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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

作者:守朴翁 校点:黄道京

  又名《醒世奇言》,全书十二回,有清代刊本。书署“守朴翁编次”,然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皆无可考。书中每回演写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均可在《聊斋志异》中找到对应篇目。可以说本书是一部根据《聊斋志异》原本改写的《白话聊斋》。书中故事都是写下层社会生活的,具有浓厚的平民文学色彩。全书各篇故事结构完整,文笔流畅,语言通俗,清新可读,堪称清代话本小说中的佳作。原本第十二回缺两页。

第01回 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 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第02回 遭世乱咫尺抛鸾侣 成家庆天涯聚雁行

第03回 呆秀才志诚求偶 俏佳人感激许身第04回 妒妇巧偿苦厄 淑姬大享荣华

第05回 逞凶焰欺凌柔懦 酿和气感化顽残第06回 违父命孽由己作 代姊嫁福自天来

第07回 遇贤媳虺蛇难犯 遭悍妇狼狈堪怜第08回 施鬼蜮随地生波 仗神灵转灾为福

第09回 倩明媒但求一美 央冥判竟得双姝第10回 从左道一时失足 纳忠言立刻回头

第11回 联新句山盟海誓 咏旧词璧合珠还第12回 埋白石神人施小计 得黄金豪士振家声

第一回 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 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

  

  五百年前,预定下姻缘喜簿,任从他,貌判妍媸,难逃其数。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汉惯搂丑妇卧。何况是一样好花枝,愈不错。贵逢贱,难云祸;富逢贫,非由误。总归是、月老作成缘故。高堂纵有不然心,子女都毫无憎恶,又何若去违拗天工,生嗔怒。

  姻缘一事,从来说是五百年前预定。不是姻缘,勉强撮合不来。果系姻缘,也再分他不开。尽有门户高低悬绝的,并世有冤仇的,一经月老把赤绳系定,便曲曲弯弯要走拢来,这叫做“姻缘姻缘,事非偶然”。

  明朝成化年间,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秀才姓曾名粹,号学深。他父亲曾乾吉,原是举人,和母亲庄氏只生得他一个,自然是爱如珍宝,不消说的了。

  他五六岁时,有个相面的,相他后来该娶尼姑为妻,曾乾吉和庄氏都道这相士随口喷蛆,全然不信。

  那曾学深聪明绝世,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入了学,十六岁就补了廪,各处都知名,晓得他是位少年才子。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异常秀美。

  却是作怪,与他论婚,再也不成。试想这样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亲是孝廉,家境也算厚实,难道这些拣女婿的,还不肯把女儿与他吗?却不是曾乾吉心里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边的女儿生病死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与他联姻,见这般不凑巧,未免纳闷,却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却说庄夫人母家在黄州,去武昌二百里,还有母亲,快已七十多岁。只因路远,自己不能时常定省,只差家下人到彼探望。

  今见儿子大了,便对他道:“你外祖母处久不通音信,我在先只令下人去问候,却不能把老人家近来底细情形告我知道。你如今年已长成,可与我走一遭去。”

  曾学深便打叠好一肩行李,叫家童阿庆挑了,来至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取路投黄州来。

  到了码头上登了岸。阿庆是时常打发他来,认得路熟的,便一径来到庄家。

  那曾学深的外祖母是于氏,外祖庄培荣曾做过江西九江府知府,没已多年。母舅庄德音,原任南直句容县知县,因告终养在家。

  当下于夫人和庄德音,见曾小官人到了,合家大喜,彼此问了些近况,便唤家人打扫一间书房,令他安歇。

  曾学深次日便要回家,于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里肯放。

  于氏老夫人道:“外孙,难得你到这里,我有好些说话要问你,却一时想不出,你且在这里歇下半个月,才放你回去。”

  曾学深只得住下。那时正是暮春天气,黄州地面景致甚多。曾学深日里同了表弟兄们,各处去游玩,到晚回来,却和于氏老夫人说些家中闲话。

  从来外婆见了外孙来家,说话最多,他家有几个菜瓶,几个酱瓮,也要问到的。这且不表。

  一日,曾学深同着十二岁的小表弟,在一个显圣庵里游玩。那庵是女庵,有好几位尼姑,在内焚修。

  他两人游玩了回来,将次到家,遇见邻家一位张老妈妈,问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里顽要?”表弟答道:“方才在显圣庵里。”

  张妈妈笑嘻嘻的道:“小官家不会顽耍,我黄州有两句口号道:‘黄州四翠,少者为最。’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显圣庵里去?”

  曾学深听了,问道:“老妈妈,怎叫做‘黄州四翠,少者为最’?”

  老妈妈告道:“我黄州南门外,离城五里,有个观音庵,也是女庵,那里有四个美貌的尼姑,因此有这句话。老身不过和小官人取笑,这地方却是相公们游玩不得的。”

  曾学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听了这话,回到外婆家里,心中想道:既有这个去处,我明日去走一遭,却不要同表弟兄们去才好,省得被人知道。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没人在前,他便独自一个,走出墙门,一径往南城而去。问到观音庵前,只见约十亩大的一个池,湾湾的抱着那庵。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树,绿荫正浓,有几个黄莺儿,在叶底下弄那娇滴滴的声音。飞下柳絮到水面上,小鱼儿就来拖拖扯扯。

  曾学深看了,心中悦畅道:“不要说别的,只这景致也就不同。”见那庵门闭着,便轻轻敲了两三声,里边走出个七十多岁的佛婆来,问道:“那位?”曾学深道:“是来游玩的。”

  佛婆便领他到大殿上。恰好四位尼姑在那里做法事,都是带发修行的,一个个都生得标致。一个幼年三十左右,一位在二十四五,一个二十光景,只有一位小的,分外可爱。但见:

  眉似远山衔翠,目如秋水凝神。漆般黑青丝压鬓,雪样白粉脸含春。樱桃启处,佛经卷卷出佳音;玉笋抽时,法器般般作妙响。若非刘阮山中见,定是襄王梦里逢。

  曾学深见了,不要说是消魂,连魄也都化了。等他们法事完毕,与他们逐个打了问讯,众人都去烹茶洗盏,只留这小的在殿上陪客。见曾学深不转眼的看他,便把头来低了。

  曾学深问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岁。”

  曾学深又问他:“俗姓什么?是何法号?”

  答道:“姓陈,法名翠云。”

  曾学深便戏他道:“好奇怪,小生恰恰姓潘。”只见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开去。

  不多时,众尼送出茶来,又捧出十多盘子果品来款待。

  曾学深向众尼一一问过姓名。那三十左右的答道:“贫尼叫白翠松。”指着二十四五的道:“这位梁翠柏。”又指二十岁光景的道:“这位盛翠岩。”便问:“相公高姓?”

  曾学深不好说与他真名姓,便顶着上文来道:“小生姓潘。”

  白翠松道:“听相公口音,不像是这里人氏。”

  曾学深道:“小生家里,原在武昌。因慕黄州景致,特地来游。”

  众人言来语去,却再不见翠云出来。曾学深忍不住,问白翠松道:“还一位小姑姑,缘何不见出来?”

  白翠松笑道:“这丫头是怕生人的,因此避过了。”

  曾学深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作别。白翠松和梁翠柏,两个留道:“请在小庵奉了斋去。”曾学深推辞道:“有朋友在寓中等候,不好耽搁。”

  白、梁两尼又苦苦相留,曾学深只是要去。两尼送他到门外,白翠松嘱道:“相公倘要见翠云这丫头,可于明日傍晚到来。”

  曾学深回到外婆处,于氏老夫人问道:“外孙,你半日在那里,却令人寻你不见?”

  曾学深扯个谎说:“今日偶然出去,左近闲步,遇着个同学朋友,在这里课徒,扯去闲话。因此违了慈颜。他还约明日下午,到他馆中,代他做个寿启,却又是没推托的。”

  于氏老夫人道:“难得你这等青年,便人人慕你才学。我听了也快活不过。”

  次日中饭后,曾学深去见外婆,只说是到朋友馆中去,今夜不及回来,家里不必等候。说罢,便又出门,望观音庵来。

  只见庵门虚掩,便推将进去,走到大殿上,白翠松和梁、盛两尼,陆续都见过了,却只不见翠云。

  曾学深心头惶惑,好像不见了什么珍宝一般,却又不好就问。众尼当下整修蔬菜款待他。

  曾学深道:“千万不要费心,若是这般,小生就去了。”众人不听,却也不见曾学深肯去。

  白翠松邀他到自己房里用斋,曾学深欲待推辞,却被他和梁翠柏两个拥了进去,让他朝南坐了,白梁两人坐在横头。盛翠岩却早走了开去,再不见来。

  白翠松斟酒来劝曾学深,曾学深也回敬了他两个。

  曾学深忍不住问道:“陈姑今日缘何不见?”

  白翠松道:“他还怕羞,少不得要来的。”

  饮了几杯,天已渐昏,却只不见陈翠云到来。曾学深只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暂别,明日再来。”

  白翠松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这丫头来见面便了。”曾学深便又坐下,白翠松道:“相公要见翠云,却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来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饮这三杯,尽了贫尼相敬意思。”

  曾学深酒量本来不高,又已吃过些,有些来不得,却因要见心上人,不敢推辞,把那三大杯饮干,已有些醉了。

  只见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请相公也收了我这点敬意。”

  曾学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领。但来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见了陈始吃罢。”

  梁翠柏笑道:“相公见过了这丫头,那里还有工夫吃我的酒。这却定要先奉敬的。”

  曾学深没奈何,只得接来勉强吃下,不觉大醉,两只眼睛合下来,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两人便去捡了门,扶他到床上,替他除去衣服,把他暂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齐人。

  次日天明,都走起来。曾学深晓得他两个的作为,是再不肯把翠云与他见的了,便告别了要回。

  白、梁两人留道:“住在这里,今日包你见翠云便了。”曾学深知是哄他,便托词道:“我日里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旧傍晚来罢。但是今晚却要把翠云与我见的。”便出了庵门,望外婆家里来。

  他一个瘦弱后生,被两个壮年尼姑,缠那一夜,觉得十分疲乏,不敢再去。却又不能忘怀那翠云,便只说自己喜欢独自一个闲玩,日日别了外婆和母舅出门。却便到观音庵左近去探望,要等白梁两人出去了,才进去。

  一日傍晚,只见白翠松和个少年出庵,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只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门叩了两下。却是盛翠岩出来开门。曾学深假意问道:“众位姑姑都在么?”盛尼答道:“白师兄方才出门,想要明日回来;梁师兄这两天也不在庵。”

  曾学深见说,心中大喜,便道:“烦姑姑领小生见陈姑一面。”

  翠岩便引导他去,却另是一所院宇。来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云,客人到了。”只听见一“砰”的一响,翠岩微笑道:“闭了门了。”曾学深立在窗外,意欲说话,却碍着盛翠岩在旁,不好说得。翠岩见他这光景,便走了开去。

  原来翠云虽在这个庵里,却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贞洁的,因此两人最说得来。翠云常想:自己这般美貌,在空门中怕有人欺侮,终非了局。思量择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嫁他。前日在殿上见了曾学深那表人才,也颇动心。闻得翠岩说他为了自己,明日又来,却被白梁两人灌醉了,两个对付他一个,心中好生不忍。

  这番听得他来,虽是把门关了,也想和他说几句话,却早听见曾学深在窗外说道:“小生有句话儿,要对小姑姑讲,望把门来开了。”

  翠云在窗格内张见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这里不是郎君游玩地方,翠松、翠柏都只借我来勾引郎君,若然再来性命不保了。小尼在这里也非了局,原要抛去空门,做那女子从人之事。若要像白梁两人这般行为,宁死不学他的。郎君快请回罢。”

  曾学深听了这几句贞烈的话,越发爱慕,便又道:“小姑姑这般贞烈,难道小生敢来败坏你名节。但小生自见了尊容,不胜企慕,既小姑姑有从人之意,小生也并未联姻,不知可肯俯订终身么?”

  翠云想道:前日只见得他的相貌,今日又听他谈吐,看来不像个薄幸的。错过了他,再要择人,却也难了。便接应道:“既蒙郎君垂爱,小尼情愿相从。但我师父从幼抚养,甚非容易,须将五十金与他,为老病之费,小尼当在此守着郎君,望郎君勿负约也。”

  原来庵内还有个老尼姑,八十多岁,病废在床,因此有得白翠松、梁翠柏这般放荡。

  曾学深听见又能念他师父,不忘其本,实是个好女子,益发不舍,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小生倘负了小姑姑,皇天在上,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翠云见他罚咒,也便立誓道:“过往神明,我陈翠云倘背了潘郎,死去就落十八层地狱。”

  曾学深正要和他辩明自己的真名姓,却见翠岩飞跑进来道:“白梁两人,不知为什么,都回来了。相公快到外厢去罢。不要在这里累我和师弟受气。”

  翠云也在房内着急,顾不得羞,开门出来道:“三师兄不要领郎君前面去,我和你送他出后门去了罢。”翠岩道:“也说得是。但你一向不惯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罢。”翠云自觉羞涩,不由住了脚。

  曾学深见生人在旁,也不好兜搭,便和翠岩出了后门,自回庄家。心中想道:他闭了房门,不容我见面,这是他做女人的正理。到得我订了婚姻,听说白、梁两人回庵,便火急开门出来,要破例送我,这是怕我再被淫尼纠缠,致害性命的缘故。想翠岩还只猜是他怕受白、梁两人的气,却那里知道佳人爱我的意思。当夜想一回,快活一回,竟学了孟夫子的“喜而不寐”。

  次日早饭后,正要再出城去,守个机会进庵,却见家中打发人来说他父亲感了时气,病势沉重,追他回家。

  曾学深听了着急,那里还有心情寻花问柳。便连忙收拾行李,别了外婆、母舅,星夜赶回家中。走进去看他父亲时,已自不能开口。见儿子到面前。只垂下两行的泪。曾学深心如刀割,此时正是中午。守到黄昏时分,曾乾吉竟赴了修文之召。

  曾学深放声大哭一场,便料理殡殓,设了灵座,和母亲在家守孝,这是不消说得的。

  日月如梭,早已断七。曾学深哀伤渐减,便就想起翠云在观音庵,和白、梁两个妖尼同住,想他度日如年,在那里,我怎的作早弄他出来方好。原来庄夫人治家极严,曾学深有这心事,却不敢令母亲知道。就是日常用的银钱,打从曾乾吉在日,便是庄夫人一人经手,因此连这五十两头,要曾学深拿出来,也觉费力。

  他正日日在家纳闷,却又有那班贪到手媒金的,与他作对,要替他作代。去对庄夫人说。庄夫人和儿子商量。

  曾学深不敢说出观音庵的事来,但道:“孩儿尚在服中,如何好议亲。”庄夫人也就把他话来回复那做媒的。

  可笑那做媒的,利心重了,回头不去,却又对庄夫人说:“夫人只此一子,联姻如何迟得。况现在不过说定一句,行盘送盒,原可等到除灵后的。”

  庄夫人道:“也说得是。”便唤曾学深来,说与他知。曾学深道:“总要除了服做的事,却何苦多今日这番周折。母亲还是回头的是。”

  庄夫人不觉焦躁起来道:“起先我只道就要行聘,因此踌躇,怕有不便。如今不过先走一句,原等到服满行礼,这也算极妥的了。你却又道多什么周折,难道我做娘的,出不得一分主意么?”

  曾学深见母亲动气,便又转一肩道:“不是孩儿不依母亲分付,却因另有一段情节。孩儿前日在黄州,外祖母要与孩儿联姻陈姓,实系孩儿所愿。适值父亲病重,追了孩儿回家。初丧时节,孩儿那里还说这话,就是方才有人来作伐,母亲唤孩儿商议,孩儿总因这件事不是此时说的,因此未曾告诉母亲。既然母亲急欲定夺孩儿姻事时,孩儿意思,要再往黄州探听消息,倘或那边不谐,便再议婚,母亲道是何如?”

  庄夫人道:“也罢,既是如此,我也正要遣人望你外祖母,你可即日就与我黄州去,却等你外婆定夺姻事。”

  曾学深见说大喜,即便把行装收拾起来,却又踌躇道:“没有那五十两头,空手如何做得成事。”便对他母亲道:“母亲,万一那边成得来,外祖母要就那边缠了红,也未可知。带得些银两才好。”庄夫人道:“拿多少去呢?”曾学深道:“孩儿意思,带一百两在身边,可以省得些,原拿了回来的。”

  庄夫人便去取了银子,递与曾学深道:“银子自拿去,倘成功得来,对你外祖母说,可以等到除了服,缠红为妙。”曾学深道:“孩儿晓得。”

  接了银子,便又叫阿庆跟着,雇只船,来到黄州。心中想道:我若先到外祖母处,却有许多不便。不如先去会了翠云,见机行事的好。便把银子揣在怀里,叮嘱阿庆:“且在船中等候,我上岸去走走,才回来带了你庄家去。”阿庆答应了“晓得”。那曾学深独自一个来到观音庵前。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沿池的杨柳,都已枯黄,一阵风来,那些叶儿渐渐霎霎乱卷,池里水也褪得见底,庵门却开着。曾学深步入去,但见满庭荒草,有二尺多长,来到殿上,不见半个人影,也没有桌儿凳儿;佛台上灰尘,积有三寸。心中想道:“好作怪,我半年不到此,怎就这般光景?”便又寻到翠云住的地方来。却见他做房的那间门都没有了,走进去时,扑面的都是那蜘蛛丝。曾学深此时好不心酸,却不知道是甚来由。要寻个人问问,直寻到厨房下,见一七十多岁的佛婆擦着昏花眼儿,在那里缝他这领破棉袄。

  曾学深忙问道:“佛婆,为何你庵里弄得这个样子,众位姑姑何处去了?”佛婆道:“相公尊姓?”曾学深道:“小生姓曾,是来寻陈姑姑的。他如今在那里?”

  佛婆去掇条板凳来道:“相公坐了,待老身告诉你听。先前我庵里有五位师父,今年五月内,老师父去世了,那四位都是他徒弟。一位姓白的,和一位姓梁的,都还俗嫁人去了。”

  曾学深接口问道:“那陈姑呢?”佛婆道:“他却有志气,见老师父死了,白、梁两个又还了俗,便和个盛师父,与他一般冰清玉洁的,商量道:‘我两个这里住不得了,不如另寻个地方修行去罢。’”

  曾学深道:“他却往何处修行呢?”

  佛婆道:“闻得他在城北,不知什么庵观里。那姓盛的,却全没有下落。他们都去了,只剩老身一人在此。这庵里并没田产,常住里东西又被白、梁两个拿完的了,老身又是七十开外的人,看管不来,因此弄得这样荒凉。”

  曾学深听了,想道:“他既晓得在城北,却又不知道在什么庵观里,这怎么处?”便又问道:“佛婆,你不晓得陈姑在城北什么庵观里,可另有晓得的人么?”

  佛婆道:“老身也不过是他临去的时节听得自言自语,说是往城北,却不晓得可另有人知道他的。”

  曾学深见说,别了佛婆,走出山门,来到停船的地方,叫阿庆搬起行李,寻个饭店歇下。对阿庆道:“你看守着行李,我不能够就到庄家,另有事情去办了来。”

  走出店门,竟往城北,逢着庵观,便行打听。一连数日,并无一丝影响。曾学深忍不住眼泪纷纷,心中想道:他既和我订了终身,怎么不留个口信在佛婆处,好令我知他下落。莫不是有些翻悔了?却又想道:我前日听他言语,是个有主意人,那有对天立誓过了,却又变卦的理?心中疑惑不决。

  没奈何,回到饭店里,叫阿庆挑了行李,往庄家去。

  于氏老夫人和庄德音见他到来,殷勤相待,这也不表。在庄家耽搁了十来天,放心不下,每日出门去访问,却终没有音耗。只得告别了回武昌。有幸而来,没幸而去。说不尽万种凄凉。

  到了家中,庄夫人问起姻事,曾学深扯谎道:“母舅说陈翁有事往岳州去了,急切未能就归,等他回来,不论成否,遣人来知会的。”庄夫人听说,也便无话。

  一歇半载,不觉早又春末夏初,是去年会翠云的时候。庄夫人不见黄州信来,对儿子道:“你说母舅自遣人来通知,如何至今杳然?我也多年不去望你外祖母了,思量亲自走遭,你可在家用心照看门户。”

  曾学深这半年,犹如小孩子不见了乳母,苦不可言,正发想再往黄州探访,却听见母亲说自己要去,留他在家,老大着忙,道:“母亲这些小事,何必自往,不如仍令孩儿去吧。”

  庄夫人道:“对你说的,我久不见了母亲,因此要去不专为你姻事。”曾学深道:“既然母亲要去,孩儿自该陪侍前往。”庄夫人道:“你也去了,这家无人,怎教我放心得下。你只依我在家的是。”曾学深是孝顺的,见母亲说不放心,只得歇了。

  当下,庄夫人带了几个丫头、仆妇,又有老家人胡赞跟了,来到黄州,拜见了于氏老夫人。母女有好几年不见面,真个有割不断的许多说话。

  到了次日,庄夫人却才问老夫人道:“去年外孙回家,说外祖母要替他联姻陈宅;缘何至今并无回音?可是陈家不肯么?”

  于氏老夫人听了茫然,摇着头道:“并未这事。我这里也没有门第好好的什么陈家,这话好奇,却是那里来的。”

  庄夫人见说,气忿忿道:“是了,家中有人来与他作伐,我心中已是的了,这畜生偏不愿,却把那话来哄我。还不知他是什么心哩,好不可恨。”

  于氏老夫人劝道:“你且不要动气,或者做母舅的,果有这话,也未可知。且等他回家,便知分晓。”

  原来,那时庄德音有事,到九江去了,未得回来。庄夫人暂息了怒。

  却说黄州地面有座山,唤做莲花山,山上有所观音庵,也是女庵,那菩萨极灵。庄夫人有曾学深在身上时,许下愿心,倘得生男,亲自上山酬愿,行许多善事。后来生下曾学深,几次要去了愿,却因黄州府城到那里,还有两日之程,路远了些;又兼庄夫人不能常来黄州,因此磋跎下了。

  这番在母家,想道:如今孩儿已经长成,这愿心如何再迟!便拣个日子,于氏老夫人分付,合家都替他吃了斋,雇几乘轿子,抬了庄夫人,和几个跟去的女眷。那胡赞也雇匹牲口骑了,携带许多斋献福物,并些布施尼姑的衲衣、斋粮,取路投莲花山来。

  到了山上,斋献已毕,把布施什物也都分发了,便打轿回家。

  离山四五十里,天色却早黑了,那边也有一个女庵,原来庄夫人去时借宿的,便叫胡赞去叩开庵门,再行投宿。那庵内老尼接着,说了些佛门套话,送夫人到房中安歇。

  庄夫人因连日路上辛苦,分付丫头,拴了房门,便上床睡觉。才合得眼,只听见老尼来敲门。丫头从被里钻出头来,口内喃喃的怨道:“正要睡去,又来敲门。我原想庵内都是女人,房门也不消闩得的,却要人再开,真个晦气。”起身拔去门栓,便仍旧自去睡了。

  庄夫人也从睡梦中醒来,见老尼推门进房,便披衣起来,坐在床里,问这老姑姑:“为什么却还未睡?有甚话说?”

  只见老尼领着个带发尼姑,来到床前,那灯儿远远在窗边桌上,火光下看不甚清楚。老尼指着道:“这姑姑是过往的,也因天晚,在此借宿。他闻夫人家在武昌,说有紧要话相托,来和夫人同房。夫人倘肯容纳,贫尼去拿被,来安排就在这地上睡。”

  庄夫人道:“这个何妨。”老尼去了。

  庄夫人便问那尼姑道:“姑姑宝庵何处?今往那方?却这时候到来。”

  那尼姑道:“小尼姓陈,法名翠云,一向出家在黄州南门外观音庵。因去年师父死了,却依栖在法云庵师叔王道成处。现在要往莲花山拜佛,恰好遇着夫人。闻夫人家在武昌,却还未曾晓得高姓。”

  庄夫人道了姓氏,便又问道:“从未识面,不知有何事相托?”

  原来翠云自从师父死了,白、梁两个都跟了人,心中自想:潘郎一去杳然,我如今断难再住故居,只好去法云庵依傍王道成师叔,须留个信儿,令潘郎知我下落方好。却又想道:使不得,我的美名素着,先前倒亏白、梁两个妖尼在前,保全了我和翠岩。如今晓得我往法云庵,那班轻薄后生,恐怕跟寻到来罗唣,不如竟自去了,慢慢寄信去武昌通知的好。因此,他在法云庵竟没人晓得。那佛婆说他自言自语,要往城北什么庵里,也是耳聋听错,却作弄曾学深在黄州瞎碰了那十多日。

  他在王道成处有一年。他是个小师父,爱惜娇养的,在别处那里住得惯。王道成见他吃不得苦,渐渐把他待慢。冷言冷语,不知受了多少。翠云只是含着眼泪,挨过日子。

  那庵去黄州四十多里,地名宝珠村,是极幽僻处所,那里去寻武昌便儿寄信,真个没说处的苦。

  当夜遇着夫人,倒像见了至亲骨肉一般,诉说了些流难颠沛光景,道:“小尼俗家并无父母兄弟,只有一个表兄,姓潘,住在武昌,是个秀才。夫人回去,烦托子侄辈,传个口信与他,说小尼现在黄州西去四十多里,宝珠村法云庵内,十分伶仃孤苦,叫他早晚到来一看。”

  说罢,不觉眼泪滴向庄夫人卧榻上。庄夫人道:“小姑不必悲伤,我自叫我孩儿替你寄达这话便了。但不晓得你表兄名号唤做什么?”翠云回答不出,只推说有多年不会,那时他还幼小,未有名号,想起来他是黉门中人,自然问得出的。庄夫人道:“既如此,我替你叫人访问便了。”当下各自安睡。

  次日天色未大明,翠云便起身,告庄夫人道:“小尼此刻就要别了夫人,往莲花山拜佛。求夫人回去,务必寄信潘秀才,叫他作早到宝珠村法云庵来。”庄夫人道:“小姑缘何起得这般早,我自牢牢记着你的说话便了。”翠云千恩万谢了,出门去。庄夫人亦自回到黄州。

  又盘桓了几日,正要打点归家,却值老夫人病起来,直病到了冬间,才得下床。庄德音也回了,庄夫人方才告归。于氏老夫人因他离家久了,也并不留。

  庄夫人回到武昌进了门,便喝问曾学深道:“你说外祖母要与你对什么陈家,又说母舅到陈翁岳州去了,未曾关说,却都是扯谎!你怎敢在我面前这等放肆!”

  曾学深不敢则声,庄夫人骂了一回,却转念道:想是前日媒婆说的那亲,不中他意,因此造这假话。如今只与他寻头好亲便了。又因曾学深平日最孝,也不十分气他,母子二人说了些闲话。

  庄夫人便又问儿子:“你可晓得武昌地面,有什么姓潘的秀才么?”曾学深道:“母亲缘何忽问这话?”庄夫人便把莲花山还愿,遇着陈翠云的事,说与他听。

  当下曾学深喜得就如报中了状元相似,双膝跪下道:“望母亲饶恕孩儿,这潘秀才就是孩儿。”

  庄夫人倒呆了,道:“怎么说?”曾学深便把到观音庵遇见翠云,后来与订终身的事,诉说一遍,只隐过了白翠松房中一段话。

  庄夫人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要气死我了!你这畜生,也是读圣贤书的,却如何去闯尼庵,私谐姻事,枉做了秀才,要娶尼姑做老婆!可不羞死!这样牵头皮的不肖,不如没有,快与我死了罢!”骂得曾学深低了头,气也不敢喘。当下庄夫人恼得饭都吃不下,过了一夜。

  次日起来,想道:这不肖子,我不爱惜,倒是那陈翠云,虽然那夜灯光下看不清楚,到得明日,他又起得早了,未曾见面,听他说话,却十分令我衷怜。这畜生从幼,相面的说他后来要娶尼姑,想也是命中注定,倒不如与他两人成就了罢。

  便唤曾学深来,分忖道:“事已如此,我倒可怜翠云。还是夏初托我说话,如今早又冬间,他那里眼巴巴望你,你可打点去法云庵走遭,只要进门后瞒着外人,不要说是尼姑便了。”

  曾学深听说大喜,即日辞了母亲,叫阿庆跟着,来到黄州。雇两匹牲口,主仆二人骑了,先问到宝珠村法云庵来。

  来到庵前,叩问进去,一个老尼接着,问道:“相公何来?”曾学深道:“小生姓潘,有个表妹叫陈翠云,原是观音庵出家的,闻目下在这里,特从武昌来看他。”老尼道:“来迟了,三日前他另有个亲眷接了去,今后是不来的了。”

  曾学深听说,吃了一惊,道:“可晓得那亲眷姓什么?”老尼道:“不晓得,也不知道家在那里。”曾学深越发着急,便又道:“闻宝庵有位姓王、法号道成的,在那里?”老尼道:“只我便是。”

  曾学深看王道成这副脸,也没一些笑容,好似寻相骂的,欲待再考他个着实,只见他已反叉着手,走了进去。把里面门也闭上了。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翠云有个母舅,姓金,亡过多年,一向不通音问。那舅母也是庄氏,却和曾学深母亲是远房姊妹。其日到这法云庵来烧香,适逢众尼出去了,只有翠云在庵。彼此都不认得,叙述起来,才晓得是至亲。

  翠云诉说落魄光景,那舅母十分不忍。便留他自己家中去。见王道成从外先归,庄氏便指翠云对他说:“这位是我甥女,今要带他回去。”却未曾通出自己姓氏住居。那王道成也不问,只说要算还了饭钱、房钱,才放去。

  庄氏心中不平,对老尼道:“论你做了师叔,养(这没依靠的师)侄几时,也是该的,怎说这话!就是饭钱、房钱,他却那里有?且等我接了他去,我自遣人送来与你便了。”

  这话也算极平正的,那老尼竟就动蛮道:“知道你和他的亲是真是假,不要拐他去卖,倒在我庵里说这假公道话。如今就算还我饭钱、房钱,也不容他去了。”

  庄氏听说,大怒,手起把老尼一掌,打得齿落血流,骂道:“你这老狗,这等放肆,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道我不过是个尼姑的亲戚,我亲戚多有为官作宰,弄得你这老狗死哩!”说罢,又要打。

  却得翠云劝住道:“他虽冲撞舅母,甥女却实亏他收留这几时,看甥女面上,息了怒罢。”

  庄氏方才住手,便和翠云,同出山门而去。那老尼那敢再阻,因此又羞又恼,见曾学深也说是翠云亲眷,便连他都怪了。

  曾学深不知就里,见老尼这般慢客,好生没趣。正在外徘徊,恰好有个四十多岁的尼姑,挽了一篮斋饭,走过庵来。曾学深忙上前,陪小心打了问讯,就问翠云消息。

  那尼姑把老尼受气的事,述了一遍道:“那亲眷的姓氏住居,实在合庵都不晓得。”

  曾学深听说,呆了半晌,心中苦道:“他既这般转身,这里自然不来的了。却叫我那里去寻好?”

  没奈何,只得离了法云庵,也无心绪去望外祖母,一径回家。

  到家见了母亲,泪如雨下。庄夫人问他时,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阿庆在旁,便把到法云庵见那两个尼姑的话诉与夫人听。

  庄夫人便对儿子道:“你不要悲伤,若是婚姻,少不得走拢来的。”

  曾学深也不回言,只是把衣袖来拭泪,回到书房,终日呆呆地看着青天,日里不曾开了一开口,夜间不曾合了一合眼。渐渐地茶不思,饭不想,病将起来。

  光阴荏苒,冬去春回。那病竟日日见重起来,庄夫人好下心焦。正在忧儿子的病,却又黄州打发人来,说于氏老夫人病危,追夫人去。

  庄夫人越发着忙,也顾不得儿子,只嘱几个家人,好好在家伏侍,自己即便起身,前往黄州。

  到得那里,于氏老夫人已经归天,哭了一场,城里人家因防火害,不敢久停灵柩在家,于氏老夫人寿穴,一向就打好了的,初丧里头,即行出殡,庄夫人和兄弟庄德音,并那送丧的亲族,到坟上安葬毕了,陆续归家。

  他姐弟两个在后些,不意逢了大雨,倾盆般泼下来。便都到一个村里躲雨。来至一家门首,庄德音认得也是亲眷,便同了姐姐进去。

  那家没有男人,有四十来岁一个妇人,跟下些丫鬟,出来相见,礼意殷勤。庄夫人要净手,那妇人便陪了到他房中。

  却见里头有位十七八岁女子,生得十二分艳冶,在那里刺绣。

  庄夫人倒吃一惊,道:“不想天底下原有这样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谁?原来那家就是金家,美人就是陈翠云,妇人是他舅母。他自从托庄夫人寄信后,日日盼望着潘郎去,久不见到,受王道成凌贱不过,只得暂到舅母家中。

  舅母与他改了装,要替他议亲,他只说在观音庵时,师父怜他空门中寂寞,欲令还俗,已曾把他许武昌潘秀才。后因师父死了,自己又行踪不定,未曾通得音信,如何好另提亲。

  舅母见说,也不相强,便约明春,亲送他去武昌就婚。到得春间,他舅母想了,一家都是女人,如何远远地到那边去得,又忧着不晓得潘郎名号、住居,这两日甥舅二人,正在家踌躇。

  当下,庄夫人问妹子:“此位何人?”庄氏却答道:“是王家甥女,父母早亡,寄居此间的。”

  庄夫人见他娇媚可爱,心中想道:我孩儿爱的那陈翠云,未必有他这般美貌,倘得他做媳妇,不怕孩儿的病不好。但不晓得他可曾受聘,待我慢慢问妹子。

  当下庄氏设席,款待他姐弟两个,并留在家过夜,让自己卧房与庄夫人安歇。

  翠云听说庄夫人住在武昌,加意亲热,道:“我今夜来伴夫人。”庄夫人也正要和他亲近,便道:“如此甚好。”

  翠云就端整去侧首开起卧铺来,庄夫人止住道:“暂时一夜,何苦多这番历落。我和你同榻可好么?又好讲话。”翠云便住了手。

  当夜一老一小,说了些话,庄夫人就思望问他,可曾许人,却又缩住了口,道他是个女儿家,我若问他,倒叫他害羞。仍待明日问他舅母罢。

  翠云却问道:“夫人在武昌,可晓得武昌有个潘秀才么?”夫人答道:“不晓得。”

  却自言自语道:“好奇怪,前在莲花山还愿,遇到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才。今番却又遇着问潘秀才的。”

  翠云听说,吃了一惊,道:“去年在那个庵里同房的,就是夫人么?怪道依稀记得姓氏相同,那是问的得法了。今夜奉陪,不算乍会哩。”

  庄夫人听说,也吃一惊,仔细看着翠云道:“小娘子果就是陈翠云,不错么?”翠云道:“正是。”庄夫人拍手快活道:“谢天谢地,真个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却在这里。”

  翠云听说,不解道:“夫人缘何这般得意?”庄夫人笑道:“小娘子问的潘秀才如今有了。”翠云忙问道:“夫人怎么又晓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况?”

  庄夫人笑道:“小娘子你还不晓得,潘秀才却不姓潘哩。”翠云道:“却姓什么呢?”

  庄夫人不好便说,只是嘻嘻地笑。翠云满肚狐疑,只管问夫人讨个亮头。

  庄夫人才把前番还愿回去,问曾学深那潘秀才,曾学深吐出真情,并打发曾学深到法云庵寻访不着,回家害病,这些情节细述一遍。

  翠云才晓得潘郎是假的,庄夫人就是他婆婆,不觉满面通红,把头来低了。

  庄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难得在此相逢,说明心事,也算经一番患难来的,不要怕羞。”便又问道:“前番你说姓陈,却缘何又姓了王。”

  翠云答称:“本姓是王,向因师父疼爱,从他的姓。”庄夫人笑道:“这等说,潘必正是假的,陈妙常也不是真的了。”翠云不觉也笑起来。

  庄夫人又问他几时到这里,几时改这装束,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儿假称姓潘,这是要被人耻笑的,不如我明日在你舅母面前,只说晓得那潘秀才已经另娶了,却便托你舅母作伐罢。”

  当下商议妥了,天明起来,便向庄氏道达求婚之意,庄氏道:“既是潘家已另娶了,像姐姐家外甥那般少年美才,还有何话说。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家中迎娶便了。”

  庄夫人听说大喜,当日别了他甥舅,和庄德音回到城中。心中记挂儿子的病,即日起赶回家去。

  一到门首,见了阿庆,便问:“大相公病势轻些么?”阿庆攒了眉头答道:“这两日十分垂危,正在这里望夫人回来,好作主张。”夫人见说,忙走到儿子房中去。

  十来日不在家,看他时,越发瘦得不堪,形也有些变了。见母亲回来,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垂下两行的泪。庄夫人见这光景,好生着急,便含泪对他道:“儿啊,陈翠云倒寻见了,你这病却怎么处?”

  从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霎作怪,只这“陈翠云寻见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里,就如吃了仙丹,眼睛面前一亮,口内精液顿生,便说得出句话道:“母亲果然么?”

  当下伏侍的家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经三日不曾开口,今日得了这喜信,便有些生动了。”夫人道:“做娘的难道骗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并金家做媒的话,细细叙与他听。

  只见曾学深神气渐渐活动,已经两日只吃得口开水,这日却便想粥汤吃。庄夫人大喜。又过几日,见他逐渐康强。

  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对母亲道:“孩儿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须遣人去通个消息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这般用心,我就打发人去便了。”

  其时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学深病已痊愈。那年五月内满了服,庄夫人就遣人到黄州去准吉期,择于九月二十日毕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却又因路远,要曾学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阳节边,庄夫人带同儿子,来黄州庄德音处居停。到了吉期,笙萧鼓乐,送去成亲。

  合卺之后,夫妻两个诉说别离情况,喜极了倒都掉下泪来,过了三朝,庄夫人遣人接儿子、媳妇,同回武昌。

  一对佳人才子配合成双,真乃人人称意,个个惬心。不要说是不晓得翠云来历的,异常称赞;就有几个知他系还俗尼姑,并私订姻亲,本来也都敬他的贞洁,怜他的落魄,又喜他现在的得所。

  庄夫人见人情如此,心中毫无芥蒂,又兼翠云性情和顺,十分晓得妇道,夫人益发喜欢,倒比儿子又爱惜一分。

  后来曾学深中了两榜,点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学士。生三男一女,却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个活神仙。

  

  

第二回 遭世乱咫尺抛鸾侣 成家庆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难动干戈,海内横教杀戮多。

  四载君临犹被篡,闾阎颠沛待如何。

  这首诗,是因前朝建文年间,靖难兵起,民间肝脑涂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话说洪武年间,山东东昌府棠邑县周家集上,有个人姓张名德,号恒若。父亲张焕之,母亲任氏,俱已亡过。他从幼在河南经商,本地买些货去到那边卖了,又置了货回来,如此为常。年约三十来岁左右,手头积有五六百两银子。

  他近邻有个老者,姓徐,叫徐怀德。一日,见张恒若在家,走过来望他,对他道:“张官人,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弟兄,应得娶房妻小,为嗣续之计才是。”

  张恒若道:“徐伯伯所言极当。在下一向,只因家中别无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门的人,娶在家内,没人照料,因此退下来。如今也正要拜托一众高邻,替在下寻头亲事。不知徐伯伯意中有么?”

  徐怀德笑道:“老夫正为此而来。老夫有个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双亡,从小育于我家,今年二十四岁了,人物也走得出,一切做人家的法道,也颇晓得。老夫日日要与他寻头妥当亲事,却是没有。今见张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俭,若得你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黄泉下也瞑目了。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说,自然不错的。出个帖儿来,容在下去问一卜,对得时就对便了。”

  当下徐怀德回去,央人写了八字,送至张家。张恒若便到巷口一个起课先生处,占了一卦,说是:这头亲事,可以白头偕老,且合生贵子。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离散之象。

  张恒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贵子,就是上好的了。还迟疑他怎么。便到徐怀德家,应允了他,择个吉日。”

  成亲之后,张恒若不再去河南生理,只就自家门首,开了一爿杂货店来,收些花钱。后过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张恒若道:“我已三十岁,中年的人了,倘生得个儿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帮手起来,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只见街坊上人,鸦飞鹊乱,都道:“燕兵来了。”

  原来,那时建文皇帝听了齐泰、黄子澄一班的议头,要裁抑众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强的,恐防受祸,索性起兵,把除去齐、黄等一班君侧小人为名,兵下山东,真乃到一处,破一处,那时已攻陷了东昌,分兵略定那各乡各镇,因此这些人慌张。不多时,又听见喊声震地而来。

  张恒若见势,急忙和羊氏商量逃难。却逃向何方去好?羊氏道:“我父母虽亡,还有伯叔在家,在子虚集上,去此二十里,何不逃往那边。”

  夫妻二人,即便奔出店门。虽是积下些银子,都置了货,拿不去的,只有空身逃命,起先说要往子虚集,慌忙中也没了主张,只杂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一声喊起,一支马兵冲来,把那些人冲散。张恒若回头,不见了羊氏,好不着急,欲待寻他,却又怕那里杀来。只得且往前走。

  看看喊声渐远,天也黑了,前面有个破落庙宇,奔将进去投宿。却已是有几个人在内。张恒若这一夜,想了妻子,不知死活存亡,好不悲伤,又想了家中货物,尽行抛弃,不胜懊恨。

  同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有心事,不是你长吁,便是我短叹。待到天明,欲待走回家中,又怕燕兵未过去。欲待到子虚镇上,或者妻子已先在彼,见了面也好放心。问问路径,却是昨日走错了,要往那里,须是回到周家集,方好去得。心中好不气闷,只得仍在庙里存身。肚子里饥饿起来,欲往村中化口吃,却家家都是逃空的,那里去讨。这些苦楚,一言难尽。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张恒若在那庙里又躲了一夜,看外边光景,像平静了,方才大着胆,回周家集来。但见一路都是死尸,也有没头的,也有没手脚的,也有像踏死的,狼藉满地。

  张恒若一路看去,不要妻子也在那个数内。却只不见。到了自家门首看时,房子已被火焚,什物器皿,抢散的抢散,不抢散的,也不是煤就是炭了。再到徐怀德家看时,并没半个人影。心中想道:别的罢了,我的妻子却在那里。

  当下一路寻到子虚集上,看时,却也被了兵的,十室九空。等了半天,遇着一个人,问他羊家那里?那人答道:“这里姓羊的,也只一家,前日燕兵杀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

  张恒若心中好不苦楚,又在前后左右几十里内,挨家擦户,去访妻子下落,访了半个多月,却并没些踪迹。没奈何,只得罢休。

  心中又想道:如今山东地方,年年燕兵要来,住不得了,我一向河南做生意,人头尚熟,不如仍到那里寻活计罢。但路上没有盘费怎处?却又想道:看这光景,要有了盘费才走,是再走不动的了。

  主意定了,便一径取路向河南去。路逢庵观寺院,化些斋吃。有一顿没一顿,延着性命。不一日,到了洛阳地方,寻见旧时与他做买卖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才,备述遭了兵火,妻小家财,尽行失却,特来投托的意思。

  康有才十分怜悯,道:“张大哥,几年不见,不道你吃了这般的亏。今且在我这里住下,我自当替你寻个活计。”张恒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时已是岁暮,又过几日,却早新年。一日,康有才对他说道:“张大哥,我想你当初,原是把自己本钱做生意的,如今倘寻个伙计,头脑令你去,却要看东翁面孔吃饭,我替你不甘心。你虽是经营人,文才却有些,不如寻些小学生来课课,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吃了去,还有些余,到底是师道之尊,没人敢怠慢你。你的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多承你指教。但是那些学生子,还迎仗你大力去一寻方好。”康有才道:“这是该的。”

  原来那里人家,都是认得张恒若的,有儿子要读书的,便一家家都送过来拜从。康有才又替他寻一个清静的僧庵,做了书房,拣个好日子,即便开馆。

  张恒若做人原是极古道的,尽心教导,家家都赞先生的好。因此学徒日多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做了十八九年的教书先生,又积有几百两银子。张恒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死活存亡,料今生是见不成的了。不如另娶一个,倘生得儿子,也好下去有靠。便走去和康有才商量。

  康有才也极力撺掇道:“我与你作伐。”便去访了一家姓马,叫马大成的女儿,有三十二岁了,却还是头婚。

  两下都说定了,张恒若便去寻一所小小房子,择了吉日,便娶来家。将及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张恒若不胜快活,取名叫他张登。

  谁知马氏产后,偶不小心,成了一个弱症病,有一年光景,医药之资,也费了好些,再医不好,竟死了。

  剩下个岁把的儿子,啼啼哭哭,张恒若心中,好不悲伤。日里抱他在学堂内,夜来自己领了他睡,喂粥吃饭,候尿候屙,竟做了雄奶子。真个辛苦。

  一日,康有才走来见了,道:“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惯。日日如此,你这人也要毡起来了。不如再续娶了一位嫂子罢。”

  张恒若道:“亡妻死还未久,何忍便出此言。”康有才道:“张大哥,你这说话虽不差,却觉迂阔些。劝你续娶,不为别的,原是为着的代抚养这点骨血。他在黄泉下,还要欢喜哩。”

  张恒若见他说得有理,亦且实不耐烦这雄奶子的事,便又央媒,寻了一个再醮妇人。

  那妇人姓牛氏,虽是再醮,还只二十四五岁。娶来家里三年,也生下一个儿子。张恒若心中欢喜,想道:虽是我家计单薄,近来费用多了,又没有余,却喜有了两个儿子,等他们大起来,我老人家不怕没靠了。就起名叫做张匀。

  谁知这牛氏,性情极是凶悍,起先自己未有生育,待那张登,还有些母子情,饭食寒暖,略能照料;自从有了张匀,竟把这张登做厌物看待起来,穿的吃的,一应不管,仍要张恒若当心。张恒若未免有句把说话,他就毒打这四五岁的小孩子来出气。

  张恒若想:自己的年纪老了,他做继母的年轻,到底在他手里日子长,我若再和这泼妇争论,他怀了恨,下去越发不好看了。只得吞声忍气过去。

  看看张登,早已六岁,张恒若要带他到学堂中,教他读书。论起来六岁的孩子,年还未大,张恒若这些人家,又不是指望什么发科发甲的,原可迟些。不过要借此避继母的虎威。

  那牛氏却不肯放他入学,要留在家,像小厮般使唤。张恒若拗他不过,只得歇了。

  一日,隆冬天气飞飞扬扬的下雪,张恒若放了学回家,适值牛氏因天气严寒,指使张登,在那里烫酒来御寒。

  张恒若见他在火盆边,缩头缩脑,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单薄,忍不住对牛氏道:“不要说他也是你的儿子,就是出两贯钱雇来的小厮,也要照看他饥寒。你因天冷想酒吃,须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听了,也不开口,竟走去把张登剥得赤条条的,推他到门外雪里去道:“谁叫他在老子面前装冷,却害我受气!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里去,才晓得冷是怎样的哩!”

