百,即旧便当起身。”

太子大喜道:“知几其神先生之谓也。”当将白祥改受兵部主事,先给行军札付,至於刘如召等皆给七品冠带,俟有功受职。即命内阁修表,复差翰林官一员赉奏,令龙生等四人领岛兵五百护送龙衣,内监四名通问皇上随巡妃嫔。到午后诸事俱备。太子复取空头札二十道,兵部火票十张,交与素臣便宜填用。跪递三杯行酒饯送。素臣入箱,箱上四面开孔,内设掩钱香闭,以通气息。是日行至芦沟桥驻扎。二更时分,龙生等悄悄开放。素臣带着金砚偷出营盘,连夜趱行。在路闻圣驾现驻莱州,便向莱州进发。于二十六日日中赶至莱州。只见城外无数百姓聚着哭泣,素臣上前根问。百姓道:“我们这里有一好官,被靳太监把他全家都杀。我们都是受恩的人,在此哭泣。”素臣急问:“好官是谁?”百姓一头哭一头说道:“是莱阳县人,姓白名玉麟。”素臣大叫一声,泪如雨下。正是大众伤心皆为米,英雄挥泪只怜交。

总评:

素臣命容儿再进景府,景王之命已入容儿之手,恰好与七妃商量要做皇后一段,致景王泄阳致命。突来催命之符,虽景王恶贯满盈,冤魂毕至,而亦未始非容儿教令七妃与景王堵兴所致。故论诛藩之功,终以容儿为第一。

景王罪状,书中不甚明晰。按之史册,与宁藩宸濠事又复不同。前回太子口中略举—二,不得不于此处借冤魂索命以明揭之。而诸般劣迹,止以四五个字具状,详则一事数万言,略刚数事一二语,胜于补叙多多矣。

是书文素臣为主协,夫人而知之;而嫉贤害正,有景王靳直二人。为逼紧对头,则二人之事不可不详。庸手为之,必将太妃娘娘、马太妃、何氏、茅氏等人,以及靳直如何变结朝贵,贿赂公行,叙作正文,以在小说家忠义奸佞,相为发明之意。不知一落巢臼,便非奇书。试举全部观之,靳直诸事,皆借他人口提出;而景王罪状,则以临死梦呓之语—一叙明。绝无铺排在正文者,而二人奸恶之迹,即此看出,已足令人发指。是他不落巢臼,自成一家言。事奇人奇而文亦奇,乃得称奇书之目。

问素臣是书中之主,而靳直景王为素臣之对头,其事以不详而详矣。乃于连城家事独详叙七八回,何也?曰:靳直景王之事为素臣而叙也,读书经心作意求其事实而无一篇,正文则于略为提及处,已不啻见其全,故可以不详。若连城之事为璇姑而叙也,读书之经心作意,以观璇姑,不如其视素臣,使于连城家事而亦无一篇正文,则不见连城家之淫,即不甚见璇姑之贞,故不得不详。素臣是孔子,璇姑是颜子,而二人皆有逼紧对头,或详或略,或易见或不易见,贤与圣之间也,而亦文章宾主次第之法,不可不知。

容儿再入景府,所以报七妃者,至矣尽矣。时而为小尼,时而为小郎,声音态度、性情体格,不外一个柔字。而其人固强武有力,非比优伶娼妓,终身以媚人为生活者。故不奇在能柔,而又奇在能忍。宫闻啼笑,曲意奉承,事在心头,而能一毫不露,直至听出响动,急起挥刀,提人头而斩关以出。此何等器识,何等涵养,于童仆中求之,吾见亦罕矣。

失主寝疾至于谵语发狂,冤魂索命。而群妾偷闲,各干不明不白之事。,淫人下梢往往如是。

七妃淫昏出于意外,即容儿亦不敢信。事成之后,可以收置妾媵,观后俯伏在地,不敬仰视可知也。乃离掉素臣教令正意,一片柔情媚骨于假夫妻分上做出血性功夫,至欲与七妃同生同死。此等鬼张智,从何处学来。

容儿与赛奴被系树间,两体相摩,惹得发骚动兴,是全无丈夫气者。此次哄骗七妃,作者大笔淋漓,写得如许,盖信得容儿工于媚内,必有此一番作用也。若云素臣遣间时实教以如此如此,则天下安有此主人?然素臣不教之,而老尼自有衣钵传授赛奴,发其凡于七妃,则造其极古今战阵之上,有以儿女之情胜武夫之力者,彼伍云召之于瑞仙郡主,杨忠保之于穆桂英,方此有上下床之别。

处置各妃,补出五妃通奸僚、致死亲夫一案,此无文中之文也。而七妃自知事体犯拙,觳觫战憟之状,正见其尚是中人之资,不妨为容儿之妾矣。作者此处微透痕迹,以应日后素臣与水夫人商量之语,亦具草蛇灰线之妙。

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

素臣急问行刑日期,百姓说是昨日午时三刻,素臣拊心大恸。曰:“此天丧余也。”金砚道:“我们事大,哭已无及,且进城去再处。”百姓道:“若得进城。我们也进去哭祭白老爷了!四城关门,守得铁桶在那里,容你进去吗?”素臣问:“不过决囚,怎要关城防守?昨日已经决过,今日怎还不开城?”百姓道:“白老爷被靳太监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处斩。众百姓个个不服,只碍着皇帝现坐在府,十万羽林军驻扎城内,把众人禁住,不敢动手。靳太监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闭城防守。今日还不开城,想是城里有人吵闹,或是怕人进去夺尸,哭祭搅扰的缘故。”素臣收泪。合金砚商议道:“民情如此,此时尚不开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这是时刻缓不得的。我们须如此如此,赚进城去,相机而行。”因问众百姓:“可有朱墨笔砚,借用一用。进城,如白爷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尸敛埋。”百姓见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里就是学堂,我们领你去。”

因簇拥进村,到村馆中。素臣取出火票一张,倒填年月,开明人数、应付等字,用朱笔圈点,竟向西城奔来。守城军兵,远远看见,便各弯弓搭箭。金砚连忙摇手,素臣高喊:“是京里下来飞报军情的。”军兵便收了箭,到了城边,用钩索下来,讨看凭据。素臣把火票夹入索内,扯吊上去,开门放进。城上军官道:“只文白一人入京,这几日飞报就日夜不绝。昨日紧报到了,连囚都没决成,可不奇怪。这火票已挂号打戳,你到臧公公处缴销。今日方已换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里去瞎撞。”素臣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更不回言。拔步便走。走到一座牌坊边,见对面一人急急走来,甚是面善。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闪在牌坊脚下,俟其走近,叫一声成全。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细认,低问:“莫非是文爷又变了脸色吗?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

素臣悄声答道:“正是,你主母在这里吗?”伏波大喜道:“文爷,就在这家三门里站一站,小的去给一个信,立刻同来。”说罢,慌慌的去了。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门内,想起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只见里面走出一人,却正是焦氏之父焦良。素臣心敬焦氏,见焦良面有泪痕,不觉随口问出:“令爱安否?”焦良把素臣仔细认看,说道:“爷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爷的亲戚吗?怎面色是这样晦滞?”素臣随口道:“病后变坏的。”焦良大喜道:“蒙老爷厚恩,刻刻感念。请里边去坐,好讲话些。”素臣道:“我等一个人来了进去。你为何事流泪?”焦良低声说道:“白老爷全家性命只在早晚。小人们受他恩的,那一个不着急!今得文老爷来,是他救星到了。”

话未说完,只见伏波领着一个与素臣一般晦气色脸儿的女人进门,素臣认是飞霞,焦良便请进内。飞霞目视素臣,素臣道:“大约不妨,我们且进去。”焦良领到着里两间屋内。道:“此处僻静,尽好说话。”把外面街门关上,进来磕头。素臣一把扯起,焦良问素臣道:“这位奶奶及两位爷面前,有话不妨说吗?”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话竟说。我并不姓文,你莫非错听了吗?焦良道:“按院亲戚老爷,帮着按院除奸锄恶,设立义仓,救济百姓,就是弹王的文忠臣老爷;按院进京不多时,就知道的。青、登、莱三府吃粥领米的百姓,那一个不替三位老爷念佛!白老爷怜念小女儿,每日多给两分口粮,也都为着老爷加恩,怎说不是文老爷呢?白老爷自必听文老爷的话,文老爷一出头,众百姓愈加踊跃。只消打开牢门,把白老爷合家放出来就是了。”

素臣道:“待我问了这位奶奶的话,再作计较。”飞霞道:“皇上二十日驾到。白爷同着登、莱两府乡绅接驾。二十一日有旨,单召白爷进见,将白爷软禁。靳太监逼着把他两妾碧云、翠云及二十余名有武艺的家丁,十余名有武艺的丫鬟、仆妇,都写书去叫来,后发兵去拿捉满门,二十四日解到。昨日传旨处决,轰动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爷性命。把行宫及府前各处街道,都挤断了,打搠不开。又凑着京里有甚紧报到来,就传旨出来,停了刑;却没说改期那一日处斩。我们的人现有许多在州两处监里。牢头禁卒,一来感白爷的恩;二来得我们及百姓的钱足了,巴不得里应外合,放出白爷全家。无奈白爷执拗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云、翠云又说:‘得白爷吩咐,他们才敢出监。’刘伯伯及奴两处劝说,总劝不转。把这事就拧住了。昨日夜里,叫成全从城河里进行宫去打听,至今没有回来。伏波方才遇见刘伯伯,说铁二伯已领各岛精兵三千过洋来,约会奴去劫牢,说不管白爷肯不肯,且劫到海岛里去再处。奴听说文爷在此,故急急赶来,听文爷作主。”

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监,劫之何益!这事必须商通了做,岂可用强?”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东宫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时,又改授兵部,赞画军务,现有敕书可凭。只消尹嫂及虎臣分进男女两监,通知此信,说我现奉令旨来剿除逆阉,岂可反听逆阉假旨而违东宫之令旨?他见了敕书火票,自没疑心,既没疑心,断断无不听我言之理。白兄既从,则碧云、翠云及婢仆中有武艺者,无不尽力,便添了一半兵将。尹嫂们暗集兵目,随我到府中宣旨。焦良可传播与众百姓知道,到那里必左袒同呼。我们依着令旨,明目张胆而行,气势百倍。禁军知有东宫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贼人之势,便减去一半。此事之成,便如反掌。但万万不可说我在此,一则使彼多方准备;二则恐其赴信入都,谋危东宫故也。”飞霞等俱点头称善。素臣因令焦良于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诛,太子正位,钦召白祥之事,张扬传播,鼓动众心。令金砚带了敕书,随虎臣进男监,飞霞带了火票进女监,各把京中之事,备细说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为内应。令伏波仍回原处,俟成全一到,即引来见我。我便在此过夜,候你们回音。”飞霞等得令而去。焦良忙备晚膳,自在桌边侍立,搬茶送饭,百倍小心。至夜,又备几碟蔬菜,送酒进来。素臣道:“刚扰酒饭,何劳复费,使我不安。”焦良道:“小人蒙老爷施恩,不特全我女儿之节,救我女儿之命,连小人都衣食宽余,这后面几间房子,还是赢余下来置买的。一杯水酒,怎报得老爷的恩,只聊表小人之意罢了。”素臣饮毕,收拾进去,取出一张小床,铺好铺盖,送上面水,候素臣洗毕,叫了安置,方扣门进去。素臣因候飞霞等回音,熄了灯烛,在暗中坐等。因连日赶路劳乏,坐了一会,困倦起来,伏桌假寐。二更时分,忽然心里一惊,惊醒转来,手势一起,叫声阿唷,觉着有物戳至喉边,忙用口一咬,却是一把小刀,刚刚咬住。随手一格,只听大叫一声,跌倒在地。素臣大喊:“有贼。”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挣扎。却捞着头发,定睛细看,是个女人模样。焦良持烛赶来喊道:“这是女儿,怎跌死在此?”素臣大骇。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会,方才醒转。

焦良问之,不答,惟哭而已。秦臣看手上时,手腕已被刀划破,流出血来;自把行刺之事说知。递刀与看,刀上现出四个齿痕。焦良大惊道:“老爷是你我恩人,怎忽起这样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吗?”因跪下去,连连磕头道:“伤了老爷贵手,不妨事吗?”素臣道:“不妨。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杀我夫主,抄没我全家,是我仇人。我特来刺死你,与夫主报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但可惜暗于识悖于理,守匹妇沟渎之小节,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阴附大逆,谋危宗社。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况我彼时,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务,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释贼不讨,便为朝廷纵奸养恶,贻祸社稷,即属不忠溺职。我若不助他诛贼,罪亦相等。见无礼于君者,如鹰之逐鸟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诛尔夫,乃职分之所当为,所以彰天讨也。若以我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即使我系路人,亦无可仇之理。况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怜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犹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凌辱。又全正法后,即发归尔父,以免小娘子之为奴。至小娘子不肯改适,自刎道旁,复用药敷伤,拨医调治,免追身价,捐银养膳,以全小娘子之命与节,不得视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我之颈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极矣,而小娘子毫无怨悔,守节不变,更欲为之报仇,此贞烈之不可及也。而忘君臣之大义,徇判逆之凶徒,平时无脱簪之谏,苦口之诤,既伏天诛,犹以为冤,欲甘心于为国锄奸之谊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古来忠臣义士,以公义而废私恩者,史不胜书。妻妾之于夫主,不过子女之于父母。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恶以仇君,妻妾独可徇夫主之恶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则代天诛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使小娘子身为男子,心在朝廷,处职分之当为,遇穷凶之乱贼,将纵之乎?抑诛之乎?如欲诛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刃于区区之颈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下官之怜小娘子者切。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惊,已为小娘子所杀。杀下官何足惜,独惜伤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长天下无情人之智。君臣之义不明,乱逆之谋不戢,为可忧耳。小娘子其熟思之。”焦氏总不做声,忽地立起身来,就抢桌上那刀。

素臣愈骇,抢在手中。焦良一把抱住,喝道:“文老爷这一番说话,顽石也该点头,怎你还迷而不悟?”焦氏大哭道:“女儿取刀实欲自刎,无颜复生人世矣。”素臣道:“若如此说,又矫枉过正矣。

死有重於泰山,有轻于鸿毛。若又全在日,小娘子痛哭谏诤,谏之不听,自刎以明志,冀其万一之感悔,则忠于夫者,即忠于君,此重于泰山之死也。今又全已没,徒怼下官之直言,弃父母而不顾,死轻于鸿毛。窃为小娘子不取也。”

焦氏哭道:“奴本愚妇,见理不明,只认出嫁从夫,便以死为君父。君恶如纣,被囚者尚有天王明圣之思;则夫虽不淑,为妾者不可有怨怼违逆之念矣。特以妇人之义,从一而终,桑濮之风,国人所耻。所不改者,一身之节。此外捶楚困辱,甘之如饴,自以为能尽妾妇之道。老爷既杀奴之夫主,奴便认定老爷是仇人,所以给奴养膳,一毫不敢沾染,几年来都是靠着针指度日。若接凑不来,便甘心忍饿。奴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出来行刺,原自侥幸万一:幸则报夫主之仇,不幸则毕一己之命,谓必如此,始有面目见亡夫於地下。今闻老爷正论,方知夫主之罪当受极刑。老爷之谋,乃为国靖乱。细思往事,痛悔前非,不特恩将仇报,致伤老爷,罪不可逭。而纵夫为恶,得罪朝廷,坐视弯弓之射,曾无涕泣之言,忘君忘夫,尤属万死莫赎。此实自怨自艾,而有轻生之念也。老爷既说死轻于鸿毛,不当弃父母而不顾,奴又何敢不留此残生,以事父母?但奴受老爷格外垂青,不知感激,反来行刺,致伤老爷之手,心实痛之。啮此一指,以偿奴罪。”说到那里,便以口啮指。素臣慌张喊阻,已啮下一指,满手流血,晕倒在地。恰值飞霞从空而下,惊问其故,素臣说知。飞霞忙在身边取出刀疮药来,撕下一幅衣襟,代其敷扎。唤醒转来,哭泣怨悔,不能自己。素臣道:“小娘子所秉者,天地激烈之正气,终欠和平,还须以学变化之。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方得为孝。指自残,皆不孝也。颇闻小娘子博通经史,以后当取《四书》、《小学》、《孝经》等书,体贴玩索,则自无激烈之过矣。”

焦氏拜伏于地,愿受教诲。素臣令焦良扶掖进内,好生安息。

因问飞霞进监之事,飞霞道:“翠云、碧云知文爷到此,说白爷自必听从;但有外应,即从内杀出,不须候白爷吩咐。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专待救拔。女禁们说:‘已奉密旨,限着要讨气绝,亏着知府吩咐,还缓在那里。’明日黎明,是必前去救放”不一会,伏波领着成全来见。说:“靳直于昨日接到京中紧报,说景王已杀,太子复位。登莱民心俱向文爷,不可驻扎,当移驾入岛。一面差官员进京讲和,要割三江、两广、闽、湖云贵九省地土,与太子分南北朝。把白爷之事交给都督王采、东厂臧宁。靳直已于昨日,逼着皇上,偷出水关,前赴困龙岛去了。”素臣失惊道:“困龙岛后面与护龙岛一般,俱是天生石壁,猿猱不能攀蹑,山根怪石嵯岈,船不能近。前面与屠龙岛一般,雄关夹峙,只一水可通,曲折可进。若攻其后,无路可攻。若攻其前,又无从扈驾,恐危圣躬。如何是好?”呆想了一会,金砚已领虎臣到来,不信寒温,即说道:“白兄看了敕书,才信文爷实已到此,欣然应允。禁卒们说东厂限了今日夜里要讨气绝;知府吩咐暂缓,要候内衙有信,再行下手。看知府的意思,甚有转头。若京里差官迳到府里去,宣读东宫令旨,便可公然放出,不必抢劫。如召不敢许他,候文爷作主。”

金砚道:“他们原说,可行则行,若不可行便照从前原议。”素臣道:“兼而行之,可也。”因问:“城内现有岛兵若干?”虎臣道:“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素臣因令:“暗派兵目一百名,杂在百姓中,接应男监;令飞霞领男女兵一百名,接应女监;派一百名于东市口埋伏护送;派一百五十名于东城门接应;除成全、伏波外,选五十名精细善走跳、识水性者,在城打探军情,从水关递报。知府若奉令旨,便明公正气,开监释放,护送出城。若不奉令旨,便强行开监,夺门而出,总候我出堂定夺。”各人得令而去。须臾,天已微明,素臣带着金砚竟望府前而来,只见拦街塞道,俱拥满百姓。素臣挤将过去,到了府堂,便把鼓乱击。人丛里挤出衙役,前来喝问。素臣说:“有东宫令旨。”衙役飞报进去,一片声传请,说:“堂上人多嘈杂,请内堂去宣读。”素臣拔步进去,宅门内早有两人鞠躬而迎。素臣看去:一个乌纱金带,是太守服色;一个红衣金,是道官服色。看到道宫,颇觉面善。走上堂阶,知府便请令旨。素臣取出敕书道:“面奉令旨,速传白祥出监跪接,以便口宣。”那道官道:“请问尊官名姓,现居何职?”素臣听着口声,忽然想起道:“足下曾与干人杰同会一面。还记得沙河驿旅店中临别之言否?”道官定睛一看,慌道:“恐有密旨,请里面去。”把素臣、金砚让至密室中,屏退从人,跪将下去,道:“小道即元克悟也。”向那知府说:“此即征苗大元帅,新诛景王之文大人。”知府亦即跪下,素臣双手扯起道:“不必多礼。”只把靳监举动略述一二。先开放白祥出来,再讲别事。克悟道:“靳监已挈皇上入岛,这知府何仁,虽也承奉靳监,其心实在朝廷。靳监不能信任,故着小道来监察,供应行在。小道因与他联络,为阳儒阴释之计,故得暂时保全白祥性命。今奉令旨,自应即时释放。但不通知靳监,便须明与别调,以后便不能暗为朝廷出力了。”素臣道:“靳监入岛,我正愁无一通信之人,不必与彼别调。本院出去宣布东宫令旨,即可释放白祥出监。你二人可假作阻挠,俟白祥出狱后,即禀知厂卫,说奉有东宫令旨,发到内阁敕书,职等要奏闻皇上,请厂爷钧旨。奈差官凶恶,百姓附和,公然打开狱门释放男女各犯,事出仓卒,救护不及。伏乞发兵擒拿。并将敕书缴送,便不疑你二人了。我此番出京,惟恐靳直知道,多方设备,单谋在内,另起干戈。故易容而来;你们切不可走漏消息。”何仁打躬领命,克悟忽把自己鼻头用掌一拍,铺出血来,涂了满面。素臣会意,便一路嚷骂,纽结出来。署内家丁不知缘故,一齐拥上。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洒打,纷纷碰倒,喊哭跌撞,乱成一片。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门外,方才放手。大声咄叱道:“奉着东宫爷令旨,都敢违拗,咱亲到监里提人,看你敢拦阻吗?”金砚亦随后喊嚷,竟望府监中来。堂上拥满百姓,已听焦良传播之言,再知差官击鼓进衙,便都踊跃欢喜,专看玉麟开放出狱。今见差宫发作,大家都不平道:“太守大似东宫爷吗?怎敢不遵令旨?”更有岛兵在内鼓掌说:“咱们都跟这两位爷去打开牢门,放出白爷,有东宫爷做主,怕这没子的,咬掉咱们鸡巴吗?”一唱百和,其声震天。

监门外设有挡木,被素臣一手一根纷纷扯断。监门口搭着行篷,有百十个兵丁看守,上前吆喝。被大众一逼,再有素臣、虎臣、飞霞、等神狮猛虎在内,便如粪蛆乱搅,都向墙头壁角处滚跌而去。登时打开监门。禁卒们俱已开放刑具。岛兵中有力者,便去背负男人,现禁丫鬟、仆妇中有本领者及飞霞带来女兵,便去背负女人。素臣、金砚在前,虎臣、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护送男犯,飞霞、翠云、碧云护送女犯。四面岛兵拥着,各奔东门。走至大市,正值巡防兵将,见反了狱,想要擒拿。怎当得素臣神勇,挡着便死,带着便伤。复有埋伏下的一百岛兵在背后胁下乱杀出来,便只办着逃走,那个还敢上前夺人。涌至东门门口,四散埋伏的岛兵已先动手,把守城军杀死,占住城门。城上兵将闻信赶来,被素臣等截住,杀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留下金砚,嘱咐几句,然后押在后面,按队而行。何仁依着素臣之言,飞禀厂卫,并说克悟与差官争执,致被毁面撕衣。臧宁大惊,忙与王彩商议,一面飞报靳直,一面发兵擒拿。王彩道:“景王已杀,东宫正位,文白神勇,事未可知。白祥系东宫所拔,这敕命虽无御宝,有东宫宝押,敕书是真,我们还该拿不该拿?”臧宁道:“此时骑虎之势,我们还想投顺东宫吗?言投顺亦必不信。跟着厂爷走,还讨得出富贵!”王彩连声道是,忙点起三万兵马,赶出城来,直追到海边,方才追着。王彩令骁将赵武出马,白祥提刀出战,斗有十余回合,赵武气力不加,回马便走。白祥不舍,追将上去。王彩挥出两员裨将,赵武复勒回马,三并白祥,马步异势。王彩复挥精兵数百,四面围裹,白祥如何支架得住,冲突得出!碧云、翠云领二十四名家丁,十六名女兵,百余名岛兵,奋勇杀入。王彩挥出三五百名神臂弓军士,齐发箭弩,飞蝗般射来。碧云等没盔甲,抵挡不住,俱被射回。素臣令虎臣护卫男人,飞霞护卫女人,手舞宝刀,从箭林中跃进,杀条血路,救出白祥。竟奔中军,来取王彩,为擒贼擒王之计。那知王彩南征北讨,是个惯家,只做不知。让素臣赶得较近,挥起令旗,四面军兵,一齐围转。王彩挥大杆刀,领着数十员健将,力敌素臣。白祥仍被赵武等三将攒住,几百精兵团团围拢。碧云等又被神臂弓射定,不得上前。虎臣、飞霞奉令保护家口,不敢突入重围。

素臣连日劳乏,右手着伤,身无片甲,又没匹马,尽力冲突,虽是杀伤无数兵将,却因王彩军令严明,没一个敢于退缩,几番冲突不出,心甚着忙。想那家口中,有立着还怕风吹的女人,抱着还要乳吃的孩子,怎当得大兵踹踏?因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直杀出来,两把宝刀,风驰电掣,纷纷头落,片片肉飞,禁军个个魂飞,健将人人胆落。堪堪突破重围,忽被海口一枝兵接应上来,却是妖僧邪道,洋盗盐枭,领着胶州以下沿海岛兵,蜂拥而前,更加围得铁桶。素臣精力已竭,怎当这枝生力雄兵?听得一片哭喊之声,知是家口俱被踹踏。想起:国家颠覆,圣驾孤危,东宫在险,老母被兵,我这一身是何等关系,奈何毕命于此乎?不觉长叹一声,泫然泣下。正是:

鹊啄鹰毛难展翅,蚁攒龙甲怎飞空?

总评:

焦氏行刺,梦想不到。惟梦想不到,方是奇文。然使但欲出奇而不能贴合情理,便属庸笔。妙在细按焦氏血诚,实有此情,即实有此理也。实有此理而为旁观者身受,及读者意想听不到,方是奇文。素臣太息一段,明白剀切,足使顽石点头,不待言矣。妙在句句是可感可敬而又可惜,不离乎手之这两言也。非焦氏不足生素臣之感,起素臣之敬,亦不致起素臣之惜。感之,敬之,而复惜之,乃不禁反反复复有此明白剀切之数百言也。然则惟焦氏乃可刺素臣,惟焦氏乃可得素臣明白剀切之数百言。

焦民怎的立起,就桌抢刀,尤属梦想不到。不特素臣愈駭,焦良喝责,读者亦遂吐舌不收。文章至此具是造化弄人。

焦氏以夫为君父,一段意见虽是愚忠,而一片血诚,可使六月飞霜,三年大旱。读此而不落泪如雨者,便是全没心肝之人。

克氏前在李宅,已如荷出污泥,亭亭静直。读至此回,则更如粪壤中生出千年芸草,神光奕奕。不数姚黄魏紫,秋菊春兰也。非嫫母不形王嫱之美,非侏儒不形侨如之长。合前回读之,更觉精神百倍。

书中写贤媛者。不一而足。至于素臣母妻诸妾,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乃复写一焦氏,以具造物者之奇。几与香烈娘娘同香并烈矣。可但惜其愚而不生感、不起敬也哉。

前后为玉麟巴急,中间忽拦入焦氏行刺一段,如横山截水隔断鱼龙。而素臣此夕居停,焦良明白传播,直至岛中进女,犹借焦氏为缴价之局。与正文更宛转关生也。此为天造地设出奇取变之文。

克悟忽拍破鼻头,最是好看。而家丁不知缘故,以致哭喊跌撞,则文生情,情又生文,愈极空灵矣。若但报差官用强而无毁面撕衣之实事,靳直何以释然,进奉美女岂无疑心、忌心?宜素臣会意,即与扭结嚷骂也。沧海楼救驾当叙克悟拍鼻之功。

王彩臧宁商议一段,曲尽小心情事,而王彩欲看风使舵,臧宁知骑虎势成。非曲折从小人肠肚中穿过者,不能道其只字。

无臧宁一论,则王彩不死心塌地专助逆阉;王彩非号令严明,则禁军必不敢十分助力,如素臣所料矣。岂有海口一战之苦争恶斗,百倍声势邪?而欲写其号令严明,必先写其南征北讨,是个惯家,此又先生表后测影之法。

哭喊之声,读者既茫然不知其故,素臣又料其是家口被兵踹踏。孰从知为另起一头,从天而下之下兵耶?伏笔至此,奇矣!化矣!

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

素臣正在万分危急,忽见西边禁军纷纷散乱,哭喊声响渐渐逼近,暗忖:这哭声不在东而在西,阵势搅动,必有缘故。遂重整神威,舞起双刀,迎着喊声,望西砍去。西边兵势已乱,拦挡不住;素臣喊叫如雷,跳跃如虎,人人辟易,便直冲而出。却见漫天塞地都是民兵。当头的尚有刀枪,后面的便纯是锄头、钉耙、棍子、扁担,哭的哭、喊的喊,海潮一般,直涌上来。素臣见迎头有几条好汉,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费力。遂复转身,当先杀入,喊道:“我便是京里下来的差官,白爷危急,好汉们都随我来!”那几条好汉,便是从前起义的头脑,见差官提出玉麟,王彩发兵追捉,倡率满城百姓赶来救护的。见素臣勇捷非常,愈加勇跃,号召民兵奋勇杀入。素臣只身一人尚不可当,何况添了生力勇士、无数民兵。禁军势乱心怯,便顾不得王彩威令,纷纷逃避。素臣复救出玉麟,领着众好汉,向神臂弓军士背后冲出,一阵搅杀,登时散乱。海面上轰天大炮,擂鼓呐喊,铁如包匹马当先,领着三千岛兵,杀上岸来。素臣等合兵一处,重复杀转,把三万雄兵赶得七零八落。王彩被素臣一刀,削掉半股金甲,吓得伏鞍而走。手下健将,紧紧保着,望西逃去。僧道凶徒,见大势已失,亦各逃生。军兵见主将已逃,各顾性命,被三千生力岛兵发狠赶逼,整万乱头百姓呐喊助威,势如山倒;自相践踏,死者无算。

素臣见败兵已远,向众好汉致谢道:“我们俱上船,暂向护龙岛歇息,不敢再劳义师。各位好汉趁此时不及查拿,可保着众百姓回去,各散宁家。”玉麟垂泪,再三慰劳,看着民兵退去,尽后转身。

飞霞、虎臣已料理各家口上船,扯起顺风篷,刚到半夜,已经至岛。检点大众,玉麟臂腿俱有伤痕;碧云、翠云、男丁、女丁及各岛兵中,各有受伤之人;幸喜俱非要害,各取伤药调敷。洪夫人及二妾,并一干柔弱老幼男妇,俱亏飞霞、虎臣领着岛兵防护,并未受伤。飞霞备起便席,各自饱餐。玉麟致谢素臣,叙述别后诸事,便商议迎銮之策,大家都听素臣号令。素臣道:“古来名将,亦必参用众谋,何况素臣?请三位各发一议,弟当参而用之。”玉麟道:“欲破岛易,欲全皇上难。愚意欲困住靳直,以大兵直捣钱塘,擒所靳仁全家,然后破岛,则彼此各有所挟,不至危及皇上。然后遣舌辩之士,割地讲和,各归所质;待彼献出皇上,再作灭贼之计,庶可两全!”素臣点头。如包道:“依着咱的主意,不要顾这昏君的死活,只顾杀进岛去,剿除这阉贼,奉仁明的太子做了皇帝,文爷做了宰相,把天下治得一统太平就是了。他若不敢杀这昏君,就请回去做个太上皇,吃碗现成茶饭。若杀掉了,便把这没子的,当了猪羊活祭,然后凌迟碎剐,替东宫爷报冤出气!”素臣变色不应。虎臣道:“孟夫子说的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若以皇上为重,彼愈肆无忌惮,百计需索,不胜其诛求;还要弄出变故来。莫若以社稷、苍生为重,仿着景泰时于少保的主意,立太子为帝,但遣官通问,遥尊为太上皇;四面用兵防守,割这一岛与之。则百姓无君而有君,社稷无主而有主,方不随逆阉之计!待彼计穷力竭,真心要献出上皇,求免一身之死,全家之戮,不妨与立盟誓,给与铁券,免其屠灭。不识文爷以为何如?”素臣慨然道:“如包之论,非不直截,然非臣子之言。虎臣之谋,大合权宜,却非东宫之意。惟白兄所谋,似得两全其道;而远水不救近火,亦东宫所不乐闻。东宫此心,如焚如溺,急欲出皇上于水火,刻难缓待。弟出京时,跪哭于地,那一种迫切之念,真可动天地而泣鬼神!如包无论矣;虎臣之议,止可施于兄弟,而不可施于父子,止可施于唐肃宗、宋高宗之父子,而不可施于东宫之父子;即白兄之谋,亦东宫所断不能待!必须在十日半月之内,先保得皇上出险,然后灭贼,方合东宫之意。若先一用兵,则已置皇上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此其所以难也!”虎臣道:“困龙岛之形势,文爷所深知,何得先救皇上出险?不要说十日半月,即经年累月,也是烦难!”玉麟道:“一用兵,便伤东宫之心,而又刻期于十日半月;窃恐良、平复生,孙、吴再风,亦难为此谋也!”如包道:“依咱看来,却是不难,包管着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玉麟、虎臣都骇然道:“怎你忽通了神吗?且请问救皇上出岛之法。”素臣亦欣然问计。如包道:“咱有何计?是文爷自己说来,你们没有听见吗?”玉麟、虎臣愈加诧异道:“这更奇怪了!文爷曾说甚计来?”如包道:“文爷在丰城,只半日便招安了乱民;到上林,只一日半夜便坑杀四个毒蟒;在桂林、柳庆、思恩,只一月便复了三府十六峒及四川的岑浚;到浔州,只五日便破了大藤峡合力山、府江;进京去,只一夜,便诛了景王,杀了法王、真人,平了九门贼党;不是文爷自己说出来,偏你们没听见吗?咱故此料定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你们敢与咱赌掌吗?管情是我赢你输!”素臣大笑道:“谁料你也会说顽话儿的!”如包发急道:“咱敢说顽话!咱实见得真,文爷若不信,咱可起个毒誓!老天爷……”素臣慌忙止住,笑道:“快不要起誓!如今若不是碍着皇上,单讲破岛,便可应你的口了;只苦着事在两难!”如包还要争执,玉麟、虎臣带笑劝止。连伏侍的丫鬟、仆妇,都忍不住笑将起来。如包气得只顾摩肚,说:“那怕他把皇上藏在铁柜里,文爷定有法弄他出来,连你们都笑着咱么?”素臣道:“大家休笑。天已大明,把席撤去罢。”

丫鬟们撤过席去,洪氏领着四妾,出来拜谢。素臣、黑儿、白儿、奢么他、精夫、大怜及丫鬟,俱出叩见。黑儿一手搀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白儿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素臣定睛细看,说:“这两个都是天生之儿;你看,这大的眉目不像龙兄,小的眉目不像熊姊吗?”玉麟细认道:“大者七分像爷,三分像娘;小者七分像娘,三分像爷:可见是两人公造的。”洪氏等都红了脸。素臣急问乳名,黑儿道:“大哥叫感子,二哥叫念子,说是感念文爷的意思。”玉麟道:“俺的男女,也该叫这般的名字。”素臣道:“弟并没与兄作媒,从何感念?”玉麟道:“文爷虽没作媒,生儿子的方法,却是文爷教导的。”洪氏与四妾登时头红颈赤,讪讪的进内去了。素臣道:“弟几时教导生子之法,累尊嫂们俱发讪而去,要罚吾兄妄言之罪!”玉麟道:“文爷不说寡欲多男,在家与太太每月只同房一次吗?俺依着文爷之法,不特小妾们连连生育,拙荆久不受娠,也生一女,岂不该感念之爷?”素臣问:“别后添有几位令郎,令爱?”玉麟道:“妻妾各生一人,惟翠云得一子一女,共添了三男二女。”因吩咐:“都唤出来,替文爷磕头。”须臾,搀的搀,抱的抱,都环向素臣叩拜。素臣逐个看去,男如玉树,女若明珠,个个秀润可爱。笑道:“各人秀美之致,非似尊嫂,即似尊宠,而或于眉目,或于神气,俱带吾兄奕奕之概;所云公造,信不诬也!”因问如包、虎臣之子,相貌何似。如包道:“三弟所生,是与三婶子公造的。咱生的,是咱独造的,便活像他老子,是一小像全中馗,要像他娘母,一毫也是没有的,咱便不提乳名,就叫做小钟馗。”素臣不信,说:“毕竟有像娘处。”如包道:“真个一毫不像,若不是他肚子里装着,产门里钻将出来,便要疑咱与别个婆娘偷出来的!”素臣等俱大笑,众丫鬟俱胀红了脸,只待要笑,如包道:“也还亏只像老子不像娘,若反了转来,咱就疑心到底,有说咱是乌龟,咱须合他辨不清楚哩!”素臣正呷一口茶,熬不住,便喷出来。玉麟抚掌大笑。虎臣合众丫鬟俱笑。连感子、念子合玉麟的六个男女都格格的笑个不住。如包道:“这又奇了!怎这点小孩,都笑起咱来?”素臣道:“我们皆因话而笑,众孩子则因笑而笑,你莫怪他,他并不笑你也。”如包道:“文爷说的不错。前年况大元帅破了屠龙岛,得他许多奇怪之物,咱们弟兄,分了两只昼夜不瞑的海鹤,几只传言递语的鹦哥,一只拿虎的神鹰,四只神犬,一个磨墨的小猴,还有许多料哥。那料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哭笑。一会子笑起来,笑得畅快,连咱也笑,那不是因笑而笑?一会子哭将起来,哭得凄惨,连咱也哭,那却是因哭而哭。

素臣因如包提着况大元帅,忙问日京近事。虎臣道:“靳直、景王一心篡弑,把洋内斋堂、刘公、竹岛、福山、之罘、桑岛、沙门、、三山、芙蓉、鼍矶、皇城、皮岛等岛,都改作叛乱名字。况大元帅收复之后,便反了转来,如护龙、生龙、扶龙等名,俱取护卫、生扶之意。如今屠龙岛已改作安龙岛,钓龙岛已改作攀龙岛了。安龙岛北去,直至辽东有十六岛,陆续归附了元帅,现辖有四十五岛,只二十七岛未平。元帅尝说,虬髯公为扶余国王,李药师东向酬酒遥贺;俺只要全收了二十七岛,便也要文爷东向酬酒贺他。现令各岛造宫室,定制度,立学校,开井田,设义仓,驱逐僧道,拆毁寺观,要在岛中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现在这岛大相国寺,不是已改建学宫,有许多岛民子弟在内读书,每日都有养膳,龙嫂子还冬夏做衣服,时节买果品,给那先生、学生穿吃吗?元帅说:“大丈夫得志,蛮貊可行,何必华夏?大约要仿孔子欲居九夷之意,不回故土的了。”素臣微笑不答。因值飞霞出候,问道:“尹兄近况何如?已奉东宫恩旨,复还原职了。”飞霞道:“复职之事,奴尚未知。他在盘山,仍是从前光景。但没有权禹作恶,兼得况大元帅常时书札往来,指示兵机,纵横古事,学识较前似有长益。他每以套虏为虑,令奴私带女兵,向各边探看形势。依着奴家愚见,必得仍复东胜,方足控扼胡人。文爷若灭了靳贼,东西大定,自必南剿倭奴,北驱元逆;若仍守着延绥,恐无以制套虏之猖獗耳!素臣击节道:“尹嫂真女中丈夫也!但以愚意看来,还不若修复三受降城。受降三面据险,国初弃受降。而卫东胜,已失一面之险;后复弃东胜而就延绥,则止有一面矣!前同皇甫兄巡视九边,曾密定修复仁愿遗业之策;不意尹嫂亦已看破延绥不足控御,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飞霞细想一会道:“真个东胜止据两面之险,便有顾此失彼之虑;不若受降三面据险,以一面御敌,操纵在我掌握;且使胡人不能入套,尤为得算。文爷之见,高出奴辈多多矣!”如包道:“咱从前叫化时节,南征北讨,东荡西除,巴不得四面开通。如今厮杀起来,又只好留一面;何如也把这一面也堵住了,四不通风,更得自在!你看,这一面窗子刚被风吹开,就有灰沙刮将进来,可不是连这一面都堵住了的好?”众人不觉失笑。精夫便去关窗,喊道:“这样大风还不下来,只顾在云里钻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把腰内红绸汗巾,向空招扬,云中两只海鹤,长唳一声,直落下地。精夫便去抱鹤。素臣忽发狂喜,抚掌捧腹,大笑不止。如包道:“是咱这南征北讨几句说得不好,累文爷肠子都差不多笑断!以后咱要学说大话,不提那一本书了!”玉麟道:“文爷必有别做,你这几句话虽故好笑,何至于此!众人也都猜想不出素臣狂喜之故,却因摆饭上来,便隔断了。饭后,素臣令取生丝绞索两条,每条各长二千五百丈,围圆一寸,须连日连夜赶造。飞霞忙令岛丁趱办,却也猜想不出作何用处。素臣复唤成全、伏波,密令如此如此。二人得令而去。至晚,大摆筵席,款待素臣、玉麟,并合家眷属,婢仆及三千四百五十名男女兵卒,亦俱赏犒。里边是洪氏及四妾坐客席,飞霞做主人。外边是素臣、玉麟坐客席,如包、虎臣做主人。玉麟欲令男优在外,女优在内,各演乐府侑觞,因无行头,只可素串。素臣道:“君父在险,非为乐之时,可令诸仆婢夺鞘击剑,以示同仇之义。”玉麟称善。里面洪氏却久慕奢么他、精夫幻术,待黑儿、白儿等舞了一回剑,便令精夫等试术。行到障眼一法,把合堂妇女都惊异骇叹,称奇道怪不止。外面初更席散,里面反直至三更方散。

素臣一睡醒,忽见床前跪着两人,睁眼看时,却是奢么他、精夫,伏地而泣。素臣道:“我知你意,但现非其时,却正要用你两人,功成之后,决不负汝也!”两人不敢再言。素臣问:“那两鹤怎见你把汗巾一招,即时飞落?”精夫道:“那鹤本知人意,再是奴婢两人豢养收放,故一招即至。”素臣又问:“那鹤如此高大,背可骑得人吗?”精夫道:“力量大着哩,人尽骑得。”素臣大喜道:“夜已三鼓,速去安息罢。”两人答应出去。次日清晨,素臣令立五丈的木竿于内殿前,作升木之戏,说道:“立教自身始,当从我升起。”因两手拉竿,左右互换而上,直至竿末,放开一手。良久良久,复换一手。良久良久,然后卸下。看者无不喝彩。次及玉麟,初上竿时,手势尚速;未至一半,手势即慢;再上数尺,便愈迟慢。素臣道:“不必上了,可快下来。”玉麟一手一手的落将下来,离地不及一丈,便自跳下,面红颈胀的,说道:“亏文爷叫住的早,若勉强再弄上去,一失手跌下,便要跌死,怕人,怕人!”次及如包,如包道:“白兄且不能上去,咱的身势愈重,手势愈笨,是要告饶的了!违了文爷的令,爬在地下,打几十倘棍罢。”素臣道:“原是顽耍,能者从之,不能者止,怎说起打来?”次及虎臣,虽也上得竿末,却是吃力,不能放空一手。次及飞霞、翠云、碧云,三人相仿,虽不能及素臣手力结实,却甚伶俐,毫不吃力。然后丫鬟、仆妇,能者挨次而上。比出奢么他、精夫为第一,上下如风,不特左右手提挂,并在竿尖上竖蜻蜓,推纺车,诸般戏耍。把众人都看呆了,喝彩不迭。两人之下,便算黑儿与飞霞等三人,不相下下。其余玉麟家丫鬟有四名,盘山女兵有十二名,都比黑儿为绌,比虎臣为优。素臣复令东西两头立木,横贯一索,为走索之戏。素臣却不能走,只用手拉挂索上,自东至西,复从西转东,来回多次,方才放手。玉麟、如包俱辞不能。虎臣能而不速。妇女内,能升木的,便都能拉索,其等次亦复相仿。惟奢么他、精夫二人,不特手拉,并能足走,颠起落倒,卖出诸般解数,人人喝彩,个个称奇。素臣看去,与翠莲、碧莲相仿。因吩咐大家习练,只空着便顽,不是上竿,便是挂索,以熟为主。只除奢么他、精夫不必再练,令其教习众人,复令于古城内,多立木竿,东西亦架木横索,传齐各岛盘山兵将,及玉麟家健仆,轮流演试。玉麟家仆比出六人,盘山兵目比出四人,本岛比出四十二人,各岛比出五十人,共一百人,亦令每日演习。令玉麟、如包、虎臣轮替监督,不许张扬开去。自今日始,不许别岛一人私进外护,到三十日日中,金砚至岛,送上克悟密禀。上写着:沐恩神药观提点,元思百拜谨禀文大元帅老大人阁下:思蒙不杀之恩,受立功之训,身虽附逆,心实勤王,一切有益于国之事,无不委曲图成,藉以稍报涓埃!今于本日平明,接到靳直密谕,知圣驾现驻沧海楼,止靳直家婢数十人,给侍左右。其余妃嫔宫人内待,俱移送绝龙岛封闭,止给饮食,不通候问。现着思采选美女四名进御,秀女八名添备扫除之用,娼妇二十二名,分送大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等做法器、鼎器,定限五日内起送。臧、汪二监及兵部尚书陈芳、都督王彩,俱入困龙岛护驾,止留一员正将、两员裨将、三千禁军,在府城守城。门已开,出入无阻。其余兵将,分派各岛及乍浦、钱塘等处防守,俱限即日起程。缘奉传谕一切,谨飞札禀闻,伏惟慈鉴,附请金安。思临禀曷胜感恋激切之至!成化十年十月二十九日辰刻具素臣看完,喜形于色,因与玉麟商议,在丫鬟内选出两名,飞霞随身一个使女阿绣,相貌与阿绵相仿,并白儿共四名,要充作美女进御。另选次等者六人做秀女。碧云等俱道:“这些丫鬟却曾起解囚禁,阿绣亦带进城去过;倘被看破,非同儿戏!”素臣道:“阿绣是易容进城去,丫鬟等于二十四日解到,即入监狱,夹杂在许多丫鬟仆妇中,又是囚服垢面,哭泣愁苦之容;今忽膏沐装饰起来,便迥乎不同了。况我有易容丸在此,令其脸泛桃花,光彩照人,包管一些也看不出!”碧云等见说得虽似有理,却还不甚相信,大家怀着鬼胎。素臣复唤出奢么他、精夫二人问其入岛始末,曾否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解。奢么他道:“奴婢们一到崇明洋面,就收入灵龟岛,听见芙蓉岛岛主最爱诸般跳耍,肯出重赏,便搭船向莱州大洋里来。正值这岛招纳各处客商耍戏,就先到这里,并没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过解法。”素臣道:“这便不必用药了。”因复在白家丫鬟、盘山女兵内,挑出六名,各与一丸粉红丸药,进去沐浴熏饰。如包道:“文爷前年,也把这粉红药儿给咱涂面,好不难看!怎还把来涂许多丫头,不怕皇帝老儿吓坏吗?”素臣道:“红白之药,遇细皮白面则助娇,遇精皮黑面则助丑;你不怪自己的面孔,反怪起药来!”如包只不肯信。那知各丫鬟洗搽出来,洪氏替他簪插齐整,遍体绫罗。浑身兰麝,面上搽了丸药,玉思粉面,泛出朵朵桃花。美者容光飞舞,居然汉殿明妃;其次者亦婉恋多娇,不数小家碧玉。把如包看得快活,拍手大笑道:“真个奇怪,莫非文爷使甚神通,怎变得一个也认不得了?”

碧云等俱道:“连我们自己的丫鬟都认不清楚;到了陌生人眼里那里还看得出?这会子才得放心!”玉麟道:“俺却还有不放心处,靳直那斯好不奸滑,虽故托信元道,亦必细加盘诘,说是那一县那一家的女子好?还有,阿绣合这两名女兵,都是天津声口,缘何得到登州?倘被盘诘出来,事便决裂,怎说放心的话?”虎臣与洪氏等,都被这一席话说得口定目呆。众丫鬟亦俱害怕,人人失色。素臣笑道:“我已早料定了,这书上都开写明白。”因吩咐白儿及白家六个丫鬟道:“你们都说是李又全家丫鬟,按院释放出来,有父母家属的,都缴了身价,领了去了;剩下我们十余个没亲属的,便当官变卖。亏着三姨娘焦氏,把按院赏给他的养膳,缴了官价,便都跟着焦氏,在他父亲焦良家内住着,伏侍三姨娘。此番官府选中了我们九人,仍发原价收回送来的。当初又全家口,造册达部,只妻妾有姓氏,其余歌姬僮婢,只开总数。你们不须另捏姓名,只把自己名字说上。府中送去,是必另取佳名,你到那里自知,各人牢记就是了。”白儿道:“奴婢等现是七人,怎文爷说是九人?”素臣道:“还有两个在这里。”因唤奢么他、精夫近前,密嘱了些言语,然后说道:“你两个虽是外夷,在此年久,口声与黑儿、白儿相仿,也是李又全家丫鬟。只替你题两个名字,奢么他可改为春燕,精夫可改为秋鸿,须把原名搁起,绝口不题。”又唤阿绣及盘山女兵吩咐:“你们三人要认作主婢,俱说是静海县人,阿绣便认作何知府的女儿,或是侄女,你两个便认是伏侍他的丫鬟,何仁的家事,到那里自知,只听着何仁教导就是了。这些说话,都写在书内。你们十二个,在船里便先演习,到府中再演习一番,便不至错误。至焦氏的年貌事情,又全的人口房屋,金砚悉知,船里去考究明白,切记,切记!”白儿等俱各应诺。虎臣等俱各放心。玉麟抚掌大笑道:“文爷神谋妙算,真服死人!又全是靳直一跳板人,更没疑忌。何仁籍贯静海,静海与天津只隔七十里,口音相同,怎算得这样周匝?”素臣把修下的书,交付金砚,吩咐:连夜起身,如此如此,到海边雇车,竟送入府衙去便了。金砚等各去准备。素臣令飞霞等制造软兜舆四个,用又韧又细又软又轻绸帛,双层密行,四角各设熟铜钩圈一个,周围一寸六分,中宽一寸三分。飞霞等依令去制备。成全、伏波回来缴令,素臣密问明白,复唤春燕、秋鸿嘱咐毕,即令多备绳索,并带一根长竿,同下船去,立刻开行。次日日落至困龙岛后,二十里外停泊,乘夜移入。成全等探明石碛之内,真个山古屈曲回抱,船藏其中,甚是隐密。素臣令成全带着绳索,从船边下海,屈曲而行,至岛后观日铜柱陡壁之下立住。把绳头拴缚自己腰内,拿着长竿,盘上大桅,另用绳索绑缚凑长起来,那长竿便直透出沙碛外去。素臣头结明珠,复盘上长竿之末,把眼光看准铜柱之首,定了测表,将腰间绳头解下,与成全扯直,便把桅接长,竿作股,绳作弦,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铜柱下陡壁之脚为勾,共五百四十丈。复令伏波持绳头,立於碛内船边,把船放出碛外海中,仍上桅竿,定了测表,将绳与伏波扯直,仍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碛,计九百丈。再用重测法,测出铜柱高一千六百二十三丈,除去铜柱,约长三丈,以高一千六百二十丈为股,两测共一千四百四十丈为勾,以勾自乘,股自乘两数相并,得四百六十九万八千丈,平方开出弦数二十丈有奇。暗忖:绞的两条丝索,尽足敷用;心中大喜。即便收拾竿索,藏过明珠,转船回岛。遇着顺风,刚到日出,已望见外护。谁料忽然狂风大作,海水起立,把船兜底一浪,直掀转来,船中所有都沉海底。成全,伏波是在海里睡觉惯的,只因浪猛至极,不敢起来。其除海师、外水,也都捞着板舵,各逃生命。独把一个不识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宫里,与老龙王去讲究三角算法,绝无踪影了!正是:

擎天玉柱平空倒,驾海金梁着底沉。

总评:

迎銮之论,惟铁丐第一直截,第一便易,亦第一悖逆,第一不可行。以一用兵,即置亲父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也。然使汉高处此,必曰:智哉,此论可谓先得我心。夫一用兵而即置鼎俎,实未置诸鼎俎也,大公则已入鼎而伏俎矣,尚忍出分羹之言,几于进以薪而速之焚、授以刀而使之割,况未置诸鼎俎而旨曲全之计乎。故同一论出,而于铁丐,则为莽天之言;出于汉高,则固无妨于豁达大度也。噫!

铁丐云: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是已明说后文也,然尚属浑括。至藏在铁柜,则竟喝破木笼,对面挂画矣。而能住读者一笑置之,绝不觉其手挥目送之迹,方是妙手空空。

不到十日半月之说,奇矣。尤奇在发急赌掌而更发誓且摩肚也。自此哄堂一笑,起而乌龟之说复至,满堂大笑,并连小孩俱笑。两番大笑引起南征北讨之小笑,然后陪出素臣之狂笑。众笑为宾,一笑为主;笑者宾也,所以笑者主也。但写笑则笑之不已者,此书竭情尽致之妙,而总为一笑埋根也。读者但知笑所当笑,而不知笑其所以笑。则亦犹感子、念子等小孩之因笑而笑巳耳。

日京本性脱不了一个虬髯公,而立学校,开井田、逐僧道、拆寺观,要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则熏炙素臣而得力者也。朋友讲习之功,顾不重欤。然此特为大人文国嚆矢。黄河一源,始于滥觞,斯言犹信。

修受降城,为控御元孽上策。东胜已不足据,况可恃延绥乎?介溪弃河套而杀曾铣,夏言每思往事,辄为发指。

素臣狂笑,以铁丐一盖,以玉麟一揭,随以摆饭隔而断之。不盖则太露,不揭则太灭,不隔断则非露即灭,无引而不发之妙矣。此三笔,缺一不可。

三国演义写在风一回云:只欠东风。十臣迎銮,至测量已毕,回身望见外护,则并东风亦不欠矣。乃急遇狂风而架海金梁,竟至直沉到底。读至此,鲜不以为章家离字之诀。至问其何以离之故,则更集普天下锦绣才子,穷日夜之以思之,鲜有能通其奥突者。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若但借为离字诀,则素臣进民亦可,不遇风亦可,两字而生扭成文。此一切稗官所为,而非此之所屑为也。此书既写素臣遇风,则必有断断不可遇风之故。夫至测量已毕,并东风亦不矣,何以断断不可不遇风?此所由集普天下锦绣之才,穷日夜之力以思之,而不能通其奥突者也。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

成全、伏波两人,候浪略定,探出水面,只见海师、外水,捞着板舵挣命,不见素臣,望那船已顺水淌去。两人着急,吩咐海师等:“得命即往外护报信,我们赶船去也。”海师等望着岛口赶来,正值岛中设立的救生船开出,慌忙救起。外护汛官问知缘故,大惊失色道:“文大老爷可是死得起的?你们还想性命吗?”把大索将各人连锁,飞解进岛。玉麟正待往古城监着岛丁等升木走索,忽闻此信,如天雷劈脑,叫声哎哟,跌倒在地。家仆一面掐救,一面飞报进去。洪氏及诸妾赶出前殿,哭喊灌救。如包、虎臣闻信跑出,大叫:“反了,反了!死也,死也!”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放声大哭。玉麟醒转,恸哭无休。洪氏等想起前情,及此番一家性命,俱亏他一人救出,伤心滴泪,哭泣不止。白家男女仆婢,感激救命之恩,亦俱啼哭。飞霞哭了一会说道:“伯伯们,不是哭的事,成全、伏波去赶船,莫非合在船里,或被别船救去,尚有生理。就是已死,也要打捞尸骨,回来棺敛,设灵祭奠,慢慢哭泣不迟。”玉麟道:“尹嫂之言有理。俺不谙水面上事,只好到外护去望海招魂。钱兄、刘兄可快去捞尸。”如包、虎臣点起善泅水兵,各驾岛船,分头去了。玉麟赶至外护,望着大海茫茫,暗忖:素臣不识水性,岂得生全!因问汛官:“船翻转来,可有留得住人的事?他们此去,有济没济?”汛官道:“别的船翻转,还有被水搪在舱内,万一之事。翻的这船,是要戗风稳快,拣的没遮拦的船,如何留得住人?大海之中,不比内河,这打捞也只免肚痛的事!怎天没眼睛,把这样一根擎天玉柱平空就拔倒了!”说罢眼泪便挂下来。玉麟熬住心痛,问道:“如此说,该替他招魂才是。”汛官揩泪,答道:“这是第一件事,趁着魂气未散,招了魂,设个灵位,便有依傍,日后还乡,也得受享子孙的祭祀。”玉麟忙叫人赶回,说讨要素臣衣服。飞霞道:“文爷只有随身衣服,都穿了去。”亏着秋鸿说:“身上里衣裤子都油透了,把岛主的衣裤去换了来,为教练这走索的事,洗在那里还没浆好,黑儿快去拿来。”黑儿取出存下裤子,把里衣拿去,招魂而回。玉麟要在大殿设座,飞霞道:“文爷前年偏殿里都不肯坐,因正殿供着龙牌,说是天威咫尺;还该设在殿后。”洪氏等俱道:“我们早晚都要烧炷香哭拜哭拜,在内殿便益许多。”

因在内殿正中,安设灵座。飞霞道:“这件里衣,披在椅上,不像模样;该着他官位,赶做公服,罩在上面方好。”洪氏道:“我们全家受他救命之恩,也该戴几日孝。”玉麟道:“朋友原有免服,师则心丧三年;文爷虽友而实师,更救我全家性命,斟酌其间,当如亲兄一般,替他持周年之服。这面前也要孝幔,四面须围孝帷,桌上须设立神牌,侧边须安设灵床,这且待刘铁两兄回来。如今先赶做公服,我们把色衣除去,哭拜一番,安了灵再处。东宫因不敢自专,没升文爷官职;若叙起他的功来,封候拜相,还嫌轻哩!如今却只好做青圆领,白鹤补服,花银带,可不屈着也!”说罢,纷纷泪落。飞霞等各除花朵簪饰,脱去色衣。赶做圆领补服,设祭安灵。玉麟设铺在灵前守灵。洪氏道:“只怕忒过礼些。”玉麟道:“他救了你家一百多口性命,还怕过礼吗?孔子殁,弟子皆庐墓三年,子贡还守六年;怎忍他独处此冷殿之中?”说罢,大哭。洪氏泪下如雨,悔得要死。次日黎明,天生、以神至岛;一进内殿,忽见殿中设有灵座,猛吃一惊,因影灯影着,看不清圆领、补子,纱帽放桌上是漆黑的,更不看见。大哭道:“必是你姐姐死在江西了!怪是一路来迎接的人,都惊慌张智,报吉不报凶,故作那等形状!”以神亦疑是飞娘,放声大哭。铺上惊醒玉麟,掀开被头,直立起来。天生急问:“你妹子是几时死的?怎敢亵渎大舅伴起灵来?”玉麟大哭道:“并不是大妹,是文爷的灵座。”天生、以神都吓得浑身发抖,喊道:“怎文爷都会死起来!东宫爷哟,天下大事去矣!两人跳踊号哭。把飞霞齐一齐惊起,都赶出来,哭做一片。两人一头痛哭,一头根问,玉麟带哭而说。天生道:“只怕还有救哩,且待他两人回来,便知确实。”

口里虽如此说,心里惨急,仍哭泣不止。玉麟问:“飞熊怎不同来?”

以神道:“我两人忆着文爷,先赶来的。他们还离好几站路哩。东宫爷满眼只看着文爷一人,若知道这凶信,便要急死,一命就是两命哩!”玉麟道:“文爷死了,江山便保不定,天下何日太平?一命便千命万命,也没有数哩!老天,老天怎下得这等毒手?”三人重复大哭。初四日一早,如包、虎臣回岛说:“船只被成全、伏波捞住,没有文爷在内。复向各处打捞,并没尸首,也没救起人来的事。只有崇明来的一只商船,说在海洋里捞起一尸,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仍放下去,怕已流到琉球、日本去了。”说罢大哭。玉麟、天生、以神亦俱跳哭不止。洪氏、飞霞等,无不痛哭流涕。男妇婢仆,个个哭得皮虚目肿。飞霞忽想起成全、伏波,忙叫进来喝问:“你两个是海鬼出身,怎遇着风浪,便不顾文爷性命?况且那日岛中并没有风,怎离岛数十里,就有大风?敢是贪图富贵投顺了靳直,谋害文爷?快把实情招出来,得个爽利死法!”两人大哭道:“小的们把文大老爷看做天老子一般,敢起歹心?那日怪风就只在船边发起,一发就把船合转,合船人便一齐落水,并不是平常海洋风。那浪就如百沸汤,把人滚转,你我不能相顾。若迟得一刻半刻,小的们也紧护文大老爷,不致伤命了!小的们不能救护文大老爷,情愿受死;若说有背主奸谋,实是冤屈!”天生问:“驾船的岛丁何在?”飞霞道:“汛员锁解到,已下在监里。”天生要提出来,一同夹讯。玉麟道:“他们歹心肠决然没有的。成全、伏波若是背主,也不回来了。但失于救护,罪亦不小!且把他监着,俟赴信况大元帅,该死该活,将他定罪罢。”飞霞依言,将二人一并监禁,发放出去。金砚自莱州府回来,忽闻凶信,满地滚哭,大恸无休。牵动合殿之人,又是一场大哭。玉麟根问莱州之事,金砚道:“塔已造到尖头,靳直把元道认作心腹,并不疑心。知是又全家丫鬟,并何仁女婢,更加欢喜,都送上沧海楼去了。小的在困龙岛守着信,飞赶回来,要报喜信与老爷,怎反得了老爷的凶信?”说罢又哭。玉麟道:“古人称孝子者,都说善继善述;文爷如俺们父母一般,文爷虽死,该依他心事做去。若救得出皇上,他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便胜如日日哭泣!只不知他是怎样算计?”金砚密禀道:“老爷吩咐小的,把闷香分与春燕、秋鸿,是要他二人做内应,老爷做外合。但那岛内严密,真个苍蝇飞不进去;里外如何得通?只老爷肚里明白,小的总猜想不出!”飞霞道:“文爷令打丝索,作升木走索之戏,又去岛后测量铜柱,定是要把那丝索缚在铜柱之上,大家攀援而上。但这丝索如何飞得上去?飞了上去,又如何得缚在柱上?”碧云道:“只飞不上哩,飞上了去,自有春燕们来缚。”翠云道:“春燕们日夜来守铜柱吗?咱们又不能常去守候。”虎臣道:“既有这些缘故,大家便可发想。”如包道:“咱是没想头,也不能上索,只好留在岛中,替文爷守灵。”天生道:“这事各人慢慢想去。且先买白布,做孝衣孝幔;发讣到京里合丰城县去,禀知况大元帅,等他来做主,补文爷未了之局。他的机谋,虽不及文爷,却比俺们强远,敢想得出文爷的主意。把水太夫人们接至岛中供养,一来免了逆阉之祸;二则把他五位公子抚育长成,也尽俺们相与之意。”玉麟道:“京里合丰城,且慢给信去,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太夫人!况大元帅却是缓不得的,要待他来做主。”飞霞道:“盘山也务必先赴信去,他若不得奔丧,也好设一灵座,朝夕哭拜。”於是忙忙的买白布,做孝衣,设灵床、立牌位,发讣音。玉麟等俱如孝子、孝孙,洪氏等俱如孝女、孝媳,晨夕上飨,昼夜悲号,恨不将身替代。金砚穿了粗麻布衣,在灵前陪跪陪拜陪哭,着地铺草,陪着玉麟等守灵。如包哭得正狠,忽发莽性,把竖立的竿都拔掉了,连绳烧毁,并讨丝索要烧,说道:“不是这上,文爷怎得掉死在海里?”亏得虎臣劝住说:“这丝索必有用处,现候况大元帅来做主,想着方法讨要起来,如何赶办得及?”如包方才歇手。接连几日,内外上下诸人,有的梦见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兴,讲论古今,开发忠孝;有的梦见素臣升木走索,矫捷非常;有的梦见素臣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有的梦见素臣幞头蟒玉,已作天神;有的梦见素臣踏浪翻波,驱除水怪。纷纷说出,一说一哭。再提想他生平作事,精忠纯孝,卓识奇谋,正性慈心,侠肠铁骨。大家提一件,哭一件,想一回,哭一回,真个哭得木偶伤心,石人下泪。正是:

景公虽生犹死,夷齐虽死犹生;人尽可生可死,谁能不死只生!

独有素臣一死,顿教万姓难生;女尽衔哀哭死,男俱发念轻生。

方识忠贤短死,胜如佛老长生,佛老终身必死,忠贤千古长生!

初五日夜里,天生焚香祷告:“文爷在生,何等灵爽,怎死后全没响报?今夜三更愿付一梦,把身后公私之事,备细指示,交代俺们,好替你逐件做去!”褥毕,把铺移到侧间灵床半边,铺下去睡。

虎臣道:“文爷常说,人死则魂升而魄降,形复於地,气归於天,恐未必有甚响报。”玉麟道:“文爷曾合大妹说,香烈娘娘秉天地之正气,不至磨灭。把伯有为厉来比方说,生而为人,殁而为神,确凿可信。何文爷忠孝义勇,得天地第一等正气,又遭枉死,其志不伸,其气如何得散?必是先进京去,或到丰城,响报与东宫及水夫人知道,故此我们尚未得有报应。”如包道:“咱便想,与白兄何等相与,三弟又是至亲,怎没托一个清清头头的梦?被白兄这几句话提醒,便明白了。但他死处,与这岛逼近,怎不给咱们一个信儿,再到远处去?”以神道:“文爷的难及处,就在这等轻重缓急上分别得清;咱们好煞无过是朋友,他肯不先奔君父的吗?他此番是为皇上而来,连丰城的事都丢在脑后,必是先赶进京,响报东宫,才到丰城去哩。”玉麟道:“三弟说话一些不错,此时水夫人怕还没得响报哩。他相好的朋友,地位比俺们高、相与比俺们久的很多,要轮着俺们,正还早哩!”四个人坐在铺上,流着眼泪议论叹气。天生一心要睡,却睡不着,听着诸人议论,想是轮不到自己,把要做梦的念头懒散下去,却反昏昏沉沉的睡意上来了。

天生正在似睡非睡,却值飞娘自江西赶回来,因已夜深,便把马留在城外关厢,不领钥匙,越城而进,飞上前殿。只见后殿灯烛辉煌,微闻哭泣叹息之声,心里着惊,忙落下来,掀帘一看。只见白帷白幔两边挂起,露出大蜡,一片白色,中间设着灵座,供着神牌,旁边铺上,坐着玉麟等四人,登时冷汗直淋,毛发根根竖起,想:“定是丈夫死了!不觉擗踊号哭而入。天生正有睡意,忽被惊醒,便直趋过来。飞娘猛吃一吓,一个回念,赶上抱住。天生急道:“幔里有人,快去灵前拜了文爷。”飞娘方知天生尚在,赶到灵前,看着牌位,放声大哭,晕倒在地。以神,天生慌忙喊掐醒来。飞娘道:“咱揭帘一看,见供着灵座,铺上坐着哥弟小叔,只认是你死了,替你守灵。忽见你跑过来,咱还吃了一惊,认是显灵!谁知死了的,是文爷!这文爷都是死得的吗?他生的什么病?几时死的?”

玉麟等俱哭道:“若是生病而死,俺们也得伏侍医药,尽点子心,他也得有尸骨还乡。可怜是在海里,连尸骨都没处捞获的了!”飞娘爬起,定睛一看,果真没有棺柩,便止住哭,说道:“你们休要瞎猜!咱说文爷怎便会死,原来是假!”里面惊动洪氏等,一齐哭出,见飞娘不信,大家都狐疑起来。天生道:“俺是后到,见设有灵座,也疑心是你死了,哭将进来。据他们说来,千真万真,咱才信了!你且把文爷不死的缘故,说将出来。”飞娘道:“只没有尸骸,便知道文爷没死。包管隔几日,有个旺跳的文爷走将出来。你们连尸也没捞着,怎把文爷当做死人?”玉麟把素臣落水之事,述了一遍,道:“俺们初时也原未全信,因各处打捞,都说没捞救过落水之人;文爷不识水性,海又是没底的,岂能逃出性命?只商船上捞着一个死尸,被海鱼吃掉上半截,仍丢下海去,不是文爷是谁?连日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都梦见他,或是成了神,或是踏着浪头驱除水怪。亦且到今许多日子,若不曾死,有个不回来的吗?因此都认定文爷已死,发讣到安龙岛、盘山去了。只京里合丰城,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水太夫人,尚没敢讣闻。大妹怎信得文爷不死,快快说出的确缘故来。”飞娘道:“东宫闻了凶信,真要吓死!太夫人若闻这信,却定不苦坏,也道是假。”因向虎臣道:“三叔的令妹刘大姑娘就合咱讲来,说那年连公子设计,假传文爷的死信,他当时就识破,说从古只有短命的圣贤,杀身成仁的圣贤,从没无故横死的圣贤!文爷那等为人,那等相貌,是断不会横死的!你们也想,天生文爷这人,不特为皇上,为东宫,还为万世百姓,要他除灭佛老,开出尧、舜、禹、汤时世界,肯把他半途而废,还是这样惨死,连尸骨都不得还乡吗?海鱼吃的,知是谁人尸首?过路的船就救了人,那里撞得凑巧给你信儿?路途摇远,风水不便,或有别的事故,怎定得这几日必然回来?遭风漂没的人,隔了十年,二十年,家里披麻带孝,立主进祠,都算做久故的祖宗,忽然还乡的还有。怎见得不识水性,掉下海去,便没救活的事?你们做梦都是乱想,更作不准!怎便赴信到各处去唬吓人?文爷一生风波不少,经一番危险,便做出一番事业,就如那太阳蚀过一回,便发一回光彩。只就他到山东以后的事算。在又全家几乎送命,便除灭五通,收复三岛,免了咱们祸害,举起义会,几年来救济了无万生灵。在这岛回去,几乎翻船,便诛了又全、权禹,贬了景王国师,医好了皇上、真妃、皇子的险症,把九边士气都整顾起来,壁垒焕然一新。在苗峒中下了七蛊,便招安了丰城乱民,平了广西全省,救了东宫危难,杀了景王、法王、真人及五虎八彪许多乱贼。如今掉下海去,眼见得就要剿除靳直叔侄,迎复圣驾,辅佐太子,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怎便说他真个死了,糊这纸棺材来吓人?咱只愁着临了来,做那《原道》一篇文字,要除去几千年的大害,开出一万世的太平,怕还有一番死去活来的危险,替他担忧!若说如今便死,咱情愿赌这一颗头给你们看!你们敢与咱赌也不赌?”众人被飞娘一席话,都说得神飞色动,口定目呆。如包除下孝巾,把孝衣一卸,卷起落腮胡子,哈哈大笑道:“嫂子,你就是仙人,早来两日也罢,把咱们都哭昏了,只认文爷已死,谁知道文爷旺跳的活着!咱好快活!四、五日没尝一片肉喝一杯酒,连豆腐青菜都吃不下肚,今日定要喝他一醉,袋他一饱的了!好嫂子,你才是文爷的知己!文爷是狮子象王,你便是虎豹,咱们只好算那地鳖虫儿,被文爷一脚就踹死了。咱好快活!”一头说,一头去捧那灵牌道:“快烧掉了罢,休蹭蹬着文爷!”天生一手夺住道:“二弟,怎这样莽撞!你嫂子的话虽故有理,却也还是猜想,真个旺跳的文爷走了来吗?倘或死在海里,你烧掉他灵牌,该得何罪?”铁丐眼白洋洋,放下手去,叹口气道:“依着大哥说来,文爷又还有死的事,咱这孝服还脱不成哩!”玉麟道:“据大妹说来,文爷生死未定,酒肉虽不便吃,也吃不下去。且把这哭泣停止,着人往下游乍浦、崇明、福建各内地洋岛,去打听确信要紧。”天生便如飞派人去了。玉麟因问丰城之事,飞娘道:“咱是前月十九日到丰城,征苗诸将二十日才到,浙兵于二十一日才到。丰城民心感激文爷,一呼而集,人人多出死力。为头的吉於公,足智多谋,韦杰、易彦,武艺过人;文爷的小舅沈云北父子,东阿的女侠碧莲、翠莲,家将韦忠、锦囊,丫鬟小躔都有本事。因文爷吩咐坚守,故总不出战。吉於公到县,便依着文爷密令,搜查奸细。访得从前作恶的知县,受了靳仁伪职,做他内应;便把知县拿下,下在监里,仍请二衙权主县事。这一着棋子,便破了贼人之胆。贼人用妖法来吵闹,也依文爷之言,多用挤筒,挤出猪羊狗血,便破了法。二十六日,妹子才到。二十八日,吉於公说贼师已怠,用文爷在柳府破毒蟒之法,分一半兵,从进贤县界上,抄出贼兵背后,重叠埋伏,乘夜放火烧营,内外夹攻,贼兵败走。埋伏的斧兵先起,俱是长砍斧,大斫刀,在夹林里,单砍马足。次是弓手,俱是硬箭药弩,在大河沿,攒射人面。临末,长枪快马,踹踏残兵,把二万人马,一夜一日,便杀掉九停,剩下一停。接着,后兵三万,重复来攻。吉於公说,贼人远来疲乏,见前兵大败,必然胆怯,该趁他脚头未定,出其不意,挫他锐气。说也学文爷破岑浚之法,令咱姊妹、碧莲、翠莲做头阵,张顺、锦囊、天丝做二阵,云北父子做三阵,韦忠、小躔做四阵,韦杰、易彦做五阵,或左或右,做五处埋伏。吉於公领兵假退入城,贼兵如长蛇一般,迤逦而来,咱们听着号炮,一齐发作,都在他阵里左边冲过右边,右边冲过左边,搅得贼兵雪乱。城中兵将,奋勇杀出。贼人大败,直退去五十里外下寨。又兼用文爷大藤峡之计,扎着草人,四面擂鼓呐喊,乘夜劫营,吓得贼兵只顾放箭,收完了他的箭,拔将下来,一阵狠射,射开营门,杀将进去。令咱姐妹合碧莲、翠莲,专取贼帅,割了首级,挑着号令。贼兵无主,各自逃生。我兵在后追,再凑着处处民兵邀截,差不多杀到广信府地界,方才收兵,剩不得一、二千带伤人马回去。这两阵,杀死无数妖僧、邪道、洋盗、盐枭,还把一尊西天佛子吗尼,一位南岳真人魏少阳,俱剁作烂泥而死。太夫人说,贼人经此大创,未敢再来;皇上现在山东,危险已极,劝咱姊妹合碧莲、翠莲回来勤王。咱恋着太夫人合田氏太太们,本不肯回,却因勤王事大,不敢违命,才骑了文爷的神马,连夜赶来。妹子们敢还在江南地界上哩。”洪氏道:“锦囊说的太夫人合太太,姨娘们,俱是贤圣,又是天仙;大姑娘看去,可也有些装点?”飞娘道:“锦囊的话,一些没有装点,还只说得大概,那细微曲折,如何说得出来?太夫人,不消说是女圣人了;太太合刘大姑娘,便是女大贤;其余便都是女贤人。若说相貌,除了太夫人德重了去,便满屋都是天仙。丫鬟内,紫函、冰弦、晴霞,若真有仙人,便是双成、飞琼一辈子人罢了!咱这粗鲁形状,夹将入去,真要丑死!却亏他救了文爷,都把咱当了亲人;刘大姑娘又有三婶子一脉,更是亲热,才把咱身子存住。那太夫人不须开口,只见了他,便把矜才恃学,粗浮鄙吝之念,俱消化尽了!再一开口,教训指点,真使顽石点头,满心发亮,肚子里不知是麻,是痒,是松爽,是快活!文爷还有英气,太夫人温润栗然,四时之气全备,就与那《论语》上说的‘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一色!总是世上的人,若不是一见太夫人,便虚生人世!李又全、吴凤元妻妾,那等不堪之人,俱变做端庄妇女。张顺夫妻合天丝,也不是从前小家样子气象,都变转了。紫函、冰弦、秋香、晴霞,年纪都二十以外了;刘大姑娘说几遍要择配遣嫁,都痛哭流涕的,愿终身伏侍太夫人。秋香不愿招驸马的话,也是真的。咱初听锦囊的话,也只信得八九分;如今才知道是句句真言,更有说不出来的所在,那里还用装点呢!”铁丐道:“嫂子莫再说罢,把人都听死,魂灵儿拨到丰城县去了!咱这又蠢又丑的人,怕吓坏了太夫人;咱若会变,情愿变一只雌哈吧狗儿,去替太夫人守着房门,不希罕做这岛主哩!”玉麟等一堂男女,俱满心奇痒,爬搔不得,出神呆听,忽听雌哈吧之说,不觉都笑起来,才把飞娘的话头打断了。飞娘因问:“文爷何日到此?所做何事?”玉麟把近事说知,道:“他来救了俺合家性命,谁知他反掉入海中!”铁丐大叫:“不怕,不怕!光是文爷,已不得横死;何况还有这圣人一样的太夫人!嫂子说,还你一个旺跳的文爷,包管你不错罢了!”到了午后,外护来报:“方岛主坐于福建岛船,现在收口。”铁丐大跳大笑道:“文爷来了,快烧掉这牌位罢!”天生道:“你怎生知道?”铁丐道:“福建岛船正迎着上来,文爷正淌下去,不是刚刚凑着?”飞娘道:“船上若有文爷,汛兵有不报的吗?休要瞎猜!”

正说着,有信已同方有仁进殿,天生等齐出迎接,要哭诉他素臣之事。那知两人早已知道,先开口道:“文爷灵位设在何处?我们进去哭拜了,再与各位叙礼。”玉麟还认是至岛而知,道:“前几日俱把文爷认作已死,故此易服设位,朝夕哭祭。直到昨日夜里,大妹回岛,侃侃凿凿,说文爷必不横死,故此时反在疑信之间。”有信哭道:“昨夜文爷托梦,说他已死于海,未了之事,要我们替他补完,谆谆嘱咐。”因附耳说道:“并授有迎救皇上,诛灭靳直密计;说此岛有一神楼,最为谨密,须到楼上,与各位说知。临时他在阴空显灵护佑,必定成功!我惊醒转来,还以为梦寐之事,不足凭信;谁知施兄所梦相同。后船还有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都梦见文爷,所嘱之言,一字不错,怎还说文爷没有归神吗?”玉麟等闻言,重复擗踊嚎啕。飞娘却并不啼哭,忽地一头撞去,撞在殿柱之上,满头铺血,撞死在地。正是:

但论素臣焉得死,若听有信断无生。

总评:

诸人之哭,若一直叙去,笼统写来,便成钝置。须看其参差重叠,拉杂纵横之妙。有独哭,有两人哭,有数人哭,有无数人哭。有一哭者,有再哭、三哭、四哭、五哭,乃至无数次哭者。而于其中夹人洪氏等之哭喊则为玉麟;而天生、以神之大哭,则为飞娘;成全、伏波之哭,则为冤屈;飞娘之僻踊号哭,则为天生。于参差重迭中,更极纵横拉杂之势。岂非绝世奇文?

写诸人之初闻信而哭,或跌倒在地,醒而恸哭;或大叫反死,横竖跳哭;或滴泪哭泣;或喊叫啼哭;或浑身发抖,跳踊号哭;或满地滚哭;或大哭晕倒。各按情理,无一雷同。非物物而雕刻之也,此为化工。

铁丐发性烧毁木索,是女娲补天神手。不许别船进岛之令,虽因慌乱而疏,升木走索之戏,虽因痛苦而废,然竿木具在,绳索俨然,探者回述即起靳直之猜想。一着猜想便有预断后路之事故。假手莽性之铁丐拨而烧之,以灭其迹,非补天之五色石乎?尤妙在补而无迹,使人荡然不知其故,但以为铁丐之莽性。则又但绣鸳鸯不渡金针,细意熨贴,灭尽针线之秘法。

当哭之不已之时,而飞娘忽然住哭,情之变即文之变。迨说出缘故,铁丐更哈哈大笑。情之变,变极而根乎至情;文之变,乃变极而发为至文。不徒以杂色见长也。翻手为云,覆手即雨。其斯之谓乎。

直说闻狮发病一回,而于此时作猜想语,实处皆虚,呆处皆活,滞处皆灵。伏笔至此,神矣、化矣。

写吉于公用兵,居然素臣一小像,而处处不脱素臣。至搜查奸细一着,出自素臣密令,其制胜处全在于此。否则方扞外兵而内应猝发,虽于公亦何能为?

丰城之载不从飞娘口中说出,则必另起炉灶,叙述战事,堕入《水浒》等按下且说之愚套,断乱无文矣。然非飞娘一篇快论,止住众人之口,即无从细述其事,并有闲情问及太夫人等而畅言之也。若必勉强叙述,既非情理,亦无由使痛苦诸人出神呆听,而雌哈巴狗之妙谈亦无从出口。即出口亦不致满堂一笑,以大翻连日痛哭之局也。唐诗云:欲作池西廊,先理池东树。丰城之战,池西廊也;飞娘快论,池东树也。欲叙丰城之战而先叙飞娘快论,作者之微意也。此无人知,亦如唐诗云耳。

素臣为全书之主,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然读至六人同梦,则此念便成冰炭,若但断为必不至死,而不能究其何以不死之权。便是隔壁陆,劈面相,毫没意智人。

间字卷十六

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

众人慌忙拉救,亏得撞偏了些,在柱上擦过,把左边半个额角擦破,拉了一道口子,擦出整片油皮。急取伤药敷口,包扎起来,坐在地下,仍不哭泣。天生觉着,劝道:“你有夫有子,亏你舍得跟着文爷同去吗?方才若不是咱手快,捞着你一片衣襟,带了一带,这命还有吗?”飞娘道:“满天下人,只靠文爷一个,咱眼睁睁地,要看他做出掀天事业末,谁料他真个半途而废,咱还要这命吗?两个儿子,有你抚养,再不,就交给妹子;你爱娶,便续上一个,不爱娶,便守着咱,做个义夫;咱有甚舍不得?”以神道:“文爷劝大姐嫁人,要生男育女,接续父母气脉;你拗着他,做不孝之女,阴司里怎样好去见他?”飞娘道:“咱若不遇文爷,如今还是女儿,有这感子、念子来接那气脉吗?若光想接气脉,古来也没有忠臣义士了,咱有甚见不得他?”玉麟道:“古来女子,只有死君、死父、死夫,没有无名而死的;大妹怎不明道理;胡做起来?”飞娘道:“古来为朋友死的,很多;文爷是咱明师益友,开拓咱心胸,增长咱见识,感发咱良心;咱就合他做个刎颈之交,也没背着理来!”有信道:“文爷说,礼记上;‘父母在,不许友以死!’是汉儒附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父母已死,也不应许友以死。大妹没听见过吗?”飞娘道:“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咱的死友,便是死君。”玉麟道:“文爷一死,世事可知!俺也几番要死。因想古来孝子,俱以继志述事为孝;咱们把文爷看做父母一般,该完他未了之局。大家这里参想文爷救驾之法,要补完他忠心;接太夫人合家至岛,供奉避祸,抚育五位公子长成,补完他孝心慈心。如今幸得文爷梦中指示,正该齐心合力,了他心事。大妹怎在这要紧关头,反与文爷拧别着,不肯为他出力?他在九泉,岂得瞑目?”飞娘然后放声大哭道:“大哥这句话,提醒了妹子了!且完文爷心事再处。咱们决些上楼去罢。”天生方才放心,领着有仁、有信俱至神楼。飞霞、碧云、翠云因急要知救驾之法,料想同着做事,终须见面,便不顾有仁素不认识,都上楼相见。

有仁、有信把梦中之言,如此如此,一一说出。飞娘道:“真有二千五百丈长的丝索吗?”碧云等俱说文爷早已打成。飞娘一阵心痛,复又晕倒,天生道:“这又是怎样?”飞娘哭道:“咱再不信文爷会死,如今连索连鹤,都在梦里告诉二哥们,这死不是千真万真了?怎不教人痛死!”大家听说,都哭将起来。有仁、有信亦哭泣不已。

飞霞道:“高低远近,都隔了十多里,咱们想不到那鹤,便再算不出这丝索到铜柱边的法儿。”如包道:“文爷那日大笑不止,谁知是为这个缘故!不是精夫招下鹤来,文爷才笑的吗?”玉麟等俱恍然大悟。翠云道:“咱前还猜想,丝索就到铜柱边,怎得系牢铜柱之上?这鹤倘飞不到铜柱边去,也是常事。文爷托梦,是怎样说来?”有信道:“文爷说他若在时,自有别法;如今只消托梦与奢儿他、精夫,叫他来守候拴缚。”翠云道:“这就是了,这鹤一见他两人,便直扑将去,便不怕不到铜柱边,又不怕不缚得牢了!”飞娘道:“文爷各处托梦,怎独不到这里托一个梦儿?敢是谁恼了他吗?”有信道:“文爷怎得有工夫?为怕靳贼谋害皇上,不离左右,护着圣驾;咱们若不在那里经过,也还不得有梦哩!”飞娘点点头道:“这才是精忠!咱们早些救出皇上.也得文爷松一松那魂灵!只今夜就去罢,要到那初八则甚?”有信、有仁道:“文爷却谆谆嘱咐的,是初八夜里。”虎臣道:“他定的日子自有缘故,嫂子休要拗他!”如包道:“他在亮里,咱们在暗里,嫂子怎只顾与文爷拧着?”飞娘道:“不拧着罢了。咱也只为死守着皇上的苦恼,又巴不得早见他一刻的面儿。”

众人下楼,叙述别后事情。玉麟便仍往古城,督练岛兵。飞霞等便仍立起竿木,督率女兵,升木走索。并遵素臣前令,吩咐外护讯官,不许别岛一船停泊。

到了初七日临夜,便依着素臣梦中之言,派玉麟、如包领一千兵,攻困龙岛前面;派有仁、以神领一千兵在淡水洋停泊;一则阻截绝龙岛救兵。二则拦杀困龙岛败兵。派有信领兵五百,俟救出皇上,保护回岛。派虎臣、亚鲁领兵一千,在本岛一带洋面,巡防接应。派本岛将弁领岛内存兵,内外城守,派天生、飞娘、飞霞、碧云、翠云、金砚、练索的婢仆、女兵及岛兵一百六十名,俱潜处困龙岛后。约会金面犼等,迎救圣驾,破灭逆阉,俱于当夜先后起身,限初八日一更,各赴各处。

天生等船,于日落时,已至岛后外洋,下碇定住。候至一更,统近石碛,见先有一船停泊,忙取白号带扭起,那船也扯出白号带来,便望那船放去,绑在一处。闻人杰等四人过船,与天生等厮会过,说道:“文爷梦中,原说今夜有云无月,当于二更起手。如今重云密布,月色无光,俺们一候二更,便可起手。”天生等依言静候,约莫二更,抱出两鹤,足上各系一绳,放起盘旋一会,忽地向铜柱边飞去。停了一会,鹤便飞回。

扯那绳时,已扯不动;遂把绳紧紧拴扣在将军柱上。将白号带周围招扬一转,各人脱去长衣,单留紧身软甲。飞娘正待上索,忽地背后抢过一人.两手拉绳,飞身而上。飞娘看邦人身影,竟是素臣,忙说:“文爷显灵引路,咱们快些上罢!”亦飞身上去。随后便是天生、闻人杰跟上。林平仲等三人不能上索。有信派着送驾,不须上索。飞霞、碧云,翠云忽见素臣现形,心里未免胆怯,因飞娘踊跃而上,便也放大了胆,向那条索子,蚁附而上。有信等俟金砚、黑儿及各婢仆女兵上完,即止住岛兵,令俟皇上下船后再上。

飞娘手势,比素臣手势更快,紧接素臣,仔细审视,竟与生人无二,忽又疑心素臣之死是假。但有信等岂肯捏此大谎?又何从捏此大谎?他两也哭掉无数眼泪,岂有假的事?不可逼近了他,怕阳气冲散了他阴气;因把手势放慢。上过几百丈,见素臣两脚交叉,搭在索上,仰着身面,用手抽扯。暗付:他既是阴灵,便可一飞而上,怎像吃力的样子,搭起脚来?回转一念道:“是了,他怕众人不能上,故在索上教导方法。”因也搭转两脚,觉甚容易稳当,大喜道:“文爷阴灵,叫你们搭转脚来,快依着他,稳快多哩!”背后的天生,那条索上的飞霞,便都交叉脚儿;并逐递说下,照样抽扯。不到半个更次,素臣已站在铜柱边,飞娘飞身即上,见精夫在前引路,到沧海楼下,满地躺着内侍,兵将俱昏迷不醒。素臣便去堵住楼下总门,挥飞娘等上楼,单把闻人杰留下。

飞娘等蹑足上去,奢么他持烛迎接,见地下躺着内侍、宫人,亦俱昏迷不起。走入中间,阿绣、白儿等拥着皇上,屏息而待。飞娘等跪下,悄悄磕了几个头。天生便把皇帝背负在身。丫鬟、女兵中有力者,便把原送去的美女、秀女,除阿绣、白儿不须背负外,余俱各负一人,跑下楼来。到得铜柱边,把带来的软舆,钩贯在索,先把皇帝放下,候将至船后,将余人放下。这却不比上来的费力,这十多里地,不须半刻,已直卸下船了。

天生等奔回楼下,便要杀那宿卫军士,素臣忙摇手止住。令春燕倾天生、闻人杰、飞娘、飞霞、碧云、翠云去劫杀法王,真人;令秋鸿领自己去诛靳直。二人各在卫士身边,拿过刀剑,分领而去。飞娘不舍素臣,紧跟在后。到一个独院门口,地下搭着帐篷,许多将士防守。秋鸿腾身上墙,素臣随后亦上,飞娘便也飞身而入。院内亦有守宿内侍,蹲着打盹,躺着睡觉。三人且不管他,蹋开房门,齐奔入房。靳直正搿抱着皇上乳母保圣夫人熟睡。素臣把两人头发扯散,并提下地,一脚踹住胸前。飞娘忙道:“不是靳直,是有屪子的。”素臣道:“正是,他吃了活人脑髓,长出来的。秋鸿,快取索来!”靳直吓得魂出。保圣夫人号叫乞命。飞娘一刀已到,阳物削断,鲜血直喷。靳直大喊一声,晕死地下。

秋鸿找着九龙丝绦,把两人双双捆起。房内及床前床后守卫的内侍、宫人,虽也掣刀拔剑,上前救护,却是从睡梦中惊起,怎当素臣、飞娘勇力,刀飞头落血溅满房。院内院外内侍军将,一齐奔入。素臣、飞娘、秋鸿五把刀剑,如风雨一般,直骤出来,那里拦挡得住!楼下岛兵,陆续杀至,登时血尸满地。

素臣把靳直两人交付岛兵,吩咐不许杀掉。迎着喊杀之声,飞奔将去。只见许多和尚,拼命与天生等死斗。素臣大喊一声,直杀入去。飞娘随后杀进。两人在内一搅,势便散乱。有认得素臣的,更自魂飞魄散。天生、人杰喊声如雷,宝刀铜锤,风驰电卷。飞霞、碧云、翠云亦俱奋勇,从外砍斫。登时把大智慧佛、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善世、觉义等,如杀猪宰狗一般,嚎叫一声,齐入涅槃而去。

春燕当先领素臣等,复奔真人丹室。真人等已作准备,丹室四面,轰雷闪电,赤发蓝面的鬼怪,金盔金甲的神将,咆哮的猛将,张牙舞爪的孽龙,一齐发作。把天生、闻人杰、飞霞、碧云、翠云,吓得失色倒退,婢仆、女兵、岛兵人等浑身发抖。素臣忿怒,嗔目大喝,舞起宝刀,直劈进去。飞娘宝剑紧接杀入。金砚大喊:“都是假,仗着老爷阴灵,怕他怎的,快杀上前去!”天生等见龙虎神鬼的,被素臣刀锋所及,纷纷倒落,都是纸片;再被金砚一喊,便大着胆,各举手中兵器,呐喊杀进。登时神将无踪,鬼怪艳影,雷无声响,电没光芒。真人师徒,中刀着剑,哭喊连天,夺路跑出。被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各岛精兵,层层截杀,骸骨人人尸解,魂灵个个飞升。把一千真人、高士、正一、演法、提点、至灵,如熏狐剥兔一般,连尿带屁,都化作一道怨气,冲天而去子!

金砚在廓房寻着火器,放起火来,烟焰熏天,响声震地。陈芳、王彩在睡梦中惊起,乱点军兵,指挥救火。岛前玉麟、铁丐,见岛内火起,各使风篷,如飞赶至,奋力攻打。王彩又乱慌慌的拨兵去接应。火里跑出焦头烂额的宫人、内侍、宿卫军兵,纷纷哭报:“文忠臣显灵,厂爷已被活捉,法王、国师、真人、高士俱被杀死!”陈芳、王彩魄散魂飞,军心大乱,各思逃窜。素臣自内杀出,勇不可当,威不可犯,便都发喊逃跑。王彩疾忙上马,也想逃走,被素臣赶上,魂不附体,急挥一刀,用的力猛,斫在空处,直撞下来,岛兵连忙捆傅。素臣率领天生等,斩开城门,杀上关去,立时攻破,放入外兵。素臣复转身来走进前殿,空中一根大粱,劈头打下,猝不及避,急望空处一跃,离地丈余。

飞娘紧跟素臣,刻刻留心,认定素臣功成欲去,亦即跃起,紧紧抱住,同落下去,素臣失惊道:“恩姊放手,怎不避男女之嫌,竟抱起我来!”飞娘大哭道:“文爷生时,咱尚背着,何况已死!你若带不上天去,咱便自刎而死。魂灵儿总要跟着你去的!”素臣方知其故,急道:“我并不曾死,恩姊快请放手!”飞娘如何肯放,道:“你骗咱放手,你好上天去,宁死也不放你!”素臣着急道:“我现有形有影,有肉有气;若真死了,恩姊还抱得住吗?我叫有信们来说谎,是有大缘故的,慢慢的告诉你。现须搜灭余党,乘势剿除,休要误我大事!”天生忙把素臣脸上摸摸,身上揣捏,大喜,大跳,大笑,向飞霞等高喊:“文爷现是活人,真个未死,快活,快活!阿唷,阿唷,咱好快活!”玉麟等俱赶近前,围着跳笑,欢声如雷。飞娘腾出一手,把素臣面上摸去,真觉皮肉温和,口内热气直喷,方才把两手一并放落,咬着牙龈说道:“好狠心的爷,几乎把咱的性命白撩掉也!”

素臣入内,天已平明,令人救灭余火。先着金砚,收拾御宝,龙批,及一切上用紧要之物。次令玉麟、如包、春燕、秋鸿,领原攻岛岛兵一千五百名,分头搜灭贼党,招降禁军,查封财帛米粮。次令闻人杰、天生、飞娘、飞霞、翠云、碧云及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并走索岛兵百名,从岛后下船,同林平仲等三人,至淡水洋分兵;令方有仁同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五人,原船原兵,星夜去攻乍津;令以神同天生等领淡水洋兵一千,去袭绝龙岛;俱授与密计,各人得令而去。

即入靳直房内,见金砚捆一大包趋至,打开看时,是一颗皇帝奉天之宝,一颗皇帝之宝,一颗皇帝行宝,一颗皇帝信宝,一颗诰命之宝,一颗敕命之宝,一颗御前至宝,一颗敬天勤命之宝,一颗天子行宝,一颗天子信宝,一颗天子之宝,一颗皇后之宝。

大怒道:“此贼安心篡弑,把祖宗相传十七玺,就带了十一颗出来!皇后现在宫中,怎连皇后宝玺也偷带出来?此必保圣夫人所为,可恨,可恨!”因复翻去,都是龙批凤诰,札付文凭,兵牌敕令等物,却不见有逆党笺奏,来往密书,附逆簿册。因将各宝及批诰等物,开造清册,包裹起来。复遍加搜查。把仰尘地板,四壁梁柱,俱行打撬,并没踪迹。因翻转床屉,见四边档木甚厚,用脚一踹,方才破败,四档俱系中空,内藏紧密奏启。因命金砚掇过火盆,看一纸,烧一纸,看一册,烧一册,将景王、安吉、赵黄、王彩、陈芳、汪宁、昌神功,武国宪、郎如虎等密书,及附逆诸臣花名草折,俱行烧毁。看到一书,是倭奴关白的书信,藏在袋内。又有两只漆匣,封着封皮,一条是真人封的,一条是番字,看不出,想是领占竹所封。揭去封皮,四面无痕,不知如何开法,用手掼碎,见每匣一人,赤身仰卧。一人宛如东宫,一人宛如自己,一囟门,两太阳,两耳,一口,一心,两乳,一脐,两手弯,两腿弯,俱用细钉密钉,背上朱书生年八字,不觉大笑,并投诸火。然后出房。

至夜,玉麟等回来缴令,呈上斩馘!收降,封贮各册。素臣命金砚将各宝并册,随同玉麟,投兵一百,护送至护龙岛恭缴。同着铁丐,振兵分守各城开水口已毕。取出倭书,令将胶州、登、莱洋面各岛,相去数里,东西南北方向,何处可以下碇,何处可以藏舟,何处险恶,何处平安,一一说出,用笔开写。看过,即复画一图,注明某处伏兵若干,临期如此如此,令铁丐牢记在心,方才就寝。

铁丐道:“这没膫子的好受用,一睡下去,连身上都淹不见了,又软又温,好不快活!这岛看日出是一奇景,五更起来,索性快活他一快活,补补连日哭想的苦处!文爷,你怎下得这狠心!别的犹可,只大嫂子险些不送了性命!”素臣道:“这是我不是了,也不诓到这般地位!等他们齐在一处,待我表白,省得零零的告诉。我被那上索上苦了,厮杀时又伤了些力,此时夜深,五更又要起来看日,补你的苦,且睡了罢。”铁丐不便再问,也便睡了。

一交五鼓,春燕、秋鸿叫醒二人,请去看日。铁丐道:“怎这等早?”秋鸿道:“迟了便看不及,奴等随皇上看过,故此知道。”铁丐还不肯信,被素臣催了起来。春燕执灯前导,秋鸿背着一大包皮衣随后。铁丐道:“各人都穿有皮袄,要他何用?”秋鸿道:“停会冷得要死,吓得要死,快活得要死,这些皮袄还嫌少哩!”铁丐道:“胡说!文爷和咱也是芥菜子胆儿,怕海鬼来吃了去吗?”秋鸿道:“俺爷自然不怕;铁爷怕起来,方知奴的话真!”铁丐道:“你看咱怕不怕?无过是日出罢了,咱在岛里没曾见过,有这许多瞎话!”

到了观日台,秋鸿道:“爷们须两手把定这铜柱上横挡,忽然害怕起,防掉下海去!”铁丐喝道:“叫你不要胡说,怎又放出臭屁来!好好的怎得掉下海去?”素臣道:“我们依他挽住挡子,妨甚么事?待没怕处,再怪他不迟!”四人在台候了片刻,忽见海中直推起一轮红日,刚推出水面,便直落下去,既落下去,复直推起来,丢上落下,跳个不住。各岛边,有一个的,有两个的,有三个,五个的,都与日一般,跳上落下。登时海中便有千百个红日,此去彼没,腾绰不定,动荡无休。铁丐大惊失色,回问素臣。只见素臣等身长数丈,腰大如牛,面色青蓝,变成鬼怪,大叫道:“文爷怎么了?”秋鸿笑道:“铁爷怎有些怕起来了?”铁丐道:“不好,你们都会幻术的,串着文爷,弄甚鬼怪来吓咱了!”素臣一手攀着铜挡,一手去拉铁丐,怕他真个掉下海去。铁丐忽见长鬼伸着钉耙般的五指去捞他,急喊:“文爷,你在那里?快救咱一救,鬼怪来擒咱,咱死攀着铜柱,没手去挡他哩!”素臣道:“是我的手,怕你掉下海去,拉住你哩。”铁丐道:“文爷,你休弄戏法儿吓咱,咱以后再不敢说大话!咱这会子的胆,比芥菜子还小哩!”春燕、秋鸿俱笑得肚疼。

铁丐道:“好文爷,他们都在那里,怎只听见他笑声?”素臣道;“这是虚影,我看着你,也是又长又大,鬼怪一般的。日影跳荡得这样好看,怎白闹掉了工夫?”铁丐按定六神,腾出一手,去摸那钉耙样的大手,却原是小而温和的人手,方始住吓。去看那千百个红日,跳上跳下,海水直铺而起,与那些红日吞吐激射,实是奇观,又复大喜大笑起来。那知已看得快活,那千百个红日,不约而同,忽地都向海中一落万丈,直淹下水底去,更不起来。登时天昏地黑,两眼窣暗,对面不见光影。重复害怕道:“这样儿不好,莫非要混沌吗?太阳已起,怎又落下去,竟不起来了?”秋鸿道:“起的不是太阳,是太阳的虚影,故有这许多。”把手内皮袄,替两人各按一件,道:“停会太阳才真个起,逼起寒气,就冷不可当哩!”铁丐已觉寒意,便不敢强嘴,任他披上。须臾,一会冷似一会,秋鸿连披上三件皮衣上去,还觉寒冷,复又讨要,秋鸿道:“依着铁爷,一件也不须带,这会还受得吗?”慌忙又披上一件搭护,方不觉冷,只苦得满面如浸水凌,一片冷痛,把头缩在搭护毛里,说道:“脸上冷痛,太阳又不起来,咱们去罢。”春燕道:“兀的不是太阳出海了吗?”铁丐抬起头来,见海水大沸,如煎熬热油一般,飞溅而起,澎湃有声。果见露出一点日尖,比朱更赤,比锦更鲜,诲中各岛,如螺如蚌,如髻如鬟,皆成红紫之色,涂脂点绛,映着探碧的海水,千波万浪之内,都影入日尖,血色滴滴可爱。日尖一出,寒气即收,各人加穿的皮衣,便一件一件,脱卸下来。渐至半轮,忽发奇彩,日轮之上,射出数百道光芒,俱如赤线,每道长百千万丈,闪烁如电,变幻不测,映入碧波之内,飞舞上下,五色备具,正是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素臣叹道:“此天下奇观也!书记所载各处观日之景,俱不足言矣!”春燕道:“各处或是看迟,或是离远,或是方向不准,看了侧面,又没这岛的飞崖铜柱,直出海中,今日这日,亦比皇上赏看不同,以前虚影还不相上下,这会子发出万道光芒,像与海龙王斗宝一般,分外精彩,想是特地放出毫光来,与爷看的,好造化也!”又停一会,金轮俱现,光芒愈足,铁丐狂喜大叫,几乎失足落海。春燕、秋鸿看得心花开放,虽不敢叫笑,却吱吱格格的,两张小嘴再合不拢来。素臣亦觉所见迥异所闻,叹赏不已。直至离海一二十丈,光芒方渐收敛。

素臣急欲见驾,不敢久留,即下台入内,嘱咐铁丐权理岛事,自带春燕、秋鸿下船。路遇虎臣、亚鲁,令去绝龙岛,接应天生等,事平之后,如此如此。两人得令而去。素臣于四更至岛,忙取清油碱水,擦洗假容,熏沐过了穿戴起灵座冠服。把前殿龙牌撤去,设了御座,与玉麟在廓下待漏。春燕等入内奏闻。五更三点,皇帝临殿,素臣、玉麟山呼舞蹈毕,传旨白祥退班,宣文先生上殿。素臣抠衣而上,皇帝赐坐。岛中并没锦墩,就把灵座前拜垫,铺上红毡,席地而坐。

皇帝道:“朕妄想长生,惑于僧道邪说,复信任宦寺,专权乱政,以致身辱国危,追悔无及!赖皇天赦罪,祖宗垂佑,诞降先生,为国家剿除好逆,拨乱反正,岂惟朕父子感激,自大祖、太宗实嘉赖焉!传闻先生凶信,朕连日哀苦,知大事已去,断无挽回。不意先生从天而下,出朕虎口,生死而肉骨之!古人有云:‘祭则寡人,’请自今以后,国之大事,一切委之先生!乞先生将近日之事,详悉奏知,朕当倾耳以听。”

素臣惶恐辞谢,因把病在长沙,闻有恩旨以后,救驾以前诸事,遂一奏闻。皇帝又惊又喜,极口赞颂。即传旨拜素臣东阁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俟回銮后,再定分茅之赏。素臣苦辞不获,只得谢恩。皇帝道:“先生所进美女,朕已御过陆氏、何氏,俱封贵人,当带回京。余俱仍还先生。此番教朕出险,所有诸臣功绩,町分等次开造一册,朕将亲览。”素臣领旨。皇帝退朝。素臣知皇帝现住天生正寝,即收拾左右两院,为阿绣、白儿行殿。将美女、秀女仍拨去伏侍皂帝;在白、潘两家丫环内,选出八九,分拨两院,伏侍何、张两贵人。一面赶造功册,拟撰诏旨,令白祥齐赴莱州,委官分往山东各府宣布。并与何仁、元思准备回銮一切事宜。拟手诏敕知东宫,令金砚星夜入京,以慰太子忧念。

到得晚来,奉旨宣素臣入见,东西设席,延请入座。素臣汗流浃背,跪地力辞。皇帝道:“古来君臣常宴,原有此礼,何况先生!”素臣死不敢当。皇帝令把西席移上五尺,素臣只得就坐。皇帝道:“闻先生量极佳,今当为朕尽欢。”素臣不敢作假,一面问答,一面浮白,饮至八分,方敢告辞。皇帝令斟两大爵,着两贵人捧劝。素臣忙跪接而饮。皇帝道:“卿等皆先生旧人,岂可立奉,反辱先生长跪?”阿绣等本欲跪敬,因未奉旨,恐有不便,故俱立奉。今一闻旨,便俱跪下。素臣奏道:“两贵人已经事皇上,臣白昧死谨辞!”皇帝道:“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况三品女官耶?”素臣无奈,只得速干,让两贵人起立,然后平身。皇帝又亲捧一大爵,出席赐饮。素臣要跪下去,又奉旨着美女扶掖住了,不许跪饮。素臣只得又立饮一爵。那爵可容三升,素臣已饮至八分,如何能连受三爵?如李白在沉香亭上一般,两足交叉,只顾站立不定。皇帝命美女扶定,唤过春燕、秋鸿,说道:“救驾之功,除先生外,当以二女为最。彼曾受先生之记,不能再事他人;泣求于朕,朕已许之。今特赐先生为妾媵,两贵人可撤朕席,上宝炬送先生归洞房,与两女成婚。”素臣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忽闻赐婚,早吓出一身冷汗!正是:

已知君意如流水,却仗皇恩作泮冰。

总评:

不信素臣会死,以飞娘为第一,至飞娘亦信其死,而欲以身殉,则素臣之死更无疑义矣。既被提醒,催促上楼,急欲了其心事。而一闻丝鹤之说,仍复晕倒,加一倍簇写。不特曲中至情,更见素臣之死千真万确,各无丝毫疑议也。文章至此,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一跃离地丈余,飞娘跃起抱住,同落下地,妙极!神来之笔。非特奇情奇事撰出奇文也。非此,便须素臣自述,或飞娘识破,皆必呆钝,且黯然削色,落势矣。天生喜跳大笑,玉麟等围着跳笑,飞娘咬着牙龈,何等花色,何等声势,而灵活如水中月魄,盘内珠光,岂非神来之笔。

飞娘欲殉素臣,以头撞柱,此复紧紧抱住同落下地,而天生毫不见嫌,写豪杰胸襟,阔大如此。然正以表飞娘之素性,素臣之素行,写得出奇、出色,令人心花怒开。暗者歌,而悲者笑矣。尤妙在夹一莽撞之铁丐,以科诨之使色外有色,奇中有奇,而反通正文。非无端科诨可比,则又奇不诡于正,方是第一奇文。

看日者,表素臣赤日之祥也,使四人俱来见海岛日出,又何必知为赤日之祥?妙在铁丐固属见惯,素臣未见,而书记所载久已传闻,至春燕、秋鸿则更于此岛随驾见过,而皆叹为希有,其为赤日之祥,始无疑义。春燕、秋鸿之想“是特放毫光与爷看的”此一句点睛,回看前后,设色着彩处,俱如爪舞牙张,破壁欲飞矣,岂非绝世奇文。

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

素臣俯奏道:“臣昔年误行受记,已为择有年貌相当之婿,亦系救驾有功之人,一名成全,一名伏波。皇上既念二女之功,应使得所;臣已有—妻三妾,分沾余润,岂可独占全枝?彼原说必臣破体,方可适人;臣今承恩命,请即为设法,今其乐从便了。”皇帝道:“二女守彼国之教甚坚,恐非说辞可转;如能乐从,即遵先生之命也!”

因命宣成全、伏波入见。素臣尚不知其监禁,承应两贵人的丫鬟奏知,二人现在监中。皇帝道:“既系有功之人,怎反下了监?”丫鬟将前事奏闻。皇帝道:“如此则二人有罪于先生,无功于朕,何云救驾有功?”素臣道:“臣欲救圣驾出岛,差二人至岛前岛后,昼夜沉伏,伺候察探。岛前只一水可通,被逆阉于关口密排铁栅,栅上皆有锋刃,关前数里水底,布满蒺藜,触锋刃,蹈蒺藜,即皮破血流;二人没至关前,两足尽破,幸其水性熟谙已极,尚未伤命。因岛前无缝可钻,复至岛后探视,于水石冲击,刻死刻生之所,探出石碛可以藏舟,臣方得前去测量。测量之时,若非此二人下海,屈曲泅没,亦不能知勾弦数与确数,何从算出丈尺,知丝索之敷用与否。此二人实从万死一生中,拼命图功,俾臣得救驾出险;臣实深悉其劳苦困惫之极,故称有功之人。至臣之落海,因老蚌索珠,且报臣友被围之信,发于仓卒,鬼神亦无所施其巧,况此劳苦惫困之人乎?从臣之故,几致其丧身于海;岂反有罪于臣?惟陛下怜而察之!”

皇帝慨然道:“春燕、秋鸿隐形至观日台探信,以药迷闷卫士,及逆阉心腹内监宫人,使先生之计得行。成全、伏波沉没海底,拼命舍生,使先生之巧得施。先生之发踪指示固难,而韩卢、东郭之劳亦甚矣!当速召来,重加封赏!”素臣道:“此二人既久禁狱,自必污秽,恐冒触天颜;伏乞皇上赐以薰沐,然后召见。”皇帝道:“薰沐之后,暂令锦衣花帽入见,俟封职后。徐备服冠可也。”当即传旨提监,沐浴熏涂,前来见驾。

龙目一看,见二人年纪俱未满三十,相貌魁伟。大喜道:“真属年貌相当,可称佳配!成全封澄江将军,配以春燕;伏波封清海将军,配以秋鸿。俱食四品俸,给事先生府第。春燕、秋鸿俱封义勇淑人。先生可即为说法,以便完姻。”春燕、秋鸿想:成全等不过盘山小卒,并未留心观其容貌,甚是疑虑。今见钦赐官职,相貌魁梧,暗暗欢喜。却不敢悖本国之教,未免怀着鬼胎,鹘鹘突突的,随着素臣入房。

素臣并唤成全、伏波进房,正色而言道:“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争在有廉耻。禽兽没廉耻,故无一定配偶,人惟有廉耻,故能不事二夫。你等如在本国,而遵本国之教,已属寡廉鲜耻,与禽兽无别。今在中国,而仍遵本国之教,则廉耻全无,更不如禽兽矣!我若依你邪说,先破汝体,然后赐婚。不特无颜以见同伴诸女,亦何面目以对成全、伏波乎?汝等既受我记,即当从我之命;既久中国,即当从中国之制。将来得奉皇上威灵,风行海外,用夏变夷,还要把大秦一国,俱秉中国婚姻之礼,不止全你两人廉耻,将并汝通国之人,都从禽兽中提拨至人类中来。妆四人可依我言,速就各房,我在此中间立侯,讨出喜来,同去复旨,即作成全、伏波代我破体可也。”春燕,秋鸿被素臣口口禽兽触动羞恶之心;又想素臣既相,必除灭佛、老,所云变易本国之教,亦必是真;且令成全、伏波代其破体,便不算全然叛教,只得听从。

成全、伏波讨出喜来,素臣领同缴旨。皇帝大喜,即命四人在御前先拜天地,次拜皇上,次拜素臣,然后夫妻捉对儿交拜,撤御前宝炬,送归洞房。春燕、秋鸿之喜,还是有限;只成全、伏波二人,才离黑狱,即解红裙,幸免极刑,翻膺上赏;这一喜直到尽情!江边掠燕,海上惊鸿,澄江直欲翻江,清海将为搅海矣!

次日清晨,素臣放出海师、水手,各加赏赍。正值飞娘同碧莲、翠莲回岛,丰城之事,素臣尚未细问,飞娘三人,把前后战胜及水夫人命其勤王之事述知,素臣大喜致谢。即拨兵一千,令其赴乍浦接应,授与密计,三人连夜去了。

日中,赐出素臣冠服,传旨道:“朕自进此岛,即令两贵人赶制,至今方得完备,勿嫌迟慢也!”素臣感激谢领。春燕、秋鸿打开锦包看时,是:

朝服全副.七梁冠一,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一,赤罗裳青缘一,赤罗蔽膝二,赤白

色绢大带一,革带玉饰一,玉佩二,黄绿赤紫丝织云凤花锦大绶二,青丝网玉拔环二,

白袜二;黑履二,常服全副,乌纱展角帽一,团领仙鹤补绯袍一,大独科花绽丝绯衬袍

一,玉带一,皂靴一,软底皮鞋二。

素臣命将朝服包好,把常服穿着,至行宫门口谢恩,即请定回銮日期。皇帝大喜道:“朕归心如箭,只恐孽氛未靖,今文先生云可归,朕放心即归矣!”因传旨,择吉于十七日朝见有功诸臣;十八日回銮。

次日平明,天生等回岛缴令。天生道:“以神等在淡水洋,已截杀困龙岛败兵一船。俺依文爷密计,令小矜子碧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左,翠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右,俺们在大洋候着。三只败兵船逃来,被俺们围住,先放走一船,俟他进岛,岛左之船便跟着进口。又放走一船,岛右之船又跟着进口。俺们拼力杀掉了一船,统着大兵攻岛。岛左岛右之船,俱是困龙岛岛船,又用了困龙岛旗帜服色,夹和败兵船内,守岛兵丁慌乱之中,不及辨别,一齐放进。随后大兵即至,里面两船—齐发作。俺们是有记认的,只拣贼兵砍杀。他们没记认,不知谁是困龙岛的兵,是护龙岛的兵,自相厮拼,心慌势乱。俺们内外夹攻,倾刻攻破。走索的岛兵,各处放火。碧云、翠云领着女兵,把封锁的嫔御宫人,一齐救出。咱夫妇令以神、卫婶子分头搜岛,现获陈芳、臧宁、汪彬、赵武及靳直之弟靳廉。留以神在岛镇抚。虎臣、亚鲁已奉文爷之令,去招降各岛。俺们先撤兵回来报捷。”素臣大喜,将嫔御宫人都送入内,领着一干男女朝见。

皇帝仍坐前殿,男女分班,嵩呼拜舞,此时已有锦墩设在御座东旁,宣上素臣赐坐。东班是玉麟、天生、有信、成全、伏波;西班是飞娘、飞霞、青云、翠云、春燕、秋鸿。皇帝问功名册有名之金砚、黑儿,素臣回奏:“金砚系臣之仆,已奉诏进京,敕谕东宫。黑儿系龙生之婢,未敢朝见。”皇帝道:“文子与僎同升,仆婢何害?金砚有十余日行一万七千里之功,太后东宫之幸,逆藩之授首,皆其功也!可封为飞虎将军,食三品优俸,给事先生府中。黑儿系贵人之姊,可即宣入,以受国恩。”素臣领旨,将黑儿宣入,朝毕,站立右班之末。

皇帝降旨,陛白祥为兵部郎中,并监督大恩仓。龙生以副总兵,兼宣慰司同知,仍管护龙岛事。施存义以守备提补。飞娘为神勇夫人。飞霞为英勇夫人。碧云、翠云为灵勇宜人。黑儿为奉恩君,食四品俸。以救出嫔御,俘获逆党,进素臣武英殿大学士。陈芳、臧宁、汪彬、靳廉同先获之靳直、凤氏、王彩,各打四十御棍,赵武免打,俱监候回銮处决。诸臣谢恩退班。

十四日,飞熊解到龙衣,赍奏翰林官一员,洗马连城。皇帝见太子表文,宣素臣入行宫,再三劳谢道:“前日令先生陈奏功绩,朕已惊叹为古今未有;今观东宫所奏,方知先生尚未道其十之一二,先生真只手擎天者也!东宫云,一切贰官闲职,不足以溷先生;拟晋先生内阁,兼吏兵两部,请朕圣训。其进先生为文华殿大学士,应加宫保及五等之爵,俟回銮再定。”是日,留在宫中。细问一生事迹,及父母兄嫂妻妾子侄婢仆锁屑之事,至夜赐宴,尽欢而散。

素臣方得与连城相见,连城再三谢罪。素臣道:“人孰无过,礼过不吝,乃老先生之盛德,前事何足挂怀!”因唤大怜出见:“此尊婢也,今日归赵矣!”连城问单姨之事,大怜招出聂元,连城切齿。素臣道:“邪道作孽,何所不至,特辩之不早耳!聂元前在此岛,已为龙夫人所诛,勿更念此婢之旧恶也!”连城唯唯谢教。

十五日,如包、以神回岛朝见,奉旨加铁面游击将军,兼宣慰司佥事,仍管生龙岛事;熊奇以参将题补;两人谢恩毕,将天生等约齐,同至素臣房内,根问落海后事,及假传死信之故。

素臣从头说出。原来:素臣那日落下海去,即落在一座白玉堂中,一张白玉榻床之上。只见一个年老妇人,缨络缤纷,向前敛衽。素臣忙下床答礼。老妇道:“前遭龙厄,藉相公福庇,以二女奉侍;今当见还。金面犼有难,相公当往救之!孽龙已为香烈娘娘收服,妾可无虑;但恐野性难驯,不日来见相公,乞相公受记一番,便与妾冰释前嫌,感激不尽!”素臣恍然,忙在袋内取出双珠递还,道:“承老妪赠此神物,救我之难.成我之功,正思图报!若果见孽龙,自必嘱咐,令其解释前嫌。金面犼现有何难?当往何处救之?”老妇道:“相公不听见喊杀之声吗?”素臣侧耳一听,果闻喊杀连天,心里着急,忽然惊醒,那有甚白玉榻,却仰卧在一片大蚌壳内。忙立起身,只见前面船只,被这蚌风驰电掣激起大浪,一齐翻转,船上兵将纷纷落水。将近一只船边蚌壳平空一起,把素臣颠落那船船头,那蚌便沉入海底,绝无踪影。

那船已将翻转,半船俱水,人尽吓坏。忽见半空落下人来,顷刻风恬浪息,便按定心神,向前细看,失声惊喊:“莫非是文爷吗?面色怎如此晦滞?”素臣睁眼看是,认得是方有仁、方有信,忙答道:“弟正是文素臣,闻人兄如何不见?”有仁等大喜道:“闻人二哥就在前船。有仁等被围至急,亏这大浪把一面冲破,正想逃走。今得文爷从空而下,便可杀上前去。”素臣问:“缘何被围?是何兵将?”有信道:“是靳仁的兵将,虽坏了几船,兵势还盛,水势一定,必更合围。靠文爷的威力,且杀了贼人,再细细告诉罢。”素臣便不再问,抖擞神威,拔刀在手。有仁忙令拨转船来,素臣一眼看见金面犼虎踞对船船头,大叫:“闻人兄,今日才会,快快转船杀贼!”金面犼大喜大笑,忙令海师捩舵。两只船上各家丁壮,久闻素臣杀夜叉,诛山魈的大名,兼且从天落下,越发认作天神,人人胆壮,个个心雄,忙忙捩舵转船,直冲上去。

贼船上呵呵大笑道:“若没那阵怪风,都做了海鬼了!怎敢回来送死?”把旗一挥,四散的船,都攒拢转来。素臣令众人“照旧厮杀,选几个有勇力,能跳跃的,各持短兵,随我而行。”有信在本船,拣出十几个,紧跟素臣背后,须臾,各船围上,两船内照前各持长枪大戟,互相击刺。素臣拣着最近贼船,大吼一声,平空跃上,手起两刀,已把当头两个杀人不转眼的凶和尚,连头带肩,劈做四段。就在红血中直滚进去,碰着刀的,非死即伤。背后勇士,陆续跳上,如一条长蛇直窜入舱,杀条血路,看着那两只贼船较近,复跳上去,如猛虎突入羊群,任凭咬嚼。杀过这船,跳到那船,杀过那船,跳到这船,纷纷头落,片片肉飞,颈血直喷,尸身平倒。金面犼看得兴发,也吼一声,跳入贼船,手中钢锤,雨点般打落,贼人筋断骨折,一片哭声。我兵将领及有勇力能跳跃之人,无不争先跳砍,咆哮剪扑,猛不可当。登时把贼人十几号船只,百十个和尚道士,大盗凶徒,一二千惯战水军,十停中杀掉九停。素臣因有正事,跳回本船,招呼金面犼等下来,放他各逃生命去了。

金面犼等一齐上前相见,叩谢援救之恩。通出姓名,方知福建六雄,除飞熊解衣在路,现在五榷俱集,内中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三人,尚是初会。素臣看其相貌,都是魁伟,持战之时,亦甚勇敢。暗付:六雄之名,果然不错!因问:“此处是何洋面?今日何日?”有信道:“这是乍浦洋面,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素臣好生惊异,因把自己在广以后之事说知。六人俱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金面犼复谢失迎之罪。素臣因问日本之事,金面犼道:“靳贼结连关白,俺便交结旧臣之仇恨关白者;奈关白夫妻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恶党颇盛.一时未得其便。俟我朝兴兵问罪,可作内应耳。”素臣记在心头。见是顺风,忙令扯足各道风篷,一面叩问被围之故。

有信道:“自皇甫按院解散义民,白兄离职闲住,存义便把自己,合两家家口,寄顿飘风岛,至闽去看袁兄,闻皇上驾幸登州,靳直必有逆谋,天生等自必勤王,因文爷在广征苗,故邀同闻人兄们前来帮助。不料船至宁波洋面,被寻龙岛岛贼出来劫夺。一个贼首,为闻人兄所杀,败将下去,纠合附近岛贼,前后截杀。飞报靳仁,又添了许多凶恶僧道,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危急,忽被风浪冲开一面,又从天上掉下文爷,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我已定下救驾之法,今忽添六位英雄,大事可成矣!”当与六人纵谈今古,开发忠义,指示兵机。六人中,除有信领略过趣味,余剩闻所未闻,如食江瑶柱一般,津津有味,日夜不厌。

初五日将晚,已望见困龙岛,忽见岛口有帆影招动,素臣留心细看,见一只小船,逆戗着风,如飞而来。即令本船截住,休教走脱。金面犼立在船头,海师捩舵迎凑,丁仆外水,各持铙钩铁戳,钩的钩,戮的戮,登时拉住。素臣急命海师转舵,望外洋开去。小船内钻出一个道士,手持纹文古剑,口中正自念念有词。素臣一跃而上,将刀隔落古剑,劈胸一提,挟在胁下。金面犼一齐跳过。有几个动得手的,俱被杀死。其余无用之人,便都捆住,丢在舱内,把船掉转,带在船尾。

素臣把道士挟过船来,背绑起;将刀搁在颈上,喝道:“你这妖道,姓甚名谁?往那里去报何紧急?用何邪术,行这逆风船儿?有一字虚言,即砍下头来!”道士慌道:“大王饶命,容小道实供!小道姓于名人俊,是江西人.在龙虎山学的五雷天心正法,并不是邪术。”素臣喝道:“即在龙虎山学法,认于人杰吗?可知现在何处?”人俊没口子应道:“于人杰是小道胞兄,现在钱塘县里。”素臣道:“我在沙河驿释放他,他说以后改邪归正,如今弟兄两个,一个跟靳直,一个跟靳仁,助纣为虐;他罚誓死于乱箭之下,怕眼前就要应他毒誓了!”人俊浑身发抖,乱磕头道:“原来是文爷显圣,怪是小道行法不灵!文爷在亮里,怎还不知小道们心迹?小道行都依着文爷在前之命,阳儒阴释,暗为朝廷出力。”素臣喝道:“你怎知我已死?如何行法不灵?快实说来!”

人俊道:“小道行逆水法,有神将守护;若非文爷显圣,神将岂无响报?王采兵败入岛,禁军中有认得文爷的,说文爷改了面色,假扮差官。靳监不信,说文爷现病在京。王彩说,曾见过文爷,貌实相像,只面不同,必是易容之故,况差官勇不可当,除了文爷,断没这等本事!靳监方才信了,害怕起来。先是奉皇上住在沧海楼,有美女奉御,内侍宫人伏侍,一切供应,还像个局面。及闻此信,说文爷倏在广西,倏在北京,倏在山东,如神如鬼,倘被劫去皇上,关系非轻!将皇上圈禁木笼,栅内栅外,令勇士日夜防守。后闻文爷死在海里,与心腹谋士计议,说文爷已死,再无能至此岛劫驾之人,可否放皇上出圈。小道竭力怂恿,说:‘皇上锦衣玉食,安乐惯的,若久圈禁,必致伤生,便失去重质,太子必致死报仇。天下谋勇之士尚多,大事还未可料!况且送龙衣的早晚到来,也不便在圈里朝见。奠若仍送皇上至沧海楼,美女宫人照常承应,以安其心,适其体,不至忧郁成病,方为万全之策!’心腹中也多有主此议的。遂择定初七长生之日,奉皇上仍居沧海楼。要着人往钱塘知会,说文爷已死,速添兵去丰城捉拿家属,恐闻信潜逃。因连日逆风,小道有逆水行舟之法,便讨了这差,要去与家兄商议,向深山中隐姓埋名,逃生避乱。并一字虚言,只求神灵鉴察!”

素臣亲解其缚,大笑道:“我虽落水,并未曾死,怎信以为实?这逆阉终是愚蠢之徒!”人俊抬头,把素臣细看,喜形于色道:“文爷真未死,皇上太子,天下苍生,俱可得生矣!初传文爷身死,不特众谋士不信,连靳监也说是文爷用计,要咱们懈怠,好来劫驾,吩咐木笼内外勇士,须分外严密防守。后来纷纷信至,差着黑探往护龙岛连探两次,知道死信是真,才商议放皇上出笼,原不是一味蠢愚呢。”素臣道:“护龙岛疑我已死,或是招灵设祭,戴孝哭泣,焉知非我之计?怎见得死信是真?”

人俊道:“说也可伤,护龙岛内设位戴孝,是不消说了。只那白祥、铁丐诸人。男男女女,如丧考妣一般,成日成夜的哭泣,都不顾性命的样儿,或自梦中哭转,或因痛哭呕血,或至水米不沾,或至昏晕不醒,岂是假装得来的?监里的海师水手,不怨受罪,只恨那日救护不及,死有余辜!自外护至内城,无人不流涕悲泣,说天没眼睛,把一根擎天玉柱,平空拔倒。天下何日太平!听说崇明商船上,捞起文爷尸首,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那一个不痛哭流涕,咒生咒死,还有指着天乱哭,朝着海乱喊,要抽掉龙王的筋,剥掉龙王的皮!靳监探听确实,才信文爷之死是真,才想放皇上出笼。小道暗中,也不知流掉许多眼泪哩!”

素臣满面涕流,暗忖:我反亏这落水,不然,如何向木笼中救驾?忽然想起,急问:“探听的人,除此以外,还有何见闻?”人俊道:“探听两夜,止见内外哀毁哭泣,怨恨伤心,并无别有见闻。”素臣暗喜,因定注意。问:“此是何处?”海师说:“困龙岛后外洋。”素臣令人俊坐原船回浙,嘱咐如此如此,但恐同船泄漏。人俊道:“不妨,靳监心腹俱被杀死,所存者,小道之徒仆,及海师外水耳,自有话吩咐他。”

人俊去后,令有仁、有信坐一船,至护龙岛,须如此如此。自同人杰等,向困龙岛后放来。至一无人荒岛,把船泊住。初七夜里,拢船近岛,素臣上了脚船,沿石岸而行,屈曲至石碛之内,爬上石碛,在一最高峰上,砍去松树一棵。日里悄悄探望,隐隐见铜柱上,画有一道白圈,喜动颜色,慌忙下船,复上原船,仍回荒岛。初八日天色一黑,即开船至岛后,近石碛与铜柱相对之处泊下。素臣安睡舱底,候天生等船至,缚定丝索,突然跳出,拉索上台,成此大功。

素臣因铁丐等根问;在众人前,把这些情节细说一遍。铁丐大笑道:“咱原说不消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如今可信咱的话是真?”飞娘道:“文爷叫二哥们来说谎,是怕走漏消息,这也罢了,怎临上索的时节,还不说明?累咱惊心吊胆,死跟着你,怕你飞上天去,不得问你许多要紧事情!”素臣道:“那时正在赤紧关头,可能再说闲话!亦且使大家知我显灵,成功可必,人人踊跃。你只看那日贼人,但见我面,便已吓坏不能交手。王彩那厮好不耐战,也都惊慌失错,把刀乱搠,直撞下马,不是总亏着假死的好处吗?”飞娘道:“咱们只认文爷已死,故此哀痛。二哥及有仁朋友知文爷现在,怎也是那样哭去?”天生道:“这事咱也不明,先问过二舅,说一则文爷吩咐,要假装得像。二则见咱们哀伤之状,心里感激,不知不觉的眼泪直淌出来。”

素臣深致不安道:“文白有何德能,蒙诸兄嫂逾分伤感,恩姊更复性命以之!前在海中,闻于道述来,心痛之极,也出过许多眼泪。然使没有那种激切之状.逆阉必不能信,皇上焉得出笼?是文白此番得成救驾之功,皆各位血诚所致!白之落海,即皇上出险之机。靳贼着人至岛连探,并未看见竿木绳索,此中又有天意!今皇上专指为白之功,重叠加恩,清夜自思,实深惶恐耳!”铁丐大叫道:“咱们是为朋友而哭,那些路上的人,怎也哭得发昏?老蚌讨珠,才下海去,与老天什么相干?怎把自己的功劳都洒派开去,文爷的大功,便分半个天下,也不多!”素臣吓慌,忙起身一手掩住铁丐之口,埋冤道:“圣驾在内,怎是选样啰唣!”铁丐还要分辩,天生等亦俱阻止,方才住口。

玉麟道:“文爷说有天意,原是不错。俺们若不是哭昏了,便守定文爷原令,不许别岛一船,私至外护,怎容得奸细入探?奸细不入探,则靳直不信,皇上岂能出笼?入探而并见竿木绳索诸人演习之状,必更设法防范,预断这条后路。恰好铁兄迁怒,说总为这上才去测量,才送了文爷性命,把内殿所立,尽行烧毁,上下男女,因痛苦不过,无暇演习;而连探之人,又适在痛苦最甚,竿索已毁之时,岂非天意?但天意亦为文爷至诚所感,委曲以默成此大功耳!”这一段话,把诸人都说服了。

翠云道:“奴到底疑心,春燕们既不能日夜来看守铜柱,文爷又不能常去守候,怎约得时日定准,咱们去放鹤,可可的凑来缚索上柱呢?”素臣看着春燕、秋鸿道:“这是我与他两人先有暗号;那日成全、伏波探海回来,说岛后石碛内可以藏船,石碛上最高一峰,有一棵松树记认,原是我吩咐他去探看的;不是我那日得了成全、伏波之信,又叫他们两人转来,嘱咐一番的吗?我叫他们每目清晨,隐形至铜柱边,只看那棵松树砍去,便是我们来救驾的日期,便尽一白圈在铜桂上,报我知道。皇上初七,复至沧海楼,我于初七日夜里,移船入碛,砍去松树。初八见铜柱上画有白圈,故知此夜必隐形练来接应也。”

铁丐道:“嫂子你还要早去哩,可知他们都有暗号,要早一日,也不能的!”翠云道:“奴便成日思量,却不知文爷定有暗号。但那碛上本有松树,这日忽然不见,铜柱上又忽有白圈,倘被贼人看出,岂不利害?”素臣道:“那石碛离铜柱有三里远,留心的,便仔细了看,不留心的,如何知道?铜柱白圈,在石碛上便看得见,在海里便看不见;岛后就有哨船,谁肯向乱石丛中,湍流急浪里,去察看铜柱上面,有无暗记?若在观日台上,便只见那三面,不见这面的白圈,又谁肯险巴巴地,抱着铜柱,兜转身来察看呢?”翠云方才心服。

玉麟道:“他们两位已封淑人,比你职分高着一等;怎还提他名字?”翠云忙向春燕、秋鸿敛衽谢罪。春燕、秋鸿头红脸胀的,慌道:“姨娘们休得取笑,可不折杀奴才!”以神道:“不特小嫂们要改口,咱们也都要改口,以后叫不得文爷,或叫太师爷,或叫相公,才合朝廷礼制。”铁丐道:“文爷两字,是咱们心窝里发出来孝敬他的。他做秀才,咱叫文爷;做元帅,做宰相,只叫文爷;便做到……”玉麟慌接口道:“便做到尚书阁爷,也只叫文爷的是。”素臣怕铁丐再说乱话,即起身道:“困龙、绝龙初定,脱不得人,铁兄可速回岛镇压,方兄可暂理绝龙岛的事。”铁丐亦知自己口嘴不好,便同有信,慌慌的去了。

是日,碧云、翠云奉素臣之命,在神楼了望海洋,恐有遗孽为患。忽看到登州府一路,见一片白色,纷纷扰动,与各处风恬浪静者,迥乎不同;相离甚远,又看不清头,好生疑惑,忙下楼报知。素臣立传令外护汛拨员,坐救生船,多添水手。飞驾往探。正是:

岛内生身防不测,海边死信哭无常。

总评:

贰官闲职,既不足以溷素臣,而阁臣兼部又非监国者所得擅。故宁迟之时日,而不敢亵越也。但此意如于前回透漏,则味同嚼蜡矣。玉麟云东宫不敢自专,如帘内美人若隐若现,至此全身俱见。性急人不可读书,尤不可读此等奇书,余盖屡验而得之。

素臣落海,即皇帝出险之机玄,阴姥之功大矣。而冲破贼围,撷落素臣,得以杀贼救友,亦其功也。然还珠、破贼,他书所能,而并成出险之功,则惟此书所独以落想在天半。非一切稗官所得梦见也。

困龙岛口,帆影招动,素臣留心细看,即令截住,似为戗逆风之故,而实则不戗逆风亦必截住,其留心细看,乃看其似船非船,是南是北,必因看出逆风而始截也。行军不同谋,两眼俱昏黑,截船嚇问,较胜于用谋也远矣。其适得于道,以尽输敌情,兼伏后事者、天也。在素臣反为意外之获。

写诸人哀痛,在岛中是正面;感及有仁有信,是旁面;此处黑探所见,是对面。各面写来,总为放皇帝出笼地步。作者于初落墨时,即落此想,而各面刻写,竭情尽致,手挥五弦,目送秋鸿,其竟全在阿堵中也。读者茫乎其故,但因哭而哭,赏其文之感发性情,犹为门以外汉。

忽然想起:想起竿索及演习之状也,急问见闻,恐见此竿索演习也。素臣暗喜:喜探者之未见。帷灯奕奕有光,匣剑蚩蚩作响,美矣,妙矣!使素臣竟不想起,便不警捷,便非素臣。本必不可少之笔,以成绝世希有之文,此为至文。

飞娘、翠云屡疑屡问,皆作者逐一注解,使贤愚共晓也。世之稗官,但一出口,无不知其竟旨,何烦注解人之才识?说可以升斗计哉!

稗官竟旨,出口即解者,无论矣,其铮铮者亦止,稍耐寻思耳,此书则非竭力注解,断不能测。如救驾之法,丝索具在,竿木成列,教练何为,测量何用?非不显然可按,而诸人日夜推求,即杳不可得。有信迷梦中之言,翠云犹且致疑,及此时大功已成,素臣亲述而翠云犹必多方诘问,方才心服。非具藏针灭迹之法,有至神、至密者存乎?尤妙在草蛇灰线,藏必埋根,灭仍透影。素臣云:得了成全、伏波之信,又转来嘱咐一番,一经提出,使如揭帷得灯,开匣出剑,充满房栊,气冲牛头矣。岂非绝世奇文。

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

十六日何仁、元思至岛朝见,奏闻回銮诸事俱备,城守的三千禁军,在莱府伺候,扈驾进京。奉旨:何仁以按察使管知府事,遇缺补用;元思为高士,赐紫衣,仍管神乐观事。素臣令元思、龙生、飞娘选带一百名精细走跳岛兵,易服前探,遇有一切可疑之人,即便拿下。三人得令先去,令何仁回府,伺候迎送诸事。何仁亦领命先去。

十七日大朝,各文武男女官员,朝服已俱连夜赶备。困龙岛投降的禁军,绝龙岛救出的女官,京里下来的内监,莱府送来的乐工、乐器、净鞭、宝鼎、珠廉、仪仗等,粗粗足用。天色微明,净鞭三响,宝鼎中焚起香烟,殿前垂下珠廉,钟鼓齐鸣,丝竹竞响,皇帝升座,诸臣排班,氤氤氲氲,跄跄跻跻,也就如初见汉官威仪,略有朝廷气局了。乐声止处,诸官朝贺。

奉旨:将困龙岛改为迎龙岛,绝龙岛改为兴龙岛,两岛财帛,派赏有功兵将及掖县义民;其米粮归入大恩仓,为赈粜之用。赐复登、莱两府明年田租;自青州府至京经过州县,田租十分之五。焦良给与八品顶带。焦氏封为苦贞孺人,许继李姓远族一人为子,给田一百亩,奉养终身。赐诸臣筵宴。宣素臣上殿筵宴。飞霞、黑儿入宫陪宴。宴毕散朝。素臣分派各官料理回銮之事。

日中,救生船回报:“登州府沿海百姓,论传太师爷凶信,白衣白冠,在海边哭祭,更有驾船至海中,祭奠招魂的。已将太师爷救驾至岛,加官拜相,十八日扈驾还朝之事告知。人人破涕为笑,除去孝服,收祭品,喜跃而回,说道:“那一日都要来看太师爷金面哩。”素臣慨然太息。碧云、翠云也说:“昨日在楼了望,到晚上,就没有这白色搅动了。”午后发讣岛兵回报:“尹都爷闻信,哭晕几番,因各卫催请上任,不能奔丧,现在设位哭祭。况大元帅闻信,嚎哭,吐血数升,于三十出兵,救驾报仇,约于十九二十日,大兵可到。”素臣取出写就密札,交与飞霞,令其转付日京,照札行事。奏闻皇帝,遣赛吕随带岛兵五百,前赴苏州,授与密计。

十八日黎明,皇帝船上,宣素臣、白祥扈驾;嫔御船上,宣黑儿、春燕、秋鸿护送。素臣派以神、柏节各领岛兵五百,分左右前导御舟;派碧云、翠云领女兵,分左右前导嫔御船只。派李信、梅仁领岛兵五百,在后扈送,以备非常。派成全、伏波改装前行,见遇津梁,即赴水底察看,如有奸细,立刻报知。留飞霞在岛,仍权岛事。以神、黑儿、春燕、秋鸿、碧云、翠云护送进京。柏节,李信、梅仁至莱府即回。

是日天气晴朗,清风徐引,水波不惊,龙颜大悦。那知开出岛去,不到数里,忽见两条青龙,从对面昂首张鬣而来,皇帝大惊失色。素臣见来势蜿蜒,想起梦中元阴姥之言,因奏道:“龙能兴云致雨,袭石崩崖,海中见此,必冲波击浪;今水不扬波,而龙势驯习,乃圣天子威灵所致,非为害之物也!”皇帝见素臣如此说,便放大了胆。看那只龙,真如驯伏,蜿蜒而来,绝不兴波作浪。游至近船,将头昂起复落,如此三次;即掉转身来,夹舟而行,仍波恬浪静,惟觉舟行甚速耳。皇帝大喜道:“朕为看龙而来,被逆阉挟制,久驻莱府,欲害白卿,后忽移至岛中,未见龙之片鳞寸鬣。今仗先生威德,令此龙驯扰于侧,由朕谛视,胜看登州井中之龙多矣!”

素臣道:“此即登州府井中之龙,被贞妇黄氏神力所拘,而困于井者。”因将龙蚌相斗之事奏知。皇帝忙抬头谛视空中道:“那祥云中,不是隐隐有神,现着缨络环佩之状吗?”因问:“贞妇系何朝代,何州县人?于何代成神?”素臣将铁娘守节成神,海边俱称为香烈娘娘,处处崇奉之事,述了一遍。皇帝道:“原来是朕的子民,香烈二字甚佳,当封为东海主者香烈天妃之神。”宣旨过,即拱手而立。素臣、玉麟亦即起立。须臾,祥云四散,露出青天。皇帝方才坐下道:“先生曾闻空中三呼万岁吗?”素臣道:“臣实未闻,不敢妄对。”皇帝道:“朕宣旨后,即见云中若有跪拜之形,耳中若闻嵩呼之声;故此起立,非朕之妄言也!”素臣道:“香烈既为海神,理应扈驾;受皇上封号,自当嵩呼;臣特不敢以不闻为闻,欺罔圣听耳!何敢以皇上之言为虚妄耶?”皇帝道:“朕回京后,欲特旨建庙,遣官祭告,以彰灵感,先生以为可行否?”素臣道:“香烈神之节烈,宜受殊恩;立庙遣祭,俱属可行。”皇帝大喜。

船至近岸,素臣向两龙说道:“尔等贪心所使,欲攫明珠,致伤庄稼,残损居民,即受困数年,犹不足蔽辜;姑念扈驾有功,宽汝之罚!以后若再与老蚌为难,害及民生,罪即难逭矣!当谨识之!”两龙俯首受训,复将头起落,如叩拜者三;然后舒鬣舞爪,向大洋中悠然而逝。皇帝惊叹不已。

是晚。仍驻跸大恩仓行宫。宣召素臣,良久方至。皇帝问内监汪永,汪永回奏:“皇上赐文爷坐的软舆,被百姓围着,拥挤得慌,换了马匹,解去暖耳,任凭观看。无奈看的人多,江潮海水一般的涌着,怎走得快?奴婢们络绎宣召,文爷作急要来,才得此时就至。现在行宫外还拥挤不开,要候文爷出宫,求见一面哩!”皇帝大惊,说道:“有臣如此,社稷之福也!可传旨宣文先生入见。令百姓散回,说皇上留宴,还不得出宫哩。”汪永领旨宣进素臣,皇帝降座而迎,备极慰劳。席间,令两嫔、两贵人奉觞劝酒,把素臣吓坏,俯伏流汗。皇帝亲手搀扶道:“先生大功,理当致敬,不必推辞!”仍东西上下列坐,嫔及贵人,俱立在皇帝背后,不命入内。素臣欲辞不许,欲退不能,如坐针毡,汗下通体。皇帝殷勤劝酒,漏下二鼓,始行罢席。

素臣回营,暗忖:若每日百姓如此拥挤,皇上如此隆礼,大非臣礼!因于夜半假作心疼,奏知皇帝,改用轿车,蒙头覆卧,推入春燕、秋鸿等女车后赶行,方把拥挤赐宴两件,都躲过了!

十二月初二日,驾至涿州。太子备法驾,率领朝臣迎接。闻素臣有病,大惊失色。见驾之后,慌至素臣行营,见素臣面色红活,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抱住素臣,即跪下去,满面流泪的,说道:“先生之恩,如海如岳,一切不足以报先生,惟有叩头出血而已!望先生勿坚辞,勿回礼,以尽寡人区区之诚意!”素臣痛哭跪奏:“赴汤蹈火,以急君父之难,此臣子常分;殿下若如此待臣,臣必自刎,以存君臣之礼,不敢蹈殿下于过也!”太子道:“昔尚父授丹书,武王且拜而受之;况先生以圣父授寡人乎?若不许叩谢,是重寡人之不孝也!”太子以父子为重,必欲叩头;素臣以君臣为重,必不敢受。玉麟、以神、春燕、秋鸿时正在营,太子闻病急来,未著一人通知,不及回避,便俱俯伏在地。见太子与素臣各执一辞,久跪于地,着急非常,却又不敢轻出一言。

以神究系东宫旧人,只得匍匐上前,劝谏道:“鸿恩隆礼,虽出东宫爷至诚;但君臣究有定位,还求曲谅文白之忠尽,使其可安!”太子见素臣急迫之状,知不能强,因放下手来,望空八拜。素臣随后叩拜。玉麟等亦俱向空而拜。

拜毕起来,即问素臣之病。素臣道:“臣实无病,而敢于以病欺皇上者,缘皇上于掖县以非分侍臣,使臣万不敢当!恐长途俱欲如此待臣,故宁冒欺君之罪,以全君臣之分!不意殿下今亦如此,臣死无日矣!”太子问:“皇上如何相待,以致先生不安?”素臣只将两嫔两贵人奉觞侍立之事奉闻。东宫道:“寡人改日专席款谢,亦当令正侧二妃奉觞。皇上新得贵人,寡人尚未及贺,一切应奉之事,亦未奏闻,因闻先生之病,贸然至此。今当速去,不及与先生再叙。”回顾玉麟道:“想来俱系功臣.亦不暇询问诸卿姓氏矣。”说毕出营,如飞而去。

皇帝急欲回京,四更时,即传旨发驾,至窦店方才日出。素臣一车原在春燕等车后,不期起身太早,乱慌慌的,反在春燕等车之前,紧接着宫人们车子,见野地内跪有许多女人,迎着嫔御宫人的,都远迎看着车中,嫔御宫人们都揭起帷幔,任凭妇女看视,自己也便看那些妇女。独有素臣一车,却掩帷下幔,只两边两块玻璃,看见外面。那些妇女只认也是妃嫔,便个个把眼睛注视玻璃之内。素臣无心中,忽见一个美貌女子,跪在众人背后,那副眉眼,却似在那里见过一般,心里诧异:怎这些乡村妇女中,有如此相貌,又如此熟识,殊不可解!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到芦沟桥驻剳,皇帝、太子进京。奏闻太后,择于次日辰时发驾,午时进宫。

初四日,皇帝进宫,朝见太后,惟贵妃伴皇子天花不到,皇后及合宫妃嫔,诸王公主,俱朝见过。一边叙述山东之事,一边叙述京中之事,忽怒忽惊,忽哭忽笑,直说至夜。初五日。谒庙,献俘。念景王藁葬已久,免其戮尸。将靳直、靳廉、凤氏,及在京先获之国师继晓,俱绑付西市,凌迟处死。臧宁、汪彬、陈芳、王彩、赵武,及太子在景州拿获之武国宪,发三法司勘问。

乾清、坤宁两宫内侍宫人,俱环泣御前,求将靳直、凤氏两人,赐与处置。皇帝道:“凌迟,乃极刑也;尔等何犹以为不足?待要如何处置他来?”内侍宫人道:“他两人杀人无算,每以长棍通入内监粪门,上至喉管;以长钉烙红,通入宫女下体,亦至喉管。奴婢亦欲以此等非刑处之,以舒死者之愤!”

皇帝大怒道:“靳直之奸邪,至莱州已知。这凤氏直至岛中,由朕幽辱,反加欺侮,朕才恨他。那知他平日作恶如此,尔等怎为之容隐,不早诉于朕?”内侍、宫人伏地泣奏:“内监如张敏等,宫人如费氏等,何尝不奏诉其罪,奈万岁爷不信,奏者皆受极刑!以后何人更敢奏诉!”皇帝太息道:“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也!此二贼即发汝等,以非刑处之,然后凌迟。”众人叩谢,欢声如雷,将二犯拥出。东宫内监已在外守侯,奉令旨来提靳直,宫女们拖着凤氏去处置。

内监们拥着靳直到东宫来,东宫立传文恩,会其盐食逆脑。文恩虽曾吃过法王真人脑髓,然死活不同。眼看着靳直生眉活眼。怨苦战栗之状,如何敢去吃他。众内侍道:“文哥你平日说忠说孝,他们恶道之事,千千万万数说不尽,只把万岁爷囚禁木笼之内这一件事上,也该吃他脑子了。咱因他把木棍通入内监粪门,把长钉通入宫女阴门,通死了无数生命,问万岁爷讨来要用各样非刑处他,替死者报仇。你怎倒可怜他起来。”

文恩听说,忽然两目一张,发俱竖起,便一手撂住靳直头颅,要用指去抠挖。玉奴,阿锦已打就铜管,小的一头其尖如锥,其铦如刃,慌忙递上。文恩接来插入,靳直大喊一声,待要捎滚。被玉奴,阿锦四只尖手用力挤住,休想动得分毫。文恩用气一吸。骨都都的,莫说脑髓,连鼻涕、眼泪都一齐收入肚子去了。众内监将靳直扛出官外,用冷水喷醒,先把各人打就的铁锥,你一锥,我一锥,锥得两腿如丝网一般,千孔万窍,鲜血直射。一锥一哭、一锥一叫,哭到后来。如野鸭之声不能响亮了。锥了一会,又把铁丝捎入砍断阳物管中,直捎进小肚中去。靳直复又叫喊起来,捎了一会,把镊子来镊他毛发,镊得头似血脬,身如血瓮,几十番死去,俱被冷水喷醒。众内监还不尽兴,却再想不出别样处法,因叫人守着,去看宫人们怎样处置凤氏。

只见凤氏两腿锥空,毛发尽拔,与靳直一般。却有一椿是内监们想不到的。是把凤氏仰睡在地,将两只小脚缚住,套压颈后,牝户向天,牝内灌油,捎入烛撚、将火点着,在那里烧那肉身灯儿,已烧成一大窟窿了。内监道:“你们这法子很好,但不要烧死了,凌迟时便不知痛苦。”因急急赶回,亦照样缚套,但屁股不能如屃眼仰得正正儿的,要泼出油来,忙用砖垫正,烧将起来,靳直杀猪般叫唤,众人拍手称快。烧了一会,也成了窟窿。众人道:“这会子屁眼才是厂爷哩,停会凌迟起来,怕不是九千碎吗?”烧到将死,才连凤氏发到西市去凌迟。

众百姓围看者数万,人人鼓掌称快。买嘱刽子迟割,用冷水喷头面、心口,并浇入屁眼、屃眼之内,回些气息转来。然后开刀先把手、足、肩、背,割不死的所在,一片一片的先割;次及胸、腹、虚软之处。看的人大半出钱要买肉回去,祭那被害已死阴灵。毕竟凤氏之肉存下者多,靳直之肉却不够打发。刽子便把凤氏的肉来凑数。登时两人把肉身布施有缘人矣。

是日,皇帝本欲召幸贵妃,因太后说贵妃初欲废储,后与景王诸妃妾通问,应该废斥;遂不敢遽召。欲俟皇子谢花,临幸其宫。但传旨:册立何氏为贤妃,陆氏为嘉妃,以尹雄、龙生为妃父,各加封都督同知;卫氏、熊氏各加封承恩君。是晚,勉强宿在皇后宫中。次日降旨,初八日御朝,初十日论功行赏,二日颁诏大赦。将靳直外宅,赐与素臣暂作府第,命工部择吉建造新第。太子欲早晚得见素臣,令于旧太孙宫左近营建。

太子候圣驾已临幸何妃宫内,即着文恩来请素臣赴宴。素臣进京,暂寓东方旭寓所。合朝各官参谒,俱回朝堂相见。惟楚王及相好诸友并家乡故交方会,已应接不暇,末后,奚奇等领着飞卒来见,独不见士豪父女。问起奚奇,方知套虏入寇,士豪已奉东宫令旨,前往延绥御敌去了。初五日晚上,始升设席,因素臣亲谊,同坐主席,玉麟、天生、以神客席,玉麟让天生国戚,天生笑道:“三舅才是正主儿国戚;论起兵部礼制,俺还没有坐位哩。”素臣道:“至戚故交,只该叙齿。”玉麟方坐了首席。厅后垂帘,帘内飞娘、碧云、翠云客席,即令黑儿、春燕、秋鸿代主。三人俱不敢坐,飞娘向黑儿道:“陆贵人认咱做娘,你便也算咱女儿。”向春燕、秋鸿道:“你两位与咱们原没统属,现是受封之人,更是该坐,快坐了罢。”三人只得告坐,不尴不尬的坐下。金砚、成全、伏波虽各受职,因给事素臣,不便同坐,又不便在旁伺候,另在厢房设席,令奚勤陪坐。

席上,素臣问天生、飞娘:“一路至京,可有奸细?”飞娘在帘内答应:“一路平安,只在刘智庙,杀掉一伙毛贼,元道被他围住,咱还拼救不出,亏丈夫领兵杀进来,里外夹攻,百十个人只走掉五七个,其余都砍掉了。”天生道:“那不是毛贼,是景王余党,有一两个,咱还认得,在皇太孙宫交手过来。”素臣问东方旭:“西山贼巢,曾否破灭?”始升道:“十月二十三日,东宫密召刘建、申田、谢迁、金品、匡中五人进宫,说西山为贼人巢穴,宜急剿灭,老舅现病,不敢以兵事烦扰;诸卿素娴韬略,当为寡人一筹。”刘建等领旨出来,约弟与皇甫金相,俱至楚王府同议此事。刘健要广中兵至,众谋佥同,候至十一月初八日,广兵始到。刘、谢定谋,心真参议,乘西山大报恩寺请国师开坛受戒,聚集无知男妇,晚夜念佛经,选东阿兵二百,女兵一百,并男兵飞卒,令奚奇等十二将,易容改装,扮作村农,村妇,十五日晚间陆续取齐寺内,候国师夜坛,放火烧寺,擒剿凶徒。于报恩寺至西庄路设七伏,令成之、无外、文恩、容儿、阿锦、玉奴、赛奴各领二百五十男兵,五十女兵,俟西庄兵过,层层截杀,放出号炮,并力搜山。令林选领楚府兵二千,十三日出京,声称赴景州搜灭景王余党,十四日驻扎良乡,十五日撤兵,赴西庄外十里。候号炮一响,即攻西庄,各处兵将,十人中俱着一人暗带挤筒,以破妖法。弟等俱以为奇计,密奏东宫,亦称妙算。那知那日,皇后,贵妃亦在宫中开坛,请剃度女僧传度内侍宫人,昼夜念佛,令东宫及两妃听宣经卷,贼人探知,亦于是日令奸细入宫放火,劫执太子;贼兵大队,亦作数伏在宫外、城外接应。宫中有武艺者,只剩真妃一人,如何能救护太子?亏着林选之女在宫,于火中负救太子,杀条血路而出,匿于元武门西水沟之内,贼人遍搜不获。真妃遍体受伤,已欲自刎,又亏林女杀入救护。弟与刘、谢诸人,在内阁候信,忽闻此变,急调九门护军,五府兵将入援,贼又得西山之信,方乱窜而去。贼党中能飞檐走壁,凶勇矫捷者,大半俱入京城。西庄闻国师被劫,发兵来救,被伏兵随路截杀,大败亏输。庄上存兵不多,林选攻破,乱兵中,将单谋杀了。贼人无主,便多逃窜。京里回去之贼,心慌胆怯,闻国师已擒,单谋已死,便俱四散逃跑。我兵合半,将西庄巢穴,都洗荡干净,方始凯旋。太子命造功册,刘健上书说:‘臣等愚暗无谋,但顾其前,不顾其后,致殿下几蹈不测!请重赏林氏、薄赏武功之臣,将臣等交部治罪。’太子降令旨慰劳。免谋臣同罪,俟皇上回銮,一概议赏。诸臣都说,若使老舅发谋,必筹及东朝,不致蹈险。东宫亦云,悔不听老舅临别之言,将宿卫将士俱差出外,几误大事也!”

素臣大喜道:“单谋已死,逆根划去,虽有余党,不足虑矣!”当夜尽欢而散。初六日,奉旨赐第。因靳直房屋甚多,将金相、赤瑛、廷珍、时雍、始升、成之、无外凡未带家眷之人,并玉麟、天生夫妇,以神、奚奇等兄弟,俱接来住在一处。金砚、奚勤及成全、伏波夫妇,自不消说。英贤豪杰,忠义奇幻之人,聚于一宅,如五都之市,罗列着珠玉绵绣,火齐木难,光华腾跃,令人手不暇扪,目不暇赏,真奇观也!

晚来,正备了酒席,欲与诸人剧谈畅饮,忽东宫着文恩来请,素臣因太子前有两妃捧觞之言,惶惧力辞。太子免了捧觞,复命文恩来请。只得托始升代主,趋赴东宫。太子亦仿皇帝赐宴之式,素臣东席,稍下三尺,太子西席,稍上三尺,向空八拜定席,素臣随后而拜。亦如涿州行宫,太子亲奉三爵,然后入席。细问救驾之事,素臣约述一遍。太子感激涕零,复拱手道:“捣巢之事,先生想已知之;寡人不幸忘先生之训,尽出宿卫之武勇,几蹈不测之祸!寡人又半忆先生之训,留林女在宫,得免死亡之辱!使非先生,圣父与寡人,久作釜中鱼,几上肉矣!而先生犹执君臣之常,必不使寡人稍尽报称之礼;惟有焚香告天,至诚祈祀,愿太夫人福寿康宁,享期颐之上寿,庆云祁于奕叶矣!”素臣激切感谢,泪随言下。饮过几杯,太子复虑靳仁尚在,逆根未除。素臣道:“臣已授计于人俊、闻人杰等;且单谋已死。靳仁特土木偶人耳,佇听捷音可也!”太子愈加感激。问:“曾否接取家眷?”素臣道:“国事倥偬,尚未暇及。”太子道:“更缓不得了!先生可即修书,迎取进京,不特先生得尽子职,太后及寡人等,亦渴欲见太夫人之德容也!”素臣涕泣领旨。

太子道:“先生在途称病,固属行权,但就寡人看来,尊体竟有违和之处。自入席之后,屡觉先生欠伸不适,如从前初入清宁宫一般,却为何故?”素臣道:“臣自覆舟,即入老蚌壳内,为彼真阴之气所中;幸厮杀时劳筋动骨,喊叫跳跃,迸出阴气,不至成病。却又劳了在车十余日偃卧之累,未免筋骨中微有不利!”太子道:“蚌至数十年,其阴气之盛极矣;非先生阳刚之体,必至伤生!愚意当仿先生治皇上之法,胸背夹两童体入睡卧,以童阳胜老阴。前替先生摩揣之女,一名熊熊,一名鸟鸟,年止十五,尚是童身;今送与先生为婢妾,令其夹体而睡,周身按摩,庶不为阴气为伤!”素臣抵死辞谢。太子道:“合欢之事,或俟禀命太夫人;夹睡按摩,断不可缓,寡人要强进此一剂妙药的了!”因唤出二宫女,吩咐一番,磕头为定。即令进内收拾,连夜出宫,并止住素臣辞谢。

二女入内。复令文恩、容儿夫妇,各自收拾,同随出宫。素臣道:“此数人已经事殿下,臣何敢复用?”太子道:“前因急难,故借助于先生;今难已平,自必归赵。先生现乏使令之人,寡人宫中亦难久留有耦之夫妇,正两便之道也!”素臣道:“文恩已属内臣,私家何敢僭用?”太子笑道:“文恩已令食逆竖之脑,将来即可复为完人。公侯外戚之家,尚有宦寺,何况先生.俟家眷进京,即当选择谨愿者送上,况本属先生之仆乎?”素臣乃不敢辞,但力辞后命而已。撤席后,又捧三爵,亲送素臣至宫,看素臣上本章。

素臣苦辞不获,只得疾趋入宫,却见宫外排列数十轿车子,络绎不绝。素臣惊问文恩,太子道:“先生初至京中,一切器用俱未制备,寡人理应代办。但皆粗率不堪,聊以敷用。惟衾枕被褥,衣衫鞋袜,皆令两妃亲手缝制,不假手于宫人,以表区区之诚耳!”素臣激切叩谢。太子忙扶掖起来道:“先生之恩,天高地厚,聊表此诚,何敢劳谢耶?”

素臣回第,席尚未散,知恩赐宫人之事,无外发议,要送归房。素臣已被太子殷勤恳切,饮至九分;无奈无外等俱是总角之交,如何却得?无外要每人对饮十大杯,幸金相老成,始升亲敬,廷珍、时雍体贴入情,各对饮双杯。叶奇等不敢对饮,十二人公敬三杯,赤英父事素臣,连一杯也不敢敬。十七人只饮得十七杯。玉麟、天生、以神见素臣已醉,只对饮三爵。成之因自量不高,勉陪五爵。惟无外一杯也不肯少,一滴不许剩,一分也不许浅,足足饮了十大满杯。亏着春燕、秋鸿怕误吉期,使出幻法,便把三十五杯酒隐去一半。素臣已入醉乡,站立不定,众人方才送入洞房。

玉奴、赛奴、阿锦率领女飞卒,帮着熊熊、鸟鸟,在房铺设一切,将现赐的被褥衾枕,换去床上铺盖。替素臣卸除冠服,伏侍上床,扣门而出。无外送房出去,酒兴发作,号召众人,替玉麟、天生送起老归房来。各家童仆,学着主人样子,也替容儿、成全、伏波各送归房。成全、伏波新婚未久,即分开上路;容儿在东宫与文恩等内监同宿,久旷之后,俱不消说要做那狂蜂浪蝶,蹂躏花心。连玉麟、天生见猎心喜,也便在儿女情中使出英雄之气,据鞍顾盼,矍铄自雄。合那《诗经》上两句“其新乳嘉、其旧如之何”了。独若玉奴、阿锦二人,现抱着少年丈夫,只可交颈并头,不能颠鸾倒凤,好生难过。叹口气儿,正待寻睡,忽然文恩从睡梦中叫醒转来,如中毒一般,满床翻滚,吓得两人痴魂化作惊魂,香汗变为冷汗。正是:

石女尚能开玉户,阉人怎不茁金芽?

总评:

皇帝自出险后,即倾心素臣,感激恩礼。迨其后,忽生疑忌者,固因汪永之进谗,亦由本心之猜忌。所谓本心自蛀而后虫生之也。如此回之三呼万岁,素臣据实奏对,即拂其意;至拥看人多,且至大惊矣。此岂汪永所使乎?有臣如此,社稷之福,则并瞒汪永矣。而汪永逆知帝意,姑以谗进耳。当令嫔贵奉觞侍立,即所云非常礼以示恩也。太子谓圣人度浑穆,恐未必然。

太子待素臣亦非常礼也,而读皇帝之非常,背上便有芒刺,读太子之非常,肠中便有泪痕。作者笔法,当在孟坚之上。

涿州美貌女子一笔,虽聚天下锦心才子,竭日夜之力思之,罕有能知其故者。伏笔至此,可称神化。

处置靳直、凤氏,刻酷极矣。而不如此,不足见二人之恶,不如此,不足蔽二人之辜,至末云:毕竟凤氏之存下者多,则差等亦较然矣。此为绵里藏针之法。

捣巢之计,颇合兵机,圣父方出坎险,圣子又落坑堑矣,岂特捣巢。当以素臣为首功,救驾之勋,固不在天渊之下。

单谋何人?能使素臣深幸其死,是时靳仁已据全浙,而素臣视之一如无有其人者,此时何等识见,何等局量。

东宫拱手一段,开诚布公,披肝沥胆,能使无情者生,有情者死。至焚香告帝,则素臣之肝脑可涂矣。辞之不可已也。如是而期颐祁,直说后事,绝不犯实。则又文法之。

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

玉叔、阿锦惊问其故,文恩说:“从溺根至小腹,一片奇痒,万分难过!”两人忙替他摩抚,越摩越痒,满面流泪道:“再痒一会,定是死了!”玉奴向阿锦说道:“前日刚吃了靳直的活脑,问刽子买继晓的脑髓合成丸药,又是早晨吃下,替人送了许多归房,想必药力、春兴一齐发作,故此奇痒。顾不得你我害羞,爬上去替他摩擦,或是煞得些痒也未可知。”

阿锦推玉奴,玉奴推阿锦,正推不了,忽然文恩大叫一声,一股阳精直射而出,精一射完,其痒即住。玉奴喊道:“好了,长出头来了。”阿锦急看,只见管中突出一个滚圆的和尚头儿,连根竟有三寸,成了鸡巴之形了。三人俱大欢喜。文恩便如弥勒佛,捧着肚皮,张着臭口,呵呵大笑。玉奴、阿锦便如定光佛,低着脑袋,撑着眼皮,睁睁地看。

自此,便常把皮布袋儿去装那矮胖和尚,将肉身布施,醍醐浇灌,只顾养成他金刚坚固无量法身,向莲花香中,妙明心里,颠头播脑,讲那般若波罗密多经了。

是晚,素臣酒醒,才知两女夹睡在床,觉胸背俱极受用;记起东宫恩旨,便不去推拒,仍复睡去,四更同醒,两人复浑身按摩,更觉骨节之中,都极爽快。因向二女道:“我感东宫之意,不敢复辞;以后由你们拥抱摩按,却不能有实事到你。当俟及笄之年,厚备奁资,为择金婿,以酬汝劳耳!”二女暗忖:只怕不能同睡,若常睡一处.那有脱白之理?便也不来辩,即唯唯而应。素臣起床,即秉烛修书,差文恩夫妇,至丰城迎接家眷。

初八日微明,皇帝于御幄旁,连设三座,一东宫,一楚王,一素臣。其余诸臣,分班排立。降旨:封素臣为吴江王,赐教坊女乐二十人,督宣、大、太、固四镇师,援救延绥,搜灭套虏,于十二日出师,令兵部详检辅臣亲王督师典礼奏闻。素臣力辞王爵、女乐,力任搜套。太子慌奏道:“皇上銮舆反正,急需贤臣辅政,以致太平。援救延绥,只须文白简择良将,授以成算,虏即可平,何足烦劳元辅?且文白久疾之后,积劳未息,时正严冬,不宜蒙犯霜雪。乞皇上收回督师成命,但封王爵,以昭圣眷!教坊靡亵之乐,亦不足辱元辅视听,并乞改赐钟鼓鼗祝之器。”楚王亦如太子所言,竭力陈奏。素臣仍力辞王爵、女乐,力任督题。皇帝无奈,准了素臣之奏,免赐女乐,俟平虏后回朝,另议赐赉,改封护国公,世袭罔替。其余功臣,俱俟初十论功封赏。

朝罢,东宫着急,复竭力求免素臣之行。皇帝屏去内侍宫人,密谕太子道:“文白机谋不测,神勇无敌,兼之深得民心,前自岛至莱,拥挤而观者数万人,至于马不得前。次日彼即托病卧车,观者愈众。朕驾一过,即不欲观,而俱以不见文白为憾。此等人使专国政,非国家之福也!朕故非常礼之以示恩,加封王爵以满其志,复赐女乐以纵其欲,皆为社稷长久之计,岂不知其优于治术乎?且今东西大定,所虑者,惟南倭北虏;北虏现在狂獗,故藉其力以廓清之;北虏既靖,即令南征;南倭既平,即多赐美女音乐以娱乐之,不使得操政柄,亦不使再与兵事,方保无患!汝当切记,勿为所卖也!”

太子大惊失色,泣奏道:“文白精忠,皇上奈何疑之?”皇帝笑道:“王莽、曹操未篡位时,何尝不忠?文白果必可信乎?即使文白别无他肠,其党如龙生、白祥诸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文白大权在握,一旦卒然而起,如黄袍加身之事,能保其必无邪?铁面已发悖逆之言,说文白若做皇帝,当分半个天下与他;朕彼时既在岛中,尚敢昌言如此,何况密谋私室!此辈当缓缓图之,急恐生变!吾儿更事不多,殊少远虑;此后须刻刻留心,不可过信也!”

太子泫然泣下,知圣意已定,不敢再言,拭泪而出。暗忖圣度浑穆,不事别白有之,何忽猜忌若此?必有进谗之人,当留心察之!因密嘱真妃,共为觉察。真妃因差宫女去候问何、陆二妃,即探听皇上动静。何妃、陆妃俱由素臣而进,平日又敬信畏服,知东宫贤明,与素臣鱼水,故一入宫去,便与张、真二妃倾心吐胆。真妃兼通武事,更是讲得投机,两妃初入宫,无心腹宫人,真妃即选四人送进,两妃即为信任,凡事倚托,故真妃与何、陆两妃,更为亲密。

是日,皇帝驾幸陆妃宫中,候问陆妃宫女名婷婷,系陆妃心腹宫人袅袅之妹,送过密书,即杂在宫人中伏侍,夜宴毕,皇帝携陆妃入幄,诸宫人便都散去,独袅袅,娉娉二女,在幄中承应。娉娉亦系真妃所送,与婷婷相好,婷婷故得仍留在房。袅袅等承应帝妃上床,便退出幄外,与婷婷俱坐于地窃听春声。皇帝幸过,抱着陆妃笑语道:“宫中美貌者颇多。朕所爱惟贵妃一人;今得卿与何妃,可称三绝。贵妃得飞燕内视之术、故年长于朕,犹如处子,交合之趣,妙不可言,两卿虽少逊贵妃,而力量过之,任朕之颠倒起落,不以为苦,且能颠倒起落以息朕之劳,增朕之兴,甚惬朕怀。文白早晚出京。朕即召贵妃入侍,与卿等长枕大被,作一联床胜会也。”陆妃不敢答应。皇帝亦沈沈睡去。

婷婷见皇帝已睡,无可探听,便悄悄出来。却见窗上似有人影,忙掀帘出视,只见一人在墙头爬过,大叫一声。袅袅,娉娉一齐赶出,问知缘故,开了院门。见墙外花影之下,跌死一人,满头血裹,合宫宫女齐出细看,认得是贵妃宫中宫女小娥。近墙一棵梅树,踏断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知是头撞石上而死,因同进房回奏。

皇帝已被惊醒,陆妃亦披衣起坐。袅袅奏到:“奴婢在房,忽见窗上人影,从墙头爬出,大叫一声,开门出去。那人已跌死在地。满头流血,奴婢们细看,是贵妃娘娘宫中小娥。验明墙外踏折梅树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请旨定夺。”皇帝暗忖:这贵妃连日见朕不曾召幸,疑朕弃他,故遣小娥来探。出墙误踏枯枝,头撞石上,以致跌死无疑。待召幸时,问他为何如此性急,把一个伶俐丫头,枉死掉了?倘被太后知道,又是一桩过犯!因降旨:小娥已死,仍送贵妃宫中去,不许张扬。

众宫人便把尸首,舁至贵妃宫外叫门。贵妃因皇子天花犯了险症。正自着急。保圣夫人与贵妃狼狈,替他私取民间血孩,假作皇子,谋夺东宫,两人交好,犹如一人;今被凌迟,更加吓怀。复因皇帝回銮,绝不召幸。册克何、陆二妃,都是文白所进,必在皇帝跟前,指斥他的罪恶,慌惧非常。故打发心腹宫人小娥潜来探听,一则窥皇上意旨;二则探陆妃言语。小娥本属跷捷,因在窗外听得长枕大被之说,心里欢喜,一俟皇帝睡去,不见声息,即从墙内假山,飞身上墙,急欲回宫报喜,却因帘内有人出看,心里一惊,慌忙踏上梅树,可可踏上枯枝,一交跌落,脑袋碰在崚嶒石上,登时头破而死。

贵妃正在盼望回音,忽听一片叫门之声,已是吃惊,及宫人开门出来,飞报进来:“小娥脑浆迸裂,说是跌死在假山石上,万岁爷把尸首发来,来人都一哄的散去了。”贵妃登时冷汗直淋,暗忖:小娥跷捷非常,那里是跌死,明是打死的了!皇上之情已绝,不日就有祸至,如何是好?呆哭一会,吩咐:“把小娥尸身暂搁宫外,派人看守,不知可许棺敛,须明日请旨定夺哩!”宫人答应出去。到天明时,说皇子已经气绝。贵妃这一吓,更是雪上加霜,忙去后院,抱着皇子,大哭了一场。细想:皇子虽假,皇上只认是真,即有祸事,亦可轻减,久后尚有回心之日;今此根已断,必无望矣!苦苦切切的,哭了一会,千思万想,忽萌短见。乘着众宫人去奏报皇帝、各宫,收拾皇子之空,解下汗巾自缢而死。皇帝早朝才罢,正想皇子天花险症,夜来不该把小娥尸首发去钝着他。忽内侍奏闻皇子凶信,又惊又苦,深悔失着,怕贵妃苦坏,忙着内侍去召,那知正接着报死宫人回来奏闻。

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哭晕了去。吓得内侍宫人,魂飞魄散,喊叫的喊叫,报信的向各宫奏报,登时把皇后各妃嫔及太后、东宫陆续赶至。皇帝已醒,却昏沉不语,东宫立传太医,诊过了脉,奏道:“皇上受惊太重,当进抱龙丸,豁痰去惊,心一清,即能说话矣。”东宫等心略放定。忙送下药丸。果然说出话来,但舌音蹇涩,吩咐要往何妃宫中。太子搀扶上辇,送至何妃宫内,复令太医入视,太医奉:“病已去半,再进一丸琥珀丸,安神定志,即可痊愈。”太子大喜,忙令进药,再服下去,果然说话更觉便利了些。传旨:请太后回宫,皇后及诸妃嫔各散,但留陆妃一人,与何妃同侍汤药。贵妃嫔葬从厚,皇子也须成礼。东宫领旨,谆托何、陆二妃同心伏侍,自去料理贵妃及皇子丧事。

到晚来。奏闻皇帝,请暂缓素臣师期及论功行赏。皇帝准停论功礼,不准缓师期。东宫无奈,兼因边警甚急,也便遵旨传谕。素臣带以神、天生、飞娘并奚奇等十二将,檄调固原镇兵一千,其给事素臣者,止留成全、伏波,文容夫妇在府,其余俱随带出征。令玉麟、碧云、翠云领兵三千赴浙,授与密计,初十日,素臣祭告朝社及武成王。十二日黎明出师。太子因有丧服,令大学士安吉代行推毂之礼,赐金符至节,黄钺白旄,以壮军容。百官祖道都门,烜赫异常。

素臣令天生、飞娘、元彪、宦应龙、叶世雄、袁无敌、张大勇领东兵一行,由榆林踰红儿山,涉白盐滩,直至红盐池五十里外,东西两路,分设八伏,每伏兵百名,惟天生、飞娘近口之伏,各领兵二百名,截杀老营败兵,及东西两路回救之兵。令金砚潜入套虏老营。以神在口外接应。令奚奇率华如虎、华如蛟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安定,至会宁驻扎。命叶豪率马成龙、马成虎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秦州,至治坊驻扎。各限以时日,授与密计。自带拣存京兵五百,飞卒二十人,及熊熊、鸟鸟、春燕、秋鸿四妇女而已。

素臣在路纵情声色,略无设施,惟不至纵军虐民耳。初出京时,尚日夜趱行,走至后来,更是迟慢,到夜即住。十五一日,更闭军门,不收一揭,不见一人。以后止宿之处,凡有美娼,俱令侍宴,歌舞谑笑,必至大醉。

此时胡虏已破延川,延安大震,幸宣、大两镇总兵,辽东卫指挥援兵到来,才保住了延安。虏中新兵又到,日望京兵援救,探闻素臣亲自督师,将士气势百倍。延安城守游击邢全久从山东调来,与指挥尹雄,俱系素臣旧识,更加欢庆,酌酒相贺道:“文相一至,虏不足平矣!”续后探子报到说:“文太师只带五百老弱军士,几十个美女俊童,日日歌舞快乐,夜夜沉醉欢娱。”尹雄等俱不信道:“文相天人,岂有如此作为?”无奈络绎探报,俱是一般。邢全道:“莫非有计?我们接见自知。”因赶出一站,于二十六日接见。

素臣因是公相督师,不敢怠慢,两人都披甲挂刀,野外跪接,中军接揭送上,素臣在深沿伞举目一观,把头一回,两边四个美女,中吆喝一声:“起去!”一队鲜衣美貌的童男女,手弄丝鞭,簇拥着如红云捧日一般,疾驰而过了。两人爬起,目定口呆,面面厮觑,只得紧跟上去。候下定了营,再投揭禀见时,地方官差人送女娼四名,亦在投揭,中军一并投进。只昕一片声吩咐出来,先传官妓入见,把两人气得要死,气了一会,听了一派乐声歌声,却不来传他二人。邢全自耐得;尹雄按撩不住,向中军嚷道:“军事紧急,本职们岂能久待?公相欲见则见,不欲见则发放回去,怎如此沦落人?”

中军喝道:“胡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赐着黄钺白旄,休说你两个小兵!”邢全道:“此位现是国戚,晋封都督,怎说是小兵?”中军道:“便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触怨了公相,也都军法从事!快噤声,留这脑袋回去,好做吃饭家伙!”尹雄大怒,暴跳如雷。邢全忍气,死力苦劝。却幸里边传出,唤二人入见。邢全道:“彼虽无故旧之情,我当循尊卑之分;进见时,还宜尽属礼以尊朝廷。”尹雄撩上了气,仍是报门,从牙门疾趋而进,至阶下连叩三首,道:“末将等介胄在身,不能全礼!”素臣道:“二位俱系故人。不必过礼!”因即询边事。邢全道:“旧虏不退,新虏踵至,势本危急;但巩昌比此更危。此地有指挥谋勇俱备,新添了宣、大二镇兵将,现在列营而守,尚可勉力支持。巩昌城守单弱,只林选一人前去救援,更属可危。请公相钧旨,还是拨末弁等赴援?还是公相亲往?”素臣道:“本阁部奉旨援延缓,未奉援巩昌之旨,不特不便亲往,亦不敢遣将援救。”邢全瞪目不敢复言。

尹雄正色道:“大将在外,有利于国家,专之可也;公相曾为末将等指示。今巩昌旦晚即破,公相当以民命为重,亲往救援,若但遣末将去,恐犹无益,况可坐视不救乎?”素臣作色道:“阃以外,将军主之,此古昔之事,非可行于今日。本阁部此时行动俱有退制,惟知遵奉诏旨,不似当年未有职守,可以自如。且此番督师,亦止严督军将,奋力破敌,有退却者,立斩以徇,使边将畏法忘生,以成戮力之功耳!若亦如当年喊呼跳跃恃战,岂不辱朝廷,而失辅臣之体耶?”说罢,拂袖而入。中军便来吆喝,帐后便闻笙歌。两人气得面色铁青,肚皮鼓胀,踉跄而出,连夜赶回本营。

宣、大两镇都来探问,尹雄把头盔掷地:“只恨当初瞎眼,认得这半段头豪杰!不说军法从事,便说辅臣之体,把平日本领,竟束之高阁了!虏何日得平?城何日得复?”因将前事告诉一遍,两手摩肚,绕帐而去。大同总兵屠文道:“二位故交,尚且如此;弟辈见时,更可知矣!军令固贵于严,但至大势不敌,亦难尽人而知;专讲体统,更失我们时雨之望,奈何!”宣化总兵汪鉴道:“公相富贵已极,本该快乐;但战阵之上,却是险地,非行乐之地耳!”

次日,素臣入城。邢全捺上气性,仍去参谒。尹雄使气不去,只着人打听,说:“相公一下营,汪总兵便进了美女,延安府又送来八名美妓;相公大悦,优待两位老爷,赐坐赐茶,笑容可掬;十名女妓,俱收下了。两位老爷出营,就歌唱起,此时尚未散席哩!”尹雄太息道:“富贵不淫四字,原来如此难的,又有这等小人去逢迎他,真可叹也!”

二十八日平明,素臣出去看兵,发令;本日看东营;次日看西营;三十日下战书讨战,临阵有退缩者,不论正将偏将,一概军法从事!东营是宣、大两镇兵将,两总兵负弩前驱。素臣摆设钦锡仪仗,鼓乐导引。鼓乐后,一对一对,俱是十二三岁披发俊童,垂鬟秀女,或执笙箫,或执壶拂,鲜衣骏马,标致可爱。迎身两个蛮装美妇,锦条勒发,金环穿鼻,一捧金节,一捧玉符。两个宫装美女,乌纱花帽,圆领红裙。一执黄钺,一执白旄,左右夹护,尤觉动人。

素臣每至一营,不过大概一观,即鼓吹而过。汪鉴暗笑:如此便算是看兵!屠文也在肚里忍笑,但只怕战时退缩,便真要处斩,未免怀着鬼胎。是夜宿宣化右营,复令乐工作乐,女娼歌唱,美女捧觞,两个蛮女舞剑跳丸,两个宫女捶肩拍背,二十个童男女围绕左右,翻斤斗,竖蜻蜒,滚跳戏耍,亦至沉醉,扶掖而入。两个美女,八个女娼偷看内帐,见两宫女扶素臣上床同寝,两蛮女坐胡床前,二十个童男女各蹲地打盹。须臾,命熄灯烛,内帐、外帐一时俱熄。外帐设有胡床被褥,美女、女娼便各上床和衣而睡。帐外京兵四面防守,提铃喝号,彻夜不绝。

尹雄在营气了一会,忽转过念头:“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我非此人,尚盘山一盗耳!奈何因其小愆,而忘其大德?总他功在社稷,泽在生民,倘有失误,何以见皇上?见东宫?何以见况大元帅?见龙、铁诸兄?”因急选了几员健将,五百名精兵,赶至东营,在五里外北虏必由之冲,彻夜巡徼,以防虏骑猝至,袭劫素臣。守至五更,平安无事,便收兵至右营来。见中军及本营诸将,齐集帐外,伺候朝参,俱屏息而待。须臾,两个美女,八个女娼,仓皇而出道:“怎公相与宫女们几十个人,一个也不见了?”众将大惊,尹雄大悟。忙带原兵将,驰往延川。

行至半路,遇着报马说:“文太师半夜里飞入延川城内,把虏帅杀死,虏兵死者死,逃者逃。有两个仙女在县,其余追入虏营去了。吩咐尹都爷速派人前去守城,不得迟误!”尹雄大惊,又赶有一二十里,接见素臣,拜伏于地道:“公相奇谋,真古今第一人也!”素臣以鞭挥之使起,笑道:“此何足言谋,但可曰愚虏耳!”复把鞭梢远指虏营道:“适已破其三营,此数十营,当于三日内破之耳!”尹雄默然而起,命两员骁将,带那五百兵,去延川防守,随在一干女童马后回来。暗忖:谋则奇矣;勇则神矣;何骄若此也。

是日,巡视西营,止看过延安镇标头营,天色已晚,素臣令打起火亮,乘夜观兵。至辽东卫标头营,交二鼓,仍令童男女歌唱,沉醉入帐。

至三更,两蛮女归帐。素臣密传尹雄进帐,问营中有无奸细。尹雄道:“末将不材,然军令尚算严明,何来奸细?”素臣道:“奸细非必虏兵,别营之兵,焉知非奸细也!”尹雄瞿然道:“二更以前,尚有别营军兵;三更以后,即皆本营矣。”素臣道:“可以言矣!”尹雄恍然道:“绕帐皆亲兵,无敢漏军机者矣!”素臣起立,先作揖下去,尹雄已不敢当;作过揖,更复屈膝;尹雄忙伏于地,叩头不已道:“尹雄知罪,不特悔死,且愧死矣!”两手扶掖素臣起来,请问其故。素臣附耳与语道:“颇闻边将有通贼卖城者,故即假以愚虏,弟之虚名,虏所震恐;敞以淫佚养望,怠其心,疏其备,而后可行吾之意也!”尹雄如梦方醒。素臣令同坐在床,尹雄惶惧不敢。素臣笑道:“尹兄犹有芥蒂耶!”尹雄愈加惶恐,只得坐下。

两人各叙别后之事,尹雄道:“尹雄错闻公相凶信,痛不欲生,后闻成功大拜,狂喜欲死!满拟此番驾到,有许多关切缠绵之意,而乃示威示侈,令此心儿如冰炭!孰知公相固有如此深谋远虑乎?”素臣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易之三言,如提我耳而命之矣!邢将军前,幸而莫泄,更无论汪镇也!”尹雄敬谨受戒。因问:“昨晚如何出营?”素臣道:“自后帐潜出,帐后皆京兵,戒使勿泄,故前不知也。”问:“如何登城?”素臣道:“此二蛮女及此童男女,及此童男女二十人,皆登险如飞;惟此两宫女,略谙武艺,足力亦健,尚不能登城,乃已上者絙之耳。”问:“如何复城?”素臣道:“此二蛮女隐形入县署,从睡梦中杀了虏帅;此十二童,分头放火;此二宫女与此十童女,弟率之截杀仓皇出救之虏;复合此二十四人,并力掩杀余虏;故得复城。”问:“如何连破三营?”素臣道:“此特破竹之势,迎刃而解耳!附城贼营。见城中之虏败归,不得不纳,亲弟与此二十二人俱以捷足得之;虏心已乱,进一营则破一营矣。”问:“二日内如何尽破营?”素臣道:“此又兵机,非可执着也。”因嘱令如此如此。

尹雄咋舌惊叹,令选快马二匹,送春燕、秋鸿至红盐池东路伏兵头营,将熊、鸟等二十二人一齐留下。改换军装,独牵黄马,偷出营盘,乘夜趱行。次日日落,已至红盐池,一路遇着元彪、袁无敌、张大勇、天生四人,俱依素臣指示处所,分四伏守候虏兵。素臣前年同金相巡视九边,匹马四出,将各边形势,逐细察看;何处山谷深邃,可以伏兵;何处水草便益,可以宿兵;何处险要,宜设土堡;何处高阜,可建望楼;一切道路远近,东西方向,俱灼然于心,了然于目。故前日分派诸将如指掌,此时按图索骥,如探囊也。

素臣分了天生一百名兵,领至池口。以神忙赴西路头营,分飞娘一百,于初更赶到。须臾,老营火起,知金砚在内发作,素臣、以神领兵攻破左堡,直奔老营,大喊:“东西虏兵,已被天兵杀尽;大军来此捣巢,快快投降!”老营止剩一二千名老弱,是日正值大年节下,因东破延川,西围巩昌,虏势正盛,各营献神还愿,放心欢饮,俱入醉乡,忽然火发,呐喊捣巢,挣扎起来,头重脚轻,心慌胆落,怎当得两只猛虎,中刀着杖,非死即伤!二百名兵,乘着这势,俱如小虎一般,剪尾咆哮,逢人即攫,无不抱头鼠窜,争逃出口。东西层层有伏,如猪羊走入屠家,更无生理!素臣把中国虏去的妇女点过一边,将番地带来胡妇一齐绑起,审出一名满鲁都的妻子,小可汗之女越离居次,五名是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妻女。问:“满鲁都现在何处?”众胡妇道:“台吉原在延川,因请可汗移牧,留着过岁。”素臣问:“可汗游牧,离此多远?”胡妇道:“离此止六七百里。”指着死虏,问明等级。逼令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妻女,写下血书,招降其父夫,各出信物交付以神、金砚。令以神割首之有名位者十级,飞越巩昌,如此如此;令金砚割十级,飞越延安,如此如此;复令转付天生、春燕、秋鸿至营听令。自领原兵二百,在营搜拿余孽。

日中,天生等至营。素臣查出神驼三只,一日行八百里,令天生骑坐一只,春燕、秋鸿合骑一只,将越离居次背翦绑缚,骑坐一只。天生带来之兵无马,即拣骡驼乘坐,复多牵一半备用。令原来兵一百五十名守池口土堡,有逃虏回来者,即便擒杀,余五十名留守老营。绑的胡妇交与中国妇女看守,幼小男女亦交照管,兵丁如有奸淫凌辱情事,定按军法。令毕,同天生先走,百名兵随后而行,向西路头营,令飞娘上驼,押着居次,所管百名兵,挨后兵到时,凑骑骡驼,一同趱行。

素臣马快,因神驼在前引路,不能驰骤,直至三更,方至可汗游牧。五人下骑,跳跃入营。虏帅、虏兵俱在睡梦中,伸颈受戮。拿住可汗、阏氏及满鲁都三人,捆起作质。闹到天明,有未破之营,及逃脱之虏,合兵来攻,却见可汗、阏氏、台吉夫妇被擒,恐致杀害,便不敢上前。可汗、台吉俱哀号乞命,世世降伏,不敢犯边。素臣约以三事:“一件,折箭为誓,亲至延安,自缚乞降,年年纳贡;二件,积年所虏生口,俱行放还;三件,各帐房供养的番僧,俱缚来正法。有一件不依,即将尔四人立时枭首!”可汗、台吉齐声答应:“前二件愿从;后一件恐得罪佛天,还求宽免!”素臣道:“番僧淫恶,天理必诛;佛教荒唐,更何足信!你们妻女,生受其污,父母死时,复将骸骨与狗噬食,乃汝等世世不共戴天之仇也!何尚迷而不悟,为彼乞怜耶?”把手中刀便要向可汗颈上砍下,慌得各虏号哭跪求道:“别帐房的愿去拿来,只有哒赖喇嘛是可汗剃度,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敢拿他!”素臣大怒,令天生监押可汗引导,亲至其营,内见帐房前蹲着两只斑斓黄虎,帐户上盘着两条蜿蜒青龙,帐户内焰腾腾化作百丈火坑,火中发出九品莲花,哒赖喇嘛金顶貂冠,黄袍红采,趺坐其上。可汗道:“天使请看,如此神通,谁敢触犯?”素臣大笑:“此宋子贤故智也!”大喝一声,持刀直入。正是:

伏虎降龙皆是幻,吞针吐鸽总成虚。

总评:

食活人脑髓,极恶之事,出自宦寺,尤堪发指,独至文恩,食脑则不觉可恶,翻觉可喜。所当极力形容,以赏之者也。况素臣志在灭释老,诛逆阉,而使领竹、继晓、靳直之脑,俱为其仆所食,尤为快事!故于文恩之直人道,必特费笔墨以写之,曰弥勒、曰定光、曰金刚坚固、莲花妙明等语,嘻笑甚于怒骂。非但作雅谑也,亦大声疾呼之意欤。

不辞熊、鸟者,感东宫之意也,东宫无穷之意,使必一切绝之,不恭甚矣。固当酌其可受者而受之,迨后,忽发其病,满屋皆妖妇淫娃,即有天生、飞娘接踵探看,终难执涂人而谕之也。至熊、鸟出嫁。仍然处子,而素臣之心,乃真如青天白日,有目共见,此又作者苦心经营,为一笔两用之法。

封王爵,赐女乐,命督师,皇帝之远虑也。素臣知之否乎?知之则俱辞可也,不应力任搜套。或俱受可也,不应辞王爵、女乐。素臣盖知之而仍若不知,惟视吾力之所能为,理之所当却,而辞之,而任之已耳。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武侯之志也。肖何之买田宅自污,留侯之从赤松子游,皆瞠乎后矣。

贵妃之死,由于错疑何、陆之进谗,错认小娥之打死,错恐皇帝之情绝,故标题曰:错里错,贵妃拼命。

素臣出师,主意在直捣老营而攻其不备,老营一破,东西不劳而定,此围魏救韩而兼入壁易帜之计也。况东有尹雄,西有奚叶,牵制而遏截之耶。然非攻其不鼻,则胜负之数未定,夫无备,孰有如除夕者乎?故遣发以神、金砚诸将,俱定于此日;池口入伏,即制老营;兼截东西二虏,最为扼要,神乎!神乎!非素臣,孰能出此谋乎?且示骄示侈者,威名太重,恐虏之惧而备也。其复延川,兼破三营而留此数十营,更明语以三日内尽破之者,缀东虏之势,使其急于自保而不暇顾虑老营也。迨闻虏王游牧不远,即乘岁朝以并袭之,则临事趋利,使迅雷不及掩耳,为一劳永逸之计,非始谋之所及,不可不知。

十五一日,不收一揭,不见一人,奇不可解,妙不容言。十回后姑知其故。

可汗乞降,约以三事,而必行干诛灭喇嘛,此作书本旨,喇嘛淫恶,更踰中国诸僧,固孟子所谓不待教而诛者,非真为虏人报仇雪耻也。

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

黄虎扑来,青龙蹿下,俱化作纸条木片;明明一派火坑,都变平沙软土;明明九品莲台。却仍是貂皮靠垫。素臣跃起,劈领一提,将“哒赖喇嘛”擒挟而出。帐房内钻出许多侍者,抡刀舞杖,却碍着“哒赖喇嘛”头颈紧凑素臣宝刀之下,不敢向前,任凭素臣踏步回帐。然后罗跪于地,一同乞命。

素臣掷哒赖喇嘛于地,问可汗:“神通何在?”可汗磕头如捣的说道:“我等肉眼凡夫,不知天使系何等神佛,便龙虎火莲,俱行灭迹,自必天使法术,便胜于大喇嘛正了!但他能入水不濡,入壁不碍,吞针吐鸽,食火餐刀,灵迹显现,亦非凡人;还求天使开恩,赦其生命!情愿年年进贡,世世称臣,折箭为誓,永不犯边也!”素臣道:“佛乃邪教,我亦非神,不过心正,不受邪耳!喇嘛所行,无非幻术;汝等心邪,爱其播弄,信为神通法力,诚下愚也!”

满鲁都道:“信如天使所说,古来一切达摩、罗汉、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佛,菩萨、圣僧,皆幻术耶?”素臣曰:“然,皆幻术耳。大秦、天竺,地界毗联。俱有幻民,俱能吞月吐火,换首隐形,为诸戏耍之法。大秦幻民,以之卖解,则群知其幻妄;天竺奸僧,以之惑世,则群信其神通!自古及今,无不如此,可为长叹!”因指春燕、秋鸿说道:“此二人即系海西幻民,能行幻术,试令与番僧比试,汝等便知其故矣。”

因并解放阏氏等三人,令喇嘛行法。哒赖喇嘛取针一钵,盘坐于地,一把一把的取而嚼食,存下半钵,送与素臣。素臣转奉春燕,春燕食尽,将空钵递还喇嘛。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及诸虏人.俱口赞叹,说:“这位娘娘,毕竟也是神佛下降!”素臣大笑,向喇嘛、春燕两人衣领中,各取出铁针数百道:“此特些小戏法耳,出之鸠摩罗什,便是神通,岂知为幻民长技耶?”

哒赖喇嘛涨红了脸,不敢复行吐鸽、餐刀等事,即默念咒语,隐身而去。素臣一跳而出,大喝一声,从帐房西角扯将进来。令秋鸿亦行此法,秋鸿默念有词,忽然不见。可汗等正自惊异,素臣亦即赶上一步,从帐房外扯进道:“此与哒赖同一术,汝等所云入壁无碍者,真耶?幻耶?”哒赖喇嘛愤极,喃喃呐呐的念着邪咒,欲将帐外马头,来易素臣之头,以泄其愤。那知春燕、秋鸿都觉其意,使出幻法,将喇嘛之头,变作帐中一只狗头,可汗等俱大惊失色。春燕道:“喇嘛无状,欲以幻法得罪太师,故令其变犬以警之耳!”素臣看去,原是人头,无奈合帐人俱见是狗头,任凭喇嘛分说,皆不肯信,齐向春燕跪求。素臣道:“此幻法耳!”叱令春燕勿戏。春燕以手中刀背,击喇嘛颈上三下,喝声:“敢再犯太师否?姑免一次,还汝原头!”可汗等看时,果见哒赖喇嘛仍复原头,吓得目定口呆。

因春燕屡称太师,问:“莫非是文忠臣太师否?”秋鸿答道:“正是。”于是罗拜长跪,取箭在手,对天设誓,可汗、阏氏同折双降。可汗道:“俺国从没双降者;今阏氏俱降。一服太师忠义,一畏太师威德,一感保全居次;自誓以后北人不复反矣!”哒赖喇嘛被易狗头,愈益羞仇,闭目提气,暗咒素臣。素臣正在抚可汗,并不防备,春燕、秋鸿却已觉着,齐禀素臣:“喇嘛复怀恶意,竟欲咒死太师!”素臣笑道:“咒果灵,傅奕必先死矣!”正说不了,只见喇嘛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跌死在地。可汗等复向素臣、春燕哭求。素臣道:“此系彼自取,非此二人幻术所能致也!”因命撤去尸首,捆起侍者,将各帐房喇嘛,尽数拿下。

可汗等连声应诺。一面备酒款待,可汗、阏氏把盏,定素臣南面,中席;天生西南,佥席;飞娘东南面.佥席;春燕、秋鸿旁席。可汗陪素臣,台吉陪天生,阏氏陪飞娘,居次陪春燕、秋鸿。令胡妇作天魔之舞,胡笳之乐,尽欢而罢。

是晚,即宿可汗帐中,令可汗陪宿。飞娘与阏氏同宿。天生住台吉帐中,令台吉陪宿。春燕、秋鸿与居次同宿。素臣鼾声如雷,蒸气如云。天生睁目酣睡,红须直竖。飞娘连衣趺睡,帐外偶有声息,蹶然而起,一跃数丈,伺察无故,仍回趺坐。春燕、秋鸿忽隐忽现,出入无方。素臣等便坦然睡卧,可汗等四人却惊心吊胆,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俱伏于地,称为天神下降,忙去修表备贡,各部中去提取喇嘛、罗汉。惊动了胡虏男妇十数万人,俱要看文太师金面。各部落中,惟毛里孩臼部两员虏将,桑哥、阿沙不花最为勇杰,闻素臣膂力非常,欲求攀臂,恳满鲁都转达。满鲁都不敢,摇头示意。素臣因胡人尚力,许其攀试。两将大喜,一将上前攀扯不动,跪下说道:“太师神力,一人自攀不动;可许两人双攀两臂否?”素臣笑道:“使得。”两将跪下,磕一个头,站将起来,左右齐攀。素臣两臂如生铁铸成,不动分毫。两将忽然掣出匕首,向素臣胁下便刺。素臣大喝一声,两手一分,两拳击去,把两将头颅打得粉碎。天生、飞娘已蹿至前,一手提着一虏将,刀剑乱削,如切萝卜甘蔗一般,劈作数十段,热气蒸蒸,鲜血缕缕,肉俱跳动,骨尽分离。把满鲁都吓坏,跪在地下,叩头流血,看的虏人无不胆碎,环跪匍伏,不能仰视。可汗、阏氏,居次只是发抖,面无人色。

素臣搀起台吉道:“不必惊慌,非汝之罪也!”令各虏俱起立。将喇嘛淫恶世仇之处,细细开示,令各部落尽数拿解,如隐藏一名,即扫荡其营。众虏中有因素臣开示恳切,汗流泪落,知恨喇嘛之恶的;有知哒赖喇嘛神通是假,不甚信服的;其迷而不悟者,又畏素臣神勇无敌,怕送性命,不得不从。陆续拿解,至初三日已齐集,连本游牧,共有三百余僧。令解开缠布,各露阳物,只十岁以内的三十余名,尚属童体;其十二三岁者,即已破体脱头。将未破体者,责令蓄发还俗;已破体而未成丁者,即为阉割;其余已成丁者,俱行处决。众虏惊惧说:“必是佛爷为甚事恼了天爷,差这文太师下界,来灭佛爷子孙!我们是何等人,还敢合他拗强,只年年去进贡就是了!”

初四日,诸事已备,头营兵二百名到。初五日,治酒起行,天生、满鲁都为前队,素臣、可汗为中队,飞娘、春燕、秋鸿、阏氏、居次为后队,前引后护,及押送贡物,并历年俘获者,约有一二千人。一路先见老营逃回之虏,次见东西两路败回之虏,可汗等听一回,怕一回,更知老营被获妇女孩童,俱没杀害,无一淫污,个个感激素臣仁德。满鲁都方信居次所言未受污辱是真,重复跪在素臣马前,涕泣感谢。

初九日,至红盐池,以神及奚奇等十二将,尹雄及熊、鸟等二十四将,俱来接见。素臣询其战事,以神道:“奚将军等遵令,驻兵会治、两骡境上,声言留待文爷大兵;虏师即撤了巩昌之围,分守泰州、安定。两处都接战一回,依着文爷用伏,虏兵败回,便不敢出战。两城百姓见射进檄文,说文爷领大兵十万,不日前来,速杀虏师,开门出迎,可免降贼之罪,便纷纷闹动。虏帅恐惧,已想弃城回套,熊奇一到,林将军便依令草檄,说:‘公相已遣别师,破了东虏,剿灭了老营,速行投降,若俟大兵临境,便不准投款矣’把虏首挑着号令,再将血书信物射入。虏师胆落,城内百姓一齐发作,便仓皇逃走。林将军分兵,与熊奇做两处埋伏。奚、叶两将在后追袭,前后夹击,虏兵大败而逃。以神便依文爷钧令,留林军镇抚百姓,搜灭余虏。以神同奚、叶二将,分左右翼,尽力穷追,复遇宦将军等层层伏起,虏师势穷,只得投降。”尹雄道:“尹雄依令,说公相半夜忽发心疼,诸将俱免参,内帐宫女,却仍旧欢笑耍跳。虏师疑是前计,把各营撤退数十里,守住隘口,尹雄便每日操练军士。预备干粮。三日后,金将军到来,便写下檄文,说公相已破老营,西路虏兵已遣别将破降,把虏首挑去号令,射入血书信物,与邢将军并力攻打,虏师疑神疑鬼,魄散魂飞,诈于次日投降。我兵亦将计就计,缓其攻击。是夜拔寨俱退,尹雄依令缓进,俟其撤伏,并力穷追,虏兵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再遇着元将军层层伏发,虏兵逃脱无几。虏师及把都等百十余人,力竭投降。”呈上书札两封道:“果不出公相所料,此在虏营所得汪鉴密书。公相迟到三日,延安为此贼所卖矣!尹雄恐汪鉴有变,令邢将军统领京兵,回延防守,并沿路搜剿余孽,故未到此。”素臣解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之缚,令其去见郎主及妻孥等。两帅出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太师威德至于此,北人不复反矣!”是日兵驻老营。

次日,杀牛宰马,犒宴可汗君臣。宴毕,东西两虏帅俱跪于地,说:“太师神勇,万古无匹;随行诸将,自必俱有过人之技,可否恩赐一观?”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汝等既以力为尚,不妨令诸将略见所长。”因令植竿二百步外,挂一金钱,令诸将射之,虏中选出善射,俱不能中。素臣挽弓连发九矢,俱中金钱之眼。两帅匍匐赞颂道:“太师乃天上人也!请观诸将。”素臣因命尹雄连发三矢,令奚奇等十二将,各发一矢,亦俱中钱眼。两虏帅愧服。素臣复命奚奇对射。奚奇等对立在百步之外,各引弓发矢,箭俱向喉颈中擦过,离不得一分、半分,把众帅都吓坏了。素臣喝声:“住!”临了那一箭,便直贯喉咙中来,各人把口一承,交咬住十二枝利矢,前来缴令,素臣问两虏帅:“能与对射否?”两虏帅颈红面赤,连称不敢。

素臣指着一架石峰,令天生、飞娘登峰舞剑。天生飞站峰尖,飞娘即另趋一峰之尖,较低丈许。舞起神剑,如两团白雪,舞完收剑,从万点梅花中,落出一个虬髯异人,一个红绡侠女。两人复作攻击之势,自上落下,自下跃上,四把剑尖,不离心口,纵横击撞,势若飞鸿。两人俱是真实本领。虏将中有能识者,俱赞不容口,称为神技,素臣候二人下峰,即命金砚上落。金砚疾趋而上,如弹打高枝,下,如石投深涧。身轻比燕,势捷同梭,连上七回,连下七回,素臣挥手乃止,把众虏看得色动神飞,连声喝采。素臣回顾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二十二人,各应一声“得令”,便四面直趋而上。春燕、秋鸿站立峰尖,二十人攒在四周,各持手中之刀,互相击刺。日光中耀着两个观音,十个红孩,十个龙女,四十四把宝刀,二十二条绣裤,七十二幅红裙,如风翻白雨,浪打朱崖。春燕、秋鸿更有幻术,越显得刀锋闪烁,百道光芒。自可汗至把都,自阏氏至胡妇,无不咋舌惊叹,说:“都是天上下来的,非凡人也!”素臣把手一挥,二十二人疾趋而下,仍是臻臻美妇,及十二三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披发垂鬟,娇娇滴滴的童男、童女。素臣复命天生、飞娘、金砚、以神、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作跳营之戏。诸人一跃而上,就这营跳到那营,此帐跳落那帐,粉粉滚滚,碌碌离离,猛如虎豹,矫若龙蛇,捷等猿猴,轻同燕雀。素臣一挥手,便都撺落面前,齐齐站立。

可汗君臣,匍匐骇汗。素臣道:“以为我之力,何难荡灭尔国,将尔等妻孥皆俘为妾婢!缘上帝好生,皇上不嗜杀人,我体天心君心,故许尔乞降。以后当洗心涤虑,不可再生异志,致举国灭亡之祸也!”可汗君臣夫妇,俱痛哭流涕,立誓:年年进贡,世为大明藩篱,不敢有一人一骑,入套犯边。众虏俱呼:“大可汗万岁!太师千岁!北人永远不复反矣!”素臣传令,次日班师。将老营内凡系中国妇夫,俱资送回家;掳掠之物,分犒将士;原系虏中驼畜等物,及诸妇女,俱全数还虏。诸虏心悦诚服,激切感谢。被掳妇女及诸将士,欢声如雷。

十一日,令尹雄押送可汗、台吉,飞娘押送阏氏、居次至延安,派守候旨。独带金砚、以神,赍了降表回朝。天生等一班男将,春燕等一班女将,俱押着降人贡物,随后班师。

十四日,至居庸关,管关守备来接,始知皇帝已传位太子,称居仁寿宫矣。且道皇帝缘何传位?皇帝自素臣出师,即传旨,于十五日行论功行赏礼。太子以素臣及诸应受赏臣现俱北征,请俟凯旋,并论战功,一同封赏。皇帝不允。至期发驾,乘肩舆,至乾清官。忽见纪淑妃南面高坐,安贵妃披头散发,颈系汗巾,匍匐阶下。两旁内侍宫女,各持赤棒,拷打贵妃,皇帝大惊,忙令回舆,至陆妃宫中,战栗不已。陆妃问之不答,但传旨,改于十八日行赏。到十八日,俟日出良久,换了步辇,莲座前左右令二宫娥捧剑侍立,辇前辇后,多列护卫,内侍俱执兵仗,再到乾清宫。皇帝于十字沈香槅内,留心注视,仍见纪妃拷打贵妃,更加利害,血流遍体,哀号之声,惨不可听,纪妃怒目视帝,吓得冷汗直淋,复令回辇,又改期二十一日,太子等俱不知何故,吏户兵礼四部官员,及一切执事人等,累得要死。却不敢不预备守候。到了二十一日,皇帝传了太子去陪辇,再加扈卫,更鸣锣击鼓,镜吹兢作,响声如雷,以惊散阴气。谁知一上乾清宫殿后台阶,即闻安贵妃哀叫惨苦,并纪妃怒喝之声,皇帝吓坏,忙令回辇。回至何妃宫内,满面失色,心跳不已。

太子涕泣问故,皇帝良久长叹一声道:“汝母作祟,不欲朕视朝矣!”说罢,仰卧龙床,即起怪病。在宫习见宫女及何、陆二妃侍侧,便照旧欢喜耍笑,饮食言语如常;一见生人,即心跳手颤,满身汗出。惟太子、太后、皇后三人,尚可见面,然亦不能久,久则其病即发。如此数日,便宣告太子入宫,命内阁草诏传位,改明年为宏治元年。太子泣奏:“圣体违和,只须令太医诊治,即可痊愈,臣死不敢奉诏!”皇帝道:“上天不欲朕临朝,故先令汝母挡朕三次,复令朕得此怪疾;朕意已决,勿再渎陈,致发朕病也!”太子痛哭而出,去见陆妃,求与何妃劝奏,并欲知纪妃阻驾之事。何陆二妃委曲劝谏.皇帝才把三次看见纪妃拷打贵妃之事说出,道:“朕若视朝,必由乾清,何忍再见贵妃受苦?且纪妃怒朕,恐更有祸,即无此疾,朕亦不敢复至乾清,况得此怪疾乎?不如早传东宫,以遂纪妃之愿,或不去凌残贵妃,并怨朕也!人生行乐耳,将来迁居仁寿宫,当与二妃长枕大被,共为欢乐,把安吉所进秘器秘册,仙丹仙酒,一一试用,老此温柔乡中,朕愿足矣!”两妃知不能劝,回复太子。

太子向纪妃影里,焚香祷告:“皇上失于不知,望母妃保护圣礼,勿记前嫌!”说罢,痛哭,复至清宁宫,求太后挽回。太后沉吟道:“此事不特不能挽回,亦不必挽回。父传子授,与理无违,即敬承父命可也!”太子痛哭流涕,不肯奉诏。太后劝不从,复命张、真二妃共劝。太子道:“父皇春秋尚富,寡人若居然南面,乃卫出公、唐肃宗之流耳,有死而已,诏不敢奉也!”太后道:“此非楚郡主不能劝!”因急宣郡主过宫。

郡主劝奏道:“唐肃宗未奉明皇之命。今殿下系亲受皇上之命,判若黑白,岂可混同?唐尧禅立于舜,臣尚可以承君,岂子不可以承父?尧可因倦勤而授舜,皇上独不可因倦勤而授殿下乎?天子之视天下,如庶民之视其家;父以家事授子,子惮劳而不承,即为不孝!皇上以天下之事授殿下,殿下惮劳而不受,岂得为孝乎?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无疾时,尚不能利泽苍生,奠安社稷;今得此心疾,岂复能励精图治?殿下受诏,即可利泽而莫安之,上自九庙百灵,下及九州万姓,式凭祷祀而求之者;奈何昧圣贤之明训,违君父之治命,而置社稷苍生于膜外耶?昔朱寿皇承高宗之命,庙号孝宗。殿下诚遵奉诏旨,代皇上宵衣旰食之劳,而致皇上玉食锦衣之奉,以天下养,孝之大也!出公逆父,殿下从父,事正相反;若不奉诏,则出公拒父之身,殿下拒父之命,窃恐转有相类耳!望殿下熟思之!”太子大悟,收泪谢教。太后大喜道:“老身固知非郡主,不能回东宫固执之见也!”

太子回至东宫,内阁已奉有皇帝手敕,上表劝进。太子三辞,然后受诏。遵皇帝命,以明年元旦,告祀天地宗社。至清宁宫朝拜太后,仁寿宫朝拜皇帝、皇后,且衮冕,御奉天殿。百官上表称贺,朝拜嵩呼。尊周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帝为太上皇,王皇后为皇太后,册立张妃为皇后,真妃为皇妃,王长子厚照为皇太子。诏告天下,遣官祭告阙里孔子庙,及历代帝王陵寝,岳镇海渎,名山大川。大赦天下。以刘健为东阁大学士,封张定为顺侯,洪文为詹事府詹事,赵日为兵部左侍郎,刘大夏为兵部右侍郎,戴珊为刑部右侍郎,皇甫毓昆为左副都御史,召王恕为吏部右侍郎,马文升为户部右侍郎,袁静为工部右侍郎,文真为翰林院修撰,赐覃青蟒玉,以怀恩为司礼监太监,其余各官,俱加一级,照旧供职。惟不改元,仍称成化十一年耳。

素臣闻太子登极,喜而不寐。次日四更上马,至德胜门,俟门启,即入,至午门,随班入朝,进上降表。新天子大喜,忙下御座,谢失于迎候之罪,即欲替素臣解甲。素臣力辞。天子道:“朕于青宫已言之矣,先生肯令朕自食其言乎?奏凯献俘之礼,当择日举行;今且为先生卸甲换袍,以实前言,且符诗箴也!”因令内监取过蟒服冠带,亲手除卸素臣盔甲,脱换已毕,赐坐赐茶。亲降玉音,进素臣为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如故,改辅国公为镇国公,禄视镇国将军,岁千石,赐黄金千两,白金万两。封水氏为镇国太夫人,田氏为镇国夫人,首妾刘氏为贤烈夫人,长子为镇国世子,加荫两子,一子为尚宝司丞,一子为锦衣卫佥事,追赠高曾祖父四代,如其官。命楚王赴延安行受降礼,免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入都。

朝罢,百官散班,延素臣入乾清宫,细问平虏事之。素臣一一奏闻,兼奏修复三受降城。天子惊喜非常。极口赞颂:“先生之神速,乃至于此,可一雪土木之耻矣!”当即降旨兵工二部,着辽东卫都指挥尹雄督修。素臣复呈上汪鉴密书,天子大悟道:“有谗先生于上皇者,朕屡加察访,未得其人;今乃知为汪永也。此二人皆臧宁党羽故耳!”即降旨:汪永革去太监,发司礼勘问;汪鉴拿交刑部治罪。素臣问浙江之事,天子道:“靳仁已据全渐,复得江南、山东沿海诸州县;赖先生密计,屡奏捷音。现止据绍兴一府未下,不日可平。倭奴猝犯,为岛长况如日、铁面所破,早晚将入京献俘矣。”说罢,即命怀恩伺候素臣,自去仁寿官奏闻平虏之事。

怀恩捧住素臣两腿,只顾磕头。素臣用力扯起道:“老太监尊为司礼,与下官同属王臣,怎如此过礼?”怀恩道:“在凤阳时,那一日不想磕头,却惟恐磕不成;今日磕成了,便是天大的造化,说是过礼吗?怀恩到了凤阳,才知道靳直、景王党羽已遍天下,南倭、北虏、广苗!各处蜂起,山东、江西又激变良民,上皇巡幸登、莱,在贼阉掌握,天子幽废清宁,入逆藩网罗。此时怀恩,日夕以泪洗面,惟思以三尺帛殉国家之难耳!万一之想,便渴望公相,而大厦将领,恐非一木所能支,久怀此病,亦非一时所能疗!梦想不到公相一出头,即如大风振落,一扫而空,神武至此,真令人吓死,愧死!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山河。即日日磕头,何足伸怀恩感激迫切之鄙怀耶!”

须臾,天子回宫,与素臣同用早膳毕,传旨摆宴谨身殿,宣皇甫毓昆,洪文两臣陪宴。

天子咨询时务之急,令素臣口授,怀恩手书,金相、长卿参酌。素臣口授十事道:“此如治病,先攻其毒;毒尽而后可议复原之剂也!”怀恩呈上天子看时,是止内操、去西厂、汰僧道、斥传奉、罢织造、撤镇守、停采办、禁斋醮、清冤狱、赦债逋十事。天子赞道:“真医国手也!”仍命两臣参酌,两臣俱辞无可复参,因立付内阁诏行。

内侍奏:“筵宴已齐,应用何乐?”天子命仍用前年优童,仍演《满床笏》,席面上亦仍前摆设。正待入席开场,清宁宫内待,奉太皇太后懿旨,请驾过宫。天子慌忙入内,素臣等鹄立而俟。良久驾到,辇内排列五个孩童,一个头带八梁冠,貂蝉雉尾,身着赤罗衫,腰系白玉带;两个七梁冠,笼巾,貂蝉,赤罗玉带,不插雉尾;一个五梁冠,金带,玉佩;一个二梁冠,银带、玉佩;辇止,挨次而下。素臣认得头一个是龙儿,便知后四个是麟、凤、鹏、鳌,知水夫人已至,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暗付:五儿止三人受职,如何却有冠服?凤、鳌两儿,并似驸马服饰,是何缘故?

只见天子笑容可掬的说道:“先生恭喜,太夫人已入都,现在清宁宫。朕与先生,以师弟为君臣,今又成婚姻矣!”指着凤、鳌两儿道:“此两贤郎,已为朕馆甥矣。”素臣跪辞。天子扶起道:“太皇太后久有此心,朕与两宫亦同此念,已预制驸马冠服以待。今早太夫人至京,太皇太后及各宫俱有所遗,太夫人带了世子入谢。太皇太后便将四位贤郎俱宣入宫。看着相貌精神,与选驸马之法适合,把皇后、皇妃俱喜坏了。皇妃原欲与刘夫人以姊妹朕姻,故即选中凤儿;皇后便选中了鳌儿。将凤儿三品之服,移荫鹏儿;凤、鳌两儿,即赐以驸马冠服。太夫人已勉强承太皇太后之命,先生何可辞也!”素臣只得谢恩。

五子俱向素臣一跪,不叩首。向金相、长卿鞠躬,却退即排立于后。天子大喜道:“幼而知礼,真英物也!”命另设一席,五子排坐。优童演唱,每一出,天子亲奉一觞,素臣跪受,五子必俱跪陪。素臣为天于扶挽,必俟素臣起,乃起。自始至终,俱无失礼。天子暗暗称奇。在殿诸人,无不属目叹羡。演完正本,天子慨然道:“汾阳但有战功,亦止如先生之一毛耳,尚封王爵;而先生力辞,使朕何以为怀?惟谨承先生之志,以为报耳!”因命内侍取过笔砚,拂笺挥墨,御制一诗,以赠素臣。诗云:

扫尽妖星兴自豪,归朝无复藉霜刀;

五星德聚南天秀,十事功成北斗高;

师济禹、皋方作合,孤穷杨、墨岂能逃?

老人衣帛歌王政,不著当年敝缊袍。

天子道:“后半乃先生素志也,朕虽不敏,请尝试之!”素臣顿首道:“此须元气重复,再进荡涤之剂;故臣于十事内,只说个汰字,恭渎圣制,臣敢不敬谨承命!”

天子道:“太夫人已出宫,朕不敢久留先生!”因赐素臣肩舆,内侍舁至殿前。素臣奏:“杠有龙头、龙尾,靠褥衣幔坠索皆黄,臣死不敢奉旨!”天子乃易青毡、红云子轿衣、红靠褥坠索,素臣力辞不获,只得谢恩。天子赐素臣休沐十日,小内侍十六人,司阍宫女十六名司巾栉,撤御前莲烛、炉、绛纱灯,赐五子小车各一辆,金豆各一盘,鼓乐导送归第。

因金相、长卿同路,素臣不便独坐肩舆,并赐二人于紫禁城内乘马。天子欲候素臣于殿前上舆,方始回宫。素臣力辞不获,只得叩首谢恩,疾趋而出。内侍便把肩舆抬出后右门,请素臣上舆。金相、长卿乘马先行。府中迎接之轿,便空抬在后。舆前宫女,一对对手执绛纱灯、金香炉、纱笼莲烛导引,全副鼓乐吹打不歇。文恩、未容、奚勤牵马旁护,五辆小车随后徐行。出了内西华门,文恩等亦各上马,执事人役,赤棒金瓜,黄罗伞扇,灯笼火把,前呵后拥,至四牌楼大街,已见府前张灯结彩,烜赫光辉。素臣在肩舆中,忧思满怀,暗忖:“富贵已极,恩宠无伦,日中则昃,此其时矣!将何道以处之?”下了肩舆,因文恩等照料公子下车,内侍宫人不识路径,尚在趔趄,素臣见母心急,便直趋正寝。只见田氏、璇姑等,簇拥一美男子,在房穿着自己的纱帽圆领,仙鹤补服,相貌亦俨然无二。秋香眼快,先见素臣,大惊小怪的说道:“又一个太师来了!”正是:

蝶化庄周周化蝶,蕉藏鹿梦梦藏蕉。

总评:

道教之元虚惑人者,黄梁一梦。佛教之幻妄惑人者:踏芦渡江、吞针吐鸽等事,四十八回之照妖镜,已将吕翁幻术一破而空。此回更将妖僧之幻妄,确凿鉴指破根源,即使达摩等复生,百喙莫辨,虽皆为下等人说去,而铁案已招,非蚍蜉所能摇撼矣。龙虎破,而降伏之罗汉空;火莲破,而踏芦之达摩空;吞针破,而吐鸽之鸠摩罗什空;入壁、易头咒魇破,而一切幻僧之法俱空。大秦、天竺一段议论,真如照妖秦镜,千古妖狐精魅,悉现原身。天下第一奇文,亦天下第一笃论也。读之放歌狂舞,不能已已。

但说大秦、天竺,俱有幻民,可汗群臣未必遽信。妙在春燕、秋鸿活口现在,吞针、隐形,幻法同科。而素臣仍然故我,喇嘛已易狗头,幻民之数乃更高于圣僧之神通。然后大秦、天竺一段议论,信而有征证,可汗君臣信心全失。乃知八十一回奢么他、精走之献技、不特沧海楼挂线,全为此处理根也。曲折经营,良工心苦,乃成绝世奇文。

各露阳物,喇嘛淫恶立见,何以胡人供养,不觉察也。凡有大喇嘛,自称神通法力者,俱当以此法,验而戮之。

北人不复反矣,一回中见三见,俱以攻心得之。不掳掠,不奸淫,力足尽敌,而全其生命。皆所以攻其心也,征苗蛮者,当奉为宝训。

或疑太子即位,系何等大事,岂有不诏示军营,直待至居庸关始知之理。缘军营在延安,而素臣独向可汗游牧袭,执其君臣而回老营,即于老营星骋入京,俱无由知传位之事也。故于天子谢罪下,注明素臣马快,金砚、以神足快,探报不及,否则大将军凯旋而天子不知,亦大破绽矣。天子且不知素臣何日至,可汗游牧何日回,老营何日班师,又何从颁诏耶?素臣不知即位,天子不知班师,方见用兵之神。

太子闻传位之命,而泣奏、而痛泪,而求何、陆,求纪妃,求太后,哀痛迫切,出于至诚,精忠纯孝,古今无两。居青宫者,当奉为宝训。

红豆一段议论,使太子之嫌疑之见,如红炉点雪,总妙在以太子所谓孝为不孝,与明者言当逆而折之,如是如是。

素臣所陈十事,急先务之谓也,若不论先后,一概铺张,欲速则不达矣。建文幼年,迂儒变法,至改官制,尤极可笑。焉得如素臣者,为秉国钧也哉!

素臣以辟邪为志,宜乎?首见诸行,乃天子惓惓请试,而素臣反欲迟待,他日知此意者,乃可辟邪。否则拓跋宇文之续耳,于圣道何裨邪?回来美男子,写得弄幻怕人,其离魂耶?其妖物耶?吾孰从而测之。

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

素臣疾趋入房,那美男便躲入里房。见水夫人安坐微笑,知必有缘故,便放下心。先拜见老母,次与妻妾相见,五子及家人仆婢,内侍宫人,俱叩见过。素臣方问:“衣冠者何人?”

水夫人道:“一桩大喜事教你得知,衣冠者,乃汝同胞之妹也!”素臣惊喜道:“母亲并从未说生有妹子。”水夫人未及回言,那美男子已换了女装出见。素臣惊异道:“孩儿已在窦店见过,只觉面目熟识,因男女装饰不同,想不起就是像着孩儿;方才改了男装,竟与镜中所见自己面貌无二,却又忘记窦店所见之人。如今仍复女装,便忽记起。母亲说是同胞,自然胞妹无疑了。但从前如何相失,现在如何复得,请母亲细细指示。”

水夫人道:“此我从前出京,于车上动了胎气,落草即死之女也。连我也不知有此女在世,何况于汝?老身亦尝说过,但只说是死,不说是生。那年汝父放了广东学道,我已怀有重身,出京时,在车上颠播了一日,至夜,宿在窦店。三更时,腹中大痛,忙去唤了稳婆,收下生来,绝无声息,说是已死之女胎。汝父见我晕昏,忙着人去请医生,一心只顾着我,便急急赏了稳婆。文妪便把我一条旧绸裙包裹血孩,托那稳婆带去掩葬。我于五更方才苏醒,即匆匆上车。后来文妪说起,包裹时尚有一丝游气,只不知后来如何。我前日进京,复宿窦店。那稳婆他却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他因问我:‘可是二十五年前,在此生产的一位文老夫人么?’我道:‘正是。’他因说起血孩之事:‘那年夫人命老妇去掩葬时,却得不死,老妇因抱转来送还夫人,夫人去已去了。后来有全各村的全先生见了,因爱他相貌,收回家去,取名遗珠。那全先生的娘子,却才生一位官官,故一体养大了,即配为夫妻。如今约有二十五六岁。现生一男一女,各皆三五岁光景。’我因命文虚接来,见彼面貌与汝无二,却也不疑。我即带进京来,与汝相会。”

素臣更喜得鼻涕眼泪俱出。水夫人因命遗珠见了素臣,遗珠腼腼腆腆,与素臣见过礼。然后素臣说起:“天子降恩,宠踰非礼,恩过其分,孩儿畏如烈火,竟不知何道可以消弭,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加官封赠,尚主荫子,我在宫中已知。太皇太后赐我凤轿一乘,龙头寿杖一根;皇太后赐我及媳妇冠帔各一袭,奁具各一副,皇后赐媳妇翟轿一乘,赐我与媳妇红绫行障二具,坐障一具,赐三姐碧油轿车一乘,大鹤羽掌扇二把;皇妃赐大姐冠帔一袭,翠轿一乘,行障二具,坐障一具。我不乘凤轿,把四角飞凤香圆宝盖彩结除去,已经谢恩。汝谢恩时,当更叩谢。媳妇及大姐、三姐,明日亦须至宫门叩谢。至汝能履盛美而恐惧,乃君子之道;但一味恐惧,便将成患得患失之鄙夫。汝遇明主,受此殊恩,当朝夕纳诲,启沃君心,夙夜靖共,勤劳王事,登斯民于三五,臻治术于唐、虞,此即持盈保泰之道,一切计较祸福之心,皆私心也!古来名臣,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慎勿走错路头,负上天笃生之意,辜圣主倚注之衷。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汝岂不闻之乎?”素臣如梦方醒,身心俱泰。跪地受教,赞叹不已。

素臣起来,即至东宅,去见兄嫂,与古心各叙别后之事,因进言道:“上皇、皇上两次赐爵,哥哥何尚服青衫?”古心道:“绝仕进以全性,你那年到浙江去,已尝言之,我岂食言而肥者乎?今日至京,尚未知皇上新命,故止投揭吏部,力辞庶常;明日当并力辞修撰之命也。”素臣乃不复言。

回至水夫人房中,已是二更,重令丫鬟等换蜡煮茗,与遗珠对坐而谈。先问遗珠家事,遗珠道:“全氏家传训蒙,至公公已五世矣。全各村百门俱姓全,俱守祖训,只读经书,不应举业,教学亦只教经书,不教举业。每节只放馆三日,年节十日,有一定限制。父子兄弟虽同在一门教授,若馆地各别,即终岁不相往来,无一刻荒误馆课。祖宗传下经书,百门奉为格式,注解精核简约,字画音韵,无一讹错。故凡系富贵之家,有训蒙子弟,无不向全各村求师,合村无一失馆之人,只不能分身去两家坐馆。生下子弟,幼时则父兄随带馆中读书,长大则出而教馆,无一别业,无一别图。妇女便只业纺织缝补,不习刺绣之事。男女俱衣布素,食蔬果,惟时节祭祀,才买鱼肉。用度既省,男得束修,女有丝布之利,家家饱暖,无一饥寒。涿州、良乡、房山、固安各州县,自缙神以及小康,并府吏胥徒之家,有曾读过书者,大半系全氏之徒。故全各村虽无一秀才、监生,而从不受人欺侮。其视状元、宰相,如浮云然。妹夫生性更是执拗,与妹子各别。妹子说:‘男儿当以孔子为宗,特鸟兽不可与同群耳,己饥己溺,当存天下一家之心。’妹夫说:‘乡邻有斗者,虽闭户可也!尘视轩冕,沮、溺丈人,真我同志!’因此夫妻虽敬爱不失,而所好不合,未能如鼓瑟琴也。”

素臣击节叹赏,暗忖:妹子颇有见识,亦通文义;妹夫亦出俗情之外,愈加欢喜。因道:“夫唱妇随,居室之正道。夫以好唱之,妇即以夫之所好随之;则夫妇之好合,而如鼓瑟琴之和矣。若好不合,则不和,不和则虽克竭敬爱,而貌合情离,与从夫之义悖矣,夫如好,非所好,违理蔑义,则当几谏,如子之事父母,感之以诚,谕之于道,委曲以匡救之;若但所见不同,无害于理,即当凛从夫之义,屈志以就之。故梁君有举案之妻,鲍子有挽鹿之妇,皆随夫唱,以垂令名。妹夫沮、溺之见,亦今之梁、鲍也;妹子何独执已见,而不从其所好耶?”

水夫人在床上说道:“汝兄之言是也,宜谨志之!”遗珠感悟受教。素臣复问其平日所读何书?翁夫名号?自己与子女年岁?遗珠道:“公公名守性,字真。妹夫名身,字抱愚。妹子今年二十六岁,与妹夫同庚。生一子一女,子隐儿,五岁,女遁儿,三岁。读过五经、四书、孝经、小学、列女传、小本古文,日记、故事、千家神童诗、武经七书,看过字汇、纲目、五子性理,俱是家中所有,训蒙所用者,此外便一无所知。”

素臣道:“读过之书,可能明白贯串?”遗珠道:“贯串固然不能,只明白也是自己想头,不知可是真正明白。”素臣因略叩以经书之义,问三十六宫,则云:“六子相交十八卦,一卦两宫,故曰三十六宫。”问虞书、尧典,则云:“二帝同典,四臣同谟;若依古文尚书,文气便截不住,隔不断。”问诗序真假,则云:“郑诗不应专刺郑忽;卫武公恐没这许多年纪;狡童更不似郑忽;小子亦难指厉王。”问夏时冠周月,则云:“就经文无冰,六月雨,十月雨雪、陨霜、杀菽等节,若非周月,恐时令不对,以书经十二月元祀例之,则即位应在子月;今称春,则夏时冠周月亦是。”问仲春大会男女,则云:“奔则为妾,奔字自然作不备礼讲了。恐会字亦当作会计会字讲,若作会合说,周公便非圣人,王政便成乱政。”问父母在,不许友以死,则云:“恐是战国时儒者之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读孝经一书便知。许友以死,直是乱道!”问论语大旨,则云:“圣人重学不重悟,学在求仁,仁以孝悌为本,忠信为主。”问大学大旨,则云:“诚意固然吃紧;若不格物致知,则意不可得而诚。”问中庸大旨,则云:“归宿在一诚字,诚须择执,执又须择学问思辨,与格物致知,同一求诚之要。中庸复指出人一己百。弗得弗措,尤为后学津梁。”问孟子大旨,则云:“孟子之功,在指出五性之端,使异端邪说,无从置喙。”问武经大旨,则云:“仁义礼智信五者,缺一不可;严字已包在礼字内,似属添出。但武经七书,不及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字;以七书只说得好谋而成,少却临事而俱一副本领也。”

素臣大惊,大喜道:“妹子真奇才异人也!愚兄博览群书,熟闻母训,始得一知半解。妹子读不多几部书,又无名师指示,自出灵心,独得真解,天分之高,孰与比伦?若不迷失在外,自幼即多读古书,受母亲训示,识见必高出愚兄多多矣!”遗珠道:“妹子闻人传说二哥事业,惊为天人,自恨身非男子,不能负笈相从,得开广志意;以妹子视二哥,真如培塿之于泰、华,沟洫之于江海耳!二哥怎反这般谬奖起来?”

水夫人道:“女儿学问虽远不及玉佳,而天分甚高,玉佳却非谬奖。孔子所以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女儿以后若能勤学好问,便不枉却聪明矣!”遗珠起立,裣衽受教。复问素臣道:“二哥说在窦店见过妹子,妹子从不轻出闺门,二哥从何处见来?”素臣笑道:“妹子说不出闺门,怎伏在道旁观看皇帝?我因百姓拥挤,恐误行期,又因上皇宠以非礼,故托病卧车。那日起身太早,把车子杂入宫人车后,春燕等女车之前,明明看见是妹子面貌,难道另有其人吗?”

遗珠太息道;“不出闺门四字,真是格言!”妹子自十岁以后,即知此四字,亦即守此四字。去冬被伯婆、叔婆们再三撺掇,说:“皇上过去,即清了道,没一个男人;俺门有屋在道旁,候皇帝过了,出去看一看皇妃、宫女,宫车过完,仍回屋去,有何妨碍?公公及妹夫,也说是千年一度的事,看看不妨。把妹子说活,才出来一看。谁知已被男人看见,岂不可羞?”

水夫人道:“广西之事,张顺等回来已知。京中及山东之事,文恩等也约略说过。你把延安之事,说与我知道。”素臣大概禀知。水夫人道:“半夜里,领二三十人,杀入延州城内,是临事而惧吗?女儿把八字分开,便非真解,非惧不能成,成字内,即有惧字。武经七书亦只讲得一谋字,尚遗却成字也。孙、吴诸人,何尝不成?然只算得侥幸,非圣人之我战则克。玉佳知谋而不知惧,亦只读得武经,不会读得论语也!后当切切戒之!”素臣跪受明训。遗珠亦爽然若失。水夫人道:“时已四鼓,可起去睡罢,五更尚须待漏谢恩,有话明日再说。”素臣答应起来,进里间歇息。遗珠亦关上纱窗,去陪水夫人睡觉。素臣喜得佳妹,睡梦中只顾笑醒转来。一连几醒,已是五更,忙忙的上舆入朝。

谢恩已毕,天子赐御制“四征不定万国来同”赋,复留至文华殿小宴。天子道:“闻生生新得令妹,太夫人胎教定是不凡,但未闻庭训,不识已通诗礼否?”素臣将夜间问答之言,述了一遍,道:“天分虽不甚高,却较臣为胜。”天子咋舌道:“古今无价之宝,聚于一门!前见诸郎,叹为难父难子;阅令兄辞宫揭,以为难兄难弟;今闻述令妹,又属难兄难弟矣!朕亦新得一妹,谨订与先生为妾,变可称难夫难妾!令妹则当延入宫中,教授皇后、皇妃及诸皇妹,如曹大家、宋若华等故事,先生其勿辞!”素臣战栗,奏辞赐婚。天子道:“上皇甚疑先生,若此姻不就,疑必更甚;朕实左右为难,望先生为朕屈,并为上皇屈!昔尧以二女妻舜,况朕妹非上皇所生,尚系郡主乎?已有旨令皇甫、东方二卿为媒,先生归第,禀命于太夫人可也。”

素臣见说到禀命,不敢再辞,宴毕归第,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金相、始升已来说过,我亦力辞。始升进来,复苦切劝谏,也说是天子左右为难。媳妇们回来,又述太皇太后懿旨,说郡主贤教,力劝我作主,只得应允下了。皇上已定了二十日婚期,虽奉旨不必备礼,然仍当告庙亲迎,以尊天子,勿竟以妾待之。至汝妹之事,应由彼翁婿主之,汝为奏闻可也。”素臣见水夫人已允,无可奈何,只得去料理行聘之事。向吏部领了诰命。一面祭告祖先,并告赐婚之事。古心、素臣率领妻妹子侄,排班拜贺水夫人,仆婢等俱叩贺过。再是妹侄诸妾诸婢仆,叩贺素臣、田氏。璇姑先拜水夫人,次拜素臣、田氏,然后受素娥、湘灵、五子、三侄,婢仆的拜贺。遗珠亦向璇姑万福道喜。

是日,本府同居亲友,南边随来的云北父子来见,并道封赠赐婚之喜。发帖请大媒。内阁翰詹,五府六都等各堂上官拜贺,忙个不了。晚来仍欲宿水夫人房中,水夫人道:“婚期在二十,帝妹不可以妾礼待之,是夜即当成婚。汝与媳妇等相离已久,今夜当宿媳妇房中,以次轮过三姐,恰好凑着婚期,便于君臣之道,两无碍矣。”素臣依命,至田氏房中。略问龙儿学课,见其应对详明,暗忖:哥哥教法正当,此儿资性亦在中人以上。随口出一对道:

“吕蒙三日而刮鲁肃之目,初学须知!”

龙儿躬身答道:

“项橐八岁而为孔子之师,后生可畏;”

素臣笑道:

“口出大言,何尚伏枥垂衔,不吐骅骝之气?”

龙儿躬身应道:

“根生泰岳,因而干霄蔽日,独标松柏之奇。”

素臣道;“归德于父,这才不失为子者之道!因而对何尚,双关亦巧,此必三姐所教。”田氏道:“三妹闲着,就出对给孩子们对,弄得五个孩子,个个口舌利便;鳌儿小龙儿两岁,还更出尖哩!”素臣因复出一对,与麟儿道:

“有钱者,麟也;无钱者,牛也;汝其有钱之牛乎?”

麟儿应声成对道:

“踢斗者,魁乎?失斗者,鬼乎?儿乃踢斗之鬼也!”

素臣笑道:“黄口孩童,乃欲大魁天下乎?”麟儿还认作出对与他,即对道:“白衣宰相,何难再见吴中也!”素臣甚喜,各赐果饵。龙儿叩谢起来,拱立而食,投果核于壁角。麟儿叩谢素臣,并叩田氏,食果存核,即藏于怀。素臣训责龙儿道:“你比兄弟大了两岁,反不如彼之知礼!父母一也,止知谢父,不知谢母;君父一也,你读过五经,岂不知赐果怀核之礼乎?读而不行,犹勿读也!”龙儿跪地,满面发赤。素臣复加赏麟儿。

十七日,宿璇姑房中,见凤儿于灯下看历书,推算节气表,因出一对道:

“一百六日为寒食,须知寒食乃讹传;”

凤儿跪下说道:“便要求教父亲?”素臣道:“令你对对,怎把话来隔断?”那知凤儿接口说道:

“二十八宿非天行,请问天行之真度?”

素臣方知即是对对,并非求教寒食讹传典故,笑谓璇姑道:“不意反入小儿疑城,兼使我无可置辞。”因抱坐于膝,说道:“日月星辰有象,故有躔度可求;天惟积气,莫穷其高,焉知其度?儿亦求其可知者耳。”

十八日,轮着素娥,留云北父子进房小酌。素臣陪过大媒,因劝云北,不得不陪饮,便觉颇有醉意。云北辞出,素臣起送,见鹏儿在外间看书,问是何书。素娥道:“奴不许他看医书,偏要偷看。”素臣随口说道:

“徐长卿苦酒送云北,要见周公;”

鹏儿即对道:

“使君子牵牛望江南,欲求黄石。”

素臣道:“此儿乃知讽我乎?”送出房来,见院中雨湿,虎儿打滑,又随口道:

“狗毛雨落两三时,虎儿子细!”

鹏儿在后,应声而对道:

“羊角风高九万里,鹏子逍遥!”

素臣回房,谓素娥:“我志在攘斥异端,而此儿出语皆有老意,殊可怪也!”

十九日,至湘灵房中,见有驾山诗集,素臣大笑:“六岁小儿已起有别号,无怪今之成人矣!”随手揭看两页,问湘灵曾否润色。晴霞道:“是真本哩,小姐替他改削,他另誊一本,说真者是真,改者是改,不可混同。”因取过那一本,素臣对勘,暗忖:“改本固佳;真本亦大有心思,殊可畏也!”因见内抄录少陵秋兴八首,即随手指着第六首韵脚,限作“四征不庭万国来同”律诗一首,刻定烛痕,晴霞送上一副文房小具。鳌儿不慌不忙,拂笺濡墨,先写题,次写诗,须臾呈上。素臣与湘灵问答任公、任母、鸿儒、素文家常,未及说完,刻的烛痕,尚余十分之五。举目看时,是:

赋得四征不庭万国来同限少陵秋兴第六首原韵:□□尚父鹰扬四战功,普天深勒梦魂中;

蚩尤旗掩千年气,王会图成万国风;南北有心皆矢赤,东西无血更流红;书生空抱安边

策,只谱歌诗颂我翁。

素臣笑道:“乳臭小儿亦称书生耶?”因田氏夸其出尖,遂以三光日月星绝对试之。鳌儿竭力搜索,不能成对,羞得面红颈赤。素臣因以东坡两对示之。鳌儿笑道:“孩儿要对得切当,专在天文地理上去思量,故想不出。若四始风雅颂可对;则六脉寸关尺,一牢牛羊豕,俱可对矣。再通融些,则一门公卿长,九章勾弦股,五府佥同督,六曹郎员主,九赋上中下,五音清平浊,六子长中少,百年幼壮老,俱可对矣。孩儿想来,只有六爻天地人可对,无奈平仄不调。九族父母妻,亦犯此病。若四德元亨利,可以取巧一时;则本朝无子男之爵,五等公侯伯亦可对矣。北方无入声,向北人可对四声平上去矣。吴无君,无大夫,向我们吴人。可对五音角徵羽矣。再牵扯些,则调谑没心肝人,可对五脏脾肺肾;调谑没面目人,可对五事言思听;调谑没黑白人,可对五色青黄赤矣。孩儿不信苏东坡是这样笨人,对出这样不切当的对来!”素臣道:“胡说!四始风雅颂,虽非天文,究是的对,如何可说他笨?”鳌儿道:“这对孩儿早便想着,因不切当,没敢说出来。”素臣笑谓湘灵:“杨修、孔融之早慧,今乃知其不诬!但我至七岁始学作诗,母亲犹以为戒;至属对则尤不讲求。汝乃汲汲导之,徒以诗对夸灶,无益也!”

二十日一早,鸾吹到京,见过水夫人,即请遗珠相见道:“女儿一到,即闻母亲新得了姐姐,女儿几乎喜杀!”水夫人道:“我因你临产,不得同行,非常记挂;方才知你路上平安,又生了男外孙,也是喜坏!小姐,快出来见了大小姐。”鸾吹道:“如今有了姐姐,女儿的行次,要改换了。”水夫人道:“我已定下了,不必更改。”因把合家称谓之法述知。

遗珠出来,对面平拜。田氏等陆续相见。鸾吹道:“母亲,怎姐姐相貌,竟与二哥无异?”秋香道:“前日小姐穿了太师爷的公服,还像得多哩!”遗珠脸涨通红,好生没趣。素臣进见,互相叫喜。鸾吹道:“二哥是重重叠叠的喜,也贺不得许多,请问那一件最喜!”素臣道:“诛逆靖乱,事关君国,拜爵追封,荣及祖父,庆幸之心,自应居最;但俱属意中之事。惟得妹乃意想所不到,故一时喜跃,迥出寻常。至于赐婚,则不特不敢喜,且忧惧之甚也!”水夫人道:“那晚宿在老身房中,至四更始睡,还只顾笑醒转来,可知他是喜极哩!”鸾吹点头称叹。

素臣赐婚,虽知郡主非上皇所生,却因天子主婚,宫中迎娶,仍以公主之礼待之。至晚,公服告庙,至内东门内,行亲迎礼。郡主升轿,素臣执雁,欲跪进于内使。内使宣旨辞跪,乃立授内使。欲再拜,复宣旨辞拜。乃先回,俟于府门。郡主轿至,素臣揭帘。因未立祠堂,同至影堂谒拜。内使宣旨,曳郡主拜毡后素臣一席。至寝室,内侍复宣旨,辞相向再拜礼,请素臣侧立,受郡主两拜。将就座,进馔合卺,内侍又宣旨,令素臣东北佥坐,郡主西坐。合卺毕,送入洞房,共效于飞。

一个堂堂宰相,蟒袍玉带有光辉。一个赫赫王姬,霞披翟冠多气色。一个能征惯战,铁铮铮阵上女将军;一个荡虏平苗,骨稜稜宇内奇男子。一个说灯光下看不清娇模样,似曾相识燕归来;一个说被窝中提不起旧根由,无可奈何花落去。一个说老皇帝团生作熟弄假成真,几回胆战魂惊,有甚心肠呼妹妹;一个说小阿奴覆雨翻云,兴妖作怪,一到天明日出,将何面目见婆婆。

次日五更,素臣先醒,在枕上看那郡主的姿容,越看越疑。悄悄的把帐子挂起,放进烛光。定眼细认,忽然想起,猛吃一惊。正是:

无情每遇多情女,知法偏为犯法人。

总评:

得妹之妙,总论详言之矣,然使相见时蹊径稍平,便减气色;情理稍碍,便入玄虚。今借改装入笔,而以秋香之大惊小怪,弄成牛鬼蛇神,已平添无限气色。至水夫人叙出原委,按之情理,丝毫无碍,使极奇之事,化为极平复,不入玄虚一路,方为绝世希有之文。

素臣承宠而惧,已是上等本领,而水夫人儆以“患得患失之鄙夫,”不特为长乐,老一辈人顶门下钉,兼为范少伯、张留侯指出一条坦平大道,使素臣疑惧尽释,归并一心,致君泽民,以成至治,真不愧女圣人之目也。古来名臣。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包括许多史事,垂为不朽格言,岂稗官家所能梦见。

全氏祖训固属有为而发,然能守此,便属天地间第一福人,真使状元宰相,如浮云之过太虚,无足稍垂一盼。作者于武陵源外,别开一境,夸我神游心赏,如醉如梦,文章之感人如是!

遗珠一女子,乃存已饥已溺之心,真不愧素臣之妹。而素臣即示以倡随之正道,亦是顶门一针。千古有才有志之女,鄙夷其夫,独行其意,甚或怨天尤人,憔悴放纵者,亟读此文数十百遍,痛悔前非,以图后效,庶不负作者垂教之苦心。

遗珠论经书,俱得大旨。周礼尤为独发之秘,“周公便非圣人,王政便成乱政”,真是铁案山招。

遗珠论武经,已是上等见识,不意水夫人之议论,更出天外也。“非惧不能成。成字内便有惧字,”子之所慎者,战。而曰:我战必克。有以夫?

五子皆会对对,恐嫌呆板,故用田氏“口舌便利”四字,以灵活之。而麟儿一对,一误认而对凤儿一对,鳌儿不成对,惟龙儿,鹏儿各两对,龙则先笑后赞,鹏则两俱疑怪,无一雷同。且四儿只对对,鳌儿并赋诗,四儿虽成对,多止于两,鳌儿虽不成对对,反至于十八。而其中或问学课,或赐果饵,或看医书历书,或拖入私亲小酌,或夹入丫环村语,种种灵活,何有呆板之病。

郡主赐婚,必猜是红豆矣,何乃越看越疑,玄之又玄,几乎玄杀。

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

郡主已被惊醒,见素臣惊疑之状道:“实不相瞒,奴乃木难儿,即林天渊也。”素臣着急道:“谁知你也是改名易容的!但母亲当你女儿看待,我亦以妹视汝,即有君命,也该力辞,何以并不奏明,陷我非礼?”天渊道:“那年大姐到丰城来,奴起得一数,合为老爷妾媵。故在山庄,俱以妾礼自处。皇上赐婚,还是奴求皇妃代奏的,怎反肯力辞?奴与老爷,本属异姓,并未兄妹称呼,何有越礼?因见老爷执性,恐说明了,必不肯就婚,故奏明皇上,但说郡主,不说出真名姓来,这是奴的苦衷。乞向太夫人及各位姐姐说明,好出去相见!”

素臣叹口气道:“我去岁荐你入宫,一则护卫圣躬,二则欲俟立功后,奏请立为妃;因上皇疑忌,尚未奏闻。那知你弄这玄虚,如今生米已成熟饭,悔之无及了!但你这郡主,毕竟是真是假?怎样开口去求皇妃?皇上怎肯与你串通瞒我?岳父可是情愿?须一一说与我听。”天渊道:“奴因负救皇上,便认奴为妹,封为勇安郡主。知奴未字,要把奴配与北楚王世子为妃。奴才着急,求告真妃,愿作老爷之妾。又说老爷执性,要求皇上作主。皇上大喜,说:‘朕的性命,非此两人不生,当委曲成之!’奴在广西,就禀知父亲,父亲求之不得。出京时,皇上又许做主婚,有甚不情愿呢?”素臣因说:“尚主之礼,须十日后谢恩朝见。但我不比别人,你又非天潢一派,今日即当进朝。俟我回府,同见母亲可也。”因急起入朝。

天子宣至幄前坐定,问:“先生已知郡主根源否?”素臣道:“已知,只觉赧颜耳!”天子命光禄寺备喜筵十席,送镇国府为团栾之宴。奏事官跪奏:“浙东已平,倭奴降伏。”呈上表章,天子看过,向素臣拱手道:“破降倭奴,果出先生预订之策!朕四征不庭之赋,益不虚矣!诸臣之功,朕已定有七案;今并定此两案,即当行赏。”令钦天监于二十五日以后,择吉奏闻。素臣退朝,即同天渊拜见水夫人及合家眷属,无不惊喜。

水夫人道:“老身还只疑是楚王郡主,却不道是,……”说到那里,便住了口。吩咐素臣道:“我与你妇受封,不及诸妾;但母以子贵,凤、鳌两孩,已经尚主,鹏儿亦荫锦衣卫佥事,均已身受朝廷恩赐。嗣后我与媳妇仍旧称呼;其余皆冠以姓,亦如所封称之。家人们称媳妇夫人,称刘媳为刘夫人,沈媳为沈淑人,任媳为任夫人。小姐及大小姐,称媳妇为嫂嫂,余称刘嫂、沈嫂、任嫂;惟大小姐与沈媳,仍以姊妹相称。林媳则我与汝及小姐等,俱称郡主,以尊朝廷可也。”素臣等俱俯首遵命。水夫人复取钦赐内监宫人名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内监十六名:

文仁、文义、文礼、文智、文孝、文悌、文忠、文信、文友、文睦、文姻、文任、文恭、

支宽、文敏、文惠;

宫女十六名:

春桃、春杏、春柳、春薇、夏蒲、夏兰、夏莲、夏榴、秋桂、秋菊、秋萝、秋葵、冬梅、

冬柏、冬筠、冬苓。

问知是天子新题之名,遂不更改。派文仁,文义值大门,文礼、文智值门厅,文孝、文悌值二门,文忠、文信、文友、文睦值大厅,文姻、文任值宅门,文恭、文宽、文惠、文敏分两班,轮值素臣上朝公出。派春桃、夏蒲、秋葵、秋萝伏侍田氏,春柳、春薇伏侍璇姑,夏莲、夏榴伏侍素娥,秋桂、秋菊伏侍湘灵,春杏、夏兰专司素臣衣服,俟熊熊、鸟鸟回北,专司巾栉,留下冬梅、冬柏、冬筠、冬苓在房伏侍,派讫。天渊呈上媵嫁名单:

内监二名:

文勤、文慎;

宫女四名:

雪鸿、霜雁、拂斗、翔风。

水夫人看过,将文勤、文慎派值书房;宫女四名,皆伏侍天渊。是晚,将送到御筵,分一席送成之、无外,因金相等家眷已进京,各迁居外城,故但送席与二人。一席送始升夫妇,一席送云北父子,一席送古心。留下六席,定天渊南面,专席;水夫人北面,素臣侧陪,合一席;遗珠、田氏分东西佥坐,各个席;璇姑西面一席;素娥、湘灵东面一席;五孙随父侧陪,合家欢饮。众人细看天渊本来面目,但见:

蛾眉发彩,凤目生光;鼻倚琼瑶,隆隆贯顶;颧分泰、华,岳岳成丸。凛凛霜颜,

怒处一团秋气;盈盈花靥,笑来满面春风。樱桃口咄叱雨霆,曾从临浦城边,七擒七纵;

杨柳腰迷离姻雾,似向灵和苑里,三起三眠。粉面初开,百媚千娇,细认当年罗刹女;

猩红乍染,五风十雨,惊啼昨夜玉天仙。

天渊亦细看遗珠,但见:

脸不傅而自白,唇不描而自红;眉不画而黛色青葱,斜抹两条姻柳;髻不妆而宝光

缭绕,平堆一段巫云。怯生生体不胜衣,肩随斧削;瘦亭亭玉难盈抱,腰趁风轻。骨瘦

神清,想倩女离魂,在那处首窥半面;男装女扮,笑金蝉脱壳,只当前活现全身。方知

这席上娇滴滴姑娘,便是那座中颤巍巍夫婿。

席散,素臣遵水夫人命,仍宿天渊房中。次日黎明,剿倭征浙诸将,同时俱到,素臣出见,礼毕。立娘、碧云、翠云、黑儿、翠莲、碧莲俱先入内。于人杰禀道:“去岁十一月初九日,小道兄弟人俊到钱塘,时靳仁已得了浙江全省,令他兄弟靳信驻扎嘉兴,拨一支兵由枫泾去取松江,一支兵由平望去取吴江,自己驻扎衢州,发兵去取广信,留小道们在杭城守。小道依着太师钧令,一面写起羽檄,去衢州告急,说太师已大破禁军,岛中危急,又遣别将领征苗的大兵十万,由淮扬而来,为捣巢之计,该速速回兵。一面令人俊领兵一千,至宁渡守口。十一日,闽中兵到。十二日交战,人俊诈败,领上岸来,至东大门又败,破了宁波府。十四日,破余姚。十五日,破上虞。都是人俊诈败,领兵进城。十六日,到绍兴。绍兴府守将光是和尚,与小道们声气不和,便不许败兵进城。人俊便领着闻人将军一枝兵,抄别路走萧山。林、方、刘、朱四位将军,便留攻绍兴。是夜,山东三位女将军兵到,一位飞上城头把索吊起,两位斫开城门,放入大兵,攻破了绍兴府。十八日,破萧山。合兵攻打杭州。小道假出巡城,于二十日夜,开门放进外兵。靳仁全家已搬入府衙,筑有内城,留守的和尚道士,剧盗盐枭,都有本事,急切攻打不破。亏着百姓听见太师爷不日破岛,又有征苗大兵从淮扬杀来,旬日之间,已复了三府,知是天败,义兵纷纷而起,才把贼党杀散,将全家抄没。海宁、余杭、临安、富阳各县,俱闻风起义,各杀守将,以应天兵。小道们俱依太师爷钧旨,不留兵将守城,即择义兵魁首,给与札付,令其守城。一时各府俱有民兵起义,贼人号令不行。靳信自嘉兴撤兵回来,刚到石门,嘉兴守将已被义兵杀死。赛将军领着苏、松两路兵将杀来,靳信不敢回兵,投奔严州死守。靳仁前两次发兵去袭丰城,广信府守将俱不敢拦截,但守城池。廉都爷大怒,将守将拿回,另换了人,又把丰城义民韦杰、易彦、吉於公调去协守。此番兵去,便攻打不下。靳仁得了告急羽檄,又闻宁波已破,急急收兵而回。韦杰等复从后追杀,便至严州,与靳信合兵。赛将军兵驻塘栖,韦杰等又从兰溪抄出桐庐、富阳来,贼兵连败几阵,果然逃过江去,袭破萧山、绍兴,想从宁、台下海,去投日本。三位女将,已遵令先期入城埋伏。福建六位将军,令兵围攻,女将内应,民兵复起,贼人鼠窜,尽弃辎重军装,直夺台州。大兵随后追袭,白将军又领着三位女将军,三千大兵,从海上杀来。靳仁屡败之后,复遇生力军前后夹攻,支持不住,都被生擒。一门四十八口亲丁,并法王札巴坚参,禅师和光,真人宦焘、聂静、孙玉,现解进京。婢仆家财,俱由地方官监禁封贮。廉都爷亲到浙江,权管抚印,现在查办委官镇抚,安插降人等事。小道们先赍捷奏来的。”

铁面道:“况大元帅於十一月二十日至岛,知凶信是假,成了大功,比文爷那日见了海鹤的喜法,更是利害。照了文爷密札,派兵各洋埋伏。倭兵於二十五日到海州洋面,知道靳直已败,各岛已失,便要退兵。行长说:‘我们兵力有余,原只图他指明路径;岛中诸将俱护驾入都,正好乘虚袭破护龙。护龙一下,各岛势如破竹,据了各岛,便可出没山东、江浙等省内地,这是绝好机会,岂可错过?’关白大喜,二十九日半夜里,来袭护龙。四面伏兵尽起,况大元帅台卫婶子从岛俱出兵接应,连胜了数十阵。到了崇明洋面,只认已脱虎口,复行练兵休息,要来报仇。元帅追兵已至,倭奴拼命恶战,亚鲁伏兵猝起,又败下去。到了松江洋面,只剩得几只船,还不心死,把船下碇,要劫掠苏、松沿海州县。又被三弟伏兵截杀,元帅及亚鲁夹攻,方才胆落扬帆而遁。又被咱领兵截住,三弟等追兵齐至,四面合围,倭兵杀剩无几,关白、行长俱带着伤,方始投降。靳直、景王各岛也有狠将,却从没这等耐战,一船一百个,杀掉九十七八个,存那一两个,还是狠杀,不死不休的!若非文爷妙计,如何胜得他来?”

素臣问:“日京、飞霞、亚鲁,何不同来献俘。”铁面道:“元帅把功都归文爷及众人身上,不愿入朝;卫婶子要回辽东;亚鲁要在岛镇压;故没同来。”

素臣大开筵席,内外款待。安顿铁面夫妇在龙生原住独院,方有信与玉麟同院,六雄一院,虎儿宿内书房,令凤儿陪侍,翠莲、碧莲、黑儿暂宿水夫人房中。于人杰兄弟辞归神乐观。是晚,璇姑兄妹各叙离情,至三更天,方随素臣入内。

二十二日,天生、飞娘先到,二十五日,士豪、奚奇等二十二将,及春燕、秋鸿、熊、鸟、飞卒俱到,复大排筵席,设宴款待。奚奇等十将,仍宿原院,元彪、宦应龙另住两院,令翠莲、碧莲出宿,黑儿归飞娘原院,留士豪入内,於天渊院中居住。是日,父女二人,亦讲话至三更方睡。

钦天监择於二十七日奏凯献俘;二十八日论功行赏。素臣於二十六日,以露布奏闻。内使监陈御座於午门楼上前楹,楼前设奏凯乐位,南设协律郎位。北设司乐位,稍南设献俘位。北设将校位,又北设刑部尚书奏位,皆北向;设俘位於献俘位西,东向;设露布案於内道正中,南向,设受露布案东,承制位於案东北,宣露布於文武班南,北向。

二十七日清晨,素臣率诸将,陈凯乐,献俘馘於庙南门,社北门外,随天子告祭庙社,行三献礼,各祭毕。复陈於午门楼前,奚奇引吕虎及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栙、岑檖、媳二口;士豪引满鲁都、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玉麟引靳仁、靳信并仁妻潘氏、妾三十口、子靳富、靳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子靳华、靳廉、妻史氏、妾五口,子靳宠及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铁面引关白、木秀、行长、宋素卿、倭将四名、倭兵六十五名,各侍立於兵仗之外。天子常服升楼。素臣於楼前就位,率诸将行四拜礼。协律郎执麾,引乐工就位,司乐跪请奏凯乐,乐止。承制官以露布付受露布官,跪受,中道南行,付宣露布官,宣讫,付中书省颁示天下。

奚奇、士豪、玉麟、铁面各引俘至位,刑部尚书跪奏,奉旨满鲁都、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俱释还。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栙、岑檖、媳二口,俱免死,发交武靖州知州岑铎收养。靳仁妾三十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靳谦妻史氏、妾五口,俱给功臣家为奴。木秀、宋素卿、倭将、倭兵,俱监禁,俟颁诏日本降表至日施行。余俱拟处决。刑部尚书书承旨,将吕虎、靳仁、潘氏、靳富、靳荣、靳信、靳华、靳宠、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俱交刑部侍郎戴珊、中府都督同知宁文,押赴西市,将靳仁凌迟,余俱斩决。免死各俘,旨谢恩,四拜三呼。奚奇等引俘退。素臣率诸将就拜位,舞蹈山呼,百官复行四拜礼。传旨;将法司勘定之臧宁、江彬、陈芳、王彩、武国宠、汪永、汪鉴一并处斩。赵武革职,永不叙用。天子回宫。即陈御座於奉天殿,设宝案,诏书案於丹陛正中之北,吏户礼三部尚书位於殿上东南,大都督兵部尚书位於西南,应受赏各官拜位於丹墀中序立位之西南,受赏位於诰命案之南,受赏执事官於序立位之西,余陈设如朝仪。

次日鼓三严,执事官各就位,天子兖冕升座。素臣率诸应赏官入,分男女各就拜位。天子宣素臣至御座旁,赐座,出钦定赏格令观道:“此朕就各案会计并定,未知当否,今折衷於先生?”素臣惶惧谢。捧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一征苗,应受赏者六十五人;二卫宫,应受赏者三十一人;三诛藩,应受赏者十三

人;四捣巢,应受赏者四十三人;五救劫,应受赏者二人;六迎銮,应受赏者二十四人,

七靖虏,应受赏者四十二人;八平浙,应受赏者十九人;九剿倭,应受赏者六人。

八案首功一人;镇国公文,征苗、卫宫、诛藩、救劫、迎銮、靖虏、平浙、剿倭八案首

功,旷古无匹,虽裂土封王,无以报称!勉从谦德,略示优崇,赐号素父,诏表赞拜,

皆不名,食禄吴江县,田赋岁禄如故;加封三代始祖为镇国公,妣为镇国太夫人,晋母

水氏,号宣成镇国太夫人;加封子尚宝寺丞文麟为吴江伯;锦衣卫佥事文鹏为震泽伯;

敕建崇功大德坊二座,官员下马牌二扇,尚方剑一口,精忠神勇首辅元功图书二方。

素臣看完,汗流浃背,伏地辞谢,至再至三。天子不允道:“周称尚父,鲁称尼父,齐称仲父;先生即逊於孔子,而功高尚父,远出仲父之上,又何辞焉?”命怀恩扶掖就坐。只得复看赏格:

四案有功四人:

龙生,卫宫、迎銮、靖虏、诛藩,已加封,但加赐飞鱼衣一袭;赛吕,卫宫、诛藩、

迎銮、平浙,以总兵题补;熊奇,卫宫、诛藩、迎銮、靖虏,以京营副将题补;金砚,

卫宫、诛藩、迎銮、靖虏,授镇国府中军参将。

三案有功人:

林选,征苗、捣巢、靖虏,升授右府都督同知;金品,卫宫、诛藩、捣巢,升授左

春坊左庶子;匡中,卫宫、诛藩、捣巢,赐进士第,授翰林院编修;奚奇,征苗、捣巢、

靖虏,授镇国府左翼参将;元彪,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右翼参将;元彪,征苗、

捣巢、靖虏,授镇国府左翼游击;宦应龙,征苗、捣巢、靖虏,授镇国府右翼游击;袁

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俱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左翼佐击;华如虎、华

如蛟、马成龙、马成虎。俱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右翼住击;文恩、文容、卫宫、

诛藩、捣巢,分授镇国府左右翼副总兵官;玉奴,卫宫、诛藩、捣巢已封夫人,加赐锦

缎百疋;阿锦,卫宫、捣巢、诛藩,封奉恩夫人;男飞卒十人,征苗、捣巢、靖虏,分

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女飞卒十人,征苗、捣巢、靖虏,给事镇国府,赐三品冠带,及

笈分配男飞卒,封淑人。

两案有功二十四人:

楚王,卫宫、诛藩,加封一子亲王;楚郡主,卫宫、诛藩,加封公主;林天渊,征

苗、救劫,已封郡主;刘健,卫宫、捣巢,已升大学士;白祥,迎銮、平浙,升太仆寺

正卿;谢迁,卫宫、捣巢,赐进士第,授翰林院庶吉士;申田,卫宫、捣巢,改光禄寺

少卿;刘如召,迎銮、剿倭,改授镇国府中军游击;闻人杰,迎銮、平浙,以游击题补;

施存义,迎銮、剿倭,以游击题补;吉于公,征苗、平浙,俱以游击题补;亚鲁,迎銮、

剿倭,授宣尉使司佥事,留岛差遣;熊飞娘,迎銮、靖虏,已封承恩君;赛奴,卫宫、

捣巢,已应封夫人.加赐锦缎百匹;卫飞霞,迎銮、剿倭,已封承恩君;陆黑儿,迎銮、

平浙,已封奉恩君;春燕、秋鸿,靖虏,加封夫人,升其夫成全、伏波为镇国府中军游

击;碧云、翠云,迎銮、平浙,加封灵勇淑人;碧莲、翠莲,征苗、平浙,已应封夫人,

加赐锦缎五十匹。

一案有功五十五人:

征苗者二十五人:

王恕、马文升,已升侍郎;屈明,实授思恩府知府;羊化、羊运,升授各本卫指挥

使;沈瞻,授镇国府中军守备;沈虎,授镇国府中军把总;干珠,以宣慰司佥事衔管峒

长事;岑猛,实授田州土知府;岭铎,实授武靖州土知州;开易、封斗、锁住、索住、

关保、萨保、松纹、陈渊,俱以宣慰司千户衔,管各峒峒长事,由干珠派管;张显、锦

囊、韦忠、奚勤,俱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天丝、小躔、娇凤,俱随夫受封,加赐锦缎

各二十疋。

卫宫者十四人:徐武、马诚、宁文,各赏银五百两,蟒衣一袭;连世,已复官。皇

甫毓昆,已升左副都;张定,已封候;罗纶,升翰林院侍读学士;连城,升翰林院侍读

学士;东方旭,升侍讲学士;马玉、金玉冰,俱升授修撰;元领,升礼部员外;陈经,

升兵部主事;云氏封隐惠夫人。

迎銮者七人:

何仁,已升按察使;成全,伏波,已因素复升运击;元思,已赐衣号;柏节、李信、

梅仁,俱给赏银五百两。

靖虏着二人:

尹雄,已加建都督同知;邢全,以参将升用。

平浙者七人:

廉和,升宣大总督;袁作忠、林作忠、刘牧之、朱无党,俱授守备;于人俊、于人

杰,俱赐紫衣,封高士。以上应受赏各员,已升、已授、已封者,俱照原衔;余照现升、

现封之衔给予;应得诰敕,各赏冠带一袭。

素臣看完,见独遗铁面夫妇,知犹为岛中狂言之故,不敢代诉。但奏云:“诸臣赏格,由皇上钦定,至公至当。惟文容、云氏、似属过优。现在僧道,自法王至禅师,已汰除四百三十七人,喇嘛僧,七百八十九人,中国禅师、善古、觉义等僧官,一百二十人,自真人、高士、至正一、演法诸道官,一百二十三人;尚应渐次裁汰,未便复行增添。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应令还俗,予以流官。刘如召,系臣妾刘氏胞兄,沈瞻,系臣妾沈氏胞兄,沈虎,系臣妾胞侄,今俱授臣标游击、守备、把总,为臣仆文恩、文容、金砚之属,臣窃不安,求皇上改授别官,感戴无既!”

天子道:“朕不知刘、沈诸臣系素父至戚,如召既系刘夫人之兄,即皇妃之兄矣,更宜优叙,刘如召可改授中府都督佥事;沈瞻改授京营游击;沈虎改授京营把总;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可令还俗,以同知题补。至文容、云氏,则另有缘故;逆藩丧心,欲于十月十八日乱宫,若非此二人,则朕将无颜立于臣民之上,故不惜逾格赏之也!”

素臣顿首承旨,趋就拜位,率受赏官,行四拜礼。承制官称有制,素臣等皆跪。承制官唱“行赏”,素臣诣案前跪,吏部尚书授诰命,户部尚书授图剑,礼部尚书授冠带,刘健、徐武以下男女官,各受赏讫,谢恩退朝。惟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刘如召、沈瞻父子,系临时更定,应改日补给。谢迁系解元入监读书,本年正值会试,辞职就试,不受赏。楚郡主、林天渊及干珠等不到各员外,余俱各受皇恩,欢忭感激。素臣诸仆婢受赏者,至三十九人,诰命冠带,扛抬络绎,仪仗舆从,喜乐导送,自朝门至府门,连接不绝,独有铁面夫妇,白白跪拜,无赏可受,踉跄而归,不特新恩无分。连那岛中口授的游击、佥事,也寄在瓢底上去了!眼看着素臣合府,男的乌纱圆领,女的凤冠霞帔,人人满面春风;同院住的天生大哥,穿着飞鱼袍服,配着飞娘一品冠带,更是光辉;连黑儿也着起奉恩君冠服,好不显焕!夫妻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气到要死不知的地位,忽听一片声,传铁面、立娘接旨。两人料是补给冠带,登时红光上脸,眼笑眉花,欢天喜地的赴到大厅。只见两个内监执着酒壶、酒盏,素臣、如召、玉麟、有信等俱满面流泪,合厅男女惊惶失色。素臣口中说着:“只求免他一死。”两个方知赍的是药酒,要赐他自尽,吃这一惊,真如快刀剖腹,利箭穿心!正是:

驷马难追惟有舌,一言妄发便无身!

总评:

未难儿于俗日山庄,催花行令时,失惊条怪,无数疑人、闷人之笔,至此方略为点明。素臣欲俟天渊立功,奏进太子为妃婢之意,亦于此补出,非如他书,开口便见喉咙也。读奇书,不可性急,如是如是!

水夫人令素臣为天渊择婿,然不得其人,何可竟置不议?得此补笔,方无罅漏。娲皇五色石,作者于何日得之?

告急、诈败两计既行,势如破竹,无复着手处矣。妙在不许败兵入城,在事势,固必有此一折;在文法,亦必须有此一折也。一面抄路,一面留攻,而缵遣女将,飞身上城,皆素臣预料,有此一折也,神乎!神乎!其孰从而御之,不留兵将,即择义兵魁首,令其守城,有数善焉;省兵一也;省饷二也;与民无猜三也;鼓舞豪杰四也。凡名正言顺,为叛人窃据,而乘势兴复者,俱当以此为法,若同时角逐,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不可泥此。

玉麟一拨,令截台州、海口,不截宁波,正兵法之秘。靳仁自绍兴再破,胆落势穷。何更敢奔宁波已复之府?旦岛中拨兵至浙、宁孰避生,宁近舍远,此必奔台州而不奔宁波之理也。素臣料定,故第五拨以玉麟、及三女将,领大兵三千,拦河搬网,为一罟而擒之计,以了平浙之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非素臣,孰能之?

越写倭兵耐战,越显素臣神谋,层层埋伏,尽力穷追,剽倭之法,莫善于此。稍有漏网,既受酷祸矣。可不慎欤。

日京不居功,本由素臣成算,嫌于掠美也,不入朝,已被素臣占绝,耻于后尘也。掉头天外,直欲自成一局,浮海之行,已决于此。

铁面夫妇不论功行赏,反赐自尽,奇变极矣!妙在先用层层逼法,逼至懊恨欲见,忽又传令接旨,令其死灰复燃,然后直入赐酒本位也。兔起鹘落,虎啸龙跳,无以喻其奇妙。

第字卷十七

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

内监斟酒在杯,立逼跪饮。素臣再四求缓,欲为保奏。内监道:“这是上皇圣旨,万岁爷跪求不允,太师爷如何保奏得下?”天生、虎臣听到此处,知是无救,不觉放声大哭。飞娘抱住立娘,更是哭得利害。铁面慨然道:“哥嫂兄弟,哭,也无益。咱不过是个叫花子,做了几年岛主,鲜衣美食,享用过来,就死也不亏咱。妹子两回被文爷捉住,一百个也杀掉了。落得快活几年,又留了一个后代,还算便宜。只是那小钟馗,是要累哥嫂抚养,留咱合你妹子一脉。大哥、三弟俱受皇恩,咱没一毫歹心肠,又有文爷鉴察,咱还有甚牵挂?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拗得过去吗?妹子,咱合你拜别了皇上、祖宗,往阴司里走遭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立娘跪下,磕了几个头,接了酒杯,一饮而尽。立娘哭道:“只小钟馗在面前看一看,死也甘心!”铁面接过那杯,把立娘一灌,说道:“死也须死个爽利,还说那闲话则甚!”两人立将起来,只见又有两个内监,捧着两幅白绫而来。铁面道:“千死万死,只是一死!”一手就去捞那白绫。却被内监扯住,问:“吃了酒没有?”先来的内监回说:“已吃。”这内监便道:“太上皇旨意,是不肯吃酒才赐帛自尽。既吃了酒,便用不着这帛。咱们须去缴旨也。”四个内监飞也似去了。

铁面道:“酒吃下去,怎不见动静?落得且别一亲友。”因拉着立娘先拜素臣,次拜合厅之人。立娘复进内拜别水夫人等。内外诸人,无不哭泣感伤。素臣见文容站在身边,便令其备办后事,吩咐第一棺木要好。文容连声答应而去。素臣暗忖:“药酒服下即发,何以迟缓若此?莫非是下的重药?”与玉麟等猜想不出。忽见阁内送到旨意:将铁面免死,革去游击,给事镇国府,充伞盖役夫;妻熊氏,充炉扇女侍;三年无过,奏请定夺。天生等一忧一喜:喜的是且全性命;忧的是屈辱不堪。转是铁面、立娘毫不介意,只喜不忧。铁面道:“咱不遇时,无过是个乞丐,要想替镇国公太师爷撑伞擎盖,如何能够?妹子两遍被文爷拿住,留得性命便是造化,如今着他承值炉扇,也没甚吃亏!”

立娘道:“还有一桩好事,是常听得太夫人的教训,小钟馗也得学着五位公子的好样。”铁面道:“奉旨着你值炉扇,冬天提着炉,夏天执着扇,要时刻不离的服侍文爷,许你常到太夫人房中去吗?妹子,以后这‘文’字要去掉,咱们只可叫爷了!”素臣道:“休如此说!称呼照旧自不消说,连夫役女侍,也只存个名儿,真要值甚伞盖炉扇吗?”飞娘道:“文爷这话却使不得。上皇多疑,方才若不是酒吃得快,这会子已都做了吊死鬼了!如今这旨,焉知不是赐酒之意?看二叔合姑子甘心不甘心,兼看文爷庇护不庇护,依咱的主意:文爷上朝公出,二叔便须承值伞盖;宴见宾客,妹子便须承值炉扇,一毫不可躲闪,方免得上皇疑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是心窝里敬服的人。该依着二叔的说话,才无后悔。”天生等俱说飞娘之言有理;素臣禀知水夫人,亦以为然。自此无人处仍是朋友,有人处居然舆隶矣。

二月初一日,虎臣辞别回岛,去接家眷,并带小钟馗进京。素臣休沐之期已满,入阁办事。因安吉前辈齿尊,逊使主笔。安吉汗流浃背,连连打躬道:“老朽衰庸,屡次乞骸,蒙皇上恩旨慰留,腼颜于此,还敢与及阁事!公相功德巍巍,且系两殿大学士,职本独尊。因奉有圣旨,阁中之事,悉由素父主持,自当独秉国钧。伊关公或可参酌一二,老朽惟伴食中书,于纸尾列名而已。”素臣因与希贤商榷,开出几件国计民生大事:

一、荐贤:理学:薛瑄、陈选、文雷、景山;文章:王鏊、文点、水唐、李东阳;

经济:杨廷和、杨一清、谢迁;武勇:况如日、干珠;秀夷:关兰。

二、减赋:苏、松浮粮,四川加派,江、浙马税,湖广盐课。

三、限田:每丁男一名,限田百亩;富贵家田踰丁额者,官为注册;许有丁无田及

虽有田而不及额者,照价买业。

四、备荒:山东已有大恩仓;余两京十二省,设仓二十八所,每所贮谷一百万石,

以景王、靳直、靳仁各抄没家财内,拨出银一千四百万两,买谷分贮。设专粜,司官赈。

五、罢贡:各省、府、州、县,每岁应贡土物,一切罢之。

六、均徭:一切丁银、班匠、改折等项,俱摊入田赋,作一条鞭征输。

七、禁罚:各省、府、州、县一切问罚,永行禁革,违者论如律。

八、止赎:除律载纳赎、收赎、赎罪各款外,一切实犯罪名,俱不准输赎。

九、免民运:一切地漕银米,俱由官解,永革里长解京,通淮、扬之例。

十、清官庄:凡诸王、公、侯、驸马、伯、勋戚,除原赐外,凡有侵占官民田产,

俱清出,分别入官给主。

希贤写毕,素臣看过,送与安吉斟酌。安吉极口赞颂,列名奏上,本日即奉旨准行。其“荐贤”款内,仍下内阁拟旨。因薛瑄年老,但赐几仗,加爵禄,取所著《读书录》等书,刊刻颁行,免其征送至京。陈选以詹事府少詹征,文雷以国子祭酒征,景山以国子博士征。李东阳升礼部尚书。文点、水唐、王鏊俱以翰林检讨征。谢迁现辞职就试,俟试后定夺。杨廷和升吏部左侍郎。杨一清以右副都御史,巡视九边。干珠升宣慰司同知,管赤身峒峒长事,兼统十六峒,凡云、贵、川、广四省猺,苗窃发,许便宜剿抚。况如日以宣慰司同知,管安龙岛岛长事,兼统七十二岛,凡朝鲜、扶桑、暹罗、日本、琉球侵畔,许便宜剿抚。关兰赐进士冠带,并其妻锁篁亦赐随夫七品冠带,驰驿进京,廷试拔擢。外又奉特旨加出:文真授国子司业,全性授国子小学学正,全身授小学学录。

素臣下朝,力劝古心就职。古心道:“辞卑居尊,益违初志矣。”素臣道:“皇上改修撰为司业,乃曲谅哥哥不乐仕进之心,故以师儒处之,非加秩也。既得依恃叔父,复与好友至戚同官,皇上之为哥哥劝驾者,至矣!若再投揭力辞,何异泄柳之闭门,干木之逾垣乎?”水夫人道:“你兄弟一门,俱受恩,我与玉佳复至深极渥,何可屡抗君命?速出就职,则臣道子道,两不悖矣。”古心乃不敢复辞。全性父子,亦被地方官催迫上道,于初三日进京。素臣迎候至家,开筵款待,只兄弟二人,三侄五子相陪。立娘仍欲执炉侍宴,素臣道:“此宴并无外客,断不敢屈!”力辞方退。席上,素臣细看抱愚,但见:

目秀而凝,眉清而朗;肉轻骨重,气静神闲,热不因人,梁伯鸾之灭灶;心惟守拙,

汉阴臾之灌园。耻从裙带觅风光,肯说妻荣夫贵;欲向瑟琴求好合,难甘妇唱夫随。野

鹤翩跹,落落显亲之座;负剑辟咡依依严父之旁。不苟訾,不苟笑,俨如大圣人之居乡,

恂恂如也;无失言,无失色,岂若小丈夫之处世,悻悻然哉!

素臣暗自喜幸。次日,一同入朝,因有古心在班,不敢就坐。天子命以屏风隔之,向素臣道:“令兄亦为朕屈,叨荣多矣!”素臣道:“臣兄硁硁之见,臣实不能强。幸臣母侃侃责之,方出就职。伏乞陛下怨其屡次违命之罪!”天子宣古心至前,深加慰劳,云:“卿之高躅,朕固知非太夫人不能致也!”是日下朝,门上即报:任公、任母并洪儒夫妇进府。素臣大喜,趋出大厅接见。各叙寒温毕,任公即述知洪儒进京之故:未公为讲官时,例应荫子入监,因未生子,故未承荫;东方旭替洪儒在阁、部两处料理,准了补荫,故来坐监。任公、任母想念湘灵,因亦同行。洪儒夫妇少年恩爱,坐监须得三年,方可排选,如何分离得许多日子,故此挈眷而来。

是晚,复大开筵宴,内外款待。素臣陪着任公,进湘灵房内。因素文、晚香在房,与任母略谈片刻,把小舅子喜儿抱看一会,即辞出房。到水夫人正寝昏定过了,走进自己正房,只见田氏满面流泪,龙儿、麟儿四只小眼,亦有泪痕,连忙根问。田氏道:“妾身自于归相公,与家母、舍弟一别至今,从前还有音信往来,自避居丰城以后,连音信都不相通,想念已非一日!今见各房夫人骨肉团聚,独有妾身望远神伤,故生悲感。两儿抱足跪劝,因妾下泪,故亦有啼痕也。”素臣愀然道:“避居丰城时,因怕泄漏,不敢发书,以后出门,并丰城亦不能归,归只一日,即赴广征苗,进京勤王,山东去迎銮,延安去平虏,无一息之停,那得有工夫寄书候问?只前月十五回京,到京有半月余,应修书禀候。一则公私忙冗;二则因河南乡试录上,见有田宝名字,是河南彰德府府学附生,我疑心莫非即是宝舅?若果是他,必定进京会试。连日着人去寻他寓所,却总寻不着。所以尚未发书,非不念岳母及令弟也。”

田氏道:“妾身亦因相公事忙,连茶饭也不能从容入口,故未题及寄书,却不知有田宝之事。但兄弟是内黄县籍,也未必就把乳名作名。”素臣道:“内黄系彰德属县,原可拨入府学;今人以乳名作名者颇多,故我疑心是他。明日只消到礼部去查明三代,便知是宝舅不是宝舅了。”田氏收泪道:“但愿是他,不特早晚可以见面,又接续了祖父书香,就谢天不尽了!”

素臣垂泪道:“你们的兄弟、母舅,俱有见面之期;只母亲的兄弟,我的母舅,今生未有见面之日,才是可伤耳!”两儿忙问田氏,田氏道:“五湖舅公性僻耽隐,挈家避世,不知所往,故你父亲心里感伤。”麟儿道:“鹏弟动不动说要学范大夫泛舟五湖,那知真是一个五湖舅公!这舅公既取这表字,只须着人向五湖中寻访,毕竟还访得着,父亲请免愁烦!”素臣转忧为喜,抱置膝上,向田氏道:“此儿之私智小慧,亦可喜也!当即如其言访之。”

次日入朝,天子道:“新第已建,朕设筵为素父落成,令刘先生及皇甫、东方、洪、白四卿陪宴。请素父先行周览一遍,如有不周备处,即可添补。朕亦随后即来。”素臣叩谢出朝,即往新第。是并连三宅,正南照墙一座,彩画麒麟吐书。两边接着朱红栅栏,东西两坊,东标‘功高北斗’,西标‘德重南山’八个大金字。坊前各立硬牌一扇,上写:“文官除科道内三品、外二品,武官除公、侯、驸马、伯、内二品、外一品,内官除秉笔司礼,以下各官,至此下马。”自二坊至大门,东西各房厅共四十六间。最上者,东曰长史厅,西曰中军厅,各五间;以下赍奏厅、巡捕厅、上号房、飞报房、当值房、买办房、副将厅、参游厅、把总厅、卫所厅、旗牌厅、各三间。

大门五间七架,丹漆铜环,竖着“公相府”三字直匾。门厅九间十一架,左三间额曰“文厅”,右三间额曰“武厅”,中三间额曰“吐哺握发”。二门五间,绿油铜环。大厅九间,额曰“补衮堂”。宅门五间。自大门至宅门左右廊房,各二十一间。宅门后,凡前中后三堂:前堂九间,额曰“日升”;中堂九间,额曰“安乐窝”;后堂九间,额曰“月恒”。三面绕以高楼,东前楼七间九架,额曰“潇湘”;西前楼七间,额曰“天绘”;东后楼七间,额曰“璇玑”;西后楼七间,额曰“素心”。正面后楼九间,中三间额曰“日观”,左三间曰“蓝田”,右三间曰“凤羽”。日观楼下开门出去,三面俱是从屋,正面二十一间,东西各三十五间,俱七架。

正面从屋一间开去,是一座大花园,园门三间五架,额曰“浴日”。进门而望,直北多山,直南多水,东则新英点点,西则古木章章。正南一亭,额曰“初览”。亭北有湖,湖心有亭,亭前有小舟可杙。素臣不暇游湖,由亭而东,红桥绿水,朱廊画栏高下曲折,二十四间。即入东南之药墅,竹篱茅舍十间,为莳药人栖宿之所。墅中茅篷一间,四面开窗,额曰“乘兴”。墅内百畦药草,新发茅丝,青葱可爱,正东百花楼三间,三面揽万花之胜,一面撷百药之英。由东至北,一路柳营尽处,即为射圃:圃堂三间,堂前一片平原,为跑马射箭之所。

北面皆山,磴路高低,峰峦络绎。正北半山一亭,颜曰“北山”。亭下有洞,洞口亦铸曰“不贪”。洞中一泓清冷,壁上虽也刊着“香泉”二字,却清冽有馀,温香不足。紫芝石室中,虽也种有十数本芝草,更不若“浴日山庄”之多而且密矣。出洞,看着湖心亭上,有匾额曰“南湖”,与北山亭遥遥正对。走尽北山,向西一台,矗入云表,额曰“星台”。登台四望,不特合城全见,连乾清、坤宁各宫殿宇,俱在目中。素臣暗忖:此台惟妇女可偶登,即三尺童子,亦当禁绝,不使上也!台畔有屋三间,一间为“圭室”,以视日影,两间为止息之所,向西南行,万树龙鳞中,有一亭竦峙,额曰“万松”,与正东百花楼遥对。

松尽即梅,向东皆竹,松竹梅花之中,有堂七间。额曰“诗社”。由社而南,即南湖之嘴,长桥飞渡,复有朱栏曲廊十六间,直通入初览亭。西阶园中,除射圃内一片平原,不生草木,不列屏栏,其馀竹篱藤架,石格花屏,危磴飞棚,小桥曲岸,接凑参差于楼台隐现。廊院周遭,树木扶苏,花树掩映中者,不可指数。加以云峰缥渺,烟水苍茫,锦鳞跳跃于南湖之南,白鹤飞翔于北山之北;青猿玄鹿,有兽皆奇;翠鸟红鹦,无禽不异;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馀。

随素臣入游者,止文恭、文宽、铁面、成全、伏波及男飞卒四人。素臣看去,不及“浴日山庄”山是真山,水是真水,固不见其奇;文恭、文宽出入禁苑,亦属司空见惯;铁面等只出没海山空阔之所,未见此等花攒锦簇世界,俱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

花园三面高墙,南面中通正宅;东西两宅,后檐包束,不通东西。前楼后楼中,各有过道,通入从屋。由从屋通入东西两宅后角门前。由大厅前两侧门,通入东西两宅前角门。东西宅二门、宅门,各三间五架,厅堂六进,楼屋一进,七间七架,到底廊房各五十间,东西从屋各七十间。正宅门厅两旁,左庙右社。家庙五间七架,中间始祖,旁四间高曾祖祢。社屋亦五间七架,中间土地,旁四间四祀之神。俱从门厅前两侧门通入。三宅连庙社,花园,共屋七百六十四间,较亲王府制止少屋三十六间。

东宅大厅曰“戏彩堂”,楼曰“博古”,有阡曰“课鹉”,亦与“浴日山庄”匾名无异。西宅大厅曰“改缁堂”。正宅各厅堂及两宅大厅,俱有灯彩。各屋内,床榻橱架,桌椅凳踏,盆桶箕帚,一切应用碗碟家伙,无不具备。“安乐窝”内,设讲堂一座,“月恒堂”设合欢床一张,“日升堂”内设伽楠榻一张,俱是绛红帷帐,织金垫褥,靠身倚手,鏖尾唾壶,各色具备。东西楼下,仓库、庖滆、果药等房,俱磨砖雕花细做,以供上人之用。楼后从屋,亦设仓库、薪瀚、庖滆、厩园等房,俱是粗做,以备下人之用。素臣看过一遍,深感皇恩曲折周到。回至门厅坐下,令金砚往宫门探知发驾,即来飞报。令文恭去看东西两宅外及花园后新建府第,是何衙门。

文恭道:“不须去看,是奴婢们知道的。东边是左翼副总兵官府,赐与文恩住的;西边是右翼副总兵官府,赐与文容住的。花园以后,朝北是中军左右将弁的公衙门,两边带着制造军器、衣甲、旗帜、火药等库。”正在回话,内侍人等,已押抬酒席,络绎而来。须臾,希贤、金相、始升,长卿、玉麟陆续俱到,各向素臣致贺。内侍献茶已毕,金砚飞报,皇上已在发驾。素臣同众迎接。天子坐着肩舆,只带两个宫女,十馀名内监,四员锦衣,二十名卫士而来。素臣等道旁跪接,天于令怀恩扶掖素臣,其余俱赐平身。诸臣随驾至门复跪,天子下舆,亲手搀起素臣,说道:“今日朕为主人,该素父先行。”素臣汗流浃背,固请上舆。希贤等俱为叩谢。

天子道:“朕亦欲略见厅堂规制,不必上舆,竟占客先行矣。”因一手搀起素臣同行,直至月恒堂,方才放手,谓素臣道:“合欢床虽嫌于亵,却是上皇所赐,时一御之,弗辜圣意也!”素臣叩首谢。天子搀起,复道:“安乐窝讲堂,则出自朕意。太夫人诲人不倦,故设此以安适其体。”素臣复叩。天子复搀而起道:“自此以后,皆不敢劳拜矣!”素臣道:“蒙圣恩赐第,不知伟丽若此!屋数既几等亲王,木栅丹门,复俨然王府,即此九间十一架,亦系公主府第之制。至两坊之额及下马牌扇,尤非臣子所敢居。俟禀知臣母,即当奏闻,撤牌换额,改去间架,方敢迁住。”

天子笑道:“要尚主也不难,况两贤郎亦已尚主乎?本应如亲王之制,设四城门,建立三官三殿才是。因体素父谦德,故一切从杀耳。惟各处匾额,间有出自朕意者,皆有斟酌,不可移易。其余则悉仿‘浴日山庄’。以体雅怀。东宅以居令兄;西宅以处亲友;园内四隅,星台以便刘夫人玉衡之窥,药墅以供沈夫人金丹之用,诗社以为任夫人临文之所,射圃以备林郡主较武之场。四正之外,南湖川流之盛也;北山冈陵之颂也。万松亭,以祝斯男;百花楼,以待诸女。文恩、文容各赐一第,以夹卫公府,朝夕便于使令。此则朕区区之忱也。下马牌扇,已除去九卿科道,更属无容固辞。”素臣感激叩谢,不觉泪零。天子道:“此何足感。欲报素父之功,则功高北斗;欲酬素父之德,则德重南山。惟铭之于心,永矢勿已耳!”

须臾,内侍奏请上席。天子复挽素臣之手,出至补衮堂,仍命东西列席。素臣抵死辞谢道:“既蒙恩赐,即为臣第。辱蒙圣驾临幸,已荣及宗祖,况敢易君臣常礼乎?”天子不得已,方居南面。希贤、长卿居东,金相、玉麟居西,东西稍下,始升、素臣分座主席。席间,天子酌酒贺素臣道:“上皇命工部营建时,朕即于文华殿默祷。后上梁时,朕已嗣位,复于宫中祷祝,愿太夫人及素父均致期颐之寿,一门妻妾各享遐龄,子孙振振,世为公辅,以庇我国家。上天必能鉴臣诚意,赐素父无疆之福也!”素臣惶悚奏谢。

天子道:“素父首陈十事,百姓如解倒悬,讴歌载道。朔日所陈十事,诏书才出,百姓即式歌且舞,以为唐、虞复见。民心即天心,民心之感素父者如此,天心可知!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有心致之理,朕岂为虚誉哉?其加素父少师,赐纳陛童男女婢各二十名。”素臣力辞道:“前后二十事,刘、洪、皇甫诸臣,皆曾参酌,功非臣一人所得攘。况言之者臣,行之者君,非皇上圣明,毅然力行,则空言无补。是百姓之歌舞,皆由皇上汪塿,臣何力之有焉!”希贤等俱奏:“非素父之贤,不能敷陈国计;非皇上之圣,不能施济苍生。君明臣良,诚千载一时也!臣等滥厕台司,一词莫赞,深切悚惶!”

天子道:“臣则诚良,君则未可谓明。惟望诸卿交赞,以匡不逮耳!前日论功行赏,将元思等仍赐衣号,幸素父指出,得免过举。但案多人众,恐尚有遗漏,诸卿如有所见,不妨直陈也!”希贤等俱知所遗者,铁面夫妇;铁面现在阶下,天子岂不知之?出自上皇,何敢议及!因奏称:“卿士将弁,有功俱已遍论;从征军士,亦各就各案,分别等次,给与功牌,并赏一年钱粮,亦无遗漏。但臣等只据册核查,各案俱身亲其事者,惟素父一人,有无遗漏,还须素父确陈。”素臣道:“生人并无遗漏;所漏者,惟鬼神及物类耳。雁奴洞中,有一土神,即系白祥家仆陈渊之妻慎氏;登、莱海中,有一老蚌,名玄阴姥;天阙山有一神猿,系干珠之母;孔雀峒有一神虎,系峒民引五之母;臣厩中有一黄马,即系神虎所生,皆有功于国,有劳于臣。因非生人,漏未入奏。”

因把各前事,逐件奏闻。并奏:“臣自广入京,曾许臣马八拜,以酬其劳。因公私繁冗,一时失记,尚未践言,此臣之罪也!”天子道:鬼神默佑,异类效灵,虽皆素父德政,而有功于国,合加封赏。其封玄阴姥为护国感灵太君,宵光为护国灵明君,辟暑为护国灵惠君,慎氏为护国贞烈淑人,加授陈渊宣慰司佥事,神猿为灵智夫人,神虎为灵勇恭人,授其子引五千户职衔。至于黄马,朕非其力,断无生理;不特素父欲践前言,朕亦当拜谢其劳!”

因命内侍,速往镇国府召来。素臣命金砚随去牵拉。君臣等一面商榷,一面饮酒,肴已尽陈,汤饭俱毕,撤换正席,天子更衣。复赐素臣教子升天蟒衣一袭,通天犀带一围。素臣换去鹤补玉带,谢恩甫毕。内侍已报马到,天子令拉至厅上,便欲拜谢。诸臣俱奏阻道:“马虽有功,究属畜类。以天子拜之,恐非典礼!”天子道:“迎猫迎虎,畜类亦入祭典,极好典证。素父可拜,朕实受其赐,何独不可拜?”素臣道:“臣为皇上故,故可屈体;皇上至尊,不可屈体于人,顾可屈体于物乎?八蜡之祭,则有司存,亦未敢亵至尊也!”天子沉吟道:“素父可为朕屈,朕独不可为宗社屈?但素父且不可受朕之拜,朕若必于拜马,须日拜素父乃可,朕当向空拜之。”

因把马牵在东边,天子向南再拜,如拜天赐者然。那马深知人意,四足跪伏,俯首于地,汗出身战,不敢仰视。天子叹异道:“真神驹也!”天子拜毕,素臣复正向马首,连拜八拜。只见那马浑身发抖,大嘶一声,肚腹忽裂,流血满地,登时气绝。天子眼中流泪,暗忖:今日特为素父落成新第,先死一马于正厅之上,大非吉兆!又痛此马被朕与素父两人,生生拜死,欲酬其功,反绝其命,何以为情?懊悔不已。正是:

马岂敢当天子拜,人何能识化工奇?

总评:

铁丐赐尽,所恃者一:素臣有回天之力耳。而内侍乃云:“万岁爷跪求不允,”哀哉铁丐!其必死于酒无疑矣。无怪天生等之泪出痛肠也。然使铁丐于此亦同声一哭,便使英雄短气,而文字亦减颜落色,非奇文矣。妙在慨然就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壮哉铁丐!不愧其名。尤妙在死得爽利,接过那杯,把立娘一灌,快哉铁丐!乃不愧素臣之友。

酒才入口,白绫又来,催命无常,络绎而至。铁丐其有生理乎?一手就捞,尤见铁丐之洒落襟怀也。不见动静,且别亲友,吩咐文容置办后事。绫虽免捞,酒已下肚,明知铁丐之死无疑义,即疑其迟缓略露风声,而猜是重药,仍无生理。又谁料内阁忽传免死之信也。读上文不知有下文,读下文不信有上文,乃为灵变。

伞盖炉扇,夫役女侍,纵得免死,屈辱极矣。而铁丐夫妇毫不在意,立娘更有意外之幸,此岂别具肺肠。总使文章竖起,不作一平塌势也。然使不根情理,便成撒合,此书奇妙,全在情理中出色,细读自见。铁丐不怕死,不是忠臣就义,不介意,不是智士忍辱,才只写成一铁丐本等心肠,本来面目,故佳。

田氏床沿流泪,近出田宝,远起五湖,必用周折之笔,写出以前,此几于无根也。夫妻絮语,周周折折,于无根中做出根来,故非单辞可了。著书者能做无根之根,方是作手。

写赐第,自外至内,自东转西,自中及近,更至第外之第,或断或续,或总或分,或详或略,或明或暗,今读者深入其中,无处不到,何必绘事乃可作可卧游耶?只“君明臣良”四字开端,屈曲引出拜马,如流水桃花,引人入胜,当澄心静气读之。

天子忖死马非吉兆,又痛马为拜死,斯时合第诸人无不作此两念,即后人读之亦只作此两念。有于此两念外,更添一念者否?不意天外奇峰,忽于下回回首直落而下也。奇文怪文!

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

素臣感此马之德尤深,一时心如刀绞,虽因天子在前,不敢放声哭泣,却已泪如泉涌。天子命内侍:“将马抬出空地,搭起棚帐,制备棺椁,以礼殡葬。朕将谕祭加封,以慰其灵!”内侍便忙忙的扛抬起来,只听阿哙一声,马腹中落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提鹅鹤补,盖覆其身,细看那相貌,竟与玉儿无二;提那马时,并无骨肉,只有一张连头带足的马皮。不觉破涕为笑道:“陛下请免愁烦!臣马并未曾死,已化为人,如金蝉之脱壳矣!”因将女貌与神虎之女玉儿无异,并神猿曾称为金姐之言奏知:“可见女为马化,马实未死也!”天子喜极,近前根问。幼女睁目不答。两个宫女慌忙抱起,屈其双足,跪在地下,细细问之。幼女眼睁睁地看着素臣道:“只认得这一人,别事都不记得。”天子道:“马既变人,脱去马形,岂犹知马事?其只认得素父者,乃数年来目中注视,心中注念之一人,故尚能认识也。”

因令宫女抱坐锦墩,赐以果饵;命内侍回宫,取一套幼女衣裤;着老成宫人,坐碧油小车来,领回抚养:“不瞒素父说,黄马一死,朕心中万分难过,不止痛马,兼恐魇魅素父。今既无死马之嫌,而有生人之庆,吉祥莫大焉!蠢化为灵,贱化为贵,兆居此宅者之长化卿。卿化公,士化贤,贤化圣也,何快如之!马皮珍藏镇库;此女入宫,朕当恩抚之,以报其德。素父说是金蝉脱壳,即‘金蝉’名之,可也。”诸臣俱向素臣致贺云:“宅相之佳,定如煌煌天语,子孙万年之福也!”素臣拱手致谢。内侍们已把地下收拾干净,摆上小案,君臣重复欢饮。女官奏:“女之两手俱拳,拿不得果饵。”天子微笑:“此岂钓弋夫人乎?”因令女官抱至身边,亲手擘之,两拳俱开,掌纹成字,明明白白是“金蝉”两字。天子咋舌称奇,复令诸臣俱看,无不惊异。

天子道:“造物之奇,何所不有;少见多怪,今古同情。人化为物,物化为人之事,本史书所有;为鲁夫人文成友字,亦屡见经传。只缘目所未见,便不能深信。今日与诸臣共见此事,方信书传所载不诬,又焉知不以今日之事,为未可全信耶?”是日,圣情欢畅,连举巨觥,劝着素臣等痛饮。索臣等亦各承旨尽欢。须臾,宫人车至,金蝉穿换已毕,领至席前,教以跪拜,解以山呼,谢恩毕,坐车先回。四十男女俱至,天子令叩素臣,以残肴赐之。见诸臣俱有醉意,也便发驾还宫。素臣收拾鹤补回府,到水夫人房中述知其事,无不吐舌惊骇。

水夫人向遗珠道:“太皇太后发启,请你后日入宫教授。如此女亦在学徒之数,当与公主等一体教之。既由马化,即汝兄之恩人也!”遗珠应诺,复道:“女儿入宫,只身不便,遁姐太小,只好交给养娘,隐郎又带不进去,意欲求带凤姐,早晚作伴,不知大妹子可情愿否?”鸾吹道:“凤姐既得名师,又傍着自己姨娘,求之不得,还有甚不情愿吗?”秋香道:“凤姐怕见世子,连这房里都不敢来。若随小姐入宫,也是情愿。”素臣道:“那个世子?定是龙郎了,怎这样称呼?”水夫人道:“龙郎才是强横哩!郡主随来的内监、宫女,都称凤、鳌两孙为驸马爷。龙郎不伏气,便逼着丫鬟们叫他世子,叫麟、鹏两孙伯爷。单是两伯、两驸马没分别,丫鬟们又添着大小两字,叫麟郎大伯爷,鹏郎小伯爷,凤郎大附马爷,鳌郎小驸马爷。”

素臣道:“别人罢了,秋香,你是最有强性的,怎肯依他吩咐,不告诉太夫人去惩治他?”秋香道:“也告诉太夫人,太夫人微笑不做声,夫人便不敢作主。单说不要依他,他便使起小主儿的势来,不叫世子,便要背打三拳,如何受得起呢?”素臣道:“你一把蛮力,叉曾练过,那点子小拳头,三千三百也没甚痛痒,怎便受不起?”秋香吐着舌头说道:“世子的拳头,休说三千三百,连一下也受不住,受了,敢就成了劳伤!”素臣方知龙儿亦有神力。因问水夫人道:“龙郎强横,何以不处置他?”水夫人道:“龙郎只有些性气,要抱不平打硬汉。别的事都好,待诸母如亲母,视诸弟如亲弟,孝亲敬长,恤老怜孤,与你幼时情性相仿。一则君子抱孙不抱子;二则已受朝廷之职,即如其职以称谓,亦非逾分。宫女们既称麟、鹏两孙为伯爷,凤、鳌两孙为驸马爷,而龙郎仍称小名,亦觉不妥,故未禁之。”素臣因封一杖于内堂,凡龙儿恃强凌众,不论婢仆,持此责之。鸾吹登时失色。

素臣将寻访五湖及麟儿之言,禀知水夫人说:“孩儿今朝就要差人,因皇上临幸新第,耽搁下了。孩儿该怎样置辞,母舅便得欣然而来,请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早上媳妇说过,亏这点孩子反有见识!但你母舅天生执性,今闻你富贵若此,愈不肯出山矣,如何得欣然而来?除非说我大病临危,欲彼至京永诀,事后即送还山,彼与我姊弟之情本笃,或能蹙然而来,亦未可知。”素臣汗流伏地道:“这是断断不敢,求母亲另发一谋。”水夫人道:“若此信不可假,则更无别法矣!”秋香道:“只请大伯爷来,倒管有个主意。”

鸾吹等亦俱纵恿。水夫人道:“且去唤来一问。”秋香得不的一声,忙向书房,把五个公子一齐唤到。指着那杖道:“这是专打世子的!”龙儿瞅了秋香一眼。水夫人道:“我只叫麟郎,怎把他四个也叫了来?”秋香道:“五位公子,个个聪明,太夫人逐个问他,也见各人本领。太师爷赐杖,专责世子,若不当面一见,还只认是假传圣旨哩!”水夫人微笑,先问龙儿,龙儿道:“舅公天性好隐,姊弟甥舅之情,便一切动他不得。依孙儿主意,只索用强:父亲当奏明皇上,着地方官敦请,上道如奉诏不力,即治以罪。地方官惧罪,必千方百计劝请;舅公违不得君命,又怕难为地方官,势必来京。”鸾吹等俱以为然。水夫人道:“彼方远势,而以势逼之,非计也!”次问凤儿,凤儿道:“舅公虽决意隐遁,而友于甥舅之情本笃,还当以情动之。法是有一法,孙儿却不敢说!”水夫人笑道:“可是假说我病危,欲与诀别吗?”凤儿跪下道:“行权托病,古人常为之,只是出于婆婆之意则可。”水夫人道:“我虽有此意,汝父不忍行。你且起来。”凤儿起去。

复问鹏儿,鹏儿道:“士各有志,未可相强;上有尧、舜,下有巢、由。舅公既有避世之心,婆婆当成其高尚之志。依孙儿愚见,不特不当致之使来,亦不必令人迹其所往也。”水夫人点点头道:“此儿之言是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与汝又何必夺五湖之志乎?”素臣道:“鹏儿开口即为高蹈之语,孩儿正恼着他入于异端邪说,母亲怎反奖起他来?”因把鹏儿两对,及麟儿述其泛舟五湖之说禀知。水夫人道:“我之许之,不过一时会心,却不知平日志趣如此!逍遥游,乃庄子寓言;范蠡泛湖,张良、黄石,皆以避祸。若君非越王、汉祖,岂遽隐遁乎?凡人当以孔子为宗,天下一家,不仕无义,岂可执悠谬之说,以逍遥为正邪?人皆逍遥,则君臣废而背叛生,强肉强食,群盗满山,更安所得逍遥也?此儿本性如此,又自小即从大郎,其所指示,亦必偏于独善一层;故出口即作鸿飞冥冥之论。现在皇上仿古大学之法,择公卿子弟俊秀者,入学读书,五孙俱可进监肆业。小学中有敬亭,大学中有五叔,俱得圣学正宗,当以此儿志愿告之,使其对症发药,以疗其固疾可也。”

因问鳌儿,鳌儿道:“凤哥所说,动之情,尤当感以诚。婆婆说,早晚要告假回去省墓,当亲造其庐,委曲劝谕:示以名教天亲之乐,晓以辟兄离母之非;广以朝隐市隐之方,为大隐何必山林;诱以新园新第之别有洞天,隔绝尘世。不夺孤高之志,而得全兄弟之伦,何苦而不为。何仇而欲避?如仍不听,婆婆则垂涕咨歖,宿食俱废,感以一气之至情。爹爹则长跪号泣,顶踵可捐,表夫三谏之至性。舅婆表叔等,亦必涕泣而陈,匍匐叩请。窃谓人非术石,诚可格天,则高隐之心可转也。”

水夫人道:“好个人非木石,诚可格天!四说中,当以此说为正。但我因久离邱垅,念切松楸,故有省墓之说。而初到京师,新居未就;受恩探重。何敢陈情?昨闻太皇太后于宫中亦建讲堂,欲召我入讲。则省墓之事,益无期日。鳌孙之论,亦成望梅耳,奈何?”因复问麟儿,打一恭,拱立而对道:“说人者,不可逆其情,而当顺其意。舅公既天性好隐,而又笃姊弟之爱,当投以所好,而导之以情,只消婆婆亲写一书,说爹爹因富贵已极,欲解组归田,而意不能决,必得舅公一劝,同为五湖之游,既得骨肉相聚,又可免日仄之祸。他人皆不欲其隐,惟我欲其隐,而不深知隐中之趣,未免隔靴搔痒,不如身为其事,心知其意者之言,亲切有味,足以悟之。汝可念同胞之谊,急为援手,万勿作局外观也!舅公见此书.必欣然而来。来后,即以鳌弟之法行之。不识可否,惟婆婆垂察。”

水夫人辗然道:“冰弦,紫函辈以麟、鳌两孙为智囊,果然,麟孙不独智,且彬彬有礼也!”因谓素臣:“姑依此行之。”素臣当差成全、伏波嘱咐:“投书后,倘无入京之意,可着一人先回,一人留待,窥探举动。如迁移别处,即尾随之,俟其卜居已定,然后回来报我。”遗珠、鸾吹喜得开眼笑,赞不绝口道:“怎这点孩子,个个都有主意!”立娘愈加吓坏。次日,成全等领书自去。素臣复着文敏去查礼部籍,果是自己小舅的三代,并说文结久投,定是在京会试。田氏笑逐颜开,一会又疑惑:“怎不来见?恐是生病?”素臣道:“若是生病,愈该着人来通知。必为用功之故,恐一入我门,应酬丛沓,即不能静坐读书。完场后,自必来见也!”田氏方才放心。

日中,宫车到来,遗珠辞别合家,带了凤姐,入宫教授。天子命钦天监择了初八吉日,令内阁部院翰詹堂上官,送素臣入第。先期,贺礼纷纷送来,俱一概璧谢。到夜,素臣查看礼单,见有楚王贺帖,急问:“楚王何时进京?”文仁禀:“是午后进来的。”素臣忙令掌灯,速赴王府。楚王已奉旨赐宴,入宫去了。次日,素臣入朝,不见楚王,想已赐休沐。却知道昨日赐宴,是刘健、洪文陪宴。回到府中,文仁禀:楚王一早来拜。素臣暗忖:延安系我办之事,怎陪宴反不及我?今又瞰亡而拜,何也?因复往谢步请见,总管家以病辞。素臣惘然而回。上午,各官到门候送,素臣力辞。安吉道:“这是奉旨的事,如何敢违?老朽等在东方年兄处,静候太夫人及各位夫人行后,便随公相肩舆至府也。”素臣知辞不脱,忙令人送茶点至始升院中去。

先请太夫人上轿,五位夫人随后而行。水夫人坐凤轿,田氏、璇姑、天渊各坐翟轿,但有行帐张起;湘灵碧油轿车,大鹤羽掌扇,左右遮蔽。惟素娥一无所赐,亏着鹏儿已封伯爵,领了冠诰,得与玉奴、阿锦、赛奴、云氏一色俱坐四人围轿。张着银浮图顶,茶褐罗表,红绢里三檐伞儿。女眷去完,素臣请各大臣先行。安吉道:“奉旨是送公相入府,不说是引导。”素臣只得先上肩舆,各官随后送行,到了府中,素臣拱安吉首座。安吉道:“今日奉有两旨,一旨是送公相入府;一旨是赐公相尚主。伊关公及洪、赵、皇甫四位是大媒,老朽等俱帮媒,断不敢僭!”素臣惶惧道:“学生已有一妻四妾,何敢复辱天潢?公主自应居正,而使臣子易结发之妻为妾,又恐累皇上之圣明。此婚断不敢从,此刻即当入奏!”