  张恒若看了这光景,按捺不下这怒气,赶上前要想揪庄头发打他。终究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过的泼妇,推了一交,扒起身来,欲待再赶上去,却听见张登在门外雪里不住地喘,又怕他冻坏了,只得先走去抱了他进来,与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泼妇时,连他自己养的张匀都不要了,也剥得精赤,丢在地上,拿了条索子,要自己寻死。

  左右乡邻听得闹,都走来看,也有去夺牛氏手里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张恒若,不放他赶过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张匀来,替他穿衣服的,乱个不住。

  张恒若心里寻思着:这泼妇是再和他讲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过了几年,待登儿有十多岁,也就受他磨灭不死了。当下众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题。

  日来月往,早又过了十年,张恒若年纪老了,教不得书,只在家过活。那牛氏一向不许张登去读书,幸他自己有志气,每逢牛氏差他外面去干什么事,便悄悄地到父亲学堂内,认几个字,记几句书。回家牛氏道是迟了,打他骂他,他熬了打骂,却仍偷工夫去和父亲请究,习以为常。因此虽没有读书的名头,却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时已十六。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担,少了就要挨打。

  张匀有十二岁,却送他去左近学堂内读书,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与张匀吃,那张登只吃口菜饭,还是没得他饱的。张匀穿的是绸绢,张登穿件布衣,还是破的。

  那张匀却天性孝友,几次劝母亲道:“哥哥与孩儿虽不是一个娘养,却都是父亲的儿子,也就一般是母亲的儿子了。母亲还该也把些好吃的与哥哥吃,做些绢衣与哥哥穿才是。”牛氏却只不听。

  一日,张登拿了斧头、扁担入山,刚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把张登身上那件破衣,打个透湿,连忙背了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个山神庙内去躲,思量等那雨住了,再行去樵。谁知那雨从辰刻下起,倾盆般直下到晚,方才住点。

  张登见天色已黑,归路又远,只得就挑了这一束柴回来,向牛氏道:“母亲,今日不凑巧,下了这天大雨,只樵得一束柴在此。孩儿肚中饥了,母亲把口饭与孩儿吃。”

  牛氏便骂道:“亏你这该死的,去了一日,只有这几根儿,还要想饭吃么?劝你不要做这好梦了罢。”

  张登见说,不敢开口,渐觉饿火烧心,有些竖头不起,便走到自己房中,做一团儿,睡在床上。

  没多时,张匀从学堂回来,见樵柴的斧头、担子在外,知道哥哥已归,走去他房里,却见睡在床上,问道:“哥哥你身子有些不自在么?”张登道:“不是,我肚里饥了,竖头不起,略睡一睡,就会好的。”

  张匀道:“既是肚饥,何不去拿饭来吃。”张登便把入山遇雨,樵的柴少,没有饭吃的事说了。

  张匀听毕,也不说甚,走出外来,便私下去取了些面,走到屋背后一个林妈妈家里,说道:“妈妈,我肚子饥饿,想个饼吃。母亲却不得工夫,特来央妈妈费一费手,带有面在这里。”

  林妈妈便与他打了三张薄饼,又替他敲个火来,弄熟了,递与他。张匀接来,藏在袖中,走回家里,去张登床边道:“哥哥,薄饼在此,乘热就吃。”

  张登问是那里来的,张匀道:“哥哥,你不要问,只管吃就是了。”张登道:“你对我说得明白,我便吃也吃得下。”

  张匀便备说是私自拿面去央林妈妈做来,只说自己吃的,张登道:“兄弟,后次不消你这般费心,恐防母亲知道了,要动气。我一天有得一顿下肚,就是饿,也不到得饿死的。”

  当夜过去。到了次日,张登又拿着斧头、扁担,来到山中,正在那里砍柴,忽地张匀也走将来。

  张登见了忙问道:“你在学堂中读书,到此何干?”张匀道:“我相帮哥哥樵柴。”张登道:“你小小年纪,那里帮得我。是谁叫你来的?”张匀说:“是我自己来的。”张登道:“不要说是你年幼,还樵不来柴,就是会樵,也使不得。快自学堂内读书去,不要在这里。”

  张匀不听,把两只嫩松松的手,去拉断那柴来,口里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斧头,明日待我也拿了把斧头来相帮你。”

  张登又催他回去,张匀只是不听,看他时,手上苦皮已破,将次流出血来。张登不觉心伤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头自己刎死在这里了。”张匀听说,方才住手。

  张登逼他回家,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转身,再入山去樵柴。到得天晚回来,便路先走去学堂里,对那先生说:“我兄弟年幼无知,要先生约束严密些。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开去。”

  先生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里去闲荡了好一回,已经把他打过,下去自当分外管得他严些就是了。”

  张登别了先生,归家。对张匀道:“你不依我言语,今日被先生打了,记苦么?”张匀嘻嘻地笑道:“何曾打着。”

  过了一夜,明日张登才到山里,只见张匀拿了一把斧头也赶将来,吃了一惊道:“叫你不要来,你如何今日又来,快些回去,迟了先生要打的。”

  张匀并不答应,只顾把柴乱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般流下来。张登几次止住他,却只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才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便一径归家,走到学堂内。

  先生见了怒道:“你天天只在外面游荡是何道理?”抡起戒尺要打。又问道:“你半日在那里?”

  张匀备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归家没得饭吃,心中不忍,去帮他砍柴的意思。先生道:“你不要扯谎。”张匀道:“学生自来不会说假话。先生可见学生一向何曾偷闲的。”

  先生听说,放下戒尺道:“却是难得,我昨日倒错打了你了。”自此张匀每日饭后,把斧头藏在衣裳底下,只说到学堂里去,却来山中帮哥哥打柴。张登几番阻他,他只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几个樵夫,同在那里砍柴,忽然一阵风起,林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众人见了,连忙奔窜。那虎扑将过来,衔了张匀,回身就走。

  张登见衔了他兄弟去,也不顾自家性命,拿了斧头,向前来夺。那虎口内拖了个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张登赶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思量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奈他是个瘦弱后生,没有什么气力,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负痛,倒如飞也似跑了去。张登不舍,只顾上前去赶,抹过前面那只山嘴,那虎见都不见了。

  张登当下放声大哭,晕了去有半个时辰,方才醒转。众樵夫都走来劝他,张登道:“我这兄弟不比别人家的兄弟,况他今日这般惨死,都为我这哥哥。”说到伤心处道:“我还要活这性命做什么!”便把樵柴的斧头,向自己项上一勒。众人急救,已割有一寸来深,那血好像泉水一般乱涌,登时晕倒在地。

  众人急扯他的衣服来裏好了,众人你扛头,我扛脚,把他抬回家里。

  张恒若夫妻听众人说了缘由,一齐大哭。牛氏指着张登骂道:“你杀了我儿子,假装自刎来骗我,希图免罪。难道我饶得你过么?”便拿了条板凳,照张登头上劈来。却得张恒若和众人挡住。

  张登带着呻吟道:“母亲不用烦恼,兄弟为我而死,我也断不独生的。”众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床上了,各人自散。

  张登项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只是靠着墙壁坐了,哭那兄弟。

  张恒若见他伤重,防他也死了,时刻要拿口汤水去与他将养,却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匀儿,是我仇人,只因他伤也重了,等他自死。你若还要想他活时,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张恒若是几及七旬的人,气力又敌这牛氏不过,把道理和他讲,又是讲不通的。只得含着眼泪,由他做主。

  过了三日,张登果然死了,张恒若哭了一场,便要去买棺木来盛殓。牛氏又阻住道:“我匀儿被他陷害得苦,他这样人,只消买个蒲包包了,抛在水里了就是,要什么棺木!”

  张恒若道:“亏你说这话。兄弟又不是他弄死的,他如今也为了兄弟死了,你还要结这死冤家。”牛氏总是不听,口里还喃喃的骂这死人。张恒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买棺木,见牛氏这般样子,又怕他在家中去伤残那死尸;要与牛氏说妥了去买,却说上天,说下地,他只许得一只蒲包。弄得没了主意,一日到夜,只是坐在死人床边,叹气不题。

  却说北路上有一种叫走无常,原是个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转来,仍然是好好的一人,那走无常的到处都有。

  张登当日死去,这魂儿觉得飘飘忽忽,没有撞处。忽然遇着平日认得的个走无常,见了张登,倒吓一跳道:“这里是阴间,你为何也在此?”张登方晓得自己身死,便对他诉说死的缘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阴魂,如今在那里?”

  走无常道倒不晓得,便挽了张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寻去。”两个约行有十多里路,见一座城,十分高大。

  来到城门口,见个穿黑衫子的,在城里走出来。走无常便去拦住了他道:“我问你,新死的张匀在那里?”穿黑衫子的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折儿看时,男男女女共有几百名在上,却并没有姓张的。

  走无常道:“不要在你同伴中折儿上。”穿黑衫子的笑道:“这一路属我管,如何在别个的折儿上起来。你不必多疑心,是不错的。”走无常对张登道:“看来你兄弟竟未曾死,不要寻了。”张登不信道:“你再同我进城去寻寻看。”走无常道:“没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罢。”

  张登不听,一把扯住了不放。走无常没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见那城中新鬼旧鬼,往来不断,但有生前认得的,便去问他兄弟下落,却都不知道。正访问间,忽听见众鬼齐嚷将起来道:“菩萨来了。”

  张登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一朵祥云上,露出法身,毫光四射,走无常贺喜道:“张大哥,你有福。菩萨歇了几千年,却才一到阴司,救拔枉死鬼魂,被你恰恰撞着了。”便扯了张登齐跪在地。耳朵里只听得众鬼纷纷的都合着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咒。

  只见菩萨把杨枝蘸着那瓶内法水,轻轻洒下,细如尘埃一般。张登项上斧伤处,着了一些儿,便顿然不痛。不多时,空中云收光敛,已不见了菩萨。

  走无常便扯了张登道:“我送你回去罢,”两个仍从旧路回来,到了张家门首,走无常道:“我去了,你自己进去。”

  张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梦醒,看床前时,正是五更时分,停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他老子守在床边叹气。便叫声:“父亲!”吓得张恒若连忙走避道:“登儿,我原是要买棺木殓你的,都是你继母不肯,你不要来吓我。”张登叫道:“父亲不要怕,是孩儿活转来了。”

  便扒起来,坐在床上,把死去遇见走无常,同他去寻兄弟,却寻不着,得见菩萨,洒那法水。走无常领他回来的事,细述一遍。说罢把手去摸项上时,那伤痕果然平愈了。

  张恒若当下心中大喜,道:“你已死了三日,我要买棺木殓你,你那继母只许用只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殓你。想起来,倒亏不容买棺木,倘已收殓,怕难再活了。”又说道:“你此刻还魂,幸喜你继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来。天色将明,却送你去安顿在那里方好?”

  张登道:“父亲不必多忧,据阴司那穿黑衫子的说话,兄弟还在世上,并未曾死。孩儿天明就去寻访,拼着走遍天涯,好歹要寻了他同回。母亲自然不恨孩儿了。”

  父子二人说说话话,只见窗上已亮,张登道:“孩儿只今就去,望父亲只算孩不曾活转来,不要挂念。”

  张恒若见他死去三日,才得还魂,清晨就要出门,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的,心中好不凄惨。却又不敢留他。欲要付他些盘费,奈自从娶牛氏来,一文钱也没得张恒若放在手头,只得由儿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只索自己宽解道:“罢了,他说的譬如不还魂转来,也无可如何。如今到底还有回来指望的。”

  张登去了好一回,那轮红日已是高高的。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门来,张恒若迎着道:“报你个喜信,我那匀儿竟未曾死。”牛氏忙问道:“这话那里来的?”张恒若备述夜间张登还魂,并如今去寻兄弟的事。牛氏听了,气得目睁口呆了半晌,指着丈夫哭骂道:“都是你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匀儿,我原要把那板凳劈死他来偿命的,是你和众人挡住。他何曾肯自己勒死,不过怕我淘气,割破了一些儿苦皮来捣鬼,后来又假装死了,你却暗地把他将养得老赤,放他逃走,却造这话来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个头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张恒若把身一闪,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张恒若怕他起来,又把自己当了那寺里的钟,急走出门,向朋友家里去躲他的锋头。过了一夜,张恒若要归,那朋友人家,都晓得牛氏的凶名,怕张恒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来,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张匀被虎衔去,心中又苦;想了张登逃走,心中又气;要等丈夫回来出他的毒,却又再不见归。哭一阵,骂一阵,日里粒米也不下肚,夜来瞌睡也不打一个,看看病起来了,起先两日,还挣起来,要守丈夫回家淘气,后来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没半个人影儿到他面前。又过了两日,病势越发沉重,常有人来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却那得人来作伴。

  左右乡邻见他家好几日不开门,都道诧异,有知道张恒若躲处的,便去通信。张恒若心中忖道:“不要这泼妇在家,寻了什么短见,这却要回去的。”

  便别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门户首,去敲那门时,里面声息俱无,越发疑心,向邻家借条梯子,央个后生,逾墙而入,拔下门闩,方才自己进去,到房内看时,见牛氏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出的了。

  张恒若念十多年夫妇之情,去请一位医家看他。医家说系七情所伤,受得病深,没救的了。张恒若也无可奈何。挨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绝。张恒若买副棺木,盛殓停当,即便拿了出去。

  这牛氏平日,虽是凶悍,和丈夫吵闹,到得死了,张恒若七十来岁的人,独自一个在家,又凄凉不过。想起先前娶马氏时,图个老来有靠。谁知仍弄得这般光景,张匀不知是死是活,张登回来,不知自己还在世不在世,心中时时悲感不题。

  且说张登,那日清晨出门,一头走一头想道:却叫我那里去寻好。见路旁有个关帝庙,道:“不如去求一签,看关帝叫我那里去寻,便那里寻便了。”

  走到庙中,通诚已毕,求得一签,去问庙中道士,央他一详。说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庙门,一经向南而行。身边苦没一些盘费,日里向人家求讨口吃,夜来缩在古庙里,或是人家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来到南京地方。时值秋末冬初,天气骤冷,受了些寒,觉得头重脚轻,害起病来,睡在街坊土人家檐下,不住的呻吟。

  只见街上一位官长过去,那官长坐在轿内,约有三十六七岁。轿后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马上,活像是兄弟张匀,因他十分体面,不敢厮认。不多时来到近身,仔细一看,果是张匀,快活得就如拾着一件至宝,连病都觉得好了。跳起来叫道:“兄弟,你如何在这里?”

  张匀回头一看,认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马来相见。张登一把抱住,放声大痛,张匀也哭。张登便把他被虎衔去以后的事,诉说一遍。张匀听了,愈觉悲伤。

  当下跟随人役,问知就里,去禀白那官长,那官长叫把一匹马命张登坐了,回府相见。没多时已到了家。张登便问张匀怎样到此。

  原来张匀那日被虎衔去,心已错迷,不知衔往何地。衔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这位官长姓张,做千户家的门首。回去不得了,在门外啼哭,那千户知道了,走出来看,见他相貌文秀,语言伶俐,又也姓张,千户未有子嗣,便认他做了儿子。这日正随了千户,游玩回来,张匀一一对哥哥说知。

  说话之间,千户从外入来,张登连忙拜谢,张匀便去捧出一套绢衣来,与哥哥换了。当夜千户备一席酒,与他兄弟作贺。千户自己也出来陪。

  饮酒中间,千户问张登:“贵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张登道:“家父原系山东东昌府棠邑县人,迁来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户称奇道:“我原籍也是山东东昌府棠邑县,这等说,是同乡井人了。”便又问:“既住山东,原何迁到了河南?”张登备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家产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头熟些,因此迁往之意,千户听了,忙又问:“令尊名号什么?”张登便说:“父亲名德,号恒若。”

  只见千户对他仔细看看,侧了头,像有什么疑心。立起身,往内乱走,张登、张匀都不解。少顷,千户扶了那太夫人出来,约有六十一二年纪,张匀便呼哥哥上前拜见。

  太夫人扯住了张登看道:“你可是张焕之孙子,祖居棠邑县周家集的么?”张登连连点头:“正是。却缘何晓得来?”太夫人号啕大哭,回头对千户道:“不错,是你兄弟。”

  张登、张匀不知就里,正待要问,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亲结发羊氏。我到你家三年,适值燕兵来打山东,我和你父亲一同逃难,不料被马兵冲散,我被一个唐指挥虏去,在北地半年。”指着千户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挥身死,你哥哥便阴袭了千户,拨来这里南京,我几次遣人到山东,打听你父亲消息,并无下落,只道你父亲死了,道他可怜。见止有你哥哥这点骨血,因此你哥哥复了本性,改名齐源,情愿丢了这官诰。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袭职以来,所有功劳,是他自己立的,准了复姓,却仍授千户之职。今因我年老,告了养亲,就寻房子在这里。谁料你父亲却还在世上,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张登、张匀听了,犹如梦醒。太夫人又对千户道:“你把兄弟当儿子,折尽福了。”千户道:“儿先前也曾把问登弟的话,问匀弟来,却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当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胜之喜。

  到了次日,千户便商量挈家前往河南。太夫人心内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户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与他各居,何难处置。既是父亲在彼,那有不去的理。”便有家中一应什物,尽行装束,那房子也卖了。拣个日子,和妻陈氏,并两个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将近洛阳,令两个兄弟先回家去通信,自己和母亲并陈氏,随后进发。

  却就张恒若独自在家,想起两个儿子,正在那里叹气,忽然见一个人走进屋来,叫声:“爹爹!”张恒若举目一看,见是张登,又惊又喜道:“你回来了么?”刚才说得一句,正要问他兄弟消息,却见张匀早到面前。当下张恒若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拖住了两个衣襟,抛珠般滚下泪来。

  张登、张匀拜过父亲,张登便禀道:“好教爹爹欢喜,孩儿在南京,寻见了兄弟,不意又遇着羊氏母亲,并当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来河南,即刻就到也。”

  张恒若突然听了,不知头路,道:“你说什么来?”张登又把说过的话,复述一番。

  张恒若半信半疑,正要再问备细,早见无数轿马到门,太夫人从轿子里抢将出来,拖住张恒若,抱头大哭。千户夫妻拜倒在膝前。一众家人,男男女女,塞满内外。张恒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来,单说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这里做梦么?”性定了好一回,方才逐个个和他们叙些分离的话。真个是一言难尽。

  张匀不见自己母亲,问父亲时,却是死了,登时哭晕在地,众人连忙救醒。大家把些话来劝慰了一番。

  千户见屋宇窄狭,容不得许多人住,便即日去寻所宽大房子,奉父母和两个兄弟同搬过去。

  有张恒若平日的朋友,并那新旧乡邻,晓得了这异事,都来作贺。张家父子开宴款待,一连忙了好几日。

  千户又延请一位名师,课了两个兄弟读书。不上几年,同入泮宫,后来又同榜中了举人。陈氏见自己不能生育,替丈夫纳个偏房,生下一子,十六岁就成了进士。张恒若夫妻还都看见。

  后来张恒若活到九十八岁,羊氏那年九十,同日无疾而死,三个儿子和许多孙子、曾孙,一个个都在面前送终。追想从前那段分离乖隔,再不料有这日的,这就唤做: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第三回 呆秀才志诚求偶 俏佳人感激许身

  

  浮慕空随人转,诚求可挽天回。但教不把此心灰,终得名成实遂。未必他心是我,总凭方寸为媒。精忱感侍石人来,难道玉人不改。

  这首词唤作《西江月》,是劝为人在世,须要一副真实心肠,方才做得成事。那真实心肠,不要说做忠臣义士,就是男女之情,也须得这点意思,方能两下交结。

  前朝嘉靖年间,苏州吴县学里,有个秀才,姓孙名寅,号志唐。你道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号?只因他生来右手有六个指头,像当年唐伯虎一般,众人要取笑他,替他取这个名号。

  他从幼没了父母,未曾命名,自己想道:“唐伯虎是本处有名的才子,如得他来,有何不美。因此依了众人所取,却不道被他们作弄,特特把这六个指头,自己献出来,那也就见他做人的真率。”

  他性情迂阔,动不动引出前贤古圣来,那孔夫子的头皮,也不知道被他牵了多少。他的老实,有人骗他说:“明日太阳从西边起来。”他就认真向着西方,守日头出。因此众人又起他个丑名,叫做孙呆。

  那孙呆也有时知道被人愚弄,却不计较。众人中有老成的,原也怜他。那轻薄的,见他这般,倒越要把他玩耍。

  他凡到朋友人家,遥望见有歌姬在坐,便掇转身子,往外乱跑。那些朋友惯晓得他有些迂雾腾腾的,便有时藏过了妓女,诱他到家,把外面的门层层闭上了,才放出妓女来,唱曲侑酒。在他面前做这些勾肩、搭背、捏臂、扪胸的丑态,还要故意推去,令和孙相公并肩坐,指使妓女,双手掰住了他,嘴里灌了那酒,把去过与他饮,弄得他两颧红起,连脖子都变了赤。那冷汗如抛散珠一般滚下来,众人却拍手大笑。如此之类,非上一端,不在话下。

  却说城中有个富翁,叫刘大全。家中真乃财高北斗,米烂陈仓。他的亲戚,一个个不是做高官,就是拥厚赀。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唤做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刘翁夫妇爱惜无比,日日为他择配。那些富贵之家,你也托媒去求亲,我也央人来请帖。刘老儿不是嫌他富而欠贵,便是憎他贵而少富。就是富贵两全的,不道新郎才学平常,就说新郎相貌不好。因此珠姐年已十八,尚未受聘。

  有那孙寅的朋友,叫做魏用情,见孙寅年方弱冠,未偕伉俪,便又想戏弄他,到他家里说道:“志唐兄,你是读圣贤书,做圣贤事的人。圣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今年纪已大,别无弟兄,这婚姻之事,迟不去了。”

  孙寅道:“用情兄所见极是。但恨没有门当户对人家,因此蹉跎了。”

  魏用情笑道:“人家说兄呆,真个呆了,天底下人家,那里有一般的事体,总要人去做。如今城内刘大全家有个女儿,人人说是绝色。我想兄这般才子,须得此佳人为配,方称两全其美。何不到他家去求亲。”

  孙寅被他说得高兴,便道:“既如此,就烦用情兄代为作伐,今日便走一遭何如?”魏用情摇手道:“去不得。这媒人的事,全亏口舌利便,方撮合得来,像小弟这般不会说话的,如何效劳。兄若真有此心,还是央个惯做媒人的去为妙。”

  看官,这孙寅虽是个有名的秀才,争奈家道单薄,亦且未见得举人进土,是他毕竟做一番的,却要想刘家女儿为妻,可不是想天鹅肉吃。替他去说,在受刘老儿一顿抢白,究属无成。魏用情是乖人,要做弄孙寅,难道倒作弄起自己来?所以回绝了他。好笑孙呆,当日听了那话,全不揣度自家力量,便一·心要成功这事,他家住在虎邱山塘上,邻近有个张婆子,是走百家惯做媒中的。他便踱将过去寻他。

  恰好婆子在家,接着问道:“相公来此,有何贵于?”孙寅道:“有门亲事,要来相烦妈妈。”婆子道:“既如此,请里面来坐了说。”

  婆子脸上堆着笑容道:“相公年已长大了,虽是穷读书人,这婚姻大事,确也难迟。但不晓得属意谁家?”

  孙寅道:“是城中刘大全家有个女儿,相烦妈妈与我作伐。”婆子听说,问道:“那刘大全住在城中何处,望相公指点明白,老身就去便了。”

  你想刘大全是苏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富翁,这张婆又是走街坊到了老的,难道倒要问这孙寅?只因门户大来得相悬,不料孙呆便呆到这田地,倒疑心是另有个刘大全了。

  孙寅却还说道:“妈妈你怎不知,他家在侍其巷里,有敌国之富,那小姐生得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烦妈妈就走一遭。”

  张婆当下哈哈大笑,合嘴不住起来。孙寅道:“妈妈为何这般好笑?”张婆不好当面取笑他,却答道:“老身想孙相公这般一个才子,再得刘小姐那般一个美人,真真一对好夫妻,因此替两边快活了好笑。”孙寅道:“既如此,敢烦就去。”

  张婆子想道:这件事百无一成,掮那木梢儿去,却不要被刘家啐杀。倒不如先生发这书呆几两银子,待到那边,我却自有说法。便对孙寅道:“这段姻事,实在寻不出的,成就得来,连老身也快活不过。但老身今日自家有事,要用四五两银子,还毫没抵桩,那有心绪进城。不如迟一日替相公去罢。”

  孙寅呆虽呆,却也理会得是生发他银子的意思。想道要他做事,那里惜得小费。如今交春和暖,何不收拾几件寒衣,去当铺里抵几两银子与他,好令他去办事。便道:“银子我去弄来与你,你自快与我刘家去说罢。”

  连忙回家取了寒衣,走到当铺中,交掌柜的道:“抵五两银子与我。”那掌柜的接来一看,见不过是几件粗布衣服,笑道:“那里抵得许多,抵与你一两罢。”孙寅道:“虽是布的,有许多件数,怎抵得一两?”掌柜的说不过,添了一两,道:“再要多时,收回抵当罢。”

  孙寅没奈何,只得收了这二两头。心内踌躇道:“这还不足我用怎处?”在街坊上一头想。一头走。

  却好撞见一个要寻他的朋友。那朋友叫钱琢成,小有家财。因要到个亲眷家去吊丧,来央孙寅撰那祭文。当下一把扯住了,直道其故。孙寅道:“不瞒兄弟,小弟今日有件事,还欠少三两银子,要去借办。兄另央别人做了罢。”

  看官,不要道是孙寅呆,倒狠会抄文章,才受过张婆作难得,就把那调儿去生发别人哩。

  钱琢成笑道:“兄又呆起来了,做了这祭文,那书撰封儿,至少也有十两八两,为了三两头,倒让多的与别人么?既是兄有急用,小弟处先应付三两如何?”孙寅听说大喜,到钱琢成家取那银子,和先前二两头,都去交付了张婆,催他进城干事。一面自去做祭文,不题。

  那张婆接了银子,心中想道:难得他这般志诚。我也还骨突说四五两,他倒竟把我五两。虽是他妄想,我却如何不就去,与他走遭。便把门锁好,一径进城,投侍其巷来。

  却说刘大全有两个儿子,俱已毕姻。只女儿珠姐,年当二九,尚未曾受茶。老夫妻两个,正在那里商议,忽见张婆来家。

  刘安人问道:“妈妈多时不见,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张婆哈哈地笑道:“有件极可笑的事,要来对员外、安人说。”刘翁道:“有甚好笑的事,说与我听。”张婆道:“说出来只怕员外、安人见怪。”刘老夫人道:“不怪你的,且说来看。”

  张婆做势要说,却又缩住道:“不好,是讨没趣的。”刘翁道:“你也忒小心。对你说不怪你的了,还要做作。”张婆方说道:“先动问宅上小姐,近日可有人来作伐?”刘翁道:“媒人是常有得来,但再没合意的。”张婆又哈哈地笑道:“好笑山塘上有个秀才,叫孙志唐,众人都推他第一个才子,说将来是必然发达的。但可惜现在家什窘些,谁晓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光景,和宅上那地位,竟火逼催符般,追老身来求亲。员外、安人道是好笑不好笑?”

  刘翁听了,因有言在前,不好埋怨,只说道:“张妈你还不知,好些富贵人家,我都不肯允他。如今却许个孙志唐,可不被人笑话。你决决烈烈回绝了他罢。”

  张婆应道:“晓得。”心中却想:我原知是难的,但这五两头还他,又不舍得;受他,又不好意思。却怎么处!又想道:老夫妻意思是这般了,不知珠姐心下如何。当下说了些闲话,便抽身到珠姐房中。

  那张婆一向在刘家出入,和珠姐说说笑笑惯的,对珠姐笑道:“老身此到,是为小姐姻事。不料员外、安人都不允,只得要来求小姐了。”

  珠姐笑骂道:“痴婆子又来痴病发了。”便又低声问道:“说的谁家?”张婆道:“是本地一个秀才,姓孙名寅,年约二十光景,真乃潘安再出,宋玉重生。可惜员外、安人嫌他家贫,竟不中选。”珠姐道:“莫不就是六个指头的孙志唐么?”

  张婆道:“小姐缘何也晓得他?可知那人的名重哩。”珠姐笑道:“你去回覆他,叫他割去了那多的指头,我就允他亲事是了。”

  张婆听说,不觉笑个不住起来。安人听得笑声,走到女儿房中来道:“张妈妈,你因何这般好笑?”张婆不好说得,用闲话来支吾了几句。看看天色将晚,辞了母女二人,取道出城。

  才到得家,只见孙寅早立在门首讨回信,张婆子道:“刘家员外、安人都嫌相公家贫,不肯出帖。那小姐倒不嫌贫,出的题目却更凶哩。”

  孙寅道:“小姐有何话说?”张婆笑道:“相公请猜猜看。”孙寅道:“莫非要我中了举人,方肯嫁我?”张婆笑道:“不是。”孙寅道:“可是要索性中了进士,点入翰林,方允这亲?”张婆道:“也不是。”孙寅道:“这倒猜不出。妈妈你说了罢。”

  张婆正待说出,不觉又笑个不住起来。孙寅道:“妈妈缘何只是这般笑?”张婆忍着笑道:“老身想刘小姐的说话好笑。是说要相公割去了那多的指头,便允亲事哩。”

  孙寅不觉也笑起来,道:“原来这样个题目。”便又道:“妈妈今日晚了,晚日至早,到我家下来,我有话说。”说罢,即便转身回去。张婆也自安排夜饭吃了,闭门睡觉。

  孙寅回到家里,心中想道:我多这一个指头,实在不雅相。若依刘小姐说,割去他,这痛难熬,若不依他,怎地得佳人到手?踌躇了一回,奋然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也顾不得了!”走到厨下,取了那把切菜刀,竟把那个指头割下。一割下来,非同小可,血如泉涌,痛得钻心,立时晕倒在地。

  可怜他家内别无第三人,止还有个家僮,那日又被朋友人家借了去,直待自己醒转来,勉强挣起,火又灭了。暗中摸着香灰按上,扯些破绢包好,和衣倒在床上。手上作痛,再睡不着。看看天明,听得外面叩门,张婆在那里叫唤。孙寅接应一声挨下床来,一步步挣到门边,拔去了栓。

  张婆推将进来,把孙寅一看,见他面如蜜蜡般黄,问道:“孙相公,今日有些贵恙么。”孙寅把好手指着那只痛手,有气无力的道:“昨夜回家,依刘小姐把那指头割下,发了几转晕,因此这般光景。”

  张婆听了,倒吃一惊,看地上时,鲜红滴滴,摊了一地。一个小小指头,断落在血泊里。便向孙寅道:“是这般时,相公也吃苦了,且请在家将息,老身自替你再到刘家去便了。”

  张婆走出门来,便又进城,来至刘家。却喜员外、安人都不撞见,他便一径走到珠姐房中。

  珠姐问道:“张妈妈,今日原何又来?”张婆笑道:“特来告诉小姐。昨日老身回去,把断指头的话,向孙秀才说,也不过和他取笑。不道他昨夜竟自把刀割下。老身感他志诚,又来见小姐,要小姐与他个好消息的意思。”

  珠姐听说割去指头,笑个不住。笑对张婆道:“你回去再叫他除了这呆气,方允他亲事。”张婆不平道:“小姐你太忍心,他为着那指头,连发了几个晕,你却还说这风凉话。”

  珠姐道:“不是我说风凉话,我也怜他志诚。但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的,我女儿家如何自作主张。既然父母不允只事,止好歇了。我昨日不过和你顽耍,谁晓得你痴人面前说起野话来。如今只快去回绝了他说是了。”

  张婆见他说得有理,无言可入,又想:“员外、安人是执性的,就是孙寅把十个指头都割下来,也不在心,说来无益。”只得别了珠姐要归。

  珠姐道:“你不要怪我,且在此盘桓到晚些去。”张婆依言,在刘家说说笑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城。

  将及到家,只见孙寅把帕子裏了那痛手,家僮孙福扶了,已在门首等候。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妈妈怎到此刻方回?”

  张婆不好说误信了刘小姐作耍,仍说野话道:“刘小姐说,要相公再除了这些呆气,方允亲事。”

  孙寅是熬着痛,在张婆家门首,不蹲不坐,眼巴巴等了大半天,满心道是事体成功的,听了这话,不由不恼起来,道:“他嫌我穷,不肯就罢了,却骗我受了那般疼痛,又说要除什么呆气,我又何曾呆来!总是他不肯嫁我的推头。我想那珠姐也未必是什么天上有人间没的绝色,我就不到也平常。”气忿忿靠着孙福的肩头,走了回去。

  那张婆正防事体不成,要讨这五两头,见他不提起也不再上前去兜搭,由他自去了。

  却说孙寅这些朋友,听见说他亲事不成,白白割去了那个指头,没有一个不笑他。

  过了十来天,正值清明佳节。苏州风俗,到了这日,合城妇女,一家家都出来踏青。那些少年子弟,也成群结队观看。有赞这个头梳得好,有夸那个脚儿缠得小,人山人海,最是热闹。

  其时孙寅手上已经平愈,就也有那班朋友,来纠合他去游玩。先在虎丘前后走了一回,众人又相约到灵岩去。正要出这虎丘寺的山门,只见两乘轿子抬进寺来。

  众人中有个许多闻,认得那跟轿的是刘大全家家人,便笑对孙寅道:“兄要一看可人否,小弟认得那随轿的是刘大全家马忠,这两乘轿中,必有珠姐在内。”

  孙寅知道是取笑他,却因受了珠姐一场苦,也正想看看是何等样一个仙子,却这般欺负人,便同众人跟着轿子,再回寺里来,到了佛殿上。家人妇搀扶出轿,前面轿内是刘安人,后头的果是珠姐。但见生得非常妖冶,出格风流,有词为证:

  

  脸开满月,月还让他的白。发压浓云,云也避他些黑。不必另求秋水,何劳别访春山。只消向丽容寻觅,柳样腰儿,弓样鞋儿,袅娜得勾人魂魄。更爱小小樱桃,迥异寻常喉舌,那其间现婉莺声,自在流出。

  刘安人母女拈了香,拜了佛,即便转身上轿而去。

  孙寅的这伙朋友道:“我们如今灵岩去罢。”众人出到山门外,有一个道:“我们的孙呆,原何不见?”众人都道:“果然那里去了?”有的道:“不要他跟着刘家轿子,头里去了。”有的道:“我却未看见他前面走着。”众人道:“不是这样的,他是斯文一脉,走不快的,不知挤在后面那个地方,撇了他先走,要气恼的,大家就这里等一等好。”

  众人说说笑笑,等了好一会,却仍不见出来。众人道:“这又奇了。我们同到里面寻寻看。”当下重又入去,直寻到佛殿上。

  只见这孙寅,还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众人都笑道:“可人儿已去得远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孙寅也不回言,只是立着。众人看他时,两只眼睛都是定的。

  大家道:“不好了,原何这般光景?”众人齐叫一声:“志唐兄!”他只喉咙头转气,模糊答应。

  众人中有老成的道:“不是这般的,我们不要灵岩去了,且送了他回去正经。”众人都应道:“所言极是。”

  当下众人扯的扯,扶的扶,拥出山门。幸喜那路不远,早已至家。抚他去床上睡了。那老成些的道:“这景象尴尬,须请个医家来,与他候一候脉看才好。”便叫孙福去后头巷内,请那挂大方脉招牌的莫先生来。

  不多时,莫医已到。众人请他看过了脉,莫医道:“六脉俱和,不像有什么病。且过了一晚,明日再看。”众人送了医生出门,叮嘱孙福,好好服侍,各自回去。

  次日天明,众人又都到来,看孙寅时,只是昏昏沉沉,也不讨茶,也不问饭。问他十句,回答一句,声音就似在水底一般。如此一连三日。

  众朋友内有道:“不要割去那指头,伤了什么注命的经络,如今却发出来。”众人听说,都笑起来。

  有那老成的道:“也有你们众人,都如今这般光景了,还要把他取笑。”老成的又对众人道:“据我看来,这病不要是出了魂。”便走到床边,高声问道:“志唐兄,你在那里?”问了五六声,却才模糊应了一句,听不清楚,但听得有一个“刘”字。

  众人道:“莫不是魂在刘家?”孙福在旁,插口道:“昨夜相公自言自语,听他不出,好像唤一声‘珠姐’,难道果然刘家去了?”众人道:“这等一定是了,你怎么不早说。”孙福道:“我道我家相公是孔子一般的人,不曾疑心到这田地。”

  众朋友内有口快的便道:“你还不晓这孔夫子,却会害相思病哩。”众人听说,又都好笑起来。

  当下众人差孙福到刘家去,嘱咐他道:“你只说家主有病,卜过卦。说该到宅上叫喜,未敢造次,特来禀求。不要说别的。”孙富应声“晓得”,自去了。一面众人在家料理,叫乘轿子把孙寅平日穿的衣服,安放在内,只等孙福回来,即便行事不题。

  原来孙寅自从那日见了珠姐,十分爱慕,见他拜完了佛,升轿而去,觉自家身子,也便随了轿子乱走,直跟到刘家门首。见珠姐下了轿,便依傍着一同入内。喜得众人不呵喝他,连珠姐也不嗔怪,他便肆行无忌。到了晚上,就和珠姐同宿,心中十分快活。思量要回家一转再去,却没寻处路,不知这都是魂做的事。

  那珠姐当日回家,夜来睡去,见个书生和他缠。欲待推拒,却觉手脚都提不起来。只是任其所为。梦中问道:“你是何人?”书生道:“我叫孙志唐。”珠姐醒后,只道是偶然春梦,谁知竟夜夜这般,好生狐疑,又不好对人说。

  那日正和母亲闲坐,只见员外走进来道:“好笑一桩奇事。前日张婆说的孙志唐秀才,他从未和我来往,如今患病在家,遣人来说,起卦出来,要到我家叫魂,却是那里说起。”

  安人道:“你可许他么?”员外道:“初时不许,后因求不过,也就应承了。你道好笑不好笑。”珠姐在旁听了,心中骇异。

  看看天晚,孙家用个女人,同一个道姑,捧了孙寅的衣服,来刘家叫魂。珠姐指点他,连自己房中也都走过。方才令回。这晚珠姐睡去,便不见了那书生,心中暗暗称奇。

  过了两日,张婆拿一串粗圆洁白的珠子,到刘家来卖。却值员外、安人,同到人家赴会亲酒,止留珠姐在家,珠姐对张婆道:“好笑前日那孙秀才,生起病来,没来由竟来我家叫魂。妈妈和他近邻,可知他近日何如?”张婆道:“小姐不说,老身也正要告诉。说他自从踏青,见了小姐,这魂就随了小姐来,直到那日招魂回去,方才醒省。醒后小姐房中一应什物器皿,说来和老身在小姐房中见的,一些不错。小姐道是奇不奇。”

  珠姐听了,不觉两颊堆红,心中想道:难得此人这般有情,只可惜我爹娘嫌他贫穷,不肯成就这段姻缘。

  当下又把些闲话讲讲,与他买了几颗顶粗的珠子,打发张婆自去不题。

  却说孙寅自从招魂之后,其病霍然。但从此想起了刘小姐的美貌,越发思念不已。日日进城打听刘小姐几时再出游,思量再见一面。看看由春入夏,并不见他再出来,心中纳闷,不觉奄奄憔瘦,茶饭不思,又害起病来。这病比前番的病不同。前番不过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睡在床上,不见他落了半点儿肉。这番却弄得面黄肌瘦,病得一个人小了半个,从朝至暮,自夜达旦,也不曾合了一合眼。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心中想道:前日我这魂儿,紧傍着刘家珠姐,和他同眠同食;缘何今番我的魂,却不灵了,倒不如前番,他们不与我招回也罢了。那孙寅日夜是这般胡思乱想,看看病势一日沉重一日了。

  孙福见主人这般光景,道:“相公,可要去请医生来看,吃帖药么?”孙寅叹口气道:“我这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你也不要去请什么医生。我死后,你可把我这些书籍,告卖与钱琢成相公,随那书价银子,把我殡殓。你在我手内吃那穷的苦,也够了,我死后,你寻个好头脑自去,不必在我灵前送茶送饭,我死了总是吃不下的。”

  孙福见主人这般说,不觉哀哀的哭起来,道:“相公莫说这话,难道相公这样个人,就是这般歇了,且请宽心,能得沉沉的睡一觉,自然病势就见轻了。”住表主仆二人说这苦话。

  却说孙寅家里旧时养个鹦哥,孙寅天天清早起来,教它些唐诗。那鹦哥性灵,一教就会,是孙寅平日最爱的。其时孙寅自己病了,孙福也一日到夜,只在主人床前伺候,那有工夫去看管它,不想竟把来饿死了。那日偶然走到笼边看见,叫声“阿呀!”