希贤道:“皇上有两全之道:田夫人为左夫人,公主为右夫人。居结发之下,既无嫌于易妻;而不同于众妾,亦不为亵公主之尊。皇上恐学生等人微言轻,故特命安太师并合朝卿长,共劝公相勉就此姻,断勿推却!”日月道:“公主即楚府郡主,加封水安公主者。楚王曾有微劳于兄,许以有求必应,吾兄岂可食言?”素臣方知瞰亡托病之故。长卿道:“楚郡主即女神童,真吾兄之好逑也!非吾兄孰可与耦?且已奉皇上赐婚,岂有别适之理?吾兄其熟思之!”金相道:“皇上说吾兄若固辞,即令弟等入见伯母跪求,兄勿苦刘太师也!”素臣呆在椅上,做声不得。

日月等便要求见水夫人说:“我等俱系子侄,原该进见。”安吉道:“学生现与公相同官,亦与子侄无异,当一同进见。”素臣只得入内禀知,并将众人之言,约述一遍。水夫人道:“这真难属难处之事!公主两番救你性命,乃大恩人也。以大恩人而辱为次妻,一不可也;且其年甚幼,你又妻妾满前,岂不误彼青春?二不可也;并妻匹嫡,古训所戒,今日左右夫人,非并妻乎?三不可也。但揣皇上之意,听诸公之言,则又断无收回成命之理。公主又岂肯他适?是反害公主也!不从既有害于公主,从又恐非公主之所愿。不能报恩,而反辜恩,反覆思之,实无良法以处此,奈何?”

天渊道:“公主是极情愿的。皇上与楚王,亦必因公主而有议婚之事。天渊在宫,实所深悉。太皇太后及各宫,常要替他择配,他便力辞,说世上除了老爷,无人可配。皇后说老爷年纪大。又已有一妻三妾,岂不误你终身?他便默默不答,私与皇后议论;‘晋文公以暮年入齐,桓公尚以女妻之,可见古人婚姻,并不计年。诸侯一娶九女,可见古人婚姻,不论妻妾之多寡。怨耦则虽夫妇二人白头相守,愈觉伤神;佳耦则虽姬妾满堂、樛木逮下,益征恺乐。前日蒙皇上赐婚,看公主神情及皇妃辞色,俱有先以乘韦之意,故知公主之情愿。而此番赐婚之故。实由于公主也。”田氏道:“听郡主说来,则就婚乃深遂公主之愿,辞婚即大伤公主之心!从前媳妇曾说:‘楚府郡主若归于相公,当让为正室。’何况楚郡主即系女神童,前恩后恩,频繁重叠乎?媳妇区区之诚,实愿退居妾滕,望婆婆慨允此婚!”鸾吹及璇姑、素娥俱为恳劝。水夫人慨然道:“上既难抗君命,下又重违诸媳,中复朝绅满座,众口同声,加以成命实难收回,公主何肯另配?虽欲守硁硁之见,岂可得哉!吾儿速出应允,勿久稽君命也。”素臣垂泪而出,谨以母命就婚。

各官俱大喜致贺。希贤等四人先去覆旨。是日,礼部因知贡举,翰詹因典试不到者四员,到者共二十五员,设二十六席,二十五席俱一律朝下,素臣一席朝上。须臾,希贤等回来,说皇上大喜,令公相作急行礼。素臣即请入席,希贤道:“这中一间皇上坐过,我等如何敢坐?”素臣道:“皇上坐补衮堂匾额之上,今席在匾下,又偏于东西,似不妨碍。”希贤道:“不如竞空去此间,尤觉相安。”因把席东西挑去,空去中间。素臣陪东则失西,陪西则失东;因添殴一席,请古心出来,向上三躬,即入席分陪。行酒七巡,献汤三道,安吉等不及终席,即起身告辞,要去覆旨。

素臣亦随进宫门谢恩。回来,随同水夫人、兄嫂,率领妻妾子侄,先拜祖庙,次拜土神四祀,次拜灶神,然后合家见礼。素臣看去,独少龙儿,因问:“龙郎何以不见?”水夫人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进宫去,说要留住几日,不知何故。”素臣便不再问。水夫人派素臣居日观楼,田氏蓝田楼,璇姑璇玑楼,素娥素心楼,湘灵潇湘楼,天渊天绘楼,空凤羽以待公主,自居安乐窝。以日升堂为素臣日间读书、办事之处;月恒堂为诸媳日间会聚、工作、讲习之所。五子随母而居,各丫鬟宫女,亦俱随主母而居。内监十八名,亦照前派值各门厅。复将奚勤、金砚派居大门内廊房,文虚、张顺派居大厅后廊房,锦囊、韦忠、成全、伏波派居正宅东西从屋。

因成全、伏波出差,暂留春燕、秋鸿于安乐窝边间,与又全、凤元妻妾一淘住宿。东宅屋多,古心人少,派始升夫妇、任公妻妾、洪儒夫妇,同居东宅。西宅空出两厅,安士豪、成之、无外于第三进,云北父子于第四进,天生、铁面夫妻于第五进,有信、以神、玉麟及二妾于第六进,全性父子第七进。福建六雄,山东十二将,俱分住东西宅从屋。十名男卒及新赐十二名童男,分派日升、补衮两堂及西宅内住宿伏侍。十名女飞卒及新赐二十名女婢,分派月恒堂、安乐窝及各楼下住宿伏侍。是晚,内外三宅,合府欢宴。席散,水夫人命素臣宿田氏房内,轮至天渊毕,即独居日观楼、令熊熊、鸟鸟、春杏、夏兰伏侍。嗣后,值诸媳月事初净,妻则进各房寝宿,妾则各令婢女抱衾稠,至月恒堂荐寝,以别体统,兼不虚上皇之赐。素臣唯唯遵命。

初九日,拜谢相送各官,即请陪大媒,行纳采问名礼。初十日。纳吉,请三宅亲友陪待大媒。十二日,纳征请期,请双人、赤瑛、心真、首公、吉于公、连城陪席。择吉十六日,素臣告庙,行亲迎礼。用镇国大学士全副仪伏前导,公主卤簿车辂随发,后面一色小内监,名执镇国世子小仗全副,龙儿一品冠带,骑着小马随送。加以公侯大臣命妇送车,车辆络绎不绝。文恩、文容、金砚各率标下将弁军兵,披执鼓吹,于道旁夹护。皇城内老幼男妇,观看者填街塞巷,俱说嫁娶之盛,目所未见。

公主凤轿到门,素臣揭帘,同至祖庙再拜,进爵读祝,又再拜;出诣凤羽楼寝室,与公主交拜;就坐进馔合卺毕,复相向相拜,鼓乐人等俱退。水夫人率诸媳、款各妇于日升堂。古心、始升陪大媒于东宅大厅。文恩、文容陪内使于西宅大厅。玉奴、阿锦、赛奴、云氏陪女官于月恒堂之中。春燕、秋鸿、小躔、天丝陪各宫女于月恒堂之东。紫函、冰弦、秋香、生胜陪各命妇众婢于月恒堂之西。金砚、锦囊款各内监于门厅。其余内使各执事人等,有文虚、张顺、奚勤、韦忠各派员役,于东西两宅小厅及长史中军等厅宴犒。各处席散,素臣出送大媒内使,入定水夫人已毕。金莲宝炬下,细观公主,比金阶相见时,出落得更是风流。但见:

缕缕青丝,挽出巫山秀气;垂垂金缕,漾来洛浦灵光。眉紧而长,双蛾入鬓;目明

而寿,丹凤凝珠。樱桃口吐出莲花,功救他黄屋内两朝天子;春葱手擘开银杏,破解过

白衣中一个大人。满腹五车书,亏你瘦生生娇怯娃儿,如何贮得;寸心千古事,除却烈

轰轰英雄男子,那个参来?只此刻花冠卸处,丹桂香飘。已是玉容生百媚;到中宵春汗

濡时,芙蓉水浸,可知粉面更千娇!

素臣拥入锦衾,搂着一捻腰肢想着两番恩德,好生怜惜,无限惭惶!

一个极谏直言,名擅千秋奇男子,一个随机应变年方七岁女神童;一个七蛊忽攻心,险断送想中淫女,一个千日不解带,生救脱意内情郎;一个六度姻缘生感生怜,无限思情非为色,一个初经风雨又惊又怯,自怜娇小不胜春;一个说救命恩人,听枕边百啭流莺,忍教你悲啼欲死;一个说下床君子,到被中双栖彩凤,便难为道学先生。一个说壮岁息配弱龄,况已一妻四妾,恐辜负你青春年少;一个说老夫尚得女妻,即令三宫六院,自甘分金碗玉余。一个说你的姐儿就是我的妹子,大妹不婚终婚小妹;一个说我的亲爹便是你的假岳,大姨弄后弄小姨。

次日,公主出谒水夫人,滕嫁官人以会典进,传旨令公主遵照行礼。水夫人西向坐,公主东向立,行四拜礼,水夫人答二拜。复请田氏,田氏述知初意,让公主为正,公主道:“有君命在,姐姐何必过谦?”水夫人道:“此非左媳过谦,实出自感恩之诚。但既有君命,自当恪遵,毋以私废公也。”于是田氏居左,公主居右,平拜四拜。璇姑等请公主坐受,公主不肯,东西向立,受二拜,答二拜。古心、阮氏行臣民见公主之礼,公主力请家庭之礼见。水夫人道:“会典虽有公主拜舅姑之礼,而自国初至今,未有一人行之者,行之,自老身始,实仰体皇上圣明之意。若翁姑丈夫以外,再行抗礼,则太亵国体矣!公主可坐受伯姒之拜以尊君,嗣后仍酌行家庭之礼,则公主之谦志亦伸矣。”公主只得西向坐,受四拜。随即请古心夫妇西向,公主东向拜之。

次及五子、三侄、一甥、一甥女、各婢仆、内监、宫女、为奴人等俱见礼过。鸾吹从东宅过来谒见,公主熟视鸾吹,鸾吹熟视公主,不觉两人心头俱突突地跳荡,面色忽红忽白,改变不定,眼里便酸酸的,只顾要流下泪来。众人看这模样,无不诧异。正是:

紾臂阅墙皆后起,泪流心跳是先天。

总评:

欲写马之化人,先写马死;欲写马死,先写马俯首汗出,浑身抖战;欲写汗出抖战,先写拜马;欲写拜马;先写神猿,神虎之类,欲写猿虎,先写天子之庐有遗赏,诸臣之赞颂明良。此波委云属之妙也!然写至马死,而天子流泪懊悔,素臣心如刀绞,天子复令搭棚、制棺,以礼殡葬,则当时目击后无临文。固无有更于请祭、加封之外,别起一念者。而忽听阿哙一声,落出一个七八岁女子,此是何等神通!

天子微笑云:“此岂钓弋夫人,”而果一劈即开,善读书者必逆料后日将有承恩册立之事,就意其故作疑阵,以障天下后世锦绣才子之心目也。明用古事,却暗翻前局,方不是拾人牙慧。

掌纹成字,又用古事,天子复明说为鲁夫人,祥兆加一倍作疑阵,以障人心目,此为游戏神通!

天子造物之奇一段,议论妙不可言!化呆为活,化疑为信。凡出奇者,必当以法詠欢而熨贴之。

欲见诸子之长,先见龙儿之短,此抑扬之法也。而短处饶有英气,更得水夫人一番表白,尤见头角峥嵘。

五子各出一见,令人目迷五色,如入五花阵中,殊不辨其东西南北也。水夫人虽独赏智囊,而凤既暗同,鹏复点首,所不许者惟龙儿耳。乃鸾吹等文俱以为然。然则此五儿者,非特芝兰不足以刺之,即有造亦不足美之矣。五子五谋中,夹入针砭鹏儿一段,横山截水,以灵活之,文家之秘。

四子俱欲致之使来,鹏儿并不被迹其所往,立此翻空,方免雷同之病。

水夫人一时会心,即许鹏儿,及知其素性,便下针砭,虽使庄周复生,无从置辨。与夫子喟然与点复因其问而裁之之意正同,真不愧女圣人之目!

欲写赐婚,先写辞病;欲写辞病;先写瞰亡;欲写瞰亡,先写往拜,而知赐宴之事,亦是波委云属之妙,熟于此法,岂有突如其来之病?

写素臣不肯就,只呆在椅上,及垂泪而出八字,便已写足,所谓一语胜人千语者。红豆私与皇妃议论一段,可谓眼高于顶,知包其身。

进第派居,尚婚款宴两段大文,只是趁笔写来,绝非经意,而位置天然,不可移掇,所以为妙。

回末一段,非特昂起作势,是极写天性之感,破尽异端灭性之学,不可不知!

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

两人越近,心越跳荡,泪越垂挂。鸾吹定睛细认,带着哭声,说道:“贱妾斗胆,请问公主尊名?籍贯何处?父母何人?谢姓是否本姓?何以得封郡主?又何故见妾垂泪?”公主道:“愚嫂本籍浙江,六七年前于西湖落水,为谢姓内监救归楚府,楚王认为义女,赐名红豆,胜若亲生。携带入朝,奏对称旨,赐姓封君,教授诸妃嫔公主有功,历晋郡主。出水后。谢监以丸药一粒灌服,大吐不止,将以前之事全然失记,竟不知本身父母何姓何名,连自己原名、年岁、月日生时,亦不记忆。不知何故,一见姑娘,既若旧曾相识,不知不觉的心头跳荡,鼻眼发酸,泪自流出。请问姑娘,何以同一垂泪变色耶?”鸾吹道:“贱妾因公主面貌,酷似失散之舍妹,心头不觉跳荡,眼中不禁垂泪。据公主说来,尽有与舍妹相合之处。但舍妹本籍江西,公主本籍浙江,则又不同耳。”

鳌儿从旁插嘴道:“母亲既把落水以前之事全然忘记,何以独知本籍为浙江?想只据谢监之言,即以救起之地为本籍耳。焉知非本籍江西而在浙江耶?若落水时所穿戴簪饰衣物,尚有存留,或身有暗记,即可指识也。”红豆失惊道:“此得毋所谓智囊者耶?实因谢监说从西湖救起,故以浙江为本籍。落水时穿戴之物,大半俱存,亦因欲为寻亲之据,故谨贮一匣,现在箱中。身上亦有暗记,俱可指识也。”素娥道:“妾身一见即疑及,至姐姐出来,与公主两人那种至性相感之状,便认真有五六分;更说到六七年前也在西湖落水,失记以前诸事竟认真有八九分了。公主那时穿的是一件……”鳌儿忙扯衣襟住道:“二母亲不要先说,该齐集亲来的内监宫女做了证见,并齐集先赐的内监宫女做了公中证见,请母亲取出衣饰原匣,然后逐件说出比对,才见得不是假冒哩!”

素臣笑道:“你这小奴才,只管插嘴插舌!衣服逐件说出,开匣一对,便见明白。要齐集内监宫女做甚中证?是谁要冒认姊妹,有这许多鬼张鬼智!”鳌儿失色,跪地认罪道:“孩儿不合插舌多言,望父亲宽恕一次,以后再不敢了。至孩儿欲令内监宫女作证者,非敢故作张智,实以绝楚府之疑也。楚王既爱母亲胜于亲生,一旦忽有本生亲人认去,其心必不快;王妃妇女之见,尤必致疑,母亲所凭者,只衣饰记色耳。若不凭众认,则必疑及串捏,窃恐嫌隙自此生耳!”素臣道:“虽未必然,亦远虑也。”因禀水夫人,如其言,令人传集。须臾,新媵内监四名,宫女八名,楚府宫女四名,及原赐并随媵郡主共监十八名,宫女二十名,俱至。红豆令楚府宫女上楼开箱,抱出一匣,匣上封皮封好,上写成化十年六月二十日封。缘红豆每年于夏伏内晒晾一遍,即封固藏好,故尚是隔岁封条。素娥已与鸾吹开出一单,素臣令众内监宫女看明,是:

白玉无花捺头簪一枝,赤金并头莲簪一枝,赤金佛手环一对,赤金韮边无扣戒指一

对,藕色杭鲮衬一件,月白杭绫面光绢里夹衫一件,白棉绸衫一件,短衫一件,织金镶

边宫绿绫裙一条,大红绸面绢里夹裤一条,白棉绸衬裤一条,白绫绣花膝衣一双,平底

大红素缎鞋一双。

鸾吹袖中复出簪环,亦摆放桌上。红豆见单,复见簪环,大哭道:“姐姐,你妹子今日才知生身之处也!”鸾吹泪蒋如雨。忙开匣看时,逐件提出,只少一枝玉簪,一件短棉绸衫,一条衬裤,一双膝衣,余俱与单开符合。把那簪环比对,更是一手造成,毫无分别。然后抱住红豆,哭做一团。素娥道:“公主右肘凹,有一碧玉钩形,左手肘凹,有朱砂痣三点,也该验明。”鸾吹道;“你以后该叫三妹,不该叫公主了。”于是红豆称素娥为二姐姐,素娥称红豆为三妹。

素臣遣出内监。单留宫女。红豆挽袖出肘,果见两肘凹内,有赤痣三点,及碧玉钩形。验明,仍令内监入堂。素臣道:“公主乃未澹然老爷幼女,于成化三年三月初六日在西湖游湖,因后山发蛟,与未老爷及大小姐东方夫人同时落水。未老爷被家人救起,大小姐被我救起。独公主打捞无获,不想得入楚府!今日姊妹重逢,是你们亲眼见的,我当奏闻圣上,你们具是见证。若有一毫疑心,不妨指出,勿口是心非也!”众内监宫女俱道:“这是千真万真,奴婢们众眼共见,并没一毫疑心的。只看大小姐合宫主眉目口耳,不是天生一副?若非同胞,岂能相像若此?怎敢口是心非呢?”

红豆与鸾吹、素娥以姊妹礼相见毕。红豆问自己名字及生年月日,鸾吹道:“你今年十四岁,是九月初七日寅时生的。母梦金燕投怀,故取名金羽。”红豆道:“妹子被救入楚府,都说不是六岁,即是七岁,父王母妃便定作六岁,如今也箅是十四岁。因无真生日,便把救起重生之三月初六日当了生日。今日才知自己生辰。妹子名金羽,今所居之楼,恰好是凤羽楼,岂非天数?”水夫人道:“还有奇巧之处:我儿乳名玉佳,媳妇名蓝翼,公主名金羽;我儿梦玉燕投怀,媳妇梦翡翠投怀,公主梦金燕投怀;我儿生于九月初五日子时,媳妇生于九月初六日丑时,公主生于九月初七日寅时;我避难居大小姐庄上,彼时只有媳妇一人,而浴日山庄各楼阁,即有公主及四媳之名。至皇上赐此第,仿山庄楼阁之名,为各楼匾额,恰好又补出‘蓝田’二字,在圣意不过取姓,而岂知更暗合媳妇之名,岂非皆天数乎?”

合堂人听说,无不惊为神异。五子心中又各知田氏之名,知所忌讳,更是欢喜。红豆复请洪儒、素文见礼。洪儒家中僮婢,亦俱叩见。是日,红豆之喜固到尽情,鸾吹之喜亦真竭致,合府之人,眼见骨肉奇逢,个个眉花眼笑,啧啧称奇。红豆急修笺奏,遣内监往宫中及楚府投递。素臣亦进宫奏闻。天子大喜道:“公主得事素父,遂彼素愿;所不足者,惟昧于所生耳。今幸珠还合浦。何快如之!其加赠未一飞为礼部尚书,妻妾俱赠二品夫人,赐祭一坛,以伸公主孝思。但楚王及妃,爱公主胜于亲生,忽闻此信,殊难为情,素父当急往慰之。”

素臣谢恩毕,即往楚府谢亲。楚王备宴款待,席间细叩公主认姊之事,素臣把情迹细述一遍,楚王慨然道:“寡人初阅公主手笺,两手俱震。传问随媵四女,所言情节,与素父所述略同,此正无复可疑。特寡人暮年无倚,为可悲耳!”素臣道:“殿下何出此言?公主虽知有本生,而感激殿下养育之恩,同于山岳。恐殿下稍有芥蒂,小婿故贸然而来。公主在膝下数年,殿下岂犹未知其人,而以为忘本者耶?今于归小婿,小婿又岂忍令公主为忘本之人耶?”楚王面有喜色,说道:“寡人只有一女,于归赵芮。赵芮本非端人,郡主又专瞃其夫,寡人劝之不听、诫之不从,久已置之度外,几绝往来。公主一心为国,其待寡人及王妃,又尽诚尽孝,如亲生父母,故寡人与王妃爱之,亦远胜亲生。公主既昧于所生,谢监又已物故,寡人以为天赐,实倚为半子之靠。素父前在长沙,合府俱尽心伏侍者,一为国家有事,倚仗素父;二因公主彼时即有择木之意。寡人因年不相当,曾为劝阻,而公主委曲进言,慷慨明志。寡人为其所感,故先有约言,后奏皇上,为赐婚之事。因公主必欲俟寡人回京,故迟至今。孰意昨晚才得了向平之愿,今早即惊闻赵璧之归耶?今闻素父之言,此忧可释。但恐将来回府,王妃疑团难破,尚费寡人辞说耳!”素臣道:“小婿与公主存心,久蒙殿下洞照。即未公、未母现在,亦不敢厚于亲生而薄于恩养,况只其姊在耶?”楚王方才释然,殷勤劝酒,尽欢而散。

素臣回府述知,合家惊叹不已。素臣亲书‘智囊’二字,以赐鳌儿。红豆赠送诸子礼物外,复加送羊脂玉狮镇纸一方,珊瑚蟠龙笔山一架,银管纯毫笔一帖,澄心堂纸百幅。天子因素臣新婚,给假半月。十七日,候田宝不至,差人各处寻访寓所不着,向点名处去查,又说三场俱到。猜想不出是何缘故。红豆道:“麟、鳌俱称智囊,鳌儿之智已见一斑,愿更观麟儿之暗解。”

令宫女将麟儿请来问之。麟儿打一拱,答道:“孩儿若设身处地,亦不肯来,母舅想有同见。若未发榜前先至相府,则登第必由关节,求名反致失名,如何敢来?发榜后,不中则来;即中,则当俟胪传后,始来也。”红豆大赞:“此论不特深合时势。亦足见难甥舅之抱负!”因在绶带上,解一玉连环,用红锦亲书‘智囊’二字于环中,贴以赠之。

十八日,天生、以神、有信并福建六雄俱辞别出府。独飞娘贪水夫人训诲,又记挂立娘,恐上皇仍有后命,不肯回岛,领着黑儿,住在安乐窝内。二十日,全、匡、余、赵四家家眷,同日到京。成之、无外搬出外城,首公、双人原住心真寓所,今亦另觅房屋迁居。二十二日,玉麟家眷到京,领着碧云、翠云,亦告辞而去。

素臣连日饯行、接风、暖房,及拜谢合朝送亲贺喜官属,忙个不了。二十四日,素臣出府,候问余太走人及首公、成之、无外等家眷。水夫人分遣家僮,领着五孙,向各乡亲家问候,并请二十六日一早赴席,为竟日之谈。素臣回来,问知所请女客,惟心真、日月、首公、双人四位夫人不到,准到者十六位,是双人母余太夫人、希贤妻刘夫人、金相妻皇甫夫人、时雍妻刘夫人、廷珍妻戴夫人、长唧妻洪夫人、无外妻匡夫人、成之妻金夫人、璧生妻连夫人、玉麟妻白夫人、赤瑛妻马夫人、金相妾金枝及玉麟四妾;并东宅任夫人、东方夫人、未夫人、晚香、飞娘、黑儿、碧莲八位,共二十四位女客。连本家姑媳陪者八人,通共三十二人。

吩咐备三十二席,小酒约备四十席。正席坐月恒堂,下人男席坐东小厅,女席坐西小厅。飞娘、黑儿、碧莲、翠莲俱来辞酒,碧莲、翠莲、黑儿不敢当客,飞娘因立娘相形不便,水夫人也就允辞,命再添备四席。

二十六日清晨,各位夫人陆续俱到。众夫人要行命妇见公主、郡主礼,水夫人同红豆、天渊苦辞得脱。茶罢,各叙寒温。余太夫人、匡夫人与水夫人、田氏,细叙离情。刘希贤夫人向水夫人等谢保荐之德,水夫人等亦谢其同寅协恭之情。皇甫夫人谢主持代巡送妾生子。刘时雍夫人、戴夫人俱说:其夫自得交素臣,学问顿长,又谢保荐,复向白夫人谢数年叨扰。白夫人亦谢其讲解。金夫人谢驱狐疗病。自夫人谢夫妻久扰,并救其女之缢。洪夫人谢余太夫人救长卿重病。水夫人谢长卿寄信以致革职。连夫人谢开罪璇姑,复与璇姑叙姊妹别情,马夫人称水夫人为婆婆,田氏等为母亲。水夫人等谢其贺仪,璇姑复谢其寿礼。金枝感谢作伐之事。絮语缠绵,深情缱绻,各有交关。惟任夫人母女及妾与水夫人等已久在一处,与各夫人无一相识,只与鸾吹、素娥、红豆讲说家常。玉麟四妾,两好文墨,两娴武事,遂各求教湘灵、天渊指点。

须臾,全用干湿茶点毕,随请赴月恒堂入席定。余太夫人首席,次刘希贤夫人,次皇甫夫人,次戴夫人、刘廷珍夫人、连夫人、白夫人、洪夫人、金夫人、匡夫人、任夫人十一席,南面,正座;次金枝,次玉麟四妾,次晚香六席,东西,佥坐;次鸾吹、素文、红瑶三席,东西,旁坐;水夫人居中,稍上阮氏、田氏、红豆分东西,稍下;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分东西,又稍下,八席俱北面。令春燕、秋鸿陪款飞娘、立娘、黑儿、碧莲、翠莲于东宅戏采堂,客席单座,主席双座。外一席送又全妻妾,一席送凤无妻妾。正席一散,即令摆酒园内诗社,俟游园毕入席。各夫人要更衣,并游玩三宅各楼堂毕进园。金枝捉这空,同晚香至安乐窝边间,慰问又全妻妾,杨氏及四姨、五姨接进。

金枝口称太太、姨娘,便跪下去。杨氏一把拖住道:“你要折杀妾身!前日任姨娘也是这样执谦,令人可感!彼一时,此一时,再休如此过礼。”金枝不敢坐,四姨、五姨忙连晚香拉扯坐下。杨氏问金枝起居,晚香道:“姐姐也与奴一般,生了儿子,受老爷、夫人抬举,感激太师爷不尽!”杨氏道:“我们不是感激太夫人、太师爷入骨吗?太夫人不以奴婢相待,饮食俱与上人一般,叫人搬送入房,一切差使俱不到我们,单令我们看四书、五经、小学、烈女传,常替我们讲解,把心里明亮了许多。又见太师爷待妻妾间的光景,与当初我家样子,真个天渊之隔,便只顾身心干静起来。初时还有杂念,如今只有懊悔、感激两个念头。每日早晚烧一炷香,祝愿太夫人合家长命富贵。想起当年的事,悔恨一回,其余便是吃饭、看书、听讲,夜里上床,安然睡觉,倒没有当初提心吊胆了。”

四姨、五姨道:“我们的事,瞒得你两位吗?到了丰城,看着合府的光景,便把自己轻狂的样子,只顾改变转来。偶然想着家中不成人的事,便是心飞肉跳,再听着太夫人的讲说,就把一切不好念头都消化尽了。当初笑三姐板拙,不肯讨太师爷欢喜,枉受老爷的毒打;如今才知他的好处,太师爷反替他奏了。封了苦贞孺人哩!”金枝道:“三姨娘不特不肯讨太师爷欢喜,还要杀太师爷哩!真正宰相肚里好撑船,若不是太师爷,一百个性命也送掉了,还肯替他讨封吗?”杨氏道:“那是他认错了主意,后被太爷点醒,就自己要刎死起来。我如今想起老爷谋危社稷,本犯着灭门的罪,若不是太师爷超豁,我们还有命吗?你两位不消说,还有六妹、十四妹、十五妹、十六妹及许多歌姬、丫鬟,都亏着太师爷,个个都是诰命夫人哩。”

金枝、晚香俱道:“听说他们早晚进京,到那时再来见太太、姨娘,趁便与他们会一会面。太太们若缺长少短,向奴等说知,好着人送来。”杨氏道:“太夫人体贴下情,一切衣服器用、鞋脚针线,常常发给。到了节下,各房俱赏下来,还不说是赏,都说是送的。自进京以后,连次大赏,绸帛银钱络绎而至。我开给你二位看看,箱子内不是都装得满满的,那里用得他着,还有缺长少短吗?今日请各位夫人,我这里也照样一席,收碗的说:停会还要送围碟来。隔壁吴长史妻妾,也是一般感激。他家有两妾,一子,发在安侯家为奴,专做粗重生活,还不住的马鞭棍子,打成三个有骨没肉的骷髅在那里!相形之下,你说该感激不该感激?”说到那里,三人俱垂下泪来。金枝、晚香亦不觉泪点纷纷而落。正是:

听说真情定流泪,感恩入骨似伤心。

直到各夫人将次入园,丫鬟来请,金枝、晚香方才辞别。是日,素臣因请女客,恐要各处走动,不便在宅,避入花园中,令春杏、夏兰打听飞报。因前次末到湖心亭,带了文敏、文惠,从初览亭前上船,划至亭上。凭栏看四面湖光,见满湖荇藻纷披,锦鳞游泳,忽触着《中庸》上‘鱼跃于渊’二句;仰看天际,白鹤飞翔,真有上蟠下际,触处皆道之意,心中活泼泼地快乐无比。暗想:“子思子之指点,亲切有味如此!若上文没有“与知与能”,下文没有“造端乎夫妇”这层,岂不成释、道两家浮光掠影的提唱?古来聪明人,不知多少错走路头,乃不会读书之故,非书之过也!”正在以心问心,静观自得,忽听一片呐喊之声,忙问文敏。

文敏道:“定是世子不知太师爷进园,在射圃摆阵练兵。”素臣吩咐二人:将船慢摇至垂柳深处,不要惊觉他。一面上船,轻轻荡去,不一刻,已到射圃亭后垂杨之下。素臣上岸,见亭后有一月洞,因至洞边窥着。只见龙儿高坐圃亭月台之上,手执令旗;左右两人,带刀侍立,一是奚勤,一是韦忠。场内二十五名内监飞卒,各执刀牌,已摆成五花阵势。龙儿把旗一挥,亭畔一人冲出,看是锦囊,舞着双刀,直杀奔中花。只听鼓声响处。中花忽掣向南,四花纺转合围而上。每花两人在内!三人存外;十个飞卒,十刀十牌,成一内围;十五个内监;十五刀十五牌,成一外围。

内监刀牌未熟,那十个飞卒,却纯熟比,刀光霍霍,牌影森森,跃则高至丈余,折伏则几如平地。素臣看锦囊颇有精神,奈破这刀牌不得。战了一会,掷刀于地,即被擒获,阵势便仍按五方排列。龙儿喝问:“愿斩?愿降?”锦囊答是:“愿降。”龙儿左顾,奚勤即趋解其缚。龙儿又把旗一挥,亭半又冲出一人,看是虎儿,手执双锤,也奔中花。这番却不掣向南了,只见中花两飞卒舞动刀牌,与虎儿跳战,一会便是左花两飞卒接战,次前,次右,次后。五花飞卒俱接战过,五花忽变六门,每门四刀四牌拦截,一飞卒居中,轮流接战。虎儿知不能破,便欲夺门而出。无奈夺那一门,中间这飞卒既在后牵掣,又有一门正救,一门旁救,如何冲突得出!

虎儿看着西门缺两飞卒,刀牌势懈,便假奔南门,西南、东南两门皆须撤救,门愈孤。乘这空里,掣回身飞奔西门。那知鼓声起处,这阵又变作一字长蛇,西门正当蛇腹,头尾合救,恰好五飞卒当头,五飞卒押尾,如风雨骤至,当头斫下,拦腰剁进,着脚斫来。虎儿招架不住,只得丢下铜锤,任凭擒缚。这丢弃兵器,是龙儿号令:只丢了兵器,刀牌即止,以免受伤。虎儿亦称愿降,龙儿右顾,韦忠便驰解其缚。虎儿、锦囊即两旁站立,唤奚勤、韦忠向亭畔去了。

素臣悄悄下船,远见众女婢已扛抬酒席到诗社去摆设,金砚飞奔射圃报信。看着柳营之内,一对一对的,摆道而过:前是内监,次是飞卒,次是虎儿、奚勤,引导着龙儿,背后锦囊、韦忠护从,俱肃静无声的,整齐而去。素臣暗暗喝采:“孺子可教也!”

船到初览亭,秋香、小缠已来清园,吆喝着:“如有闲人,快些出去!”春杏、夏兰亦来报信,素臣忙上亭来,秋香回顾,忽见素臣,向小缠做手势道:“世子又做出来也!”素臣入内,令文敏去唤龙儿,欲指点兵机,并不许令虎儿旁站。回来说:“各位夫人要五位公子同宴,已随太夫人入园去了。”

任公是晚捉空请素臣小酌,更有始升作陪。相好至亲,殷勤劝酒,酒落快肠,已有醉意。任公复令亲生公子喜儿出来劝酒,年只四岁,伶俐非常。或跪或拜,或哭或笑,或抱颈,或拉发,会得诸般劝酒之法,喜得眼睛没缝,吃得素臣头脑生疼,大醉而回,睡至天明,尚未起身。外面忽拥挤无数报人,报世子文龙高中乙未科第八名进士,说是奉旨钦赐举人,入场考中。登时把合府人哄动,惊喜非常。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至安乐窝道喜。独有田氏捏着两手冷汗。龙儿更是着慌,忙赶进水夫人房内,直橛的跪在床前,满目流泪,要求水夫人讨饶。

水夫人一面披衣起来,一面备道:“你这孩子也忒大胆!秋香说你在园里嚷闹,你父亲撞见。叫文敏来寻你去责罚,亏着我进园,任亲家请酒,才躲过了。还没发落,又弄出这事来!考试大事,怎瞒得合家铁桶?将来无事不可瞒矣,还有甚么家法!四十大板是该的,再要打的多,我替你讨饶罢。”龙儿怕的是素臣,靠的是水夫人,今见水夫人都发怒,说要打四十大板,这一惊不小,登时脸色发青,厥晕倒地。正是:

八岁中魁须满杖,老年副榜必凌迟。

总评:

鳌儿插舌,初看殊觉张智,不意楚王王妃乃为此莫解也。楚王云:“初阅公主手笺,两手俱震。”又云:“王妃疑团难破,尚费寡人辞说。”神乎神乎!鳌几之知几回若此乎!素臣亲书“智囊”二字赐之,心折其智者深矣!

麟、鳌俱称:“智囊”,无独表一鳌之理,故即借田实一事,随手牵出麟儿,以成双璧。红豆亲书,与素臣作钩一锁,居然史公合传。回读五子设策,特表麟儿,而水夫人于四说中独以鳌说为正。麟儿复云,来即以鳌弟之法行之,则亦合传之体。

姊妹奇逢,奇在两心跳荡,两鼻发酸,写天性之感,出于自然,发而不觉,透足无比,乃知释氏之弃亲认父,灭子求徒然者,为丧尽天良也。谢监丸药,能使红豆尽忘前事,而独不能并灭天性之感,所以垂教后学者深切著明矣!

水夫人奇巧一段盖其造作之迹,与天子论马化同法。以平笔论奇情,奇事能化奇为平;以奇笔论奇情,奇事亦能化奇为平,愈平愈奇,此为古文三昧。

各夫人互相称谢,宛转关生。兼为中半部各回照应结束,文法极灵极密。

杨氏及四姨五姨感激一段,极表水夫人素臣之德化至深至速。到顶壁一层,金枝晚香亦纷纷落泪,最入情理。必如此方可顶壁一层。非女人惯陪眼泪之比。

鸢飞鱼跃一段,议论当入《中庸》注疏,与前文论“庸”字同为圣道干城,使二氏、六王之学咸息其喙,不能附会一语。

五花熟阵,变而不穷,便极新色。素臣欲为指点,必其中尚有些小破绽处也。惜为报喜隔断,不得一领兵机,殊属闷闷!

秋香与龙儿赤紧魔头,请板不足,复饶此舌,令水夫人亦错会素臣之意,加出一层过失,遂使龙儿一喊几死,簇成天外奇峰。

水夫人何以发怒?所谓童牛之梏也。有齐家之责者,当书一通,作座右铭!

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

水夫人大惊,田氏及璇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着大指,跪入龙儿左手腕百会穴中,尽力一拿。龙儿大叫一声,哭醒转来,手足忽复发搐。鸾吹正欢天喜地赶来叫喜,忽见这般光景,浑身如浇冷水,问知缘故,向水夫人哭道:“母亲怎把女儿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婿,吓得这样!如今怎么处呢?”素娥道:“不妨事,是惊气入心,痰涌厥晕。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转;惊气未散,故复发搐。只消取朱砂三钱,蝉腹七个,灯心二十寸,将朱砂悬胎煮服,即可愈矣。”红豆、天渊俱说:“刚起一数,是立愈大象,还有大喜在后。”

鸾吹方略放心。鹏儿忙回房去,与生胜并备汤药。素臣知道,急趋进房,安慰水夫人道:“这小奴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胆,即死亦不足惜!况只受惊发搐,断不至死,母亲休得着急。”鸾吹道:“二哥你怎这等忍心!凭怎样不好,也只八岁的孩子,他有本事抢元夺魁,就该欢喜。可怜被母亲几句重话,就吓得这个样儿,还说他胆大么?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儿,要求母亲垂怜,宽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愿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这里,我因他蛮皮勇力,竟忘他是八岁的孩子。他这事犯得大了,来求告,我若一口就许他,恐他恃有护符,便至肆无忌惮。那知他究是小孩,经不得吓,就到这个田地。此次自然宽他,只他好起来,大小姐这些话,却不可使他知道,长他之智。你说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亲孙,是你二哥的冢子哩!为祖、父的,那有不怜爱子孙之理?爱而劳之,方不是禽犊之爱,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鸾吹含泪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义传禀进来,报人在外发急,说是只报得王会元一家,连第二名田老爷还没去报,先趋太师爷府上的,怎不发放他们?”水夫人道:“快吩咐张顺犒赏,我们因乱着龙儿,竟忘了这一节了。”张顺连忙打发,报人争多论少,张顺道:“世子瞒了太师爷,太师爷大怒,要重处,世子吓得厥晕了去,这会子还没救醒,你们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讨吗?”报人伸出舌头,缩不进去,一哄而散。

里边鹏儿已煎好汤药,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会,便住了搐。须臾,苏醒,看见素臣在房,忙跪下去,只顾发抖。鸾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许下宽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复发惊搐,安慰道:“已与你父亲说了,饶你初犯,以后断乎不可。冬梅,可领到我床睡一会,要吃粥,可把粥与他吃。”龙儿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头,进里房了。

麟儿只顾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报子说第二名进士姓田,相公可问一问,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传信出去,并问会元之名。须臾来说,报子已去,抄有全录。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宝,会元是王鳌,谢迁亦中经魁。田氏大喜,麟儿亦喜形于色。

不一会,张顺传禀:“礼部请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龙儿惊病初愈,去收了宴来罢。”因令文恭去领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东十二将,女人自任母至碧莲、翠莲,俱来道喜。素臣、田氏内外接待,正忙不了。忽报圣旨到来,素臣出接,却是怀恩口传之旨。文恭禀道:“奴婢到礼部,礼部说别位不到尽可,独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奴婢到宫门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来的。”怀恩道:“公相错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后知道世子已经开笔,便问他可会做表判策论,世子说是都会,就对万岁爷说:‘几时考他一考,若中得进士,便钦赐举人,送入场中。若中出一个八岁的进士,也是千秋佳话。’故于初七日召进宫去,考了他一篇四书文,一篇经文,一道策,一篇表。日头还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万岁爷就喜坏了!便教内监悄悄送入科场,不许泄漏。完场出来,万岁爷说:‘二场都好,头场头一篇,还有会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题,等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万岁爷见了榜,就传到礼部:别的进士不到便罢,独第八名文龙是必要到的。本朝百余年,从没八岁孩子赴闻喜宴的,也可传为儒林佳话!方才礼部来奏,万岁爷着急得了不得,特令怀恩来传旨,说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学生若知道这段情节,感激皇恩不尽,也没这场意外之病了!如今病虽初愈不知可能勉强承旨,待学生进去看来。”素臣进来,把怀恩之言,细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虽小愈,不知可得着劳哩。”素娥道:“他是急惊,惊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上动手动脚的做那八字动功,怕甚劳他!他吓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来。”素臣连忙唤出,随着怀恩而去。

到夜,纱灯彩仗,鼓乐喧天的,送将回来。二十四名小内监,捧着金莲宝炬,御赐彩缎金银,果品茶食,靴帽袍带,纸墨笔砚,及诸般玩器。龙儿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面上吃得红馥馥两个小腮,进房拜见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过中一名进士,怎当皇上如此厚赐?”龙儿不敢答应。小内监道:“万岁爷说,累世子吃吓,与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各位娘娘赏赐补苦的。”素臣忙忙的赏犒内监人等去后,领着龙儿到祖庙,装点香烛,拜谢祖宗。令文恭、文宽掌灯,去拜见古心、始升夫妇。阮氏谓三子:“你看兄弟这般光彩,可也眼热?”三子道:“孩儿只不得进场,若进场去,也包管夺得几名进士!”始升已预备酒筵,留龙儿小酌。

鸾吹笑脒眯的看着龙儿,越看越喜,问道:“你去赴宴,心里可也喜欢?”龙儿道:“有七人坐在侄儿上首,何足为喜?足喜的,是谢老伯口口声声的叫侄儿年兄。”始升赞道:“好志气!包管殿试便是状元,我替你定下彩头在这里。”因在袖中,取出一个金钱,面上‘状元及第’四字,轮廊分明,一条金索双贯,亲手套在龙儿颈上。鸾吹取出花红,加插两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红绉纱全彩,着两个童儿,两丫鬟,掌着四盏绛纱灯,送龙儿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蓝田楼,问龙儿:“见了母舅,可曾道达父母想念之言,问明舅舅不来之故?”龙儿道:“舅舅并不曾来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约不出麟儿所料。胪传后,方来见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该认真读书?”麟儿道:“读书原不为科名,若但说科名,非孩儿所难也!”素臣道:“小子辄敢大言不惭,汝等依傍门户,将来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屡踬场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况汝等乳臭,未识文家之奥乎?”龙儿道:“不敢瞒父亲,孩儿头一篇文字,即是抄父亲的窗稿。皇上看见,把舌头都吐了出来,说必定会元。看到后两篇,说可惜力弱了些,只可望会魁。”

素臣道:“会试首题,正是我那年岁考题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间的。婆婆疑我荒废,欲加责罚,后见了那文,方说是试官之过。可见文无定价,亦犹送花之卖时耳!”龙、麟两儿,方不敢视取功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龙儿谢恩,谢贺客,见主考房师毕,回府。文义报:“山东诸将家眷俱到,已见过太夫人,要叩见太师爷谢恩,并见世子贺喜。”素臣辞谢,令各妇从屋,吩咐备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将,以两席赏金砚夫妇。至晚,诸将夫妻俱到宅门谢酒,一概回去。惟金砚、柏氏欲进内服役,苦苦求见。素臣准其进见,不准服役,令设单,行四拜礼。金砚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况你夫妇也。”

金砚只得同妻登单,四拜起来。柏氏见素臣看他一眼,想起当年之事,忽然羞耻,一朵桃花上脸,登时头颈俱赤。素臣觉着,慌忙遣出。进与水夫人说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只为被又全逼勒导引所致。家中仆嫔妇女,常闻母亲训诲,但无可虞。只愁云氏一人,淫荡受用惯了,今又另居一宅,只朔望来见母亲一面,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时也是愁他,以后知道尚是中人之资。他自归容儿,还未同房,可知其非妖淫之物也。”素臣问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丧,赛奴再三捺劝,才许期年以后。前日进了新宅,容儿等因文恩已成人道,与本府家人,山东诸将替他送房,多吃了几杯,要去强奸云氏。云氏不从,几乎弄出性命干系来!这都是赛奴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儿前在文华殿,见他得了赐配容儿之旨,连连磕头,那种欢喜感激之状,孩儿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宠爱,而喜遂其私情,不特淫浪,而且无良,故深以为忧。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为得全性命之故,还是人情之常,不足虑矣!”

次日黎明,车驾忽然临幸,素臣慌忙出迎。一进府门,便问:“何处可以密谈。”素臣引至日升堂书室。天子把女官、内监都遣出外,方说道:“倭国王源义降表已至,愿原世为不侵不叛之臣,表辞极谦,贡礼极重,朕只受其土仪,将木秀等释还,此一事也。不过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来求教者,是贵州、云南两省之事。贵州副使刘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畅妻米鲁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出入建黄钺。一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攻破省城。巡抚钱钺,总兵官焦顺,俱为所执。都指挥吴远出战被擒,几有破竹之势。更结连云南孟密土妇曩罕弄,亦伪称天娘子,大掠孟养,逼胁木邦八百,与为声援。哈国公沐昂往抚不受,飞章告急。数年前童谣有‘只知猪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杀猪’之说。朕想:猪与国姓同音,糯米亦称元米。猪吃糯米,已应太祖灭元之?今贵州反妇适名米鲁,鲁糯声同,惧其复应童谣末句。阁臣枢臣或议抚,或议剿,朕不能决。因素父尚未满假,故特亲造,专候素父裁决。”一面于袖中取出两省奏章。

素臣看毕,奏道:“以臣愚见,曩罕弄可抚,米鲁不可抚。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节制,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邻夷,尚无大恶并辱及中朝也。米鲁则与营长阿保通奸,毒杀其夫,逼前子隆礼烝己,淫恶极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称尊号,改服色,大败官兵,掳执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贵州,即知其与副使刘福交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实,即果聚众数十万,亦乌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时,因其逆迹未形,难以并治,故但授计干珠、开星等,令其不时侦探,俟逆迹一著,即遍发露布,假称臣自领大兵自川赴剿。彼闻臣至,必胆落归巢,为据险之计。令干珠轻装出奇兵,袭之于阿马坡,伏松纹于马尾笼擒之。一切地势险要,兵事机权,已俱详悉口授,干珠、开星既能领悟,神猿复有暗解。大约二十日后,即得捷报;一月之内,事可大定。今只须草诏书两道,一拿问刘福,一抚谕孟密,着金砚驰赴军前,令干珠等奉行。米鲁既擒,则曩罕弄震惧,临之以兵,自即受命。刘福一拿,米鲁余党无所倚恃,亦不复窃发。然后选两重臣,易换两省巡抚,为善后之计,便永无后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谢,以手加额道:“此天以素父赐朕也!议抚者,不特养痈辱国,彼亦必不受。议剿者,议发京军三万,云、贵、川、广兵十二万,胜负未可知,而京军则往返跋涉二万里,四省兵亦皆千里裹粮,供费不资,劳苦至极。与不发一兵,不筹一饷,而已决胜于万里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渊也!朕因童谣所惑,心胆俱慑;闻素父一席话,如释重负矣!素父可即为朕草诏。朕前次未曾入园,可令大驸马随朕一游后,将扰素父之饭,须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馔进,若加一品,朕即断断不食也。”素臣领旨,令文恭等清园,唤出凤儿随驾,自己忙去草诏。

天子入园周览,来至星台,见台下石级边俱围以木栅,栅门封锁,封皮上标着“二月初九日封”字样。天子问凤儿:“此台系朕特建,与汝母子观星望气者,何以封锁至今?”凤儿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见宫中,故行封锁,惟许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开封上台,问随来宫女、内监:“那一座是乾清宫?那一座是交泰殿?”直问到仁寿宫止。女官等定睛细视,逐一指出。天子谛观大笑,问凤儿:“日与地孰大?”答曰:“日较地大五倍有余。”问:“地与月孰大?”答曰:“地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则月比日小至数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蚀耶?”答曰:“日行三限,较月行三限,俱约高至二十倍。高则大者觉小,下则小者觉大。故能掩而使蚀也。”问:“日月蚀有定算乎?”曰:“有定算。”问:“古何以有当蚀,不当蚀而蚀?”曰:“此历官之误耳!”问:“既有定算,何用救护?”曰:“古人几杖盘盂有铭,皆以警其心也;况日月相凌,天象可畏也!”

问:“今历有误否?”曰:“有误。”问:“何以致误?”曰:“误在差数不备,实则视测不明,并以椭圆为浑圆。”问:“椭圆如鸡卵乎?”曰:“诚如圣谕。”问:“鸡卵子外何物?”曰:“无物。”问:“何以知为无物?”曰:“见者为有,不见者为无,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可得而见者,亦不可得而有也。”问:“山海之高深可测乎?”曰:“山高可测,海深不可测。”问:“何故?”曰:“亦由有见有不见也。山高可见,故可测;海探不可……”凤儿说到那里,顿了住口,随改说“海深不可视,故不可测。”天子觉有缘故,问“何故顿口,而改‘见’为‘视’?”凤儿跪奏道:“礼云:‘二名不偏讳’。若一语内全犯太上皇帝御名,臣实不敢!”天子登时汗流浃背,满面发赤,愧谢道:“卿智而知礼!朕不如也!谨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视卿矣!”自此以后,天子皆称凤儿为卿,不敢以尔汝称之。各女官、内监见天子如此致恭,都面面厮觑,惊异失色。

天子下台,至补衮堂坐下,解开龙袍,裹凤儿于怀,祝曰:“愿推卿之心,以置朕腹,使朕得增长志意如卿也!”素臣两诏写完,自内趋出。凤儿忙要下地,天子故持不放。凤儿道:“皇上有旨,令素父勿跪。”素臣认是真旨,鞠躬献上。天子看毕,交素臣缄封,令内监驰付怀恩用宝。因问凤儿:“卿虽多智,乃可面矫朕旨乎?”凤儿道:“臣可跪君,父不可跪子。陛下持臣,使得罪于父,而归过于君。臣故行权矫旨,正父子之伦,实以全君臣之义,宁受矫诏之罪也!”天子道:“朕故持卿,欲观卿智。微卿言,朕亦降旨如卿意也!”因放下凤儿,向素臣述知前事道:“聪慧若此,而亦不得列于智囊,则智囊之智可知矣!朕得此两快婿,何幸如之!”素臣顿首谢。

早膳已到,天子看是鱼肉蛋腐四色,道:“素父何俭若此?”文恭奏道:“此尚是宣成君之奉,公相则更少一荤矣。”天子道:“素父乃以天下俭其亲乎?”素臣奏道:“臣母云:每食四簋,古人以养贤之隆礼,不许臣过其数;而或腐或蔬,又必欲供以一素。非臣之不能备物也。”天子叹复良久,深赞豆腐之美,虽珍错何以过之。

膳毕,水夫人率同古心、阮氏及田氏等,出厅朝见。天子赐水夫人坐,令诸人俱退。问:“婢仆自赐媵而外,朕所未见几人?召来一见。”于是文虚、文媪、张顺妻沈氏、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俱出朝见。天子见沈氏已有冠帔,文虚、文媪受文恩诰封,已服一品冠带,将紫函等五婢,俱赐宫人冠服。向水夫人道:“闻诸婢俱有才貌,朕于榜下,欲择少年无妻者婿之,故一见,以为相女配夫之计耳。”紫函等不肯离水夫人,俱俯首垂泪。秋香更哭跪奏:“愿终身不嫁,伏侍太夫人,不敢奉旨!”天子沉吟道:“男婚女嫁,乃常礼也。素父当劝谕之!”因即发驾回宫。

初一日黎明,金砚领诏赴滇。素臣假满入朝,天子留入便殿早膳,亦有一碗豆腐,向素臣道:“真佳味也,不扰素父,将终身失之矣!”天子传上皇恩旨,赐两名降职太监,专司大门为门监。一名是冒神功,因广西失守,撤回降职;一名是廖去病,因采选秀女得财,发觉降职。冒神功要来与叶豪等同事,已觉赧颜;廖去病是拷打逼诈过素臣的,更加羞惧。随回府中,叩见水夫人及各位夫人及公子,好不惭惶。素娥,湘灵都是跪着廖监,受他凌逼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今日反来磕头,口称奴婢。正是:

狐威假虚曾惊兽,鱼服闻雷已化龙。

三月初一日,吉于公、韦杰、易彦到京。素臣因于公系本府长史,家口不多,就住从屋;韦、易二人听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试,素臣回避。初五日传胪,天子特召入朝,坐于屏风之内,把三个卷子递与,说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简括精当,非深于韬钤者不能!且两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独策天时,则绾地利人和;策地利,则从天时落脉,结归人和;策人和,则双绾天时地利,发明孟子之意,独操兵甚之原。读卷官皆推为压卷,朕亦定为状元,素父以为何如?”素臣揭开第一卷看时,见是龙儿笔迹,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迹,有类臣子,臣不敢奉旨!”天子道:“正为是文龙之卷,故欲素父亲见三卷之优劣,以见朕之非阿私耳!”

说毕,便要填写名次。素臣俯伏于地,激切奏道:“以纨绔乳臭,压天下英才之卷,遏贤关而沮士气,臣死无日矣!”天子亲手挽起,谅其诚恳,因倒下一卷;素臣力争,遂置第三。素臣复力辞道:“鼎甲内臣子断不敢居!”天子重违素臣之意,只得复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门户升,而世子以门户降,岂不惜哉!”

鸿颜寺传唱:一甲第一名谢迁等三人上殿。天子谓谢迁道:“卿屡辞职,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岁儿得之。非素父力争,则卿志不遂矣!”因将龙儿之卷与看。谢迁初不肯信,及见龙儿三策,不觉咋舌惊魂。忙俯伏于地道:“臣自揣制义不如王鏊,策问或可争胜,故妄想夺魁。不料文龙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龙为元,臣不敢颜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鳌。复问榜眼田宝道:“卿年若干?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镇国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

田宝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鸣,通籍为翰林侍读。素臣妻田氏,即臣胞姊。”天子大喜,顾谓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见驾?岂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将屡次访寻不着,及麟儿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问田宝,田宝奏对,与麟儿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两端士矣!”复谓探花王鳌道:“素父荐卿制义为本朝第一,会试已验其言;惜策问步逊,非素父力争,则不得鼎甲矣!”王鳌俯伏谢。

鸿胪寺复唱传,二甲第一名文龙等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谓龙儿道:“卿卷已定元。为卿父力争,降居第四。但状元本为卿物,宜一体占鳌,今科分作大小状元可也。”

本朝令甲:状元冠服,俱由宫中制造,因不知身材长短,故袍皆制长,而不缝边。至胪传之日,宫女二名,一捧宫袍,一捧剪尺针线,在殿伺候。俟传出状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鳌头。宫女跪于鳌旁,将金剪剪去两袖及袍边多余之绸,用五色彩线缝好各边,故得称身。本科因有八岁进士,皇后复令宫人预制小冠小袍,以防着龙儿。宫人见点了谢迁,已打帐仍捧回宫;忽听旨意,要一体占鳌,便忙把龙儿袍上鳌头,裁剪宫袍,登时缝好。一样插戴宫花,与大状元谢迁,同出长安门挂榜,去赴琼林宴不题。

素臣退朝,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向来知道五个孙儿,武艺以龙儿为道,文章以麟儿为首,天文首凤,地理首鹏,诗赋首鳌。会试墨卷,媳妇说是抄你岁考文字,怎殿试三卷,又足压卷?”田氏道:“试三策,龙郎也说是抄相公的。”

素臣道:“我并未做过此三策题问。怎说是抄我的?”田氏道:“龙郎说是抄相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义,他把来扯长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着对头帽子!皇上说别三策不能联络,龙郎一卷贯穿说得法,却是这个缘故!我记得这篇孟义,也是考作,是十几岁上不取县名的文字,几乎被他骗了一个状元来,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会元;考县名不取文字,可中状元!古人说:功名到手,方见文章。本朝百余年来,不知许多元魁文字,埋没落卷之中,真可叹也!”水夫人等正在慨叹,廖监传进钦定赐婚名单,说是内阁奉旨抄送。看那单时,是:

冰弦,赐配南直华亭县进士虞挥;秋香,赐配云南蒙田县进士凌虚;紫函,赐配浙

江乌程县进士禹陵;晴霞,赐配南直无锡县进士倪又迂;生胜,赐配北直宛平县进士国

无双。

时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胜各掩面悲啼;惟秋香呆着,并没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飞娘劝化,想已回心。因劝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况你们所配四人,内三人与吴江切近,一人又与赐第切近;与我等虽离而实不离,何用悲泣也?”一面吩咐田氏等为诸婢整备嫁妆,阮氏替秋香准备,差文敏去探听赐婚日期。方与素臣斟酌遣嫁之礼,忽见田氏房内夏蒲飞跑进房,报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后园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浇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别愿先从地下,生离不肯向云南。

总评:

素臣不急慰龙儿,而急慰太夫人,乃至情至理。而鸾吹谓其忍心,此有天性人所为掩卷而长叹也!鸾吹且然,况下此者乎?不顾父母而惟恤子孙,茫茫天下,强半皆此辈耳,可慨也夫!

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天子犹以常情待二人也。不特不喜,反怒而欲扑,则贤者所难作者!落想如在天外,却又深入情理,得劝教之大义,此为家正宗。

龙儿云:“还有七个人坐在上首,何足为喜。”惟出自八岁儿,乃觉切听。否则第一人便足满志矣!然视今之峨然丈夫,而幸得一第,即已神舞色飞者,相去奚啻天渊!

麟儿大言不惭,非素臣顶门一针,几何不坐井观天也?文无定价,犹医卜之卖时,实为定论。至补笔之妙,则总评详之。

柏氏一段,全为云氏萦前拂后,乃知排山倒海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米鲁之反,何笔气炤,实如童谣,举朝股栗矣。而素臣早定袭擒之计,其授计干珠,尚不足奇,奇在孑然一身,浪游贵州时,已灼知刘福之交通,阿马坡、马尾笼之出没险要。有此奇人奇事,成此奇书奇谣,诸葛公所由于草中预定三分之局也。顾我亦曾为诸生,亦游半天下,而两眼如豆,视东失西,读此不觉吐舌不收,汗流如洗!

写凤儿之智而知礼,妙在智囊一衬,便见素臣诸子,无非鹜鹫麒麟,随落随扫,随扫随生,笔墨之妙,难以口宣!

独赞豆腐,不独为寒儒生色,实见世人之厌常喜新、惊远亵近。即一腐而慨之也,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宜素臣之知兵也夫!

廖监司阍,反向素娥,湘灵叩首称奴,痛快淋漓之笔!

秋香投湖,亦是痛快淋漓之笔。其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不知不觉已到顶壁一层也。今人作文皆是隔靴搔痒,急当以此书药之。

 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

素臣忙着令人捞救,自己亦奔入园,只见秋香如水淋鸡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览亭内哭泣。是日,春燕、秋鸿、天丝、小缠设席,替山东诸将夫人及金砚妻柏氏接风。春燕等已各买有仆妇,春燕有一个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在园中顽耍,因潜入园内来寻。恰值夏蒲飞跑进来,喊说:“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内禀报。春燕便急赶入园,只见秋香已冒起水面。春燕是海西幻民,熟于水性,忙脱去衣裙,跳将下去。秋香已复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捞着头发,扶上岸来。一手挽发,一手扯住腰内汗巾,提至初览厅内,将秋香肚腹卡在栏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时救活。素臣见已救活,便即转身。

须臾,春燕领秋香进房,水夫人命赏春燕银五十两。斥责秋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可轻生戕害父母遗体?你平日要讲孝道,怎这等不孝起来?赐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怼,更属不忠!即你心有不愿,也该据实向我说,何得投胡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遗言,另眼看待了你十余年,不知感激,反累我惊吓悲苦,是何道理?”

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该死,懊悔嫌迟了!秋香原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志终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经面奏太夫人托龙夫人苦劝,秋香已情愿嫁人,接续父母气脉,但不肯离着太夫人。今忽奉旨配云南进士,远隔万里,若随夫回籍,便终身不能再见。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没有挽回,一时情急,想不如死了,魂灵还只在这里,得依傍着太夫人,才做出这拙事来。如今被太夫人责备,已是深悔!秋香也顾不得羞耻,只求太师爷作主,辞掉此婚,随分配给一奴,只要永远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尽了!”水夫人与素臣等,俱不觉垂泪。

素臣道:“哥哥现经出仕,原该置妾,帮理家事;嫂嫂屡次相劝,哥哥执意不从。若得母亲作主,命哥哥收秋香为妾,一则得以常侍母亲,遂秋香之愿;二则不致终于下贱,怼祖母之心;三则可以帮助家事,分嫂嫂之劳。不识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因问秋香:“情愿与否?”秋香道:“只不要离太夫人,都是情愿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面奏辞婚,命古心夫妻择吉收房不题。

是日,贺客填门,拥挤不上;更是龙儿游街回来,百执事讨赏;又凑着五色匠一百名,奉唤到府,替紫函等赶办嫁妆;加以祭祖祭神,请东西两宅诸亲,犒合府酒席;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勋臣显宦家,见小状元迎过,无不垂涎,请了势要官员,伶俐媒婆,争先到门撮合。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更有骑着快马,打着火亮,赶来说亲的,见栅栏府门,方才转去,打算明早再来,正是:

俗情大抵皆趋势,贤士无人不爱才。

鸾吹见庚帖纷纷而至,把安乐窝内一张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满了,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亲已许定,得此快婿;惊的是未经出帖,怕有变头。急问水夫人道:“小状元是女儿的女婿了,怎又收下这许多庚帖?求母亲作主!”水夫人道:“一言即出,龙郎自然是你的女婿。这些庚帖,是因一时没有定婚凭据,合他们辩不清楚,强桠在这里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齿录,注明聘东方氏字样,先回绝了他们,再择吉日行聘就是了。”鸾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蓝田楼安寝。问龙儿:“母舅寓在何处?明日谢恩后,自然要来谒见我。谢下朝,当先到他寓所一拜。”龙儿道:“舅舅寓在内城绒线胡同。好教父母亲欢喜,连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来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进京?”龙儿道:“舅舅从小没离过舅婆又想看母亲,故此同进京的。”素臣道:“会试举人,不寓前门外,就寓国子监及东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没处访寻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萝押轿去请,他们起身必不能早,只怕我到那里,还见得着岳母哩。”田氏喜到极处道:“报龙郎中小状元,那有听见母亲在京的快活哩!”

次日,素臣、龙儿俱五更入朝。飞娘亦五更出府,去见白夫人,将龙儿中小状元,庚帖堆满一榻,鸾吹着急惟恐有变之事说知,道:“文爷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说,文章以麟儿为第一,怕不中真状元吗?那三个俱有亲事,只麟、鹏两公子未定,与两个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该作急请媒说合,若被别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迟了!”白夫人道:“文爷恁般显贵,两公子如此聪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飞娘道:“文爷是何等人,只论门楣,不拣对头的;况与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撺掇,包管便成!只要赶早,休被长手臂的先掇了热锅儿去!”白夫人连连点首。

一俟玉麟下朝,便催逼着,请出金相、时雍两人为媒,将自己生的书姐许与麟儿,翠云生的鲲姐许与鹏儿,到府作伐。素臣已随田太夫人到家,见过水夫人,安顿在蓝田楼上。迎接过大媒。即禀知水夫人。飞娘已赶回府,竭力怂恿。水夫人及素臣,也爱二女相貌,又见两女之名,与两儿俱有关合,便一口许下了。择了初八日,一行三聘,请出洪儒、抱愚为媒,向始升处行聘,金相、时雍向玉麟处双聘。恰好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四进士,俱因皇上定了十六日婚期,时日甚迫,遂俱择这初八日行聘。古心又择的是这一日,收秋香入房。

这一忙,也就与报小状元一日相仿。人逢喜事,鸟弄歌声,合家多眉欢眼笑。只有洪儒夫妻,啯哝了一夜。素文有女,与麟、鹏两儿同年,一进京来,就要说亲。因素文与素娥见好,欲许鹏儿。洪儒说:“麟儿正出,又名智囊,该许麟儿。”素文说:“婚姻天定,我们对天拈一阄看。”那知偏生拈着鹏字。于是素文立定主意,要许鹏儿。洪儒仍欲许麟儿。两人一扭,把这事就搁了下来!及到鸾吹心慌,素文方才着急。差人向监中请回洪儒,情愿许与麟儿。洪儒亦情愿,如麟儿占不吉,即许鹏儿。正要请出丈人、姐夫两人为媒,却反被素臣请去为媒,方知两儿已定玉麟之女。回家后,夫妻互相埋怨,以致一夜啯哝也。正是:

得鹿从来须捷足,亡羊何必更谋皮。

次日,秋香过来拜见。水夫人因秋香姓桂,令合家呼为桂姐,俟生有子女,方许侍坐称姨;以婢女收房,不得同于侧室也。是日,田宝将寓中仆婢就素臣,安顿于西宅第四进,与云北父子同居。田宝已授编修,散馆仍是京职,遂差人去接眷至府同居不题。龙儿齿录刻出,求婚者才断了念头,复求配麟、鹏,及知亦已出现聘定,因想到素臣之侄,庚帖仍复纷纷而来。洪儒与素文商量:古心第三子文谨,与女凤姐同庚,相貌才学俱好,不可再被别人占去。因请任公及始升为媒。阮氏见凤姐貌美,兼有红豆、素娥、湘灵、鸾吹数重亲谊,亦愿结亲。文柔占好宁文孙女,文讷占好徐武之女,俱择十六日行聘。遗珠知四婢遣嫁,三侄行聘,俱是十六日,告假同凤姐回府,田氏等俱来相见。遗珠道:“侄儿们没有定婚,女儿原指望把遁姐做个还乡女的,谁料俱被高才捷足者得去。早知如此,就不处这馆也罢!”湘灵道:“妾身的小兄弟颇是聪明,不如结了亲罢?”

遗珠道:“那使不得!不与娘舅做了姑夫衿子?生下男女,还是叫舅公好?叫姑夫好呢?”水夫人及素臣也俱说:“不便,鳌儿不把嫡亲嫡亲的表妹做了舅母吗?”湘灵听说,也觉不便,便不再言。那知全身极爱喜儿伶俐,任母极喜遁姐幽雅,被湘灵提起,一边全性、全身作主,一边任公、任母作主,说是四门亲家,并无称呼,不由素臣、遗珠做主。请出始升、洪儒为媒,也拣十六日行聘。素臣主便做不得,聘礼却须代出,次日,四聘四嫁,挤在一块,又是一忙。四婢不舍水夫人及各主母,比亲生女儿尤甚,个个哭得鼻泡眼肿。水夫人及田氏、素娥、湘灵,俱流泪不止。璇姑、天渊及久在一处的仆妇丫鬟亦皆垂泪。连着红豆、遗珠、阮氏、飞娘、立娘并新来的妇女,俱被感动,太息欷歔。独有秋香一人,嘻开着嘴,自得其乐,不挂一丝泪痕。正是:

哭非假意为真意,笑似无情却有情。

十七日清晨,水夫人方有心肠问遗珠馆事。遗珠道:“馆中两长公主,两公主,一郡主,一神姑,——神姑便是金蝉,是皇上赐的号,——这六人拜从受业。其余妃嫔,虽称先生,却只三日一讲解,闲时来质疑难。六徒中,只公主、神姑聪明,与凤姐相仿。那两个长公主、郡主。年纪虽大,远不如矣。太皇太后把女儿爱若亲生,皇后、皇妃俱以姐妹待,皇妃更俨若同胞,母亲可以放心。”水夫人道:“神姑系黄马所化,怎便能像凤姐一般聪明?相貌如何,想是全脱了物类气质?他筋骨原是马化的,一日能走一二千里,可知勇力非常的了。”母女正在叙论,四进士俱到门谢亲。素臣先与水夫人酌定:嫁诸婢以侄女之礼;水夫人因以见之。见四人中,年俱二十四五,其一人尚未满二十,即生胜之夫国无双也。暗忖:“年纪俱相当,相貌又清秀魁梧。各有好处,足为四夷婢之偶。”甚是欢喜。复求见田氏等,因诸媳年轻,托故辞之。素臣未下朝,古心出陪款待。正待坐席,何如、桥梁公、敬亭应诏进京,同时到府。惟观水以疾辞不至。因复添备三席。四进士拘新婿之礼,上了两道汤,即便告辞。古心坚留,方坐完正席。

古心送出。摆上小案,与何如等畅饮,直吃过午,方欲撤席。又值素臣下朝,洗盏更酌,至日落方止。三人皆大醉不能出城,在日升堂大榻之上,竖头平开五铺,频以浓茶解酲,同榻而卧,并头连足,谈至四更方睡。五鼓,俱入朝待漏,班齐后,吏部引何如等朝见。奉旨:文点、水唐以翰林院检讨,联山以国子监学正,俱照原征补用。

留素臣入谨身殿,问:“令叔何以疾辞?大小学急须开设,今缺祭酒,何人可任?小状元已就馆职。余四子俱宜入监,为太子四友,藉以琢磨。一切衣履饮食,中宫料理,不须素父费心。”素臣奏谢道:“臣叔文雷,解组已久。愿守祠墓。陈选得正学之宗,堪以兼管祭酒。臣四子当令入学,伴太子读书也。”天子因即降旨:文雷准以礼部右侍郎致仕;以少詹陈选兼管国子监祭酒事;令礼部考选各官子弟及民间俊秀,入监肄业;令饮天监择日开学。

留素臣早膳,天子道:“朕前扰素父归,方知宫中饮食之侈。今除清宁、仁寿两宫外,朕与皇后每日定以六簋;皇妃、太子以下,皆五簋;命妇以下,皆四簋。计每岁可省数万金。以添补太学生徒膏火。此外有似此者,及有裨于政,有利于民之事,祈素父赐教!”素臣怀中出疏,奏称:“臣正拟献纳苃荛,因有数条,当出自圣意,不便廷奏。适承明问,敬呈御览!”天子忙接看时,是:

一、减宫女:凡年满二十者,俱遣出给亲,永着为例。一、减内侍:定限三百名为

止。阉割起送,俟缺再补。一、减月赐:内监非有功不赏,革除靳直奏定月赐之例。一、

减恩荫:内外臣非有勋德及殉难节义,不荫子侄。一、放入宫田:诸法王、西天佛子、

国师、真人、景藩、靳直入宫田共一十三万五千余顷,皆占于民,悉行给还原主。一、

放已故内臣赐田:查虽奉有恩旨,实系强圈民田,亦请给还原主。一、放减内府所畜鸟

兽。一、复建文帝庙号、年号。一、改景泰戾帝谥号,拟号恭宗景皇帝。一、赐于谦谥

祠,拟谥忠肃,祠曰“旌功”一、录太祖配享功臣、殉难忠臣绝封者后。一、禁生徒传

习陆九渊伪学,撤从祀圣庙主。

天子逐事嘉赞,看到后五条,说道:“改景泰帝谥号,赐于谦祠,上皇与朕久欲行之。录绝封,亦朕所欲行。至复建文庙号、年号,撤陆九渊从祀主,则非素父不能也!当奏闻上皇,即日行之。”膳毕,素臣乞假三日。天子道:“此十二事,朝臣即终年不假,亦不能办。此后如有家事,不必陈乞,知照内阁可也。”

素臣下朝,即往见何如。何如已被首公、心真、诚之、无外、双人公席接风,同敬亭、梁公俱往无外寓所赴宴。素臣随去闯席,首公等俱大喜道:“快着人请了古兄来,则家乡亲友毕集矣!”须臾,将古心请到,欢呼入席,开怀畅饮。素臣因隔了几重禁门,一到日落,随古心起身,而约在座诸人,次早入城便饭。

到府,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因一时未能回家省墓,见五叔辞官字上,有照管祠墓之说,意欲措银一千寄回,托五叔修理祠墓。谁知问起媳妇,说皇上赐的一万银子,已只剩三百两,一月内用去万两虽俱有帐可稽,但未设立专司,难免影射之弊。你既给假,该捉空料理。明日又要请客,兼替四义女做朝,将来满月回门,都是少不得的礼数。银钱也要策划,帐目也要清楚,前借敬亭、无外银两,也该清还,可就打算一打算。”

素臣道:“还有御赐一千两金子,明日可带二百两回家,请五叔修理祠墓。匡、景两处,各以三十两清还。余存七百四十两,易银日用,且到用完了再处。至要设主司,便不只银钱一事。须以刘媳为刑总,凡总管禀究内监官女奴婢,俱拟断发落;以沈媳为户总,凡总管送到银米册票,俱查核注销;以任媳为礼总,凡总管送到门簿及文书禀札,俱查察登记;以林郡主为兵总,俟中军总兵到任后,一切中左右三营操演赏罚事宜,俱听裁决;以媳妇及公主轮主内庖,专司母亲日膳及祭祀之事。立文虚、张顺为正副总管,稽查约束合府男仆;文媪、沈家稽查约束合府女婢;各赐板子一根,皮鞭一条,重事禀究,轻事径行发落。廖监如有勒索门包,稽迟公事,傲慢宾客,失误门守等事,并令总管查察禀究。只有银子是一件难事,赐金赐银,也只约月余用度。吴江田租,母亲与孩儿意见相同,要留为惠恤乡里之用。食禄千石,还不够每年食米。各督抚提镇规例,及户工二部赠费,已经革除。做了国公宰相,又不便借当,埋没君恩,岂非难事?”

鸾吹道:“‘不贪泉’内藏银,敢还现在?只除了母亲、二哥,没人拿得起来。”水夫人道:“那原是大小姐挜上的,已借用了许多,如何还可动他?若可取用,进京时也带了来了。”秋香道:“那财想是活的,现在园里也有‘不贪泉’,洞里也有泉,管请太夫人去一看,就现出形来。”水夫人笑道:“休说痴话,明日要打发四处去做朝,又要请客,各人该去安息。银子之事,暂且丢开罢了。”

次日早饭前,诸客俱到,先用八鲜面,即摆围碟,细酌谈心。首公道:“素兄可记得那年初次出门,饯行言志之事了吗?如今都是原人,只少日京,却补上梁公,人数一个不少。前日乃言志之会,今日则行志之会也。素兄功业,所行已过所言;诸兄与弟,应以行不及言为耻。生逢明圣,而一无展布,何以答君父,复友生乎?”心真、成之、双人俱道:“我们苦思力索,要说几句好话,做几件好事,以免素餐之耻。无奈俱被素兄连一连二的做去,把事都做尽了!昨日不是约着首兄及各本衙门相好同僚,要公上一疏,将法王等入官田亩,分别价买、占夺,清还民产?岂知科抄已发,不论买占,一概给主。抄上十二件事,那一件不是有裨国政,不可愧可叹?”

无外道:“改戾帝谥号,已不敢言,何况复建文庙号、年号!至减宫女、内侍、鸟兽,连该减不该减,都不知道,何从立说?宦官月赐,一发连名色不知,又何从着想?这也是素兄地位到了那里,复与皇上做了忘形之交,才得如此进言,以成此盛治!”首公道:“减恩荫,撤子静从祀,弟亦曾想到,只缘碍着同朝情面。现在素兄昆玉,及何如、成之、梁公、双人,那一个不是邀得着恩荫的人,怎好发这无情之议?子静学虽偏执,后儒推崇者多,恐自己地步还胜不得他,未便遽议辟禁。直到后来,接着科抄,体味上谕,细想公尔忘私,能言距杨、墨的道理,又是铁板注疏议行之事。此则由于见不明,力不定,非地位不同之故也。”

众从纷纷议论,无不归美素臣;素臣亦惟俯首谦谢,归功天子。独有敬亭正襟危坐,梁公莞然微笑,不发一言。首公等俱觉有异,逼问其故。梁公道:“素兄功盖宇宙,德济苍生,诚足满诸兄之志。而弟与敬亭在途私议,则有不能为之解者。”素臣大喜,求闻已过,首公等俱相顾错愕,不知何故。正是:

经营谁识良工苦,攻错全凭好友功。

总评:

写四婢得赐婚进士,而犹掩面悲啼,固足见水夫人之盛德,然不若秋香投水为透顶之笔也。有此透顶一笔,可胜百千万笔。名士作文,学得此笔,便可省却无数笔墨。

鸾吹着急,特写龙儿;飞娘出府,牵出麟鹏;素文啯哝,更由麟鹏牵出文谨,鹏带柔讷,遗珠懊悔,总表诸儿。而遁喜联姻,又复牵连而出,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矣!尤妙在前以忙到尽情,起中以忙与极状元相仿。束后以又是一忙结。若止叙其忙,而如许情节无不入贯。允为文法之秘!

四婢哭泣至哀,而秋香自得其乐,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亦是透顶之笔,然写哀易,写乐难。写哀则意想犹人,写乐则蹊径辟也。学为文者知之!

天子求言,而素臣之疏即出自怀中,方是一德一心,特与休哉。穆然想见虞廷赓之盛!

改景泰谥号,赐于谦谥祠,正史所行;复建文庙年号,撤陆九渊从祀,正史所未行。野叟之见,迥出台阁祠馆诸名公之上!

素臣云:“不便借当,理没君恩。”所见甚大,吴江田租留为赈荒等用,更属广播君恩。古大臣作用,较之洁净自好者,相距霄壤!

出门言志是起,小儿言志是结!此处首公提出全件,将言志,行志比勘一番,是中间一束。起、束、结三笔,缺一不可。

首公等归美素臣,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梁公、敬亭不满素臣,子路之不悦也。非服无以表素臣之绩。非不悦无以表素臣之心。

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

梁公道:“吴江县田赋,皆纳自桑梓,半属亲族友朋。虽出君恩,而偃然受之,世享父老之奉,得毋少侈?然此犹小焉者耳!诸兄言志之时,弟虽未在席,而窃有所闻,韩公《原道》之说,岂竟忘之?抑得君未专,而未敢以入告也!首公云,所行过于所言;弟窃以《春秋》之义,责备贤者,犹为行不掩言耳!敬亭之意,亦与弟同。谨以质之表兄,可乎?”

素臣道:“二位责言甚当!但其中尚有委曲,不得不为诸兄陈之:田赋之事,本应力辞;因皇上屡欲赐以王爵,食封数郡,故宁就此避彼。意欲以每岁所入,存之于官,荒年赈粜,及族亲嫁娶丧葬之用。则通父老之财于桑梓孤穷,既无嫌于侈,而不为矫廉以广君恩,似与夫子教原思之意相合。禀于家母,家母深以为当,方敢直受不辞。至昌黎《原道》之文,则不特得君既专,无不敢入告之隐。且首蒙皇上垂问,而弟反请缓行者也,何则?二氏之蟠结已深,必吾实有足以胜之之理,而后廓然清之,如振落叶。若但有其势,而强以行之,亦如古今之旋灭旋起,徒为其徒口实耳!夫欲愚民之舍彼趋此,必先使其知此之美,知彼之恶;即未深知彼之恶,而已深知此之美,乃下令如流水然。今时祸乱方平,元气未复,国无三年九年之蓄,民无三釜四釜之赀,颁白负戴于道途,兄弟阋墙于门内。如此,而遽欲夺其蟠结之心思,去其膏肓之锢疾,虽圣人有所不能,况不才如弟者乎?弟故先陈十事,以解倒悬之急;次陈十事,以开休养之端。有裨于国,有利于民者,恭承皇上德意,次第行之,以稍复其元气。专候家叔及敬兄到京,即分设大小两学,如首兄之志,课教贡士,及公卿大夫子弟,与凡民之俊秀。力行三年,拔其尤者,分发郡县司铎课士。力行三年,拔其优者,升入太学,减制科解额,使与太学经义治事之有成者,每岁选缺相等,复参与乡举里选之法。即不能待首兄十年之期,而六七年断不可少。其时则州县俱有贤师,而士知向学;孝义皆得举选,而民知兴行;凶荒俱有赈贷,而农不流离;一切害民之政去,利民之政行,而百姓渐致殷阜;衣帛食肉之休可觏,型仁讲让之俗可成。然后以尺一之诏,下之于民,去二氏而独尊圣经,以行王道。则民志已正,其邪之去,乃如距斯脱耳!现与刘健、陈选等,沙汰僧道已十数万,立定规条,即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只许苦行焚修,不许荤酒肉食;衣必补衲,食必粗;乞食但许盏饭,布施不及金银;良田美产,鲜衣骏马,一切侈丽之物,俱查收入官。能守规者,仍留寺观;不能守者,勒令还俗。力行此法至六七年,则逃佛、老而归于四民者,不待扫除,而已可去十之七八。此渐衰胜之法,与一旦决而去之者,功效不同矣!愚见如此,是以宁缓毋急,不欲以势劫之。”

首公道:“王道无近功。素臣当国,除原汰法王、真人等首恶一千四百六十九人,次汰京外大寺观僧道次恶十一万一千余人;数日前又立此规条,皆为言志张本。梁公、敬亭或未深悉原委,故有此论。弟等亦岂肯阿私所好,而为面谀之人哉?”梁公、敬亭俱出席谢罪道:“某等识见浅薄,兼之才到京师,未识本意,故妄拟规谏。今乃知古大臣谋国远猷,正未可一二为流俗人道也!”

素臣亦出席致谢道:“所赖乎朋友者,正在劝善规过耳!友直友谅,所益最宏;若匿其本怀,而不加督责,人己俱失,非友道也。昔武侯云:‘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况弟之暗劣乎?诸兄切勿弃而不教,则幸甚矣!”梁公道:“弟本期表兄为禹、皋,不敢以淮阴、汾阳等薄待。今知昔日之言可践,乃千古之业,非一时一世之业也,何快如之!当饮一醉,以志喜!”何如道:“愚意亦如梁公。因初到京师,未悉时政,故不遽加督责,非匿其本怀也。今知吾侄大行有日,吾乃欲狂矣!卮酒安足辞!”无外大喜道:“二兄快论,弟首当仰承。那年素臣言志,曾饮十觥。今已见诸行事,且吴江即减去浮粮,尚有二十余万银米,每年桑梓贫粮,得此大惠,我们不该感谢?这回真要饮满百觥,不得再少!”首公道:“在座除吾兄外,何人能饮百觥?还照前各饮十觥罢。”无外道:“梁公刚发快论,首兄即首先败兴。”何如、心真道:“非是败兴,百觥实属太多,加一倍罢。”

众人俱说有理,梁公亦便允从。无外责备梁公虎头蛇尾。敬亭道:“未入正席,即饮二十觥,亦不为少矣!”无外拗不过众人,只得听从,各人立饮二十觥。首公、成之勉强饮了十余觥,便不能饮,无外便接过再饮。那觥约容酒六两,三十余觥,约十余斤酒入腹,已有酒意。换上正席,心真偏行起“六部令”来。这令酒既极多,再点古心做了户部,双人做了礼部,又不立恤刑。古心系主人,岂有省酒之礼?请下斛来,俱是大杯。双人少年心思,定出诸般仪制,拜跪拱揖,委曲繁重,诸人俱当不起。何况无外是第一豪爽之人,那能如式,一上手,便是一二十大杯,酒急气闷,竟至大醉。无外一醉,便不遵令,强着合席都要尽量,连一连二的代主劝酒,复责备素臣惜酒,连罚大杯。

登时把合席诸人,都引入醉乡,饭既不用,酒又不吃。何如呆坐在席,首公、心真只讨茶吃,梁公、双人仰睡在椅,敬亭、古心伏睡在桌。无外强成之比力,素臣带醉劝阻,无外道:“你恃着国公宰相,敢要硬劝吗?你只劝一劝,须吃我三拳!”素臣既不敢动,又见成之被无外拉扯,东倒西歪,怕受了亏。正在着急,忽见无外丢掉成之,跑过补衮堂中一间去,大笑大叫的,说道:“小王子来了,且摸一摸龙卵!”素臣看时,是云氏之子寤生,已被无外抱住,去掐他的鸟头。素臣带醉含糊道:“龙卵是有痣的,休摸错了!”

且道寤生因何到府?因是四婢三朝,水夫人主意,派文恩、文容四子去做朝。玉奴之子川郎,阿锦之子天郎,年只三岁,丫鬟抱着去的,略坐一坐席,就先回来了。赛奴之子长生,与寤生同年七岁,却一个是正月所生,一个是十二月所生,整整差了一年。长生月分既小,又怕生人,席散即回,便也归家得早。惟寤生年长,貌美性灵,在王府中做了五六年王子,移气养体,气概更自不同。陪宴亲戚,多半疑是天潢,俱不敢以小儿待之,一切汤点酒菜,俱依礼割献。席上已是担迟,恰好又替生胜做朝。生胜与文容是一主奴蜱,把寤生如侄儿一般看待。未坐席,便先留在房,讲说家常;既散席,又留进房去,致送什物。层层耽搁,所以直至日落才回。不料被无外一把拿住,掐起鸟来。

寤生方以大人自视,不觉勃然,却甚有主意,见无外已醉,便不动声色。只这“小王子”三字,及“龙卵有痣”之言,便直钻入耳,再也不得忘记了。无外摸了一摸,亲两个嘴,便就放下。醉人一笑,酒势已解,便也讨要茶吃。睡客亦俱醉转,吃了几杯茗茶。梁公道:“有城门之隔,天色已晚,大家告别罢。”无外道:“敬亭、何如不说,独吾兄说,情见乎辞矣!”首公问故,无外道:“敬亭何如没带家眷,梁公带着家眷,独他着急,不是要做那比翼鸟吗?”敬亭道:“鹣娘怀孕,休屈说他!梁公不悦,弟也要说了。”因各起身作别。

古心、素臣送客入内,水夫人斥责道:“怎这样没正经,吃得如此大醉,成何礼矣!”二人双双跪伏,不敢仰视。阮氏、田氏诸媳,便一齐跪下。水夫人道:“本该罚跪一夜,看诸媳之面,可起来,各自回房安睡。以后除皇上赐宴外,只许饮至三觥,如过此数,即以不孝论!”古心、素臣顿首受戒,起身出房。水夫人叫丫鬟扶起红豆、天渊,令诸媳俱起,慨然道:“玉佳位至极品,功在家国。今日因同乡亲友,情好难辞,以致如此,我岂不能谅他?但酒能乱性,现已失仪。书传酒诰,诗戒宾筵,古人之痛切垂戒如此!涓涓不绝,将成江河;细行不矜,终累大德。履坚冰,何可不杜其渐也!”

各夫人俱感激代谢。在房宫女宫婢,从未见过,无不错愕。飞娘、立娘始亦以为太过,及闻此论,欢喜无限。立娘出去,述与铁面知道。铁面扯开阔嘴,心花都放道:“咱原说的,情愿变一只雌哈巴狗,替太夫人看房。这般举动,这种议论,真不愧女圣人也!”

素臣是日宿凤羽楼,红豆因年幼,虽经风雨,每至交欢,不胜畏缩。素臣体贴便也略见大意,此时醉中虽不敢肆行蹂躏,却已直捣黄龙。红豆从未受大创,蹙眉忍受,到得苦尽甘来,长男少女二象同春,正估经期初净,便已种上一男神童矣。

次日起身,门上报:“岛中刘将军连家眷到门。”素臣接进,见一黑一白两孩,问知黑者小钟馗,五岁;白者虎臣子贞儿,六岁。素臣细看贞儿之貌,颇似凤儿,暗忖:“外孙似舅,故中表弟兄亦相似也。”璇姑迎着石氏,悲喜交集。凤儿搀着贞儿,亦亲热异常。石氏见过水夫人及合府,与飞娘、立娘叙阔一番,交还小钟馗,即上璇玑楼,与璇姑畅叙离情不题。

水夫人差宫女,去催请梁公妻妾,于二十一日早叙,并为石氏接风。席上,梁公夫人与水夫人婆媳叙亲情,兼代梁公、鹣鹣致谢。鹣鹣复深谢素臣援救之情,与石氏叙姊妹别情,与璇姑致闻名相思之情,仍称璇姑为大姑娘。璇姑却难称为嫂,又不便竟称为婶,遂以姐称之。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矣。水夫人极赞石氏贞心劲节,亲奉一爵,出位立候。石氏无比惶悚,璇姑亦代谦谢。席散,梁公夫人辞去。鹣鹣不去,因留宿璇玑楼上。次日,金枝、红瑶到府,见过合家,即向璇姑道达来意,庆贺生辰。水夫人方知鹣鹣独留之故。红瑶便上璇玑楼会石氏、鹣鹣。金枝便约晚香,去拜山东诸将夫人,并同来见又全妻妾。水夫人吩咐送四席晚膳过去,金枝等便直叙至夜方散。

二十三日一早,白夫人同翠云前来拜寿。本宅各夫人俱送寿礼拜贺,下人俱禀叩祝。吃过寿面,即摆席月恒堂。因白夫人新亲,定坐南面首席,翠云佥席。席散,田太夫人归蓝田楼。翠云上素心楼看女婿。鹣鹣、石氏上璇玑楼叙阔。金枝因金相要看鳌儿诗稿,上潇湘楼去抄写。惟白夫人母子,要听水夫人讲书,同飞娘、鸾吹俱至安乐窝,求讲头一章,讲‘知者乐水’一章。水夫人向田氏等说道:“白亲家要讲的几章书,你们都听过的。各人房内有客,可去陪侍,单留大媳及公主在此陪罢。”田氏因是正主人,白夫人又是正亲家,便禀知水夫人,只打发四妾出来。

璇姑等走出安乐窝,恰值翠云看过女婿回来,瞥见天渊扇上一个玉鱼,白亮耀眼,因取过细看,啧啧称叹说:“宫中之物,果是不同!”湘灵道:“并非宫中之物。”因提起那年比武的事来。素娥道:“郡主可记得天绘楼上中状元之事吗?如鱼得水,洞房花烛,荣妻贵这些彩头,不是都应了吗?”秋香见璇姑等俱出书房,又是听过的,便也搂着出来,在旁插嘴道:“各位夫人如今才信奴的说话不错,那时若请太师爷掷红,怕不一掷就是红满盆吗?”翠云道:“文爷是惯掷红满盆的,只这话是怎说,却要求教?”素娥道:“亲母,这话长似万里云南哩!请进堂中坐了,好细细的告诉。”湘灵道:“这里不稳便,我们都到天绘楼上去,这话原是天绘楼上长的。秋桂,把没曾吃动围碟,捡一桌送一楼来。”于是,都到天绘楼坐下。

素娥因把那年抢状元、夺新郎诸事说知。湘灵道:“我过后思量郡主及老爷说的酒底,都有缘故。老爷说的时节,郡主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如今验出来,才知老爷两个酒底,已许下夫妻之约,只把我们漫在鼓里。”璇姑道:“愚姐是一概都忘记了,三妹可说出来,大家公议。”湘灵道:“老爷先说郡主的酒底,是‘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不是早知道郡主姓林。不是那黑脸张飞了?老爷自己说的酒底,是‘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因甚乐相从?子张云:于人何所不容’不是说郡主乐从,老爷肯容吗?”

璇姑道:“这真像个有心,但老爷怎好瞒着我们?”素娥道:“郡主和我们相好,也不该瞒得铁桶!”湘灵道:“便是这点子不是,我们如今每人罚他十大杯出气。”璇姑道:“郡主量虽强是我们,怎吃得三十大杯?况且太夫人刚戒了老爷,也不可令郡主大醉,大家公敬十杯罢。”

宫女们便就斟酒,湘灵便就逼饮。天渊涨红了脸,说道:“妹子的心事,如今说一个明白,省得二姐、三姐把老爷都拖下水去。那日酒底,不特老爷的可疑,连各位姐姐的酒底,并对的对子,都像知道妹子心事的,暗暗相合。妹子出与三姐对的是‘四女同居,吾夫子东南西北之人也。’三姐对的是‘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不是已为妹子安一地步?大姐的酒底是‘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謩(上厌下乎)笛傍宫墙。’那时公主已在皇妃面前,极口赞叹老爷为天下第一人,齿颊之间,津津若有余慕。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爷之相貌才略,亦称为当今一人,私心亦在仰慕。便先替公主起一数,竟与老爷有姻缘之分。数系六合发传,主老爷有六房妻妾。因复自起一数,亦复相同,故于大姐出宫,即恳求带出。恰好大姐酒底,将公主之名指出,那时便吃一惊。轮到三姐,又说是‘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那日楼上,只有姊妹四人,又对针原底‘三口成品,一口成呆’之意说来,不是明知妹子一口,并入妹妹们三口而成器,以同受玉人之雕琢吗?轮到二姐,又恰说是‘六口便成曲’,与妹子所起两数,俱由‘六合发传’者相符。及到大姑娘凑将上来……”

正说到那里,恰好鸾吹悄悄的蹑足上楼,笑道:“郡主怎说妾身凑将上来?这句话好不难听,须说个明白,不然,与你不得干休!”合楼人都笑将起来。璇姑道:“无心之谈,有心之听,截头去尾,只说中间,真个便不好听了!天下事如此致疑者甚多。南容三复白圭,良有以也!”湘灵笑道:“大姐只讲道学,妹子却要插科,大姑娘这一上来,却落了便宜也!”素娥忙把前事述了一遍,鸾吹笑道:“亏你们好记性,一部廿一史,句句都在肚里。若是这样说,妾身却不落便宜,还记得凑上来要做新郎哩!”合楼人又俱失笑。

璇姑问:“太夫人讲完书来!大姑娘怎寻得到此?”鸾吹道:“太夫人正在那里替大嫂子庆寿哩。”璇姑道:“这是怎说?”鸾吹笑道:“刚讲到‘仁者寿’一句,那两章还没讲着哩,丫鬟来说鹄儿啼哭,才辞了出来。在楼下过,听着你们声气,回去骗住了,就跑到此。郡主且说‘那日凑上来,’奴是说的怎酒底?”天渊道:“大姑娘说,‘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不又嵌着吴江两字?这不都有关会的么?及至老爷说出那两个酒底,把奴吓得要死!想老爷数学入神,必已知奴出身之事,竟当面说出容纳之意。那知后来反要替奴择婿,便想不出中变之故,只得自求皇妃,得成此姻。成姻以后,根问起来,方知老爷并未起数。那日两令,不过无心暗合,岂非奇事?”璇姑道:“奴便想,老爷定是无心。”

湘灵道:“据郡主说,也只出脱得老爷。郡主把心事藏着,不向相好姐妹露一点子风声,这十大杯酒,还不该罚吗?”于是素娥两人,不由分说,勉强灌了七大杯。璇姑道:“郡主已有醉意,大家散罢。”湘灵道:“郡主今夜必然成双,还得吃一杯雕琢酒,凑成双杯。”璇姑道:“三妹这话不太村吗?”湘灵道:“有大姐道学,少不得妹子的插科,况是郡主自己承认的。罚妹子一杯,陪郡主罢。”璇姑道:“我也罚一杯。”鸾吹、素娥、翠云都愿陪一杯。天渊没有法,只得又干一大杯。然后众人作别下楼,天渊随送,脚步已乱。璇姑深悔十杯之说,再三止住,扣门而去。宫女们便替天渊卸妆,送上床衾。不一会,已向华胥国中去矣。

素臣是日进阁,因假止三日,刘健便把重大事情奏明天子,留待素臣批答。天子又已拣最要者,先扣下十余件,以待素臣。再凑着五府六部,更定规条,俱于是日至阁商决,便直忙至晚。天子知其劳勋,就近召入文华殿夜宴,赐以万花春酒。这酒是人参、蜂蜜、火酒三味合成,甜美补益,却有力量。素臣怕醉,将戒酒之事奏知。天子道:“太夫人原除去赐宴,今体其意,亦不敢多劝,只奉三觥便了。”那知这三觥酒,竟有十觥苦酒之力,谢宴回府,已觉醺然,更有一件不妙之处,竟颇动有春意。一到家,便知水夫人房内有女客听讲,令春杏禀知。水夫人吩咐,令素臣早睡。素臣知天渊经净,传至月恒堂侍寝。春杏回来说:“郡主被任夫人们灌醉,已经酣睡。”素臣乘着酒兴,竟上天绘楼来,宫女们接着,解带宽衣,轻轻揭被而入,见天渊如中酒杨妃.煞是可爱,便悄然投入丝竿,击钓那醉鱼。天渊星眼朦胧,酒情撩乱,半醒半睡,半就半推,方知御醉女之趣,到得酒魔战退,春兴又浓,又种下一小国公矣。

次日入朝,钦天监奏择二十七日开大学小学,新进士二十五日考选,亦择于二十七日上馆。兵部带领尹雄朝见谢恩,面奏三受降工程。天子升尹雄为辽东总兵。兵部呈上贵州巡抚钱钺露布,奏干珠已生擒米鲁、阿保,现移兵孟密。天子大喜,晋素臣太保,将露布宣示中外。朝罢,留素臣入宫,赐宴东琼岛,亲递三爵,然后入席,问素臣道:“素父其前知乎?米鲁果于阿马坡被干珠袭败,逃至马尾笼,为松纹所擒。若非前知,何以不爽若此?”

素臣道:“赐不幸多言而中,岂有前知之哲耶?”天子道:“干珠珠字,亦与猪同音;‘米醉杀猪’之谣,朕至今乃知其不足信也!”素臣道:“童谣本不足凭,曰止知不知,则已明示成败矣。今当撤回钱钺,以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总督云、贵,为善后之计,则两省大定矣。”天子即命怀恩传旨内阁,并令王轼迳赴新任,不必入朝请训。复令户部送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至镇国府,止素臣勿谢。素臣力辞。天子道:“若发京外兵往剿,即幸而胜,所费已不赀,此银只可供犒师之用。况昨闻荡平粤西军需,乃出自素父己资耶?朕知素父现在窘乡,有无相通,亦朋友之谊也!”

素臣只得谢恩。天子道:“二十七日,乃入学上吉之日,欲屈太夫人进宫开讲,素父可先致朕意,届期当专请也。”素臣退朝,金银已送至府,方不忧日用矣。是日,尹雄来谒。因即欲出京,便留不住,款宴而别。水夫人因素臣禀知国子开学,翰林上馆,宫内开讲,都是二十七日,因向诸媳说道:“我进宫去,你们本该随去;但大臣妻妾,不宜擅入宫禁。龙儿虽已授职,仍须上馆,四孙亦是那日入监,俱当料理。公主、都主可轮番随我进宫,你两人虽非天潢,然已义认,且自宫中出嫁之人,便无碍也。”红豆、天渊欢喜领命。

是日,白夫人、红瑶俱贪听讲解,翠云亦懊悔昨晚没曾听讲,遂让鹣鹣、金枝先回,至夜仍听水夫人讲书。二十五日,内监送到请启,是太皇太后出名,启请宣成太君二十七日清晨入宫讲学。白夫人等只得拜辞。水夫人因红瑶甚有解悟,白夫人、翠云又极贪听,便复留住。白夫人等大喜过望,是夜仍听讲至二更。次日一早辞别,水夫人等送至宅门,看上了轿,方转身至日升堂。只见白夫人等飞跑进来,满面失色,丫鬟仆妇,更是吓得抖战。水夫人忙问其故,白夫人道:“妾身等轿至小厅,只见许多内监进府拿人,把家人轿夫一概擒拿,只得出轿跑回,不知是何祸事?”常是:

白虎青龙同跳舞,凶鸦喜鹊共飞鸣。

总评:

是时素臣功德巍巍,知与不知,皆视为伊周望散,无不感仰叹颂,心悦诚服。而梁乐公,敬亭乃殊不满意,俏乎其容,侃于其词,真直谏之士,道义之交,非此不足为素臣之友也,异时大臣偶有一善,交口赞扬,肆行不善,群为掩覆,甚乃饰说以媚之,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不为矫廉以广君恩,在夫子教原思已属第二义。而大臣体之,便迥出诸公之上。学者识得尧舜气象,自知巢父,许由即有其人,亦不过硁硁小人而已!

反读缓行一曲,最妙。新进喜事,旁观率论,即此一曲,便己折倒,以下畅言欲速之弊,深言持久之规,绝大议论,绝大经济,觉韩公《原道》一篇。挂漏不少。

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果能力行,逃而归于四民者,不止十之七八,所存大约百分中之数分耳。渐衰渐胜之道,较决而去之者,功效奚啻无渊,后有王者,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请移以赠斯文。

工部《饮中八仙歌》为醉人状,无一雷同,可称绝技;此乃并写其情,如无外。一醉便不遵令,代主劝酒,罚主惜酒,强成之比力,吃我三拳,百醉情也。尤妙在忽丢成之,大笑大叫一笔写油情固极,飞舞跳脱而别开混沌,暗伏珠丝,醉乡中另一乾坤也。既以龙卵种寤生之根,即以酒人一笑,酒势已解,疾便收场,使酒情圆转如意,不离其宗,真属生龙活虎不可捉摸!

水夫人发怒,即读者亦疑为太过;及闻其论,又极厌心切理。为人父母,为人子孙,皆宜如此。独异铁丐莽夫,乃能诚服此种议论,至于心花都放。衣冠中不如此丐者多矣!读竟为之三叹!

借玉鱼忽入前事,使六十一回中无数疑团,一时俱释。如满壁画龙,各不点睛;至六七年后,忽然加点,风雨骤至,烟云满空,昔画群龙无不伸爪张鳞,破壁尽去。岂非宇宙奇观,璇姑与鹣鹣虽系中表妯娌,而均属侧室,难同正妻称谓。璇姑故称鹣鹣为姐,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也。而仍称璇姑为大姑娘一语,回应二十二回“大姑娘说的好”,如夜光之珠,灵明活泼,绝世文心!

大姑娘凑将上来一段,最是文家秘诀,前后本不呆实,得此乃愈见空灵。

回末一波,奇不可解。他书偶见,即惊奇叹绝,在此书则可空见惯矣!

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

水夫人正待查问,只见宫女纷纷传进,说皇后、皇妃俱到。水夫人慌忙命宫女取到牙笏,导至补衮堂,率领田氏等朝拜。皇后慌忙搀住道:“学生等今日特谒老师而来,岂可反劳老师过礼!学生等以师视全先生,先生之母,即老先生也。君可受臣拜,师宜受弟子礼,弟子反受先生之礼,有是理乎?况老师与素父之功德,侔于太极,学生等即终日叩首,亦不为过礼。叨为天下之母,老师守礼,必不肯受,故权为尊耳!”水夫人踌躇道:“师弟之律,可施之间巷,不可施于朝廷。在朝廷,则君父为尊,师次之;在闾巷,则父师为尊,君又不可次之。若在朝廷,犹以师弟为论,则目无君上,则不敬天威也!”皇后怃然道:“敬闻命矣!”然后田氏朝拜,亦俱扶起。呈后请水夫人台坐,水夫人再三不安,只得分宾主坐下。

皇后与水夫人对坐,皇妃退后一椅,与阮氏、田氏对坐,两坐亦俱后水夫人一椅。惟公主与皇妃并坐,而与天渊对坐,余俱照单列坐。进茶毕,田夫人亦出朝见,皂后亦再三谦让,命宫女执椅放在水夫人之下,在田氏之上,请田夫人坐下。皇后道:“太皇太后亦欲执弟子之礼,亲自到门;学生等仰体老师谦德,妄为奏止,乞明日早临。全先生在宫,尽心训诲;学生等疏慢之罪,望老师原恕!”水夫人道:“太皇太后年高德劭,妾水氏进宫,正希叨沐训诲,怎反说执弟子之礼?妾女文氏,毫无知识,蒙娘娘等视如骨肉,不胜感激!”

皇后陈上贽礼,是白璧一只,豕肉十脡,说道:“束修其至薄者也!因仰体末尝无诲之意,故不敢备物。”水夫人不敢当,推逊至再,方始谢受。戈官跪禀:“清道内侍传奏,方才来清道,正值三乘轿子出府,因抬轿及跟随的俱有男子,一时冒昧,驱逐开去。轿内恐系公相眷属,特在外请罪。”皇后怒道:“既系府内出去的轿子,岂可不禀,擅行驱逐?着锁带回宫发落!”水夫人等再四代求,方得免究。皇妃因问:“是那几位夫人出府?”水夫人道:“是妾家家臣自祥妻洪氏、妾陆氏女、臣马玉妻白氏。”皇后道:“白卿两女,与两公主系妯娌,其妻妾女,皆四门亲家,快请来一会。”宫女入请,白夫人等俱未带笏,急借飞娘、春燕、秋鸿之笏,出厅朝见。

皇后爱红瑶相貌,皇妃知翠云武事,俱亲热异常。定白夫人、翠云坐阮氏之上,翠云退后一椅,红瑶坐各夫人之下,亦退后一椅。皇后欲见四位公子,水夫人忙令出见。皇后道:“明日便同太子、皇子上学,太子好玩,全仗四友琢磨。”四子跪奏道:“太子真龙,绝迹飞行;臣等皆驽骀之马,望尘恐后耳!”皇后大喜,将带来两驸马见面礼物,分四分赏之。四子谢毕,麟、鹏两儿捧物加额,凤、鳌两儿纳物藏怀。皇后问加额之故,麟、鹏答道:“高捧,示尊尊也。”问怀藏之故,凤、鳌答道:“深藏,示亲亲也。”皇后大喜。皇妃复问麟儿:“两弟皆驸马,汝独非亲乎?”麟儿道:“非不同亲,义重于尊,故不敢衮。”问鳌儿:“两兄弟皆尊君,汝独不尊乎?”鳌儿道:“非不同尊,情笃于亲,故不敢疏。”皇妃亦大喜。

问白夫人及翠云:“得此快婿,宁不喜耶?皇后与本宫,久已喜而不寐矣!”白夫人、翠云俱回奏,两娘娘尊居九重,尚以为喜,何况臣妾等蓬门下贱。半月余来,常从睡梦中喜极而醒,诚如圣论也!”皇后又问:“本宫等身处宫中,见闻不广,夫人等在外,亦见有幼而神奇,如四友者乎?”白夫人、翠云俱奏:“除世子外,不特目所未见,即耳亦未尝闻也。”

须臾,宫中送到酒筵十六席,皇后传请鸾吹,鸾吹过宅朝拜。后妃俱执手赞道:“全先生说凤姐之貌,酷似夫人,真难母难女也!贵嫂等丰姿绝世,由素父天人,宜有天女作偶。今观夫人玉貌,实可匹体,又难姑难嫂矣!”鸾吹俯首愧谢。皇后道:“夫人有凤姐之女,岂可无世子为婿?妇人爱女,甚于爱子,夫人之女,得如此快婿,喜可知矣!”因把自己与皇妃及白夫人等喜意,复述一遍,道:“夫人从实言之,勿于情外浮一分,亦勿于情内减一分,俾知父母之心,其符合否也。”鸾吹道:“妾未氏得臣文龙为女婿,时或喜而不寐,时或寐而喜醒,实兼两娘娘及两亲母之情。”

皇后道:“此真情也!天下为父母者所同也。素父有五宝,而本宫等与三位夫人,分而有之,可称同快!”因即定席,席照坐定,但把鸾吹一席,列于翠云之下,阮氏之上。摆下十四席,只存两席,皇后命四友两位一席,于皇妃肩下,退后一丈,略向北,佥坐。皇后、皇妃定水夫人一席,亲献寿花,行割献礼。水夫人坚持不获。欲还定席,又被女官推挽,宣旨阻住。阮氏、田氏、红豆依坤宁宫宴命妇礼,共举皇后食案,献寿花;白夫人捧寿花,鸾吹、翠云、璇姑等共举皇妃食案。酒七行,上食五次,酌酒进汤,成礼撤席。水夫人率各夫人及四孙谢宴。皇后亲挽水夫人道:“先生岂可多礼于弟子乎?皇上曾说:老师,一太极也。素父及左夫人,乃阴阳也。阳数奇,阴数偶,故复有公主。三位夫人及郡主,乃四时也;世子及此四友,乃五行也。三夫人及郡主诞辰,各占四季,其为四时,尤属显著。天一生水,水性动而质明,世子似之;且名龙,龙,水之灵也,故龙为水星。由水生木,木德为仁;麟,仁兽也,故麟为木星。由木生火,离火文明;凤亦文明,出自丹山,故凤为火星。由火生士,土主载;鹏常载风,鸟之能载者莫如鹏,且鹏独精地理,故鹏为土星。由土生金.金质坚而品贵;鳌能奠维,其质坚也,非大魁不能占鳌,其品贵也,故鳌为金星。昔时五星聚井,五星聚奎,占以为瑞;今乃聚于一门,非老师及素父之盛德,曷克致此!四位夫人以为何如?”白夫人等皆颂圣谕之允当。

皇后妃俱欲游园,游至星台,见栅上封条,朱标“二月二十二日”。皇妃问璇姑:“皇上特为姊设,何以至今不上?”璇姑道:“因台高可见宫禁,故常封锁。”皇后命开封上台,亦如天子,令女官逐一指点,谛视一会,向田氏等说道:“前有人于上皇前进谗,说素父常登此台,窥探宫禁。皇上大笑云:‘素父何人,而可以此等言谤之?’后登台谛视,始知只见宫殿之檐脊,无从见人;且朱封俨然,不特素父,即夫人等从未一登,益信人言之妄。此台经皇上及本宫等两次看明,嗣后切勿封锁,不论男女,俱可登眺。刘夫人更当常登,测览仪象,勿辜皇上建台之意也!”田氏等俱称:“凛遵懿旨!”

皇后游毕,发驾回宫。白夫人等送驾后,方才回去。是日,送石氏至西宅第六进,与虎臣同住。素臣、璇姑过去煖房,至初更方散。次日,水夫人随带红豆入宫,亦由天子钦定坐次。讲堂后系四面开窗,讲座北面,以存北面之义;却把东西南三面窗户俱闭,独开北面,仍属朝外正坐。太皇太后南面,皇后、妃嫔等西面,长公主、公主、郡主等东面。第一章,讲“学而时习之”,将圣人全副精神,全副本领,畅发尽情;而于本身设教,扫除一切元妙参悟,独拈出“学”字,以示天下万世正学之宗处,尤反复咏叹,曲畅旁通,以引伸其义。听着俱目悚神惊,心悦诚服,赞扬不尽。

太皇太后道:“老身习于三教同原邪说,后闻素父正论,始知其谬。今得太君剀切指示,乃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者矣!前日皇帝撒去陆九渊从祀,禁其伪学,老身犹有所疑。今乃知子静之说,真与圣人背驰,不可一刻姑容于圣人之侧者也!皇帝说素父论‘庸’字,独得子思子心传,为圣道长城,使一切异端邪说,无所置喙。太君此论,亦犹是也。当令皇帝刊入九经注疏,以振发聋瞶,砥柱狂澜。但此章首节,男女皆有此境,皆可致力。至下二节,于女子似不甚亲切。女子固无取远来之朋,亦岂欲人知而虑其愠乎?在圣人固止为男子设教,而太君现为闺阃发蒙,请问在座诸人,何以引之于身,而实验夫乐与不愠之致?”

水夫人道:“在太皇太后、皇后为天下母仪,天下之臣民,皆朋从也。学成而德立,幕化向风,身不来而心实来矣。况合宫妃嫔,合朝命妇之常得观光者乎?周之太姒,化及二南;宋之宣仁,泽被万姓。信从者众,其乐何如?汉明德、唐长孙,皆垂声史册,其时之仰戴可知。我朝臣民之感服高皇后,亦其验也。皇妃嫔但有时习之学,即有信从之乐;六宫内妃嫔、贵人、命妇,下及女官、宫人,外而诸王宗室之妻、各大臣命妇,有信从者,皆朋也。长公主、公主、郡主则凡属天潢及天家眷属,皆朋也。伯姬争媵于三国,左芬流誉于六宫,信从之乐。岂独遗巾帼乎?至人不知而不愠,此‘人’字当作翁姑夫主看。男子学成,当行道济时,故亟赖君相之知;女子学成,当宜家好合,故亟赖翁姑夫主之知。若一作不求人知,知希为贵说,即非圣学。在男子则流为巢、由、庄、列,在女子则迥异宣妻、鸿妇,不孝不敬,罪莫大焉!不知如卫庄姜之不见答,班婕妤之不奉御,而日月团扇之诗,或未免于愠矣!不知不愠,非乐天知命不见是。而无闷者不能此,所以为成德之君子也!”

太皇太后敛衽立谢云:“不闻此论,虚过一生矣!”皇后等俱啧啧叹颂不置。是晚,宿遗珠书室,连讲三日方出。

四月初一日,成全、伏波回府,呈上五湖手书,禀称:“访至西洞庭山,土人说,山北有一隐者。乃寻至山北,则隐者已去,存一书于邻翁处。封面有太师爷台号。邻翁说,隐者于半月前别他,留下此书,云俟京中有人来访,以此与之。”素臣入内,送与水夫人看,封面写“素臣开拆”四字。拆出两幅白纸,一幅写“肥遁”两大字,一幅写“请安”两小字,余无一语。水夫人太息道:“此所谓天子不得臣,诸候不得友者耶?吾儿当奏知天子,于修国史时,为立高士传也。”是日,水夫人致祭父母,告知五湖遁世之意,遂把寻弟之念搁过不题。

次日,广西总兵郎如虎调至京,为镇国府中军总后官,带领参游都守千户等二十员投谒,奉披执,请鼓乐,于初三日到任。素臣免其披执,准其鼓乐,传令两翼副总兵文恩、文容,参将奚奇、叶豪,游击元彪、宦应龙,佐击袁无敌等八员,守传张顺、锦囊、韦忠、奚勤及男飞卒等共十四员,并中军游击成全、伏波二员,俱于初三日到任任事。中军系京、广兵二千,左右翼系东阿是三千,共六千名。

一月两操,四季四大操,俱送册进府,由天渊定功罪,一切阵图操练之法,亦由天渊号令。园内射圃,一月一小操,春秋两大操,专操玉奴、阿锦、赛奴、碧莲、翠莲、春燕、秋鸿、天丝、小躔及女飞卒等共十九员。

五月初一日,干珠、松纹、金砚,已招降云南土妇,进京献俘。干珠并带玉儿,松纹并带娇凤、兰哥、篁姑亦应诏,同云北家眷而来,俱进府叩见。安顿顿氏与云北同住,干珠夫妇住文恩宅内,松纹夫妇随公姑同住。初二日,令金砚到中军参将任。初三日,行献俘礼,将米鲁、隆礼凌迟,阿保枭斩,曩罕弄免死释缚,副使刘福革职,永不叙用。

次日,行论功行赏礼,加封素臣为辅国公,岁禄千石。素臣再四恳辞,天子无奈,允辞爵不允辞禄,道:“闻各夫人俱叶熊占,将来食指日繁,无籴米而食之理,禄断无庸辞也!”素臣只得谢恩。当封干珠为顺宁王,妻太氏顺宁王夫人;松纹为宣慰司同知,妻岑氏淑人;金砚加都督佥事衔,赐银五百两,彩缎百端。随征将弁,分别升赏。三千苗兵,按功给牌,于抄没米鲁家资内,每名发赏银五十两。初五日,宣素臣、干珠至武英殿,宣玉儿入宫,召见关兰、锁篁,试午日观竞渡“古风一首”,荡平黔苗赋一首。称旨,封关兰葵花学士,锁篁葵花女学士,分教十六峒苗丁男女之俊秀者,各赐五品冠服。赐宴华盖殿,命乐舞,奏风云会喜升平之曲,舞武功文德之舞。定素臣东面,首席;关兰末席,俱退后一椅;御度西面,上素臣一席。干珠、关兰汗流浃背,请天子南面。天子道:“非为两卿,尊素父也!”因命将两席移下偏西,朝北。素臣亦力辞,不允。令篁姑入宫,同玉儿一见金蝉。便觉心动。金蝉亦如素识。皇后、皇妃看两人眉目,真如同胞,因把马化之事说明。玉儿抱住金蝉,哭道:“若系黄马所化,真吾妹也!”金蝉亦泣下数行,连呼姐姐。皇后妃俱爱篁姑秀美,执手赞叹云:“素父赏识之人,定自不凡!学士回峒,当尽心训诲,用夏变夷,勿令各峒女子,为土老生所误也!”

初六日,素臣给假一日,奉水夫人于东城,补看龙舟,此时天子圣明,恩膏屡布,万民安乐,遇此令节,便都黼黻太平。有一二十只龙舟。于城河内往来动荡,随从小船,窜刀卖解,百戏俱集。

玉儿、顿氏、篁姑、娇凤及随来苗女,生长蛮峒,从未见此大观,无不啧喷叹赏。翠莲私谓碧莲:“咱姊妹若没太师爷提拔,如今还是卖解,有这般凤冠霞帔,定坐彩绷之内,瞧看竞渡吗?”玉奴、赛奴听见私语,因道:“咱姊妹那年在丰城江里,也立在令牌宝剑之上,那一个不亏着太师爷吗?”只有十四姨林氏,看着一只卖解船上,两个女子对踢毛毽,也是点头额碰,腮动嘴拱,肩掮臂坐,胸迎腹顶,臀鞠腿摇,那毽子都似浆糊粘成一般。听着诸人喝采,想起那年在素臣面前,赤身呈戏之事,好不害羞!暗忖:这两个女子还穿着红裤,已是难看,何况赤身!倘然太夫人们称说这毛毽踢得好,惹动太师爷提起当年的事来,如何是好?脸上忽红忽白,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人欲炽时无忌惮,天良见处有惭惶。

干珠、玉儿虽住文恩宅内,却每日仍在本宅。干珠听着素臣讲解兵机,玉儿听水夫人讲说道理,复认田氏为母,婉转承顺。如此十余日,因峒中须人弹压。择于二十日起身,与松纹、娇凤一同拜别。兰哥、篁姑贪听素臣说诗,篁姑更认湘灵为母,求讲诗文,便都住下,俟秋凉回峒。篁姑因称湘灵为母亲,不便复称素臣为老爷,遂与兰哥,俱改称素臣为恩爹。过了六月二十四日素娥生辰,两人将素臣所有诗文,及湘灵诗稿驾山诗集,俱抄全了,便忽然想念父母,要紧回去,择于七月初一日起身。先期辞朝,天子亲书葵花学士、葵花女学士两幅松绫赐之,并赐彩缎、明珠等物。水夫人等俱爱篁蛄。各有厚赆。湘灵更制回文诗三十首送之。

自两人出京后,酬应稍简,素臣每日出则上朝进阁,商决国事,布移风易俗之政;入则问安视膳,勤供子职,行斑衣戏彩之乐。倏忽五阅月,至十二月初二日,田氏忽然腹痛,生下一秀美女孩。初四日,素娥亦生一女。初六日,湘灵亦生一女。素臣暗忖:男女虽是一般,但现在六人怀孕,已一半是女,倘再如此,亦觉太多,须间得一两个男胞方好。隔了五日,到十一日,璇姑生下,却是男子,素臣已喜。十三日,天渊亦生一子,素臣更喜。至十五日,红豆又生一子,素臣却反半喜半忧。缘十五日,是文公生死忌辰。先生的三女一男,三朝皆请亲朋洗三,独天渊之子三朝,系文公双忌,素臣素服泣祭,不会宾客之辰。因系郡主,又属首生,六宫俱要送礼致贺,又不能不洗三,只得奏明天子,改于十七日,以五朝为三朝。

恰好红豆之子,十七日正是三朝,宫中凡百预备,遂并于是日,双送洗儿金钱,及诸般礼物。楚王自红豆嫁后,常来看女。八月出京,知红豆产期约在腊底,遂留人在邸,料理催生、送三等事,是日亦备礼而来。合府自初二日忙起,直忙至此日,复一大忙。十八日,又凑着阮氏、秋香俱生一子,半满月、满月连接而来。各夫人人人坐蓐,无一主持料理之人,如何忙得过去?亏得遗珠给假回家作主,与鸾吹、石氏、顿氏、晚香、立娘参酌,再有玉奴等诸仆妇,山东者将夫人,俱来助忙,便毫无忙乱之状了。正是:

自古钱神能使鬼,从来人力可移山。

水夫人见一月之内,添了八个孙男、孙女,喜幸已极,恐惧益深。细讼过端,只有又全、凤元两家眷属,尚未安顿妥贴。因命素臣奏明天子,各赐盘缠,赦还乡里。杨氏等既感开笼放鸽,又恋着受恩深处,不忍遽离,求过正月起身,水夫人许诺。

正月初一日,水夫人入宫朝贺。初二日,皇后、皇妃至府回贺,并看各新生男女,问起乳名知田氏女名鸿、素娥女名鹓、湘灵女名鹭、璇姑子名鹤、天渊子名犀、红豆子名骥。皇后、皇妃俱于八月内新生两皇子,各爱鸿姐,即欲议婚。水夫人道:“此女生下,即被臣东方旭妻未氏,求与其子鹄儿为妇,业已许之,不敢承旨!”

皇后妃俱懊悔来迟,因复看鹓、鹭两孩,皇后看中鹓姐,皇妃看中鹭姐,因即面订,俟奏知皇上,送礼小定。皇后见各夫人俱有坐障,湘灵尚有两扇遮护,惟素娥障扇俱无,因赐素娥翟障,行坐障。皇妃回宫奏闻天子,说:“湘灵一子尚主,一女为皇子妃,独无翟轿及行坐障,乞皇上一体施恩!”天子因传旨并赐。

是日,飞娘见六个男女五未弥月,早已定去三个,遂忙去与玉麟说知。玉麟于十一月内,妻妾连生两子、两女。洪氏生一女,名鸿姑,碧云生一女,名照姑,遂令妻妾同至公府,乳母各抱其女,听凭水夫人相看。水夫人深致不安道:“二人俱佳,你们可各出眼力。”璇姑看中鸿姑,天渊看中照姑。洪氏、碧云大喜回家。水夫人择于初十日小定,钦天监亦择是日,鸾吹夫妻也择这日行定。初十一日三受礼。两过礼,又是一忙。

田太夫人向田氏说道:“你兄弟去接家眷,方知你弟媳有孕。若生一孙子,正可与你家对亲,谁知都被人抢先去了!但愿生一女儿,许给骥兄罢。”田氏道:“还是生男的好。前日公主很爱鸿姑,却不肯讨亲,像是楚王世子妃也怀有身孕,想要与他对亲哩!”田太夫人才放下念头,只想生孙子了。

十六日,各夫人俱已满月,水夫人领着宫人谢恩,走近东华门,恰值安吉妻范氏之轿,从北折来。轿夫虽见有行障,却望着轿角俱没金凤金翟,又不清道,想亦不过公侯之家。因见后面络绎不绝,等到何时?便向道里横冲过来。恰好水夫人、田氏两障过去,正冲着红豆行障。捧障的内监怒喝道:“瞎眼的死囚!这是公主娘娘的障子,你敢乱冲吗?”轿夫见捧帐俱是内监,轿角俱垂金凤,又听说是公主娘娘,吓得魂不附体,便不顾性命,往南跑去。不想走得势急,又撞入一辆大车套里。拉跑开去,几乎把车翻转。

车旁车后,跑出许多内监护卫,拿着鞭子,将轿夫劈头乱打。轿夫道:“不要混打,咱们轿里是宰相夫人哩!”一个内监,劈头又是一鞭,喝道:“咱们车里不坐着王妃娘娘吗?快拿住这狗头,休被他跑掉了!”轿夫因是吓昏了直冲过来,竟没见锁金车帷,车上马上现是金黄扯手缰绳,也没见打他的俱是内监护卫;一被喝破,色色俱见,听说要拿,便撩下轿子,如飞跑掉。就这一撩里,放得势侧,轿便直倒过去,把安阁老新续娶一位娇滴滴夫人,滚入牛骡驴马粪灰中去,连头面都不见了!正是:

宿怨新仇皆入骨,梅酸芥辣总归心。

总评:

太极、阴阳、五行之论,颇觉附会,然写天子推尊素臣一门之意,已到尽处。此亦透顶之法。

《时习》一章,《论语》以冠全书,不如水夫人解,便属隔靴搔痒。本身设教,确切不磨,扫除一切元妙参悟,尤确切不磨,拈“学”字以示天下,万世正学之宗,使异端邪说息喙无言。是此章铁板注疏,与素臣论“庸”字,同为圣道万里长城。

“人”字不作君相解,则不知而不愠,便极浅极小,且落巢、由、庄、列甲里,与圣人民胞物,与遁世无闷之心,两俱无涉矣。惟此一字看得分明,方见圣人心事本领,方是本身设教,方足冠冕全书。

“人”字作翁、姑、夫、主看,是水夫人创解,然使吾夫子为女子设教,亦必作如是解。有子之言似夫子,吾于作者亦云。

看龙舟与丰城旧事,遥遥映照,妙在碧莲、玉奴姊妹喁喁私语,点缀生姿;尤妙在林氏一人触目惊心,惭惶不已。情生文,文又生情,读之不忍释手!

素臣素服泣祭,不会宾客。在此处不过补出文公忌辰,极平之笔。而与北征一回不收不揭,不见一人合看。便成异样花色,使经时连闷于胸,穷日穷夜思而不得之念,一旦豁然洞开,他小说稗官无论矣!求之左、国、史、汉,亦未易数数见者。而此则屡见益奇,屡变益妙,岂非绝世奇文?

水夫人细论过端,为盛满人下顶门长针,指一消弥大法,与周庙欹器同切婆心,富人读此,宜书诸绅!

回末一波,伏后文报复之局,不独使文法陡起也;而但味本文已极新极趣!

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

跟轿的婢仆,忙在灰沙里掏将出来,幸未伤损肢体,却已狼狈不堪。内监们问知果是安阁老夫人,见这光景,便也收威。安家仆从问知是楚府王妃,便也不敢发作,各自撒开。只苦了范夫人,滚跌出丑,眼耳鼻舌俱是粪灰,又脏又臭,又羞又苦,把这毒气,便一起归到素臣身上去了。

且说楚妃何以不坐翟轿,设行障?因楚王回去,述太皇太后懿旨,欲其入朝。王妃亦挂念红豆,遂于十一月中旬上路,打帐岁底到京,正旦朝贺。不料至河南,为雨雪所阻,直至十五日,方赶到外城,就坐了长行车辆,一早进城,见不敢迟滞之意。车至宫门,恰好水夫人等轿障齐集,守门宫监做一起奏闻。顷刻,传旨出来,遂一同进见。

皇后道:“皇婶来得凑巧,正好会亲。”水夫人因未见太皇太后,不敢先与王妃行礼,同向清宁宫朝过,方始相见。红豆跪在王妃膝前,抱足而泣。王妃亦捧红豆之面,呜咽不胜。回至坤宁宫,皇后、皇妃命抱出两皇子来磕头。水夫人与田氏、素娥、湘灵各出见面礼物。宴毕,出宫。即订请王妃于十八日至府。至期,大排筵宴款待,留住凤羽楼。王妃见红豆尽孝如初,素臣亦谨循子婿之礼,疑团尽释,欢喜非常。向红豆说道:“世子妃早晚分娩,倘若生女,当许字骥儿,切勿早为定亲。”红豆禀知,水夫人一口许诺。王妃大喜。住了五日,然后别去。

二月初一日,忽降旨,封全身妻文氏为女宾客,赐三品冠服,食俸;差文龙巡按浙江。遗珠这封,还是意内之事;文龙这差,出于意外,合府人俱吃一惊。水夫人道:“龙郎跟着娘舅,在馆上读书,又得于乔指教,是极好的了,怎差出外边去起来?”田氏道:“点点孩子,吃饭不知饥饱,怎样去做风宪官?”红豆道:“年纪倒不论,只是馆尚未散,如何忽有此旨?”素娥道:“他常说要做天下都巡按,真个被他说着了!”湘灵道:“敢是姑娘保荐,姑娘常赞他经济,说真做得来巡按。今日两旨同下,想是有缘故。”鸾吹道:“他在馆上。我还提心吊胆,怎当得远去三千余里?他虽有勇力,究竟是个孩子,只看中会魁时吓得那样子,就知道了,姐姐也不当保荐他。”

秋香道:“小姐未必保荐,倒是世子大话上来的。世子说:天下文武各官,只除了佐贰杂职把总千户,其余都做得来!”天渊道:“他只怕得太夫人及老爷,才至吓坏他。在皇上面前,还是摇头摆脑的敢说敢言,到外边更怕谁来?倒不怕他吃吓,只怕他要去吓人!”璇姑道:“他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巡按倒也做得。只是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休说别的,只三司各道府州县学许多老成耆宿,都向八九岁孩子去打躬跪拜,口称大人宪台,也就不是道理,还该奏辞才是。”水夫人道:“刘媳之言极是。待玉佳回来,令其力辞!”

婆媳们正是议论,十个小内监各掮金字牌,导引龙儿回府。龙儿喜孜孜的拜见水夫人等,禀知出差之事。水夫人问:“汝父曾否力辞?”龙儿道:“父亲力辞不允。现在掮牌,都是钦定的,限初三日驰驿赴任哩。”水夫人令将掮牌送进,见两扇是“八岁状元”,两扇是“九龄巡按”。两扇是“督理戎政”,两扇是“巡视盐法”,两扇是“逢蛟拨爪,遇虎敲牙”。愈觉骇然道:“一个巡按已当不起,怎还兼着盐政、戎政?皇上何等圣明,怎这儿戏起来?”鸾吹道:“别的还可,只离了父母,数千里外,一切寒暖饮食,谁人料理?这又是不带家着的衙门,如何是好?”田氏道:“就是可带家眷,妾身是要侍太夫人的,公主及诸妹皆然,没有违姑就子之理。”鸾吹道:“只不好带家眷哩,若带得家眷,妾身便情愿随去照料着他。又好迎接公公到任奉养,兼可指示教导,帮他做官。只把凤姐交托与姐姐,就可放心了。”龙儿喜道:“若大姑娘肯去,侄儿便去奏闻皇上,包管允从。皇后、皇妃也俱说:须有大人照料方好,说母亲自然不去的,除非是大姑娘,又怕大姑夫不肯。”

鸾吹胀红了脸,说道:“真个有这话吗?姑夫为甚不肯?我就去合姑夫说来。”赶过东宅说知。始升道:我也怕他没有料理衣食之事,若你可同去,便极放心。父亲不肯进京。说待我放了外任再处。我之外任无期,若借女婿之便,迎养得父亲,以媳代子,并可免我不孝之罪,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况父亲久任封疆,周知情伪,更有益于侄儿,岂有不肯之理?”鸾吹大喜,忙禀知水夫人,要龙儿进宫去奏。水夫人道:“且等你二哥回来,还是力辞的是。”

不一会,素臣下朝,水夫人根问点差之故。素臣道;“总是这小奴才卖才之故!连日在宫,与四个兄弟争先的卖弄才学,把皇上及两宫都骗信了。各省巡按出缺,皇上要破例用人,说北直隶、浙江、云、贵反乱之后,要三个重臣去整顿。其余各省,参用新旧翰林。便把何如叔点了广东,梁公点了宣、大,于乔以右佥都御史巡视北直,樊荣以刑部侍郎巡视云、贵。各省俱点定了,只少河南、浙江两差。教习老师馆上诸翰林开单上去,第一于乔,第二就是龙郎。内阁、六部、都察院、翰詹、国子各衙门、保举新旧翰林科道,希贤、宗贯、负图又把龙儿列名第二。皇上便问:‘巡按如何做法?’龙郎说:‘举劾必当,请托不行;剪除豪恶,不避权势;兴利除弊,有益民生。’皇上点首称善,问他:河南一省官员贤否?有何利可兴,何弊可革?龙郎与他母舅同馆,又得希贤指教,将河南之事,却说得清楚。再问他浙江,一发与于乔同馆相爱,凡于乔所知浙省时事,无一不在他肚里。他就攘其所有,侃侃而谈,将浙江全省的形势、时务,剀切指陈出来。母亲想:于乔所指贤否势恶,岂有不确当的?所说利弊,岂有不切要的?龙郎更将盐法之弊,军政之坏,又抽出来,痛说—番。把皇上及两宫吓得目定口呆,喜得眉花眼笑,竟都说是孩儿跨灶之子,便定了巡按浙江,兼理盐法、军政的官衔。孩儿今日才知,忙进宫力辞。皇上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入去。只道:‘素父何怀宝迷邦?倘真不知其子之美,恐其不能胜任,朕可立一券与素父,包管游刃有余!’孩儿见圣意已定,断不可回,只得承旨。但想贤否利弊,可以按图索骥;至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变诈百出,岂小儿所能穷?加以风寒暑湿,饮食饥饱之节,非有料理之人,必至乖方。因破例奏请,随带金砚、锦囊、成全、伏波夫妇。金砚可以侦访疑难之事;成全、伏波可以防备风水之变;春燕、秋鸿、锦囊可以救意外;天丝、柏氏可以料理衣食。孩儿又代请给假十日,到家祭祖,省视坟墓,钦限初三,日期甚迫,金砚等俱有执事,应派人交代。还要修书禀候五叔,母亲可有甚说话,要写在书上?”

水夫人怅然道:“我因刘媳之言,甚是有理,尚敢令汝力辞,岂知圣意已定!如此,吴江田租,原派有姻字号用度;五叔书来,已将汝外家坟茔祠宇修整。龙郎回家,可代我祭告。书上致谢五叔,并候问五婶可也。”素臣道:“母亲提着祠宇,孩儿记起一事来,那年同大妹在西湖社神庙中过夜,曾借庙中柴火,许其修庙补偿,龙郎可为我了此未完。”龙儿领命。

田氏道:“会魁传胪,是抄父亲的文字;巡按又是学谢老伯舌头。到那审事的时节,遇着疑狱,又有谁人替你出场?”龙儿道:“两造具备,师听五辞,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既有吕刑一书,替孩儿出场;临时依着父亲平日议论,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再有金砚侦访疑难,则断狱之事,想亦不至茫无头绪也!”水夫人道:“空说自易。实实做出便难。惟以为难,方无枉从;若见为易,失刑多矣!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可从也;下刑适量上服,即无故无小之意,此不可泥也。盖刑故无小,即刑其小,但不宥耳。若下刑适重上服,则以下罪而服上刑,其滥甚矣,可藉为出场乎?”

龙儿顿首受教。禀知鸾吹欲随任之事,素臣以为两便。龙儿便急进宫奏知,天子允奏。初三日,辞朝出京。又全、凤元两家家眷,趁便随行。在路虽有头接衙役,并钦赐十名小内监,及鸾吹带的仆从,金砚等四家家眷,下人共有七八十人,非不热闹。却女眷都是驴轿车辆,男人俱有骡马,只有十扇金字牌,又都用布袱冒头,与铺盖等物叠放车上,并无旗伞执事,还只寻常。

一到苏州,知府因系邻省上宪,且系首相之子,苏州府吃的浙盐,更是监临上司,便备着两顶八人大轿。旗伞执事,纷纷迎接。武官将弁因是督理戎政,兼着兵部侍郎官衔,便都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队护送。松江府属半系盐场官员。因是巡视盐法,俱远来迎送,再凑着嘉兴、杭州两府官员差人,投递红批;按院、盐院两衙门书役,打着全副执事,至苏迎接。那十面金字牌,又探去冒头,十个小内监锦衣花帽,一对对掮着,摆在道内。金砚、锦囊、成全、伏波俱是本身冠带,骑马前导。锣声震地,喝道喧天,便是十分威武,无比尊严。

苏城男女聚观者,填街塞巷,都指着鸾吹一乘大轿说:“轿内便是九岁大爷的丈母,不知小夫人今年几岁,便做了诰命夫人,真好福气也!”鸾吹随夫京任,与在家无异,从未受此风光;坐在三沿黄伞、八抬大轿之内,左顾右盼,心花大开!暗忖:二哥位极人臣,反不如侄儿显耀;凤姐得配此佳婿,好生侥幸也!正是:

官有威权添气色,年方髫龀倍精神。

三月初一日,到了吴江。因有十日假限,遂于十六日上任。差人先住西湖后山,建造社神祠宇。一面祭祠告墓,遍拜亲族。鸾吹便连日连夜,赶往江西,遇着大顺风,初十日已到丰城。见了东方侨,呈上始升书札,东方侨最爱凤姐,见龙儿幼年大发,心甚喜欢,兼不信这点年纪就可当此重任,要去看他怎样气局?怎样作为?兼之随事指教,亦可起他政声,便把家事交与总管,欣然而行。又遇推艄顺风,至十九日已到江头。

龙郎到船叩见,即往盐院衙门公座,发出全副执事,迎进按院衙门。知已于隔晚放告,遂讨了匙钥,开入书房。见有儿张委员摘印的牌稿,入境早已拿了八个文官,三个武官,有一半知是贪官酷吏,想那一半亦必非善类。暗忖:此必素臣所为也,还不以为奇。及看状上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窃要,不觉吐舌。

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批道:“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亲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杭州府将某人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销案不行。”又一件,告父妾欺父年朽,抵盗家财。批道:“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钱塘县折责具报。”又一件,巡盐衙门典吏,禀报公廨内失去木柜一张,内文案一百二十宗,求檄批县捕。朱批:“此件戏弄本官之罪小,图灭文案之罪大。仰刑厅立拿该吏,并提住宿公廨书役,严讯案卷现匿何处,全数追出,按拟详报,毋得延漏,致烧毁灭迹,提参未便!”东方侨舌头吐出,缩不进来。

鸾吹带丫鬟送茶出来,问道:“侄儿批的呈状,可有笑话及背雇谬之处?须替他改正才好。”东方侨太息道:“休说改正,竟似孔子笔削春秋,游、夏不能赞一辞!才知道幼而敦敏,远胜于壮,不如人,老无能为也!”鸾吹不信。东方侨指着告胞兄、父妾及失柜三词道:“媳妇,你试看此三批,便知予言不谬!”鸾吹取过看完,又惊又喜。东方侨复看一纸,母告本子不孝;批道:“汝子并无不孝,速归尽母道,如不悛悔,立提秦衡玉严究!”失惊道:“这纸却批错了!”鸾吹急问,东方侨道:“母亲告子不孝,反严饬其母,岂非大错?”

鸾吹道:“这真是笑话了!幸未发出,公公须替他挖改。”东方侨因复将状细看,词内并抱告并无秦衡玉名字,道:“此必有故,且待他回来再处。”看那批准亲讯的呈子,只有三件:一件谋占家财,惨杀夫命;一件贿托势宦,强夺盐窝;一件欺贫赖婚,假女代嫁。其余还有未批者五六件,因取过纸笔为拟批,批来批去,都觉不如龙儿所批简要切当。因纳于袖中,向鸾吹笑道:“勿使知之,致为小儿所笑也!”鸾吹暗自欢喜。只见许多小内监跑来,满面失色。鸾吹连忙根问。内监道:“大老爷到盐政衙门公座,有一个典吏,把黑墨涂了左耳,朱墨涂了右耳。大老爷问他何故。他说:‘并没别故,是向来涂惯的。’大老爷把旗鼓一击,吩咐刽子,登时割掉两耳,血淋满面,好不怕人!”鸾吹吃吓道:“虽是可恶,怎便任性严刑?公公须着实训诫他方好!”

东方侨击节称快道:“此即张咏治蜀之意,割耳犹为轻刑!他以幼孩为风宪官,若治不下奸胥猾吏,政不可行矣!”因问:“大老爷现在何处?怎许你们跑回?”内监道:“大老爷访知一柜案卷踪迹,把执事人等散回本衙,只带着家将及几个衙役,搜拿去了。”须臾,龙儿回衙,见礼过,又告了罪,便检出朱批之词,添写:“文案已在地藏庵起获,仰将发到人犯讯详,勿延干咎!”又将未批之呈,顷刻批完。东方侨逐件与自己拟批印证,五件虽同,而不如其简老;一件告强占发妻的,却与己不同。拟批是:“你欺哑子口不能言,图占其妻,历经问官审出实情,从宽枷责,犹敢刁控图翻耶?不准!”龙儿批的,却是“准讯”。

因问道:“贤孙婿所批各呈,俱援律原情,餍心切理。独母告亲子一批,疑为未当;及查阅状词,并无秦衡玉名字,知必另有别故,试道其详?”龙儿道:“前官放告,俱令巡捕代收;孙婿因欲审状,故当堂亲收。见告子之母,未满四旬,容色妖冶,疑有别情,至夜,令金砚去探,见其子跪地哭求,其母道:‘你只听凭我与秦衡玉往来,到官去,便替你求宽。’其子痛哭不应。其母怒恨而寝,其子犹长跪哭泣。金砚访明,秦衡玉系其表兄,居址邻近,回衙禀知。孙婿本欲提案究处,因念其子屡经官法,不肯说出其母奸情;若依律问决,大伤其心,故如此批之。将来还要给一浑容匾额,以奖其子之孝,使其母不敢再行捏控也!”东方侨大喜,谓鸾吹道:“孙婿不特明察,而兼忠厚,真足胜明刑弼教之任矣!”

到了亲讯之日,东方侨于屏后侦视。第一起,系先审势夺盐窝,是告景王余党洪子发逃避海宁,贿托势宦安富、陈荣夺其盐窝。安富系安吉堂弟,假称进京看兄未回;止陈荣、子发到案。龙儿将文案契券验对,指出破绽,把洪子发一夹棒,招出送陈荣、安富银若干,如何料理衙门,包夺盐窝。复唤干证应审人等,一一供明。然后喝令陈荣实供,陈荣恃符不承。

龙儿道:“众证供明,你还敢狡赖!”吩咐动刑。陈荣道:“下官不才,由副都御史致仕。老大人即欲用刑,亦须请旨。况先祖陈瑛,为太宗功臣。看先人面上,伏乞容情!”龙儿指着金字牌道:“牌上明写着逢蛟拔爪,遇虎敲牙,凭你皇亲国戚,犯了法,也要敲牙拔爪,何况你这三品前程!再说道你那祖宗,更该尽法,为方、铁诸公吐气!左右,快剥去冠服,夹将起来!”两旁皂隶齐声吆喝,把忠靖巾、独枝花袍剥脱,扯去靴袜,上起绷索,将脚骨垫入夹棍。陈荣杀猪般叫喊,连称愿招。因掷与纸笔,自写供招,画了花押,方才放绑。与子发及过付人一同下监,题参候旨。

第二起,审假赖婚:原告韩如,是个生员,被告是捐的通判,假女是乳母之女。龙儿问过口供,唤通判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兼无媵婢,起疑,将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有百喙,无从置辩的了!本院如今只问你愿刑,愿罚?愿刑,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断与成婚;愿罚,则出银八百两,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婚,仍归该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听你别配。”

通判连连磕头说是:“愿罚。但女儿是情愿改婚的,只求别配。”龙儿道:“这须当堂供吐,难听你一面之词!”当发硃笺,立唤真女到案。将第三起惨杀夫命事,带上先审。龙儿削问了妇人几句口供,金砚已带上一个监生来,龙儿拍案大喝道:“你名列成均,奸人妻子,谋杀亲夫,复敢诬告尸弟,图占家财,弑兄灭迹。快把尸首埋藏何处,从直供来,免受刑法!”那监生还要抵赖,龙儿又把棋鼓一敲,喝道:“赴府听审的隔晚,你与这妇人一处吃酒,还叮嘱他紧记‘同出独归’四字,使可定案,倘官府疑你年少有色,恁他吓唬,你只不要惊慌,断不敢用刑的。如今本院却要拶这妇人三拶,夹你三夹,看你还敢狡赖吗?”那监生合妇人,见按院说出隐事,料知抵赖不过,登时拶子套上手去,夹棍套上脚来,遂据实供招。

妇人说:“丈夫同弟经商,黑夜归家,撞破奸情,被监生打跌,小妇人帮同勒死。明日,小叔来见,反扭结到官,诬告他是实。尸首现埋在园内假山石下。”监生供亦相同。尸弟劈肘,奸夫奸妇收监,仰余杭县起尸验报。那尸弟连叫青天,几乎把头磕破,说:“小的经过多少问官,到案就是一夹棒,四十敲,只因没有尸首,尚未定案。小的怕夹,不敢告状声冤,谁知天网恢恢!奸夫急欲定案,反唆嫂子控告,得出罪名。青天老子,天老爷爷,是小的重生父母了,叫小的如何报答!”龙儿道:“你虽不图家财,如今却承受这分家财了。回去领了尸须从厚殡葬。将来生有两子,即断一与兄为嗣,使汝兄瞑目泉下,即此以报答本院也!”

这起下去,第二起真女已到,八百银子亦缴呈案上。龙儿问女:“可愿嫁这秀才?”真女回答:“不愿。”龙儿道:“你不过嫌他穷苦,难过日子;如今有了这八百银子,也就不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还不愿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是用得完的。他前年来祝父亲的寿,衣衫褴褛,气得人死去活来,已立誓不嫁他的了!如今又先娶有奶娘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该混沌哩!”龙儿大怒道:“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故教你当堂供吐,谁知竟是你这贱人见识!你嫌他是穷鬼,本院且教你做一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苦连天,满裤裆内撒出苦水来。

因唤韩如上去,吩咐道:“假女容貌不俗,德性何如?”韩如道:“德性是好的。”龙儿道:“娶妻娶德,胜真女多矣!本院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不为汝福,反为汝祸。当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领这八百银子同去,置些产业,省吃俭用,发愤读书,博一发达日子,令这贱人懊悔嫌迟,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韩如连连叩首道:“大老爷言言金玉,生员回去,若不认真读书,以图上进,不特为此女料定,亦负大老爷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发放过去,便是哑子一起上来。东方侨最要看的是这一起,因便注目而窥,倾耳而听。

只见龙儿先叫女人,问原籍何处?父母姓名?何年出嫁?嫁时父母存殁,有无兄嫂弟妹,同居之人?何人为媒?聘金若干?有无绸缎首饰水礼等物?嫁至夫家,翁姑存殁?有无伯叔妯娌小姑及同居之人?夫家、母家各眷属乳名、行次、年岁、相貌?房屋若干?有无田亩?作何生理?邻佑姓名?于何年月日,因何事迁居富阳?住何人房屋?左右邻何姓何名?这哑子于何年月日来认?曾否有人先来传说,说甚言语?逐一问供毕,将女人押往东廊。

次唤男人上堂,照样取供毕,押往西廊。后唤哑子,龙儿坐出堂厨,令其跪近膝前,先作色高声:“如不实供,登时处死!”后附耳密问:“东廊下女人,可是你妻子?”哑子点点头。问:“西廊下男人。可是要占你妻子的?”哑子又点头,并磕头叩谢。龙儿大笑复位,即唤代书。代书临审都在站堂,便有一人跪下。龙儿喝问:“他是哑子,是何人把情节告诉你的?”代书供出本衙门一书手。即唤书手,书手连磕数头。被龙儿棋鼓一击,要讨夹棍,站堂衙役齐喝一声,便来捆绑扛抬。吓得魂不附体,只得据实供说,是受某人嘱托,不合替他转托代书。

龙儿见供出之人,即妇所供移居富阳之邻佑,曾以言语调戏;因道:“此人现在外面,可同皂隶去拿来。如不拿到,便卸下你这两条毛腿!”代书连声答应,同着皂隶出去,如飞拿至,是方巾华服的一个富商,捐一都司知事职衔护符。龙儿吩咐褫去衣冠,捆绑起来,套上脚棍,喝道:“你见女人有色,调戏不从,就使出奸计,令哑子冒认,待事稍平,仍归于你。本院将这些情节究问哑子,已据实承认。你若敢狡赖,便休想性命了!”那富商见三起事审下去,衙门口俱称为龙图再世;再有那母告亲子一批,与惨杀夫命一案,俱像各人家的家宅神圣,亲眼看见所作所为的,灵显异常。心里原在害怕,所幸案内无名。及探听问那夫妻两人,家常纤悉都到,便愁有翻案之局。再探到审问哑子,先怒后笑。中间听不出问头,只见哑子连连点首磕头,更是着急。却是哑子说不出话,写不出字,无从牵出自己姓名。及至探到追究代书,便自心惊肉跳。正在慌乱,忽如鹰拿燕雀,飞擒而进,拿到即剥衣冠,两条肉腿嵌在无情木棍之中,不由魂飞魄丧!加以喝问之语,如见肺肝,又说哑子已经承认;料想徒受大刑,不能脱罪,只得实招。

东方侨汗下通体,回进后堂,将所审四事,述与鸾吹知道。述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把鸾吹一张樱桃小口,喜得放开了,合不拢来。两人正在欢喜,只见小内监进来禀道:“大老爷审完了事,正要退堂,巡捕官送上家书,大老爷拆开看了,眼泪直挂下来,不知何故。”东方侨听说,呆在椅上。鸾吹大惊失色。正是:

德化贞淫方异数,疑来忧喜即殊情。

总评:

龙儿点差,合府猜论,有独有同,有蝉联、有分顶、有单抽者、有带撇者,无法不备。而或为德业,或因年岁,或以资格,或验其平日之言,或猜其得荐之故,或怜其幼弱,或征其口舌,或矜其胆气,或许其学问,无一雷同。又皆切合其人,移掇不动,虽使子长执笔,何以过之!

诸人杂论,惟田氏略抑,为新母故也。水夫人虽未扬,而亦未抑;余人则皆扬,然俱不若璇姑之中棨也。“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八字,非深知龙儿者不能道,非深知其胜任,而犹为朝廷官属,大体起见,独发奏辞之议,则几于朝阳鸣凤诸人之伦,俱在下风矣。龙儿云:父亲力辞不允,鸾吹即欲龙儿进宫,而水走人云:还是力辞的是,其于璇姑之言,契之者深矣。故云刘媳之言极是!

素臣得君,无言不纳,独至此竟成枘凿。抑素臣乃深表龙儿也。信龙儿者深,乃不得不以素臣为怀宝,或不知其子美矣。成方虽出自于乔,而品数分两,泡制修合,记得清楚,说得分明,则龙儿勤学好问之功,璇姑之言信矣!

鸾吹一味婉爱,所虑只在寒媛衣食,父母惟其疾之忧,曲中鸾吹心事。至素臣则更虑及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先为防备风水,救护意外,侦访疑难之计,举后日已形未形之端,无一不思患而预防之。此是何等见识!天子谓龙儿跨灶,即此已难跨矣,何论其大者乎!

素臣色听等语,已胜《吕刑》一书。水夫人更驳去下刑上服,尤为格论。看书有眼,方不至死于句下。惟善读书者知之。

左顾右盼,心花大开,非写鸾吹势利,写其爱女爱婿,一片深情也。然使璇姑处此,则必无此儿女柔肠矣。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必有惄然不安者,喜云乎哉!

建社神祠,了却西湖发蛟一段公案,妙从外家祠字说入,便无斧凿之痕。

东方侨吐舌不收,妙在鸾吹、始升先欲倚仗,而东方侨亦自信随事指教,帮起政声。连用反逼,至此乃正转得势也。治且至汗下,通体写龙儿幼慧,便到顶壁一层。

龙儿本明察,得金砚而若神然。但明察而不忠厚,便不胜明刑弼教之任,所拙所审无不本于忠厚,方不愧水夫人之孙,素臣之子!

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

须臾,龙儿进来,手执书信,面有泪痕。鸾吹急问:“是甚书信?”龙儿道:“是五叔公的家信。”鸾吹已放下一半愁心,复问:“书中有何事故,以致流泪?”龙儿道:“凤元之妾方氏,拒奸缢死。侄儿因同居已久,前日出京,又一路随行,不觉感伤。”鸾吹亦流泪道:“他受母亲德化,已变淫为贞,故有此激烈之行,可惜年纪尚小,死于非命。图奸者何人?可曾拿获?”龙儿道:“方氏从前曾与家仆有奸,今此仆不知方氏已改头换面,还想仍续旧好,黄昏入室,拥抱求欢。方氏不从,喊闻元氏,其仆惊避。方氏羞忿莫释,即于是夜自缢。奸夫已获。因系失节之妇,不能请旌。五叔公说,圣人贵改过,与其洁,不保其往。欲动卹字田赋,私为立祠,置百亩祭田,于吴氏族中,择一人为嗣,以承其祀。令侄儿于家报内禀知父亲。”

鸾吹道:“此善举也,可以瞑方氏之目矣!”东方侨因问龙儿:“惨杀夫命一案,自然得自金砚了。只那哑子一案,你怎知有冤枉,准他的状子?”龙儿道:“孙婿审状时,见其人迫切之状,不能伪为,故此批准。及挂审出去,投有诉词,益加起疑。临审,把这些零碎琐屑的话头问他,若非夫妻,断不能一一合符。复将哑子诘问,所问之诃,俱不过令其点头示意,以为吓诘奸人张本。然后从代书身上,究出代诉之人,又适是邻居富商,捐个都知事职衔以为护符,方巾华服,气概轩昂。然观其走上堂阶,带着些忸怩战栗之状,料他见孙婿审出三案,早已心惊胆落。案无名氏,而骤被拿下捆绑,真情已见于面,故只须一喝,即已承招也!”

东方侨赞不绝口道:“老夫忝任外官,垂二十年,所见折狱之才,却已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收呈之后,并不留心体察,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致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因而误事者。何况不亲收状纸,少此察言观色之功夫乎?四案如此,其余可知,老夫真不能及也!”龙儿惭谢道:“孙婿年幼无知,呆读死书,偶尔幸中。此后事烦,总求太岳指教!”东方侨道:“贤孙婿不必过谦,这要算得年幼无知么?”

是晚本衙书吏,将日间所审四案,叙稿送进。龙郎阅毕,发签行各属照断办理。并把盐窝一案,稿上涂改了十数行。东方侨从旁窥见,句句例案,引证的谛当明白,心疑:“一部《盐法志》难道熟读在肚?挥毫立就,并不翻阅,这真是天生异材!无怪天子圣明,付此重任于髫年之儿也!”接着写家书,把凤元妾缢死一事,禀知素臣,又写祖母、母亲、诸母安帖,封帖完固,然后进内安寝。

次日,悬牌示期,于二十八日看操。到得巳牌,门上传进,有杭州镇总兵官士渚诣辕求见,率领将弁,听候钧令。龙儿心知必有要求,将所拟阅操赏格取来,吩咐出去,总兵以下,均免披执堂见。各将肃立堂上,排班伺候。龙郎出去,立而不坐。官士渚上前叩拜,丁将弁跪在后面。左右喝起。龙郎拱手,问官士渚道:“本院牌示,明日看操,贵镇想俱准备。此来却是为何?”

士渚躬身禀道:“大老爷入境,礼应叩见钧颜。且历任按院看操,赏格不同,故来请示。”龙儿道:“若论赏格,本院亦不苛求;石磐三百觔,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台式者,赏;有一件合式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题陛;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给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题参,分别降革。”号令已毕,官士渚禀道:“前奉檄行规条款,知赏罚之格。今按此格以行赏罚,则儿于有罚无赏矣!求大老爷稍贬其格,使人易从。”

龙儿作色道:“皇上以浙江军政废弛,钦命本部院来整饬。若三百觔石磐不能举,三箭不中一,每十矢不能隔五六矢,跳跃不及六七尺,还成得行伍之士吗?本部院念久弛之后,不能骤张,故许有一事合式,即免其罚。若更为贬格,是岂钦命之意乎?贵镇勿挠军令,致干重咎也!”官士渚打一恭道:“大老爷请息怒!凡事眼看者易,身任者难。”龙儿喝道:“你道本部院徒为高论,责人以所难乎?为督者所不能,何以责将?为将者所不能,何以责兵?本部院年方髫龀,藐躬三尺,于此四格,尚非所难;况贵镇等壮盛之年,七尺之躯乎?”

因命锦囊将两磬叠起,用皮条束好;令金砚植竿一百步外。在锦囊腰间掣出双刀,骑上干珠所送的一匹小川马,令派两将发矢。士渚派出善射两将,连发二十矢;龙儿舞动双刀,如一团白雪,休想有一点石灰污及冠袍。下马,即走近标竿,直跃横跃,皆过数尺。然后取过小铁胎弓、雕翎箭,连发三矢,俱中金钱之眼。临了,把双磐托起,在教场内来往三回,轻轻放下。向官士渚道:“本部院所定赏罚之格,还是从宽,还是从严?据实说来!”

浙江自靳仁作孽,将各营精壮俱挑了去,营将落得冒吃空粮,杭州镇标尤甚,儿至十缺其五。因怕龙儿风力,急急招补足额,俱是市井无赖之徒,从未经操练,如何能合赏格?却欺着龙儿年幼,自不合格,难以责人。谁知龙儿是天生神力,兼之日夕磨练,天渊一身武艺,已被龙儿偷学至九分以上。当场一一做出,吓得各营将士,目定口呆。

官士诸只是抖战,除去头盔,跪在地下,连连磕头道:“大老爷是格外从宽的了!只缘大老爷是天生神勇,故虽施恩降格,军士还不及格者多。末将也不敢再求贬格,只求宽限两月,末将督率参游都守,日夜操练,务期及格便了!”龙儿大怒道:“看操与行军一般,时刻不许违误,岂可迟至两月?明系你占冒名粮,临时暂雇市人搪塞!皇上钦命‘逢蛟拔爪,遇虎敲牙’今日乃敲牙拔爪之日也!”因出位而立,命中军捧过敕书,开读“总兵以下,重罪先斩后奏,轻罪便宜发落”条款,喝声拿下。

登时,把一个八面威风的总兵官,捆绑起来。慌得各营将领,都上台跪求,情愿各具限状,保放士渚:“如过限不能及格,甘受军法!”龙儿见内有闻人杰、袁作忠、施存义等,俱是素臣旧识,便渐渐收威,取了限状,摆道回衙。这风声一传开去,浙江各府,无不招募勇力,昼夜操练,营伍自此改观矣!

四月初一日,巡按绍兴,拦马头告状者,已有十数纸;谒庙行香,又收有数十纸。初三日放告,竟收有一二百纸。逐日出衙,巡监盘库,阅兵查饷,不住有人拦舆喊冤,扑水告枉,总因在杭州审那四件事出名起。一月内,有由下解勘的,有自己访拿的,有击鼓拦街,陆续告准的,又审出无头冤枉数十件,便把陈年古代,有屈无伸的事,都吊将出来,纷纷控告。

浙盐法坏,俱由势占,因陈荣一拿,断还盐窝。又把各盐场呈子吊动。宁、绍两府抵一半盐政,绍兴人又都做在京部院及本省上下各衙门吏书,勾连串结,侵害盐法者最多。被害之人,俱来控理,那状子便如蝟而集。龙儿又不论状期,不顾多少,审合情理,一概收受。公出一日,便积了两日的事件。每日五更起来,秉烛看状,直看至夜。掌灯坐堂审事,审到三更。明日又是满案文书题奏事件,俱要开发。一连四五日,饭不能饱,夜不能睡。急得鸾吹鼻涕眼泪一而俱出,向东方侨求告。东方侨道:“我也心疼不过,只是替他不来。除非急赶人至吴江,请五亲翁来,或可代庖。但朝廷尚且钦召不动,岂肯来替侄孙捉刀?”

鸾吹道:“五叔现在家刊刻族谱,经理祭田,监造那通江的一条长桥,如何得分身至此?”两人正没主意,晚间投进一角文书,是常州学府教授钱尚功的。拆开看时,禀揭上荐一八岁神童,来做幕宾,说:“声名远播,待命者多;宁、绍事繁,贤劳必甚!聊呈土壤,以益邱山”等语。鸾吹惊喜道:“怎禀揭所言,竟像知道我们心事的?”看禀内夹一名帖,是乡眷晚生魏蛟顿首拜。更喜道:“蛟为龙属,不是天生帮手吗?”东方侨道:“如今世界,行少不行老了!有九岁的巡按,更有这八岁的幕宾,岂非怪事?”鸾吹道:“有这九岁的巡按,就该有这八岁的幕宾,只不知可代得侄儿的劳哩!”

翁媳正在议论,龙儿从盐场内踏看回来,又收进四五十张呈子,鸾吹着急非常。东方侨道:“正好试这神童!”因将禀帖俱递与龙儿。龙儿看毕,大喜道:“这神童必有奇才,能助我一臂的了!”鸾吹忙问何故,龙儿道:“这钱尚功是侄儿同年,极有经济,老于公车,他荐的人,必非有名无实。况且夜间得一怪梦,梦自己与表妹同上一座大桥,走到中间,却是断的。河内忽然蹿起一条蛟来,首尾连接断桥之上,侄儿与表妹,便从蛟背走将过去。心里一喜,便喜醒了。如今这神童名蛟,不恰好应那梦吗?”鸾吹大喜,急令厨下料理酒席。

龙儿吩咐请会。东方侨亦随后跟出,偷看其人。须臾,进来说道:“后生可畏,听他谈吐,竟是一个无书不读的!”鸾吹道:“相貌如何?”东方侨道:“若扮了女的,便与凤姐相仿。”鸾吹正待回言,小内监跑来禀说:“大爷留魏爷进书房来了。”鸾吹忙避入内。东方侨便迎将出来,揖逊就坐。茶罢后,家人行李俱到。一个家人,是要随船回去的;一个十来岁童子,留此伏侍。鸾吹见是馆事已定的局面,便急写了千金关约,取四匹绸缎,两个元宝,作为押聘之礼,请龙儿进去看过,送将过来。神童坚不肯受。道:“晚生此来,非为金帛;况一著未筹,无遽受多仪之理。请俟一月后再商。”龙儿见其决意,命取一匣,将书仪收入,置放架上道:“存此于受与不受之间,何如?”

席间,东方侨问神童表德,答:“字蛟行。”复问书童何名,答:“名小连。”龙儿道:“怎取这女人名字?”蛟行道:“贱字乃风行草偃之行,非吟咏之吟;小连乃连科之边,非怜爱之怜也。”因请问龙儿之号,龙儿道:“贱字云从,还是出京日皇上题的。”复问龙儿生日,答是十一月十五日。蛟行殊有惊畏之色。龙儿便问其故,蛟行道:“晚生贱辰,亦是此日亥时。”龙儿大喜道:“弟也是亥时,虽不同庚,却是同月同日同时,将来是要定金兰之谱的了!”

席散,蛟行即请效劳。龙儿见文案词状,堆积甚多,遂各分一半,对面批答。龙儿即批卷词之上;蛟行却是粘签拟批。各批了一二十件,互换一看,两人俱目定口呆,好生诧异。龙儿道:“怎先生所批,竟如出弟手?觉字字俱与弟意相合,何也?”蛟行道:“老先生所批亦然,若过了些时,晚生必以为已批,不能复辩也。”东方侨大喜入内。

自此一切文案词状,题奏书札,俱出蛟行手笔。龙儿但出官理事,便觉闲空日多,忙冗日少。鸾吹感激蛟行,衣食日用等事,与龙儿一色看待。蛟行亦感激鸾吹,几番托龙儿求见。鸾吹以东母无见西宾之礼,决绝辞之。五月初一日,按宁波。因有盐场,兼巡海口,也还觉忙。六月初一日,按台州,事便大减。龙儿与蛟行杯酒谈心,日渐亲热。有两三日,蛟行偶感风寒,又不肯请医诊视。龙儿要陪伴同宿,蛟行苦苦辞脱。早晚看视,愁眉泪眼,自不消说。

鸾吹在内,亦忧愁关切。丫鬟仆妇,络绎问侯,茶水不呼自至,灯火彻夜不息。一至病愈,两人方有笑容。人参桂圆之类,重叠煎送,蛟行感激异常。此时已把龙儿人品才学,性情心曲,俱看透十分。立定主意,要拜认鸾吹为母,东方侨为祖,龙儿为兄。初时鸾吹执礼不从,后被东方侨劝说“年尚幼稚,出于诚心,孙婿正仗赖他,不宜重违其意”,鸾吹方才允了。择日进内,八拜义认,每日除案牍之外,便进内侍奉两大人,空着便抱弄鹊儿,无比亲热。鸾吹初时犹有嫌疑,当不得蛟行百倍殷勤,如孝女之事亲一般,不特东方侨爱若亲孙,连鸾吹也不知不觉,视如亲子矣!

十五日,上天台山观日出。龙儿依素臣所说,多带衣服,先嘱咐临时光景如此如此,不可惊慌。春燕、秋鸿更是惯家,预先说透,遂俱不受惊恐,把各人心花怒放,叹为奇观。问起春燕、秋鸿,都说:“与上皇看时相仿,不及太师看的一回,有万道金光,闪烁飞舞,无比好看。”门子轿夫却说是:“从来看日,未有如此奇观!”东方侨道:“人不可不知足。亲翁为古今第一人,生时节有赤日之祥,故能得观止之乐。此山本不如海岛之切,而能得如上皇之所见,也就侥倖极了!”下山后,鸾吹即觉身子不快,渐渐发寒发热。龙儿固是尽心伏侍,细微曲折,却反不如蛟行体贴周到,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十余日。鸾吹病愈,更爱若亲生,梳头缠足,都不避忌了。

七月初一日,按温州;八月初一日,按处州,俱属闲多忙少。两人得空,便讲究经书,上下今古,旁及九流。蛟行道:“大哥相法,是宗那一部书?”龙儿道:“相书实未看过,所谈者,皆拾父亲之唾余。父亲也没学过相,却有巨眼。现在皇妃,是从丫鬟中看出。刘希贤、谢于乔,父亲俱说是太平贤相。希贤已验,于乔将来必验。王鏊、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洪长卿老伯,父亲俱以相许之。王宗贯、马负图、刘时贤、戴廷珍、赵日月老伯,马赤瑛大哥,父亲俱以尚书许之。花子中赏识铁如包,卖解中赏识赛飞熊、解碧莲、解翠莲,绿林中赏识奚奇等十二将,窃贼中赏识金砚。李又全诸妾婢,凡经父亲提拔出来的,如今都做夫人,也就不输与袁柳庄哩!”蛟行道:“兄弟只看过袁柳庄一书,略知门径;大哥得有真传,自然相法通神了。试看做兄弟的相貌,将来可有些出头?”

龙儿道:“兄弟这般才学,自然该至八座;只可惜带了女相,便难于飞腾。愚兄从直而言,休要见怪!”蛟行惊讶道:“兄弟所少者,不过勇力耳。自问磊落胸襟,也还不失丈夫气概,怎大哥说带着女相?张良相貌亦如妇人女子,何也?”龙儿道:“张良之貌,即若妇女,其气概自必不同。贤弟不特貌美如妇女,而骨不耸,声不洪,步不阔,容不仰;坐必敛襟,起必整带,行必顾影,沐必避人;爱焚香,喜对镜;偶有疾病,即捧颦如西子;稍有疥癣,亦啾唧如秋虫。此皆男带女相,故不能大发也。”蛟行胀红了脸,说道:“幸喜弟还是个男子,若是女人,更是十足贱相了!”龙儿失笑道:“亏兄弟还说看柳庄相法,只因男人带了女相,故不相称;若是女人,便称极了,怎反说是贱相?”蛟行道:“即免贱相,亦非贵相可知,虽称何益?”

龙儿道:“若是女人,便属贵相:发黑有光,一贵也;瞳若点漆,一贵也;鼻如伏犀,一贵也;齿如瓠犀,一贵也;笑不露齿,一贵也;怒不瞋目,一贵也;坐不动膝,一贵也;行不动裙,一贵也;气清,一贵也;神聚,一贵也。非一二品贵人之妾,即一二品贵人之母矣!”蛟行失惊道:“大哥又来了!既可为一二品之母,岂不可为一二品之妻,何以断为一二品之妾呢?”龙儿道:“这也是父亲说来。家中诸母,皆一品贵相,而有妻妾之分,于神情、意兴、行动、举止处分别。为妾者,必有一二随行侍侧、妩媚低小之状。今吾弟亦带有此相,故断其为妾。”

正在说笑,被丫鬟请吃饭隔断,龙儿暗想蛟行来踪去迹,大起疑心:既来作幕,怎不收聘礼?又说非为财帛而来;一来即讨净桶进房,连小解都没在院子里解过;前日病中要去伴他,那样苦辞;梳头洗面,都要关紧房门;到不儿日,便求见姑娘,后来便拜认为母。分明是个女子,与公主、郡主两母亲一般,也是女神童,亦怀择木之意。那夜梦中,我与表妹同行,在蛟背过河。若但为幕寅,便不必有表妹同过,岂非示我夫妻二人,俱得其力?我想一妻一妾,宦家之常;姑娘现在爱若亲生,自无不许之理。当慢慢留心,看出他破绽来,再定主意。

到初五这一日,是水夫人生日,龙儿一早向城隍庙中拈香祷祝。回衙,同蛟行随着鸾吹,望空遥祝。早膳寿面代饭,午膳大排筵宴,同庆长庚。黄昏席散,龙儿见蛟行已有酒意,复留进房,说:“今日大庆之辰,姑娘已睡,我与贤弟再一叙,方得尽欢。”蛟行道:“愚弟不胜杯酌,不能奉陪!”当不得龙儿苦求说:“只行两令,愚兄遇酒半大杯,贤弟只半小杯。”蛟行一来撇不过情;二来怕龙儿拉扯;三来见龙儿已有酒意,酒杯大小不同,还可勉强,便进了房。龙儿早已备下酒筵,装有一壶蜜淋漓,是最易上口,极有力量之物。叫把小连唤来,留一个小内监在房服侍,将门闩好,对酌起来。蛟行道:“大哥说要行两令,就请起令。若再先吃几杯,便不能终令了!”

龙儿道:“今日祖母寿诞,要取喜色,单是两人吃酒没兴,把小连贴在弟处,内监贴在愚兄处,我与贤弟便分大小杯,他两个总是一小杯。”小连道:“方才太太赏酒,小的已是醉了,不能再吃。”小内监也说:“太太赏酒已醉。”龙儿道:“我们也都有酒了,醉极了也不过呕吐去睡,怕甚么!那一个不吃的,便须吃我一拳!”小连内监连声:“愿吃!若受大老爷一拳,不打成肉酱吗?”龙儿取过骰盆,说:“这一掷下去,若见一红,贤弟半小杯,小连一小杯;两红三红,俱照数加杯。一人两掷,就算完令,候贤弟另行。”说罢,执骰在手,暗暗祷祝:“若蛟行果是女人,与我有姻缘之分,这掷下去,便是五红、六红。”祝完,掷下,竟是一个红满盆。

蛟行、小连一齐着急。龙儿大喜,忙令内监斟酒,催干了十二杯酒,将盆送与蛟行。蛟行亦暗暗祷祝,要掷个全红。一掷下去,果然也是红满盆。蛟行大喜,叫小连斟酒。须臾,十二杯酒亦俱吃干。蛟行送过盆来,说道:“大哥要改一改令,只把一骰子掷,若再掷一全红,弟便不行令了。”龙儿道:“今日喜日,你我俱是少年,要取成双,岂可单行我一令?也罢,取两个骰子掷罢。”掷下,又是双红。龙儿大喜道:“又成双,又是喜色!快些斟酒!”两杯酒干,送盆过去。蛟行一掷,也是双红,蛟行亦大喜。龙儿、内监各干两杯。轮该蛟行行令,蛟行取一骰在手,说道:“愚弟也取喜色,一人两杯得红即饮,不得红即不饮。”

龙儿道:“这令不好,至多每人饮两杯,少则一杯不饮,如何尽欢?愚兄此时还可饮七八半杯,贤弟可饮十半杯,他两个倒像吃不下了,也顾不得他。好兄弟,难得愚兄高兴,且看祖母面上,须改一多些酒的令。”蛟行道:“愚弟此时只可勉强一两杯了。难败大哥之兴,如今通融些,每掷得红不止,不得红即止,何如?”龙儿道:“那里连连掷红?当年姑娘合三位庶母,把六粒骰子连掷了百十掷,还不见一个红哩!还求贤弟改令!”蛟行道:“愚弟一时生口,说出得红不止,想我们方才四掷,何曾见出一杂色来,怎还要改令?”说声有僭,掷将下去,准准是红。龙儿干酒。蛟行复掷,又是个红。如此连掷十红,龙儿发急道:“内监已醉倒在地,愚兄亦十分醉矣,独空贤弟醒眼看醉人!十,满数也。贤弟可掷下一杂色,勿更掷红。”蛟行笑道:“此岂愚弟所能,必须祷之骰神!”龙儿道:“五六掷上,业已祷之不应,只索用强!”因瞋目怒喝:“骰神骰神,冥顽不灵;如再献红,粉碎汝身!”蛟行带笑掷下,却果是黑色。

龙儿大喜,拈骰在手,复喝:“骰神!如不连红,粉碎汝身!”可霎作怪,也是一掷一红,两掷两红,十掷整整十红。蛟行因酒甜好吃,不觉其醉到此,十半杯连一连二的下去。凑着从前酒力发作,便十分大醉,躺在椅上,昏不知人。龙儿虽醉,心尚明白,见内监、小连俱躺睡在地,便将壶中余酒,分注三人口内,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烂醉如泥矣!暗忖:“蛟行果是女人,则小连亦必丫鬟可知。因先验小连。”扯去小靴,果是一只裹过的肉脚,却五指尚明,看不甚清。固去扯脱蛟行小靴,露出红菱一捻,方才明白,替两人将靴着好。怕蛟行醒来疑心,将手指在喉间一探,呕吐满地,身上也淋漓粘挂,伏桌假睡。不多一会,亦竟真睡去了。

半夜时分,蛟行醒转,果然疑忌,立身起来,忽觉一只靴里裹垫之物,都不平贴,愈加吃吓。忙剔去蜡煤,看龙儿伏睡在桌,呼之不应。执烛来照,见呕吐满地,淋漓满身,心头才住了跳。因去扯唤小连,尚如死狗一般,只得仍去坐下。坐了一会,困倦起来,暗想:若再一睡熟,被大哥醒来,看出破绽,小是耍处!因执烛开门出睡。

小连直到五更醒来,见内监卧地,龙儿伏桌,蛟行已去,便摸回书房,敲门进去,问蛟行:“曾否扯动其靴?”蛟行急应道:“我并不曾,你靴子被谁扯脱了吗?”小连道:“靴子原在脚上,只垫的布头并在一边,几乎吃跌!”蛟行重新疑起,暗忖:大哥之呕吐,莫非使那王允之计吗?次日起来,见龙儿相待,不比往日亲热,不苟言,不苟笑,庄重了许多,愈疑愈愧。却只藏在肚里,不能根究,但觉六神无主,昏昏腾腾。九月初一日,按金华,恹恹起病。初五、初六、初七三日,勉强随同,遥祝素臣夫妻寿诞,力疾办事。

到十月初一,按衢州,便勉强不来,半眠半起了,鸾吹、龙儿急得涕泪俱下。蛟行坚不服药,病势日增,饮食日减,肌肉日瘦。十一月初一,按严州。隔了几日,鸾吹抚摸其身。竟止存皮骨矣。鸾吹一阵心酸,晕倒在床。龙儿及丫鬟们叫醒转来,扶回房去,坐在床沿。龙儿抱住双足,跪在膝前,放声大哭。鸾吹因蛟行有病,一进衙门,便安顿他住在隔壁一房,便于照料。蛟行见鸾吹晕倒,已是吓坏,及扶过房去,忽听龙儿大哭,疑是鸾吹身死,猛吃一惊。病虚之人,那能当此惊吓?大叫一声“母亲”,登时厥死。正是:

情到深时互生死,事难明处两迟疑。

总评:

方氏拒奸,写水夫人德化,是透顶之笔。尤妙在所拒者,即平日所奸之人,愈见革心之极致,宜观水为立祠也。愚儒论史,必曰此失节之妇,何足风示?孟子曰,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其斯之谓与!哑子一案,准状则因其迫切,此审状之功也;问供则极其繁琐,此对勘之妙也。今之临民者,既惮审状之劳,复无对勘之法,欲得两造之实情,难矣!当纂此入《患民》等书,以为听论之匙钥。

欲表龙儿听讼之才,不写其恢恢游刃。却偏写其忙迫尽情,不如此便是《西游》、《封神》,绝无情理之书也。而于此忽入蛟行,方有绝处逢生之乐,峰来天外之奇。

龙儿一梦,已为收妾埋根。若作幕宾,何必与凤姐同行读书者?于此致疑,方不是矮子观场,小儿听唱。

论相一段,全为识破蛟行,而字字透宗,绝胜相书全部。

验足而不及他处,固龙儿老成。一验之后,即不苟言笑,庄重许多,尤见心术之正,礼法之严。然在蛟行则不得不疑且愧也。体贴人情,非轻看蛟行,错看龙儿,不可不知。

蛟行不能根究,龙儿又不便明言,此事无结局,故以一病联之。妙在鸾吹反先晕倒,龙儿乃可痛哭直陈。因而此一哭,致蛟行错疑,登时厥死,则鸾吹更无可复商。必于一诺无辞矣。此文章斗笱之法。

一字卷十八

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

龙儿将看出蛟行小足之事,痛哭说知,道:“看他病症,竟像害着相思。侄儿到此时候,姑娘又这等爱他,不得不实说了。”鸾吹正待回答,丫鬟急报:“师爷听见这边哭声,只认太太有变,大叫母亲,吓死在床了!”鸾吹满心辣痛,七跌八撞的,赶过房来,捧着蛟行头面,极声哭叫。龙儿学素娥之法,用力一拿,方哭醒转来。鸾吹脱去衣裙,单留小衣,钻入被中,将蛟行抱在怀里,脸对脸儿的说道:“亲儿,你有心话,可从实告诉,没有不依从你们的。你病到这样地位,还只顾藏在肚里,你就不顾性命,也须怜念我两人性命。倘有三长两短,不急死,也须苦死了!”蛟行泪如雨下,碍着龙儿,欲言又止。鸾吹把众人俱遣出房,单留小连一人。摸他身上,衣裤相连,用线缝扣,还是连靴睡在被里。因喝小连道:“你这丫头,怎不替小姐脱掉了靴子?我儿,你把改装来意,快说出来罢!”

蛟行见事已破露,只得含羞说道:“孩儿实即府学教官孙女,姓钱,不姓魏,蛟行即孩儿之名,并非表号,是吟咏之吟。小连亦是怜爱之怜。父母俱亡,自幼家祖抚养教训。因孩儿有些姿质,妄想择个佳婿。到任后,常把大哥会墨及殿试三策讽诵,说是天下奇才,只可惜已有亲事,对着孩儿叹说:‘天生你这般才貌,又天生文年兄这才学,年纪又甚相当,而不能配合,此乃命也!’及大哥由常至苏,家祖迎送回来,向孩儿说:‘为庸俗人妻,不若为英雄之妾!他父亲四房姬妾,皆属官家才貌俱全之女,还有郡主在内。你若肯贬屈,我就请媒议亲。我看文年兄相貌功名,俱不在文年伯之下;为其侧室,亦不至辱没家声。你不见齐桓、秦穆皆一时霸主,尚以女为重耳妾媵乎?’孩儿亦爱会墨三策如宝,又因家祖赞不容口,援古证今,苦苦相劝,心便活动。但不知人品如何?倘徒有才华,而狠戾轻薄,岂不误终身大事?故与家祖商议,改装至此,密探得德与才称,再议婚姻。数月以来,见大哥德器深沈,性情温厚;兼蒙母亲慈爱,不啻亲生,窃幸此事可成,终身有托。不意八月初五一夜,为大哥灌醉,识破丑形以后,即情意冷落,形迹阔疏。孩儿自愧自怜,郁结不解,遂成此病。今蒙母亲盘问,敢不实陈!”说罢,呜咽不已。

鸾吹手拭其泪,说道:“他父亲现是六房妻妾,他将来亦无禁其置妾之理。得尔心肯,我所乐从。只要你把心放宽,病好起来,即择日下定。母亲及二哥处,包在我身上,修书玉成,却不可因定了亲,怕有嫌疑,便要回家。要如童养媳妇一般,你与大哥兄妹称呼。待大哥离了外任,再定行止也。”蛟行道:“蒙母亲垂慈,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大哥心上如何?若有嫌弃之心,虽母亲屈成,将来必有团扇之悲矣!”鸾吹道:“这是你错疑他了。他因你病,容颜捎瘦,饮食俱废,泪点不干,你难道不知?”蛟吟沈吟道:“求母亲问明,八月初五以后,相待何故迥异于前?以实告知女儿再处。”鸾吹应诺。令小怜脱去蛟吟小靴:“取人参汤来吃,讲这许多话,定是乏了。”

自己便穿衣起床,回至房中,盘问龙儿。龙儿道:“侄儿因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以后实系形迹阔疏。却并未情意冷落。只不便黄昏侵晓,密切谈心;酒后茶前,诙谐肆意,以致他猜疑了。侄儿除非终身不置妾则已,如许置一妾以佐理内政,则走遍天下。何处可寻?还有甚不愿呢?妻妾之间,最易生嫌。此女待姑娘如此孝敬,必能顺事表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鸾吹大喜道:“我已一口许下他了!”因把自已之言,述了一遍。龙儿亦大喜致谢。鸾吹忙去说知。蛟吟益感龙儿之有情,而又能守礼,心结一解,便一日一日好将起来。鸾吹急急赶起主婢两人衣裙鞋脚。至十五日,龙儿、蛟吟生日,病值全愈,蛟吟改换女装,至鸾吹床前问候。

鸾吹细看,与凤姐眉目不同,美丽则一,更饶一种缠绵婉媚情致,不觉我见犹怜,捧住香腮,连唤:“亲儿!你病初愈,不该起得恁早!今日你两人生日,便是吉期,待你大哥进来,替你作定便了!”蛟吟脸上泛出两朵桃花,垂头不语。鸾吹洗面,便来捧巾,梳头便来理栉;从前虽是亲热,究有男女之分,此时则更水乳交融矣。龙儿行香回来,便要避入里间,被鸾吹一把扯住道:“女儿怎是这样?你两人每日要一处办事,商量计较的,岂可相避?我说的如童养一般,兄妹称呼的了,快大家相叫。”蛟吟只得低低叫一声大哥,龙儿便回叫二妹。鸾吹道:“女儿行二吗?”蛟吟乖觉,答道:“女儿并无姊妹,想是留姐姐的地步。”

鸾吹欢喜说:“这也是个道理。但你表妹年纪反小些,便怎么处?”龙儿道:“现在公主娘娘,不是以小年而居四位庶母之上吗?二妹将来,自然该称表妹为大姐姐也。”因向蛟吟道:“我们先行了望日之礼,停会再行生日之礼罢。”于是两人望空拜了祖母、父母,去见了东方侨,鸾吹禀知情节,惊喜不已。回来见过鸾吹,然后二人相见。鸾吹道:“以后女儿就在房里办事,夜间就与我同床睡觉。”蛟吟便令小怜,将文卷铺陈都收拾过这边来。午间,鸾吹复领二人,去拜了东方侨,望空遥拜水夫人等,两人又拜了鸾吹。拜时虽同站一单,却总后一步,不敢与龙儿齐等。鸾吹深喜其礼让。蛟吟请龙儿上坐拜寿,龙儿道:“夫妾之礼,以待将来。如今且只行兄妹之礼。”鸾吹道:“论起来,女儿是西宾,还该僭你大哥。有将来一说,便只依兄妹之礼罢了。”于是两人平拜。

鸾吹头上拔一枝金凤钗,簪在蛟吟发上;又解龙儿所佩双玉莲环,佩于蛟吟带上,道:“以此二物为定。俟我写书进京,女儿亦通知令祖,然后备礼定亲。”蛟吟欢喜,受了插定。合衙人俱来祝寿,一概辞去。

午后,大排筵宴,双庆生辰。东方侨于席间取历本,择于次日起身回家。鸾吹知有祭祠、谒墓等节事,不敢复留。十六一早,复备席饯行。龙儿定于十二月初一日按湖州,先于二十四日至杭州,补看各营。隔晚二十三日,至江头,将要泊船,外水把篷一折,船折过岸,几个外水齐用长篙,往岸尽力一篙,那船直掀过来,再凑潮水一冲,舵工又把舵捩脱了水,那船便直往江心翻去。舵工水手各抢船板,赴水逃生,一船之人,俱落江底。

第二号船上,便是鸾吹、蛟吟,眼见龙儿落水,魂魄一齐飞散。蛟吟忙喊:“不论诸色人等,救起大老爷的,赏银一千两!随从人等,每一人一百两!”鸾吹、柏氏、天丝等,便俱依言同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船后船水手,衙役中熟于水性者,便纷纷跳下。须臾,成全举着龙儿,伏波举着锦囊,金砚亦捞有船板,赶至船边,鸾吹、蛟吟、柏氏、天丝方才住抖。龙儿送进中舱,寒冬天气,被水一浸,被风一括,已面无人色,牙关咬紧。鸾吹便不顾男女之嫌,把湿衣湿裤脱下,手上解下印囊,放开胸前衣服,抱坐怀中温暖。但酒既饮多,又已疲乏,便沉沉睡去。

成全、伏波复下水,救起四个小内监。各水手衙役,又捞着六个小内监,两个门子。上下诸人,一名不少。俱吃火酒酱姜,不饮酒者即灌姜汤,个个救活。鸾吹大喜,把京里带来的五千银子,兑出二千三百两,分赏众人。蛟吟忙问:“金砚可能劳动?”柏氏道:“他原识水性,捞有船板,未经沉底,现已照常。”蛟吟忙唤至头舱,给与现成牌票,吩咐如此如此。金砚答应上涯。

门子传禀:“岸上文武各官伺俟请安,不敢禀见,求示进城时刻。”蛟吟吩咐:“天晚夜凉,大老爷在船过夜,打发各官俱回。只派兵役巡更守夜,打捞敕命等物可也。”门子传谕讫,复禀:“敕命仪仗等物.已经各官捞齐晒晾,明早禀缴。”鸾吹道:“船里不便益,你怎不同我商量,竟自发放?”蛟吟附耳说道:“今日翻船,不关风水,必系陈荣、安富等设谋,夜里必复来暗害。当令成全、伏波夫妇彻夜侦探,锦囊夫妻彻夜防守。若得有贼人,则国法可伸,私仇可报矣!”鸾吹似信不信,含糊答应。

蛟吟一面吩咐家将们巡防,一面催促夜膳,俟龙儿醒转,述知其意,并催早睡。龙儿点头道:“一些不错,父亲在京早已料到,故特奏带成全、伏波。我们用过夜饭,便是歇息。只是铺盖已落水中,便有捞获,亦不可睡矣!”鸾吹道:“此时只索行权,我与女儿一被,你就睡我之被可也。”到得半夜,忽然发喊。说:“拿住凿船贼了!”登时岸上兵役,船里诸人,一齐惊起。伏波已捆缚一人,验是舵工,丢落船头,将锁练锁好,仍去巡缉。

至天明,各官投揭,禀缴敕命等物。幸敕书用油纸封卷,装入竹筒,未经浸湿。龙儿令家眷进衙,舵工发监。自己带领家将,径赴教场看操。罚跪穿耳者,不过十数人;合计赏数,竟在八分以上;因违了期限,降作六分以上,给与功牌。官士渚等,皆欢呼叩谢。回到衙中,金砚已获带舵工妻子,并安富之妾,及一个和尚,即是江西禅师,名唤白玉。在衙密禀道:“家将奉小姐之命,昨日进城,先到安富家中,安富不在家,见这妾进禅房,与白玉奸宿。俟其睡熟,点起闷香,将奸夫奸妇双捆,想要解醒,吓问安富密谋,及舵工妻子足迹。适见床头一只拜匣,缄封秘密,打开看时,见这一纸议单,已自画供招。因把小姐所付牌檄,连夜传了闻人将军,并城守营汛,围了陈、安两宅。在陈荣家内,捉获其子陈相,并安富两人。在安富家内,捉获舵工妻子。陈相、安富交与闻人将军看管。家将把这四人解案听勘。”龙儿看过议单,立刻坐堂,监提舵工、陈荣,并拘到陈相、安富勘问。

先唤舵工上堂,将议单给看,喝令实招。舵工见各犯俱齐,议单现据,徒受刑法何益?因实供:“陈荣设谋,陈相、安富主使,知小的兄弟们熟于水性,许给一万两银子,要害大老爷性命。这就是小的妹子,现为安富之妾。船只本钱,又俱是安富的。该死听从。凭这白玉禅师立了议单,事成之后,陈、安家各出银五千两。把小的妻子,预先藏入安府。小的因见大老爷被人救起,原想逃走。后因大老爷仍宿在船,便与兄弟们商议,若凿得沉船,仍可得万两银子,不须逃走,该死又来凿船的。四个兄弟,见小的被拿,想是都逃走了,实不知他们去处。”舵工妻子、陈荣、陈相、安富、白玉,见舵工已招,又有议单确据,俱不待加刑,各各供招,画供已毕。

后审奸情,又是双双捉获的,无可抵赖,亦具直招。奸妇说:“白玉本事好,府中女眷半与通奸;小妇人撞破了,才被姊妹们捉住,与白玉通奸起的。”龙儿拍案怒喝,不许指攀,那奸妇才不敢牵扯,带裤责四十板发回。喝把白玉夹一夹,棒打四十翻青,白玉大叫:“犯僧已直招了,求免夹棍!若但治奸罪,犯僧愿打;若还要治议单之罪,律上载明二罪同发,应从重论的!”

龙儿喝道:“你这贼秃,无恶不作,还想二罪从重吗?休讲别事,只安富这厮,供养人在家,要求福田利益,是要把家中女人俱布施与你奸淫的吗?论起法来,万死犹轻;一夹四十,是从宽不过的了!”左右呈验夹棍,拣了一副极短极硬的;呈验竹板,拣了一对极重极毛的。这一夹棍,四十板子,把白玉十分性命,去了九分多些,只剩有七八厘米景了。当将舵工妻子讨保,各犯分发司府两监,叠成文卷,差了急足,拜发本卷。又将一千两银子,分赏金砚、伏波,以旌其功。

次日,起马按湖州。至二十日封印后,事已大简。到二十六日,更是闲空。鸾吹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几日内,你两人可寻些顽耍之事,引我喜笑喜笑。”龙儿道:“顽耍之事,如下棋、抹牌、投壶、打双陆、抢红、猜手、赌拳、夺标、打秋千、捉迷藏俱是,姑娘吩咐该做那一样?”鸾吹道:“虽都是顽耍之事,却不发笑,只有捉迷藏好笑些,女儿可肯做?”蛟吟道:“倘被大哥捉住,可不乏趣;女儿也不便捉住大哥!”鸾吹道:“你也说出几件来看。”蛟吟道:“还是藏阄、拆白、猜谜、摺纸符、扎鲍老、绩生麻、对巧对罢?”鸾吹道:“也不发笑。”龙儿道:“翻角斗、竖晴蜒、上竹竿、甩台脚、豁虎跳,跌百脚、接长人、装矮子、三人骑白马、七人牵黄牛罢,这却又是顽耍,又得发笑。”蛟吟慌道:“这是一件也做不来的!”

龙儿道:“你只不肯做罢了,不信一件也做不来!也罢,如今和你扮鬼脸,赌笑面,难道也不来?”鸾吹笑道:“扮鬼脸,女儿也是不肯的。这赌笑面,又是你的绝技,凤姐这头亲事,不是你吃奶时节赌笑面骗来的吗?”龙儿不觉失笑。蛟吟问:“姐姐与大哥怎样赌笑?”鸾吹笑道:“那时你姐姐还是七八十岁老人,没到这世里来哩!”因把安乐窝内龙儿与水夫人赌笑,及湘灵等议亲之事说知。蛟吟失笑道:“原来姐姐是没曾投胎就定亲的,就真是天缘了!”

鸾吹道:“我倒想有一法,不如说笑话罢,除了村的陈的不许说,要各出心裁,与你我三人有些关合,谑而不虐,又发得人笑。丫鬟们取酒殽来就算行令,吃一令杯说一笑话。发得两人的笑,两人俱吃还一杯。发不得笑,收回了一杯,重说。如串捏有情,发得大笑,两人须吃三杯。但不许强着不笑。就从我先说起,挨坐而来,周而复始。”丫鬟们如飞取到酒殽。

鸾吹干一小杯,说道:“这里湖州人家,有四个姊妹,闲谈天下快心之事。大姐道:‘生有好女儿,是最快心的事。’二姐道:‘有好女儿,又配得好女婿,才是快心。’三姐道:‘有好女儿配了好女婿去,便得再过继一个好女儿,方得快心。’四姐道:‘过继着好女儿,须得也配给好女婿,方是第一等快心。’大姐不依道:‘有好女婿的快心,原为好女儿见,过继女儿虽好,怎比得亲生女儿?反一并配给女婿,去分女儿之爱,这不成了痴子心?’四姐道:‘现在文按院的丈母,不是过继个好女儿,就许给他的好女婿,每日心花开放,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把亲生女儿撇在脑后,怎不见人说他是个痴子呢?”’龙儿、蛟吟都笑了。

蛟吟道:“母亲真个掉得下姐姐?怎不同出京来?”鸾吹道:“初时也记挂,自得了你,便把他放淡了。我这笑话却是真情,连自己也解脱不出是啥缘故哩!”蛟吟扑入鸾吹怀中,撒娇道:“莫非前世原是母亲的女儿,怎得母亲怜爱副这等地位?”鸾吹抱坐膝上,叫丫鬟斟酒。龙儿、蛟吟各干一杯。轮到龙儿,龙儿又干一杯令酒,说道:

“父亲定了规条,皇上降了诏旨,僧尼道士年未满四十者,勒令还俗;四十以上者,不许招受年少生徒。阳间便是府州县官奉行,阴间便是城隍奉行。城隍查到观音庵里,见观音身边,立着善财、龙女,大怒道:‘奉旨不许招受年少生徒,你这尼姑怎敢违禁呢?’观音慌道:‘并不是招受的徒弟。’指着龙女说:‘这是女儿;’指着善财说:‘这是女婿。’城隍道:‘这两个男女年纪甚小,还不是婚姻的时候,怎得存在一处呢?’观音说:‘是童养在家的。’城隍道:‘你这面貌甚是少艾,奉旨是该还俗的,可曾嫁有丈夫呢?’观音说:‘早已嫁有丈夫。’城隍道:‘丈夫是谁?’观音道:‘是东方翰林。’城隍道:‘你既嫁东方丈夫,怎不同丈夫往东方去,还住在这南海边上呢?’观音指着善财道:‘这女婿家住吴江,’指着龙女道:‘这女儿家住松江,都在南海边上。’城隍不等说完,即驳问道:‘你家住南海普陀落伽山,谁人不知?怎说你的女儿,住在松江?’观音道:‘实不敢瞒,这女儿不是亲生,是过继松江府钱家的。因欢喜这女儿、女婿,要就近照管他,便抛撇了丈夫,情愿冷清清的,守着两个男女,连这样大节下,都不回去过年哩!’”这笑话,把合房的人都笑个不住。

鸾欢更是眼睛没缝的笑,说:“这扭捏得好,比我的笑话强远了!只是面貌少艾,却说不上,我自己知道是个老婆子样儿了。”天丝道:“大小姐皮色少嫩,还像不满二十岁的人,怎说起老来?”鸾吹笑道:“我若不满二十岁,就是欢喜女儿、女婿,这样大节下,也要回去过年了!”天丝等都笑道:“大小姐原来也会说趣话的!”鸾吹笑道:“今日是讲笑话的日子,许你板板儿讲道学吗?闲话休题,女儿,我合你该吃三杯,且干了酒,好听你说。”于是,放下蛟吟,各饮三小杯,蛟吟又吃了一小杯令酒,说道:

“观音爱那女儿、女婿,带在身边,时刻不离。不想女婿善财有个仇家孙行者,探知观音要往杭州天竺去受香花供养,变作南海守洞黑熊神,架了观音的慈航宝伐,泊在岸边。观音带着善财、龙女上了座船,开至中间,行者弄神通,把船一侧,将善财翻落水底。幸有花篮内金鱼在海中游戏,登时将善财送起,虽未伤命,却被冷水一淹,海风一刮,已是冻坏牙关,咬得格格的响。观音着忙,替善财脱去裹肚红裤,解开胸前缨络,抱坐在怀,用热酒酱姜去其寒气。龙女恨那行者,走出头舱,想设计擒获猴精。观音救转善财,忽地回头,不见龙女。那龙女虽不是观音亲生之女,却胜如亲生女儿,异样疼惜,只认是也掉下海,猛吃一惊。忙踏莲花,向海底寻觅不见,认是他父亲敖顺救去,迳入水晶宫里。那时东海龙王,请洞庭龙王女婿柳毅做先生,教龙子、龙孙的书。观音受惊之后,心神恍惚,竟错认洞庭龙王之女婿,做东海龙王之女,上前就叫女儿。柳毅忙跪在地,回叫母亲。那些龙子、龙孙都诧异极了,说:‘先生怎自认起女儿来?’柳毅道:‘你们有所不知,天下人那一个不冷淡先生,亲热女儿?若肯把先生认作女儿,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不见松江钱蛟吟刚做得几日先生,就认东方太太做了母亲,把他爱若亲生,风吹肉痛,由着他装憨带痴的坐在怀里,敲松子,剥瓜仁,呷和合汤,说笑话,吃酒行令,好不快活哩!’”鸾吹正呷着一口和合汤,猛然失笑,喷了满地。

龙儿及丫鬣、仆妇,俱笑不绝声。鸾吹道:“你两个一认善财,一认龙女,把我硬派作观音。善财嘲笑观音少艾,抛撇丈夫,冷清清地不回去过年。龙女嘲笑观音,连人也不认得,将男作女,乱叫女儿。这不成了善财、龙女戏观音吗?侄儿,我与你各吃三杯,再罚善财、龙女戏弄观音酒一杯。女儿做先生时,我几会冷淡过来?再罚女儿屈说酒。”龙儿、蛟吟俱先干罚酒,龙儿再陪鸾吹吃过三杯。

蛟吟请鸾吹重说起,鸾吹道:“我年纪比你两个多,意智却少;身量比你两个长,口才却短。那里会翻心挖肚,造出这些话来!母亲常说乐不可极,肚也笑得疼了,趁好住罢。到陈夕那一日,同我守岁,限你两人,一递一个说笑话,我只出耳朵听着,笑到天明罢。”

二十八日,圣旨、家书齐到。陈荣依谋杀制使已伤,为首律绞决;陈相、安富、白玉、舵工,俱依为从,律杖一百,流三千里。钦赐龙儿福字、鹿尾、金钱、元宝。清宁、坤宁宫赐金豆一升、银豆三升。水夫人及诸媳、遗珠赏压岁银钱。水夫人、田氏、红豆、素娥复送鸾吹银缎糕果羊鹿等物。字内说:蛟吟之事。听鸾吹主持。麟、凤、鹏、鳌四儿,公裱一册页,恭祝龙儿十龄荣寿,并德政诗四十首。素臣候谢鸾吹训戒龙儿。内述:田宝得子,家眷久到。骥儿已定楚王世子之女。始升赠龙儿冠带靴袍。凤姐禀说:父亲身体康健,但时常记挂母亲。

鸾吹看过,忽然不情不绪起来,亏着龙儿、蛟吟百般承顺,过了些时,便丢下了。鸾吹久得尚功之书,一口允亲;水夫人书到,便择了明年正月十五团圆吉日行定,差人往常通知。

成化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按嘉兴。十五日,行聘。二十日,赴松江勘盐场,连宁、绍、嘉、松四府,共清出势要中盐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引,除去贫难老幼日负盐十万四千三百二十引,每岁实增销官引三十一万一千三百十引,盐政肃清。二十五日,拜发终任本章,令金砚飞驰至京。二月初四日本回,奉旨加右都衔,巡按福建,督理戎政如故。

始升致书鸾吹说:“夫人出京,虽为照管女婿,亦因迎养父母。福建途遥路险,难以迎养,女婿年又稍长,政事有蛟吟帮助,衣食有诸家将妻料理,可以放心。婿固当爱,女亦未可久抛也。应否回京,惟夫人自决!”鸾吹还在少年,夫妻又甚恩爱,自凤姐书来,触动情肠,常有相思之况,又被此书一提,便决意回京。龙儿苦留不住。蛟吟不尴不尬,便亦力辞欲归。

鸾吹恐蛟吟一去,龙儿再像前番劳苦,如何当得?却又想不出留蛟吟之法,一夜睡不安枕,忽然想起,明日便对两人说道:“我是必要回京的,女儿是断不可去的。但我既回京,你两人实有许多不便,不如趁我在此,择一吉日,替你两人圆房,便没有嫌疑了!”蛟吟羞得满面通红。龙儿慌道:“侄儿今年只十岁,二妹只九岁,天下那有十岁九岁的孩子成婚之事?这个断使不得!”

鸾吹道:“八岁幕宾,九岁巡按,也是天下没有的,何妨自我安古?我原怜你独自一人,衾寒枕冷。当初二哥与你大母、二母都是同床合被,贴身着肉过来。你只如二哥一般,坐怀不乱,留还女儿原璧,以待将来,才算得一个奇男子。母亲书上原说,蛟吟之事听我主持。如今也不必通知京中,也不必通知常州,由我作主,令你两人同床合枕,便知寒着暖,毫没嫌疑。一切饮食起居,疾痛疴痒,互相照料,我去便可放心。也不管你两人情愿不情愿,要硬做主张的了!”

龙儿、蛟吟正自没法,只听见外面哭声大起,沸反盈天,闹上堂来。鸾吹大惊失色。龙儿,蛟吟一时仓卒,亦觉诧异。正是:

十岁新郎千古话,九龄巡按万人心。

总评:

择婿之法,太上论德,其次论功,其次才貌,门第其末焉者耳。尚功为功名才貌所动,不以孙女为人妾媵,无一字道及门第,其见已高人一等。蛟吟则必欲德与才称,再议婚姻,将相貌功名一并丢置脑后,方是第一等择婚之法。八岁小孩作如此见识,咄咄怪事!

龙儿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万不愧素臣之子。蛟吟岂料不及此,而顾疑其冷落,以致病几不起?此则当局者迷,非龙儿厚而蛟吟独薄,龙儿正而蛟吟独邪也。论史诸套,都不作设身处地之法,屈杀千古血心任事之人,正复不少!

细写折篷、撑篙、脱舵、抢板,便知翻船不由风水;既知不由风水,便知翻船之故。若待蛟吟唤金砚给牌票,始起疑心,便非善读书人。唤金砚给牌票,令成全、伏彼彻夜侦探,正特表蛟吟灵警。妙在以酒多疲乏,沉沉睡去,放过龙儿;尤妙在更抬出素臣,且逆料于数日之前,数千里之外也。心灵手妙,妙何可言!

既翻船,复凿船,奸徒之计诚可畏!而素臣、蛟吟,一则先事预防,一则临事急智,俱足以救溺擒凶,谁谓小人之计常伸,君子之防不密耶?获奸一节,似可不必,而伏安吉之仇合。作书本旨,俾求福田利益者,发一深省,关系甚大,固未可轻议也。

三笑话俱生新,而愈出愈奇,足以浚灵府而凿钝根。尤妙在拖写除夕,令人无限朵颐之致!

鸾吹之爱女婿,人情之常;而东方久别,见信思归,亦是深于情之故。至筹及圆房一法,未免稍涉卤莽,然亦信龙、蛟两人之极,乃能行此权宜。顾临行之日,又因晏起动疑,必至悄揭被窝,摸着四只裤管而后信,与日后促成凤姐完婚,怕蛟吟占了先筹,抑又何也?盖鸾吹识见不高,久在水夫人橐签之内,才与璇姑诸人伯仲,而用情太过,是其本质就不免有寻常儿女之态也。

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

龙儿正待查问,锦囊已进来禀说:“众百姓闻大老爷调了福建,聚有数万人,哭进衙门,要求见大老爷哩!”龙儿忙出坐堂,唤上为头父老,说:“本院年幼无才,有何好处到百姓,蒙父老们如此错爱!”

父老道:“大老爷年纪虽小,功德极大。里老们七八十岁的人,连耳朵里还没听见过这样好官哩!大老爷功德也说不尽,只把场盐许老少贫难负卖,每年就沾数十万银子的恩惠。势豪占夺盐业,俱断还原主,又沾恩数十万。浙江十一府营汛,不敢冒食名粮,添募了万余兵丁,又沾数十万。各寺观内撒出田业,并各土豪势官强占的田房妻女,俱给还原主,又沾恩数十万。贪官污吏,头等的都被题参,其次的告病乞休,又其次的都改头换面,学做好官,把十一府地皮全保住,又不知沾恩无万无万!其余除蛋户,放惰民,清军田,撤淫祠,禁朝山,绝火葬,除盗贼,断打降,那一件不是大功大德之事!百姓称大老爷文铁面、文青天、文龙图、文爷爷、文祖宗。都是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忽闻大老爷调了福建,大家如丧考妣。挖肉伤心!里老们在堂上哭,大老爷听得见,妻儿媳妇在家里捶胸跌脚,嚎啕痛哭,大老爷那里听见!如今众百姓们,要求大老爷常做浙江按院,再不,就调做浙江抚院,就是恩典了!”

龙儿感激百姓爱戴之诚,两只小眼正在酸酸的流泪,听到此处,不觉破涕为笑道:“天下有为父的保留儿子,又可拣缺保升的事吗?难为父老们美意,本院只心里知道罢了,保留二字,再也休提!左右,好好扶了父老们出去。”父老们那里肯去,都嚎啕大哭起来。龙儿满面流泪,决绝辞谢。良久良久,方始大哭而出,连夜往省中求抚院去了。龙儿进来。兀自流泪不已。那万余人痛哭之声,好不利害,不特鸾吹、蛟吟为其感动,连着仆妇、丫鬈、内监人等,亦俱垂泪不止。正是:

德化官民为一体,情真吴越亦同袍。

鸾吹择于初八日替两人圆房。十二日起身,龙儿便由杭州去福建上任,鸾吹便由吴江进京。初八这日,逼着龙儿、蛟吟先拜天地,后拜祖先,送入洞房。鸾吹进去,同吃团圆喜酒,将龙儿、蛟吟都劝有酒意,令小怜伏侍上床,养起花烛,扣门出去。次日一早,悄悄开门,揭帐而视,见两人脸贴脸的,睡得正熟。怕小孩不知利害,弄些把戏出来,往那头揭开些被,见了四只裤管,方才放心。二人起来,拜见鸾吹。鸾吹吩咐:以后蛟吟称龙儿老爷,龙儿呼蛟吟大姐,合衙称蛟吟为姨娘,却不许一字传出外边。十二日,发扛起身,鸾吹、龙儿、蛟吟三人,难舍难分,哭得鼻泡眼肿。无可奈何,只得分别。

龙儿因脱靴设祖,哭送的人多,拥挤耽搁,是日只行六十里,住宿石门。十四日早到杭州,将印信交与巡抚。至晚,下了江船,前赴福建。到了浦城县,福建巡抚差官赍送印信到来,接印任事。福建一省官员贤否,势恶土豪,以及民情利弊,因是素臣熟游之地,又尝听六雄议论,在浙江复与闻人杰、袁作忠纵论时事,浙、闽连界,更有访闻,便俱有成竹在胸。到建宁府,发入境本,参劾去七八个贪酷官员,拿了一两个豪恶,便已政声大起。

鸾吹于四月初二到京,京中已轰传福建小巡按许多政绩矣。是年八月,古心两子文柔、文讷俱中乡科。十四年二月,又联捷中了进士。恰好报喜这日,奉旨调文龙巡按江西。鸾吹到京,夫妻团聚,母女相见了十个月光景,又把女婿记挂非常。江西迎养更便,便又择于三月初二日起身,前往江西。

是日,奉上皇圣旨,铁丐夫妇再留三年。飞娘只得辞谢水夫人回岛,姊妹二人恸哭而别。殿试胪传,曾彦中了状元;文柔名在三甲,吏部观政;文讷名在二甲,上馆教习。水夫人怕孙子外任,嫁娶不便,择吉请期。宁文、徐武俱有同虑,便允了婚期。八月,十月,俱娶回家。水夫人见两个孙媳俱幽娴稳重,无公侯骄侈,武师嚣陵气质,甚是喜欢。

是年,田氏、红豆、素娥、湘灵、天渊各生一子,璇姑生一女。田氏子名虎,红豆子名骐,素娥子名鹰,湘灵子名鲤,天渊子名豹,璇姑女名燕。也是生下数日之内,争先议亲。骐儿尚了皇妃所生的公主;燕姐被皇后定为皇子妃;鹰、鲤、豹三儿,俱被玉麟争去做了女婿。只有虎儿是鸾吹因有三个月身孕,恐系女胎,千叮万嘱留下,俟分娩后,再议婚姻。十一月内,有信进京,果然生女,东方侨取名雁姐,请践前约。水夫人就向始升行了小定。

十五年正月,天子因水夫人六旬大寿,将龙儿调升北直巡抚。二月十六,到京升见。天子道:“三年不见,卿已长成如此。然亦不信如此身量,而能威行三省,恩周万民也!卿调福建,则浙民赴京保留者数万人;闽民恐被浙民夺去,进京动民本,亦数万人。调江西亦然。今江西又各聚万人于京互争矣。朕以各省皆赤子,故从未准留,而心窃怜之。前欲为卿立券,虽深信卿能胜任,亦不料卿之超群绝伦,至于如此!朕尝戏谓卿为跨灶;素父之灶,如何能跨?然非素父,实难为卿之父也!闻卿有才妾佐卿幕务,利国泽民,朕与两宫俱渴欲见之。”

龙儿涕泣谦谢,奏:“臣未婚妾钱蛟吟,随臣岳母未氏在后,数日内可到,当即率同朝见陛下。”天子道:“卿离父母三年,当给假半月,以尽子职。三月初一日起身赴任。今日不留卿宴,亦不令入宫,慰卿渴见父母之心。俟卿妾到京,同入宫朝见可也。”龙儿感激谢恩。回府,见过合家,随田氏上蓝田楼,跪在膝前痛哭。田氏抚其头面,泪下沾襟。鸿姐五岁,虎儿两岁,四只小眼俱红红的流出泪来,真天性也!麟、凤、鹏、鳌四儿,俱告假回来,弟兄执手,悲喜交集。

是日,水夫人设席款待龙儿。素臣大惊道:“母亲怎如此优异他,他如何当得起?”水夫人道:“小儿有过当惩,有功当奖。优异龙郎,坚其为善之念,亦以激发麟、凤、鹏、鳌、鹤、犀、骥七孙志气,且为三省苍生起见.非过分也!若举劾不当,无功于民,则当罚跪加杖,以惩辱之,我岂徒事姑息者耶?”素臣乃不敢辞。

宫女报酒筵已备,水夫人令素臣、田氏回避,定龙儿南面,专席;七孙东三西四,联坐两席;水夫人北面,专席;璇姑等四媳北面,退后,分东西两席。龙儿汗流浃背,伏地不敢仰首视。水夫人命诸孙掖起,以答素臣之言,约略答之。亲赐三杯醇酒,亲手取两朵金花,簪其纱帽,取全疋红彩披匝其身。令四媳各赐酒一杯,七孙各敬酒一杯。谓麟、凤诸孙道:“汝等识之,将来如有官守,有功,则如待汝兄者待之;有过,轻则长跪扑责,重则驱逐削籍,勿使玷辱祖宗也!”麟、凤诸孙,皆顿首受诫。

龙儿这日喜到尽情,向麟儿、鸿姐说:“愚兄中会魁,占鳌头,占巡按,升巡抚,恩荣喜耀,非不可喜,无今日一宴这乐也!从此矢勤矢慎,益励公忠,祈得婆婆欢心;若稍有懈怠,何面目见婆婆耶?”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各谓其子:“你们若有这一日得婆婆欢喜,使汝母面上生光.便不枉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辛苦!”骥、凤、鹏、鹤、鳌、犀诸儿,俱激切感奋,誓做好官不提。

十八日,鸾吹等俱到,水夫人、田氏设席款谢鸾吹、蛟吟,犒赏金砚等一班男妇。十九日,龙儿率领蛟吟入宫,先朝见天子。天子询问三省情形,蛟吟奏对详明,了如指掌。天子大喜,暗忖:如此才情,如此美貌,而屈于妾媵,非文龙何以堪之!因问:“女子小年聪慧,不过通诗识礼,拈弄翰墨,何以能娴幕务?”蛟吟奏道:“妾祖钱尚功熟于吏治;臣妾幼闻庭训,讽读家编,故得稍效刍荛。”天子降旨,升钱尚功礼部主事。

令宫女领二人先见太皇太后,次见皇后、皇妃,皇后设宴款待过。蛟吟先见遗珠、长公主等,次以妾礼见凤姐,凤姐胀红了脸,坚不肯受。遗珠令蛟吟行妹见姊礼。蛟吟曲意小心,凤姐亦执手缠绵,如同胞姊妹一般亲热。皇后、妃细问巡按三省之事,蛟吟应答如流,俱相顾错愕:“怎许多宝贝,都聚在素父一家?云从龙,风从虎,洵不诬也!”二人出宫,天子及两宫重加赏赍,撤莲烛送归。水夫人令收拾月恒堂东边三间,做龙儿卧处,仍与蛟吟同房寝起。

三月初一日,龙儿辞朝赴任,守着京师甚近,举劾设施,半出素臣,尤恢恢乎游刃有余矣!七月初旬,素臣即预备庆寿之事,但苦房屋不够,因于东西两宅外,复建五进房屋四宅,以居虎臣、云北、任信、士豪。士豪妻久故无子,被天渊苦劝,已置一妾,故亦建一宅居之。

将西宅第七进居田太夫人子媳,第六进居全性、全身,空出四进,三进,以待远客。

二十外边,天生夫妇自岛中而来。带有日京寿礼。尹雄夫妇自辽东而来,楚王妃自长沙而来,干珠、关兰、松纹夫妇自峒中而来。封斗趁便,送女儿来与虎儿成婚。云北择于二十八日迎娶,素娥去帮着料理。鹏儿送归房,被喜娘捉弄,鹏儿杯杯真酒,新郎吃的是武彝茶,弄得大醉。素娥怕水夫人知道,吓得魂出,罚跪了半夜,被顿氏央求不过,方才放起。次日,虎儿反扮鬼脸羞之。鹏儿道:“昨夜你跪在床上只顾动。我跪在地下不敢动一动;你跪得吃力,便伏在又白又细又嫩的肚皮之上,我跪得吃力,连那又黑又粗卫硬的地皮也不敢伏一伏;你跪着拖鼻涕时快活得要死,我跪着淌眼泪时苦得要死,不把红蛋喜果来补我的苦,还扮我的鬼脸吗?”鹏儿正在说俏皮话儿,不妨突出一个喜娘,哈哈的笑道:“小伯爷不出点点年纪,倒是一个老在行哩。”羞得两人都胀红了脸,跑开去了。

八月初一日,天子降旨:初二日,三品以上官员,及外国使臣,赴镇国府庆寿;初三日,命妇庆寿;初四日,朕诣镇国府祝宣成太君寿诞;初五日,太皇太后率领皇后、皇妃、长公主、公主、郡主庆寿;给素父十日假,在家陪待宾客。素臣因托始升、抱愚传单各亲戚同乡好友,于初六日庆寿,女眷于初七日庆寿,本家于初八日庆寿,初九、初十两日谢寿,以便十一日销假入朝。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直到二十六日,各远客陆续俱去。各省督抚,提镇两司,各外任相识,如福建六雄、熊奇、袁作忠、邢全、韦杰、易彦、屈明、羊化、羊运、岑猛、岑铎、开星、索住、萨保、何仁、元思、于人杰、于人俊等辈,外国如朝鲜、安南、扶余、琉球、中山、爪哇、占城、暹逻、哈密乌斯、藏土鲁番、满刺加、撒马儿罕等常年进贡,及新降之日本、鞑靼,皆奏明准其庆祝者,各致送屏幛礼物,俱打发清楚,内外方得歇息。

又接着水夫人出京之事,仍复忙起。水夫人前经奏准,于九月初一日回家,祭祠扫墓。田氏、阮氏不消说,要随行,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宁氏、徐氏,俱未谒祠墓,遗珠连家乡未见,秋香生子已称姨娘,也须回去谒拜,诸孙、诸女随母俱回,连着随从下人,不只百人。水夫人因家中屋少,向无外、梁公借下两宅大房,打算分开居住。谁知到了码头,本族子侄来接,知皇上已照京中赐第一样,预建一所房园于吴江县城外矣。子侄说:“是县官奉旨,再四嘱托五叔,不可寄信入京,恐大婶奏辞。”水夫人感激皇恩,向北拜谢。

于十月十二日进府,谒祠祭墓,遍拜族党,款宴亲邻,日日匆忙,未暇至园中一玩。直至十一月初一日,天气和暖,率领诸媳,入园散步。见园内亭台廊榭,与赐第无二;独湖水大有十倍,源通震泽,北出峰峦,高耸秀削,更胜丰城,较赐第之人力堆成者,灵蠢大小,迥不侔矣!到得不贪洞内,天光一线,石笋千枝。紫芝石室之内,真有紫芝数百本,历落其中,比丰城更多更大。香泉石壁之下,真有温泉,气蒸蒸然。

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经过水夫人训诲,不敢流露喜色,却也惊以为奇。其余皆欢容满面,啧啧叹赏。再走几十步,洞便渐小,满壁斑烂,五色俱备,众人玩不忍释。只见小躔忽然吃惊道:“那壁角边,不是一窖水银吗?”秋香执说是水;天渊看去仍是真纹。水夫人亦见满窖堆着元宝,暗忖:此物复来,岂非丰城不贪洞中之物,为吾儿所当用者乎?

是日回房,令素娥等赶做围幔,吩咐:明日如天气仍是温和,即轮流坐汤,勿虚天赐。次日,天气更暖,园中梅树有数十株吐花;因轮流坐汤,觉香气更胜丰城,温而不热,愈坐久愈觉受用。宫女、官奴从未见过温泉者,喜得心花俱放,浸在里边,几乎不肯起来。

麟、凤、鹏、鳌四儿,各赋律诗一道。麟儿颈联云:“清洁由来从我好,温香只合任人怜。”水夫人大奖道:“四首中格律谨严,吐属秀雅,气足词炼,水到渠成,自当以鳌儿为冠;而此二句,则非鳌儿所及。鳌儿尚怜温香,此则独出尘表。虽通首不及鳌儿,仍当压卷。作诗第一贵乎用意,此之谓也!”鳌儿俯首愧服。

次日,凤元妻元氏来见,水夫人以客礼待之。因想起方氏,问:“他祠堂与我们旧宅可相近?”元氏道:“只离有五六家门面。”水夫人道:“明日要往祠中看一看。”次日,先至方祠,见塑像有六七分相似,水夫人拈香熟视,不觉垂泪。元氏惊怪道:“怎我妹子也流出眼泪来?”水夫人定睛细看,果见泪自目中涓滴不已。元氏用巾去拭,拭干了又流下来,众人无不惊愕。水夫人道:“曾子云:‘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姨娘死得其正,足盖前愆,可无悲矣!土木泪出,非经见之事,急宜收泪,勿以惑人也!”因取巾令璇姑拭之,一拭而止。

别过元氏,上轿至旧宅,只见门闾改换,显焕非常。水夫人惊问文虚:“皇上既赐新第,何又改建旧宅?”文虚道:“是吴江百姓感谢太师爷恩德,把旧宅改建生祠。”水夫人俟落轿出看,见五间大殿,殿中神座内,坐着龙儿之像,像前四爪龙牌,牌上金写“钦赐小状元,兵部右侍郎,右都御史,巡按三省,世袭镇国公文大公子大老爷长生禄位”。旁边一色四牌,上写吴江伯文二公子,大驸马文三公子,震泽伯文四公子,小驸马文五公子,俱系大老爷长生禄位字样。

水夫人看毕,怫然不悦,谓诸夫人:“此辈皆乳臭孩子,怎生当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诸夫人未及回答,只见趋进族间侄孙文周,忙说道:“这是通县百姓的公举,五叔公阻止不掉,才得塑起来,这个断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会,复进第三进屋去,也是五间大殿,殿中塑着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书: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太保,镇国公,精忠神勇,首辅元功,文太师爷长生禄位。殿后进去,便是宅门,门上贴着封皮。文周禀说是:“五叔公所封,等闲不许人进去。”水夫人令其开封,文周道:“内有叔婆等生像,五叔吩咐不许开,恐看着疑忌。”水夫人道:“有何疑忌?快些开封!”文周只得揭开封锁进去,也是五间大殿,中一间神厨内,塑着水夫人生像,像前牌上是:诰封镇国太夫人,宣成太君,文母水太夫人长生禄位。东一间,左塑田氏生像,像首牌写:诰封镇国左夫人,田夫人长生禄位。右系红豆,旁列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各公主、郡主、夫人名号长生禄位。西一间神厨中,旁塑一女像,水夫人看去甚熟,却想不起。

秋香道:“这便是世子之妾钱姨娘的面貌,看那两只巧眼,不是活像的吗?”水夫人问文周道:“汝二叔相貌,他们自然摹拟得出。我及汝婶、汝弟并这钱姨娘之像,从何而塑?怎也有六七分相像?”文周道:“先是浙江一省要建大兄弟生祠,说都由叔婆及二叔、二婶养育教诲而成,因至五叔公处恳求。五叔公见其诚恳,拿出一幅全家欢指示,便把叔婆、二叔、二婶的像临了去了。后来本县建祠,就到杭州去请那熟手匠人,照样塑出。这钱姨娘的像,是浙江人感他内助之德,从上船下船,上轿下轿,令高手画师偷看一面半面,凑出来的。前日各位婶娘起船进门,谒祠祭墓,他们已临有小像,现在装塑。大约十日之内,就要迎进这祠里来哩。”红豆等俱各失惊,面面厮觑。水夫人细思没法,亦只得听之。但吩咐:将这后殿终年封锁,前两层亦宜常闭。

文周道:“前两殿是逐日有人进来烧香点烛,求签丢笤,不消说关不住。这后殿被五叔公禁住,每月只许朔望两日,妇女们进去。到那两日,便拥挤不开,都来礼拜,许愿还愿,问笤求签,如何锁得住呢?”水夫人等俱惊讶道:“这都是活人,向谁告求签笤?又怎样许愿还愿呢?”

文周道:“这也是浙江起的,初时不过礼拜,后来忽有一两个人为着屈事,进祠去在大兄弟前哭诉,说留得老爷在此,何致受屈无伸。不料哭诉回去,这事就破露出来,都是大兄弟的威灵。到祠祭赛,有附会其说的,说大兄弟本是炳灵公下界,与神佛一般,不是凡人。受冤的便纷纷控诉,把土地庙的签笤,都送入祠去,求的便准,问的便灵。以致传到福建、江南并我们县里,一概算作神道,求告起来了。如今本县男人,是在二叔像前求的人多,妇女是在叔婆像前求的多,拥挤不过,才到大兄弟像前求告。江西、浙、闽三省。是在大兄弟像前求的人多,拥挤不过,才到叔婆、二叔像前求告。因本县是叔婆、二叔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大兄弟像前,便有时不灵。三省是大兄弟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叔婆、二叔像前,便有时不灵。”水夫人问诸媳:“可解说得出这缘故?”田氏等俱道:“荒唐至此,媳妇们见识浅薄,但觉其谬妄耳。何从推解其故!”

水夫人道:“验与不验,皆由于心之诚与不诚;而诚与不诚,又分于心之信与不信。信则诚,诚则验,此定理也。愚民不知其皆根于心,而妄谓神佛施之,此其谬处。实则向神佛求告,与向生祠求告,同一荒唐,无差别也!家乡人信龙郎者,自不如信我母子;三省人信我母子者,自不如信龙郎。此所以验不验,各致相反,岂云无效乎?”田氏等俱大悟感服。

水夫人回去,择于初八日进京。至期,一早上船,见沿路虽有妇女拥挤,观看奔送,却不如到日之多。问起文虚,方知是日迎红豆、素娥、湘灵、天渊、麟、凤、鹏、鳌各生像进祠,妇女十分中有八分进城去了。故送者觉少。婆媳们不胜感叹。十八日,至台儿庄起旱,因有雨雪阻滞,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才得到京。进宫谢恩,辞岁庆节,又是一忙。十六年四月初间,忽然连下冰雹,将京城内外麦苗尽行打烂,水夫人已是忧思。到五、六、七三个月,复遇大旱,寸秧不种,眼见是奇荒了,水夫人焦劳愈甚。八月科场。文谨中了乡魁,贺客填门。

水夫人叹道:“值此荒年,百姓朝夕不保,要此举人、进士何用?受吊不受贺耳!”每日忧煎,容颜只顾消瘦,饮食只顾减少,吓得古心、素臣及合家眷属,俱如热石上蚂蚁,走投无路。素臣禀道:“京城内外虽是奇荒,却幸四面皆熟,只荒近京一二百里之地。北直一省,有一百万石食粮平籴赈济。龙郎现在檄行地方官,劝谕富户乐输,民间元气已复,不至流离冻馁,母亲请免愁烦!若恐仍不敷用,可令人至吴江,将藏银全数取出,在登州大恩仓及护龙岛义仓内,各拨出息米五十万石,运进京中以助之,则宽然有馀矣!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水夫人道:“汝为首相,不能调和燮理,致干天和。我为汝母,现见天灾民瘼,怎诿为气数,不深自恐惧?赈贷等事,即办理得善,亦只苟延性命,岂能畅其生理乎?更恐冬日仍无雨雪,明年麦再失收,益不聊生矣!减银之事,可急去赶办,欲免我之忧,则正未能也!”因向天渊说道:“前日园中小躔所见之水银,与丰城一般。郡主前在丰城,虽亦指为水,而颜色神气之间,却所见是银;因诸媳皆以为水,不便独异故也。我见此银两次呈现,知为吾儿合用之物,但用之当有道耳!若使他人去取,必仍见是水,非郡主亲往不可。”天渊被水夫人说破,连忙应诺。素臣急令张顺、小躔,跟往吴江取银,向山东去买米不提。

水夫人自九月盼起,盼到十月尽边,点雨俱无,将一身肌肉尽行落去,卧床不起,每日只吃几口粥汤。至十一月初一日清晨,唤古心、素臣至床前,嘱咐道:“礼云‘毁不灭性。’玉佳一身尤为社稷苍生仰赖,岂可违礼而哀毁若此!我年逾六十,贵居一品,子孙绕膝,便终正命,侥天之幸,至此极矣!独所未报者,太皇太后、皇上及两宫之厚恩耳!当责子孙世笃忠贞,以补我未了之念,则含笑入地矣!后事去年亦已备办;丧葬之事,一切减者。闻太皇太后、皇上、两宫俱绝荤酒,于宫中祈祷。汝可代我剀切作一遗本,力劝开斋,以免我罪。死后一月之内,即扶柩回南,久羁一日,便致宫中一日哀感。夺情非圣朝所宜,服制一满,即当驰驿入京,勿留恋坟墓,屈公议以徇私情。此时天下民生稍裕,民志渐正,三年后,当以除释、老一事为首务,君明臣良,千载一时,机会不可失也!妇人不死於男子之手,汝两人是我亲生之子,固当别论;然有诸媳足以任之,俟浴尸后入房为是。自明日起,即断药物,勿令太医入视也!”古心闻嘱,极声号哭。素臣心窝一阵辣痛,登时晕倒。正是:

生奉弥陀天下有,死除佛老世间无。

总评:

龙儿德政,详于杭州,略于各府,此于父老口中逐一叙出。而略者亦详。兵、盐、巡按三官之政,罗列无遗,方足表龙儿之经济。

龙儿赴任,鸾吹进京,各不相涉,而轰传小巡按政绩一笔,绾合无痕,藕断丝连,波分月合,灵妙难言。

龙儿德政,详于浙、略于闽,江西则并无一字表之,此于天子口中撮总叙出而略者详,不表一字者亦详。此史家上乘法,不信如此,亦不料若此跌宕生姿,抑扬尽致,无一字实通其政绩,而循吏传中千字万字都尽于此。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赞,即是此法。

水夫人独桌一待,而龙儿加劝,麟凤诸儿知激,关系不小,世之为封君者,盍书此为座右铭。

庆寿颇略,有详者在后也。妙在见叙鹏儿,俏皮话一席拦入其中,间以活泼之,此为游戏神通。

吴江赐第,温泉重至,藏金银复来,极表天子之优异素臣,而适其体,资其用,以报其攘斥佛老之大功也。或且以为荒忽,悭夫财虏藏银而赴之者,且如流矣!何况素臣藏银可来,而温泉独不可来乎?非荒忽也。

水夫人论诗真得诗家正宗,意者珠也。无珠则空椟焉耳,乌足言诗,土木泪出常见于书,一拭即止,诚感诚应,实有是理。后人以《左传》为诬,皆少见多怪者也。

验由于信,信由于诚,议论极正极大,非水夫人不能道。尤妙在即以劈破老佛之徒,无数张扬庸愚者,流无限颂祷,真足振聋起聩。因旱而病且垂危,其心与天为一矣。嘱除佛老,尤见一生本领,祸福之说,乘于暮气临危,而气仍如平旦,此非贤不能。拜服!拜服!

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

在房之人方教醒,水夫人斥责道:“你枉自读书,不知大义。孟子曰:‘唯死可以当大事。’子思子曰:‘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以过礼为孝,则古之孝子皆随父母而殁矣,何能必诚必信,以襄大事乎?从今日起,朝夕须进溢米,略养些精神起来,料理我殡葬之事。如违我命,乃我之逆子,而礼教之悖人也!”

素臣自五月起,随水夫人减少饮食。至十月底,每日只进粥数口,浑身消瘦,已成骨立。加以太医、名医、女官、内监络绎不绝,太皇太后、天子亲临问病,皇后、皇妃更临问过几回,举朝大臣、相好亲友,更不消说。日间既多应酬,每夜又祷于祖庙,长跪辄至深更,以致精神尽耗,心痛欲死。被水夫人正责一番,迷窍忽开,惕息受命。遂于初二日起,朝夕以一溢米煮粥而食。然见水夫人粒米不进,何能下咽?或啜其半,或啜数口,即复丢置。明知该留身子料理大事,而悲痛迫切,时时触发,如何养得起精神!

是夜,在祖庙跪祷,到半个更次,忽然两膝骨内一痛,直痛入心,哎唷一声,倒在地上。幸古心领着柔、訥、谨三子来庙祷祝,慌忙扶教,问知膝痛之故,唤文礼、文智扛扶至日升堂榻上睡卧。

素臣令请始生到堂,向他说道:“家母病体日增,弟亦有朝不保暮之势。倘遭大故,即不立毙,亦难胜重任。意欲令龙郎回家,代任其事,倘弟并有不测,亦得免彼终天之恨。明早乞即向希贤说知,托其转奏。”始升应诺。次日,希贤即领始升面奏。天子即令始升骑厩中八百里駮,驰赴会城,暂摄巡抚,换文龙即日入京,归家侍疾,免其升见。

初四日,龙儿回府,天已昏黑,进安乐窝.见水夫人病势,及四氏愁颜瘦骨已是吓坏。复至日升堂,忽见素臣委顿之状,猛吃一惊,抚心大慟,即时晕倒。文恭、文宽忙喊救醒来。

素臣怒道:“我因迷谬,哀痛迫切,以致狼狈若此!故奏知皇上,令你入京,以代我大事,汝岂可复蹈我之覆辙耶?”因述知水夫人之言,吩咐道:“汝当谨遵此训,努力加餐,养住精神。幸则随同诸母尝药视膳;不幸则必诚必信,料理附有附棺之事;更不幸而我亦不测,则并料理我之殡葬。汝一身所系者,至重极大,岂可徒以哀痛为事,自陷不会,并重我之不孝乎?”龙儿涕泣受命。因想:请母皆存瘦骨,诸弟亦尽神疲,天时既益干旱.祖母又断药饵,病岂能愈?祖母不愈,父亲固不可保,连诸母性命亦难保全!尝闻学子割股,可以疗亲;虽非正札,此时事急,亦只得权宜行之。但恐婆婆久绝荤酒,如何肯吃肉汤,心生一计,急唤使女,取炉罐碗碟,至月恒堂边间原住房内,令其炊好一罐滚水伺候,自己便入安乐窝,禀水夫人道:“太皇太后亲烹鹿脯,着落孙儿劝婆婆吃食。孙儿恐婆婆久未用膳,何能食脯?而太皇太后一片血诚,又难辜负!意欲将鹿脯煎汤,进与婆婆,不知可否?”

水夫人垂泪道:“我因克旱,久断荤酒,临终岂反开斋?但太皇大后亲手所制,非常之恩,不敢不承!脯自不能食,煎汤或可勉饮一二口也。”龙儿大喜,忙回房去,见罐中水已炊滚,便令使女等出房,关上房门,挽起袍袖,将水倒去一半,拔出解手小刀,咬着臂肉,咔嚓一下,早割下一块,放入罐中。解下佩巾,将预备香灰敷裹,收拾刀香。俟肉液透,倒出汽来,只有半碗。扣上房门,疾起至床前送上。素娥忙取银匙,超送入口。

水夫人道:“这场尽有香味。”素娥见说,便频频超送。水夫人越吃越爱道:“平时吃鹿脯,不觉其美,怎鹿脯之汤,反甚香美?”不多一会,把这半碗汤都吃完了。素娥问:“可再吃些?”水夫人道:“若有,便再吃些。没有就罢了。”龙儿喜道:“还有,孙儿便去取来。”因复回房,打算再割。推进门去,只见秋香正在那里倒汤出罐,问:“太夫人可喜吃脯汤?”龙儿道:“因为喜吃,故回来再煎。”秋香道:“不须再煎,我煎的与世子煎的一样,快些拿去!”龙儿情知亦是割股,因放了手中之碗,接过秋香之碗,却也只半碗,复去送与素娥。素娥仍是一口一口的超入,水夫人不知不觉的都吃下去了。

登时把合房诸女媳都开笑口,说道:“常时吃汤,不过一两口就止,今日竟吃两半碗脯汤下去,这病必有转头!”水夫人道:“休作痴想!不过一时感激太皇太后之恩,又挨着这汤香甜有味偶然多吃了些。我浑身大肉落尽.岂能复生?除非甘霖大而,使我心结稍开,或有万一侥幸之想耳。”秋香道:“太夫人夜里可再吃些脯汤?”水夫人道:“不吃了,到明日再处。”

龙儿便急赶回房,跪在院中,磕头待雨。祷至初更,彤云密布;祷至半夜,风雪交加,棉花大的朵儿,落在面上,越冷越觉受用。使女道;“世子快些进房,要受寒的。”龙儿方才起来,走进房中,推开短窗,凭槛而视,问道:“你们此时怎还不去睡觉?是几时进房来的?”使女道;“自太夫人病重,合府人哪一个肯早睡?今日下雪,更替太夫人欢喜,敢是一夜不睡觉哩!妇女们早就进房,替世子铺床铺,生炭火,世子一心祷视,故没有听见。”龙儿打发使女出去,关上房门,独自观看。初如柳絮因风,继若撒盐满地,落到五更,已琼楼玉宇,瑶草琪花,万里江山一半白矣!龙儿看到天明,先至日升堂,只见素臣已坐在一张交椅上,开窗看雪。

龙儿吃惊道:“父亲这样身子,怎清早便起?坐在窗口,更要受寒。”素臣道:“昨夜闻你进脯汤,婆婆竟吃了一碗,我已喜极。又遇这般大雪,婆婆之病可望痊愈,把我就喜坏了,心中之结稍解,膝上之痛渐消。但愿这雪再落至晚,不要小下去才好。你快去看婆婆,休来管我!”龙儿大喜,忙赶至安乐窝。只见遗珠、阮氏、田氏、红豆、秋香及诸兄弟,俱站在窗口,璇姑站立在床前,都注看雪花,个个欢容笑口。龙儿喜极,至床前问安。水夫人道:“我昨夜吃脯汤后,便沉沉睡了去,自到四更天才醒来。女媳诸孙俱说天下大雪,我尚不信,他们盛一大盆,拿来看过,心中顿觉宽松。只这雪下得透方好,地上久枯,若但三寸、五寸,终无补也!”

龙儿道:“雪已下有一尺四五寸了。此时雪势愈大,若落至晚,便三尺不止,怎还怕他不透?”水夫人大喜道:“若真有三尺大雪,即不能种秋麦,而春麦可望,百姓亦受其益矣!昨日那鹿脯可还有吗?若有,便再煮些汤来。”龙儿急应:“昨日只划动得一块。待孙儿去煮来。”忙揭出帐,只见亲娥已捧着一碗香汤,跨上拔步,说:“这就是鹿脯煮的。”

龙儿觉着,便缩转身说:“二母亲已煮好脯汤送来了。”璇姑便取巾,要搭放水夫人被冒之上,素娥便要用匙超送。水夫人道;“匙超不如口呷,任媳,你可扶我起来。”湘灵在里床答道:“恐太夫人劳动不得。”水夫人道:“不妨,我自觉精神好些。你只把被垫好就是了。”遗珠等俱喜到尽情,齐至床前伏侍。湘灵把里床空被折垫,与璇站等七手八脚,里外铺拥。素娥送上脯汤。水夫人一口一口的,不消一刻,便把八分一碗的汤吃完,说道:“原来鹿脯煮汤,不着盐豉,反是香美,或是宫中法制,才得如此。但口腹不可过纵,若尚有存余,每日早晚煮食两次,脯完即止,不可复请也!”

上午,天渊回府,说:“来船已至通州,因雪大难起。”水夫人心中又是一喜,问:“雪可普遍,已下有多少?”天渊道:“这雪下得远哩,此时已有二尺余,正在势紧,大约三尺瑞雪是拿得稳的。一路所见百姓,无不额手相庆,说是丰年之兆。”正说道,门上报:“余太夫人、匡夫人、白夫人、水梁公夫人、马夫人来问病。”田氏等忙接进来。水夫人道:“屡蒙各位枉过。今日这样风雪,又复冒寒而来,老身怎生当得起?”白夫人道:“太亲母尊体虽羸,精神甚好。吉人天相,定是不妨。”田氏道:“这是今日转头,觉得好些,两前日是非常沉重哩!”匡夫人道:“可是妾身说的,天降此雪,专为着太夫人,果是今日转头哩!”余太夫人道:“昨日闻知皇上以八百里駮,去召世子,定是病势加重,故约了各位来看。恰喜得此大雪!妾身不是也说过来,心结一解,病势再没有不轻减的吗?”

白夫人道:“有皇上这等圣君,又有亲家这般贤相,仁政叠施,民皆殷实,偶遇荒年,原不至伤损元气;再有小亲家檄劝富户,纷纷乐输,现在赈粜之事,是拙夫督及,只动了官仓二十万不上的粮米,其余都用的乐输米谷,百姓无一流离冻馁。太亲母之焦劳虽是已饥已溺心肠,却也有类杞人之忧哩!”水夫人道:“官仓真只动过二十万吗?”余太夫人道:“小儿也派管赈务,专司出入簿籍,官仓实只用过十八万五十石,不满二十万之数。”水夫人深信余大夫人,知非谬为譬解,心中愈觉放宽。晚席便摆在房中,余太夫人亲为水夫人劝餐,竟吃有一碗米粥。田氏等俱大喜过望。各夫人别去。

至夜,红豆进脯汤。水夫人问雪,红豆道:“此刻雪势渐小,然已三尺有余矣!”初六日,遗珠、湘灵早晚进脯汤。水夫人是日吃有两碗米粥,精神更觉好些。初七日,鸾吹、蛟吟赶到,挂着满面眼泪进房,见水夫人颜色神气,不似病危之状,才把泪收住。问起根由,方知因吃脯扬开了胃口,下大雪解了愁肠的缘故。是日,天渊早进脯汤,鸾吹晚进脯汤。夜里,水夫人一觉醒来.见素娥跪伏床沿,沉沉而睡。因念其专司汤药,数月来衣不解带的伏侍,心甚怜之。恐其受寒,不知她身上衣裳厚薄,在被内伸出手去,摸她臂膊。素娥睡中闪缩,口内带着呻吟之意。

水夫人起疑,将手轻轻探入其抽摸着臂上扎的绸帛,愈益疑心.暗想湘灵也进过脯汤,因湘灵睡在里床,复翻转身,去摸湘灵之臂,又恰好摸着绸帛,情知割股疗作汤的了。想头一次是龙郎进的汤,明日只须根问他,便自明知。因唤醒素娥,令其床上睡了。素娥自怨自艾,怎的落睫?被水夫人催逼不过,只得在外床侧伏,惊心吊胆的,惟恐睡去,致误汤水及便溺等事。却因之极心宽,见水夫人熟睡,不知不沉的又睡去了。

缘自十一月水夫人病势沉重,每夜便轮流三人,一在里床,一在脚边,一在床下,替换伏侍,俱是目不交睫的守候。自初五日病有转头,初六、初七,一日好似一日,大家把心放宽,久劳之人,遂致落睫。此夜复轮着璇姑,坐在脚边,亦有睡意.水夫人连摸两人之臂,俱未知觉。

次日天一亮,水夫人即吩咐:“自今日起,不吃鹿脯汤!”麟、凤两儿闻信赶来,说道:“鹿脯尚多,婆婆又爱吃,怎忽然不吃起来?”水夫人道;“即果多,亦断不吃!”鹏儿、鳌儿亦进房跪劝,江娥、湘灵亦劝再吃几日,水夫人执意不从。龙儿进房复劝,水夫人道:“你是作俑之人,还敢来劝吗?且问你臂上,因何有帛缠扎?”龙儿跪地抵赖,说:“偶然挫臂,揉碎了些浮皮,故用帛扎之。”水夫人益信请人割股是真,因道:“到此时你还敢狡饰,岂以我为虎狼,专食人肉者乎?你因挫臂扎帛,沈媳、任媳又为何来?”龙儿吓得面如土色。素娥、湘灵亦俱失色而跪。

水夫人令宫女一齐扶起,说道:“此出你们孝思,岂反见怪?但尽孝之为,君子不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全而受者,当全而归之。如果不悖于礼,而足以尽孝,则古人之圣贤必有先为之者矣。生事之以札,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此为大孝!以人肉食其亲,可谓礼乎?不可谓礼,而顾可谓孝乎?设不幸而戕肢体、伤性命,则不孝益甚矣!两媳熟闻我议论;刘媳颖悟,受益独深,想亦不出此;其余恐难免矣。你们把割股之人,并始末根由,还是不约而同,还是互有成议,俱从实说起!”

龙儿道;“孙儿到家,见婆婆病势甚重,父亲亦在危急,姑娘诸母俱羸瘦失形,恐婆婆设有不测,一家性命难保。一时情急,为此愚人之事!不意婆婆以为适口,便回房去,想要再割。却见桂姨在房,已前有肉汤,令孙儿送进。以后便是诸母陆续进湯,是否相约?抑或不约而同?孙儿却不知道。”素娥道:“桂姨说,知道世子没有陛见,赐鹿脯是假,疑是割股,进屋偷看。见罐内有肉,便也割臂肉煮汤。见太夫人爱吃,甚是欢喜,私向侧媳说道:“‘割胶序亲是真。现在世子割臂肉煎汤,太夫人胃口便开了许多!’侧媳愚昧,便也割了臂肉。虽是秘密,事经三人,众姊妹们便都知道了。侧媳之后,便是三妹。初六姑娘合任夫人,昨日郡主合大姐,今日麟、凤,明日鹏、鳌,后日凤姐、蚊姐,俱是争定的日子。十一日起,周而复始,直等大夫人起了床,或是用了饭方住。”

水夫人骇然道:“幸我无意中察出,不然,便把人都吃尽了。岂非怪事?岂不怕人?”因见诸女媳俱已进房,顾问红豆道:“公主,你是极明理之人.怎也附和起来?”红豆道:“十月内桂姨就向媳妇说割股疗亲之事,媳妇还破解他听。过后见婆婆病重,相公势凶,诸姊妹俱疲乏不堪,情急智短,便只顾想起桂姨之说,欲为侥幸之计了!及知龙儿割臂作汤,婆婆服之,即有转头,桂姨、二姐踵行俱效,便想愈得婆婆之病,而全相公之生,即割肝剖腹,亦所甘心,况区区臂肉乎?故遂越礼为之,伏惟婆婆原恕!”

水夫人太息道:“子媳之事亲也,生而敬爱,死而哀慕,平平无奇,而造乎其极,即至奇至神之行!无论割肝剖腹,大悖常经;即割肱割股,皆愚夫愚妇之所为,非庸行,即非孝道也!夫冠子于阼,以著代也;娶归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自子之冠婚时,已示传之义,况年逾六十,子又生子,孙又成婚,而尚不可善终以殁乎?龙郎年幼,桂姐性急,犹不足责;诸女诸媳,皆敦诗说礼,达古知今之辈,何以亦为此愚而无益之事耶?”

秋香不服道:“不要说古为相传,割胶疗疾之事甚多;即如太夫人每日只吃一两口米饮,各夫人千方百计,熬那莲子、百台、梅糕、杏脯、麻茹、冬笋、天丝、黄芽、紫菜的鲜汤,太夫人呷一口,便不能下咽。独世子臂肉,便觉香甜,吃了半碗还是讨要。以后每日两次进汤,都觉香美,一日一日的精神好将起来,怎说是无益之事呢?”

田氏正送上米粥,说道:“婆婆话讲多了,且请吃粥。桂姨隔一日请教太夫人罢。”水夫人吃粥后,复说道:“龙儿骗我出自太皇太后亲手制造,我心中感激已有甘食之意;再出自他一片愚诚,故顿觉汤味之香美;至夜得有大雪,心结一解,始得日渐轻减。以后所进,既皆出备人诚悃,又值我心宽之后,自俱觉可甘。而果否有益于病,殊未定也!若臂肉必可疗疾,则大孝如舜、文、曾、闵,应有割股之事,而古之孝子,亦皆无先殁之亲矣!’

秋香道:“就是那大雪,也是世子求下的。世子割臂之后,听见太大人说,除非甘霖大沛,心结才开。世子回房,便跪在院中祷祝。跪至一更,彤云密布;跪至二更,朔风吹起;跪至三更,大雪纷纷而下。世子满身是雪,还跪不起,被使女们催逼不过,才走进房,立在窗前,直看到天明,笑到天明。这不是孝感天庭,才降下这大雪?人事不可不尽的,怎见割臂定是无益呢?”

水夫人道:“人事是礼所当尽之事,然亦只尽人事以待天,非谓尽人事而必可挽回天意也!据你说来,则龙郎之割臂,乃愚孝也,礼所不当尽之人事也;其祷雪,则诚孝也,礼所当尽之人事也。至于雪之得与不得,则有数存焉。龙郎特会逢其适耳。我自五月以来,无日不祷雨,至卧床乃只心祷。玉佳亦然。皇上亦自七月祷雨至今。太皇太后及两宫,闻我病因干旱,亦于宫中日夕祈祷。诸女媳及尔,亦何尝不祷?而点雨不下,纤雨俱无,日色紫赤,光芒如烟如火。较尔所云跪至一更,彤云密布,二更起风,三更降雪者,何相反至于若此?岂诸人之祷皆至不诚,不特不能感格,反若上干天怒;独龙儿之祷,诚而能格耶?愚民之奉老、佛也,祷而不应者十百,祷而应者,一二;即或有屡祷屡应者,岂佛、老之灵耶?皆会逢其适耳!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岂不能极诚而祷?而气数所至,非人力所能回。设百姓应受久荒,我病应成不起,则虽有百龙郎,祷之何益?君相之于民,子之于父母,皆不言气数,当以身任挽回事。故雩宗以祭水旱,金臄以告先王,礼所不废,古有行之,何尝谓人事不宜尽耶?特不可尽礼所不当尽之人事,如割臂等事耳!总之,从古无不殁之亲,人子无身殉之孝!必诚必信,实送死之常经;割臂割肱,乃愚人之自用。知贤者俯及之道,自不蹈匹妇沟渎之为。以礼制情,而不以情越礼,斯庸行而非畸行,大孝而非小孝耳。汝等其谨识之!”秋香方始折服,红豆等俱叹服愧谢。

初九日,东米运到,便停了乐输,以留富于民,赈粜俱用东米。百姓先已感激素臣奏设省仓,得有赈贷;后又感龙儿劝谕富户,乐输接济;复知水夫人之病因旱而起;又从江南运了藏银,向山东易了贱米,救济他们,愈加感激。便如丰城百姓一般,家家供起长生禄位,朝夕礼拜,每日有人至镇国府前,磕头谢祝,纷纷扰扰,禁之不止。

水夫人本无他病,只因蒿目忧心所致,自得大雪,心结宽解;山东又到了百万石粮米,连着省仓八十余万,计算现赈至数年,饮食便一日加添一日。素臣等亦俱因病而病,水夫人一好,便个个都好起来。五日以后,水夫人令诸媳俱回房安寝,单留鸾吹、天渊二人轮流伺候。打发龙儿、蛟吟回任。吩咐素臣替素娥诊脉,素娥替诸媳女孙儿诊脉,开方修制补药,合家服食。龙儿不肯赴任,要候水夫人起床用饭后方去,正在苦求。

鸾吹接到始升手札,说:“闻岳母病已渐愈,巡抚之事,我实不能代庖,可速令侄儿回任,免致贻误地方。”鸾吹递与水夫人道:“怎这样大人,做不来孩子的事,只几日便出丑起来!”水夫人道:“龙郎如今原不是孩子了,况有蛟吟姐相帮。你官人独自一个,未免有顾此失彼之势。且惟恐贻误,便不贻误,此乃虚心谨慎,非出丑也。”于是决意遣龙儿出京。龙儿、蛟吟只得垂泪辞别。十五日,水夫人起床,用饭半碗,命古心、素臣入朝销假。到十一月底,粥饭已如原数,肌肉反较前壮胖。合家疲瘦之状,亦俱复原。

次年元旦,水夫人率女媳入宫朝贺谢恩,从此复进宫讲解。遗珠亦带凤姐、遁姐入宫教授。二月中,文谨又中会魁。三月胪传。一甲一名王华,二甲一名即是文谨。水夫人因春麦大盛,方为开宴受贺。在古心夫妇,得了十三岁的传胪做女婿,洪儒又选的是光禄寺署丞,恰好料理琼林筵宴。眼看着少年女婿,占坐数百名进士之上,合寺官员,向他道喜,啧啧称羡,更是喜到尽情。初五日,奉旨:铁面夫妇再留二年。众人俱为不平,夫妇二人反俱不以为意。铁丐道:“减了一年,想是守得出头。这样好所在,多住些日子,何妨?”立娘道:“只着小钟馗罢了,先时何等倔强,如今看着各位公子好样,便把娘老子只顾奉承起来。再有两年,怕不成了孝子吗?”五月里边,春麦俱起,收成比秋麦更盛。六七月,雨水调匀,秋禾发茂,各省奏报情形,大概相同。素臣筹算民已殷实,亦知敦行《原道》一书,此其时矣!俟水夫人生日已过,草成奏本,斋宿三日,于八月初十日奏上。天子展案看时,见全衔后写着是:

奏为清除千古之大害,以开万世之太平事:

窃惟惟天垂宪,惟圣法天。天以元亨利贞,行四时而主百物;圣以仁义礼智,秩五典而淑万民。

此自古帝王法天行政,以致太平之极轨也!慨自后世老、佛并兴,害人心术,祸及国家;迄今千五百

年,炽焰燎原,不可向迩。致使人心陷溺,世道榛芜,唐、虞三代之治,不可复现!居今日而欲复古

帝王之政,以致太平之极轨,非拔其本,而塞其源,不可也!

恭逢皇帝陛下天锡勇智,作君作师,以德而居天位。践阼之始,首除法王、真人等一千四百六十

九人;次汰京外淫恶僧道一十万一千余人,此诚息邪距波,休否开泰,千载一时也!谨按老、佛之说,

破其迷谬,陈其祸害,为我皇上言之。

易曰:“乾元亨利贞。”而孔子释之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

固足以干事。”此见仁义礼智,在人之四德,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而非可歧而二之者也!乃老子则曰:

“大道废有仁义。”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

而乱之首。”而以杳冥昏默者为道,废实事而尚虚无,薄恩义而高旷荡。后世申、韩、商、斯惨刻之

政,伶、籍、弼、宴纵达之行,罪浮于桀、纣,而祸结于生民者,皆老氏之邪说有以启之!其余炼养、

服食、符篆、科仪诸术,皆托于老氏,而戕人之生,惑人之心,被人之家,亡人之国,尤指不胜屈!

自秦皇、汉武以后,如寇谦之、柳泌、赵归真、林灵素、张角。孙恩、吕用之徒,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至于释氏.则并以天理为障,而独守其知觉运动之心。其明心见性之言,既足以荒智士之精神,

使吾儒仁义礼智、万善具足之心,一变而为空虚无用、幻妄无常之心。其轮回忏悔之说,复足以惑愚

夫之心志,使彼苍命德讨罪、万古有常之法,一变而为裂纲毁纪、万恶必赦之法!故尝历数其罪而责

之如:背叛君亲、捐弃妻子,是沦三纲也;科头跣足而无礼,割肉舍身而无义,布施乞食而无廉,髡

发剃须而无耻,是绝四维也。天以生物为心,而佛以出家闭绝生理,是逆天心也;君以癉恶为法,而

佛以丛林极纳亡叛,是抗王法也。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是蠹国而病民也。假经卷以聚众,不顾其嗣,

而以徒为嗣。无物不资于人,而劝人出世;无事不以为空,而建塔造殿,刊经设讖,以为功德。是尤

其心之颠倒悖逆,而其说之矛盾错乱也!故姚崇谓佛图澄不能存赵,鸠摩罗什不能存秦,齐襄、梁武

未免罪殃;何用妄度奸人,使坏正法!朱子云:“浮屠氏之说,乱君臣之礼,绝父子之亲,淫诬鄙诈,

以殴诱一世之人,而纳之于禽兽之城,固先王之法之所必诛,而不以听者!”

臣窃以为:老氏之恶,较佛当为未减。而充塞仁义,均为割苗之莠,其乱政之罪,实浮于少正卯。

因宜与佛氏同致两观之诛,而不可使其教一日姑容于圣世者也!伏乞皇上大奋乾断,辟除二氏,俾道

德一而风俗同,除千古之大害,开万世之太平,则天下后世,幸甚,幸甚!

倘蒙圣明俯赐采纳,请以臣奏,下内阁九卿、翰詹科道,博加论议。复诏令天下,无论僧道绅士

军民有深通二氏之说、深有所欲议者,限日起送赴都,廷议其事。,使臣得以平素之学,辞而辟之;

不徒以法制之,而以理折之,以息其喙,而服其心。如果臣言不谬,可见诸行。然后次第其施行之序,

与夫善后之宜,续尘乙览,取上进止。臣不胜战竞惕厉,激切待命之至!谨奏。

天子看完,以手加额道:“此天下万世之幸也!当转达上皇,即日行之。怀恩奉素父入文华殿少待,朕即入宫,不俟朝毕矣!”天子入宫,良久良久,方至文华殿,屏退近侍,复良久良久,命传撒马儿罕番使,将所进狮子牵到殿除,垂泪谓素臣曰:“上皇云:‘素父若能令此狮吼而不惧,方可议灭佛、老。特恐素父受惊。’奈何?”素臣回奏:“臣胆颇壮,即尝试之!”因请天子回宫,井屏退从臣,近狮而立,嗔目怒视,以足顿地,大喝一声。番使辟易数丈,狮奴牵索惊怖。狮子极声大吼,如山崩谷裂,殿柱皆撼,檐瓦俱堕。素臣猛吃一惊,仰跌在地,不省人事。正是:

欲除大恶原非易,试出奇声亦是难。

总评:

素臣非不知大义,眼见毋危,至性感发,哀痛迫切,不自觉不能已耳。故虽被水夫人提醒。而究难养起精种,股骨一痛,几至不测也。惟圣人能以礼节情,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与其不及也,宁过。作者为贤者立教,非为不肖者开便门。为人子者读之,切弗错会主意。

割股虽非正道,人子每踵为之,以为云者有奇效故也。无效而及致戕肢体伤性命者不传,患者,乃益踵为之矣。作者伤之,故以龙儿割臂奇效,开出水夫人正论以示人,允为千古不刊之论!

割股以偶见为奇,而此乃已树者八,将割者六,且议周而复始,如常饌然。事为有一无两之奇事。文为有一无两之奇文!

祷雪一段,写得精神。只将诸人看雪情况指点,而水夫人忧旱之诚,合府急迫之意,龙儿诚祷之应,沉疴立起之势,无不跃跃纸上。一笔胜人百笔,是最善用笔者!

祷雪,如秋香所云:“孝感天庭”,似属确论。而水天人以为“会逢其适”,毋乃没却龙儿一片血诚。及凿凿说出如许至理,方始豁然无疑。读书最长学问.读此等奇书,尤使人大扩心胸,增长知识。裨官野史无论,《史记》《汉书》中有如为此大议论乎?夹入老佛,指点迷途.尤足唤醒痴人梦呓!

藏银赈饥,到门叩祷,明犯丰城旧事,而暗伏廖冒等进谗,便全脱旧时稿本矣。手挥目送,旷世逸才!

奏疏将性与天道说得合一,如水乳交融,便使老氏之说坏仁义,佛氏之以理为障,俱成瞽见。此最精微,最谛当、最有把握处。至历数老佛之恶.一句一字皆铁案山招。昔人谓韩公《原道》,只道得两家粗浅处,此却精粗俱到,日星明而江河流,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

回未一变,出人意表。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住,令我瞠目直视,挢舌不下,索气绝者,亦良久良久不能已已!

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

这狮子一吼,声闻数十里,前至大明,后至元武,东至东华,西至西华,各门以内,闻者皆如雷击,心震耳聋。幸天子已回乾清,紧掩双耳,未曾吓坏。殿外从臣,已俱惊仆。值殿二将,一是以神,一是云北,与那番使,俱离狮丈余,亦俱掩耳,尚被吓倒。狮奴是惯闻狮吼之人,亦伏地不起。何况素臣紧对狮子站立,从未闻其吼声,又并未掩耳,焉得不仆!

天子忙令内监赶至殿前,从臣俱入。将素臣、以神、云北、番使陆续救醒。狮奴爬起,看那狮子目眦尽裂,便溺俱下,道:“太师真天人也!”天子见素臣瞋目不语,慌令内监扶上肩舆,送归府第,令太医随去诊视。问狮奴道:“太师被狮吓倒,何谓天人?”狮奴回奏:“此系神狮,等闲不吼,惟喜怒畏则吼,吼则声震山谷,然从未发如此奇卢。因被太师一喝,畏极而吼,以致目眦皆裂,便溺俱下。太师虽倒地,神气不改,非天人乎?”天子不复问,立时遣回本国。须臾,太医回奏:“太师被惊,似有失心之状。”天子奏闻上皇,上皇道:“朕处深宫,掩耳塞聪,犹如雷震;况素父立于其前,可知受惊是真。须令太医每日一视,以病势奏闻。佛、老之威,百倍于狮;素父尚畏狮吼,乃敢议灭佛、老,见其不知量耳!”

天子退出.即日召洪文、李东阳、谢迁入阁办事,以皇甫毓昆巡抚北直,召龙儿入京侍疾。太皇太后等将素臣受惊之事,含泪向遗珠说知。遗珠大惊,给了假,带凤姐、遁姐出宫。见素臣躺坐在交椅之上,妻妾子女,垂泪环侍。遗珠涕泣问病,素臣瞋目不答。遗珠问素娥:“脉象何如?”素娥道:“老爷不许诊脉,教人没法。”遗珠正要相劝,素臣挥众人使退。众人不退,即发恚怒。大家只得退出,同去见水夫人。水夫人道:“不过受惊,惊退自愈,不必仓惶。彼既怕见汝等,即不必往见之也!”遗珠等相顾失色。到晚来,使女传禀:“太师爷竟像失心一般,改了常度,把小内监乱抱在膝,摸弄头面。”众人愈加惊扰。

次日,龙儿进京,陛见后回家,至日升堂,见素臣抱乌乌在怀,吓得不敢进去。问起文勤、文慎,说:“大师爷有些失心之状。生人俱不能见,见即恚怒畏怯,只把小内监宫女抱着玩耍。”龙儿只得进见。鸟鸟胀红了脸,被素臣掰住,不得下来,把头颈别转。素臣见了一面,亦即挥出。大医连看数日.将病势奏闻,说:“素父之病,与上是相似,怕见生人,极与妇女孩童,戏耍作乐,看来似失心之病,未能速愈也。”上皇闻奏,赐素臣女乐一部,秘器一匣。

素臣见女乐内六个女教师,俱甚熟识,问知是又全之妾七姨、十姨、十一姨、十二姨、十三姨及续升之十八姨大桃。因当官变价,与歌姬、丫鬟俱被郝三丰买去,教成一部女乐。三丰杀死,女乐分散,此六人归于安侯,令其教习幼女十六人,成此一部女乐,名“花蕊飞仙”,进与上皇,上皇转赐素臣。素臣大喜道:“还记得献技在我之面前否?九妹之屁,何至熏得乃尔?”七姨俯首不答,率领诸姨女弟子等叩见素臣。素臣逐人看去,嘻嘻而笑。当晚即令七姨献技,须照从前又全家故事。献技之时,令女弟子轮着唱曲,以助其兴。七姨初怕素臣严正,到得面前,腼腆不敢脱卸;奈催逼不过,只得解去上衣,婆娑而舞。素臣道:“你的技艺原不在此,不脱裤,不褪袜胸,如何献得来呢?”诸姨见素臣改常,个个撺掇七姨,真个一丝不挂,连翻筋斗,滚到素臣面前,伸开两足,运用功夫,在那又嫩又红香牝里做些生活。

素臣不像从前靠着随氏待看不看的光景,反低着头,瞅拢两只眼睛,望那丝丝的缝儿里,细意揣摩,哈哈大笑。引得这些内监们,都在窗外偷瞧。只有熊熊、鸟鸟及小宫女们,早已避开,听见外边唱曲声,诸姨喝采声,及素臣狂笑声,羞得要死,只得装聋作哑,蒙被而卧。素臣愈看愈喜。那些女弟子,又是诸姨教惯,唱的曲儿,并手中乐器,恰与七姨做牝,翕张偃仰,高下疾徐,都是应弦合拍。素臣手舞足蹈,欢喜异常。技已献完,令其上床歇息。吩咐诸姨:以后按次轮流,都要如此。众皆应诺,率女弟子退入后面去了。

素臣取出秘器观玩,拣了一件,在七姨牝内淘碌作耍。七姨笑声吃吃,两足摆动起来,素臣歪坐床沿,微睨而笑。不多一会,七姨面泛红潮,浪声娇颤,两只手只望胸前空抓,下面淫水直流,星限朦胧,望着素臣哀恳同睡。素臣兴已勃发,一手拉掉裤子,一手退出秘器,腾身跨上,紧抱七姨而睡。七姨千唤百唤,率性“乖肉心肝”出声大叫。闹得满屋子的女人,个个裸体狂跑,男的个个抱持研擦,臊声浪气,直至半夜方止。次日晚间便轮着十姨翻筋斗、竖蟑蜒,献技已毕,即令仰睡在床,不过一刻,即哀求交媾。素臣仍如前上床同睡,也是淫声浪气的闹到二三更天方息。以后,十一姨、十二姨、十三姨各献原技。大桃学会翻滚、捎鲤鱼,豁虎跳,俱轮流侍寝。素臣令将日升堂后,安乐窝前,拦一高墙,与内隔绝,开了宅门,与大厅通达。将文虚、张顺移出二门廊房,腾出十四间廊房,令文勤等六内监、大桃等六教师居住。将大厅前筑起拦墙,另设墙门转斗,自成一宅,与内外隔断。合家人进出,俱由东西前两角门。将日升堂东三间,与女弟子居住;中三间,为夜间御女之所;空出西边连近影堂三间;以补衮堂东西六间,为日间歌舞筵宴戏耍之处;空出中间三间。每日歌唱之声,直达于外。至夜,即令女教师掷色,得采音侍寝。家事国事,概置不理。合家妻妾兄妹,以及相好亲友,劝谏不入。在内者怨慕呼天,在外者疑议太息。惟水夫人处之淡然,虽无欢容,亦无戚意。惟天子每五日一次,遣怀恩问病、赐撰、赐果、赐金帛等物,以资宴赏。惟上皇不拘时日,络绎候问,赐彩帛以助饰,脂粉以助容,春图秘器以助兴,恩宠较前愈渥。素臣固乐此不疲。

文勤等六名内监,始犹若将浼焉,久而俱化,便觉淫声讽讽可听,妖态袅袅可观,私下与大桃等亲近。素臣看见,率性将六个女教师,配作对食,伊然六双夫妇矣!

九月、十月,田氏等连举六男。田氏子名彪,红豆子名骏,璇姑子名(田光),素娥子名鵾,湘灵子名鼍,天渊子名猊。此番却不如从前之甫生下地,即争抱为婿。虽彪儿亦仍尚主;骏儿仍为楚世子婿,鵾、鼍仍为玉麟之婿,猊儿定天生之女,(田光)儿定长卿之女,皆由水人作主,于一二年内陆续定亲。

十一月内,田氏等俱经满月,遂约了遗珠、鸾吹,齐见水夫人,让遗珠开口说道:“二哥耽于声色,恐至伤生。公主、郡主起数,虽云幸有太阳星化解,于大象无妨;而居幽受尅,墓久生迟,有履尾濡首之危!兼之太阳现受太岁月将尅制,若纯任自然,恐失趋避之道!二哥虽是心疾,然母亲说话未必全然不听,怎忍置之度外?女儿与妹子、诸嫂所见皆同,求母亲出去教正一番,必有转头。”因一齐跪下。水夫人撇不下诸媳女情分,令人扶起,率领着出去,文勤连忙开门。

素臣垂首伏地,水夫人令抬起头来。素臣只得仰面看着水夫人,水夫人不发一语,即至日升堂。诸女教师子弟,俱穿衣不迭,一齐跪下磕头。水夫人亦令抬头,众人俱知水夫人严正,又吓又羞,只得抬头。水夫人逐一看过,亦不发言。令十六弟子各唱一小引,唱毕,至影堂,率女媳叩拜而出,终不发言。把遗珠等都惊呆了。水夫人太息道:“心疾从无治法。玉佳一身,上关治化,中关国运,尤非口舌之功所得挽回。自此以后,汝等俱委心任运,以待天时,勿徒作无益之思也。”遗珠等面面厮觑,不知所谓。请亲友尚思动正,及闻此事,知水夫人尚不能挽回。便俱付之无可奈何矣!女教师子弟经此一番,更无忌惮,歌唱的更是热闹,暖室内常是赤着上身的,以后便把袜胸解掉,或着裤而不加裙,或系裤而不加裙,愈不成模样了!

素臣虽纵情声色,不理家国之事,却幸天子圣明,有刘、洪、谢三贤相为辅,东阳专司文墨之事,经济词命,烂然可观,天下仍是太平。水夫人治内,龙儿治外,男端女正,家政仍是严肃。只把东宅一个晚香,正宅一个柏氏,东西从屋内山东十将夫人,气得要死。都说:“我们面皮,被七姨等羞剥尽了!”

次年,九月初五,素臣诞辰,立娘生下一子,雪白聪秀,与小钟馗迥别,铁丐细看,眉眼依稀有似素臣。立娘因怕上皇疑忌,凡遇内监到府,即执炉扇跟进,立侍素臣左右。两宫内监络绎不绝,立娘侍立较前益密。素臣又已改变,铁丐又不能随入,立娘因见不惯诸女教师子弟妖淫赤膊之状,出来无不头红面涨。铁丐越想越疑,知无实据,不便发作,但名其子曰“淫儿”以示意。立娘道:“是金银的‘银’字么?与太师爷同生日,何不取名寿儿?”铁丐忒出眼珠,喝道:“是他生的,取他寿意吗?”立娘气得要死,认是淘气活儿,也便歇了。

十九年三月,奉旨,铁面以原官、回原岛管理岛事。铁丐连忙收拾、立娘因感激水夫人,起身时,两眼哭得通红。铁丐越气越疑。一至岛中,即置两妾,将立娘分住房屋,令其单领!天生、飞娘几回过岛责劝,铁丐不言其故,亦不听劝,只得付之无可奈何了。

是年,龙儿已十六岁,身量长成,儼然冠者。鸾吹因凤姐亦已长成,蛟吟已十五岁,久同龙儿卧起,怕被他占了先筹;请命水夫人,要替龙儿毕姻。水夫人亦因素臣有疾,无曾孙主妇双承祀事,一口许允。龙儿以父病辞,水夫人道:“汝父非病,乃心疾也,况我命即父命乎?”龙儿乃不敢辞。择了三月初五日迎娶凤姐,初八日迎娶蛟吟,向两家送了婚期。

尚功将蛟吟接回,至期遣嫁。初五日,凤姐成婚。初六日,皇后召蛟吟入宫,将守宫圈其左臂,赐宴之后,取水拭之,朱色鲜明,毫无剥损,与皇妃两人赞叹龙儿不置。奏知天子,天子道:“素父宜有此子,独难于蛟吟耳!”因赐蛟吟二品夫人花诰,厚贺而出。初八日,天子命内监宣旨,令水夫人等验其朱臂,以彰二人之美。鸾吹、凤姐疑团尽释,愈敬爱蛟吟如亲女、亲妹矣。水夫人因蛟吟才品俱全,又奉旨特封,命合家上下俱称凤姐为少夫人,蛟吟为小夫人。田氏、红豆俱称凤姐为媳妇,蛟吟为钱媳。两番成婚,俱令遥拜素臣。庙见后,亦不断令亲人至补衮谒见。

七月内,天子命麟、鹏两儿准备科场之事,两儿以父病辞。天子道:“汝父非病,乃心疾也,况君命即父命乎?”两儿乃不敢辞。八月出榜,文麟解元,文鹏第二。次年二月会试,文鹏会元,文麟第二。三月传胪,文麟状元,文鹏榜眼。乡、会、殿三试,被兄弟二人都占绝了,都下喧传,以为旷古未有!玉麟、洪氏、翠云喜得满心奇痒,成日拉开着嘴嘻笑,连茶饭都没心肠吃了!

天子问麟儿:“可能登状元台?”麟儿回奏:“若令臣弟文鳌登之.便可恢恢游刃。臣不才,当竭蹶从事,以承圣眷耳!”天子大喜道:“宫中自建此台,从未有人登过。卿能胜任,乃状元中之状元矣!”是日,麟儿登台。合官自后妃起,至宫人止,无不求诗。麟儿笔不停挥,直题至夜,或切其位号、或切其姓名、或切其身材相貌,篇篇秀丽,字字风流。得诗者络绎呈献御前,天子看一首,赞一首,拍案叫绝,连赞奇才。皇后、皇妃深悔当日不争为婿,天子道:“彼自谓不如文鳌,至蟠腹之凤,又岂弱于此?几何可不知足也!”皇后、皇妃乃辗然而笑。

诗完,赐宴,忽太皇太后亦令宫女求诗,麟儿就席上挥笔立成,字字切着保育圣躬、回天启运之意。太皇太后得诗大喜,赐以夜光珠曰:“卿诗奕奕有光,故以此润笔也!”天子令宫人将夜光珠,及皇后、皇妃所赐明珠、宝玉,俱纳麟儿之怀;贵人以上,皆缝于袖;以下至宫人等,皆装入小车。天子亲洒晨翰,书“真状元”三字赐之,撤莲烛送归府第。刚走过东华门御河桥,后面飞骑追至,说:“上皇见了何、陆二妃及宫人等诗篇,龙颜大悦,特来求诗。”勒住丝韁,一个太监高擎笔砚,一个太监送上黄绫五爪金龙帕子。麟儿就着锦鞍,提笔写道:

归第马萧萧,新题过御桥;清宁方颂圣,仁寿欲歌陶;

听久封人祝,情忘去壤谣;簫韶开舜乐,万载两唐尧。

太上皇得诗大喜,赐白玉椅、青玉案以酬劳,曰:“此儿非此椅此案,不足置身也!”

是年日本、安南、扶余三国并四川各土司,俱不人贡。安南、扶余因隔年庆素臣寿诞,知有心疾,故为怠慢,以窥探朝廷。日本关白、木秀夫妇,奇淫极恶,将倭王囚起,日夜练兵,欲雪败降之耻。四川土司因川抚条陈,欲土司依汉法限田之政,虽未准行,土司内豪势大酋俱怀疑忌;因探知素臣有病,亦不入贡。

天子笑道:“彼知素父有病故耶?先礼后兵,当遣使谕之!”特旨令文点、景山使扶余,文容、奚勤使日本,吉於公、金砚使安南,文因、成全、伏波分路往四川招谕。奚奇等十二将,分发江、浙、山东,以原衔补用,为防倭之计。府中属将俱错愕非常:“怎把属员家将,遣发一空?”既已奉旨,只得各办行装,刻日起身。只有玉奴久忆父母,甚是欢喜,进宫求皇后转奏,愿随夫同去,回家时,给假半月省亲。随氏等十夫人,被七姨们出丑狼藉,亦巴不得早离一步,俱随夫而去。独苦金砚妻柏氏,丈大远别,独留在家,日夕听那竹歌谑笑之声,便为睹赤身献技之状,提起当年丑态,心头便跳个不住。正是:

蝉为餐霞思蜕浊,蜣因推粪有余欢。

文容加正总兵衔,奚勤加参将衔,出使日本,干四月初二日起身,至五月初十日,抵析木崖。守关将奏报,关白遣宋素卿来迎入馆。素卿回报:“天使貌美如绝色妇人。”木秀问;与行长何如?”素卿道:“以臣比之,是以嫫母而比西施也!”木秀大喜道:“天下有如此美男子乎?”立命传见。素卿道:“天使方责主不郊迎,传之必不至。主如爱之,当卑职甘言以说之,不可以威胁也!”木秀依言亲往。文容责其不贡,木秀认罪,请于一月内备齐贡礼,随天使入朝。文容大喜,乃与奚勤同至其殿,宣读诏旨。

分宾坐定,设席款待。木秀百倍小心,殷勤劝酒。文容等不知是诈,开怀欢饮。木秀令倭奴取蒙药入酒,登时把二人醉倒,不省人事。木秀忙令将两人拉入浴室,洗净起来。倭女们先脱文容衣裤,见浑身如羊脂白玉一般,喷佩叹慕道:“怎天朝有这般妙人?国主今日才是受用!”有的道:“只不要被国母知道。”正说时,一个倭女在浴室一探如飞而去。众倭女都吃惊道:“被佛眼儿看见,这事必破了!快些洗净了,送还国主.就与咱们无干。”于是七手八脚,先把文容洗净,揩抹干了,扶在浴池边石槽里躺好。转身去剥奚勤衣裤,刚刚露出那物,众倭女大惊,个个舌头伸出,不敢去洗。内中有年纪稍长者,心中暗喜,却近前去舞弄起来。那知奚勤已被药酒蒙住,酒性发起,只在这暖腾腾的所在,再经倭女把玩,不觉涨胖,竟如两腿一样粗长。这班倭女失惊吊怪,都道咱们国主有大喇嘛传授的神方,交媾时候,阳物挺起有八九寸光景,国母、国妃等常言受他不住。这位天使是生成的,已比他大了十几倍,不知他同女人如何干事,莫非中国女人也是这般大窟窿么?一个道:“这天使敢是菩萨化身,你看那位天使身体白腻至何等地位,他这茎儿也不异人。”

正在闲话,谁知佛眼儿一探之后.早去报知宽吉。宽吉大怒道:“有此美人,如何不令我知。竟想独自受用?这没良心的乌龟,如此可恨!佛眼儿你同佛手儿同去,快把这两个天使扛扶进来,吩咐这班献勤的丫繁,若有违拗,定行处死!”两人巴不得一声使唤,连忙答应出来。刚到浴室门口,听见众人讲说,悄悄窥视,一眼瞧见奚勤腰间昂然巨物,如船桅竖起,就进来拖拽。两人本是宽吉贴身婢女,都会武艺,膂力甚强。众人见来势凶猛,料是抢他不过,听其扛抬出去。一面就把石糟内这一个,急急扶拥起来,交还木秀,禀明佛眼儿进报抢夺之事。

木秀来来禁不住宽吉,听了无可如何。又见文容雪白粉嫩的皮肤,脱得干干净净,转念一夔已足,便也不暇计较。吩咐倭女把文容睡好,掩门出去。自己近前细视,越看越爱,忙把衣裤卸下,伸手在文容身上不住的摩抚,欲心大炽,便欲鸡奸,又想起这样美人,即与交合,昏昏沉沉的没甚情趣,不如解醒转来与他吃酒,调笑做嘴摸臀,才有风情。因用药解转,两手紧掰其腰,抱坐于膝。文容醒来大惊,大怒喝道:“你这该死的倭狗,怎敢戏弄天使!”木秀道:“陪臣爱慕天使,权宜为此,只求天使曲从!事毕之后,情愿叩头请罪,与天使分国而治,宫中美女任凭天使受用。”那木秀有万夫不当之勇,被他用力掰住,气不得舒,如何挣扎得脱?

文容暗想:若被用强,必为污辱。因假作欢容道:“你就要做此事,也须以礼相求,何得行强?快取我冠服来,穿着好了,和你对天设誓,方可相从!”木秀大喜,忙放下膝,令倭女取到冠服,大家穿好,催逼设誓。文容一面穿衣,留心四顾,贝床头挂有顺刀,急掣在手.往水秀劈胸刺来。木秀微笑,随手擎一椅招架。文容虽则身亲战阵,而禀质脆弱;兼之自幼在老尼身边,脂粉丛中出入已惯,性情娇软,柔媚天成;前后两进景府,巴结云氏,未免淘虚。其在宫中御贼,因乔扮宫女,混迹群雌,易于显出本领,实则武艺平常,在素臣门下,还比不上松纹、锦囊,此时又被药酒蒙过,筋骨懈弛,更觉无力。

木秀将椅架住,势同泰山压卵,那把顺刀豁琅一声,落在地下。文容急抬起来,直扑木秀,往头劈下。木秀向后一避,仍举椅兜头压将下来。文容一扑空,不防椅已着在头上,举刀忙格,觉着重有数干斤,疾忙抽身避过。木秀擎椅乱舞,满室纵横都是椅子影儿,却不见他面目。文客往后倒退,那椅子愈逼愈近,更无避处。心想:若被压下,定成齑粉!势已危急,不如自尽,免落倭奴之手!提起顺刀,往脖门狠命一勒,驀然倒地,登时气绝。木秀着慌,丢下椅子。近前抢救,已自无及,顿足抚膺,嚎陶大哭。门外倭女,闻声入视,木秀令其看守天使尸身:“待我问过娘娘。再来发落。”掣身便走。

宽吉不知就里,笑嘻嘻的迎着道:“恭喜国王,今日得美人,不知那样快活哩!”木秀道;且不要说起!你那一个怎么样了?”宽吉道:“你于你的,却来管我怎的?”木秀道:“不敢管娘娘的事,只是我那一个已经死了!”宽吉道:“这是咱的造化,亏得我有主意,赶紧抢下了;不然,被你一般弄死。这样的美人,白白葬送,岂不可惜!”水秀发急道:“娘娘的福分大,咱原要靠着娘娘做国主、做佛爷的。如今闲话休提,我那个死了,却要娘娘处分过了,才可放心。”因把文容拒奸自刎情形,从头诉说。宽吉凝思良久,道:“国主勿忧,人死不能复活。不如将计就计,瞒过中朝,说他递国书之后,留宴上将军府内,暴病不起,由咱们殡殓。现在修表备贡并送天使灵枢回去。暂留副使,专候朝命到日,随同入京朝见。国王可选亲近之员,充作贡使,或即派宋素卿前去;一面调拨兵船,在浙、闽洋面候信。如中朝见疑,我即乘其不备,直犯浙、闽。万一信以为真,则彼必不出师,时日宽缓,我更可次第布置矣。”水秀道:“既留副使不遣,即易启疑。这事还须斟酌。”宽吉道:“不妨,现在我这里一个,明明摆着的活口。待我今晚吓制他,把这些情节,做就禀报师书,一同投递,便是真实凭据了。”木秀大喜道:“此策甚善!但说出那一个已死,怕他不肯写这些话!据我看来,总要弄得他欢喜,才肯依计而行。这事全仗着娘娘大力,不过苦了娘娘玉体,奈何?”宽吉啐了一口,木秀涎着脸出去。

宽古自奚勤进来,看了非常欢喜,当忙赏了佛眼儿几件衣饰,以旌其功。吩咐二人把奚勤送入后房,小心服侍。自己取解药,亲手调和,将他灌醒。命倭女到外边去寻衣服,替他穿着。因是中秋佳节,预备下的酒菜,搬来就是。晚间想起木秀之言,就在席间,与奚勤说明,要他禀报。奚勤暗忖:身落陷阱,文容已是死节;若再拼得一死、则中朝不知消息,大化难复!想我幸落宽古之手,不至被木秀污辱。自揣前赤身峒中孽龙之毒,尚不伤生;宽吉虽力大如虎,究系骨肉之躯,或者足以相敌。木秀怕婆,意溢言表;不如假作欢喜,博宽吉快活,再稍假以时日,其中定会机会可乘!因便定下主意,略作惊叹之状。佛眼、佛手把盏相劝,甘酒佳肴,罗列满前,乘着微醺,即便放怀畅饮。宽吉因索纸笔,令其书奏。奚勤悉照所言,写好交付。

宽吉大喜,拉着奚勤亲嘴,将裤脱下,掐弄其阳,陡然肥涨,与浴室所见无异,佛眼等在旁啧啧叹慕。宽吉已是耐不住,一手把奚勤拦腰抱住,一手捧定龟头,舔咂咀吮。奚勤本来臂力不差,这里觉得宽吉手势甚重,腰间如上铁箍,休想动得,只得佯作醉态,听其所为。但觉龟头既大,龟眼亦宽,那舌尖竟已舔进,不往的搅弄、又酸又痒,又辣又酥,好生难熬。弄了一会,佛眼来请娘娘安睡,宽台抱上床去,忙叫倭女相帮,把两人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叉开两腿,搭着奚勤屁股,凑上准头,细意挪迭如小儿吃乳一般,乍含乍放。那龟头兀不肯进去,到得淫水直淋,然后顺势吞入牝户,陡觉涨豁。奚勤朦胧中摆动起来,宽吉非常快活,吁吁汗喘,叫唤不迭。约有一顿饭时,忽然大声叫喊,两人都已死了去了!正是:

昔年毒蟒焚香拜,今日淫倭得宝来。

总评

七姨等复来,有数妙焉:一则激荡前事,一则形比皈正诸女,一则省起炉灶。而素臣前如坐炭,令逐臭,愈见失心是真,独苦所配者,内监所狎者。素臣过屠门而大嚼,虽云快意,究不得肉耳。

内外诸人呼天大息,独水夫人之泰然,天子、上皇恩宠愈渥,此三故俱不可解。且三故柄凿,解此碍彼,解彼碍此,愈不可解。明示以间,而仍如囫囵鸭蛋,无缝可钻,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得病,红豆、天渊无不起数之理。妙在“墓久生迟”,居然“受尅履尾濡首”,与素臣心疾适应相符合,正难于此等凶占,推出吉断也!

水夫人始终不发一语,但令素臣抬头,女子弟各唱一小引,即叩拜影堂而去,如檀弓杜蔶杨觧。前半篇哑子演剧,但做关目不唱曲白,令人抓搔不着,满心奇痒,气闷煞人,猜测煞人!

檀弓后半篇哑子开口,曲白齐唱,便一五一十,将前半篇关目数说出来,即不用猜测,不须气闷此文。水夫人叹息而道,仍是哑子说谜,如黑漆皮灯,不放一些光亮,气闷何时可解,猜测何时可止?比檀弓更深、更恶、更妙、更灵。真是绝世奇文!

铁丐起疑,至于休弃立娘,极写素臣反常,虽蠢如铁丐,敬信素臣如铁丐,亦疑至如此,是写铁丐写素臣也。成谓贪写闲文,便是钝汉矣!

龙儿系素臣长子,书中表之极详,聪慧勇力,文章经济,并至性至笃,无不抉写,独少却色一事耳。故召蛟吟入宫,以特表之。表蛟吟为龙儿也,表龙儿为素臣也,岂但为鸾吹、凤姐消释疑团也哉?

麟儿中状元,特犯龙儿,却无一字重复。登状元台,精神极矣!尤妙在清宁、仁寿两宫后劲,使文势陡然一振。五言律诗亦是步武盛唐,胜世俗所传钱鹤滩登状元台、牡丹诗中借一联七绝远甚。

文容死节、奚勤亦死节,两人之死,盖尽前衍;然后素臣之仆无一畸邪,兼见德化之妙;此作者做意也!然写奚勤之死,不太虐乎?倭奴之祸中国也,酷矣!非此不足以丑之,虽虐,庸何伤?

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

服侍众倭女有的散去,有的蹲着磕睡,只佛手、佛眼在床前伺候。看着淫态,听着淫声,浑身瘫化,倒在地下,哼哼卿卿。忽听大喊一声,惊醒起来,却见两人勾连之状,还认是快活极了喊那一声。忙取汗巾去拭淫水,见一帕子都是稠精鲜血,方才着惊,连声叫“娘娘”不应,去摸口鼻已无气息。忙叫起众人,飞出报知木秀。木秀也因中秋佳节与两妾鏖战后,抱着一小喇嘛鸡奸,事毕睡去。闻报大惊,不及披衣,赤身赶到床前,看着两人紧紧勾抱,一面嚎哭,一面去扳宽吉手足,知扳不动,呆了一会道:“怎两人会双双齐死,你们摸量是怎样死法的?”佛眼用手从宽吉牝边在摸至胸口,说道:“这天使的阳物有一尺二三寸长,先是叫佛手儿用两手揝拦,空着四五寸在外,娘娘已是说顶到心了。如今连根都进去。从牝户摸到肚里都有一条扛起,心口上边更凸出一块,象是龟头。必是娘娘高兴极了,手脚忽然勾抱天使,当不得娘娘神力,连根攮进,搠破了心,才淌出这许多鲜血来。看来是天使被娘娘搿死,娘娘被天使肏死的。”木秀把自己小腹量至心口,道;“一些不错。只是娘娘紧紧勾抱着天使,若用力扳开,怕扯断了手脚;若不扳开,又难沐浴穿衣,便怎处呢?”佛手儿道:“这须大喇嘛来咒解。”木秀道:“原要他念经的,快去请来。”须臾,大喇嘛进房,木秀述知缘故.并求咒解。

大喇嘛看了一会,眉头一皱,忽地合掌膜拜道:“这是大欢喜涅槃之像,万年难遇的,怎么还要咒解?快些大家札拜,念着大欢喜佛宝号,顶礼三日,欢喜三日,漆起真身,永留圣迹便是了。”木秀道:“怎见得是大欢喜涅槃之像?”佛手儿道:“我庙里没塑着来?也曾和国工讲解过。这大欢喜佛,便是西方的盘古皇帝,开辟时,降下这两尊古佛,一男一女,每日欢喜交媾,生下西天诸佛。数百劫后,两尊古佛入涅槃时,即是此像,放号称大欢客佛。西方为极乐世界者,此也!这是国王洪福,才得此古佛临凡,垂示欢天圣像。你不见两人之面,满泛桃花,非大欢喜,哪有此象?怎还敢咒解得罪佛爷吗?”

木秀道:“庙里佛像是男佛仰坐在椅,女佛勾坐在身。如今反了转来,是什么缘故?”大喇嘛道:“庙里是先王之像,故露阳佛之面。此乃后天之像,故露阴佛之像。其实翻来复去,俱是一个太极图。两尊古佛虽分男女,神通愿力总是一般。阳佛露面住世千百劫,自然该阴佛露面住世千百劫。这是一定的佛轮,并无别故。”木秀道:“平时看着诸佛欢喜之像,及寺壁上图画的罗汉菩萨,一切神圣俱赤身交媾,说是都由此成佛作祖,还不肯十分信服。如今眼见才信是真。”即欲着衣礼拜。大喇嘛忙止住道:“在大欢喜佛前,还用穿着衣服吗?贫僧也须赤体唪颂,合房之人俱要赤身。与寺壁画像一般寸丝不挂,方成欢喜道场。快些烧起香汤,把两尊佛像拭净,点起香花灯烛,日三遍上香,三遍欢喜。三日之后,漆成真身;断七之后,迎入寺里供养,等通国之人礼拜瞻仰。若有善男信女,于真身佛像前,信心欢喜,布施斋献,比着泥塑金装像前,更得百倍信益。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凡有所求,无不如意。此时天气尚热,像前须供冰盘,把水银殓好。大欢喜佛圆寂在西方,西方便成极乐世界;如今又圆寂此国,此国将来又成一极乐世界!国王既与古佛交媾做过夫妻,将来成佛,尚在文殊、普贤等菩萨之上!房中女侍每日亲见古佛交媾欢喜之状,个个都成佛子,与善才、龙女地位,不相上下。”

倭国极信喇嘛,大喇嘛更是尊信之人,便都信是古佛示像。大家脱去衣裤,磕头如捣,齐念大欢喜佛。木秀道:“三遍上香是知道的,三遍欢喜是怎样欢喜之法?”大喇嘛道:“欢喜便是交媾。天地絪縕,万物化醇;古佛构精,万佛化尘。上一遍香,交媾一遍。项点出十二个精壮男子,十二个兴致女子,随着国主与妃娘娘们在灵前赤身交媾,总要干得十分欢喜,方是赞颂古佛功德。”木秀连连点首,敬信奉行。倭女们送进香汤。大喇嘛取巾揩拭头面,令倭女们揩拭周身,木秀及倭妾揩拭臀牝。木秀哭道:“常时娘娘罚咱拭牝,咱心里还觉不甚甘伏。如今揩拭过一回,以后是不能勾的了,岂不可伤!”大喇嘛失惊道:“在大欢喜佛面前都好哭泣吗?国王这一哭不打紧,要迟作三年佛爷哩!”木秀忙拭去眼泪,将一妾合大喇嘛配对, 自己与一妾配对,选了十二个小喇嘛,十二个倭女配对,每日三次上香,三次欢喜。

三日之后,漆成真身,宽吉恰好坐在金交椅上,金容朝外;奚勤两足站立椅前。断七之后,迎入寺去,特建一层后殿供养。求见真身者,必大布施;或是少年女人,信心欢喜,方得放入。一时举国若狂,金银米麦,如山积起。

木秀自真身入寺以后,忽想念文容,记起宽吉之言,便差官赍着厚币,去结好流球。将倭主全家杀害,凡源氏一族,老少不遗,以除后患。于十月出兵,先抢福建,边报飞驰至京。此时扶余被何如、敬亭化导,首先归诚,俱敬二人不过,上表欲仿中国大小学之制,暂留二人设立规条,教诲生徒。二人亦喜国王诚恳,上书乞留,用夏变夷,表率诸番。天子允奏,打发使臣回国。随后便是文恩等领着四川、乌蒙等四军民府,建昌等八卫,天全等十一招讨,安抚、宣慰各土司入贡。临末,吉于公、金砚率安南贡使入京。只有日本一国,虽亦入贡,奚勤奏章可据。而根问从人,俱云:两人无病进宫,虚实未明。今闻兵抢福建,益知其诈。

十一月初一,天子降旨,封文龙为征倭大将军、吉于公以原官赞画军务,加文恩正总兵官为副,加闻人杰参将,锦囊游击,为正副先锋,统领浙江、福建两省官军会剿。调龙生、铁面率岛兵,于上流协剿。限十日内出兵。

文容棺木到家,赛奴、云氏哭死几番,长生亦哀哭擗踊。独寤生但只垂泪,并不哀痛。云氏恨骂;“生既不孝,死复不哀,生你这逆子何用!”闹过几回,寤生总无悛改。赛奴与云氏俱疑不是病死。此番闻信,疑上加疑,不知棺中可有尸骸,或是被倭奴杀害?立定主意,必要开棺,因禀之水夫人,水夫人道:“文容必非病死;但开棺事大,必须奏请。”因令文恩奏闻,奉旨允许。赛奴因原棺矮薄,将素臣预备铁面夫妇棺木讨一口去,以备另殓。

唤了匠人,开出棺木,只见面色如生,颈上刀痕现在。赛奴、云氏才知其夫死于非命,大哭大跳,双双晕死。玉奴随文恩到川访问父亲,那米崇原是富翁,一访便得。但因盗劫火烧,已是赤贫。忽知两女现在,又都做了一品夫人,喜得魂出!急急的弃了破屋,同进京来。因文容已死,便住在西宅,替赛奴管理家事。当同玉奴等,将两人救醒。

云氏看长生号泣如不欲生;寤生虽亦垂泪,并无惨意。暗想:有夫靠夫,无夫靠子,这样逆子,如何倚靠?想起文容旧日恩情,怎忍他独自惨死?不如此开棺之时,寻个自尽,与他双双入土,做个泉下夫妻吧!主意已定,便不甚哀哭。至晚来,沐浴干净,差使丫鬟出房,关上房门,换了一身新衣。缝好衫裤.穿起夫人冠服,悬梁自尽。

那时未到二更,合家忙着文容殡殓之事,只认云氏乏极暂息,未经留心。赛奴忽然想起一个香囊,是文容心爱之物,常时佩带。出使时恐不雅观,才解下来交与云氏的,忙令寤生去取。寤生入内,见房门紧闭。连敲不应,心便惊疑。用力一脚,将门踢开,至中一间,床上并无人形,浑身便发起抖来。赶进里间,只见高挂在梁,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喊叫,脚便飞跨上桌,将绳解放,抱至旁边一张榻上,已是气绝。寤生一阵跳哭,晕死在地。

丫鬟仆妇闻声赶至,俱被吓坏,见云氏身已僵冷,便专救寤生,着两个出报。赛奴赶急进房,摸着云氏头面,点点头道:“这便足盖前愆。我与你俱是失节之妇,太夫人说那方姨娘的话,传闻入耳,至今不忘。妹子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口里说道,立起身来。一头便往墙上直撞将去。亏得长生亦随至房,看见母亲点头光景,便已留心,等着赛奴撞头,便从后一把抱住,同倒于地。玉奴、阿锦、米崇俱赶进房,寤生已被救醒,在地打滚嚎哭。长生扶起赛奴,米崇劝道:“守节易,抚孤难。女婿所生三子,两子虽已长成,尚未完婚;一子更在襁褓,赖你抚养。我与你相失二十年,刚得聚首一月,怎忍抛我而去?二夫人已死,不可复生,你抚养她儿子,以尽姊妹情分,岂可但寻短见!”

赛奴道:“寤生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何况于我?云氏之死,焉知不兼恨其不孝,守不出头之故?我如何还顾得他?”寤生大哭道:“我偷生于此,只为着母亲。如今母亲已死,我是再不想活的了!我是景王所生,你们与母亲,都硬派我作继父生之子。母亲在日,我不忍伤其心,故未敢分剖一字。如今母亲已死,怎还肯受这不孝之名,不说个明白吗?”赛奴道:“原来你有这瞎疑心在肚里!景王是冷精不能生育的。你的眉眼,与你父亲无二;你父亲龟头有赤痣,经皇帝在文华殿审问景王各妃,验看明白,才断与你父亲的,怎说是景王所生起来?” 寤生道:“我自小在王府生长,是知道的。文华殿之事,我也有些影响,却不知审问验看之事。十年前在府里,匡无外老爷说是我是小王子,要摸龙卵;太师说龙卵是有痣的,不要摸错了。我自己小便上,却有赤痣。我想匡老爷或肯说戏话,太师爷那时,可是说戏话的人?我从此认定是景王之子。人不从枯桑而生,岂有不孝父亲之理?况眼见府中各公子如此孝顺,怎肯忤逆父亲,甘为禽兽呢?”

赛奴道:“这件事必要见个明白,连我死主,及你父母死在九泉,俱不得瞑目的。你父亲尽忠而死,浑身肌肉没有消化,只脚跟上一处没有皮肉,露出骨头,竟是为你而设。你只消去验一验赤痣,滴一滴血,便知你是他儿子不是他儿子了。龙卵才有痣,怎你父亲也有痣?可知是酒后戏言。那日匡老爷与太师俱吃得大醉,因此都戒了酒,以后逢席只吃三觔。你还把他醉后之言,当做一句铁板的注疏吗?”寤生已知有悔悟,兼闻之滴血之说,便真爬起来,先去看文容龟头果有一赤痣;复刺出臂血,滴在脚督之上,果然收入,连满三点,点点俱收入骨,不觉痛泪直下。赛奴等随后跟出,见血已入骨,正要责问,寤生忽然往外飞跑,呼之不应。玉奴道:“不要去寻短见来!”一面着人找寻,一面料理殡殓。赛奴却不甚悲苦,米崇觉着,复宛转劝慰。赛奴只是呆着。玉奴道:“如今只消去问太大人,是该从死、该守节就是了。”一面着人进府请问。

须臾,水夫人遣文妪、沈家同来剀切开示:应守节抚孤,不应殉夫从死。将守节抚孤,说得重于泰山;殉夫从死,说得轻于鸿毛。且言敬姜以内人行哭失声,为文伯旷礼之证;况可从死以彰夫过乎?赛奴心里朗然开豁,方把死之一念,收拾起来,专心料理殡殓之事。仍向云氏房内寻出香囊,复借立娘一口棺木来,盛硷云氏。忙乱至天明,方把两人俱殓入棺。

正在举哀,忽然寤生赶至,跪在文容柩前,口叫爹爹,直声嚎哭,大痛无休。哭到午后,已晕死过三次。初时,赛奴冷眼看他,看出真假,也还陪着哭泣。直到后来,看哀伤之状,迥乎寻常,不觉感动,抚其头面,委曲劝止。寤生抱着赛奴两足,痛哭道:“孩儿不孝,不要说得罪父亲,死有辜!只把嫡母如常人看待,十年来不曾尽得一毫子道,也就罪大恶极了!况生母之死,大半亦为孩儿不孝父亲起见,岂可偷生人世,惟有一死而已!”赛奴道:“我也是决意从死,被太夫人正论提醒,才安心守节抚孤。你母亲只生你一子,你该替他传宗接代,岂可轻生?况你父亲遭此惨祸,你母亲亦因此而死,如今幸得世子同你姨夫领兵前去,你兄弟二人,若能随去报仇雪耻,方为大孝!即你母亲兼恨你不孝父亲而死,你若报得父仇,你母亲死亦瞑目。若但寻死,无补于父母,而斩宗绝祀,以伤其心,是太夫人所说死有轻于鸿毛了,如何使得?”寤生闻言大悟,情愿报仇,不愿从死。

赛奴因问:“昨夜跑往何处?”寤生哭道:“孩儿滴血入骨,已信有八九。因恐生母与父亲久经交感,气血相通,或有可入之理。不瞒母亲说,景王藳葬之所,离此不远,孩儿从前不时常去哭拜。昨夜复去,掘出尸骨,把一只臂膊上的血,差不多刺完,休想滴入一点!然后知道实是父亲所生,断不是景王之子。”

是日,文恩将文容尽节、云氏从死之事奏知。天产追念卫宫之功,赠文容光禄大夫、后府左都督、正总兵官,溢悯烈。云氏改赠惠烈夫人。分荫两子,世袭锦衣千户。赐祭葬,辍朝一日。天子辍朝,谕祭谕葬 朝臣便俱公吊公祭。水夫人亦遣麟、鹏两孙吊祭。三营及各将弁及右翼各兵目,俱往送葬。初四日开吊起,于初七日下葬,也就大成局面,忙到尽情。

寤生、长生,父母知兵,年已十六,俱有武艺。初八哭叩文龙,求带随征。文龙转奏,天子令在锦囊营中效力。于初十日带师,由天津下船。至二十二日,已至福建。福建自文龙振整之后,将勇兵强,据险设守,倭兵不能得志。复得文龙生力军救援,气势百倍。天子因倭因有“木本水源,水枯木盛;六雄效顺,水木俱尽”之谣,将福建六雄,预凋在浙、闽连界之所,听文龙驱使。合力攻剿,连战连捷。吉于公令闻人杰、施存义赴琉球合兵,攻其后户;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捣其前门。龙生、铁面、奚奇、叶豪等于海中游徼,专截倭国救兵。文龙神勇,于公善谋,文恩、锦囊皆惯战之将,寤生、长生皆致死之师,木秀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倭兵虽有百战不疲之势,亦俱杀得抱头鼠窜,尽力逃跑。被文龙一直赶至鸡笼山下,三面拦截,水泄不通。用于公之计,缓攻以坐毙之,使兵不血刃。遂将各港口塞断,日夜巡徼,休兵蓄势,以收全胜。

寤生、长生眼见仇人在前,不能即报,每日号泣,请于锦囊。锦囊惧违军令,不敢进兵。寤生与长生商议:“乐毅因困即墨,世忠围兀术,俱以缓失之。设一旦倭国救至,里外夹攻,必失贼矣!兄弟之仇,不反兵而斗,况不共戴天者乎?”长生亦以失贼为忧。适二十八日,天降大雪尺余,二人大喜:“炎方急降如此大雪,天与我等复仇之日也!我等袍甲与雪同色,贼人守防必懈。李愬于雪夜破蔡,擒吴元济,真其时矣!”因命麾下弁兵,私放一只小船,潜泊荒滩,两人于雪夜爬上陡岸,探视贼营。木秀只剩得五号船拦截独港,自己领骁将亲兵,扎营山内,以为犄角;每日猎取禽兽,抄掠荒村,以为军食,专待救兵。寤生、长生带走带伏,行有数里,已至木秀大营。

时近半夜,大雪严寒,哨探者固少,巡徼者亦疏,听那营中更鼓,不甚分明。俱奋勇至前,拔鹿角,闯然而入。不防地上俱有拌索,一脚踢撞,索上铃声俱响。营中守夜倭奴俱起,一面喊叫,一面擒拿。两人抖擞精神,奋力砍杀,杀死四五个倭奴,却被四面扑索齐举,登时被获。木秀从地窖中出来,传令各营搜查奸细,并四远哨探,并无余党,方把两人勘问。两人直立不跪,倭奴便用棍打腿。木秀荒忙喝住,近前细视,几乎喜出魂来!暗忖两人面目酷似文总兵,而少艾过之,若得回国与之朝欢暮乐,不往人生一世。因吩咐送入地窖,以酒食与之,如此如此。

随身倭奴,将两人好好的拥入地窖之中,以酒食奉之。两人大骂,将酒喷了满地,情愿受死 不吃酒肉。倭女将蒙药入酒,用箸架隔牙齿,徐徐灌入。须臾被蒙,不省人事,便将两人背剪之绑解开,脱去衣裤,报知木秀。木秀人窖,把两人头面殿股看视揉摸,淫兴勃发,便令先扶一个伏在炕上,自己将衣裤脱光,吃了几杯烧酒,分开两股,用唾涂抹,正要鸡奸。忽听营内一片城杀之声,急待转身,阳物如被人一手连肾囊攥住,疼痛非常,不能转动。这是什么缘故?原是夜锦囊梦见文容备诉与奚勤两人致死之故,“今两人报仇心切,偷劫贼营,双双被获,吾弟须念旧日情分,即往救之,愚兄阴魂前导,可成大功,迟则无及!”说罢,痛哭。

锦囊惊醒,忙令人传唤寤生兄弟,已不在营。急点五百精兵,一面飞报文龙,一面饱食干粮,准备上涯。锦囊立出船头,见荒滩之上,隐隐有人站立陡岸,于雪光下定睛细看,俨似文容,将手频招。因令舵工望着陡岸开去,舵工道:“此处俱是乱石,必致破舟!”锦囊道:“你不见潮水陡长了几尺吗?就是石头,亦自无碍。违令者斩!”舵工见船边水志,真个长潮三尺,遂放胆将船把定,顺风而行,不消一刻,已泊荒滩。锦囊领兵,齐跃上滩,见滩边泊有小船,船上伏有本营兵目。连忙根问,兵目道:“两位小将军上涯不回,几次倭兵到滩来巡,吓得要死!幸倭兵如瞎子一般,对面不见。小的们要回船,既是逆风。又不敢不守候小将军,只得拼死等着。”

锦囊便不再问,跟定文容魂影,攀援上涯。路上偶遇哨探,俱行杀死,直赶至木秀大营。见文容魂已入营,拼命挥兵,奋勇杀入,砍断绊索,直抢入营。倭兵惊起,被五百骁卒,杀得血溅满营,四散逃出。锦囊跟着文容魂影,直入地窖,见长生赤身躺卧在地,寤生伏在炕沿,掀起雪白屁股,木秀赤身站立,被文容魂影一手扭住肾囊,叫疼喊痛,转动不得。锦囊上前擒住,用绳捆起,方不见文容魂影。锦囊见寤生、长生昏迷之状,知为所蒙;拷究木秀,逼出解药,解救转来。两人双双拜倒地地,哭道:“若非叔父来救,一死事小,必为污辱矣!”锦囊道:“非我之功,乃汝父阴灵所使。”因把托梦之事述知,两人痛哭起来,忽见本秀捆缚于地,露出阳物,心头火发,大吼一声,齐拔佩刀砍下,被锦囊架住道:“这是元凶恶首,要解至京凌迟正法,岂可擅杀!”寤生等无奈收刀,却忿恨不过,想出一倍,用棉絮浸油,裹其阳物,点火烧之。木秀负痛号叫。

锦囊道:“汝父亦因彼而自刎。烧是该烧,只要留还他一丝性命。”可煞作怪,只烧了一个窟窿下去,木秀仍未致死。大喇嘛说:“因那一哭,要迟做三年佛爷。”却早成了一尊净光王佛矣!众军士正在鼓掌称快,各营倭奴俱至,四面呐喊,围将拢来,锦囊等冲突不出。寤生哭喊道:“那西北山头上,不是我爹爹吗?”锦囊、长生睁目细视,果见文容魂影。于是锦囊在前,寤生、长生在后,领着五百军土,齐声呐喊,向四北角上直冲而出,齐奔上山。倭奴不舍,随后赶杀。船里倭兵闻报,亦俱上涯,前来助力。锦囊上得山头,却已不见文容魂影,看那山时,四面参天石壁,只上来这一面稍有路径,已被倭兵蜂拥而上。前无去路,后有强兵,文容魂影又已无踪,慌急异常。

忽然山洞之内,跳出十余个人熊,前来扑捉。寤生等一齐发抖,锦囊看那人熊,有一个有疣的,想起当年之事,急向人熊作礼道:“十五年前,我主人在此杀死夜叉,厚扰过各位,未得酬情。今奉命征倭,被倭奴追逐至此,望各位再助一臂之力,感激不尽!”那人熊把锦囊细视,跳笑了一会,便直奔倭奴。倭奴见此凶兽,本是胆寒,只得拼命执刀砍杀,俱被格落,扯住一个,便一撕两半,血肉淋漓,一连撕死数人。吓得倭奴魂不附体,翻身逃走。

锦囊等呐喊助威,随后赶逐,侯奴自相践踏,落崖坠涧,死者无算。人熊脚踏手撕,兼之走及奔马,锦囊率五百军士,复奋勇追杀,到得日中,已把逃跑不及的倭奴,尽数撕踏砍死,不留一个。锦囊看去,仍是六个大熊,其余七八个皆新生小熊也。因向六熊礼谢作别,六熊亦似答礼之状。俟锦囊等下山,各把倭奴尸骨,背至洞中,塞满一洞,拔些枯柴堵住,更移大石于洞门外,安排既毕,齐立山坡边遥送。锦囊等回头,望见六熊均有依依之意,暗暗称奇。

到了沙滩,依着山足,仍寻船泊处所。只见许多倭兵,在那里厮杀。文龙、文恩、于公俱已领兵上滩,两阵对圆,不分胜负。锦囊望去,见倭兵全无纪律,只在那里乱冲乱突,料不妨事。因怕木秀被劫,忙令木秀、长生上前寻着原来小船,将木秀先载过去,自己领兵助阵。到得文龙阵前,大喊“木国王被获,主营已破!”从阵脚中钻进.禀白文龙,回身麾兵齐上。这一声喊,官军愈加得势,个个气雄胆壮,奋力杀进。那些倭兵,只往山里乱跑,颠崖坠洞,死者不计其数。余剩的七零八落,被吉于公、锦囊两枝兵。左右图杀,真如砍瓜切菜一般。留得二三十个小嘤罗,哀号乞命。

文龙、文恩按兵山下,正在观阵。看见倭兵尽杀无遗,慌忙传令收兵,将小喽罗带回,自有用处。遂各整兵而前,文恩坐帐内,亲讯小线罗,知鸡笼山只有木秀大营,并无别的倭兵埋伏。乃派吉于公、锦囊分头搜探,果然无伏,回报过了。文龙令两军就木秀营址扎定;文恩一军仍回船中,在洋面泊着,以防援兵劫俘;留些空船,傍滩下碇,预备缓急;自己亲率大军,沿山散扎。处分既定,即在营中备文告捷,飞递福建巡抚,专差进京,并请派兵护解木秀。一面分咨浙、闽沿海水师、镇将,多备军粮,即日渡海,于十二月初七日,在鸡笼山外护取齐,准备回捣倭国,毋得违误。正是:

支治部自庭训出,兵机还有父书传。

总评

文容以出人景府,媚事七妃,为文素臣锄奸之内助,最后为七妃划策,战败景王,尤为龌龊。若论功行赏,此等委琐之事,如何叙出?惟卫宫一节,差可表著。奚勤从素臣至广西,身人龙洞,以补天丸行事,较之文容不相上下,而此后叙功亦止得瞒起实事,单题作内应一层,是素臣诸仆中之二人之技艺,合以此等事观之,故有水秀、宽古之淫。而二人宜为之使,一则拒奸而死,一则被奸而死,其结局亦该如此。

谓木秀如此奇淫,而俨然为彼国上将军,日本之民如何不为源氏起一义声、共诛国贼乎?不知明朝倭寇、本非日本国王有窥伺中朝之意,平秀吉者,乃萨峒摩党人之魁、倭国之乱民耳!书中痛詈痴倭,而于源氏一族,称其全家被害,以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意,何尝一概抹杀哉?起义之举,虽不明著其事,而于文恩管理国事中,寓兴灭继绝之旨,然其所以痛诋者,亦深恶乱人而已矣!