  孙寅在房内听见,问道:“你为什么?”孙福见是主人所爱,欲待不令他晓得,却因孙寅在那厢问,瞒不过了,只得回说是:“这鹦哥不知为甚死了。”

  孙寅又叹口气道:“我豢养了它多年,想是它不忍见我的死,因此先我而去。孙福你可拿它来我看。”孙福提那死鹦哥到床前,孙寅对它叹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想着:我若做了这鹦哥,此刻倒可飞到刘家去见那人了。

  心里这般想,不觉那魂儿早附在鹦哥身上,竟翩翩的飞将起来,心中大喜。飞出庭心,一径向城中而去。看看来到刘家,望珠姐卧室前,慢慢的歇下去。

  珠姐正在房中刺绣,见飞下这鹦哥来,心中欢喜,寻了一个罩子,亲自走去罩它。

  那鹦哥叫道:“姐姐不要罩我,我是孙志唐,想慕姐姐而来,赶也赶不去的。”

  珠姐听了,倒吃一惊。四顾无人,便双手捧那鹦哥来,放在怀里说道:“秀才多情,非不感激。但今已人禽异类,姻好如何再圆得来。”鹦哥应道:“小生但得近姐姐芳泽,于愿已足,也不想其他。”

  说话之间,一众丫鬟走来看见了,都说:“这鹦哥那里飞来的?便服我家小姐,定定的住在小姐身上不动。”当下众人都伸手来捧它,这鹦哥却再也不肯过去,只粘定在身上。就是把食来喂,别人喂它,它都不吃,定要珠姐自喂,它才吃。看见四下无人,便和珠姐讲些爱慕的话儿。有人来,就不说了。珠姐也爱之如宝。

  如此一连三日。珠姐正想设人去探听孙家消息,恰好张婆到来,走进珠姐房中。见了那鹦哥,说道:“这鹦哥倒活像是孙秀才家的。”珠姐笑问道:“孙秀才两天可见么?”张婆叹口气,低着声道:“他为小姐,害起病来,已经死了三日,只因心头尚有些暖,未曾入棺。”

  珠姐闻言,不觉汪汪的要掉下泪来。又怕张婆见了,不好意思,只得故意把手内帕子跌在地下,低那头到桌儿下去拾帕子,就便拭干眼泪。

  等张婆出去了,便对着鹦哥道:“秀才,你若能返魂,仍旧为人,我当誓死相从。”鹦哥道:“却不要又来骗我。”珠姐指天立誓道:“青天在上,孙秀才如此多情,若得返魂,我刘珠姐负他时,便死无葬身之地。”

  只见鹦哥侧了头,好像想些什么,那时珠姐正坐在床上,解下三寸长的绣鞋来要换,它便扑将过去,衔了一只望外就飞。珠姐慌忙叫道:“不要衔去。”却已飞得远了。

  且说孙寅死有三日,虽是心头未冷,争奈气已断绝。平日那些朋友来看他,都道:“是不济事的了,今晚收拾了罢。”

  正说之间,只见那鹦哥衔了一只绣鞋,飞将回来。众人正要去夺它下来,却见那鹦哥到了孙寅床边,“扑”的一声,仍旧倒在地上死了。

  孙福道:“好奇怪,这鹦哥本是死的了,相公死的时节,然然活了飞去,不知那里衔这东西来,怎如今又死了。”众人也都说诧异。

  却听见孙寅的死尸,在床上喘一口气,说起话来,道:“好吃力。”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孙福道:“莫非相公还魂了?”便叫一声:“相公!”孙寅在床上说道:“拿茶我吃”。

  当下众人大喜,道:“果然活了。”孙福便递过茶去,与他吃。连忙把他身上的白布卷起。原来孙寅下棺的衣服,也都穿好,帐子也已拆下。孙福便从新要替他脱衣张帐。

  孙寅道:“原你们道是我死的了,如今些且慢,你且把那绣鞋拿来。”

  孙福一心快活了主人的还魂,倒一时答应不出。孙寅便道:“是我附魂鹦哥衔来的。”

  众人方晓得鹦哥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都是这呆子的变化。

  当下众朋友对孙寅说:“老兄复生,小弟等不胜之喜。如今只宜静养,不可再添心事,弟辈去了,明日再来奉候。”

  众人散后,孙福正要把备来送终的物件,收拾收拾起,孙寅却在床上叫道:“你不要干那些闲事,且与我去看张婆,城里可曾回来?叫他快来见我。”

  孙福答应出门,心中想道:相公虽已还魂,却如何不清楚,叫我寻张婆便了,什么城里可曾回来。又想道:是了,必然做鹦哥,飞开去见了的。心里这般想,早已到了张家。

  张婆果然才从城里回来。孙福便道:“婆婆,我家相公叫你去。”张婆见说,骇然道:“你相公已死,难道还魂了?”孙福道:“正是。”张婆道:“这又奇了。”

  跟了孙福就来。来到孙寅床前道:“恭喜相公,又得重生。”孙寅道:“妈妈,我请你来,不为别的,要你替我再到刘家说亲。”

  张婆道:“告禀相公,他家小姐虽有怜念之意,奈这老夫妻两个,是执性的,恐怕终于不肯。”

  孙寅道:“不妨。”便把附魂鹦哥的事,细述了一遍。张婆哈哈地笑道:“方才老身在他家,见那鹦哥,不道就是相公。既有这一番情节时,老身自再走遭。”

  当下别了孙寅,再往刘家。一径到珠姐房中。

  却说珠姐见鹦哥衔他绣鞋飞去,心中正想:鹦哥去了,孙郎可能再活?

  忽见张婆入来,只道他还是先前来了未去。欲要托他去探个消息来回覆,却又害羞。

  张婆先说道:“小姐,今日早上那只鹦哥,原来是孙秀才附魂来的。小姐怎不对老身说。方才老身归家,恰好鹦哥也飞回去,孙秀才便又活了转来。他说和小姐面定亲事,有绣鞋做信物,可是真么?”

  珠姐闻说,脸涨通红道:“妈妈如今也瞒不得你。我实感他多情,因此与他相约,不道它就衔了我绣鞋去了。妈妈此来,却为如何?”

  张婆道:“他又央我来说亲。我想员外、安人是执性的,倘仍不允,却怎么处?因此先来和小姐商量,据老身愚见,若员外、安人肯时,不必说了;万一不肯,老身想那割指、离魂、化鹦哥等事,都是孙秀才的多情,并非小姐勾引;就是和那附魂的鹦哥立誓,事到其间,真个铁石人也耐不住的。不知索性直道其详,或者成功,也未可知。”

  珠姐颠头不语。张婆便走向安人房中去。

  那刘员外也正在房中,问道:“你怎么还未去?”张婆笑道:“我去了,又来的。”便把孙寅又来求亲的话开说。

  刘翁忙摇手道:“他这般贫苦,我家小姐如何去过活,断然难的。”安人也道:“叫他不要只管妄想了。”

  张婆道:“员外、安人,有所不知。据老身看起来,倒成了姻眷也罢。”

  当下把珠姐偶然戏言,他认真割指头,几次晕去,后来虎丘相遇,竟离了魂,并近日附魂鹦哥,衔那绣鞋的事,细述一遍道:“这人的多情,真个世上少的。虽只穷些,不见得便穷一世哩。”

  员外对安人道:“原来有这话多般,怎么我和你一些也不知。他既两番魂游我家,不与联姻,确是传闻不雅。但我择婿多年,今招个穷秀才,也要被人笑话。却怎么好?”踌躇了一回道:“罢了,张妈你去回覆孙家,道我已允。但要对他说:‘他家虽穷,一应礼文也须盖盖我家脸面便好。’”

  张婆听了,快活道:“这个孙秀才自然懂得的。”便别了刘老夫妇出城回报孙寅。

  孙寅大喜,那病登时好了一半,不上几天,就走了起来。先打点要行聘,算来必得好些银两,毫无生发。

  幸喜他平日这班朋友,虽是个个愚弄他,却都怜他志诚,肯来照顾。当下魏用情走出来道:“这头亲事,以贫仰富,不免多费。志唐兄却那里有钱。据我意思,我们众朋友,该各量自家手底,帮他些方好。”众人齐应道:“当得。”

  魏用情笑道:“只有我是撺掇他去图这头亲的,不但不必帮他费用,他还该谢我哩。”

  钱琢成道:“据我意思,都是你害他,指头尽割去了,还该你独一个帮的。”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起来。

  闲话休烦。行聘过后,就择吉毕姻。刘翁意思,因孙家贫窘,怕女儿住不惯,欲赘孙寅到自己家里。

  珠姐却对母亲道:“大凡女婿在岳家,久住不得,况孙家贫苦,越要被人轻贱。儿不愿孙郎来入赘,就是草衣藿食,也是娶去的好。”

  安人把女儿的话,对刘翁说了,刘翁便息了念头。

  孙寅央人择吉期在十月中。到得临时,自来刘宅亲迎。合卺之夕,说不尽那万种欢娱,千般恩爱。

  这班朋友,轮流作东,备些酒肴,来与孙寅暖房。孙寅又开筵相答,一连欢呼畅饮了几日。

  一日,孙寅吃得酣然,送了客人出门,回到房中,口渴了讨茶吃。

  珠姐便斟下一杯,递与他。孙寅双手来接。珠姐见了那割去指头的疤,想起旧事,忍笑不住把香茗都泼出了半盏。

  孙寅问道:“姐姐缘何这般好笑?”

  珠姐笑道:“可惜当日,不叫你把这十个指头都割下了,还好看哩。”说罢又笑。

  孙寅不觉也笑起来道:“亏你狠心说得出。我为这指头,痛得几乎死去,你家还不允亲事,今日倒又这般取笑。”

  珠姐道:“你怎么还道我狠心,我若狠心,你今日还是只鹦哥,不得复人身哩。”说罢,两人又笑。

  光阴茬苒,不觉过了月余。孙寅是赤贫的人,亏了刘家奁赠,珠姐又会作家,整顿得家中像些模样,大非昔比了。

  珠姐一日对丈夫说道:“我因感你多情,立志相从。今所愿已遂,只是还有件事,也该上紧去干了好。”孙寅道:“姐姐你说来,却有甚的?”

  珠姐道:“我和你做夫妻,合门都道错嫁了的,你若贫贱到底岂不自羞。何不今日为始,应等家务,都是我管,你却只顾读书,也好争一口气,就是那割指头、化鹦哥的事,也传作佳话,不把做笑谈了。”

  孙寅不住点头道:“姐姐说的是。但贫家妇难做,怎好把米盐琐屑,推在你一个身上?”珠姐道:“不妨,我都会料理。你只奔你前程便了。”

  从此孙寅一切不管,自去苦志攻书。过了一冬,明年正是大比之年,同了几位朋友去乡试,高中了第一名解元。那些朋友都来道喜,坐满了一厅。

  有的道:“说也奇怪,志唐兄不但六个指头像唐伯虎,连中举人也像,一般都是解元。”

  有的接口道:“你不要小觑了志唐兄,唐伯虎始终六个指头,因此只中得解元;志唐兄忍痛割下了,那前程正还大哩。”众人闻说都笑。

  当下各自散去,凑些赆仪,送孙寅上京会试。春榜发,又成了进士。殿试后点入翰林,那时衣锦还乡,好不荣耀。

  这些朋友因他地位高了,不好和他戏耍,孙寅却毫无傲色,还像做秀才时般接陪。当下同了珠姐,去拜岳父母。

  刘翁夫妇好不快活。刘家底下人伙里,先前欺孙寅家贫,背地唤他孙穷;又因他附魂鹦哥,唤他孙鹦哥。如今得了官回,你也是“孙老爷”,我也是“孙老爷”,谁不恭敬他。

  后来孙寅官至礼部尚书,珠姐封二品夫人,生五个儿子,也都出仕,竟成了望族。

  苏州人有诗道:

  

  一见魂消岂偶然,顿教梦寐与缠绵。

  奇情幻出灵禽事,欲拟唐家三笑缘。

  

  

第四回 妒妇巧偿苦厄 淑姬大享荣华

  

  翠黛终衰,失颜易老,百年若个长春。王墙西子,有日葬埃尘。幸值他今年少,出落来鬓发如云。何妨令贯鱼承宠,也得略沾恩。一样闺房里,他偶居贱,你偶称尊。便推恩逮下,还算你赢,请看后妃不妒,群姬交口诵深仁。到今日,时移世易,女史永留名。

  从古到今,只有讲女人的,说道从一而终,却不曾听见说做男人的也板杀数,只该守着一个婆子到老。男人有义气的,也尽有生平不肯二色;或是家婆死了,不去续娶;或是富有家财,却不置什么偏房侧室。这也不过算他有义气罢了。纵使续了弦,娶了妾,却也没本事就骂他道不义,只要不听继娶的说话,把结发生的当做冤家看待,宠了小家婆,欺侮正妻,也就算是有义气的了。

  可笑那些妒妇,看见世界上,大半是单夫只妇的,就认做丈夫是他独一个的,丈夫要娶妾时,就像要害他的命,千方百计阻挠。若是娶了到家,日日寻气,害得前邻后舍,都耳朵里不清净。

  据那妒妇说来,世界上只有正妻,又贞又烈,那做小是人人不正经的。却不道做小的,十个里头,未必没有一个两个正经。那妒妇倒就是淫妇的供状。如今说一个贤之妇,倒不如一个丫头贞烈的,与列位看。

  明朝永乐年间,山西太原府地方,有个秀才,姓俞名有德,号大成。家中也有钱,万金事业。娶妻陈氏,已经五载。

  那陈氏是有怯症病的,自分不能生育。他有赠嫁来的一个丫头,名叫惠兰。虽是个使女,却全没有半点儿轻佻,人物也颇俊俏。

  陈氏几次劝丈夫留他,俞大成因夫妻情笃,不肯应许,道:“你虽有病,未必没有好的日了。况你我年纪都还不大,何必便忧到生不出儿子。”

  陈氏见丈夫再四不从,不觉掉下泪来,道:“我若自己养得出儿子,难道必要来勉强你?只因我自问不但个能生育,这性命也不久在世上的。这丫头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起来,若在留得他做妾,我死后你看了他,犹如看我一般。”陈氏说到这句,不觉心中苦切,咽住了,下边说不了来。

  俞大成见他这般光景,便连忙劝慰道:“娘子你休悲伤,我依你的话便了。”陈氏方才回悲作喜,便拣个日子,另收拾起一个房间,与惠兰做卧室,推丈夫到那边去。

  从此,俞大成有妻有妾,来往其间。不到得一年,陈氏果然病势日重,医药无效,一个不妒不忌的贤妇人,可怜短命死了。

  俞大成和惠兰,不胜悲痛,殡殓已毕,早又断七。俞大成因见惠兰十分庄重,又料理得家务来,井井有条,意思竟不续娶了。

  奈家族中尊长都说是无妇不成家,惠兰到底只是婢妾,如何算得内助。没一个不催他再娶。

  惠兰也劝道:“相公尚还年轻,自然该续的是。相公倘决意不听众人,众人却只道是我惠兰从中阻挡了。”

  俞大成笑道:“却如何因你怕受这恶名,令我去做那不义的事。”

  惠兰又道:“相公就是不替惠兰出脱那恶名,那一个后生家主竟和我惠兰一个婢妾做人家,也实在不好看。”

  俞大成拗他们不过,只得定了续娶之局。早有做媒人的,纷纷来与他作伐。俞大成卜吉了一家孙家的庚帖,行过了礼,到陈氏周年之后,才继娶来家。

  那孙氏生性情极是妒悍。对亲时节,他父母贪俞家有些家什,将来可以在女儿面前生发生发,因此那庚帖却瞒过女儿,不对他说俞大成有个妾的。

  当日时门来,见礼时节,忽见惠兰出来,参拜主母,心中老大着恼,第一夜便和俞大成淘气,要他赶逐那惠兰出去了,才与他成亲。

  俞大成从未曾经识这般看得丈夫着重的妇人,便十分不快。却又因是簇簇新的夫妻,不好与他争论,却被外人当笑话传扬,只得陪着笑脸劝他。

  那妒妇越扶越醉,哭哭啼啼了一夜,弄得合宅的人,都不能睡,都来房门外听。

  俞大成又羞又恼,不等到天明,开了房门,望外就走。孙氏越发气苦,索性在房中放声大哭起来。众人都走进去劝。

  有那俞家底下人道:“我家相公,原不该抛了新奶奶,竟自走了出去。我们大家去劝相公,来赔个不是便了。”

  有那伴送新人来的道:“新相公自会逐去那位偏房的,不过一时确叫他做不来,小娘子且宽心着。”

  那俞家的道:“我家惠兰姐,是做人极和顺的,断然不到得欺灭新奶奶。尽着放心。”

  那伴送来的,又去附着孙氏耳边劝他道:“小娘子就要赶去那惠兰,只好慢慢地寻出个题目来,此刻就要用这副手段,不但众人不服,也许怕到底做不来,倒坏了自己名声。不如依他们,让新相公来赔个不是,将此收科了罢。”

  孙氏这才住了哭,那伴送的便追俞家的人,去请主人来赔罪。

  俞大成心中不肯,却被众人劝不过,说道:“讨了这样不贤,真叫晦气。可怜我从幼没了父母,若是父母在堂,这样人怎能够奉事得翁姑欢喜。”便勉强到房中,赔个小心。

  从此,孙氏也绝不提起要赶惠兰,但是日里头丈夫走到东,他便跟到东,丈夫走到西,他便跟到西,不容他和惠兰讲一句话。到了晚上,便收拾他在房,催他就寝,不容他出去。

  你道他这般终日终夜关防,费尽心机,可不吃力,那孙氏却再不辞劳苦,就是从古到今,妒妇不谋而合的伎俩,也不必多讲。

  却难得惠兰见新主母这般样子,并没有半句怨言。

  俞大成每到晚上,多饮了几杯酒,也不去和那孙氏说长道短,上床竟自和衣睡去。那不贤却去摇他醒来,替他解带宽衣,七兜八搭。俞大成被他缠不过,也只得和他干些夫妻的常套。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半年。孙氏并不曾放他到惠兰房内转一转,却还要终日寻惠兰的短处。幸得惠兰性既聪明,人又和顺,没得破绽与他捏着。俞大成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他家住在乡间,离城有一百里远。时值学院岁考,俞大成同了村中几个一般的秀才,入城赴试。

  考毕回家,来到门首,天色晚了,便轻轻地走到惠兰房里。惠兰道:“相公回来了么?”俞大成道:“是回来了。”便道:“我今夜在你这里歇息,你把些小东西我吃了,早些闭门睡罢。”

  惠兰道:“使不得,相公原到奶奶房中去的好,省了淘气。”俞大成道:“不妨,我方才回来,家中没有一个晓得的。”

  惠兰便到外边,袖了两个馍馍进房,与俞大成吃,自己也吃了晚膳。一闭门和主公同睡。只这夜里,惠兰有了身孕,生出那孝顺的贵子来。这且慢表。

  次日天明,村中有同考的,到俞家来拜望,俞大成未曾起身,家人回说,未曾归家。那同考的道:“我昨日和他回来,到村口分路的,怎么说未曾归家。”

  外边这般问答,里头孙氏听见了,心中已觉着,道:“是了,一定在惠兰房里。今番这贱人在我手里了。”

  便拿了一根栗木的棍子,走去惠兰房门首,把门乱撬,口里嚷道:“瞒了我,做得好事,还不开门。”

  那俞大成和惠兰正在房里穿衣起身,听见了,惠兰着忙道:“这个却怎么好。”俞大成心中忿忿,便开出门来劈手夺过那棍条子去,撇在庭心里。

  孙氏见他势头凶猛,便蹲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惠兰去扶他,却那里肯起来。合家的人都来劝,将他扶起,只是不住声地哭。却叫跟他来的老婆子,去通知他父母。

  那孙家离俞家,不过五六里路,不多时,父母兄弟都赶了来。他父亲叫孙九和,是个管官司,出入衙门的恶棍,母亲姜氏也是蛮不过。领着四个儿子,又纠合了五六个族中的后生,手里拿了棍棒,声言要痛打俞大成来出气。

  俞大成见势头不好,便出后门,一溜烟走了。那孙氏这十来个如狼如虎亲族,寻俞大成不见,便来寻惠兰要打。

  却得俞大成族中走出来,阻住道:“这不过是夫妻淘气,就是大成也不到得受你们打。却与那惠兰什么相干。这个我们倒不依。”

  当下那左近邻舍有二三百人,都在门首嚷道:“他们若再这般行凶,我们一齐动手,结果他们那几个人。”

  孙九和等见众人出头,方把那虎威来减了,安慰了女儿几句,领了那班人自回去。俞家族中和众邻舍也都散去。

  惠兰就走到孙氏房中,跪在地下,叩头赔罪。众人也替他讨饶。孙氏只不开口,还要等俞大成回来,向他吵闹。

  却说俞大成那日逃出后门,心中怨愤道:“我如今也不要活这性命了。”便走到一个岗子上,思量要跳下去。却又想道:父母只生得我一个,小时何等爱惜,如何却是这般死了。我不如走往他乡,省了受那恶气罢。

  当下想着一个表亲,在河南做知县,便取路望河南而去不表。

  再说家中不见他回,惠兰心中好不着急,也怕寻了什么短见,暗地里央人找寻。寻了好几日,却只无影无踪。也只得不寻了。

  过了五六个月,孙氏见惠兰肚皮渐渐大起来,心中十分不快,寻他些小事,亲手拿了根门闩,照着他肚上打去。惠兰闪了,孙氏意还不舍,却得众人劝住。后来又几次要弄他堕胎,都亏众人保护。

  到了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合家都快活,只有孙氏倍加懊恼,一心想弄死那孩子。

  一日,惠兰在院子里晒衣服,回到房中,床上不见了那孩子,心中着急,就要走到外面去问,看是何人抱去。

  却是这孩子不该死,惠兰正要出房,忽然小肚子里十分作起急来,便去开了净桶解手。却见那小孩倒竖在净桶内。

  惠兰一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抱起来,却已气都没了,直待呕出了那些臭水,方才哭得出声。惠兰当下,却也发起怒来,情知是孙氏的作为,没有别人的,便抱了小孩子,到族长处去哭诉。

  那合族都心中不平,约齐了同来和孙氏说话。孙氏却赖了,惠兰不住地哭,要众人设出个法来,保全那主公的骨血。众人便向孙氏说,要每年给他母子若干饭米,若干铜钱,把两间低小些的屋砌断了,另开个门户,令他母子两个自去度日。

  孙氏见是合族公义,不得不依,只得勉强应允,从此没有说话。惠兰自领了小孩子,到那低小屋内去住。

  光阴甚速,年又一年。那小孩子早已五六岁。惠兰因他父亲不在家,自己是个婢妾,不敢给他取名,只唤他大男。

  大男一日在左近一个学堂前玩耍,见里头那些学生,也有读千字文的,也有念神童诗的,读得好听,大男也高兴起来,回到家中,对母亲道:“孩儿看见那边学堂里这些学生子,读那书来,倒好听的。孩儿明日也要去读。”惠兰道:“你还年幼,再等大些,送你去读书便了。”大男却必要明日就去,见母亲不应许他,便管对母亲说要去。

  到了明日,惠兰便央间壁个高妈妈,领他到那学堂里去。请先生教他几句书。惠兰意思,不过因拗这孩子不过,作戏央高妈妈送他去,等先生难他一难的意思。

  谁知他到学堂内,那先生教他,一教就会,不多时就读了好几十句神童诗,都烂熟的了。那先生见了欢喜道:“我教了许多年书,学生也不少了,那里见有这般聪明的。”

  高妈妈便把孙氏的那不贤,弄得丈夫逃走在外,不知下落,又不能容这孩子,每年只限定几粒饭米,几文铜钱,与他母子另自过活的事,细述一遍道:“可惜有了这般资质,却没得钱来读书。今日是他自己要读书,向他家小奶奶说不过,小奶奶道他不晓得读书的苦,央老身领他来,要先生难他一难意思,那里知道他竟这般聪明。”

  先生道:“既是这般,妈妈你去对他家小奶奶说,我情愿不要束脩,白白的教这小官人书。只要后来得发达时,不忘记我便了。”

  当下,高妈妈领大男回去,一一对惠兰说知。惠兰听得孩儿这般聪明,又听见说先生不要束脩,情愿白白教书,心中大喜,择个入学吉日,送他到那学堂里。那先生姓陈,号叫又良,原是个贡生,肚里好的。只因富贵人家请先生时,要先生穿着华衣阔服,意气扬扬,就不通的也算了他通的。这陈又良是个踏古板人,穿的是终年那件布直身,如何上得大场子。饶你读得通,只好收几个爹在田里插秧,娘在机上织布的学生教教。

  当下见大男聪敏异常,也便不把些神童诗与他破学,一起首,就把四书教他。不上三年,十三经都读完了。

  一日放学回来,对母亲道:“孩儿见同窗学生子,都向他父亲讨钱,来买东西吃,为什么我家没有得?”惠兰道:“等你大了,对你说。”大男道:“孩儿今年还只得七八岁,几时算做大了?对孩儿说得了。”

  惠兰道:“你到学堂里去,路上过那关帝庙,进去磕个头,通诚道:‘保佑你易长易大。’自然就大起来了。”大男应道:“孩儿晓得了。”

  当夜无话。过了两日,又对母亲道:“孩儿在关帝庙里磕了头,通诚过了,为什么还只是旧时一般,不见大起来?”惠兰道:“你怎样通诚?”大男说道:“孩儿说保佑明日就像二十多岁的一般大。”惠兰听了,好笑起来道:“那有大得这样快的。”

  话休絮烦。又过了两年,大男已有十岁,却生得长大,好像十三四岁的一样。先生已与他开了笔,做的文章倒十分好,先生都不能改换一字。那日先生圈点完了他的文章,对他道:“你今年还只十岁,却便做得出绝妙文章,真个令人羡慕。可惜你父亲不知在何处,却未曾见你这般好儿子。”

  当下打动了大男的心事,回家便又不住地盘问母亲道:“父亲果系在那里,说与孩儿知道了,孩儿读书也有心思。”

  惠兰只得细细说与他听。

  大男不觉掉下泪来,道:“让孩儿明日去寻来。”惠兰道:“你还年幼,怎么去寻得,且再停两年,或者你父亲自己回来,也未可知。”

  到了次日,大男吃了口饭,便出门。惠兰只道他往学堂内,看看午后,不见回来吃午膳,不免央那高妈妈去唤一声。高妈妈回来说,先生道他今日并未曾进书房。

  惠兰听了,心中疑惑,还只道是他在别处闲玩,却又想道:他从来肯读书,不喜欢玩耍的,却是那里去了?等到天晚,竟不见回,好不着急。又央人到各处寻访。

  一连寻了六七天,只是不见,知道他必然去寻父亲,这般幼小年纪,从未出门的,又没一些盘费在身边,山长水远,那里去寻?惠兰想了心酸肉痛,没奈何,也只得由他。

  那孙氏知道了,打发他心腹人来,对惠兰说道:“家主出去了有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十岁的小孩子,那晓得什么叫寻亲,这一定是被拐子拐了去,再不得回来了。奶奶怜你终身无靠,不如寻个主顾,嫁了人罢。”

  惠兰听说,懊恼答道:“就是家主和小官人都不在,我是断不嫁人的。烦你回复奶奶,叫他不必费心罢。”

  那人把他言语,回覆了孙氏,孙氏便道:“既然他不肯嫁人,我这里却没有饭菜来养这些人。”从此就一粒米一文钱也不把去与他。

  惠兰见主母不肯给他日用盘缠,便自己做些针指,换钱米来度日。幸是只养一口,也还不甚吃力。

  过了四五个月,孙氏见他没有嫁人的意思,便思量动蛮,却也怕俞家族中不依。他就遣人去请父亲孙九和,到来商议。孙九和道:“这个何难。等我去寻端整了头脑,一夜里弄他出去,叫他措手不及便了。”

  当下孙九和离了俞家,便去托媒婆,央他寻觅亲事。恰好有个布商,是河南开封府人,姓贾,要娶一个小老婆,便讲定了三十两银子,约他到俞家抢亲。

  那晚惠兰正要上床睡觉,听见外面敲门,他在里面问道:“那个!”外面答道:“我们众乡邻,寻得小官人在此,特地送来。”

  惠兰听了,心中快活,不及提防别的,连忙走去,拔下门栓,只见一窝蜂赶进许多人来,四五个粗蠢妇人,把他拖出门去,推上车了便行。惠兰知道中了好计,便要发声叫喊,却被同在车内两个妇人,把他口来掩住了。

  不多时,约行了有四五十里,来到一个镇上,饭店门首。停了车子。几个妇人扶他下来,又扶他进那屋里,请他坐了,众妇人都来劝他道:“那娶你的贾员外,家有百万之富,你到那里,尽着受享,可不好似你在家自己做出来吃。你从今可安心跟贾员外到河南去。我们都是贾员外雇来,送你上路的。如今离家已远,我们都要回去了。”

  惠兰并不回言,只是把衣袖来拭眼泪。众妇人等到天明,各自出了店门回家。惠兰见四下无人,正要寻条索子自尽,却见贾员外从外面踱将进来,想必要和他缠着了。急便望那店主人家的内室撞进去,却撞到了厨房下,见桌子上放着一把切菜刀,就提来项上一勒,那血犹如泉涌,登时晕倒。

  原来贾员外见他逃入内室,倒不好跟进去,只在外边望。倒亏店主人家有几个起身得早的,看见了,慌忙来外面报知贾员外,和他一同入去救。见那口气止刺得一丝,将次绝了。还喜喉管未断,连忙扶他去睡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房里,把刀疮药来与他敷了,又整备龙眼汤灌在口中,与他调理。

  众人乱了三四日,才见他神思略有些清醒,说得出句把话来。将及一月,方始下得床。口里只说道:“你们医好我来做什么,要我嫁人,仍旧只是一死。若肯寻个女庵,送我去做尼姑,这才是感激你众人不尽的。”

  当下贾员外听见他这般说,便道:“小娘子,你这般烈性,我也不好相强。但是我为了你,也破费过好些银两,如何好就是那般丢手了。据我主见,你且同我到了河南,我那里有个和我一般做布生意的,却是天然的太监,不能生男育女。只要寻个女人,与他缝缝衣服。也曾嘱托过我,那个可不是和做尼姑一般,也好些些偿还我几两身本。小娘子道是何如?”

  惠兰道:“既有这个去处,就依你便了。”

  当下贾员外收拾起行李,便带了惠兰,投河南来。不一日已到汴梁。惠兰便问贾员外:“那布商在那里?可即日送我去。”贾员外道:“是了。我就送你过去便了。”

  当下去唤来乘轿子,抬着惠兰。贾员外自己送去,不多时到了那边。那布商出来迎接。贾员外和他说了些话,便叫:“请小娘子下轿见礼。”

  惠兰走出轿来,把那布商一看,叫声:“奇怪!”那布商也说声:“诧异!”

  你道这布商是谁?却就是惠兰的旧主公俞大成。他自从那日逃出后门,去投那在河南做知县的表亲。到得那边,那表亲却升任云南去了。手头盘缠又完了,正在没法,恰值饭店主人要请个教书先生,他就学毛遂自荐,在那里教了几年书。

  一日,见他卧床底下的泥不住掀动,掘开看时,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金元宝,共有二百锭。俞大成是家中有饭吃的人,不比那些穷秀才,见了黄白东西,眼中放出火来。况他又是怨了命出门,越发不把财物放在心上,就通知主人,叫来取去。

  那主人又是见惯金银。不放在眼里,道:“这该先生得的。”俞大成道:“在你家中,还是你到手。”两下推让了一回,只得把来分了。

  从此俞大成不做了先生,竟在河南做起生意来。那同道中问他缘何连年不回家,俞大成便诉说老婆的妒悍,道:“回去受不得这气。”

  那贾员外也曾听他告诉,却那里是什么天然太监,不过见惠兰勒了那一刀,老大一个疤,心中不喜欢了,又不舍得白白送去那几十两银子,便思量把他送与俞大成,量俞大成不肯白受,落得做了个人情,又想他日子长久了,也未必仍旧寻死觅活。因此做这把米,不道恰好令他重见了故主。

  当下两人抱头大哭,倒把个送活东西的越国文种,吓呆了,正不知是为着何来,俞大成便对贾员外道:“这原是小妾,不知老哥怎地带得来?”贾员外方才恍然大悟,说道:“小弟在太原府娶妾,只听见说是俞家的出小,却不想到就是老哥如夫人。多多得罪了。”便把惠兰在饭店内自刎,并医好了,怎地骗他到河南,叙述一番。

  俞大成谢了贾员外挈带之恩,又安慰了惠兰的苦节几句,当下取出三百两银子来谢贾员外。送了他出门,回来和惠兰两个叙些别后情形。说到悲伤处,哭一回;说到快乐时,笑一阵。

  惠兰说起儿子大男,出门寻父,不知去向,俞大成便写下诏纸,刻印了几百纸,叫人各处去粘贴,无过要大男看见,寻到河南的意思。

  当下俞大成择个吉日,献了天地,又遥祭了祖宗,把惠兰做正妻。

  这惠兰自从吃了那些千辛万苦,身子常常要病,操不得家。又见大男没有信息,俞大成三十多年纪,却还未见儿子,便劝俞大成另娶一妾。

  俞大成道:“罢了,若是都像陈氏妈妈和你这般贤惠便好。却是千中选一。再遇着了像那泼妇样的,我和你却都受不得那气,不如不做这事的好。”

  惠兰又劝道:“前番孙氏奶奶是做正室,因此放出那毒手来;如今买一个妾,未必敢来欺侮我。况我自己受了做妾的苦,难道也去把他磨折。我待得他好,他自然也晓得感激我,肯替我力,可不好么。”

  俞大成还不肯听,却被他日日在耳根边说不过,便走出去,托几个同做布生意的,央他们寻个三十多岁的老妾。

  那些朋友都笑道:“人家娶妾,要年轻的;你却怎地倒要半老的?”俞大成只是笑。

  过了大半个年头,有个朋友来道:“已替你寻得一位如君到了。只是年纪大些,因你原说要三十多岁的,为此买归。”

  俞大成便叫领来看时,却是那个?原来就是他继娶的孙氏,俞大成见了,骇然便问那朋友道:“这个人从何处得来?”

  原来孙氏见丈夫出外不归,受不得孤衾独枕的凄凉,久思改嫁,却碍着那贞烈的丫头,不好意思。自从设计卖了惠兰,他就回家和父母亲商量要嫁人。那孙九和一面去寻亲事,一面叫女儿回到俞家,变卖田产。却得俞家族中不依,只收拾了些手头的东西,约来有千金物事,携回母家。

  有个重庆客人,在山西做生意,年已七十多岁,断了弦。风闻得孙氏奁资厚实,便来求亲。孙九和初时也嫌他老,不肯。那客人央媒婆去说:“倘成功得来,格外送银五百两,与丈人买果子吃。”

  孙九和贪这五百两,便应承了。到得遣嫁时节,又将女儿身畔的千金谋到了手,方才放出门。

  客人见他身边一无所有,枉自舍了五百两一尾肥壮的钗鱼,又加上些杂鱼,却钓不起白鱼的影,已自气闷不过。怎当这婆娘反嫌鄙他老,不会风流,终日和他寻事。略有一些不如意,便把投湖上吊的本事。来吓人。

  那客人恨极了,欲待发作,却又怕孙九和这老恶物来吵闹。便收拾了行李,带那孙氏回重庆去。在路两日,离太原远了,便也放出毒手,将他朝一顿夜一顿的打,自己老了,没有气力,还要叫底下人替他打。孙氏受不过痛苦,要想寻个自尽,却又被众人管住,不容他做这身分。

  看看行到了四川界上,其日正在饭店内拷打,有个河南客人,也在那店里。听见打得刻毒,走来动问,那重庆客人便告诉他缘故。

  河南客人道:“既是他嫌憎你老,不情愿跟你,你就打死他,也不管用。不如把他卖与人做了妾,也可消你这口气了。”

  重庆客人道:“我是贪了财帛,倒受他家咬那一口的。他人物又不齐整,年纪又是三十开外了,谁要娶这样的妾呢。”

  河南客人道:“若是老客果肯卖他做妾,我有个敝友,恰恰要寻三十多岁半老的妾,人物自然也可将就得些的了。只不知道老客要多少身价。”重庆客人道:“难道我还想他身上出豁那五百两头么?他从山西被我打起,打到这里四川,也打得够了,你只把我二十两银子,买了他去罢。”

  河南客人便秤银子,付了重庆客人,带孙氏回河南。那河南客人,便是俞大成托他买妾的。

  当下俞大成问他,他却不晓得就是俞大成的继妻。把重庆客人说的丑态,备细叙述。

  俞大成点头道:“可知道他若遇着个如意君,安心乐意前去,也再不得和我见面的了。”便对孙氏道:“你既来此,跟我这头去,和大奶奶见礼。”

  孙氏见了他,一向的丈夫,已自没放那脸处,却不道到里面看时,那大奶奶却又就是惠兰,越发羞得没地孔钻。

  惠兰见了,也大吃一惊,便问丈夫怎地接来。

  俞大成笑道:“这叫做皇天有眼,指使他来还你债,那里我倒还去接他来。”便把他转嫁四川客人,嫌堪道好,那边不要了,某朋友买回来的话,看了孙氏,高声述来,与惠兰听,弄得孙氏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了几遍。

  俞大成又唤使女们,铺下红单子,上面并肩两把交椅,扯惠兰同坐了,叫孙氏拜见。孙氏害羞,不肯拜,俞大成道:“不相干,我今日是买妾,不是娶妻,你既做了妾,那有不拜的道理。”孙氏还不肯拜。

  惠兰也替他劝丈夫道:“罢了。我们只序年齿,姊妹称呼了罢。”俞大成道:“那有这事,序起齿来,你倒呼他姊姊不成!他这般倔强不过,道我不会打人?”

  便取根粗门闩来,照着孙氏腿上打去,恰恰打在重庆客人打伤的旧疤内,当不起那痛,只得矮了膝,跪下来。

  俞大成又喝他磕头,又只得叩了四叩。惠兰意思也要跪下去还礼,却被俞大成挽住道:“使不得,如今你是嫡,他是庶,没有这规矩。你可记得他先前做嫡是怎样的?”惠兰倒觉过意不去。俞大成每到晚头,和惠兰对坐而欢,便叫孙氏捧了酒壶,立在旁边伺候。

  孙氏尝过了那一门闩的滋味,怎敢不依使唤。

  倒是惠兰不住劝丈夫道:“这里尽有人伏侍,何苦必要劳他。若是这般,倒叫我连酒都吃不下了。”俞大成道:“你自吃不下,我却越吃得下哩。”

  一日,惠兰不在面前,俞大成叫孙氏掇大奶奶的马子去倒。孙氏正待上前,被旁边丫头们大笑起来。他怕羞,缩住了手。

  俞大成手里正托着一盏沸滚的茶,便要照他脸上浇过去,孙氏慌忙道:“我掇去倒就是了。”

  孙氏原因他父母从幼,怂恿他惯了那性子,故此先前那般撒泼,全靠重庆客人磨灭他这一番,才省得强中更有强中手。初到河南,见家主就是俞大成,虽只感觉无颜,却也快活,道这是他一向管束下了的,正思怎样放出那旧性情来,不道俞大成也变得虎一般的凶,他就也像怕重庆客人般的怕他,不在话下。

  不觉过了五六个年头。一日,俞大成和汴梁城中一个恶棍买几亩地,已曾银随契兑,那恶棍又来索取价值,只说并未曾收。俞大成与他争辩,不肯再给。那恶棍就去巡按衙门递了一状,诬他有契无交,为富不仁。

  那巡按是四川人,姓陈,还只得十六七岁,见了状纸,不说一句话,竟分付把告状人锁押起了。众人都不解是什意思,俞大成家晓得了,也不过叹服按爷的英明,包龙图再生罢了。

  当夜约二更时分,俞大成已脱衣睡了,惠兰也正要上床。忽听见外面叩门,家童进来报道:“巡按爷到门了。”

  俞大成听说,倒吃一惊,不知道是为什么。连忙叫丫鬟取衣帽来,才下得床,只见巡按进了卧室,慌得俞大成没了主意。

  惠兰闪在侧边,看了那巡按一看,急走过来道:“原来就是大男你么?”喜极了,倒哭起来。巡抚也哭拜在地。俞大成和惠兰扯了他起来,忙问一问在何处,怎地做了官,却又姓了那陈。

  巡按便从头诉说道:“孩儿那日出门,身边没有带得钱物,走了些旷野地方,没处抄化,饿倒在地。着了歹人,把个馍馍与孩儿吃,吃下时,心中浑了,跟着他走。他雇乘车子,直拐孩儿到陕州,卖在一个和尚寺里做徒弟。天幸遇着了个四川客人,姓陈号洪范。衰怜孩儿,向长老回赎了出来,带孩儿到成都地方。但见孩儿聪明,一面叫孩儿和他儿子同读书,就顶姓名赴试,一面替孩儿访父亲消息,却只没有下落。孩儿侥幸联捷中了进士,圣上道孩儿虽是年幼,却像有些才气,特授了这河南巡按。到任来还只两三日,正要普访父亲踪迹,恰好今日有那来告父亲的,状上见了父亲姓字,孩儿先差家人来此打听个确实,不道果系父亲。”

  惠兰便把离别后之事,一一对他说。可笑那没廉耻的孙氏,已经睡了,听见有这异事,也披了衣服,来俞大成房门首,引头探脑的看。被俞大成瞧见,便骂道:“都是你这恶物,害得我骨肉分离,今番才得完聚,却又来张什么?”

  当下,夫妻、父子三人,直说话到了天明,连那些丫鬟使女,也都快活得不想睡了。

  次日,按爷打道先行,随打发轿马,接父母到衙门里奉养。一面就修本奏知朝廷,求改正籍贯。

  不一日,圣旨下来,许他复姓了俞,又赐名孝章,仍任河南巡按。

  原来俞孝章因寻亲不着,自己怨恨,做了这样显官,却还未曾联姻,官场中晓得他意思,也不勉强与他作伐。过了几天,陈洪范到河南,系是俞孝章放了巡按,出京时便遣人去迎接,因此来的。并还接他眷属,却因蜀道难行,故此只有陈洪范一个人来,领他那不忘故旧的美意。

  俞大成父子向陈洪范拜谢了他成全之德,请在私宅内盘桓。陈翁对俞大成道:“令郎尚未联姻,晚生有一女,名唤翠花,与令郎同庚,也是十七岁了。意欲仰订丝萝,未知尊意若何?”