木秀夫妻作乱宣淫,而倭王为其所灭,倭民为其所役,似未闻圣教之处方,合有此事,乃独崇信喇嘛,依言行事,佛氏之教固先孔孟而行乎?作者深恶二氏,丑倭人即以丑佛教,有不便放言于中国者,则于此放言者,而亦以见佛教之惑人,于乱臣贼子为尤甚!

文龙巡按福建,由浙江、江西顺道而南。而书于前回不表闽中政绩,既以避笔墨之同,亦留此回歼倭地步,或谋或略,具有经营。读“将勇兵强,据险设守”二语,则前此一番振顿,当不减于皇甫毓昆之按辽东。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古今开府建牙者一齐拜倒!

寤生认定是景王之子,至于不父其父,此可谓之瞎疑!天下岂有奸生之子,奸妇自承,而其子反不欲承之理?文乃借此以助波澜隔断使倭、征倭两段,便不直捷。且表云氏,以结束文容当日小尼愿同生死一言,刹有印证。而匡无外醉摸龙卵,酒能误事,亦于此见意焉。可谓善使闲笔者。

循夫守节二者,就是孰非,不必水夫人亦将曰“从死之死,轻于鸿毛”矣!水夫人责备素臣忧毁成疾,龙儿诸媳割股伤生,则古无从死之孝子,即无从死之节妇可知。赛奴何必问哉?盖赛奴从死之志已决于见云氏点头之顷;其因米崇之劝而请教水夫人,非比贪生者流,借人言以为口实,本无必死之念也。皆因文容二妇同是失身之人,书中特笔表之耳。

文容二子复仇,其志可嘉!因文恩奏请从征,而隶于锦囊麾下,二人者必许之矣。乃少年喜事,不知进退,竟违苟林父之命,而为彘季之渡河。苟非其父有灵,见形托梦,其不至于邲之战者几希矣!虽然,孝出至性,水夫人母子之德化,感人至深,然后文容乃有斯子。

六雄效顺,其为为福建六雄无疑,不图应在在六熊,而仍以锦囊遇之也。然则鸡笼诛夜叉一回,不徒为素臣未遇点缀生色焉。文如国手下棋,不肯使一闲着,安得不成奇书?

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

文龙签发捷报已毕,差二十名兵,拨一快艇,即日渡洋投递。另派军士,飞报前门、后户、游徼各师。传谕文恩,将木秀紧紧守护。拨亲兵入山,砍截坚韧木料,连夜制起囚笼,把他装入,钉上粗重镣铐,以备起解。次日下午,福建巡抚派福州镇总兵渡台接护俘囚,用了二十四名兵,才把囚车扛过船来。总兵上岸叩谒,呈递回咨,复与文恩在船交接,领解自去。

这三四日内,各军得信,陆续差人到营,面禀机密,都说:“倭人张皇已极。外援既绝,内无主谋。若乘胜回帅,可以一鼓荡平!”文龙因已约会浙、闽沿海诸军,井听于公之言,不肯速进。且因带来各军,虽有五六千兵,足敷调遣,却都是文府旧属,将来奏报战阵情形,难免他人猜忌;须俟浙、闽会师,亲知灼见,方无后虑。仍令各军来人传谕诸将,不得妄动,静候示期。

原来木秀夫妇天生勇力,通国畏之如虎;诸臣中倾心献媚,导以悻逆。倭工向来守府,政权尽出上将军,以故谋危宗社,易如反掌。然木秀性淫惧内,创乱以来,兵权皆出宽吉。自欢喜佛涅槃示像,军士大半解体。小人无常,从前附翼恣毒,到此地位,眼见官兵压境,连仗败绩,逃出鸡笼。而木秀毫不省悟,仍在营中宣淫无度,知其不能成功,遂各顾身家,无人肯为划策。单有宋素卿一人 是其腹心,虽居中将之任,实未统兵,此时亦无能为力。乃木秀被俘,全军覆没;官军得信,连射箭书。东京城中,人心汹汹,争先倒戈,欲杀木氏全家。宋素卿知众不容已,急从水关泅出,径回佐渡岛去了。幸有宽吉母族藤峡种臣,向为倭王大成藏书记,受木秀陆军少将之职,闻乱出现,始得弹压下去。龙生等差禀时,正值士无斗志,师绝外援,各路探报,亦均言倭民闻鸡笼之败,皆愿早降,故诸军差并,不期而会。奈文龙号令严明,众将只得整兵而待。

到初七日,外护报称:“浙江都指挥率领宁、绍、台八卫十五所之兵,及福建、厦门、汀二镇师船,均于午刻齐集.听候大将军差遣。”文龙谕令进见,各将排班参谒。点了浙江都指挥统率所部,随自己进兵。厦、汀州二镇之船,因其熟悉闽洋险害,暂在洋面梭巡,以代文恩,并与吉于公、锦囊水陆策应。一面飞饬各属将,仍照所派地方,于十一日黎明,一齐登岸进剿。除木秀乱党外,倭民投诚,即便妥为镇抚,再听后令。

处分甫定,即将大营全拔,文龙、文恩乘马当先,重至山脚巡视一周,叮嘱杏、锦二人,加意防守,麾兵上船。文恩军中早经预备牲牢,请文龙过船祭海。恰好风起西南,便各挂帆而上,旌旗耀日,戈戟凝霜,将领个个英雄,兵士人人敌忾。连江卫所之船,共有二十四号大舰、三十号小艇,满载五千兵,海面虽宽,亦觉拥挤。到了离山已远,波浪壮阔,各船始拢在一路,排个雁翅式,如墙而进。

是日,行至对马岛,收入南面港口。铁丐率领岛兵,过船参见,文龙不敢当主将之礼,辞了又辞。铁丐那里肯依.定要被执叩头,说道:“称呼咱也不肯让的。这礼数是会典上所载,况全军耳且所寄,老侄不必过推!”文龙无奈,只得受了属礼。连忙请入内舱,再施叔侄之礼,铁丐也就不辞。两人寒暄数语,铁丐接着道:“咱离海岛已久,此番与龙兄游徼,看岛中情形,不比从前跟那没屌子的做事,变成强悍风气。连扶余一国,如今也被何如令叔祖、景大伯教化,讲些仁义道德、礼乐文章起来。单有这倭国,被木秀弄到这般地位!景大元帅志在四海,常欲洗荡秽浊,由东而西,使欧罗巴洲亦奉圣教,可借一时志愿不遂。今吾侄奉命出师,旬日之间,元凶已获,东灜三岛不足平也!但木秀已死,尚有琉球党恶,谋害倭王,必得南向问罪,收入版图,方无后患!尚氏久受本朝煦育,高皇帝赐以操舟,三十六姓始有舟楫之利,通道东海;乃敢背弃明誓,助木灭源,一举灭之,亦不为过!台湾孤悬海中,久无所属,亦宣乘势取之。目前师船既多,军威颇壮,廓清东南洋面,正在此时!咱与龙兄商量,所见甚合。老侄此来,定建非常之功矣!”

文龙道:“愚侄因父病勉当重任,幸不贻误!俟略定倭地,即欲请旨内渡。琉球之事,当移鸡笼之军前去,与闻、施二将合办,自能得手。台湾已在掌握,只须布置得宜,便成海外重镇。将来一切经营,还仗几位世伯之力!”两人深谈,不觉半夜。舵工进报,西风大作。铁丐大笑道:“此天助老侄成功也!”因即辞别回船,同时起碇,送出港口,才分道自去。

这里大军数十号船,于初九日傍晚,已抵倭国东京港外。吩咐散泊,以观动静。那知倭兵竟无一船守口,次日,文龙打发两员卫官,带领二三十个众营兵士,都扮作商人模样,乘一小艇进港,若无盘詰,即便登岸,侦探实情,回营报命。未到午牌,各人陆续回船禀明:原来倭主源氏一族,已被木秀幽禁,继而送至琉球,教琉王用计戕害,竟无噪类,倭民切骨。自木秀败退,搜寻源氏,拟图兴复。奈王族向无多人,疏远者本列齐民,执业单污,难胜继统之任,倭民今无所禀,七张八角,贾于市者辍业以嬉,耕于国者坐食而待。正在纷纷扰扰,传闻木秀被俘,天兵全胜,莫不翘首盼望。而木秀派留已败兵将,渐渐散归,单有一种匪徒,趁着国中无主,蠢然思动,以故民间之望天兵,愈加激切。

文龙听禀之后,传令各部即时启碇,登岸之后,排齐队伍,分一半驻扎城外,亲率一半直入东京。如遇倭民,各将好言慰劳,不许妄杀一人,妄取一物。诸军遵令前进,那些倭民见是中朝统帅旗帜,一时喧传,聚集观看,老幼男女,欢声雷动,都在岸上伏地磕头。刚进内港,即有许多倭人,撑出小船,前来挽引坐舰 一路山明水秀,然好风景。

文龙因倭民诚恳,令文宽、文敏带刀侍立,在船头眺望,暗想日本古称三神山,秦皇、汉帝因动求仙之想,屡次遣人寻觅,迄不能到;隋唐以后,市舶稍通,惜无文人往来。神仙之事,固属沓茫,然山水灵秀之气,必多钟毓,何以国俗荒淫,至于若是!可见圣教不行,虽清淑之区,亦同芜秽耳!倘以中国之法治之且久,洵东灜之雄镇,而辽海之屏藩也!文龙想了一会,船已近岸。倭民看见统帅童年玉貌,惊讶非常,指手画脚,人声潮沸。请船齐到。挨次泊定,岸上仲头探脑,愈聚愈多。

文龙因倭国不知礼数,欲示以天使之尊,因在船头,令诸将排班叩见。先是文恩同王指挥,披执上前,从人报名喝跪;文宽自后趋出,喝一个“免”字,二将肃退,旁抢两步,立于文龙左右。随后卫所官二十三员、及本营都司、守备,分作两班,行一跪三叩礼,皆头盔腰刀,报名而前。文龙立受,不答揖,文宽在旁唱起。卫所等趋左,在王指挥之下;本营哨弁趋右,在文恩之下,均各屏息。文龙左右回顾,二将趋前听令已毕,文龙转身下舱。二将回船,各弁随后恭送。转听令讫,两支人马逐渐登岸。倭民避让,均拥至高岸之上,欢声更甚。王指挥匹马当先,领浙江卫兵,望东门而入。文思匹马当先,领本翼亲军,派拨统带之浙、闽水师兵,从南城绕山,望西门而入。各兵刀入于鞘,箭去其笴,以示收降之意。倭人迎着二将马头,拜伏不起。俟兵过完,然后拥护人城。

到了申时,文恩同着倭国太政官属两员、一名三岛善长、一名村溪性良,并随从吏役,十几匹骏马,赶至码头,请文龙入城。文恩领着二人上船参见,略问报由,始悉二人为倭王亲信之臣,木秀柄国,被其谗间,已辞职在家。因知天兵入京,首先投款。说到倭王族灭,二人流泪下上。

文龙不暇再问,即便料理上岸,仍令文恩同倭官先行,自己领前家将、亲兵等,在后缓辔而入。夹着文龙的,仍是文宽、文敏,却一色打扮,面庞俊秀,也与主帅一般。文龙挽辔顾盼,三马齐驱,或居中,或居左右,故使倭人眩目。其余前后数十骑,有旗牌冠服者,有宫监装束者,年纪都在二十内外,倭人喜得呼叫跳跃,响应山谷。那知军中号令严整,但闻马蹄咯睹,寂无人声。不多一刻,已到东城门下,义恩跪迎道旁,各哨兵指挥卫所等官,以次排跪,官丁分队站围。文恩亲兵中,有见三人并辔,辨认不清者,私相耳语。

急向后一看,始见届中一人,冠分九梁;旁两人同是平项,却系直简无梁。文龙急麾诸将起来。文恩趋前,欲行执辔之礼。那亲兵认清,忙将中间一马颊绊牵过,以授文恩。文龙止住,并令诸将上马。于是王指挥、文恩夹骑而入。文宽、文敏扬鞭超前,与三岛、村溪当先清道。亲兵以外、并令城外择地安营。文龙定下木秀伪府,暂作行辕。文恩等送入,令亲兵洒除内外房屋,适足敷用。单有文恩左翼亲兵,无处住宿。问起三岛善长,知东京官署规制狭小,惟木秀伪府可容数百人,此外只有王居宽大。因请文思移驻,文龙点头。文恩辞不敢居,井以倭性难测,不便分营为虑。文龙因问:“王宫内现住何人?”善长道:“王居本有禁军一千,国主被逼时,都要随往琉球,木秀不许,故仍守着不动。天使若居其中,那些禁军,稍稍教练,便成劲旅。目前京中百姓,知道木秀败亡,都听天使处分。逆党早已匿迹,自无他虑也!”文恩不得已,会标下将弁,带领兵丁,前往王宫驻扎。自已暂随文龙,料理一切。到了次日,已有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几处军报进来,知各军同日登岸,倭民欢迎进去,并无拒战之事,现已分兵将海口守住,以防木秀余党。各处地方官照旧治事。文龙看过军报,即发回书,令各军暂驻,俟朝令定夺。

这里先差两军士,传令锦囊,即日进取琉球,顺道收括扶桑。自与文恩商办善后 忽然记得一事,忙令文恩带兵前往喇嘛寺中,逼着大喇嘛,开进后殿,将宽吉尸身劈作几段。用棺木把奚勤殓好,暂停寺中禅堂之内,办好祭品拜望过。然后带大喇嘛勘问,供出窝藏倭女之处,依言发看,个个赤身裸体,更有两个小喇嘛,混入其中。当下传谕出去,令倭人如有妇女被诱入寺者,各带衣裤认领。不消一刻,都来领去。合专喇嘛,唬得尿屁直流,匍伏阶下,磕头不已。文恩因问明东京几座寺院,共有喇嘛若干名,登簿存记。便将大喇嘛带回,其余皆发放过去,禀了文龙,请出军令,批定斩条,把大喇嘛决讫。寺中得信,正要劫夺,却已无及。倭俗坚信喇嘛,这大喇嘛人人当作活佛;今见血淋淋一颗光头,滚在地下,始信佛法无灵,平时伎俩,都是妖言惑众,遂把拜佛斋僧之念 消归乌有了。倒是东京这许多寺院,看见天使如此作为,大喇嘛毫无法力,不觉胆寒气索,欲想起义,与官军为难。

到了十二日,聚集喇嘛七八百人,正在举事,三岛、村溪同时报信。文龙传今文恩,单把王宫守住,吩咐二人常川探报。二人往来街头,只见一队一队兵士模样的人,东穿西绰,或在城隅驻定,或在路口歇着,或坐或立,若有所待,心下狐疑:“眼见前日天使入城,随带不过千人,今日均未出府,这些兵士从何而来?”忽听巷口大声呐喊,慌忙入府报知文龙,请为准备,文龙仍如前言,亦无拒敌之意。二人不解,因想:“自己首先迎接天兵,结怨喇嘛,”不敢出去,就在府门前照墙脊之上,骑着探望。只见城中有四五处喊杀连天,似在那里搦战。最近有一起喇嘛,从府后大寺抄过来,刚进巷中,被方才兵士拦住。尘头起处,只见无数喇嘛头,从人丛里滴滴溜溜落将下来,约有半个时辰,喇嘛竞剩不得几个,没个冲突,才走脱了。

那些兵士。仍旧整队而行。四五处喊声一齐都息。却不见有一人一骑,进府禀报,好生疑惑。问着路人,只说“许多兵在城外分投驻扎,不知从哪里来的。”原来,昨日诛了大喇嘛,文龙料着有事,暗差亲兵出城侦探。恰值铁丐巡洋至此,战船不张旗帜,岛兵又无号衣,亲率二三百入,分坐十数小艇进港。亲兵认得铁丐,暗递消息。铁丐即命一艇回去,转报海面各军。这日黎明,龙生、奚奇、时豪、华如虎、华如故、元彪、宦应龙各以岛兵进城,分头堵截,遇着喇嘛便杀,事毕径自出城。故文龙安坐府中,不动声色。

已除了如许邪道,去了倭国大害。外面喧说天兵剿杀喇嘛,声势利害。文龙传进三岛、村溪两倭员.令将喇嘛尸首掩埋,出示安民,叙明喇嘛奸建积恶,罪状昭著,徒党妄思报复,自取灭亡。现在大兵云集,并不扰累良民等语。这示一张,倭民大悦。次日,闻人杰、施存义两路兵又来报捷,情形亦如赛吕各军。于是倭国全境荡平,民情安谥。

文龙、文恩处分善后各事,所有两京各道地方官,照旧供职藩属诸侯,岁支禄米银钱,悉如原额,单有国王,访了数日,竟无族人报出,只得虚位以待。其余京中庶务,有三岛、村溪二员,布置得妥贴周到。倭人属望承平,无不欢喜感颂。十五日,文龙设宴犒劳诸将,与文恩并当主席,文思不敢。乃定王指挥居中,正坐;龙生、铁面、奚奇、叶豪、华如虎、华如蛟、元彪、宦应龙、三岛善长、村溪性良十人,东西,僉坐;自己北向,居中一席;文思退后一尺,亦北面、主宾酣饮,交相頌祷。

席散后,文龙即请王指挥统兵回浙,吴奇等六人各归浙、闽本标,均于次日凯旋。诸将临期被执禀辞,文龙辞不敢当,各以常服相见,叮嘱慰劳,然后泛舟出洋,文恩直送至外港才回。十八日,闻人杰施义领军缴令,吩咐摆酒洗尘。正在畅饮,锦囊差寤生、长生报捷。原来锦囊一军,于十四日到了扶桑。扶桑本是拳石小岛,前王无子,传位女儿。这女王也有几分姿色,淫乱无度,国人嗟怨。木秀作乱之时,要并以扶桑,收其女王为妾,遣人传谕投降。女王不肯,木秀正欲兴兵袭取,而事政兵溃,不能得志。

锦囊兵到,守海兵将报知,女王知中华元帅是个俊俏后生,女王大喜,吩咐兵士不准阻住华兵,听其上岸。自己率领几百名兵及宫中女兵,亲来讨战。看见锦囊,如获至宝,麾兵为两翼,自已出阵,与锦囊对敌,屡示败退,诱锦囊深入,忽然两翼兵裹将拢来,劫入宫中去了。逼锦囊与她成婚,情愿将扶桑国王之位,让锦囊去做。正不开交,官军奋力杀入,夺进宫门。锦囊见事巳得手,料她不敢加害,遂把兵上扎定,将计就计,叫她写下降书。然后挥兵入宫,把女王及左右宫女等,个个捆缚起来,闭置密室。即日下令安民,国人大悦。

次日,吉于公已到,锦囊留其办理一切。自己统军出海,于十六日攻克琉球首里,琉王尽将木秀叛党缚献军前,舆亲乞降。锦囊询倭王家属,尚泰代地叩头,不知所对。研洁至再,始于后宫唤出倭王幼女两口,一年十六,一年十五,状貌秀丽,面目污垢。尚是琉王矫木秀之令,私下留入宫中,俾与厮仆操作。这两女算是源氏一脉。锦囊驻军首里,先差二将押献俘囚,并倭公主带归东京,现在城外,尚未登岸。文龙令将倭公主接入王宫,责文恩照管。所有俘囚,即行解至府中勘问。寤生、长生满身缟素,显出白润脸儿,与乃父相貌差不多些,此番出入战阵,柔媚之中,更饶英爽之气。文龙定睛细看,果然少年战将,不胜欢喜,心下定了主意,便令在府中住着。

外面报说:“囚犯到齐,听候发落。”文龙出堂,并请三岛、村溪两位,一同勘审。共是男犯十九名,女犯二名,皆系木秀亲族,那年骗倭王到琉,令其伴送而去,以便居中行事。内有七八人,文龙年看去,貌尚慈善,问知口供,知被木秀逼逐,无可奈何,到琉之后,亦无助奸济恶情事。村溪性良也与熟识,平时木秀井不重用,实非真正恶党。当下连女犯两口,一齐开释。其余审出听从木秀谋害倭王各节,内有二人,系亲手缢倭王致死者,铁案山招,毫无遁饰。遂定了二人为首,九人为从。令三岛、村溪领去监禁,专候奏复到日定夺。

内边席散,文龙请闻人杰、施存义进密室商议,二将即于次日领军起身。天生、如包亦于是日,将城外岛兵,全数撤回去讫。自此东京单留文龙、文恩带来两军,共一千五百名,井王宫原设禁军一干,分拨港口城门安插。所幸民心欢悦,诸事就理。岁除在迩,街头热闹非常,吞刀吐火,幻戏俱陈,也有扎纸龙、踏高跷的,锣鼓爆竹之声,昏晓不绝。文龙差遣三岛、村溪二员,措施裕如,宛同左右手。二人皆系大政官属,钱谷刑名,甚是熟手。倭民初时不免惊惶,旬余以来,知天使俯顺人情,不改旧俗,仍以倭官理亲民之事,遂觉十分安逸。更有往来山南、山北、南海、西海各道之人,归述近状,大致相同,于是人心益加安贴。

这口,文龙无事,始将平定全倭一切情形,具疏奏报,差官渡海,由浙抚发递。并具家禀,备述出师后各事。隔了两日,闻人杰、施存义差弁具禀。文恩因倭公主事,适在府中,一同出厅。差兵进见,赉上禀函。拆开看时,原来:二将统兵围住萨峒摩前后两山,岛人惶恐异常,献出木秀储顿军装、粮草数目,及住宅田房册籍,并看守的亲信家丁四名,捆送军前。二将驻兵山下,轻骑减从,进去勘视。岛民夹道跪伏,推出老者数人引导,先把田房仓库,—一登簿。然后鞫讯家丁,供出:“木秀以此岛为巢穴,自谋害国王之后,无所顾忌,死党数十人,精兵五干,因宽吉誓共富贵,盘踞东京,尽行调在身边、不意连遭挫衄,逼到鸡笼,全军皆没,以故岛中并无一兵。这些产业辎重,岛中之人因受茶毒,闻他被虏,料无生还之理,早晚要来烧抢,小人们也难看管。昨日天到兵到此,他们都来查点,造册献上。二将勘验明白,亟加封锁,回营商议:看岛民情状,乞降是真;木党已尽,料无他虑;惟山势险峻,难免匪徒匿迹。因定计,留施军驻守,搜山操练,以备不虞。闻人杰一军,前往鸡笼,筹办善后,并替出厦、汀二镇回闽。两意允洽,会名具禀之后,遂各分军而去。

文龙阅案大喜 对文恩道:“此岛一平,全倭皆为中国有矣!日后施行正未可量,诚不世之功也!”文恩来及回言,差弁又在身边摸出清册一本呈将来。只见上面写着:

木秀原住宅一所,平屋三行,每行十五间,共—十五间。新建住宅一所,门楼七间,五架一层。

敞厅七间,九架一层,两旁从屋共十间,正厅接屋七间,九架一屋,两旁无屋。民堂接屋七间,九架

一层,两旁廊房两行,不分间。后堂三层。楼屋七间、九架一层,两旁围楼各一行,行五间。后面平

厅七间,五架一层,两旁廊房两行,不分间。正厅左方,大院一所,射堂平屋五间,马道两行、外至

做厅门,内正寝堂墙。后堂左方,祠宇一座,飨堂七间五架,庙门七间三架,连后平厅依山址、正厅

右方,园一所,亭榭楼阁共屋一百五十间,连后平厅依山址。门楼左右方,各平屋五间,各属官厅式。

每星隔墙,桥门五洞。堂楼、鸱吻彩饰龙凤狮虎。梁柱金绩蟠龙。地平石砌云离形。周围砖墙,一百

四十二丈,粉红灰色。每层基高五尺,阶三道,各七级,正厅六尺,中阶有陛,左右各九级,余阶亦

九级。

岛中市房,板屋四百七十七号。岛后民房,墙屋楼堂一百二十幢、板屋五百四十一号、前后山田,

一万一千五百七亩、溪田四千三百二十亩。沿海沙洲六万四百顷。

仓屋一所,周围一百十七丈。天字仓起至光字仓止,五十六号内,存谷十九号,每号一千二百石,

共二万二千八百石。存米三十二号,每号一千石,共三万二千石。存杂粮五号。存米三十二号,每号

一千石,共三万二千石。存杂粮五号,每号一千五百五十石,共五千七百五十石。

军器库一所,周围四十六丈,计屋六十六间,内存红夷大炮八尊。钢炮十五尊,旧铜炮十二尊,

东洋小钢炮二十一尊。铅弹两难,各高五尺,围一丈八尺。火枪二百六十枝,铜手枪三百二十四枝。

砂弹十二箱,每箱至五十四斤,火药三百八十八桶,木桶一百个,每个重八十斤,小桶二百八十八个,

每重三十五斤,共一万八千八十斤。西洋式枪三枝,废枪五十三枝,炮架大小六座,火索三百四十条。

旗鼓帐房锣铁斧剑锏藤牌,新旧共一万六千八百八十四件。刀叉矛棍角草帽席澄杂器,共三千五百二

十件。兵衣裤巾鞋皮毡夏布油布,一百二十箱,每箱一百件,共一千二百件。

后面一行,写着:“成化二十年十二月日,”下具衔名:“征倭大将军麾下先锋,统带忠强军福建外海水师即补参将闻人杰;征倭行营差委,统带福建福州镇标全军补用水师副总兵官施存义会查呈览。”

文龙看毕,蹙额道:“木贼不走鸡笼,还巢固守,有些军粮,便不易办矣!”因打发差弁暂住,进来与文恩商议道:“东京安堵无事,但倭王不修政庶,空虚已极。此皆国中精华,而为木秀攘夺者;不如分运一半,以备京城缓急。以倭财济倭用,省却内地军资不少矣!”文恩亦以为然。即刻宣进寤生、长生,择定明日发船四艘,同差弁前往搬运。晚间仍与文恩深谈,把奏留一节说明。

文恩惭汗,跪辞道:“文恩虽有微劳,无非随主立功,义所当尽之责。倭地纵小,俨然国体,一旦居此非分,不特不能胜任,亦觉有亵朝廷!这事还望少老爷三思!”文龙道:“我以父病四年,祖母年高,家国事繁,势难久离,特为此举,以求代也。汝且暂摄其权,异日得有源氏宗支,仍复其国。倘竟无人,则收入版图,不过内地行省之制。汝已官居总兵,本与巡抚平移,何嫌之有?家臣同升,古有其事;孔子两称美之,为撰之不辞也。旬余以来,全境荡平,并不轻折一失,民情国俗,大抵可见。我意欲兴文教,修书扶余,请景世伯或家何如太老爷一人,来此主持其事,把前日发封的喇嘛寺院,改作书院。俟规模粗定,即檄锦囊东旋,交吉参赞管理,并可为汝之助。我等圣旨下来,即须回京。法或怀疑,则此事又要半途而废了!”文恩拗不过,心知事已出奏,天子言听什从,必当允行,只得听其自然,不复再辞。

次日,文龙发书,差官赉往扶余。过了数日,已是除夕,文龙府中排起筵宴,犒劳军将。寤生、长生已将军械粮食运到,亦与于宴。因并无一员客将,连三岛、村溪也因祭祖辞谢不赴;这里营哨各异,都是镇国府旧属,照着家宴规例,挨次团坐。倒是自己占了首席,文恩次坐,寤生、长生未坐,共是六席,十二人。吩咐:各营兵每棚赏了两席,均要丰盛。文龙吃到半席,想起一事,忽对文恩道:“你那里尚有两个甥妇,我竟忘了,下曾发过酒席去。”文恩道:“方才已有送去,只是两个终日悲感,不如我们快活。”文龙道:“这也难怪。覆巢之下,遗此孤雏,故宫禾黍之怀,谁能遣得?且俟京中书到,当亟为处分罢了。”二人谈论之际,阖座无言。只有寤生、长生觉得句中有眼,登时面涨通红,垂头不语。文龙揣知神情,亦就不题。饮到二鼓后,各已酣,告别归寝。

黎明时分,府中摆起香案,文龙望阙行礼,复西北向遥祝祖母、父母、诸母已毕,诸将、倭官次第贺喜。午后,差人答拜。这几日又摆新年筵席,与文思迭为宾主,困于酒食,未免寻些消遣之事。恰好倭民歌舞太平,就年下戏耍诸事,加意整饰,闹得城内城外,填街塞巷。乡村社火,都是三四十起。文龙大开府门,放他进来,每起均有犒赏,那些百姓,个个颂扬,编就歌谣,沿街卖唱。一直闹至元宵以后,方渐疏落。

这日,正是十九日,门外传报,批奏已转,天于特加文龙太子太保,赐蟒衣玉带;文恩以正总兵加经略大臣,暂主日本国事,荫一子锦衣干户;吉于公、闻人杰、施存义均以正总兵用;吉于公仍兼原官,留军参赞;闻人杰、施存义兼管南洋防务,均暂缓陛见;锦囊以水师副将,暂主扶桑、琉球、台湾事务;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奚奇、叶豪、华如虎、华如蚊、元彪、宦应龙均照原官应升之阶,留于浙、闽,遇缺题补;龙生以正总兵衔,统辖沿海各岛;铁面以参将衔,帮办岛事;浙江都指挥王懋、福建厦门总兵林阶、汀州总兵霍武,均赐军功,加一级,俸满引见,听候擢用;浙江巡抚、福建巡抚各荫一子坐监,期满即选;文寤、文长以锦衣指挥用,仍留文恩行营差遣;各营守备千把,均以原官加一级;兵丁赏给一月钱粮,并发银牌一千面,交文恩择优散给。木秀着免其解京,即着福建巡抚督司勘审,定拟办理。其木仁等十一犯,已据文龙讯明,即依原拟,就地正法。尚泰着加恩兔其治罪,交锦囊永远锢禁。于该王宗支内,择贤具奏,另行册封。前日本国王二女源桂贞、源相贞,交文恩抚养,妥为遣配。三岛善长、村溪性良着文恩照日本官制,量予迁擢。所奏筹办善后事宜,颇臻妥恰,着文恩、锦囊、吉于公等悉心办理,随时奏报。余俱如所奏施行。

这旨意之外,另有手谕一道,内云:“汝父主疾未痊,宜速回京。东海之事,概委文恩,有诸将协力和衷,自臻妥协。龙生、铁面是素父旧友,识拔于未遇之时,迩闻岛中安謚,足见二人之才。回时经过,为朕代致委任之意”等语。文龙开读已毕,率领诸将谢恩。是日家书亦到,单有水夫人手谕,已知天子召文龙之旨,但令速归而已。家书封内,另有一函,上书“少老爷自启,仆妇米赛奴叩禀”字样。文龙因寤生在前,袖书入内,与文恩拆看,内系请安谢婚之语,惟谆求俟文容期祥后行聘云云。文龙递与文恩道:“这事须你作主的了。”当晚留住文恩,将应备各事,细细告知,遂定于二十日起程。

到了天明,各军将士均已整齐队伍,在辕外候送。这些倭民,闻知大将军回京,都想恳留。经三岛、村溪二人再三开导,始各备些香烛,沿路陈供,专俟宪驾起行。文龙只带五十亲兵,两员千总,骑马出城。一路观者拥挤,两旁跪送着,更是没个缝儿。登了座船,诸将挨次告辞。三岛、村溪转觉依依不舍,文龙定了再来之期,才肯回身上岸。开船之顷,鼓吹爆竹,一齐作响。文龙立站船头,直到出了内港,方才进舱。时在立春节后,东南风大作,挂起风帆,次日已进高丽黄海道界,望见西面岛屿林立,约有百数十处,知是龙、铁二人所辖地界,遂命海师扯起大旗。午后,文龙踱至舱面,见远远来一大船,挂着号旗,中间一字却认不清。那知来船早已认明,疾忙横驶过来,船头上立着铁丐,狂笑跳舞。两船接着,并行数里,收入一岛,下锚放艇,过船相见。

铁丐道:“将军如此攒行,真从天而降也!咱好运气.两次相逢,若迟到明日,要在龙兄处厮会矣。此岛是咱所辖,就名扶龙岛。将军奉命班师,但一日半日也不算耽误,况非出师可比,请到岛里屈住一宵,咱也尽点孝敬。”文龙告以加衔旨意,并天子委任之言,铁丐跪地谢恩,起来就喊小船,文龙力辞进岛,铁丐那里肯依。两只小船闻岛主喊叫,如飞驶拢。文龙无奈,随带文宽、文敏,又点了四个亲兵,扶下小船,铁丐亦下了船。一同进了外护,约有四五里,即见岛城,守城岛兵忙去启闸板,两船进得水关。岸上岛民岛妇,探头探脑,因喧传是小文爷,都要见个一面。港道渐窄,山势兜合,城内城外天然隔绝。迎面一座院宇,重楼飞阁,气概轩昂。早有兵士,牵着马匹相候。二人舍舟而骑,进了殿门,下马上阶。

只见正中供丰.安着皇帝万岁龙牌。文龙趋前,行三跪九叩礼。铁丐在前引着,到第二进堂屋内,拉文龙正坐,纳头便拜。文龙急避不及,只得同拜了四拜。后领至后面东间坐下,正要摆酒接风,忽有岛兵进报:“龙岛主船抵外护,即刻进城。”铁丐大喜道:”数年在府搅扰,若非倭国有事,那里请得到贤侄!如今又添龙兄,是好极的了!”文龙道;“任本欲往谒龙老伯,不期而遇,也省得奔波了。”二人忙迎出去,立于殿门之外。少刻,天生、飞娘一同进来,各见礼毕。席上,问些倭京事体。飞娘满口赞叹。文龙即将天诏内的话—一说知,三人感激非常。

席散之后,复就龙牌前谢恩。飞娘告便,龙、铁二人细讯倭事,文龙从头述了一遍。伏侍的丫鬓小子,个个看着文龙,听到骇异处,便摇头吐占,若喜若惊。晚间,飞娘仍到这边同饭。文龙因问道:“铁婶子何以不见?”飞娘因把方才往东院的缘由说明。文龙方知铁丐、立娘反目,回岛分居之事,因比不得素臣身分,不敢用言譬劝。漏深各散,铁丐进内,飞娘也过东院。天生陪着文龙,就在里间安歇。文宽、文敏安置在外厢房,亲兵与小子们,轮更守夜。次日天明,铁丐出来,在堂后中间,坐候文龙起身。

原来立娘自分居后,这边事情全不知晓。昨日飞娘过去,才知文龙征倭班师,顺道进岛,满心要来相见。因铁丐性倩古怪,久不见答,倘或人前奚落,反觉不好意思。银儿已有四岁,聪明秀丽,突过小钟馗。听得飞娘与母亲所言,要过这边看小将军,被立娘喝住,谁知侵早起来,立娘方在梳洗,银儿已摸了过来。刚要跨进屏门,不防铁丐当中坐着,猛吃一惊,转身便逃,竟是合面一跌,头撞柱础之上,嚎陶大哭。

铁丐昨日见飞娘,细审其貌,不禁想到立娘身上,看那年钟楼上被文爷试出贞洁,不道后来竟会改变,因此颇萌悔念。眼见银儿额破血流,有些不忍,立起身来,将他挽住。忽然想起:滴血可以释疑,不如趁此一试!忙叫小子取碗水来,恰好银儿头上一点血滴将下来。因把银儿送回东院,自己取出解手刀,在臂上一划,滴了两点。那知这血,与碗内的凝作一片,碗摇水湿,毫不散动,心下十分明白。因并拉住小子的手,轻轻搠开,取出血来,也向水中滴下,竟是不凝。反复看视,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急忙将水泼掉,放下碗来,一阵心疼,倒在椅上,两眼直翻,痰诞里起。小子见势不佳,上前叫唤,已是不应。正是:

自古英雄皆气短.都缘儿女最情长。

总评

文龙初按福建,所重在整饬军制,前面略提将勇兵强,是其振顿之功。然一百甘九回中,绝不一为铺排,读者谓详于浙江而略于江西、福建,是文法变换之故;不意阅至此回,而后见文龙之知兵也。有这一篇文章,安得不于前回预地步!

天子命文龙为征倭大将军,而文恩副之,吉于公参军,闻人杰、锦囊为先锋,声势赫赫。而况以久为海患之倭人勇武,荒淫之木秀,度必如素臣征苗役之数倍其期,然后可克,乃连战败北,团走鸡笼,而全倭已在掌握。自古用兵,于旬日之间,建囊括海外之功者乎?读竟此回,试取明史征倭事迹,较之当日如名臣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辈,皆应颜汗!

平秀吉一,日本之乱人也。倭君得而诛之,徒以结党叛主,不事内讧,而为中国沿海之患,故日本无起而图之者。例如家养瘈狗,狂噬市人,而不反囓其主,则主人亦听之矣!独怪中国之大,兵将之多,以一海外乱民,而竟畏之如虎,坐靡千万之饷,使纵恶流毒数十年,俟其死而后已,岂不转贻日本笑哉?作者畅快言之,以愧当日之谋防倭者。旬余而逆酋被俘,又旬余而全倭大治,千数里海外之地尽入版图!岂惟防倭诸君惭惶拜倒,即斤斤焉经营支岛者,亦在唾弃之余矣!

师入倭京,不折一矢而坐镇之,可知倭人并无寇明之志,特一乱人肆掠海浜之伎俩!议防让战几及百年,果有素臣雪从父子,安用此纷纷为哉?

于公善谋,特使掌军咨询祭酒,不得不一表之。是时君臣鱼水,内无嫉功之权阉,而外无冒功之督抚,即使鸡笼全胜,尅期进取,不待浙闽会师,亦何至有制其肘者?乃必持重而发,以王懋监其军,盖逆知木秀巳败,收全倭如反掌,缓急之势无甚异也。不然,以远嫌而致失机,岂好谋者所敢出耶?

奚勤死节,留此勾连之状,以示海外之人未免太虐。一进东京,即诛喇嘛,剁碎佛象,改殡奚勤,此第一急务也!故以“忽然记得、忙今文恩”等字样出之。

寤长二将,皆为报仇从军,缟裘雪甲,辉映绮年王貌。是以动木秀之淫心,则居然两文容也。天生住偶,乃在东倭,炙穴焚巢,遗雏未殄,此天假尚泰以存之者也。定睛细看,已有主意。与素臣看做媒人如出一辙。文于热闹场中,惯使闲雅笔墨,的是奇书!

铁丐取淫儿以示,忒出乌珠与立娘淘气,立娘全然不懂回岛置妾分居过活,至此已将两年,天生夫妇过岛相劝谏铁丐亦未说明,存此疑团而不终于一破,不几令读者亦有难信乎素臣耶?故以银儿欲看小将军一段,急为接筍,使莽性人自怨自艾,把数年含蓄一旦倾吐。而妙值文龙在岛之日,故令诸般丑态尽情显露。此非形容铁丐,仍以极表素臣也!

素臣心疾,举止反常,合府惊疑,何止铁丐有猜诬之想?水夫人察言观色又听女子弟歌声,心下已极明白。而旁观不喻,皆谓素臣真以声色自戗。鸾珠二妹,璇素诸姬,尚且有然,况铁丐之不学无术哉?注中谓七姨辈所狎者,内监所交者,素臣大嚼屠门终不得肉,诚素臣之知己也,惜乎铁丐不知也,故作者于此处急破疑团以结束之。

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

小子连叫不应,心下着慌,飞步进内通报。两位加夫人,原是大脚岛妇,起居轻便,方在床沿穿着鞋袜,听说岛主暴厥,跨下床来,三脚两步,奔到前面。一看神色,不知所措。左右拉着衣袖,大哭起来。飞娘正欲进内,经过殿前,忽听哭声,急忙赶到。天生、文龙闻声俱起,开门出视。小子禀诉情由,二人听不甚清,飞娘已猜到九分,点头示意天生上前叫唤,怕是中寒,令丫鬟取姜汤。一面将手指夹住人中,又在太阳、耳门、顶心、脑后各穴,推捺了一回。

姜汤取来 用箸撳开牙关,灌了几匙,眼珠稍动,总不落下,痰声呼呼,头额上津津汗出。飞娘令取醋炭,霎时已到。因令两如君把他扶着,头面向下,移过炭盆,泼下两瓢陈醋。这气一薰,喉间碌碌作响,涌出痰涎,约有升许。重复扶其坐好,看看眼睛下来,众人放心。不防铁丐眶中泪珠簌簌,一声痛喊,竟是大哭起来。猛然直立,两只手把如君洒开,拔步向外,就要过东院里去,丫鬟小子硬拉不住。

飞娘猜透情由,不觉好笑。天生也是恍然,两人起身跟着他出去。只见铁丐跨进东院堂屋,瞥见立娘,拜倒在地,带哭带说的道:“咱们如今懊悔迟了!咱冤屈你三贞九烈的人,又妄诬了大圣大贤的文爷,咱的罪过那里能够消得掉!咱的性命不值钱的。那年若不遇文爷教化,到如今早经死了一百个,咱要活着何用?可怜当今皇帝说咱是文爷旧友,谁知咱这丧良心的,见他病了,就认他改了常,做这种事。咱还是个人吗?咱素来直性,这一疑便疑到底,累你受了三年苦。如今想起来,不如死了,才好补报你!”说罢,将头往地卜乱磕。

天生慌忙扶起。铁丐呜呜咽咽,哭个不住。立娘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哭,两行粉泪,直挂下来。飞娘功道:“死是断无死法。妹夫既有悔心,自此复敦和好,妹子亦勿必介怀。妹夫是个直性人,怎这三年之内,从不说明缘故?教人猜这哑谜,好生气闷!咱看起来,妹夫也是个乖巧人儿哩!”铁丐道:“休要取笑!大姊须劝他宽咱这一遭儿,以后娘一样的孝顺他!偿若介意,咱还寻得一死!”立娘拉住飞娘,哭个不了。铁丐下近前来,重要跪下。天生急止住道:“这个再使不得!铁弟须要自重,免得合岛中笑话!”铁丐道:“不过说岛主伯婆,有甚笑话呢?”立娘愈哭愈哀,不发一言。铁丐重要立娘搬进里边,又说了些倒霉话。飞娘没法,硬作主意叫丫鬟、小子们杠抬箱宠,收拾奁具,自己扶掖立娘,带骗带功的进来。铁丐嘻着阔嘴,也跟天生入内。

文龙初则骇异,见他们过东院去,私问小子,才知滴血的话,却想不着疑的是谁。天生进来,方问明白,不觉暗暗好笑。早膳已备,飞娘出来,铁丐涎着面孔,一同坐下,陪文龙吃完。文龙请见立娘,即便告辞。飞娘同立娘送出屏门之外,天生、铁丐均乘马陪行,下小船,撑出外护,送文龙上船,珍重而别。岛民岛妇,一路拥着观看,直侯文龙启碇,方各散去。

是日,天气晴和,挂帆北上。那知日落以后,忽然奇冷,西风大作,空中雪花飞飘,因令海师就近下锚。文龙怕收入岛中必有扰累,恰好在两岛夹峙之处,风浪稍平,安然过夜。自此总遇不着顺凤,忽行忽止,直到二月初二日,才进大沽口,驳入津卫,舍舟而驰。初五日,已抵彰义门。文龙一迳入朝覆命,天子召见慰劳殷勤。略问倭中善后事宜,即命归家省视。到得府门,家人内监早已伺候。文龙先至安乐窝中,见了水夫人,再到日升堂,素臣端坐不语,文龙拜了起来,点一点头,就把旁边一个女子弟,一手捞了过来,摸他头脸,嘻嘻而笑。文龙也就趋出,先到蓝田楼,见了母亲弟妹,然后逐房问安,并到古心处略坐,回转安乐窝,禀知别后一切。

水夫人喜动颜色,当面奖了几句。文龙才放了心。晚上,即在水夫人房中陪吃夜饭。又问了为寤生兄弟作媒之事,水夫人道:“彼虽式微,究系国王之女。下配厮仆,逾分已极!我想文恩现主倭国,他两人从军报仇,亦经立功,升授指挥之职,还守着世仆名分,虽由尔父提拔,但令世世姓文,究亵朝廷名器。明日入朝,汝即面奏皇上,把文恩、文容两家,准其出籍旧宗可也!”

文龙应诺,因细询素臣病中情状,水夫人道:“自如汝出门后,汝父愈发痴癫,青天白日干些把戏,也不管人看见!先前我亦愁有祸变,听说肤体比前充溢,眼光炯炯仍如平时,想是隐于声伎中,而不为声使所戕,其中自有大关系在焉!只是汝父与上皇同病,近来上皇沉痛愈深,见了面生的人,躲避不出,连别宫的内监宫女,也不许放进,终日只有何、陆二妃伴着。皇上纯孝性成,这两个月,问安视膳,不容见面。探问何妃,得知圣躬虽则不厌嬉戏,但形容消瘦,饮膳减少,夜不能寐,心烦口渴。太医诊视都说从前不过心疾,几年来逸乐过度,耗损真元,转成癆瘵,惟有顺性适欲,以待气数而已!皇上忧急万分,无奈上皇不喜见人,见便暗呜叱咤,不能一尽尝药之孝。看来汝父之病,尚不若上皇之真也。”说罢,文龙见水夫人稍有倦意,叫了安置。房外阮氏、田氏及红豆、璇姑等,领着诸孙、诸曾孙、并仆妇、丫鬟,挤满一屋,分班昏定。

文龙随着出来,同田氏到蓝田楼略坐,凤姊、蛟行绷着甲儿、由儿,顽耍了一回,只各叫安置而去。文龙也到凤姊房中。少年久别,说不尽团圆趣味。但素臣家法:非经期已净,或新产不满百二十日,虽则招我同房,仍然床分上下。文龙征倭之日,妻妾皆娠,至十一月十一日,凤姊生子文甲,十三日,蛟行生子文由,皆是水夫人就保姆手中,咳名取义。此时绣褓锦襁,脸涡微笑,文龙见了,不胜欢喜。凤姊早令对床设塌,以待文龙。文龙远出初归,心安梦适,酣然一觉,直到天明。

晨省过了,已有内监传旨召见。疾趋入朝,赐坐锦墩,君臣絮语,出来已是午后。随有朝臣问候。门上辞去许多,惟谢迁、刘健、李东阳、洪长卿四人,均延入相见。问了东海军务,复商议些国家重事。四位既去,亲友之在京者,亦陆续候讯,直到掌灯,应酬始毕。

自此文龙以水夫人年老,素臣久病,天子嘉念勋劳,许其在家省待。文麟、文鹏均在翰林,当年就迁了文麟洗马,文鹏谕德,并迁文谨为侍讲,特旨命随刘、洪、谢、李四人入阁学习。是年,天子以长次二主年已及笄,择吉出降。令工部官于赐第之旁,营建新第,为公主邸舍,水夫人以麟、鹏两孙与凤、鳌同年,均以官居清要,遂差人通知玉麟,一井完婚,四月初二日,凤、鳌出府,就公主邸成礼。初十日,麟、鹏两孙,双娶王麟之女过门。旬日之间,四桩喜事,虽以镇国府中人众地广,金银财昂赐出天家,不难咄嗟立办;然内外贺客,上下厮仆,应酬开发,也就忙到尽情。刚刚弥月,两位公主行见舅姑礼,又是一忙,接着八月初一日,文谦娶回来哈儒之女,豪华气焰,富贵门媚,也不减四月间热闹。这年,水夫人平添五个孙媳,心快神怡,精力倍加强。因公主成婚之后,太皇、太后、后妃,常差内监宫女往来,也都进府起居,不时珍赏。单有仁寿宫的赏赐,因上皇病体日就羸尫,神气每至不清,渐渐稀疏下去。

素臣心疾如旧,府中上下,久亦行所无事。天下太平,百姓饱饶足,恩荣美满。元功首铺.竟成卧治之名矣。二十二年八月,文鹤高中乡魁。十月武乡试,文犀又中了武解元,都下哗然,以为异事,都说:“公相诸公子髫龄科第,这也见惯不怪。怎十二岁孩子,些小气力,能挽百石弓,掇挽三百斤大石,真是天人!”原来文犀勇力绝伦,又禀天渊之教,私下授以运气练筋诸法,平时从不轻试。是年文场被黜,天渊欲令武试,怕水夫人不允。犀儿与文龙说知,请其转禀。水夫人不惟不怒,且喜天渊武艺得有传人,一口应允。犀儿大喜,整顿过场,果然冠军。

次年二月会试,文鹤中在第四名;殿试二甲,钦点庶常。四月武会试,文犀又中第二;殿试,全围者十人,天子特召于内苑覆阅,亲拔文犀状元。四月,文麟生孪生三子,取名畕、畾、(左右上下四田)。五月,凤姐生女,名粤。长主生子,名釗。七月,文鹏生子,名池;蛟吟生子,名略;次主生女,名侔;文柔、文谦亦各生子,府中又为添丁忙碌。

月将尽,文麟回家,报知:“昨日安阁老病殁,内阁正拟稿加赠。皇上说,要转奏上皇,持稿进仁寿宫去。今日面奉圣旨,派大哥为山陵使,拟成国公米镇为副,速往聚宝山催工,毋庸召见。极迟到至明早旨意下来,不知因何如此急急?”次日,天子果不视朝,辰刻,圣旨已到。文龙方至安乐窝禀知水夫人,副使成国公来会,候齐起行。始知上皇自七月往后,神思恍馆,魇迷谵语,渐至不食不寝,闭目辄遗,支离床席,已有半月。天子因上皇不欲见面,每日只间何、陆二妃。这日乘不省人事之际,随带大医入视,大惊,脉象虚浮,忽断忽续,真藏脉己见。推肝经未绝,但肝动必发烦躁,一转侧间,防其汗出气脱,势甚危险。无药可施矣!天子忧急已极,自此日在仁寿宫侍奉。皇后、皇妃、皇子及后宫有位号者,亦俱轮流进去。

到了八月初中日,龙驭上宾,天子哀痛擗踊,昼夜号哭。内阁诸臣颁发遗诏,派洪文、谢迁为鼓理丧仪大臣,楚王、周王、新宁伯谭祐、礼部尚书连世、礼部右侍郎王恕、洗马文麟、赞善曾彦、工部员外郎杨复礼几筵前行走。三日大殡,奉梓宫于永思殿,一切礼仪,均依《大明会典》施行。百官遵制成服,文府内外男女,亦俱挂孝哭临如礼。二十七日之内,上下都是墨衰,文麟因在几筵前,是白袍白绖。惟素臣一人,如梦如醉,不闻不问。

一日,文勤、文慎跑进内堂,说:“太师爷立传沈夫人出去诊脉。”仆妇传禀进来,合家骇异。素俄方督鵾儿随鹰儿读书,听见传唤,心下疑惑,忙下素心楼,来见水夫人。两儿跟着。水夫人道:“玉佳命你诊脉,病必转机;据我看来,也不必下药。大凡心疾,其来者骤,其去者速。玉佳数年以来,饮食井不减少,终日嬉游,脏腑经络均未受损,看他肤革充盈,目睛闪烁,又不曾酒色淘虚。一有转机,欲起便起,安用药为?” 鵾儿从旁插舌道:“婆婆,那孟子上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孙儿生的那年,父亲已病。恰是七年;只消取些陈艾,一炙便好。”水夫人欢喜道:“这真是沈媳儿子,也会讲起医理来!但盂子岂是如此解法么?沈娘就带他两个同去,快来回话。”

素娥答应起身,绕过隔墙,从大厅进宅门,小内监飞跑进去。这回不比水夫人看视,六个女教师早已准备衣裙带悦,个个斩齐,看见素娥进来,站在堂门前迎着识叫,七姨拉了鵾儿的手,一同随入。素臣躺在交椅之上,熊熊、乌乌捧着巾壶,伺候两旁。素臣见素娥亦不言语,坐起来,瞋目而视。熊熊移过一椅,素娥坐着,素臣伸手向診。

素娥定神调息,细察脉象,将把左寸一部,轻按重侯,都无弦数之征;然后次第诊完,恰俱平和,竟如无病之人。但觉左关稍劲,肝木偏旺。因思:素臣本性刚直,作事燥烈,肝阳不和,是其本体。从前在丰城伤寒,脉象亦是如此。所以当冷则思得炽炭以慰之,其热则又欲得冰雪而卧之,性之所在,急不能待,弄得素俄无法,始想出烤火卧屏,以为暂时解救。想来此部脉,原是他气质偏胜处,并不因病而见也。便道:“老爷病久元虚.不必攻病,只消补元。”素臣点头微笑,看见鵾儿同了七姨,在女子第班中顽笑,目视素娥。素娥会意,忙叫鹰儿去拉了过来。两儿均向素臣磕头。素臣以两手各摩其顶,仍是微笑不言。

素娥亦告辞而出,禀过水夫人。水夫人道:“当年我原说是心疾,要你们委心任运,勿作无益之思,今果然矣。但这是国家之福,生民之幸,非文氏祖宗呵护之灵,所以挽回春也!”素娥道:“太夫人说心疾从无治法。侧媳平时考究各种医书 大凡心疾皆由痰起,而其病根则在时七因,所谓忧思伤脾,郁怒伤肝,恐惧伤肾.受病有不同耳。明其致病之由,而各理其脏,使脏气充足,而后痰邪消化。且痰之甚者,必聚于心,包络浊气凝结,则清气壅滞,而养心之血不能流动。健忘惊悸,梦魇谵语,皆痰胜于血而入心,迷其窍也。充其病状,渐至于癫。拔本塞源,是在医者之不误投药饵而已,安得无治法哉?”

水夫人道:“我所论者,单是玉佳一人。但是心疾,那见得竟无治法?你们只看七年之内,何以略无转机,一到今日,就有挽回?其中缘故,可想而知矣!”素娥方始释然。房内诸人,皆被这话提醒,亦各点头叹服。只有璇姑,方为燕姐制履,漠然无闻,水夫人暗暗称赞。只见文虚进来禀道:“管门太监现奉圣旨进宫当差,今日就要撤回,特来告辞。”水夫人道;“既奉圣旨,自不可违,你说我意,在府中多年,辱慢老公公。因太师爷久病,公子有差,只好改日拜谢!”文虚答应出去。文慎又跑进来说:“太师爷要素服,立等穿着,已在日升堂北面,设大行牌位矣。”

湘灵起身,即向自已满油阁中,取出前日赶做的白布袍,并冠緌、腰绖、布靴,叫仆妇随着文慎,送将出去。素臣取过穿好,北面拜跪,匍伏举哀,放声大哭。自此早晚必行二次。三日而止。这日,文麟因几筵前每日四人值宿,隔日可以归私宅,晚间进来,闻素臣病愈,疾忙趋问。素臣命于明早进内阁时,与洪长卿说明,转奏天子,以大行在殡,遏密八音,恳将女乐全部发还遣散。是夜。日升堂上,便不闻管弦之声了。

次日,文伯与长卿说知,请旨发遣。素臣即命这般人,各自收抬出府。七姨等在府七年,与素臣极尽荒淫。谁知素臣虽改常度,到轮替侍寝时,恰有入阱看花的主意,仍是染而不染。倒是几个内监,自与七姨等配以对食,居然夫妇,一旦分离,不觉心酸泪下,无奈奉着旨意,不敢向主人乞恩。七姨等也觉依恋不舍,见素臣哭灵甚哀,怕去缠扰,挨了一夜。至次日,七姨要进来拜谢,水夫人叫人回了出去。二十二人一齐上车,后面文虚、张顺押着,径往安府而来。

原来安吉已死,其子安丙,是恩荫员外郎,签分户部。安吉在日,卖官鬻爵之钱,也有二三十万,只他一个儿子,享有奢侈。但安古工于媚上却严于防家,自己续娶了范氏,子孙不许娶妾,家人媳妇之外,不买一婢。

安人袭财得荫,外貌颇似贵公子,而性却愚傻,自幼不会读书,连人道上也不大明白。安吉把他娶了同朝宰相刘太师之女,机警明慧,颇有权略,安丙畏之。不料安吉死后,不及一年,范氏亦死,刘氏也没了。因丧服未终,蹉跎下去;且此时朝臣,亦无愿与安氏联姻者。安丙内助无人,渐渐放荡,喜人奉承。骗子拐匪,都为门客,把家私糟蹋大半。这日接了圣旨,六个教师过来磕头,女子弟排班叩见,一队妖娆,惊得安丙六神无主,忙叫家人扫除内院,分房住着,竟不依旨遣散。但在女子弟中,剔出八个,配了六个小子,两个赏了门客,余者自己受用。接连几日,七姨等六人,把在李又全家的把戏做将出来,安丙狂喜。

自此,把这六人奉为至宝,成日成夜在内堂戏要。七姨等并令这八个子弟,也是赤着身体学做把戏。安丙在粉肉林中过活,看得兴奋,随便交媾。因埋怨道:“怎我爹有这样快活的事,偏要进起贡来,倒造化姓文的白白受用了几年。怪道那年常有教坊里人进府,我问爹他们为着何事?总不说出。如今想来,恐怕我见了不肯进与上皇,所以瞒我。如今是我的运气了!”七姨十三姨将近中年,大桃最小,亦相近三十,即八个子弟,最稚者亦有十八九岁,个个是饥鹰饥虎。安西体质脆弱,又兼他父亲防范太严,生前考究春方秘具,家中恰无一件存留,安丙真本实力驰骤,于十四员战将之中,大桃性更奇淫,添咂搓挪,色色到家,弄得安丙爽快不过,发狂叫跳,群雌更来遮邀,往往通宵裸逐。不消两个月,已成癆瘵,可怜一朝宰相,忽焉斩绝!十四个人不等安丙丧归,席卷室中,各从家人小厮跑走了。

素臣自遣散女乐之后,过了三日,始进来见水夫人,兄嫂妻妾子侄等均相慰问。素臣命把日升堂拦墙拆开,仍照旧式,通达内外。是夜,写就销假本章,由通政司传进。黎明趋朝,进了内阁。拱谢诸人,互相庆慰。恰值大行七祭之期,遂同到几筵前,候天子架出,随班行礼。天子、素臣哭个不休,诸臣皆大慟。

礼毕,召见内殿,天子说:“上皇疾甚,先时不得进寝,后来亲自汤药,曾不几日,已是上宾,未能稍展孝恩!”不觉泫然流涕。

素臣道:“天子以继述为孝,而不以仪文为孝。上是本是圣明,为群小所蔽,在位之日,政治不无可议。然晚年自知多病,精神衰瞀,深恐贻丛脞之讥,自逆阉被诛,东巡既返,急于付托神器,委任皇上,得致太平。圣明之量,即此已昭江河而炳日星矣!方今改元正始,初政维新,皇上当举上皇未竟之事,次第施行,继志述事,孝莫大于此者!若区区擗踊之节,哭泣之哀,则士庶所同,非天子所难能也。且礼言:‘毁不灭性’。皇上尤当思宗社之重,天下之大,勉节哀思,励精图治。以臣言之,曩年清除佛、老一事,上皇之心,特犹豫未敢速决,故试臣以狮吼之声,以定行否。惜臣薄德,不能成此非常之功,惊而致病耳!设不受惊,臣奏早行,上皇其能反汗哉!今一元启运,万象更新,臣愚以为元旦颁恩诏时,即以此条列请第一件,以当例定覃恩条款中剃度一事,其作按例参酌,仍符二十四条之旧。各省颁贴誊黄,已晓然知朝廷之意。然后以臣所拟办理章程,及善后诸事,刊发中外,斟酌举行。去千古之大害,开万事之太平,超虞舜、周文而上矣!”

天子悚息敬听道:“佛、老一事,朕志先定,在当日未能即行。假如素父不因惊而致疾,事机危险,转甚于七年中之所苦,朕故万不得已,欲素父藉此韬晦,以待其时。既至今日,安有不汲汲哉?素父明日进阁会议之后,每日在家,将此事经营万安,至年终朕当请教。明年颁诏,即照拟施行,悬限灭除、勿使奸徒预知,别追伎俩,亲父宿疾新愈,未可过劳,联手沼阁臣,宽素父假期闲居养病。如此,则不至漏泄春光也!”

日色将午,御膳已至。皇上口来以哀毁之故,只进稀粥。是日闻素臣之论,且喜慰七年渴想,心神宽畅,因留素臣同食,用饭一碗。

素臣过午出来,次日入阁,与四相参酌进表,恭上大行皇帝尊溢,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至孝纯皇帝’,庙号宪宗。聚宝山所营寿陵,定为茂陵。并拟明年改元治。同日,礼部拟奏奉安山陵吉期。天子览奏,均如所拟,敬谨奉行。定了十二月十二日,奉移大行梓宫于祾恩殿。十四日奉安,一切典礼,着礼工二部会同文龙、朱镇并恭理处大臣承办。天子自此节哀励治,与洪、刘、谢、李四人讨论政事,日夜孜孜。

素臣休假养疴,阁中有大事不能决者,四人就府请裁,故得专心于除灭佛教一事。间有处置不妥者,与水夫人反复商榷,务求行之无弊,不至旋灭旋起。直至十一月中旬,方把诸事条拟妥贴,即令凤、鳌两儿,分缮正副两本,计有三万五千字。遂于十五日,斋沐入朝,亲是御览。天子接过不看,袖而入宫。三日之后,忽有内监宣旨,素臣疾趋人见。方知大行百日,梓宫前僧人讽经,原是前朝相沿故事。昨日太皇太后懿旨,以先帝初年崇奉喇嘛并法工、真人,僧道之有封号者,一闻哀诏,均要进京,在几筵前讽经做法事,陆续齐集,应否举行,宜早定夺。天子委决不下,特请素臣商议。

素臣道;“进京,大凡赐紫赐冠者居多。此时若先阻其弗来,则彼必疑惧,恐生他变。不若仍照旧例,于大行百日,宣召入殿,讽经作法。当令礼部传旨,令其留京送殡。待恩诏一出,即密旨派五府九门兵马司京营,顺天大、宛二县,尽数拿获。使京外僧道无人主谋,则地方官之号令易行。此正除灭佛、老之捷径,彼等自愿进京,殆天夺其魄欤?但臣早年就与僧道作难,彼等熟耳臣名。今先帝上宾,已失所恃;臣复病愈入朝,岂不知今日势成厝火积薪,而先作准备乎?臣于岁除以前,似犹不可销假,使彼心安,然后万无一失也!”

天子依言,即手诏阁臣,以素父久病,未能视事为辞。素臣回来,亦吩咐内外上下人等,不许泄漏。天子仍命太医,每日视疾,一如病时。到了百日,果然京外僧众,除西山法王在京大喇嘛外,凡是敕建禅林号国师、号禅师的,共有三千三百四十名,有名号的道土,也有五百五十名,均投牒礼部司礼监暨恭处理。天子传旨:着在外各禅林道院分住,听候示期,分班进殿,启建功德。

天子自袖入素臣奏章,每夜细看,日间召见诸臣。凡素臣同志之人,均与密议,只待颁诏之后,某人作何事,某事如何办理,—一处分。惟民间一些不知。这班僧道进京,亦曾察探街谈巷议,却没来由,也便安心住着,按日分班去做道场,超荐成代化帝。自二十日起,至二十九日止,僧八班,道两班,次第做完。大皇太后、皇后、皇妃、诸王、公主等,每日俱有赏赐。到得十二月十二日梓宫发引,僧道等均送至昌平州,梓宫至祾恩殿暂安,仍分班讽经作法,直至丰安之后,始回京师。

天子芦殿之外,五府九门兵了,共有一万二千人,均打围扎住。天子亦于是日回京。原来五府督都、九门将领等,均奉密旨,回京之后,传谕兵士等裹甲而待,这几日之内,不许擅离营伍,静候点派。这些僧道,以岁除在迩,俱拟过正月初三日起程。又秉太皇太后懿旨,神牌祔庙,须建水陆道场并清醮各七日。遂选了僧人五百名、道士四十九名,分头启建。

素臣休假在家,连题神牌都是洪文、谢迁两人。礼部官早把恩诏写好,呈进内阁,并预备发出各省外藩的。都下士民,盼望元旦张挂,却不防有此惊天动地、震古烁今之事!

圣主御世,国运复昌,君明臣良,治臻尧、舜。人事行于下,则天象应于上。钦天监官登灵台以望气,测躔度以知差,推得弘治元年元旦,日月合壁,五星联珠,在二曜交会以后,午正二刻当见。是日,日出五色。景星卿云更见东方,主正道昌明,群邪消灭,时和年丰,万世太平,诚非常之祥瑞也!

天子览奏。手诏素父云:“大象如此,事在必行,慰卿廑念!一切元旦面议可也!”

这日除夕,僧道等水陆清醮俱已圆满,各在寺观度岁,并分派内廷赏赐。外面准备齐集,中府都督平江伯陈治、左府都督昌国公徐璋、右府都督新建伯王化龙、前府都督云候周炽,后府都督英国公张懋,各选府中精壮兵丁,在皇城外伺候。九门左翼总兵就是云北并右翼总兵就是以神,各率将弁,点齐通营步兵,在崇文、宣武两门内外伺候。素臣是日又命金砚率领中军,成全、伏波分将左右、两翼,各在城外策应。到了初更时分,各军一齐动手,将城内城外寺观围起,把有名号的僧道,尽行拿住,分赴刑部、都察院、顺天府、县各监内羁禁。文府三军回来,金砚等销差。素臣疾趋入朝,同内阁诸臣行礼已毕,捧出恩诏,值事各官跟着,送至承天门楼上,将诏书衔在彩凤口中下去,门外百官跪接,开读如礼,素臣回府,焚香点烛,拜过天地祖宗,因国丧未周,天子未受朝贺,故合府亦不拜年。素臣进水夫人房中,行了晨省常礼,然后回到日升堂。文龙山陵事毕,已于年前销差,遂同麟、凤、鹏、鳌、鹤、犀、驥七弟,进来请训。素臣将除佛、老章程,令诸儿阅看,参酌可否。

黎明,都下喧传,公相病愈,天子经除灭二氏为改元第一义。深知朝廷意向,邪教必不见容。又闻大行几筵前,讽经作法的,个个都被拿获,不知是活罪是死罪?天威飓尺,平日信奉二氏,供养憎道之家,霎时心惊胆僳,家门口,赶贴“僧道无缘’的纸条,有在家庭供诸天佛像塑画观音的,砸碎的砸碎,撕破的撕破,数日之内,一齐踪消影灭。连寺院里,都无人游玩。

向来京城风气,元旦妇女进香,车尘络绎,直闹至灯节方止。是日只有乡间妇女不知消息,手携香蜡,结队游春。到了城内,才听人哄说恩诏上的话,有的就此折回,有的到庙门前,看见冷清清蜡台失焰,香鼎无烟,方才相信,不敢进去顶礼。至第二日,城乡皆知,并此都无矣。

元旦午刻,果然清空蓝蔚中,现出合壁联珠之象,约有二刻之久。太阳忽然收光,举头望去,并无芒刺闪烁,但见轮外生出五色光华,千派万道,顷刻散流,结成半天霞彩,绚烂异常。城牒上拥挤的人,个个惊奇道怪。

素臣奉水夫人登观星台之巅,凭栏凝望。合府男妇上下数百人,也都在园中择高处观玩。水夫人欢喜过望,对素臣道:“书上所载合壁、联珠及聚井、聚奎多矣;惟日华则不经见,大约即是五色云。占验者附会其说,以为祥瑞之极致耳!你看唐朝以《日五色赋》试进士,那李程中状元的这篇,可谓形容藻绩,极此题之能事矣!但只像是晴天云气,经日光烘染,变作五色,如日落时晚霞一般,这就不奇。如今我你亲看,天无云密,赤日当空,明明是轮中吐出五色彩来,使李程尚在,应笑前赋之来经道着也!方今二氏流祸,圣道晦塞久矣;汝之志愿幸而得行,发一世之盲,开万世之明。此从古未有之功业,宜此从古所无之瑞应!我你亟当叩拜,以迓天庥!”

素臣扶着水夫人跪了下去,自己亦随同叩拜,正要起来,猛然听见大声,沸如潮涌。原来此台俯视通城,纤毫毕见。京城百姓看得快活,一齐喝采,百十万人声音,随风吹过,不禁吓跳。素臣急起四望,人丛中许多妇女孩子,方才放心,扶起水夫人。回顾东缺南角上,一道祥光推过,云头无数,参差错落,宛似排叠而来,如轮如囷,纷纷郁郁,映着五色日华,也渐渐现出红黄蓝碧。云头空处,有几点星光,其尾弯长,恍如弓形。直至日华渐淡,光聚轮中,仍然金针刺眼,那庆云景星,也渐渐隐下。

素臣车水夫人回安乐窝歇息,出来叫人探问,始知钦天监顺天府尹均进贺表。天子复下诏勉励群臣,共成郅治,尽人事以答天和,语意恳切。诸臣感激涕零,争自濯磨,皆以致君尧、舜为念。内臣中如怀恩者,本属素臣知已;此番天子决意行之,怀恩朝夕进言,颇有推軗之力,单有成化朝党附安吉、谄事靳直诸人,见素臣得志,大有作为,惭沮不安;而太监廖、冒辈,嫉之更甚。无如君臣鱼水,谗构不入,且群小久经疏斥,虽欲阻挠,事权不属;惟有默祷释伽、弥勒施大愿力,太上、元始放大神通,使素臣之计不成而已。正是:

空挠孟子归儒意,难诋韩公《原道》篇。

总评

此回专写素臣病愈、处处将得病时种种疑团叫破,故水夫人口中明说“心疾非病”之故,而天子口中又说出“不得已”情事。然素臣自处忽而得病者,亦忽而病愈,竟无一语道出所以,盖素臣口中无自说破之理。读者试设身处地以思之,自知其妙!

写旬日之间,四椿喜事,本极热闹场头,而恰无一语铺排,随手叙来,已不致冷落。缘此种处,在他书即为绚烂文字,全部精神俱注于此一二回中,不得不极意铺排,以见作者之才;而此书则毫不稀奇。试观素臣生日,盛写子孙祝寿,而水夫人八十座无铺排;至水夫人百寿,极古今称觥之盛,而素臣七十,亦先以一二语括之。盖此种文字数见不鲜,若竞逐事排场,则后半部文章味同嚼蜡矣!

素臣对天子一段,似系重叠,而实则除灭佛老一事,事在可行,志在必行。舍十七年一流,从未与天子明言之,故此处不可少此议论。

改元新政,以除灭佛老为第一义,此是极好机会。素臣病二年,而后征苗、救驾之功以成;素臣病七年,而后除佛老者之志以行。此非人事之故,殆有天意存焉!然前病是蛊,此病是惊;前病是真,此病是假。成化苟不上宾,素臣亦未即愈也。其中机关,七年之久点滴不漏,则惟天子、水夫人与素臣三人知之而已,贤如璇姑,犹且知而不言,则余不知而亦不敢言矣。

万安、刘吉,正史所载,以孝宗见伪器悉署“臣安进”,而遣怀恩持示之,安乃乞退,安去而刘吉依然在位也。书中既并安吉为一人,则孝宗监国,不得不先屏安吉,而后君子满朝,可以渐臻郅治。安吉既死,而其子以花蕊飞仙戗生绝嗣,未免获报太惨。不知作恶之甚,终古奸臣莫如安吉!虽更有过于此者,亦天理循环之所必至。如正史所云:安既去位,犹夜望三台,冀复进用,竟得优雅林下,以子孙自娱,直是便宜此老!宪庙既崩,诸奸畏太子英明,惕息竦惧,以李孜省伏诛,僧继晓发遣,新政灿然可观也。而此书称盛宏治一朝,力为翻案,一切进贤去佞之事,移入监国十余年之中。此时惟有除佛老,为万世开太平。人事行于下,则天象应上,合登联珠,景星庆云,日出五色,二千年来不得并见之瑞。而一旦兼而有之,自非铺张扬厉之意。故水夫人亦直云:“有此功业,宜有此端应也!”

僧道进京,水陆清醮,明代宫禁常有之事。而因此羁留,霎时拿获,似乎好行诡计,非圣君贤相之所为。然当时法王、真人之气焰,虽经素臣卫宫救驾,少有挫抑,而究未明杀其势,此间殊难下手。有此一诈,省却无数堤防矣。

李程《日五色赋》自是大手笔,而水天人批出其谬,此虚拟不若亲见之确,总是极写卫圣之功。

第一百三十六回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

僧道等分住各监,生死祸福,正在未定,不免忧疑揣测。管监官役风声秘密,一些信息都无从探听。远处大半不知,只有京城内外寺观,这班沙弥小道,知道拿获的缘由,又见了恩诏,也知乾纲独断,事难挽回,缘十九想要还俗。一时方丈库房中失窃卷逃之案,层见叠出。管事的各顾干系,具呈请缉,内中也有浮报赃数的。无如各衙门都是不理,大、宛二县批驳出来;到兵司投呈,也是如此。不知势头的,又喊进刑部、都察院,均被吆喝出去,倘再纠缠,就拿下锁禁。数日之内,把京城从林古刹,有财产金银的,自相搅乱,弄得残破零落,盗窃争夺,趁火打劫,不约而同。各住持僧道,平日有些势力,此时却无法可施。西山妖道,当素臣诛藩时,已把大真人缪道杀却,此时尚有其徒,能演龙虎莲诸术,想出劫狱之法。初二晚上,刑部监门边忽然乱嚷起来,监内犯人应声而出,攀栅扭镣,齐心反狱。正在闹不可开交,提牢、司员、司狱宫忙禀堂上,飞签知照九门,派兵弹压。霎时以神、云北各率兵至,望着监门喊杀进来。只见游龙夭矫,张牙舞爪,嘘云而众目皆迷;猛虎咆哮,摆尾摇头,呼风而不寒亦慄;横飞烈焰,着处成灰;绚烂番莲,开来幻色。这些守监人役并衙中差役,哄拢观看,不下百余人,个个远立,不敢近前逼视。听那三两个道士,在热闹场中踏罡念咒,作些妖法。

二将本不信邪,又闻素臣战败喇嘛故事,按准念头,挥兵直入。以神抡起大斧,云北掣出双刀,望着龙虎便砍,初时犹作吞吐攫拿之状,直扑二将。恰被以神一斧劈去,把一龙头劈下,那龙身飘飘忽忽,跌坠地上,看是青色纸绘出泥金鳞甲,缀以红黄纸条,当作髺鬣。兵士觑得清楚,奋力砍杀。那道士见邪术已破,咒语不灵,一应青龙白虎,火焰莲花,被五百名兵士刀枪搅乱,俱变作纸糊泥块,纷纷落下。三个道士被围在内,登时绳捆索绑起来、监役等亦进监查视,检点人犯,一个不少。有几名扭断手铐的,重新整换刑具。监牢官问过新获三名姓氏,将他一齐收进内监。

自此京城僧道中,并无一个会弄法的,不敢再萌劫狱之念了。过了初五日,各理刑衙门,将监禁僧道,分日推鞫,录出口供,奏请办理。素臣连日入朝,与阁臣商议,将施行善后各条,斟酌妥当,颁发天下。其京城内外专观,由兵马司、大、宛两县暂派兵役看守,候各省查覆寺观僧道数目到日,降旨施行。

恭理处于正月二十日具奏,山陵使朱镇报称,茂陵宝城神路,石桥碑题,一律工竣,请天子行谒陵之礼。礼部择吉,闰正月初一启銮,初三日行礼,特旨命素臣扈驾,其余诸王、宗室、公、候、驸马、伯、仪宾暨礼部、光禄、鸿胪、尚宝各衙门有执行事官员皆从。召南部兵部尚书马文升为左都御史,文麟、文龙、东方旭、连城轮流入阁,随同洪、李、刘、谢四人留京办事、禁卫各军之外,五府九门兵将概免扈蹕,命以神、云北二将巡察监狱,以备不虞。

素臣遂于是日拜辞水夫人,吩咐诸子及金砚、成全、代波三人,自已带领文勤、文敏、文恭、文慎并男飞卒十人,轻骑素眼,先出厚载门,候驾同行。数日之内,京城中十分安贴,单有背黄抄化的穷苦僧尼,急于谋食,依然沿街讨乞,城中百姓见了,都要执送司坊,未免罗唣。后经五城派差,押赴粥厂暖房住着,不得在市中乞食,方始安静、正是:

古寺晓沈传粥鼓,沿街响绝化缘鱼。

且说马负图当素臣谴戍之日,引为知已,而除灭二氏,更其素心,自素臣立功,己亦与受殊赏,以部曹特擢侍郎。方计素臣必作《原道》一篇文字,崇正辟邪之功,亦得追随其后。詎狮吼一惊,忽发异疾,眼见此事不行,无复澄清之望。惟天子圣明,姑待将来,或有可乘之势而已。天子自那年论功行赏之后,于朝日中特契二人,其一即三原,已授礼部待郎;因念南方兵制,承平日久,坏败已极,倭人猖抓,职此之由。自文龙整顿河西、渐、闽,灿然可观,而南直尚无知兵之人,故升负图为南京兵部尚书。木秀复叛,沿海抢劫,江南戒备甚严,不能肆志,负图之力也!此时知素臣病愈,不禁大喜过望!及闻内召之命,急不能待,次日即行。天子初六日回銮,负图到京,次日入进谢恩。未及到任,忙至府中相访。素臣出见,各道饥渴,论述往事,慨叹了一回。素臣取出条款请教,负图展开看时,共是十二条:

一、裁革天下僧官、道官,自僧籙司左右善世,道籙司左右正一以下,一概革除;其僧道有泰勒封名号者、追回敕书,所赐紫衣宝朝缴销贮库。

一、番僧喇嘛,红黄—教,自元朝由蒙古国俗尊奉封赏,始有按年轮流进京朝贺之例,本前相因未改;其自宏治元年为始,停止朝贺。

一、龙虎山真人世袭,自宏治元年为始,停止册封,该真人亦无庸进京朝贺,听候归入善后办理。

一、各直省凡有寺观几处,除城隍、土谷、文武庙,非二氏教者,各督抚分饬所属府州厅县卫查明数目,详奏施行,应天、顺天由府尹办理。

一、城隍、土谷、文武庙,暨功德及民,列入祀典者,其后殿旁廡,如有住持僧道,供奉佛天尊塑像者,亦分饬查勘数目冊报。

一、僧寺道观之处,女尼道姑焚修庵堂,暨带发修行,托名教会,诵经募化,符咒医病,凡涉釋、道二教者,无论庙宇、家堂、但供神佛像位者,亦一体由地方官查明册报。

一、寺观田产房屋,随同僧道尼姑人数,一律查明册报。

一、向来剃度僧道,由僧纲、遵纪司禀县立案,自宏治元年起,一概不准剃度。其孤贫无依自愿出家者,奉文之后,地方官出示晓谕,各寺观均不准收留。应暂归各本处救济孤老诸善堂收养,俟有善后章程,再行办理。

一、自奉文之日为始,地方官即出示严禁,外来游方僧道不得人境;各所属城乡寺观僧道亦不得出境朝山幕化,以凭各就界限,确查人数;其已在境内沿街抄化者,分别押送寺观,暂行安顿。

一、自奉文出示之日起,各专观庵堂中人,除早晚出入两次外,不准擅自出外,听候稽查;民间丧事超亡,生日祝寿,均不准延请僧道礼忏;该地方官察得专观向无存储粮食,专籍经忏度日者,另册登记,每日每口配给口粮米若干,俟善后开办,作正开销,仍不得滥支冒给。

一、自本文出示之日起,无论军民人家,如有供奉释、道二教神佛者,均令毁废;若愚民敬信,不敢焚弃,移送寺观,亦听其使;法器经卷.亦一律不准私藏。

一、自奉文出示之日起,各城乡市镇所卖寺观所需、僧道所用之物,如衣服冠履、木鱼鐃钹之类,以及印造经卷、雕塑佛像之店,一切已成之物,均缴送地方衙门,由官本前给资本,侯善后开办,作正开销。

素臣国指与负图道:“此十二条,皆人手稽查之法,其节目较繁,总须各省查造数目,奏报进来,方可逐事施行。惟京城内拿禁许多僧道,稽迟太久,恐有来便。昨闻圣意,拟将前后章程一并发出,二月初一日,即先从京城办起,以后各省报到,随时准行。并密令边省,于查造具奏之后,即照善后章程次第兴办,不必再俟諭旨。如此,则远近画一,时候不甚参差,而邪僧妖道,亦无躲闪之法矣!”负图连声称善。因把那本展开再看:

一、僧寺道观,分别等第,酌量改作。其有田产花业者,仍随房屋充作善居;若房屋卑隘,并无产业者,地方官分别拆毁;系人家自造者,归原主管业。其第一等丛林洞府,改建书院、义塾及先觉、正气、遗爱各祠堂,或作育婴、养老诸院、各视房屋大小,产业多寡,分别办理;第二等寺观,改建工艺公局,及冬夏之月施舍衣粥村药善堂,亦视大小多寡办理;第三等寺观,各以坐落地方所宜增置善举之处,察看定夺。

一、寺观既分三等酌留改作,其委巷隙地,随便构筑之小庙院.本系贫苦僧尼募化栖止之所,亦无财产,不合充作善举之用,一律拆毁,该地方绅民保长不得阻挠;其绅宦家孤寡男妇,晚年习静居处,技修有所,原谓家庵,即令本家收回;如无本家,责成宗族;并无宗族,始由官办。有财产亦一样充拔善举。

一、名山古迹,绀宇琳宫,藉为点缀。如去城较远,不合一切善举之用,改为祠堂,各以地方名宦乡贤,入祠奉祀;此等处所,不须经费,所有原隶寺观收息之四房各业,拨充他处善举。

一、嗣后一切寺观,或废或改,并无僧道尼姑住持之所,其不在禁例之至圣庙以外,如文武庙、风雪水火龙神一切报本反始之祭,及城隍、土谷等庙,向来亦以僧道专司香火者,其后殿旁庑往往杂供佛像仙真,均宜拆毁。

一、寺观僧道数目查明办理,亦分等第处置,地方官于查造之后,即行昭告:如僧道中平素作恶害民、及民间不拘奸淫诱骗、倚势横行、讹诈钱财、左道惑众,但有实迹可指者,准军民人等各赴地方官呈诉,立即拘拿,讯实重惩;此外不过茹素念经,未犯罪案,或自动出家,或因贫遁迹,昏作平人论,既不许其为僧为道,自应开其生路,筹画教养,俾为良民。除有家室亲属呈请还俗者,听其自去之外,一改寺观为养济院,凡僧道尼姑年六十以上,龙钟衰颓,不能任事者,概送院中养赡,以终余年。一改寺观为工艺局,收留僧道,养而兼教,分有三等:年三十至四十者,学习力作工艺;四十至五十者,力不及学,合作细巧轻易手艺;五十至六十者,筋力愈衰,令作最轻易手艺。以上三等,各因其材而从其愿,惟不得闲居无事。学至成功,力足自给,准其出院,各就生业;不能成功,不能就业,年满六十,进入养济院。所有章程,另方专条,随同刊发办理。自十五岁以上,三十以下,分别性质,从优教育,如聪明俊秀,曾读书识字,粗通文义者,入书院教导;勤能朴实,未经读书识字者,分派各店铺工作习业;其十五以下,无论沙弥道童,均送义塾读书。所有书院、义塾章程,亦专条刊发。以上处分内,尼姑道姑除年老应入养济院以外,四十岁以下,或为佣妇,或愿择配,十五岁以下,或领作养媳,均由地方官察看情形,慎重办理。

一、各僧道尼姑,无论年纪大小,自愿仍归俗家者,悉听其使。地方官派人探询,必须本人之父母、妻子、丈夫、翁姑,或房族长辈到堂认领,与本人亲供吻合者,方准具状领去。如领后仍有流落无依情事,追究认领之人。

一、各僧道尼姑,无决仍归俗家及在官设养教各处,均改服俗家冠服,不得仍作释道装束,僧尼等一样蓄发。

一、各寺观私蓄银钱等货,自官查之后,该僧道等不得私自移藏,听候留拨,悉充善举。

一、各寺观房之内,除动用诸器无干禁例,其余法事庄严音乐及僧衣僧帽,凡释道二教专用之物,均应毁弃,如民间私藏者,一律缴官,量予赏银,或自行销毁,悉听其便。

一、各寺观塑像,除土木偶彩绘画幅应毁坏,其铜铸神佛像,由地方官解司,发钱熔铸;如民间有供奉铜像神像,亦令缴官给价。

一、各寺观改各项各举,以寺观之财产教养僧道,如经费有余,即可扩充,凡民间贫苦之家,无力读书习业,及老年失养、妇女愿守节者,酌量兼收于养济院一项之内,并添设恤嫠善局,永以为例。

一、自宏治元年为始,天下州县不准剃度,如有民间贫苦疾老、无依无养之人,自有养济院收留,不得以看破世故擅作出家之想,或学僧道行径,或就家中焚修。嗣后凡私立教会者,以谋反治罪;擅建佛堂,受戒修行者,照邪都为首例;私藏经卷,茹素供用者,照左道惑众例。

一、除灭邪教 先正人心,乡愚无知,狃于习俗,诽谤惊骇,在所不免;地万官酌量改革。凡乡间寺观为各项善举之所,宜派正经绅士,齿尊望重乡耆,开设讲堂,力阐崇正辟邪之旨。该地方官随时考察,限以年月,如在限内化导有方,著为成效者,具详保举。

一、自奉文这日起,予限一个月,查明册报;即自册报之后,予限五个月,即将以上善后事宜,次第兴办。各府府尹督抚查所属办理迟速,随时奏闻,分别劝惩;其各项善举条目,发府尹督抚转饬遵照,不得逾一月以外。

负图看毕,大喜道:‘如此施行,二氏安有不绝根株者耶?弟素有此志,惟嫌僧道太多,禁绝之后,无从安顿。且二千年来人心陷溺,彼教中忠臣义士,未始无人;一旦形格势禁,难免倔强不服,若事刑求,又伤天地之和。弟故筹思再三,迄无两尽之道。”

素臣道:“二氏之所以繁衍者,以游食之民,藉为渊藪耳。虽终身唪诵,无非假此为图衣食,独取金银财帛耳!其实彼教宗旨,统天下僧道计之,能有几人通晓?所以难者,禁革之后,此辈无地可容,适足为患!今以寺观之所有,养还俗之僧道。衰老者得温饱以终天年,壮盛音有事业以希未路,则彼不过改换头面,并无所苦,何至起而作难?至于妖言幻术,惑骗世人,其罪本不在赦;诛其諗恶者数人,亦国家法令所宜,何伤和之有哉?试观京城内外,自除夕拿禁僧道之后,寺观中自相争夺卷逃,日日有之。可见彼教一败,判亡者十九,而倔强者十一也。夫卷逃之人必舍此而适彼,今天下寺观都改善举处所,则彼欲仍为僧道而不得,必挟其发财以求为良民矣。故查明寺观财产,僧道数目之后,如彼中有畏罪自去者,地方官究之可;纵之亦可。此条尚须密行各省,令州县酌量办理,但不宜明白宣示,以导叛亡耳!至逃出之后,或有气质刚狠、桀骜难驯者,未免啸聚为乱,此又宜责成州县严查保甲。不愿留者,善为遣发;愿留者,安顿营生;无力者,收养教习。不分畛域,节节防闲,自无他患!”

负图击节叹赏道:“公相筹画至此,可谓算无遗策!即此一事,吾知天下僧道皆乐遵归儒之路,而佛、老之焰,永不复熾矣!”素臣道:“弟意非但中国,倘海外亦能除灭净尽,方是永不复熾之根源也!”负图出府已晚。

素臣次日进阁,舍人等已将章程缮齐,监封发出。礼部亦于是日咨行各省。素臣展阅各理刑衙门录送僧道口供,见有天竺僧法雨在内。细阅供词,却未夸张自己焚修功德,但云幼习学业,因贫舍身吴山七宝寺,文诗知名当道,荐为法喜寺知客,旋掌监院云云。素臣顿忆前事,知其结习未忘,不若趁此收入门墙,俾作归儒领袖;因地择人,最为两得。因吩咐文麟具稿,咨好法雨出监,送人府中,商议一切。一面传神乐观元恩及于人俊兄弟会同商办。

原来道官等当日天子拟赐衣号,经素臣阻止,改授职衔,恰未谒选,仍旧做他的道士。但三人从素臣立功,久思归正,志心皈命,腔凋便觉生疏,所以几筵前斋蘸,三人均不与闻。此时素臣筹思善后,因见法雨名氏,忽然想起一件作用,便并传他们到府。素臣回来,都察院差役已将法雨送到,素臣命文敏出去,付差役名纸一张,令其回话。就请法雨进日升堂相见。法雨不敢当客,迎着素臣倒身便拜。四叩起来,深深一揖,却不行僧人合十之礼。

素臣拉一同少道:“和尚别来无恙乎?”法雨起立,素臣拉住不许,乃正容答道:“那年舟中指教,深感大人救拔沈沦,不憚苦口劝勉。出京以后,每思自脱空门,急趋正道。奈天竺著名净土,四方善信,舟车络绎,岁月不休。监院主持合寺,事烦任重,而所过官绅,往往以贫僧为文字交,许作山川之主;故频年告退,府宪慰留,均谓寮僧中无人可胜此任,是以蹉跎至今,未由超拔!侧闻大人事业彪炳,得志行道,亲致太平,私心窃喜,以为暂隐禅门,终有拨雾见天之日。十余年来,闲时只将诗文消遣,服膺明训,痛下针砭。曩年存之集中者,毁去大半,近年来但觉下笔烦难,不敢多作矣!年内入京,以抚按派送,不得力辞,窃幸事毕可以匍叩府门,再亲钧流以质证舟中之言,而考核近时之艺。不意除夕之夜,遽有祸事,身困狱中者匝月。明知大人除灭二氏,遭际圣明,得行其道;如贫僧者,反正自在今日。但恐贵人事烦,十年邂逅倾谈,不复省记,致与若辈并遭斥逐,则区区之心,无由自明耳!”

素臣道:“监中僧道并非犯法,原无罪名。年内斟酌颁诏事情,极费踌躇,诚以彼徒太众,不得不施此狡狯耳。天子以斋蘸中人,大半赐出名号,为二教之重望。一旦羁留,则闻风解体,易于拔根株矣。日前细阅口供,其为二氏之忠臣者,千百中不得一二;大抵通晓经典者,皆读书明理之人,逃墨归儒,其机止在于转。且名山古刹,不少诗文之才,若由文章以进于义理,明体达用,即国家桢干之选也。鄙意欲于京师设书院,选僧道中之读书能文者教之,俾成有用之材。而为之师者,颇艰其人,拟屈和尚主此讲席,而以吾友克悟副之。以僧道教僧道,庶情意易洽,而转移倍速,胜于凿柄者多矣!但有一事相强,和尚从今日起,即在此间暂住。儿辈与枢部诸公,已将应行事宜—一议妥,旦晚施行,俟请命天子,就送和尚入院,少不得留起须发,改掉衣装,以为天下先导。府中饮食虽不丰腆,鸡鱼蛋肉,朝夕所需,欲如舟中麻菇青笋清淡之味,急切不能常致耳。”

法雨闻言,深致不安。奈素臣诚心超拔,语杂庄谐,倒不好十分谦仰。因就在府中住着,日与改緇堂亲友讲论。那时法雨不比从前,单在文诗集上卖弄家私,这十年来发愤用功,无书不读,文章之外,兼通韬略;又从禅家寂灭功行上,力返本原,务求实地,遂觉性理中煞有体会。所以见云北父子,谈些武备;见全身父子,就讲道学。西厅上住的一干人,与他情意契治,个个推重。元思也时来会晤。

二月往后,顺天府尹奏报顺属寺观僧道数目:除街头巷尾,穷僻乡村小庙不计外,有产业、有香火的僧寺,共有六百四十处,道院一百四十二处,僧九千六百四十四名,道一千八百三十二名,尼姑一千二百四十口,道姑九十五口,番僧一百五十四名,各省游寄僧五百四名,道十六名,造具清册,咨部核办。北直巡抚奏报:通省各属,共寺观二千三百四十八处,僧道三万九千零九名,尼姑、道姑五百二十口,专候顺天开办有期,按章施行。

素臣已将办理各情,并法雨、元思之事,乘便启奏,天子依计而行。顺属数目,原合在监僧道于内,故游寄者,多至五百余名。是日各理刑衙门送到册籍,素臣将府尹奏咨各件参看,谢、李二相帮同办理,内除查勘时投案乞恩还俗,有亲族保结,应即交领不入官办者,其余分别等次,拣出平时奸盗诈伪妖言左道,曾经被按期有案之僧道,共一百十六名,仍行监禁。所有番僧一百五十四名,驱逐出关,行文宣、大等处,严饬地方官稽查,不准逗留。

此外应各院收养者,僧一千五百十名,道二百二十四名,尼姑一百四十六名,道站二十四名;读书识字,文理明顺,及年幼质敏,应入书院义塾者,僧道共是四百五十名;年力壮盛,资秉中人,应入工艺所习业者,僧道共是二千八百六十一名;年幼沙弥、道童,应发店铺为徒者,三百四十二名,尼姑、道站五十至三十,筋力未衰,分给官绅家佣作者,一百六十四名;三十以下,交官媒择配,及二十岁以下,领作农工家养媳者,一百十二名。

素臣顾东阳道“向疑人数众多,颇难处分;今观顺天一万三千名,自愿还俗者已去者其半;外省未报之数,大率相同,如以寺观之财,为养教之用,不患不足矣!”东阳道:“除灭二氏不难,惟转移风俗,其势终有格。近观京城人心,下令一二日间,进香妇女俱已恪遵,似乎不必过虑;然犹以力服而非心服也。妇人见短,因果轮回之说深不疑。烧香许愿,忏罪祈福,耗费民财,家长每每不能制;更有男子听妇人而靡然相从者。此由秦、汉以来,保传之教不行,妇女读书,相沿为有损无益之事,遂致明理者少,而邪说得而中之也!目前教养僧道,化蠢为良,鄙意民间尤当广设义塾,勤讲乡约,并开女学堂,以教无知之妇女。虽村姑农姐,亦皆读书明理,然后拔本案源,不至旋灭旋起,公相以为何如?”

素臣道:“弟本有此意,因系地方善举,无关于禁革本事,所以章程上不杂入此条。天下寺观,何处无之,一乡一镇,往往四五处。弟拟凡有产业概行查报,正欲区分地方之远近,人数之多寡,为此作用耳。若专为僧道计,原不必如许之多也。且僧道中自愿还俗,及三五年后,学成就业,当已山去其十七,其余终身就养者,壮者老,老者死,三十年后,各项公局均可裁撤,此等处所,正可留赡孤寒。区区女学堂之设,所费几何?即一乡而十数据处,亦自不难,俟各省奏报齐全,固当续发章程,责成府州县酌量办理,此时且勿以为虑也。”

诸人至晚各散。文麟值宿未归,当夜写好标笺,在寺观册上—一贴好。先选定城内大报恩寺改为归儒书院;又在城东择得护国寺,改为首善书院;又改厚载门外之大罗道院为工艺公所。其余义塾及安老养济等院,分东西中南北五城,每城各择大寺观一所,鸠工改筑,牒行礼部、顺天府会同办理。北直全省,并牒巡抚遵章施行。

次日,奉到圣旨:法雨准复俗家姓名张继孝,赐国子博士衔,充归儒书院正主讲;元恩革去神乐观差使、以原赐职府充副、其首善书院、工艺所以下一切义塾、善堂,着顺天府尹分别遴选品学兼优绅董充管。法雨在府早经改装,当下穿戴起七品冠服,到补衮堂上北向谢恩。

直到四月初旬,各处改筑完竣,将分寄报国、护国、报恩、法云四大寺僧道,及寄养原设善堂之尼姑,逐批点送。顺天府属官僚不敷差派,添委部中学习司员,始得办妥。法雨元恩于初十上馆,居然坐拥皋比,以师儒自任矣。自此京城内外寺观门第,均已改换,僧道装束,杳无所见;读书习业音,亦各死心塌地,不由得不改邪归正。各省奏报到京,情形大同小异。

总核天下僧道,惟浙江最多,而僧道之最悍,亦推浙之台州。恩诏到时,天台僧人竟图叛逆。缘是处山高势险,路径歧杂,又通海道。有雁宕僧定缘,拳勇为浙东第一,门下皆忘命徒,僧俗千余人,皆传其衣钵。井有招宝、咬门一带海盗,亦曾受业,声势颇为披猖。普陀僧众,平时亦供役使。

那年靳仁曾给扎付,要他臂助,因词意太抗,定缘不肯屈服。后见靳家事败,知朝廷有说灭僧道之意,号召党羽,日夜要想发作。旋因素臣患病,把这件事耽搁下去,定缘略为放心。此时年已七十,筋力就衰,然死党固结,气焰仍未稍杀。

台州知府成策奉到抚宪扎知,及滕黄条款,迟疑不敢张挂。定缘恰已晓得底细,准备官府来查,藉端抗拒。于是宁波普陀、天童办想与定缘合力举事,浙东沿海沿带,势甚汹汹。成策万分忧虑,挨了半个月,探得贼情,才将滕黄颁发。然只贴城内,不贴乡镇。请了城守协镇、黄岩总镇,商议防堵之法。又飞咨温州、宁波两府,各为准备。

幸亏浙东本有重兵.水陆四镇八协 台兵守御,尚敷布置。加以前年文龙巡按浙、闽,整饬营伍之后,各将领一洗旧习,实伍实粮,月操旬演,不比成化初年那样疲弱。惟往来函商,均于暗中作备,不宜声张,以防激变。一面自己上省谒见抚院。此时正是皇甫毓昆调任浙抚,到任才及两月,各营将知其巡按辽东,在操场斩权禹的威风,不寒而栗。加以奚奇、叶豪升补定海镇左右营参将,本是素臣旧友,宣扬皇甫君恩威,遂致通省营兵,人人感奋,急图报效。

成知府禀见之后,抚院分别饬知各镇协,都作准备。知府回郡,诸城守、黄岩二镇率兵在后。一路埋伏,自己带数十练勇,熟悉向道者,跟随而去。逢寺稽查,接连到过十数大寺院,却俱安静,心下倒觉疑惑。谁知定缘约会普陀僧众,勾结海寇,拼力抗拒。驀然沿海一带,俱有官兵大船扼住口岸,探听普陀已遭焚毁,海寇力救不能前进,合寺僧众溺死者,十之五六,余皆被掳,经官军当下讯斩者,又去其二;所剩二三分,无非老朽病僧,幼年行重,在烧剩之天王寺后院及潮音洞两处羁禁。三日之后,官军又攻破招宝贼寨,扎成大营,分遣师船,游弋温、台各口。海寇顿亡巢穴,欲归不得,哪里还肯相助?定缘自知失算,外援既绝,所传者不过山形峭险,徒党拳勇,尚能抵敌一时。奈闻内地官兵,处处布置,搜巢捣穴,又是台、黄两镇之兵,尽系士著,道路甚悉,难于要截;且平日作恶已多,台民切齿,此番搜捕,定不相饶。筹思无计,因吩咐各处,切勿盂浪。所以成守未遭其辱。詎知恶僧中有娘定缘者,见其寂无动静,以为胆怯,自约手下人来便举事。

这日知府查到他寺内,只见山门静掩,上悬金书匾额四个大字“镇海禅寺,”推门而入,阒其无人。成公知有缘故,忙麾众人,匹马下山,在十数里外三叉口,点起预设号炮,—一此处为天台、黄岩、乐清三县交界处,地名谷埠。—一就这炮声中,四路伏兵,均穿林践莽而出,齐上山头。那寺中僧徒,与成公从人,棒击棍飞,正在不得开交,忽见官兵从天而降,拥住山门,遂想突围而逃。山前山后,埋伏贼人,并计僧俗,约有二百余名,闻喊奔至,恰被官兵拦住,内外不通。刚到门前,里面的和尚已杀得七零八落,光头乱滚。

成公本有武艺,原籍福建,与林士豪中表兄弟,在门外看见贼援大集,擎起双刀,急挥官兵,望外杀出。那里禁杀?不消一刻,早已剩不及半,奋力溃围,落荒而走。成策见官军全胜,被脱者无非恶僧逼胁而来,今知事败,各项性命,不足为患。因即乘势收兵,检点队伍,官兵中只受棍伤者十数名。遂留黄岩镇标游击一员,带兵二百,在寺驻扎,收拾尸骸,盘点仓库。自己带同参将部司四员,官兵三百五十,往雁宕前进。一面先命练勇四人,乘着快马,前赴温州知会,为前后夹攻之计。又命二练勇持令箭,间道踩探,诣黄镇行营报信。

谁知路口号炮引动,四五处寺僧误为定缘号令,亦各仓促起事,均被二镇之兵迎截堵杀,十停去了九停。二镇亦留将并驻扎各处。两日之中,已将台境谋逆僧寺,剿除殆尽。此外小寺院,皆诣军前诉告被劫各情,请官往查,经台镇就近移请临、黄二县分投查讫。宁波天童闻普陀之变,早听官府查明;其余各寺,亦不敢妄思蠢动,贴然听命。单有雁宕一路,不知情伪,谣言四起,未免忧疑。二镇会商已定,各拔精兵五百,派游击一员,守备五员,分路追蹑,以资接应。

不料定缘得知谷埠之变,暗忖:镇海寺僧源一,与己立异,势促且孤;况源一有勇无谋,卒然一发,徒逞意气之私,其亡可等!将来罪魁祸首,反在自己身上!老大着急。及闻知府带兵入山,情知事不可为,遂出寺中银钱布米,按数分派,令合寺僧徒,各寻生路;并諭以“如遇官兵,或到城池,但具自愿还俗甘结,圣恩宽大,必不苟求。切勿误听匪人,自罹罪孽!气数既绝,虽释迦复生,无能为力!不然,海上之援何至先我而告溃耶?”

众僧徒环跪痛哭,皆不忍舍。定缘喝曰:“的则绝矣,何用多言!汝辈青年,尚有父母,善保身躯,随我者朽胡为者?”举案上醒木一拍,跌坐而瞑。僧徒犹跪不起,直至四至,寂无声息。仰视鼻端,则玉柱下垂,怛然示寂矣。众增徒不得已,始各收拾,将定缘用绵殓好装盖,停放于禅堂之内,擗踊呼号,分班叩奠。检出定缘衣钵杖履,供奉柩前,书写神牌,摆设香案,自山门至排堂,重门洞开,以示迎接官兵之意,然后分头下山而去。

知府领兵进山,见此光景,又防镇海专故智,正等发快马探听各路援兵,瞥见山门以内,四通八达,始信前日谣言谓定缘未叛者,不为无因。于是迳进山门,穿出大殿之后,转过层墙,到禅堂细看,成公不觉恻然,倒身便拜,令左右取过军中蔬菜等物,燃起案前大蜡,告祭一番,各将弁随同行礼。军士就在寺中安息。温州镇兵一路探听,绝无交兵声息,绕上山来,见山中各寺俱空,游骑往来,料是台兵得物,转到正觉寺,俨然行营气象。镇台进来相见,各道所以,因暂在各寺驻兵,次日即回。

成策周阅山势,分派四员将弁,安营防守。自己迳带亲军练勇,取道回郡,赶紧备文飞咨二镇,会衔详报浙东军务一律告竣,按照章程,商办善后.也就忙到尽情.

抚院接报大喜,连夜具奏,声明台州一属寺观僧道数目,据报尚系约计,统俟查明续报,此由六百里飞递,赶在四月初十日到京,比较南直奉报,止差半月,天子深嘉办理神速,特加皇甫毓昆太子太傅,成策超擢参政,在任候陛台、黄二镇均荫锦衣千户,其余将弁,赏赉有差,温州总兵、宁波总兵均以军加一级。

且说成公回郡发文之后,门上传禀有海口水师兵船差弁求见,忙令请进客厅相会。原来,素臣熟悉浙东情形,料定台僧稔恶,结连海寇,必生负隅之志;因请于天子,密旨令文恩、锦囊严防海寇内扰,并规画普陀相机剿抚。文恩派出文寤、文长,率兵二干,师船二十号,由日本洋面南下。锦囊同吉于公率兵一千五百,师船亦二十号,由台湾东北上,会于浙洋。普陀果有僧人招致盗匪,欲入镇海海口,伺地方官举动,登岸攻掠。昌国卫兵单弱,不能邀截,已被盗船打败一仗。两军横抢过来,乘其不备,将盗船六艘轰坏,焚溺匪党百余名,僧人六十四名。眼见僧众与盗共载,反有明证,遂趁势攻破普陀,回捣招宝,沿海驻泊。

温、台洋面抢掳客商之盗,出没无常,平时浙、闽会哨查缉,不见迹影,及冬巡事毕,依然横行无忌。此时盗有余粮,本不轻出,只因信服定缘,竭力赴难。自镇海被创,四十号船布满三郡要口,料难内犯。招宝老巢又失,首尾不顾,遂各四散。锦囊等出师未及一旬,已立除叛首功。因内地尚未了手,顿兵防守,到四月初一日,闻成守回署,文寤差弁上去请安,并讯军传,以定行止。下午,成守到船亲拜,彼此慰劳,始知肃清之信。次日起锭,一路传知,两军均各凯旋,由文恩单衔具奏,素臣处亦有禀函。

次日,皇上问起奖叙之格,素臣道:“臣家奴仆叨受皇恩,已嫌非分,此事只宜归功于浙。况谕旨止令防海盗,不令杀僧人,据报杀戮太多,亦难免擅专之咎!臣拟各省办理粗定,令二人建功海外,彼时再奖来迟、”

天子道:“酬庸之典,宜称其实。台州僧徒,全恃海面之助,设非二人迅速成功,浙东之事,如何能定?朕意首功固属素父,其次即在二人。今素父意犹有待,酌量行之可也。”乃定文恩、锦囊不加官爵,但增岁禄各一千石;吉于公以五府都督佥事用,仍兼任史,副锦囊如故;文寤、文长改授镇国府两翼参将;闻人杰、施存义各以军功加一级;亦发出银牌一千面,分赏出力将土。

自此各省奏报,络绎不绝,善后之事,照章处分,并无梗化僧道继浙江而起者。云、贵路远,至八月初旬亦经报到。统两京十三省,一年之内,僧道居然绝迹。

京中监禁各犯,特奉圣旨,并归秋审案内。理刑官员仰体朝廷宽仁之意,就中择情节最重之犯,僧八名,道三名,列入勾到本内,于八月二十九日处决。余皆改缓,计永远监禁者三十四名,释放还俗者四十名,收养者三十一名。外省办理,共计罪应斩绞之犯,仅止二十一名。综核京、外僧道尼姑,四十八万六干五百四十六名,保结还俗者二十九万八千五百三十名,其余或养或教,不过二十万人,而寺观改作公局不计值外,共有金银钱米帛各项约值银二千三百六十万两,田地山荡市屋园场共完钱粮三十四万二千两,通作五十倍估值,契值银一千七百万两,移缓就急,补短截长,每年经费,以现银生息,田房收租,动用一半,已属有余。故地方官次第扩充,绰乎有余,孤寡贫废皆可养教,野无菜色鹑衣之民,乡有读书学业之所,人心风俗,蒸蒸日上。

不意僧徒中犹有性情倔强,不识时数之人,妄思兴复,底毁儒宗,欲为释氏之夷、齐、禅家之文、陆者。六月中旬,素臣接张继孝函称:在院僧人,有四川峨嵋大觉寺坚行僧,自送入书院以来,不遵约束,不换衣冠,仍穿来时破衲,跣足悲歌,非疯非傻,日则狂走,夜则袒卧;屡经劝道,并戒斥数次。坚行决称宁蹈东海而死,不愿归儒。主讲监院实在没法,故请公相钧示。

素臣筹思无计,传语继孝,听其自然。八月尽边,书院差人禀知:坚行忽然脱逃,请饬查拿。素臣见京外情形大概已定,彼即逃出,必不见容;除非匿迹空山,檇饿以死,何足为患!因遂不复置意。

次日晚间,素臣独坐日升堂左间,理治官书,忽见檐前扑的一声,如飞鸟坠地,猛然惊起,忙唤家人内监都不答应。突见一个人掀帘而入,上前扭住素臣,奋起拳头,劈面打来。素臣举手一托,那人臂膊重有千斤,硬如铁石,被素臣托住,正欲勾转左足,攀倒素臣。素臣不及拔刀,用力将他臂腕一拗,便听刮辣一声,那人大叫倒地。素臣料不妨事,才放了手。家人、内监听见响动,齐齐看视,那人已不能动弹。众人拉他起来,一顶僧帽落在地下,光着头皮,满面愧痛之容。众人问他来历,他却垂头闭目,绝不回答。素臣猜着几分,也不根问,但令众人扶掖出去,吩咐大门廊房内家人,将他安顿,候明日再处。

次日清晨,请了继孝来认,果然就是坚行。素臣道:“他为释氏报仇,拼命而来,要想一拳打死我,转被我拗折右腕,亦气数该绝之故。我想古来刺客,都出孤忠义愤,也是必不可少之人。专诸、荆轲,事败被醢,乃吴僚、秦政之不广。即留之,庸何伤乎?”因命人去请太医,将他手腕医治。坚行呻吟了三日,绝不言语。到第四日,家人禀道:“手腕已能举起。”素臣正欲唤进一问,不知何时被他逃走,素臣叹息不置。

隔日,宣、大有警报进京,天子差怀恩进府请教。素臣刚用午膳,因请至日升堂左边房内,怀恩不辞,一声“告扰”,即便共桌而食。食毕,怀恩说知圣意欲派麟郎统师出关之事。

素臣大惊道:“乳臭小儿,何足以办大事?命犹未下,明日我当面辞。”怀恩道:“除灭佛、老,创始公相,则西域之行非公子而谁属?公相世子,九岁巡方,政声卓著;况伯爷二十以来,久居翰林,参预枢务,正是老成諳练,何任不胜?圣意已决,公相虽辞,恐难反汗也!”

原来一百五十四名喇嘛出境之日,据宣、大地方官报称,颇有不法情事。沿途诈些财帛,强取市物;止缘京咨仅令弹压,不敢拿禁。讵喇嘛既归,番僧闻知中朝举动,明明绝他衣食,煽惑徒党,勾结蒙古游民,将图犯闕。先令小喇嘛送书宣、大巡抚,词意悖谩,诋斥皇帝、宰相“堕落饿鬼畜生地狱,佛法慈悲,不忍坐视,故令彼等解度”,语多不经。抚使留住不遣,亦无回书。喇嘛等愈加疑惧,反谋益急。宣、大虽有重兵,只敷镇守,不足进剿。天子以素臣从前立功西域,家童婢仆,识破番僧伎俩,故令文麟出使,庶可仍带这些人前去。若出兵得利,乘胜西行,廓清遗孽,则二氏之祸,且除于海外矣!

怀恩—一说明,素臣方知其故。即日入朝,天子复与计议。素臣因请并文龙东赴日本,督同文恩、锦囊等,议除东洋佛教,天子亦以为然。九月初五日命下,加文龙太子太师,经略东南洋各国事务大臣,东阁大学士,前赴日本;命龙生、铁面率领沿海岛兵策应;浙江、福建、厂东沿海水师各镇卫所兵,均职调遣。加文麟太子太师,经略西域事务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统京营左右翼兵,镇国府左右翼兵,出关剿抚,其镇国府将领家属,有武艺者,均准携带随营。

龙、麟入朝谢恩。次日召见,面授机宜。回府后,素臣又开示方略。于是府中仆从,各整行装,又加京营两翼,就是云北、以神,西厅上也便忙煞这班女将。除碧莲、翠莲从夫在浙,玉奴、阿锦、天丝于去年渡海,只有成全、春燕、代波、秋鸿、松纹、娇凤、韦忠、小躔及飞卒二十人,夫妇同行。

文龙单带金砚、柏氏及内监八名、小宫女四名,井无营兵。轻装简从,陛辞之后,先于十五日出京,十八日到天津,已有铁面自岛开船迎接,顺风东渡。

文麟始于二十四日由杀虎口出并关,六千精兵,四十员将官,秋高气爽,士饱马腾。但见旌旗耀日,戈戟森云,一个翰林官儿,装束出将军威武,驰骤顾盼于边尘塞草之中,也觉十分得意。正是;

状元台上曾挥翰,筹笔楼头此赋诗。

总评:

龙虎火莲诸幻,已被素臣识破,而达赖喇嘛因此出丑,何物妖道,尚改尝试!然此三道者.不得谓非孤忠之士!

前后条款,早于前两回说明。而素臣拟稿,天子阅看,阁部会议,诸儿抄录,凡经许多人之手,偏不平直叙出,而于马负图之来,始行补录。盖负图与素臣同志,而此番相见,必无昌言简灭二氏之理,故留此以补其缺,庶不寂寞。彼急破肚皮者,不设身处地,不知行文之难,无怪其然!

条款故属尽善尽美,而欲萌蘖不生,根株永绝,非有以化天下愚蒙,则轮迴地狱之说,虽无传书,犹有传人,习闻是说,难保煦仁子义之为,不从此而复尚。而天下后世正多不髠不籙之僧道,较为緇衣黄冠者,更无迹象可寻,愈难除灭矣!天下愚蒙者多,而愚蒙如妇女,更为邪说所易中,东阳一代儒宗,宜其有开女学堂之论也;然素臣未有不先计及此者老。自是厥后苟有议除二氏者,必以此事为第一义!

书院、义塾,一切善举,各有条款,若再—一叙出,便同嚼蜡。故于东阳问答中逗出数语,而女塾一端足该条改之全,文不系而义不漏,此等处亦见匠心。

以数千年来根深蒂固之二氏,而自元旦颁招,行文天下,迄九月而事已大定。虽有斋忏僧道尽被拘拿一事在前,擒贼擒王,此后下手,便如摧枯拉朽,冰消瓦解,按之情势,有无不合。然二氏之徒,究非灯络糍糰,霎时聚散者可比。天下之大,岂无—二梗命之人?即攘斥功用就此收煞,亦觉浅易。故台僧之叛,浙东之兵,为此时必不可少之热闹场面,非贪写气焰也。

改行之名,由坚行而变,而曾姓字亦从僧。此人孤忠义愤与三道士同,而能识天命则过之;硜硜守节与定缘同,而不肯身殉则不及;佯狂出走,虽素臣亦无如之何,何谓周有天下,不问首阳之饿夫可也,而孰知其终改节耶?故百寿时叩见素臣,若不屑与深言者,亦明高帝鄙危素之意耳!

定缘、源一,同此作用。而定缘以普陀之败,识透气数,全节以终;源一妄为,身殒锋镝,等一死也。而定缘高出寻常矣。赵宋代周,《纲目》大书韩通死节,作者于此三致意焉,故叙台州之事独详。

红、黄二教,与禅门、律门同源异说,不相闻问。故有定缘之孤忠,不可无喇嘛之抗命。总见释氏之祸,蔓延已久。人心陷溺,不能骤返。非处处斩截死灰,必然一波平而一波起,极写除灭之难耳! .

古佛者,释还真身也,锡兰一身,在印度东南,为其出世之处。若今佛即喇嘛,所供活佛是也。文龙、文麟皆素臣跨宠之子,一由日本而及印度,一出西域而及前后藏,两军相遇于雪山南北,然后二氏之数尽绝。

二氏之祸虽处平等,然除道易而除释难。故龙虎真人只须一级革封,而事已毕;而僧则屢动天兵,乃能扫荡。盖老氏尚不至驱人而入禽兽,其罪轻于佛氏,则其报亦杀于佛氏也。

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灵威集

文麟统帅出关,沿途晓行夜宿,各卫所随护,各宣抚宽慰司办差。行了六七日,已入内蒙古旗地。内蒙古国俗,最重喇嘛。自天顺间宾服之后,贡献往来,颇为恭谨。前后素臣出师,亦因喇嘛煽诱部落中有萌反侧者。达赖出丑,素臣班师不与蒙古作难,十分感激。故此番喇嘛复与要约,众盟长台吉不以为然,因素来供奉,勉强允从,其实并不出力。大兵过境,传说是首相文公之子。随征话将军中,夹杂十数美妇,又是前次文相营垒之人,个个武艺高强,争先敢战。达赖覆国未远,况值中朝除灭之时,这回惩创自比前更加利害,邪术已穷,徒取死于战阵之间,岂不贻羞我蒙古乎?众盟长台吉意见相同,均无出兵之志,番僧催促甚急。

一日,有两部盟长在大营门外求见,通禀进来,一名孛罗兴额,一名阿冒阿,传命人见。文麟坐于毡帐之内,成全、伏彼、松纹、韦忠拔刀侍立,男飞卒十人排立帐外,两旁交刃以俟。春燕、秋鸿、娇凤、小镝女飞卒十人,拥立坐后。二人进得营来,各营棚兵士,皆露刃站围,早已吓得抖战,气喘汗淋,欲前又却。刚到帐前,一声幺喝,更是轂觫。只见领着进来的,望十把雪亮大刀之下,钻了进去,只得按定心神,鞠躬而入。看那两旁,站着雄赳赳、气昂昂四员战将,威风凛凛,不由得跪下去。四叩起来,瞧见中间坐的,却是一个白面书生,背后许多美女,情知主帅慈祥,尚可从容禀说,遂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

文麟业已起身,出位答揖,满面阳春,蔼然和易,拱向左旁所设行椅上坐下。二人辞了又辞,方敢告坐。文麟复位问道:“二位盟长皆世奉北番,习知北俗。请问喇嘛之教如何尊崇,究竟有何利益?本帅此来奉命除邪,至于内外蒙古与天朝岁时往来,自天顺以后并无违言,断无无故加兵之理。二位说明红、黄二教缘由,及人心国俗从违、向背之故,本帅还要请教。”

孛罗兴额起身答道:“自天朝天诏书出关,咱家宣布,民间无不喜悦,指望千余年大害一旦除绝,无论城郊游牧方,都感激圣君贤相之德。只是专奉已久,徒党太多,民间之势又不相敌。前日咱们各旗盟长,与四十八位台吉,七十二位扎萨克,彼此相约,近者会商,远则信函,将此事议过,迄无全胜之策,是以迟疑耳。至于喇嘛一教,本由印度传入西藏,分出二支,就是红教、黄教。彼处渲染已久,俗尚腥膻,北宋时始辗转而至蒙古,趋之若骛,几乎通国皆化。天牅大元主中华,百年之后复归北漠,于是中国圣人之教,孔孟之书流传塞外,始与佛教互证,灼见其非。近百年来,国俗大半已变,彼教渐衰;就是西藏、印度,当日已为元朝外藩,帖木儿驸马以亦圣教变化腥膻。迄今佛氏也稍杀其威,不过积重难返,并有天方回回别创教名,与圣教一样拥挤。佛氏所以逃于释者,半归于回,而圣教反觉力弱,不能除之也。咱们蒙古回教不至火盛,如欲除佛,必并除回。奈此去西行,一过哈密古城乌鲁木齐,便是西藏,回势曼衍,深恐开衅。故民间虽恶喇嘛,也只索吞声忍气,受其茶毒。通计喇嘛不下五万人。除天朝斋粮金帛数十万之外,还只是搅扰百姓。蒙古地方苦寒,土少沙多,开垦之地无过十一。民间种些豆麦,六成供佛,二分输租,剩下的如何够得一年食用?养几头牛马犬羊,又时常来要去了。更有说不出的事,养下儿子都要认他做佛爷,一经认过,世世代代要认下去,名为佛子、佛孙。实则认了他便要去孝敬他,一生辛苦所得,自己不能过活。娶了妻子更须去讨佛种。愁烦怨苦心里耐着,口里却说不出,那一个真心皈依他的?今幸天兵到此,他的势焰敢要没了,福气也享尽了。据咱三人所见情形,料定蒙古没有一个人助他抗命的了。那年老太师爷统兵出关,达赖挫辱之后,日想报仇,后来听说老太师爷请除佛、老,触了上皇的怒,把撒马罕狮子来吓他。老太师爷果然大病,才放了心,说老太师爷从此退休,喇嘛衣食自不该绝。库车城内有一大寺,供养活佛一尊,终年坐龛,受众喇嘛朝拜,又叫百姓顶礼,鬼鬼崇崇做得毫没破绽。凡是有钱的去烧香,喇嘛宣传活佛之命,要他施舍多少就是多少,派他捐助若干也便若干,不敢一些违拗,说不依活佛是犯弥生罪孽,要受诸般苦恼。故财主、贵官一心信奉,毫不疑贰,都想升天之日带他去做佛子哩!其实这活佛便是达赖私买了一个回妇带来的前夫儿子,达赖看他相貌好,一直密室中关着,养了七八年,从不见过天日,经过风雪,每日两餐,专以羊肉白米饭词之,养得肥头胖耳,面色白贰,眼黑唇红,约略有十六七岁,然后在寺后造一暗殿,不通天光,把他坐入龛内。先期造谣贴招说:‘活佛某日降世,通国善信有缘者均来施舍。’到了那日,众人要候活佛临凡,他又言佛厌迎接之烦,故先夜已至,急令进内膜拜。众人被他瞒过,舍出金银,堆积如山,登时又发大财。彼时达赖受辱,归与活佛商议,闻得差人晋京投奔安闻老,哭诉情由,以文相一日在位,喇嘛性命一日不保;文相一日在世,喇嘛魂梦一日不安。要出一条毒计结果老太师爷。安阁老与他夫人范氏计议,密禀上皇。上皇传太医进去,分付如此如此,詎意天子算到,早请大医每日诊视奏复。上皇此计不行,然后将秘器等物赏赐,内藏毒药,待老太师爷自己取服,暗令廖、冒二监用心侍察。不料老太师爷是个圣人,本具却色本领,那里肯吃着药?七年之中,白白费了心机。上皇哀诏下来,已知此事不妙;及番僧被逐,朝廷主意业经揭破。彼教中人以谋害结怨老太师爷,必不见容,不止除灭中原佛教,故势汹汹,合五万人,都要与老太师爷拼个生死。波等自知障眼幻法不能相吓,无非倚恃人众而已。目下元帅所统精兵,不比寻常行伍,但恐不敷分遣。惟有攻破要害,使之亡其主脑,然后收其羽翼,方为上策。西藏以南,佛氏已微,惟印度国俗未变,所以云南境上安然收灭,而关外暹逻、缅甸未曾闻风畏惧。元帅但统全师拔取库车,则蒙古部落中喇嘛皆可驱除。民间受害极深,乘此机会无不向义,不待天兵分剿,僧类已绝。然后由盟长台吉等按照条款,妥筹善后。元帅领兵南下,直至印度,廓清释伽降生迹,此一道同风之治也。印度南面距海,西北界爱乌罕、波斯、天方等国,回教大行。锡兰一岛,孤悬海中,而附于印度。闻大元帅经路东南洋,将来元帅攻克印度,大元帅由海道进师会剿,必能成功。印度一清,则诸国响应,回教自无所凭依矣!”

文麟虚怀延纳,将素臣教令之言,—一相证,颇觉吻合。因道:“盟长熟悉情事,言言洞中。本帅所以不分兵而进者,原欲攻其巢穴耳。但大漠以北,藩部既多,设有受番僧笼络,起兵抗命者,何以为备?”孛罗兴额道:“元帅尽管放心,诸部盟长,断无为番僧助者,咱二人愿以家属为质!”文麟道:“此处离京未远,本帅明日移师,烦二位回旗,分差头目,传知各旗,于十一月初五日,在燕然山取齐。本帅与各盟长,取出国书,申订旧约,斩牲歃血,重为盟誓,以敦信义。燕然为诸盟适中之地,期会而至,该不甚劳也!”二人鞠躬听命,当夜辞归。文麟自此确知番僧虚实,胸有成算,缓款而行。

每至城郭部落,留驻一两日,命成全、伏波、云北,督操士卒,随时休息。塞上奇寒,风号弓燥,马疾草枯,正是盘雕天气。蒙民望见军容,欢喜踊跃。一日操毕,有土谢图头目请于营外,愿导将士游猎。文麟许之,成全等十四对夫妇,皆跨马,韝鹰而出,蒙民妇孺老幼,观者塞途。至夜,大获而还,献禽饮至。命云北、以神将所获禽兽检点,匀分十四堆,各人谢赏归营。文麟只取两对雉鸡、一只斑鹿,请云北、以神同食。

次日拔营,成全、伏波二队当先。行未十里,忽有数十僧人,大刀阔斧,从林中跳跃而出,横截后队,直扑文麟马头,七八斧头砍将过来。是时只有松纹、娇凤两骑,紧护左右,文麟大惊,急掣宝刀抵挡,马往后退,几乎跌下。松纹取出腰间双锤,奋勇迎敌,文麟趁空闪避。娇凤亦拨出双刀,杀将上去。僧众便舍松纹,直取娇凤。娇凤虽系岑氏之女,武将世家,自幼学些拳棒。松纹在广西时,又用心传授手法,能使双刀,却不比松纹天生勇力,未经战阵,终嫌怯弱。数十个恶僧,执着长兵,如墙而至,早已招架不住。松纹回马相救,正不开交,前面韦忠夫妇,后队男女飞卒,兜杀过来,方把僧众穿绰得七零八落。二人见有救应,胆气骤壮,并作一阵厮杀。前后兵士,摇旗呐喊。文麟定神,勒马观阵,只见韦忠、小躔两杆神枪,你横我竖,不住的舞动,宛似涛飞白线,星落寒芒,搅得番僧没处躲闪。松纹两辆铜锤,从旁插入,竟像雷公锥凿,驰骤于疾风猛雨之中,当者登时脑浆迸裂。

众僧见势不佳,个个反走,不防四十把飞刀从天而下,兔起鹘落,数十颗光晶晶、油滑滑的肥头,大半向草地上乱滚。众人杀得高兴,拍马上前,直赶到一座山岗之下,把逃走的一齐收拾干净。文麟注视地上,见一大堆肉酱,不觉恻然感叹。良久,众人都回,遂复整队而行,因此耽搁。成全、伏波先到土谢图城,安营已毕,后队未至。云北、以神两军本从别处抄出,日落亦到。诸将至黄昏,始各着急,成全上马,率二十骑,从原路追探,行十余里,甫与韦忠、松纹相遇。连主营扎定,已是二更,草草安息。次日,土谢图盟长,带领台吉、头目十二人,詣营向文麟请见。

因问僧民情形,果然决撤。遂令将昨日斩番僧尸首,饬人埋葬,并催赴燕然,不得后期。盟长应诺。次日,文麟留云北、以林两军暂住,向盟长要了五百旗甲,沿途护卫,并作乡导,因由此至燕然,尚有三日,都是戈壁。部落星散,并无城部故也。自此安营之处,蒙兵扎作外围,请将彻夜守备,不敢安寝,倒也无事。

原来这日番僧全数被诛,远远闻知,均畏大兵如虎,旗兵允助,迁延不出,明知力不相抗,便不敢动。并有数起,探知士谢图城有官兵驻扎,私来纳款。云北、以神许期还俗。当合古吉、头目等,查造清册,归入善后,分别办理。到燕然大会之日,共有纳款番僧八千五百名矣。

十一月初五日,文麟与内、外蒙古诸旗盟长,歃血订盟,共有七十八旗,阿尔泰山以东部落,无不在会。遂定于初八日拔营,进征库车,各盟长愿以兵从。文麟恐番僧生心,概行辞却。差文忠、文信赶回土谢图,知照云北、以神。从西路兜出,会于库车城下。各旗盟长但令勿出一兵救援番僧,俟库车捷报,各就所辖城郭,游牧地面,将寺院封禁,僧徒还俗,按状章程行事。库车僧众共有一万一千二百名,城内城外寺院十六七所,均已住满。

达赖要约各旗,满想天兵渡过戈壁,处处梗塞,盟长、台吉等,世受佛庇,与他叔伯兄弟班辈,自能出力,所过之处,官兵必以受创,势不能迳至库车。故人数虽多,恰无防备。其人大抵由别城寺院而来,自谓折冲御侮之任尽旗兵,乐得暂避锋镝,教小辈喇嘛皆怂恿大喇嘛往依活佛,以至聚这许多。

及探闻各处并无交仗之事,暗自疑讶。后又传说各旗盟长,大会天使于燕然,料有变局,不胜慌急。奈僧徒中可选者,无非拳勇一道,并无冲锋陷阵之材。从前使过遮眼邪法,已为太师识破。一班女将,个个从青龙白虎、火焰莲花中,杀进杀出,今日仍来,定难再献此丑!至于活佛威灵,原系骗人之局,倘被生擒活捉,怎当这些人荼毒?寻思无计,只得日与库车汗缠扰,逼着要帮着出兵,迎敌境外。

且言达赖一派,世世为可汗焚修无量功德,自妥欢帖睦尔汗归主漠北,历桓宗、毅宗以至于今,子孙支派董衍.北至哈萨克,南抵印度,西距天方,散布数万里之内,哪一家不是我佛子孙,受过达赖祖宗的戒?如今中国与我为难,安忍坐视,恐我佛慈悲,也无相容之理!宁度众生莫度人,此语应在今日矣!库车酋被地嬲不过,遂点起城内兵将,在离城十五里堡上扎住。月夜鸣笳,霜晨传鼓,羽旌风动,毳幕云屯,倒也十分整肃。

文麟一路遄行,安营处所,只有合吉等迎谒,或派旗兵数队导行。十五日午后,将至库车,前队回报,保上有营扎住。文麟急挥诸军暂止,自率春燕、秋鸿三路当前,瞭望敌营。二人眼光远辨毫未,注视半晌。见营中多人出入,恰无一个喇嘛。文麟心下疑惑,莫非部落中,有背盟助贼之人?急令男飞卒十骑上前,探明回报。

原来蒙将私受可汗之命,若大兵到境,首先纳款。约期假北,领兵入城,直捣寺院。喇嘛贪而无谋,自可汗允其出兵为助,即不戒备。这班大喇嘛深居方丈,叫徒众计骗乡愚妇女入寺烧香,择其年轻有姿者,闭置窟室,日夜宣淫,干那极乐世界的正事。单有达赖不敢放心,然亦不能禁约。

飞卒探至营前,绝无举动,恐有埋伏,不敢蹈险。刚要下马,只见营内走出两骑,像是差官模样,背着黄袱,一个手掣令旗,追上来,向飞卒等问讯,便请同见主帅。

文麟正率成全、伏波,在堡外周围瞭望,择地安营。飞卒同二人下马叩见,自通职名,两个都是领催之职,一名乌而蒙额,一名和愣布。叩毕起来,复屈膝请安,解开黄袱,呈上文书,关簿册一本,载明城内外寺院喇嘛数目,及著名作恶者花名面貌,极为详晰。文麟逐一看过,交与成全,留着二人暂候,一面安营。到晚,复传二人入帐,细询敌情,遂作回书,付其带去。文麟亲送出帐,谆嘱再四。二人复屈膝告别,跨上马背,踏月而去。次日黎明,京营两翼兵亦到。文麟因知敌人虚,便令云北、以神赶过前面,与蒙古营相望而居。城外寺院有人出来,见两营白日走动,报知大喇嘛,转闻于达赖,与活佛商议几次,催请对仗。

到十七日午刻,云北、以神营内,骑兵个个上马,步卒人人披甲,弓尽上弦,刀皆出鞘,大开营门,排队而待。少顷,蒙营中一声号炮,旗扬鼓起,簇拥出一队人马,直扑右翼阵脚。又听炮响,尘头忽起,左边两员将,掣着大刀,飞舞而前,约有三五百兵,如潮涌至。云北督住阵脚,一些不动,两边接着各战。京兵齐声呐喊,蒙兵远立不敢上前;京兵移阵略追,蒙兵却也站住不逃。两军相持约半时许,京兵又大声呐喊,只见蒙兵相顾骇,反身便走,云北、以神趁势赶上,绝不抵拒。不上半里,连旗帜都卷了起来,刚进城门,那些蒙兵已是散去,剩得一二十人在前奔跑,正是到活佛寺里去的大路。城内铺户居民,没有一人逃避,开门观看,个个笑逐颜开。

寺门已近,二将分拨兵弁,打成大围,自己抖擞精神,并骑而入。达赖昨夜得可汗回音,知今日开仗,饬这将奋勇厮杀,若不得退官兵,斩首以徇。心下十分侥幸,正在静候捷音。忽有小喇嘛飞跑进来,说寺门四面围得铁桶一般。这一惊不小,登时目瞪口呆。那尊活佛恰在地窖城行乐,达赖进去说知,活佛嘻着嘴还只是笑道:“我不信有这种事!你且在钟楼瞭望明白,咱们再处。除了一死,谅也没甚罪过!”达赖急上钟楼,推窗一望。人头马足,如蚁而集,心下十分惊急,随手引钟锤,乱击十数下,忙下楼来,到禅堂坐安。

霎时,各院喇嘛都来。达赖不待众憎行礼,便问道:“中国文太师议除我教,赖老皇帝主持,众法师弥缝,以有今日,不意老皇帝宾天,文相复用,禅门踪影绝于中华,井不容我二派,令其子领兵前来,现已围住本寺。计将安出?”众僧合十赞佛,说:“佛爷法力高深,神通广大,这几个蛮兵,有何难处?”达赖听见,又羞又急,再三请问。有几个说:“我辈吃酒吃肉,念念经咒,巴结得几位大人太太门下,几个佛种运气好,选着可汗敦的替修,骗得一世享用,便算是不违教祖的规矩。佛爷那种法儿,尽可使得,大千世界,无非幻想,只幻出些精灵古怪,狞恶兽物,已吓煞蛮兵千万,倒请教徒弟们起来!”达赖再问,更无应者,心里念急,不禁泣下。

内有达赖同辈番僧,急趋案前说道:“师兄胡尚馈馈若此?昨有土谢图人来此,自中国出兵,弃释归儒者已有万人。蒙人反颜相向,不肯出兵。个日之围,如此神速,鬼域伎俩,大都可见!曩年师兄在中华逃归,适有西藏尊辈东来,言:‘天象昭著,紫微星明异亮,文昌光焰千丈,直压华盖,主儒道大昌,异端消灭。而华盖之西,黯然无色者,得周天一百二十度之广,连白虎七宿,皆依稀隐现,不可识数,主有非常之变。惟东方斗宿之旁,有三小星光耀倍明,此星下应三宝有灭而复兴之象,藏派流传南洋,转入日本,或者后起有人。然西域之变,即在目前,运该中绝,不有挽回!’尔时师兄闻言,相对唏嘘。还锡之日,向他:‘此变约在何年?’尊辈不答,但云:‘到时须各自为计!’现在天意人心俱已显露,正各自为计之日,师兄何必徒作无益之谈乎?咱们行辈稍尊,断难改行,与其罹兵刃之灾,不若谈怛然火化,完我佛门结局!”达赖恻然流泪,呜咽半响,俯视僧众,大半散去。

遂定自焚之计,将自己住屋前后截住,令人搬进柴草,与同辈二人,跌坐念佛。举起火来,霎时烈焰飞腾,三尊如来,并化灰烬。

官兵围住住院,正在相度地势,定策进功,忽见火起,遂不及待。云北、以神各麾兵将,从头门直入。一路都是些喇嘛,迎着磕头,殿内殿外,几乎跪满。以神拉一人,问他起火之处,叫他引路。那人说话不出,只顾发抖。旁边立起一小喇嘛,听以神的话,似已会意,就望前领着进去,只见火势早已透屋,不能扑灭。幸四面悬空,只此一座屋宇,别无连接,料难延烧。火堆中尚有人跳进.以神上前拉住二人,余者均与达赖同入茶毘。

诸兵将搜括寺中,从火起屋后转弯进去,过了两层房屋,见一石门,锁钥甚牢。竭力推扭,小喇嘛道:“此是假门,房有石板,可以转捩,内活佛所居,平常惟达赖及尊辈喇嘛得入其室,咱们到石板处即止。”云北、以神忙令引至石板边,细看石析镶缝甚紧,并无起落痕迹,逼着小喇嘛开视。只见小喇嘛将脚趾顿了两顿,石板砉然中裂,下面竟是别有天地。众人跟着云北、以神从石级下去,许多归女见人进来,没处躲避,裸体奔逃。众人跟进石室里面,妇女更无走处,双臠贴壁,蹲着不动,众人莫不掩口胡卢。但见小喇嘛钻进人丛,向东壁禅床上跪禀道:“佛爷勿怒,咱是不得已才领了进来的!”以神细看,是一年轻男子,肥头胖耳,赤着白嫩身体,盘坐其上,像是体重不能动,见了众人,只是喀着嘴笑个不歇。

原来这寺一年有七八个佛会,达赖养起活佛,每到佛会之期前数日,才与他盐食,令他骨力硬朗,可及登坐,受人香火,劝人掯钱。平时闭置石室,则断盐食,加以补药,故肥胖无力。这些妇女轮着交媾,宣泄其精,便不胀痼,活佛亦觉受用,乐得享福。达赖见事败露,与他计议,他却不知忧虑,乐得一日便是两个半日,故此时安然听命,毫不惊慌。

以神心知其故。今五十兵士,守着石室,将这此妇女,逼着穿衣,驱逐出去。自己走出石板,同云北至佛殿上,传见领路蒙兵,令带其妇女,飞报头目,分别送回。一面传齐僧众,各问口供,均称自愿还俗,有家者就此回去,无家者听候发落,领哨兵带进殿后斋堂内住着,将门封锁,禅堂火熄。招进寺门外观看的人,扒拾尸骸,共计一百二十三具。随令搬出寺后空地,以待掩埋。云北率领多人,搜查仓库,计金银四百余箱,米谷布帛毡皮堆积屋内,共是十六间,厩中骡马一百二十匹,刀棍器械五六百件,均各封锁,草草处分。正待派拨兵丁,分院驻扎。文麟带领飞卒四人进寺,云北、以神迎了出去,各相问讯,暂坐殿外经房内,二人禀诉情由。

文麟亦将城外之事,约略述知。

先是,文麟令二人扎近蒙啻,授意专办城内,及见蒙军假北,京营兵直追而去,文麟候至将午,寂无消息,料已得手,遂分遣成全、伏彼、韦忠、松纹六飞卒,分五路搜攻寺院;自己带着飞卒四人,乘马往来哨探;营内只留十四员女将,三百名兵,留心巡察,以备非常。刚到蒙兵空营口,忽见首恶主僧数名,余皆望风溃逃,或跪还俗,诸将一如教令,分别处置。未申之交,望城内火熄,成全首先回营,文麟便带四飞卒进来履勘。云北、以神说知活佛之事,文麟道:“论起来,这活佛也不足虑;但达赖藉以愚人,番民若狂,久成风俗。留此祸根,难免死灰复燃。不知绑赴市曹,明正典刑,庶足破蒙人之惑,而西藏一带亦可因之夺气。宜盛设兵卫,不可疏忽,且待明日行事。”二人齐声称善。因再拨百名兵,在石室外守护。

城内城外,均在寺院安营。文麟仍旧出城,盟长以下已经知道,陆续到寺门外迎谒。慰劳感颂,欢声如雷。文麟约于明日午时,齐集寺内,会议一切。各人应诺,跟送出城。

到了次日,大营女将各随其夫营内安住。文麟带男女飞卒八人,三百名兵入城,与云北、以神同住寺内。盟长以下各头目渐到,文麟取出善后章程,令其举办各事。把石室中活佛扛出来,绳捆索绑,押出寺门斩首,活佛闭目垂头。男女观看,拥如堵墙,七嘴八舌,在那里议论。有的说:“活佛不是凡胎,哪里斩得他来,临时他自有变化的!”有的说:“活佛功行圆满,当兵解,他的血是白的,不是红的!”谁知两个兵丁,将他按跪在地,一个掣出一把亮晃晃的快刀,望上一扬,前面一个将头一掇,说道:“佛爷升天!”早已轻轻捧了过去,后面的举足踢,佛身扑倒,热血进流,气蒸如釜。看人的人都呆起来,还有不住口念佛的。更有的人说:“活佛本系金刚转世,尸身总不会坏。”

文麟因有人疑信参半,下令陈尸二日,将首级装笼,挂于城头示众。到了第三日,佛身朽腐,臭气熏人,城上血水淋下,路人远避。于是人心始定,晓得佛法是假,达赖哄骗,徒受其愚。自此各安生业,得免于害,人人感颂小太师恩德不浅。

文麟因天气严寒,西域冰雪凝沍,道梗不通,遂定在库车过年,俟明春西发。这里蒙古地面,信照中国章程,次第举办,另是一番世界。台吉、头目等时时请教,势有杄格,文麟更为酌改,以期尽善。库车以西各部落,自伊犁乌什直至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南界雪山,两藏前后,闻风兴起。

原来佛教最盛西藏,流入蒙部。自唐初回教大行,已与释氏分途并辔,上人信佛,不如摩哈麦之多,厝火积薪,其险已甚。此次库车活佛被诛,土人攘臂而起,与喇嘛为难,绝其供亿。平时僧民议案,官府袒僧抑民,已成习惯。喇嘛此时控诉,它反不理,故民间愈有护符,喇嘛恃强,即被殴杀,分尸弃骨,无迹可寻,官府转以诬告坐罪。喇嘛数月之间,逃出僧籍,私返俗家者不下二万人,剩下多年老无归,淫凶积恶天,势穷力蹙,又乏供养,死了许多。

文麟身住库车,风行西藏。次年正月将晦,差人进关,回京禀报;并于家书中,禀请素臣转达天子,飞檄云、贵、四川边界镇将,严密防堵,恐藏中喇嘛因本处穷蹙,窜入关内。素臣早已料到,十月内即有寄谕出去,以故云、贵等省,并无一僧款关。二月望后,文麟差人探路,打量冰雪已融,择日移师西向。

一日,库车盟长等游猎回城,有两个大木笼锁着异兽,献于文麟。文麟看是独角牛尾,知系麒麟,暗想:此为仁兽,希世之瑞。佛、老既除,应运而出。又与已名恰合,欢喜非常。蒙古人原未见过此兽,因是稀奇,故献天使。来的恰是两员章京,见文麟喜溢眉宇,料非常物,回报盟长。次日即来庆贺,文麟接见,告知麒麟出典。盟长舞蹈拜颂,叹玩不置。文麒麟因是国制未除,不便设宴酬答。

过了几日,京中批奏已转,知文龙到日本,与文恩筹办僧寺善后。岂知那年僧徒败后,东京寺院早有改建书院义塾,敬亭已到,规画井然。远近闻风,僧势大杀。文龙扩而充之,由是举国缁流绝迹。五月初即带兵出洋,将南洋各岛凡有僧寺之处,一律除绝。锦囊、于公、闻人杰相助为理。事事顾成,不过旬日,而荒岛野香,咸知感化。具奏到京,大意谓:东、南洋大致粗定,惟佛教缘起在印度,释迦降世,厥惟锡兰。拟于三月末、四月初,率师船西渡,请旨饬下西征军营,取道昆仑,越雪山而南,会师印度,相机夹剿。

天子览奏大喜,召素臣面议,知照文麟,择期西发。文麟接旨及素臣手谕,又是大喜。厚待差官,修好书奏,派定差弁四人,兵丁二十人,另雇长夫六十人,把两只麒麟扛抬起程,随同来差晋京。一面整束行装,叮嘱蒙官,择于三月十五日祭旗首涂,望西藏进发。果然,一路传闻喇嘛之势已是衰极,几个老朽不足为虑,遂不停留,只将善后事宜,嘱咐沿途官府,委速照办。

五月十一日,已抵东印度界内,将近恒河,在巴哈尔驻营。忽有缅甸人同中国差官投递文书,始知文龙于南洋肃清后,命锦囊、于公、寤生、长生分率师船内渡,一由暹罗湄南入口,一由缅甸怒江河入口,办理两国之事。

暹、缅本与安南同修职贡,奉行惟谨。下令国中,两月之内,敝俗悉除,寺观民所藏金银铜佛像,尽缴官库,国王饬工熔化,所值甚相,就充各项善后经费。暹王检得最古金佛八尊,铸成自已生像,并锦囊金像,庋诸寝殿,以志除灭之功;缅生亦制碑文,镌于京城最高之山上,石壁之间。但以逼近印度,后将复起为念,怂恿文寤、文长,进规印度。二人以未奉文龙之命,不敢擅允,故托词哨探,请其派人,同差官取道阿喀喇,渡河侦访,因达文麟之营。

文麟得书传问差官,晚间在营,与成全等商议。因言:印度风俗大异蒙古,信佛之人,不事力作,其蠢如牛,其丑如豕,念经化再斋,终身不肯他务。国中拓地五千里,五王分治,政令不齐。挽回人心,布置善后,非可速效。锡兰既系佛氏贻元,拳然一岛.或能以兵力克之。彼处拔根搜窟,然后印人知佛无威灵,自能渐悟。犹之活佛授首,而全蒙之民,皆洗心革面也!

于是定计留兵,合男女二十八将,分作五路各诣其国王妥议。一面差人取道缅甸,飞咨云南巡抚,派州县教佐有才于学间者二十人来此,创行兴养立教之法以佐印官之不及。其民间妇女信佛迷惑者,并责成女将,分投劝导,宽以时日,始有成效。倘锡兰早平,祸根斩绝,或不需岁月,已可转移,更为幸事。

诸人领命而出。

次日,派云北住北,以神往中,成全夫妇往西,伏波夫妇往南,韦忠夫妇往东,带男女飞卒四人,分路而去。自己领着松纹、娇凤,于十五日同来差过了恒河。起旱行五日,到怒江下船。文龙已先期驶至槟屿,是日文麟继至,只见文龙坐船,泊在岛外,离船三四丈,水不起浪,船旁似有巨物夹住。过船相见了,各道近事,乘间问起。

原来文龙周历南洋,一日,正出海峡,其地为暹罗外卫尽处,番语称曰息为,忽然舟重不能行,海师错愕,以为触礁。及文龙出舱细视,不禁骇绝。船中诸人,争先观看。内有水手道:“十几年前,成化帝被困海岛,文老太师救他出来御驾回京。御舟有两龙背负而行,那时咱在船上亲见的,这是大吉之兆!”文龙闻言,即忙在船头叩祝:“如是曩日神龙,俟功成之后,随我回京,以备宸游玩赏。现在世际唐、虞,虽无豢龙世官,液池游泳,亦畅生机!龙如有灵,请为煦朝瑞应可也!”两龙待文龙起来,昂首掉尾,意似许可;自此常在船旁,颇为驯扰。

文麟亦说出获麟之事,彼此交贺。各师船齐集之后,龙、铁二人又派梅仁、柏节、李信、陶忠率岛兵二千名来会,择于二十五日启碇,进图锡兰、印度。并无兵船保护,诸军登岸,直入落伽山。土人不知战阵,慌惧异常。后知官军意在除佛,便各放心。盖岛中亦苦僧人供亿,又为回教所间,信佛不坚,俱各袖手而观。喇嘛贪淫无度,不防官军舍印度而先取锡兰,山中寺院虽多,僧众只有四百,自称释迦苗裔,仰食于人,岁收印度供奉,逸乐荒淫,别无伎俩,哪里还敢拒敌?

至六月初一日,已至释迦真身大寺,山川水秀,花木繁绮,禽声欢乐,风景最为清绝,寺屋金碧辉煌,径路纡折。龙、麟二人策马前导,军士缓缓而行,都觉爽豁异常。岛兵岛将,先前派过从行,在南洋如何辨理,熟悉情形,文龙即令跟随,就在沿山寺院内驻营。

文龙、文麟近殿观看,都是些金铜土木佛像,并无真身,当令兵上—一打毁,设起火炉,将金铜熔化。殿旁一排大屋,藏起经卷,贝叶梵文,约略有四百多柜,悉数尽烧。搜到后山一殿,门扃甚固。寺中僧人,此时逃得一个不留!兵士寻到山洞内,才有两个小喇嘛蹲着发抖,揪将出来,令其启门。小喇嘛不肯,文龙拔出宝刀要杀,始领至石壁上佛像旁边,小山洞口,令众人跟他进去。洞门阔止尺许,二三十步即觉开敞,原来外面扃鐍,是熔铸成的,并无匙钥,真身深藏在内。小喇嘛领了众人进来,便即反奔,被松纹一手一个,揪住不放。龙、麟二人,看是三间正殿,中设大龛,臼石腔子,遍嵌明珠宝石,前面供桌炉台,都是白石;再前,则大铜缸一具。万倍人身。松纹立在桌上,望见灯火荧然,满贮清油,知是长生灯,并无他异。文龙令众人将龛内漆身起他出来,众人皆不敢动手。二人心知其故,急抽宝刀,向龛中乱搅。那真身应手而碎,硌硌碌碌,跌了出来,约有一二百块,单剩一个囫囵头颅,滚于供桌之下。

文龙乃令留着头颅,把些碎骨给拾起。后由松纹胆壮,近前捧头,解下束身黄帛,将头包起,挂在腰间,宛然三柄铜锤。诸人一齐出洞,即在寺中顿兵。将释迦头摆在正殿,纵人观看,全岛土人,把信佛之心,冰消瓦解。龙、麟二人料理诸事,分派众人,各专职司,倒也头头是道。因虑印度之事,不敢放心。

谁知初八、初九,伏波、韦忠差百来报,印度王甚恶佛教,当下传令国中,照着行事。先托建佛会,传集有名位喇嘛入宫,禁锢密室;然后复逐寺院僧徒,逼令还俗。百姓有起而为助,几日之内,都除得干干净净。十四日,以神亦来报。十六日,云北、成全差弁同至,禀内情形,大略相同。二人知事已大定,拟留松纹夫妇及岛将四人暂驻锡兰,以收后效。

大气大热,南洋地近赤道,熇喝异常,锡兰雷雨时作。一日雨甚,空中有龙,直下取水。二人适在后山亭眺望,俯视海中,龙首探水欲上,忽然两巨物搏掣,隐约亦见鳞爪。此龙怒与相斗良久,始脱身而上,天亦骤霁,二人相顾骇怿。

次日,文麟发书,令印度差员回报将暂时监督,于秋深一齐班师,自与文龙,諏吉七月初一凯旋。下船之日,海师禀知文龙:“那日雨时。有龙取水,船上两条青龙,忽然不见,而止甫回;后随大龟两具,依着龙身,竟无去意。因试放板下去,两龟蹒跚而上,即以巨箩盛置船旁。”文龙顾文麟道:“这也奇怪,那日亭中所见巨物,即是此龟;鳞爪隐现者,大约青龙无疑矣。龟为灵物,必非无故而来,亦算是除佛瑞应可也。吾弟获献倒闭,合此二者,四灵已得其三,但少凤耳。”

文麟道:“弟正忘记,前在库车,父亲谕函内曾说起,上元之夜,凤弟同刘庶母上观星台,测量紫微太乙相去远近,忽有异鸟和鸣,集于台上。最后,两鸟者如清磬,独留不去。刘庶母识为凤凰,令凤弟相献祖母,现养园中,常有百鸟来朝。如此说来四灵已全!”文龙大喜,命文忠、文信扛过巨箩,看那龟时,大异寻常,背上隐隐篆文;细极其纹,则九宫八卦,部位分明,的是神物!文龙暗忖:“皇上园中,狮象之外,本有麟、凤、龟物,惟生龙不能致;今百家备有四灵,僭过菀囿,似非所宜;青龙颇知人意,回京时当再祝之,使分居御园为妥。”

二人功成域外,奏凯还朝,加以恩属同怀,青年得志,两舟维紧,辄复同居。有时纵谈世务,有时密语家常,极友爱之天亲,洵人伦之乐事!遂于八月初十日,安抵析津。先命四个内监,驰马入京,报知府中。水夫人、素臣这一喜,也就喜到尽情。正是:

联镳科第寻常见,灭佛勋劳旷古无。

总评

此篇为除佛之余功,实则为除佛之正文。佛之起也,由印度而转入西域,以至中国。是印度一日有佛,即中国人心中不能一日无佛;必使释迦真身毁弃无踪,然后佛之根株绝灭,可保无旋流之患。于是由蒙古而西藏,由西藏而印度,以至于释迦降生之处。木之长也,自本而及末;其萎也,必先末而后本,此理之自然也。活佛诛而西番响应,真身毁而大功告成。于是留印西之回部、欧洲之天主,以景日京瀁瀁而行为者,为素臣父子之继。故日后日京一书为余功,而此则犹其正文也。

素臣诸子,举一可以例余,似表龙不必定表麟矣。然子至二十四人之多,仅仅一表实不相称,故以巡案三省、征倭靖海诸回表龙儿,即以登状元台及此数回表麟儿。麟主而龙宾,出师并记,而西征之事必详于东略者,即此意也。且前回征倭战僧封寺,已伏此时之根。若再东西并叙,则文必重叠,阅者厌之到

蒙古之事特详,西藏、印度与佛愈近,则祸事烈,事亦愈难。而库车驻节,赫然有诛活佛一事,则自此而西,闻风解体,亦事势所至者。从来除暴救民以有天下者,其入手必在紧要处所,本基既立,其余以师徇之可也。故汉高五年而功成,明祖十年而事定,以大例小,可类而推。

或谓活佛既殊,自此而西,更南下印度,以尽于海,如王者之师分师徇道,而天下已自大定。然至于印度,而忽然疑虑,计破锡兰,又是作者之好作波折耶?此非印度独难也,以有锡兰真身,而印度人必有所系耳,必定印度,而后图锡兰,刚印度不易得手,而且坐失锡兰;必如此而后印度,不讨自服,此正行兵之轨道,宜有声东击西之势者。 观于行抵东印度,而文龙之书自适缅甸徼外而来,其中调度者为谁?素臣兵法所以为一生之绝学欤!

佛教除而人心正,以人事感天和,而联珠合壁之瑞彰,此机之应者也,故在元旦下詒一日。以人事尽物性,而麟凤龟龙之类至,此象之验者也,故在锡兰成功之时,文之不可苟为也,如是!

以麟得麟,以龙得龙,理之当,事之偶也。而以凤得凤,此处无从插入之法;妙在于家书中得之,而偏一无痕迹,恰好此时补述。文笔如精灵古怪,不可以常情测之!

除佛日本,其机已伏于平倭一回,此去迎刃而解,势易且这,故文龙出泽,声势初不张皇。若西番之役则不然,达赖免死归国,岂无仇耻?奉经僧众释放出关,拔宣、大,奏报滋扰异常,亦岂无抗拒之心?素臣婢仆,前者身亲战阵,目睹幻术;此时尽数带去,原只为此。于是读者料定必有狠战,不于蒙古则于西藏,不于西藏则于印度,乃中拦途截仅如却盗挺斗,数十人亡命相移,而此外则暴师一年,纵横万里,绝无一战,岂非出人意料者耶?文之变换灵活,真是巧不可阶!

奇字卷十九

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

文龙等自天津登岸,海师禀道:那晚船甫下椗,青龙亦来紧护船旁,及昨早起视,则已乌有,至今未回。”文龙心知:“龙是神物,既无扛抬上岸之法,听其自去可也。”因把两个神龟,命从人驳过河船,押送进京。自与文麟则旱道而回。十三日进城,入朝覆命,将活佛首级,释迦漆身头骨,缴到兵部,收藏军库内,回府拜见祖母、父母、并伯父母,然后兄弟以次相见。

园中家人进报:“天半忽落青龙一条,在北山亭下,蜿蜒不去,园中诸禽兽并不惊怪。那日大驸马爷获着的凤及蒙古带回的麒麟均似与龙相识,一则飞鸣左右,一则踟躇亭边,甚有依依之意。”文龙道:“我意龙必自来,今果然矣!那一条必是到御苑里去的,明日内城定有传闻。”文微道“尚有神龟二个,水路稍迟,明日可到。你们快禀太夫人、太师爷知道。”

二人起身,诸弟跟随而出。将近角门,见素臣搭扶水夫人,已进园中去了。众人缓跟在后,来至北山亭对面观看。水夫人欢喜,叫过龙、麟奖励了几句,对素臣道:“两孙奔驰域外,已近一年,不无微劳。我意欲行激劝之法,仿那年待龙郎的故事。奈目前国制甫及再期,闻得龙虎榜后,停止鹿鸣筵宴。朝廷抡才大典,尚且减礼撤乐,我们家庭宴乐,也不相宜,只得暂缓行之。”

素臣道:“除佛之事,去年中国办完,西番早已风闻,彼教人人自危。两儿之去,不过照着印板行事,侥幸成功。皇上如欲宠他非分。孩儿尚须力辞,母亲何必奖他?”水夫人道:“虽则事属现成,总也难为他们。”说罢,令二人上前,替着素臣,携手而入。

天子次日召见。二人出来,复宣素臣进便殿议事,果然欲封侯伯以宠龙、麟,素臣力争不已,惶恐感泣,跪下磕头。天子不忍重拂,乃升文龙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文麟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天子复把青龙自降苑中告知素臣,并询:“素父府中,亦闻龙降之瑞,果有之否?”君臣交让功德,互证瑞应,不禁相持感叹,继之以泣。是年文府无人发解,天子因再问素臣子侄年岁,絮谈至晚,命怀恩掌灯送出。

是时异端绝灭,正教昌明,户尽诵弦,民安稼樯,化行俗美,中外同风,朝延无事。有刘、戴、李诸君同心辅政,素臣诸子久列清要,自己惟五日一入阁,诸贤就正,随同书诺而已。故虽身居首辅,奉母教子,常觉清闲。九月初,水夫人七十正寿,子孙遵谕,至期但祭祖先,不许拜寿,故府中一无应酬。

到了年底,纯皇帝二十七个月已满,天子始于元旦受朝,群臣趋贺,颁出除灭异端恩诏,大赦大下。并以兴灭继绝之典,命礼部官二人册立琉球国王尚泰之侄尚真为王,文恩摄日本国事如故,锦囊权为扶桑国主,东征、西征诸将,各晋秩有差。正月向尽,云北、以神、成全、伏波、韦忠及飞卒十人夫妇班师。二月望后,松纹、娇凤亦归,印度全境诸事大定。

天子于是月祠祭太庙,敬告成功。命翰林官制乐八章,就素臣审正。两年以来.以国制期内停止婚娶,是年鹤、犀、驥、及鸿组年十六岁,素臣请命水夫人,择期完婚。遂定于四月初五日,为鹤、犀双娶白玉麟之女过门。驥儿候楚王择吉,亦于四月十八日尚了郡主。鸿姐因东方旭是科充会试总裁,连下派着殿试朝考阅卷,又派充知武举,须俟武状元罏唱后方得差竣,故改迟八月内出阁。连番喜事,忙不开交。龙、麟、凤、鹏、鳌及东宅柔、讷、谨各生子女,上下又是一忙。素臣因复御女,六夫人均已怀振。过年,四年五月初一,田氏生子,名虬;初三,素娥生子,名隼;初七,湘灵生子,名獬;初九,天渊生子,名夔;十二,璇姑生子,名鹊;十四,红豆生女,名鸾。弦月之后又争定了亲去。七月内次三两女又均出嫁。鹤、犀、驥三子先后生子,鹤子名觊,犀子名本,鹤子名耒。十月寤生、长生奉召入京,日本源桂贞、柏贞同来。

赛奴见了两媳妇,欢天喜地,感激大太师、恩伯伯不已,忙领来叩见水夫人。水夫人赏了每人绸缎四匹、黄金十两。原来寤生、长生去年自缅甸回去,文恩作主,选了去年三月,替寤生完婚;今年四月,又与长生完姻。天子以府中员缺久虚,特旨召回。于是,两人与金砚并掌府兵矣。五年二月,虎儿娶东方旭之女雁组过门;鹰、鲤、豹三儿,同日娶了玉麟三女。单有骐因皇妃怜公主幼弱,允于明年下嫁,择吉于素臣生日之前。五、六 七三月内,龙、凤、鹏又各生了一子,麟、鳌各生一女。水夫人以诸孙名字不归一格,令素臣拟定行辈。素臣以不敢僭比曲阜孔府为词,乃不相强,但令诸孙各从一偏旁,自相识别而已。八月内,料理诸儿乡试,虎、鹰、鲤、豹年均十五,骏、鲤、鲲、鼉年均十二,九人一同进场。榜发,虎儿中了经魁,余八人均有名,东方鹄年已十八,因父亲常派北直典试及知贡举,恐要回避,先于七月初赶回江西,投考遗才,应南闱。京中榜发,府中报条贴满,贺客盈门。隔了五六日,江西提塘送报来府,东方鹄居然中了解元,又是一喜,素娥更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次年春闱,九人都成了进士,东方鹄更是会元。四月殿试,皇上因他乡会第一,意欲中他状元,以继三元盛事。始升是科不与闱差,殿试恰派阅卷。谢迁、东阳公同评阅,将他拟在十本之内。始升进去力辞,乃抑置第十,点授翰林。

素臣九子,虎、豹、鷟、鼉、猊亦入馆选,鹰、鲤、骏、鲲,两个吏部观政,两个内翰。京师喧传:五个十二岁的孩子,与四个十五岁的同胞,九人及第,旷古所无,都推颁除灭佛、老功德不置。八月,素臣五十正寿,天子因择四月十五日,遣第三公主下嫁。到了七月之末,素臣共了添了七孙、三孙女。素臣不肯做寿,天子不允,特降圣旨,要亲率皇后、皇妃临府庆祝。素臣入朝,恳辞再三,乃定于九月初一日,命皇太子、皇子、诸皇孙、诸王、王世子、王子进府行礼;初二日,同朝文武各宫;初三日,龙、麟诸人同宫;初四日,各外国使臣之在京者,均往拜寿。以后素臣自定,初五日友,初六日亲,初七日本家子孙弟侄,初八日府中三营将领及内外家人,初九日起,再排次序答席。至十七、十八两日,饯送远来官员亲友,方始毕事。

初七这一日,为子孙行礼之期。黎明,素臣起来,盥潄栉沐,先在补衮堂庭中设起香案拜过天地,回身向北拜阙谢恩,转至影堂参了祖先,然后进日升堂少憇。诸子孙媳女等渐渐齐集补衮堂上,东宅文柔、文訥、文谨率诸弟子侄辈亦在堂上祗候,男女少长百余人,却无一些声音。少顷,内监报知,大老爷已进太夫人寝室。素臣率田氏诸妾,进安乐窝来。水夫人起来不久,丫鬟仆妇搬进早饭,古心素臣随着吃饭,田氏随阮氏料理水夫人冠服。俟饭毕,盥漱过了伏待插戴。

古心、素臣先出。诸子孙分班站立,素臣亦同古心立在上面,吩咐内监传声进去,请太夫人。水夫人体素健康,不须扶掖,田氏同阮氏在旁随行,璇姑等六人亦跟着出来。诸孙、诸曾孙,领班一人,上前请安。古心、素臣复正了坐,然后就拜位上立定.古心在左与阮氏一单,秋香退后,独自一单,素臣、田氏右边一单,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接着一单,排立既定,一齐拜下。水夫人坐受四拜,立视礼毕,诸人分两边退开。诸子小排前,古心七子,素臣二十三子,共三十人,已成房者十六人各与孙媳同拜,分十六单,余十四人作两单。素臣八女,古心三女,出嫁者各随婿行礼,余八人并一单,共三十一单。拜过之后,又退立二旁。楹下曾孙一辈排上前去,古心孙十入、孙女四人,素臣孙二十二人、孙女七人,共分六单。拜完之后,璇姑等六人,服侍水夫人进去,古心、素臣东西面自相答拜,田氏,阮氏亦对拜。

六人出来,秋香拜古心大妇,璇姑拜素臣夫妇。素臣转请古心、阮氏上面,令璇姑等五人叩拜,古心断乎不肯,于是就东西面略分上下,平拜四拜。秋香亦请素臣上面,素臣不敢当,也是东西平拜。于是,文柔、文龙等一辈,顺次排立,先拜古心、阮氏,次拜素臣、田氏。接着,文甲等一辈拜过,诸子孙口庶出者,又各拜生母、诸母。本家拜齐,全、遗珠率子、女、孙、孙女及出嫁三女外孙子女等,以次拜堂。

堂上礼毕,古心夫妇自进东宅去。全性、遗珠、东方鹄、鸿姑等,复随素臣、田氏进安乐窝,叩拜水夫人。水夫人命素臣、遗珠坐在旁边,余人散去。水夫人熟视素臣,忽然眼中流泪,簌簌不已,素臣被水夫人一激,也觉心里好不自在,一阵酸痛,眼眶中滚下泪珠,急如雨点。遗珠诧异起来,赶紧掏出袖中绢帕,替水夫人指干道:“今日子孙庆祝之期,母亲为何这等感伤起来?”水夫人道:“你且坐下。我非值喜庆之辰,故为不祥之态。今早子孙行礼,你看这补衮堂是七间九架,这样大厅堂,毡单拜位排得如此,子孙之盛,可谓极矣!”遗珠道:“方才二哥受拜时,我暗暗点数。连大哥那边在内,男女却满百丁,二哥五十已是如此,若是七十、八十,虽欲千丁,也不难致,古今盛推汉之邓禹,唐之郭泌阳,二哥子孙,尚不数外孙在内,已足埓之,此旷古未有,当代所希也!”

水夫人道:“我正为此。玉佳拥一妻五妾,子孙之多,本非异事,然未始终不因善气所致。数年以来,家中添丁更盛于前,此除灭佛、老效验也。佛、老弃蔑人伦,戕害天理,率人入兽,生机久绝于天下;一旦除之,使天理人伦复明于世,不特中国大害已祛,且驱除及于域外。兴养立教,为万世立其大防,此何等功德,而玉佳竟身亲致之耶?向使皇上见志不定,见几不决,同列挤排,奸人撓阻,玉佳身败名裂久矣!即使得行其志,不过方隅之地,稍挽积习,能跻一世于隆平,复三五之事业哉?夫人心自具向善之机,天道不爽福善之报。佛、老窒人心之善机,世之为善者日少,故福德备至之躬,古今约略可数;今人心日趋于善,玉佳首创辟除,自居首功,天之报之,宁不甚厚?然玉桂何人,而当古今第一重任,膺古今无双福报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剥复否泰,循环迭生,治乱兴衰,与时递嬗,此又理之常者也。向使复而不剥,泰而不否,三五治世,何以不到今日耶?气数之变,虽豪杰不能挽回;而委心任运之见,贤者勿为。是以易之泰卦,圣人三致意焉。泰否相反,犹剥复相乘,易于乾坤二卦,明阴阳之体,九六之用,君子小人之道,而不次屯蒙。屯蒙皆险象也,君子当之以艰贞,虽气运之否泰,人事之剥复,终不能免;而艰贞之志,不以时地而易,故有保泰持盈之道焉。未泰之前,屯之经纶,蒙之果育,君子艰贞以致之;既泰以后,若需于之酒食,益鼂勿违之象,皆所以警君子也。鼎曰覆餗,恒曰承羞,即泰上六城复于隍之义;君子艰贞以致之,然后常保其泰。故先儒谓致泰在为,保泰在守。其实致泰保泰,皆当以守为重。为君子者,直无时无处而可以不艰贞者也!象辞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似乎就事功上做去,不知何以得其道?何以得其宜?非持以艰贞之志,而有喜功见利之心,则利害相循,得失参半,便不能致泰。故二句兼为守而言。守时固守,为时亦有守;致学以此,保泰亦以此也!盂子《不违农时》二节,正辅相财成之实事。看去自是寻常,而当日世主,往往难行,诚以无艰贞之志耳!艰贞二字,有体有用,体生生不息之理,而以至诚无息持之,此艰贞之体也;力持正道,勿惑邪言,用贤远佞,无戕贼吾心之人,自无戕贼生理之事,此艰贞之用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君相者,以天心为心者也,故财成者曰天地之道,辅相者曰天地之宜,凡以生民为本也。佛、老欲天地间不生不灭,是绝天地之生气,而使宇宙空无一物,然后完其所愿。极不思己亦天地之一物也,既有一己,即不能无物,所以邪说横行,历世数千年,而其所谓宏愿大力者,亦无见效之日。而天之深恶痛绝,而仍听其并生并育于其间者,亦好生之旨则然,故至于今日,而设无圣君贤相毅然除之,则生生之机,亦不终绝。然至于今日,而幸有系君贤相毅然除之,则生生之化,愈益无穷。王道之始,使人养生丧死无憾;仁政之始,必鳏寡孤独先施。盖天地能生人,天地不能养人,人受天而生,人尤待而养。辅相财成,责在君相。今时虽无灭伦理之人,窒天地大生之机,然生理日盛,养生之道,或将因之日绌,玉佳以创除佛、老,感大地之生机,而子孙众多;天下免于佛、老之害得天地之生气,而孽息必蕃。数传以后,天下毕患不足,奈何?及此民康物阜,朝野相安,正宜振作精神,为天下民生,筹万世利赖。三公燮阴阳。所谓燮理者,自有实在作用,非虚空模拟之词也。玉佳学问,自不至有志得意满之虑,但恐礼艰贞之日为恬嬉之日,则虽异端绝灭,将来天下事,正未可知耳,我故见子孙之盛而仍然有所感也。”

素臣悚听良久,泪不能止。因跪在水夫人前捧足而恸。遗珠亦觉恻然,水夫人道:“玉佳但念‘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数语,则保泰持盈之道得矣!”素臣受教而出。

次日,合府下人,三营将领,分班叩祝、内边赛奴领着两个媳妇,同春燕、秋鸿等拜过水夫人,再请素臣进来行礼。赛奴喜得眉花眼笑,忽然想着文容在日恩情,及云氏待已那种婉媚柔顺,不觉感伤起来,立着出神,柏氏见了,过来拉他,方同众人散出。

寿辰已过,素日遵水夫人之教,每日黎明入阁办事,见各省奏报善举情形,悉心批答,有章程未合宜者,与督抚学道函商。翰林点放巡按者,陛辞之后,必延入阁内亲授机宜,往往午后方得回第。文龙、文麟、文谨、文谊,轮着值宿,把除灭善后各事,办得利无不兴,弊无不革。归儒书院已届六年,张继孝将院中生徒教习有成者,册送礼部考试,奉旨,分入顺天府属各籍,一体应试,九月间,学道开考把册内四十名生徒,取了三十名入学。继孝大喜,院内诸生徒巴得进身有路,益自濯磨。首善书院所收幼童,应试获售者亦有六人。挑选入国子监者两处各十名,天子因定于七月二日上丁,行临雍释奠之礼。特旨拜素臣为三老,刘健为五更祭酒等官,恭查会典,仿照宣德年间原故事,预备一切。礼部堂官亦督同四司郎中、员外、主事,演习礼仪。素臣以齿德未尊,不可以一二正,再三为辞天子不允。冬间,素臣又添四孙,一孙女,古心添得二孙,秋香又生一子。

次年正月,古心第四子完婚,三主生子,取名耜。天子以皇妃之故,洗朝赏赐翕,命与长主生钊郎时一式。素臣于元旦朝贺之后,京朝百官陆续到府拜年,内推刘、谢、洪、李、负图、三原、戴珊、刘大夏、金品、匡中、余玉冰、袁静诸人,素臣亲出相见,躬自答拜,余则龙郎等分投应酬。

这日在朝面奏天子,将天下的田赋,照原额征三分之一,差谣亦改轻几成,州县供级上司过境夫马舟车,永除当差名目。民间食物,革去官价,督抚以下岁俸按品加给,经收钱粮,除去一切陋规公费。民间词讼,责成保正劝息;不肯息者先赴乡约听理,如两造执意构论,然后由乡约牒送地方官。州县考成催科之外,更设比较刑案之格,年终由司综核,任内满徒以上罪犯以五起为率,不及者注上考,过者为下;广乡科取士之制,以定选举。分贤良方正、孝弟力田为两科,每三年准选举一次,由抚按会奏,送部考验。取录者选主优赏,冒滥着科罪。又州县教佐等官,历俸未满不准迁调,俸满候升者加禄,生员吏典开纳事例,永远停止。素臣奏毕,天子顾翰林官—一记注,交阁部速议施行。刘、谢诸人退朝,当日会议,部臣亦各允恰,次第咨行各省。民间乐逢宽政,感颂圣明,歌谣之声,播于道路。

二月初旬,天子视学,素臣、刘健之外又点派朝臣年六十以上者十六人为国老;国子监生及书院中六十以上者四人,又行顺天府尹选耆民七十以上者五十人,以四人领班,为庶老。是日,从禁城内起,至国子监大门,陈设卤簿銮辂,仪仗辉煌相属,京城内外老幼男妇,观者塞途。素臣与刘健黎明进监,祭酒、司业以下各官恭迎于门外。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尚宝寺、苑马寺、顺天府尹、府丞、宗人府、五军府、锦衣卫、各衙门有执事者,陆续都到。至圣庙内前后两庑,陈设礼乐器、祭品及讲堂御座。百官仿次,均系隔夜整备,官员各往探视。

少顷,国老、庶民亦俱齐集,以率性修道等堂为上庠,礼部司官,分送众老进去暂憩。最后京营两总兵率领将士排队而来,止于辕外。大兴、宛平知县亦在牌楼外弹压。甫交辰牌,先有一班校尉飞驰而至,諸官起身,肃侯台上。旋见内监数十人乘马继到,诸官降价,趋至门外,排班侍立。素臣、刘健当先,遥见黄盖,俱各俯伏。

天子在舆中一眼看清,当先者就是三老、五更,遂命停舆,步行到门,一手挽起素臣。怀恩在旁,忙将刘健也拉起来。二臣汗流夹背,不敢仰视,跟着皇上进门,余人俟驾过,亦均立起随行。皇上先入正心堂坐定,素臣、刘健左右侍坐,诸臣散立阶下。礼部官趋进启奏:“昨晚有外国国王使臣等到部,恳请随同观礼,臣等许其面奏,现在养蒙官塾候旨。”天子将呈上名单细看,有朝鲜国王李懌,使臣闵铎、赵方经;扶余国王张士栋,使巨石梁;蒙古库车亲王巴不沙思尔台吉萨楞额;和阗国王英色列,牧长札索多尔布;印度廊尔喀王逵伦、黑娄国王沙哈鲁、韃靼国王沙特迷尔、天方国王麻勒德,四国各带使臣一员共十七位。因问素臣道:“这些国王去中华皆在二万里内外,朝鲜、扶余算是最近,朝贡常通。恰难得值此盛会,朕意欲许他进来,派礼部员外、主事各一人,领着观看,素父以为如何?”素臣道:“廊尔喀、黑娄、天方向来未通中国,新修朝贡;幸祭今日,正宜使睹礼乐冠裳之盛,并知中国崇儒重道、尊师养老之意。”天子点头,即向礼部官道:“领他观瞻,并宣旨免其朝参。”礼部官领命而去。祭酒、司业进来,请天子更衣,诣大成殿行香。

天子起身,内待过来整理冠服。仍出监门,由左前夹道步行,沿过宫墙外面,转入礼门,循中阶而上;素臣由左,刘健由右。各官无职事者,均在阶下。天子就拜位而立,三老、五更两旁各退后一尺。大门上应鼓鏄钟,三次响动,堂上乐作,引赞官宣赞,天子行三跪九叩礼,二臣随同起伏。天子初献,素臣亚献,刘健终献。礼毕,读祝,天子暂退。堂上起歌,堂下起舞。昭平、宣平、治平、德平四章乐阕,又歌送神乐章,天于复拜跪,起立,焚祝帛,瘞毛血,光禄寺官撤俎,百官随天子出殿,复进大门,諸生徒肃然阶前,天子引素臣、刘健升明伦堂就坐。翰林宫呈上四书五经,天子敬谨翻阅,取大学、尚书,指出两条,亲为下说,素臣朗声讲解,次及刘健。众生徒执经上前问难,素臣—一指示。讲毕,行大射礼。令百官中习射者二十人为一耦,诸生徒为一耦,天子、素臣、刘健三人为一耦,设奠次,饮次,射毕释算,众工作乐。

忽有凤凰集于阶下,两只在前,两只稍后。盘旋跳掷,与琴瑟簫管之声,高下疾徐,无不中节。天子大喜,回视素臣,相对而笑。几个护卫军校,疾趋而入,与内侍耳语,少顷,怀恩近前奏知:“外仪卫中几个驯象,及御马监所畜之马,听见丝管之声,乱窜乱舞起来,叱之不止。”天子道:“凤仪兽舞,乃唐虞盛治所感;朕藐躬薄德,何堪上绍古帝?非素父及诸卿尽心辅朕,焉有今日耶?”素臣道:“陛下圣明之量,功德巍巍,臣等何补于万一!然所以上继唐、虞,成此郅治者,止在除灭佛、老一事,去万世民生之害,完天地好生之心,善气所感,休征斯集耳。”君臣感叹一回。那四只凤凰冲然遐举,渐入云霄。

礼部官启请天子行养老之礼,阁老、庶老分东西祗候殿下,天子降阶而立。素臣、刘健就位于西队之里,东南面,诸国老群趋而左,天子面北面,行一跪三叩礼。素臣、刘健率诸老,齐跪匍伏,俟天子拜起,复将转至中阶下,北面谢恩,内侍宣免。然后礼部、光禄令官,送入率性堂就飨。素臣一席,面西南,刘健面东南,诸老分二席,东西相向。天子又行养庶老之礼,诸老亦就位西阶之西,东南面,大子三揖,请老跪伏。复北面谢恩,内侍宣免。礼部、光禄寺官,送入各官学斋房就飨,共分十席,东西僉坐。

天子退至正心堂稍憩。国老、庶老飨毕谢恩,仍令内侍宣免。单召素臣、刘健进来,讲论时许,然后发驾还宫。百官陆续辞归。

外面国王、使臣,随礼部二司员进来,固请相见。素臣、刘健接入正心堂内,又是一番起跪,众人坐下。朝鲜使臣闵铎道:“公相功德隆盛,古今无匹。方才使臣等陪伺观礼,忽见凤凰从天而下,又见象蹄马足踹踏不止,竟与堂上众乐声应节合拍,此凤仪兽舞之休,非常瑞应,圣明治化,足以上媲唐、虞,我等何幸逢此盛会乎?各国君臣返国之日,将今日之事宣示民间,普天率土之人,有一个不想念大皇帝、感激公相的吗?那年大太师传谕我国严绝僧道,加以景司业及公相族叔文老爷,学校条款颁到之后,二事并行,国中百姓弃邪皈正。连耕田都偷着夜里功夫去读起书来,乡间小儿女,个个从书塾中出来,彬彬有札,开口便讲贤学问。五六年来,风俗竟变化完了。这不是公相的功德吗?”

天方国主道:“咱们国内,自唐朝以来,止知有默哈麦之教,算是佛教以外别辟一途的。那年闻得五印度圣人之教来,咱就遣派两个亲信到印度访问规模,始知原是中国云南派上的官员,创办一切,就要了些章程来。又由海道到粤东,购了两大船书籍回国,开起学堂,教些生徒,聘了一位广州府有名的老先生主持其事。不上一年,国中百姓觉得圣教上事事真实、语语亲切,一日不能离,终身不能尽。遂人人向着做去。国中荒地本多,平时蛇虎噬人,这二三年来,恶兽都不敢出,麒麟狮象之类倒常在田野中遇见,恰极驯扰,并无伤人之事。咱因此也同印度国王同来,并见天子威仪、公相功德,且请教些办事之法,回去整顿整顿。得逢盛会,何幸如之?”

闵铎道:“贵国僻在西方,化行俗美,已至如此,足见国王信从心切,公相事业施行域外,将来欧罗巴洲闻风响应,皆国主导其先路也!”众国工、使臣都点头称善。

素臣谦让至再,同刘健送出。复与祭酒等官作别,分道回府。龙、麟、鹏、凤、犀、虎、鹰、鲤、豹亦先后归。水夫人见素臣并无傲容,才放了心。

自是天下日就太平,民生乐利,满朝文武,禀命素臣,天子言听计从。素臣却内不自安,惟有敬以持己,谦以接物,闲时听着水夫人教训,遇事小心,不敢有一毫意气,以故天下无事,而素臣愈觉操劳。是月,河决张秋,天子命刘大夏督治之。素臣引咎自劾,天子温谕慰辟。旋大夏疏导上流,河患遂已。素臣乃筹一劳永逸之法,条奏施行。

是年,素臣复生一女,名鱚。麟、鹤、鳌、犀各得一子。八年秋闱,古心四、五两子,中了经魁。文柔、文谨各生一子。素里又添三孙、二孙女。九年三月,会试出榜,古心两子俱获联捷。四月殿试,一在二甲,户部学习;一在三甲,掣得厂西知县。

是年府中,古心添一孙、一孙女,素臣添一女四孙,文麟、文鸾生两女。十年春间,古心五、六两子完婚,素臣女燕姐为皇子妃。十一年,天子纪元开秩,特降覃恩。二月,文鹤、文犀各举一子,文骥生女,名福。天子以明年九月夫人八十正寿,四公主与彪儿同年,均十七岁,欲于秋间遣嫁。

这日,素臣在阁,特召入殿,琐问家事,因道:“曩年素父五十寿辰,闻子孙叩拜,除外孙男女不计外,合侄男女侄孙等,共是百丁。迩来府中岁有添丁之喜,素父亲支共成多少?”素臣道:“那年尚并臣兄子孙计算,如今专就臣支而论,恰满百丁之数。”天子道:“素父年才五十余,子孙之盛.至于如此!目前府中有身者谅多,到明年太君八十,男丁可满百人矣!朕意遣第四女完婚。彪郎同年月尚有五人,并素父长孙均于秋间完婚,则明年祝太君寿时,定满白丁,且添云孙一代,岂非快事?朕为素父筹之熟矣!”

素臣领命而出,归告水夫人。诸夫人遂为彪、骏、旌、鲲、鼂、猊筹办吉期衣饰。凤姐、蛟吟亦为文甲、文由整备。天子择吉七月初十日,遣嫁四主。于是水夫人亦定十三、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等日,为五孙完婚:先差人渡海通知天生夫妇,然后楚府及长卿、玉麟两家,以次送日;并选八月初一日,为文甲、文由双娶马赤瑛孪生之女过门。两月间,府中忙不开交。刚得清净,搪着乡试,文甲、文由同古心两孙入场。发榜,文甲中了房魁,文由中在一百名,古心两孙又俱报捷。秋冬之间,府中举九丁,二主、三主及文谨之妻尚怀妊过年。

十二年正月,天子为水夫人八十寿辰,特旨:各国献贡使臣留住京都,一体庆祝。并召文恩、锦囊、松纹各带眷属,回京都拜寿。二月会试,四人皆联捷,殿试之后,天子亲阅前列诸卷,见文甲三策最佳,书法亦工,欲为状元。次日,已将胪唱,文龙闻知,忙进内阁,约同于乔恳奏。天子不得已,改置二甲,特授编修。文由亦得馆职。文柔长子翰林,次子户部观政。

五月,二主、三主及东宅均各分娩,都是男丁。素臣见添丁甚旺,记得天子之言,暗数男丁,连东宅早逾百数,自己一支,止差四人。恰好诸媳内,尚有四人怀妊。因问田氏,始知均在六月,心中欢喜。果然各生一子,合成百丁之数。

到了七月初一日,天子特命怀恩宣旨府中道:“太君寿辰,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均要亲祝;到正诞之日,天子驾临行辰。”素臣闻言惶恐,托怀恩代为奏辞,自已禀过水夫人,入朝恳奏。天子以反汗为嫌,执意不允,遂定于八月初一日到府,初二日后妃等降临,避过正日,不拘祝寿仪节,只算赏玩浴日园,观看四灵,以后便是皇太子等庆祝。

初一日辰刻,天子驾到,素臣率子孙跪接,古心一支亦随班朝见。天子欲请水夫人出堂拜寿,古心、素臣泣求,天子始在中堂朝上行四拜礼,众子孙跟着跪起。礼毕设飨,古心、素臣、文柔、文龙四席,北面敬陪。席散游园,四灵都来朝见,那两凤更是依着御座,辗转而舞。天子大加称赏,因向素臣道:“朕在东宫之日,尝随太皇后临幸苑同,那时所畜珍禽异兽,不为不多,却无如此驯扰,往往穿笼出柙,致惊朕躬。今御园中,四灵之外,尚多猛兽。竟无不听人调弄,耦俱无猜。不意素父园中也是如此。岂物性改常欤?不过除灭佛、老,去天地间之杀机,生意弥纶,生气洋溢,万物各遂其性,处园囿无异林藪,故与人善气相迎,机心悉化;而素父子孙之盛,犹其显焉者也?”素臣谦谢,复陪天子周览园中,直至日落,发驾回宫。

次日早晨,府中内眷自水夫人以下,均各梳洗,穿好朝服,祗堂候于补衮堂上。日色将午,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凤辇次第到门,各人跪接进来。后妃等就要行礼,水夫人辞不敢当。良久议定,太皇太后西向,水夫人东向,彼此平持四拜。皇后、皇妃与水夫人朝上并拜四拜。次及阮氏、田氏诸媳,诸孙媳、女、曾孙女,均以臣礼分班叩见。

礼毕,退至安乐窝设飨。大皇太后居中,正席;皇后东席,南向;皇妃西席,稍东向;水夫人朝上,主席;阮氏、田氏分坐两旁,退后一尺;璇姑等五人,僉坐田氏之旁,四公主僉坐阮氏之旁。席间,各叙家常,开怀畅饮。说起四灵,水夫人归美太皇大后辅天育圣功德,太皇太后推尊水夫人,各相谦让。

丫鬟仆妇禀知,围碟已设园中。水夫人请后妃等游园赏玩。各坐软轿到万花楼就席。天气晴和,余暑尽退,园中万鸟翔集,音韵铿锵,笙簧钟磬之声,相间而作,宛如韶、濩之乐、龙麟率百兽而舞,池内龟鼂諸物,均昂首唼喋。坐至时许,凤凰直进亭中,望后妃坐处而立,张翎摆尾,劈出采毛,宛然孔雀锦屏,不过稍为小些。那些和鸣之鸟,也跟过来,一阵繁音,辨不清几种啼声。

水夫人请后妃下阶散步,众鸟随人而起,愈集愈多,细观柳阴上下,飞鸣跳跃,络绎纵横,太皇太后都喜到尽情。回至万花楼,令宫女采毬子桂花,合簪凤冠之上。喜笑入席,猜谜行令,尽欢方散。出至补衮堂,忽见神芝,重复留步聚观,赞不容口。太皇太后道:“老身自入宫后,欣赏之乐,无逾今日者矣!”水夫人等送驾后,回至补衮堂,见御题匾额,是《德配坤元》四字;屏门堂柱,各挂一副对联,是:

膝饶孙曾,具百官之富,积厚流光,四世一堂歌八轶;

心通洙泗,积千圣之传,诚中形外,九州万户祝三多。

至耄而手不释诗书,式谷贻孙,声教讫乎东西南北,聿创一朝之大业;

垂危而心独忧老佛,遣言誡子,驱除遍乎侯甸要荒,永开万世之太年。

水夫人看完,神色变异。再看到对旁小款,是“弘治十二年己未仲秋,恭祝镇国卫圣慈寿宣成文水太君八秩大寿,皇帝祐樘熏沐拜手谨题并书”,不觉汗流浃背,浑身战粟,头晕目眩,望后欲倒。正是:

德当盛处心逾畏,宠到深时受愈惊。

总评:

素臣先得之五子,已俱出笔表之,而婿尚无闻,于东方鵠发之举一例以其余也。有志竟成,较龙、麟等科名,有过之无不及者,孰谓科甲之林,非一木可较长絜短哉?

素臣寿日,诸子孙行礼,为水夫人八十大庆作一小引,而母子俱流泪不已,使蹊径一开,即《檀弓》之善颂善祷!

致泰在为,保泰在守,此经生常论,言《易》者皆宗之。水夫人独云:“裁成辅相,致泰以此,保泰亦以此。”且云:“守之力多,为之功缺,即无以来泰。而城复于隍之象,踵至立见。”是何等见识!当采入注疏,以补程、朱所未备。

以孟子“不违农时”两节,为裁成辅相之实政;以至诚无息,立坚贞之体;以远佞人,致艰贞之用;而严绝需于酒食,益鼂勿违诸象,占以谨守“艰贞”二字,而总完一保泰之道。疏泰到者,从未有如此卓识,如此通论。缘理学、经济具足于中,故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也。真不虚女圣人之目!

临雍一段,全抄《汉书》。不知何以读《汉书》辄废然欲睡,读此书即超然神往也。当子范史中删劫、归还此书,勿任龌龈之桓荣夸诸生以稽古之力!

由临雍而作乐,其原却从改定政令、减轻赋役一段酝酿出来,至乐成而凤仪兽舞。上绍、大韶,只就国王、使臣点染,便觉神妙无穷。顾虎头于颊上添写三毫,即是此法!

琐叙素臣生子添孙、中科登甲,皆为辟除佛老衬染,故于天子庆寿时,以去杀机一语点之。点虽止半,全者可知,非徒为文氏谱子孙科名也。

天方在西域回部,波斯爱乌罕之西,为亚细亚之西边尽海处。素臣正寿,已与庆文,则印度、西藏一带之崇尚圣教,更不等言。文于前回文麟西征,独略印度,而于此回天方国主口中发明其事,不待补叙而已无不补叙,此乃避实就虚之法。

“天地之大德曰生”一段,实实指出佛老之罪,实实指出天地之心。天地以并生并育为量,故虽深恶痛绝,亦如枭鸟獍兽,任其食父食母,而未加以雷霆之诛,岂佛老之愿力足以与天地相抗乎?读之如拨云雾见青天,一切尘垢秕糠之见,都消化净尽!

喜之至、幸之甚两层,是常理常事,即至情至理。此大顺之征所由,驾舜、禹、汤、文而上也。今时佛老之说,至深且久矣,苟有圣君贤相慨然起而除灭之,其得福必如书所云云,可以操券而致。或调佛老之中于人心者,既深且久,灭之非易,此书亦徒托空言耳。余谓既有此书,即有除灭之法;既有此法,即有除灭之时。盖自此书出,而佛老之教如厝火积薪,涉渊履冰,刻刻皆焚溺之时矣,能保其终于不灭哉?

匾额对联款式,俱尊崇宠礼,至顶壁一层,汗流头晕目眩,亦惭惶恐惧。至顶壁一层,看去似各尽其道。而非尊礼至此极无以见水夫人之大德;非渐惧至此极无以见水夫人之小心,总是出色为水夫人也。必有是母方有是子,方能除灭佛老。然则极写水夫人,极写素臣也欤。

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

遗珠、阮氏、田氏、红豆俱大惊失色,一齐扶住,璇姑、素娥忙提交椅,徐徐纳坐,与湘灵、天渊及诸媳女,或激切问候,或屏息围侍,疑乏者去备参汤,疑饿者去取饼饵。水夫人闭目静坐一会,睁开眼来,说道:“你们不必惊慌,我为御赐匾对,誉过其实,宠逾其分,已觉心口发酸,津津汗出。一着小款,称谓格外尊重,兼落御名,不觉浑身战栗,通体汗下,遂致昏晕。闭目凝神一会,已照常矣。”四位公主齐道:“匾对皆非虚誉。父皇在宫,常欲以母事太婆,知事公公,知太婆及公公守礼,断不肯听,每发辄止。此心实事太婆如慈母,落一御名,何足尽父皇诚意,敢致太婆谨慎若此!”

水夫人道:“公主等为父言则可,为君言则不可;出嫁从夫,又当为夫言,则尤不可!皇上诫公主等,不可有一毫挟贵之心;老身亦诫公主等,不可有一毫挟有勋劳之念。汝翁非不有功于社稷,然只属臣职之常。公主等若视皇上之隆恩,为汝翁所应得,即有勋劳之念。于臣道妇道,俱有亏矣!况受宠若惊,臣子之于君父,即分所应得,亦当有惭惧勿胜之念乎?孔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四事非神奇之行,而以至圣自视,犹不敢居;老身何人,而以道统为辞?匾额更云德配坤元,是以鸾凤比鹪鹩,蛟龙比鱼虾也,有不心酸汗出者乎?君犹父也,天也,为臣子而落名,宠逾其分,至矣极矣!战栗昏晕非勉强,诚惭惧之至也!”顾谓田氏:“妆夫遵旨悬挂十日,十日以后,即谨庋高阁,勿常悬以重我罪!”四位公主皆满心发亮,再拜受教。

初三日庆寿仪注,诸亲王、郡王如王子礼;公侯以下,南北向四拜。太君西前,答两挟拜。水大人俱辞谢,亲王等望内遥祝,古心、素臣答拜。初四日,亲王、郡王妃如皇子礼;公侯夫人以下,如公侯礼,四拜不挟,太君答两拜不挟。初二日,东方旭随同全身行子婿礼,四拜。皇子随同诸孙婿行礼,皇太孙随同曾孙婿行礼。太君南面立受;惟太孙命文虚扶住,但拜手,不跪,不顿首。古心、阮氏、素臣、田氏、红豆率合府眷属,分班叩祝。鸾吹随同遗珠,行亲女礼。马玉、干珠、关兰以固求,得同未婚诸孙行礼。红瑶、玉儿、金蝉、篁姑,亦得同诸孙女行礼。大君南面坐受。

初六日,惟楚王、东方所、全性、任信、林土豪、宁文向内遥祝。其内亲戚如东阳、徐武、金相 长卿、大群、天生、田宝、虎臣、云北、梁公、洪儒、虎儿,俱以子侄礼拜贺。初七日,刘大夏、戴珊、心真、首公、成之、无外、双人、正斋、介存、以神、尹雄、铁面、施存义、袁作忠、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屈辞,俱向内以子侄礼拜礼。初八日,惟楚王妃、田夫人、余太夫人、任夫人行宾主礼;其余李夫人、徐夫人、皇甫夫人、刘夫人、戴夫人、洪夫人、白夫人、龙夫人、铁夫人、田夫人、刘如召夫人、沈夫人、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尹夫入、邢夫人、水梁夫人、余夫人、米夫人并任信、土豪、金相、梁公、玉麟之诸妾,俱以幼辈庆祝。

初九日,赛吕并奚奇十二将及三营各府弁,但王叩头,不打恭。吉于公因系长史,不随三品以上大臣庆祝。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美祏、岑文,因皇子、皇太孙随同孙婿等行礼,不敢以侄孙婿礼庆祝,亦于是日到府,随于公后,以属礼庆祝。古心、素臣亲陪。文恩、文寤、文长、金砚、锦囊、松纹、韦忠、十男飞卒,叩祝华,即行退出。素臣令张顺另陪,于文恩、文寤两宅筵宴,命文麟、文凤亲递三杯酒以谢之。随氏等十二夫人叩祝毕,不敢当客礼。阮氏、田氏、红豆亲递三杯酒,命风姐、书姐代主。紫函、冰弦、晴霞、生胜、熊熊、乌乌、玉奴、阿锦、赛奴、柏氏、天丝、娇风、小躔,祝毕即退,璇姑、素娥亲递三杯酒,令沈家另陪于西宅改缁堂。本府内监宫女婢仆下人,因初五日行礼不及,俱于是日叩祝。惟文虚、文妪设单行礼,至晚赏席,命文柔、文龙各递酒三杯。余者不设单,但赏席而已。

初十日,轮着外国使臣。虽奉旨止许正使一人庆祝,已至一百八十余员;加以扛抬礼物,随从人等,竟至一二千人。素臣先期奏明,役使三营军士陪待下人,把辕门内四十六间房厅,及工部搭盖芦篷,都坐满了,仍不够席位;只得将三营行营,于空地上张设起来,方才安顿各有坐处。府中将补衮堂及东宅戏彩、西宅改缁两堂俱设筵席,方才安顿各国使臣,俱有坐位。此月自初一至此日,景星庆云,日日俱见。使臣们耳听韶乐,眼见四灵,食甘露之华,饮醴泉之水,观梅花之神鹿,见五色之林芝,珍禽奇兽,瑶草琼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无不矫首顿足,心醉神迷,俱叩首恳求,许十年后复协庆祝大君九十寿诞。素臣道:“此回由皇上特恩,家母即幸致遐龄,亦何敢再烦各使!”诸使臣相谓:“届期当相约各国连名上表,恳奏大圣皇帝可也。”

十一日,合府进宫谢寿,备八十席盛筵,送进宫去。十二日备席分送外国使臣。十三日,请朝臣。十四日,请命妇。十五日,请亲。十六日,访友。十七日,请亲友女眷。十八日,请僚属。十九日,家宴。二十日,宴犒下人。二十一日谢寿起,至二十五日谢毕。至三十日,各远客陆续散尽。除初十日以前,费用俱出内帑;自十一日起至三十日止,一切酒席犒赏、程仪杂费,整整用去一万银子。把合府上下,俱劳乏得耳鸣喉哑,力倦神疲,常是立着走着,便打起瞌睡来。本朝勋臣贵戚家,庆寿之盛,从未有如此之极者矣!

十月初一,水夫人入官,陈乞骸骨。大皇太后等,俱泣下沾襟,无可奈何,只得允奏;但请缓时日,于次年二月春和起身。自此后,不按讲期,常请入宫,略讲一二章书,即留筵宴,以序惜别之情。十三年正月,古心、素臣俱上表,告请终养。天子准古心之奏;不准素臣,降旨慰留。

素臣托刘健、洪文代奏,天子只是不允,恳切慰留。素臣情急,称疾不起。复因刘大夏值经筵,托其固请。天子泫然道:“自素父奏辞,朕食不终簠,寝不贴席者十余日矣。主人留客坚,客亦为勉留,素父独忍舍朕而去耶?”言讫,泪涔涔下,大夏亦泣。良久,天子拭泪,嘱大夏:“亲见太君,委曲致辞,必得允朕之留,感太君德且不朽!”大夏出朝到府,宣旨欲见太君。水夫人遵旨出见。大夏述圣旨毕,夏泣。水夫人、素臣俱泣。水夫人谓素臣:“君恩至于此极。复遑将母耶?汝死是官可也!”水夫人遂择于三月初一日起程,因文甲、文由随侍回南,赶于二月内为文由完婚。年前已经差人到吴江收抬赐第,观水代为准备。

文氏一族,此时子孙众多,到文甲一辈上,共有二百余人。一县田赋取来,充作族中公用。育婴孤老等堂及义塾、医院、粥厂、备荒仓廒,一切执事需人,均由观水选派族人循谨才干者,公司其任,以故丁口虽繁,却无贪户。闻得水夫人荣归,欲请观水转恳,拨资扩充。观水不肯,并加意禁制,绝其蔽窦。水夫人起程之日,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及诸子、诸媳、诸孙孙女井文甲、文由新妇一同送归,古心一支,亦随侍回南,京中单留红豆服侍素臣。文龙、文麟、文凤、文鳌亦留住在京。取道通州换船南下,连家人仆妇们,共是四十号大船。另备四船,船将园中珍禽奇兽,分载回南。龟龙有灵,亦夹着坐船,游泳而去。两只凤凰,更飞呜船头之上,带着四雏,学弄舌头,雍雍喈喈,如奏云璈之曲。沿途百鸟来朝,和鸣相答,甚是好听。

天子特旨,命沿途地方官照料。一路舳舻相望,泊船处所,男女老幼,拥挤于马头之上,欢喜赞叹之声,山崩潮涌。一入常州境内,冠盖相属,官绅等请安送礼,更为热闹。水夫人均命文鹏接见,称命问讯。官绅等近年地方民事,逐一细说,处处民康物阜,政简刑清,水夫人不胜欢慰。到了吴江,船泊水墙门码头,次第登岸,正是二十七日。观水进见,水夫人问些族人景况,家乡近事,说到善举一层,观水将族人之意述知。

水夫人慨然道:“我正忘了!吴江田赋,每年不过五万两,由睦姻任恤之意,推及乡里善举,正无穷期,这几万银如何敷用?若专顾亲族,即用意又私。弘治二年,龙郎、麟郎由外洋归,玉佳以两儿官已极品,恳辞封爵。次日,龙郎、麟郎入朝,皇上赏每人白金十万两、黄金万两。我因发愿:以此款充作善举,庶不虚圣明之赐,而完除灭老、佛之余功。今族中既有此意,甚合我愿,明日请各处董事进来,商议定了,就将此银发出可也。”观水应诺,去请族人不题。

四月初二日,文虎到吴江知县任,点卯参衙,阅城放告。接印三日之后,就上省谒见抚按藩臬。日治官书,夜禀水夫人教训,催科抚字,绰然有余。是年,文彪得子,名[田光];文骏得子,名[耒童];文鵾得子,名剞;文鷟得子,名冲;文鼂得子,名倩;文猊得子,名楠。八月初五日,京中红豆得子,名驌;文龙得子,名畀;南边文甲得子,名施。九月间,文田得子,名铭;京中蛟吟又生一子,名畅;文麟、文凤、文鳌,又各得子。十月,文鹏、文犀又生一子,文鹤、文骐各举一女。素巨复得一子、十七孙、两孙女、两曾孙矣。水夫人喜得两云孙,复添许多曾孙男女。

素臣末子、文龙末子,复与玄孙施,三代同年同月同日,皆系水夫人寿诞,欢悦非常,备酒筵亲告祖庙,复会亲族筵宴数日。亦将家中所生曾孙、玄孙之事,写书示知素臣,素臣告祖庙,会亲朋。天子亲书《百麟儿,三珠树》以赐素臣。

十月初旬,各省、各外国所采歌谣,陆续到齐。

素臣与内阁翰林院官详看定了,录成副本,进干天子,共五言绝句十二首,七言绝句五十六首,长短句五十一首,七言长行一首。

天子先看那五言绝句是:

圣德才唐虞,仁风偏海隅;普天忘帝力,万国总康衢。

君圣得臣队,文謨武略全;人荒归一闥,只手即惊天。

黄阁重纶扉,皇夔古所稀;六卿承御意,日日念民依。

百职尽贤良,分猷各展长;书思咸对命,朝宇有辉光。

虎賁皆习礼,骠骑尽知书。五府纠桓地,刚柔不吐茹。

秉节纠文武,宽严布德威;大廉并小法,赢得万民肥。

两京十三省,牧伯总公忠;敷教明刑后,醇风处处同。

无官不守典,有吏尽怀刑;公廨无长物,晨昏对一经。

最喜宫墙内,相看礼乐儒;养深真若拙,智极反如愚。

辨色持锄出,临昏带犊休;只知天道好,岁岁得丰收。

蛮夷永不侵,盗贼久雄寻;但职盈宁乐,谁知君相心。

不知君相心,须识古人吟;悲哀与怨悱,何以不如今。

天子复看七言绝句是:

圣德如天未可知,但于巍焕一推评;超周铁汉过商夏,数到唐虞意未平。

唐有滔天九载洪,虞承唐治易为功;安危反手今逾古,独仰君王是化工。

炮火冲天起内操,至尊肘腋满霜刀;自从圣主当阳后,不见中人挂战袍。

西厂人言是肉林,黄昏白日鬼呻吟;皇恩首去缇骑祸,自此无须买命金。

天尊活佛满京城,欲保妻儿彻夜惊;淫悲一朝驱巳尽,笑着床笫有余情。

传奉何年许出身,烂羊屠狗列朝绅;圣胡特禁斜封敇,仕路万无幸进人。

内府才需一尺笺,机坊足费十千钱;自从阿监回京后,不卖妻儿不卖田。

无钱万口莫称冤,要洗村坊报国恩;自去监军奸细绝,年年留得好儿孙。

空山一木起千夫,旧鬼新魂泣大珠;万累忽捐停采办,家家竞把醉人扶。

琳宫高颂一堂经,万户倾箱复倒瓶,让醮不行饶食用,余钱留得祭先灵。

此日无人可责言,当年何狱不含冤;九州赖有清刑使,西市收回几万魂。

因荒成欠欠成逃,逃地追邻带血号;赦尽积逋逃尽复,年年禾麦是恩膏。

眼见虞廷辟四门,文经武纬萃金阍;调元布化除边患,绝城蛮王拜至尊。

积逋赦后减新租,余黍多收只少输;民富共忧君不足,人人思献百铜蚨。

生民本富莫如田,并入豪家已万年;忽许划教农户买,一看南亩一回怜。

农民最苦是荒年,郑侠图中绘未全;一自大恩仓有贮,村村旦夕起炊烟。

土物多般总出民,虚传发价要规银;尚方久却千官贡,胥后何由问野人。

怕听当丁银与匠,血比金钱好入囊;一有朝廷明禁后,无人挖肉复医疮。

无钱得死有钱生,白镪埋冤太不平;赎罪忽除周穆弊,荒坟夜雨少啼声。

输粮罚纸祸难班,户工解额有千般;新恩并入田中赋,免得追呼尽日闲。

共知里长害农民,里长长途更苦辛;官运不烦吾父老,农民田长感皇仁。

势占田房万万千,忽传给主最堪怜;赎回妻子团栾聚,共拜君恩北阙边。

从来宫女老深宫,此日归家是梦中;更喜及笄进作妇,好勾粉臂一弯红。

忍将赤子问官刑,假虎还教兽不宁;汰去冗员人过半,生机治道两恩铭。

月赐金钱出尚方,却令沽宠势猖狂;恩停岂但除烦费,从此阉人气不扬。

阉余纨裤总朝官,灯火经生胆尽寒;减去勤劳恩阴例,辟雍泮水共弹冠。

诸多叛逆入官田,不问来由总放捐;岁得黍苗千百万,怎教感泣不湎涟。

内臣田赐百余年,也给儿孙供粥饘;谁谓祖宗遗泽例,只知圣主德如天。

灵囿曾传白乌诗,何妨糜鹿共追随;只缘圣德过文德,从柙开笼任所之。

逊国君臣枉断魂,仁宣德泽正无垠;若非圣主如天度,谁识高皇有太孙。

戾帝怀私废上皇,纵无謚号亦相当;独将虞舜亲亲意,典礼煌煌奉给尝。

曾闻却虜杖于謙,竟与王文一例歼;自建崇词隆謚法,普天忠义气平添。

太祖从龙殉难臣,子孙与棣足伤神,无端衮冕承宗祀,恍惝疑为隔世人。

辟佛偏同佛作缘,一生禅悟弃陈编;黉宫撤去奸儒主,圣道明如月在天。

悉数功文数不穷,功文极处见神工,尽除佛、老归王化,忠孝良心万国同。

芜秽千年岂易锄,只缘圣孝笃居庐,亮阴三载无言泪,枭獍荆榛一概除。

荆榛除尽见嘉禾,男只携锄女掷梭;中国衣冠皆礼乐,外荒椎给总弦歌。

弦歌声闻凤凰鸣,龟泳麟游龙甲明;灵物岂同凡鸟兽,不由人力是天生。

天生瑞物数难终,醴露醇浓萤英充;河海宴清皆自得,星生景庆与人同。

同看星云有百蛮,凤凰声里悉依班;深濡礼乐倾心祝,满载诗书稽顙还。

这四十首后,复有十六诗,另系一人手笔:

欲传帝德德难传,眼见祯祥有万千;略就百中歌—二,吟成俚句巳连篇。

麟获曾悲吾道穷,生麟不与死麟同;春园自见麒麟搏,荒徼能将佛老空。

岐山鸣后凤凰无,野鸟为鸾笔腐儒。谁得似今仪圣主,双栖琼岛两高梧。

天锡元龟告禹功,洛书今见御园中;圆神著德独从短,极处应知造化通。

非雷非雨见何从,云雾之中若的踪;何似宫池水清澈,细将麟甲数真龙。

灿烂周天有七星,星星如月夜无冥;自从复旦歌传后,如此光华见几经。

景星达旦即卿云,百道纠缦五色分;精气勃时升地气,天文显处见人文。

树树瀼瀼颗颗珠,绝胜崖蜜与醍醐;年年只作寻常味,夏水冬汤一例须。

贞观曾铭一醴泉,于令到处醴涓涓;耕时稚子频频送,只当村醪饷野田。

尧阶畹荚日乘除,不信今看圣主庐;为恐哀深忘岁月,切教丧满莫唏嘘。

九萤兰声得似么,田中岁岁出嘉禾;儿童见惯浑闲事,只道歧苗似昔多。

殷宗五徙为黄河,一自澄清水不波;阳武、开封频决处,于今无浪可成涡。

海不扬波测圣人,堪怜一苇渡通津;月明应返乘槎使,雨夜还来入贡臣。

虎贲脱剑说诗书,何必销兵兵患除;百姓圜桥观大射,礼客乐节气舒徐。

赤县年年报狱空,非关刑赏激扬功;生民自有真廉耻,谁肯拘挛囹圄中。

千祥百瑞数应疲,独少尧阶屈轶奇;唐代有凶堪指斥,圣朝无佞可差池。

天子看完 复看长短四首:

出天不知高,临海不知深;能知天高与海深,方知君相高深一片心。

君相不日日加我衾,亦不日日赐我金;

我田我任,我书我淫,我矢我音,我弹我琴;

何以我过而若君相为之箴,我乐而若君相为之寿?

不有恒产,我何田任?不有堂痒,我何书淫?

不有风雅,我矢何音?不有和乐,我弹何琴?

君相又何必日日加我衾,而次赐我金?

我有资财,不盗不侵;我有妻女,不妖不淫;

我有田畴,不灾不侵;我有舟车,不覆不沉;

君相即不日日加我衾,赐我金,

我感君相一片心,高于天之高,深于海之深!

四首后,又六首,另成一格:

感圣君,歌圣君;

不歌君如日,不歌君如云,

独歌君如火,芟除荆棘一炬焚,

荆棘焚,良苗分。

分良苗,自圣朝,男耕兼女织,水钓复山樵,

除尽生民蛊,僧尼道冠如烟消;

僧道消,家计饶。

饶家计,由圣帝;无僧可施斋,无道可献祭,

建寺与装金,一切方便门永闭;便门闭,事非细。

闭便门,得报恩;岁时供祭祀,奉养足晨昏,

每日一盂饭,也堪留得喂鸡豚;喂鸡豚,孳息蕃。

蕃孳息,兼整饬;僧去室无奸,尼去家无贼,

绝去淫盗媒,安居妻女心不惑,勤女职。

女职勤,无败群;杼响临朝发,机声静夜闻,

蓬去麻皆直,深感吾君一炬勋;

感圣君,歌圣君。

天子看完,正揭以后诗歌,只见内侍怆惶而出,向天子耳边说了两句。天子登时失色,泪流满面。正是:

云雨敷天施造物,琢磨成器失胚胎。

总评

匾对即有过誉,在水夫人当之亦不悬绝,何至心痠汗出?及提出孔圣四言,方见必应如此,并非伪谦。始知陆氏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如释迦之肆无忌惮,当一棒打杀者也。

天子戒四公主不可一毫挾贵,水夫人复戒不可一毫挟有勋劳,两路夹来,方于此心理丝毫不走,反复寻绎,其味无穷!

诸番预求祝寿,早为百岁时天子预筹,十年后事埋根,草蛇灰线之妙,难以备言!“主人留客坚”,及“吾死是官”等语,孝宗留戴珊实录也。每读必为下泪,书故采入,以彰圣德。

四灵诸瑞,由于辟除佛老,由于素臣,而实胚胎于水夫人。观其临危遗嘱,亦可见矣!故于其荣归,先写龟龙麟鹿,景星庆云以神奇之。

凤凰另写,文势便活。此书全部总不着一呆板之笔。

观水禁制族人,是绝大见识!水夫人从善如流,故即着人请,是绝大学问。

大房一分尚写不尽,何暇复写族人?然亦不可不写。使水夫人归家,目中看出,口中问出,始趁带笔写—二,既不雍肿,又不落色,可谓斟酌尽善!

三代同年月日,奇莫奇于此,祥亦莫祥于此。总为辟除佛老,天故不惜至奇至祥之福以奖赏之,为后世圣君贤相劝也。自灭二氏后,畅叙君臣受福,累书不厌,屡变益奇,皆是此意。

诸诗佳者极多,不能—一评骘,读者自当得之。

回末起势,隔断诗歌,文家秘钥,篇中不一而足,累坠呆板家起死回生丹药,勿以司空见惯而忽之!

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

天子拭泪道:“治道之盛,盛于辟除佛、老;辟除化者之功,由于亲父。而朕之得与素父同志者,曾胚胎于老伴。忽闻溘逝,深为痛悼!欲亲临其丧,为之辍朝二日,谕赐祭葬,可乎?”素臣亦泣下沾襟道:“覃监既有养正之功,而志除佛、老,贤于吕涵、张承业远矣!辍朝赐祭,宜若可行。”天子即入宫哭临。素臣亦易服往吊,哭之甚哀。

回府即病,每日力疾办事。天子见其憔悴,亟加慰问。素臣奏道:“臣自臣母回南,方寸已乱,饮食渐减,及哭覃监,未免过哀,不觉致病。然非痼疾,当加意调摄,以期速愈。皇上勿廑念也!”天子道:“朕自老伴之殁,亦忽忽不乐者数日。顾已年登耄耄,日自除佛、老以来,日日庆幸,已垂十年,临终含笑而逝,朕与素父,也可稍免悲思。至太君回南,子、媳、孙、曾,绕满膝前,现又连得云孙,乐可知矣!望素父宽怀,为国自爱!”当赐人参、肉桂,各二十斤。素臣谢恩出朝。虽极意排遣,无奈心结不开,三好两歉的,不能全愈。

一日上朝,天子想起风谣,复取来看,是:

维天实生老,老反大于天。即此无天罪,诛之非可怜。

吾皇下诏毁其像,人心得安天理全。

耳闻白日升,眼见无一人。碧天空洞洞,何处可存身?

不信琼楼与玉宇,随天旋转如车轮。

人言沧海内,处处有仙山。海今成乐园,日夕相往还。

贾客遨游海中遍,不见仙人一佩环。

自古传尸解,谁人看得真?浮山记体静,蜕骨有精神。

李翱发棺尸宛在,乃知仙传荒无伦。

金丹不死药,速死乃其能。堪怜唐代主,连服即连崩。

试问当年解丹老,可曾一个享遐龄?

九转凭铅汞,黄婆引得成。虚传黍珠现,谁见玉婴生?

忽然一泄精如注,仙人命比鸿毛轻。

烧丹凭药物.一匕已千金。眼见烧丹容,人人尽捉襟。

黄昏半夜提炉去,无影无踪没处寻。

采战原邪术,愚人信得深。吸时如益髓,泄处即归阴。

不见鼎炉延寿命,空教妻女纵奸淫。

天师能捉鬼,户户送灵符。鬼满漏闾阎间,天师捉得无。

眼见天师妻病鬼,临终赢得满身烋。

年时常醮祭,有病更求神。焚黄奏上帝,踏斗告群真。

临危尚有千般法,救活从无一个人。

十首之后,又是三首:

龙虎山上说上十,上清一炬火无情。

天尊掩面救不得,登时熔化如胶餳。

四相枉传威赫奕,千神空自貌狰狞。

同时携手入彭亭,满罏金色明。

武当威镇有真武,电母雷公护灵府。

贼盗不侵雷电功,拜朝不敬龙蛇怒。

我皇下诏毁淫祠,金殿熔成金满坞。

雷电无踪龟蛇腐,惟余一杯土。

千山万水各有灵,千奇百怪各有形。

望形朝拜聚如蚁,闻灵预祝畏如霆。

农夫血汗洒土木,织女机丝供膻腥。

帝力驱除无一星,户户得安宁。

三首之后,又四首:

九华有地藏,宝钱常放光。业报见地狱,福报见天堂。

堂狱两无见,不识有灾殃。观看轻万里,施舍遍十方。

吾皇灭佛铲长还,宝镜磨作尘飞扬,归家只拜爹与妈,自此不见阎罗王。

峨嵋有普贤,普陀有观音。登山与泛海,朝拜要诚心。

诚者见妙相,不诚灾祸侵。奸憎靠菩萨,骗财恣奸淫。

一朝拆寺毁经像,金刚、罗汉如飞尘,不见韦驮能护法,不见象王会卷人。

曹溪有大凿,衣钵镇山门。火焚衣不燃,铁捣钵无痕。

妖言惑众听,四海俱狂奔。施钱塞梁栋,还愿无朝昏。

吾皇一旦灭佛教,钦差入寺除其根;捣钵蜣丸成粪土,焚衣蝴蝶化灰尘。

只设四座寺,已剥万民皮。何况遍天下,多于机上丝。

寺寺要斋粮,僧僧吸膏脂。寺多村日少,民瘦僧日肥。

吾皇植苗去稂莠,一僧一寺无留遗,功如大禹抑洪水,益烈山泽而焚之。

四首之后,又十二首:

半世家门礼大慈,岂知大忍有如斯。

发蒙细读君王诏,深悔昔年非。

造化生机雨露深,政教物物有阳阴。

成男成女成古今,独忍逆天心。

无君执法不安良,邓死多丁弱死强。

普天率土安如常,独忍叛君王。

人无父母不生身,养育辛勤无比伦。

鸟鸟还知反哺频,独忍背一亲。

连枝一气共根苗,兄弟相求原隰褒。

无端陌路反相招,独忍舍同胞。

常言嫁鸡逐鸡飞,不改终身一与齐。

有玷难磨非白圭,独忍拆夫妻。

劬劳欲报父娘恩,膝下须教孽息蕃。

祖宗无祀即孤魂,独忍抛儿孙。

学于古训得良谟,质不轻狂气不粗。

希贤希圣必由德,独忍屏诗书。

斯民生业在田工,有腹何能一日空。

若教绝食乞何从,独忍弃耕农。

赤体遨游廉耻亡,交加风雪更难当。

袈裟戒勅出何方,独忍费蚕桑。

工师造作买货陈,商输佣役樵子薪。

缁流百用需之人,独忍置生民。

深感吾君是大慈,千年大忍一朝犁。

气化纲常两不亏,苍生大难夷。

十二首之后,又六首,另是一格:

裸国良可悯,木叶蔽红牝。又怕蛇虫钻,又怕狐狸吮。

冷风一入心一疚,只缘佛誓凶,忍,忍,忍!

堪恨衣冠人,笑我若猪狗。我有夫与妻,我有姑与舅。

赤条条地原可丑,因怕生毒疮,受,受,受!

忽然天使来,赐衣遮我丑。顾瞻前也后,商量心也口。

心欲取之口欲否,因怕烂皮肉,抖。抖,抖!

天使殷勤劝,个个着衣裳。也不烂皮肉,也不生毒疮。

原来佛誓是荒唐,垂袖一摆踱,堂,堂,堂!

天明即着裤,天黑还着衣。虫蛇不缘腿,猪狗无人讥。

千丝万缕生光辉,欲见殿与牝,希,希,希!

一般皮与肉,晒得黑落托。三年黑变紫,五年紫变白。

十年滑润如酥酪,浑身如抚摩,乐,乐,乐!

六首之后,长短古风一首:

清净山下寺,黄金白王堂。

释迦侧身卧,佛骨满牙床,佛牙舍利生光芒。

欲见佛面一石粮,欲摸佛卵十只羊。

布帛如山积,金银用斗量。

锡兰山民穷似鬼,脂膏都入寺僧囊!

一朝天使到遐荒,要除佛教返羲皇,

真身入火煎肝肠,骨牙舍利不芬芳,

余存斧碎如粃糠。

妖娆队队出僧房,回家羞见爷与娘。

黄金溶化入库藏,白玉琢成圭与璋。

原来佛也怕天王!

从前灵感都消亡,一切胜迹一扫光!

僧尽为民谁烹贼,不须倒筴更倾箱。

五风十雨年时强,家家堆积稻与粮。

布施不行无灾殃。

山民之乐乐无央,天王之德德无疆!

古风之后,又五首,另是一格:

乌斯藏,活佛帐,有眷僧台下,无眷增台上。

匣缄金玉印,座列龙虎杖。

菩萨前后行,罗汉东西向。

一佛茶毗千佛出,万古循环寿无量。

佛当薨,动刀兵。纠连阿难国,攻打丽江城。

中华天子怒,大将上公证。

罗汉枪头倒,菩萨马前迎。

一佛茶毗二佛死,西番各藏霎时平。

层台毁,见法喜,曲房匿幼童,深窖藏女子。

给还爷与娘,羞见兄与姊。

方知活佛奸,始信说法诡。

拐得娇娆恣淫污,骗得金银供箸七。

活佛聚,西番苦,家家供斋粮,户户献牛乳。

索铜为铸钟,取皮要绷鼓。

富户少余金,富民无寸土。

天兵忽降佛窟空,番人个个歌且舞。

活佛死,西番喜,不贡点灯油,不出写经纸。

终年不打板,终岁不纳米。

夫男无差徭,妇女有廉耻。

户户朝朝一柱香,百拜中华圣天子!

五首之后,又七言长行一首:

储君重德思贤臣,青宫结想方青春。

忽闻对策有奇士,直言极谏忘其身。

五花绑出奉天殿,圣恩特赦除为民。

缇骑持鞭催上道,西厂威风怕煞人。

从空急舒巨灵掌,如意一枝金百两。

千言万语出怀恩,努力加餐勿肮脏。

奇士谁欤即文白,丹忱自昔盟金石。

感得清宫一片心,从地驰驱不暧席。

乘风夜火宝音寺,数百凶僧销一炽。

北诛妙化抄宝华,法性两空除根楂。

国师司礼失羽翼,仓皇相顾空嗟呀!

东游复诛李又全,景王帐下第一员。

去爪拔牙龙失势,闭门寂寞过三年。

天生毒蟒面如龙,五双男女皆穷凶;

浑身千万肉鳞甲,驱使豹象如驱鸭;

强弩利刃不入肤,赤体搏战无死法。

岑酋助逆起虒弥,更有峒元为军师。

差神役鬼遣龙虎,旬日之间破三府。

长驱直到桂林东,柳、庆以西皆血土。

此时天子正东巡,景王监国制朝臣。

清宁宫外兵露刃,要索潜龙出紫宸。

潜龙所仗惟奇士,奇士方当逐封豕。

毒蟒之毒岂易除,目断蛮烟八千里。

忽然半夜来深宫,深宫已破入群凶。

双挥矢矫刀如雪,千羊一虎驱无踪。

君臣相见泪如雨,细问军情为起舞。

全平诸峒复田州,归师破峡民安堵。

八千里路未半旬,掣电入援疑鬼神。

酌酒酬劳不敢飨,妖人已布漫天网。

寒冰烈火兼移山,舍宫掩面泪潸潸。

晨昏炊爨供饘粥,七日辛勤鬓欲斑。

一朝外应来铜面,引得红颜及金砚。

携刀直跃出宫墙,中宵飞入正心殿。

真人缴印焚符檄,大济法王高卓锡。

霹雳一声霜刃加,金仙羽化佛圆寂。

天教怨鬼诛枭獍,都昌、都梁双索命。

行宫一炬大难平,千官齐入文华庆。

文华殿上千行泪,东望蓬莱心目悸。

低徊深惜股肱劳,贤臣垂涕藏衣笥。

出都夜半即宵行,朝入莱州即闭城。

救出虎臣归海岛,翻身去送元阴宝。

哭杀登、菜十万人,日月魂归前引道。

五千长线共攀援,沧海楼中拜至尊。

提得元凶上槛车,如林逆党一朝屠。

涿州城外沙龙配,复见天颜乐有余。

重定乾坤开日月,延绥又报边城没。

仗钺还凭元老献,颈系单于俘致阙。

陶唐内禅继虞姚,圣主临轩解战袍。

赞拜不名尊素父,频繁与礼降恩膏。

南发片符擒米鲁,东平日本扶桑土。

君臣一德布深仁,民无改群吏无虎。

扶苗正欲除蒿菜,秋风忽起鼎湖哀。

亮阴不言听冢宰,血泪三年渍夜台。

五月居庐面深墨,蛮夷见者皆心恻。

驱除老、佛尽归农,不服驱除惟佛国。

佛国纷纷奋螳臂,元臣特命嗣公泣。

杀余活佛及阿罗,觳觫求降俱付吏。

潜龙已见见龙飞,禅服终方理万几。

元日瞳瞳到百蛮,后夫仍有锡兰山。

宾童龙及东西些,四国君臣不入班。

大驾回宫咨素父,父言两些释迦土。

乞食宾童死锡兰,千载称为佛之府。

西番今佛窟已空,西洋古佛穴当通。

铲尽古今佛窟穴,反正方成万世功!

文麟奉使梭笃蛮,穿衣令下泪潺湲,

穿后无疮又无毒,笑看衣裤若煸斓。

释迦真身侧卧处,佛骨佛牙积如羽。

火焚斧碎不须臾,灭去讹传积无数。

从兹天下一车书,万国都将二氏除。

知识两无忘帝力,民风直到古皇初。

民忘帝力天降庥,百瑞千祥一日收。

星云景卿朝昏见,醴露农瀼上下浮。

萱荚嘉禾纷若绶,麟凤龟龙在郊陬。

村墅家家不闭门,要荒岁岁来頫首。

君曰治实股肱成,相曰是由元首明。

君相不尸归太史,太史深维拂素纸。

何以奏功惟相公,何以籲俊惟天子。

书曰圣主得贤臣,拜手稽首歌喜起。

君臣同德感天心,世世子孙咸视此!

天子看完,问诸阙臣:“昔大舜立诽谤之木,疾谗说之惊,人心不同如其面。然何以歌谣绝无怨诽?至治道之盛,皆由素父,又何以只有数首诗双颂君相,余皆归功于朕?此非采风看匿而不陈,即先生等回护之意矣!其明以告朕!”刘健对曰:“舜虽立诽谤之木,未闻有诽谤之人;才说殄行,或亦四凶初诛,恐未绝其类耳。至从欲以治,则已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矣。今时俗迈唐、虞,无一夫不得其所,故矢音言志,但有颂而无规。至歌谣归功素父者甚多,臣等删去鄙俚繁复,共得三十五首。欲并陈御览,因素父言善则归君,臣无尸功之理,故存而未上,非采风者之过也!”天子道:“素父曾言善则归君,人臣之细行,而以书之训君陈者为非;又言史以传信,经世之大法,而以《春秋》之书归田为是。何乃守其细行,而忘其大法耶?《召南》一篇,言召公及颂诸侯大夫之功者居多;《邠风》、《伐柯》、《九(上四下或)》、《狼跋》,皆以颂周公也;余如《出车》之美南仲、《六月》之美吉甫、《采芑》之美方叔、《江当》之美召虎……不一而足。其诸侯国之美其君者,更无论矣!孔子删诗,皆存于策,何素父之不广也?”

素臣顿首谢。天子命取余诗来看,是长短句八首、五言古一首、七言古二首、四言二十首。因先看长短句:

说凤灾,怕风灾,高低田稻一时催。大树腾空若舞柘,小屋上天如飞灰。

死者无棺生无室,家家露处无赀财。呼天不应告官怒,黄昏白日空悲哀。

说相公,感相公,相公此日当途穷。避祸山庄得金穴,丰城野外施神工。

死者棺衾生盖屋,村村设厂帐贫农。当年咸颂东方德,过后方知丞相功。

辽东喇嘛寺,国师肆无忌。满寺皆春宫,诸佛尽淫戏。

普贤、文殊拖长膫,观音手抚笑而视。相公奉令随代巡,怒看妖容助一臂。

毁台拆壁万像空,更入深房搜密秘。窖中复有活观音,队队妖娆钻出地。

国师发遣四徒诛,余僧八百逐无类。虎狼既去羊安群,狐狸悉除家绝祟。

边民深感相公恩,老人援笔之记。

赤身有毒蟒,狰狞若郁垒。血口啖生灵,撕人等撕纸。

选得大膫与大牝,十个交次九个死,一个不死骨无髓。

虒弥有岑至,夫妇皆妖淫。上床吸人脑,下蛊挖人心。

投以赤身作牙爪,满是白骨魂呻吟,万兽千妖遍桂林。

田州有岑濬,炰烋若怒虎。杀良将万人,夺印得三府。

黑夜劫回大守妻,兄妹同床卧交枕,也助赤身动(石斤)斧。

藤峡有大狗,杀人如冈阜。朝臣剥皮肤,命妇握箕帚。

起得军十六万,一见徭兵尽逃走,也学赤身匿凶丑。

圣世有孤虫,天妖如神龙,粤西四大难,四战穴俱空。

毒蟒二岑与大狗,十三元凶无一踪,地老天荒感相公。

次看五言古:

叶道踞采石,村民受蜂蜇。日日打斋粮,月月供布帛。

牵羊要祭天,捉鸡为游奕。稍有不如意,老拳即挥击。

懦弱但吞声,孰敢诉胸膈?忽来天上人,题诗笑李白。

字只五十六,字字大盈尺。纵横若龙蛇,叶道髯尽戟。

从后揪其衣,奋手即相掴。天人捉双臂,向前聊一掷。

招摇若纺车,仰跌足几蹩。呼出徒与孙,喊闻祓与?。

轰堂气势强,无人暗筹画。譬彼乘云龙,岂肯斗蜥蜴?

庭中有石台,石凳分两只。手持石凳舞,拳向石台击。

石台各段开,碎石如雨砾。凶徒及村民,见者舌俱咋。

叶道握刀出,犹复肆攻刺。忽然口吐万,倒地附魂魄。

自折手指断,满袖血流赤。先为小成哥,后出马妇缢。

生时强逼奸,致死灭其迹。石台压冤尸,朱符镇窀穸。

永禁无呼号,长卧不他适。天教破石台,双魂始如释。

历历唤亲邻,哀哀诉苦厄,爷娘痛哭来,发地出双骨。

肌肤不腐烂,容颜似宿昔,见者爽然惊,怪叹声嘖嘖。

师徒共八人,绷绳复加索,解官各吐供,罪案若山积。

如此有十数,同时俱发掘。检验各成招,秋风首成(酋或)。

此事经目见,敲锣卖有册。独失题诗者,卓荦何方客?

久后乃知名,奉诏不敢斥。

即今文相公,昔年曾蜡屐,诛凶洗众冤,轶事传籍籍。

勒此数尺碑,聊以表遗泽。见者发猛省,劝戒亦有益。

次看七万古二首

八闽人人喜钻粪,钻得烘香如得命。

魂梦不求神女通,身心只共龙阳并。

正月六日户尽开,娈童数万朝看镜。

掠发修眉著粉脂,绣袴红鞋装饰靓。

都向纯阳候会中,一笑回眸夸盼倩。

衙前忽遇文相公,怒目直视神骨迸。

心肝满地土木离,契弟契哥如发病。

号啕更出庙中灵,碎首衙前才转瞬。

从兹妖会绝无踪,歌到南风声不竞。

洗心涤虑各封臀,阴阳两分男女正。

我思相公功何崇,我歌相公德何盛。

相公功德杳难穷,此是毫毛堪一证。

鸡龙山出夜叉精,青天白日无人行。

身长数丈牙如剑,口如血盆声如鉦。

手劈巨象如劈鼠,齿啮生人如啮豚。

更有山魈与结交,娇娆引肉登其俎。

枯骨平堆风雨侵,根根到夜便呻吟。

忽然从天降英雄,即今镇国文相公。

手挽山魈绕臂舌,刀劈夜叉流血红。

掘土为坑葬枯骨,协力成坟有六熊。

石板之下出大将,巍然现坐元戎帐。

从兹山下田禾丰,日夕往来多耕农。

妖孽无踪鬼不哭,六熊感化皆雍雍。

不食生人只食兽,深思此是何人功?

元戎姓袁名作忠,历历言之非朦胧。

有如不信试相访,方知百字无一妄。

复看四言诗一二十四首:

 岩岩司礼,赫赫国师,文臣儿女,武将猫狸;

群徒若虎,一吼如狮,火烈难犯,山压立催。

维我文公,起而当之,历数其罪,牛毛檄丝;

请尚力剑,欲陈其尸,谏虽不行,其魄已褫。

其魄已褫,其怒无涯,黄昏白日。刺客如茨,

妖僧凶道,猾贼悍儿,刀枪炮火,余力不遗。

惟公神武,起而歼之,刀锋所至,处处离披;

红血满沟,白肉满逵,深宵一炬,合寺茶瓘。

既屠宝音,复抄宝华,奸人牙爪,半拔根楂;

归赈丰城,不惜倾家,起死骨肉,十万而赊。

凶荒既宁,遍历崆峒,结交豪杰,戳力株凶;

登、莱三叛,福建六雄,铜面铁面,莫不景从。

司礼、景王,狼狈为奸,景王臂指,首屈又全;

司礼鹰犬,卫帅惟权,两凶传首,公功卓然。

东事稍集,西屠毒龙,田州、藤峡,一月成功;

五日入京,以卫东宫,七日出宫,以诛元凶。

景王既灭,爰剿逆寺,寺挟天子,投鼠忌器;

长线五千,白鹤四翅,半夜显魂,六龙回驭。

帝念元功,拜相封公,席不暇暖,北靖胡蜂;

单于阏氏,系颈双从,回顾沙漠,虏幕皆空。

北靖沙漠,南反米鲁,天狼助乱,阚如擒虎;

天子震惊,公不发旅,指诸掌上,万里若睹。

米鲁既禽,爰征不庭,公命元子,未冠而行;

日本扶桑,弥月悉平,士无伤指,血不染兵。

武功克缵,文德日增,无弊不革,无利不兴;

深维民蠹,惟道与僧,去其蝥贼,佛、老是膺。

诏下九州,靡不率从,诏下百蛮,西番汹汹;

复命元子,三师是攻,既诛活佛,万国来同。

犹有未同,惟宾童龙,印度、锡兰,为古佛宫;

维公仲子,奉使抒衷,精词实理,幻说俱穷。

爰锡裸国,布帛衣裳,疮毒不生,佛誓既荒;

乃焚其身,毁其玉堂,牙骨舍利,一烬消亡。

金刚宝座,右膝着地,拈花乞食,千灵百异;

火烧斧削,不留—二,幻妄悉除,禎祥迭至。

卿云景星,龙舞凤鸣,麟游龟泳,醴浮露零;

嘉禾在野,萤荚在廷,年年海宴,岁岁河清。

物华地灵,由于风移,士不佻达,女无游嬉;

家不闭户,路无拾遗,无刑无狱,不识不知。

何以移风,曰由我公,三十二事,事事神工;

百福咸锡,万累皆空,此所共见,不见何穷。

西有虒弥,公时在西,北有宗贼,公复在北;

维彼东南,均出其间,鬼神之踪,造化之工。

有一无两,今来古往。

帝奋武勋,公有冢君,帝求文使,公有仲子;

帝姬孰诲,公有贤妹,帝衷孰牅,公有圣母。

世无公忠,大奸孰攻,世无公武,强敌孰攻;

世无公正,异端孰摈,世无公仁,至治孰臻。

万年天子,德感苍穹。是生我公,万民时雍;

万物常丰,万福攸从,万国来欧,万世成宗。

天子道:“采石闽中之事,朕所未知。推此而言,其父之业在天壤,功在生民,何可涯量?四言诗所云,有一无两,今来古往,诚知言也!”其赐素父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荫末子骕为无双侯。素臣力辞不获,请以黄金发赐文武,无双侯受爵不食禄。天子道:“以素父之功,虽齐、楚大国不足酬,况区区乎?诸臣遍赐则烦,不如加禄,《中庸》、《九经》以忠信重禄体群臣百官。禄米前虽屡加,尚未重也。今时积弊尽除,内官无所取于外;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非重禄何以体之?其自一品至九品,俱照洪武十三年定例,四倍给予。如正一品原定千石者,增至四千石,其余以次递摊。即以十四年春季为始,素父可知照户部,速行各省。至学校中生徒,亦宜酌产禀餼,以坚寒儒进取之志,其令礼部议行。”素臣与诸臣退朝。天子命翰林官将各诗照抄一分,并选其有音节者稍改为润,令乐部考订工尺,播之乐章,于春秋丁祭文庙时用之,以表除灭之功。

自是天子以素臣有疾,令在府中休养,勿与阁巨轮值。素臣心结不能卧,龙、麟入朝,天子必垂间再三,时遣太医诊视,投以补剂,毫不见效。然仍十日一入阁,不敢暇逸。次年春间,素臣稍觉轻减。外国使臣进,未与癸丑、己未两次庆寿者,复有一百余国,都要到府参见。素臣择日请宴,又加一番应酬。这日,宾童龙、梭笃蛮、锡兰三国及印度部使臣,共是二十八人,各以土物求献,素臣见是金银像,却不肯受。梭笃使臣道:“公相勿疑外臣以贿交也,曩时我国风俗,皆裸处,不识衣冠制度,而信佛殊甚,诸番之奉佛教者,咸以我国为乐土。二太大师兵临恒河,下令我国时,颁衣裳之制,国人尚不肯从。后来天使再三劝导,且五印度尽革旧俗,不由不改变制度。如今不过十几年,国人悉遵圣教,觉得从前兽处无论,实在可羞可愧!国中头目思念公相,以为不遇公相,便终身不得为人。感激之至,无可报告,故将佛寺中毁剩的金银佛像溶铸自己形容,持献公相,以志依恋之诚。各国闻知此举,争相仿效,所以一同进献。公相若勿赏收,则通国之人死无日矣!”素臣因令收起。另备赆仪二十六分,差人分致。各使臣纷纷回国,均令文龙诸人送行。

素臣旧疾时作时愈。是年,素臣子侄中南榜者二人。十五年,会试联捷,殿试二甲,并授庶常。十六年,文龙又奉两广之命,文麟授礼部尚书。文柔、文訥均以监察御史巡按各省。文鹰、文鲤、文谨、文馆以京察照例注升。二年之中,素臣复添十三孙、十曾孙、三孙女、两曾孙女。

十七年三月,天子以太皇太后病势日增,急召素臣入朝,出裕陵图,指示群臣道:“高皇帝以来,合葬皆惟一后;今裕陵隧道,一室一通,此皆先朝内臣所为,不合祖制。”素臣对道:“慈懿乃皇祖册立,附葬裕陵,礼固宜之;然太皇太后鞠育圣躬,公义私恩,两不可废,特通隧道,以待今日。虽当日内臣所为,而亦廷臣不能纠正之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今欲遵古制,而无敌以塞隧道,慈懿奉安左方,于义亦有未宜;若复迁正梓宫,又非所以妥先灵。臣以太皇太后万岁后,以合葬为是。”天子道:“朕意颇觉两难,得素父一言,事可决矣!”乃命英国公张懋督视山陵。令素臣朝夕在阁,以备不虞。

是日,大医出来,述知太皇太后脉息已绝,势在垂危。天子勿敢稍离。素臣、刘健、谢迁、东阳、大夏、文升及翰林育四员,宿于东阁。将近黎明,只见怀恩随两小内监飞奔进来,诸人倦眼朦胧,大吃一惊。正是:

母仪天下垂三代,噩耗中宵震万方。

总评

覃吉见重于孝宗,至读《蒿里》经而诡词以对,其人品不在怀恩之下。书中专为此等处弥补缺陷,故于其卒也,天子亲临其丧;而宰相哭之成疾。是加一倍写法,不得谓其用情之过。

君子小人之进退,关于国事之兴衰、天下之理乱。其人而为君子,虽阉竖亦足以大用;其人而为小人,即科目世家,未尝得免于误国。成化年间,内臣如覃吉、怀恩,可用之材也!唯身辱刑余,必得贤人、君子相辅而行,然后有济。假令商彭不罢,安吉不相,朝多正士,而吉、恩左右其间,区区汪直、继晓之徒,诚何能为?一则自叹其老,徒结潜邸之知;一则不附汪直,攻斥妖僧,自揣不足济事而致叹外廷无人。呜呼!冤矣!此书专弥成化间陷缺,既极表怀恩。不得不特重覃吉。而此时之素臣,伊何人?斯乃至悲结于中,恹恹久病?人之云亡,邦国珍瘁,益关系者大也!安得以其内臣也而忽之?

歌谣称颂素臣,而素臣不欲呈览,以明功则归君,臣无尸功之理。此处颇疑素臣之量不广。而如此遇合,犹介嫌疑,更觉其用情之伪。不知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水夫人之教,素臣固不敢违也。素臣以布衣受知十年,而作首相又十年,而天下大治。此其功名震主,非比前代出将入相之徒,仅以削平祸乱为功名者。设非时示谦德,不幸而真召唐虞之轨,天下后世其谓之何?故素臣之不居功,非伪也、非不广也。身处其地而实有不敢居功之势也!然天子垂危犹引昭烈属武侯一语。呜呼!岂臣斯乐闻哉?

前回水夫人教素臣保泰持盈之道,素臣面奏数事,加禄一条已在其内。此则定制四倍,故不犯复。

“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语,实为致治之本。然例定俸糈,有几断无;身为民上,而量柴称米,日以食指众多为虑者,非圣明洞察,安得体贴人情,骤加以四倍之多耶?古今变法之坏,皆朝廷无体,群臣之实致之耳!

“黄金一万,白金十万,文府屡受其赐”。出自内帑,宜若不足。然观明世,中涓、监军、榷税、督矿、采贡,纵虎狼之欲,而饱攫以归者,何止数千万万!一旦弊政悉除,正供归于上,而有余留于下,移内城之私积,以供圣主之赏施挹注,固自不穷,岂夸张其事哉!

周太后之丧,年月悉依正史,而合葬一事,揆之当日,孝肃不悦。慈懿先祔之意。则内臣仰体圣母,特空隧道,虽背用制,亦时势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者。然以素臣当国,天下治安,圣主贤相之朝,而示后世以非礼,此白圭之玷,日月之食也!读者数典不忘,必且指的疵缪,故申以素臣一论,以见王道必本人情,执中可以行权,不得谓为太平之累。

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

素臣等吃惊不小,忙问何事。素臣见是怀民上前执他的人怀恩气喘吁吁,呆了一会,才说出:“周太后驾崩,天子哭晕,满地乱滚。”素臣闻信,不觉悲从中来,泪随声下。诸臣亦感泣涕零,商议丧仪诸事。素臣收泪,嘱咐怀恩小心保护圣躬,勿过哀痛。怀恩道:“皇上已命老奴传语各位老先生,一切典仪,均照成例施行。大皇太后遗诏,即请公相主笔,黎明即须发表,将遗诏颁行天下外国,不必启奏定夺。坐上纯学性成,看起来,七日之内,只有哭泣的时候了。”素臣再三嘱托,怀恩进去。

于是于乔等参酌会典,定下臣民目孝服饰,咨商礼部,赶紧颁发。次日午后,大皇太后小敛,奉安水思殿。素臣等哭临,送入梓宫,即承值几筵前差使。天子过于哀毁,到第七日,果然不能起立,诸臣着急。太医下药,竟至不能落咽。素臣执事颇烦,恭敬悲哀,心神搅得不定。天子知其操劳太过,忙叫怀恩慰譬。素臣亦劝天子节哀。因素明添派龙、麟进班,自己告假出来。哪知病势竟日渐加增,到了十日之后,精神委顿,不思饮食。内阁议上尊溢,须素臣首列,不得已,这日力疾入朝,拟好章册文,公同签押。遂于三月二十四日,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是日告庙,遣径王祐橓行礼。天子复准素臣假期,四月内奉安山陵典礼,已改命刘健摄事,以便安心调理。素臣哪里放得下心.又恐水夫人奔丧,一路劳顿,愈益愁烦。谁知天子于大事之次日,已差内侍驰驿至吴江,宣太皇太后遗嘱,阻住宣城太君奔丧。水夫人闻讣痛哭易服,合府衰麻,持三年丧不敢违诏。只得命文鹏夫妻、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奔丧进京,单留文甲、文由夫妇在家服侍。

田氏等于五月初十日到京,忽见素臣枯槁之容,大惊道:“相公何不自爱,羸瘠若此?”红玉道:“相公一心挂念婆婆,精神日减,肌肉日消。复值太皇太后之变,不食者三日,至今朝暮进一溢米,以致如此。”田氏等百般劝慰。见素臣哀毁如此,闻遗嘱有百日之说,过了百日,即约同遗珠入宫,求皇后、皇妃转奏天子,听归终养。天子挥泪应允。素臣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言归,急入宫奏天子,欲终丧制。天子泣道:“此朕所深愿,但不特反汗,兼如遗嘱何?”素臣泣奏皇上鉴臣苦衷允臣之奏,非反汗,亦非不遵遗嘱也!”天子心感其愿,复挥泪允准。七月内,令文鹤夫妇将田氏等复送回南。

八月中,素臣弟侄中南榜者复五人。十一月,文男得子,名筛,十八年二月,素臣弟侄中式者四人。三月殿试,状元顾鼎臣,四人中,两人殿试二甲,入馆肄业;两人中三甲,吏部观政。

天子因哀毁成疾,日重一日。至五月庚寅,病势大渐,召素臣、文龙、文麟、刘健、刘迁、刘大夏六人入受顾命,令皇子出拜,执素臣手唏嘘泣下道:“朕赖素父辅政,垂三十年,辟除佛、老,移易风俗,遂臻盛治。今当临别,无可恋者,独素父之德未酬万一。巨君臣交笃,至于此极,而一但分手,为怅然耳!大皇太后遗嘱,令世世子孙与素父为婚姻,勿忘素父功德。素父二十四子,除已封公、侯、驸马、伯及仪宾外,余俱封为列侯。朕有幼女,可字素父末子;朕太子及诸皇子,现有未聘于九人,未宁女十四人,其以九男定素父孙女富、(分刂)、沅、畹、则、畔、汾、前、伦为妃,以十四女宇素父孙畕、畾、(四田)、剀、本、来、奋、判、制、浚、赐、畦、剑为妇。刘先生可书之于策,俟联丧毕,各按次序,举行六礼。素臣惶恐辞谢。

天子道:“素父勿辞,使朕得报命于太皇太后也!”刘健遵旨,即在御前,将皇女及各皇孙、各皇孙女,挨次顺序,与素臣末子、诸孙、诸孙子,年岁相准,捉对列名,存于内阁。天子命太子跪于榻前,嘱令:“事素父如父,诸臣如师,国事皆请命而行,勿自专也!”复谓素父:“太子本中人以下之资,赖四友切磋,至于中人。而可善可恶,若一狎群小,将猝然入于不可知之域!乞素父少留数年,如严师之督其子弟,庶有疗乎?昔昭烈云:‘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此诚君臣鱼水,出自肺腑之言!而时异势殊,在常日即事属可行,言非诡伪;在今日则不特不可行,亦不宜言。倘必不可教,亦惟有放之桐官,冀其悔悟耳!”言讫,泪下沾襟。素臣痛哭而奏道:“臣于内阁,同诸臣夜祷于天,见帝星坠而复起,黯而复朗,朝闻凤鸣,其声初凄楚而后和乐,庭中萱荚已枯而复荣。卜易,同人之五皆主否极拳来之象,望皇上安心调摄,勿遽言后日事也!”天子慨然道:“朕自知二竖已入膏盲,岂复望更生之日哉!昨日钦天监奏:帝星有复起复明之象,劝朕改元,以厌此哭。朕思改元乃前代典政,祖宗家法,岂可自朕废之?未允其奏。何素父为天象所惑耶?”素臣道:“改元厌哭,诚属不经。而天象明显,臣不敢不实奏,非聊以宽圣怀也!”天子沉吟道:“朕欲令太子即于今日日中坐朝,俟朕大故,即可衰麻从事,使吉凶不致井行。素父既有是言,姑缓其期,诸臣可退,素父其留此,与朕多得盘桓时刻,亦瞑目于泉下也!”文龙等奉旨俱出。

素臣因天子言语过多,劝令闭目凝神,陪侍至夜。见天子魂梦不宁,频有嗟呀惊惜之意。次日辛卯,坐于床前,讲《论语》“曾子有疾”一章。先将曾子一生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念,推发尽情;次将曾子得免毁伤,全受全归之幸,反复咏叹;后将曾子嘉与门人,垂教万世之意,剀切指示。天子听到精微之处,忽然一身冷汗,即觉耳目顿明,心神俱适。听素臣讲毕,拱手而谢道:“朕若早逝一日,不闻正教,即目亦不瞑矣。朕自论生平,窃谓可无大过。今闻曾子之战競,无时无刻不如临深履薄,则朕肄志之过,无日无之!朕虽安于天命,不为一切祈祷之事,而外念素父,内念太子,死生之际实不能恝然。今闻曾子得免毁伤,深幸全受全归,则朕之痴迷留恋,可谓大愚!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朕于此时,庶得闻道矣。庶乎其可死矣!朕闻素父推发至精要处,心忽一惊,通体汗下,耳目顿觉清明,心胸顿觉宽泰;倘复加我数年,则临深履薄之念,当无日不凛凛也!’

是日夜,天子即进一碗米饮,通宵安睡。把外面同听讲书之怀恩、里面窃听书的后妃人等,俱喜到尽情,奇到极致,都说:“素父是天人,怎一章书,就把皇上十分病势,减轻了五分?”后妃因令素臣诸婿、诸孙婿、诸女、诸孙女,俱出而环跪,求素臣多留宫中数日,以救皇上。素臣道:“皇上死生之际,未能豁然,因我讲书,心有所得,非我之力也!但皇上与我君臣,而恩逾骨肉。虽负病,亦当勉强服事。俟皇上起床,或进饭,然后出宫可也。”后妃等在屏后闻之,大喜,即命设榻于御床之旁,令太子、皇子等陪侍。

天子心定神清,复得素臣开导居易俟命,存顺没宁之理,魂梦俱安,自此日减一日。五日之后,已得进饭,素臣方辞出宫。至七月内,病已内去。但因不废哭泣,饮食粗砺,惟觉肌肉消瘦,颜色憔悴而已。

十九车七月,丧毕。天子为一女、九孙、十四孙女行聘礼毕,于八月初七日,送素臣回南、天子赋诗十章,亲题“古无二臣”匾额,“一德元老,万世功臣”对联,而百官作诗赠行。 率皇太子、皇子、太孙等,亲送至崇文门外十里,设帐祖饯。一切仪仗供仪,赐予迎送,俱如宣成太君。素臣单同红豆子女井文獬、文集、文虬,封侯而无官守者眷属回家,其余仍留于北。此番出京,素臣之快乐,自不消说。红豆及上下诸人,无不欢天喜地,如逢恩赦,只苦了遗珠、鸾吹两人。遗珠因老母既离,两兄俱去,固黯然消魂;鸾吹之视水夫人如亲母,素臣如亲兄,一旦俱离,亦凄然欲绝。临别时,泪如泉涌,哀感旁人。

三营将弁送至河西,各各俱回。独赛吕送至天津。素臣留上坐船,取御赐潞酒二十斤,分贮两坛,令照前在福建时一气饮干之式对饮。赛吕跪谢不敢,素臣搀起,语道:“赛兄豪士,何作此状?岂前一文素臣,今又一文素臣,改弦易辙,而不屑与饮耶?”赛吕只得举坛而饮,却是恭恭敬敬,不如从前之豪气。素臣诘问其故,赛吕道:“从前与忠臣对饮,还可放肆;如今与圣人对饮,还敢放肆吗?”素臣惭汗直下,出御赐黄金百两赠别曰:“非以为报,聊佐兄一夕之饮。”赛吕道:“赐金断不敢受,却有下情上达。赛吕年过七十,本应告休。儿子赛伋生有女十余人,诸孙、孙女数十人,家累甚重。现做应天抚标游击,所得俸禄,不够养家,仗着赛吕帮贴,以此不能乞休。而只身在京,又苦茕独。求公相鼎言,调并一处,感恩不尽!”素臣道:“总兵系游击主将,岂能父子同方?前日皇上饯行,恩许在家食俸,我辞去一半,并请通行。凡乞休之员,俱准食半俸。弟劝赛兄不如乞休,有半俸帮财,想不忧日用矣!”赛吕大喜道:“回去即日告休。”素巨复问:“自加禄以来,职官无忧贫者;赛兄何以独不敷用?”赛吕道:“因父子俱是穷怕的,狠知道穷的利害。凡遇兵丁吉凶之事,除官给赏银外,必照数捐给一倍,以此不够用了。”素臣点头太息,将黄金再三捺送,始受金而去。即刻草奏,请加给兵士红、白赏银一倍,并奏闻赛吕之言,及平日孝义之行。天子允奏,并封赛吕为孝义伯,钦赐荣归,在籍食俸。仍命北直、山东、南直三省官塘,俱置飞递,有朝政谘访,及素臣有事陈奏,仅从此递,定限七日到京复命。吴江县十日一请安,将合府动静,专折奏闻。令素臣三年一朝。

素臣于九月间回家,拜见水夫人,如遗鷇归巢,啼儿得乳。说不尽,写不尽,形容不尽的那种欢欣、那般快乐。细细的叙述时政,叩问家常,忙忙的谒祠告墓、见宗族、候亲朋、拜官府,大会亲族,遍燕里邻,足有一个月光景。田氏等俱怕累臣带病着劳,必至加重。岂知心结一杆,病不见加,反逐日见减。一月之后,静养起来,容颜日润,肌肉日长,饮食日增。至岁底,竟全然复原矣。自此南北诸子孙皆安于家室。二十年,素臣又添十五孙、四孙女。素臣诸子女,因国丧推迟婚姻,钊、池、仕三孙已二十二岁,獬、隼、虬、夔四儿,鹊、鸾两女虽十八岁,而夔尚主,鸾为皇子妃,婚期皆早,无弟先兄娶,妹先姊嫁之理,遂均于是年婚嫁。是年八月,素臣弟侄中南榜首,复有三人。

二十一年二月会试,联捷者两人。三月殿试,吕楠状元,两人俱得馆职。十月内,天子命北直、山东、应天巡抚,预备明年巡狩。于八月初一日,亲祝宣成太君九十寿诞。水夫人大惊,与古心、素臣连上本折,哀恳收回成命。天子不允。水夫人临末复启皇后,只得说出实情,云“妾祖姑、祖母俱年九十,未及诞期而终。妾即幸至其期,断不忍受贺,况敢辱至尊乎?倘蒙垂念苦情,收回成命,妾死之日,犹生之年!如不获命,恐福薄灾生,忧深命促,是皇上欲宠其生,而反速之死也!”素臣本上言:“臣母区区之见,匪石难转,至期,即子孙亦不许行礼。如不蒙垂怜,收回成命,恐朝夕忧惧,致有疾病,以负圣恩!倘臣母得邀天子之幸,克享期颐、然后皇上因巡狩之便,一幸臣家,庶与《礼经》就见百年之意相符。臣及臣第,虽极战粟,犹得稍免罪戾!”这两本上去,方把成命收回,复约十年后亲祝之期。

二十二年,天子特诏南、北直巡抚,国子监督学:文氏一宗,俱一体选举应试、是年,(公刂)、氾、仲、畊、略、畾、(四田)、鷀、沉、判、佐俱完婚。素臣复得十三孙、七孙女、七曾孙。

二十三年,顺大府举神童,将文畀、文施两个同年月日所生之叔侄,保题出去。八月乡试,南榜中出文池、文仕、文沉并古心子二人、族子二人;北榜中出文协、文略、文畕、文畾、文(四田)、文剑、文(公刂)、文判、文氾、文仲、文佐共十八人。两神童廷试,俱受翰林编修。

二十四年二月会试,十八人俱联捷、三月殿试,天子定文畊为状元,文畕为探花,文龙、文麟力辞。天子道:“二卿亦如素父,不知其子之美耶?”因将文畊改作传胪,文畕二甲第二,换杨慎作状元,文略、文畾、文钊、文仲、文仕俱二甲,文(四田)、文(公刂)、文判、文氾、文沉、文池、文仕、及古心二子、族子二人,俱三甲。

二十五年,女鱣出嫁楚府,孙剀、本、来俱尚主,孙女富、(分刂)、沅俱成婚为皇孙妃。

二十六年,素臣、文龙、文麟各上本苦求,免子孙选举乡试,以留寒俊出身之路。天子勉强允准。是年,素臣七十正寿。因水夫人七十、九十未庆,先期上表恳辞恩礼,并遍札亲知,不受贺祝。天子允奏,亦諳约十年后,为素臣大庆八十寿诞。

二十三年至是年,素臣又添二十二孙、六孙女、三十三曾孙、三曾孙女。至素臣寿日,但率妻妾子媳孙女孙曾,叩拜北阙祖先,及水夫人前行礼。水夫人谓素臣:“子孙之盛,至于此极。汝虽有劳于世,究问以克膺此福乎?我意欲将皇上前后所赐金银,做些善事,稍答天庥。而现在河清海宴,年时諗熟,民间盖藏丰盈。疫病不作,狱无罪人,野无乞丐。道路桥梁处处修整,禽兽草木各遂生成,竟至无善可为。其与诸媳、诸孙等,各为设想,裁酌而行。”田氏道:“目今年岁屡丰,官仓收粮时难免狼藉,若令天下官仓,俱设大役,专扫收狼藉米谷,亦为有益。”璇姑道:“杭州城内,皆有竹木为屋,岁有火灾。侧媳前在湖边,曾闻一城俱烬,满城男女俱奔逃城隍山避难。若能易砖瓦,亦一善政!”素娥道:“庸医治病,每至杀人。若着一书,使脉症朗若列眉,方治按图可索,兼备载急救、猝死、中毒诸方法,似亦稍有益于在生。”湘灵道:“今时文教大行,穷乡僻壤,无处不有师塾,难免作践字纸。若多置竹篓,专人收化,亦敬惜圣贤遗意。”天渊道;“军营中将弁兵丁有过,责以木棍,不过薄示其罚,与地方衙门笞杖不同。但木棍笨重,转不如竹板之轻,若责者不慎,往往伤及筋骨。宜令兵部议改,或改用皮鞭,或创设藤杖,亦合体恤之意。”红豆道:“每见官府出门,随从人役,衣履褴楼。若风雪之日,赤足奔驰,尤为可悯。宜将各衙门役食,照现在官禄加给四倍,冬夏两季,由官制给棉衣褐袴草鞋箸笠等物,庶暑雨祁寒,稍减劳苦,未始非逮下之恩也。”素臣将诸人所言,票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诸媳各有所见,事虽细微,亦为太平之缺陷,汝即照办可也。”

素臣诸子自文龙、文麟入阁,其余尚主者,皆居京中赐第。因素臣寿辰,请假回南。到了十月初旬,仍各带眷进京。舟抵清江,改旱就道。文龙、文麟先行驰驿,令诸弟护着家眷,按站而来。因天气渐冷,运河水涸,怕得守冰过年赶紧攒进。不料欲快反缓,会逢其适,路上倒有起耽搁来了。这日十五,在济宁州动身。因文龙末子,同素臣幼子,都是太君寿诞降生,一样身材、面貌,年俱十四,在途叔侄同年,讲些经史,甚相亲热。文畀系凤姐钟爱,读书之外,不许旁骛,朝晚跟在面前,还觉风吹肉痛。这骕郎文艺固是超群轶类,恰禀素臣天生神力,仿佛文龙。红豆虽也疼借,这些上却一毫不管。在京之日,一出书塾,即往射圃,有文寤、文长供其奔走,选些三营少年兵丁,操演骑射步射。自己也会骑马,挽辔顾盼,常与金砚儿子金忠并骑而驰。这金忠长骕郎两岁,膂力天生,真堪伯仲。素臣知觉,因他选尚六主,本有统领宿卫之职,借此演习武艺,将来亦有用处。但嘱咐成全、伏波、金砚小心监视,以防坠马、流矢之祸而已。

素臣回南,诸兄笃于友子,也不禁制,以故年甫神童,本领高出府僚之上。秋间拜寿,府中也有射堂,奈水夫人自荣归之后,即不许家人仆妇们操练武艺,以避外人骇听,连天渊也技艺生疏。加以八、九两月,应酬甚繁,柳营中几无人迹,文骕好不畅意。到得山东境上,眼见康庄大道,未免技痒起来,因与畀儿私议,舍车而驰,令其在后缓辔随行。文骕驾轻就熟,不须授绶赠策。畀儿从未骑过,两个家人左右护着。偏是骑的紫骏马,四蹄紧快,不上五六里路,家人已赶不上。望见文骕从树林中穿出,文畀伪伏马背,没命跟跑,倏忽不见。文骕家人也赶上来,分路去寻,哪里有处踪迹?车夫等停候道旁,日色已西,看看后面家眷车辆已齐,只得驾着空车,跟了到店。凤姐等晓得此信,十分着急。蛟吟道:“这里道路坦直,井无歧径,只有往曲阜县城一条叉路,尚在沿山过去,未必走到那边,且看四个家人回来再说。”凤姐咯放了心。

刚在店房收拾停当,只见南边来了两个家人,赶得气喘汗淋,要见少太太。凤姐唤他进来,问:“府中有何急事?”家人禀道:“小人们是太夫人主意差来的。初三日,府中太太们在园中玩赏四灵,那条青龙,是见人不避的。两位小少君见他朝着太太们点首,扶住它的龙角,跨将上去。施郎在先,才得坐好,那青龙把头一昂,掉转尾巴,龙爪早已离地数尺,顷刻间腾上空中。铭郎大声呼喊,惊动太太们都来看视。那龙身愈腾愈上,渐渐被云气遮住,看不见了,竟是上了天了!太太们骇极,个个担忧,要想瞒过太夫人。不知哪个小丫头早去通报,太太们到太夫人那里,个个受着埋怨,转是老太师爷说的道:‘骑龙升天,古今所无。我已起过一数,施郎断不至有性命之忧。就是到了外国也不妨也!但这条青龙原从京里下来,怕仍向北路而去,只须叫人往清江山东一带寻访,或者落下来也来可知。’到第二日,老太师爷同太夫人都做了一梦,施郎禀道:‘已在外国结婚。’要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许他。又听说忠勇、恭让两大夫人亦起过什么数,说这日干支,与施郎生肖配合,定有结婚外国之兆。太夫人因此即打发小人来此,通知家眷,叫跟随的人帮着寻觅的。还要赶到京中,叫大太师、二太师到四夷馆中访问哩。”凤姐听完,吓得发抖。蛟吟曲譬罕喻,稍稍宽慰。

文畀家人回来,说知骑马入林情节,蛟吟道:“昨日在路,看见前面有山,这树林之处,必是已近山脚,并非进京大道之上了,不知错走到哪里去?你们分路寻访。那两个现在未回,或是寻着也算不定。”各人心下狐疑,不知吉凶祸福。连文凤、文鳌、文骐、文彪、文骏及一班兄弟姊妹,一夜不曾安睡。

众人都揣叔侄同行,哪知文畀仗在马上,拉着缰绳,勒又勒不住,放又放不掉,听他乱跑。约有时许,望着前面文骕人马,一些影子都没有了。路上虽有几个人,却从哪里问起!初则沿着山脚,继而山在马后远远望见城墙,心忖此是何处?倘走到那里,投奔谁家?好生慌急。幸而马蹄渐觉从容起来,不至颠播,因尽向前面去。不防左边另是一条大路,有几个人骑马而来,心下顿喜。那马也不先不后,俟几匹马过去之后,一直跟上。不料后面还有一辆轿车紧接而来,恰被隔住。马上的人,回头看见文畀,满面怒容,大嚷大骂,挥过鞭子要打。文畀陡吃一惊,那马亦跳将起来,几乎跌下。正是:

超乘无心驰绝板,长途谁为指迷津

总评

周太后崩于弘治十七年三月。四月,合葬裕陵,皆依正史。惟一帝一后,自太祖定制以来,数世遵守。独周后不喜钱后独唶。当时纯庙信任内臣,遂听其私。媚周后为左右二隧,空一道以待。后孝宗欲遵祖制而碍于移钱后梓宫,故仍合葬,然是时无人揭明此意,读者存疑。故以素臣一论,弥正史之破绽,非闲文也。

遗嘱百日之说,因素父病,在大事之先,早有乞骸之请。天子特假周后遗命以允之。而素臣因此转动感激驰驱之念,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恝然舍去,自请终丧。是君是臣,有一无两。虽欲不跻世于唐虞,不得也。

田氏约同遗珠入宫,而恳后妃转奏天子。君臣之间直如家人、父子,尤非古今进合之隆可比。

天子因哀级而成疾,已至弥留。乃以素臣正论,顿觉霍然。此即枚乘《七发》之意也。特两人情事迥非客与楚太子可比耳!盖素臣既已得志行道,二氏之除,甫十余年,苟依正史实事,则正德之为人,岂堪与孝宗并论?而素臣功名震主,安知不更逢成化之世?设君心游移,而群小复进,已成之业势且一败涂地,作书者亦何取此十余年之太平也耶?帝星复起,顾命取回。且于天子口中醒出改元厌哭一语,刻意经营,良工心苦。

居易俟命,存顺没宁,非老子达观淡忘之说可该其旨。圣贤之学,践形尽性,必有着实功夫,然后能造斯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于疾甚时,召语弟子,良有以也!

丧毕完姻,自是会典定制,而居国母之丧,乃能绝欲,且自戒以及其子孙,此非古今名臣所尽能者。有素臣之德与学,居素臣之位与分,然后哀痛迫切之情,发于至诚,不能自己,岂伪为哉?

飞熊身为总兵,处武员之极地,其子赛伋又为游击,而眷属数十人至不能赡,此非言武员之穷也。天丁太平,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则营伍中虚冒克扣之弊,及节寿陋规,属弁馈送自不消说。举此以例其余,盖极写大平之盛轨耳!

每阅数年,必综叙素臣生子、生孙、娶媳、嫁女、中科、发甲。而读者不厌其烦,甚至一回之中,先后数见,绝无沓冗繁复之病,总以见辟除怫、老,去万世之杀机,其功德及人即真如书中所云,子孙之盛犹觉未酬万一也。

天下之治,竟至无善可为,而田氏等设想诸事,乃在极琐极细之处,搜寻出来;且各就其人身分,所处识见,所到而言,初读似觉妇女志趣、庸庸无奇。而仰知欲做善事,至在此等处设想,真有无善可为之势也。帏房小语,不禁为之神往唐虞。

叔侄三代,同年月日各有梦征,而一应则一齐俱应。此种奇事,旷古所无,不知除灭佛、老大功,天之报施者,已至知无可报施,不得不以绝无仅有者出之。其事虽奇,其理却正,怀恩所云:“怎稀奇祥瑞之事都出在公相府中?”当时亦有此意。

文畀骑马落后,渐与公府车马相遇,有步步引人入胜之概,经营妙绝。

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文畀慌忙拉紧缰丝,伏在马背。那人道:“你这孩子不会骑马,倒要在此闯道。”又一人道:“看他年纪甚小,惊得这样,像是失了路的。”两人拦住文畀,后面车子已上来,车中人似乎听见,掀开帘子,露出半面,把畀郎仔细看过,旁边还有女子坐着。车中人间他说道:“谁家小后生,像是不会骑牲口的?”重复掀帘,吩咐马上人道:“你们不要乱喝,跌下了马,倒不方便,不如听他去罢。”文畀初则听了马上人的话,好不耐烦,欲待与他抢白,不知是什么人,怕他用武。便只顾着这匹马,要跑开去。扬起鞭子,却又下敢打下,进退两难,吓得面红耳热,绝不则声.忽听率中吩咐,心始放下。此时马已让在道旁,车已上前。文畀正等另觅路径,那马头也不回,只顾跟车而走。原来驾车者有一牝骡,文畀骑的紫骝,是一牡马。车跨上辕的家人,尽力打来,车中又复止住,文畀怕跌,无法可施。

走不多路,已见城墙,望着前面数骑入城,轿车亦入,文畀也只得跟进。一直大街,约有半里光景,一座府第,绝大排场,只见车马由正门而入,暗忖:是何衙门,倒与京中踢第仿佛?右边一带露出红墙,围着殿宇。文畀正要问个明白,那马肚带已松,险些吃跌。仍然紧扳鞍鞒,由他走踱,早已进了府门。因恐犯了衙门规矩,愈加着急。那马上的人,已下马走出,看见文畀面红颈赤,满头是汗,不禁发笑。偏是这马要吃起水来,而道左旁摆着洗衣水盆,马竟就盆而饮,立住不动。文畀弄得没法。众人出声大笑。因向那笑的人道“快替我拉一拉开。”一人道:“你这孩子倒也好笑,不会骑马,只好由他去了,谁替你来拉?”文畀听了好气,双手紧捧缰丝,汗流满面。不防马蹄一起,水盆顺势翻倒,连衣服翻出在外。马已着惊而跑,冲入仪门之内。将近大堂。堂帘拉上拴住乃骡,马又欢喜跳跃,紧傍身边,抚擦闻嗅一会,直到大堂之上。文畀急得魂不附体。后堂走出人来,执着鞭子要打。文畀大喊谕“不要打它我要跌了。”那人住手,细看文畀,哈哈大笑。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跟着到这里胡闹?这是什么所在,快走下来!”一头说,一头就来拉定高颊襷,马上不动。文畀扒了下来,魂灵方始上身,还只管汗流气喘。那人把马西过东廊,拴在柱上。文畀问道:“我因怕跌,听马入城,不期到此,实未知这里是何所在!”那人道:“看你像个读书子弟,原来是不识字的!方才进门时,那悬着的匾对,你岂未见?还怎问的?”文畀道:“并未见有匾对。”那人道:“方才你闯了夫人的道,看你俊俏后生,知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所以饶你。如今跟了进府,咱们公爷已经知道,停会你知晓得了!”

文畀摸不着头脑,还要问问。那人道;“咱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谁人不知?有你这傻货,没些来由撞撞进来,真正笑得教人!”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讲听说天下第一家,忽然想起昨晚在店,钱庶母曾说,今日要过曲阜县境,莫非这城就是曲阜城?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所以他说公爷。想了一会,暗暗好笑 怎骑在马背上,如此糊涂?国记起方才情景,着实惶愧。又想:这些家人们的调笑,殊属可恶,不如瞒着到底。他夫人必定告诉圣公,待他请我进去,然后说明来历来迟。因在堂上踱来踱去。忽见两个小丫鬟传话出来,说:“公爷叫请闯道的后生进来相会。”那家人遂向文畀道:“公爷请你进去,快随我来。”文畀暗喜:“此必夫人之意,相见之后,定有机缘。”即忙跟他进来。圣公立在客厅阶下,文畀趋前一揖,圣公让进,固请上坐。文畀辞上再三,然后告坐。圣公问道:“适间拙荆同着小女娥青,从族人家贺喜回来,说起在城外遇一小学生,看他不会骑马失路的光景,捧着辔头,听马走踱,迳跟入府。本爵冒昧请见,请问小学生台族贵乡?是何名氏?适从何来,乃至驰驱失范?乞示其详。”文畀见圣公词意尚是谦冲,惟以小学生相呼,未免轻量已甚。遂把家人们屡次奚落、数说、嘲笑,一种可恶之状,一齐说将出来。登时变色,拱揖答道:“小生姓文,自吴江送眷进京,途中以困于轮辐之故,偶然骑马,不期相失。小生不善控驭,纵其所之。马喜同群,以致闯入夫人前导,较为从者所叱,是以跟踪入府,小生惶惧异常!众纪纲明知小生失路,任意揶揄,幸获夫人转达,辱荷见召,伏望恕其无知之罪!公爷世守林庙,礼乐之宗,执事生徒,英才济济。未审何者为大学生?何者为小学生?将以学业分科乎?抑专论年岁乎?倒要请教明白?”

圣公见话有因,疾忙改容,起来告罪道:“顷间不知族贵,遽相轻视。自愧肉眼,唐突高贤,幸勿见罪!既是吴江文氏,则拙荆母族之姻娅也。敢问亲翁何以到此?贵眷现在何处?”文畀听得姻娅二字,方想道:“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因陪笑答道:“公爷系小生长亲,如此称呼,却不敢当。”圣公道:“公相子孙众多,亲翁尊人是第几行?”文畀起立,对道:“家父表字云从,小生上有八兄,因家母回南拜寿,事毕旋京,在路与甘四叔并骑前行,突遇一虎,家叔纵鞭追赶,小生落后,以致到此。此时家眷,谅在前站矣。”圣公愕然良久道:“如此说来,亲翁正是前年举神童的,已授编修。怪道……”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沉吟良久,接说道:“闻亲翁与计四叔,并庚先兄长君,三代同年月日,都是太君寿诞,且自幼即有异梦:一梦龙,一梦虎,一梦马,却记不清亲翁何梦。听说公相占过神数,三梦并为婚姻之兆。今亲翁因骑马失途,以至到此。令叔父逐虎,与亲翁相失,皆非偶然。方才拙荆说起,昨日得了异梦,有人骑马进府,故途中相值,即已留心。及闻亲翁之马跑到堂上,遂确信此梦应在亲翁身上。想亲翁所梦,必定是马无疑了!”文畀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圣公尚欲有言,只见家人进来报知,县尊来拜。圣公向文畀道:“这知县是同族兄弟,亲翁无须回避。”两人起立,迎出阶前,县尊已进来了,彼此通问,圣公代文畀述明。县尊大喜道:“不图今日得晤镇国公文孙,万分侥幸矣!”县令与圣公商议林庙岁修应发公用、应雇夫役数目,圣公即命摆酒,向文畀道:“今日驾临,仓卒之中,简慢已极!尚屈系翁暂留一二日,畅聆謦欬。贵眷已在前途,即烦县尊回衙,拨几名干役先行驰报,以安太亲母之心,可也!”文畀谦谢,酒已摆上,文畀不肯首坐。曲阜县道:“弟于此官,如尊府六叔之在吴江,令叔不当客于府中,弟自无上坐之礼矣。”文畀不得已,告僭人坐。三人细询家常,笑言款洽,已是掌灯时候。县令道:“今夜尚有应治官书,不及久留,明日当更奉陪。”起身告辞。圣公又把通报家眷之事,谆谆嘱咐。两人送出屏门,待其上轿。然后进来。圣公就留进内书房,洗盏更酌,殷勤劝酒。探以经史疑义,文畀家学渊源,如灌河决溜,滚滚不穷。李夫人在隔壁,窃听得心花朵朵开放,暗忖:我妹子夸舅氏一家,个个词宗,非虚语也!

次日清晨,圣公陪往圣庙,文畀谒圣毕,诗情勃勃。圣公预备下笔砚花笺,即请留题。文畀谦逊一番,握笔而题道:

巍巍阙里五云间,道德光华气蔚然,

幸入宫墙依宇下,恍闻诗礼训庭前

朝怀东鲁三千里,夜梦南天十四年,

此日摳衣亲拜舞,余生栩栩乐无边。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楮河南。圣公待其书完,忙接过讽咏,觉情文交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与历来名人所题,另是一付杼柚,不觉赞不容口。文畀谦逊了一会,走出殿除,从廊下穿去。圣公过去指疾,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文畀讨过笔砚,就题诗礼堂:

庭训亲承独立时,导闻何事叩吾师;

相攸当日无他格,学礼闲来涌白圭。

因在花笺上接题唐槐:

采果唐槐气郁葱,羡他千载受春风;

愿为一寸阶前草,长在尼山雨露中。

圣公道:“观此诗,可见亲翁仰止之极思矣!”因复领看桧树,文畀复题:

无枝无叶不轮囷,为爱当年手植人;

一段烬余三尺木,普天万古颂长春。

圣公击节道:“如此出奇,何患枯寂?字字切合,真作手也!”因复谒颜子庙,题云:

陋巷巍然在,终身好学功;

 千秋乐不改,万世教无穷。

年尽希难老,家谁慕履空?

岂知庸玉汝,大造有神工!

文畀愈写愈高兴.圣公愈着愈佩服,道:“亲翁造作,突过前人。家学渊源,自不消说。只是二氏祸兴,圣教晦塞已久,天生公相,崇正辟邪,使后世复睹昌明之盛。而亲翁佳什,又实是足以表扬美富。就此数诗中,有关盛衰之气运,自当冠请前人题咏之上,什袭藏之!”文畀愧谢不敢。

圣公携诗一同出来,带走带看,十分得意。回到内书房,用过午膳,圣公请文畀随意歇息,告使入内,将诗递与李夫人观看。

夫人自幼娴诗,接过花笺,逐首看来,爱其楷法秀劲,十分欢喜。娥青在旁,不加赞语。

夫人看完,特将诗礼堂一首反复吟玩,对圣公道:“文郎真有心人也,求婚之意,已见于此。且此娥育恰合,这是天缘巧凑,不可当面错过!”娥青闻言,进入房内。

原来李夫人因自已无女,怕诗学没有传人,娥青是圣公嫡堂兄女,聪敏机警,夫人爱如己出。九岁失恃,圣公领了过来,夫人尽心教训。到十四五岁,诗词居然成家。东阳长女为遗珠媳妇,夸扬文氏子孙博学高才,圣公夫妇久已倾倒,欲为娥青择婿。只缘素臣子孙都是生下地就定了亲的,不好造次。要托全身为谋,未有机缘。

此时见文畀绔年玉貌,愈切攀援,因借题诗,以试其才。及李夫人看诗,结婚之意已决。圣公道:“夫人所见诚是。待我出去,就与他说明何如?”夫人道:“这却不妥,还是修书与我妹子,请妹丈作媒,才是大方。此诗妙在引用南容,绝不牵强;彼又未知娥青是咱们犹子,天然凑合。则求亲允亲,均应出之有意无意之间。不如说我尤爱此诗,欲其另眷一通,不设花笺。彼心会意,出信物以书其上,不盟誓而有盟誓。然后托全家执柯,事无不谐!若当面讨婚,则彼此皆自轻矣!”圣公点头称善,出对文畀说:“拙荆赞颂诸作,心悦诚眼。尤爱此诗礼堂一绝,深情缱绻,远胜千尺桃花。欲求亲翁眷写出来,日夕把玩,不知可否?”文畀觉其意,暗想:我若得婿娥青,此诗固若左券;即祖父不允,亦说吟诗礼堂之作,与婚姻无涉也。因便允许。圣公入内,命丫鬟送出笔墨注砚,却独少缣素。文畀暗忖:此亦有心。我连日厚扰,亦不可无以表意。因在贴身解下御赐双凤绣帕,楷写前诗,交丫鬟送进。圣公夫妇大喜道:“文郎真有心人也!”夫人兼爱绣帕,绣法既精,采头又好,自已进后房去交付。娥青腼腆收受,私下去讽咏把玩不题。

次日清晨,设席饯行,着家人随护,于十七日至桐城驿赶上家眷。

隔晚十六日,跟随文骕家将已回报,文骕追虎,文畀在道,俱无踪迹,把众人俱吓坏了。凤姐更是哭泣不止,道:“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两月内俱有分离之事?文畀说二十四叔常梦虎,施郎常梦龙,自己常梦马。如今眼见两人都受龙虎之厄,文畀不会骑马,亦必受马之祸矣!”蛟吟及子女委曲劝慰,才得收泪,打发家将,多带家丁,重去分头查访。这日忽得文畀,真如从天而下,喜不可言。只愁一文骕了。

当下重赏孔家来人,谆谢圣公夫妇,吩咐马夫缓缓而行。

十八日,宿荏平。十九日,宿高唐州。二十日,宿恩县。二十一日,宿德州。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以待文骕,却绝无消息。家将、家丁回报,在原路上,四远山林村镇及曲阜县城内城外都寻遍了,并没踪迹。大家重复着急。文骐、文彪、文骏、鹊姐尤切忧心,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至景州驻宿;有王府官员在店守等,说二十四驸马现在王府。凤姐等俱大喜,各人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于是文凤、文鳌、文骐、文彪俱赴王府,一则看弟,一则去拜泾王。

这泾王名祐橓,是陆太妃之子,因景王国除,分藩于此,系四位驸马之叔岳,原要去拜见的。是日下店甚早,到王府中,日才过午。泾王同文骕出见,兄弟相逢,根问起来,方知其故。

那日,文骕赶虎,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日一夜,至次日早晨,赶有五六百里。在南留智北边,赶入一大围场之中。文骕暗想:虎入围场,必难逃命,箭可得矣。因拍马加鞭,直赶进去。那知围场中都是一班女子,那虎已被众枪撵死,忽见男子跑入,便都发喊:“地面拦阻闲人的,都往那里去了?!”乱哄着来赶打文骕。文骕使起双锤,一面架隔,一面喝道:“丫头们休得动粗,那虎是我先射伤赶将来的,如今也不与你们争虎,只消还了我那枝箭就是了。”那些女兵都发忿起来,骂道:“瞎眼的死囚!这是什么所在,敢于放肆,开口骂人,不怕砍头的吗?”各执枪棒,直裹上来,把文骕围在中间,乱搠乱打。南边又跑来许多扎巾的男子,张弓搭箭,截住去路。

文骕暗忖:这丫头怎当得起我一锤?若不施逞本事,又怕受伤。见西南枪箭丛密,东北人少,便直冲过去。恰好碰着一个少年女子,骑着白马,手执双刀。带几个女兵,从北而来。见文骕马到,便砍一刀。被文骕手起一锤,将刀打落。轻舒猿臂,提将过来,夹在胁下。登时把一围场的人都吓出魂来,喝道:“那死囚,这是郡主娘娘,你死也死不及了!”文骕猛吃一惊。欲待放下,又怕逃不出去。定一定心想:既是郡主,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枪;我骑的是劣马,只要冲出阵去,撩下郡主,连夜逃跑,便可脱祸。因把铜锤插入腰间,提着郡主,望南甩舞出来。

那些女兵内侍,真个不敢施放枪乱却恼了帐中一位王妃,两位公主。跨马持枪,直杀下来。王妃道:“反了,反了,若容这强盗白日劫了郡主去,还成个世界吗?拼着我这一块肉罢!”吩咐众人:“休顾郡主生死,只要捉住强盗,万剐千刀,替郡主报仇就是了!”众人得令,并力上前。

文骕着慌,仍把郡主夹在肋下,拔出铜锤,招架枪箭。却当不起王妃、公主俱甚勇猛。自己肋下夹着一人,只用得一臂之力,如何招架?抵死遮拦了一会,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红绵套索兜头套住,拉下马来。王妃急喊:“众人休放冷箭,如今是要顾郡主性命的了!”

文骕此时无奈,率性把郡主拦腰紧搿,喊道:“我实不知是郡主,怕伤自己性命,以致冒犯到此地位,实顾不得了!我的性命,便是郡主的性命,你们苦用刀斧来砍,我只用力一搿,郡主就没命了!”众人面面厮觑,不敢动手。郡主大哭道:“母亲、姑娘休顾我性命!我受这强盗之辱,生不如死,只求剐这强盗,替我报仇就是了!”文骕面如土色。王妃垂泪沉吟。

只见众人齐喊:“王爷来了!”那王爷喘吁吁的下了马,向年长的公主说道:“妹子,怎这样世界有这等怪事?”一头说,一头看文骕,即失惊道:“你是文驸马呀!怎做起强盗来?”王妃惊问:“是那个文驸马!”王爷指着幼年公主道:“便是侄女的驸马。文骕是素父末子,素父家教,怎有这等败类?快些放手!这是要见驾的事,也不能便处置你的了!”那幼年公主羞得满面通红,急得满眼流泪,如飞奔回帐房。文骕把郡主放开,王妃公主扶起,亦领入帐房。

文骕解去红绵套索,爬将起来,拂拭灰尘,向王爷深深一揖道:“叔岳大王在上,容侄婿一言!侄婿昨日自济宁起旱进京,途遇猛虎,射中其腹。虎带箭而逃,是钦赐的金批御箭,不敢失落,故直追至此。不知这围场内皆是女人,冒昧突入,被女兵鞭打。侄婿说:‘我不争虎,只须还我原箭。’女兵不由分说打骂交加,截住去路,要杀要砍。侄婿欲待动粗,怕伤女兵性命;若不动粗,又怕伤自己性命。正在两难,恰值郡主一刀砍来,侄婿将锤隔落,趁手提过,冲出围去。意在禁住众兵枪箭,得脱重围,便把郡主撇下。却不知是叔岳的围场,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面,情愿向郡主前叩头服罪,恕其无知冒犯。若一至驾前,则佳好之罪,或得见原于皇上,听不得见原于父兄!侄婿宁碎骨于叔岳尊前,不敢动祖母及父兄之怒也!”

王爷问众女兵:“驸马爷这些话是真的吗?”众女兵知是文驸马,小公主又现在帐中,谁敢添言造语?内中还有小公主的宫女,一发害怕,便先承认说:“驸马爷的话,句句是真的。”宫女也俱承认,但说:“那时若知道是驸马爷,宫女们便再不敢放肆了!”王爷吩咐内监:“先送驸马爷至府。请白驸马陪着,寡人随后便来。”内监去抬铜锤,却拿不起。两人共举,方抬了起来,满面失色。请文骕上马,簇拥而去。

王爷进帐房。把文骕之言述了一遍,道:“寡人已问过众宫女,说句句是真。是他射伤的虎,只求还原箭,我们还不依,打骂交加,要砍要杀,他就明知是郡主,为一时免祸之计,也怪他不得!若告到皇上跟前,怕没有便宜讨得出来!他因怕动父兄之怒,情愿向郡主磕头服罪。郡主不便见他,令向贤妃前服礼,令宫女们磕头服罪以答之,把金批御箭还了他,撇开这事罢!”王妃道:“妾身与姑娘俱在这里商量,没个法儿。妾身父母与姑娘翁姑合家性命,俱是文老伯救的,他就有不是,也不便与他计较;况且还碍得皇上、两立及侄女的分上!但只郡主执性,虽驸马不愿报仇,却以死自督,说被文驸马提来搿抱,断无面目偷生人世!郡主的执性,是大王知道的,方才交给小公主,先回府委曲劝他。将来日子正长,如何防备得许多?看文驸马相貌武艺,正是女儿对头,不忍伤女兵性命,存心仁厚可知,但已尚婚公主,堂堂郡主,岂有为妾之礼?除了这法,又难保郡主性命,这却是一件难处之事哩!”

王爷道:“若提起素父,休说为郡主性命起见,便平白说与驸马为妾,也报不来他的恩!单是贤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吗?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不是素父,谁人能救?况唐尧二女,曾共嫁一鱞,也不是行不得的事。现在素父之妾,不是郡主吗?我们且回府,看郡主之意若何。若决意轻生,便启知太妃,再作计较罢了!”

于是一齐回府,先摆宴款待文骕,王爷致谢:“适间不知原委,语言之间,多有得罪!”文骕亦再三伏罪。

席散后。王爷进宫、王妃说:“郡主之意已定,不肯偷生。”王爷因同大公主、王妃,齐见太妃,启知此事。这太妃便是陆太妃,王爷便是泾王祐橓,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陪文骕的驸马,便是玉麟之子白圭,年长公主,便是太妃亲女、白圭之妻。太妃六十寿诞,婿女俱来庆祝,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来。因太妃、玉麟飞武,故泾王妹妃俱娴武事,设此围场,猎取禽兽,以致惹出这段事端。

当下泾王复说:“若太妃娘娘许给此姻,却也有天缘在内。文驸马于昨日在济宁起身,途中不遇虎,怎今日就得赶至此地?那虎又岂有不向山野逃跑,肯反进围场送死,岂非天缘?”

太妃道:“你岳父一家性命,俱由素父保全;先帝幽禁木笼,全亏素父援救,其恩固大。即我老身,若非素父,至今一海岛中老嫗而已!以一女酬恩,岂为过耶?况公主德性宽洪,与孙女又极相好。文驸马现愿叩头伏罪,将来夫妇妻妾间,自必和顺。孙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更不愁无人照拂。此天缘,亦良缘也!当速令驸马作伐,不必迟疑!”

泾王等遵命,即托白圭撮合。文骕道:“侄婿听无不从,但须皇上及家父作主。侄婿进京,自必力求家兄转奏家父,皇上处则须叔岳奏知也。”白圭回覆。泾王一面启奏,一面请太妃作札通知皇妃、贵妃,便去恳求小公主,小公主含羞应允。至夜,复大排筵宴,款待娇客。岂知郡主辗转思量,在众人前受此大辱,即因旧恩,不思报复,岂可反事凶人?定了主意,捉空悬梁,竟行自缢。正是:

白虎初从围内死,红鸾又向阁中亡。

总评

素臣一数,已将文施后事尽情透露,却并未于数外添设。而是日是时又恰宜占得此数,此谓人巧极而天工错。

圣公问文畀一段话,明为三人总提立柱;妙以“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八字。圆虚而灵活之镜花水月,无一痕迹可寻。

写文畀不会来马,细板、足极、亦趣极。人有人趣,马有马趣,各极其妙。如就盆饮水,踏翻水盆,连衣翻起,着惊而跑,喜乃骒马,紧傍、挨、擦、闻、嗅而行,竟跑进府,直入大堂,皆马趣也;由马走踱,“替我拉开!”满头是汗,紧扳鞍鞒,只怕要跌,喊“不要打!”两手紧捧,汗流满面,魂灵上身,板成一片,坐不下去,皆人趣也!窃恐顾虎头写生,未必有此笔笔添毫之技。家人称“孩子”刚听之,圣公称“小学生”则不悦。以家人不足较也。不特不足较,并不敢较;一较便恐打马,便致跌坏手脚。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也。

叙木盆一事,令众人发笑者,媚之也;恐其打马而即立以自解,并作担语,以发其关,非媚而何?此写怕打马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家人云:“怎不识字?”文畀云:“何曾见甚匾对?”此写怕跌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不特不见匾对是怕跌;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否则一进城便有衍圣公在心,何至到其府尚不知,闻公爷而尚不知,直至说出“从古第一家”而后想起也?自文骕一去而刻刻怕跌,即入城而不知为曲阜之城;入府而不知为圣公之府矣。然则“忽然想起”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问:文畀任家人轻薄,绝口不提官位,亦是写帕跌,写不会骑马否?曰:非也!文畀秉素臣家教,自无以腐鼠严人之事。若因怕跌而不提,则平日必开口便提,而岂素父之子性哉!且文氏一家几具百官之富,自视区区一职如芥子,然非被“小学生”一激,亦必不“下官编修”脱口而出也!岂如乡里小儿骤得一官,即满口官腔者耶?

文骕入围场,若如乡里小几,开口便吐字腔,则断无此一场大乱矣!亦由夙秉家教之故。以天子之婿、公相之子,至生死急迫之时,犹绝口不提官阀,总缘平时沐浴观感,无非重天伦、轻势位、笃至性、广仁术,之善政善教,恻隐既切羞恶复深。一提官阀,便得罪父母,辱没家声,故直至泾王认出,方始求推薄面,且宁碎骨于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孟子曰:“所恶有甚于死者,此也!”写素臣家教之严之善至此,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文骕被擒必用小公主红棉套索,随手涉趣之笔。

一提素臣,而王妃、泾王、太妃即无不百怨皆空者,德之感人如是。古人有黄河如带,泰山如砺之誓,惟素臣足以当之。

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

小公主闻知,慌忙解救,幸未绝气。王妃姑嫂,不消说,赶来劝解,连太妃都进房譬说。郡主只是哭泣。太妃抱在怀中,一面替他拭泪,一面将素臣功德,及有患于先帝,有思于己,有患于玉麟一门,文驸马不知误犯处,再三开导。忽报王爷进来,王爷进房,便令王妃、大、小公主避入后房。随后,文骕肉袒负荆,进房跪在太妃前面,太妃吃惊欲起,郡主含泪欲避,泾王阻止道:“文驸马闻孙女短见,说虽已救转,此恨未消,恐有后虑。情愿肉袒负荆,长跪受责,以赎前罪,以平孙女之气。太妃老年,文驸马既系臣子,又属孙行,但请安坐,勿放孙女迁避,以伸驸马之说,以全婚姻之好。”太妃如言安坐,将两腿夹住郡主,犹如两条铁片,紧紧夹合,作想展动分毫。羞得郡主嫩脸泛出桃花,无地自容。

文骕道:“卑人干犯郡主,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卑人若知是郡主而敢于非礼,则其罪孽赎矣!彼时郡主戎装,未有贵介之饰;卑人仓卒,实有性命之忧。一时情急,遂致冒犯!若卑人知是郡主,郡主亦知是卑人,则两避之不暇,不特卑人不敢以手足相加;即郡主亦岂忍以钢刀见示?若不见原不知误犯苦情,则王妃、公主之围杀文骕,俱可责言;而小公主之套索擒拿,更属无情之极致矣!迨后业知郡主而仍复提夹搿抱,则先虑为炮箭所伤;后恐为刀斧所杀。性命关头,实不暇为郡主计。只此一念贪生怕死,是卑人实犯之罪!然亦不知为叔岳之女,白老伯之外孙女也。设使郡主易地处此,将引颈受戮耶?抑尚求生路耶?卑人自问,以天子之好,宰相之子,不争虎而仅索原箭,有何大恶?而死囚、强盗,毒口交加,如刀枪箭矢,凶手并举。然并不稍存芥蒂者,以其失于不知也。同一不知,在卑人则是无忿怼,在郡主则视若寇仇;恐亦非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恕道也!男儿膝下有黄金,卑人岂肯屈辱至此?一念郡主受耻,非此无以平郡主之气;一念家传仁厚,即一草一木,不忍毁伤,何况人命?故被女兵围杀,但只架隔,不敢行凶。恐虽得脱身,而致有伤损也。惟望郡主大发慈心,将背负荆条,挞之流血,以全郡主、卑人两条性命,则感且不朽!”

郡主初时虽不思报复,而怨忿填胸;今见文骕分说明白,长跪请刑,把一腔怒气,俱送入爪哇国去了。只得开口道:“驸马既如此说,便把前事一笔勾销,责打之说,再不须提,快请出房便了。”文骕道:“郡主若不赐责,卑人断不放心!”郡主沉吟道:“打是断断不敢!驸马请起,求赋一诗以见意罢了!”王爷便把文骕拉起,替他拔去荆条,穿好衣服,取过笔砚,令郡主出题。郡主指着画上两只鹌鹑,文骕道:“郡主犹以卑人为好勇斗狠之徒耶?”因据案疾书道:

毋健喙,喙承悔;

毋逞距,距招侮;

斗宁胜,斗幸胜,致釁何以平情?

日思其名姓,在鹌知安;因鹑而醇,双栖不惊,

泊然无争,以恬吾生。

郡主看毕,见识破命题隐衷,兼以双栖无争,暗寓婚姻,并和妻妾和美之意;诗复一句一转,一转一奥,如古刀剑诸铭.暗暗称叹、但何肯自屈若此?得毋狂荡好色者邪?因与太妃耳语,即以文骕所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命题。文骕微笑,一挥而就:

男儿膝下有黄金,细粉投繯耻抱衾,

折槛肯垂强令项,读书曾薄长卿琴。

艺生并育乾坤量,保赤如伤父母心;

家教森严甘自屈,非关情浅与情深。

郡主反复玩味,肃然起敬。将两诗送与泾王,道:“父王快请驸马出外,女儿执硜硜之见,致辱君子,当于公主前百拜谢罪。此后再不敢萌轻生之见矣!” 泾王大喜,将诗看了两遍,点首称赞,交宫女送入后房,自陪文骕出外。

王妃等争看那诗,啧啧叹赏。大公主道:“素父家教之善,驸马存心之厚,此两诗尽之矣!”王妃道:“妾身恐驸马止精武艺,未娴文墨。观止两诗,何难突过其兄《驾山信》乎?”郡主进来,真个向小公主谢罪。小公主鲜红两颊,一把拖住。到晚间,一床睡下,私语道:“亏妹子两题探出心事,焉知非好勇斗狠,轻狂无检之徒耶?”

次日,泾王令世子厚,护送小公主回京,并令大公主同进京,委曲启奏天子,及皇后、皇妃。只说;“驸马追虎,误入围场,虎犯郡主,驸马脱郡主于虎口。郡主避男女之嫌,立誓终身不嫁,故为此权宜之计。小公主意见相同。惟求皇上矜全,破格允准。”

午膳后,泾王领文骕入见太妃、王妃。王妃细看文骕相貌,秀而有威,丰神奕奕,越看越爱。缘围场初见,系在忿怒之时;房中复见,殊多觳觫之状。至此,则人逢喜事,气色精神具焕发出来。兼之冠带巍峨,容止安适,加以青眼相看,竟像改头换面一般,喜得王妃满心畅快,恨不得将女儿即与成婚,享受闺房之乐。太妃、泾王、王妃俱好武艺,叩其韬略,更是搔着痒处。将素臣心法,次第发挥出来,三人闻所未闻,爱如活宝!都感激那猛虎为媒,一日一夜,从济宁直引入围场,成此美眷!

如此数日,计算家眷得到,便逐日差人至大店中打听。此日文凤等至府,文骕瞒起拿抱自缢等事,照奏闻皇上之说,—一述知。文凤等俱向泾王深致不安,道:“舍弟虽效微劳,何敢屈郡主为侧室?”泾王道:“小女与公主姊妹,原无正侧之嫌,而与令嫂令弟妇九位母姨为妯娌,反是占了便宜也!”泾王命世子妃亲往店中请各王妃、公主、郡主、夫人至府会亲。于是五公主、四王妃、八白夫人,俱赴王府。其余小辈公主及楚王郡主等,皆辞谢未赴。当日,大排筵宴。泾王妃与亲姊妹阔别多年,一时见面,哭笑都有。单少一文鹏夫人在南,马玉夫人在北,不然,则玉麟所生十一女俱在一堂矣!郡主因有结亲一事,不肯出来。泾王妃道:“在座之客,五位是堂姊,四位是堂嫂,只有八位是文家新亲,又俱是你姨母,有甚害羞,如何可以不出见呢?”郡主没法,只得腼腆出见。众人俱请见太妃,太妃欣然出见,公主、王妃俱行家庭之礼。八位白夫人要行君臣之礼,太妃阻止道:“大家只叙亲谊,若论起老身出身,当年在尊府,也不知磕过尊翁、尊堂许多头来?如今得已结成婚姻,僭作长亲,已是万分侥幸了!先帝性命,都是你公公在木笼中救将出来,还敢把皇帝的势分,来厌伏你家吗?”于是略去君臣,但叙亲谊。内外筵宴,尽欢而散。

次日起身,于二十七日到京。风姐告诉文施之事,文龙道:“施孙非横夭之相,骕弟、畀儿,既皆因虎马得婚,则其常梦龙,亦必龙为之媒。况公公等皆如此说,自不妨事。当于四夷各馆,留心访问。全表弟代畀儿作伐。现在修书,将骕弟之事,一并禀明父亲可也。”

十一月奉旨,将泾王长女赐文骕为次妻。素臣字来,说祖母甚喜与孔氏联姻,一口许下,可即为下定;骕儿之事.候圣旨定夺……等语。十二月,素臣得赐婚之旨,奏谢天子。谕文龙就近行聘,文龙请出大媒,向景州、曲阜两处关税。次年二月,分头行聘。自二月至四月,素臣孙奋、异、判、制皆尚婚皇孙女,孙女畹,则皆尚婚皇孙,术、泮、籽、毕、耜、河、伊、湄八孙,皆娶玉麟孙女,侔、佑两孙女,皆嫁玉麟之孙。二十八年二月,女鲔出嫁楚府,子骕尚主。八月,复娶泾王郡主成婚。二十九年,孙甸、畇、刚、俅皆娶楚王孙女,剑、椿、耘、阶皆娶玉娥孙女,带、泌皆聚天生孙女,栓、揖皆娶长卿孙女,孙女畔、纷皆尚婚皇孙。

三十孙俊、阳、哇、剑俱尚婚皇孙女,松耦俱娶楚王孙女,畀娶圣公女,薅、畘、泓俱娶玉麟女,梗、(田光)俱娶全身孙女,(耒童)、剞俱娶始升孙女,冲、倩俱娶东阳孙女,楠娶日月孙女,孙女前、伦俱尚婚皇孙,曾孙刍、铭娶日月曾孙女。

水夫人因铭儿成婚,想起文施,闷闷不悦。素臣道:“大约施郎已在国外缔婚,成婚久矣。孩儿前年曾梦施郎,奉命婚期,孩儿梦中朦胧,许其自主,因系梦寐之事,未敢妄奏。母亲请免愁烦。”水夫人惊异道:“我也梦有此事,亦因梦寐难凭,未曾提起。你若亦有此梦,也便奇了!现在儿孙满堂,岂犹有不足意之处?缘是你嫡长曾孙,未免不能忘情耳!”母子说毕,也就丢过一边。

三十一年春间,天子已为水夫人庆祝百岁地步,于赐第旁,东建公主、郡主府二十一宅,以居凤、鳌、麒、彪、夔、骕六驸马,男、畕、畾、(四田)剀、本、来、奋、异、判、制、浚、畼、哇、剑十一仪宾;西建百子府百宅,以居文鹏等诸孙。将本宅正面照墙,改建白离石龙凤大牌坊一座,御题“上寿母仪”四字,坊柱上一联:“德媲周任,教同孟母”。东西“功高北斗”、“德重南山”两坊,亦俱改建白离石龙蟠凤舞之式。大门上左右列二石坊,左曰“一堂六世”,右曰“百子千孙”。大门竖头匾额,改题“天下第二世家”,赐联曰:“盛朝辅弼,功逾稷、契、伊、周;圣道干城,业过关、闽、濓、洛。”在府第之后,开一道长河,引入官河,于园内万松亭西,设立水墙门。自水墙门上,可直达京师张家湾马头。整整忙了一年,方始完工。

次年,天子正月下诏,为宣成太君赦天下一年田赋。命皇太子监国,文谊、文麟辅政;派刘健、谢迁扈驾;各部院翰詹科道监寺衙门、点堂上一员随驾;文骕督左右翼,副总兵文寤、文长率兵五十名护卫;天子率皇后、贵妃于二月登泰山,燔柴祭天,望祀山川。肆觐东省巡抚、巡按、市按两司及总兵官员,咨间疾苦,存养高年,省耕赐赉,百姓大悦。

至阙里,谒圣庙、圣林,心头口头,俱有吟咏赞颂之意,吞吐不定,却苦于无处发墨落意。因问衍圣公:“南北衣冠至此拜谒者必多,自不乏长篇短什,以抒仰止之诚。其最佳者,可还记得一两首吗?”圣公道:“文人墨士,题咏极多,既不敢涂抹墙壁,又未便投赠小臣,故虽有佳作,无从而知。有地方大吏,过往朝绅,通刺及臣,随同赴谒者,亦多含意未伸,间有所题,因非传作,事过辄忘,未能记忆。惟臣婿文畀曾题数诗,颇合风雅,尝朝夕把玩,故至今不忘于心,可否录出以至览?”天子道:“文畀所作,自必佳胜.可即录呈。”圣公恐天子题咏,一切文房具备下的,立时把文畀所题七首诗写出呈上天子逐首看完,啧啧叹赏道:“此可与其叔《驾山集》并驱矣!朕欲颂扬圣德而苦于无从落笔,故欲见一二佳作,以开发朕意。今见此诗,复如见崔颢之《黄鹤楼》诗,阁笔不能道一字矣!卿何幸得此快婿也!”衍圣公伏地谢道:“文畀河敢仰承圣谕!崔颢诗才,迥逊李白,即《黄鹤楼》诗亦一时兴会!”天子命内侍扶起,笑道:“卿犹袭于俗说,朕非奉素父之教,亦未知《黄鹤楼》诗之妙也!”