  原来陈洪范虽是做生意的人,他父亲却曾做翰林院编修,族中现有好几人在朝,就是他自己,也是秀才。因见仕途的惊恐多,不愿求官,借那在外经商,邀游山水的意思。

  家计也颇殷实,生下二子一女。那翠花十分美丽,陈翁夫妇极其爱惜,久有心要把他许俞孝章,却怕他没有父母之命,成了轻薄名头,故未说起。

  当下俞大成一诺无辞道:“荷蒙代弟教子成名,又肯将爱女远嫁,极承美情,敢不遵命。”

  住了十多天,陈洪范别了俞大成父子回川,便置备奁赠,亲自送女儿到河南完姻。

  那新人一进门,就是巡按夫人,命好自不待言。却又极有才情,私衙内事一切都会料理。俞大成和惠兰十分快意。

  俞大成久离了乡井,日日想回太原,拜扫坟墓,只怕孙九和难缠。如今儿子做了这样大官,胆壮了,便打点要回家。

  适值俞孝章内转都察院官,上表告假一年,圣旨谕允,他就同翠花陪侍父母,移家还山西。

  族中才晓得他家夫妻父子,多般奇事,便把先前孙氏要卖。合族不许的田产,一一交还他父子,俞大成却就把他分给了族人,族中没一个不喜悦。又闻得孙九和改嫁了女儿之后,不知那个贼,黑夜里去把他一门杀尽,家财收拾一空。众人个个怪他,也没谁报官审究。俞大成晓得了,走入内去,与惠兰说知,哈哈的笑道:“也有这日,才消得你我那口气哩。”

  只见孙氏在旁,拍手快活道:“谋落了我千把银子,也有天报。”俞大成对惠兰道:“亏他也说得出这话,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当下,俞大成父子备一千两白银,去谢了陈又良。

  一年限满,将家务托付族人,合门都去北京。后来,俞孝章直做到宰相,在内阁二十年,告终养回家。俞大成直活到九十开外,和惠兰先后几日,寿终在家。

  俞孝章也已年老,除服后不再去补官。生下五男三女,儿孙多半是出仕的。

  那孙氏同进京去,不上一年,生起个发背来,在床上喊叫了两个多月才死。俞孝章思量要亲来送终,俞大成必竟不许,便只得把来,将就埋葬了。此真乃令:

  

  悍妇人人都丧气,宠姬个个尽开颜。

  

  

第五回 逞凶焰欺凌柔懦 酿和气感化顽残

  

  请阅陈编,那吹塌吹篪。弟兄何密。人间难得是同胞,不比泛常亲戚。钱财休夺,田产休争,般般是外物。看破些儿,莫无益害有益。堪笑世情颠倒,琴瑟情谐,手足情反灭。不念同气并连枝,专听枕边长舌。天性日漓,人性日炽,寻闹无休歇。那得牛宏,任射牛作脯吃。

  这阕《念奴娇》词,是劝人家兄弟须要和气,酒肉朋友、夫妻,都合得拢、分得开的。只有同胞兄弟,似手足样拆不开的。譬如人身上,去了那支手,那支脚,跨开去,就像要跌倒一般,可是拆得开的。

  看官不要道我说的是杜撰出来新屁话,道是天下那有这痴人,砍去了臂膊走与我看,说这没对证的话。却不道我这话,虽觉新奇些,何尝错来。看官不信,只消反叉了手,紧紧跑百来步路,要飞也似快的,看能够不能够,我这话就有着落了。

  那没有脚的瘫子,两只手扒得多路,是不消说得的。可见弟兄要和气,不要说一母所生的该和气,就是两个娘产下,那父总是同的,如何因这上头,便生嫌隙。

  如今说一桩异母弟兄,日日淘气,全亏内中一闵子骞般的,消灭了几场祸事,与列位看。

  明朝正德年中,江西吉安府庐陵县,有一家姓平的,原是大族。有个叫平长发,家财百万。娶妻尤氏,生下一子,名唤平成。才得四岁。

  一日,平长发出门去了,那夜有山寇数百,风闻富名,前来打劫平家。虽有几十个家丁,那里抵敌,都被赶散,把家中所有,尽数劫了。又见尤氏有些姿色,也便掳去。平成见母亲被几个强人拖了出门,上前扯住衣襟啼哭。有一个抡起刀来要砍,尤氏慌忙跪在地下,求道:“我只有这儿子,饶了他,我便死心蹋地同你们去。”那人方才住手。

  尤氏见平成不住地哭,舍不得,便把来抱了同去。

  次日,平长发归来,众家人也陆续聚集。平长发听说是山寇,想就报官,也不中用,只得歇了。

  他那百万家私,十分中五分是稻田、果园、市房、池荡等项,打劫不去,四分是开着当铺,散在外面做生意,也抢不动。不见了的,单只家中一分,仍不失为富翁。

  他便另娶了个甘氏。甘氏进了门四五年,没有身孕。平长发紧要儿子,见姓张的佃户有一女,倒也生得端正,平长发便出些银子,娶来做妾。

  可可的娶了妾,甘氏那年倒就产了一男。人家笑他着了急,才生下的。当下平长发取名这儿子叫平衣。到明年张氏也生一子,取名平白。后来甘氏又生二子,一个叫平身,一个叫平缶。张氏也又产下两子,都是平缶的弟弟,唤做平聿、平娄。

  那六个儿子,小时倒也罢了。到得大了些,那平衣竟无礼起来,怨怅父亲娶妾差了,好好三股分的家事,如今却要派作六股,十分不快。又指平白和平聿、平娄是贱种,不把来做兄弟,却与平身、平缶两个做一党,日日去欺他三个。幸喜平白的性情最孝友,全不和他们计较。那平聿、平娄心中却甚不平,几次来与平白商量报怨,都是平白止住了。

  平长发见儿子们不和睦,便乘自己未死,早早把家业划定。

  过了几年,长发身死,那平衣越发和平身、平缶,欺侮三个庶出的。平白却管住了平聿、平娄,不容去闯祸,又千言万语的把那些好说话来奉劝谕。两个年纪最小,见哥哥这般苦口教训,也便不敢违拗,只得忍了那口气。那平衣等却仍旧要来欺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平衣有个女儿,嫁与同县周孝思的儿子为妻。那年染患时症,医药不效,竟呜乎哀哉了。打发人到平家报丧。

  平衣得信,房中急恨道:“是周亲家母不爱惜他女儿,以致得病而亡。”气烘烘走过来,对平白说,要纠合他们同去吵闹。

  平白阻挡道:“哥哥,那个使不得。从来说死生有命。侄女命里今年要死,就是在哥哥处,也要死的。况且周亲母平日间,也不听得说起怎样难为做媳妇的,今日这死,他心中也是话不尽这种悲伤在那里,你何苦再去寻气。别人须要议论哥哥不是的,哥哥歇了罢。”

  平衣见平白不依他,便懊恼道:“好端端一个后生妇人,难道生生病,就会送性命?怎么你家侄女前年也病,去年也病,不曾见死。你不肯和我同去便罢了,却说什么命不命,我却不晓得。”

  平白道:“不是做兄弟的不肯同哥哥去,实因这件事断然做不得的。并还望哥哥仔细想我做兄弟的话,也不要去,这才是做兄弟的心肠哩。”平衣也不回答,气忿忿走了出去。平白见劝他回心不来,又晓得再劝来也总无益的,只是在家攒眉叹气。

  平衣又去约了平身、平缶,又纠合了族中几个无赖,共有十多人,一窝蜂赶到周家来。

  周孝思正在门首送客,见了欲待上前迎接,却因来得人多,又且淘气色兆,是看得出的,便回进去闪在门房内,候些光景。

  平衣等一到门,便高声把周亲家母来辱骂。有几个探丧的亲友,不识气来劝,那班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拳头就打,便一径打入内室,要寻周亲家母。

  那周母亲听见外面打进来,奔到后头厨下去躲。又听见前面嚷道:“不在这里,到后面寻去。”周亲家母着了忙,望那大锅灶内一钻,上半截身子进去了,那下半截却还在外边,幸得堆着捆稻柴在旁,众人却性急不见。

  众人寻不着周亲母,便拿住了丫头,问主母在那里。丫头不肯说,平身在柱脚边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来,做势要杀他。丫头害怕,只得说:“方才看见逃往厨下,想只在后边。”

  众人重复赶到厨下,细心一看,却才见了那灶门里头两只脚,便倒拖出来,剥得他赤精精一丝不挂。见厨房天井里有几捆树柴,便各人抽了一根,把那周亲母打得浑身青肿,方才住手。

  平衣又在从人手里,取过胡桃般粗的链条来,套在他颈上,牵去锁在死人脚边。众人口里百般毒骂,又去屋后窖坑内,捞起些屎来,逼他吃。

  众人正在那里威风,听见外面一声喊,拥进好些人来。众人只道帮周家厮打的,欲待放对,却是周孝思领来一伙公人,为头的手中拿着根签道:“太爷叫拿!”众人都呆了,众公人便取出些链条,逐一锁起来。又去周亲家母颈上,解下那条铁蛇,就把来锁了平衣,一齐赴勾。可笑。

  

  才逞豪强威八面,便受拘囚链一条。

  原来周孝思在门房内,见这班人打入内室,势头凶猛,他三个儿子,又都在外未归,如何抵敌,便急急出门,奔到县里叫喊。适值太爷坐堂,即刻出签拘拿,因此来得这般快。

  当下,公差带到平衣等一干人,那周孝思便跪上堂去,把他们行凶的恶毒情形,向太爷哭诉。

  太爷大怒,抛下一把签来,叫把他们每人重责四十头号再讲。众皂役便先将平衣拖翻在地,却待行刑,来了两个府里承差,说有紧急事情传县尹去。这也是平衣等的造化。

  太爷不知道上司什么要务,不敢怠慢,分付且把众人押在班房内。自己坐下轿子,立刻去上衙门。当下众人都散。周孝思也自回家。

  却说平白见哥哥不听他言语,放心不下,差个家人到周家去打听。少停回来,把他们怎地吵闹,公差怎地拘拿,告知平白。

  平白道:“不好了,我晓得太爷性情极刚烈,这番如何肯轻发落。”便叫:“取我公服来。”原来他家六弟兄,只他是秀才。明朝秀才极奢遮的,有什么人情,可以见州县官说得。

  当下平白穿了蓝衫,叫人跟着,到县里去。却值太爷上衙门去了未回,平白便到宅门上投了揭,自去延宾馆里坐等。

  少停,太爷回衙,便叫请平秀才相见。平白见过礼,叙了几句套话,时已黄昏左侧。太爷一向企慕平白品行端方,十分敬重,便留他夜饭,平白因有语言要讲,也不推辞。饮酒中间,把日里事情说起,求县尹从宽发放。

  太爷道:“年兄为此而来,本该领教。但是令兄这事,太来得不循法度了,却有些不好从命怎处?”

  平白攒着眉头道:“公道所在,要父台在法询情,原是难的。这都是生员的命。”便把自己何等苦口劝他哥哥,奈只是不听,诉说一遍。道:“如今看他受刑,怎不寸心如割。”说罢,不觉垂下泪来,滴在酒杯里。

  太爷见了,心中感动道:“年兄,难得你这般友爱,下官怎不关心。你不用悲伤,但劝得周家气平,这里便极容易办了。”

  平白忙谢道:“即承父台美意,生员就去那边请罪便了。”当下吃了夜饭,辞别县尹出来,早已二鼓。连夜到周家去叩门。

  周孝思却还未睡,他三个儿子,已于那日傍晚归家,闻了日间的事,正在咬牙切齿。忽听见说平白在外,便一齐要赶来,把他出气。

  却是周孝思挡住道:“你们不要造次。他家几个弟兄,只有他是圣贤一般的人。日间的事,他必然没分,不要错怪了人。你们只在里边,待我一个出去见他便了。”

  当下周孝思出来,平白见了,连忙俯伏在地道:“小弟该死。”周孝思忙跪下去扶他,他那里肯起来,周孝思道:“老兄有甚见教,请起来坐了说便了。若是这般,不过拉小弟也跪在这里,不成什么事体。”

  平白方才立起身来。周孝思又延他坐。平白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泪像抛珠一般的滚。歇了好一回,方开口道:“小弟时来运舛,遇着家兄性情这般顽劣,今日冒犯得府上不小。小弟闻知了,这个身子,就如坐了针毡。他今被拿前去,原叫自作自受。但小弟到底是他的兄弟,何忍看他三拷六问。为此特地昏夜到来,要求老兄,在小弟面上开恩的意思。”

  周孝思见是替平衣来讨饶,心中老大不然,却因他是个忠厚君子,不好怠慢,只说道:“令兄的事,已经了官,与弟商量也没用。谅来官府,决不偏袒小弟一边。老兄但请放心。”

  平白知他怒气未平,只得又苦诉哀求。周孝思却只说是:“听凭官府发落。要小弟去递息呈,却自觉不好意思。”

  平白见他并无一些松头,便又垂泪满面,哀告道:“不瞒老兄说,方才小弟,实是先到县里,求过县尊,已肯从轻发落。再得老兄能开那生门,这事就停当了。”

  周孝思听得说县尹肯从轻发放,却想道:做官的既已心许了他,就是明日打那班恶棍几片板子,也是虚行功令,我却何苦,必不肯做这人情在他面上。

  便转口道:“小弟原只怕县尊道是今日告了,明日又要息,怪我反覆,因此踌蹰。既是县尊已肯宽松,又得老兄昏夜到此,小弟也何惜那一纸息呈,明日就同兄去递便了。”

  平白听了大喜,便跪下去谢。周孝思扶住了,当下送平白出门,归家已是四鼓。

  次日,平白同周孝思去投息状,太爷叫出平衣等一干人来,当堂喝道:“你们这班人,十分肆行无忌。本县本待活活把来处死,却因你兄弟平白,求得你对头怒气略平,因此好好的放了你们。回去以后,再是这般行为,本县断断恕你们不过的。”

  众人叩头谢了,太爷又吩咐,当堂对周孝思磕头陪罪。众人不敢不依,也叩了头,各自还家。真个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不再来。

  平衣回家,不但不感激兄弟救他,倒还恨他不同自己去周家吵闹。平白也只不放在心上。过了几时,平白的生母,生起病来死了。

  平衣等该有一足年孝服,他们却全然不遵律例,初丧头里,死的还未曾入殡,平衣和两个同母兄弟,在间壁轩里饮酒划拳行令,欢呼达旦。脚迹也不曾到灵座前来。

  平聿、平娄气不过,要同平白去骂他们,平白道:“这是他们自没道理,不害我什么。就是去骂他们,他们也断不睬,还要受他打骂哩。”两个只得缩住了。

  又过几时,平白等要与张夫人出殡。那时甘夫人亡过多年,和平长发的棺柩,久已安葬,平白意思,要把生母的柩来附上去。到得临时,平衣和平身、平缶,拦住了墓门道:“这是田家的女儿,不过生前买来作乐两年罢了,怎么便想合厝起来?”

  平聿、平娄见他们无礼已极,欲待发作,又是平白阻住。平白就另寻一块地来,把张夫人葬了。

  又过了两月,平衣的老婆病死了,平白招呼两个兄弟,同去拜奠。平聿道:“他们庶母都没有在眼内,我们省得他什么嫂嫂。这是再也不去的。”平白再说时,两个冷笑了声,都走散了。

  平白只得独自一个,走去哭拜,尽礼尽哀。却听见平聿、平娄,两个在间壁,一个吹着笛,一个唱着曲儿,在那里作乐。

  平衣大怒,道:“这里正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他两个倒在那厢吹唱,好没道理。”便叫平身、平缶等去打。平白也拿了一根竹杖在前走,口里一路大声骂去。这不过是怕他们打得太毒,要惊走两个的意思。

  平聿听得喊声,向后面逃了去。平娄却因脚上数日前被皮靴打破了,走不快,平白赶到面前,把竹杖在他肩上抽一下,道:“你怎么不去灵前拜,倒在这里唱曲。”

  平娄还未回答,只见平衣等都到了,门闩棍棒一齐上,不管他受得刑的地方,受不得刑的地方,着力乱打。

  平白见势头忒凶恶,便横身子过去,挡住他们。看平娄时,却已滚倒在地,立不起来。

  平衣见他拦阻,嚷道:“怎么不容我打这个畜生?”平白告道:“他虽然不好,已经打到这般样子,劝哥哥饶了他罢。倘然必竟还要打,兄弟情愿代他受杖,却不忍再见打他。”

  平衣等听了这话,便抡过家伙,把平白一齐乱打,打得周身青肿,头面上破了好几处,流出血来,就如关夫子一般,众人方住了手回去。

  平聿归家,见一兄一弟被打,平娄伤重了,饮食不进。只见平白到还拄了根杖,到平衣那里去请罪。他心中没处消那口气,便瞒了平白,自己写一纸状去递,告平衣等不与庶母戴孝。

  县里便出差拘拿。见就是前日打周家这班人,心中恼极,便要把来重处。却敬服平白,不知道他要怎样办,便差人到来,请平白去商量。

  平白心内要去,无如遍身疼痛,又嫌大红大绿的那副嘴脸,不好去见官,只得写了一个禀贴,但哀求县尹莫办这事,就托公差带回投处。

  那公差问平白:“为何这般模样?”平白不肯说,平聿却在旁一一诉说。公差听了,心中也甚不平。回至县上,呈上平白的禀贴。

  太爷看了,点头道:“我原料到是不要办的,因此去问他,不道果然。”便问公差:“他为何自己不来,却但把禀贴交你带来?”

  公差便将平聿的话,禀告太爷。太爷听了,怒气填胸,立刻叫从班房里,吊出平衣等几个人来,喝道:“天下有这般丧尽良心、禽兽都不如的!你们不与庶母戴孝的事,且不要讲。你那兄弟平白,是救你们性命的人,前番周家那案,本县主意,要处死你这几个败类,若不是他来求,怎能发放你们,你们怎么倒把他打伤了!你们这样人,留在我地方上,天也不快活。”喝声:“打”把一筒的签都撒下来。

  众皂役听得这些情节,个个不平,恨不得一板一个,结果了他们。狼虎一般的,把他们横拖倒拽下去。

  却待打时,太爷忽转一念道:“处死他们,原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伤了平白的心,却不是敬贤之道。”便喝住了打,问平衣等:“你们回去,还敢欺他么?”答道:“不敢了。”太爷袖里摸出平白禀贴来,与他们看道:“有人告你们不服庶母的孝,本县正待处死你们,却是他不记恨你们不好,还出贴来讨饶。我两番留你们的命,都是为你兄弟,你们也省得些。”

  三个都叩头谢。太爷便叫放起他们,又痛骂了一场,才令回去。

  那平衣等归到家中,却仍旧不道平白好,倒还怨他不能提防平聿告状。这就叫:

  

  众生易度人难度

  平聿见他们捉去县里,不曾吃得一下毛竹,那口气终不出。平娄也渐渐平愈了。两个日日埋怨平白,不该写那禀贴县里去。

  平白三翻四覆劝谕,他两个都已壮年,气性正大,那里肯听,和平衣那边仇恨愈深。日常淘神费气,平白耳朵里聒得厌烦了,先前只耐着平衣等一边,如今他同母的兄弟,又是这般倔强,心中好生不快。便道:“这里难住,不如搬到别处去罢。就在离家三十里,一个平同镇上,买所房子,带了妻儿,择日移居不表。

  且说平衣等。先前见平白在家,他虽然不偏护两个兄弟,却终觉有些儿碍眼。如今见他离了开去,越发逞强。两个小兄弟有一毫不如他意,便登门大骂,把张夫人的头皮都日常牵动。

  平聿、平娄欲要和他们放对,又怕众寡不敌,强弱相悬,心中怀恨已极。各买一口快利刀子,藏在衣裳底下,思量刺杀他们,却不得其便,终日懊恼。忽一日,那被山寇掳掠去的平成,领了妻儿回来,说是尤氏已经身死,他因系念故土,在彼逃归。当下合族共商量个安顿他的办法。

  平衣等三个都推称,父亲在日,已把家事分定,不肯再呕出来。议了三日,平成夫妻,父子几口儿,饭都没吃处。

  平聿、平娄,心中暗喜,便招去他家中管待。又遣人到平同镇上,通知平白。

  平白晓得了大喜,即日率领着儿子,到来相见。就把他向日住的这边房子,让与平成住,又在自己和平聿、平娄的产业内,匀出一股与他。平成见他三个这般相待,好不快活。

  只听见门外喧嚷,却是平衣等三个,同了子侄,在那里骂道:“他既归来,少不得有个安顿他法儿,却要你们做好人,也不来和我们通商量,竟自分他家产业。”

  平成是在山寇窝里长成的,气性又粗,臂力又在,得了这话,大怒道:“我来到家中,饭都没有吃处,幸得这三个兄弟,念手足的情分,各分自己财产来与我,方得存活,你们倒来放这样屁么!”

  便虎一般赶出来,把平衣一掌,跌去足有三丈远。平身、平缶,和那些子侄一拥上前,思量扳倒平成。怎当他水牛般气力,把手一掠,一个个倒在地上。平聿、平娄也拿了棍棒赶出来,荷着平成的势,将平衣等痛打。

  平白舍命来劝,却那里劝得住。看看都被打得头破血淋,方肯歇手。

  平成不等他们告官,先自写了状去投递,诉说平衣等的无礼。

  太爷又差人,来请平白去商量。平白不得已,来到县中,见了县尹,但低头垂泪,没得话说。县尹再四问他,只答道:“听从父台公断。”

  县尹便判平衣等,各归出田产来。那平白等先前具已归出得多了,又划还他们些,共作七股均分。平白却再三不要划还,求县尹只在平衣那边少派些。县尹不依。

  从此平白仍住平同镇,平成却和平聿、平娄同居。他两个和平成既说得来,一日谈及张夫人的葬事,弟兄两个垂下泪来。

  平成道:“他们这般作为,竟是禽兽了。”便拣个日子,要把来合葬。平聿、平娄大喜,遣人知会平白,平白晓得了,星夜前来,阻挡道:“已成之局,断不可动。阴灵必然不安的。”

  平成如何肯听,到了临朝,传齐平衣等,都到坟上。平成在衣裳底下,抽出一口雪也似亮的刀来,把墓前一株大树,从上削下,铲去了二寸来厚一张皮,指着对众兄弟道:“那一个不披麻戴孝的,照这样子。”平衣等都诺诺连声的应道:“是!”安葬已毕,从此弟兄稍稍相安。

  那平成性格,极是刚暴,众兄弟略有不合他意,轻则骂,重便要打。平衣等不知被他打骂了多少,就是平聿、平娄,也有时要被他骂几句,打几下。两个因他为自己出了好些恶气,再不怨他。

  平成在众兄弟内,只敬重平白一个。但凭他怎样怒气冲天的时候,只要平白到面前,一句说话,自然而然心平气和下来。

  平衣受不得他的打骂,时时到平同镇去,请平白出来做和事佬。平白劝平衣尽些弟道,他自然也另眼看待的。平衣却又不肯听。

  平白被他缠得厌烦,平同镇住不稳,又迁到了三泊湾地方。那三泊湾是极幽僻去处,虽也属庐陵县管,却离城有一百二三十里远,从此诸弟兄的音问稀疏了。

  平成在家,见众兄弟都怕了他,他便不十分要打要骂,倒安静了好些时节。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里按下。

  却说平衣有四个儿子,长的叫立德,三的叫立言,都是正室王氏所生;第二个叫立功,第四个叫立行,乃侧室全氏所出。

  这弟兄四人,也学了上辈的传头,立德和立言做一路,立功和立行做一路,终年在家吵闹。

  平衣几番劝他们要和气,说道:“你兄弟虽不是一母所子,但都是我儿子,休这般分门别户的闹。”

  四人那里肯听。一日,立德酒醉了,从外归家,路遇立功,擦身走过,把肩膀一挺,意欲跌立功一交。不道立功在那里防的,也将肩膀一迎。一个醒人,脚根是牢的;那个醉子,脚根是浮的,倒把立德翻在一条沟里。旁边人看见,一齐好笑起来。

  立德跌这一交,酒都醒了。见众人笑他,又羞又恼,便拾个石块,抛过去打立功。

  立功在一株树边,见石块打来,把身子一闪,石块闪过了,那顶帽子却被垂下的树枝儿一挑,挑起去,落在立德身边。

  立功忙上前去取,早被立德拾起来,向侧旁一只窖坑里丢去吃屙去了。

  立功当下大怒,扭住立德便打。立德也将老拳回答。立德那拳打在立功眼眶上,打得血泪迸流,立功发了狠,飞起那右脚来,恰踢中立德的阴囊,便蹲了下去,站不起来。立功也有些着急,便缩住手,走了开去。

  众人忙扶立德回家,见他面色渐渐转青,到得家中,气息都没有,竟呜呼了。

  当下立德的老婆马氏,号啕大哭,要将立功送官偿命。

  平衣见死的是他儿子,凶身也是他儿子,欲劝马氏,与他私休,马氏那里肯听。

  立言也从旁插口道:“杀人偿命,这是王法,那里私下调停得的。”平衣只是不忍。再送立功的性命。

  立言见父不肯送官,便悄悄地走出门,一径到县前去叫喊。县里便遣公差,同立言来家拿人。

  平衣见事体按捺不住,只得含着眼泪,看他们把立功捉去。他爱子之心不死,一面托平身、平缶,去衙门里使用银子,莫令他吃苦;一面连夜亲自赶到三泊湾去,要追平白出来,知县处说人情。

  到那里,见平白的儿子立善问时,平白却不在家,有个朋友请他吃喜酒去了。便拉了立善,要同他到那朋友人家去寻。

  立善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其故,问道:“伯伯为何要见父亲,却这般急迫?”平衣便对他诉说缘由,泪流满面。

  立善是和他父亲一般忠厚的,并不记那前情。听了这话,倒也着急,思量要领平衣前去,却又想道:那边是喜事人家,倘或见了我父亲,也是不住地滚下泪来,岂不要被他家抱怨,连我父亲面上都不好看。不如莫去的好。

  便开言道:“伯伯星夜赶来,也辛苦了。且在这里歇息片刻,父亲酒散了,也少不得就回来的。”

  平衣道:“侄儿,你不晓得我做伯伯的,犹如赤日头里蚂蚁一般在这里,那里等得到你父亲吃完了酒,慢慢地回来。你还是同我那边去的好。”

  立善又道:“既是伯伯这般要紧,侄儿就打发人去,请父亲一声,原说伯伯有极要紧的事,在这里立等,请父亲不要待席散,火速回来便了。”说罢便要转身,到里面去叫人。

  平衣见他不肯同自己走,只道是记那宿怨,他要里头去,又只道躲过他。情急了,一把抓住了他衣袖,双膝跪下去道:“侄儿不要走。”

  慌得立善连忙也跪,扶住道:“伯伯何故如此。”

  平衣道:“侄儿,先前原是我浅见薄识,欺你父亲和那两个叔叔,是我该死。你今却诸凡要看祖公公的面,我和你父亲虽不同母,却都是你祖公公的儿子,你和立功,便都是你祖公公的孙子。再不要记旧怨,快和我同去罢。”

  立善见他这般行径,便道:“非是侄儿不肯同伯伯去,实告伯伯,因那边是喜事人家,怕伯伯见了我那父亲,说得伤心,大家垂下泪来,那里却是忌的原故。”

  平衣连声道:“我到那就不说起,只追你父亲同回来便了。”说罢,就扯了立善衣襟就走。

  立善没奈何,便同平衣出门。平衣问:“朋友人家在那里?”

  立善道:“这里去有三里路,是个小村坊。”两个一头走,一头说。

  恰好那里的筵席散得早。平白吃完了回家来,在路上撞着,平衣便一把拖住,哭诉家中事故,要他就同回去。

  平白听说,愁眉不展道:“哥哥,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且再到兄弟家里去。”

  当下几个人又同回来。平白歇口气道:“我家几个老弟兄,连年吵闹,我原晓得这种垂泪之气,没有什么好处的,却不道做出这般事来。”

  平衣道:“兄弟你也不要说了,这都是我做哥哥的不是,家教不好,今日他小弟兄也学了我,却闯出这场大祸来,使我见了惨伤。我现身受的报应,也够了。兄弟你也不要再来抱怨我,快同我城里去干事要紧。”

  平白踌躇道:“哥哥不知,先前只是些弟兄不和的小事情,兄弟可以到县尊那里求得;今是以弟杀兄的大犯,兄弟如何好去说得。就是去说,官府也决不理的。”

  平衣见他不肯去,不觉哭起来,道:“兄弟我原晓得你去求来,也不是便能安然无事,但愿得免死罪受些活罪也罢了。兄弟你可怜见我连夜奔波到此,同我去去罢。”也便要跪下去。

  慌得平白连忙俯伏道:“不要折杀兄弟,就替哥哥去求便了。”

  当下平白不得已,同平衣下了船,取路望城中来。

  且说公差拘捉立功到官,太爷见又是平家的事,又是杀兄的重犯,心中怒极,立刻坐堂,问了几句,便丢下八根签来,叫用力重打。

  打完了四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太爷怒气不解,又抛下八根签来叫打。

  当案的上去禀道:“看犯人光景,打不起了,不如且拿去收监罢。”

  太爷抡起眼来道:“这杀兄的人,你还要保全他命么?”喝声:“只管打!”

  那些皂役虽想延他的命,来生发几贯钱使,见太爷这般发怒,却又不敢用情,便再打了四十头号。打得两腿上的肉都没有了,那口气只剩得一丝。太爷分付叫且收监。

  那平身、平缶赶到县里,见这般光景,放心不下,便用些小银子,入监去看立功,恰好送他的终,见他已自气绝了。牢头禁子便报了官,着平家自来领去。

  当下,平身、平缶,便同立行,去收拾那尸首,拖出了牢洞,合家啼哭,这是不消说的。

  到了明日,平衣同平白回家,知道立功已被县里一顿板子归结了,放声大哭。平白劝了一回,在城耽搁几天,自回三泊湾去不题。

  且说立德的老婆马氏,和立功的老婆金氏,见丈夫死于非命,两下终日聒噪。

  平衣心中又想,念大儿子,又不舍得二儿子,苦坏了生起病来,卧病在床。却又听见两个媳妇那淘气,耳朵内不得清静,家中住不得了,叫了船,到他表弟甘令人家去养病。离家却有一百五十里远。

  平衣去了一日,马氏在那里骂立功。金氏正在隔壁怨命,听见恨道:“你的丈夫死了,却是谁的丈夫活着?”便拿了把尖刀赶转去,把马氏当胸就刺,那刀尖从背上穿了出来,死在地上。

  金氏便拨出刀来,自己颈上一勒,喉管已断,也死了。

  家中慌做一堆,连忙去报他两个的母家。金氏的父亲,死已多年,没得弟兄,只有个母亲在家,又是久病在床。知道这事,不过哭一场罢了。

  那马氏的父亲叫马大立,却也不是个善良之辈。闻了那信,不胜怨恨道:“这都是平衣那该死的,家教不好,不训诲得儿子,害我女儿这般惨死。”

  便率领了四个儿子,纠合些亲族,共有五六十人,赶到平家,要寻平衣出去打。

  那时恰值平家一班男人,都不在家,平衣又在甘令人处,连两个媳妇的死信,家里怕他病中懊恼,也还未曾去通知。

  马大立和众人,把那门窗户闼打得粉碎,却寻不见平衣。拿住个丫头问他,方晓得在甘家,都道:“造化了他。”

  马大立忽想起道:“闻得他前年女儿死了,去打亲家母,我何不就替周家报冤!”便和众人搜寻他侧室全氏来打。

  原来躲在个橱里。众人揪住了头发出来,也剥得赤条条,浑身上下,打个赤青,临了来,绑他在长板凳上,拣一条大丝瓜,去塞在那话儿里,方才一哄散去。

  不多时,平家那班男人回来知道了,平成大怒道:“我家死人如乱麻,他们却又这般来欺人么?”

  大喊一声,提了根棍子就走。那平身、平缶、平聿、平娄,和下一辈弟兄,各各拿了家伙跟去。

  原来马家离城有三十里,都是旱路。其时正当八月下旬,暑气虽退,在那晴杲杲的日头里走,却还炎热。马大立领着多人,在路上停停歇歇的步回去。

  忽听得后面发喊赶来,回头看时,见止有十来个人,不放在心上,便都立定了脚,思量再打这几个人来畅一畅。

  不道当先这平成赶到,犹如饿虎一般,那条棍子着地一扫,便倒了他那里十五六个人。

  马家的人见势头凶猛,四散奔逃。平家的人奋勇去追。平成亲手捉住马大立,便拔出小刀,把他割去两只耳朵,放他回家。他儿子马奉言来救,反被立行一棒打去,打断了两只腿,倒在地上。

  平成等见已得了便宜,也便回家。

  马家的人见他们去远了,方才回转来,扛了那断脚的归家。连夜打发人县里叫喊。

  县尹听得又是平家的事,好不着恼,立刻出差,把诸平捉拿到官,只走了一个平身。他见做公的到门,从狗洞里爬出去,一夜内脚不离地,逃到三泊湾。

  恰好平白和儿子立善乡试回来,见了问道:“兄弟何事到此?”

  平身把上项事述了一遍,道:“求哥哥再去县里说一个情。”

  平白不悦道:“怎么只管闯出祸来。我在这里住得久了,与官府声气不通,恐怕说来无益。但愿马家儿子不死,我父子再有一个中了,这事就好料理。兄弟且在这里住几时看。”

  平身便依言住在三泊湾。平白日里和他共桌而食,夜里与他同塌而眠,十分友爱。又见立善与两兄弟是前后母的,却一团和气,全不似自己那般样子,不觉感动,垂下泪来,道:“今日才晓得一向竟不是人。”

  平白见他悔悟,心中甚喜,也陪他落了几滴泪。

  过了几日,只听见锣声震地,报他父子都中了。平白大喜,叫立善在家料理,自己和平身入城,去见知县。

  明朝举人,极有声势,州县官倒要让他一步的。又幸喜马奉言折的腿,被个名医医好了,便劝他家息了讼,放平成等和平白同归家。

  那时平衣病好了,也已回家。众弟兄都爱敬平白,劝他仍来城里同住。平白与众弟兄焚香立誓,约今后各人改过自新,方移家到城同住,从此众弟兄有甚事情,必来请问平白。

  平成渐渐年老,气性也渐和平,合门无事。倒连下一辈堂弟兄,也都感化得像同父又同母的一般亲爱。

  后来平白会试中进士,殿试后批选了知县,自知吏才平常,求改了教。立善再下一科。点入翰林,子孙科甲连绵,却都发那平白的一支,这便是孝友的报。

  

  

第六回 违父命孽由己作 代姊嫁福自天来

  

  参差境地尽难凭,贵贱穷通似转轮。

  此日蓬枢绳户子,他年金马玉堂人。

  绨袍恋范犹邀福,一饭哀韩也得名。

  世上更谁持藻鉴,独将只眼入风尘。

  人生富贵福泽,虽说是命,却也在这个人的做人上看得出的。若是这个人福泽厚的,必竟气量更大;若是没福的人,必竟小见,但晓得眼面前,不能猜到后来。这就是一个人相,那相面的只看得脸上气色,还要断出那吉凶祸福来,若再把那个人平日性情、动作,逐一看去,命也不必算了。

  有那大富大贵的,偶然间起了个轻薄念头,他就晓得悔悟;那贫贱骨头,就苦到了十二分,也还只是旧时那副见识。

  明朝正统年间,浙江温州府有个富户,姓张,号维城,娶妻方氏,生下两女儿。大的唤做月英,小的唤做月华,都还年幼。

  那张维城的父亲叫张士先,和他母亲于氏,都已亡过,那年一同落葬,做个坟,在永嘉山中。

  才打得好圹,夜间睡去,忽然做起个梦来。见一尊金甲神人,到他家中,唤他出去道:“你家的坟是王阁老父亲的茔地,如何葬起你父母来?”

  对他喝一声,张维城梦中惊醒,觉道有些诧异,便推醒方氏来,述与他听。

  方氏道:“这也偶然。如今圹已打成功了,难道为做了一个梦,便行停止,倒另去寻地么?况且银子已费了好些,为了寻地,今日请了看风水的落北,明日同了看风水的上南,辛苦也费得不少,为了个梦便丢手,自己想了,也不值得,就是旁人看了,也要好笑。”

  张维城被老婆这一番话,想道确是有理,便定了日期,仍旧把父母的柩,去那圹里葬了。

  葬了下去,不上一个月,方氏止生有一个儿子,名唤保儿,年已十二岁了,病起来,好像中了什么毒,跌交打滚,不住口地叫喊。问他什么病痛,却又讲不出。请医问卜,也不知道是何症候,病得三日,竟死了。

  张维城夫妻异常悲惨,猜道不要是坟上的原故。再请两位风水先生看时,却都道坟造得绝好,要富贵十多代的。张维城夫妻心上,也便略略定了。

  过不几日,月英也病起来,就像保儿那般样子。夫妻两个十分着急,叫人去起一卦,却道要祭山神。张维城心中不信,因不舍得女儿,有意无意去祭祭看。祭过了,果然立刻就得痊愈。

  又过了一日,方氏病起来,那病象也是一般的,张维城也不再去起什么卦,竟分付家人去祭山神,果然一祭也就好了。

  从此家中的人,轮流来生病,病就是这模样,一祭山神,无有不愈。方氏便懊悔保儿病中,不曾祭得。

  张维城道:“那时也去起卦,却并不道要祭山神,这是你我命中不该有这儿子,倒也罢了。但不省得却是为什么山神只管来作祟?”

  再过两日,张维城夜来又得一梦,梦见他父亲张士先回来,攒着眉头对他道:“孩儿,你快与我迁葬。我在地下,甚是不安,因那山神日日来赶逐道:‘这穴是该王阁老父母的,不容和你母亲住。你可作速另寻地来迁去。’”说罢,望外就走。

  张维城梦中也要跟出去,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交,即便惊醒,心中大奇。推醒方氏来,与他说知。

  方氏道:“确是奇怪哩。我方朦胧里也觉得像公公和你在外房说话。”

  张维城越发称奇,便恍然大悟道:“我前番梦见那金甲神人,想必就是山神。可惜那时依了你的说话,仍旧用这块地,白白送了十二岁大的一个好儿子。”方氏道:“你说过的,这也是你我的命。同样人人生这病,他却起卦不出,要祭山神,你埋怨我做什么?如今只作急商量选葬是正经。”

  张维城道:“我何尝来埋怨你,不过偶然这般说。如今迁葬的事,自然是最要紧的了。”

  次日,张维城起来,便遣人去请看风水的来,同去寻地迁葬。他那些亲友知道了,都来问他,为什原故,张维城不好说是两番得梦,山神不容他父母葬那现在坟上,怕人家笑他没福,只推葬后人口欠平安,因此打算要迁。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众人多有阻挡他道:“你的主见差了。人口不安,也是偶然。那点小晦气,不见得是坟上的原故。况这个坟,人人说是有风水的,如何轻易便迁葬。不多时,便移来移去,阴灵也是不安的。”

  张维城只是不听。过了几时,已另寻得一块地,张维城择定了迁葬日期,知会亲友,即便举事。有那劝他不要改葬他不听的,斗寡气竟不来送。张维城也不在心上。

  可霎作怪,自从迁葬了,家中便终年安稳,没有一个病了,这且按下不表。

  如今说那王阁老祖上的因果,与列位听。明朝洪武年间,温州地方,有个医生,姓王,号叫作先,他的手段,就是卢医、扁鹊,也不能再好过他。

  但凡人家有病。请他去,真个手到病除,从不曾医坏了一个人。只除非那病是个绝症,他就决决烈烈回他,再没半句儿含糊。那病也千百个里,不曾有一个竟好了的,这却没得算做他医坏。因此他州外府,都来接去看病。

  一年忙到头,差不多饭也没工夫吃,却不曾做了一些人家。吃的呢,粗茶淡饭;穿的呢,布衣草履,异常清苦。这是为何?难道那有病的,都是自讨寿,不送他些酬仪么?原来他的主意道:“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不过要用这技艺救人的命,并不是借此求财。有得钱来,便分散与那些穷人了。因此没得自己受享。

  王作先死了,他的儿子叫王善承,有二十多岁,在家中教几个学徒,收那束脩来,不够家里几张嘴用度,只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挨过去。有人劝他道:“你父亲原是个名医,只因轻财好施,不留得些与你,教你难过活。你何不也习医,人家晓得你是名医之后,定有传头,自然一做就行,不到得这般穷了。”

  王善承道:“我父亲是天生成那副手段,所以做得;我自问性情不近,勉强去做,必要伤人,如何使得。”

  从此也没人再劝他行医。他教书不论脩金厚薄,务必尽心教诲。争奈出得起重馆金的,都不来从他;从他的只是些送轻纸包的。他课徒得暇,也自己用用功,要想进学中举。谁知他文才,原是数一数二,中进士也不愧。却时运欠亨,到老还只一个童生,死的时节,一无所有,倒亏那轻纸包学生收得多,念文三十凑拢来,也草草殓过了。

  他生下一子,叫王又新。王善承死时,还只八九岁。王善承妻高氏,见丈夫读了一世书,不曾有一日饱暖,心中气苦,不令儿子去读书。因见那公门中吃饭的,寻得银子容易,守他到了十八九岁,苦积两吊钱来,与他买个名字,在永嘉县中勾当。

  谁知别个在衙门内专讲诈取人家财物,他在衙门内,却反劝人息争免讼。没了争讼,那里寻得动钱财。因此依然像在先那般穷困。

  一日,官府差他下乡办事,走到山里,突然乌云四合,下起大雨来。又有那冰雹子,像拳头般大,夹头夹脑打下。王又新慌了,见路旁有一个废圹,便钻入去躲,不道那雨下个不住,山中水发,平地有一丈多深。那水四面涌将来,把这废圹没在水底下,竟把王又新来水葬了。

  官府见他一去不回,便差人到他家中去问。那时他母亲已经亡过,只有他妻山氏和十岁一个儿子。去问时,却回说不曾归来。一面托差人回覆官府,一面母子二人,同了几个乡邻,依他下乡那路寻去。

  寻到废圹前,水退尽。见丈夫死在圹中,那时山氏和儿子,名唤兴儿,真个哭得死了去又活转来。便要去弄口棺木来盛殓。

  却见是水淹了死的,身子胀得塞满那穴,不好出来。众人对山氏道:“这是张维城家的旧圹,他家已经迁葬,谅来不要的了。你何不去求他,把来布施你,就将来葬却丈夫,连棺材也倒省下。”

  山氏没奈何,便领了兴儿,来到张家。张维城问他母子为何而来,山氏是个女流,虽是做公人家的老婆,却不惯到人家说长道短,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倒是那小孩子,条条款款,对张维城讲。原说他父亲淹死在那圹内,尸首不好出来,特来募化这块土葬父。

  张维城听说有这事情,却又是姓王,心中暗暗称奇,便同了他母子,到山中去看。果然不错,便问山氏:“你家有几个儿子?可有些家事过活得来么?”

  山氏指着兴儿道:“只他一个儿子。家中一向贫穷,如今只好卖这孩子来,与他父亲收拾尸骸。”张维城听见说得可怜,又见兴儿生得面方耳大,说话聪明,确不像那落薄的,便对山氏道:“我如今就把这地送与你有,你也不心卖这孩子,我自添些砖头灰料,替你把这废圹砌好就是了。”山氏听说,忙同兴儿跪下去拜谢。

  当下张维城回到家中,与方氏说知这件奇事,便差人去修好了那废圹,再壅上些泥土,做得好好的。

  只见山氏领了兴儿来谢道:“叼蒙大惠,无可报效,愿送这儿子来服役,取个名供给使唤。”

  张维城道:“我这里那少人伺候,若是这般,倒叫我心中难过。你快领了回去。”便又问道:“他可曾读书?”山氏道:“他祖上原是读书的,后来因穷了,他父亲就不曾读得,那里还有钱令他从先生。”张维城道:“原来如此。那书却是必须读的。我出钱与他读便了。”

  山氏道:“极承美意。但他既不在府上服役,便要教他贩些葱姜韭蒜来养家。若是读了书,倒有些靠他不着。”

  张维城道:“不妨。你家一年吃多少米,我这里来取;要钱,也来拿就是了。”山氏道:“这个怎好相扰。”张维城道:“我说出了这话,就是这样的了。”

  便叫家僮去取了两吊钱,量了五斗米,分付送到他家里,对山氏道:“且拿米过活。完了时,我再送来。”当下母子二人不住口的称谢,便辞了张维城回去。

  过了十多天,张维城带了个家人,送钱米到王家,只山氏一个在屋里,问兴儿时,已附在一个董先生那里读书。

  张维城踱到学堂中,见了董先生,问那新来的学生子,可会读书?董先生道:“我教了一世书,从未看见这般好学生,在这里读得几日,早抵得别人几个月哩。”

  张维城听了大喜,便对董先生道:“小弟有个女儿,名唤月英,也是十岁。烦先生作伐,对这学生。”

  董先生应允了,张维城又说些好话,即便回家。那董先生等到傍晚,放了众学生,便同兴儿到他家里。见了山氏,就致了张维城的意思,山氏听说,倒吃一惊,开口对董先生道:“我家寸草无生,一切用度都是他那里送来,已感激他不尽了。却如何又要把女儿来许我孩儿?”

  董先生道:“是他今日在学堂里,看见令郎聪明异常,起这念头,这是难得的,不可错过了。”

  山氏道:“我这里怕不情愿。但他女儿是在锦绣堆中生长的,如何到我家过得日子。恐怕他也只一时高兴的话,不见得不懊悔。先生还是替我去辞他的是。”董先生道:“也说得不错。”便别了山氏,回到馆中。那日天晚了,候至次日,董先生走到张家,见了张维城,便述王家辞婚的话。

  原来张维城回家,把见兴儿聪明,托董先生做媒的话,对方氏说。方氏也一心要联这姻。当下见董先生来这般回覆,张维城道:“烦先生再到他家去说,小弟和贱内意思都合的,断然没有后悔。竟请他家择日行聘,应用银两,都是我送去就是了。”

  董先生又到王家,备述张维城的言语。山氏也便依了,缠红之费,果然都是张家送去,不曾破费王家半点。从此,张维城越发照雇他家,日逐送钱送米,又把银子与兴儿买书,把绸绢与他母子做衣服。

  光阴如箭,兴儿早已十六岁了,做的文章真乃:

  

  言言皆锦绣,字字尽珠玑。

  张维城这个里头是外行,听见那内行的,人人称赞,便十分快意。那年正要县考,指望他入泮,不道山氏生起病来,医不好死了。张维城替兴儿料理殡殓了,就与他落了葬。

  兴儿丁了内艰,不能赴试。张维城忧他一个在家,无人照看;要与他完姻,却又碍着眼中,只得住了。

  且说那月英已长大,听得人说,兴儿的父亲,是县中衙役,又一贫如洗,靠着他家周济,心中抱怨父母,把他错对了。但见有人说起王家,他就掩了耳朵不要听。

  有人对他说:“你父母既把你来许了他家,你就怨来也不中用。”月英恨恨之声道:“我是死也不跟这衙役儿子去的。”

  又每日在他爹娘面前使性斗气,张维城和方氏也晓得他心中不愿,却只不作准。

  看看又是三年,兴儿服满了,张维城去寻见了董先生,便说要与女儿毕姻。董先生便对兴儿说了,拣个吉日成亲。

  张维城夫妻意思,原要兴儿到家,却怕女儿越发看他不起。便多把些银子与兴儿,叫他娶去。

  到了临期,兴儿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张家亲迎。奠雁已毕,一面延新郎去待茶,一面打进彩舆来,请新人上轿。

  那晓这月英在里头,只是对着墙儿,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哭,劝他梳头也不应,催他更衣也不理。停了一回,新郎要起身了,里面还蓬着头未曾梳妆。

  张维城叫再请新郎少坐,自己走到里面,去劝女儿。千言万语,月英只当不听见,对着壁儿的哭。张维城不耐烦了,发起怒来吓他,他倒越发高声哭起来。

  张维城正没奈何,却又见家人进来传话道:“新郎要起身了。”张维城连忙走出厅去,说梳妆未完,请新郎再等片刻。随即走到里面来,看女儿时,仍旧对着壁,在那里哭。只得又去劝他,却终不睬。

  少停,外边又来催,张维城只得再走出来,叫他们缓住新郎。延挨了一回,外边越催得紧,看月英时,全没有一些回心转意。弄得张维城没法了,自己怨起命来。

  那月华在旁边,见父亲这般光景,心中十分不忍,走去劝他道:“姊你看父亲何等着急,你还不肯回心,亏你过意得去。”

  月英听了,发恼道:“你这丫头,也来絮聒!你何不跟了那衙役儿子去!”

  月华道:“父亲不曾把妹子许了王家郎君。倘然把妹子许了他,何必姊来劝。”

  张维城听了月华的话,便扯方氏过去,悄悄商议道:“不如把月华代了月英去罢。”

  方氏便走来对月华道:“忤逆胚,不听爹娘说话,如今思量要把你替代,不知你肯么?”