是日,遍召孔氏子孙生员执事官以上,各赏白金缎疋,赠衍圣公冠带蟒衣全副,白金千两,曲阜知县冠服一袭,白金百两。

三月中,至凤阳,谒祖陵。四月,至留都,朝见南部院诸臣。命南工部尚书文鹏先回吴江,止素臣勿远迎。渡江于中流幸金、焦,是时,风不呜条,江如匹练,遂由大江直抵江阴。泊申港,谒季子墓。由无锡抵姑苏,古心、素臣率子孙至浒墅迎驾,随幸虎阜。虎阜佛寺已改为紫阳书院。山长即致仕礼部尚书文雷,领百生徒迎接。天子见文雷精神矍铄,道貌巍然,各生徒皆雍容跄济,满面诗书之气。且所至百姓淳朴,盖藏丰盈,山村水坞,入耳皆诵读纺绩之声;触目皆衣冠袚襫之象。老民老妇携杖迎观者,俱有欢然自得之乐,满心畅遂,谓文雷道:“朕一路所见如是,非君家素父,曷克至此!先生得如此贤阮,顾不乐耶?”文雷顿首谢。天子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诸生徒每人缎二疋。

次日,舟抵阊门,水夫人率诸媳来迎,奉旨免朝。皇后、贵妃接入凤舰中,握手慰劳,欢恰无比。小公主及郡主,俱拜见祖姑、诸姑。于舟中赐宴,天子同观水、古心、素臣等幸范文正公祠墓,登天平、莲花诸山。于五月初一日至吴江,吴江不设行宫,即驻蹕新建公主府中。水夫人率子媳等朝见过,天子后妃即幸素臣府第。水夫人迎驾,天子止勿拜,曰:“就见百年,若更劳礼,非优老之意也!”古心、素臣率诸男子朝见天子,飨天子于补衮堂。阮氏、田氏率诸女子朝见皇后、贵妃,飨后妃于安乐窝。

天子问:“二十六年以前,素父子孙俱有名籍在宫,自二十七年至今,复添丁若干?”素臣道:“臣亦不能悉记,有册可稽,伏陈御览。”天子看时:

长子龙,田氏出,妻东方氏,妾钱氏,子十,孙二十八,曾孙一,女三,甹、畹、(田共),孙女六:膂、、钗、钏、旐、(上甫下方)。

长孙甲,东方氏出,次由,钱氏出,男,东方氏出,畊,东方氏出,略,钱氏出,奋,东方氏出,甸,东方氏出,畇,钱氏出,畀,东方氏出,畼,钱氏出。

长曾孙施,甲出,铭,由出,旆,男出,旋甲出,鉴,由出,子,男出,旗,甲出,锦,由出,旌,男出,旒,甲出,铗,由出,旄,男出,族,男出,钧,略出,旃,畊出,钰,略出,斿,畊出.镶,略出,旅,奋出,斺,畊出,珠,略出,鑅,略出,旜,奋出,旔,甸出,銛,畇出,旑,甸出,铨,畇出,旓,畀出,镖,畼出。

云孙祜,铭出。

二子麟,田氏出,妻白氏。子六,孙十五;女四:富、畔、甽、甾。

孙:畕、畾、(四田)、異、畦、画。

曾孙:皤,畕出,哲,畾出,皆,(四田)出,皞,畕出,皦,畾出,(上明下白),(四田)出,皂,畕出,早,畾出,(上日下儿),(四田)出,旰,異出,百,畦出。

三子凤,刘氏出,尚长主,子五,孙十四,女三:(分刂)、则、前,孙女一,囡。

孙:钊、(公刂)、判、刚、刓。

曾孙:国,钊出,回,钊出,目,(公刂)出,围,判出,囿,判出,囱,钊出,圃,判出,囡,钊出,园,(公刂)出,(口中余),判出,(口中彘),刚出,圌,(公刂)出,四,判出,囨,刚出。

四子鹏,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十五,女三:沅、汾、沚,孙女一:皒。

孙:池、氾、沉、泮、浚。

曾孙:皓,池出,(白分),池出,皊,氾出,(白票),沉出,(白比),池出,皈,氾出,(白舜),沉出,皉,池出,(白市),氾出,皌,沉出,(白白),泮出,(白毛),氾出,(白今),沉出,皏,泮出,(白圭),浚出。

五子鳌,任氏出,尚次生,子五,孙十三,女三:侔、估、侖,孙女一:圆。

孙:仕、仲、佐、(亻术)、信。

曾孙:圉,仕出,囦,仕出,(口中文),仲出,園,佐出,囷,仕出,固,仲出,圚,佐出,囿,仲出,圑,仲出,(口中光),佐出,(口中皂),仲出,圁,佐出,圙,(亻术)出。

六子鹤,刘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八,女二:副、(扁刂)。

孙:剀,制、刿、剑,剔。

曾孙:皔,剀出,皕,剀出,皖,制出,皗,刿出,皡,剀出,(白仑),制出,皘,刿出,皠,剑出。

七子犀,林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八,女一:杏。

孙:本、术、椿、松、桥。

曾孙:(白曷),本出,(白军),本出,(暘换日为白),术出,(白春),椿出,皛,本出,皑,术出,皠,椿出,(諨换言为白),松出。

八子骥,未氏出,尚楚主,子五,孙八,女二,(耒畐)、(耒生)。

孙:耒、耔、耘、耦、(耒英)。

曾孙:圂,耒出,(口中皂),耒出,(口中崙),耔出,(口中普),耘出,圉,耒出,(口中鼂),耔出,囵,耘出,圈,耦出。

九子虎,田氏出,妻东方氏,子五,孙五,女一:(嵤换山为目)。

孙:畢、界、畘、(田仑)、畯。

曾孙:旊,畢出,旑,界出,旍,畢出,(旍换令为多),界出,(旍换令为奄),畘出。

十子骐,米氏生,尚三主,子五,孙五,女一:耚。

孙:耜、耤、耨、(熯换火为耒)、(耒寻)。

曾孙:(口中耆),(口中乳),耤出,耜出,圇,耜出,圚,耤出,(口中皇),耨出。

十一子鹰,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沼。

孙:河、泌、泓、沆、洋。

曾孙:皟,河出,皠,泌出,(劳换草为双白),河出,(白麻),泌出,(白单),泓出。

十二子鲤,任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供。

孙:伊、佺、偁、倈、仟。

曾孙:皢,伊出,皣,偁出,(白为),伊出,(白登),佺出,(僕换人为白),偁出。

十三子豹,林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柈。

孙:楣、楫、楩、权、枱。

曾孙:(白業),楣出,皦,楫出,皧,楣出,(白翟),楫出,(白蒙),楩出。

十四子彪,田氏出,尚四主,子四,孙一,女一:疆。

孙:(田光)、番、疁、畉。

曾孙:(口中蜀),(田光)出。

十五子骏,未氏出,尚楚主,子五,孙一,女一:(择换手为耒)。

孙:(耒童)、(耒昆)、耬、(耒来)、(陪换耳为耒)。

曾孙:圌,(耒童)出。

十六子(上旅下马),刘氏出,妻黄氏,子五,孙一,女一:桐。

孙:剞、剫、(兑刂)、劏、(角刂)。

曾孙:黄,剞出。

十七子鹍,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一,女一:沄。

孙:冲、沛、涪、汭、汲。

曾孙:口,冲出。

十八子鼋,任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一,女一:俐。

孙:倩、健、伟、儁、儴。

曾孙:皪,倩出。

十九子貌,林氏出,妻龙氏,子五,孙一,女一:桐。

孙:楠、檀、梃、(木熏)、椽。

曾孙:宠,楠出。

二十子獬,田氏出,妻洪氏,子四,女一:顮。

孙:畛、疄、疃、(上粥下田)。

二十一子隼,沈氏出,妻全氏,子四,女一:澣。

孙:法、沔、沃、渥。

二十二子虬,任氏出,妻龙氏,子四,女一,俉。

孙:传、保、伺、使。

二十三子夔,林氏出,尚五主,子四,女一:杫。

孙:梅、梧、檟、梓。

二十四子骕,未氏出,尚六主,次妻泾王郡主,子三,女一:耣,郡主出。

孙:(耒炎),公主出,(耒争),郡主出,(耒昜),公主出。

天子看完,将宫册细对道:“素父又添九孙男、九孙女,九十六曾孙、六曾孙女,一云孙矣。”顾谓刘健、谢迁道:“吏部拟随驾名单,朕独将大理寺正卿改派少御洪相,詹事府正詹改派少詹皇甫留者,一以便其庆祝,遂亲故之情;一以证五十年前之事也。成化六年,朕在青宫,为素父演满床笏,以素父子孙必多于汾阳,此两卿之父所共闻者。然彼时亦不能料其盛之至于此极也!今已至三百三十九丁矣,至百岁何难千万耶?此固由辟除佛、老,去万世之杀机,亦由素父家教,非经期不同房,知有孕不同房,虽值经期,而雷电风雨,严寒溽暑不同房,国忌不同房,父母疾病不同房,其良法美意,有以致之也!朕未会素父,不知禁忌,止得太子一人,而疾病缠绵,垂危者屡屡,幸而获免。后奉素父之教,渐守渐固,并令子孙皆守之。今且孙曾绕膝,合男女而计,已九十丁矣,悉皆痘疹稀疏,无疾病夭札之事。古人所谓寡欲多男者,岂不信哉!素父二十四子,除有职外,已俱封侯。诸孙除有职降一等为伯,曾孙降子,云孙降男,自礽孙以下,隼二十四子之数,袭二十四男爵,与镇国、卫圣两公,吴江、震泽、平倭、靖番四伯,各由嫡长世袭罔替。扶桑、日本两国,乌斯各藏,则以武勇威望者遥领之可也。”素臣力辞不获。当即除旨行在内阁,将素臣诸孙俱封百岁伯,曾孙俱封百岁子,云孙封百岁男,诸孙女无封者,俱赐县君冠服,曾孙女无封者,俱赐乡君冠服,命行在部制诰命冠带,限三日缴给。赐古心孙曾无职者国子生,赐诸孙女、曾孙女无封者八品服,俾庆寿时无一白衣。

是日,天子与素臣在外叙阔别之情.皇后、贵妃与水夫人等在内叙相思之况,直至深更,方列炬灯,送至公主府安息。水夫人因天子后妃驻跸旁宅,不敢居正寝,与田氏、红豆俱避居侧楼,古心、素臣陪刘健、谢迁居公主府门,听扈驾。

天子定于初二日,幸浴日园赏玩四灵;初三日,幸水夫人等生祠;初四日,幸安乐窝,请水夫人讲书一章,君臣煮茗谈心;初五日,庆祝百岁寿诞;初六日,休息一日,听随驾及南都各官庆祝;初七日,回銮。

次日,素臣设宴北山、湖心两亭,天子后妃入园,至初览亭,麟凤龟龙,俱来朝见,飞舞呜跃;鸟兽鱼鳌,唼喋缗蛮,如奏箫韶,如舞干羽;那只梅花神鹿,更驯扰帝足,呦呦和鸣,挥之不去,天颜大悦。各处游览毕,命将北山亭筵席并设湖心亭,谓素臣曰:“君臣骨肉,如朕与素父者,从古所无;素父诸夫人及皇后、贵妃,皆年逾耆老,惟未夫人未满六十,而久在宫闱,皇后、贵妃患难之中,既与素父日夕周旋,而素父又年将及耄矣,尚有问男女之嫌,存形骸之见耶?朕与后妃三席;南面,太君一席;北面,素父一席;西面,六位夫人三席;东面,小驸马坐素父席旁,小公主、郡主坐太君旁。以为臣飨君亦可,以为婚姻宴会亦可,以为骨肉家宴亦无不可。自此日起,至初七日起行,凡有宴会,皆如此礼,以见君臣鱼水千载之一时也!”水夫人恐重违天子意,命素臣遵旨设席。

天子于席间谓水夫人道:“朕之得见太君者,屡矣,皆来得叙坐细谈。朕之私衷,实以母事太君。今日之宴,当若家庭骨肉之相叙,朕固欲闻太君及各夫人謦欬,即皇后、贵妃亦不妨与素父相问答,叙述生平,朕且乐得而闻之也。请自朕始,先与太君及诸夫人相问答,然后后妃与素父相问答,务期无隐,以慰朕心。太君一生所乐者,孔、颜之乐,不问可知;独请问自少及今,所处之境,快心者几位?其中复以何境遇为最乐?乞道其详。”水夫人起立,天子慌忙止住,因敛任而道:“蒙皇上降心垂询,恩同覆载,即儿女之私,亦得上达天听,不敢自嫌其亵。臣妾自于归后,见先臣继洙积学励行,有穷则独善,达则兼善之志。窃以妇人终身所从者,惟夫与子,遇人不淑,终身之戚。幸先臣尊德乐义,与妾同志。无事脱簪之谏,不烦断机之劝,此时私心,实深庆幸。及生两子,质虽中人,性俱和顺,长而率教,心复幸之。迨文白狂言致祸,闻皇上爱护之深,赐予之厚;彼时国师司礼,势焰方张,臣妾为社稷民生起见,日夕如履春冰。及闻皇上幼年明圣,知国本既固,杞忧可释,其乐无涯。嗣后赈丰城饥民,平广西、苗、猺,诛逆藩而出皇上于险,擒逆竖而迎先帝回銮。北靖胡氛,南清倭乱,兴利除弊,遂致升平,无一非乐境也。臣妾在琢州,忽得女遗珠,其事虽细,而出于意外,儿女私情,亦有喜而不寐者!若夫生平所最乐,则莫如辟除佛、老,去千古之大害,开万世之太平矣!古之志除佛、老者,代不乏人。唐有傅奕、辅愈;宋有司马、程、朱。皆未遇一德之君,以致空言无补。文白遭逢圣主,遂使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念及于此,能不为天下万世,感激皇恩,永永无极哉!”

天子道:“太君所言处境之乐,除得大家一事,为一人之私乐;其余皆尽妻道、母道、圣贤已溺己饥,一夫不获时予之辜之道。松柏不产于培塿;明珠必毓于深渊。非大君之盛德,曷克笃生素父,以成此不朽之盛业耶!至太君以素父之功归于朕,而不知其原,则仍由于素父也。朕自总角,即受老伴之教,知二氏为异端,而见之不真,来敢有攘斥之意。成化六年,承素父剖析邪正,如别黑白,顿觉此心开明,时于太皇太后前,微露攘斥之意。太皇太后以恶由僧道,不由佛、老;即僧道内,亦有善有恶,何可妄议辟除。朕深信太皇太后贤明,兼以自幼卵育教训,未敢违逆圣意。至成化十年,为妖僧、道所困。太皇太后被素父一席话提醒,此心登时弃邪归正。难平后,即遣去,剃度女僧,拆毁佛殿,焚灭经像。日取经书玩味,体认圣贤心理,印证素父所言,愈悔从前溺惑,便时以攘斥佛、老为念,与朕同志,其事方得施行。若太皇太后非遇素父,犹信佛、老,则朕虽有攘斥之念,亦屈而不能遽行。宫中女僧、佛殿、经像即不敢除,何能通行薄海内外,以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也哉!朕非亲父,不能与素父同志;太皇太后非素父,不能与朕同志,其原不皆由于素父也耶?”天子说到那里,不觉双泪潜然而下。皇后、贵妃俱吃惊。正是:

有乐而哀情若反,抚今追昔想当然。

总评:

文骕肉担负荆,几于无耻;而一说本意,令人赞叹无穷。写素臣家教森严故己透顶,而民胞物与之量,亦和盘托出也!郡主一死,则文骕无颜更见父母,实有所恶有甚于死之念,放曰:“全郡主、卑人两条性命,岂一死一抵’之谓耶!

文骕负刑一段,陈说其非好勇斗狠、轻狂无检,实为家传仁厚,一草一木不忍毁伤,已洞若观火,何待两诗而始见哉?此见诗之感人性情最为深切!两诗别无他意,不过复述一遍耳。而反复玩味,即肃然起敬,甘以百拜谢罪,与空空陈说一段话头者感触悬殊。故曰:“诗可以兴。”

素臣二十四子,其特笔表写者,文龙以外,止麟、凤、鹏、鳌四人。鹤、犀而下即无一出笔表之者,何独表其末子?曰:文龙等五人,其首;末子骕者,其尾。表首尾以包其中间,此定法也!若但于中间抽举一、二人,便成挂漏。或问如所说,则于孙何独表一甲;于曾何独表一施;于云何独表一礽?皆有首而无尾。且子孙又何独抽一畀?适如挂漏之谓耶!曰,此又举一以例其余之法,非可执一也!至文畀,则与骕同年月日所生,既表骕、施,不兼表畀,则削色特甚,故以三人合传法牵连在之。文施上天之时,文畀即举三梦作一提掇,迨后风姐云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云云;文龙云骕弟、畀儿既皆因虎马得婚云云,处处牵连三人作合传也。于子,则表六人;于孙,则表二人;于曾、云,只但表一人,此又亲尽则祧渐远、渐降,一定之理。

太妃云:“当年在尊府,不知磕过许多头”,与前回“海岛中一老嫗”之说,同是不讳出身微贱,而此尤卑屈。如此方能为帝妃、为王母。量大者福亦大也!乡里小儿,暴得富贵即讳言贫贱时削色落采事,有人提及,以面红颈赤;甚者乃更致怨。其富贵必小、必不久,量小者福必小也!铁丐每不自讳,可与太妃匹体。故亦贵至都督,富有各岛。

以未满八十三人,而子孙多至三百三十余丁;诚为仅事。然细按之,不过每人生五丁、六丁,至八丁止耳。惟文龙有妾,而又居长;文麟孪生三男二女,方有十丁。此之谓奇,而不诡于正。

回应解黄鹤楼诗,不正应而旁应;不实应而虚应,便觉一片空灵: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匣中之剑,帷中之灯。宜僚弄丸,公孙舞剑,超超玄箸,妙手空空。

五世封爵、臣、后同筵,恩礼之隆,旷古所无。皆归于辟除佛、老,则泰然安之,而不忧其蹶。故君、臣、后、妾共言乐事,而皆以辟除为首也。水夫人归之于天子;天子仍归之素臣,则亦如风谣所云,“圣主得贤臣”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

天子慌忙拭泪道:“提及太皇太后,不觉感伤。倘得同宴此亭,其乐当何如哉?”水夫人回念旧恩,亦潜然泪下。天子谢道:“今日欲得太君之欢,乃反致大君之感,朕之罪也!”水夫人亦连忙拭泪。

天子遂问田氏处境之乐。田氏敛衽起立,天子忙止住道:“朕已说明,不可拘礼。自后各夫人凡有陈答,俱勿起身,但敛衽足矣。”田氏只得坐下,回奏道:“夫有同心,子有率教,赈饥平寇,致治辟邪。一切乐境,皆如妾姑。惟妾夫致祸,未免惊心。即闻皇上贤明,实亦忧喜相半,不能如妾姑之乐天知命也。此外,则见母于不意,而慰十载乌私;忧姑之垂危,而得三尺瑞雪。皆喜而不寐者也!”天子赞道:“忧喜相半,此至情也;实陈无隐,是谓勿欺。太君之乐天知命,则孔子所谓‘中心安仁’,天下一人而已,岂可概之大贤以下哉!”

复问红豆,红豆敛衽道:“臣妾之乐,俱如镇国夫人田氏。惟丰城赈饥,未得身历,幼失怙恃, 莫遂乌私耳。此外,则妾夫受蛊而侥幸得生,一乐也,其乐大;奉旨赐婚,得见妾姊鸾吹,亦一乐也,其乐小。大小虽殊,而各当其时,则皆有喜而不寐者。敢以实陈!”天子道:“旨哉,卫圣夫人之善言情也!乐有大小,而各当其时,则同一致耳!”

因问璇姑。璇姑敛衽奏道:“臣妾处境之乐,皆如妾主母田氏。惟父母久亡,而不得见耳。此外,则避祸于连宅,劝连城反邪归正;被劫于勒逆,遇贵妃志合情投;赐环于丰城,感主姑仁育义止,皆乐境也!主母田氏、未氏,皆以得事贤姑为至乐。仓卒奏对,未及并陈,合井奏明。”天子大喜道:“太君之门,以夫人为传道之器,洵不诬也!劝连城,以善及人也;遇贵妃,善与人同也;感贤姑,时雨化之也。而且称主母以正名分,代陈情以决嫌疑。孔子云:‘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讵不信哉!”

因及素娥,素娥道:“臣妾之乐,亦同刘氏,特无劝善之雅,未克遭遇贵妃耳。臣妾幼失父母,上一兄遣戌广西,不知生死。后妾夫主自广而归,忽得亲兄嫂之信,此时私心,亦尝喜而不寐。此外,更无足为皇上陈者矣。”天子点点头,次及湘灵。湘灵道:“臣妾之乐,悉同沈氏。唯沈氏有兄而以见兄为喜;臣妾无弟,而以生弟为喜,其乐在同异之间耳。”天子笑道:“同异之间,乃诗情也!”因复问天渊。天渊道:“臣妾之乐,悉同任氏。惟性耽武事,兼爱数学。夫主不特德足刑于,而武勇天授,数学通神,奉为师资,遂克长益,是亦臣妾之乐境也!”

天子道:“由此而推,则卫圣夫人之喜文,玑衡夫人之喜算,素灵夫人之善医,敏慧夫人之喜诗,而皆得素父之真传,宁有不乐者乎?特该于得贤夫之乐,而未析言之耳。且朕以得臣素父为乐;皇后、贵妃以朕之得臣素父为乐;举朝以得友素父、事素父为乐;天下以得相素父为乐;万世以得除大害于素父为乐。是素父一人,乃众乐之宗也!共奉素父三爵,合席俱陪一爵。太君为乐母,皇后代朕亲奉一爵。”

各饮毕,水夫人率诸媳,遵旨问天子一生乐境。天子道:“朕之乐,在得素父,其大纲也。析其目而论其尤者,则:清宁被困,而素父从天而下,遂平逆藩,此一大乐也;上皇被胁,而素父泛海而出,遂诛逆竖,此一大乐也;天下既宁,而素父自牗而纳,遂除佛、老,此一大乐也。在太君、素父及诸夫人,自以除佛、老为最乐,而朕于死生呼吸时,得存已隳之庙社;想望俱绝时,得见太上之天颜。其乐盖与除佛、老等,此则朕一人之私也。”水夫人道:“宁亲亲而仁民,性中自有差等,虽私而实公也。皇上之乐,自应以解清宁之围,出上皇于险为最乐矣!”天子拱手:“诚如太君明训!”复令皇后、贵妃与素臣问答。

皇后、贵妃途同询问素臣一生乐事。

素臣道:“臣之乐,与臣母略同。臣母乐在夫子,臣乐在父母;臣父乐得意外之女,臣母乐得意外之妹;其余悉同臣母之乐,而亦以佛、老之得除为至乐。此外,则遭际太皇太后,圣心开悟,崇正辟邪,不为妖法所慑;劝说龙生夫妇,一嫁一娶,不绝英雄之祀;赠宝刀而诛凶有器;活金砚而探密有人;得黄马而赴远有力;揽豪杰而得臂指之助;剪羽翼而衰叛逆之势;辨邪正而破达士之谜;论经史而广同人之益;剖冤抑而明贞妇之心;焚庙宇而绝邪神之迹,亦时时得有乐境也。臣敢遵皇上圣旨,请问皇后殿下之乐。”

皇后道:“本宫之乐,与皇上同,而天性之爱,则素父疗太子之病而回生起死;切肤之灾,则素父授皇上以笔而镇心辟邪。此二事者,亦乐境也。”素臣复请问贵妃,贵妃道:“本宫之乐,亦同皇上。而遇同心之姊妹,其臭如兰,此一乐也;逢国手之神医,怪病若失,亦一乐也。”

天子道:“据皇后、贵妃所言,即各人之私乐,亦多由素父。朕谓素父为众乐之宗,岂虚语哉!所不乐者,计惟老聃、释迦、凶藩逆寺、及诸徒党耳!而僧道之还俗者,胁从之放赦者,即无不歌咏太平,含哺自乐。素父诚众乐之宗,太君诚乐母也!其复奉素父三爵,太君一爵,朕与后妃等如前贺陪。”素臣力辞不获。

合席饮毕,天子复问水夫人道:“太君一生乐事,朕既得闻命矣。请问:自揣生平,亦有如管宁所云,一日科头,三朝宴起。为太君所未适于中,而欲内讼者乎?”水夫人道:“女子当秉内则,鸡鸣盥潄,栉縰筓总,何敢有科头宴起之事?臣妾所自讼者一事,所欲陈者一事,敬为皇上言之。昔年避难丰城,妾子文白远戌辽东,妾庶媳沈氏、任氏聘而未娶。忽闻诏选秀女,遑遽无策,误听长媳阮氏之言,令次媳田氏改装双娶,彼时惕息,如坠冰渊。此后渐惶,时怀局蹐。以似属权宜,而实邻欺罔。此终身自讼之一端也。而所欲陈者,前蒙皇上天恩,以未氏赐文白为妻,因未氏实有恩于臣子,而彼时赐姓,俨属天潢,君命私情,两难违逆。加以次媳田氏感恩固劝,致有迁就之事,实违礼教之常。嗣经皇上改定礼制,特旨令未氏、林氏皆从本性,以杜乱宗,而并妻之嫌,尚未改正。未氏虽屡向臣妾陈情,欲退居林氏之下,妾以君命所在,未敢擅主。夫并妻匹嫡,礼教所严。齐桓霸主,尚能申明其禁,今世跻上理,岂宜反循叔季之习?伏祈皇上俯赐更正,臣妾幸甚,礼教幸甚!”天子道:“采选之事,乃奉行者之过。皇上岂肯夺臣子已聘之妻妾哉?权宜改装,似邻欺罔,而实免君父之过,权而合于经者也。至并妻一事,乃朕之过也!其自今始,未夫人即退居忠勇夫人下,可改封恭让太夫人;田夫人可进封镇国卫圣太夫人。”田氏、红豆俱出席谢恩。红豆并乞将文骥卫圣公世袭改归文麟,天子准奏,称叹不已。是日,红豆即撤席,与湘灵、天渊同席,让田氏专席。

席罢,天子后妃轮流于香泉坐汤,见紫芝石室中一只大建盆内,植着那本神芝,比前更高大一倍,啧啧叹赏:“芝固天下之一神芝,泉亦天下第一温泉,瑶岛紫芝,易州汤泉,迥不如也!”

初三日,驾幸水夫人生祠。

是时,前殿已塑文龙等二十四子浑身;中殿独素臣浑身;后殿中间水夫人浑身;东间田氏等六夫人浑身;西间独凤姐、蛟吟两位夫人浑身。天子后妃看像,复看水夫人等,俱赞塑像者为名手。天子细看各级俱可移动,令宫女将红豆一像,移于天渊之下。谓红豆曰:“此以成夫人之让德耳!”回至公主府,设宴款待水夫人等,仍如昨日坐位。席间,天子问水夫人:“现在有无不如意之事?”水夫人道:“臣妾欣逢圣世,恩宠优渥,仰荷天庥,子孙繁衍,岂犹有所缺望?独妾弟水云,虽获皇上天恩,赐号冲靖,而生死未卜,有无后嗣,俱不可知,常一念及,即为罔然;云孙师施,亦未知存亡。此二事者,稍为不如意耳!”天子道:“文施福相,且据大学大奏称、素父与林、未两夫人,俱卜得吉数,还珠有日。独冲靖先生为可念耳!朕有母舅,亦不知存亡,计其年亦几耄矣!七十已古稀,况耄年耶!太君全德,宜享全福,或犹有望;朕则广为搜访,均属冒名,徒乱人意,乃真无见舅之日耳!”

正说不了,门上传奏:“有两个白眉老人,要求见万岁及太师爷。”天子心动,道:“岂即朕与太君所念之两人耶?天下事因未可知也!”忙同素臣出至大厅,传二老人入见,即陈奏:一名水云,一名纪恩。天子心头突突跳荡,赐坐于旁,先令纪恩细陈。纪恩道:“臣避世洞庭湖中,钓鱼为业。三十年前,得交渔父水云,久而知为隐土,因得同志,交好送笃。后沐圣泽,风不鸣条,水不扬波,无惊涛之恐者二十年,盖将老于渔钓矣。今岁春间,水云闻皇上为其姊庆祝百岁,忽动归思。臣因久交,不能为别。遂与细商:巢父、许由之事,荒远无稽;后世隐逸之伦,皆以避世乱耳。当今世道昌明,龟龙麟凤异类,皆知观光,绝域遐荒外夷,皆知就日;而近在版图之内,同此血气心知,独无一亲之感,实属冥顽不灵!况闻皇上,数十年殷勤求访圣母之弟,臣知有姊入宣,迹颇相类,藉此一观天颜,倘得仰慰圣心,心足将野人芹爆之意。兼慕公相功德之崇,古今无匹;水云复述其姊学识,几于女中之圣;遂并动识荆之念,故结伴而来耳。’

天子道:“圣母生年月日,音容笑貌,及入宫始末,因屡经奸人冒认,久已传播。老人有何确切凭据,使朕不疑?”纪恩道:“臣姊入宫,臣只五龄,一切生年月日,音容笑貌,俱不能记忆。惟邻嫗以臣为姓纪,世居贺县,父为土官。有姊被俘入宫,与明诏相合。而臣姊被兵时,匿臣于厕,以香囊佩臣裤带,则臣所能记忆者。臣亦不敢必圣母之果为臣姊,但不敢如奸人之冒李为纪耳!”天子喜道:“汝囊犹在耶?曾否带来?”纪恩于贴胸解出香囊,呈上道:“此臣妹遗念,臣终身佩之,何敢遗失!”天子一见,泪即续续下,急在胸前。解出香羹比对,花式一毫无二。迳起抱持,大哭道:“不意今日得见真舅也!’纪恩跪地,亦持帝足而泣。天子扶起,命将纪恩之座,移近御座旁。谓素臣曰:“昔年李旺、李贵、韦父成等,重叠冒认,皆不言置厕及佩囊事,此惟朕及太皇太后两人知之耳。朕昔宁受百欺,冀获一是,故于彼不言置厕及无囊者,亦恐其幼而遗忘,不敢遽疑。迨至攻计败露,始知其伪。今吾舅指事既真,佩囊复合,宁复虞其伪邪?”水云道:“纪恩与臣交三十年,深知其人尘视轩冕。若有希荣冒泽之念,亦不待今日始来陈奏矣!”天子点头,谓素臣:“朕舅与素父之舅,同志相契,其贤可知!前欲得不贤之舅而不可得,今得舅而且得贤舅,何乐如之!昨与太君等互言乐境,今太君、素父与朕,各加一乐矣!素父与国,直无不认识先,何不抱持一泣乎?”素臣道:“臣别舅已六十余年。须发容貌,俱异者时,未能全识。惟炯炯青瞳,与臣母无异。且臣舅非比元舅,有可假冒。因在御前,不敢失仪,喜极涕零,已从腹中点滴而下矣!”

天子问二人年纪,子孙若干,现在何处。二人陈奏,纪恩只八十一岁,水云已八十九岁;纪恩有一子,二孙,一孙女;水云无子,而有四孙,俱在舟中。天子亲封纪恩为庆元伯,袭端僖公爵,即赐居迎思里韦父成原赐府第,一子为锦衣卫同知,二孙俱为千户,一孙女赐乡君品服,诏行在各部赶制诰命冠服;命纪恩率子、孙、孙女,入见皇后、贵妃。欲赐水云有职,坚辞不受,因以吴凤元田宅给赐。赐四孙入国子监读书,令素臣陪至镇国府见水夫人。

水夫人等俱辞后妃回府。老年姊弟重逢,水夫人喜极,泪下沾襟。古心、素臣拜见,亦泪涔涔下。田氏诸媳,率同合府眷属,拜见水云。接水云四孙至府,设席欢宴。

次日,天子除去讲书茗战前旨,复宴纪恩三世于公主府。水夫人复宴五湖祖孙于安乐窝。一面令人打扫凤元官房,将一切应用之物,搬运过去,拔两房仆人服侍。

席散,即亲送五湖归第。水夫人至上房,慨然道:“此凤元夫妇所居,不待凤元骈首异乡,而元氏之殁亦已三年矣。回忆同居之情,能无恻然也耶!”五湖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此愚弟所以飘然长往也!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放弃,始得保其天年。昨见吾姊用情大挚,今复戚戚于他人之成毁,得毋稍不自爱耶?”

水夫人问古心、素臣:“汝舅之言何如?”

古心道:“无端之哀戚,俱足伤人。母舅之言是。”

素臣道:“情发于性,情灭则性《礼》载:百年曰期颐,似但当颐养,而不必更计他人之成毁。母舅之言,宜可采纳。”

水夫人道:“汝既知情灭则性灭,而复言年至百岁,即但当颐养,是百岁以后之人,皆可灭情也。灭情即灭性。如槁木,如顽石,虽生犹死矣!人物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四性流露。即发为喜怒哀乐之情。西铭所谓‘民胞物与’。自此情之维系,无一刻可解而释也!不为释,则性不灭;性不灭,则人之所得于天者。不至梏亡,至死而仍还天地,方云全受全归。使年至百岁,即当释其情,而于人物之休戚不相关切,则生机日灭,死气日增。年岁愈多,生理意削,将以何物归还天地?反不如速死之为愈矣!《礼》所谓期颐者,但不作任劳耳。岂专嗜饮食,而窒其灵明也耶?《书》载: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开乃死。《礼》载:舜葬于苍梧之野。若执百年期项之说,则应四十载即禅位于禹,但安颐养不应至五十载,犹南巡狩以死,而葬于苍梧之野矣!彼以天下为任,故不特以心运之,而并以身劳之。今我不劳以身,而可并不运以心乎?夫所恶于佛、老者,自私自利,异于吾儒胞与之量也。若绝其情,与老氏之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佛氏之无色声香味依法何异?汝无摈斥佛、老,而顾使汝母从佛、者之说,岂百年以前,当万物一体,感而遂通,与天地相似;百年以后,当冥顽不灵,四端俱灭,与禽兽相似耶?曾子云:‘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一日未死,即有一日存心养性之事;岂欲汝母修以毕生,而隳之末路耶?”

古心、素臣慌忙跪下,极口认罪。

素臣便通体汗下,说道:“孩儿因母亲高年,不宜哀感,故欲参以母舅之说,而不自知其昧于大义也!”

水夫人喝令俱起,复言道:“子游云:‘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欢,欢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子思云:‘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人非圣人,孰能中节?有礼以品节之,使无过愠,无不及情,乃渐至乎中节也!愚不肖不知品节;贤知者不屑品节。应陶而咏,应咏而舞,应愠而戚,应戚而踊。浅深不同,皆过其情之分。或并至应喜而愠,应愠而喜,尤反其情之正,不知甚矣!佛、老惩世人之溺于情,一切放弃,而并绝夫情,是因噎而废食也。人之有喜、怒、哀、乐,如天之有春、夏、秋、冬,未可偏废。汝知忧能令人老,乐固不能令人老邪?惟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则气不郁而得舒;以礼品节之,而发皆中节,则气不竭而得和;全性以此,保身亦以此!吾弟于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放弃,以保天年者也;愚姊则于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不放弃,亦得保其天年。此则修短之数,定之于天,而非人力之所得而与也!若以形骸而论,则吾弟须发皓然,而思姊发止颁白;吾弟容颜枯瘠,而患姊肌肤丰润;吾弟之步履饮啖,亦皆不及患姊,此岂放弃一切之效耶?吾弟之两侄,皆有同志,则亦放弃一切者矣,何以年未及艾,而溘先朝露?亦愈知年命之有定,而非屏情之所能矫矣!荷蕢曰:‘鄙哉,硁硁乎!’孔子曰;‘果哉,末之难矣!’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岂能强吾弟之面如吾面乎?因吾弟堇念同怀百岁,幡然来归,有天性忽感之机,人情未绝之兆,故不惮反复言之。名教中固有乐地,宁必绝人进世,以放废伦常,戕灭情性,始得保其天年也哉!”

五湖垂涕而言道:“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八十九岁以前,弟诚天地之贼民也!自今始,奉吾姊训以终身矣!”

水夫人道:“吾弟真心见矣!昨日愚姊与两甥,泪涔涔下,未得贤弟之一唏嘘,一太息也。请为吾弟扩而充之:人不生于空桑,故《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吾弟远适异地,而置祖父祠墓于不问,岁时祭祀,闭而不修者多矣,恻隐之心,毋乃梏亡而不一扩充邪?吾弟即放废一切,而陛居非屋,水居非舟,无以存身,何独忍弃父母魂魄所依,骸骨所藏之祠墓?一日不食则知饥,一日不饮则知渴,何独忍弃父母岁时馨香之祭祀?子媳亡故则知伤感,诸孙幼稚则知鞠育,何独忍忘父母之劬劳?孔子曰:‘众人必死,死必归土,骨肉臂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孝子,以父母所遗于吾身之气,感格父母发扬于上之气,祭之时,洞洞焉,属属焉,如或见之,有诉合无间者矣!’故伯有无后,即为厉鬼;若敖绝祀,致双馁而。吾弟不忘友于之谊,顾鲜明发之思,何邪?吾母之生吾弟也,产时血晕,几致捐生;产后失调,遂成病疾。其爱吾弟也,病则目不交睫,痛则手不停摩;饮食则先含哺而后举箸,衣服则先裹护而后开笥;偶离则爽然而惊,闻哭则惕然而恐。以晚年得子,故较愚姊之爱为更深,而吾弟乃忍弃其祠墓而悍然不顾耶?现在父母坟墓,祖宗祠宇,俱修茸完善,明日当率诸孙展谒。女性外向,承接宗祀,必赖子孙;嗣后皆吾弟之任矣,更勿漠外置之,以澌灭天性中恻隐之良心也!”

五湖听到产时血晕一段,水夫人声泪俱咽,触发天良,泪如泉涌。及至听完,即伏地大恸,道:“吾姊以万物为一体,而弟视父母若途人,岂特天地之贼民,实为父母之贼子!痛思前罪,万剐犹轻!弟若不即填沟壑,当庐墓终身,以稍赎前衍,此华屋非弟所敢居也!”水夫人垂涕,同古心、素臣扶起,安慰道:“吾弟既悔前罪,欲行今事,只宜坚久,而不可锐急。《礼》载:‘五十不毁,况耄年乎’?但当守此正念,时时提醒,使仁孝之思,油然而生,可也!”是晚席至,五湖即不用酒肉,至夜沐浴。清晨,率四孙去谒拜祠墓不题。

初五日,天子后妃,俱至府庆祝太君百岁。内监呈上寿礼,是御匾题额“女圣人”三字,联曰:

百年人瑞,万世女宗。

又一长联曰:

五玉躬桓信谷蒲,列五百冕旒,五福筵中图百寿;

一堂子孙曾元耳,萃一千眷属,一人膝下颂千秋。

小款俱是已卯仲夏,恭祝镇家卫圣,仁孝慈寿,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岁上寿,皇帝□□熏沐拜手谨题。

因水夫人前见御款,惊俱已甚,且不许常悬,故于皇帝下空二字,不填御名。又赐不款式长联一副:

兄弟叔侄,曾孙云礽,爵分五等,更无数仪宾驸马,宰相尚书,真宇内公卿之府;

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名占三元,兼许多经魁传胪,探花榜眼,为人间科甲之林。

天子向素臣道:“朕不更备多仪,尽内心之敬,窃附以少为贵之义矣!”素臣感激奏谢道:“皇上为臣母兔天下一平田赋,建诸宅第坊表,资逾千万;今更赐皇言,褒宠逾分,臣母及臣,顶戴铭刻。虽世世子孙,衔环结草,何足仰报万一哉!”

是日拜寿仪注,天子欲加隆于前,因水夫人力辞,仍依前礼。祝后没飨,古心、素臣陪宴天子于补衮堂,水夫人等陪宴后妃于月恒堂。宴毕,天子问素臣得舅之乐,素臣道:“臣既乐得舅,而臣舅感臣母一席正论,以逸民而化为孝子,此则臣乐外之乐也!”天子急问:“正论云何?”素臣备述一遍,并五湖庐墓之意奏知。天子瞿然道:“此论岂令母舅当汗下通体,即朕亦如冷水浇背矣!朕年来颇有倦勤之意,欲传位太子,以就安逸,几何不为佛、老所笑耶?舜德无异于尧,故尧为倦勤之说;禹德微逊于舜,故舜有苍梧之崩。况朕之太子,迥不及朕者耶?此两日当燕笑款洽,以博太君之欢。回鸾后,即与两令郎勤政,不敢有暇逸之念矣!”

午后,古心奏辞,为五湖庐墓之计。天子复命设宴日升堂,仍如前日礼,四面围坐,令置神芝于中间。光彩焕发,五色中更晕出碧绿红蓝,深浅错互。诸般光影,照得梁栋几筵,并各人面日衣服,俱分外光辉,飞越不定。天子欢赏无已,道:“朕邀太君福庇,倘复得十年之寿,仍如两度见此神物。素父八十,朕必亲祝,亦于此日登堂可也。”索臣奏谢不敢当。

小公主腹中忽痛,贵妃、红豆、文骕俱奏辞,率宫女挽扶入内。天子向水夫人道:“前闻长君有八子、五女、二十二孙、十三孙女、六十九曾孙、二十一曾孙女、两云孙、两云孙女,共一百四十二丁。合素父三百三十二了,共四百七十四丁;今若更添一丁,连素父兄弟,去五百之数,止少二十二丁。现在怀孕者多,此月距八月尚九十日。文施在外,或更生有子女,至太君寿诞,或不甚相悬耳。加以诸媳、诸孙媳、诸曾孙媳、云孙媳,诸男女甥、外孙、外曾孙、外云孙,一千眷属,数日不止。古人有‘一夜夫妻八百丁’之说,虽无所考,而亦岂必无之事哉?朕所知子孙之盛者,素父而外,惟白卿。然已数未及半。太君一百二十岁大寿,朕来庆时,知太君子孙且满千丁,合外姓计之,将不止二千丁也,岂非旷古独盛者耶?”

素臣道:“现在子嗣之广,莫过于干珠。臣以六妻妾而得二十四子,干珠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者,次妻金蝉复得四子,盖远胜于臣矣!”天子惊异道:“朕知干卿孪生多子,不知其多至此也!现有孙曾若干?古今其亦有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乎?”素臣道:“国初有卖蛋者,以一妻孪生,而得三十六子,较干珠为更盛。特其孙曾,反不及三十六丁之原数。于珠于去岁,即已得孙曾一百一十二丁矣。”天子道:“彼卖蛋者,一发无余,固不足论。干卿以一妻一妾,而得子较多,虽若胜于素父,而总计孙曾,则止三分之一,仍当以素父为极盛也。”

天子正与素臣问答,只见文骕怆惶而来,满面失色。天子急问:“莫非公主有产厄?”文骕道:“公主幸喜平安,只所生者非人,是一扁毛怪物。”天子、皇后及在席诸人,俱吃一惊。正是:

鹤翅昔闻封宰相,江翎今见裹仪宾。

总评:

君、臣、后、妾同筵,俱以除灭佛、老为最乐,惟天子、后妃己关系君父庙社,乃有相等之说,可见佛、老之必当辟除。而辟除之功,在天下万世,无与伦比也!后世圣君贤相,有志于斯乐者,必于此书乎得之。

言乐一段,将一百—十一回以前所作所为,全数重提;历落而出,与后百出戏文一副杼柚,两样花色;千呼百应,以结束全部一百五十余回之洋洋大文也!古人之文无不结束,而欲如此层层结束,出奇无穷者,则目所未见,允推第一奇书。

水夫人生平自讼者,只此两事。其品何如,而并妻一奏,遂使天子德妙转圜。君、臣皆无失道;夫妇协于常经,岂不懋哉!缘世道至此时,无事不致其精,居其正,存此一失,亦为白壁之瑕,故并磨而去之。

自除佛老后,千祥百福,靡所不臻。天之所以申命君相者,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此二老未归,为天子及水夫人、素臣心中一不如意之事。故必使其幡然来归,以慰君、相之心。此补缺陷天之五色石,断不可少者也!况治道之盛,不能使避世之士幡然动觐光之念,犹非旷古今而无匹。故必写至二老来归,而后极治道之盛,此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血气者莫不尊亲。

水夫人正论,不特使古心极口认罪、素臣通体汗下、五湖伏地大恸、天子冷水浇背;天下后世有志于性理经术、孝亲仁民者,俱如暗室得炬,绝渡逢舟;兼如快刀剖腹,尽出肠胃,涤去臭秽之气。飕飕乎两腑生清风吴!入之《五子近思录》中,犹为第一等格言。裨官小说云乎哉,《左》、《国》、《史》、《汉》云乎哉?

除灭佛、老,去杀机而广生机,则天之报以福禄,必以多男为第一义,而近理着已说来,已令人有疑,而不能遽信者,故历举子孙之盛于素臣者以明之。如干珠、卖蛋者,是顾疑者即信,而所以报素巨者;意复相左,此法之难于两合者也。妙在天子结末一段,将卖蛋、干珠一意抹倒,仍归其盛于素臣。天意人心,不触不背,宜僚之九,公孙之剑,超超元箸,妙手空空。

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

水大人等俱随皇后入内。贵妃迎住道:“不意公主生一怪物,本自恐惊皇上,欲令宫女埋却,驸马不敢,说必须奏知太君及素父。故只得并奏皇上。”水夫人道:“是怎样一个怪物?妾当一观。”贵妃道:“竟是一个大扁毛畜生,黑漆漆的只顾动弹,恐久留不得,亦怕吓了太君,还是埋却不看罢。”水夫人道:“就皇上而论,可谓圣世,固不宜忽见妖眚;即妾家亦不愧清门,骕孙与公主均无失德,据理而论,必无妖孽之事。”文骕因领至院内,皇后看时,见血泊中裹着一大团黑毛,无头无足,魆魆的乱动,吓得面色焌青,往后倒退。水夫人近前探视,命收生妇把黑毛劈开。收生妇大着胆,用手挦擼,却裹得紧紧的,再撕不开,反直滚进裙裤中间来,收生妇手抖缩身不迭。

水夫人用仗拨之,却一拨便开。漆黑两翅,齐向外翻,中间露出白玉也似的婴儿,“呱”的一声,一张小卵,朝着空里,雌出一泡尿来,直射有六、七尺高,如细珠乱撒而下。喜得皇后、贵妃、红豆、文骕及一院中人,俱眉花眼笑。水夫人急命收生妇包裹。细看黑翅,竟是极大一只燕子,但无头尾两足与肉耳。因向后妃说道:“昔宋朝杨亿生时,身裹鹤翎,亦将弃而复收。今此儿身裹燕羽,乃祥兆也。 妾子文白生时,梦玉燕投怀;先臣梦空中现‘长发其祥’四大金字。此见祥兆,或有绳其祖武之意,未可知也!”后妃俱言:“有此奇征,必膺大福。”

贵妃、红豆俱从大惊变为大喜,看着包扎。听着屋上凤凰百鸟和鸣之声,与孩子哭声相间而发,满心快乐,难说难言。包扎毕,俱重至日升堂欢宴。天子与水夫人互相道喜。贵妃向水夫人谢了又谢道:“若非太君,岂不白送了一个好外孙的性命?太君子孙从无夭札之事,即满过怪胎,只说落盆不收,岂不苦坏了公主?”天子道:“太君子孙从无夭札,岂有怪胎?然非太君,亦断不能明见怪异,而力决其非怪也。太君既讲绳其祖武,可即命名长发,以符元鸟之祥。”素臣不敢上僭,求别赐名。天子笑道:“君臣鱼水至此,乃复有嫌耶?昔孟尝君田文生于此日,易长为尝,两取其意可也。”天子谓贵妃:“江华王新生郡主,与尝发同庚,可将他两个嫡亲姊妹,联了姻罢。”贵妃大喜说:“妾亦有此心。”天子遂令皇后、贵妃,与田氏、红豆各递一交杯,自己与素臣亦递一交杯,复令后妃奉水夫人一爵,把亲定下。天子后妃,俱因喜事,分外欢畅,谈笑饮西,直至起更方罢。

次日,纪恩及扈驾诸臣、南京各部院,俱来庆祝。天子颁下仪注,各官向北四拜三揖,水夫人东向侧坐,但敛枉不回拜。水夫人因纪恩系元舅,不受拜。纪恩打三躬退。其余亦立受其拜而不坐。古心、素臣、文鹤、文骕答拜,设宴补衮堂。吏部尚书廉介存道:“世兄犹忆济宁封舟之事耶?惜水、余二兄俱未随驾,不得共提前件也。闻那日非筵,减半以赐乞丐,其为有心之赏识耶?抑以为不义而姑云弃置耶?”素臣道:“世兄知乞丐为何人耶?即都督铁面也。如以世兄之召为不义,则后在东昌饱祆官厨者,何意耶?”介存惊讶道:“原来是铁都督微时之事,以两贵人、一大贵人邂逅一舟,奇矣;而游戏其间者,复一贵人,则尤奇也!弟久欲乞骸,因师母百岁已近,故留此为庆祝之计,明日圣驾启行,即当面陈也。”刘健道:“皇上因得了外孙,明日赴公相杨饼之会,已改期初八矣。”介存与众官复向素臣致贺。

皇甫留道:“小侄父母见背,不及与此盛典,生母是必来的,秋间当命小儿随同庆祝。”素臣道:“令堂年已望七,万乞阻止。”皇甫留道:“生母感老伯大恩,诚心叩祝,是断然要来的。”洪相道:“家父也是必来。”素臣道:“尊公年更望八,岂耐长途辛苦,贤侄断宜劝阻。”洪相道:“小侄也劝过。家父说,当年老伯伦闻家父有病,徒步入京。我岂可借此劳顿,不亲祝伯母百年大寿?”素臣道:“那时愚与尊公,俱在盛年。不特愚叔勇于行役,尊公为我一封书信,亦跋涉万里。今以及耄之年,而执昔时之见,非老者不以筋力为礼之道也。”在座俱称欢无已。

正席散后,即设小案于湖心亭。众公卿有未见四灵者,无不欣喜欢赏。纪恩道:“野人向乐云水,而薄轩裳。今观此气象,乃知勋华之盛,非巢、许所得梦想也!”是日,文寐、文长因欲扈驾回京,亦进内叩祝,水夫人令文鹏亲递三杯酒,张顺宴于西宅门厅。

次日,天子、后妃俱赴汤饼会,看洗三朝。天子、皇后仅出金珠入水添盆,惟贵妃伸出手向腰间,而色忽变。皇后间故,贵妃道:“妾有一对金元宝,藏于对包,今共存一包,那装元宝一个荷包,竟失去了!”因取那包中几个钱,放入盆中。洗过了三,上起席来,只觉不甚适意。天子道;“一对元宝,亦极微细,当此喜日,乃复介意耶?”贵妃道:“那荷包是妾当日亲手绣的,未便落于人手,非专为元宝也!”素臣道:“此时道不拾遗。如在行宫及此宅中所失,早晚自必寻着献上。若在路上所失,只消回鸾时,令人留心寻访,亦可必得也。”

初八日回鸾,从万松亭西水墙门下船。古心、素臣、文鹤、文骕在御舟扈送,水夫人率诸媳陪侍后妃舟中,皇后、贵妃俱不敢当,却因此别不知后会何期,而水夫人精神,更比自己矍铄,遂不阻止。送至镇江,方苦苦辞住。各人流泪,不能为别。贵妃与璇站相好,更自执手泫然道:“皇上虽有十年之期,太君寿正无涯。独愚姊不知能复随来,与贤妹再见否?”璇姑道:“昔舜三十征用,尧已将二女下降,则娥皇、女英之年,大的少帝舜十岁上下耳。而舜之南巡,二女未从,则其时亦皆将百岁。今皇上至仁大孝,同符虞舜。娘娘与皇后,恩同手足,媲美娥、英。时值贞元之会,即臣妾一门,亦俱邀福庇,得享长龄,况皇上与后妃,有不并登上寿者乎?届期臣妾当预购阳羡之茗,慧山之泉,复与娘娘白战谈心也!”贵妃破涕为笑道:“贤妹不符善言德行,亦善于说辞者矣!”大家握手叮咛而别。

天子因小公主新产,在苏州即打发文骕先回。至镇江,又止住古心、文鹏、惟与素臣渡江,至扬州关泊船,令对面设榻,如清宁宫,在枕上谈说往事,曰:“昔人云‘谈虎色变’,蔽此时觉烈火寒冷,亘秽寂官谰怪异,加剥肌肤也!”船过沐安关,始饯素臣别,谆约癸未年亲祝。素臣道:“倘臣母与臣邀皇上福庇,复有十年之寿,再见天颜,恩宠已极!至微臣犬马之日,何足劳皇上玉趾。臣断不敢奉诏!”天子只得允辞道:“届期当遣太子代祝。至己丑年,则先遣贤子孙眷属,于此月回家庆祝,朕于八月正诞亲祝可也!”说毕,回顾陪宴之刘健、谢迁道:“年当耄老而约至十年,人寿几何?两先生得毋笑其贪且愚乎?”刘健、谢迁回奏:“昔黄帝、尧、舜之寿,皆通百岁,今时之盛,迈于唐、虞。臣等有以决皇上之必膺上寿也!素父精神,与皇上相似,宜与周尚父、召公同寿。宣成太君则童颜黄发,视听不衰,步履如昔,其寿殆无可涯量!圣驾往来庆祝,正未有艾,宁止已丑年之一度耶?独臣等薄柳之质,届期恐未能复随皇上,躬逢盛事耳!”天子道:“两先生精神虽稍逊于素父,而过于朕多矣!已丑之行,更与两先生定约,届期同来可也。”

天子别过素臣,与后妃由水路进京。差两名内监,从南京、凤阳往东山一带原来路上,寻访荷包。

内监走至凤阳县地方,见许多人围着一座山脚下,称奇道怪,疑是荷包,拍马上前。见数十乡民,围着一项花花绿绿,又像冠、又不像冠,一件又像衣、又不像衣的东西。问那乡民,说是这山坡塌下,倒出木匣一个,内藏此物,大家都不认得。内监下马,提撩起来,反复细看.俱不知是何物,仍放在地。

只见远远的,有两个老人扶仗而来,口里说道:“这样太平之世,有甚怪物,待我看来。”及走近前一看,便笑将起来道:“这是和尚戴的毗罗帽,怎没一人认得?”因四面一看,说道:“也怪你们不得,你们都只二三十岁的人,故此认不得了。”举起手中拐杖,连打那毗罗帽道:“利地,利市,且打掉些海气!”

众人齐问:“和尚是什么东西?怎么穿一此物?又是怎样晦气?”老人道:“你们钻出娘肚皮来,就过着利市日子,不曾经着这晦气物事,那知道从前的苦处?”把手指着道:“那远远的,不是皇陵?皇陵这边,有一座大寺。寺里有数百和尚,在内看经忏拜,说是替皇陵忏悔超度的。”众人道:“怎样叫做寺?怎样叫看经拜忏?怎样叫忏悔超度?和尚到底是甚东西?”老人道:“一会子和你说不清。兄弟,你接着说说罢。”那一个老人便道:“寺,是木头砖瓦砌造起来的大房屋。经忏,是佛造下来的。说是念诵着他,就替人把弥天大罪都忏悔掉了,超度到西方极乐世界去逍遥快活。其实影子也没有的事!和尚本是个人,只把头发胡须剃掉了,便叫做和尚。有的光着头,不戴帽子;有的戴着帽子,却不是毗罗帽。这毗罗帽,是大和尚才戴哩。”众人俱诧异道:“这样说起来,和尚原是个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怎头发胡须,都好剃掉的?又怎样叫做大和尚?和尚是男人,是女人呢?”

老人道:“佛,是古来的和尚,住在西方,造出经忏,骗人家钱财的。假说有道德,有法力,能替人消灾作福,其实是恶不过的东西!无父无君,与禽兽一般的!大和尚,就是和尚里面假说有道德,有法力,七七八八,就要成佛的,才戴这毗罗帽,披着这袈裟。大和尚、和尚俱是男人。尼姑才是女人,也与和尚一样,剃掉头发,放开了脚,穿着和尚一样的鞋子,一会子看不出他是女人的。”众人道:“这尼姑即是女人,又与和尚一样打扮,想是和尚的妻子,生下男来,便是小和尚,生下女来,便是小尼姑了?”

老人道:“和尚假说不娶妻子,尼姑假说不嫁丈夫,都弃着父母,出家另住。和尚、尼姑私下原做夫妻,生出男女来,俱弄死了,不敢存留的。”众人都不忿道:“怎父母都好弃掉,儿女都好弄死的?这和尚尼姑,不比禽兽就坏了!他们做些什么事,可也识字读书,耕田种地的呢?”老人道:“和尚尼姑识字的多,种地的少。识了字,就学念经拜忏,就骗人钱财,不读我们读的书的。皇陵这边大寺里,数百和尚,个个吃酒吃肉、偷婆娘、养小厮,无恶不作。寺半边就住尼姑,与和尚往来奸宿,毫无顾忌的。那尼姑更是往各人家,穿房入户,说是掠非,偷盗财物,布化米粮,牵引妇女入寺烧香,去与和尚通奸,或是得人财物,勾骗良家妇女,与他奸淫,也是无恶不作的。这事未远,三四十年以前,哪家不受和尚、尼姑的祸害?”

众人都不信,道:“和尚、尼姑这样作恶,乡村里就不动公忿?呈送到官,官府就没访察,不拿去处置,任他是这样胡为的吗?”那先说话的老人接说道:“当初的人都是着迷的,也像如今的世界吗?现在我们两个,少年时就受害过来。一年粮食,分半给那和尚、尼姑,还搅得你一家姑媳始红不和,夫妻子女失散。你们说呈送到官,可知那时官府,也像如今的官府吗?都向那和尚磕头枕蒜的奉承,还敢处置他吗?”众人不信,道:“官府都向和尚磕头,这不反了世界么?”老人道:“稀罕官府,连皇帝老儿还对和尚磕过头哩!”众人内,有一人扯了老人一下,说:“有公公在那边!”老人瞅着内监一眼,道:“这两位公公,年纪也不满三十,不知从前之事。这害人的和尚、尼姑,是当今大贤大圣皇帝万岁爷,听着当年掌朝一位大贤大圣文老太师的话,才得除掉的。从前的皇帝,那一朝,那一代不向佛菩萨大和尚磕过头来?”内监们似信不信的道:“咱们年纪小,懂不得这些古话。老人家只把这两件东西,是怎么藏在山里,到如今才现了来的缘故,合咱们说知。咱们因遗失了一个荷包,还要赶路去找寻哩。”老人道;“如今世界不要说荷包,就是金珠宝玉,也没人要的,公公们只消向原来的路上找寻。至这两件东西藏在山里,却有个缘故:三十年前,奉旨除灭僧、道,有信邪的人,便把佛像、佛书、僧衣、僧帽都埋藏起来,以为后日复兴这教的章本。到得后来,家家丰足,户户安宁,比有僧道时节百倍快乐。又有塾师讲说孝悌,辨别邪正,人人都知道是极恶之物,便渐渐把私藏的佛像、佛书、僧衣、僧帽都起出来,烧毁掉了。这两件僧衣、僧帽,也是前人藏下。想是本人早死了,未及起出烧毁,老天怜念后边人,怕留这祸根,特地坍塌出来的。你们快取火来,烧掉这晦气东西!”内监道:“你这老人家说话不明白,半天讲的和尚、尼姑,怎又说灭甚僧道?这两件是大和尚穿戴的什么毗罗,怎又说是僧衣僧帽?”老人道:“和尚就是僧,僧就是和尚。和尚叫做男僧,尼姑叫做女僧。道就是道,另是一样衣帽,与和尚俱是邪教。这毗罗帽、架裟,虽是大和尚才穿戴,也叫做僧衣、僧帽、公公们若要知道那是道士的式,及凶恶之处,须得坐下,好待我老人家细细说来。”内监道:“你只这么说,心里就明白了。咱有事去,也不要听那道士的出处了。”众乡民便取柴讨火。内监等上马自去,直寻到曲阜地方,方知已经土人拾着报官,曲阜县验明是宫闱之物,由衍圣公奏缴进宫去了。

天子于六月二十日回京,见各省纷纷奏报,各府州县百姓,是请前往吴江,庆祝宣成太君百岁寿诞。吏、礼两部各奏,许每州县分四乡,每乡派一老民,前往庆祝。文龙、文麟避嫌,不敢拟旨,候皇上亲定。天子亲笔批准,每乡二人赴祝,不必携带贺礼。其来回车船禀讫,俱由水旱驿站应付。

择了二十五日出行吉日,令诸王子、太孙、皇孙、皇太孙、皇子妃、皇孙妃、文龙、文麟、诸驸马、仪宾及古心、素臣子孙在京为官者,俱挈眷回南庆寿。各部院监寺衙门堂上官,每衙门派出一员,及素臣之亲友在京、在外,欲回南祝寿者,俱给假限。井各省文自布按以上,武自总兵以上,各委员庆祝。

各外国久经奏准,许每国派正使一员,从使一员,内有国王、国母、国妃奏请者,国王许带随从二十人,有同国母、国妃者,各加十女人,正使随从四人,副使随从二人。着户、兵、工三部,太仆、光禄两寺,派员前往料理弹压。

钦定初一日,内外大臣庆祝。初二日,亲,初三日,友,初四日,外国国王、国母、国妃。初五日,本家眷属,初六日,外国使臣,初七日,饯国王、国母、国妃,初八日,饯各国使臣,初九日,合族庆祝,初十日,本府给事官员及下人庆祝。此十日内,设宴犒赏,亦照庆八十之例,俱动内帑,外赐银十万两,为各省乡耄宴犒之用。

七月底,各处庆寿及派来部专各员,俱集吴江,自水墙门外一里起,北至苏州阊门;东至松江、崇明、太仓;南至乌镇、平望,俱泊满船只。初一日,京外官祝寿,依钦定仪注,水夫人亦止立而不坐。古心、素臣、文龙、文麟亦仍答拜。祝毕,即设宴补衮堂。正席后,即设围碟于初览、湖心、北山三事.赏玩四灵。

席散,各官即告辞回京,回任。

初二日,诸亲到者,男有泾王祐橓、衍圣公、李东阳、洪文、徐武、白祥、龙生、熊奇、刘如召、水唐、余玉冰、干珠、关兰、未洪儒、东方旭、田宝、任喜、马玉、皇甫继昌、沈瞻父子,五湖祖孙、共二十七位。女有泾王妃、吉王妃、孔夫人、白夫人、两灵勇夫人翠云、碧云、龙夫人、刘夫人、水梁公妻妾、余夫人、田夫人、干夫人、关夫人、未夫人、东方夫人、马夫人、皇甫太夫人、任太夫人、金枝、晚香、沈夫人姑媳,共二十一位。庆寿毕,内外筵宴。

外边定泾王首席,吉王次席,圣公三席,俱南面。泾王因是玉麟之婿,圣公因是东阳之婿,俱不敢坐,圣公复不敢与二王并坐,欲推东阳首席,玉婿次席,二人又不敢僭吉王。五人复让五湖齿长分尊,推逊不已。素臣道:“宾有礼,主则择之。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圣人之裔,列代为宾。请三位仍依原定,一以尊王,一以尊圣。李兄请西南面第一席,僉坐;白兄请东南面第一席,僉坐。皆上正席半席,三位即皆可无嫌;家母舅系家母胞弟,有主道焉,北面居中。愚兄弟左右,退后一席。其余各位序齿,东西正坐,内侄表侄,皆就旁坐。各位以为何如?”长卿等俱称极当。泾王、圣公命移李、白二席,俱上正席一席之地;马玉、皇甫继昌方皆退各席后半席,方各坐下。

里边定席,泾王妃因有母姑,愈不敢坐。亦是水夫人主意,定两王妃、一公夫人三席南面;龙夫人西南面第一席,僉坐;白夫人东南面第一席,僉坐;俱上正席一席之地。翠云西南面第二席,僉自坐;碧云东南面第二席,僉坐,俱下半席。其余序齿,东西正坐,鶼鶼退后半席,小沈夫人旁坐。水夫人北面,中席,阮氏,田氏分左右,退后一席;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分左右,更退半席。

外边泾王叙起文骕射事之事,道:“驸马一日夜即追下五六百里,且虎不向荒野逃避,而突入枪刀丛密之围场,致成婚媾,岂非天缘?”圣公道:“驸马之得婚,乃虎媒也;同日小婿之得偶,则以马媒。”因将文畀不善骑马,踏翻水盆,跟车不去这事说出,道:“若非此马,何以得成婚媾乎?”众人大笑。五湖道:“吾甥神勇,何外孙并马亦不能控驭耶?”素臣道:“畀孙与其叔骕,其侄施,三世,同年同月同日而生。畀稍谙文艺,而全不知武事;骕稍谙武事,而尚略通文艺;施兼文武,而皆少逊于骕与畀。又自幼各有奇梦:骕常梦虎,畀常梦马;施常梦龙。虎、马之梦己应,惟施未卜死生,为可念耳!”

长卿道:“令曾孙之声,如凤鸣之和,此富贵寿考之征,吾兄其勿忧也!”复问双人道:“弟垂绝于甘露庵中,蒙太夫人从空垂手。今太夫人已作古人,未得稍报涓埃,此心耿耿耳!”双人道:“先母在京,蒙嫂夫人逾格相待,情理兼至。弟以性介,不能容物。蒙吾兄展为排解。弟之中心,诚耿耿耳!”始升道:“闻此事系柯浑令甘露庵僧人下毒,柯浑从逆,已受国法;此僧人者,得毋漏网邪?”梁公、双人俱道:“僧人善成,因窝顿妇女,拐贩事发.柯浑欲灭其口,用撩肾囊法,只一板便打死了,报在柯浑之前矣!”素臣道:“长卿兄有许多辅养圣德,致君尧、舜功业在后。柯浑、善成岂成为害耶?”始升等都点头称善。吉王道:“亲翁在长沙,病势之凶,几于不起。倘那时设有不测,或成痼疾,此时天下,不知竟作何状?先生每言至此,即如履春冰。此亦岂灭洪亲翁甘露庵之厄邪?”玉麟道:“大王知亲翁此时之危,而不知前此陷于李又全家,亦几致不测,或成痼疾!”向以神道:“令姊之功,亦何灭余太夫人邪?”洪儒道:“亲翁知又全家之险,而未知后此之险也!亲翁荡平广西,于五日内赶八千里路,进京。至芦沟桥,闻讹传皇上凶信,从马上惊仆于地;那时不知前此卧病小弟家中,亦中几致不测!”以神道:“大王等知前此之险,若一口气不得回来,即成不测矣!”长卿道:“孟子云:‘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拂乱其所为。’大王等所言诸险,皆天也,将以大任降之,而历试诸险也!致一世于上理,开万世之太平,皆赖此一人。而肯令其不测,或成痼疾邪!”吉王等都点头称善。

男客在外面叙述往事,女客在里面亦数说生平。白夫人道:“昔年妾身夫妇,欲以一女为亲翁妾而不能。今乃九女为妾翁之媳。孙女、外孙女复得联姻,在当日真属梦想所不到!”

龙夫人道:“妾身是立志不嫁的,被亲翁一席话唤醒;今两女、两孙女,亦得联姻,也是梦想不到之事!”东方夫人道:“妾身亦是愿为小星而不得,今亦子女皆为婚姻。”龙夫人道:“妾身亦何尝不愿为小星,但一出于口,即被亲翁斩钉截铁的回断了。”干夫人忽然泪下,飞娘道:“干夫人缘何忽生悲感?”玉儿本难出口,却因喜日下泪,万分不安,只得实说道:“各位太夫人俱不存形骸之见,各言当日隐情,妾身亦何敢自讳。龙太夫人、东方夫人但有其言;马夫人虽结花烛,尚未同床;独妾身则同床同被,寝起月余,俨然以小星自居矣。乃忽变主人为冰人,虽因有异梦,复就新婚,而含羞抱亏愧,赉志衔悲,盖终身无已时也!”红瑶道:“妾身亦为太师爷说梦中自任冰人,故曲从父母之命。至今亦抱愧不已!”白夫人道:“亲翁一生不肯为自己撮合,而专喜撮合人。姑娘、小女、干夫人外,在席如任太夫人、皇甫太夫人、艾夫人,不是皆由亲翁说合的吗?”金枝、晚香齐道:“妾等若非太师爷,固终身沦贱;任氏、皇甫氏宗支,不由此绝乎?先老爷、夫人犹及见子登科甲,诸孙绕膝,皆太师所赐也!”鶼鶼道:“妾身虽不由太师爷撮合,而黑夜救拔,得送原盟,比撮合之功更大!小儿厕职中书,为两公子相公属吏,妾时嘱其小心奉命,一报君恩,一报太师爷之德也!”马夫人道:“妾本感德,以太师爷为恩父,今被礼书制定,不许结拜渎伦,奉太君之命,重新改起口来,反觉难以为情!像母亲与姑娘,原是姑嫂称呼,究竟还该略礼论情,心上才得安呢!”玉儿、篁姑亦以心上不安,求仍原称。鸾吹亦请仍称母兄,不作伯母、世兄称谓。水夫人道:“辞婚作步,不过不悻于礼,不契于情,何足为感?先王因人情而制礼,礼即情也,惟品节其过与不及耳。各位之不安,皆过于情者也;正当以礼节之,使本生与假合判然分途,乃得其心之所安。即有感激之念,原可默存于中,并行不悖也。”各夫人俱点头称善。

玉儿、篁姑却俱离席,向水夫人敛衽道:“妾有一事冒渎,求太君恕其无知,方敢上陈!”说罢,齐跪下去。惊得水夫人直立起来。田氏等忙上前搀扶。各夫人俱出席动问何事。正是:

一生离合悲欢处,百出箫笙金鼓中。

总评:

表尝发始生之瑞,与首回素臣始生之瑞作一绾合,是绝大章法。而元鸟呈祥,水夫人嘉赏天子命名其表之者,至矣!前评以但表一首孙甲为举一例,余之法读至此而始知亦是举首尾以包中间之法。素臣之孙虽尚有来者,而就书而论,则尝发实为末孙,于子表六,于孙表三,于曾、云表一,亦合渐远渐降一定之理。

毗罗袈裟上意之超妙,总论已详言之。而乡人之纠缠,内监之鹘突,更写到尽情处也!不特毗罗袈裟不识,并和尚、尼姑、僧、道等名目亦俱耳所未闻,细与讲说,尚不清头。更何虑其教之随灭随起?老人云:家家丰足,户户安宁,比有僧道时百倍快乐。兼有塾师讲说孝弟,辨别正邪,人人都知僧道是极恶之物,便把私藏的起出烧燔,可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后,全在明先王之道以教之,根株方得尽拔,不至有逢春发芽之事。此作者之微意也。故特表而出之。

庆百岁寿,天子隆恩旷典,不可枚举,其尤重者四条:率后妃亲祝,一也;赦天下田赋,二也;许天下乡耄往祝,三也;并许外国君臣,四也。此四者不特旷古所无,亦岂臣子可受?而作者操笔书之不以为嫌者,缘佛、老之祸几千百年,流毒至深且酷,而一旦廓然清之;致吾君于尧、舜;置斯民于衽席;联万国为一家。非此旷古所无臣子,不可受之;隆恩异数不足酬旷古所无臣子,不能为之大德崇功。故振笔书之,而不以为嫌也。惟佛老之害大,故作者之忧深;惟忧之深,故感之切;惟感之切,故报之奢,其所望于后之圣君贤相者至矣!极矣!蔑以加矣!孟子曰:“以意逆志。”是谓得之。吾于此书亦云。宴内外亲戚两段说话,两篇文字,而于中间下—语作一纽,便成一篇文字。其文法已分注书内,叙述生平,印证心迹,大意又在结束全书,层层钩锁也,又岂特百出戏文始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也哉?前此后此同此法者尚多,皆百出戏文之蒿矢。

书字卷二十

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

玉儿、篁姑俱不肯起来,要求水夫人应允方起。水夫人道:“两位夫入自没有越礼犯分之事,老身依允就是。”拉着杖也要跪下。吓得两人慌忙叩谢起来,说道:“贱妾等因感太君、太师爷生成之德,无可图报,制一部乐府,备述太君、太师爷生平德业,垂教万世。妙选伶童,用心教习,欲于太君寿辰扮演,以佐一觞。因府中从不演剧,知性所不喜,而民间春秋祈报,许演白兔、荆钗、杀狗、琵琶诸孝义之剧,以发人天良,意颇相类。故先请罪,然后陈情,伏乞太君鉴纳。”水夫人心中甚是不悦,却因两人费尽心血资时,为博自己欢心,若反加责备,未免不情,且已不作孙女称谓,即是尊客,双双跪地,宛转求告,引罪陈清,尚有执辞,亦无拒绝之理。只得说道:“优伶虽自古所有,然大禹之戒,甘酒嗜音,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是以皇上及寒家,俱守此戒。今既承二位夫人费心劳神,不得不勉承尊意。但演过之后,仍乞带回,并祈即为遣散,勿令仍聚一处,误彼正业,或至贻害于人也!” 玉儿、篁姑道:“妾等亦知此意,故选五十童男,五十童女,指定夫妇,以便将来配偶,在场演剧,亦无男女拥抱之嫌。太君如怜妾等苦心,或于喜庆之日,常试扮演,以发人忠孝节义之思,固感大德;即不常演,亦乞于太师爷八十寿诞,太君百有十岁寿诞,一为扮演,以尽妾等孝恩。平时即作婢仆使用不特不贻害人,并得各受栽培变化之德。若令妾等带回,则仍未蒙太君许允也。”

水夫人道:“一班子弟,何用百人之多?所费不赀,老身益不安矣!”篁姑道:“费虽不赀, 事由众举,妾夫妇未出一钱,但制此百出乐府耳;男女百人,出于干亲家。其聘师教演,衣饰乐器诸费,则各峒主多寡不同,均有所出,以太师爷诛灭毒蟒,无不感激,故必欲稍舒其意。至子弟虽多,尚不敷用,难以再为减少也。”水夫人道:“乐府传奇,不过数出,数十出耳,何以多至百出:贤夫妇之心血尽矣!”篁姑道:“因庆太君百寿,故人与出,皆取百数;且非百出,亦不能约略生乎也!”水夫人只得允受。各夫人俱求观乐府,篁姑命侍女取来,大家围看。书面签贴:圣母百寿记,揭开,先看戏目上写着:

《圣母垂谟》 《贤朋言志》 《游学寓杭》 《雨堤逢故》 《溺湖救美》

《入谷诛凶》 《古庙盟心》 《贞媛拒辱》 《破壁开笼》 《感恩酬妹》

《京邸思亲》 《东阿遇侠》 《诛僧惊檄》 《医痘筹婚》 《订妾临危》

《赴友错信》 《擂台脱侠》 《贡艘劫姝》 《批鳞得祸》 《赐簪承恩》

《侠客赠剑》 《旧友解围》 《圣母微服》 《良朋寄书》 《异瑞冢嗣》

《改装双娶》 《夜火宝音》 《宵惊侠女》 《穷途遇友》 《幻梦擒狐》

《王宫得仆》 《黑夜援贞》 《看佛屠僧》 《诛凶救快》 《客邸见母》

《公堂触阉》 《三处空房》 《一门聚首》 《毙獾辟洞》 《发藏赈饥》

《鸡笼除怪》 《闽县碎神》 《击石出鬼》 《入阱看花》 《侠女天来》

《佳宾云合》 《梦雪奇冤》 《檄驱淫鬼》 《因婚破敌》 《遭凤得珠》

《金砚回生》 《锦衣受死》 《东宫见圣》 《官邸谒岳》 《辽东诛逆》

《广西破妖》 《觅峒逢亲》 《疗疯救女》 《医痨赐配》 《宿庙梦神》

《孔雀埋金》 《虒弥受蛊》 《县令弃官》 《亲王下榻》 《丰城招安》

《上林设阱》 《明递私书》 《预伏内应》 《灭濬班师》 《诛狗定峡》

《匹马入宫》 《只身勘乱》 《诛逆迎銮》 《擒王靖虏》 《涿州得女》

《郡主成婚》 《分兵灭浙》 《遣将平倭》 《踢婚遇妹》 《占鳌蟠龙》

《九岁迎方》 《八肱愈病》 《坐红纱帐》 《登状元台》 《图收日本》

《囊括扶桑》 《舌战除邪》 《风移集瑞》 《活佛授首》 《死骨成灰》

《四灵护母》 《一龙戏孙》 《马为月老》 《虎作冰人》 《百岁开筵》

《万方同庆》 《五等赐爵》 《千丁介寿》 《有肉奇逢》 《恩荣异数》

众夫人看过目录,复看开场一出,家门大意,先称赞道:“真大作手,突过东嘉矣!”鸾吹、素文怀着鬼胎,怕有洪儒公堂脱裤献臀丑状,直看到赴友错信一出,方得放心。金枝、晚香见戏目有看花名目,把老脸晕得通红;及看出中往明扎缚衣裤,不露肌肤,又无翻牝做肚,击牝作声等事,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下地。水夫人暗付:看花、受死两出,俱不可演。复问:“各出内生旦搀挽拥负者甚多,生只一生,旦非一旦,何能免男女拥抱之嫌?且百出内有八十出生脚之戏,恐亦无此铁汉,堪任独劳也。”篁姑道:“妾等因此二事,颇费心机,思得容貌相似者,通融演扮。恰好购有孪生兄妹二人,面目丰伟,气概昂藏,可令五换扮生,当场辨别不出,既可节劳,复不致有男女拥抱之嫌也。”

当下各夫人高兴,要先演数出,水夫人不能却,只得应允。各夫人恐点多了戏,水夫人厌烦,议定三正席、两僉席、一主席,各点一出。白夫人等互逊一会,公议龙夫人先点。飞娘道:“就是妾身上场先献丑罢。”因点了一出《侠女天来》。白夫人要看女婿当日得意看花之状,使点了《登状元楼》,任王妃因母亲点了女婿的戏,随手就点了《虎作冰人》,转念却懊悔不过。吉王妃知素臣在府养病之事,却未目见,遂点了《亲王下榻》。孔夫人见白夫人等俱点女婿,便也占了《马为月老》。水夫人让各夫人不得,因想念文施,遂点了《骨肉奇逢》。

子弟已扎扮停当,各夫人吩咐不必参单,水夫人亦免去参寿加官,吩咐垂帘。场上先设假墙窗槛。锣鼓声绝,一生扮素臣,一旦扮随氏,挟出场来,作暗中守候援救之状,随氏忧疑,素臣掐数道:“应在即刻了!’忙将手中丸药,揉碎书壁,解说与随氏听,只听飕的一声,两扇窗洞开,一个武士,载着铜面,装束得如天神模样,落在房中。随氏大惊。素臣大喜,便伏在武士肩上。武士飞身一纵,已上墙头,跳落入场去了。随氏惊异一会悄悄闭上纱窗,作入内叫唤丫鬟,下场自去。场上层层叠叠,架起墙屋,至下场之处,更架一层高墙,那武士背负素臣出场,从墙跳屋,从屋跳墙,如履平地。直至下场之所,跳上高墙,方是戏房内人接将下去,登时把众人都看呆了。鸾吹道:“生、旦相貌喉舌,关目神情,固属佳妙。那假墙有七八尺高,高墙更有丈余,装武士的,身上背着一人,犹且跳跃如飞。除非龙亲母方能,怎这点小孩子得以如此?”飞娘道:“妾身如今亦不能矣!须请问干夫人。”玉儿道:“这是妾姑所教,亦演练至一年,方能如意。”

正说时,场上已将各墙屋拆去,另改蓬门,武土背负素臣出场,作上山之势。至门三叩,一旦涂面粉黑儿,开进武士,放下素臣入内,易服出来。发挽乌云,绫帕束腰,湘裙覆足,说是灵捷司仙使,吓唬素臣。黑儿改扮武士,撩着鲜血心肝,素臣微笑回答,飞娘假怒。拔剑劈桌,虽是预做定的两拼之自,却做得灵捷如真的一般,一劈分为两半。素臣笑而致辞,飞娘跪而谢罪,俱与当日情形无异。直至叙述生平,素臣正色拱手,侃侃相劝,那一番说话,虽与素臣当日大同小异,有曲有白,亦非一直说下,而旨意不差,剀切无比。场上的飞娘,掩面悲啼,忽然晕倒。席上的飞娘,亦复泪潜潜不能注目矣!到得假飞娘救醒转来,哭述前事,追悔愿嫁。然后改装,一同下山。真飞娘之泪,已点点滴滴,落满花裳。

第二出正要立场。被飞娘喝住道:“以后做完一出,待咱们议论过了,然后出场。”优童答应下去。飞娘道:“入情入理之言,不由人不痛心酸鼻!太君及各位尚有泪落,况妾身之亲闻正论,深悔前非者乎?亲翁说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等语,如今都验出来了!奉恩君已死十年,妾身血气迥非昔日,现在有诸媳、孙女、孙媳早晚服侍,痛痒抑搔;若立志不嫁,岂免孤身一人,独卧荒山;肤痒骨疼,无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之概耶?至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柏之主,尤足伤心者矣!”篁姑道:“本以博太君之欢,反致下太君之泪,龙夫人更加伤感,贱妾开罪多矣!”

水夫人道:“欢乐之剧,虽足怡情,岂如悲苦之词,感人至性?惟能使人下泪,乃足畅心也!”因复命开场。

一生扮素臣病容,数宫女扶掖就榻。楚王回府问病,红豆督率诸宫女。煎汤煮粥,昼夜服侍之状。即接演病愈设席,忘忧、赐环两才人歌诗侑酒,素臣和诗,楚王击节,即于席上说出丰城之乱,素臣痛哭辞归,楚王怆惶留劝。正在两难,忽接抄报,楚王、素臣俱喜,钱别落场。

扮得素臣初如病鹤,后若游龙;伏榻则奉倩之伤神;题诗则青莲之逸兴;闻信则元直之痛心;阅抄则士雅之击节。神情意态,顷刻变换。而红豆之忧劳,楚王之怜敬;两才人之爱才,众宫娥之奉命,俱曲曲摩刻,宛转关生。众夫人击节叹赏。吉王妃问红豆:“与当日情景,可能相似?”红豆道;“摹拟逼真,岂特相似而已!”

次演《状元台》。

一生扮文麟,朝见天子,亲赐三杯御酒,宫女为披红插花,走马入宫,登状元台。众宫人先代后妃嫔御,次为自己围绕求诗,文麟挥管若飞。各官送至酒肴果品,随意饮啖,笔不停挥。题完,复见天子,并见后妃,赐宴加奖。太皇太后遣宫女求诗,复于席上,一挥而就,天子大加称赏。各宫俱出润笔,将太后、后妃所赐明珠等物,宫女为之纳怀。贵人以上,纳于袖内,其余装入小车,天子亲书“真状元”三字以赐,撤莲烛送归。到得东华门御河桥上,皇上遣骑追至,文麟就马上题诗,复驰赐玉椅玉案,然后回府。

那装文麟的,本是清秀,吃了几杯酒下去,桃花上脸,便觉可爱。摹写天子后妃各自女惊喜羡慕之态,顿令席上各夫人俱怜爱非常;白夫人开了笑口,合不拢来;泾王妃亦啧啧叹羡不已。

次演《马为月老》。

一生装文畀,骑着一匹小川马上场,忽慢忽快的,由马走踱,至踏翻水盆,那又便如飞的奔突,直驰下场。后扮圣公夫人母女,坐着轿车出场,亦一小川马驾辕。文畀驰马忽骤而出,一见辕马,便依依不去。从人持鞭呵叱,文畀喘汗害怕,轿内喝止鞭逐。进府下车时,马复突进。演至圣公出陪、谒庙、谒墓、题诗、回府、议亲、书帕、许定姻事,方才落场。

众夫人但失笑,问孔夫人:“喝止鞭逐时,想已为择婿地步?”孔夫人道:“那时只泊跌坏了一个美秀孩子,岂知已是翰苑中人!直到下车时,马复突进,方起择婿之念。小婿那时若早说出门第姓名,便早国进府矣。”白夫人道:“这是太君及亲翁家教,合门子弟,没一个知道自己是国公宰相子孙、现有驸马、仪宾、状元、榜眼等官职在身的。”众夫人俱极口赞叹。泾王妃方知文畀宁受宫女等打骂,不通门第之故。

次演《虎作冰人》。

三旦装泾王妃,大、小公主,一旦装郡主。众宫女内监引导,摆围猎兽。已得獐鹿雉免等物。忽一带箭猛虎,突围而入,将郡主衔在口中。王妃、公主、内监、宫女俱失惊追救,一片雪乱。一生装文骕,持锤直上,将虎一锤,打闷在地,从虎口中拉出都主。王妃等高叫:勇士留名!欲酬以机帛。恰值泾王闻信,飞马赶至。认出文骕,款回王府。郡主因被提拉,男女之嫌.痛哭不已。王妃爱文骕才勇,又怜郡主苦情,途与泾王商量议婚。内则大、小公主苦劝郡主,外则白驸马苦和文骕,各俱应允。文骕入拜太妃、王妃,然后落场。

泾王妃惟恐泄漏当日实事,演扮出来,自一出场,即心头跳起,直至郡主衔入虎口,放才放心。暗忖:若当时据实奏闻,今日便须演出提交相搿许多丑状,岂不羞人?

临末,演《骨肉奇逢》一出。

一旦装番国公主,因梦见天赐乘龙之婿,醒来无赖,偏倚栏干,凝望天宇。一生装文施,跨龙而出,蹿搭假墙之上。文施从龙爪挂落公主面前,龙即腾空而去。公主又惊又喜,令宫女奏知番王。番王及妃俱至,叩问文施,知是中国文太师之孙,俱各大喜。留住宫中,令番相作伐,欲将公主招为驸马。文施不允。一夜,梦回家中。拜见水夫人、素臣,禀知其事。水夫人、素臣俱于梦中许允。嗣后,番相复劝,文施方允,即日成婚。然后扮出水夫人百岁大庆。番王同妃率婿女外孙,偕至吴江庆祝,骨肉奇逢。

水夫人慨然道:“据戏看来,出出俱是实事,独此出托之空言,乃真戏也!”

众夫人道:“后日即是番王们庆祝,焉知不实有其事?”水夫人道:“无论番王,即番国中有收留者,此番亦必偕来。闻此次无国不至,至则岂有不先来见我而必俟庆祝之日者乎?大约此子,已不在人间矣!”众夫人皆起劝慰。水夫人道:“老身已久置度外,诸夫人勿介意也!”

俵赏下去,五十双男女齐来谢赏,水夫人命孪生者近前道:“眉目身材,俱如一人。目今岁岁丰收,家家康阜,缘何尚有以儿女鬻卖者?其价必不赀矣!”玉儿道:“每男五十金;每女百金,然皆再三劝说,方肯收价。缘闻送入太君府中,故皆踊跃。若平常欲买一憧、一婢,亦不可得也。”大夫人问何故,玉儿道:“广民感激太师爷恩德,深入骨髓,说若非太师爷,无论这几个小孩,我等及父母,久作刀头鬼矣!兼闻太君仁圣,故争先送选,一以报德,一以承恩耳!”

湘灵道:“这些孩子,相貌秀雅,声音清越,是干夫人妙选之力。其关目生动,音节谐畅,必由教师广省,乃有此等名优耶?”篁姑道:“教师系苏州名手,然得教上是一半;其神情气度,关会入微之处,则由于新出两个时髦:一名原海;一名杨慎。皆精于音律,善于文章,不特陶铸子弟,化纯为灵,亦且加点乐府,变俗为雅。若专靠贱妾原本,优师教习,便应减色矣!”

湘灵道:“康封山曲胜于崆峒,诗则弱于崆峒,此已成名宿矣。杨状元则系现今时髦。有此两人润色,自更斐然。然非贤夫妇之锦心绣肠,亦无从而润色也!”天渊道:“文章系康、杨两状元之力,武事又属何人?适演小驸马出场,身分锤法,俱有师传,非止纷跳轻捷,亦由于于太夫人所教耶?”玉儿道:“妾姑止教令跳跃之法,其各样武艺皆由妾夫及妾妹教习。妾妹因新产未来。到太师爷八十寿诞,必来补祝也。”天渊道:“文武皆得名人真传,宜乎擅绝一时矣!”

水夫人见日已将西,问外边男客已散,命设席于湖心亭,赏玩四灵。

别时,至补衮堂,复赏林芝。各夫人道:“景星庆云,每日常见。此间四灵,则不能常见。”复谆约后期,欲现全剧,并赏此神物也。水夫人应允。大家欢喜别去。

次日,诸友庆祝,外边是申田、王恕、刘大夏、元领、戴珊、金品、马文升、匡中、袁静、铁面、尹雄、闻人杰、施存义、连城、屈明、袁作忠、林平仲、刑全、汪归儒、蔺文余,共二十位。里边,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铁夫人、尹夫人、连夫人、刑夫人、蔺太夫人、原封杨淑人、焦孺人,共十位。

且道这蔺太夫人、杨淑人、焦孺人是何友人眷属?蔺太夫人,即蔺文余之母,了缘尼僧;杨淑人即李又全妻杨氏;焦孺人,即又全妾、三姨焦氏,特封苦贞孺人者。俱感素臣之德,远来庆祝。因是日女客甚少,故请来同席。

外边一概南面,定心真首席,宗贯次席,廷珍三席,余俱叙次排坐。袁、林、刑三位,以武职未开府,归儒、文余以齿幼官卑,但不敢正席,乃东西列坐。里边亦一概南面,叙齿,定杨氏首席,杨氏抵死苦辞道:“贱妾罪人之裔,向为奴隶,蒙太君高谊,许其侍坐,已属旷典,敢与诸夫人论齿邪?”因改定元夫人首席,连夫人次席,铁夫人三席,余叙齿排坐。杨氏坐了第九席,焦氏退后半席。

外边成之、无外,知道内有子弟,系关兰夫妇所制曲本,昨日曾经演过,必要求教。时雍道:“恐太君里面要用,还是改日为妙。”无外道:“只求教四出。演完即送进里边演唱。”素臣只得进禀,水夫人发出铁箱,众人看过全目。素臣请照席挨点。心真点了《批鳞得祸》,道:“此素兄致身首业,在席只王、马两公目击,弟等皆系耳闻。今见优孟衣冠,如见叔敖面目也!”宗贯、廷珍俱道:“今日之戏,由金、匡两兄发议应各点一出,主人点一出。”素臣坚辞。宗贯道:“汪、蔺两兄,皆翰苑英才,与某等并无统属,屈居旁席,心实不安。主人既不肯点,将这一出,留与两位,以谢潜妄,何如?”廷珍等俱称美。成之因点了《穷途遇友》。无外笑道:“金兄卖才,弟却只图好看,点了《闽县碎神》。”汪、蔺两人再三推辞不得,两人私议,点了一出《骨肉奇逢》。

全班子弟要上来参单。被无外挥退,吩咐就开场演剧。

锣鼓动一处,一生扮素臣,白面,生员服色;丑扮冯时,副净扮党同,举监服色;随一末,扮吏部官,先邮场。次旦粉红豆,披发,随副末扮礼部官上。生旦注视惊疑之状。红豆跪奏毕,即奉旨入宫,礼部官退下。吏部官即带三人上阶,雁翅排跪。先宣党同上殿奏过,次及冯时,次及素臣。素臣当党、冯奏对,面色屡变,由白而红,由红而灰,由灰而青,真像气破胸脯一般。到得上殿奏对,便真若有忠肝义胆,倾吐而出,其声之洪状,气之激昂,令在席诸人,无不改观倾听。素臣奏完代地,场内忽跑出锦衣卫使,带着许多校尉,将素臣押出午门。一生扮长卿,一生扮日月,慌急而至。告知内阁已拟立决。相持痛哭。素臣面不改色,微笑而答。说及老母,方恸哭长跪。长卿将日月已拟安置、自己力任身后之事说出,素臣感谢致辞。这三脚生脚,将亲臣之始而从容,继而迫切;洪、赵二人之友谊敦笃,痛不欲生,俱曲曲摹拟出来。及至素臣临末说那“人之将死”一段,洪、赵附膺大恸,自恨虽生犹死。

把座上诸公,看得泪如雨下,赞不绝声。与那场上锦衣官员校尉,垂泪赞叹的演技,相间而发。连伏侍的仆人,亦俱若江州司马,泪湿青衫矣!直演至得有免究之信,诸人喜笑下场。座上之人,泪犹在面。

无外击节大赞道:“此真优孟衣冠,足达出素兄一腔忠义也!闻那日朝臣聚观,哭者颇多,有一位竟至哭晕在地。究是何人?王、马二公,必知其详?”负图道:“即三原也,因此而致外降。”无外道:“惜不入戏,关兄亦未知哭晕者耶为何人耳?党冯因此进身,岂知陷于逆案,竟受窜戍之罪耶?”

次演《穷途遇友》。

一生扮素臣,紫面,相士服色,装出寒俭之状,甚是不堪。心真道:“此难言优孟衣冠矣!素兄虽在穷途,必有昂藏之概,何寒酸苦此?”素臣道:“兄不知那日风雪交加,大病初愈,衣薄腹枵,寒酸之状,殆不止此耳!”唱毕下场。

一扮李小白,方巾阔服,三绺须;一扮元继祯,葛巾野服,短髭;随后五少年,鲜衣美服,俱傅粉墨;一生扮成之,亦甚寒俭,兼作无聊之状。临未,一外扮闵老,头戴忠靖巾,足穿朱履,背后跟着许多仆人,相让而入,各人道出姓名,及诗社之意。

无外笑道:“成兄想亦怕冷,怎是这样失颜落色的?”素臣道:“那时亦在穷途,兼有心事。此生摹拟,可谓入神!”

及至演出各人做诗不出,扭腰挤肚丑状,李小白诗完夸傲之状,大家已是发笑;听到元、李互赞,念出各首歪诗,并虞继翻等不通之语,竞哄堂大笑起来。时雍等俱道:“那有这种诗社?作者装点,以博观场人一笑耳!”素臣与成之俱道:“此是弟等亲历之事,实无一毫装点。”无外道:“事却是真,只被这些小孩子,摹制得利害,令人又好笑,又好气,着实难过!”

及听念出成之那八首诗,诸少年交口称赞,李、元二人惭愧逃席,方抚掌道:“赖有此以稍舒胸下,可谓羯鼓解秽矣!”

末演到素臣、成之,握手道故,酌酒谈心,说至车中遇美,成之道:“此话甚长,弟与兄同宿,抵足而谈便了”,即便落场。无外笑道:“正要听些有趣话头,怎便住了?且看这有趣的会见罢!”

一生扮累臣,金面,儒服;一净扮赛飞熊,公服上场;一扮锦囊,涂面作晦气色,站主座后。先是头行肃静回避牌,次是代天宣化,为国和民牌,次是铺兵锣,金瓜、玉斧、绣旗、伞仗,间着吹打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

无外道:“这班只有一百子弟,如今先去了八九十,刚是起头。那些契哥、契弟部叫何人装束呢?”谁知入场者,便改换装束,仍复上场。虽只带有七八十人在场,而周而复始,变换不定,便如真有千万人排拥经过之状。到得腰牌上来,已转换五六次行头矣!

众人看着德布、阳春泽、周童稚及纯阳侯字样,无不失笑。背后美童十人,扮着五方符使,骑着十匹小川马,站对而上,俱在马上扬鞭巧笑,卖弄风流。又是两匹川马,两童公服,捧着印敕过去。然后一对对勒发披肩,插花傅粉的契弟,拈香执盒、提炉擎斗,袅娜摇曳而上。各人俱佩着兰囊香袋,执着安息棒香,炉斗内俱烧着沉檀降速,登时合座芬芳,满堂馥郁。配着扮男弟的白面朱唇,红鞋绣裤,如烟笼芍药一般,香艳可怜。每契弟身边,俱有契哥帮着添香整衣,调情绰趣。间着马道伞扇等各色仪仗,约莫转换七八回。后一队,俱是旦脚装男,把红绣裤管直拖至地,时露出小小金莲。

飞熊指与素臣道:“此皆营妓所装。”营妓之后,几十个太保,水牌签筒,帽笼掌扇等物过去,才见一乘头轿,将纯阳侯抬上,八个大监,八个宫女,扶绰而来。众人看那神像,头换泥金皂隶相,单插翠羽,身穿蟒衣玉带,披红簪花,一撮短须,露出亮晶晶、油滑滑的一张阔嘴。

空中忽现城隍带领两员神将,站立素臣背后高桌之上。那轿抬至素巨面前,素臣瞋目怒视,城隍手挥令旗,神将便将金瓜击下,轿中神像便直倒下地,土木分离,吓得在会诸人,俱俯伏嚎哭,收拾开去。急将轿转回场内,抬出一像,素臣仍复怒视,城隍仍复挥旗,神将仍复椎击,轿中神像仍复跌地分离,会内诸人仍复伏地嚎哭。城隍率神将先下,会中人败兴而去。然后素臣等下场。

无外道:“哪里是城隍显圣,定是素兄使甚法儿?”素臣道:“那日赛君亦有此疑。但弟非妖物,能使何法?实则是日清晨,曾向城隍庙中祷祝,或由其神之力也!”

心真道:“三出戏内,素兄面色三变。有腐儒瞽见,指为白壁之瑕,请以质之诸公?”

宗贯道:“公相当国势倾危之日,思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辽东蝉蜕之后,若非容易,即无从遍历天下,收揽英雄,剿除逆党。此即孔子微服,箕子佯狂之意,权而适乎中者也!两圣人重道,以避一身之害;公相重伦,以拯一世之危。虽不必分轻重大小之差,而较诸剔须鲸面,刖足漆身者,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戏目所载屠僧、救侠、碎神、诛孽、破妖等事,何一非易容之功?锦衣死而逆藩之势衰,护龙全而叛寺之祸缓,觅峒而得赤身之要领,埋金而断毒蟒之气脉,绩虽著于后日,策实定于当时;功成反掌,始得匹马归朝;诛藩救驾,擒逆迎銮,苟非易容,则其祸早发,而未得寸柄;其祸淬发,而无由分身。九庙隳而上不能保宗社;至尊危而中不能安君父;大厦倾而下不能救生民。尚待拨乱反正,而成唐、虞之至治,开万世之大平也哉!我等今日安享承平,皆食易容之福。而顾指为白壁之疵,真盲瞽之见也!”

众人皆击节称快,以为定论。

论毕,方演《骨肉亲送》。

众客皆向素臣预赞曰:“此先机也!”素臣愀然道:“各外国番五番使,闻已到齐,求此奇逢,岂可得乎?”素臣正触愁思,忽报有大西洋内热而吗尼国番使求见。素臣道:“会典及历年朝贡者,止有西洋琐里,向无大西洋之名;亦未闻有热而吗尼(日尔曼)之国,且番使如奉旨庆祝,自有定期,何故求见?你说有客在堂,改日请会罢。”无外道:“莫非有令曾孙消息?可快请见!”素臣心动,即吩咐请会。一面接将手本看时,上写着沐恩陪臣曾改行叩首。愈觉诧异道:“不特未知其名,亦且未闻其国,何称沐恩耶?”向众人告了便,迎将出去。正是:

眼中疑影心中事,海内浮萍手内入。

总评

水夫人家教,岂有演剧之事?而非此百出重提,无以钩锁全书而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故必玉儿等百倍小心,情理俱至极处,然后得水夫人之一允也,是谓良工心苦。

百出戏目己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不必扮演便擅胜场。而先演六出,后演四出,以为全剧藳矢,总使不突不竭,愈钩愈合,愈锁愈紧,愈合愈严。即愈流通愈动荡,斯为绝唱。

内演六出,从各人心中想出,无一凭空乱点之戏。而每出描写各人心中或苦或喜,或急或叹,无一雷同;更无一出呆演之戏,兼以印证以前,议论后日,逼逗下文,宛转关生;复无一出但提前件之戏。至太君家教一论,不特专白文畀,旁射文骕;兼使合门三、四百弟子秉教守礼、樽节退让。人品家风,须眉毕现,尤属添毫神技。

外点四出,重一奇逢,非复也!如画木石者,有异必有同。特异多而同少耳!而文施一事为此时赤紧关头,正不厌频点频逼,以起其势。如狮滚毯,如龙戏珠。勃跳愈多,拿攫愈急,方得球影离离,珠光奕奕,更何疑其复邪?

四出中前三出宛转关生之妙,亦如六出,而点出哭鼻之一人,使善读书者欣喜欲狂,不善读者彷徨莫决,尤擅胜场。缘善读者自素臣免死之后,即想此哭鼻之人系何名字,与素臣有无瓜葛,将来如何出场,干何事业?每读一回,即心头眼底,刻刻有此哭鼻之一人。欲其脱颖而出,乃一回既过,一回复来,积至百数十回,而此人如剑入延平,古无踪迹,业已心绝气索。疑作者之元虚弄人,笑作者之亦有挂漏,不复作浮萍之想矣!而忽于无外口中一提,负国口中一吐,遂使其人脱颖而出。而其人前则隐现于广东,继则显著于秦剡,后则把握于军营,今则雍容于席上,更非于此时始突然而出者。始叹作者之既非挂漏,亦不元虚。特于素臣未通东宫以前,即伏一救,素臣遇东宫而因以得祸之人。使读者相思至心绝气索,乃脱颖而出。夫至心绝气索而忽于不意得之,有不欣喜欲狂者乎?至不善读者则久已忘之,必重繙批鳞一回始决,故惟彷徨而已。

易容一事,虽属行权,而几于鬼域。前虽略为推原,不足息腐儒之喙也。故巧设此三出连岛面色,以发心真之问,而开宗贯之论。遂使孤忠心事和盘托出。其易容之故,真可感风雪而泣鬼神,告皇天而质后土。腐生小儒有嚄唶而走耳,尚敢置一喙乎?天造地设以补书中之缺陷,非但为全书之钩锁,也不可不知。

末出一笔带过以事具见前一着,实笔真成复沓,故用虚笔写之,不特来叙一情一事,并是戏之演完与否,亦不可知,此为无比空灵之笔。

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

素臣远见改行,并不认识。行礼毕,改行复跪下去道:“陪臣奉大人文国主之命,令欧罗巴洲七十二国,派出四大国,每国两正使、两从使、随同大人文国使臣,入中华朝贡天子,兼祝太君百岁圣寿。陪臣蒙公相不杀之恩,因讨了这差,同诸使臣至广州、香山、澳中,听候朝命。奉旨以太君寿诞迫近,令诸国先来贺寿,再进京朝见。陪臣昼夜兼行,先赶到此求见公相,叩谢大恩。”袖中呈上兵部勘合,上开着:热而玛尼国正使一员曾改行字样。素臣用手捧起,问道:“某与使臣素昧平生,何称有恩?欧罗巴洲既有七十二国,何以自古及今,不通中国?大人文国主何人?何以忽知慕义,朝贡中国?又何以知家母岁?使臣冠服语言,何以悉如中国,无复少异?乞示其详。”

改行道;“原来公相认不得陪臣了!陪臣即僧人坚行,三十年前,曾无礼于公相,而致折此右腕者也!荷蒙不杀之恩,反赐太医之治。陪臣彼时犹以私恩不敌公怨,愤而浮海。迨后各番俱尊王命,除灭佛、老,陪臣无国可容,途与同道之人,共造一船,贮足粮响,望大荒中定盘而行,思得一荒岛栖身。奈有土木之处,即有人民,皆服中国之教,不客僧道。辗转飘荡,约有数年,忽有国土,闻知为欧罗巴洲一大国,名热而吗尼,去中华已九万里矣。国王闻知,惊为天赐,处以华屋,优以廩饩,崇泰供养者五六年。至十六七年前,忽中国有景大元帅,领兵航海而来,征伏欧罗巴洲二十余国,建国号曰大人文国。本国与意大里、亚波而、都瓦尔、依西把尼亚,各率附属小国,降附大人文国主,受其节制。俱秉天朝正朔,亦如中国之制,除灭佛、老,独宗孔圣,颁下衣冠礼制,用夏变夷。陪臣等中外无可容身,闻中国自灭佛、老之后,千祥万瑞,一时毕集,西番活佛已诛,释迦真身俱毁,想来天数已尽,只得蓄发还俗,从中国衣冠之制。景国主复遣两员天使,至各国宣布教化,讲说忠孝。各国俱设师儒之官,发四书、五经及太君、公相、大家各训解,抄写诵读滚。陪臣细心研究,印证公相当年议论,方知儒教句句实理;释教句句虚言。死心塌地,信服圣训。感激公相之念,日日加长。陪臣五十娶妻,现已生有两子一女。顺天地之气化,接祖宗之嗣续,不至终为无父无君之乱民,皆公相之赐也!”

素臣急问:“两天使何姓?”改行道:“一姓景,即是国主之兄;一姓文,说是公相之叔,不知真实。”素臣狂喜,忙请入补衮堂,与诸客相见,将改行之言,述了一遍。道:“日京一旦挟敬亭及家叔航海而去,几二十年,杏无消耗!孰意于荒外另辟一宇,专阐圣教,宣布王化,真快事也!”说毕,掀髯大笑,涕泪俱下。心真、首公、成之、无外、古心、铁面、尹雄俱发狂喜,鼓掌击节,快叹不已。铁面、尹雄俱道:“况大元帅常说,中国有了公相,用他不着,当于海外创立非常之功,以成公相之志!今大愿已酬,我辈固当遥贺!”说毕,举杯属客。 

宗贯问道:“此事始末,铁兄在岛,必知其详。”铁丐道:“那年大太师平了日本,把景司业请了去,况大元帅就想到西洋。因不识海道,耽搁了几年。岛中无事可为,便造了许多大船。发出岛中积下的金银,叫了岛中诚实过户十几人,贩些朝鲜、日本的土货,到南洋一带做些生意。后来得大西洋波而都瓦尔国人,在广东濠镜通商,岛船就往濠镜,把货物卖与西洋。大获其利,又载些西洋宝贝回来。将近十年,与波而都瓦尔人熟习,知其航海程途,及欧罗巴七十二国风土民情,始有把握。其时东南洋、印度佛教已除,回部天方信奉摩哈麦者,亦已灭去六七。单有欧罗巴天主耶稣荒诞之说正在横行,况大元帅想请日本协力进兵,刚值太夫人八十寿诞,尊仆已渡海回京,无可商量。只得请回景司业与叔老太爷,驾起大船,望西洋直进。吩咐咱们兄弟守着岛中,恰一字不许报知。况大元帅是个莽性人,怕做不成功,被公相耻笑。故二十年来,岛中人进京,从没一个说起。如今是完了他的愿了,一个地球,左面有公相,右面有了他,治得铁铸成一般,就是千年、万年,也是打不破的了!”说着,众人都笑起来,满饮一杯。素臣复贺心真、首公、成之、无外一杯,众客亦各贺素臣一杯,心真等与古心、素臣又交贺了一杯。

改行进来,添设一席,因不敢当客,再三推辞,始由主人定坐在西面汪、蔺二人之下,退后半席。听铁丐说况大元帅故事,开口道:“陪臣随着国王,三年朝见大人文国主,年纪七十以来,比咱门五十余岁人,精神更自强健。这欧罗巴的境土,国主再治二十年,真个万年不得打破哩!”众人均未及答,传报有旨到门,众客随素臣出接。

赉旨者却是怀恩,道:“这旨却要太君立听开读,并须齐集众公子、公孙跪听开读。”古心、素臣忙着人分头禀传。

是日里面亦点四出,元夫人闻水夫人爱看苦戏,点了《订妾临危》,连夫人点了《感恩酬妹》,铁夫人点了《分兵灭浙》,尹夫人苦让水夫人不得,点了一出《宵惊侠女》。头一出上场,一生一旦,宛转屈曲,摹出残灯无焰,垂死病中;红粉青衫,泫然诀别。将素娥临危嘱诉,伤心之语,可怜之状,及素臣深怜痛惜,柔肠寸断无可奈何神理,和盘托出。登时,惹得众夫人鼻涕眼泪,流落不已。素娥更似重临病榻,凄然欲绝。心头一块冷气,直塞而起;眼中两行热泪,平倾而下。元夫人懊悔无比,坐立不安。正在含着眼泪,欲向水夫人告罪,求中止此出,恰遇禀请接诏。水夫人拭泪出接,元夫人一块石头方才掇下。向素娥再三谢罪,吩咐子弟,太君接诏进来,不必补完,竞接做下出便了。

水夫人出至日升堂,古心、素臣及诸子孙曾衣冠者,俱已齐集。怀恩宣诏:赠文氏自迁居吴江始祖至六世祖,为启贤侯;高曾相称四代,为启贤公,其原封卫圣镇国公如故;水氏三代祖父为寿恩伯。荫文虎嫡孙世袭吴江县知县,如曲阜故事。礽孙以后,二十四男之外、世袭五经博士四员。赐金鱼五百道,为诸子孙曾云礽男女佩符,符上填各人官爵名字,以便定省时,觇符即知为何代何人。赐水夫人九翠四凤冠、织金绣凤衣、宫女四名、内监四名。

水夫人等谢恩毕,取佩鱼看时,惟素臣、遗珠两符,但有官爵,不书名;余俱书名;至临末九符,空而不填。怀恩说:“自五月初十日,至七月二十五日止。府中身添男丁十丁,女丁三丁,万岁知府中重者尚多,故备此空符,以足五百之数。”谁知旨刚宣毕,公主、百子两府齐来报喜,文奋、文异、文华各添一子。

怀恩瞠目惊异道:“怎祥瑞稀奇之事,总出在公相府中?那年太君诞日,祖孙三代同年月日而生;今日三兄弟差不多同时了。两位郡主添了公子,咱回去奏知,万岁爷合两宫娘娘又是一喜哩!”素臣着人去问,果然俱是未时,但刻数有先后耳。取文奋之子名(方壶),文异之子名(白灵),文毕之子名(旗其换为焱)。

怀恩道:“咱就在这里叩见太君罢。”在地下连叩二首。古心、素臣亦回叩三首,留出补衮堂上席。

水夫人入内,各夫人俱迎着道喜。水夫人谢过各夫人,问田氏道:“白亲母姑娘,东方侄女,俱在那边守生费心,你该去道谢。”田氏告便自去。众夫人也要去道喜,遂止住了戏文,各用酒饭;赴各处游玩.便去公主、百子两府道喜。水夫人命把围碟送去,令阮氏及璇站等往陪。

外边上席,尊怀恩为上宾,坐了首席;改行以陪臣不敢与三臣齿,坐了西边旁席。怀恩问:“公相府中,还有几位姑娘有孕?”素臣道:“家兄处六人,学生处十六人,但产前俱远,现且不能仰慰圣林耳。”怀恩道:“令曾孙在外,莫非多生子女,适符五百之数?如今见先把这三位上了金鱼,王老先做了三十年的家宰,福寿双全,就请尊笔一填。”众人闻知同时生了三曾孙,俱向素臣道喜。宗贯便在席上取符,填写百岁子文(方壶)文(白灵)文(旗其换为焱)字样,给与匠人雕刻。

怀恩问知改行来历,笑道;“那年尊使欲手刃公相,今可谓吴、越一家矣!咱不好尽言,只要看今日席上,除了汪、蔺两老先,两位小阁老,余外那一位不是七八十岁?申先更是九十外了。方才出城,遇着洪大师们,一行有一二十人,说昨日在府中庆寿,今日往生祠游玩。也都是七八十岁老人。说什么香山九老?数什么洛卞耆英?现在景星庆云,和风甘露,四灵满园,千丁绕膝,同年月日生出祖孙三代,本日三弟兄更同年同月日同时降生,没除佛、老以前,有这等人物,这般祥瑞吗?”改行道:“陪臣追思前事,悔不欲生,适才已禀过公相。你说四灵,育子生孙,满园祥瑞,即这一本神芝,未除佛、者以前,岂得见此灵异耶?”

怀恩回过头来,注视林芝,喝采道:“这芝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有一两倍哩!颜色光芒,怎就到这般地位?四面小芝,大小重迭,也没个数儿,敢就合着百子千孙的数儿,也来可知哩!咱还记得有只神鹿,是同这芝来的。如今长得怎样长大了?”素臣道:“那鹿的身量,较前长不多;精神却越发得比前更不同,目如闪电,角如纠虬,浑身毛孔俱有光芒,与园中牝鹿交合,已生下许多梅花小鹿哩。”怀恩大喜求观,正席后复邀同众客入园,素臣命设翻席湖心亭。那鹿似知人意,旋绕席间,把怀恩看得心花俱放,喝采不迭道:“哪林芝是多男之征;这神鹿是多寿之征。太君寿比尧年,自不消说;公相亦定享期颐。怀恩若再有十年之寿,再来叩祝公相八十寿诞,太君一百十岁寿诞,再看这神芝神鹿两回,便大造化矣!”御园及公相赐第,四灵亦俱生子孙,无比之多。闻有温泉,比易洲更胜,今日更求一浴。”众客亦俱求浴。素臣道:“泉系常流,无虞积秽。各位挨次入浴,正是不妨。”于是众人轮流入浴。有景是卿云,光采照耀,如同白昼,不须秉烛,游赏至尽欢方散。

次日五鼓,古心、素臣至宗祠祭告毕,即同五湖祖孙,至水氏宗庙祭告,回家日已将午。各外国王及母妃,俱到门庆祝。外国是朝鲜国王李怿、琉球国王尚真、安南国王黎啁、满刺加国王马哈木、沙阿丹国王那思儿、韃靼国王小王子哈密、忠顺王拜牙、即撒马尔罕国王阿黑麻、于阗国王打鲁哇、黑娄国王沙哈鲁、天方国王写亦把利克,共十一位。

里面是朝鲜国母司氏、国妃尹氏、于阗国母文氏、国妃亦不利金、黑娄国母塞亦、国妃马黑麻、天方国母速檀、国妃额麻,共八位。行礼俱如中国大臣,命妇仪注。水夫人与素臣俱愁言语不通,必需通事,难于款洽。及开出口来,俱与京师官语无别,兼有吴江口音者,不胜诧异。根问起来,方知是敬亭、何如两人,在各国教授王子弟,故国中俱华语。至欲赴中国朝贺,更加演习,故能如此。

各国王、国母、国妃,一路见景星庆云,和风甘雨,太平繁华气象,已是诚欢诚忭。坐起席来,韶乐一作,百鸟交鸣,许多凤凰翔舞庭中,雍雍喈喈,如笙如簧,相间而发。把心花都放开了。那思儿道:“闻公相团中,四灵俱备。外臣谨献一麟,知是贻笑大方。然河海不择细流,伏祈晒纳!”素臣辞谢。从臣已将麒麟献上,素臣看时,却与园中麒麟不同:同是两只短角、牛尾、鹿身;而园中之麟,大者亦不过前足高七尺,后足高五尺,颈长一丈;此麟则前足高至九尺,后足高至七尺,颈长至一丈五尺。因道:“小园虽有麟,小于此所者半,所谓小巫见大巫者矣!”众国王看着林芝,俱面面相觑,赞不绝口,道:“麟有大小,同一麟也。此芝岂犹常芝所得同耶?”

席散,即设翻席于园中,把诸国王俱喜到尽情极致,禁不住欢呼蹈舞起来,道:“此莫非天上邪?外臣等如不得到此,虚生人世矣!”朝鲜、于阗两国王,拱手说道:“此皆辟除佛、老所致。外邦自灭邪教以后,亦皆五风十雨,时有星云景物之瑞,况公相之手除大懟者乎?”那思儿道:“小邦得麟,亦由于此。诸麟虽比小邦差小,却多至十余,满身俱发奇彩。有此等神鹿,为目所未见,真奇观也!”

素臣命将番麟引来,见了诸麟,如熟识一般,竟至其前,屈膝跪地。两个老麟,用舌舔其头面。番麟作叩首之状而起,驯扰其旁。那思儿道:“怪不得中华天子为普天之主!小胡之麟,见了尊囿之麟,尚如臣子见君父一般。公相犹以大小相论邪?”

席散,出至补衮堂,复遍观御赐匾联、啧啧赞叹道:“一门五等,六世千丁之盛,固属万载希逢。而圣君圣相,君臣骨肉之遇,亦属旷占无匹!外臣等习闻景、文两老师之论,称太君为女中圣人。大皇帝亦以此题赠,兼且熏沐拜手,非甚盛治,曷克致此乎?”

素臣本不受贺礼,因见番麟与园中诸麟依恋不舍,不忍摈去,将各国所献珍宝一概壁还,单收下麒麟一物,于常赐经、书、磁器外,加赐一倍以酬之。那思儿大喜过望,谢了又谢,与各国王辞别而去。

素臣刚随堂,内监禀:“太君请太师爷,有番王国母求见。” 素臣暗忖:“国母如何可见?”但母亲传唤,自必有故,莫非施孙有甚消息吗?因进至日升堂,只见两个番女,如后妃之饰,背后随着女官、宫女,迎将上来素臣急欲问避,旁边走过阿锦,指着一番女道:“此于阗国母文氏,即奴所生之女。”天丝指一番女道:“此朝鲜国母司氏,即奴所生之女。请大师爷安坐好,令他两人拜见。”素臣方才明白,朝鲜、于阗两国王,一口吴江活,在坐踟躇不安,有问即立,凡答皆自称其名之故。因立受其拜,两国母入门。

内监传禀:“有大人文国主差番使献书。”

素巨大喜道;“此日京之书也!”忙拆开看时,其书曰:

别来已五十年矣,不通音问者亦二十年。

回忆成化三年仲春晦日,与诸友言志,如昨日事耳!光阴之速,乃至此耶?

张虬之事,不知有无?弟自幼阅其传,辄神往。所言耿恭、班定远辈,犹非本怀也。

弘治已未寄祝伯母八十,天生、如包等术所见闻,且喜且惭,喜吾兄之得志,古无其偶;惭弟之失志,令无可为也!虬髯遇太原公子,即弃之海外。弟所居之岛,犹中土也。

令叔、家兄适至,述拂菻人言。其国有耶稣者,生于汉哀帝元凤二年,于光武时至意大里亚国行教,合欧罗巴洲诸国土,皆尊为天主。其地去拂菻七万余里,至今服其教不衰。其说荒忽不伦,出佛老下远甚。因念中国自陈灭佛老,昌明圣学,一切长生、回回、白莲、无为、灯络、糍团等教,皆如爝火,不扑自灭,岂容此教独拔猖于荒外者凡二千年?心自忿之。

庚申春,遂制大舶十艘,选岛士五千人,以亚鲁督之,精甲利器,瀁瀁而行,三年始达。兵不血刃,降其国二十余,自建为大人文国。意大里亚偕其与国波而都瓦尔、热而吗尼、依西把尼亚,率所属国均来归附,盖欧罗巴洲大小七十二国,皆秉天朝之制矣!由是拾吾兄之唾余,布圣主之新规,除僧灭道,去天主邪教,焚其书说,毁其像宇,设学建儒,悉遵孔氏。

赖今叔、家兄左右提挈,寒暑旬宣,以迄于今,不特佛老之根株悉拔而邓稣之萌蘖俱绝,衣冠文物虽不逮邹、鲁诸生,窃已过于齐东之野人矣!

吾兄大行于中国,而弟小试于遐方,功业不可以河潦计。顾足以补心力之所未足,而广圣教于自古不通之绝域,灭邪说于二千余年之延蔓,亦吾兄之所许也!

预计已卯岁为伯母大人百龄上寿,于丙于仲秋初五黎明发使,谨与令叔、家兄,遥望南天,八拜叩祝。欲致不腆,无裨毫末,惟达此衷哀赤耳!

欧罗巴人无他长,独长于历算之学,其见有古人所未及,与吾兄心法足相印证。至天体椭圆,则彼之老于此道者亦未尝及之,以此见吾兄之学,皆天授也!所制规矩仪器、刘漏刀尺、算术所需,其千里、显微、近视,老少花诸镜,巧夺天工。中国得之,可免目废,及测远探幽之助。诸种现贡天府,未敢先充良友下陈。癸末年祝吾兄八十,当悉致之左右也。波而都瓦尔国有六宝物,其主亲赉以献。吾兄至不爱宝者,若此等至宝,则未有不爱者矣!

愚弟于中亦稍效口舌之劳,祈如药师酬虬髯事,西向酬愚弟一巵酒,幸甚!顾虬髯霸扶余,有颉顽禓裘之意。弟则布天子神风,宣吾兄教化,同一遁迹海外,而心有大不同者,惟吾兄谅之!

大兄、诸侄,言至诸友,并一切亲知,俱不另札,以家书且不作故。不作家书,以无可为妻子道者。令叔、家兄亦然。惟不置一妾,不蓄一婢,以谢之耳!

为吾兄述之,发一大芙也!

弘治二十九年八月初五日,愚弟景京顿首。

素臣喜动眉宇,但不解六宝之说,传进使臣问之。使臣云:“各国俱备有宝物,却不知波而都瓦尔国是何六宝?”

水夫人送番国母妃出堂后,素臣呈上书札。水夫人大喜大赞,根问六宝之说,素臣述番使之言。水夫人道:“若是诸国皆有,何必郑重其辞?莫非有施孙消息?但何以云六宝耶?”素臣忙命文凤等照抄三稿。分送何如、敬亭、日京三家。

复出问番使:“波而都瓦尔船只,曾否到岸?”番使道:“本国船先诸国一站,大约明日可到。”素臣重赏番使,令其守候回书。

次日清晨,子孙外属毕集,全身率诸孙婿、外孙婿、曾外孙婿为一班,祝毕,先出宴于东宅戏采堂。三亲王、三郡王,东西正席,南面,皇太孙稍前一席,南面居中,正席,诸后孙西面,诸朝臣东面,全身北面代主。优童献上戏目,互相推让,全身主意,派皇太孙、三亲王各点一出。崇仁王点了《赐簪承恩》,江华王点了《东宫见圣》,安邑王点了《匹马入宫》,皇太孙点了《一龙戏孙》,自在东宅唱演。

里面全隐、全守车请外曾孙、外云孙一单,遁姐、处姐率诸外曾孙、外云孙女一单为一班。外属叩祝过,方是本家。遗珠一单,鸿姐等孙女一单,粤姐等曾孙女分六单,旖姐等云孙女分四单,古心所出云孙女一单为一班,祝毕。然后古心、阮氏一单,秋香即立于阮氏旁,退后二尺、素臣、田氏一单,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即排立田氏旁,退后一尺,为一班、文柔等三十二孙及媳,分三十二单,为一班、惟蛟吟立凤姐旁后,泾王郡生退立小公主旁后,各一尺。文甲等一百四十三曾孙,内七十八已娶,同妻分七十八单,其新产三人,虚其名,余未娶之六十五人,分七单,为一斑。临末,轮到文铭等二百二十二云孙,内已娶者四人,同媳分四单,余未娶之二百十八人,分二十二单,内新生之(方壶)、(白灵)、(旗其换为焱)值正三朝,亦令乳娘抱而叩祝。文佑等三礽孙一单,为一班。七班拜毕,日已正午。幸有这般大屋,若止三五间浅促厅堂,便直拜至夜,亦不得完。

水夫人着至云孙一班,独少了领头的人,不觉又想起文施。忽门监传报:“波而都瓦尔国使臣送驸马到府,说是本府少老爷,将到门了。”水夫人合素臣等这一喜,直喜到足足十分。

须臾,文施赶进,遍拜尊长,与同辈、小辈见礼。素臣即令先补祝水夫人百寿。水夫人止住道:“一切事慢讲,只问你曾否生有子女?妻子是否同来?”

文施跪下,向水夫人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遍磕了头,然后禀道:“云孙不孝,因景叔组有书力劝,虽于梦中禀承,未知果达各大人尊听否?不告而娶,罪已莫赎;兼收两妾,尤属狂悖。其中有无知误犯苦情,另容细禀。现在妻妾并生了五人,俱已在途,云孙马快,故得先到。”

水夫人大喜道:“我与汝曾祖及汝父母,俱得有梦,亦但允许,可无嫌于不告矣!日京云有六宝亲献,六是指你与五子了。波而得瓦尔国王想亦来此矣?”

文施道:“不独国王,国妃亦是同来。因知本日是本家庆祝日期,故但令云孙率妻子来叩祝,国王、国妃,俱于明日来祝也。”

水夫人吩咐备正酒十席,副酒二十席,送至波而都瓦尔国王船上。令文寤、文长,留使臣东宅门应筵宴。将西宇收拾,暂顿国王、国妃及文施夫妇。寿筵缓俟公主到府,与文施一同拜祝后再设。令文施入见鸾吹,出见全身等尊长。

皇太孙惊喜道:“刚演到贤内侄的戏,恰好贤内侄回来。你看那条青龙,不是刚下场,龙尾还在场上吗?”

鸾吹因同日得了两外孙,已极欢喜。今文施从天而下,又知添了五个外孙,更是喜坏,只管疑是做梦起来。

须臾,传报公主到门,便顾不得家宴之期,慌忙迎出。等辈、小辈无不迎接,连田氏、凤组及长媳马氏,不知不觉,也走下阶除。水夫人扶着千年灵杖,亦立出前檐,注目而待。素臣、文龙、文甲虽俱垂手肃立,却满面欢颜,满腔乐意。其余上下人等,无不惊喜,以为万年难遇此等骨肉奇逢。

忽见宫女丫鬟慌张失色,赶进报道:“随公主来的两上姨娘,十几个宫女,俱晕在轿中,不能出轿。公主更躺在斯外,晕死在地。”水夫人等各吃大惊。素臣忙令素娥出视,令丫鬟等速备醋炭,烧伏龙肝,煮参汤伺候。台家大小,把大喜变为大忧,咨嗟错谔。鸾吹及凤姐婆媳,更是惊慌。文施魂不附体,一齐赶出看救。正是:

忧喜循环无定数,死生分别在斯时。

总评:

写坚行中外无所容身,以见佛、老之根株悉拔,其意浅;写坚行细心研究,死心踏地信服圣训,以见佛、老之根株悉拔,其意深。深浅夹写至尽,而死灰永无复燃之势矣!此为透顶之法。

欧罗巴洲至万历时始通中国,何得于弘治时即预设各国名目?缘西人通贡自万历始,而其来则不自万历始也。正嘉时即有住香山、澳中,和行其教者矣!既知有是国,而不收入王会图中,亦大一统者之所病也!故借日京以收之。既收之,而不便并除佛、老,又辟邪者之祸也!故复借日京以补之。

日京为言志之友,交与素臣更笃。爽性豪气,复足擅场。我读是书,真有一日不可无此君之意。而忽置之海岛,不见面者五十年;不通问者二十年。令我疑极、闷极、想极、急极。不意于九万里外,忽出头地,建国称王。一慰我渴思,抒我宿懣也,不亦快哉?

使日京但于九万里外忽出头地,建国称王,而于本书渺无干涉,犹未足快也。快在除灭佛、老;使自古不通之国皆如中朝之制。即倔强如坚行者,亦且弃墨从儒,革心革面,乃足大慰我渴思,大抒我宿懣也!今人以《西厢记·拷红》一出为快文,真如腐鼠之见。

素臣出迎坚行,特为文施,而竟丢入东洋大海,更不提起一宇,写得日京之信之喜,已到顶壁一层。

文氏荣封十代;水氏荣封三代,皆非常旷典。而仿启圣公意封启贤候;仿曲阜县例,世袭吴江县,则尤旷古所无之恩典也!必如此,方足酬除灭佛、老之功。

素臣一身,内而母兄妻妾,外而亲友故知,无一人不享遐龄,佳则佳矣,颇嫌不合事理。得怀恩一论,便成铁板注疏。文人之笔有化工,讵不信哉?

日京一书豪迈不羁,读之平长胸中志气。

佛、老及长生等各教俱灭,而独此耶稣一教,披猖于荒外,亦辟邪者之阙也!故并用日京以补之。

素臣事业日京断不能为,日京事业素臣亦断不肯为;外此无外或庶几,彼敬亭、何如者,特挾之而去耳;瀁瀁而行,三年始达;此等莽想莽做,天地间不可无一,不能有二。

日京在岛,屡有赠遗,现有七十二国共主,反与空书致祝百龄上寿,奇人奇事,令读者茫然不解。细意体之,乃为预期之故。奇文妙文!

文施忽归,写合门之喜。笔笔添豪,尤妙在结末一波,使大喜变为大忧,令读者七情亦顷刻转换,至起波之故,则茫不可得,岂非奇文?

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

素娥忙诊公主之脉,数至无伦。慌问文施:“番国人脉息,可与中国人一样?”文施说:“与中国人无异。”素娥道:“莫非怀孕,要足月才好。”文施道:“已有九月光景。”索娥大喜道:“快取醋炭及参汤、回生丹,并唤收生婆来。”凤姐道:“吩咐烧备;只人参汤恐未煎好,有前下太婆用的,却不敢借用。”素娥道:“连日恐太君劳顿,各房俱多备的,借用不妨。有伏龙肝更好,快去取来。”

丫鬟等如飞取到几盆炭火,并伏龙肝。

素娥令众人四面围定,淬下米醋,醋气土气登时迷漫,对面不见人眉目。公主被醋土之气一收,便睁开眼来。素娥按着公主指节,令丫鬟们取行幛围绕,将参汤研化回生丹,令公主服下。

须臾,指节跳动,快取净桶,令有力丫鬟搀抱坐好。文甸、文昀之妻,俱有六七个月身孕,坐媷所需,一切预备,立刻取来。三个收生婆闻唤即至,大家争接。凤姐令先到一步者接收,余两人帮同服侍。随同两案宫女俱已活动,亦上前料理。一两个赤紧痛阵,“呱”的一声,生将下来,收生报是公子。

公主并不发晕。鸾吹等笑逐颜开,把大忧复变为大喜。凤姐忙令人进内报喜,素娥令铺榻大厅,暂时歇息,俟后用过汤药,再移入西宅安宿。水夫人吩咐出来,令文施及两妾、诸子,俱免拜祝,料理产妇,俟后补祝。当日,古心、素臣及诸孙曾云礽、外孙曾云孙,分补衮、日升两堂筵宴。鸾吹、遗珠诸媳、诸孙女、孙媳、曾孙媳、云孙女、云孙媳、礽孙女及外孙女、曾孙女、云孙女,分安乐、月恒两堂筵宴。水夫人先至补衮堂,两子各献一小爵;三十二孙公献三爵;一百四十三曾孙公献三爵;二百二十二云孙公献两爵;三礽孙公献一爵;诸外属共献三爵;古心、素臣各献一割,诸孙共献一割,献汤三道,乐奏三阕,水夫人入安乐窝,遗珠、阮氏、田氏各献一爵,璇姑等六庶媳公献一爵;孙女、孙媳共献三爵;曾孙女、曾孙媳共献三爵;云孙女、云孙媳共献二爵;两礽孙女共献一爵,诸外属共献三爵;遗珠、阮氏各献一割;六庶媳公献一割;其余共献一割,上汤五道,乐奏五阕。

水夫人本止二斤余之量,是日因文施归家,心下欢乐,竞饮了三十小爵、每爵贮酒二两,共有三斤十二两。鸾吹因是本家筵宴之日,不敢僭越行献爵献割之礼,却在席上,又殷勤劝吃了几杯,虽是酒落快肠,却已有醉意。听着凤鸣之声,分外和乐,想着湖中青龙媒合之功。席罢,即命游园。宫女等抬过凤轿,水夫人斥去。田氏忙令换万寿藤肩舆,亦斥去不用。欲扶杖入园。

鸾吹等一同劝阻。水夫人道:“汝等俱不能步行从我游耶?不能者止。自量其力可也!”鸾吹道:“非不能从,只恐伯母劳顿。”水夫人道:“老身自揣精力,尚不弱于诸媳,较侄女则更胜矣!区区往返数里,安步当车,可有无虞也!”田氏等无奈,只得上前扶护。水夫人笑道:“我有此杖,胜于人扶多矣!尔等俱应用杖之时,因我故不用,可令诸孙媳扶持,勿为我计也!”田氏虽不敢令诸媳搀扶,却也不敢搀扶水夫人。惟恐太劳,致有意外。哪知直走至北山亭上,诸夫人腿足俱已痠软。鸾吹自入园,即搭扶凤姐肩头,犹自喘息。

独水夫人毫不觉乏,看着鸾吹疲惫之状,忙令坐下,道:“人之寿命,修短定于天;而血气肌肤之荣枯,则由于人。侄女缘情太重了,哀乐未免稍过其节,五行即受其损。故鬓发皆白,肤容皆槁,精力觉衰。朱子调息箴,世儒皆讳言之。然用以和顺血气,调摄躁率,而非为长生久视之计,固亦无碍。如周易一书,异端且以为内丹之秘矣!岂周易亦可废而不读耶?” 鸾吹等皆裣衽受教。

水夫人看着湖中,百鳞翔游。那条老青龙,更是张牙奋鬣.分外盘旋舞跃,如非常得意之状。向鸾吹等说道:“此龙带去施郎,我常责之。今见其归,故作此状,不可不加赏也。”丫鬟们正送上西瓜,水夫人命切十余圆,丢入湖内。龙鱼龟贝,俱争相拿攫,唼喋而食。水夫人道:“原来鱼龙俱喜食此!”因把送来的几百西爪,俱命丢放入湖。鱼龙游泳,激起湖水,如珠如线,固是好看,引得麟凤鸟兽,俱至亭边,鸣舞不巳。水夫人命取米豆饼饵,分犒诸麟鸟兽。

向凤凰说道:“尔非竹实不食,却将何物赏妆耶?”小公主道:“父皇回銮,存有玉田御米。孙媳试以甘露浸润饲之,凤皆争啄而食,似更甘于竹实。现有此米,取来赏之,何如?”水夫人道:“快去取来。老身所赐玉米甚多。亦命丫鬟取来,现浸甘露饲之,看它亦肯食否?”不一会,米俱取到,不分现浸久浸,诸凤俱逐而食,水夫人大喜。

看凤凰食毕,即入香泉坐汤。见景星异常发彩,遂不设烛,将翻席分设北山、湖心、初览三亭,令出浴者即入席饮酒。

外边席散,素臣闻水夫人徒步游园,惟恐劳乏,忙赶进园,见水夫人卓然在座,毫无倦容,方才放心。水夫人此时已无酒意,知素臣赶来之故。不觉慨然道:“酒能乱性,诚属至言。我因施孙回家,心中欢喜,不觉饮了过量之酒,竟卖弄起老健来,徒步至此!夫老健,犹春寒也,岂可恃乎?非酒之故,何至若是!诸女媳皆老年人,多有不胜其劳者,侄女便是疲乏,竟至不能坐汤。皆我之过也!以后当置一把二斤壶,逢席俱不过此壶,以志吾过,以免酒失!席散后,令送轿人园,仍各坐轿而回可也。”素臣、遗珠、田氏、璇姑、红豆俱赞叹不已,惕息承命。

是夜,文施随同素臣等至安乐窝昏定,水夫人因问别后之事,文施从头细禀。

原来文施那日攀住龙角,升入半空,臂力正乏,幸被青龙把尾掉转,将文施腰胯送上龙头。文施便两手紧扳龙角,骑跨龙颈之内,由着那龙腾空而去。耳边瑟瑟风声,眼内茫茫云气,俯视不见城郭,仰观惟睹日星。那日轮便如火球,大至百十余倍。日向西流,中天便见星宿。经星、纬星,固如轮如囷,无名小星亦如瓜如茹,高低错落,闪烁不定。文施连声喝采。不知里数,不计时刻,看着赤日将要西坠,那龙渐渐的压下云头、竟向一城郭之中宫殿之上,落将下去。龙身横搭宫墙,龙首倒挂。将角颈乱摆。文施骑跨不稳,卸下龙颈,一手犹死力扳住龙角。看着离地不远,被龙角洒摇,只得放手跳下。屋中跑出许多女子,失声喊叫,文施回看,那龙已上天而去,不知所往。因整顿衣冠,上前分说,却见房檐内站着一女子,熟识不过,分明是每夜梦中同床共度之人。看着院中诸女,亦大半认识,是梦中左右服侍之辈。便按定心神,向着檐内女子,深深一躬,道:“小生每于梦中得见芳姿,不知小姐认得小生否?”院中俱道:“这是公主娘娘,什么小生、小姐?”那公主喝住众女,还了一福。命宫女报之国王、国妃,留文施入宫安坐,自已却避入内房去了。

须臾,国王出来,逐细根问,文施方将宗氏官职,及乘龙而来之故说知。国王大惊道:“本国为波尔都瓦尔国,文素父太师,乃大明国人,离此九万余里,天使一日而至,真旷古奇闻也!天使可认得一位景大元帅,一位敬亭的景天使,一位号何如的文天使?”文施道:“景大元帅若是号日京的,便也是家曾祖的好友。下官年幼,俱未识面。”国王道:“景大元帅现为大人文国主,外臣阳旦亦受其节制,台号却正是日京。请问天使有梦中曾见小女之说,试道其详。”文施道:“是下官失言了,方才不知是公主,以致乱道,伏乞恕罪!”国王再三追问,文施只得告罪,将每一夜即梦与公主相见,饮食言笑之事说知,单瞒起同床寝宿一节。国王命宫女入问公主:“梦中所见,可是天使模样?”国妃在内说:“是一些不差。”国王因问:“天使贵庚?曾否定亲?”文施道:“下官年方十四,尚未定亲。”国王大喜,忙命摆宴内殿,让文施出去坐席。

席上问文施:“何以得遇天龙?”文施道:“寒家小园,四灵俱备。因驯扰习熟,今日偶从他头边经过,被带至此。”国王咋舌惊异。叩问胸中学问,文施文武双全,问一答十,滚滚不穷。喜得国王如顽石点头,不觉手舞足蹈,连赞奇才。席散,留入偏殿安寝.

次日,即令番相议婚。文施道:“劳国王错爱,本是愿从。但下官尊人四世,俱在中华。未曾禀明,不敢轻诺。”番相委曲劝说,文施只以未曾事命为辞。番相只得回覆国王。国王道:“中华去此绝远,如何能得禀命?且再作商议。”

次日,国王取出三部书来,与文施请看。一部是水夫人在宫中讲解,一部是遗珠在宫教授;一部是素臣在君友前议论。文施道:“只三部书,俱出自寒家,皇上刊刻,颁赐外国,何此独抄写?”国王道:“本国与欧罗巴洲之一大国,去中国九万余里,自古不相通问。十余年前,有中国景大元帅航海而来,征服欧罗巴洲二十余国,自建为大人文国,宣布天朝号令,本国及诸与国、属国,始行服从。除去天主之教,发这三部书及《五经》、史、传诸集,令各国抄写诵读。派景、文两天使至诸国教授,令各国学习天朝字体语音。方知离此九万余里外,有大明国,方能通晓大明国字义语音、天使若早临十余年,便不知有令曾祖老太师名目,亦不能与天使胡问答也。五年前,小女爱读此书,即奉为至宝,自后手不忍释,以为经书密钥。这书上圈点批注,俱是他亲手写的。这小印好文,即小女之名。他名雨花,因生时梦天雨奇花之故。景天使说中华南直隶有雨花白邪说,该另改名。外臣因其酷好尊府之书,故改名好文。天使请看这批注,有无批谬处么?”

文施听到雨花、好文两名,心觉惊异。颜色神情,被国王看出,根问何故。文施道:“贱名好雨,梦中所见之女,亦名好文,故觉可异也!”揭那三本书看时,见理解明白,字画精工,大加称赏道:“公主才识俱优,特其间有错解处,乃学力未坚,少所师承耳。”因摘出几条,细加剖别。国王大喜道:“外臣性本魯钝,蒙景天使开示三年,略谙经义,而天分不如小女,故但觉其是,不觉其非。今蒙请示,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矣!”

隔了两日,番相复来凑合,说:“本国去中华九万余里,而天使一日即至,且与公主各有异梦;此天定之缘也!天使不过因未奉命耳。吾主说,把这许多情节,达知大人文国主,请其作书与会曾祖老太师,断无不从之理!天使与公主,既各于梦中相会,岂可现在一处,而分居内外,漠不相通?意欲择一吉日,屈天使进宫,与公主完聚,俟中国信至然后成婚。不然,则天使只身孤处,一切寒暖衣食,无人料理。倘或失于调护,愈重吾主之罪!而公主于缘定之人,内外间隔,难免忧思,亦恐积成疾病,以致吾主之忧!伏祈原谅勉从,幸甚,幸甚!”

文施这几年来,每隔一日,即梦与公主绸缪缱绻,醒来犹有余欢。自当面见过之后,其梦即断,颇觉无聊。在家时,有父亲兄弟,天伦聚首之乐。连日独居一室,虽有宫女服侍,却对面如隔山河,毫无生人之趣。再想起屡年奇梦、乘龙奇事、好雨好文奇名,夫妻已经天定,何妨如梦中一般,免致寂寞之况?因半推半就的,应允下来。

番相回奏,国王大喜,择了十月初五日吉期,鼓乐灯采,迎文施入宫,与公主共处一房。两新人是梦中久同寝宿的,更不作假,在房筵宴,说说笑笑的,叙述历年梦中之事,无不相同,大家称奇道异,直到二更天方才上床,仍如梦中,各穿小衣,抚摩拥抱而睡。天明,人见国妃,看着文施相貌,与公主一般秀美,爱若珍宝。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岁除,文施想念家乡,时时流泪。公主着惊,百般劝慰。催着国王,致书日京,二月内发使,四月内使回,述知景国主之意,说:欧罗巴洲离中华九万余里,去必数年始达;且需用大舶,起大众;非易事也!若待使回,然后成婚,公主已过及笄之期矣!文太君于已卯年百岁上寿,景国主定于丙子年秋月发书,派各国使臣入中华朝贡天子,兼祝太君寿诞、令国主于明岁春间,为公主完婚,倘生子女,同回欢祝,岂非快事?景国主另有书致驸马,劝其就婚。”将书呈上。国王即付文施开看。书曰:

闻贤侄孙乘天龙,一而至波尔都瓦尔国,此何为者也?且与公主均有异梦,好雨、好文名字巧合,此又何为者也?已为贤侄浮大白,定婚期矣。切勿固执,以违天意!告而娶,经也;不告而娶,权也。权合于经,权即经耳。天缘已定,形骸已接,而俟命于六七年间,九万里之外,岂不迂哉!贤侄孙为吾兄嫡家曾孙,俾太君百岁时,得礽孙以介寿,岂非快事?而顾欲守硁之见耶?贤祖父辈有相訾者,以愚言覆之可也!愚不足重,何如太师叔系曾祖堂叔,禀其命,即不啻禀曾祖、祖父之命!丙子秋日把晤非遥,努力种几珠玉树,愚将拭目玩之也!一笑!

弘治二十七年季着中浣,愚叔祖景京拜手

文施看了,目定口呆。

国王道:“景国主之言,至言也,不可不知。”因定于次年二月初三日成婚。那时婚礼,日京依着古礼,诸侯一娶九女,凡有国君及世子娶妻,俱本国两娣侄,同姓两国各媵一女,两娣侄,同嫡妻共嫁。国王以文施天使,公主嫡女,欲遵九女之制。文施惶惧力刺道:“文施婚期,尚容斟酌覆命;至于妾媵,则断断不敢!”国妃道:“既是贤婿执意,车用了本国二媵罢。”文施仍力辞。国妃道:“这却辞不得的了!本国二媵,即侧妃所生,左文、右文两公主,小女嫡长,礼应为妃,必有侄娣为媵。左文、右文与主相爱,胜于同母,自小即以媵自处,故公主改名好文,以见媵妾之意,岂能一旦弃之耶?”文施执意不从,国王、国妃只得且缓。

弹指夏去秋来,残冬瞬过,已是上元佳节。文施因婚期已近,愈加愁闷,连灯月也没心肠赏看。到得夜来,忽然想起:我于意中所无之人尚能梦见,况自己父母,刻刻在意中者乎?天缘已定,婚期已近,又有景公之书,万无可诿。亦且真有子女带回,为各大人添出一代嗣续,实属可喜之事!不如此夜即专心存想,如得梦见父母,果然梦到家中,将国王逼婚一事禀告,梦中文甲夫妻俱欢喜应允,醒来大喜。又想:我的婚事,父母亦不能作主,须再禀告太君及曾祖方可。因于次夜先存想水夫人;十七夜复存想素臣。两夜果皆有梦,梦中果皆允许,然后心安就婚。次日起来,欢容笑口,全不似从前愁闷光景。公主异而盘问,文施告之以故。公主见文施全无聊赖。自十五日起,反分着两被睡宿,想临期必有变头。今闻此言,心中暗喜。

至二月初三日成婚,一切俱如中国礼制。但觉拜天地祖宗,拜国王、国妃、遥拜家中四代父母,及夫妻交拜时,公主背后,却总有两个服饰一般装饰的美貌女子,随着跪拜;暗忖:“此必左文、右文也!事到如此,是却不成的了。只好留待回家亲告后,成婚可也。”五日以后,公主劝文施与左右两公主合欢,文施又将自己主意说出,公主不敢勉强。文施按着家传问公主经期,公主问故,文施把家教说知,公主低头答应。一日文施摸量经期将净,问起公主,果是初净。文施戏道:“今日须多饮一杯助一助兴,便可叶熊占也!”公主亦戏道:“主人不醉,客人尽欢。”文施道:“我的酒量,此你大一倍,我两杯,你一杯,对斟着饮,你拼多饮一杯,我便拼多饮两杯,何如?”公主之所以设宴,本意要劝醉文施、便拼着自已,一杯一杯的赌饮,不觉同人醉乡。文施先入被中,催公主上床。公主和衣倒在别榻,令宫女把左文请至,解卸衣裙,送人被去。文施带醉闯营,左文啮被忍受。事毕,神疲又同入睡乡深处矣!公主半夜醒转,见没甚变头,想已经欢会,便仍想睡,却再睡不着。

因复起来,悄俏根问宫女。宫女说已经合欢,便令点烛,把帐子挂起,叫道:“新郎、新娘,请醒睡些哟!”两人一齐惊醒,左文羞得把头缩进被去,文施忽见公主站在床前,大惊道:“床上又是何人?”公主道:“床上是左文妹子,你也不认清,就是这般胡作吗?”文施即欲披衣,被公主推住道:“天色未明,休辜良夜!奴自向右文妹子房中睡去也。”次日,禀告国王、国妃。国王道:“左文、右文俱应成礼。昨晚事属权宜,今日须当补足。”因令张灯结彩,大开家宴庆祝。席散,掌灯送文施入左文房中合欢。

次日,国王令公主与文施说,要并替右文完姻。文施道:“一之已甚;若三人终不存一完壁,何辞以覆祖父耶?”公王回覆。国妃道:“驸马性拙,只得也要从权的了!”谁知文施从此留心,饮酒俱不至醉,如有欢会,必审视叫应,惟恐错误。公主及左文几番故调度,俱调不来,只得且缓。

一日,国王提起:“国中有四大盗不能剿除,欲表奏大人文国主,求发大兵,因相距太远,恐致未发。贤婿谋勇俱全,倘能为国除残,感且不朽!”文施问:“四盗何名?各据何地?伙党若干?形势险要,有无图册可按?”国王道:“河东玛察、河北阳丰、天高山寒耶酥、地洑淀朝天公主,各拥兵数千,合计约有万余。或据山城,或占水泊,俱有图册开载险要隐曲之所。奈无良将,攻此则彼应,攻彼则此应。屡经剿捕,反致丧师,徒损国威,愈涨贼势耳!”文施讨要图册,细看一遍,说道:“此么魔小丑耳,当于百日内平之!”国王大喜。国妃、公主大惊,极口劝阻。文施道:“细按图册,贼已在我掌中。百日之说,犹谦辞耳!昔人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养痈致患,猝然一发,若燎原矣!上安宗社,下救民生,此仁者之心,而寒家之教也!岳母等虑小婿幼年力弱耳,家祖亦以未冠之年,东平日本,西灭乌施,况此区区鼠窃耳!”因走至院中,拣一块大石,用力一拳,打成齑粉,说道:“谅诸盗头颅亦硬不过此石。即徒手犹将搏之,况持有利器,谋出万全耶?”文施这一举,把国妃、公主及宫人等,俱吓得目定口呆,大惊小怪。国王满心奇痒,竟像已经荡平群盗,奏凯而归一~般,踊跃非常。即传旨兵寺进兵,候驸马爷点阅出师。文施道:“机事不密,则害成!当以打猎为名,隐寓练兵之意。俟兵稍精练,出其不意,卒然临之,使受兵者急不及备;未受者不能救援,方得胜算!”国王连连点头。

于是声言出猎,选练士卒,于二百员将弁内,挑出四十员;于一万京军内,挑出二千名。文施仿文龙浙江看操之法,以石磐、竹竿、对射三格演习;三日一操.五日一猎。所得禽兽,皆赏合格之人,加以金银绸帛;不合格者,轻则罚跪顶石,重则捆打穿箭,赏罚严明。兵将皆踊跃畏惧,日夜私练,以邀赏避罚。至四月初旬,兵已精熟,乃忽猎至贼巢附近,密令攻剿。仿素臣四伏破柳州之策,先破河东;仿素臣破四川、丹良之策,次平河北;仿素臣班师破峡之策,复平东高山。出兵不到五十日,已连报三处捷音。玛察生擒,阳丰、赛苏皆斩于阵上,伙党死者死,降者降,逃者逃,俱已解散。寨栅烧毁,险要削平。金银财宝,米粮布帛,一半犒赏士卒及被贼扰害民人;一半注册,运送回国。国王、国妃日开笑口,称叹乘龙之婿,真是天人,向公主百般致谢。公主心花朵朵开放,与左文、右文日寻乐事,专待凯旋。国妃因天气炎热,令三女赴结珍珠汗衫。那日正在结总,忽有急探报:“驸马兵至地洑,一日连破三寨。不料半夜里被贼凿沉船只,溺死兵将数百,连驸马爷俱淹死了!现在合营戴孝,哭声震天。”

内监未及述完,国王、国妃已如被天雪运脑,魂魄俱飞,左文擗踊号哭;公主瞋目直视,大喊一声,倒地而死。正是:

赵括父书空死读,文施心法得真传。

总评:

鸾吹等笑逐颜开,把大忧复变大喜,令读者七情又复转换。文心之狡狯,乃更复尔,吾乌得测其所至。

过量之酒仍是极写水夫人之喜,用透顶法也:文施忽归,一喜也;知有五子,二喜也;进门复得一子,三喜也;适符天子五百金鱼之数,四喜也。大喜丛集而至,非用透顶之法不足表之。喜到尽情,遂不知不觉,而至于过量也!此之谓透顶之法。

水夫人之过极微,而其悔极挚;虽不合自恃老健,而老健异常,实有可恃;虽未体贴诸媳女年老而尚有不能者,止自量其力之诫;虽自不用扶,而仍许诸娘,令孙媳扶持;虽责鸾吹情重,而言皆格论。以此言过,诚微之微者也!而慨然自讼,已若乱性者。然制壶免失,并以志过,悔何挚也!非有此极微之过,不足见水夫人之力;非有此极挚之悔,不足出水夫人之贤。可谓理、法兼到。

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国,乘天龙一日而至,语音相通,面目相识,有族、有交、有家、刻诸书,事奇、情奇、文奇、法奇,无乎不奇。

文施遇此等天定之婚,而犹必禀命于九万里之外,写素臣家教何等森严,何等恳至,亦是透顶之法。

日京书一起两何,为暗喝一,天意明点,逼真古文。

文施击石,豪气未除。然除此何以释国妃、公主之忧?对下等人说法,不得不尔。至其侃侃而谈,则蔼然仁者之心,卓然豪杰之论。

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

国妃等喊掐灌救,有顿饭时,方将公主教醒。国王挥泪出朝,向朝臣根问驸马凶信。番相道:“京中发探虽深得此信,但至今未见军营奏报,恐尚未真。吾王特点大臣一员,领兵飞驰,赉金帛前往,假则宣旨犒军,真则督令诸将,扶枢班师,徐议灭贼之策。”国王垂泪允奏,即命番相领兵前去。番相点齐人马,备办军装,是日已不能上道。

次早正待起程,军营捷书已到,方知挂学举哀,亦是文施之计。文施因常梦龙,便极喜龙。常在南湖,令春燕、秋鸿教演赴水、伏水之法,闲时便下湖骑跨小龙,以为儿戏。此番被贼凿沉船只,便在水底,潜泅至别将船上,仿素臣落海之意,令其将计就计,招魂设祭,挂孝举哀,假作慌乱之状,草草班师。贼果中计,悉众掩袭。伏兵俱起,文施提刀忽出,奋勇追杀,当将朝天公主砍落,淀中伙党杀得五零星散,至此日荡平,方来报捷也。

国王等这一喜,分明死人复活一般!公主、左文方止哭泣,右文亦于是日方免暗中悲泣。国王知大军凯旋,于六月十三日进京,命备荡平喜筵,侯驸马人朝,告庙就捷,解甲贺功。十二日,兵马离京四十里,文施闻信,不願以臣礼自居,将兵交与副将,令其明日进京献俘,自已欲匹马入城。

却值地方耆老居民,环拥辕门,牵羊献酒。文施开营放入。耆老们称功颂德,争奉兕觥。文施面软,当不得老人跪地苦求,饮了这人,撇不得那人,连一连二的大杯奉上,竟至酣然大醉。趁着月色,择去从人,上马独行。更余时分,已至外城;叫开城门,真奔内城。恰好有内监奉旨钦赐珍珠汗衫,要连夜赶至军前,开城出来。便跟在马后,一同回宫。文施知国王已寝,令勿惊动,把马交付内监,向自己宫中叩门而入。公主及左文迎着,哭笑齐来,诉说前事。文施轻怜缓惜,殊不胜情。宫女摆上瓜果酒肴,两人殷勤捧劝,文施心软,只得又勉数杯。旧酒新酒,一齐发作,头重脚轻,站立不住。宫女们服侍上床,即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闻着枕上香云,抚着怀中煖玉,少年久旷,酒兴迷离,便贾其余勇直捣黄龙。哪知又被调度,复将右文破体。次早方知,埋怨公主,云是父母之意,也只索付之无可奈何了!国王知右文已经合欢,文施不居臣礼,因在宫中,大排筵宴,贺喜谢劳两事,井作一事,席散,送入右文房中成婚。

八月内,番相州奏闻:“通国百姓感激驸马荡平四寇,为国中除了大害,欲将天主庙基改为生祠,世世奉驸马香火。”国王正念无以酬功,即允其奏。九月内完工,方向文施说知,令同公主等随驾出宫。文施见木已成舟,只得应允。

初九日,国王、国妃、文施、公主俱赴生祠游玩。那天主庙基本大,改建起来,巍焕无比,前殿供有国王千岁龙碑,大殿塑有文施浑身。大西洋人技艺极精,真个呼之欲应,只少一口气儿。国妃及三个公主看了,又喜又惊,怕有魘魅。文施道:“这却不妨。寒家高祖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先从吴江、浙江、福建、江西、北直塑起,如今两京、十三省,俱塑遍了。外国如扶桑、日本、宾童龙、锡兰山、韃靼、西番各藏,亦俱建有生祠,塑着浑身。现在富贵寿考,子孙众多,没见一些魘魅。”国妃等方才放心。后段供着水夫人、素臣、文龙、文甲四世长生禄位,文施及公主俱叩拜过。国王、国妃亦欲行礼,文施再三阻住,方各四揖、四福而退。

次年正月、二月,公主、左文各得一子。三月内,国妃亦得世子。四月,侧妃复得王子,右文亦得一子。国王喜得睡梦中俱是笑声,向文施谢了又谢,道:“寡人因急于生子,欲事不节,以致十余年来,后宫俱不受孕。亏得小女向她母亲,述知贤婿家教。寡人仿之,连得二子,嗣续有人。七庙神灵,俱感大德矣!”

文施不敢为子题名,但以初子、二子、三子称子。国王修启,启知大人文国王,问入中华朝贺之期,以便亲至驾前候旨,送女回国。日京书来,定于八月初五日发使、令国王不必来朝,迳赴朝天澳,候巡海之便,到船相见,兼为驸马饯行,排拭三株玉树。

国王召亲藩监国,番相掌朝,带着两王妃、两王子及女婿、外甥,干七月初一日起身,八月初至朝天澳。各国使臣共一大舶,一副舶,以备不虞。国王亦一大舶,一副舶,专候日京巡海至澳,见后开船。

候至八月初十,大人文国使臣已到,传日京令旨,因小人文国国王亚鲁新薨,未立世子,五王子争立,亲往镇压,立君以定其国。说多多致意驸马,不及饯送。令国王于回国时相见。国王因择于十二日开洋,一路海不扬波,坦行无阻,三年之内,直达中华。

戊寅三月,左文、右文各生一子,文施仍命两子为四子、五子。惟公主直至岁底受娠,算于九尽边,方是足月,不意进门之日,恰值分娩。此则生有定期,合与太高祖母同日而生故也。

当下文施将七年以内情事,约略说出,呈上日京之书。满屋人如听传奇小说一般,津津有昧。水夫人看过书札,说道:“此真天意也!日京说有六宝,还认是连汝及五子而名,今知二子乃生于舟中,彼何由预知?”文施道:“景叔祖只知三子,想是除去云孙,连妻妾算作六宝。”水夫人复问:“公主等入门皆晕,何也?”文施道:“彼国有车无轿,或是从未坐轿之故。”水夫人吩咐:“明日可打车去接。”因命初子为祁,二子为祺,三子为祉,四子为禎,五子为祥,六子为祷,曰:“吾目中得见祁孙足矣,故此一代俱取祁字偏旁;六子生于寿日,故加寿字以志庆也!”

次日,打十几辆大车,去接国王、国妃到府,果不发晕。拜寿过,素臣、文龙、文甲、文施陪国王两王子于日升堂筵宴,古心、文柔、文施、文麟、文凤陪各国从臣于补衮堂筵宴,水夫人及六媳、凤姐、蛟吟、文甲妻马氏,陪两国妃于月恒堂筵宴。席罢,轮流入园游玩。素臣、水夫人等指着老龙,说道:“送施郎至贵国者,即此龙也!”龙若有知,向国王、国妃俱昂首张鬣,似鸣得意。国王、国妃俱向青龙作谢,方游泳而去。国王、国妃到夜,互述所见,各相惊异。看问公主,知甚康健,抚视外孙,貌甚魁梧,喜不可言。跟随的内监宫女,惧恨没点着媵送,向媵嫁的内监、宫女称赞道:“这等地方多住得一两个月,使胜活了百十岁哩!你们好福气也。”

初七日,设宴款别各国王、国母、国妃。阳旦儿女情长,不能遽别。素臣为上章,展限半月。在西宅筵宴,看洗三朝,未出预席。各国王、国妃俱贪者园中奇景,临别时赼趄却顾。十步九回,惟谆恳十年后再许庆祝。

初八日,宴各国使臣,亦是如此。

初九日,合族庆祝,观水齿、分、德、爵俱尊,坐了外面首席,夫人坐了内面次席。合族当观水禁制时,俱是生监,此时皆历仕途:在外则委佩垂绅,在内则花冠霞披。满堂朱紫,真科甲之林,公卿之海矣!

初十日,外边是吉于公、元彪、宦应龙、虞挥、禹陵、倪又迂、羊祐、岑文、奚奇之子奚豫及左右三营将领。至文恩、锦囊、金砚、伏彼、松纹、韦忠、十男飞卒,俱不敢随班行礼,与文虚、张项、各内监,另班登单叩首。家人、书童及新来男优五十,撒单叩首。

里边是随氏、碧莲、翠莲。至紫函、冰弦、晴霞、熊熊、乌乌、玉奴、阿锦、赛奴、天丝、栢氏、春燕、秋鸿、娇凤、小躔、十女飞卒,亦不敢随同行礼,与文妪、沈家、各宫女,另班登单叩祝。丫鬟、仆女及新来女优五十,撒单叩祝。

外边古心、素臣陪吉于公等于补衮堂,张顺陪金砚等于文武厅,文柔、文施、文龙、文麟出奉三爵。里边阮氏、田氏陪随氏三人于月仁堂,水夫人出奉三爵;沈家陪紫函等于戏采堂,璇姑等五位夫人及秋香出奉三爵。

外边席上,讲起东阿初会之事,道:“贤弟兄十二位,今止存云、宦二兄,亦苍颜皓首矣!幸各位俱有后人,俱列仕路,为可喜也!”云、宦俱谢提拔之恩,赐婚之德,问奚豫:“两位令弟现居何职?”奚豫道:“两弟俱在江西、一任游击,一任都司同知。”问虞挥:“国君近况何如?”虞挥道:“国年兄因病足致政在家,日惟煮茗下棋,看花行乐耳。”问吉于公:“韦、易二君后人?”于公道:“韦兄止一子,现任云南操江游击;易兄两子,一任贵州安笼守备,一任镇远县。”素臣道:“不曾谓吾兄福泽较胜韦、易二君?今二君已作古人,而吾兄寿考康宁,二子一孙俱贵,复得曾孙,知愚言不谬也!”于公道:“若非公相提拔,至今一丰城之游民耳,又安望福泽耶?”素臣道:“丰城之事,若非吾兄主谋,则老母必难瓦全,韦、易二兄必遭诛戳,丰城百姓亦必受屠戳之祸矣!弟之决吾福泽者在此!乃吾兄所自致,何归功于弟耶?”

里边田氏向随氏说知,杨氏、焦氏、金技、晚香俱在内,随氏大喜。席散,即同柏氏进见。六位旧人相会,鼻涕眼泪,俱喜出来。随氏、柏氏俱自愧,俱颂焦氏贞节。焦氏道:“若非奚夫人委曲款全太师爷,夫主必灭门矣!姊妹们尚得各邀恩庇,有今日之聚耶?”

璇姑等奉爵时,亦问生胜,紫函等亦以煮茗下棋事答。素娥向秋香道:“桂姨还说:‘有主意!若嫁至云南,比北直更远五六千里、今日岂能来此?’谁知他在家,自得其乐如此!”冰驰道:“他何尝不望来,何尝不以不来为恨?只缘得着有疯疾,一足软废,无可奈何耳!”湘灵道:“他比各位年纪小,怎患有此疾?”冰弦道:“奴等四人,各有一癖:奴爱弹琴,紫姐爱看书,晴妹爱画画,生妹爱下棋。五六月边,在松下乘着凉风,着棋出神,受了风露,以致夫妻皆有足疾,故不能来耳。”璇姑看着素娥道:“何如?我每见他耽习棋谱,便劝你诫阻他。你说勿违其性,仿太君许三妹作诗之意,也许他半时捻子。可知诗足陶写性情。琴可养心,书能达理,画虽无益而泼出烟霞,亦见机趣;推弈则劳神费时,有损无益。今之足废,皆二妹姑息之所致也!”素娥等皆经以为至言。

是夜,犒宴本府下人,惟文虚、文妪专席,令文恩、玉奴、阿锦陪侍侑食,古心、素臣、阮氏、田氏出奉三爵。张顺、沈家合席,令松纹、娇凤、锦囊、天丝陪侍侑食,文龙、凤姐、文麟、田氏出奉三爵。余皆四人一席,不侑食,不奉爵。

十一日,大会亲族友属,看演《百寿记》。惟水云庐墓长生,水闲辟召入京不到,余皆早集补衮堂。中间因天子常坐,空出靠北三架,不设坐位。将屏门探下,换上阳旦所献二十四架水晶屏风,内坐一切女眷。八间厅上,不设宴筵,但置坐位。以阳旦新亲,东边南面首座,次及王恕、马文升、戴珊、刘大夏、洪文、东阳、袁静、白祥、龙生、铁面、尹雄、连城、屈明、邢全、如召、沈瞻、申田、元领、水唐、玉冰、元彪、应龙、奚豫、东方旭二十五位;西边南面,泾王首座,次及吉王、至公、徐武、吉于公、闻人杰、施存义、袁作忠、林平仲、熊奇、汪归儒、蔺文余、虞挥、禹陵、倪又迂、羊祐、岑文、皇甫继昌、未洪儒、马玉、干珠、关兰、田宝、任喜、沈虎二十五位;朝西,全身首座,次及外孙婿,孙婿、外孙,次及五湖三孙,次及曾外孙婿、曾孙婿、曾外孙;朝东,观水首座,次及古心、素臣并族中诸侄,次及文柔、文讷、文龙、文麟并族中诸侄孙,次及文甲并族中诸曾侄孙,次及文施,未座文祁。东西因人众,分前后列坐。惟皇太孙于中间御座旁,东南面僉坐。阳旦不敢僭诸王及中朝大臣,素臣道:“此权宜之礼,所以敬新姻也!”宗贯等不敢僭诸王,泾王不敢僭诸玉麟,圣公不敢僭诸东阳,全身不敢僭诸观水,诸外臣不敢与古心、素臣对坐,各王大臣又以太孙僉坐,不敢南面。素臣道:“本难序坐,故不设席。不设席,则事可权宜。今以东边南面为一局,西边南面为一局,西面为一局,东面为一局,各一局自序而不通各局,自序,则无虞凌躐矣!至太孙虽僉坐,而于御座旁中间独坐,则不失其尊矣!望各位从机,可也。”众人方各坐下。

子弟上场参单毕,先参寿。一旦扮水夫人,手持龙头万寿技,头戴九翠四凤冠,身穿织金绣凤衣,随四宫女内监上,唱毕,内监报:“大老爷、太师爷到!”生旦扮古心、阮氏,后随秋香、素臣、田氏;后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率三十二孙、三十二孙媳、两庶孙媳,上拜毕,奉除上寿。各分侍左右,合唱毕。内监报:“姑太老爷,老姑太太到。”一生扮全身,一旦扮遗珠,率二子、二媳、二婿、二女、八孙、八孙媳、四孙婿、四孙女、六曾孙、二曾孙媳、二曾孙女上,拜祝。合唱毕,入场。内监报:“一百四十三位伯爷、七十八位公主夫人、二百三十三位子爷、四位夫人、三位波而都瓦尔国公主、九位男爷并各位王爷、妃娘娘、姑老爷姑太太、少姑老爷、少姑太太、各位小姐到。”水夫人道:“只这九间厅堂,如何拜祝得下?”吩咐:“赴日升、月恒、安乐三堂,分班齐集,俟入内行礼,单把男爷们唤来。”于是八生扮披发幼童,六穿男爵眼色,两穿国子生服色。一旦扮宫女,抱新生之文祷,蟒袍玉带上,各拜毕,分两旁随侍。水夫人独命宫女将文祷抱上,置于怀内,抚自其顶曰:

入门得汝,宜启我宇。

我宇既启,公侯伯子。汝亦男邦,蒲壁是将。

千丁堂皇,海内无双。又何多寿?惟德是求!

允文允武,缵尔高祖。如风如阜,绥我寿母。

水夫人祝毕,满场合唱,然后落场。

外边家人、小厮,内边宫女、丫鬟,各捧茶点,向各位席前献侑。阳旦一面吃茶,一面问:“小女入门生子,怎已入戏?”廷珍道:“令亲翁府中从不演戏。此系西边坐为一位忠勇王干君,一位葵花峒学士关君制就乐府,教成优伶送来。制乐府者,即系关学土。知有令爱生子之事,新添出来的。”阳旦乃知其故。

茶点用毕,末脚开场,接演第一出《圣母垂谟》。素臣暗忖:母亲度训甚多,兰歌等无由而知。若仿佛之论,岂能深入间舆耶?及至演唱,却是素臣在丰城起身,欲遍历天下。水夫人所解忠孝仁三字之义;然后知是湘灵劄记以篁姑抄去,以后挪前之故。满堂宾朋交口赞颂,道:“有太姒故有周公;有孟母故有孟子。太君庭训如此,故公相忠孝俱全,仁及天下万世也!”

第二出演《良朋言志》。宗贯等道:“原来驱除佛、老,从初出门已定之矣!伯明兄彼时只知受屈无伸,岂知有诸公为兄抱愤耶?”无外道:“只可惜第一抱愤之人,远隔荒外。不得同赏此剧!”成之道:“当日言志,所少者敬亭、日京、何如三人;而续后在浙江补言者,有梁公;在京邸补言者,有长兄、正兄。恰好仍足十人之数。改日须醵公分,畅谈一日,以贺素兄之有志竟成也!”长卿等俱欣然订期。

次演《游学寓杭》至《破壁开笼》七出。内外仆婢,俱捧献酒肴。连城兴始升、首公、双人同年。连城、始升俱是解元同中进士,同馆教习,尤属交好。因拿着酒杯,若庄若谐的说道:“公相真忍人也!是得罪年兄说。年嫂亦忍人也!在府除却公相一人,恐必曲就从权之说。而若非年嫂之无情,亦未必听公相之诡辞,全壁以归年兄矣!”始升道:“弟合巹时,即与贱内说,卑人设身处地,若遇此等人,必当委身事之。记得写有几句,是‘

当年贵主惜微躯,宛转相从钟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妇,可知妾不比罗敷。

亦可见弟与年兄有同志矣。”双人道:“两年兄之言,乃天下之公言。素兄之见,乃一人之私训,不可为训也!”长卿等俱大笑。独阳旦茫然顾问。东阳指着始升道:“方才各出内溺水被火,逢凶拒奸的女子,即此位嫂夫人也。这位连兄与他同年相好,说公相与他嫂夫人俱是薄情之人,不该在古庙中讲那道学话,该成就姻缘,故此大家发笑。”阳旦道:“原来这戏俱是实事,太亲家固是圣人!”向始升拱手道:“夫人亦女中圣贤矣!”宗贯、负图俱道:“戏俱实事,独有神将擒拿怪物,恐系作者添设,以悦观者之目。”心真、首公俱道:“并非添设,素兄归家即曾道及。但不知此怪究系何物?神将何故拿他?”元彪、应龙齐答:“这怪即是靳直之父,葬着龙穴,在西湖后山发出。神将拿捉不住,幸被公相抠断尾巴,受伤甚重,方不足为害。末将等时在东阿,只知靳坟出龙,西湖发水,怕合着‘祖父上天,子孙为帝’之说。后闻公相抠尾受伤之事,众人之心方安。方死心塌地为朝廷出力,与靳直、靳仁为难也。”宗贯等方知其故,叹颂不已。

接演《感恩酬妹》一出。东阳指着虎臣向阳臣道:“这扮的女子,即此位刘君之妹,玑衡太夫人也。公相之为忍人,俞可见矣!”虎臣道:“末亲那时亦以为忍,且不独忍于舍妹,盖无所往而不为忍人。今乃知天下惟大忍者,乃能大慈也!”廷珍道:“《采风集》内,‘半世空门礼大慈,岂知大忍有如斯’之句,正与素兄劈真反面。与刘兄之说,足相印证。”

复演至《东阿遇侠》,元宦及奚豫俱跼蹐不安。时雍道:“你说云台二十八将出于绿林者多,即本朝从龙之佐,亦大半从此发迹,况专为朝廷出力,与靳直、靳仁为难耶?”

演至《医痘筹婚》,众客俱赞医术之神。云北道:“后在葵花峒,已死者不知救活若干。医术之神,真长沙复生也!”

演至《订妾临危》,合座皆泪下如雨。云北拭道:“舍妹彼时求继一子,而未可必得。今所出者已五十了。而阅至此阕,仍不免于哀怆,何也?”梁公道:“情至语于书传中读之,尚足下泪,况有此名优,曲绘其神乎?”

至《赴友错信》,东阳等皆向长卿言:“两公交谊,至于如此。世人艳称管、鲍分金,不足齿冷耶?”

至《擂台脱侠》,正斋向元宦道:“尊夫人本领,自迥胜二优。然矫捷至此,亦可快也!”无外道:“岂特矫捷,本领亦是不凡。兄未谙武事,尚属门外人议论耳。”正斋不信,遍问玉麟、如包、天生、尹雄、邢全、虎臣、成之,俱以为然。云北道:“本由于忠勇母子传授,故不凡如此!”

至《批鳞》、《赐簪》两出,长卿道:“此弟与日兄、冯太监三人所周旋。日兄已故,惜太监进京覆命,俱不得见。此盖圣主贤臣之交,定于此矣!”

至《侠客赠剑》,无外向天生道:“此则吾兄所周旋,其捷速亦得仿佛否?”

至《旧友解围》,天生向无外道:“此则吾兄所周旋,其雄武亦得仿佛否?”如包道:“据咱看来,只力量小,那纵法刀法,竟是一般,不止仿佛哩。”

演至《圣母微服》,众客俱叹服知几之神。

至《良朋寄书》,负图道:“此足酬错信一阕矣!”

至《异端家嗣》.心真等俱向长卿问:“与当年所见何如?”长卿道“逼真如此,俨然桃花港中中夜起视。澹然堂后伏壁私听时事也!”

二十五出演毕,日已沉西,堂中点足灯烛,复演《改装双娶》。

外面男客逐出评论,里面女客亦然。梁公夫人问田氏:“这两只小脚,在靴里怎样摆划?”田氏道:“亏着走不多几步,已是滑挞挞的怕煞了人!”凤姐在后问蛟吟:“婆婆只装一刻,还说怕人,你怎样装了半年多去?” 蛟吟胀红了脸,答道:“只多缠裹布,.便不怕打滑了!太夫人没有演过,奴在家演习过来。”湘灵向冰弦道:“你吓我那一跳,不是这出演出,敢怕忘记了!”冰弦道:“倒不会忘记。只为改了装,被桂姐不知说笑了许多!”晴霞道:“他开口便说夫妻两个,你还占着便宜,只奴吃了他的亏!”秋香但笑,不则一声。

至《夜火宝音》,匡夫人道:“拙夫回家说起,妾身还是吃吓。你看这火势也就怕人!”

至《宵惊侠女》,立娘向飞霞道:“你怎吓公相这一吓?”飞霞道:“何曾吓一毫,你只看这生脚的神情便知。”

至《遇友》、《擒狐》两出,田氏、天渊互相致谢。璇姑道:“奴生平不信邪,谁知竟有此等妖物!”

至《王宫得仆》,赛奴想起丈夫,潜然泪下。玉奴慌忙递给汗巾,悄悄拭干。

至《黑夜援贞》,飞娘道:“不经烈火,谁识真金!如今七十二岛,哪一岛不建造香烈娘娘的庙宇?”

至《看佛屠僧》,了缘道:“这事真切不过。从前我们县中观音寺内就有这事,只没这一尊松明佛像。”

《诛凶救侠》,碧莲、翠莲俱道:“若老太师爷迟来一日,山庄之人都入鬼籙矣!”赛奴暗喜,没扮出捆在树的丑状,却又想着容儿做嘴调情之事,只顾要挂下泪来。

至《见母》、《触阉》两出,璇姑道:“那日亏两个妹子怎样过来?”素娥、湘灵道:“又羞又急,又气又苦,也说不出那时情景,总如万箭攒心罢了!”鸾吹道:“休说他两人,妾身在外面,几乎把灵魂都吓了!”田氏、素文俱道:“休说在省中目见耳闻,妾等俱在丰城,事后知道,还吓出冷汗来哩!”晴霞道:“那日吓到要死,喜也到要死,真与场上吃酒时一样,个个欢容笑口,说不出那般快活!”泾王、吉王妃俱问:“怎忽有这一变?”水夫人道:“这事猜想了几年,直到后来才知。”指着随氏等道:“是奚将军们出了三千银于,假说丰城百姓敛来,替任亲家孝敬,故廖监有此变头。”两妃道:“这恶奴后来发到府中,就该挫磨他个死,才得出气!”田氏道:“不挫磨他,还中了他暗箭,累拙夫托病了七年!若不时皇上一力救护,性命便送在他手里哩!”两妃道:“亲翁托病,满天下人都信是真,想不敢瞒太君。各位亲母也便知道,只苦了相好亲友,忧秋悲愤,怨天恨地而已!”田氏道:“妾夫发病回家,就没进里边,妾姑何由而知?妾等苦求不过,妾姑方肯出去,看了看各人面目,叫子弟合唱一小引,说是非口舌所能挽回,只可听天。便把妾等都苦坏了,何从知道是托病呢?”水夫人道:“小儿那日去奏除佛、老,妾身原恐上皇震怒,有意外之祸。及发病回家,失心改常,便料及皇上有委曲解救之事。后为媳女们再三求恳,不得不进去一看。及见小儿但有惭惧之容,并无荒淫之状。复令子弟各唱一小引,俱是童音,愈知托病无疑。但廖监管门,奸人肘腋,不敢泄漏,故云非口舌所能挽回也。”两妃及各女亲,俱赞叹不尽。

演至《三处空房》,听着外面男客俱议论素臣薄情,元夫人道:“这才是有情,怎反说薄情?”匡夫人道:“是相好朋友谐谑之词,非真以为薄情也!”紫函、冰弦、晴霞在后俱私议道:“那时看看老太师爷真个薄情。休说镇国太夫人经年久别,只素灵、敏慧两太夫人,千辛万苦,守到这一日,仍守个空,岂不辜负了人?”

至《一门聚首》,秋香道:“你们只知道素灵、敏慧两夫人千辛万苦,可知道玑衡夫人的千辛万苦,到这会子才知道薄情的好处哩!”

至《毙獾辟洞》,玉奴道:“那日咱们也是这样费力,若不是老太师爷在那边揣打,休想弄得开这石壁!”秋香道:“那日虽费些力,后来坐汤,却大家受用。”晴霞道:“可记得你说司兄弟变了泥狗吗?如今是老虎也不如他了!”天丝问:“你们说哪家子话?”秋香道:“是说你家国王千岁做泥狗时的话。”

至《发藏赈机》,秋香道:“分明是一窖清水,怎太君、老太爷俱说是银?躔妹又说是水银?”天渊道:“后来想起,这银本是太君及老爷之物,故俱见银;妾身也见是银,是大半在我手里用去的缘故。巴姐在广西军营也经手用过,故见是水银也。”

至《鸡笼除怪》,天渊向璇姑道:“太夫人不信邪,又有这山魈夜叉出现哩?”连夫人道:“亏公相大胆,却挽他的舌头,你看,血赤赤的长得好不怕人!”

至《闽县碎神》,水夫人道:“这出甚不雅观!”看到临末,方道:“羯鼓、解秽,赖有此耳!”

至《击石出鬼》,连夫人道:“贤妹不信邪。此虽非妖邪,也就怪不可言了!”篁姑道:“善恶报应,只争迟早,此乃事理之常,不足怪也!”金技、晚香俱知下出是《入穿看花》,本出将完,即通知杨氏、随氏、柏氏,却挤坐中间,没处躲避,便一齐发抖。幸喜出场却便是《侠女天来》,方各暗称惭愧。侠女这出,飞娘已是见过。仍复泪下,各夫人亦俱流泪。

至《佳宾云合》、《梦雪奇冤》、《檄驱淫鬼》,各夫人俱向洪氏、翠云、碧云、戏瑶、玉贞等叩问,印证异同。

至《因婚破敌》,俱向飞娘、飞霞、石氏、立娘等叩问,印证异同。洪氏等俱回说:“宛然当年情事。”

演至《遭风得珠》一出,素臣等上船,开出洋来,龙蚌争逐上场,忽发大风,呼呼声势,把满堂灯烛直淹下去,几乎吹灭,四面地烛一时俱灭,只剩每间厅内,两枝数十斤照天大蜡烛,没有吹熄。挂彩壁轴、寿轴诗章,嗤嗤的响做一片,不特屏风内女眷怆惶错愕,连满厅男客,亦俱相顾动容,不解其故。正是:

天道风云原不测,人情变幻更无穷。

总评:

文施教演伏水、赴水之法,既现证沉船得生之故;下湖骑跨小龙,复回顾上天之事。妙在“常梦龙,故喜龙”一句,来脉逼真,便非凭空结撰者比,此为天造地设。

十三省外国俱塑生祠,写素臣功德及人之广,至矣,尽矣!乃复建于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绝域,此书之奇,在无笔不用透顶之法也!他书亦何尝不欲透顶?而极力写来,亦止在上下床之间,遂不得不让此书独置身百尺楼头,卧一切作者于地下耳!

内外列坐,将一百几十回内一切人物,俱聚一处,即是绝大结束,固不待搬演出场,始为钩锁之法。

参寿一出明挈两头,暗点中间;使与《千下介寿》一出不致犯复,斟酌尽善。而文祷一颂,开后水夫人抱祝,复有情文相生之妙。

戏至百出,极有力量人亦断不敢逐出叙述,抟虚易而运实难,必呆滞,必雷同,必卦漏,必牵强也!今读此书,何尝不逐出搬演,逐出评论,而无一笔呆滞,一语雷同,一事挂漏,一论牵强。运实若虚,文成法立,真扛鼎拔山力量。

就年评论,无不切合足矣。而《圣母垂谟》则补出湘灵等劄记;《良朋言志》则拖出剧分;《贺志游学》等七出则点明靳直;《父骸成龙》素臣挖眼被擒之事;《酬妹》则萦带;《綵凤遇侠》则表明奚奇等心事;《功绩赐簪》则指出主臣之交。于重提内复加重提;于钩锁中复作钩锁也!而外面男客逐出评论,里面女客亦然二句,不但进人屏风以内,兼使男客议论时,即有女客在内逐出评论。而男客议论,亦不止此东边、南面诸人,其西边、南面及东西列坐者,无不逐出评论,无字句中皆有字句也!如此写看戏,方是活泼泼地;方是绘月绘影,绘风绘声,无一毫呆滞雷同挂漏牵强之病。

里面评戏,如《改装双娶》则牵带蛟吟,兼涉秋香谑语;《宵惊侠女》则兼表素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黑夜援贞》则兼表七十二岛建造香烈;《庙宇屠僧》则牵连别事;《触阉》则不特指明廖监变头,补出诸奸暗害,而水夫人先觉之故尽情发露,尤属画龙点睛。岂但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一遍,令人拍案叫绝也!

《三处空房》,以里边议论外边解释。外边已极灵变,因此见里边议论时,外边亦在纷纷评论。于无字句中显出字句来也!举一例,余更是活泼泼地,如绘月之绘影,绘风之绘声。

《毙獾辟洞》形容出锦囊移气养体,前后不同之概;《发藏赈饥》体验银水、水银各见不同之故,皆非呆写本戏,逐件一提而已。

《遭风》一出,忽变大风,令内、外人俱惊疑错愕,将上、下文一隔两段,允为古文秘钥,盖戏至百出,若一直连写,纵有波澜,亦嫌累赘,故必须此一隔,以灵便之不独一回末陡起为长。

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

试问风从何来?却是制就风车,从东西出入戏门内设放。演至《龙蚌出声》,各把门帘揭起,掮将出来,那风便直人堂中,披猖作势。看戏者眼目俱注视龙蚌,不诓有此,故俱不解其故,干珠、关兰夫妇四人,自心明白,却不肯说破。故内眷皆惊以为奇。及外面人看出风车,里边女眷仍自不解,还只认做事有凑巧。及至船一入港,恰好风息,更加诧异。亏得碧云、翠云两双神目,瞥见风车,向各夫人告知,方才明白,各赞篁姑巧思。这出演完,漏己四鼓。

素臣恐水夫人劳乏,因向众客告止,请俟明天再演。阳旦及三妃回至西宅,三公主俱来迎接。国妃道:“驸马未回,他两个守候罢了,女儿怎还不安睡?产后是着不得劳的!”公主道:“王父、王母未回,怎敢先睡?况且和衣睡等,一些也不觉劳。”左文道:“姐姐甚健。宫人们回来说,做的戏异样好看。姐姐还想明日便去拜寿,好看那下半本的戏哩。”国王道:“若说起戏来,真是好看,戏子俱是一色小孩,相貌之好,衣饰之华,关目之工,曲艺之高,声音之妙,样样俱到绝顶,真个把人要看杀了!贤妃可知:出出都是实事,男人俱在座中,女人听说亦俱在屏内哩。”国妃道:“妾身亏着对头亲母坐在背后,一出一出指与妾看,说与妾听,方知演的俱是实事,明日更演着女儿女婿了。妾身还嫌杀阵戏少些,亲母说明日有十几出大杀阵战。还扮出限风龟龙,景星卿云,诸色怪异宠物,各种稀奇好看的事来哩!女儿真个健旺,等驸马来说知,一早去拜寿,只留心,一觉吃力,就先回来,也不妨事!”左文、右文更是竭力撺掇侧妃爱女,亦真怂恿国王许诺。文施一回,便与力言。文施看着公主说:“产后是劳动不得的!”公主道:“妾身自觉精神很好,定是不妨。况且进门多时,不拜见公婆大人,不拜祝太君百寿,也不是道理!”文施道:“这话却是有理,明日可去禀知。”于是大家急急收拾安寝。

天色一明,文施便去禀知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素臣等因话亦有理,遂同至安乐窝禀告。水夫人道:“我也忆着他三人孤零零的,但只怕他劳乏。既是精神健旺,出来散散心也好。若爱看戏,随意看一两出,一觉劳倦,便去安息,产中犯出毛病,便是一生受累哩!”文施答应而去,即同过来见礼。水夫人恐公主劳乏,令其专拜自己及曾祖三代翁姑,其余尊辈,俱统作一次拜见,俟改日再往各房,专诚谒拜。只如此已拜了五回。各女亲俱体贴水夫人之意,只检顶真尊辈,作一闪受了拜礼,其余与本家等辈,俱总行小礼。即拜祝百寿,文施、公主井立,左文、右文稍后,五子随同拜祝。新生之文祷,亦是宫女抱而叩祝。水夫人亦抱而摩其顶上道:“我不能如戏中谆谆念祝,只好撮其大旨。愿汝同我之寿,同高祖之富贵福泽也!”拜寿茶点已毕,齐齐听戏。内外各照原坐,三公主俱坐马氏背后。

子弟上场。第一出演《金砚回生》,第二出便演《东宫见圣》。金技、晚香知回生下,有锦衣受死一出。怀着鬼胎,怕焦氏哭泣。今见删去此出,暗自喜欢。岂知是水夫人看戏目时,已定主意,将《看花》、《受死》两出空去的,

外面泾王、吉王私论:“那时皇上虽说素父子女富贵功业,必逾汾阳,也还是未定之同。谁知远胜若此!”

至《官邸谒岳》,任喜暗忖:我那时尚未出世,若非舅岳,我父不且乏嗣耶?

至《辽东诛孽》,皇甫继早暗忖:若非公相,我父必受其害矣!

至《广西破妖》,圣公道:“公相之便,既可数得活人,又可淹得灭火,真神便也!”赤坡道:“其人现亦在府,活人,要算是亲眼见的;灭火虽是耳闻,先继父在路即曾说来。”

至《觅峒逢亲》,虎儿暗忖:那时若不遇姑父,我父子岂有今日?

至《疗疯医痨》,干珠戏关兰道:“当时母亲甚怒,亲翁甚苦,岂知股肱夹辅之有力,药石苦口之利病耶!”关兰笑道:“人皆以耳为目,亲翁乃更以鼻为口。岂亲翁闻臭,不啻若是其口入耶?”

至《股肱夹辅》,较以《鉴天荒者》何如,惜未入戏耳!

至《宿庙梦神》,羊祐、岑文道:“不过土神,又是妇女,怎这般灵异?”赤瑛道:“此即家岳仆妇,其灵异不止此事。”干珠、关兰俱道:“现在峒中,香火之盛非常,弟等如有疑往决,其所示之梦,无丝毫爽也!”

至《孔雀埋金》,干珠道:“这铁一埋,把赤身峒地脉破坏,毒蟒由此绝灭。家母常说公相真是天人!”

至《虒弥受蛊》,干珠道:“峒母托梦,就预知此事,家母亦逆料有此。”关兰道:“峒母托梦,就预先指破,老亲母又能前知,何不劝阻?” 干珠道:“家母说毒蟒该有一番发泄,广西该受数年茶毒,此乃天数,人力岂能挽回?”

至《县令弃官》,众人俱指着东边,赞宗贯、伯明之贤。

至《亲王下榻》,圣公问吉王:“这是目击之事了?”吉王道:“彼时寡人尚未入继,得自先王口述耳。”

至《招安设井》、《降龙破穴》、《班师定峡》六出,关兰道:“此亲翁发迹时也。”干珠道:“后三出弟始与其事;前三出,则吉公与那边元将军、宦将军,里边元夫人、宦夫人与有劳焉!”

至《匹马人宫》,林平仲道:“熊兄骤见公相跌死,这一吓不小?”以神道:“公相便跌得几死,弟便吓得几死,直到救活转来,赚进城去,还不知皇上是死是生,公相是祸是福,魂魄正不得上身哩!”

至《只身勘乱》,江华诸王俱道:“诸出止十演一二,已是怕人;岳父之功,真天高地厚也!”以神指与平仲道:“你看诸王面皆失色,事后且然;弟那时一日有数十次讹言,魂魄怎得上身?”

至《诛逆迎銮》,田宝道:“此闻人诸公身亲之事也。那五千长线,是怎样爬得上去?”闻人杰道:“现在东边龙兄,这边林兄弟,里边龙嫂子、尹嫂子、白公两位如夫人。哪一个不是飞身而上的?还有白家的婢仆,岛中男女兵将,也个个都从这索上去。不然,怎救得上皇出来?”

至《擒王靖虏》,吉于公道:“此出弟亦未与其盛,成座躬逢者,尚有几人。”以神道:“除公相家属外,东边是龙姊丈,尹兄、元将军、邢将军、宦将军,这边是弟及奚将军等人,里边是大家姊、元夫人、宦夫人、羊兄、岑兄两位夫人。”

至《琢州得女》,里边水夫人、遗珠留心细看,恍如前日相逢之乐。满堂宾客,俱叹为骨肉奇逢,尤胜文施海外归来也。洪儒戏谓全身:“莫非是冒认的?太君是得了大家,便把家姊退了出来,到底要与亲翁辨一个清头哩!”全身笑道:“连弟也如在梦中,是冒认不是冒认,至今还没有明白哩!”

至《郡主成婚》,虞挥、禹陵、倪又迂三人,与岑文、羊祐私议道:“贱内们说忠勇夫人是在宫中起数,合与公相为婚,方到丰城来的。后来一意委身,镇国夫人们再撮合。公相执意不从,不知可为易了容,相貌黑丑之故?”羊祐、岑文俱道:“公相岂是重色之人?贱内们相貌亦不为丑,且奉有君命,苦求收用,至再至三,公相坚辞,匪石难转。”因历数浙江之拒东方夫人,丰城之拒贺夫人,山东之拒马夫人、奚夫人,岛中之拒成夫人、伏夫人,峒中之拒干夫人,“皆以寡恩薄情,实缘妻妾已多,故谨守短垣,不敢逾越。连五位夫人俱是万不得已,依公相本意,一妾也不愿置的。”虞挥等方各叹服。

至《灭浙》、《平倭》两出,干珠道:“此弟所未与之盛。”闻人杰道:“东边是白公、铁兄、刘兄,这边是弟及吉兄、施兄、林兄、袁兄,内里是铁嫂、尹嫂、元夫人、宦夫人、白公两位如夫人,其余或远在荒外,或已作古人矣!”

至《赐婚遇姊》,里边鸾吹、红豆留心细看,恍如前日姊妹相逢之乐,满堂宾客,亦以为骨肉奇逢。

此出演完,天已大黑,家人点灯。奚豫道:“怎一会就夜了?”虎儿道:“昨日到夜,只演二十五出,今日还多演了三出哩。”田宝道:“今日杀阵戏多,故演得快了。”

点灯之后。第一出演《占鳌蟠龙》。里边白夫人向泾王夫人道:“前日只看见你姐夫登状元台,没见占鳌头。状元不可不中,戏内演出还是这样有趣哩!”

泾王夫人看到《独龙蟠腹》,道;“文驸马这会,也就不输与占鳌哩!”吉王妃道:“公主曾裹在素父怀内,故驸马亦裹在皇上怀内;丈人裹抱女婿,还是常事,公公裹抱媳妇,才是奇事哩!”

至《九岁巡方》,白夫人问鸾吹:“亲母当年是怎样一个喜法?”鸾吹道:“喜不可言,与亲母闻报两婿中了状元、榜眼一般罢了。”

至《八肱愈病》,阮氏、田氏等诸媳,及鸾吹、秋香、凤姐、蛟吟辈,但如水夫人旧病复发,人人失色,个个愁颜。古心、素臣等在外子孙,亦俱蹙然不能注视。飞娘指与各夫人看道:“此所谓谈虎色变也!”水梁公夫人道:“那年看太姑婆病,是用过肱汤,故没这等喘息之气。”匡夫人、白夫人、马夫人俱道:“那时不特用过肱汤,已得雪矣,故气色俱有生意。”各夫人道:“本是这子弟做得入神,妾等俱觉满身发冷,百不自在哩!”

至《坐红纱帐》,是就水夫人初入宫进的“学而时习”一章,分入白内,内外都出了神,满堂无一声息。直至下场,飞娘方悄向立娘道:“妹子你听见吗?那年待妹夫的光景,岂止不知而不愠乎?”

至《登状元台》,白夫人等已经看过,犹是喜欢;元夫人等未看过者,俱啧啧叹羡不置。

至《国收日本》,孔夫人道:“天下怎有这等国王?如今入了中国,风俗自是一变了。”飞娘道:“各国俱移风易俗,何况日本?从前倭妇皆裸,男子摸乳抱腰,便快活不过,说以母礼待他。如今谁敢去摸抱呢?”兰姑道:“我们峒中,从前都依着土老生活,遵守峒礼。男女拉手抱腰,摸面揾脸;如今也俱革除,遵奉周、孔之教了!”

至《囊括扶桑》,小躔道:“天下怎有这等女人,把国土不顾,只想跟着标致男子,在战阵上圆起情来?”天丝笑道:“想跟标致男子在战阵上圆情的,眼前就有。又跟得着,便成了美满姻缘,跟不着,使做了一时话柄哩!”小躔胀红脸,瞅了天丝一眼,再没做声。

至《舌战除邪》,秋香道:“晴妹说只信观音菩萨。你听老太师诸番议论,可也顽石点头呢!”晴霞道:“那时初进门,心里还是浑的。从来逐日听着太君及老太师爷议论,便早知是邪教了!”

至《风移集瑞》,四灵固扮得宛然,将五色彩绸,扎成庆云,云间错落,景星系火药炼成,光明如月,经久不散。映着五色云影,登时满堂锦绣,一片光华,把国妃、公主及随来宫女,看得心花俱放。

至《活佛授首》、《死骨成灰》,秋香道:“我这会子快活极了,晴妹,你快活不快活?”晴霞道:“你还认我是信邪的人,只顾嘲笑我。我如今的不信,比你还强远哩!”秋香道:“你真个不信,像这戏里的活佛、释迦,你敢动手去烧它吗?”晴霞道:“我说敢烧,你也不信;你自然也敢烧敢砍的了,我却又不肯信!空言何补,须似大太师、二太师真个做出,才凭你说嘴哩!”

至《四灵送母》,国妃问马氏:“这也是事实吗?”马氏说:“怎不是事实?只凤凰是随后而来,麒麟龟龙,妾身同回,亲眼见的。这戏内只扮得四灵、神鹿,那随着奇异鸟兽,千万飞呜,还没扮出来哩!”

至《一龙戏孙》,马氏道:“那时再不想有今日,上天时只两手擎着龙角,一掉下来,立成齑粉,好不怕人!”

至《马为月老》,马氏指与国妃道:“这生脚便是十一小叔,这车内坐的太太,便是孔太夫人,姑娘便是十一婶子。”

至《虎作冰人》,马氏道:“这生脚便是廿四叔公,那衔在虎口内的,便是廿四庶叔婆,那帐房内先赶出来的,便是泾王妃。廿四叔公、十一小叔,与小儿同年月日,都是太君生日所生。一个自小常梦见龙,一个梦马,一个梦虎。如今才验出虎媒、马媒、龙媒来,岂非奇事?”国妃道:“一家三代,同年月日而生。这是千古没有的奇事!令郎与太君同生日,如今外孙又与太君同生日,又恰好生在太君百岁寿诞,也是千古没有的奇事哩!”

演至《百岁开筵》,是文虚穿着一品冠服,手持龙头筇杖出场。督率内监、宫女、婢仆人等,张灯结彩,设坐开屏,悬挂御赐匾对,各色寿幛,排列钦赐坐障。中朝仪仗,宝鼎中焚起名香;金台上烧起画烛。四面摆列珍玩,中间堆着五色班斓、千层蟠结的天赐神芝。

文虚手中指点,口中说念,如《伯喈辞朝》一出内的黄门官,有白无曲,千言万语,数说那多福多寿多男、古今第一、宇宙无双的盛事。

文虚念完,报各国君臣到门,即演《万方同庆》一出。国妃道:“各国国王、国母、国妃名姓,是预先传达来的吗?”马氏道:“原本内也没有指名,是关夫人新填出国号名姓来的。”国妃道:“既是新填,何不把愚夫妇一并填上?”好文道:“我们还没来哩,怎样先填上呢?”

至《赐爵》、《介寿》两出,侧妃道:“这又是千古未有的事吗7怎有这许多子弟,就制办得许多冠眼,真个像有千丁!”马氏道:“那是进去的,便换着冠服出场,故觉子弟多了。其实只有这一百个人。”

至《骨肉奇逢》,国妃笑道:“真是糊涂了!驸马还在我们国中哩!”看到龙挂下墙,文施与公主互觑,有惊疑之状。说道:“这必是新填出来。”马氏道:“因小儿每隔一夜,即梦与母子饮食聚会,故关夫人有此关目。只说白内国号及令爱名字,是新填上的。”看到梦中禀命,好文道:“这却是新境的了,不然何从而知?”马氏道:“这也是原本,因太君、太公俱有梦,故关夫人编入曲内。我与你公公,亦俱有梦,没曾早说,故没上戏。休说实事,只这梦亦是千古所无!”复看到国王、国妃,率领文施、三公主、五子、宫女襁褓一子拜寿,国妃等俱道:“这定是新填上的了!”马氏道:“亦是原本,但只一位国妃、一位公主、两个孙儿,现又添出七人耳!”篁姑道:“太君几日前看这戏时,还说是托之空言。谁知只有遗漏,并非空言!”白夫人道:“妾等原说,焉知不实有其事?今果然矣!但关夫人既知结婚外国,又知匹配公主,复生有公子,国王、国妃同回祝寿,连着那见面惊疑,番相议婚,都算得定,就不该遗去两位公主、四位公子了,怎原本只有一妻二子?”篁姑道:“贱妾岂能前知?止因老太师及忠勇、恭让两太夫人起数,说合在外国成婚。才制这一出戏文;想外国臣民之家,如何配得上老太师家孙?故演作公主;因施弟每夜有梦,故演作相见时惊疑之状;虽有异梦,必有媒妁,故演番相议婚;施弟守礼,必思禀命。恰好太君等俱梦有禀命之事,故演梦国禀命;知道外国有许多国王、国妃来祝太君百寿,施弟若回,自必同来,故演国王、国妃送来;算着施弟年止二十岁,得子何能过多?故演作二子。这都从人情揣想而成。谁知一娶三主,连生五子,进门又生一子,俱出人情揣想之外耶!这出戏本由拙夫发想,欲作佳谶。至及戏曲已就,重复疑心,要删去此出,恐终不应谶,徒增太君等悲感。是贱妾不肯,说老太师为千古全人,必有全福,断不致嫡冢曾孙真蹈不测。拙夫说,就便得归,或迟数年,在老太师仍属全福。在此时已属赘疣,徒败人意。贱妾说,太君更是全人,必享全福。祝百岁时,心中必无一毫不过意之事,若施弟不回,便成缺陷;这一出戏最有关系,必不可去。反复辩论,方把这出留下。至前日内外演出,引起太君、老太师等感慨。而各国群臣俱已到齐,眼见不能作谶,徒为赘疣。拙夫便尔埋怨,贱妾也极懊悔。岂知天理不外人情,施弟果真回来,成就太君、老太师全福,且更旺乎于人情之外,至有六子之祥。此则愚夫妇所梦想不到者,何能预知而不使遗漏乎?”各夫人俱叹服篁姑之识力。

演至《恩荣异数》,白夫人道:“关夫人说不前知,这皇妃冠服,内监宫女五百金鱼,何以—一不爽?至世袭博士及吴江知县,十代荣封,并赠外家三代,则历朝尊荣.臣子所无之事,何以皆能预定?”篁姑道:“此亦就人情中揣想而成。想老太师之功德,非荣封十代,不足以报祖宗之积累;太君之圣德,非连祖父晋爵,不足以报水氏祖宗之积累;皇上敬信太君、老太师,非如此格外尊荣,不足以尽皇上之圣意;而于百寿时降此隆恩,尤足尽皇上重母仪,介上寿之至意!五百金鱼,因合计子孙约及五百之数,随意结择。不图其幸中也!内监宫女历经赐过,想来百寿亦必钦赐。世袭博士,前经赐职;因想衍圣公系衍圣人嗣续,卫圣公系卫圣人教术,曲阜县既系孔氏世袭,吴江县亦应文氏世袭,方足相称。故并乃世袭五经博士,及吴江知县。拙夫说,此系朝廷官职,凭汝捏造,当得何罪?妾说:皇上圣明,必不加罪。即有罪,妾自当之!皇上曾说,齐、楚大国,不足酬功,何吝此区区一县?或因此而降恩旨,岂不更幸!且窥皇上前赐博士及题‘天下第二家’匾额之意,焉知不欲以崇衍圣者崇卫圣?或已有此旨,亦未可知!谁知适合圣心,竟如妾拟。则虽揣度于意中,而实徼幸于意外者也!至皇妃冠服,则原本所无,前日方才添了,何能前知?”白夫人不信说:“前日揭看过,像是有皇妃冠服。”红瑶道:“实是添出,并删去黄金十万,白金百万耳。”篁姑道:“黄金十万,白金百万,本非异数。因历经赐过,此番百寿,事所必有,故聊以附列。孰知竟无毫厘赐予,此则出乎贱妾意想之外者,尚为前知乎?”各夫人益服篁姑之识力,称叹不置。

百出戏完,满足三鼓。内外筵宴皆散,众人安歇。水夫人令好文先回西宅,并命诸子媳等,仍停止晨省,候天明起身。

至十四日,文施与三公主率妻妾,于五更初起身,盥洗,筓总,缙笏衣绅,左右佩用,宫女执灯前导,至文甲房中。文施、文旗、文旒、旑姐、旃姐先后俱集。省视毕,文甲、马氏各起。将盥,文施捧水,文旒捧盘,文甲沃毕,文旗进巾,好文捧水,旑姐捧盘,马氏沃毕,旃姐进巾,文甲夫妇各筓总佩用,宫女执灯,导至文龙房中。文男、文畊、文奋、文甸、文畀及马氏等孙媳、文铭等诸孙,钗姐等诸孙女,先后俱集。省视毕,文龙、凤姐各起。将盥,文甲棒水,文由捧盘,文龙沃讫,文男进巾,马氏捧水,郡主捧盘,凤妞沃讫,白氏进巾,文龙夫妇各筓总佩用,房外蛟吟率子媳诸孙,拱立鹄俟。各相叫毕,丫环掌灯,导至蓝田楼。文麟、白氏、文虎、东方氏、文彪、四公主、文獬、洪氏,各率子女媳孙曾,先后齐集。烛光之下,好文上楼,瞥见自己婆婆,跟着钱氏太婆立在房门外边,一个叔公一辈的走来,把他婆婆脸上一拂,吓得心头跳荡,满面失色。正是:

姊妹漫惊双蒂果,弟兄还诧并头莲。

总评:

百出戏文逐事重提,五十男女当场现扮,若依次叙下,无异重读全书一过,转觉复沓繁重而味如嚼蜡。妙在穿插灵活:有点数出者;有重点几回者;有内外皆点者,而终以从头至尾,逐出顺演,然后全书中,未发之义、未补之漏,乃—一指点弥缝,使读者恍然领悟。盖注意在此,极经营之苦,非仅以闲文作结束也!

坐中人大半为戏中角色,如对镜描容,悲欢喜怒之情,自相印证,无不神似。而夹杂外国王妃,身成局外,不识个中情事,必待指、看、说、听而后知道,所演仅是实事。有此激荡之笔,方觉文不板滞,其才何可以斗石计?

水夫人一身福德兼备,亲见六代,庆祝百龄,其于文施以下服穷亲竭,礼有等杀,作书者不得不分详略。故于孙,表文龙不厌十数回之烦;于曾,表文甲则与诸孙杂见;用于云、礽二代,则表施,即接说礽儿;表礽儿即兼及文祷。因父以及子,由首以该尾,不啻于此处作一大结束,以“同我之寿,同高祖之富贵”二语为颂。而文氏子孙无不富贵寿考具见于此,总以形容辞除之功。

水夫人之德化感人甚,而用心之厚尤为难能。观于定席而推杨夫人首坐,演戏而删《看花》、《受死》两回,其膺福泽也宜哉!

天子拜寿,亲口追述前言,谓素父功业必逾汾阳。此回泾王、吉王复述天子之言,似觉复沓,不知素父子孙之盛,至于此极。虽屡次形容,犹未尽作者之意。总缘除灭佛、老功德,必须扬至顶壁一层,方称作书之体,不得议其烦也。

满堂宾客看这百出戏,各人有各人心事,即各人有各人议论,绝不雷同,绝不错乱,可谓心细如发、力大于身。

《宿庙梦神》一段,发论于羊祐、岑文,则近苗峒者,似乎见闻较确,而亦有若信若疑之意。可见正直、聪明之神,不若妖狐、厉鬼之灵异,足以起人信服也!作者主意在于崇正辟邪,而鬼神之邪正,或信,或疑,尤有关于世道之心。书中竭力表扬,正为世道人心计。故于苦贞、香烈,皆不惜以第一等笔力表之,不特一陈渊妻也!

素臣功业当以《救驾卫宫》为第一,而《五千长线》、《假死还魂》诸事,尤觉想入非非,故不待后世。读书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意,即三十年问,当日躬亲其事之人,大半在座而喁喁私议者,已有其人,此非作者籍此一论,以坚后人之信,亦欲以第一等笔墨写第一等功业而已!

岑文、羊祐能知素臣本意,并一妾亦不愿置,恰就天渊易容,相貌黑丑上闲论出来。岑文因娇凤结亲,并深悉玉儿同被共床月余之久,而主人转作冰人一事,故知素臣却色本领。至羊祐,则于持大言牌时,亲率二妹谢救于素臣之前。以二莲姊妹之色不足以动其心,仅仅作合以配元宦,故亦知素臣之深。惟知之深,乃言之切。是以他人不言,而二人转为素臣知己。作者于此种处,亦有细腻熨贴功夫,安得以大结束之故,而率尔填砌耶?

《战阵图情》是锦囊征扶桑实事,故小躔发论而天丝以唇枪舌剑御之,曾不少让顾,小躔与韦忠比枪,因成佳偶,岂自忘之?而乃轻议扶桑女之耶?道德一而风俗同,虽妇女儿童,亦无机械变诈之心。即些小处,亦总是表扬除灭之功。

天丝以小躔往事反唇相稽,似近刻薄矣!而于秋香说,司兄弟做泥狗时,贸然一问,以至无词可答,似木讷之甚。亦因辟除之后,人心正而机心化也!总是以出色笔墨表素臣之功。

鸡鸣盥潄佩用,五世子孙迭行晨省之礼,此素臣家教也,书中从未叙过。突于庆寿既毕之日,一为铺张,而以孪生三男、新妇惊骇,略作顿挫之笔,盖过此以往,无处可以再提。而如此收束,更形容作者好整以暇之致。

畕、畾、(四田),三男孪生,与红瑶孪生两女,为文甲、文由妻前回曾点明矣。而素臣子、孙、媳、女多至如此,使读者过目辄忘,则无以见其奇异之迹。而此等语又不便屡屡题及,故于好文按着家法,初行晨省之时,以见两婆婆、三叔公一回诧异之符,俾读此书者省记孪生之瑞,而仍互不着痕迹,是谓灵活。

红瑶孪生二女,为文氏妯娌。红瑶固玉麟长女也;文麟之妻白氏——书姐者,亦玉麟女也。其姊有孖胎,其妹亦有品胎,且一而至再三男之后,更得(田从)、甾两女,然则孪生亦有种乎?事固巧合,然即此以见白氏子孙之多,生育之繁,不下于素臣、干珠也!夫玉麟何以得多子之报?曰,大恩仓全活饥民。无其功德,足以辅除灭佛老之所不及。

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

好文看婆婆但把手向鬓边略绰一绰,并不啧声,愈加诧异。忽见床门这边,又一个婆婆站在凤姐背后,方知错看,定了心。把床门两边婆婆叔婆细认,仍是辩别不出。忽又看到床门前,整整排着三个叔公。一般面目,一般长短肥瘦,一毫无二,更自目定口呆。暗忖:天下稀奇古怪的事,怎都出在一家?不信都是一胞生下的不成?以后遇着驸马,不可仓卒厮唤,恐也有相像的,弄做话柄。

好文自在惊疑,素臣、田氏已起身。将盥,文龙捧水,文麟捧盘,素臣盥毕,文虎进巾。凤姐捧水,书姐捧盘,田氏盥毕,东方氏进巾。素臣夫妇各筓总佩用讫,五鼓已绝,命熄去灯烛,天已微明,随下楼来。楼下璇姑、素娥、湘灵、红豆,各率子媳孙曾,拱立鹄俟。相叫毕,即随素臣、田氏后,同至安乐窝。房门已开,素臣、田氏等进房,文龙等一辈,俱随入内。文甲以下,俱在房外鹄立。俟水夫人筓总以后,再轮流进房省问。

水夫人心爱文施夫妇,特传进房,知礽儿随来,一并传进。令文施代素臣奉水,好文代田氏捧盘,礽儿代璇姑进巾。梳栉时,亦令好文伏侍。素臣等不安,水夫人道:“汝等执事已久,原可令子媳服劳;我爱施郎嫡长玄孙,失而复得,他妻子来自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国,礽郎又是我嫡长礽孙,故特命以宠之。即朔望日汝兄嫂来执事,亦令其代劳也。”素臣等方不敢言。文施夫妇喜出望外。房内房外诸人,俱啧啧羡慕。礽郎甚是灵巧,手执沐巾,一俟沐毕,即双手拱献。水夫人甚喜,令取果品赏之。礽儿捧着果盘,跪地谢赏,取一枚小者食之,叩头而起,把余果及果核,藏于怀中。将空盘交还宫女,并足垂手而立。水夫人大喜道:“虽由父母教训,亦甚灵慧,不愧吾家小儿也!”素臣问:“何故食果?”礽儿道:“不敢虚尊者之赐也!”问:“何故怀核?”礽儿道:“不敢弃尊者之赐也!”问:“何故怀果?”礽儿道:“归奉父母,不敢私也!”问:“何故不奉高曾祖父母?”礽儿道:“不敢径达,将由父母转奉也!”这几句话,把房内、房外诸人都听开了心,啧啧叹赏。文龙想起幼时食果不怀核之事,满面发赤。暗忖:此儿幼慧,胜我多矣!水夫人梳栉过,诸人见毕,文施、好文欲留侍早膳。水夫人道“汝妻有父母住宅,行将久别,应侍奉。况产未弥月,不可过劳。除晨省外,一切仍听汝曾祖父母为之可也。”文施、好文方随众辞出。

次日望日,南京各府耆民,到门叩祝,传进名单,独空吴江一县。其余各州县俱到,共一百十七州县,耆民九百三十六名。每人手执一盘,盘设一炉,焚着檀降沉速等香,两扇肃静回避头行牌,两扇朱红牌,写着“奉旨恭祝百寿”六个大字。牌后一面黄旗,上写“应天府八属老民”,次及凤、淮、扬、苏、松、常、镇、卢、安、太、池、宁、徽十三府,各府四队。府属过完,即是直隶徐、滁、和、广西直隶州头行旗号。州属过完,后随一架彩亭,彩亭内一炉好香,供着一件万民衣,衣上俱是织金,老妇某门某氏,凡寿至八十以上者,方得列名;肩头胸前,俱九十至百岁以上老妇。肩牌抬事,俱选有精力的老人,只在每州县八名之外,共是一干一十六人。至府门下马牌两旁分跪,跪至大门,让彩亭进门,然后起立,入府叩祝。水夫人于补衮堂东旁坐,老民等挨府州进祝。

祝毕,分补衮、戏彩、改缁三堂,文武东西四厅筵宴。补衮堂空出中间,设六十四席,戏彩、改缁两堂,各设四十二席,文武厅各设二十四席。东本厅各设三十二席,共二百六十席。每席四人。古心、素臣分陪八十以上老人于补衮堂;文柔、文龙、文讷、文麟分陪七十以上老人于戏彩、改缁两堂。去了四席主席,其文谨、文鹏、文悫、文由、文甲、文男、文凤、文施分陪六十以上老人于文武东西四厅者,即与老人同席,方才够坐。正席毕,游园。游园毕,复坐翻席。翻席毕,古心、素巨复率文柔等四拜谢寿。这些老民,得与宰相尚书,公侯驸马坐着饮酒,已是荣幸,复再听大韶之乐,凤凰之鸣,眼见四灵神鹿,珍禽奇兽,异草名花,亭台泉瀑之胜,口尝甘露醴泉,山珍海错之美,心花朵朵开放,骨节根根松动。临行,复有许多宰相尚书,公侯驸马,向他叩拜,更欢喜感激,难说难言,鼻涕眼泪,一齐都放。正是:

德盛礼恭非固位,重谢优劳为荣亲。

起身时,每人一匹缎子,一对荷包,五两盘费,万民衣价五十两,各项犒赏一百两,共用去一千六十正缎子,二千三十二个荷包,五千二百三十两纹银。老民等再四推辞不受,说:“逢水、旱驿站,俱有官给禀饩;经过城乡市镇,因是庆太君百岁,俱备着酒饭菜果犒劳,住宿之处,俱不受房钱;小者等没有用过盘费,何敢虚领赏赐?”内中一个老人,跪下地去磕头道:“小老还受过老太师大恩,不能补报,这赏赐更不敢领!”素臣扶起问故,老人道:“小者袁有业,住在当涂县采石山下,有一个儿子,叫做小成哥。”

章臣道:“原来你就是小成哥的父亲,这是我与叶道争斗,无意中之事,并非有心,亦算不得恩,快快休辞。各位俱为家母而来,只因人众,不能尽情,若再推辞,便是嫌我亵了!”老民等只得收受.惟谆恳太君百十、百二十岁,及太师爷百岁,俱仍来庆祝。

次日,即是浙江省十一府,七十六州县老民叩礼,亦如江南。但制万民老妇衣一件,分府设立牌旗,共计六百六十人,用缎六百六十五匹,荷包六百六十对,银三千四百五十两。

十七日,山东省六府,一百零四州县老民叩祝。

十八日,江西省十三府,七十八州县老民庆祝。两省旗牌、彩亭,仍如南京之制,盘费银数,亦如南京,共用缎一千五百四十三匹,荷包一千五百四十八对,银八千四十两。

二十日以外,京师八府,二直隶州,一百二十八州县,山西五府,三直隶州,九十五州县,湖广十五府,二直隶州,一百二十五州县,二宣慰司,二宣抚司,五安抚司,广东十府,一直隶州,八十二州县,福建十五府,二直隶,一百二十五州县,二宽慰司,四宣抚司.五安抚司,陆续俱到,祝寿之式,仍如南京。惟安慰、宣抚、安抚、各总立四牌,共十二牌。素臣因五省路远,加盘费一倍,每人十两,共用缎四千九百七十二五,荷包四千九百七十二对,银五万四百七十两。诸亲友看过几省老民,见过世面,亦陆续辞别。

至九月初一日,阳里、国妃进京朝贡,适天子知干珠、关兰制就乐府,教成子弟,演素臣一生之事,特旨求观,因在国王船上带进京去。国王、国妃大喜,每日搬演数出赏赐至京。天子后妃分四日演完,亦赏千金。钦赐关兰、干珠王晶冠眼,以旌其才。仍令国王带回吴江不题。

初二这日,广西省十一府,者民叩祝,有一个老民庆过水夫人百寿,复向素臣磕头。素臣慌忙扶起道:“凡来祝家母寿者,概不受礼。”那老民道:“老太师爷钧旨是知道的,但老民乔寓,受老太师爷厚恩,故特叩谢。老太师爷不记得上林县看花村饭店中尊使张峒主舞锤之事吗?小老便是店家。”素臣细认道:“果然就是店主人,有了大白胡子,竟认不起了!店主人,我尚少情于你,怎反劳你致谢?”乔寓道:“那年就蒙张峒主赏银百两,怎还说少情?自从老太师爷别后,苗民哄传小店住过贵人,家仆还现招了土公主,来往之人,俱要住宿小店,问问老大师爷的家乡、官位、相貌、身材,众官府怎样磕头捣蒜,土驸马怎样英雄。小老有了银子,又多盖了些房屋,添了槽道伙计,生意一日兴旺一日,及至太师爷灭了赤身峒,平了田州,破了大熊峡,入阁拜相,又干了无数惊天动地事业,不该住宿的也来住宿,竟要算广西里第一大店了!老太师爷吃酒的那一间房子,人人争住,情愿多出房钱。中间的那一间,老太师爷坐着见过各位官员,也比别间的房钱多出一两倍,后夹有发疟疾的,住着这两间房子,疟疾便不来了!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凡有疟疾祟病,便来租住,人人见效。弄得那两间房子,一倍贵至几十倍。并不是小老要加,各人争出重价,便挤贵了。还是小老怕罪过,加到五钱便止住了。若是由着他们加去,正不知红到几两一宿哩!要住这两间房的,预先一月半月,便先交房钱,定下哪—日,方住得成。若隔两三日前来租,是断然住不成的了。到得大太师爷剿灭竣西番活佛,二太师爷烧毁了释迦真身,万国来朝,千祥云集,便不止广西一省苗民商贾,来求这两间房子,连广东、湖广、四川、贵州各省绅紟士庶,是男是女,凡是犯邪祟病的,不远千里而来,投小店住歇。这两间房子。如何应付得来?只得每间房里;多开床铺,男与男同房,女与女同房,每人预交五钱银子,便得占这一席之地,一宵之宿。因此小老发了数万金事业。老太师不是喜那一个小女娃,哩哩喳喳的,唱得有趣啊?那就是小老的女儿,嫁时也有千金陪送,后来还赠了许多。小老三个儿子,都成了局面。只因住了捐纳,不得挣个前程,在乡村里,公然做起财主身分来了!人若说他是开饭店的,面就发红。却把这饭店当做摇钱树儿,不肯推调。三日一轮的,谁肯争差一日?小老感激老太师爷,设个长生位儿,早晚上往香礼拜礼拜,祝愿老太师爷长生不老。常想到南京来,当面磕一头,只因水远山遥,不得其便。恰好奉旨,每乡派着两人,来祝太君百寿,便急急的报上名去。要来者多,那里便占得着?幸亏自小老具呈,把老太师爷曾寓在店,声说明白,县官就把小老点了第一,得以叩老太师爷。老太师爷丰采,比五十年前更加精神了许多,真是天生天化的圣人哩!”素臣笑道:“岂有住过的房子,可以疗病之理?这是你老人家运气使然,与我何涉?你只不肯多加房钱,就该有这财气了!”

素臣喜遇旧馆人,使不另设席面,就陪在乔寓间,问些家常,陪着游园翻席。因广西较北直等五省更远,每人盘费又加五两。乔寓于十五两之外,复赠银百两,以表其意。乔寓坚辞不获,只得叩谢道:“各省老人不敢受赏,回去俱要建造女夫子庙。小老这百两根子,也入公建庙罢了。”这几句话,因众人用道感激之念,想要再来庆祝的话,因人多语来,混在里头,素臣没听明白。见他收了银子,便没根问。过后方知各省老人,把盘资银子公在一处,仍用彩亭抬回,一般的头行牌,府州县旗号,各捧盘香,迎至省城。每府派一首事,择地鸠工,建起庙宇,塑水夫人浑身,选老寡妇供奉香火。匾额题着“女圣人庙”,故乔寓说是立夫子庙也。

乔寓本意将银入公,后却转念:太君生相,各处俱有。今建女圣人庙,但把盘费入公,已是有余。何不留这百金倡捐,就在村内建起圣母、圣子庙,连老大师爷塑着浑身,朝夕札拜,岂不更好?定了主意,一到家,便尽这百余,买了木植,要替水失人及素臣建造生祠。这一信传出,本地苗民、过往客商,及住那两间房子医病的男男女女,无不争先捐助。乔寓见银钱来得涌凑,便想成一大规模。村中地隘,就在素臣同各官看石榴花之所在,买了十余亩地,造起七进大房,请着高手匠人,照着生祠各像,塑将起来。后来干珠、关兰回峒,得有水夫人《合家欢》稿子,在葵花峒造生祠,把文府六世男女老幼,都塑起浑身。乔寓用捐助日多,便也照葵花峒中式样,塑出百子千孙。引动广西一省苗民,俱来祈求子嗣,烧香祭赛者,络绎不绝,遂为广西通省庙宇之冠矣!

初五是素臣生日,本不受贺,只听本家子孙行礼。因干珠、关兰、虞挥、禹陵、倪又遇、羊祐、兰文余七双夫妇,文恩等诸下人,俱留庆祝;长卿等亦因贺志之约,游了苏、杭山水方向,尚未起身。因定于初三日,请长卿等筵宴;初四日,请干珠等筵宴;初五日,本家子孙拜祝;初六日,下人等行礼;初七日,总饯送行。

初三日一早,长卿等八人俱至。略见拜寿之意,即共贺素臣之有志竟成。无外道:“那年首兄原说要贺百觥,为何被兄所阻。此番大志已成,百觥是断不少得的了!”成之道:“当日少年,尚不能饮,况今日乎?还是十觥,吾兄尚须代弟饮足其数。”正斋道:“百觥太多,终席十觥又太少,莫如行起令来,先以此每人十觥之数,于一令内饮足,再候以次之令为妙。”大家都说:“有理!”因定长卿首席。长卿以姻亲故,让正斋首席,长卿坐了次席,以下同乡叙齿。

坐定,正斋发令:“取百寿之意,每人轮饮一杯,说一‘寿’字,酒底只许《四书》《五经》,不许旁及《史传》。说完一百个寿字,即作每人贺了十觥,素兄亦答了十觥,再听长兄之令。”因举杯而饮,饮完即说:“必得其寿。”长卿说:“令妻母寿。”心直说:“绥我眉寿。”首公说:“仁者寿。”成之说:“以介眉寿。”梁公说:“三寿作朋。”无外说:“如南山之寿。”双人说:“令德寿。”岂至古心,干了酒,仍是沉思,不即说底。正齐道:“古兄太迟,要说一百个寿字哩,怎头一个寿字,便这等沉吟?”古心道:“寿字甚多,因偶想到《易经》,从乾元亨利贞背起,把象象十翼都背完了,没有一个寿字,故此迟了;该受罚一杯!”因补说了“寿考级棋。”素臣道:“《易经》不特无寿字,亦无禄字。四书上除说过外,只有一寿字,尚在可说不可说之间。大哥说寿字甚多,只怕未必。”正斋道:“素臣无酒道底,泄漏春光,该敬四杯。”素臣道:“泄漏该罚。若无酒道底,则须从正兄敬起。”正斋回想过来,笑道:“弟可谓责人则明,而恕己则昏,该应受罚两杯!”无外道:“但恐责人亦不甚明,古心连道三底,何以不敬乎?”正斋大笑。因令勘自己四杯、古心两杯、素臣四杯,三人同干。首公道:“不是单讲罚酒的事,弟也想过了,半部《礼记》没见这个字哩!如今正求兄宽了禁令,待素兄细想一想,《四书》、《五经》内,这字实有许多,若本不足数,便要添出书来,省得说到后来,所不足者,俱累正口收回。”

正说时,恰好文甲禀话。长卿道:“来得正好,弟知庚先是素兄兰玉中第一赅博之人,正兄快些请教。”正斋因将缘由说知,文甲拱手对道:“《大学》、《易经》、《礼记》,一字俱无;《论语》、《中庸》、《孟子》,各只一字;《春秋》只两字;《书经》只五字;《诗经》只三十二字。通共四十二字,尚有八字重见,八字不甚可说,可说者,止二十六字耳!”无外掀髯大笑道:“正兄快收回七十四杯!”正斋不信少至于此。仍轮流说去,但宽禁令,不更罚酒。谁知各人苦思力索。合算起来,果然《易经》、《礼记》、《大学》一字俱无,《论语》只有“仁者寿、”《中庸》只有“必得其寿”、《孟子》只有“妖寿不貳”,《春秋》只有“曹伯寿卒,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书》只有:“一曰寿,则无遗寿考,天寿平格,亦罔或克寿,罔耆寿俊在厥服”,《诗经》只有:“如南山之寿,万寿无期,遐不眉寿,令德寿考,寿万攸酢,使君寿考万年,曾孙寿考,周王寿考,寿考维祺,天子万寿,俾尔寿而臧,俾寿而富,寿胥与试,眉寿无有害,令妻寿母,三寿作朋,眉寿保鲁,既多寿祉,寿考且宁”,及两个“以介眉寿”、“绥我眉寿”,六个“万寿无疆”,除去重叠有碍之字,三轮未满;只说到梁公,二十六个字已完。无外便无可说,只得略减避忌,将“妖寿不貳”亦作一底,复把万寿等句内,选出为诸侯而咏者,说出三底,终了三轮。

正斋深自责其不学无术,长卿道:“岂特正兄,弟亦不知其少至于此!”孔子云:友多闻。“庚先乃弟之师也,岂曰友之云乎?独二兄明知不足,而于正兄出令时不昌言以止之,何也?”素臣道:“弟亦忽不及察。但觉其少,而不知其少苦此!小儿饶舌,正所谓啬夫喋喋,吾兄何反加谬奖乎?”

正斋只得加出《三传》、《史汉》,兼留文甲监察字句错误颠倒之弊,以终其令。

次及长卿,长卿道:“正兄之令,贺志而兼寿意;弟之令,考志而亦兼寿意。考志须自注考语,不可过,亦不可不及。上考三杯,中考两杯,下考一杯。若自贬以避酒,自夸以贪杯,皆须行罚。请自隗始,诸兄照式而言,可乎?弟初志在进君子,退小人,而化民以德,责难干君。此数子,皆不出二兄范围,而二兄之进,虽由圣主特达之知,弟亦不无挽推之力。进一大君子,而因以进诸君子,退诸小人,化民以德,责难于君,遂成唐、虞之盛治,弟之志变由此而大进。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荐贤受上赏者,是也,注上考。”饮完三杯酒,说一个“巾”字。

正斋道:“弟初言志,在于礼乐之事;后为春官,藉素兄之力,俾礼乐得以一正,虽其功不出于弟,而弟实奉行不违,志则已遂。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碌碌因人成事者也,注中考。”饮完三杯,说一“竹”字。

心真道:“弟初言志,慕郦生、仲连之行;而非值战国、楚、汉之时,一无表见,赉志终身耳。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食言而肥者也,注下考。”长卿道:“弟令早已申明:不许自贬以避酒,心兄特未遇其时耳!顾朝廷与有争执,兄以一言定之,非排难解纷乎?辞景藩之聘,斥靳直之使,非廷叱天子,辞烹诸侯之概乎?宜居上考,何自贬乃尔也!该敬一杯,重下考语。”众人亦俱不眼,心真只得改下考语曰:“古人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骛者也,注中考。”饮完三杯,说一“田”字。

首公道:“弟初志欲论秀书升;今之行乡举里选,亦其论也,专责国子课教贡士,既力行而大效矣!虽事之克成,由于素兄,弟只效使令之役,而初心则已大遂。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蚕则绩,而蟹有匡者也,注中考。”于了两杯,说一“羽”字。

成之道:“弟之初志本属卑卑,虽未得领抽群英,而已滥竽翰苑,虽未能主监中秘,而已教习庶常;贡禹弹冠,事因人就,戴凭夺席,志则已成。因自下考语曰:所谓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酉”字。

次及梁公,因更衣,先及无外。无外道:“弟之初志不求宦达,今实与违。惟拔剑解围一事,差不差初心耳!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一物足以释西伯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金”字。

长卿道:“弟进二兄之才,尚由圣主之特达。兄救二兄之厄,实关宗社之安危。宜注上考何自贬也?”无外道:“吾兄初志,无一不遂。弟只此一事稍酬,故云一物足以释西伯。中考犹嫌于夸,况上考乎?长兄当收回一杯。”两人争论不决,众人劝各饮一杯,不更改注。

因及梁公,梁公道:“弟初未言志,无可注考。”无外道:“日京说的:兄欲为阮步兵、杜分司一辈人,何云无志?”梁公坚不肯下考语。长卿道:“岂嫌匡兄之有僭,及弟之狂妄耶?弟与匡兄各受罚一杯,请何人代注?酒仍梁兄饮,以终此令。”梁公忙止住罚酒,却仍不下考语。无外踊跃代言道:“梁公浪游楚馆,春满江南;犹拔吴娘,马空冀北;遇无膫贼竖,棒打鸳鸯;幸有心押衙,骑飞叱拨;一双粉面,却出并头莲;百岁白头,围成比翼鸟;不须偷鹭鸶之步,已连得麒麟之儿;阮步兵日日垂青,杜司勋宵宵见惯;初心大畅,宿愿全酬。同代下考语曰:古所谓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者也。注上考。”梁公道:“贺志考志,诸兄皆彬彬有礼;而无外独杂以诽谐,此所谓载号载呶,乱我笾豆者也!监史之谓何?长兄如坐视不行罚,则官失其职,民将嚣然不静矣!”长卿笑道:“《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免匡兄之罚,准水兄之考,可也。”众人都笑作一堆,道:“有这谐谑小生,恰遇风流老子,朝南官府既做了面糊盆,两旁皂隶便要来打糊涂帐了!梁公快些干酒,我们好上回销。”无外笑得打跌,梁公愈加不伏。众人带笑而劝,无外忍住笑说道:“弟来解了交罢。弟陪梁兄三杯,算了载号载呶的考语。”长卿道:“弟亦罚三杯,以儆监史失职之罪!”梁公无奈,方各饮了三杯,说了一个“火”字。

众人余笑未绝,只见管门太监跑来禀道:“大厅上两个烂醉秀才,大发雷霆,要打进来了。’众人无不错愕。文甲面如土色,忙跪在地,浑身发抖。正是:

吐哺辍沐三贤相,怒发冲冠两秀才。

总评:

素臣子孙之繁衍,从古所无。如此门第,而家庭之间,不行定省之礼不可也。然以文施一代起,至水夫人,还处问安,甫交天明,则文施夫妇当三更即起,又必俟素臣定水夫人,文龙定十臣;文甲文由又定文龙,然后文甲归寝室,则又当在三更行。辈愈小而行礼愈劳,至于通夕不得稍寂,无乃,非古孝子之心乎?不知文偶于此一表。若在著为常礼者,自有分班轮值之例。观水夫人所言,“朔望日,汝兄嫂来执事,”可该一部家规,读者切勿轻疑。

礽儿为素臣曾孙。书已将毕,故必出色表之,见素臣后嗣绵延于无穷。而“小儿言志”一局,乃可就此收束;“赐果怀核”而藏其余。文龙闻此数语,至于满面发赤,非此透壁之笔,乌足以表礽儿。

祝寿之盛,至于外国国王、国母、国妃,正、副使臣,将府中空地僭满,然后始有坐处。此亦透壁之笔也。乃至天下州、县、乡、社,耆民老妇一起一起而来,尤属古今未有之奇。而水夫人宴然受之,总为辟除佛、老功德,天之报之,与天子之酬之。即此犹不足尽其量,故放笔直书而不嫌其诞也!

干珠、关兰夫妇制乐府以庆寿,天子回銮未及亲见其盛。特旨求观,由国王进京带去。赏金之外,至因此而赐二人三品冠服;设非崇正辟邪道一风同之世,则二人者得勿与天宝教坊部头同一卑贱,而天子自视又相去于李天下者几何耶?

广西店家一顿大蒜烧酒,殊觉不足以辱贵客,而素臣当日竞至大醉,且因大醉而闯祸店中,小老因此发财,感激不忘,谋干庆祝,岂素臣所及料哉?然由小老以百金入公,一倡众和,遂至生祠遍建天下,则其来也,不可谓无关系于素臣也!作者特地详写,不觉其烦,非仅与当年事遥作印证而已!

“寿”字看去甚多,袁正斋发令,以为百个尚不足尽。而古心背诵《易经》,终篇竟无一字,殊出诸人意料之外,读书而从此等处用心求之,素臣友中尚不可得,何况其余?然细思之,此回独表礽儿,推及所生,兼表文甲,特举此令以发端耳!表其孙曾,而不惜抑其兄弟并其友,然则出色极矣!

言志诸人复聚于五十年后,所分者止—二人,此希世之遇也!素臣得志行道,而诸友功名事业亦因之而俱显。各自注考,乃为核实之论。作者亦以第一等笔墨写之,可谓到底不懈。

无外代梁公注考,联语工致已极;而人之视已二语,亦复趣而不谑。盖素臣微时诸友皆文字交。古心而外,敬亭、成之、双人、日京,其有文章,信矣。独无外气破胸脯,摩肚不饮,大有豪迈侠烈之风,于此特笔表之。庶读是书者不至疑其肚中无物,可谓周到之至。

烂醉秀才大发雷霆于素臣之堂,其胆量诚力,亦可谓之非常。而得罪于秀才者,乃为文甲。门监禀报,面如土色,足见家法之严。然细思之,文甲不过忘记禀知,并未十分开罪。秀才之怒声,无外笑闻而抵隙而进也!古来道高望重,而谨慎终身常若不及者,诚不敢以闲示人耳!

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

素臣大怒道:“想必是你误了事了!这两位秀才是何时来的?你耽搁他到如今,不早禀我,致我得罪于学校之士,虽挞汝流血,庸可赎乎?”文龙、文麟俱汗流满面,仓皇赶至,见素里已在责骂,便不发言,但顿足道:“竖子误事!”文甲叩头伏罪道:“今日本是九叔值宾,因皇上赐有满月贺礼,要修本奏谢,故令孙儿代值。这两个秀才吃得烂醉,要求见公公。孙儿命施郎陪着,把苦茗去替他解醒,一面来事知公公,一面吩咐施郎,待其酒醒,婉言辞谢,告以有客,改日回拜。孙儿到席间正要禀知,被洪伯祖问起“寿”字,一心想到《经》、《书》、《史》、《汉》上去,便把这事忘记了!因已吩咐施郎婉谢,未曾十分在意,不知如何发起怒来?求公公饶恕孙儿初犯。以后愿甘处死!”

素臣问门监道:“那两位相公因何发怒?”门监道:“初时太子爷陪着吃茶,后来便糊糊涂涂的,攀今吊古,还是好好的。大子爷说:‘老太师爷陪客筵宴,倘有紧要,必欲面见,即便传禀;如尚可缓,改日回拜请教。’那两位相公也还你看我,我看你,像有个作别的意思。忽然听见匡太常大笑之声,登时大怒道:‘老太师爷纵酒比匪,号呶于室不知倒屣天下贤士!’便要打将进来,还说要提老太师爷两耳,数其罪而来之哩!太子爷拦劝,便挥拳欲打。亏着太子爷是有本领的人,软软封住他四只手,委曲谢罪,方不受辱。老太师爷早些发放才好!”素臣看着文龙、文麟道:“也没别法,只有亲自出去请罪。你们各有奏对,去干你正事,不必在此。甲孙误事,可恨!可恨!”文龙、文麟便如飞入内。

素臣整在趋出。无外大怒道:“怎么我们竟俱是匪人,只有他两个是贤士?总是素兄吐哺握发弄出来的事,平时把这些酸子纵容惯了,将公卿大臣都看做酒醒饭袋!待我这匪人山去,请教贤士一番,提耳而责之,给他一个怕惧,才是保全斯文的道理!”说罢,抽身出席。被成之一把抱住,笑道:“秀才醉了,有素尼出去请罪,何用更添吾兄出去陪跪?”梁公道:“弟原说无外不该载号载呶,却连众人都受讪了!”无外愈加生气,长卿越看越笑,无外着急道:“长兄亦在匪人之内,有何好笑?笑我们一堂卿相,肚里容不下两个秀才!”心真道:“既秀才矣,而又加之以醉,避之不暇,况敢撄其锋乎?弟虽志在叱天子,烹诸侯,而遇此等中圣人之秀才,则固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无外呵呵大笑,方才坐下。

素臣出去,见一个是吴江秀,一个是卞特立,是吴江县中有名秀才,因打着大拱,深致不安道:“今日学生所实之客,俱是为家母生日而来的,不得不陪,以致失迎两兄,惟乞恕罪!’那两个醉人虽是狂妄,却不由地礼法起来,也是深深一拱道:“晚生等素性硁硁,颇知自爱,从不肯干读显要。因老太师泰山、沧海之鹰,不让土壤、不择细流,兼之好贤若渴,特为国家大事而来,欲当面陈说。一时不得通达,冒昧失言,求老太师恕罪!”素臣拱手道:“请坐了赐教。”

两人坐下,吴江秀说道:“老太师功德巍巍.无弊不革。只有这件事,仍循旧弊,虽若可缓,而有关于世道人心,实为至急之务!”素臣问:“是那件?”吴江秀道:“晚生们在学言学,不敢越俎。古时学宫,春夏教以《礼》、《乐》,秋冬教以《诗》、《书》,别无制义之目。今虽兼课经义治事,而仍以制义相参,使学者有用心之心思,消磨无用之帖括,兼使精神俱瞀,知识皆昏。一旦临民,茫然无主。坐如木偶,全凭线索提牵;行若纸棺;一任模糊葬送。欲望老大师奏闻皇上,废去制科,将坊间一切刻板,世上一切时文,俱付之祖龙一炬,此其一也。”

卞特立道:“古时设学,即有先圣、先师,而无可考。汉时先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后以孔子为先圣,颜子为先师,可为允当。后代递增从祀,遂令马融、戴圣之徒,亦俨然先师之列。嗣虽屡次削除,而犹有除之未尽者。如十哲内冉有、宰我。一则党于权臣,聚敛以剥民,旅泰山以僭上,伐颛臾以弄兵。此为不忠;一则妄请短丧,而于斩焉衰绖之中,安心衣锦食稻。此为不孝;以不忠不孝之人,列于俎豆,而令学者祀之,拜之,模楷之,是率天下而趋于不忠不孝之路也!夫有若言行似孔子,而子夏、子张皆欲师事之,较之冉有、宰我,固属高下悬殊。即子贱尊师取友,以成君子之德其,为宰则鸣琴而治,几于无为,亦岂冉有、宰我所可比?而彼则偃然于堂上,此则厌然于两庑,岂不谬哉?欲望老太师奏闻皇上,撤两人之主,而进有若、子贱于堂上,此又其一也。”

素臣道:“制义本无益于学者,而使畅发圣贤之精义,辨析经传之疑蕴。较唐、宋、元取士之制,或雕琢其心思,或纵横其意见,或俳忧其兴趣者,得失判然矣!况为老太师所持制,为臣子者,可贸贸去之乎?”吴江秀道:“为臣者当责难于君,当进以唐、虞之政,祖宗法度有必当更改者,何嫌于变易耶?”素臣道:“祖宗法度有必当更改者,有可以不更改者;若不问其当改不当改,而肆意改之,以为责难于君,此安石之邪论也。安石变法而行雇役,民既安,温公并议改除,苏轼犹以为言。况祖宗法度,百余年所安者耶?本朝由制义出身者,忠如方、景诸公,直如钟、戴诸公,苏尚书之理学,季祭酒之气节,于少保之功勋,彭相国之经济,麟麟炳炳,史册可稽。即现在阁臣,如刘、谢六卿,如王、马、刘、戴诸君子,树立卓然,何一非制科出身?而必欲变祖宗之法度乎?况有乡举里选,经义治事两途以左右之。今之生监不通经义、不习治事者,不得与宾兴之典,是制科之中,以默参以论秀之法,非前此之徒工文艺者比。木偶纸棺之诮或可免矣!利不什不变法,害不什不变法,正无庸明与祖制为难,而轻议革除也!至冉有、宰我之升于堂上者,后人因陈、蔡之事,慰夫子之思,而非以其学行高于有子、子贱也。然已身通六艺,列于政事、言语之科。夫以子路之贤,而初见孔子,尚有雄冠之习;曾子之圣,而初在圣门,尚有质鲁之目;岂冉有、宰我两贤,渐濡圣人之教泽,而终不改其党权、短丧之失乎?《论语》载:‘冉有侍侧,侃侃如也’,子乐。《孟子》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缅其气象,译其言论,亦可知其品之日上,识之日高,而可执其前事以相绳乎?’观五秉之与,冉有非屑屑于财利者也;观赐之华不如予之实,宰我非捷捷于口给者也;商富教于车中,论五帝于函丈,得不谓圣门之选乎?春秋时,事于诸侯者,以诸侯为君;事于大夫者,以大夫为主。委贽臣之,则各忠于所事,以是为尽职焉。冉有之忠于季氏,亦其义也。然弑父与君,亦不从之,则已贤于春秋时之大夫陪臣矣!短丧之问,诚为可疑。但今之居丧者,三年之内,俱能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乎?毋亦不食旨而有甘之心,不闻乐而有乐之心,居倚庐而有安之心,名为持三年之丧,而悲哀恻恒,实无期月之爱于父母者;盖比比矣!是有三年之名,而无期年之实也!宰我天性不及。初游圣门,疑先生之制礼,不本乎庸众之常情,而礼乐坏崩,既失之拘牵。由衷发言,复不为虚假,故有‘期可已矣’之问;自夫子以三年免怀,推丧制之原本,而发人子之天良,必能引其情性,而不终于不及矣!倘二子者,要终于不忠不孝,夫子有不麾之门墙外者乎?夫子乐收于门墙之内,而两兄乃欲屏之门墙之外,不亦惑哉?”

素臣这一席话,吴江秀巳频频点首,卞特立尚期期欲言。只见无外含怒而出,喝问道:“你这二个竖儒,怎敢毁谤起先贤来?两贤身通六艺,怎便不足楷模?且请问你两人,通得几艺?待我来考较一考较。如缺了一艺,便须罚跪在两贤神位前,提着贤士之耳,挥我匪人之拳!但不知你两颗腐头,可受得起?”卞特立不待无外说完,拉着吴江秀往外飞跑,口里说道:“匡无外吃得满脸鲜红,来撒酒风了!还不快走!”无外大笑道:“你两个在这里撒酒风,反说我来撒酒风,快些拿住,休教走了!’素臣赶出去送,已如漏网之鱼,七跌八撞,跑出辕门去了。

素臣一面差人帖去致意 一面拦转无外,着实埋冤。无外掀髯大笑道:“有素兄这等宽急肚肠,与他歪缠,若不吓走了他,我们的酒会,何时结局?”一把拉着素臣进厅。长卿等一齐迎住,替文甲求情,说:“是我们笑出来的事,与令孙无干!”素臣只得喝了起来,令其执壶敬酒,以赎前罪。文甲叩谢而起,接了家人酒壶,先敬了十杯入席酒。众人吃着酒,长卿道:“这两醉生语虽乱道,却颇有些见解,非鄙生腐儒也!”素臣道:“这两人是本县有名秀才,每以贫贱骄人,得罪乡党,素行却无瑕玷。被匡兄这吓,吃亏了他了!”心真道:“无外此举,可谓羯鼓解秽!素兄这一番议论,真是使顽石点头,而卞生犹不输伏,再与他缠到几时!彼自负为颜渊复生,若没无外这一吓,将来便为祢衡之续矣!”

成之道:“我们且完正事,狂生故态,暂目搁过一边。”因向双人道:“该轮着吾兄了。”双人道:“禀过令官,弟初言志与成兄同,今所遭遇,亦与成兄同。则成兄之考,即弟之考,无庸重复考注也。”因干了两杯酒,说一“示”字

次及古心,古心道:“弟之初志,在取科甲、绝仕进。今两与愿违。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者也。注下考。”长卿道:“大兄之未得科名,绌于时也;未绝仕进,屈于君也。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何乃自贬若是?”众人俱说违令。古心只得又改下考语曰“古所谓爱其人者,及爱其屋上之乌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木”字。

末及素臣,素臣道:“弟之初志,在于深山。乃未得读一日之书,即滥膺五等之爵,卖直干进,窃位沽名。负此本愿者多矣!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山灵献诮,湖长腾讥者也!”长卿等俱哗然争言道:“言必由衷,素兄初志在辟除佛、老。今果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使数千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即上考亦不足以酬之,乃妄注下考乎?不特违令,且违心也!违令之失小,违心之过大。先敬十杯,更定考语。”素臣道:“弟生平不敢作违心之论。诸兄无哗,听弟一言分剖。弟之本愿,实欲读书深山,以避世乱。辟除佛、老之言,特妄想耳,因诸兄逼迫,姑妄言之,宁料其虚愿而实偿之耶?如此以虚而论,则弟于彼时见群奸之炀宠,嗟国事之日非,真有入山惟恐不深之念。虽风尘物色,时兴仰友之思。而大厦将倾,知非一木所任。自德州回南,即欲泛舟洞庭,隐居避乱;因在济宁遇着梁公,偶解热肠,复发故态。迨至救出鶼娘,送至保定,为家叔正言责备,始欲以身殉国。仍未动一毫仕进之意,况于除灭佛、老乎?迨见皇上圣明,求贤若渴,赐祖传之珍物,令戴监亲为簪髺,祝逐臣此后事事如意。惓惓之爱,感人肺肠。然后以身许国,欲为扶危定倾之计。揆之初心,岂遽及此耶?”梁公、双人俱道:“避世洞庭,绝意仕进,在济宁关口真说过来,非违心之谈也。”长卿慨然道;“此大舜若将终身,伊尹既而幡然之趣也!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弟等违心之责,岂知二兄者哉!但不合竟注下考。忧则违之,乐则行之,其理一也,应改往上考。”素臣只得改下考语曰:“古所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也,注上考。”干了三杯,说一“足”字。

长卿道:“弟初说底,恐亦如正兄之令不足十字。今幸不至收回。”正斋道:“只怕也只有此十字,更搜索费力了。”长卿道:“此须问庚先。”因问:“说过之外,还有几字?”文甲置壶于桌,拱手答道:“还有(寿鸟)、(饣寿)、(马寿)、(髪头寿)、(鱼寿)、(身寿)、(寿页)、(风寿)、(役换彳为寿)、(土寿)、(米寿)、(纟寿)、畴、畴、璹、(女寿)、嶹、(目寿)、、十八字;略通融些,则(寿邑)、隯、涛、燾、俦五字亦可说;再不避忌,(寿鬼)、(片寿)、(牜寿)、懤、(疒寿)、(日寿)、(白寿)七字仅可说矣。”正斋不信有许多字,因取纸笔令其逐字写出,注明声音字义;果然共有三十二字。惟(片寿)字为凶物,(日寿)字为父殁,断不可说;可说者,竟有三十字。因肃然起敬,谓:“庚先博物君子。某真一字不识者矣!”

心真道:“正兄自谦,实吾辈通病。吾乡前辈有极渊博者,止识字二个。以此论之,除素兄一门,吾辈非一字不识者乎?”正斋愕然道:“如何方谓识字?”心真道:“前辈之论,即如一‘字’,必知天形之体度、数、理、气、运、化,与附丽于天、日月、生辰、雷霆、风雨一切成象之道。而天字之形,从何字生出,在六书所取何义;自龙鸟虫鱼各篆,又及隶、小籀、八分、真、行、草书,备识其体;在某书则读为何音、训为何义、或同音而异义,或一音而数义,方为识天字。无一不明,无一或漏,方为识此天字。”正斋拱手答道:“识未满百,亦恐有不明,有遗漏耳!”正斋挢舌不能下,因即向文甲问“天”字。文甲原原本本,逐节敷陈,真如心真所云,无一不明,无一或漏。其引据群书,正斋所知者十一;所见者十一,所闻者十一,余七分,不特目所未见,即耳亦未闻。然后出席作礼,愧谢不敏。

长卿太息道:“二兄一门,无美不具,无具不绝。非庚先何以为二兄之孙,云从之子,又何以为好雨之父也哉?好雨之子,度必有异。庚先可抱持两孙出来,昔日曾听尊翁啼声,决为英物;今更听贤孙凤音,以卜其异日也!”素臣因今文甲进去,将礽儿携出,遍拜诸宾。众人一见,俱称:“此干里驹也!”长卿欲闻其声音,问:“可会对句?”文甲道:“四五字可对。”长卿出对曰:“一堂醉客。” 礽儿应声对曰:“四座佳宾。”众人俱赞。长卿道:“可更颂主人,” 礽儿对:“非二难贤东。”长卿道:“当兼颂汝祖。”礽儿对:“乃四库通儒。”众人叹庚先之博物,幼孙知之,而吾辈不知,殊可恧也!长卿道:“盍更自颂,”礽儿对:“四岁神童。”素臣笑道:“小儿大言,岂不惭乎?”众人俱道:“此所谓自知之明,非大言也!”长卿道:“于何见也?”礽儿对:“满腹奇书。”长卿道:“读书何用?”礽儿对:“四国羽仪。”长卿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备?”礽儿对:“万里长城。”长卿道:“文武备矣,更觇所养?” 礽儿对:“千顷澄波。”长卿道:“学养全矣,遭际何如?”礽儿对:“千载昌期。”长卿道:“既遇时矣,得君何如?”礽儿对:“二人同心。”长卿道:“既得君矣,泽民何如?”礽儿对:“九土甘霖。”长卿道:“宜民人矣,受禄何如?”礽儿对:“五世重光。”长卿道:“富贵福禄,同符高祖矣。寿更何如?”礽儿对:“百岁太君。”正斋道:“好个百岁太君!我们本为祝太君之寿而来,放弟行白寿字令,正以太君之寿寿素兄。今礽儿之寿,亦如太君,恰好收局。长兄不必再问,再间则蛇足矣!”众人俱道:“正兄说得极是!有这长卿兄,出对就出不完了,休说四岁孩子,就是我等长老之人,也必被问穷了!若非神童,岂能如此滚滚不穷,应声而出耶?”

长卿道:“我们今日实为贺志而来。二兄之志已贺,诸人之志已考,吾辈十人之局完矣。而礽儿自颂之十对,更开礽儿言志之局。特不知他日何人更与贺志、考志,以继吾辈之前局耳!”无外道:“我辈十人,虽不结盟,而情同骨肉。后人宜有以继之。但礽儿言志,与素兄相埓,非庸众可与为朋。当于孙曾中各选一人,为异日论交之地。俾言志、贺志、考志,亦如吾辈前局,岂非干秋佳话?诸君以为何如?”众人俱说:“最好!”长卿道:“礽儿声清而气厚,富贵福泽,真可同符高祖!我等须妙选家驹,方足为其友也!”因各于孙曾中择其尤者,索纸笔开去,第一先开着素臣云孙文礽,年四岁;次即开长卿曾孙洪维,年九岁;正斋曾孙袁绪,年十一岁;心真曾孙申接,年十岁;首公曾孙元嗣,年十岁;成之曾孙金演,年十岁;无外曾孙匡显,年十二岁;梁公曾孙水昌,年十二岁;双人曾孙余续,年十二岁;古心曾孙文守,年十岁。

长卿道:“前局十人,梁公、无外、双人三兄齿最少;后局十人,则三兄之曾孙由最长,此至变之局;合十人之齿计之,恰成百岁,又为他日适庆百寿时贺志、考志之兆,此不变之局也。吾辈年迈,不及见矣;庚先神气完足,声重以长,百寿之符,其在斯乎?此单可付庚先,为后日之券!日已向暮,可撤去正席,即换翻席,各人轮饮十觥,为后局十人佳谶,不更候诸兄之令,何如?”众人俱欢然应允,换席复酌,并拉庚先、礽几入席。成之之酒,无外代饮;礽儿之酒,庚先代饮。心真道:“礽儿之酒,每杯宜令见意。”文甲依言,存涓酒,令饮十杯。饮完,礽儿两颊泛出桃花,更觉可爱。长卿抱入怀中,问:“可能如李邺侯之作方圆动静赋?”礽儿道:“能。”长卿大喜,即以礽字命题。家人送上纸笔,礽儿想了一想,即写出四句道:“

乃祖公相,示以典则;

髡儿禀之,孕此万国。”

长卿失惊道:“四岁小儿,乃有此大志,兼能下此创宇!且请问你‘孕’字之意?”礽儿道:“我腹中怀着子女。”长卿道:“你小小肚皮,怎样能孕此万国?”礽儿道:“肚皮虽小,度量却大,我以仁有天下,天下皆在我度内,受我怀保!便如父母怀着子女一般,不是真个把这小肚皮,装那万国之人也!”众人俱笑道:“长卿兄问得唠叨,却被他笑了去也!”长卿道:“既然如此,何故不说怀此万国,而说孕此万国?”礽儿道:“不过取孕字头上有个乃字,不脱题耳,无别故也。”众人惊喜非常,赞不绝口。正斋道:“先一个示字,就认得真了,吾辈尚有不加察,而以衣字当之者。”双人道:“不特思巧句工,而并能用仄韵,非深于韵学者不能,真神童也!”

无外一手在礽儿腰间,掏出小小佩囊,道:“这不是诗韵吗?将来必驾驾山而上之矣!”成之道:“人家小儿锦囊以裹,而素兄家注儿独佩诗韵,宜其超轶人群也!”长卿在诗韵内检出一纸,看是小楷西铭一篇,说道:“诸兄以诗韵为奇,岂知尚有此理学大文,民胞物与为事,宜其能孕万国也!方圆动静赋,只见得邺侯之智慧;此乃欲以仁有天下,真可突过前贤,吾辈皆拜下风矣!”

素臣口里谦让说:“小时了了,未足凭准。”心里亦自喜欢不过。文甲嘻着一张嘴,几乎合不拢来。长卿道:“弟见此异宝,不耻自苊。有嫡长玄孙女,乳名祉郎,性颇灵慧,貌颇清秀,小礽儿一岁。若不弃嫌,愿结朱、陈之好!”素臣道:“弟无不遵,但须禀命家母。”因入内禀知水夫人。水大人大喜道:“此儿本属聪明,不知其志愿若此!长卿与汝至交,久联姻好,许之可也!”素臣出述母命,梁公认了男媒,正斋认了女媒,素臣与长卿递了交杯,行拜定之礼,文甲跟着素臣同拜,令礽儿拜见高岳,并谢大媒,遍拜诸宾。重复入席,各饮双杯。里边赶制出和合汤、团圆果,吃过,然后各散。

素臣、文甲领礽儿入内,水夫人抱置膝上,戏问道:“被你几句话骗了一个妻子,可也喜欢?”礽儿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何足为喜?所喜老太君与老太公、公公都有欢容耳!”水夫人意喜,命宫女取两朵金花,大红全彩,戴了送回。

文甲领见父母,禀知前事,文龙、凤姐都喜到尽情。复取金花红彩,交披四插,然后送过西宅。文施、好文喜得心花开放。好文一乎抱置怀中,听着宫女数说,老大师爷进来,说男爷怎样对对,怎样做赋,怎样与洪太师爷对笑,把合堂人都喜坏了,洪太师便把小姐许给男爷;太君怎样领见大太师爷,太太师爷怎样称赞;镇国太夫人怎样赏披花红,说得天花乱坠。好文一面听,一面将礽儿头脸抚了又抚,摸了又摸,把嘴去揾着小脸百般亲爱,百倍喜欢不题。

次日,宴干珠等七人于补衮堂,并请水云、公孙四人。宴玉儿等七人于月恒堂,并请珠娘姑嫂二人。冰弦、紫函、晴霞、珠娘、媚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刲股为炙,誓死不辱,虽古之烈妇,何以加兹;珠娘性情和顺,容貌端庄,可称淑暖,皆闺阁之选也!即请入席,切勿固辞!”各人无奈告坐,坐下。

外边虞辉等问起水云四孙年岁、名号。水云指道:“长孙名闲,年已二十四岁;次孙名散,年已二十;三孙名疏,年亦十八;四孙名旷,年方十四。”素臣道:“四侄腹有诗书,性俱渊默,所取之名,皆寓隐遁。今回母舅既蟠然来归,诸侄不必拘命名之意矣。大侄名字,已为苏州府辟举,早晚便有佳音;三位侄儿,亦当出而就试。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母舅岂有意乎?”水云点点头。倪又迂道:“四位令孙,神清骨秀,皆属贵相。著入仕途,必为国器!晚生有一堂妹,系胞叔末女,性颇婉顺,貌亦幽闲,比二令孙小一岁,不识可仰攀否?”素臣喜道:“令叔在庶常馆上,学生曾见过,是一个饱学之士。令妹亦经令正说及,德容俱妙,正堪与二表侄作配,母舅意下何如?”水云道:“男大须婚,但恐山野之儿,不足为玉堂之婿耳!”素臣大喜,请虞挥、禹陵为媒,倪又迂与水云递了交杯,四拜为定。素臣复令水散与又迂交杯,重请入席。

虞挥、禹陵俱拉着又迂耳语一会,又迂向素臣道:“禹兄有一侄女,小三令侄两岁;虞兄有一孙女,与四令侄同庚。意欲仰攀,但禹兄已嫌与太师同辈,卢兄更嫌僭上,故不敢启齿。”素臣道:“并无尊插名分,有何妨碍?禹兄自是平等,即虞兄做了老亲家,亦料不以幼辈见待也!”因力为撮成,即请又迂、虞挥为媒,先定了水疏亲事;请又迂、禹陵为媒,复定了水旷亲事。素臣欢喜,忙入内禀知。

水夫人留心为四侄孙择配,一时未得相当,甚是牵挂;今一日之内,忽定了三个亲事,其喜非常,向紫函、冰弦、晴霞三人叫喜道:“方才你三人执谦,如今却是亲家了!只我长侄孙年已二十四岁,反独空他一人!”说到那里,便把珠娘一看,向素臣耳语道:“我看珠娘幽闲窈窕,意欲与汝母舅说知,定为闲儿之妇,你道如何?”素臣注视珠娘一会,答道:“郎才女貌,年纪相当,是极好的事;母亲可向媚娘说知,孩儿自去禀知母舅,撮合此姻。但既定亲,这合家欢是不能成功的了!”水夫人道:“且勿使知,而于长辈男子,皆令媚娘打稿,则无碍矣!”

素臣连称道是,素臣出去。水夫人即同媚娘至轩后,悄悄说知。媚娘大喜过望,但说:“门楣悬绝,不敢仰攀!”水夫人道:“看儿择媳,相女配夫,何论门楣?可与尊夫说知,且慢向令姑说明也。”媚娘遵命允诺。素臣出外,一力撺掇,水云亦允。即请虞挥、禹陵为媒,因无人拜定,代水云出一凤钗,作为插定,令宫女送入。

水夫人把凤钗递与玉儿等看,道:“此钗乃我水家旧物,各位以为何如?”玉儿等啧啧称赏道:“此等宝玩,非世家不能有也!”水夫人便亲手插在珠娘髻上,道:“连日劳神,聊以此为润笔之资!”珠娘看那金凤,口中衔着一颗明珠,其价不耻赀,忙道:“贱婢微劳,何敢受此重赏!”一手便去除那凤钗,却被媚娘一手按定,道:“尊者赐,不敢辞,只谢了太君就是了。”珠娘欲出席叩谢,又被水夫人推住道:“虽出于老身,却是珠娘当受之物,何敢劳谢!”珠娘是个极伶俐人,见水夫人、素臣、媚娘三人,眉头眼角,耳语神情,便猜到八九分,是为水闲亲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腼腆,好生难过。停会,送上和合汤、团圆果,愈觉含羞,不敢举着。水夫人殷勒相劝。媚娘道,“这是必要用完的。”复极力怂恿。珠娘此时,更猜到十分矣!

外边吃完汤果,素臣正酌酒复奉大媒,忽水云家中一个小厮,慌张赶至,报道:“不好了!无数凶人打进门来,把门窗都打坏了!”正是:

酌酒正酬三月老,打门鲋忽报众凶人。

总评:

平书两番言志,一在家乡,一在京中,此则合而为一,而南北诸人皆以庆祝百寿,聚集于此。所少者,数人而已!屈指前后,事隔五十年。人寿几何?恐洛阳、耆英、香山九老虽极一时之盛,而仅为暮年高会,未尝壮岁交游,当亦开而愧弗如无矣!然作者极意经营,并不专为诸公荻享遐龄,庆其健会。

以有礽儿,为素臣云孙,将出色表之,不可无诸公之孙、曾,为之辅翼,而年皆童稚,安得遽尔打交?于是重写诸公之叙,以存记于册者,为将来之符契。然后此书如乐章之乱,不妨夏然而止。呜呼!使天下之人子孙之友而皆择交于祖父,何至有比匪之伤哉?

礽儿为番王宅相,产于欧罗巴洲,从九万里而来,归为素臣里云孙之长。作者盖用《中庸》声名洋溢,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之意。以形除灭之功之大,合中国、外国而报之也。不然素臣诸孙纷纷定亲,而番王番使朝贡至京者,亦所时有,何不闻结婚之事,而乃于文施身上发出奇想:骑龙升天,远婚欧洲,以衍云孙一代乎?须知人臣无外交,番使庆寿,尚出特旨,安得私与结婚?而作者之意,以为非此不足以报除灭之功之大。于是不厌苦心孤诣,而成此奇情奇事也!故叙文施之龙媒,特详于文畀之马媒、文骕之虎媒者,为礽儿不得不出色表之。以五十年前之老友,各举其孙、曾,以为之友,然则礽儿亦一素臣也已!

百寿之辰演百出之戏,已将百数十四之事一齐收束。此数回似乎赘瘤矣!然除灭之功,受之者无已时;报之者亦无穷。期子孙之多、科甲之盛、恩、荣、福、寿之隆,作者犹未厌于心也,故特表一云孙,以见文氏世世皆如今日耳!

吴江秀、卞特立所见,不为无理。而清废时文,尤觉当明世。以八股取士,天下专攻举业,置《经》、《史》于不问,而由此出身者,唯诺成风;泄沓相尚,遂至阉党权奸,相继并作,天下由是大坏。崇帧之末,有人书帖于城门曰:“奉送大明江山一座,崇正帝后二口。”下书“八股朋友公具”。语虽愤激,而其弊实亦在此。是书为明代弥补缺陷。素臣当国,致君尧舜,天下大平。罢弃八股,亦属快事,而不知既有素臣当国,八股朋友即不能为厉于后日,何必轻更祖制乎?彼吴江秀才亦徒见其不广耳!

“乃”字之形原象怀妊,故孕字从乃。此四句非贯通小学者,不能有此奥义,何物小儿居然学舌于十数老人之前。

“孕此万国”一句,礽儿自负极矣!素臣童时对启贤公道:“愿为贤圣。”口气亦复不小;而礽儿难在四岁。以此观之,素臣之宠,自文龙以后.世有跨之者矣!

前回水夫人命礽儿代璇姑进巾,所以宠之也。此时因对对做赋,进来更取两朵金花,大红全彩披戴,掌灯送回;其宠之者,更到顶壁一层。水夫人于诸孙,独有龙郎曾簪花披红,赐宴正席,然已巡按三省回来,借此以示诸孙之意。若此时之待礽儿者,则数百孙、曾中无一人得膺此宠,然则礽儿将来必有克绳素臣之武者可知矣!文氏后福无涯于此张本,岂水夫人爱之太过,漫以异数相加哉?

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

众人俱各吃惊,素臣正待根问,只见文毕纱帽圆领,趋至席前,先向水云道喜。水云道:“现在家中被凶徒打门而入,正要控诉地方官哩!”素臣道:“你新上任,该理民事,怎便早回?又怎知四位表叔定亲,来此道喜?”文毕道:“孙儿并不知四位表叔定亲,是来道大表叔辟召之喜。大舅公说被凶徒打门而入,定是那一班报喜的人了。孙儿放告过了,正在要看状,见投进紧急公文,是府里行下来,令孙儿督送大表叔入京,就亲到大舅公处道喜。正值报人四闹,是孙儿吩咐到县里去领赏,方才散去。问起水妪,说太舅公同四位表叔俱到家中筵宴,水符在庐未回;两个小厮,大的跟了赴席;小的见报人打进门来,只认是强盗,报信去了。孙儿故赶回家中,道过喜,就要回衙去办事哩。”素臣急问文书上的部咨,文毕道:“吏部咨开,奉旨:各省辟举人员,俱着地方官督送进京廷试;苏州府所举之孝弟力行水闲,着以浙江嘉兴府推官用,令吴江县督催进京,引见后,即进新任。”素臣大喜,向水云作贺道:“大表侄荣任理刑,兼在接壤,一水可通,便于迎养。皇上因母冥,故有此特恩。”山云道:“我自庐葬终身,迎养断然不就!只这信息可以常通,就感激皇恩无尽矣!”虞挥等俱向水云道喜,文毕方向众人行礼,向素臣请安,复向水云道定亲之喜,便告别去了。

素臣道:“大侄虽甚明达,而朝仪未习,长途鞍马亦未惯经。母舅选买之水符,只可在家伏侍,难以出门。不日龙郎等进京,可以同行。俟进京再行收买,或于愚甥家人内选用可也。”水公道:“如此甚好。浙江是云从发轫之地,一路上讲些民情土俗,利弊所在,亦有俾于政。只是云从以九岁治全省而有余,此儿以二十四岁治一府,而惟恐其不足,奈何?”素臣道:“母舅教表侄等,皆通经史,是隐居而行义之具已备,何患不足?况大表侄天姿英敏,得母舅时雨之化者乎?”水云道:“坐言易,起行实难。贤甥何为此过誉?大约此去几时可回?新定之亲,当即为择吉方好。”素臣道:“大约十一月初间回家。母舅择一望前日期完姻,望后赴任可也。”

内边得了此信,水夫人几乎失口要向珠娘道喜。媚娘知道姑夫得官,姑娘便是一位簇新现成的夫人,喜得满心奇痒,向水夫人连声致谢。冰弦等恭喜水夫人,亦俱眼看珠娘。珠娘此时一发猜到十分透足,低下头去,心中暗喜。偶然抬起头来,冰弦等看时,喜气已透两眉,登时满面发出彩色,光华晔晔矣!正是:

画像画神非画貌,知人知面不知心。

初五日,本家拜祝生日。

初六日,家将及下人拜祝,因是日即系田氏生辰,本家子孙及皇子、太孙等,仍复行礼。

初七日,内外筵宴,饯送男女亲朋。发家将们起身。玉儿、篁姑等流泪满面,谆约:“十年后再来庆祝,但恐妾等蒲柳之姿,望秋先零耳!”文恩、锦囊等一班家仆、玉奴、阿锦等一班仆妇,亦俱道:“奴婢们如得有十年之寿,再来叩祝千秋!”水夫人道:“汝等年纪未满七十,而虑不及十年,况我已满百岁,朝不保暮,暮不保朝者耶?”玉儿等但谓:“太君松柏之姿,岁寒不凋。岂特逾越舜寿,必将超驾尧年!” 篁姑谓:“妾等若幸得耄年,当即太君百岁后,至一百十岁,一百二十府中之事,每十年作一部传奇,续于《百寿记》之后,令优童演唱,为太君侑觞。现在礽弟怀果怀核,对对做赋结姻,即千古罕见之奇也!”

宾朋散后,择于初十日,令文龙、文麟等及驸马、仪宾,护送皇子、皇太孙等进京。初九日到了旨意,却只令皇太孙并诸皇子孙及妃,于九月内起程。其公主、郡主及文龙等,俱留俟明岁正月,分班进京。以太子宾客文鹤为文渊阁大学士,轮代文龙、文麟,一年事父、一年事君;各公主、郡主,一年事翁姑,一年事父母。每年以正月上班进京,二月下班出京,单令文鹤上京办事,其余京职,俱着于庚辰正月回京办事供职,不准辞吴江县及五经博士世袭。水云、素臣等感激天恩,泪零不已。盖自汉、唐以来,从无公主随夫奉事舅姑之事,亦无兄弟轮年归养之事。且文鹤大拜,虽每岁只弟兄两人在阁,而嫡亲弟兄,同时三相,亦古今所无也!初十日,皇子、太孙等起身,素臣亲送,坚辞不敢。因命文龙、文麟代送,至无锡而回。

十一日,文鹤大拜,祭告祠墓。诸亲族及苏郡各官、留都各部院,道喜宴犒,又忙了三四日。

十五日一早,吴江本县老民,到府庆祝。自六十以上,至九十余岁止,整整凑足千人之数,为太君祝千秋。却并无牌旗彩亭,每人持一升米,愿太君子孙科甲,平如米粒之多。更每人一对红木烛台,上插一对红烛;一个瓦香炉内,插一古线香。从辕门外摆着,直摆至补衮堂院内,点将起来。二千道烛光,一千古香烟,辉煌缭绕,甚是可观。素臣筵犒之仪,亦如各省老民,但收其升米,即以五两银豆,杂黄豆中答之,而无盘资银两。次日,合县老妇到府,整整亦凑足千人,一般线香红烛,却每人持一筐蚕茧,愿太君子孙福禄,如茧丝之盛。素臣镇犒如老民,而受其蚕茧,每筐答以通照湖绵十斤。共用去绫子二千匹,荷包二千对。湖绵一万斤,银豆五于两。

十八、十九、二十三日,四川十三府,六直隶州,一百二十六州县,一宣抚司,一安抚司;陕西八府、一百十六州县;贵州十府,一百二十二州县,一宣一慰司,陆续到府。每人盘费,亦如广西,共用缎二千三百二十八匹,荷包二千三百二十八对,银三万五千三百七个两。

二十一日以后,府中上下诸人,甫得安息。

至十月初五日,云南二十一府,七十三州县,八宣慰司,四安抚司老民又到。复加盘资银五两,共用缎八百二十四匹,荷包八百二十四对,银一万六千六百三十两。初十日,库上支帐,犒赏各省老民及本县老民、老妇,通共用去锻子一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匹,荷包二万四千七百六十八个,湖绵一万斤,银及银豆一十三万六千九百八十两。

媚娘姑嫂听见,私议道;“若是银子用十几万,不足为奇,缎子也买得出。还有二万几千个荷包,俱是上等针线,买也买不出,做也做不及,倒是难哩!”有丫鬟说道:“这缎子荷包,俱是内府之物,历年皇上、皇后、贵妃钦赐,王妃、公主进送。五月内,皇后、贵妃又每人送了五百匹缎子五百对荷包,各王王妃、公主每位几百匹缎子几百对荷包,送与太君赏人。现在库内,缎子、荷包还剩得多哩,何曾向店铺内买一匹缎子.一对荷包来呢?”媚娘吐舌道:“这才是海水不可斗量。有这第一等功德,故得享这第一等的富贵也!前日新得官那一位水老爷,既是太君至亲宗,家道想也是富盛的了?”丫鬟道:“水太老爷与太君同胞姊弟,却一个富等石崇,一个贫如范丹。现在住的房子是太君买的;吃的米粮是大君送去的。穷还说不上,还说甚富盛吗?”珠娘、媚娘不觉失色。有宫女道:“两位休替他担忧,太君身上,只有水太爷一人,有这大荷包着,还愁不富盛吗?只看水老爷前日一得了官,头上做到脚上,进京费用,上任盘费,哪一件不替他预备?连那新定的夫人,首饰衣裳、铜锡器皿、箱笼什物、七八完备,也值数千金不止哩!”有一个丫鬟道:“那屋并不是太君买的,是皇上赐的,还有一万几千亩田,收起租来,怕不够用度吗!”媚娘方才放心,变作欢容笑口。珠娘却低垂粉颈,不敢抬头。宫女瞅了丫鬟一眼,道:“休说闲话,怕误了正经!”便忙忙的去了。

十五日,水夫人为水闲行聘,媚娘回去受了聘礼,仍进府中画画,然后私向珠娘说知。珠娘含羞不语。媚娘道:“前日宫女说,太君替姑娘备数千金妆奁,今日这聘礼,也值有千金以外。太君之德,如何可报?当上紧用心,把合家画完,以表微意!”于是姑嫂二人,昼夜趱画,至十一月初二日完工。合家看画,无不赞叹。把旧图并起来,更得百倍精神。媚娘姑嫂归功又迂夫妇,说:“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若非布景精工,面目便须减色!”晴霞道:“行乐全凭面貌,与布景何涉?”水夫人道:“二者缺一不可,四位可称二难也!”是日备席为珠娘、晴霞三人洗手,外边亦专席款待又迂。

初三,又迂夫妇辞回,媚娘姑嫂亦拜谢而出。

是日,阳旦自京而回,内外设宴接风。令媚娘画水夫人及素臣、文龙、文甲夫妇行像,要在文施生祠内装塑。幸俱有稿子,连日连夜赶出七人小像,收入行李。于初十日起身回国,好文姊妹,痛哭难分。阳旦道:“十年之后,来贺太君一百十岁寿诞。将来传位世子,更来傍着你们姊妹,享受四灵山水、世外逍遥之福,匆过悲也!”好文等无奈,谆嘱后期,与文施送至海口,看着开洋,直到望不见船影,方才回首。好文懊悔没带千里镜来,怅怅而归。

水夫人为水闲择了十一月十五娶亲。候至初十,外边新郎尚无信息。水云来问:“可要改期?”水夫人道:“且至临期再处。”十三日仍行三日担札,款待大媒,将全副嫁妆送至铺设。十四日,尚不见到,便有些心焦,令素臣、天渊、红豆各起一数,都说:“明日二更忽起大风。风定即至。”至十五日。便如新郎已到一般,水夫人领着媳妇、孙媳,带着丫环、仆妇,一早进城去料理;新床上铺设被褥;厅堂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傧相齐集;新人花轿摆在小厅奠雁迎鸾谱仪毕备,单单只少新郎一个。

日落时候,把大媒请到,水云、古心、素臣先陪着小饮。上下人等,俱信素臣神数,由着探马一替一替的,有去无回,杳无音信。却似新郎现在房中,一请就出的模样,毫不在意。只掮灯笼执事诸人,等到定更,更不耐烦,都要散去。吹打的人也没高兴了,似吹不吹,似打不打的,号头鼓钹这声,都像放出冷气。水散、水疏来禀水云:“不如发放众人回去?”素臣道:“新郎将次要到,如何反忽发放?”吩咐:“多给他们酒饭,认真吹打,安心伺候。”赵宅也是水府打发丫鬟小厮去伺候。好文等三番主亲往料理,也备有筵席,亲友街坊等,到此时亦俱懒散。媚娘等虽信素臣,未免狐疑。珠娘躲在帐子里边,侧耳听信,比众人更专,亦比众人更急,却是说不出的苦处,与老狐听冰一般,真到那无声无臭地位。

不一会,谯楼打了二更,连素臣俱拿不稳,暗忖 这数难道也有时不准?文毕退了晚堂,也赶至水宅,禀素臣道:“孙儿差了快马探信转来,说直到丹阳路上,杳无信息,只怕今日是赶不到的了。”素臣道:“过了这二更再处。”须臾,二更已紧,仍无音信,便有些懊悔:“不该凭着术数,给人作话柄传述!”水云道:“二更已紧,转将三更,眼见是不得到的了!可发放众人回家,摆出席来,贤甥等陪着大媒,痛饮一醉罢。”素臣正在掐数,不及回答,但说:“就有大风来了。”一面起身至前厅看望。水云如何肯信,笑道:“贤甥之自信,得无太过耶?”谁知就这一笑之中,大风从空卷下,把满厅灯烛全行吹灭,门窗互击,屋瓦交飞。素臣一路喊将进来说:“舅舅恭喜,表侄已从天而降矣!”家人们忙点起灯烛,风势已息。素臣拉住水闲,已至大厅,向大媒行礼毕,复向水云叩见。水云喜极,忙道:“一切事俱俟明日细说,快些进去见了姑婆,沐浴迎鸾,休得耽误!”水闲遵命,赶着沐浴开剃,莫雁迎驾,已是四更将望。里面新人合卺;外面古心等复陪大媒欢饮。虞挥、禹陵及在座亲朋,俱极口赞叹素臣之数,为康节复生。水云自觉失言,愧悔不已。

至次日,水闲说出从天而降之故,方知水闲接到家信,知有婚期,于十月二十日出京。因不谙骑骡马,雇着驼轿,选的山西儿骡,破站而行,包定十一月初八日至扬州,初九日过江换船,日夜趱行,十一二边即可准到。谁知水闲更不能坐驼轿,晃荡顶撞,一连两日,头脑发昏,饮食未经尅比,即被颠播,呕吐而出。在涿州一路请的医生,俱说受寒有滞,混用散寒导滞之药,神气愈虚,连发晕眩。

二十六日,方到景州,疾势加重。文府家人,与新收两名长随商议:“打发一人进京,一人回南,两处先报病信。再通知泾王府中,请医看视。后来倘有差地,还可少脱我们干系!”算计定了,分头而行。

不料回南之仆,走未三站,即发寒病,病在茌平店中。

进京之仆,于二十九日赶至都城,文鹤老大吃惊,忙请了有名太医,星夜赴景州沙治。泾王得信,先已着王府医生医治,因问知一路用的散寒导滞之药,以致晕眩,便急令参苓去挽回。却又一味峻补,把上轿、落轿时新受些风寒补住,发起热来,面目俱肿。太医赶到,说:“散导者固误,专补者亦错,须补散兼行,缓缓调之。”直医至十一月初十日,方得起床,眼见十五吉期,是赶不及的了!泾王主意:写书文鹤,令其奏闻天子,将赴任凭限赐展一月;一面家报回南,另选婚期。把水闲国进府中,调理复原,然后起程。

水闲无奈,息心静养,便一日一日好将起来。泾王为择十六日起身,于十五日治酒起病。正席散后,即设围碟,花园中赏花。芙蓉未谢,蜡梅已开,兼有四时兰桂,一岁长春,月红月粉,灿烂锦屏。雁来鸡冠,纷披玉砌,更有香烈祠内数株老梅,吐出一片冰心,幽香扑鼻,疏影桧空,令人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水闲不知香烈何神?泾王把铁娘生平始末,细述一遍,道:“此地即昔年幽囚逼迫之所,寡人故特为建祠以祀之。”水闲肃然起敬,虔诚叩拜,赞叹不已。

是日席散,水闲回书房安睡。忽梦两青衣女使叩门而入,传香烈娘娘之命,请水闲去见。水闲惊觉,女使宛然在室,执灯而候。水闲慌忙穿着衣履,随至香烈神祠,祠中设宾主位。延坐,水闲逡巡不敢。香烈道:“令表伯文太师,乃妾恩人,自愿以宾礼见。况妾复有事相求,不必执谦!”水闲只得告坐坐下。香烈道:“妾父有一族孙,流落嘉兴盐场,佣工灶丁之家。郎君到任后,倘能物色,赉送至天津,接续吾父宗祧,必有所报!目下当先助一臂之力,送郎君至吴江,与夫人完婚,以践吉期也!”水闲大喜道:“倘蒙神力得践婚期,使老祖与家表伯不致忧念,尊神所命,敢不竭力图之!”因问其族孙年貌,并灶丁姓名,香烈—一告知。即命女使传谕风神,速送水爷回南。女使领命出去。不一会,就祠中卷起一阵大风,把水闲平空升起,耳中只闻呼呼声响。一更余天,已过二千里路,落在水宅前厅院中矣!

当下素臣听完一席话,不觉太息道:“此我之过也!当年但为香烈立后,竟忘却其父一脉!贤侄到任后,当即为访求,不可迟滞!”后来水闲于到官五日内,即为访出,赉送天津。素臣复发书北直巡抚官,为立案。以接黄大宗祧。并将香烈托梦水闲,为其父立嗣之事,勒石祠中,以纪其灵异云。

水闲毕姻三日后,展限之旨,两次报信之仆,陆续方到。

水闲夫妇感激香烈神助,珠娘令水闲将梦中所见香烈之容,逐细指示。自己斋戒三日,焚香默祷,虔诚描写,脱出稿来,水闲大惊,说与梦中无二。送与素臣,素臣亦惊异道:“不特香烈于冥中默相,实贤夫妇精诚有以感之!此与我生前所见一面半面,盖宛然无异!祠在天津,祠中所塑,迥不及也!”媚娘心敬香烈,力劝其夫至天津祠中,改塑真像。珠娘复另绘一轴,并送天津。天津老人有见过香烈生前容貌者,俱称为神肖。从此香火更盛,求观真像,络绎不绝,施舍多日。祭田增至万余亩,守祠之黄、赵二姓子孙,世享其利,这都是后话,搁过不提。

文府自水闲赴任之后,应酬日少。素臣妻妾,领文龙等子媳孙曾,专尽孝养之事。水夫人虽以宴安为惧,盛满为虞,而处此天伦极盛,诸福悉备之时,不由不心旷神怡,情安意适。自九月至腊月尽时,府中又添七丁,古心又添二丁,共五百一十二丁。多男之乐,近古所无,心广体胖,愈征晬养,直如反老还童。素臣及妻妾见水夫人康强矍铄,比五六十岁时更加健旺,喜极开心,个个发气满容,无一鸡皮鹤发之状。文龙等俱暗付:太君寿固无涯,父亲与母亲,亦期颐可必。数十年后,一堂聚七八位百岁老人,其乐何如!此时合门德福俱全,真觉自开辟以来,太和元气,毕萃于期,有非笔墨所能摹,言辞所得尽者!正是:

后世耳闻全不信.当时眼见始无疑。

除夕家宴。至二更,水夫人就寝,素臣以下次第安息。至文施等回房,漏已三下。床上睡甫更余,即起梳洗。文施做得一梦,述与好文等听道:“梦见父亲百岁,礽儿给假,驰驿回家庆祝,蟒相玉带,俨如太公装柬。皇上恩赐之盛,宾客庆贺之多,亦与前日太君庆寿时无异。我睡时并未一想及此,岂非奇事?”好文道:“洪太师原说礽儿富贵非凡,公公寿长无比。除夕之梦,定非偶然!”宫女已点上纱灯,照至文甲房中。伺候盥洗毕,随同至文龙房中。

文龙是夜亦有异梦。文甲与文由等诸子孙请问,文龙不言,说道:“见公公时,禀知可也。”

文龙盥缠毕,同妻妾子孙,至蓝田楼。田氏已在被衣,素臣却沉睡不醒。田氏问诸子道:“我一醒来,便微微叫应,汝父只是下醒。二妹若到楼下,可快上来。”文龙等便急往素臣楼去。半路上迎着,忙请上楼。璇姑、湘灵、天渊、红豆亦率领子媳孙曾俱到,都吃一惊。素娥按定心神,高擎画烛,先将气色看过,然后伸手入被,按脉息诊切。田氏一面起身盥洗,一面吩咐诸子媳孙曾,各分一半,先去安乐窝伺候。、如太君问起,说是失晓,即刻就来。文龙等遵命,分出一半去见水夫人。古心一支,同时俱到。丫鬟、宫女迎门,说道:“太君沉睡未醒。”古心等在床前屏息而待。等了一会,古心揭帐,微微叫应。见头额汗气蒸蒸,毫不苏醒,不觉着惊。问文龙:“法父何以不至?可快请来,替婆婆一诊。”文龙只得将素臣亦睡而不醒之事说知。古心道:“这更奇了!如何同有不醒之事:可快请素灵夫人来!”文龙等忙赶回蓝田按,见素臣仍未醒转,满头额亦蒸蒸出汗,气如炊箱一般,不觉老大吃惊,复向田氏等,禀知水夫人亦汗出不醒之事。田氏等更着一惊,都望着素娥,等他说出缘故。素娥解息细按,举起左手摇了摇,诸人也不敢声响。足足有半个时辰,然后诊脉。正是:

华胥富贵应知幻,公旦彬中信可通。

总评:

报人到门,致家人慌张走告,误为凶人打进。此在乡间暴得科名之家,或有此急遽情形。以水夫人之弟而其家仆又半自公府中派去,宜亦见惯此事,何至如乡人,终身不见官差,急得没法耶?不知前者京邸因后妃驾临,校尉清道,致女客自轿中跌出,亦可谓之乡人识见乎?益忽忙之际,自有此种情状。此书事事说到顶壁一层,不觉形容大过;而况水云与内只有一小厮看门,时乎!

文毕已接文虎知县之任,衙中办事,禀命素臣。即四府之迟旱,亦有一定规矩。似此家法,何忠不卓著循声?

水云天性高旷而身处隐逸,不忘教其子孙,犹作巢、许进世之俦也。所以百岁时幡然来归。而贤姊数语提斯,遂能省悟,不然闲散疏旷四孙,无非江湖垂钓者流,安得归仅数月,即堪膺解学之选哉?

水夫人百寿时,必无一毫不遂意之事,故水云忽然来归。天子亲致盛治而致元舅流落江湖,亦一大缺憾事,故趁水云之归,而纪恩亦牵连出世。当仍以水夫人为主,而天子为宾,水云既归,其四孙尚等齐民为素臣之表侄,而不获一官,且性情放诞,学识全无,居然渔父之孙,而不堪为官;则又水夫人所不适意之事。作者特表水闲之才,且天然设此画家之女为之配,然后水夫人乃真无一毫不遂意事矣!故此回极写水闲、珠娘配合,仍当以水夫人为主,而水云为宾。

媚娘姑嫂画合家欢在百寿演戏之后,于文为结束外之结束。而叙述水闲结婚,从容周到,不慌不忙,若自忘其书之将毕者,即读是书之人,亦不料此回之后,已为全部收场。奇才奇才。

玉儿、篁姑欲将府中之事,每十年作一部传奇,于庆寿时演唱,其愿何奢!然以除灭佛、老之功,决之天理人事寿,因未可涯量。书已将毕,待于临行数语中,包括日后之后。百十岁、百二十岁,连作两大结束。而其人其事,固可于无文字处求之。

文龙、文麟并相者,三十年矣!惟素臣未归以前,二子随同入阁办事,不可以相自居。京外称者,但曰大大师、二太师而已!至弘治十九年,孝肃除丧,素臣回南,则龙、麟居然并相,此时文鹤大拜,即刘健致仕之缺也!嫡亲兄弟同时三相,而驸马、仪宾、尚书以下在朝列者,何止三百人?使真有此世家,天下人谓之何?作者放胆写来,绝无顾忌,总归结到灭除佛、老上去也。

写水闲途中生病,必到万万难应吉期地位。而素臣信着神数,痴等在家。至于将转三更,况复掐数候凤,不肯绝望。数固极准,然香烈之助,岂能预知者?不知郅治之世,百灵效顺,以素臣首功之人,而区区表侄姻事,乃至蹭蹬若此耶?作者以理之必然.决其终有神助,故放笔直书而不以为诞。

水闲婚事,乃书中之旁文也。作者不惜全副笔墨以畅写之,盖文府盛事至百寿而已极、添丁聚媳更属常事。此时若举一人而铺排之,则以前之挂漏已多,不若就旁文生色转足,以形象水夫人德福之备,不仅狮子搏兔之谓也!

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素娥道:“老爷六脉安和,神气完足,沉睡不醒,汗出蒸蒸,情气上升,忧闷内敛,主有异梦。昔秦穆公至帝所,闻钧天之乐,即其徵也。太君既与老爷无二,亦必现入梦境,断无他虑。各位可屏息静守,不可惊动神魄。妾先至安乐窝诊视,再来伺候。”天渊、红豆俱道:“刚起一数,亦属梦徽。兼有吉梦,太夫人宜勿虑也!”田氏等方略放心。素娥疾忙下楼。主论水夫人之脉,果与素臣一般、同说“是梦非病.不可惊觉!”古心、阮氏亦略放心,吩咐子孙静伺。田氏等候素臣不醒,即先至安乐窝伺候。素娥候水夫人不醒,复至蓝田楼伺候。文龙等俱如穿梭一般,两下探伺。

直候至日午,水夫人方才醒转。因不见素臣,问在何处。文龙等将素臣亦沉睡未醒,并亲娥诊脉,说各主有梦之事禀知。水夫人道:“老身果得异梦,沈媳真神医也。玉佳亦必有梦,俟彼醒来再说。”因问:“窗外日影,是何时刻?”古心答以正午。水夫人道:“汝等守候已久。可饱食茶点。我亦用过茶点,然后起床。”于是宫女、丫环各送上高茶满果,糕棕团圆,密合粉饵等物。众人伺候水夫人用过,各自饱餐。

正在伏传盥洗,素臣进房省视。水夫人问素臣:“可有梦?”素臣道“有梦,正要禀知母亲。”水夫人复问:“可曾用过茶点?”素臣道:“尚未。”因命素臣及妻妾子孙,各皆饱食。

食毕,水夫人与素臣,先后各述所梦。

原来 水夫人自二更安息,想明日是元旦,须要早起,因调息令睡。谁知越想睡愈睡不着。暗忖:有心之害如此!因但调息,不更想睡。

忽听房外一片音乐环佩之声,宫女等报:“皇太后驾到。”水夫人慌忙出迎,皇太后笑容可掬,一手挽住,不容行礼,致谢素臣、文龙等镇国卫圣之功,并叙世为婚姻之谊。水夫人口中谦谢,两眼细细看皇太后面目,却不认得!既非太皇太后,又非王太后,心里甚是疑惑。直至皇太后叙出,外孙女现与水府缔姻,又系四门亲家,方知是天子亲母纪太后,重复致敬。只见外边来两个女使,手执请启,是尧母庆都,舜母握登出名,请水夫人去赴宴。纪太后道:“老身便因此,来约同太君赴召。水夫人不敢迟慢,忙随太后前去。

到一大府第,见门上一竖头匾额,是“圣母公府”四个大字。大影上横匾,是“胎教堂”三个大宇。尧母、舜母率领许多后妃夫人,降阶而迎。水夫人惧不敢当,欲行臣妾见君后之礼。尧母道:“此堂序德不席齿;今日之会,更席功不席德。母以子显,德以功高。某等虽生圣子,开道学之宗,而老、佛披猖,仅存一线。非纪后笃主圣君,太君笃生贤相,辟邪崇正,为万世开太平,则圣道几于灭熄矣!此席特为二位而设,某等合在陪侍之数。”水夫人及纪后俱吓得面如土色,惟称死罪。

问起各后妃夫人位号,知是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更自汗流浃背。水夫人道:“各位圣后,笃生圣帝明王,功德巍巍,位号赫赫,固无臣妾侍立之外。至圣圣母,更笃生生民未有之圣人。天下万世,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臣妾何人,敢于趋趟后尘耶?”尧母、舜母道:“至圣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使历圣之道,如日中天,其功远过某等之子。席德席功,本该圣母首坐。因其执君臣之义,不肯膺本朝后妃,故列周家二后之下。若太君则时移世隔,可无嫌疑。而老、佛之教尽除,俾至圣所垂之宪,昌明于世,功业之大,千古无伦!纪后首坐,大君次之,实力允当!”

水夫人与纪后俱战汗力辞。孟母道:“至圣之母,尚屈居任、姒两位之下,太君自不肯列坐于前。依妾身愚见,纪后与太君俱列于圣母之下、妾等之上为是。”至圣母以纪后虽在后世,究属后妃,不肯僭坐。孟母道:“大祖谒圣庙、圣林,俱行弟子之于师,固无碍也!”纪后复不敢僭孟母,亦欲引师弟之礼;水夫人又不敢僭程、朱之母,大家谨逊不已。尧母、舜母道:“今日之席,某等为主。宾有礼,主则择之,成二位之谦德,参以君臣时世。俾纪后居盂母之下,太君居朱母之下,某等两人,朝上主席可也。”程母、朱母俱道:“妾等之子虽稍有传注之劳,而辟异端,卫圣道,不过口舌之虚。较素母之实见诸行事者,迥不俟矣!如何敢占大君,望圣后收回成命!”各后妃夫人又以向系尧母坐,舜历次席,不应以主席自抑,议久不决。

侍从内,有韦逞之母宣成君,班彪之母曹大家。两人敛衽而前,献议道:“今日的圣公府,现请素父筵宴,只消着人去看,照其位次,便可省各执一见矣!”尧母等俱大加称赞,即依其言,差女使往看。须臾,覆命,说:“各帝王圣贤照旧列坐,素父居末。程母朱母俱怪其子僭妄。”女使道:“二大夫原不肯僭,因素父以自幼诵习程、朱传注,与师事一般,无弟子可后先生之礼,二大夫才占坐的。”尧母等俱道:“此亦有辞,二位不必过谦矣!”程母、朱母无大小僭坐;尧母、舜母亦仍居首次二席。左右摆设上来,器皿俱是土簋陶匏;饮食俱是太羹元酒,音韵俱是朱弦疏越。而各后妃夫人,道德之华,光辉发越;同心之敬,渊密精微。所言皆帝王升降之原;所论皆性命危微之旨。饱德则何慕膏梁;饮醇则无须旨酒。较之玉杯象署,炮凤烹龙,清歌妙舞者,相去不啻天渊矣!至圣之母犹爱太君,席散后,握手而谈,说:“君子所著之书,惟汝子能明之;亦惟汝子能行之。吾子、汝子,如辅车之相依也,水火之相济也,盐梅之相和也!吾子孙世衍圣绪,汝子孙世卫圣道。两家复世结朱、陈,师友婚姻,门第家风,臭味同而毛里属。异日相逢,当欢若平生,勿更拘拘为也!”水夫人感激愧谢,唯唯听命。

忽听一片哭声,左右报说:“陆子静之母,闻太君在此,特来辩白其子道学真伪。”各后妃夫人重复入座,令人唤进。陆母哭拜于地,诉其子与程、朱同圣门之徒,被素父撤主黜祀,毁其著述,特来声冤。

尧母道:“吾子启口,即曰‘钦哉’。”舜母道:“吾子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禹母曰:“吾子云:‘凛乎若配素之驭六马’。”汤母道:“吾子云;‘粟粟危惧,若将坠于深渊’。”太任道:“吾子缉熙敬止,小心翼翼。”太姒道:“吾于姬发,拜受丹书敬胜之辞,盘盂几杖,皆铭以自儆。”姬旦云:“王敬作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孔母道:“吾子云:‘修己以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孟母道:“吾子云:‘无辞让之心,非人心’!”程母道:“吾子教人,先必居敬。”朱母道:“自古圣贤帝王无不主敬,故吾子注《四书》、《左传》,处处提挈‘敬’字,为学者作骨。而尔子则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其肆若此!敬肆为君子、小人分途,自古有无忌惮之小人,无不敬畏之君子,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水夫人道:“《六经》重学,典册昭然;《论语》首列‘时习’一章,为万世指示入道之门,必由于学。故至圣云:‘多闻多见,好求在敏学而不厌,不如某之好学;无处不以学勉人。’曾子云:‘传不习乎?’子思子云:‘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孟子云:‘博学而详说之。’自古帝王至贤,无不重学。而尔子独以悟教人。岂不闻至圣云:‘终日不食,终夜不被以思,无益耶?’学悟为儒释分途,自古有一超即入之禅说,无九仞可亏之圣道,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至尔子酷恶有子,留其论说,尤为狂悖矣!观《论语》所载有子之言数章,以孝弟为为仁之本,而仁自生,以知和防用礼之失,而礼无行;以近义近礼,杜信恭之弊,以因不失亲,严比匪之防;以民足君足,著行彻之善;言言近及著己,字字内圣外王。故虽以子夏、子游、子张之贤,尚欲以所事孔子之礼事之。而顾见恶于尔子,真可谓性与人殊者矣!”尧母等俱道:“某等胎教,必先主敬;子年髫齔,即教以学。今汝子肆而不敬,言悟而不言学,皆汝失教之过也!素父黜汝子之祀,毁汝子之书,所以遏邪说,卫圣道也!其功几与辟佛老等!尚敢溺爱文过,妄有陈说耶?向太君前叩首服辜,姑免汝罪!”陆母心服认罪,叩头出血,流满于地。水夫人梦中一惊,嘎然而醒。

素臣也是上床欲睡,不能即睡,忽然从空中飞下一龙,素臣看时,那年驮着文施向波而都瓦尔国去的一条老青龙。素臣不知不觉的,跨上龙背,顷刻数万里,至大人文国殿前落下。只见何如、敬亭两人,从殿中直迎出来,欢然握手,叙述别后之事。千头万绪,诉说不尽。却总不见日京出来。素臣而致问,敬亭道:“舍弟前至小人文国,因其无主,便留于彼国,镇抚其众,让出此国,以待吾兄,弟与何如暂且代庖耳!”素臣道:“弟上有天子,下有老母,岂能舍中国帝王之土,而主自古不通之国耶?”敬亭道:“天子与老伯母亦必来此,特期有先后耳。吾兄说,此非中国帝王之土,不知自古帝王圣贤,无一人不来此地。吾兄何未达也?”素臣疑惑道:“怎说自古帝王圣贤俱来此地?不识可一见否?”何加道:“此尚非其时,将来吾兄方与诸帝王圣贤聚处一堂,岂靳一见耶?”敬亭道:“昔舜见尧于羹,见尧于墙;吾兄何日不见尧、舜、周、孔,而虑其不可见耶?”素臣愈加疑惑,不解两人之意。

敬亭领至一殿,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宇。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座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素臣方知何如、敬旱之意。暗忖:我系何人,敢列坐先圣贤之末?孝宗莫非今天子岁后庙号?亦岂能紧接至圣.南面而坐,俾皋、伊、颜、孟、周、程、张、朱俱列坐于旁耶?

心里踌躇,未曾说出口来。敬亭却已知道,说:“总缘灭佛、老之功大了!前日设位时董江都、韩昌黎两贤云,并欲置吾兄于周、程、张、朱之上哩!”素臣道:“黜邪崇正,弟虽稍有微劳,而盛衰倚伏,岂能保其不复生萌蘖耶?”敬亭道:“此甚易见。几物之生,皆由于心;此国中三十年以前来者.心俱有邪,三十年以后来者,心俱无邪,可立试也!”因目视殿下,走出十个武士,竟向外擒进十人!禀道:“这五人是三四十年前来的;这五人是十余年前来的。”敬亭吩咐:“取出心肝来!”武士拔出尖刀,向各人心窝搠入,登时鲜血直喷,完完全全的,取出十颗血心。是三四十年前来的,心中或如佛像,或如菩萨、天尊、神、鬼之像;是十余年前来,则皆孔子之像。敬亭道:“吾兄明白了么?此时此世,人心中只有孔子,无佛、老诸邪,萌蘖何由而生耶?”说毕,命武士将各人心,俱还入各人腔子之内,放出殿去。素臣眼见武士取心凶悍之状,亦不甚惊怪,但说:“中国天下之大,民心之众,岂能以此五人例之?”敬亭道:“这一些不难!”令武士架起素臣,顷刻复还吴江。遇有路行之人。不论老少男女,俱用尖刀剜出心来,献与素臣。一连剜有百十颗,俱是一般孔子之像,无一佛、菩萨、拣着几个相貌凶狠、几个相貌蠢愚之人,命武士取心看时,也是一般孔子之像,方信敬亭之言不谬。知人心无邪,邪自永灭,无从复生,欣然而笑。

忽见吴江县农民老妇庆水夫人百寿时,所献二千古城香,四千枝蜡烛,环列满地,香上古古结篆,烛上枝枝结花,俱成福禄寿名,富贵功德,康强逢吉,昌炽多男字样。随风招扬,缥缈空灵。半空中,至圣礼服高坐,属目素臣,莫逆而笑。四配十哲,两庑诸贤,肃然环侍。昌黎伯韩文公揖让素臣,使居前列,进谒孔子。素臣乍见先圣、先贤,起敬起爱。又见昌黎谦恭退逊,心复不安。正在局蹐,忽见东方推起一轮旭日,直滚入秦臣怀内,满心胸热气非常,省时醒转。

当下水夫人、素臣先后将梦说出,古心及诸子孙皆肃然敬听,莫赞一辞。礽儿道:“老太公及父亲,昨晚也得有梦。”文施怒其插舌,目示以意。水夫人笑道“不妨!”国即问文施。文施只得实说所梦。水夫人目视礽儿,莞尔而笑。复问文龙,文龙拱手禀道:“孙儿睡去。梦见诚意伯刘青田传高皇帝圣旨,召见孙儿。孙儿随着青田,至一大殿,正中坐着大祖皇,左旁第一上便是明宗让皇帝右边第一位是大宗文皇帝。其次仁宗、宣宗、英宗、庄宗、宪宗,共有八位祖宗。孙儿朝见毕,高皇帝赐坐、赐茶,复赐两杯福酒,说本朝宗社,全仗父亲扶危定倾,复辅天子为尧、舜之主,灭邪除害,为万世开太平。功德之大,古今无偶!‘上帝眷顾汝父,亦锡以古今无偶之福祉!汝记得吴江老民、老妇,祝太君子孙科甲如米粒之多,福禄如茧丝之盛耶?民心即天心,二千升米粒,二千筐茧丝,其数安可纪极!以此报德报功,古今宁有偶耶?今赐汝福酒两爵,一爵是与国咸休酒;一爵是同天并老酒,可敬饮之,以了天庥!’内侍斟了酒,却是明宗、庄宗出位,亲捧立赐、孙儿惧不敢当,二帝道:‘汝父功在天地,功在民生、功在前古后今,至功在国家,特其末耳!而朕等两人,复有私感,更末之末者耳!然无言不鲜,无德不报,立事此酒,岂足云报,亦聊表区区感激之忱耳!’孙儿饮毕,拜谢出殿,青田尚在殿门外等候,问孙儿:‘可知与国咸休!同天并老之意?’孙儿道:‘便是不能甚解,此八字是衍公门对,惟圣府不愧,寒家何以克当?’青田道:‘镇国公与国咸休,卫圣公同天并老;圣道无极,君家亦无极也!’孙儿暗忖:‘与国咸休,亦必与国戚戚。’因问国衽修短。青田道:‘异端既灭,万世永情,何忧国祚耶?’孙儿再四求教,欲知其数。青田用手将孙儿背上一拍,大声喝道‘万子万孙!’孙儿被拍,一惊而醒。”

素臣道:“万子万孙,相传是高皇帝初定鼎时,问国祚修短,青田所答之语。即果有得验,亦必祖宗圣贤所推奖,过后始知,不必预拟。”水夫人向素臣道:“我与尔何等之人,乃为至圣母、至圣所奖爱,各帝母、王母俱加推崇。只缘有辟除佛、老一事耳!能言距杨、墨,圣人之徒,亚圣之言,岂虚语哉!昨日除夕,今日元旦,四世同梦,俱属吉兆,天庥君德,皆当叩谢!”那香案是早备下拜天、谒圣的,古心、素臣忙将两校画烛点起。水夫人亲手拈香,率领合府男女,先拜天地,后拜北阙,礼毕而退。外史氏珥笔至此,喟然而叹,继之以诗。诗曰:

崔颢题诗黄鹤楼,青莲阁笔几千秋;

自云黄鹤何时还,芳草睛川无日休。

理实尽教蜉子撼,曲高宁虑里人咻;

因经立传由自左.北道南来自予游。

吴会声名驾齐、鲁,斗牛光耀越奎娄;

子游复起推文白,盲左真传到野叟。

盲左浮夸犹在道,野叟传信不探幽;

奇文历历过班、马,正学堂堂继鲁、邹。

五色箭缕金玉品,七星刀刻夏、商球;

仁君忠相千年遇,圣母贤儿百载猷。

六世人宗高泰、华,一门天马骋骅骝;

休题介士鲁男子,不教神童李邺侯。

咄叱访论项籍勇,指挥全失子房谋;

才郎滴滴皆英物,淑女人人尽好逑。

幻到非非难着想,变生霍霍不停眸;

牵肠似线晨昏结,洗面如珠日夕流。

乐事赏心金不换,恩情团片水同柔;

将穷海市须臾设,欲辟蚕丛千万头。

顾虎、季龙形绘写,宋斤鲁削费雕搜;

却从颊上添毫出,全向行间摄魄收;

百尺竿头谈性命,两歧途内别熏莸。

释迦胆落春风谱,老子魂飞晓日呕;

天道有常留硕果,人心无复类猕猴。

守先待后真经类,注孔诠义讵史侥;

贾论屈骚皆碌碌,杨文马赋更悠悠。

包罗天地收全局,旋转乾坤定九州;

不为求名甘自献,岂因炫玉故轻售,

欲将昔圣先贤意,长与千年万古留!

总评

六世同梦 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崇正辟邪之事,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陈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余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而完之以如此,古令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说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

由文施得梦,而渐入文龙之梦;由文龙得梦而更至于水先人、素臣之大梦;汗出蒸蒸,气如炊釜,皆至日午而始醒。二梦何以独长?盖文氏家法,每晨省视乃自礽郎起。至水夫人寝所而始毕。故文施、文龙之梦必醒在前,而后可听水夫人、素臣之说梦。然则前回叙好文初按家法行晨省之礼,为元旦说梦地位也已。

除灭以后,苟无数十年之教养,则邪说未必不复炽,而人心之正不正难于逆料;故佛、老无日不处厝水积薪之势。而二千年来终于不敢议除灭者,难在圣君贤相久于其位,以完数十年教养之功耳!作者深知其故,移弘治之年于成化;而又留弘治之年于正德。首尾五十年而后人心中无佛天尊像。噫嘻!北齐、后周之所以旋灭旋起者,即是故也。

佛老除于中国而不除于海外,非真除也!素臣以一身肩此重任,而国难初平,遽遭狮吼之变,比圣主改元,新政大行,而已年过四十。苟非龙麟二子及敬亭、何如、日京三人分任,海外之事,则三十后之人心,安得骤如梦中所见?书中于龙群之事尚写正面,独敬亭等三人从旁点透,无一篇正面文章。故于此处归重三人,令读者恍然,于火书庐居之不可不善其后也!

文施乘龙而至波而都瓦尔,素臣梦中亦乘龙而至大人文国,隐隐见文氏之有施,亦一素臣也;礽郎又一文龙也。开括后局,尽在无文字之处。然则谓此书未毕,再续百数十回也亦宜。

历代圣贤之母,聚于一堂,而陆母于数百年之后,不免被逐。主静之功误入老氏,率天下之人而相趋于邪教,而犹腼然见列于程、朱之下,可乎?故佛、老不除,而两庑宜设陆子之位;佛、老既除,则两庑有文子,不得不撤九渊也!

正史有恭闵惠皇帝,而无明宗让皇帝;有恭仁康定景皇帝,而无庄宗景皇帝。此所以有私恩于文氏也!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阉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

以黄鹤诗入手,绝不关于书中大旨,而借此以重题第一位圣君、第一位宰相,屹然两柱,笔法之妙,巳见首回评中。而此外圣贤牌位之下,红纱罩起金书,书样者,亦以明孝宗、文子屹然并立。一百数十回书一线到底,那得无此大柱意耶?而外史氏一首长歌与黄鹤楼诗首尾辉映,自是一定章法。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