  月华道:“爹娘要孩儿去,就是乞丐,也没得推托。况且也怎见得王家郎君,就再没富贵日子,要饿死的。”

  方氏大喜,把这话告知张维城,就与月华妆扮起来,出厅升轿而去。

  原来他姊妹两个,大小得一岁,月英颇有些姿色,那月华却是个红眼有瘌瘌,结亲后,夫妻进房,伴送的揭去了那兜头红绢,兴儿见新人这般模样,心中有些不快。却因受得他家恩惠深重,又兼月华性极和顺,也便十分亲爱。后来晓得原聘的是他姊姊,嫌王家贫贱,不肯嫁来,是他替代的,便愈加爱敬。

  过不多时,兴儿应试,入了学,转眼就是科场。兴儿收拾行李,取路投杭州来。

  行了好些日子,来到钱塘江头。上得岸,天色已晚,不及入城,暂投江边一家饭店歇宿,那店主人问了姓名籍贯,便十分的款待。兴儿心中疑惑。

  到了明日,兴儿要进城去,店主人道:“考期尚远,秀才入城也是下饭店,这里也是下饭店,何不在小店多住几时,直到临考入城。这里江边的景致又好,可不胜似在城中么。”

  兴儿见他说得有理,便就这店里歇下。那店主人日日大鱼大肉,供奉兴儿。兴儿对他道:“我是个穷秀才,带的考费不多,只够苦盘缠。你这般接待了,我明日算起帐来,却叫我如何发付你。今后只是随茶粥饭罢。”

  店主人微微的笑,不回答他。兴儿好生狐疑,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到了明日,仍旧绝盛的请他,倒又添上些山珍海味。

  兴儿越发委决不下。便又问店主人道:“你这般管待我,果系什么意思,对我说了,也叫我吃得下。”店主人道:“秀才回去之日,小可自说便了,此时却不好说得。但求秀才安心,在这里住下去就是了。”

  兴儿见他只是不肯说,心中想道:我只是个穷秀才,难道他把好酒好肉哄住了我,谋我的命不成?不觉倒好笑起来。

  过了几日,场期已迫,宁波、绍兴这些近的,也都纷纷到了。兴儿便收拾进城,来和店主人算帐。

  店主人道:“这帐不必算了,秀才只管自进城去。”兴儿再三招他来算,店主人只是摇手。兴儿便去取临行时岳母与他买考果吃的十两银子来,交与店主人道:“你即不肯算,先收了这十两银子,我出场来找罢。”店主人那里肯接,兴儿道:“你又不肯收这银子,请对我说是什么原故。”

  店主人便邀兴儿到一间书室内坐了,走去把门关上,却来双膝跪在兴儿面前,慌得兴儿连忙扶住道:“是什么意思?”

  店主人方说道:“这里间壁,有个关帝庙,是最灵的。秀才到的上一夜,小可忽得一梦,梦见关帝对小可道:‘明日来一位温州秀才,某姓某名,是今科解元,将来直要做到宰相。你后日有难,全仗他救,不可待慢。’小可因此略略先尽一点意思,怎敢算起饭钱来。”

  兴儿道:“虽是如此,梦寐中的说话,何足为凭。你仍收我这银子的是。”店主人终不肯收,兴儿只得谢了他,说声:“多扰。”自进城去。

  出了店门,心中想道:他那梦有准便好。却又暗想:我若做了宰相,我那妻子的瘌瘌岂不要被同寅中做笑话。便又想道:我做了官,只把他关闭在一处,不令出来见人,却娶个美妾来哄人家,说是夫人便了。心下这般想,身子早已到了城中,便去寻了个寓所。

  三场完毕,与考的纷纷回去,他满拟自己中的,要等榜后,会会老师,竟不归家。因脚上生了个小疮,不便走路,却也不曾出城去,会那店主人,只在城中寓所静坐。

  守到九月初头揭晓时,脚上那疮,也已平愈,便自己去看榜,从第一名看至末名,不见有自己名字。一连看了几遍,却并没有,好生扫兴。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即便出城。不好意思再从前日那店主人门首经过,大宽转到一个地方,搭了船,回温州去。

  到了家中,月华问道:“你怎么直到今日才归,好叫我挂念。”兴儿便将店主人梦他中解元,在那里等榜的事,述一遍。

  月华道:“再是三年,又要进场了,你也不必纳闷。我父亲日日来这里,望你归家,不知缘何,今日倒不来。你可快些去走一走,到也令两个老人家放心。”

  兴儿又问了几句去后的事情,便到他丈人家里来。只见挂灯结彩,十分热闹,你道为何?原来月英自从妹子代他嫁了去,张维城把他另许了本城开当铺汪有金的儿子汪自喜,春间出了阁,那日却是他夫妇回门。看官,你想姊姊回门,那有做妹子的,路又不远,却不晓得?只因春头月华回家送嫁,月英向他夸张那汪家,来取笑了兴儿,月华气苦,立誓道:“若不得丈夫发达,永不和他相见。”因此张维城连日在月华那里,却不提起这事。因他不知前情,丈夫又未得中,要不快活。

  当下见兴儿回了来,来望他老夫妻,俱各大喜。张维城便领他去和汪家女婿相见。

  从来说的,一双床上不出两样人物。月英那般欺侮穷人,这汪自喜也是刻刻把个富字顶在额角上的。见兴儿是穷秀才,便装出许多骄傲来。兴儿去和他攀谈,这里说了十句,他却面孔对了别处,大刺刺回答一两句。

  兴儿也是傲气的,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不平,酒也不吃,便要告归。张老夫妻那里留得住,由他自去了。

  兴儿到家,便把月英回门,那连襟怎样自大,说与月华听道:“可恨天下有这般恃富欺人的。”

  月华道:“天下这般人多哩,你那里恨得许多,只要自己用心攻书,发达得来,他倒要奉承你哩。”兴儿点点头,也便不说起了。

  倏忽间早又一年光景。那年是天顺皇帝复辟,有旨开科。兴儿便又收拾行李,来杭州乡试。

  到了钱塘江头,想起去年,承那店主人十分厚款,却不曾受我半个饭钱,现在带有温州土宜,何不将去谢他。便上了岸,再投那店里来。

  店主人见了,笑逐颜开道:“秀才来了么?”接他入去,叙了些寒温。兴儿送上那土宜。店主人致了谢,自收进去。

  兴儿便开口问道:“你去年说,梦见关帝道我该中解元,不知原何竟不灵验?”

  店主人道:“小可也正要问秀才,去年听小可说了那话,出去之后,可曾心中嫌鄙尊夫人貌丑,发想娶妾么?”

  兴儿见说,呆了半晌,道:“这是我心里的事,你如何晓得?”

  店主人道:“可见这关帝果然灵哩。小可去年送了秀才出门,那夜又梦关帝道:‘秀才解元还未曾中,便憎嫌妻丑,要想纳妾,心地不好,已在榜上除名。’又叫小可劝秀才,作速改悔。小可得了那梦,明日就入城寻秀才,却寻不见。回来又生了一场大病,直到今春,才下得床。秀才倘能速自改悔,这番定然恭喜的了。”

  当下说得兴儿毛骨悚然,便同了店主人,到那关帝庙中去,跪在神前,忏悔道:“弟子偶在愚见,不道便犯神怒,从今以后,誓当改过自新,不敢起这薄幸念头了。”

  忏悔毕,同了店主人出庙。店主人便仍留去他店中住,兴儿毕竟不肯。来到城中,寻了寓所,三场完后,来别店主人,要回去。

  店主人道:“今番定然如意,怎么倒急归家。”便拉住他,在自己店里住了候榜。兴儿因他当时款待得太厚,心中不安,定要回家。店主人道:“若是秀才道我供给厚了些,我竟是家常便饭相待,如何?”

  兴儿却情不过,只得住下。等到放榜,兴儿仍中了解元。连那店主人也喜得手舞足蹈。兴儿入城,拜了座师,领了鹿鸣宴,便谢别店主人回家。

  却说温州地方文风素来平常,乡试常脱科的,这回却得了个解元,府官、县官面上,也有光彩。得了报,就来他家道喜。却闻他在省下未归,便唤差役出境去侦探。那日路上接着了,一面将本官的名帖来投,一面委伴当飞报入城。

  兴儿到得自家门首,府县官早已开道而来。牵羊担酒,与他接风,好不热闹。

  兴儿送了官府出门,便入内去见月华时,可霎作怪,只见:

  

  发覆乌云,往日红霞忽尔黑旧凝秋水,向时浊浪顿然清。且莫信福无双至,也须知喜不单行。他那里秀才变成举子,我这里丑妇化作佳人。

  兴儿当下倒吃一惊,忙问他时,说自丈夫去后,忽一日,发起寒热来。朦胧睡去,见一个赤面长发,像个关夫子模样,后面一个黑脸的,拿着大刀,像周将军,递过一丸药与他吃。醒来便觉得眼目清凉,那头上不住作痒。白肤肤的皮,一片片脱下,生出这头黑发来。只三四日,便长得有几尺来长。

  兴儿见说,不胜叹异,便同了月华,去拜丈人、丈母。

  却见汪自喜夫妻,也在那里。原来他新近遭了大火,把那当铺烧做白地,屋都没得住了,因此张维城接回来的。

  当下,他夫妻和兴儿、月华相见,都是垂头丧气,放不出前番那些势炎了。兴儿和月华,倒也不做出那新贵的模样来。

  却当不起这些底下人,都在背地里议论。有的说:“我家大姐姐没福,把个解元夫人,让了别人也罢,却又被大火烧穷了,在这里衍命。”有的道:“王解元真是双喜,中了举人回来,又见二姐姐变得比大姐姐倒齐整了几倍。”

  众人这般讲动,月英夫妻听见了,又羞又恼。羞起来,恨不得地上有一孔,钻了下去;恼起来,恨不得在壁上撞死了。幸喜兴儿夫妇还不是常在张家的,等他去了,众人也不甚讲起。两个就觉得面孔有搁处了。这且住表。

  且说兴儿,各处送完了卷子,已是岁底,便收拾行李,去上京会试。到明年春榜发,他又中了进士;殿试做了金殿传胪,钦授翰林院官下,便差人回南接取家眷。

  月华去别了父母,择日登程。那些亲戚,也有一向不来往的,到了这日,都来送行。府县官又差人护送出境,好不荣耀。不表月华进京去了。

  却说张维城。自从死了那保儿,喜得下一年就又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寿儿,已有十六七岁了。

  这汪自喜原是个赌钱败子,起先还有些家计,不到得一赌就穷,如今人家已被无情火烧光了,他的旧性却还未改。丈人与他几两银子用用,不是六块头上去,就在纸牌儿上出豁,却又去引诱那寿儿同赌。

  张维城晓得了,一顿嚷骂,也不过要他成人,谁知他还是大老官心性,斗口气倔了出去,绝足不上门来,张维城因是女儿面上,丢他不下,差人去探听他时,不是在东首赌场中,就是在西边赌坊内,起先原带得些银子在手头,银子赌完了,便脱下衣服来赌;衣服没得脱了,便在场子中借钱赌。借来输了,没得还,便常被人扭住了打,有时在赌场内替人家看色子,穿铜钱,做赌奴,拾得两文头,便又赌一回。

  早前还有别家亲友留他过夜,后来因他到一家,便要引诱一家的子弟赌,也再没人敢收留他。他夜里不是在那些枯庙中供桌下存身,就是在人家房檐下歇宿,和乞丐没二样,若是这夜那里有局,他连供桌下房檐边也不睡了。

  张维城闻这光景,不好招接回来,只得由他自去,譬如死了。从此月英越发没趣。

  过几时,张维城与儿子娶了本城顾行可家女儿,小名叫阿琴。那阿琴性格,不是和顺的,见月英终年在母家,心中嫌憎;这些丫鬟、使女们,自然又是帮小主母的,那个倒帮月英。便去阿琴面前,说述他怎样不肯嫁到王家,把个翰林夫人与别人做;又怎样在月华面前夸张汪家,如今丈夫弄得叫化子一般。

  阿琴听了,越看月英不上眼,和那班众人,冷言冷语取笑他。月英气苦,在父母面前啼哭。张维城也晓得阿琴不好,却因寿儿被汪自喜诱坏了,倒亏媳妇会得管束,不好去把他埋怨,只是把好言来安慰女儿罢了。

  过了几时,方氏生起病来死了,还未曾终七,张维城也病起来,梦见父亲叫他料理后事。自知是好不成的了,想道:我死之后,月英越难在这里住。女婿又是不成器的,却叫他怎样过活呢。便瞒了儿子、媳妇,把一向留下五百两银子,付与月英,叫他拿去,慢慢地用。倘得丈夫败子回头,也就可以把做生意本钱。

  张维城病了几日,果然也死,阿琴愈无忌惮,竟当着月英面,厉声痛骂。

  月英见不是头,想道:这里是一日也住不得的了,却叫我一个女人,撞到那里去。左思右想,没有妙策,只得央人仍去请那叫化子般的丈夫来商议。正是: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汪自喜到来,月英把自己苦楚,哭诉了一番。又对他道:“你若从今戒得住赌,我还有着棋子,可心免得你我今日的狼狈。”汪自喜便罚个咒道:“我如今若再去赌,便在火里烧死的,你且说与我知,却有什么好棋子。”

  月英终是女流之见,见他罚了咒,道是真的了,便把父亲与他五百两头,对丈夫说知。

  汪自喜听了大喜,对月英道:“既如此,拿银子来,我便先去寻一所房子,领了你去再处。”

  月英道:“寻房子须多少银子?”汪自喜道:“把这五百银子都拿去。倘有人家庄屋连着田产卖的,便住也有得住了,收那花息来,吃也有得吃了。”月英道:“也说得是。你可去寻好头脑,就来取银子便了。”

  汪自喜道:“我这般衣衫蓝缕,方才进来,这些奴才们,几个白眼对我看,我那里还来受这瘟气!你交付我银子,有了房子,我只打发轿来抬你好了。”

  月英也叫破财星坐命,信了那话,便把五百银子,尽行交付丈夫。

  汪自喜去后,月英日日望他来接,谁知去了十多日,并没一些信息,只得又央人去寻他,却回来说,他在赌场里赌输了,欠了钱,没得还,正被人扭住在那里打,不能够脱身来。

  月英听说,号啕大哭,众人却都冷笑。

  月英对兄弟说,要去出家,寿儿想:那做尼姑,是没体面的事。要挡住他,阿琴就把丈夫骂道:“他是别人家人,父母也做不得他主,要你兄弟管。”便顺势叫人寻个女庵,推月英去削了发。

  那汪自喜却是这日被人打坏了,生起病来,竟死在一个枯庙内供桌下,是几个赌上叨惠他的,良心不昧,买口薄皮棺材来,殓了不表。

  如今说王翰林,在京圣眷日隆,三十六岁,就直做到了宰相。一日,偶想宦海风波可怕,便上本去辞官,天子不允,一连又上几本,方才得准。那日陛辞出京,一路威风,不消说得。

  到了江南境上,正和夫人在船中话乡试时的事,只见家人禀称:“有个杭州人,求见王阁老。”叫放进来,自走到前舱去见他,却不认得。问他时,原来就是那钱塘江头店主人的儿子,因他父亲被人陷害,问成死罪,各衙门去申诉,都只不准,特进京求王阁老拯救,恰好在此相遇。

  当下王阁老不住称奇,便修书一封,付他道:“我路上行得迟些,你可先赶回去,把这书到巡按衙门投递。”批发去了。

  不只一日,王阁老到杭州,大小官员都出城接,只见那店主人也来叩谢,原来巡按接到书子,早已报他开豁。王阁老安慰了他一番,自换船过江,到了温州。先去上父母的坟,随即同寿儿到丈人、丈母墓上去。

  月英闻知阁老衣锦荣归,打发女徒弟,送些吃食东西,来打抽丰。月华便取十疋松绫,每疋里头裹着十两银子,付那女徒弟带回去答月英。

  月英一见,就恼道:“我在这里落难,指望他送些银子我用,却把这物事来,难道叫我做绫子客人么?”便叫女徒弟去送还。

  女徒弟也不晓得绫子里头,另有东西,拿了再到王阁老家,道:“我师父说,极承厚赐,并没用处,特地奉还。”

  阁老夫妻知他逗气,却都不解,便当女徒弟面,打开那绫子看时,见每疋里头银子,原封不动,方始省悟。阁老笑道:“你师父一百两银子尚不能消受,那有福气做一品夫人。”

  便取出了一半,把五十两付女徒弟道:“拿回去与你师父,多了怕他承当不起哩。”

  女徒弟回庵,把那话对月英说,月英呆了半晌,叹口气道:“我好命薄,却怎这般颠倒。”

  后来王老爷竟不再出去做官,和月华百年偕老。子孙都是做大官的,后人有诗单诮月英道:

  

  富贵荣华也解争,谁知到口未谙吞。

  让人不见人称颂,落得千秋丑诋声。

  

  

第七回 遇贤媳虺蛇难犯 遭悍妇狼狈堪怜

  

  今日姑,旧时妇,也曾他人檐下低头过。倘遭雨暴兼雷怒,你在当年,抱痛无门诉。幸这番,高堂坐,异姓孩儿向你膝前舞。怎忘却身尝苦楚,放出毒来,没有些活路。

  从来说:不痴不聋,难做主人翁。为父母的,就是儿子媳妇,果然不能孝顺,也要好好的教训他,见仍旧不肯改时,也不要用打,用骂。就是用打用骂,打骂过了,仍需要好好的教训他,这才是做父母的道理。那有好好的儿子媳妇,却只管到豆腐里去寻取骨头。还有一班没见识的,道儿子是自己产下,总是好的,却只在媳妇身上,去求全责备。分明一个赵五娘,倒算做了极不贤的忤妇,他一时做你媳妇,怕不受了那番磨折,却是天地祖宗,都不快活,也定要再把个果然忤逆的,来叫你试尝滋味。

  明朝万历年间,湖广长沙府地方,有个姓李的,叫李右文,是个秀才。娶妻黄氏,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成大,小的名唤成二。

  那年成大有十八岁,兄弟成二,也有十岁。李右文病起来死了,遗下些田产,尽可过得。等到三年服满,黄氏与成大娶了个媳妇胡氏,小名唤做顺儿。

  那黄氏性情,极是凶悍,李右文在日,不知受了他多少苦。这番做了个婆婆,便把那挟制丈夫的手段,来凌虐媳妇。

  顺儿是个极有妇德的,性格温和,诸事不曾有半点违拗。

  黄氏见他低头伏小,倒越发放出大势来,百常日子,从不曾和颜悦色对了他,只是气烘烘一副讨债面孔;也并没有好声口,动不动骂上前也不知是什么来由。

  顺儿却毫无怨,只是一团和气,守着他做媳妇的规矩。每日清晨,天色还未大明,便梳好了头,打扮得端端整整的,到婆婆处,问夜来可好睡。

  一日,正值成大感了些风邪,发了个把寒热,黄氏见顺儿妆扮了来问信,骂道:“平日间,只管浓妆艳抹了,去迷弄丈夫,害得丈夫生病,如今还是这般打扮得妖妖烧烧的,可不是要催丈夫死了,却再嫁人!”便骂个不住。

  顺儿见婆婆这般动气,到了明日,便头也不敢梳,簪珥也不敢插,穿了件随常衣服,去问安。

  黄氏见了,越发懊恼,道和自己斗气,便拍着胸脯大哭。又把头向壁上撞去怨命,慌得顺儿没了主意。

  那成大是极孝顺的,便把妻子揪住头发,痛打一顿。黄氏方才息了些怒。从此愈加怪恨顺儿。

  顺儿每日里婆婆长,婆婆短,恭恭谨谨去奉事他,他总道不好,绝口不与顺儿交谈半句话。

  成大见母亲这般不喜欢顺儿,便移被褥到书房内去睡,日里也再不走进顺儿房去和他说一句话,不过要顺母亲的意思。

  黄氏心里,却仍旧不爽快。一日,黄氏坐在中堂里,自言自语道:“为甚这般口渴,得杯茶吃便好。”

  顺儿在窗边替婆婆浆洗衣服,却不听得,黄氏便恼起来,道他不肯把茶与自己吃,骂个不休。

  顺儿慌忙丢了手内生活,去打火来煎茶,泡了一盏,双手奉与黄氏道:“婆婆,茶在这里。”

  黄氏接来,连杯子劈面掼去,幸得不曾打中他脸,可不头都破了,却已泼了一身。黄氏口里骂道:“谁要你勉勉强强去烧这茶!你这些人,倒索性没有了也罢,我眼里只是见不得!”顺儿那里敢分剖半句儿。

  成大在书房中,听见里头吵闹,走进来看时,黄氏还指手画脚在那里骂。成大便对顺儿道:“人家娶妻,专为奉事父母。你这般不能体贴婆婆,惹老人家动气,我还要你做什么。你快与我走罢,不要在这里了。”

  顺儿泪流满面道:“你可替我求婆婆,饶恕了罢。”

  成大并不回言,只叫雇在家中烧饭的张妈妈,送他回去。

  黄氏又在中堂内嘱咐儿子道:“他今日不肯去时,我便着你把他活活打死。”

  顺儿没奈何,只得同了张妈妈出门。他母家在湘潭,离长沙有一百里路。张妈妈去叫了一只认得的小船,扶顺儿下船去。顺儿在船里哭道:“我做媳妇,不能奉事得婆婆快活,那里还有面孔,去见爹娘。倒不如死了罢。”

  走出舱来,便要跳下水去。张妈妈慌忙扶住道:“小娘子,这个断然使不得的。你婆婆倘然有一日回心转意,少不得仍旧来接你。况你爹娘只道你好好在丈夫家中,却不道做了淹死的鬼,可不要苦坏么。既是你死,没面目见爹娘,我便不送你到湘潭,另寻个地方,安顿你就是了。”

  顺儿见他说得有理,方才缩住了脚道:“我夫家又不能容,爹娘处又不好去,却叫我往那里。”

  张妈妈想一想道:“不如送你到上水洲去住几时罢。”

  原来李成大有个族中的婶母,住在上水洲,却是寡居,并没有一个子女,又且做人慷慨。张妈妈因在李家久了,所以晓得。顺儿也曾会过。当下便分付船家,投上水洲去。

  那地方只离得长沙二十里,不多时就到了。张妈妈同他进门去。

  那李成大的婶母是陈氏,便问侄媳,原何到此。顺儿含着一包眼泪,咽住了,说不出。是张妈妈替他把上面的事,叙述一番。

  陈氏十分怜悯道:“我这里正苦人少,你便在我处一百年也不多你的。”顺儿谢了就便住下。

  却说张妈妈回去,到得门首,适值成大走出来见了,觉得有些诧异,便扯他去侧着一条僻静巷内,问道:“你可曾送他到湘潭么?原何这等快?”

  张妈妈便将顺儿要投湖,因此送在上水洲的话,对成大说。

  成大夫妻原是好的,只因黄氏不喜顺儿,没奈何出他。当下听了张妈妈的话,不觉掉下泪来。便嘱咐张妈妈,叫他里面去,原说送到胡家,不要说在上水洲,防他母亲要动气。又叫他再去别处,闲走半天回来,好令母亲不疑心。张妈妈一一都依了。

  却说黄氏见张妈妈回来,便问道:“你送他到湘潭,可曾见他的爹娘么?”

  张妈妈扯着慌道:“他家老相公和老奶奶,都到人家吃喜酒去了,未曾见。”

  黄氏又问:“他的哥哥弟弟,可曾见来?”张妈妈道:“都走了开去,未曾见得。”黄氏又问:“他的嫂嫂和弟妇,可见么?”张妈妈道:“闻说都是娘家去了,一个也不曾见。”

  黄氏听他说话蹊跷,便道:“那有一家的人,都不在家的理?莫不是你来哄我么?”

  张妈妈见说着了他虚心病,不觉胀红脸,只说句句是实。

  黄氏见他这般光景,越发疑道:“你看这老贱人,不是扯慌时,原何变了面色?”便唤丫鬟,取门闩来。张妈妈着了急,慌忙道:“待我说便了。”只得从头实诉一番。

  黄氏骂道:“你这老贱人,他要死时,由他死便了,谁要你开他生路。”当下立刻叫人去雇了船,率领几个丫鬟使女,亲自到上水洲去。成大不敢阻挡,只是暗暗叫苦。黄氏到得上水洲,天色已晚,便去叩门。

  陈氏闻说黄氏自来,便叫丫鬟管住了顺儿,不要放到外边,却自己走出厅去。

  黄氏见了,也不叙半句寒温,便骂道:“你这没廉耻的,人家出了媳妇,谁要你收留在家?”

  陈氏初意,原要出来劝化他一番,却见他开口就骂,便也骂道:“亏你这老不贤,不要自己羞死了,倒来半夜三更,敲人家门寻事。你既出了他,便不是你的媳妇了。我自收留胡家女儿,与你什么相干!你只好在自己家中门里,大敢到我家里来放这手段么?我想你这般人,原不该有那些媳妇。他百依百顺了你,你却把他千不是万不是。我想你也是做过媳妇来的,倘然你婆婆也是这般待你,你心下何如?如今害得他要投湖殒命,我心中不忍,留在家里,你还饶他不过么?”

  黄氏被这一场骂,顿口无言,便思量撞到里面去寻人。

  陈氏挡住道:“你有话,自对我说,到我里头去做什么?你这老猪狗,一把年纪,还不省得人家各有内外?怪不得人家千难万难,养大一个女儿来,把与你做媳妇。你便道是杀也由你,剐也由你的了?论起来你到了这里,我原该请你吃杯茶,不怕也把茶杯来打我头里去。如今却老大不情愿,你快快与我走路罢。”

  黄氏见他说话,不让分毫,几个底下人,都伸拳勒臂,看着自己,倒有些害怕。又受他那顿抢白,气不过,不觉大哭起来。那跟来的使女,也都劝他回家,只得做个下场势道:“你们这般欺负人,我少不得不肯干休。”便哭了出门去。

  顺儿在里头,听见外面喧嚷,几次要走出来,都被丫鬟们拖住。少停,陈氏进来把方才的话,说与他知。

  顺儿口里不响,心中好生不安,思量要另投别处。想起他婆婆有个姐姐,夫家姓庄,住在十家村地方,年有六十多岁。丈夫、儿子都已亡过,只和寡媳、幼孙过活。前年曾来我家,几番劝婆婆不要难为找,有些怜怜惜我意思。不如那里住几时罢。

  便别了陈氏要行。陈氏料留他不住,就遣人送往那边。

  庄媪见了,问他何来,顺儿不好说得,只含着眼泪,盈盈的要滴下来。再三问他,方才一一诉说,却都说做自己的罪,庄妈道:“你做媳妇的,自然这般说,我却晓得都是你婆婆不是。我明日亲自送你回去,劝婆婆一番便了。”

  顺儿连忙告称使不得。又求叮嘱众人,不要传扬开去,使他婆婆晓得了动气。

  庄媪道:“这有何难,但是你爷娘那里,却该通个信去才好。”

  顺儿原是通些文墨的,庄媪叫他写了封书,便差人到湘潭去。

  他父亲胡玉如是个极和善的人,见了那信,不好到李家去淘气,又不舍得女儿,便亲自到十家村来看女儿,要领他回去,与他改嫁。顺儿却不肯从,胡玉如只得自回湘潭。

  不表顺儿在庄家。却说黄氏那夜上水洲回去,气了几日,方平下来,便央媒人,另与成大求亲。谁知那些人家,都闻了黄氏的凶名,再不肯把女儿与他家。

  就有几家不晓得,出了贴儿,听见外边三三两两讲动,便赶到媒人家中吵闹,道他欺骗,仍旧逼来讨了贴儿去。连那做媒人的,说了李家,也都摇得头落,不敢请教。

  看看过了三四个年头,李成大还只是个鳏夫。他素性孝顺,再不怨母亲害他没老婆。那黄氏也再不想因自己太凶,耽误儿子,倒怨人家不肯把女儿嫁来。后来见没人肯作伐,便差不多个个是冤家。

  那时成二也已长大,却是从小聘定了的汪勃然女儿,小名叫做戾姑,没得说话,便先与成二毕姻。

  成亲了三日,夫妻两个在房中讲话,成二见戾姑口气刚硬,便像要挟制丈夫,含着笑和他耍道:“你在我这里,却不比得在你自己家中,由着那女儿家骄痴心性。你不晓得我家胡氏嫂嫂,比你正还和顺些,也被我母亲出了么?”

  戾姑见说,大怒道:“胡家女儿,有得你们出,我也有得你们出么?”便擅开五个指头,照成二脸上一掌打来,把成二跌了桌子下去。

  成二是个懦弱的人,见他凶势,声也不敢出,从桌脚边扒了起来。戾姑又受记他道:“今日是你初犯,我只将就发落了,后次再敢放肆时,不是这般歇了的。”

  成二那里敢回言,走到外面,也不好自说被老婆打了。却是黄氏身边的丫头,在他房门口听见,去报与老主母。

  黄氏心中大恼,欲待发作,却因他还是个新人,又且想了要讨媳妇那般烦难,不好便去寻他的短。

  等到明日饭后,戾姑来房里问安,黄氏放板了面孔,含糊应一声,却似先送个信与他。

  戾姑倒就嚷起来道:“我好好的来问你信,你却这般待我,好不受人抬举。”掇转身就走,竟回自己房中去了。

  黄氏倒觉一场没趣,心中想道:“他还来得未久,我原不该就放出婆婆势去。等他明日来时,我只做没有这事便了。”

  到得次日,从早至晚,戾姑的脚影也不见踅来。再到明日,已是中午时候,并不见来。连成二这儿子,也不敢到母亲面前。

  黄氏气闷不过,倒自己走去戾姑房中,问道:“媳妇你身子可有什么不自在?原何两日不见?”

  戾姑也学他前日变转了那脸,喉咙头转气应道:“好的。”防黄氏看这光景要恼,倒先把赠嫁来的丫头,乱嚷道:“你这讨打的骨头,见有人来房里,也不先通报一声?我是上得天,入得地一个女人,原不消得你做护从,你这没用的货儿,却怎么便一些事也不晓,敢是你日上该死,魂都不在身上了么?”

  黄氏见他脱尽媳妇腔拍,十分动气;又看了他睁圆怪眼,煞神般跳的猛恶势子,倒把那怒火捺了下去,反劝道:“他见我是一屋里人,因此不先禀白,却不要怪他。后次我来时,我自先叫他说一声便了。”

  戾姑方才息了些怒,还几个白眼瞧那丫头,来与做婆婆的看。

  从此黄氏心里,倒有些怕着戾姑。戾姑一年里头,没有三四回到婆婆房里,偶然到了,黄氏连忙叫丫鬟掇凳揩台,乱个不住。黄氏却三日两遭到戾姑那里去,看了戾姑面孔和颜悦色的媳妇长,媳妇短,叫上去。

  戾姑却一些笑容也没有,偶然含笑,说了一句,黄氏便快活个不住。戾姑心下,却还不来爽快。

  先前只在自己房内清坐,外面事情,还是黄氏主持。以后渐渐出房来,百凡事体,尽是他出主意,众人也都怕着他。黄氏的说话,算不得数了。

  戾姑又指使黄氏,清早起来扫地、抹桌,像丫头般操作。

  成大看了,心中愤恨,见兄弟已被他管得鼠子见了猫一样,发不出夫刚来。要想自己和他争执,怕他越发把老母来气,倒是日常细久的大害;欲待同了母亲去告忤逆,却又碍着他父亲汪勃然是个惯管官司,官府也怕他两分的恶棍,事体不成,倒要遭他荼毒,只得自己来代母亲做那些生活。

  戾姑却又不喜成大管,白着眼去瞧那婆婆。黄氏见了害怕,便推开儿子,仍旧自己来执役,戾姑又换下那衬里衣服,来叫黄氏与他浆洗。

  成大见了,越不能平,发句话道:“这些生活,自该叫丫头们做,怎么也要劳起老人家来。”

  戾姑听说,便走去把洗衣服的桶来一推,泼了黄氏半身浆水,口内骂道:“这一生活你都不情愿,装出许多辛苦来,叫儿子把气我受么?”

  当下成大怒发冲冠,那里还顾得自己是大伯,他是个弟妇,乱赶过来,要动手打。却倒被戾姑一拳把他打去,跌在阶下一个并拢泥水来的潭里,满头满面都是龌龊。扒起来,不敢再上前,只得忍气吞声,走了出去。

  一日成大有事,清晨出了门。黄氏因隔日辛苦了,起不来早,戾姑便叫众人自吃早饭,不要去唤他,看他睡到什么时候。

  那合门的人,只有成大为了母亲,便不十分怕这泼妇;众人却都是被他制伏了的,还有何人来顾黄氏。便大家去盛饭吃。

  适值这天料得米少,戾姑又故意吃得撑肠拄肚,竟吃完了。

  比及黄氏起来要饭时,一口也没有。黄氏便叫丫头再拿把米去煮。戾姑道:“你要吃自己去弄,他们那有工夫,再服侍你一个人。”

  黄氏只得自去淘了米,着起个火来。成大归家看见,问知原故,连忙替母亲烧火,煮熟来与老人家吃了。

  到明日,戾姑又分付众人不必到厨下,把这烧火煮饭的事,竟就派黄氏去做。黄氏那敢不依,成大便又来相帮。时值久雨回潮,那柴湿了,烧不着,烟得黄氏两眼泪流。成大见了,伤心哭起来,黄氏也哭个不住。过了儿时,黄氏因身子积劳,更兼心头郁结,不觉生起病来。起先成大搀了,还勉强下得床。

  在后病势日增,身子如泰山一般的重,成大一个那里扶得住。去叫那丫鬟们相帮伏待,才走得到,戾姑便来唤了去。

  黄氏只得尿屙都撒在床上,成大自替母亲把衲来抽垫。

  黄氏病得久了,成大连日连夜,只是一个伏侍,瞌睡也不敢打一个。辛苦得两只眼睛红肿起来,就似胡桃一般。看见兄弟在房门前走过,叫住了对他哭道:“你看母亲病得这般光景,我一人已弄得十分狼狈,亏你竟看得过,不走来帮我一帮。”

  成二正要跨入房去,听见戾姑在那里叫他一声,好像圣旨下来,回身就走。

  成大见他怕了老婆,母亲也都不顾,好生纳闷。又想道:我一个人那有许多心力。若是也病倒了,还有谁来伏侍母亲。怎生发个帮手出来才好。

  想来想去,忽然想着了那庄家母姨,虽然年老,精神还健,何不去接来相伴。倘带得有个把女使,也好略替我力。客客气气的人,不怕这泼妇又来歪缠。

  便走到床前去,与母亲商量。黄氏道:“这个甚好,我儿去见见你母姨,你可即今就去。”

  成大便走出门来,如飞地往十家村去。原来十家村,只离得他家三里路。成大到了那里,他是至亲,不消通报,竟自走入里面去。

  正值庄媪独坐在中堂内,见成大来,便问道:“外甥原何许久不来?你母亲在家可安好么?”

  成大见说,泪如雨下,便把弟妇怎样不贤,他母亲怎样受苦,如今病在床上,怎样危急,哭诉一番。并述要母姨来家相叙的意思。

  庄媪还未及回言,只见顺儿从屏风背后走将出来。成大一见,羞渐满面,也不及辞别母姨,起身望外就走。

  顺儿赶上前,拓开双手拦住,要想和他说话。成大情急,从顺儿肋下钻,冲了出去。回到家中,也还不敢把顺儿在庄家的话,对母亲说。只说母姨少停就来,这是揣度之词,无过要母亲听了快活。

  不想没多一会,庄媪果然坐着乘轿子到门。出轿来,一径向黄氏房中问病。

  黄氏见了他姐姐,心叫快活。庄媪与他叙了些离别的话,又讲些闲谈消遣。黄氏顿觉心头松动了些,便留庄媪在家多住几时。

  庄媪道:“我正放心你不下,那里肯就回去,这是不消你虑得的。”

  便打发了轿子回去,自己同着个丫头住下。见成大与母亲抽垫衲子,庄媪忙叫丫头替了,成大心中十分喜悦。

  戾姑见是他婆婆亲属,虽不好冲撞,却也全没有一毫敬客意思,只是粗茶淡饭拿来与他吃。黄氏道:“姐姐你见么,你是客人,他也这般怠慢,合家的人,越发不在他心上了。”

  庄媪道:“妹子,你不必说了。做姐姐的都晓得,只要你病好起来,我还你一个快活就是了。”

  正在那里讲,只见庄媪家中打发人,拿一盒子吃食东西来,说是与庄媪吃的,打开看时,是一尾煮熟大鲫鱼,却与病人相宜的。

  庄媪不肯自吃,拿过去请妹子,黄氏觉道十分可口。从此庄媪家里,日常遣人来,来时就有佳肴美馔。庄媪绝不到口,只把来劝黄氏。

  过了几时,黄氏的病渐渐向愈。只见庄媪的孙子到来,还只十一二岁,说是母亲叫他来的,又拿了些适口美味来问病。

  黄氏叹道:“姐姐,你挣得好媳妇,妹子和你是同胞姐妹,不知姐姐却是怎样修来的。”

  庄媪道:“妹子你前番出的胡氏甥妇,究竟何如?”黄氏道:“虽不到得像现在的这般不好,却那里及得姐姐家甥妇半分毫来。”庄妇听了不平道:“妹子,你这人忒没分晓,怪道要受那般气,天下人也不怜你的。我前年在这里,见胡氏甥妇,诸凡替你的力,你是从早至幕,不费一毫心的。你还横不是,竖不是,不曾把好面孔好说话来对他,他却又并没一些怨你,这是极贤的了。我原曾劝你好好看觑他,也是怜他的肯孝顺你。你自没事寻烦恼,把他出了,如今却受那忤逆的气,怎么倒连他都道不如起我家媳妇来?”

  黄氏见说,方才有些省悟道:“我前番不听得姊姊说话,悔之已晚。前番出他,他不回湘潭,躲在上水洲族里人家,我又去闹了一场。过来已有多年,不知道他改嫁了未曾。”

  庄媪见他有些回心转意,心中暗喜,便道:“容我替妹子托人去打听看。”当下打发他孙儿回去了。又过两日,黄氏的病竟全愈了,庄媪便欲别他回家。黄氏涕泣道:“姊姊一去,恐怕我仍旧要死了。”庄媪便劝他与两个儿子分家,叫成大去寻成二来商量。

  成二先告知戾姑,戾姑心悭不喜欢,就在隔壁发话,道是庄媪多管别人家闲事。

  成大听得,便叫成二去对老婆说,愿将好田产都归与他们。成大自己只到手些花息少的,母亲也是他独一个养赡。

  戾姑听了,方才快活。便请那些亲族到来,立了析产文契。分拨已定,庄媪辞别妹子回家。到明日打发轿子,来接黄氏去。

  黄氏欣然上轿,来到十家村,进门见过庄媪,便说请甥妇出来会。会了面,不住口的赞他许多好处。

  庄媪倒好笑起来道:“我媳妇一百样好了,也那里就没有一样的不好,我只是能容他罢了。妹子你的媳妇就像我媳妇一般,你也总道不好的。却何必这般样赞他。”

  黄氏听了,叫起屈来道:“冤哉枉也。姊姊道妹子竟是根木头么?生了嘴,生了鼻子,难道酸的咸的,香的臭的,都没一些分别?却这般说起来。”

  庄媪又道:“想你出的那胡氏甥妇,此刻想起了你,不知他心下怎样的。”

  黄氏道:“不过骂我就是了,有甚别的。”庄媪道:“你自己没有什么差处,难道他也骂了?”黄氏道:“过失是诸人免不来的,我那里一些也没有。只因他不能像甥妇这般贤惠,就料得定他在那里骂了。”

  庄媪叹口气道:“这个才要屈哩。那‘冤哉枉也’四个字须不是你说的。你道前日我到妹子你家里,那日日送来吃食东西,是谁叫人拿来的?那里是我媳妇,却倒就是你家胡氏甥妇的孝心。”

  黄氏吃了一惊道:“姊姊你怎么说?”庄媪方才原原本本叙述出来道:“你家胡氏甥妇,先前原在上水洲,因你去淘了一番气,他心中抱着不安,那边难住,转到我这里,已有多年。只因怕你晓得,未曾通知。前日拿来的吃食物事,可怜都是他十个手指头日夜不停做出来,供奉你病人的。却还怕你知道,只说是我家媳妇拿与我吃。就是前日我到妹子那里来,也是他鼻涕眼泪的催促,我因此越发来得快。你却还疑心他要骂你,可不是场天字第一号的屈官司么?”

  黄氏当下方才自知不是,泪流满面道:“妹子一向有眼无珠,如今还有何面目见我媳妇。”

  庄媪便去唤顺儿出来。顺儿一包眼泪,拜伏在地。黄氏见了,去捧住顺儿的头大哭。顺儿也哭,一家合宅的人见了,都哭起来。

  黄氏又握着拳头,自己乱打道:“我这样人,倒不如早些死了,也省他吃那多少的苦。”顺儿和庄媪力劝,方才住了。

  立刻叫人回家唤成大来。黄氏叫他代自己拜谢媳妇。夫妻两个又一是番痛哭。从此婆媳之间,十分相安。在庄家住了十多日,一同归家。

  家中几亩荒田,那里用度得来,靠成大训两个蒙童,顺儿针指上再觅些少钱来,将就过活。

  那成二家中颇算富足,却被戾姑管住了,不来顾他母亲和兄嫂。戾姑笑顺儿是出过的,看他不上眼;顺儿也怪戾姑不孝,不去理他。弟兄妯娌,一宅分两院,各做人家。

  戾姑没用处他的毒手,便日日把丈夫和那丫头们来打骂。一日,那丫头怨命吊死了,丫头的父亲却报了官,官府便来拿人。成二代老婆去听审,官府打得他皮开肉破,却仍旧要拘戾姑这泼妇。

  顺儿劝丈夫去替他挽回,成大恨他忤逆母亲,不肯去。顺儿道:“天下的人,都是把好处感化得来的。你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才是。”

  成大便央人到那官府处去求,又自己去劝原告的。原告的倒肯歇了,官府却不肯依,仍旧拘捉戾姑到衙门,拶得他十指只剩骨头,不留一些儿肉。

  官府风闻得成二家大富,勒索二千两银子,少一厘也不能。成二没奈何,把田产尽数抵与一个富户叫曾于田,恰恰抵银二千两,如数送官,方得戾姑归家。

  过了几时,曾家火一般来索债。成二急切没有银子,商量找几两银子,把田归与姓曾的,曾于田只肯再找一百两。成二因一时没处打算,也便肯了。当下把抵契改换兑契。

  曾于田打听这产业,一半是李成大让兄弟的,恐防后来有口舌,要他一到。

  成大便同兄弟去画了居间的押,把应找银两也都交割过。

  正要出门,只见曾于田忽然竖起两只眼睛嚷道:“我乃李右文,曾于田是什么人,敢买我的产业!”回头对成大道:“阴司感你夫妻孝顺,因此令我回来看你。你回去紫薇树根下,自有银子,可快取来,赎我血产。那忤逆胚不必顾他。”

  成大见是父亲现灵,正要开言动问,只见曾于田跌倒在地,好像睡着了。少停一回醒来,问他时,全然不晓。众人都道稀奇。却因已经成交,且自由他。

  成大回家,那紫薇花树正在他的院子里。只见戾姑早率领了众妇女,来树根头掘。掘下四五尺,止有许多砖头石块,并没银子,扫兴而去。

  成大见他们来掘藏,劝母亲和妻子不要走过去。等到他们掘不见银子,嘴里一路骂曾于田捣鬼去了。

  黄氏便赶去看,果然只是些砖头石块,一堆儿在泥里,便走了转来。顺儿正在那里缝婆婆的衣服。直等缝毕了,方才慢慢地也走去,打一看,却见都是五两来一锭的白物,便唤一声“丈夫”,成大走过去,也见是银子。便夫妻两个搬运到了屋里。

  成大不忍一个到手,去唤兄弟来,和他均分。

  恰好二千一百两一个。这个赎了田,便没得再多;那个去赎田,也刚刚不少。成二隔着壁,叫家里人带两条袱来。包了那分与他的银子回去。

  戾姑打开看时,却见都是些砖瓦。夫妻两个大惊,戾姑道是丈夫被哥哥作弄了,打发他到成大处去探听。

  只见成大的那一半银子,还放在桌上。成二把变砖瓦的话,叙与哥哥听,成大十分怜他,指着桌上道:“你都拿了去罢。难道再变了砖瓦。”

  成二谢了哥哥,又着人搬回家去。见这番果是银子,便拿到曾家要赎田。

  曾于田才买得他的,那里肯便放赎。却因有李右文现灵一节奇事,不论成大与成二,只要有银子,就听他赎了去。成二心中也知感激哥哥,戾姑却仍疑心成大用诈。成二便也有些半信半疑。

  到了明日,曾家遣人来说,赎田的是假银子,要到官出首。

  成二夫妻大惊,戾站道:“我原想天下那有这般好人,把一半分了你,又连自己一半也都与你,却是设这计来杀你。”

  成二见说,也觉害怕,忙到曾家去哀求,情愿仍把田归曾家。曾于田本不肯干休,因他求得苦切,方收了文契,仍将银子发还。

  成二拿回,与戾姑打开来看,见里头有一锭,被曾家剪断,四圈薄薄一张银皮,中间却是铅的。

  戾姑便只拾出被剪断的那锭,都叫成二拿去送还哥哥,教导成二:“你去说:兄弟没福,承哥哥分一半藏银,都变了砖瓦。仔细想来,怎好再要那一半,因此奉还。倘要赎田,可自去赎。”

  成二依言,来见哥哥。成大不晓是什么意思,不肯接受。成二推让再三,成大只得收了。拿去称一称,却少五两光景。生发来凑足了,也到曾家赎田。

  曾于田怕又是假的,连剪几锭来看,都是足色银子。便收过了,把田契交还成大。

  戾姑先前叫成二还银子,只道都是假的,看成大怎样用得去。如今见田也赎了,又疑心是自家去掘时,先吃他们把真银子藏过,不知那里弄这假的来哄兄弟。气忿不过,隔着壁指东话西骂。

  成大夫妻倒还不知就里,去问成二家一个底下人,方晓得还银子的原故。成大便去唤成二来,取田契付与他道:“这些产业,原是分与你的,你仍去收些花息过活罢。”

  成二原不好意思来接,却怕老婆埋怨,就便收了。戾姑还不感激成大夫妻,只道亏他骂出来的。

  当夜成二睡去,只见他父亲来骂道:“你夫妻独占美产,又把来轻易弃于他人。如今是天赐你哥哥银子赎回来。你们又去弄他的出来与你,你们这般没天理,不想阴损子孙么?”

  成二梦中惊醒,即便说与戾姑听。戾姑不信。那时他们有三个儿子,大的八岁,中的六岁,小的四岁。过不多日,大儿子忽地生起病来,去占一卦,说是祖先不喜欢。连忙到家庙里去求,却不中用,看他死了。

  戾姑心中才有些着急,便叫丈夫把田契送还成大,成大必不肯收,成二夫妻道是成大情愿与他们,也便歇了。

  不上三日,二儿子好端端的,忽然也病起来,只半日就死了。戾姑和成二越发心慌,夫妻两个同拿了田契去还成大。

  成大坚决不受,戾姑情急,只得把丈夫做的梦,说与成大听道:“只算保全了我四岁的那小儿子罢。”成大方才收了田契。

  戾姑从此省得自家一向的不是,心中悔恨,到他婆婆那里去叩头赔罪。每日清晨,与顺儿不先不后,在黄氏房内问安。又十分敬重成大和顺儿。

  成大夫妻见他改过自新,也快活不过。可怜黄氏福薄,才得戾姑改变,不上半个月,生起场病来死了。

  后来成大见兄弟没了田产,不住资助他。成二夫妻也感激到老。成大三个儿子,都成进士,仕为显官,荣封父母,那成二的小儿子,虽没有什么好处,也便传了种。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八回 施鬼蜮随地生波 仗神灵转灾为福

  

  不算冤仇,怎便满怀尽藏了恶意。月黑杀人,风高又想使计。笑脸相迎,总只是损他自利。我问你,着甚来由,这般好寻闲气。堪笑喷沙小伎,使尽了阴谋,总然枉费。机械多端,只博一声不义。天相吉人,却自去暗中佑庇。到后来,果报循环,反是你撄神忌。

  匿怨友人,那鬼蜮的行径,最是可耻。我既和这个人有些夙怨,不妨竟不睬他,他自己遭了灾祸,我也不去救援。这个虽然也不是圣贤的立心,却还不失为直道而行。

  倘然外貌原和那人交好,却暗中把他倾陷,这种阴贼险狠肚肠,本是造物所忌,再或与那人不算有冤,无故放出毒手,越发不是人了。谁知我想去陷害他,倒反成全了他,白白把自己性命尝那侠客的利刃。

  明朝正德年间,广东广州番禹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尤,叫尤牧仲。家道也颇过得。发妻陈氏,单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叫做英姑。远嫁在潮州府。那陈氏病死了,尤牧仲又续娶个曹氏,产得两子,大的叫做上心,小的唤作次心。都还年幼。

  忽一日,江西有位藩王,慕尤牧仲的名,差官到广东来接他去。

  尤牧仲到得江西,还未曾进藩府,却值那藩王造反起来。尤牧仲不敢入见,欲要回广东去,却又各处在那里厮杀,路上难走,这就像前人两句诗道:

  

  一身飘泊离乡井,万里驰驱入网罗。

  当下尤牧仲着急,哀求那差官,替他周旋。差官叫他只就饭店里歇下,自己去回复藩王,只说尤牧仲不在家,因此未曾请到。那藩王也不追求。

  后来朝廷命王守仁统率大兵,平定江西,一应从逆的人,都要搜寻勘问。那饭店主人却有些晓得尤牧仲来历,不敢隐瞒,即行出首。王守仁因他虽系逆藩所聘,未同谋反,从轻问个边远充军,都发在山西大同府地方。

  那曹氏和两个儿子在家,闻了江西反信,好不担忧。后来闻得平静了,却只不见丈夫回家。又闻得有人江西来,说丈夫已为乱兵所杀,放声大哭了几场。设起个灵座来,合家守孝。

  那尤牧仲有个兄弟,是不成才的,好嫖好赌,弄得家计荡然。见说哥哥已死,便去劝嫂嫂改嫁,意思要曹氏去了,就好侵夺家产。那曹氏却立志不事二夫,再也劝他不动。

  这尤牧仲兄弟唤尤未申,心还不死,暗地将曹氏许了本地一个开酒坊的,约他黑夜来抢。曹氏在鼓当中,那里晓得,倒亏一个冤家与他保全了。

  那冤家姓韦,叫韦耻之,也是番禺县里秀才,止因考不过尤牧仲,便把尤牧仲切齿痛恨,你道好笑不好笑!那尤牧仲死信,也是他造出来,害他家朝啼夜哭,戴孝披麻,却还怨恨未消。见曹氏寡居,便又布散流言,道他与人私通,说得活龙活现。

  从来好名声难得人称扬,丑名声却是个个喜谈。

  那开酒坊的耳朵内得了这话,便不要了,尤未申再别寻主顾,便十个十个不肯来凑这顶绿头巾。尤未申没奈何,只得息了念头。

  过了几时,曹氏耳中,风闻得他叔叔的所为,和外面这些丑话,又忧又气。忧的是忧尤未申阴谋不测;气的是气那没来由说话,传得不好听。怨恨填胸,无处消释,渐渐成了个软瘫病,四肢无力,终年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那时上心才得十六岁,从小聘定了江秋岩秀才的女儿。曹氏因自己病废了,没人主持家事,便急急与上心毕了姻。

  那江氏长上心两岁,极知妇道,肯孝顺婆婆,又料理得那些家妇来井井有条,曹氏心中甚是喜悦。便吩咐上心夫妻当了家,叫次心自去从先生读书。

  那韦耻之心里忌刻尤家,外貌却十分见好。他和尤家原是一向来往的,便时常来邀上心去一处吃酒。上心认了韦耻之是好人,便倚仗他做心腹。家中的事,件件说与他知道。

  一日,韦耻之对上心道:“我想尊堂是病废的人,现在家中全仗贤夫妇主持,你令弟年幼,那里晓得哥哥、嫂嫂的辛苦。将来长娶了,听信枕头边人说话,倒还要疑心贤夫妇当家时,做下了多少私房。可不是出了力不出得好么?据我意思,何不分了家,也省得日后受气。”

  上心道他帮着自己,又说得情真,回家和江氏商量。江氏道:“亏你说这话,婆婆终年卧病在床,叔叔又年纪幼小,怎地便分得家?我问你听了何人说话?发起这条心来!”上心见江氏埋怨他,不肯供出那知心着意的好朋友来。只说是自家主见,也便歇了。

  怎当这韦耻之,日日在他面前挑拨,忍不住又去母亲跟前,也只说是自己主意,要分家。曹氏听了大怒,把他痛骂一场。

  上心见母亲不肯依他,心中怒起来,道:“我却何苦替别人做马牛!”便看得银钱不在眼内,日里去买好的来吃,身上去做好的来穿。底下人侵蚀了他的,也不去查;外头人借贷了他的,也不去讨。

  韦耻之见这光景,便乘着那机会,诱他赌博。银钱完了,便仓里畚些米去粜来赌。江氏虽都知道,那里挡得他住。又怕婆婆晓得,要动气,倒只替他隐瞒。

  一日,曹氏听得说仓里没了米,倒吃一惊,忙问媳妇。江氏只得把丈夫斗气浪费,告知婆婆。曹氏没奈何,就分开了他夫妻,自己和小儿子同过。

  上心赌热了心,有些歇手不来。见分了家,越发肆无忌惮。一日到夜只是赌,不消半个年头,把那分与他的田产,尽行推了赌帐;连这些丫鬟使女,也都推赌帐推完了。江氏只叫得苦。

  上心无钱赌了,没处生发,思量把江氏去抵押钱钞,逐处打合。众人因他只写一纸抵契,妻子却仍在家,怕他要赖,竟没受主。韦耻之便替他去打合一个姓宋的,绰号叫做阳世阎罗。那阳世阎罗原是个漏网的大盗,逞着强梁,众人尽都怕他,他却不怕上心赖他债,便收了文契,抵与上心三十千文。

  上心拿去,几掷骰子,早又干净。那纸契上原只写得暂抵五日,就加利奉还。五日没得还,送妻子过去的。

  到了第五日,上心那里有钱,心中果然想赖。那阳世阎罗见上心不去还,便自己来讨,抡拳勒臂,只从打起。

  上心十分害怕,便去骗妻子说,是他父亲在家,患个急症,寄信来追做女儿的。

  江氏见说,心内慌张,那里去辨真假,连忙奔出门外。上心早雇定一肩轿子,私下嘱咐他,抬到宋家。江氏上了轿子便行。韦耻之晓得江氏到阳世阎罗家去了,便走往江秋岩家报信,要弄他来和上心闹。

  江秋岩知道这事,勃然大怒,立刻写一纸状,去县里告。

  县尹和江家是有世宜的,便火速出差追尤上心,却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差人去禀白了,县里便又差人拿阳世阎罗与江氏到官。

  却说江氏,被轿夫抬到宋家,方才晓得被丈夫卖了,号啕大哭,要寻死路,被宋家众人守住。

  阳世阎罗先把些软话劝他,江氏那里肯听。阳世阎罗见他不从,便行出凶势来,道:“你丈夫把你卖在这里,钱已到手,怕你生个翅儿飞了去不成!”

  江氏见他们做出凶来,也便大骂。阳世阎罗大怒,正要叫人取竹片来打,只见江氏就头上拔下簪子来,颈边乱刺。众人急救,早已透了食管,那血似杀猪般涌出来。阳世阎罗叫人把绢帛与他束了,待将息好时,却再慢慢地劝他。

  里边正在那里闹,只见官差拿了签来叫人。阳世阎罗欲待不去,差人道:“江家是太爷的世弟兄,太爷火急在那里替他追人,你如何怠慢得。”

  阳世阎罗只得同了差人便去见阳世的城隍。差人又叫备乘暖轿,抬江氏到官。

  太爷见江氏伤得重了,骂那阳世阎罗威逼,抛下签去叫打。那些鬼役,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动手。

  官府素风闻这阳世阎罗作威作福,众人都怕他的。见了这般光景,越发大怒,便唤出自己家丁来动手打。众家人不晓得打板子法道,只是用力蛮打,打上几十板,早已做阴间的阎罗去了。

  当下太爷吩咐江秋岩,自抬女儿回家调治,叫宋家自来扛尸首去收殓不表。

  却说曹氏卧病在床,那上心的狂赌,众人都不敢对他说。直到江家兴讼,官差来家拘人,方始晓得儿子的诸般罪状,气得手脚冰冷,死去了几回。那病越发沉重起来。

  先前江氏在家时,虽是分了家,却亏他孝顺,仍旧日日来替婆婆料理家务。曹氏病体十分拿仗着他。如今去了,病重起来,还有何人靠托得。那次心还只十五岁,日夜坐在母亲床前啼哭,说不尽那伶仃孤苦。

  却说尤牧仲那个女儿,嫁在潮州的,性情极是刚强。因他夫家穷苦,每到归宁时节,向父亲需索,一应家常要用什物,件件都是好的。尤牧仲与他些儿,他总嫌少,和父亲吵闹。尤牧仲不喜欢他,怕去接他回来。他也斗那口气,自从尤牧仲在家,便绝足不回广州。

  这情节韦耻之却也晓得。当下见曹氏母子那般景况,他又想去弄这英姑回来,好看他们淘气。适值有个潮州人,在广州城里做生意,问他时,却正是那里的邻人。韦耻之便托他寄个信去,叫英姑即日就来。

  过不多时,英姑果然领了十五岁一个小儿子到来。进了门,见他继母病得九死一生,只有十几岁的小兄弟在床前,一种凄凉景况。

  英姑看了,心酸起来,便问:“上心在那里?”次心把上面的事,细细说与做姊姊的听。

  英姑听了,怒气填胸道:“父亲死得几时,这班贼就敢来欺侮我家,赚骗我家的田产么?”便问次心那同了上心赌的这些人姓名。次心说了好些,却只不说出韦耻之来。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韦耻之赌的手法平常,和上心赌起来,倒要输于上心,因此只是诱他去与别人赌,破他的家产,自己却一百回里不过同上心赌一两回。人家都不晓得。

  当下英姑便同了儿子出门,一径到县前去寻官代书,要写状子,告那同赌的人。那同赌的人着了急,央人出来调停,敛些银子送英姑买果子吃。英姑受了银子,却仍旧把状子去告。县太爷便出签拘捉那些人来,每人重责四十头号,才放回家。英姑又求知县,要他追那些田产出来。

  县太爷听了,眉头一皱,说:“这却太过了。况你兄弟又不在面前,知道他是怎样把田产推与人家的。本县今日只好重治这些人的赌,来消你那口气罢了。”

  英姑听知县这话,确也公平,只嫌断得太宽些,不好再求,便出县来,又到府里去告。

  恰好那知府是最恨赌博的,英姑跪在案下,把那班赌贼怎样设骗,怎样弄得上心逃走无影无踪,如今他继母病上加病,和那小兄弟在家,怎样孤苦,条条款款,哭诉一番。

  激得知府心头火发,立刻判下来:“仰番禺县追田产给还原主,仍将上心惩治。”

  当下县里不好从宽,即便严刑追逼。不上几日,那些田产依旧姓了尤。

  其实英姑的丈夫,死已多年,便打发那小儿子自回去,叮嘱他同着哥哥在家务业,不必再来。自己却便在母家住下,上养继母,下养幼弟。内外事宜,都是英姑一人主持,整理得十分清楚。

  曹氏心中快活,病也渐渐复原了,便把家来托付英姑,凭他处分。

  过了一年,便增了些田产。乡邻里头有几个强横的,欺侮了他家,他便提刀上门争论,众人都怕了他,再没人敢来寻事。他又时常备些佳肴美馔,遣人到江家送与江氏,又见次心已长大了,央媒与他说亲,却被韦耻之各处对人说:“尤家的田产,尽是英姑掌管,将来没得归还兄弟的了。”众人信了这话,都不肯出庚帖到尤家来,这且不表。

  却说广州城内,有个万公子,号万福同。父亲曾任山西布政,家中富有金银。造一个园来,真乃四时有不绝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广州城中,推为第一。那园直通万公子的内室,不是内亲,也便难得到他园中,曾经有一个人,不晓得撞入去,公子见了大怒,把他算做闯手,捉到县里,几乎打死。这些事韦耻之平日也曾听在肚里。

  一日,正当清明时节,次心从外归家,路遇韦耻之,招他同去游春玩景,不觉走到万公子家园门首。那园丁却是韦耻之认得的,便放他两个入去游玩。

  两个一路观看园中景致,真乃比别不同。看看来到一个池边,池上架座小石桥,桥那边雕栏画槛,通着两扇朱门。遥望去,那门内的花像锦绣一般。这就是万公子内室。

  韦耻之哄次心道:“你先过桥到那门里去,我去解了个手就来。”次心不晓得他使计,便过了桥,望着那门里去,果然那花比外面的更自不同。只见:

  

  桃李成行,杏梅列队。香魂叠叠,芳影重重。芍药栏中,描不尽丰姿绰约;牡丹墩上,说不了气象豪华。一二流莺鸣叶底,(目见)睆疑歌。百千粉蝶乱花间,蹁跹似舞。

  尤次心观之不尽,玩之有余。正一步步向前走,忽听见女眷声音,便站住了脚看时,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来。见了次心掇转身就走。次心方晓得是内室,连忙回出来。

  只见万公子也早出来,喝家人快些拿住。次心着了急,奔到桥边,望那池里一跳,早已下去。

  忽见万公子回嗔作喜,忙叫人搭救起来,见他衣裳都已湿透了,便叫将干衣服来与他换了。挽了次心手,同到个亭子内去坐。和颜悦色问了姓名,便请次心宽坐,自己走到里面去,转了一转,却又出来,携了次心的手,延他入内。

  次心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不敢进去,欲要告别,公子不肯放,只得便同走过了小桥,又到方才那朱门内去。只见花篱里面,隐隐像有美人来窥看。

  公子延次心到一所小小书厅内,摆设得十分精雅。坐定了,献过了茶,又搬出酒肴来。

  次心立起身辞道:“年幼无知,误入内室,得蒙赦宥,已属万幸。但愿放令早归,感激非浅。”

  公子那里肯听,扯次心去客位里坐下了,公子对面相陪。几个俊俏丫头,捧了酒壶,与他斟酒。

  次心是个不出书房的后生,到此地位,面嫩起来,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那些丫鬟都在背后嘻嘻的笑。次心略饮两杯,又要起身告别。

  万公子拖住道:“小弟有一个对,小哥若对得好,便放小哥回府如何?”次心道:“既如此,请教。”万公子劝次心坐定了,才吟出那句来,道是:

  

  半夜二更半

  只见次心好似平常日子预先对就了的一般,绝不思索,接口便对道:

  

  中秋八月中

  万公子拍手大笑道:“真乃解学士再生了。”次心连称“惭愧”。原来万公子有个女儿,小名唤做巧娘。因是七月七日生的,取这个名。年方二八,生得如西子一般,又且精通书史,父母日日思量拣个快婿,却都不中得意来。

  上一夜,巧娘做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对他道:“解学士是你丈夫。”巧娘梦中寻思:解缙是国初人,怎地做起我丈夫来!便又问那人道:“如今在那里?”那人道:“明日落水的就是。”巧娘早晨起来,把这梦说与爹娘听了,都道稀奇。这日次心跳在池里,正应了那梦兆,因此万公子倒欢喜起来。又见次心神气清秀,语言明朗,越发中意,便招接到里面,原是要妻女都来看看,再自己考考他内才的意思。

  当下,万公子对次心道:“这个对,是小女平日间拟下的,却再想不出那对句来。今日小哥对得真乃绝对,这个也未必不是天缘。贱意欲将小女仰偕秦晋,未知尊意若何?”尤次心推辞道:“晚生门户衰微,怎敢攀援花胄,府中玉女,自当另觅良缘的是。”万公子道:“小哥不必太谦,你也是积祖书香,难道和舍下对不来。小弟主意已定,只要小哥不弃就是了。”

  尤次心道:“极承雅爱,但不知家慈意下如何,未敢擅自主张。”

  万公子道:“这也不错。小哥回府去,且禀知尊堂太太了来。”

  当下尤次心谢别了万公子,万公子叫打轿来抬了他,又着人背了湿衣服,送他归家。次心回到家里说起,被韦耻之作弄,闯入万公子内室,害得受吓跳池,方才大家都晓得韦耻之是个歹人。曹氏嘱咐儿子:“今后只不要去睬他就是了。”

  次心又说起万公子见他,对了那对,要把女儿与他联姻。曹氏心里却怕门户不当,结交他家不起,十分踌躇。

  过了两日,万公子托人来致意曹氏,并说是自己家内屋宇颇多,可以去成亲。曹氏只是狐疑不决。

  英姑却便自己走出去,应许了那人。即日央媒人行起纳彩的礼来。择个吉期,便送次心入赘到彼。成婚后,夫妇和谐,自不必说。

  过不多时,学院来考,次心便入了泮,名噪一时。万公子倍加爱敬。住了年余,次心道是母亲在堂,应得归家侍奉,禀白丈人丈母,要同巧娘回门。那时次心的妻弟渐长成了,万公子夫妇也便不十分固留,备了绝盛妆奁,便送他们回去。

  那时曹氏在家,亏得英姑替他整理得家务好,日日招财,时时进宝,心中快活。英姑又延请名医,与继母调治,那旧病好了大半,竟走得下床来。英姑又把房子收拾得十分齐整,次心夫妇回来,再带得许多底下人,竟宛然是富贵人家局面了。

  那韦耻之见尤次心与他断绝往来,已自气忿不过。又见尤家这般兴大,更加仇恨,日夜要想个法儿来,倾害他家。

  其时番禺县尹换过了,不是前日那江秋岩的世弟兄,却倒是韦耻之老婆的母舅,姓胡,名从。

  番禺县内有一群强盗,打劫了人家,发觉出来,尽行脱逃,一个也拿不着。官府十分心焦。韦耻之却去见那知县,说:“尤次心是与这群强人做窝家的。”

  胡知县信以为然,也不另行察访,竟捉尤次心到官勘问。尤次心那里肯认,却被胡知县严刑拷掠,受不得痛苦,勉强招了。

  那胡知县又来尤家起赃,却一件起不出。胡知县就算他变了赃,把他家产尽行抄没入官。还亏英姑拿着分家簿子去争辩,更兼新增的田产,都挂在上心名下,因此倒止抄没得一半少些。曹氏和英姑在家,还尽好度日。

  当下万公子替女婿去上司衙门申理,怎奈判还尤上心田产的这样好知府,又调任别处去了。那些上台都要保全胡知县,不肯把他做承审不实,只是将尤次心的罪改轻些,革去前程,问个边远充军,克期在番禺县内起解。

  曹氏和巧娘都来衙门前分别,个个哭得喉咙都哑了。次心见妻子正在青年,自己此去,量来不能再归,便讨笔砚写纸离书,劝他另择良姻。

  巧娘接来,扯得粉碎,道:“郎君若疑妾有二心,今日先死在郎君面前,郎君可放心前往。”便望侧首一个井内,涌身就跳。幸得众妇女手快,上前扯住,先劝了他回家去。尤次心哭拜了母亲,又谢别那送的亲友,即便登程。

  原来他充发的地方,也正是山西。行了好些日子,来到河南界上,在饭店内打尖,见门首走过一个叫化子,面貌有些像他哥哥。走近去仔细一看,果然不错。

  上心也认得是次心,弟兄两个叙起别后事事,大家饮泣不止。

  次心对哥哥道:“兄弟这一去,今生未必能回。可怜母亲在家孤栖,哥哥须作速回去,好令老人家略开怀抱。”便在自己包裹内,分出几两银子,递与他做盘费,洒泪而别。不表次心山西充军。

  且说上心上路回家,不一日到了广州。走进门去,拜倒在母亲面前。曹氏垂下泪来,问他:“一向在那里?”

  上心未及回言,英姑走过来道:“母亲怎还和他这般说话。”便扶曹氏去中间朝南坐了,自己拿一根大毛竹板子在手内,厉声喝道:“你受得起我一百重板子,便留你在这里。若受不起时,你的田产,一些也没的了。那里有饭吃,快与我去罢。”

  上心眼泪纷纷,拜伏在地道:“做兄弟的不肖,甘受姊姊痛打,收留兄弟在家,奉事母亲了罢。”

  英姑便抡起板子,望着他屁股上直劈下去。上心在地下,吓得眼睛乱闭,两只腿上的肉,抖个不住,已打料那一顿的了。

  英姑忽又缩住手,把板子撇在地下道:“这样卖老婆的人,打来也中什么用。你只与我别处去罢。”

  上心哭道:“兄弟已经知罪,姊姊打了我,收了我罢。”

  英姑不就应许,等他又求打不已,才道:“我也没得手来打你那不成器的。且留在这里,再犯出一些毛病来时,你的旧案还未曾销,捆你去当官究治便了。”上心连声声道:“不敢。”

  英姑收留了上心,使差个家人,去江秋岩家报知江氏。江氏骂道:“我如今还是你尤家什么人,却也来告诉!”家人见他动气,便将这话来回复曹氏和英姑。英姑就把江氏的说话,述与上心听,来羞他。上心气也不敢出。

  住了五六个月,英姑吃也没得好的与他吃,穿也没得好的与他穿,夜间叫他就在厨下开个铺,和那些底下人一处睡。日里不是烧火就是挑水,不是打柴就是扫地,也像小厮般做,看上心时,却没一些儿怨恨意思。

  英姑心中暗喜,又几次把银钱出入的事试他,竟一毫也没有苟且。英姐见他果然改变了,方才和继母商议,要去求请江氏弟妇回来。

  曹氏道:“我也日日在这里想他,但是他十分气苦,恐怕挽回不来的了。这却怎么处?”英姑道:“他若忘我家时,不等到今日,早已另嫁他人。只是害得他太毒了,因此有前番气愤说话,却也怪他不得,如何割舍得来。”

  当下英姑便自己率领了上心,到江秋岩门上去负荆请罪。江秋岩夫妇出来见了,冷笑着对英姑道:“小女前日既嫁了令弟,从来嫁则从夫。有意要卖,自然就卖了,什么罪来。”

  英姑见他夫妻满脸的气,便喝令上心,长跪在阶前,才又对江母说,要请弟妇出来,江母道:“小女不幸前番受那大辱,已不是令弟家的人了,叫他还有什么面目出来。”

  英站只得自己也跪下去告罪。江母慌忙扶住了,便叫家人去请女儿。去了一回,不见出来。江母撇不下英姑情面,又自己去唤,却仍不肯出来。英姑竟自走入去,亏得他气力大,竟将江氏抱了出来,坐在中间一把椅子内。江氏立起身又要走,却被英姑两手按住,便喝上心来跪在面前叩头。

  江氏骂道:“我与你已是恩断义绝,却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上心羞惭满面,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开口。直等江氏骂得畅了,江母方才扯了他起来。

  英姑从容对江母说,备述他婆婆十分想念,问何时可以归去。

  江氏道:“一向承姊姊垂爱,今日来到这里,那敢不依尊命。但是保不定有被这黑心人再卖,望姊姊回去,另收拾一间房子,容做媳妇的来奉事婆婆,譬如削去头发,做尼姑就是了。”

  英姑道:“弟妇你也不必认性。”指着上心道:“他若不改前非,我做姊姊的也饶他不过,还要赶逐他出去,怎肯同了他来。有得容他请罪,实因他今非昔比,还是几次试过来的,你们两个到底是夫妻。从来说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是拆不开的。那里记得许多恨。我今日同他回去了,你这里收拾收拾,明日打发轿子来接你罢。”

  当下英姑别了江家夫妻母女,自和上心归家。次日,遣几个家人,同着轿子到江家去接取江氏回家。曹氏和英姑、上心,到门首相迎。

  江氏下轿来,向着婆婆,拜伏在地下,哭个不住。曹氏也对他哭。英姑早已叫人安排下酒肴,便请继母朝南坐下,上心夫妻东西对坐,自己却坐在朝北。

  饮过了几杯酒,英姑去捧出许多簿籍来,放在桌上,对曹氏和上心夫妻道:“我来这里忽已多年。一向把住这些田产,并不是有什么私心,只因父亲的遗业,不忍他人谋占。今幸得大弟回心,弟妇复还,我仍将产业簿子交还你夫妇。我前日一个空身子来,明日仍当一个空身子回去。”

  当下,上心夫妻都立起来,改容拜谢,又恳留他在家,再住几时,英姑便住下不表。

  再说次心解到山西,拨在大同总兵摩下做兵。总兵见他文秀,叫他掌管文书,十分中意。

  次心偶然在同伴中,说起自己姓名籍贯,内中一个年老的,跳将起来道:“这般说,你就是我孩儿么?”

  原来这年老的是尤牧仲,便从头至尾,诉说他到江西,遇那藩王造反,发配山西的事。次心方晓得他父亲竟未曾死。当下父子两人,抱头大哭。

  尤牧仲问起来家中情形,说上几日几夜也说不了。那同伴中都来与他父子作贺,连那总兵知道了,也都不住的称奇。

  看官,你道尤牧仲在山西多年,怎便像真个死了的,没封信儿回家,直等儿子也配到那里,才知道他不死?原来他信虽寄过好几封,却一封也不到。以后见没回书,只道曹氏率领儿子改嫁去了,也便不再发信。

  当下他父子相依,乐不可言。过了几日,那总兵拿住一伙强盗,审究起来,都是广东人,就是在番禺县打劫,发觉了逃走的。

  尤次心便和父亲,到总兵面前泣诉冤枉,总兵与他上闻了。

  朝廷知有这事,就部议,立刻把次心出罪,复了前程,广东督抚司道,尽行降级罚俸。番禺知县削秩为民。又命地方官给还尤次心田产、房子。

  尤次心得信,便别了父亲,赶回家去,要弄银子来与父亲赎罪。不一日,到了广东,其时部文先已到粤,尤次心田产屋宇,早以给还,家中正日日望他回来,次心又说起父亲不死,现在山西,合家大喜。

  再说巧娘。自从丈夫发配山西,万公子不舍得女儿,接回家去住,又因女婿曾为离书,便去探女儿意思,见他立志不从,也不相强。当日次心回来,知道巧娘守他,心中甚喜,即日去拜岳父母,就接妻子来家。

  那韦耻之见尤次心出罪还乡,又复了田产房子,倒白白把个番禺县革职,绝了他招摇撞骗的路,好生气愤。适值那夜风大,便悄悄去尤次心屋后,放起把火来。一霎时红光烛天,照得街上如同白日,他便溜了回去。比及从邻舍晓得,走过来救,已把那官府给还的房子,烧做白地。幸喜尤次心还在外家,未和巧娘回来,那房子是空的,不曾伤什么人。尤上心房子虽与兄弟并排造的,却未曾被火。

  次日,上心让人去万家通知,万公子见女婿没了房子,便留他夫妇在家。巧娘寻出些私蓄来,交丈夫拿去,把烧不尽的将就修葺。

  次心便雇两个人,先把倒塌下来的砖瓦搬运开去,自己在家督工。无意中提起把锄头,在地上作耍。夯一下,“铛”的一响,竟把锄头卷了口。打一看时,却原来夯在块石板上。心中动疑道:“这里为什么有起这石板来?”便叫人畚开些泥,揭起来看,只见底下贮着一缸金子,两缸银子。

  当下次心大喜,献了藏神,取将出来,便把房子重新建造,倒比前更加体面。接了巧娘回家,整备下二千银子,便要去山西赎父亲。

  却是上心对他道:“你才到得家,如何就出门,不如等我去走道罢。”

  次心依言,拣两个能干家人,同哥哥前往。不一日,上心跟了尤牧仲到来,这番合家团聚,笑也有,哭也有,好不热闹。

  一日,英姑辞别父母兄弟,要回潮州。合家苦留住了,那里肯放。

  尤牧仲又分付两个儿子,将田产三股均分,让一股与姐姐。英姑那里肯受。却因老人和两个兄弟定要与他,只得收了。

  次心又取出掘的金银来,也作三股化开。英姑便差人往潮州,叫他儿子搬了家,来广州住,竟也做了广州人。

  却说韦耻之,自己寻思,十多年中,几次设计要害尤家,却倒都成就了他一门,没得计策再使出来,心中纳闷。他家中穷得一贫如洗,妻子死了继不起,也没一男半女,连那顶天的也弄干净,终年寄居在和尚寺里。那些和尚没一个不厌他。

  他见尤家十分兴旺,又思量去趋奉牧仲父子,希望他些周济。

  一日是尤牧仲生辰,两子一女,与父庆寿。尤牧仲想起在山西时,到了生日,举目无亲,何等孤惜,如今一门聚会,又且家道大充,好不快活。亲友都牵羊担酒来贺。

  那韦耻之也去强买了一只鸡,到来祝寿。

  尤家父子虽晓得历年这些事故,都是他作祟,却因那祸都化了福,倒也不去恨他。受了他送的礼,仍又请他吃酒。

  却是那江、万两亲家,想着他险些害两家女儿性命,气愤不过,又见他在尤家谈天说地,像人一般吃酒,两个越发不平。

  江秋岩便和万福同商量,假意都走过去,与他说说笑笑。

  到了明日,两个又同到和尚寺中去访他,恰好无人在旁,两个便招他去游山。

  那日,是韦耻之的恶时辰到了,这般奸险小人,也会得落圈套,欣然同了二人就走。

  出得城来,到一座山里,却是荒山,四下无人。那江秋岩原是武秀才,去武就文的,脱不去那纠纠气习;万公子又是任侠的主顾,便四只手一齐上,把韦耻之按倒。韦耻之口里叫道:“为什么这般起来?”

  江秋岩去腰间,抽出一口雪亮的刀来,架在他项上道:“你再做声,这就杀死你这狗才!我要问你,你与尤家有甚大冤,只管设计去陷害他?你且说来!若果系不共天日的,我便饶你。”

  韦耻之告道:“不瞒二位说,只因那年宗师岁考,我考了四等,他却考个一等第一,为此气不过,要害他家。”

  万公子道:“他那时可曾来取笑你?”

  韦耻之道:“他是不曾来取笑我,我却只是恨他。”

  江秋岩对万公子冷笑道:“依他这般说,年常考试,不知害人家结多少死冤家哩。”指着韦耻之道:“我且看你心肝怎样的!”便隔着他衣服,把刀从他胸前直破到小肚下,挖出那五脏六腑来挂在树上了,两个自取路回家。

  过两日,有人入山,见一个没头剖腹死尸,原来那头又不知被什么野兽咬了去,这是恶人的结局。

  后来尤牧仲和曹氏寿终在家,上心弟兄都能保守家业。次心又发了一榜,一门之内,富贵两全。

  英姑得了那股家事,也便做了财主。这可不是吉人天相么。后人有诗单笑韦耻之道:

  

  灾祸由来降自天,几曾付与世人权。

  堪怜枉使千般计,身死空山徒自歼。

  

  

第九回 倩明媒但求一美 央冥判竟得双姝

  

  梦锁重楼春信杳,诗词会把春心钓。这是爹娘没见识,延师教,几把闺门玷辱了。为着情诗和闷倒,上裙喜子惊人跳。作怪丫头扯谎报,才郎到,愁眉错对菱花笑。

  世间为父母的,生下个女孩儿,就要叫他读书,也只消闺门女训,和那千字文、百家姓,令他认几个字罢了。可笑有那没见识的,竟像儿子一样,教他许多诗词歌赋,好似朝廷又开什么女翰林科一般。那质地纯些的,做了学剑不成,倒还没事。有那聪俊女娘,及笄之年,情窦正开,理会了些艳词丽句,再遇邪缘,可有不弄出丑事来么。在下这首《渔家傲》词,专指那种情弊。

  如今说件幽婚故事,也是没见识父母做出来,虽然成了一段佳话,却是不可为训的。

  明朝永乐年间,四川成都府有个秀才,姓姚名大年,号唤寿之。父母具亡,又无弟兄伯叔,只是独自一个人,年已二十,家计原也将就。他的才学,就是第二个蜀中苏东坡,又且生了潘安般貌,真乃翩翩年少,人人都艳羡的。

  他立志要娶个绝世佳人。因此弱冠之年,赤绳尚不知系何处。他性情又极仗义疏财,爱惜朋友,如同珍宝。即如相与个同学秀才丁约宜,就是同胞弟兄,也没他的友爱。不道丁约宜死了,家中是赤贫的,是他走去殡葬,又周恤丁约宜妻子,一切动用都是姚寿之送去。

  他的家产,原只中中,因这些上头,竟穷了,靠着自己才学,卖文为活。一年也寻得好些银子,却仍在慷慨上挥霍了去,再没得多起来,这也不必细表。

  且说成都城内有个富户,姓施,叫施孝立,娶妻尹氏,生下个女儿,唤做莲娘,年二九,美艳异常。

  施孝立从幼教他读书,莲娘天资聪敏,读了几年诗词歌赋,没有一件不会。更兼做出那针指来,又是没有一个人赶得上的。施孝立和尹氏爱惜他如掌上明珠,立意要拣个才高八斗的做女婿。却苦在施孝立自己竟目不识丁,那里辨得出才子不才子。

  一日和尹氏生个计较,叫女儿绣一幅手帕,请那些少年书生题咏,一来显女儿描鸾刺凤的手段与人看,二来就把众人诗词与女儿看,待他自家择婿,不到得错过才子了。

  莲娘得了父母之命,便去打出一个谱来,唤做“倦绣图”。绣一个美人在上面刺绣,却是神思困倦,停着针儿的,因此取这名目。莲娘绣完了,施孝立夫妻便唤个做媒婆的,央他拿到人家,看有年少书生,未曾婚配的,请题咏些诗词。

  媒婆会得意思,把这帕儿常带在身边,走过好些人家,有了诗词,就送去与莲娘看,却只是不中得佳人意。一日,媒婆带到姚寿之家,姚寿之见了问道:“谁家女眷,有这般好生活,真个绣得工致。”媒婆便述施家求诗之意。

  姚寿之道:“看了这副手段,你就不说那话,我也诗兴勃然起来了。”媒婆道:“有好些人做来,都不中选,相公是有名的才子,这番自然叫佳人欢喜,得偕姻眷哩。”

  姚寿之听了,越发高兴。便取一方彩笺,摊在桌上,磨得墨浓,蘸的笔饱,一挥而就,早成了首七言绝句道:

  

  慵鬟高髻绿婆娑,懒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彩线蹙双蛾。

  媒婆瞎七瞎八,在旁乱赞道:“老身走过好些人家,看那题诗的,字脚也不曾见,先把头颈骨摇得酸了。怎么相公这般容易?我想这个犹如我做媒人,到那高来低不就人家,费了口舌,却仍撮合不来;那两相情愿的,是一说就成哩。”

  姚寿之也不去答应他,看了那帕儿,十分爱慕,又取一幅花笺,续一首来赞那刺绣手段道: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姚寿之诗完了,取个封儿封好,递与媒婆。媒婆便拿了到施家来。恰好莲娘独自一个,靠在回廊下栏杆上,看那瓷缸内金鱼。

  媒婆含笑上前,万福道:“恭喜小娘子,老身今日带得潘安、宋玉般的好诗来了,却怎样谢了老身,老身好拿出来。”莲娘笑道:“听了你这话,就晓得那诗又不佳的了。”媒婆道:“却是怎见得?”

  莲娘道:“潘安、宋玉,只是称那貌,你如何赞起那诗来?”媒婆拍手笑道:“多承小娘子指教,是老身欠通了。但这诗确好的,到底要谢谢老身,才好拿出来哩。”莲娘笑道:“果系好时,恕你一向把丑诗搪塞的罪儿便了。”

  媒婆听了又笑,便去袖中摸出那个封儿,递与莲娘。莲娘接来,不就开看,望窗口桌子上轻轻一丢。媒婆见了,去拿来揣在怀中,也不开言,望着外面便走。

  莲娘忙叫道:“却如何又把那诗拿了去?”媒婆回转头来,假做气烘烘的说道:“老身说今日的是好诗,小娘子却认做和前番一样,不值得就拆来看,可不辜负那才子么。老身要把去送还他。”

  莲娘笑谢道:“是我轻量天下人的不是了。你也何必便这般斗气。”

  媒婆方又慢慢地走回来,仍将那封儿放在桌上,莲娘便去拆开来看。

  先见那书法齐整,半行半楷,绝世风神,已是可爱。试读一遍,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如准千万粗丑妇女里撞见了个吴宫西子,骤然间倒一句也赞不出。重又把来念一遍,果然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喜得眉花眼笑道:“不想天下原有这般美才。”

  媒婆见他赞了,便夸口道:“老身说的不错么,却怎样谢老身?”

  莲娘见那锦笺下面落的款道:蓉江姚大年题。对媒婆道:“蓉江,想是姚郎别号,他家里却在何处?”

  媒婆道:“闻得他是我成都有名的秀才,小娘子不晓得么?他家就在东角街上。”

  莲娘道:“原来就是这姚生,果然名下无虚士哩。”

  媒婆在施家,盘桓了半天,见施孝立不在家,便自归去了。莲娘等父亲回来,拿过那诗去道:“孩儿今日得两首上好的绝句在这里了。爹爹你看。”

  施孝立道:“我是看不出的,你说上好,自然上好的了。但不晓得是谁有这手段,上得你的眼睛?”

  莲娘道:“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有名的姚寿之秀才。”施孝立听了,不觉攒眉道:“可惜是这人做了。”

  原来施孝立起初只要与女儿寻个才子为配,那里想到天底下真正才子,七八是家徒四壁,没有饭吃。如今听见说是姚寿之,知道他现在穷了的,便有些不合式起来。

  莲娘却不省得父亲之意,问道:“爹爹原何这般说?”施孝立道:“你还不晓得请众人题诗的意么,原是与你择婿。但这姚生虽有文才,却近来家道平常,如何好叫你过活得。我因此说这话。”

  莲娘道:“孩儿看这人的诗才,将来定然是发达的,爹爹却不要只顾目前。”

  施孝立道:“那穷是现的,发达是赊的,难道不看现在,倒去巴那不见得的好处么?我做爹爹的自有主见,你女儿家不要管。”

  莲娘心中是已经向着姚生的了,却不好意思再说,只得怏怏的走回房去。

  到了次日,媒婆又到他家来,见了施孝立,满脸堆着笑道:“昨日拿得姚寿之秀才诗来,小娘子十分赞好,想是合得头来的了,老身今日特来请小娘子庚帖去。”

  施孝立哈哈的笑起来,道:“却如何做得首把诗好,便要想来求亲?”

  媒婆听见这话,心中忖道:不好了,如何有些变卦起来。却因先前央他求诗,原未曾说破择婿意思,不好猴急,只得又勉强赔笑道:“据老身看起来,姚秀才和小娘子,真个一双才子佳人,却也错过不得,不如出一个八字也好。”

  施孝立摇头道:“他只好自己忍那穷苦,如何我家莲姐也跟了去尝起些滋味来?你别有好亲事,再来说罢。”

  媒婆听了,好生不快。原来他早时出门时,已曾到过姚寿之那里,说莲娘见诗,称赞不已,这姻事十拿九稳的了。心中想道:却叫我如何再去回复。口里含糊答应了施孝立,便抽身到莲娘房里来。

  只见莲娘手托香腮,呆呆的坐在那里。媒婆进房叫道:“小娘子,你在这里想什么?”莲娘见他入来,强笑一声道:“我也问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婆子满肚皮懊恼,听了莲娘的话,倒哈哈的好笑起来,便又对莲娘道:“小娘子,你合适了姚秀才的诗,我便道这姻缘是万稳的,就去知会了姚郎。你知你家员外,又嫌他穷,不肯出帖,却叫老身如何再去见他?因此来和小娘子计较。”

  莲娘不觉掉下两滴泪来道:“爹娘意中不合式,叫我也没法,是我今生不该配着才子,倒枉费了你许多唇舌。你既难去回复姚郎,我正有些物事在这里,怜他穷窘,要助他做读书资本,就烦你拿去。只说我父亲原没有择婿之意,是你猜错了,那物事是我爹爹道他做得诗好,赠他的。这可不是几面都好看了。”便取五十两一封银子来,交付婆子。婆婆道:“小娘子真个有作用,果然八面光鲜了。但是舍着这般才子不要,辜负你两下里怜念心肠,老身却终究气不过哩。”

  当下媒婆别了莲娘,便出门到姚家来。他心中怪施孝立反复,又怜那莲娘多情,怎肯依着莲娘的话,只是从直说与姚寿之听便了。

  姚寿之见亲事不成,心中纳闷,那里把这几十两银子在意,却因是佳人赠的,便收来珍藏在书箱内,叹口气道:“莲娘倒是我一个女知己了。”从此越发想慕,书也无心去读。又几次另央人去施家求亲,施孝立只是嫌穷,不肯把女儿与他。过了几时,听见说将莲娘许了本城一个一般富户,黄化之的儿子黄有成,姚寿之方才死了这条心,那睡梦里头却还时常牵挂着。

  且说莲娘,听见姚家人来说亲,父亲不允,心中抑郁,渐渐生起个疾病来。又见把他许了黄家,那症更加沉重,不茶不饭,无睡无眠,瘦得十分看不得,有些不起光景。

  施孝文夫妻着了急,日日延医问卜,却都没有应效。一日来了一个西番和尚,挂着个招牌,道:“善治一切危险症候。”施孝立知道了,便去请他来家,看女儿的病。

  那和尚诊了脉道:“这病也还可救,但须得有男人胸前的肉,割下一钱重一块来,和药为丸吃下,便可痊愈。”

  施孝立心下踌躇道:“别个的肉,谁肯割下来救人家性命,只除非他夫妻,那是关切不过的。”便差家人到黄家去述和尚之言,要女婿救女儿的命。

  黄有成听了,大笑起来,当着来人骂道:“想你主人有些呆的,听信瘟和尚说话,在我身上想人肉吃么?”踱了进去,等了半日也不见出来。家人只得回来,复了主人。

  施孝立大怒道:“他不肯割肉倒也罢了,却如何倒骂起我来?”便对着众人道:“你们与我说出去,但有肯割下肉来,救得病好的,就把我家小娘子嫁他。”气忿忿自踱了入去。

  那句话不消一两日,早传到姚寿之耳朵里。心中大喜,火急赶到施家,倒像怕有别人先割了的,道:“我情愿割下肉来,救宅上小娘子。”施孝立大喜。

  姚寿之便袒下衣裳,自己取过刀来,胸前一割,割下一块,倒有一钱三四分重。那血涌将出来,半身都是鲜红,好像做了染匠。

  西番和尚也在那里,先取些药与他敷上,即便痛止血停,和尚将那肉戳准分两,和着药末捣烂了,丸做三丸,叫每日辰刻,开水下一丸,三日三丸,方才吃毕,那病就如捡去的一般,竟好了。

  施孝立夫妻十分快活,谢过了和尚,便想践他前言。先托人到黄家说明原故,送还聘物。黄家那里肯依,便去寻了媒人,声言到官告理。施孝立没奈何,只得设下筵席,去请姚寿之来,学那《西厢记》中请宴的老套子,只未曾唤莲娘出来认兄妹。

  饮到酒阑,家人抬出一千两银子来,放在旁边桌上,施孝立对姚寿之道:“感兄盛情,原该践约。但是曾受黄家的聘,被处不从,竟要告官,恐到公庭,仍旧判与他家,虚费一番周折。因此修下些许物事,为兄另娶之资。兄可收了。”

  姚寿之见说,十分不快立起身道:“小生只为与令爱文字知己,因此不惜父母遗体,难道是来宅上卖肉么?”气烘烘别了施孝立,一径出门而去。

  莲娘在里头晓得了,好生过意不去,便写下一封书,悄地叫雇在家中的李妈妈拿去,寄与姚秀才。

  李妈妈到了姚家,姚寿之正在书房中纳闷。听得施家打发人来。想道约也肯了,又来缠什么。却见说是莲娘遣来的,并有书子在身边,便回嗔作喜道:“快拿书子我看。”李妈妈双手呈上。

  姚寿之接来拆开看时,上写道:

  

  荷蒙厚重,实赐重生。人非草木,系忍负恩。奈俗子执先聘以为辞,致严君恨前言之难践。彼既讼起鼠牙,胁以常情,所恐此遂弓藏鸟尽,伤夫义士之怀,心之戚矣,夫复何言。然以君子才华盖世,鹏程方远,宁之燕婉之求!妾昨梦不祥,不久当死,泉下之物,正不必悻悻然与人争也。施莲谨拜。

  姚寿之看了道:“承小娘子有情于我,我也有一书烦妈妈你带去。”便取幅笺来写道:

  

  知己之难由来已久。况欲得诸闺中弱质为尤不易也。向所为不惜残父母遗骸,以佐药石者,诚不忍良朋之就死,有可自效,而爱莫能助也,岂真好色哉。然卿虽于仆为知心,而仆未与卿相谋面,诚得邂逅光仪,顾我嫣然一笑,斯则真知我也。姻媾不谐,亦复何恨?姚年拜复。

  写毕付与李妈妈,又取出二两银子,与李妈妈买花插。

  李妈妈千欢万喜,谢了姚生归家,将回书递与莲娘,又称赞姚秀才许多好处,说这姻事不成是可惜的。莲娘拆书来看,暗暗点头。

  过了几日,清明节近。成都风俗,到那时候,大家小户,男男女女,都要上坟拜扫。莲娘暗暗的又写封书,叫李妈妈送与姚生,约他途中一面。轿子沿上挂个绣花彩球儿做记认。

  姚寿之得书大喜。到了那日,生怕错过,早饭也不吃,清晨起来,便去立在路上等候。直到中午,方见那有记认的轿子,远远抬来。姚寿之撑起眼睛,放出火来般望着,没多时到了面前。

  莲娘在那轿里,揭起帘子,对着姚秀才秋波流转,微微的一笑,露出那两行碎玉来。姚寿之见,神魂飘荡,恨不得扯住了看他个饱。却见那轿子已如飞过去。还想他回来再看,等到天晚,不见再来,却是转到别条路上回去了,只得也自归家。

  看官,姚寿之是不曾见过莲娘的,轿子上自少不得标个记认。那莲娘却何处见过姚寿之,不对别人笑了?这是请他吃酒之时,在壁缝张仔细了的。若是割下肉来那一天,病得七死八活,又那里去瞧他。闲文休絮。

  且说姚寿之回到家中,想了莲娘那般美貌,先前说对自己一笑,就是姻事无成也罢,如今却有些欲罢不能起来。

  过了几时,黄家又央媒人到施家准吉期,施孝立应允了,莲娘却又病起来。去寻西番来的和尚已不知去向。病得几日,竟一命归阴,叫唤不醒了。施孝立一家十分悲伤。

  姚寿之晓得了,便赶到施家放声大哭。待到施家众人走来扶时,只见口眼俱闭,气都没了。

  施孝立连忙叫人把姜汤来灌,却那里灌得醒,渐渐的手脚也冷了。施孝立便叫几个人抬他回家。他家里并无别人,那丁约宜妻子,却是新近接在家中同过的,和着一童一婢,便去准备送终物事不表。

  却说姚寿之的魂儿,也自知道死了,却没有什么悲伤,莽莽遥遥,各处去撞,还想要寻见莲娘。远远望去,西北上有好些人,连联络络,就像搬场的蚂蚁一般,不住在那里走,便也去混在里面。

  不多时,来到一个去处,像是官府衙门。姚寿之同了众人进去,走到东首一条廊下,忽然撞着个生时认得,又且极相好的,却就是丁约宜,便上前去施礼。

  丁约宜大吃一惊道:“贤弟缘何也来这里?”姚寿之未及回言,丁约宜早扯了他衣袖往外走道:“贤弟寿数正还未尽,我送你回去。”

  姚寿之推住道:“兄不晓得,弟有件大心事未曾了,不好便回。”丁约宜道:“愚兄在这里,充了个掌册籍的职役,颇见信任,倘有做得来的事情,无有不替贤弟出力。只不知贤弟却有什么心事?”姚寿之道:“兄可晓得先死的施孝立女儿,名唤莲娘,如今在那里?弟思量要一见。”

  丁约宜说:“知道的。”便领了姚寿之,曲曲弯弯,盘过许多院子,来到一个地方。

  只见莲娘又同个穿白的女子,并肩坐在块石上,都是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看见姚寿之来,又惊又喜,忙立起来问道:“郎君缘何也在这里?”

  姚寿之不觉垂下泪来道:“小娘子死了,小生还有什么心情,活在世上。”莲娘也涕泣道:“这样忘恩负义的人,郎君还不肯抛弃,倒连自己性命都舍了么?但是今世已经过去,只好和郎君结来生的缘分了。”

  姚寿之回转头来,对丁约宜道:“小弟心里,倒道是死的好。不要活了,烦兄去查这小娘子托生在那里,告弟知道,弟便同着他去。”丁约宜答应一声便走。

  只见那穿白的女娘,轻轻扯着莲娘衣袖,问道:“这位何人?”莲娘便把生前的事述与他听。那女娘也掉下几滴泪。莲娘又指穿白女娘对姚寿之道:“这位妹子也姓施,他父亲现任湖广长沙府太守,小名唤做冰娘。是和妾一路同来,彼此极相爱的。”

  姚寿之偷眼看了去,见也生得花枝一般,异常娇媚。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丁约宜笑嘻嘻的走来,向姚寿之贺道:“恭喜贤弟,愚兄已替这小娘打干得停当,就请二位还阳,成了姻好何如?”

  莲娘大喜,跪下去谢了,正要起身,只见冰娘放了声大哭道:“那姊姊走了,却叫我依傍何人?望姊姊救我同去。我便做小也随着姊姊。”

  莲娘心中好生不忍,看着姚寿之道:“怎么处?”姚寿之便对丁约宜道:“兄可能再周全得来么?”丁约宜摇手道:“使不得,只好偶一为之,如何再去弄那手脚。”

  姚寿之见冰娘不住的哭,便又对丁约宜道:“兄做不着去看。倘或挽回得来,也未可知。”丁约宜没奈何,只得依他去了。等有半个时辰,丁约宜回来道:“如何,我说的果系效劳不来。”冰娘见说,挽住莲娘袖子只是哭,哭得十分凄惨,却愈觉得可爱,莲娘也心酸得挥泪个不住。

  姚寿之倒弄得没做理会处。丁约宜看了半晌,叹口气道:“罢了,贤弟你也带他回阳,倘有什么长短,拼愚兄这身子担当便了。”

  冰娘方才大喜,谢别了丁约宜,三个一同出门。

  姚寿之替冰娘担忧道:“长沙路远,卿独自一个,却怎么好去?”冰娘道:“妾愿跟二位去,不想归家了。”姚寿之道:“卿太情痴了。你不回去,如何活得来。”又微笑道:“只要过一日,小生到长沙,不要害羞去躲便了。”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老妈妈,坐在一乘独轮车上,两个车夫推挽了,从后面飞也似来。刚到面前歇下了,那老妈问他三个商量些什么,莲娘便指着冰娘道:“这位要到长沙,因是没有伴送的,在此踌躇。”

  那老妈妈道:“你们凑巧,我正要往长沙,何不就同我去。”三个听说大喜。老妈妈便招冰娘也去车上坐了,分路而行,不表冰娘同那老妈妈去。

  如今却说莲娘,是个不出闺门的女子,阴间与阳间总一般,那里走得许多路。走了一回,便要歇息一回,一连歇了十多回,方才望见成都府城。莲娘在路上,和姚寿之商量道:“妾想回阳去倘有翻变怎么处?不如先都到郎君家中,郎君返了魂,却去讨妾的尸骸来,令妾还魂,妻生在郎君家中,这便没得说了。”

  姚寿之连称有理。两个到了家中,姚寿之先去安顿莲娘在耳房里,自己走入中堂。原来他死了两日,丁约宜娘子叫人摸他心头,却还热的,因此未入棺。当下魂儿一到,便活了转来。家中大喜。姚寿之坐起身就说:“我要施家去。”

  丁约宜娘子在旁道:“叔叔才得苏醒,如何好便出门。”姚寿之应道:“不妨。”讨口汤水吃了就走。众人止他不住。丁约宜娘子便叫儿子福郎,和姚寿之自己家僮阿才,跟了去。那福郎也已有十四岁了。

  姚寿之到得施家,那边众人一见,都嚷道:“鬼来了!”鸦飞鹊乱的逃散。施孝立在厅上见了,也回身要走,却被姚寿之赶上一步,拖住道:“不要惊慌,小生实不是鬼。”

  施孝立方才定了神,请他去坐,还惊得一句话也问不出。

  姚寿之便把自己阳寿未尽,阴司放他回来,并求得莲娘还魂,判作夫妻的话,细述一番。

  施孝立道:“却缘何不见小女活转来呢?”

  姚寿之道:“令爱是和小生一道回阳的,令爱之魂,还在小生家中。令爱意思,要在舍下成亲,因此小生特来,要请过肉身去。”

  施孝立听了,怀着疑团,却因他说得有根有瓣,又巴不得女儿再活,倒有些不得不信起来。莲娘尸首也还未曾入殓,便叫家人抬稳了,施孝立夫妻也同着到姚家去。

  正要起身,姚寿之对施孝立道:“小生还有句话要讲。”施孝立道:“有何见教?”姚寿之道:“阴司已曾判为夫妇,因是令爱魂尚未返,不好便叙子婿礼。今番却不要再变卦才好。”

  施孝立忙道:“前遭也不是我要翻悔,实系无可奈何。今番倘果重生,怎忍再忘大恩。即使黄家有什说话,我拼着与他那里打官司便了。老兄不信,今日也恰好是黄道吉日,但得小女活转,即便成亲如何?”

  姚寿之方才满心欢喜。领了众人到家,指点他们抬莲娘到耳房里。才进得槛,见莲娘手脚都动起来,竟活了。

  施孝立夫妻大喜,姚寿之便央人去唤音乐,又买办献天祭祖礼物。施孝文也没得说,和尹氏赶回去取了莲娘的衣服首饰,再来姚家同观花烛。

  那夜酒散,姚寿之送了丈人丈母出门,回到房里,莲娘已卸了妆。夫妻两个携手登床。

  凡百事体,到手得难些的,分外快活。姚寿之题那倦绣图诗,中得莲娘意来,自家道这亲事成的了,又谁知施孝立嫌女婿贫穷,不肯起来,弄得男愁女怨。后来,莲娘害病,施孝立亲口许出肯割肉的,把女儿才嫁他。姚寿之去应了募,这番亲事,自然万稳的了。却因黄家要涉讼,仍是做了个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直到死去,阴司里判了夫妇回阳,却还用许多深谋远虑才得拢来,可不烦难!又兼一个是锦心才子,一个是玉貌佳人,这回新婚燕尔,自然说不尽那万种恩情的了。

  不道方能得乐,却又生愁。他夫妻今日成得亲,那同还魂的新闻,就传遍了一座成都府城。黄有成家晓得了,十分忿怒,只道施孝立假称女儿病死,去那姚家作妇。他父亲黄化之是死过多年的了,他便去寻了媒人,具一张状子,自己出名,去县里控告。

  那知县姓平名恕,做官倒也清廉,办事也勤。便出签拘施孝立、姚寿之到县,立刻听审。

  叫众人一齐跪上去,先问黄有成道:“你和施家联姻,是实么?”

  黄有成道:“这个怎敢扯谎,现有媒人为证。”那媒人也禀道:“是小人做媒的。”

  平知县便问施孝立:“你却如何又把女儿嫁了姚寿之?”施孝立道:“小人女儿死了,是姚寿之也死去,替他在阴司里求生,判了夫妇回阳的,因此把来嫁他。”

  平知县笑道:“这些都是空话,却有什么凭据呢?”

  施孝立一时回答不来,胀红了脸。却得姚寿之接口禀说,怎和莲娘的魂,先归自己家中,怎样自己先活了,却去请莲娘尸首,到他家里,才得重生,道:“这便是个证据。”

  知县道:“果系这般,却也是个证据。又怎见得不是你和施孝立预先定下奸计,做那圈套来骗人呢?”

  县尹这一驳,黄有成和那媒人,都暗喜道:“这番须没得强辩了。”施孝立也忧道:“这句话却要把家属逐个都提问起来了,可不厌气么。”

  只见姚寿之不慌不忙禀道:“生员却还有个凭据。湖广长沙府施太守有个女儿,名唤冰娘,在阴司里也是生员替他求判官还阳去了,这是打角公文到长沙,问得出的。”

  当下县尹对施、姚两人道:“论起理来,黄家既先聘定,阴司所判就是真的,也算不得数。”又回头对黄有成道:“但他们既成过亲,已不是处女了,你也何苦争讼。我只叫他们还你聘物,陪罪你罢。”

  黄有成道:“小人不嫌不是处女,只求太爷仍把来断还小人。”

  县尹把案桌一拍,骂道:“天下有你这没廉耻的人!本县却不喜人家女儿从两次人!”

  黄有成不敢再说,只得且凭县尹断了。

  却说莲娘在家,见丈夫去听审,好生担忧。闻说官府这般断了,方才放心,施孝立见女婿家贫,便备了绝盛的一幅妆奁送来。姚寿之夫妻倒也快活度日。

  那黄有成因闻说莲娘容貌倾城,气不甘伏,又几次去上司告理,亏得平知县是上台极得意的,晓得是他审结,不肯翻案,仍把黄家状词发县,都被他批坏了。

  不上半年,平知县升任广东,却来了个钱有灵,是又贪又酷的。黄有成便去使用些银两,又递了一张状子。钱知县得了钱,不问皂白,竟批着官差,把莲娘押还原夫。黄有成又去用了些钱,那官差便火急般来姚家要人。

  姚寿之进纸诉状,原说前官已曾断定,却那里准他的,官差坐在屋里,拍台拍桌叫骂,害得莲娘在里面只要寻死。姚寿之几番劝住,只得送些纸包与差人,诈称本人害病垂危,略略好些,即便送出。做个延挨日子的计。那官差落得到手银子,却仍日日到他家吵闹。姚寿之和莲娘,每日只是愁容相对。

  一日,清晨起来,家人报说有好些车马到门。夫妻二人大惊,只道是官府自来要人。姚寿之穿了公服出去迎接,那些人已进了中堂,男男女女,拥挤不开,何尝见官府追人。却是长沙太守送女儿到此成亲。

  原来那大守叫施有法,四川重庆府人,年已八旬,没有儿子,只生下冰娘一个女儿。见他死去还魂,十分之快。冰娘诉说:“在阴司里全仗姚寿之夫妻相救,情愿嫁他为妾。”施有法也不去拗他,便自己告老回籍,修下妆奁,亲送女儿到成都来。

  施太守见姚寿之满面愁容,便开言相问,姚寿之将和莲娘成婚始末,并黄家涉讼情形,细诉一番。施太守笑道:“是黄有成聘定,原该姓黄娶的。但他既不舍得割下胸肉来,阴司里又不是他求了放还的,却想享那现成的福气,真是无理。”随又说道:“贤婿不必愁烦。今日是个吉日,特送小女到来,且请做姐姐的出来见礼。”

  当下莲娘出来,施太守叫家人朝南摆下两把椅子,要行嫡庶礼。莲娘那里肯依,便只得学了蛾皇、女英的故事。

  姚寿之同着双妻,参了天地,又与施太守见了礼,然后结亲祭祖。

  你道那日官差缘何不来吵闹?一来见施太守在此,有些碍眼;二来施太守就叫姚寿之家人,用个纸包,先去安顿了的。

  施太守又着人去请施孝立来,一同吃酒。姚寿之侍坐相陪。

  施孝立先说起黄家之事,要施太守到县里去说人情。施太守道:“说人情是容易,但他上司衙门仍旧告得的,又不值得去见那瘟知县。老夫却另有一个见识在此,正要说于二位得知。”便扯施孝立和姚寿之去,附着耳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回。二人大喜。你道说些什么,原来跟冰娘来的一个大丫头,也是重庆府人,面貌举止,活象莲娘不过,莲娘是艳丽的,他却一味呆板,就如金银二物,若不是司空见惯,也竟可以把铜锡假充。

  施太守却叫施孝立领回去,只说就是莲娘,因施太守送两个女儿与姚寿之为妻,姚寿之休他归家,自让黄有成来娶去。当夜席散,施大守便去与女儿说知,将那丫头交付施孝立,一乘轿子抬了同回家去。施孝立自分付家人,不许泄漏。

  如今却说施太守,在女儿家中住下三四日,自回重庆去了。那官差听说施太守去了,便又到姚家来要人。姚寿之踱出去道:“你今日还来这里要人么?”官差听了大刺刺的话,嚷起来道:“我只是奉公差遣,却不要把施太守的女婿的势使出来。”

  姚寿之冷笑一声道:“你今日也晓得我是施太守的女婿了么?那施孝立女儿,父亲不过是个守钱虏,我往常也就把他做了老婆;如今施太守送两位千金与我为妻,我还要这招是非货儿做什么!已经休了回去,你自施家去要人罢。”边说边又大摇大摆的踱了入去。

  差人好生疑异,去探那伙家人口气时,都使些施太守家势头出来,却像果然不希罕什么施孝立女儿,休了回去的。这都是施太守手笔教就。差人只得又到施孝立家去问。那施孝立装出许多气苦,告诉姚寿之的薄情,得新忘旧,却叫差人知会黄有成,自来这里迎娶。官差果然去报了信。黄有成信为实然。心中大喜,择个吉日,便行娶去。成亲之后,却见新人姿貌,毫不出色,心里有些懊恼,上床和他行事,却也不是处女。这是施孝立怕被那里捉了破绽,落得自家人受用一番的缘故。

  黄有成见老婆容貌平常,便思量要娶妾,那丫头也会吃醋不许,不上半年黄有成偶感时症,一命呜呼。那丫头便拎了些家财,另去嫁人。姚寿之夫妻直到黄有成死了,方才放下鬼胎。施孝立也常到他家,不消瞒人。

  姚寿之一日对莲娘、冰娘道:“我想前番就住在阴间,倒也安乐;却何苦还要来受这惊恐。”莲娘道:“那安乐是少不得百年后有的,却还舍不得阳世的欢娱。贪多了,寻出那惊恐来。”两个听说,都笑起来。冰娘道:“姊姊虽受惊恐,你爹爹却快活哩。”莲娘道:“胡说,却是为何呢?”冰娘道:“你不晓得,他把妹子的大丫头拔了头筹,却才让与脱时倒运的黄有成么?”说罢大家都笑起来。

  姚寿之一夫两妇,说说笑笑,说不尽那闺房乐事。后来姚寿之乡会联捷,点入翰林,直做到湖广总督。莲娘、冰娘都受诰封。那钱有灵恰在那里做属员,是从川中调去的,贪酷如前,被姚寿之具本严参,革去职任,又问了个罪。姚寿之年华半百,即便致仕归乡,悠然林下。莲娘生三个儿子,冰娘生两个儿子,都曾做官。连那丁约宜儿子,也提拔他得了个小小官职。姚寿之夫妻三人,都活到有九十多岁,儿孙绕膝,富贵兼全,真乃非常之福。有诗赞曰:

  

  一夫二妇已便宜,又得成双绝世姿。

  更有一般堪羡处,和如姊妹共欢娱。

  

  

第十回 从左道一时失足 纳忠言立刻回头

  

  神器难徼幸,奸雄漫起争。

  草兵宁足恃,豆贼究何成。

  一旦王师下,旋看小丑平。

  伟哉女豪杰,勇退得全身。

  不知多少英雄豪杰,不得善终;那庸夫俗子,倒保全了首领,死于窗下。这是什么原故?要晓得庸夫俗子,自量气力又敌不过人,计策又算不过人,在这上头退了一步,便不到得死于非命。英雄豪杰,仗着自己心思力气,只要建功立业,撞到那极凶险的地方去,与人家争锋对垒,何尝建了些功业,那逃不出俗语说的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到这时候,反不及得庸夫俗子的结局了。那个到底不算真正英雄豪杰。若是真正英雄豪杰,决不肯倒被庸夫俗子笑了。在下这八句诗,是赞一个女中范大夫,要羞尽了许多须眉男子的。待在下敷衍那故事与列位看。

  明朝永乐年间,河南考城县奉化村地方,有一个姓曹的,叫做曹全士,也不过是村民略有些家财,将就可以度日。娶妻田氏,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取名永福,倒也中中质地;那女儿叫珍姑,从小便十分聪明,又生得非常韶秀,曹全士夫妻爱惜无比。

  珍姑才得六岁,曹全士便令他同哥哥永福去村学里读书。永福已有十二岁,却倒读不过珍姑。珍姑读到十一岁,十三经都读遍了。

  那学堂内有个同窗,姓王,名子函,没有父亲,只有母亲沈氏,在家守节,抚育着他,也住在那村里。他长珍姑三岁,一般的聪明,又生得俊秀。他见珍姑渐渐长得娇媚可爱,十分的来亲近。那珍姑虽还不知什么男女之情,却也喜欢着王子函。

  王子函一日回家,向母亲赞珍姑的美貌,要母亲与他定这头亲事。

  沈氏只有这儿子,也巴不得寻个好媳妇,使他夫妇和谐,自己享些晚福。便央人到曹家去说亲。

  曹全士见王家怜仃孤苦,不肯出帖,沈氏母子也没奈何。

  那珍姑晓得父亲不允许亲事,在学堂内见王子函,便也理会得一种怜惜之意。王子函越发爱慕珍姑。

  到了十三岁,曹全士见他长大,不再叫去读书,只在家中做些针线。

  王子函见他不来同读,好生没趣。每日到学堂里去,便大宽转从曹家门首经过,想看他心上人,却不见珍姑出来。

  王子函生出个窍来。起先同在学堂内时,他买一管箫来,藏在身边,等先生走了开去,就取来吹,也曾教珍姑吹得几声。当下便又去取了那箫,在曹家门首悠悠扬扬吹起来。

  珍姑听得,走出来,看见是王子函,对他笑了一声,王子函也便不吹了。到了明日,王子函又在门前吹箫,赚得珍姑出来,早又把箫藏过。

  珍姑会意,以后不等到他吹箫,约是那时候,就立在门前守王子函过,和他说几句没紧要的话。王子函只要得这般,那亲事倒也不想的了。

  如此有一年。曹全士怪他日日抄远路在这里走,又见女儿不先不后,那时候总在门前首,越发疑心,把女儿防困起来,珍姑见父亲动疑,便不敢再去会王子函。王子函几次不遇见珍姑,又去把那箫来吹,却也只是空腔,没得妙处吹出来了。王子函也早会意,心中闷闷不乐。这都按下不表。

  另说起一头,山东蒲台县,有个妇人,母家姓唐,名叫赛儿,嫁着个林公子,不上一年,丈夫死了。

  这唐赛儿在家,不知那里来两个道姑,传授他些妖法,善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并那摄取金银之术,便煽引了些愚民,在那里招军买马,先攻破蒲台县,做了巢穴,又分兵四出。山东地方,只除登、莱、青三府,其余都被占了。官兵那能抵敌。

  他见永乐帝篡了大位,声言替建文报仇,要恢复南京,迎请复位。便奉着建文年号,自称帝师;又领兵渡过黄河,侵夺河南开、归等府。势头好不利害。

  这考城县地方,是近着黄河的,百姓家家逃窜。那曹全士少年时,曾习得些武艺,儿子永福又有几百斤气力,他想逃往别处,也不安逸,倒不如去从贼兵,希冀立些功业。便率领家属去军前投降。

  那时珍姑方十五岁,唐赛儿见生得仙子一般,与他说话,又异常灵动,心中甚喜,便拔曹全士父子做了亲兵,留珍站在身边,传他法术做弟子。

  那唐赛儿的女弟子共有十多人,都没珍姑这般聪明,姿色也比不上。唐赛儿便把妖法中奥妙,尽行传授,珍姑做了弟子的领袖,十分爱幸。连曹全士父子,也都信任不题。

  却说王子函,那时闻得贼兵渡河,陪了母亲,直逃到归德府地方,却是他母舅家里,即便住下,好生放不下珍姑。不晓得那贼兵杀来,是死是活。

  过了几日,听得贼兵已退回山东,思量同了母亲归家。不料沈氏生起病来,动身不得。他母舅沈子成,替姊姊延医下药,却总不效。病了半年,一命呜呼。

  王子函异常哀痛。沈子成原是有些家产,富而好礼的,见外甥系逃难而来,拿不出银钱,便一切都是他料理。又雇了车马,令王子函扶柩回去殡葬。叮嘱他家里无人,可仍来此间读书。

  王子函应承了,回到考城,把母亲柩去父亲坟上合葬已毕,便来打听珍姑消息。也有说是远方避乱去了;也有晓得些踪迹,原说他家投降贼人的。

  王子函疑惑不定,一面写信,回音母舅,只说有亲戚在怀庆府衙门里,遣人招他,要往那里去了,回来才到母舅处攻书;一面收拾干粮,思量去访珍姑下落。心中想道:若是避乱他方,贼兵退去已久,也可回了。不要倒是从贼的说话不错。便渡过黄河,竟投山东去。

  才到得曹州界上,早被伏路小军捉住,解到一个寨里来。上面坐着一个贼将,喝问道:“你可是来做细作,探听军情的么?”

  王子函本不肯从贼,却因势处无奈,只得应道:“不敢,小人是来投降的。”

  贼将笑道:“我看你瘦怯的一个书生,有什么本事,却来投俺这里?”王子函便随机答应道:“小人想将军这里,虽都用着有武艺的,那文书往来,或者也用几个读书人,因此来投。”

  只见那贼将点头道:“也说的不错。”便叫松了绑缚,着他在帐下帮管那军粮册籍。

  王子函得暇,便去访问同伙中,可晓得有带了家眷在这里,考城县人,姓曹的?众人道:“不晓得。我这里是你也见的,有谁带着家眷厮杀。”王子函听了,好生不乐。

  却有一个道:“就是有家眷,也只好留在蒲台帝师驻扎地方,那有带在这里军前的。”

  王子函见说,便只在军中寻访曹全士父子,却也不见,又不好无故辞了贼将,说要往蒲台去寻人,好不纳闷。

  过了几时,遇有官兵从河南进剿,贼将率众迎敌,被官兵用猪狗血破了妖法,杀得大败,逃入曹州,闭了城门,不敢再出。官兵把城团团围住,城中十分惊惶。

  贼将坐在帐上问道:“谁敢杀出重围,去蒲台求救?”阶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也答应不出。

  只见王子函上前禀道:“小人愿去。”贼将倒不觉呼呼大笑起来,道:“这里多少能征惯战的人,还不敢去;你这之乎者也出身的,却要白白去垫刀头么?”

  看官,那王子函是聪明伶俐的人,怎么不识时务,讨那贼将抢白?只因身在贼中已久,没处探听珍姑消息,正是命也怨得的时候,适值有这机会,想道:郁闷也是死,杀出城去也是死,倒不如杀出去死得爽快些。因此上前来禀。

  当下见贼将笑了他,发个狠倒生出一条计来,又禀道:“小人自有个去法,不消将军忧得。”

  贼将倒稀奇起来道:“你果然去得么?有什么去法?”

  王子函上前一步,附耳几句,贼将笑道:“这个去法,果然来得稀奇,依这法然儿,就是别个人也去得,却喜你有些巧思。倘或那边不肯发兵,就依仗着你些作用。”

  当下便分付,叫取五座红衣大炮,用铁链条盘了,一并的排着。众人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依着号令去准备。

  贼将叫人修了请救文书,等到那夜三更时分,叫去牵他自己骑的那匹千里追风马,与王子函骑了,暗地开了城门,先推出那五个炮去,把药线一齐点着。

  那一声响,竟是天崩地裂,官军扎营在那一门的,打出去有几丈阔一条血路。王子函就随着炮,一马跃出,加上几鞭,如飞一般去了。

  官军不着炮的,从梦中惊醒,见伤了许多人,只道城中出来劫营,都准备着厮杀。却见城门已自闭了,便连夜又分人马,去补空处不题。

  却说王子函,骑着那匹马,果似追风般快,天色黎明,已到了蒲台,来唐赛儿帝师府前下马,去投了那角告急文书,便想到外面去访问曹全士。却早见里面传话出来,叫曹州差人进见。

  王子函随着那传话的入去,来到一座大殿。那人叫他站在陛下,上面唐赛儿就问曹州军情。王子函一一诉说毕,唐赛儿打发他出来,自去商议起兵救曹州。

  却说珍姑在贼中,唐赛儿出格抬举他,把军务委任着,颇有些权柄。他日夜在帝师府中出入,父母也管他不得。今日站在唐赛儿身边,王子函在阶下不敢抬起头来,未曾见他;他在上面却见的。心中又惊又喜,见王子函出去了,随即着自己心腹人引他去,关锁在一间空房子内,要等自家公务完了,才去和他说说话。

  王子函却不晓得,问那人时,也猜不出,好生气闷,只在那空房子内,踱来踱去。心中想道:难道疑心我谎报军情,要等救过了曹州,才放我出去么?又不见个人来陪他的,好问曹家消耗,十分寂寞不过。

  直到那夜三更时分,忽见有人开门进来,叫声:“王家哥。”那语音好熟。打一看时,却是珍姑。王子函吃了一惊,倒疑心起来,乱擦着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你是什么人?”

  珍姑笑道:“你虽和我别了多时,怎么便不认得了?”

  王子函方才大喜,连忙行礼道:“真个相见,还疑梦里。”

  珍姑便将他家投降唐赛儿,并赛儿信任自己情形,略述一遍道:“王家哥,你是几时投顺的?家中可曾娶得嫂子?”

  王子函便将他母亲病故,服口未曾议婚的话,说了两句。随又道:“珍妹,我的投降这里,你猜得出我意思么?”

  珍姑道:“却不晓得。”王子函道:“我那里要跟他们干什么事业,只因放心你不下,特地到这虎穴龙潭来寻访。吃了好些惊恐,纳了许多愁闷,不道也有今番会见日子。”

  珍姑道:“难得你这般垂爱,妹子也未许人,十分挂念着你。奈我爹娘执性,不好说话,意思要等帝师问起亲事,便好诉出衷肠,遣人河南接你,却不道今日早上,见你到来,我已快活了一日,你却此刻才快活哩。”

  王子函到这时候,心花怒开,见四下无人,便抱住珍姑求欢。

  珍姑推开道:“我在这里,虽是日日学习那出兵打仗,做须眉男子事业,脱尽了女人家遮遮掩掩体态,这终身大事,可是苟且得的么?”

  王子函见他说出正经话,也便缩住了手。珍姑道:“曹州救兵已曾发去,倘败得官军,你的功劳不小,授你一个官职,就好到帝师这里求亲,也不必到我爹处去了。”说罢便要出门。

  王子函挽住道:“珍姑,我有一句紧要的话,还未对你说。”珍姑立住道:“哥有什么要紧话?”王子函道:“我说出来,却要你用心听哩。我想,我和你都曾读过古今书史,那见有用纸兵豆马,成了大事的。即如曹州兵马,被官军用猪狗血破了法,就败下来。况且永乐皇帝虽只篡位,也是天意。刘伯温军师预先就晓得,可挽回得来的么?分明自取灭族大祸。珍姑妹你是绝顶聪明的,我却不想这好处哩。”

  珍姑见说,呆了半晌,犹如梦醒似道:“不是哥提头,妹子竟迷而不悟。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王子函道:“据我意思,乘这更深夜静,无人晓得,和你逃往他方,可不脱了那场灾祸么。”

  珍姑道:“不是这样的。我有父母在此,断无不救的哩。”

  便叫王子函且在那里等,自己却出了帝师府,去见父亲。

  曹全士夫妻已睡了,见女儿来,曹全士道:“你回来了么?怎么地还不去睡?”珍姑道:“孩儿有句要紧的话,特来与爹爹、母亲说。”曹全士夫妻坐起来道:“什么说话?”

  珍姑坐在床旁,心中暗想:若说是王子函的话,万无听理。便扯一谎道:“孩儿方才在帝师府中,偶然倦起来,打一瞌睡,见关圣帝君对孩儿说:‘你们这妖法是断不成事的。永乐帝也是真命天子,你们不要想错了念头,可速改邪归正,免遭杀戮。’孩儿被这几句话惊醒,想起来,果然不差,特来告知爹爹母亲,作速逃奔。”

  曹全士道:“珍姑儿,这是你不相信帝师,胡思乱想,因而有这梦来。帝师是阳间的神道,关圣生前也还及他不来,怎么不能成事?你不必多疑,快些去睡。”

  珍姑又指出妖法不济事的许多故事,来劝父亲。曹全士不听,道:“书上是虚的,怎么及现在的为实。”珍姑道:“那曹州这支兵,被官军破了法,杀得大败,不是实的么?”

  曹全士道:“这是法术不精的原故。倘然帝师在那里,断不到得败的。你这些话,我都不要听,快去睡罢。”

  珍姑见父亲不从,便又去劝母亲,田氏也只是不听。原来他夫妻一样执性。自己主意定了,任凭人家说上天,说下地,再不带转马来的。珍姑也自知说也无益,只因做了女儿,不忍不去救他。当下再三苦劝,见两个老的不悟,又带着哭去哀求,那眼泪滴在床上,被褥都湿得水里驮起来一般。曹全士夫妻全不回心转意。

  看看天色渐明,珍姑没奈何,大哭了一场,走出门去。曹全士只道他原去帝师府中办事,也不唤他回来。

  珍姑到了帝师府前,却便去空房子内,招王子函一同逃走。珍姑在袖子内摸出两只纸剪的仙鹤来,念几句咒语,呵一口气便变成了真的,和王子函各骑一只腾空而起,珍姑想道:若是回河南去,怕人认得,知道我家从贼一事,要来寻闹。不如另往别处的好。便一径投东去。

  看看已出了唐赛儿占据的地界,便又念起咒语,两只仙鹤都歇了下来。珍姑收了法,仍变做纸的,揣在袖中。又取出两只纸剪的驴子,变成真的,大家骑下一匹,投青州府来。

  珍姑在路上,只是愁眉不展。忧他父母。王子函寻出些发松的话来,与他开心,方才略见他些笑容。珍姑问道:“哥莫不也晓得些法术么?”

  王子函奇起来道:“珍姑,你为何忽发此言?”珍姑道:“我想你这瘦弱书生,独自一个,没些法术,怎出得曹州的围来?”

  王子函点着头笑道:“是用些法术的。”珍姑道:“你用什么法术儿?”王子函道:“你且猜猜看。”

  珍姑道:“难道也是剪个飞禽不成?却缘何刚才在鹤背上,腰驼背曲,头也不敢回,只防跌下来,全不象个惯家。”

  王子函见他取笑,也笑起来道:“你惯家的法是假的,我不是惯家的法倒真哩。”

  珍站见他说得离奇惝况,越发疑心要问,道:“哥,妹子猜不出,说出来我听。看是什么法儿。”

  王子函笑道:“我是骑着真马出城,这法可不是真的么?”珍姑怨道:“我好好问你,你却只是打诨。”王子函道:“我并不是打诨,实系骑马出城,咒也罚得的。那马直骑到帝师府前,系在那里,何尝说谎?”

  珍姑道:“这又奇了,难道你也习得些武艺,杀出来的?”

  王子函道:“我何曾晓什么武艺。”珍姑道:“是了。定然城里发兵,护你出来的。”

  王子函道:“你又来了。既有兵护我出城,缘何只我一个到蒲台,难道送我走远了,那官军铁桶般围着他们,倒再杀入城去?”

  珍姑道:“也不错。”又想一想道:“那马也只是这般奇,莫非另有甚窍儿,用在马前马后的?”

  王子函拍手笑道:“这话被你道着些大意了。”珍姑道:“哥,实在什么窍儿,何不传授了我?”王子函道:“且等和你成了亲,却才传授你。”

  珍姑又道:“何不就传授了我?免我满肚皮的孤疑。”王子函勒住缰绳,轻轻对珍姑笑道:“我何曾不要就传授你,只怕你又像昨夜般做起来。”珍姑听说,红了脸,也便不好再问。

  再个说说笑笑,到了青州,便就城外,租一间房子暂住,只说原是夫妻,避乱来的,却也没人盘问。

  王子函去买了些香烛,当夜便要拉珍姑交拜成亲。

  珍姑不肯道:“你家母亲的服还未满,便只管想这背礼的事。我既跟你到了这里,难道以后不是你妻子不成?况我爹娘都在难中,那有心情做这事。你若再来逼我,我便骑着仙鹤,别处去了。”

  王子函见他这般说,不敢再求成亲,只是闭门对坐,做个把灯谜来猜。猜得着算赢,猜不着算输。赢的并了两个指头,把输的手心轻轻责一下,这般作乐。

  看官,人家夫妻既然遇着一对才子佳人,在闺房里头,似这样斯文交易,真正仙境,必要寻到被窝中滋味,也就俗不可耐了。

  却说他两个出门,身边都没有什么盘缠的,在青州住不多几日,手内空空,米也籴不起,柴也买不来。王子函去邻舍人家告借,众人见他两个是别处来的,又不见习什么行业,谁肯借于他。一连走了几家,都回答道没有。王子函只得闷昏昏归家。

  珍姑却全没有一些忧色,拔下簪珥,叫王子函去质钱来,准备柴米。又叫买些酒肉等项。

  王子函一一都办了回来,对珍姑忧道:“簪珥是典得完的,下去日子,我和你却怎生过呢?”珍姑笑而不答。

  却说他近邻有一家姓洪,是个响马强盗,众人也都晓得,只是捉不住他破绽。

  珍姑那日把买的鱼肉煮熟了,酒也烫热了,对王子函道:“洪家是富翁,你何不走去,借他千把银子来用用?”

  王子函倒笑起来道:“你好不达时务。连些柴米还没借处,这般狮子大开口起来?”珍姑微笑道:“我自有法儿叫送我哩。”王子函不解。珍姑又取张纸来,剪一个像判官模样,放在地上,把个鸡笼罩好,自拿了酒肴,和王子函去炕上对坐了吃。

  珍姑拿本书来行酒令,要随口说是第几板、第几行、第几字,说着了水字旁、酉字旁的,吃一大杯;倘说着了“酒”字要加倍吃了大杯。

  先是珍姑说起,恰恰说着个“酒”字,王子函笑道:“你莫非预先见了的,却来讨酒吃。”便斟过两大杯来。拿着杯子祷告道:“倘借得动银子,你也说着吃双杯的。”王子函却得了个“醉”字,珍姑大喜道:“事体成功了。”便也筛两大杯过去。

  王子函不服道:“我只是个‘酉’旁如何两杯起来?你这令官好糊涂。”珍姑道:“这个‘酉’旁,比别不同,应该活动,我还不过是酒,你却醉了,怎么倒不双杯?”

  正在争辩,听得鸡笼内“扑”的一声响,珍姑放下酒杯,去揭开来看,只见一口布袋内,满贮着雪白的东西,约来正有千金。王子函方才乐开了那张嘴,十分快活。

  两个从此渐渐买起婢仆来,把租住的房子竟卖了,修理好好的。

  一日,洪家一个老婆抱个小孩子,到他家中玩耍,说出来道:“我主人前日夜里同主母在房中坐,忽然地上裂个洞,也不知有多少深,钻出个丑脸汉子来,说是东岳判官。东岳大帝要造合天下强人册子,一个人舍得一千两银子,就替他勾消了那罪孽。我主人害怕,便把一千银子交与判官,判官拿了,仍旧钻下地去,那地也便合拢,不留一些缝儿。你们道可奇不奇。”

  王子函和珍姑听了,心中明白,假意答道:“果然可奇。天下有那般古怪的事。”这且住表。

  却说唐赛儿,那日不见珍姑进来,遣人到他家中去唤。曹全士夫妻因有夜间那一番,好生疑虑,一面回覆帝师,一面去四下找寻,却那有个影儿。又闻说曹州府来求救的,叫做王子函,也不见了,只有骑来的马,还拴在那里,心下明白,道:“定是这小畜生作孽。他两个一向在奉化村,便眉来眼去,今番却约会同走了。”因是件没体面的事,也便隐没起不题了。

  过了两日,闻说去救曹州的兵,把官军杀得大败,已解了围,曹全士夫妻越道唐赛儿是无敌的了。

  又过几时,朝廷命大将邱福提了六十万大军,来平山东妖寇,邱福出个号令,每人带一只皮袋,盛着猪狗血,枪上、刀上、箭上,都蘸了些儿厮杀。

  唐赛儿的兵马那里抵挡,杀一阵,败一阵,那官兵直杀到蒲台,把那城池攻破。唐赛儿的手段,原比众人高些,行起法来,单走了一个身子。那跟他造反这伙人,尽被杀死。曹全士夫妻也在其数。

  官军打破了蒲台,别的地方替唐赛儿守着的,也都望风反正。

  那信息到青州,珍姑晓得了,望他父母逃得性命。便分付家人看了家,自己同王子函两个,乘着天晚,各跨纸鹤往蒲台探望。歇下来,满地都是尸骸。

  一路寻到他父亲住的所在,月明中见曹全士的尸首在门外地上,却未晓得他母亲是死是活。天色也渐明了,见母亲吊死在屋内梁上,那得人放下来。

  珍姑当下哭晕了几次,便和王子函移两个死尸做一处,寻些柴来焚化了,拣出那骨殖来,包做两包,两个分背在肩上,仍骑纸鹤回青州。

  心中只还放不下哥哥永福,不知死活存亡。离了蒲台,见王子函在鹤背上,十分害怕,想起前番取笑他的话,不觉把满肚子悲伤暂时放开,略笑了一笑,便呼他歇下地,去换了驴子走。

  到得地上,只见永福也就杀死在那路旁。珍姑又哭了几声,和王子函扒拢些泥来,将就与他掩埋了,方才坐上牲口再行。

  到了青州,珍姑拣块高燥的土,把父母骨殖安葬停当。

  那时王子函母亲的服,恰好已满,便求珍姑成亲。珍姑道:“先前你有母服,不好成亲;如今是我有父母之丧,且待服满,行起这礼来,何必那般性急。”

  王子函气苦道:“那一歇三年,这一停三年,可不耽搁人老了哩。”

  珍姑道:“我是两重大丧,还该六年。你倒不要忒打料得近了。”王子函见他说越发不是头,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只是愁眉苦脸地求珍姑。珍姑拗他不过,倒好笑起来道:“我想和你住在一处,就是成亲了,却不道又有什么成亲,这般性急。”

  王子函也笑道:“就是那个成亲,也算不得。没有同床,不算成亲哩。”珍姑见说,红了脸。便由王子函去择了个日子,交拜成亲。王子函那年二十岁,珍姑却才得十七。美少夫妻。说不尽那些情态。

  一日,珍姑记起初来时路上的话,问丈夫道:“你在曹州,到底有甚作用,得出重围?”

  王子函笑道:“你聪明了一世,怎前番那般说了,还不领略。方才成亲第一夜,就传授你,是那红衣大炮了。”珍姑不觉忍笑不住。

  王子函又戏道:“官军着了炮,今日还在那里神号鬼哭;你着了炮,倒快活好笑哩。”

  珍姑见说,拿了扇子打来。王子函连忙走过些,站住了,只是笑。他夫妻两个,又在青州买下些田产,日逐督领雇工人等耕种。

  那些邻舍见两个初来时,饭米都要告借,不知怎地发了财,却便这般兴头,心中忌刻。适值那时亢旱,青州地面,虫蝗为害起来。珍姑便剪一对纸鹊儿,放入自己田中,变成真的,把那蝗虫赶吃。

  邻舍见了,便去报官,道:“他家有妖法,定是蒲台一党。”官府闻说王子函有些家计,作想起来,立刻出签拘人。王子函着急,与珍姑商量,送些银子入衙门,才得把这事捺起。

  珍姑对丈夫道:“我们这家业,来路太易了,自该有这飞来横祸。”王子函道:“只这恶狗村里,也真住不得,我们却向那里去好?”珍姑道:“我和你原是河南人,不如重回故土去。”随又道:“只是那里的人,晓得我家曾经从贼,越发要来寻事的了。”

  王子函道:“我们自到归德府去,有我母舅在那里,有些照应。可不胜似这里和考城县旧居几分么。”

  当下便把田产卖了,将银子带在身边,跟了几个婢仆,投归德府来。不一日到了那边,沈子成一见,心中甚喜。便问外甥:“向在那里?好叫我放心不下。”

  王子函只说原要到怀庆府,路上被贼人捉住,在山东耽搁了这两年。指着珍姑道:“他也是考城人,陷在贼中,做了夫妇。如今却得同来。”

  当下沈子成替他寻所小小房子,就在自己间壁。两家内眷,也时常往来,十分亲热。

  珍姑又拿出宿本来,在归德府开下个琉璃厂。珍姑性最灵巧,指点匠人,造出新奇款式的灯儿,才做下来,就有人买,又且得价。不上几年,做了大富之家。家中婢仆共有几百,却人人有业,都不是吃死饭的。

  珍姑调理的井井,每隔五日,把底下人做的生活,考较一番,勤谨的,赏他银钱酒肉;懒惰的,不是受杖,就是罚跪。

  到了那晚,给他们假,不作夜课。备些佳肴美馔,夫妻对饮个尽醉。叫丫鬟们在旁唱曲儿侑酒,好不欢乐。

  每年清明时节,把家务托付给沈大成,夫妻两个同到考城县上了王家的坟,又且去青州曹全士夫妻墓上拜奠。

  一年在青州祭扫毕了回来,从向日住的地方经过。那时晴得久了,干燥异常击只见那些妒忌他家的旧邻,恰正遇着火灾。男啼女哭,乱个不了。

  珍姑看了道:“他们心地好些,也不逢这天火;就逢了火,我也该出一臂之力相救。如今且自由他。”

  王子函道:“你有甚法能救得这火么?”珍姑道:“怎么没有,只是不值得救。那班人面兽心的。”王子函笑道:“这是他们自己作弄自己,老天又恰恰今日烧他们,叫你我见了爽快哩。”

  夫妻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回到河南。后来生下三个儿子,都能守家业。王子函夫妻俱各寿终。当年从贼巢中逃走一事,也颇有人知道,虽是嫌他舍得抛却父母,却也亏这一走,留得身体来收葬他父母。诗曰:

  

  军旅摧残子死兵,还因有女葬而身。

  尚员异事原同道,何用时人漫拟论。

  

  

第十一回 联新句山盟海誓 咏旧词璧合珠还

  

  锦衾绣幕缔鸥盟,恩爱海般深。但愿百年常没事,夫和妇共乐晨昏。谁料渔阳鼙鼓,害他凤拆鸾分。一时兵乱共狂奔,已自苦零丁。更有奸宄萌恶念,弄得人九死一生。不是老天默佑,怎能缺月重盈。

  乱离时世,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这原是一个大劫数。但其间也看人的是非邪正。

  奸恶之徒,天才降他灾祸,在那劫内勾决了;若是善良的,不过受些磨折,却还不到厉害。

  明朝崇祯年间,河南开封府仪封县地方,有一个人,姓宋名大中。父亲宋倬喈,母亲翁氏。只生下他一个。祖上也是读书的,传下家业,虽不厚,也还将就过活得。

  宋大中到了二十岁,宋倬喈与他娶一房媳妇,是同县史秀才的女儿,小名唤做辛娘。辛娘生得如花朵一般,十分娇美,小夫妻两个,恩爱异常。

  那宋大中的学问,颇算通透,却年当弱冠,还未能拾取一领青衿,心中气闷。辛娘劝慰道:“如今世道不好,仕宦的也可怕,若不过要做个把秀才。你正在青年,何必这般性急。”宋大中听说,稍稍开怀。

  那时外面流贼正盛,每到一处,不知杀害多少性命,拆散多少至亲骨肉。辛娘在闺中晓得了,偶然对丈夫道:“我和你十分过得好,倘然流贼杀来,把你我分散,你却怎样?”

  宋大中正拿了一管笔,在张废纸上随意挥洒,便写下七个字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辛娘看了这几字,他是从小儿史秀才教他读书,有些文理的,便也取枝笔来,去那纸上写一句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宋大中见了喜道:“这两句却是绝对。我和你都要做义夫节妇哩。”这也不过闲暇时节作要的话。不道竟成谶语。那骈对句,又做了夫妇重圆的照会。

  一日,夫妻两个正在说闲话,听得街坊上沸反的道:“流贼来了。”两个着了急,去唤底下人时,没一个答应,已都逃散。幸得自家一乘四轮车,因这日有事,要出远,预先把四头牲口驾好了的,连忙收拾些细软,扶了父母和妻子上车,出门逃难。

  只见那些人,就像打下了窠的蜂儿一般,向着东边乱走,只恨少生了两只脚。看后面时,远远地听得炮声不绝,想是和官军在那里厮杀。父母子媳四人,走到天晚,思量寻个地方歇息,却听见后边逃上来的道:“流贼打败了官军,又杀来了。”便只得再连夜奔逃。

  看看将近徐州地面,方才略放了心。四人在车上商量道:“如今中州地面,都做了贼人出没去处,有些住不得。不如到徐州,搭了船,往南直去,寻些活计罢。”

  正在车上赶路,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和一个少年妇人,也坐着乘车子,杂在人丛里逃。两乘车子同下了个坡,便一字般并着走。

  那后生先开口问宋大中姓名籍贯,宋大中一一回答了,并又告他要往南直意思。只见那后生满面笑容道:“这般甚妙,正好路上作伴。在下是扬州人,姓李,排行十三,同房下来毫州生理。如今遇了流贼,也正要回去。我们到徐州,同写一只船,价钱也两省些,又不寂寞,可不是好?”宋大中听了大喜,便对他父母道:“恰好有个同路去的伴,倒也凑巧。”

  辛娘却扯着丈夫衣袖,轻轻的道:“我看这人生下一双贼眼,又只管来瞧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心理,不要和他们同船的好。”

  宋大中想了想,道:“不妨。他自己现带着少年妻子,未必是歹人。想也怕路上难走,约我们作伴。我们到那地脉生疏去处,也少不得他们哩。”辛娘见说,也便不再去阻丈夫。

  看官,这宋大中一家逃出门时,心慌意乱,未曾走下主意,就要南直去的,因此投徐州那条路上来。这李十三既在毫州生理,要回扬州,自有径路,缘何也走起徐州来?不知他原是江湖上做那徐太爷没本钱生意的,家里倒真在南京,常来徐州近侧,探看有些油水的客商,要走水路时,诱去装了他伙伴的船行事。也怕人家要疑心,新近带了老婆同走。

  这番却不看想什么财物,只因见了辛娘美貌,便起谋心,诈称是扬州人,借口绕道毫州回去。宋家父子一时那里识得出他破绽来,当下同到徐州,李十三便去埠上,看了一只大些的船,帮宋家父子搬运行李。又把车子、牲口去倒换些钱交他们。劳碌得汗流如雨,看他连饭都没工夫吃。

  下了船让前中两仓与他们,自己和那妇人缩在后仓。宋家父子要让他们前面来,李十三只是不肯,宋家父子倒好生过意不去。

  那李十三老婆是王氏,也略有些姿色,性格又柔顺的,与辛娘极说得来。

  宋家父子见李十三在船上与那舵公水手,说说笑笑,好似一向熟识的亲眷,也只道是他惯走江湖的那笼络人头套子。

  不一日过了黄河,来到清江浦地方,把船停泊在一个僻静去处,天色已晚,那轮明月升起来,四望都是芦滩,不见一些人家。

  李十三在船头上,招他父子出舱玩月。两个才出得舱门,李十三乘宋大中不备,先推落水。那里的水,是从黄河中灌进来,十分湍急,早已随波逐浪去了。宋倬喈正要叫喊,一个水手提起篙子,把他一点,又早落水。那翁氏在舱里听见了些声息,走出舱来探看,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李十三方才发起喊来要放筏子过去捞救,却并不着紧,眼见得不济事的了。

  原来翁氏出舱时,辛娘在后面,亲看见是李十三推落水,害却三命,单留下他一个,早猜到奸人肺腑,却假认做真个自己溺死,但哭道:“我一家都死尽了,却叫我怎地独活。”

  李十三劝道:“娘子不必再哭,这是大数,哭也无益。我一时间同你公婆、丈夫南来,就像至戚一般,难道看你无依无靠不成。我家里新迁在南京,不瞒你说,倒也广有田园,尽可过活得。你同我那里去,我供养你到老,还你足衣足食便了。”

  辛娘收泪谢道:“若得这般,倒极承美意了。”

  李十三见他不甚悲伤,肯从自己南去,心中好不快活。又安慰了几句,夜已深了,合船俱各安睡。李十三却又撬开前仓门来,走进去勾住了辛娘肩头求欢。

  辛娘连忙推开,只说道:“我既肯从你过活,这身体怕不凭你作主。但是现在怀孕,你且饶我,自去别处睡罢。”

  李十三不好便去逼他,只得由他自睡,自己仍去和王氏同宿。

  辛娘这夜那曾合眼,但听得芦滩上风声,船底下水声,心中悲切,又不敢哭。那夜泪足足下了几万滴。

  约到半夜,听见后舱里夫妻两个闹起来,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闻王氏骂道:“你这般昧良心的作为,只怕官府被你瞒过,天却容你不得。即刻雷公电母来打死你了。”

  又听见像李十三打王氏,王氏越骂道:“你索性打死了我。我情愿死,不情愿做你那杀人贼的老婆。”

  又听见李十三恨恨之声,像拖了王氏,走出舱去。又听得“骨董”的一声,便满船嚷起来道:“那个落水了?”又听见李十三和船上水手人等,假意打捞,鬼混了一回,方才都歇息了。

  原来那王氏,倒是个好女子,李十三新娶在家,便带他出门,还不曾晓得丈夫是惯做这般贪财好色、放火杀人的行业。这夜李十三去夸张谋占辛娘的手段与他听,王氏方晓得嫁了匪人,十分懊恨。因此闹起来,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

  次早开船南去,于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南京。李十三来在城中钞库街上,便雇只小船,载辛娘进了水西门,来到家中,引去见他母亲杨氏。

  杨氏只道儿子同媳妇回来,看见另又是一人,便问李十三:“我那媳妇呢?”

  李十三道:“在清江浦溺水死了,这是另娶回来的。”

  杨氏叹息了几声,辛娘也不分辩。李十三便拉他同拜了杨氏几拜。

  李十三见辛娘肯认做他妻子,骨头轻得没四两重,倒懊悔在船上时,不再去缠他求合,白白打熬了几夜寂寞。

  当下巴不得晚,却怪那轮红日,像偏偏这天起来了不肯下去。日光才没,便追家里点灯。又连次催辛娘进房。

  辛娘到房中去,李十三便闭上房门,来扯他上床去,要干那事。辛娘把手推开笑道:“亏你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还不理会做夫妻规矩。乡下人合卺,也须是几杯薄酒浆,吃得糊涂了,方好成亲。似这般清清醒醒的,像什么样子。”

  李十三也笑道:“娘子说得不错,我倒忘记了。”便开门出去。叫家下人备了酒肴,搬进房来,和辛娘对坐了吃。

  辛娘捧着酒壶,殷殷勤勤地劝。李十三心中快活,开怀畅饮,渐渐醉了,推辞道:“我吃不得了。”辛娘那里肯听,又拿一只大碗,斟得满满的,含着笑去劝他。

  李十三不好坚拒,只得又接来做几口吃完。吃得酩酊大醉,眼都合将下来,脱了衣裳,先去倒在床上,催促辛娘也睡。

  辛娘故意挨延,收拾了杯壶器皿,吹灭了火,只说要净手,出房去到厨下,拿了把厨刀,回进房来。走到床边,黑暗里伸左手去摸那李十三脖颈。

  李十三还捧住了那条臂膊,道声:“好嫩滑。”早被辛娘照着项上,用力切下一刀,却切不死,李十三痛极了,直坐起来喊道:“做什么?”辛娘又用力一刀砍去。李十三倒在床上,声息俱无。辛娘又瞎七瞎八乱砍了几刀,去摸他时,头已不在颈上。

  那杨氏的房就在间壁,睡梦中听得叫喊,惊了醒来,却不喊了,像在那里砍什么东西。放心不下,披了衣服走过来。

  见那房门还开着,却没有火。问道:“你们为什么房门都不闭了睡?方才喊甚的?”嘴里说,两只脚便走入去。

  辛娘听见杨氏来,心中道:正好,这老畜生平日间不晓得管儿子,放出去害人,我也杀他一家。

  便回身把刀劈面砍来,却砍低了些,砍着胸脯。杨氏嚷道:“怎便打起我来。”

  杨氏暗中不见,还只道谁打他。那刀砍得势重,把肋骨都砍断了几根。杨氏喊得那一句,就便跌倒晕去。

  辛娘又去地上,摸着他头,连砍几刀,也砍下来。

  那李十三有个兄弟李十四,睡在前面。听见杨氏叫喊,便赶进来。他家有几个丫头小使,也都走起。李十四见里面没火,又回了出去。

  辛娘怕人多了敌不过,原是打料死的,便把刀来自己颈上乱割。那刀连杀两个人,卷了口,割不入去。又见众人将次要来,心下着忙,便奔出去,开了前门走。

  恰遇着李十四,取了火进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回身追出去。那些丫头、小使倒丢了里面,都赶出来看。

  前门正临着秦淮湖。辛娘到湖边,涌身一跳,早下水去。李十四忙呼众乡邻,相帮救起,却已死了。

  李十四见死尸身上,都是血迹,又不见他母亲、哥哥出来,便和众人同入内去,来到李十三房中。见他母亲杀死在地,哥子也杀在床上,惊得呆了。

  众人见桌上一个纸封儿,去拆开来看,有识字的念道:

  

  妾中州史氏,小字辛娘。生十八,而归同邑宋大中。薄命不长,遭逢世变。奉翁姑而东走,由徐邳以南迁,固将舍彼乱邦,投兹乐土。讵意奸人伺隙,毒手横施,非因财以起念,实见色而生心。既挤我夫于巨泽,复倾二老于洪波。一门俱已没矣,贱妾独何生为。顾念仇仇犹在,泉壤难甘,用忍须臾之死,以快报复之怀。仁人君子,幸鉴妾心。

  原来这一纸,是辛娘在船里时便写下的。当下众人都赞叹道:“天下难得有这样烈性女子,真个是谢小娥再世了。”

  再到辛娘身上去搜检,见里面衣裤,都用针线密密缝着。又知道是未被奸贼玷污的。大家赞个不住。

  李十四见杀了他母亲、哥哥,也要把辛娘尸首残害。却是众人不依,就连夜扛抬去,寄在尼庵里。

  天明了,合城的人都来观看,赞辛娘面色,犹如活的一般。大家叹异,跪下去礼拜。施舍钱财与他殡葬的,一个早上就有上百银子。做头的替他办些金珠首饰,插戴了下棺。抬会葬在钟山脚下。好事的又做些歪诗来赞他的贞烈,这且不题。

  却说宋大中,那日被李十三推下了水,随着滚滚的波流淌去,却撞着了一株枯树,是上水头冲下来的。便用手搿住,昂起头来,呕出了些吃下的水,顺水势打去,天明到了淮安。

  有一只小船看见,忙撑过去,救了起来。原来这小船,是本地一个财主,唤做陈仲文,老年得了个儿子,特在这急水湖里设下救生船做好事,保辅小孩长大的。

  宋大中问得明白,便到陈仲文处去拜谢。陈仲文见是异乡人,避乱下来,却又遇着匪人谋害,推他落水,十分怜悯,叫人把衣服与他换,又暖酒来压惊。宋大中不胜感谢。

  陈仲文的老来子,已有八岁,家中请位教书先生,新近死了,这缺还未曾有人补。当下见宋大中言谈温雅,是个旧家子弟,便要留在家做西席。一来怜他漂泊无依,二来要紧与儿子读书,也是一事两合。

  当下宋大中却推辞道:“晚生蒙老丈救了性命,又要收留课读,极承盛情。但晚生虽得再生,未晓父母妻子信息,放心不下,还要去沿途打听。倒只好虚老丈的美意了。”陈仲文见说,也不好强他。

  正闲话间,见外面来报道:“捞得两个老人,一男一女,都是死的。”

  大中也疑心是他父母,忙走出去看,不道果然,哭倒在地。陈仲文叫人扶他起来,劝慰了一番。

  陈仲文既行这善事,那棺木也现成有在家中的,便拣两副木料好的,替宋大中收殓父母。

  宋大中正在心中悲伤,又听见报道:“捞救得个少年妇人,却未曾死,说某人是他丈夫。”

  宋大中又吃一惊,正要走出去,那妇人已到面前,是小船上人送进来的。看时却不是辛娘,倒是李十三的老婆。宋大中正要问他,那王氏一头哭,一头先告诉丈夫的没天理,怎地把他也推落水。

  宋大中听了,又苦又恼。苦是苦自己父母死得惨伤;恼是恼那没天理的不能立刻拿来,碎剐做万段。

  王氏又哭道:“方才救生船上说起,知道早上救得郎君在这里。我因想那没天理的,谋占娘子,我便情愿自己献与郎君为妻,出这口恶气。因此就说郎君是我丈夫,要求郎君收留。”

  宋大中锁着眉头道:“我心乱如麻,那里还有心和人家兑换老婆。”王氏见他不允,越发哀哀的哭个不住。

  陈仲文在旁听了备细,拍手欢喜道:“报应得好。”便劝宋大中说:“他谋了你妻子,也送妻子来赔赏,这是天意,何不就收纳了。”

  宋大中道:“晚生父母双亡,初丧时节,怎么娶起妻来。况晚生不共天日的大仇,还未曾报,晚生身子,不打料活在世上的。留他在身边,又替不得晚生力,可不倒是一累么。”

  陈仲文还未回言,王氏却就开口道:“依郎君说起来,当真你家辛娘在这里,也道是初丧时节,又要报仇,打发他到别处去么?”宋大中一时倒回答不出。

  陈仲文便赞道:“这小娘子说话,好不伶俐。既是宋大哥居丧,不便娶妻,老夫替你且收养在这里罢。”

  宋大中方才应允,和王氏都谢了一声。

  当下,陈仲文又把宋家老夫妻殓了,又择个日子,替宋大中安葬父母。那王氏在灵前,披麻带孝,哭得喉破眼枯,就叫辛娘来,倒也不过是这般。

  安葬已毕,宋大中买口尖刀,藏在身边,又带了些干粮,要到扬州,去寻李十三报仇。

  王氏阻挡道:“去不得,一向还未曾告郎君晓得。那没天理的和我都是南京人,他说住扬州是假的,他对我夸口道: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歹人,七八是他党羽。郎君你单身前去,那里敌得过他的耳目多,不要大仇未曾报得,倒把自家性命送了。我劝郎君且在这里耽搁,等他恶贯满盈,自受天诛地灭,可不是好。”

  宋大中摇着头道:“那里等他自死起来,也叫什么报仇呢。”口里是这般说,却也因江湖上都是奸党的话,怕事体不成,枉送性命,倒绝了报仇的根,心中好生犹豫。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日夜皱着眉头叹气。

  陈仲文也宽解道:“不必性急,慢慢地生出个万全计策来,去报那仇便了。”宋大中只是委决不下。

  看书的看得到这里,必竟道:“宋大中和陈仲文怎没一些见识,既然晓得了李十三的确住居,只消衙门里一纸状词,便差捕役去捉来正了法,何必只管想自己去报仇,又要生出什么万全计策来?可不都是隔壁的,倒还要批评我做书的,把宋大中、陈仲文说成两个呆子!”

  却不晓得明末时节,何尝打得官司的,递一纸状,官吏先要到手浓些,方出签去拿人。不要说是拿不着,就拿着了,捕役到手那边些银子,只说逃走了,不捉到官。就是捉到官,官府又尽是爱钱的,到手了些,便极真极重的罪,也会开豁,倒叫那边做了准备,连私下也难报仇。可不是求工反拙了么。因此陈、宋两人再不想到那着棋子。

  当下宋大中十分愁闷,王氏也出不出主见。真个是宋大中说的,替他力不来。

  过了几日,却听得外边沸沸扬扬传动,说一个南京人,害了人家一门,谋得个妇人到家,却被那妇人灌醉来杀了,又连歹人的母亲都杀死,自己也便投湖殒命。众人敬他节烈,与他收殓,殡葬得十分体面。又有人传来,那妇人的姓名籍贯都有,却正是辛娘。又有人传诵那放在桌上的几行书,越发无异是辛娘。

  宋大中听了,喜得大仇已报,雪了那无穷的恨;却又想了辛娘的死,心中悲伤。便对王氏道:“和你同在这里多时,幸是未曾成亲。今我妻子替我报了大仇,又守节投湖,这般贞烈,我何忍负他而再娶妻。”说罢,泪珠像雨一般滚下来。

  王氏道:“虽是这般,郎君只要心里不忘记史氏娘子便了,何必说到再娶,就是负他起来。”

  宋大中道:“我若再娶,实在心里打不过。明日我就要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正还青年,可另从人去罢。”

  王氏见说,泣下道:“郎君已收留了我,如何却又抛弃起来。”

  宋大中道:“我还未和你成亲,就是负你,也比不得负我辛娘。况我又不是抛撇了你,另去娶妻,是自己怨命,要去出家。你便跟着我也有甚趣味。”

  王氏见宋大中只是要抛他,想着自家命薄,不觉苦苦切切哭起来。陈仲文听见,走过来问知原由,便对宋大中道:“宋大哥我想史氏夫人节烈死了,原难怪你不忍再娶。但是古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夫虽不是读书人,却也晓得这两句。难道来大哥倒不想到,怎么说得出家做和尚起来。”

  宋大中只是拭那眼泪,不肯应承。王氏在旁接口道:“既是郎君不肯负史氏娘子再娶时,我情愿与郎君做婢妾,奉事终身。只不好再去认他人做丈夫。”

  陈仲文听说,不等宋大中回言,便衬上去道:“小娘子这句话,竟已到十二分。宋大哥不得不依了。”

  又劝王氏道:“小娘子不必心焦,总在老夫身上,决不令宋大哥把你离异便了。”当下各人走散。

  又过两日,有个原任副将,姓元,是铜山县人,与陈仲文家有些世宜,少年落魄时,也曾蒙陈仲文周济,因此十分见好。当下了忧起复,补了河南一个缺,来陈仲文家辞行。陈仲文请他吃酒。

  那副将是个大酌,干盅不醉的。陈仲文却酒量本平常,又在些年纪,那里陪得过,因宋大中也是个海量,便央他陪客。

  元副将见宋大中恰好河南人,问他中州风土人情,一一回答得明白,已自欢喜。吃起酒来,却又是棋逢敌手,对垒得来,越发爱他。

  俗语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曾见两个知己碰着了,定吃得许多酒。却不晓得这知己,只是对手酒量。你也不肯让,我也不肯歇,一万杯也吃了,千杯怎不道少。从来会吃酒人,遇见量好的,另有一种亲热,就是这意思。

  元副将和宋大中饮得投机,便问陈仲文:“这位系宅上何人?”

  陈仲文备述他避乱南迁,又遭奸人谋害,流落此间缘故。

  当日酒散,元副将扯陈仲文去说道:“小弟此去河南,正少个幕友。既是宋生在此间,没甚职掌,不晓得他可能同我去么?”

  陈仲文正怕宋大中果然要做和尚,却辜负了王氏一片真诚,要想个法儿来绊住他身子。听了元副将的说话道:“等我去问他看。”

  便招来大中去,把元副将意思说了。又道:“我想,令尊令堂死得惨伤,只生下宋大哥你一人,必须争得一口气才好。如今同元副将去,倘和副将投机,他肯提拔时,倒可博个异路功名,诰封父母。不晓得宋大哥你意下如何。”

  宋大中连日来想了辛娘,只思量出家做和尚,全他义夫的志。那功名二字,已看得冰也似冷的了。却因陈仲文,把替父母争气的大帽子,当头一罩,有些推托不得,便道:“蒙老丈这般关爱,晚生就同元公去便了。”

  陈仲文大喜,去知会了元副将,当夜留副将在家下榻。次日就请宋大中一同就道。

  宋大中谢了陈仲文诸般盛情,又道:“晚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有一句话,要对老丈说。晚生仔细想来,终不忍再近女色。王家女子在此,也非了局。仍望老丈与他另觅良姻为是。”

  陈仲文和宋大中盘桓了几时,知道他有些执性的,便随口答道:“你既立志要做义夫,我也只得劝他改嫁了。”又笑道:“宋大哥,你只不要做了和尚回来见我,老夫却要骂你不孝的。”宋大中不觉也笑起来。

  陈仲文送了元、宋二人出门,回去试王氏道:“宋郎临行,又嘱我劝你改嫁,你意下如何?”

  王氏垂下泪来道:“妾向日错嫁歹人,一言不合,即推落水,因此便与他恩断义绝。昨蒙老丈作合,许身宋郎,虽然他又要离婚,是他不负前妻的义气,并不是怪妾什么来,妾却越发敬重他。只守着他前日应承娶我的那句话,倘宋郎不肯再娶,妾也断不再嫁的。”

  陈仲文听了,点头道:“说得是,有志气。在老夫身上,总要弄他来娶你,不辜负你的意思便了。”不表王氏只是陈仲文收养在家。

  且说宋大中,随了元副将到任。光阴倏忽,不觉有两足年。宋大中先前在家,服食起居,有辛娘照料,十分适意。自从遭了那一变,还有谁看管他。

  况现今在河南,又比不得淮安,连年流贼吵闹,弄得地方上十分萧条,一些东西也买办不出,清苦异常。

  却还喜得陈仲文那里,时常遣人寄物事来,都是知心着意的东西。虽不十分值钱,也亏他体贴得周到。宋大中心中感激,写信去谢,却再没得回字来。

  一日,又报流贼杀来。元副将和宋大中商量,设几支伏兵,把贼人杀得大败。贼人气愤,又起了大队人马,要来复仇。探子得信,即便报来。

  宋大中预料贼兵到来扎营地方,劝元副将埋下地雷打他军。元副将听了。流贼果然屯兵在那里,被官军烧着总药线,地底下飞起火炮,把贼人打死无数。元副将又乘乱里统兵掩杀,把贼人杀得片甲无存。元副将大获全胜。

  朝廷晓得,就升他做总兵。元总兵又举荐宋大中功劳,有旨特授游击,竟做了三品武官。

  宋大中见那些流贼,今日杀了一万,明日到又多了二万,色势不好;更兼立得功时,大家都要忌刻,甚是没趣。便告个病,不做了那官,回到淮安来。

  陈仲文接着,叙了些契阔之情,宋大中便谢他连次寄那些东西。陈仲文只是笑。宋大中又去上了父母的坟,仍回到陈仲文家。

  那时他父母的服已满了,陈仲文便与他商量,和王氏成亲。宋大中吃惊道:“他还没有嫁人么?”

  陈仲文道:“宋大哥,你好不识人。他虽系再蘸妇人,却不是不烈性的。自从你去后,我几次劝他另嫁,他只是不依,准准的与今尊令堂穿了三年孝服。就是往常寄你物件,也都是他的,老夫却那里这般用心。你须去谢他哩。”

  宋大中听说,也有些怜惜意思。却又想了辛娘,不忍再婚。

  陈仲文见他那光景,便又道:“宋大哥不必迟疑,你想结发的贞节,这小娘子在你面上,也算得贞节。你要不负结发,便负了他。你若不负他,却倒不算就负结发。成了亲罢。”

  宋大中尚还踌躇,陈仲文又道:“你要做义夫,先前就不该应许我收留他。如今他十分用情于你,你却抛撇他,这就不义了。那里有义夫只义得一头的。”

  宋大中被说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陈仲文便收拾间房,拣个日与他两人配合。宋大中到房中,只是涕泣,不上床。王氏倒也不怪他,另与他侧首开了个睡场,日间小心代侍着他。

  宋大中也十分怜悯,对王氏自恨道:“我怎么不能把身子分做两个,一个守着辛娘,一个周全你。”王氏忍着笑,不开口。

  成亲五六日,宋大中便叫了船,同王氏南京去祭拜辛娘坟墓。

  列位,你道宋大中先前在淮安,闻了妻子死节的信,原何不就去哭奠一番?只因那时在陈仲文家,腰无半文。承陈仲文留他在家,又代他殡葬父母,怎好再要盘费往南京。况且辛娘已死,不比得是父母之仇,讨饭也要去走遭的。因此竟未曾去。这番授了个武职,虽未寻得大块银子,却也略有些儿,便要了起这愿心来。

  当日下了船,不多几天,已抵南京,泊在城外。宋大中自骑了马,一乘轿子抬了王氏,同到钞库街来,访问辛娘墓在那里。

  那些人答称:“在钟山脚下,已被人家发掘,尸首都不知去向。”

  宋大中听说,泪如雨下。那些人晓得是宋大中,便有几个领他到钟山下去看。

  宋大中和王氏到那边,果然只剩所空圹,一具空棺木在侧边,日晒夜露得也坍了。宋大中到这时节,放声一哭,登时晕倒。

  王氏连忙和跟随的扶住,叫唤了醒来。宋大中只得叫将祭品放在空圹前,哭奠了一番,又叫人把坍棺木也收拾在圹里了,方才转身回到船中,取路要归淮安。一路只是郁郁不乐。

  那船行到扬子江头,正要收江北港口,回头望南岸时,见金山矗立在大江面上,十分秀异。宋大中不觉赞叹道:“好景致。”

  王氏正要与他排闷,便道:“我们难得到这里,何不金山去游玩一回。”

  有两个新买了丫鬟,是镇江人,便和一声道:“山上果然好景致哩。”

  宋大中便分付船家去金山。船家打转舵来,正遇着顺风,不多时,金山已在面前。

  宋大中正立在船头上看,忽见一只小船,在自己船前掠过。船舱内坐下两个妇人,一个年少的,宛然是辛娘。心中奇怪。

  那年少的见了宋大中,连忙在窗里探出头来认。这种神情越像,却还不好便去叫他。那小船如飞般快,早去有一丈来远。宋大中匆忙里忽然想着和他在家做那一联对句,便似唱大江东去的一般,高声吟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只听见那妇人也高声应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当下宋大中又惊又喜,恨不得就从水面上跳了过去。忙叫船家转舵,恰好那小船也回转来,两船相近,仔细一看,何尝有错!丫头扶辛娘过船来,大中和他抱头大哭。

  辛娘道:“郎君一向何处?只道已死,不料又得相逢。”

  宋大中便把小船搭救,寄居淮安,久闻死节,特到南京扫墓回来的话,略述几句。就问辛娘:“缘何却得再生?”

  原来,辛娘那夜死了,魂却不散,犹如睡着一般。忽一日,像有人在半空中呼他姓名道:“你不该死,有人放你还阳了。”

  辛娘一似梦醒,把手四面去摸,方晓得死了,在棺材里。有几个恶少,见他系众人厚葬,钗环等项,颇值些钱,那夜赌输了,没处生发,便乘天黑,去掘开了圹,撬起棺盖,正要拾取金银,却见辛娘的脚动起来,众人大惊。

  辛娘预先听见众人猜他棺内东西,有的道:“不知可值二百两银子?”有的道:“不知可够我们一月赌?”

  知道是劫坟的,怕他们要害自己,便先开口道:“幸得你们到来,使我再见天日。我的首饰,都送你们买果子吃。有什么女庵,可卖我去做尼姑,还可得些银子。我倒越发感激你们。”

  众人都跪下道:“娘子是贞烈神人,小人们只因穷了,干这没天理的事,但求娘子不漏泄就够了,怎还敢卖去做起尼姑来。”

  辛娘道:“这是我自己情愿,何妨呢?”

  有一个道:“小人前在镇江城内,做些小经纪,晓得那边有个章夫人,丈夫死了,没有儿女,极是好善。若将娘子送去,定肯收留。可不胜似做尼姑么?”

  辛娘闻说大喜,自己拔下簪珥,尽数付与众人。众人倒都不敢受。辛娘定要他们受,方才拜受了。一个就去寻顶轿子,抬送辛娘到镇江。

  那章夫人有六十来岁,丈夫曾任知府,死后并无子女。见了辛娘,十分欣喜。辛娘只说同丈夫被兵南迁,丈夫失脚落水淹死了,自己没有去处,求收留做使女。

  章夫人问知是好出身,那里依他,竟认做了女儿。那日母女两个正游了金山回去,却不料夫妇重圆起来。

  辛娘对宋大中细细述说一番。当下王氏行婢妾礼拜见辛娘。辛娘见了王氏,惊问缘何在此。

  宋大中方才把在陈仲文家的事,及同元副将到河南,提拔做官,回来成亲的话,细细重叙一遍。

  辛娘对王氏道:“感蒙代葬公婆,我还该谢你,怎行起这礼来。”当下两人叙齿,辛娘长王氏一岁,认作姊妹。并拜了四拜。宋大中又过船去拜见那章老夫人。章夫人心中甚喜,请宋大中和王氏都到他家盘桓。

  章夫人闻宋大中在淮安,还只是寄居,便将自己西首一所房子,送与他们。又备下好些衣服首饰送过去,做辛娘奁赠。

  宋大中到那西首屋里,第一夜先在辛娘房中,与他叙了些旧。辛娘才晓得丈夫和王氏虽号成亲,还只是干夫妻,便连夜要送他那边去。却是宋大中不听。

  第二夜辛娘先把自己房门闭了,宋大中只得来到王氏房中,笑对王氏道:“我和你成亲多时,没一些夫妻情分。你可怨我么?”

  王氏也笑道:“郎君便今夜再不过来,妾也不敢怨。”

  宋大中道:“却也难得你们两个,都是这般贤慧。”便将昨夜辛娘要送自己过来,并今夜先闭了房门,对王氏说。王氏十分感激。

  次日天明,宋大中到辛娘房中。辛娘笑问道:“昨夜可有雨露到那里么?”宋大中也笑道:“怎敢不体贴美意。”辛娘又笑道:“若非江中相遇时,不晓得你们干夫干妻到几时哩。”宋大中也笑。

  从此他一夜一处,往来两边房里。

  过了几日,辛娘要想去拜公婆坟墓。宋大中和王氏,也正怕陈仲文不见回去,在那里心焦,便别了章夫人,同下船往淮安。

  开了船,王氏忽地笑起来。辛娘问道:“妹子,你有甚好笑?”王氏道:“妹子好笑前日,因郎君赞金山景致,特地剪江过来。不料得见姊姊,大家欢欢喜喜,这山可不真个是撮合山么。”

  宋大中和辛娘见说也笑。宋大中道:“全仗有他作合。却为了游山到来,仍旧不曾去游,山神难道不怪我薄情么。”

  便分付船上,要去游山。游了金山,回到船中不一日,已抵淮安。宋大中领了双妻,去见陈仲文。

  陈仲文闻知夫妇重圆的奇事,不住叹异。又听得说章夫人认做女婿,赠他们房子,怕宋大中此后难得到淮安来相叙,便也把一所房子,赠与宋大中。

  宋大中感他美意,不好却怪,遂令王氏认陈仲文为父。

  陈仲文大喜道:“老夫久有此心,只是不好自己说得。”

  原来陈仲文的儿子还只十一岁,思量认个女儿在身边,庶几老景不寂寞。见王氏做人和顺,原十分着意。又闻章夫人怎地认亲,怎地送妆奁,他性情原有些好胜的,就是宋大中和王氏没那意思。他也要自己买这爷来做了。

  当下宋大中、王氏,用女儿、女婿礼拜见陈仲文和他妻子胡氏,陈仲文也便备下一副绝盛的妆奁,送到那所房子里去。

  辛娘拜过了翁姑坟墓,耽搁几日,要回镇江,事奉章夫人。

  陈仲文见辛娘出格的美丽,怕路上往来,又要生出事故,劝宋大中留辛娘常住镇江,令王氏永居淮上。

  宋大中依言,从此他有两个住居,自己来去其间。一年里头,要走好几回。

  一日从淮安到镇江,在扬州城外泊船,见隔壁那只船,竟就是前年在徐州雇的舵公、水手,不曾更换一个。便悄悄地去报了官,遣人来捉,一个也没有走脱,都拿去问成死罪。

  看官,先前说不好打官司,如今却又怎么讲?只因宋大中现在也是个职官,官吏就不好怠慢。况又是他自己撞见了奸党,只要做公的去捉,再没本事做什么手脚了。

  宋大中到镇江,把这事说与辛娘听,大家称快。后来宋大中死在镇江,和辛娘同葬。王氏葬在宋老夫妻墓侧。辛娘生两个儿子,王氏生四个儿子,竟做了南北两支。有好事的,成诗一首道:

  

  狭路逢奸几丧妻,谁知反占别人姬。

  冤仇虽复终遗恨,从此高堂没见期。

  

  

第十二回 埋白石神人施小计 得黄金豪士振家声

  

  三千食客履盈庭,为金银,陪小心。财源易竭。必竟有时贫。昔日众人都不见,辜负了,解囊情。莫道冯谖不再生,感神人,下白云,烧丹练石,来助孟尝君。功成却早将身遁,堪羞杀、旧宾朋。

  这阕江城子词,是骂做蔑片的,见大老官兴头时,个个去亲近他;到得他被众人拖累穷了,要想众人帮扶些,再也不成,便鬼都没得上门。那种情况,极是可恨。

  但也不要将众人都看轻了。孟尝君食客三千,那里人人晓得报效。却有冯谖这样人物在里头。如今这回书内,又有高似冯谖十倍的,分明是神仙下降,并非来替蔑片争气,也正要塞那惯下逐客令的嘴。

  明朝嘉靖年间北直保定府有个大富翁,姓方,号正华,坐拥百万家财。娶妻柳氏,生下一个儿子,叫方口禾。

  那方正华赋性豪迈,极轻财好客,在他家里吃饭的,日常有几百人。朋友有什么急用,向他借一千两,就是一千两;向他借五百金,就是五百金。也不曾要借票保人。约他几时归还,到那其间没有,他也不去讨取。

  那班门客,都是想些油水吃的,便没一个不向他开口,连那柴米油盐,绸绢布疋,一应日用琐细物件,都作想到。方正华只要有在家里,就叫拿去。

  只有一个远客,是陕西人,叫张管师,从陕西到来,一住就是几年,只吃方正华口饭,再不告借什么东西。

  那张管师相貌生得清挺,谈锋又极雄奇,方正华也在众人里面,格外相待,与他结为弟兄。食则同桌,寝则同榻,十分优厚。

  那时方口禾尚幼,呼他做叔叔。张管师喜欢同方口禾玩耍,这方口禾也最爱张叔叔作伴。每日学堂里回来,就跟着张叔叔去玩。

  张管师和他掘开贴地砖来,搬运石子去埋在底下,仍把砖儿铺好,说是藏银子,哈哈的笑。五六进房子,尽被他两个埋了石子。

  众人都笑张管师老大年纪,还是这般孩子气,方口禾却特特喜他,比别个小伙伴,更加亲热。

  过了十来年,方正华家计渐渐消乏,这些朋友向他挪移,有些应手不来,要一干止得五百了,那班朋友也便散去了好些。却还坐定有十多人在家。

  方正华卖田卖地款待他们,欢呼畅饮,达旦连宵,依旧是向时光景。

  方口禾也渐渐长大,亦喜挥霍,学父亲另结一班小友。方正华道是像自己,再不禁遏。

  又过几时,方正华越发穷了,把身底下房子典与人家去住,在侧旁一所小些的屋内,倒也还算宽敞。那些散不尽的朋友,仍来骗酒骗饭。没多两天,把屋价又早用完。方正华生起病来,医药不效,竟就作古。可怜死下来,送终之费,一时无措。

  亏得张管师在自己囊中拿出银子来,替他们料理,又道他豪华了一世,死时偃蹇,须吃人笑话,便代他们开丧。生平曾有过一面的,尽皆送讣,十分厚款那些吊客。

  又寻一块葬地,择日出了殡,在坟上栽下好些树木,办得像模像样。柳氏和方口禾感激异常。家中事体不论大小,都禀命张叔叔,凭他处分。

  只见张管师每日从外面回来,袖子里袖着些砖头瓦片,到那没人住的空房子里去,抛在墙脚下,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问他时只是嘻嘻的笑,不来回答,也不好再盘诘他,只由他便了。

  方口禾一日对张叔叔忧穷,张管师作色道:“你不省得铜钱银子来路艰难,只道如泥土一般,要就有的。不要说是此刻没有银子在手头,就有万万资财,入你手也易得尽的。做了个男子汉,只要自挣自立,忧穷来有什么用。”

  方口禾也便不敢再说。那时方正华这些朋友,和方口禾的小朋友,都已散尽,只有张管师还在他家。一日也辞别了要回去。柳氏和方口禾留他不住。

  方口禾泣下道:“既是张叔叔定要回去,到了家中,略耽搁几日,可就回到这里来叙叙。”

  张管师应承了,骑上一匹驴子,飘然自去。张管师去后,方口禾和母亲在家,一日穷一日,衣珠首饰典当完了,又把那粗重家伙,拿出去卖来吃。不消几时,又都吃完。几个底下人,见主人这般窘急,早已雀儿般飞散。

  母子两个无可生发,思量再把现在住的房子出卖,却又没人家要。日日望张叔叔来替他们经理一番。不道张管师竟学了唐诗上一句道:

  

  黄鹤一去不复返。

  列位,从来挣家事的人,与那用家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热便热到赤身裸体了,打扇也还嫌热;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向火,也尚道冷。天时就是这般不齐,怪不得人的作为也迥然不同。论起会挣家业人来,就是方正华死后,也是大富之家,那里一穷就穷得别个穷人般干净。倘及时整顿一番,也自将就支持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惯的,打算是打算不惯的。便如石锤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却说方正华在日,曾与儿子定下头亲事,是河南怀庆府一个财主王元尚的女儿,唤做睦姑。后来那边闻方家穷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华死了,送讣闻去,也不来吊。柳氏和儿子,还只道是他家因路程遥远的缘故。

  看看服也除了,却终不见来。当下母子两个,穷得衣食不周,柳氏只得和儿子商量,叫他到怀庆府去,只做定大婚之期,就叙述些现在情形,希冀那边照拂。

  方口禾领了母命,带些干粮在身边,牲口也雇不起,只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怀庆,问至王家,便央管门的人去通报。

  从来富贵人家,门上第一刁恶,他听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见他身上衣衫,旧得晦气,脚上一双鞋子,从保定直步至怀庆,底都走薄了,几个脚指头,即日要夺围而出。且受风霜辛苦,弄得猴头鸟颈,十分丢不上眼,有些不屑替他通报。却还因不晓得家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进去禀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听得说女婿到来,心中骇异,呆了一呆,便问:“有多少人跟来?”管门的说是:“独自一个。”

  王元尚便问:“怎么打扮?”管门的把那褴褛光景,述与主人听了。

  只见王元尚眉头都皱,分付管门的:“你出去问他,为什么事故到来。”

  那班奴才,最会窥探主人意思打发的。走出来,也没什么称呼,说道:“员外问你,为着什么到来?”

  方口禾倒还好声好口的道:“管家,你领我去见了员外,当了面就好说了。”

  管门的板着脸道:“员外分付,先来问你,你却如何倒这般讲。”口里说,手里自去桌上茶壶内,斟出杯茶来。

  方口禾只道是请他,正要伸手去接,却见他取来自吃。方口禾这般怠慢,好生不乐。欲待说是来订婚期,自觉有些不像样;欲待不说,却又没得见丈人。徘徊了一会,没奈何,只得告道:“管家,我的来意,原不是在这里说的。但员外既先来问,我烦你代我入去禀白,此番只是来定吉期。”

  管门的也不答应,竟自走了进去,传这话与主人听。

  王元尚那时在里面,和金氏闲话。睦姑也坐在旁边。夫妻两个听了,都不开口。停了半晌,王元尚看着金氏对管门的道:“你再去对他说,叫他备了一千银子来,做准日礼,才好定得吉期。若是没有时,不必来认这门亲了。”

  管门的得了这几句,越发胆大,慢慢地走出来,也不去与方口禾打话,自向门首一条凳上,倒朝着外面坐了,看街坊上三四个小儿夺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问道:“管家,你去员外跟前怎么说了?”

  管门的慢慢侧转头来道:“员外叫你拿一千银子来准日,没有时,不必认这门亲了。”说罢,仍回头去看那小儿玩耍。

  方口禾此时,心中气忿,不好就发出来,只得又告管门的道:“管家对你说,我家先前也曾富过来,只是现在穷了,拿不出,烦你再上复员外,不要作难,且放进去见一见也好。”

  管门的听说,恼起来道:“你这人忒不爽利。有银子自来准日,没银子两家撒开。有这般多缠。”

  方口禾见他无状已极,待要发作,早又见里边打发管家婆出来,叮嘱管门的道:“里头分付你,那姓方的量来没银子,快赶出去,不要放在这里,装人家幌子。”

  管门的就把方口禾向门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体来害我受气。”险些把方口禾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脚,思量要骂。忽转一念道:我只一人在此,倘被他家赶出些人来,越发要受辱了。便缩住了口。

  却又想着自己,本指望这里款留,只带得来的盘费。如今却怎地回去。不觉起风下了雨,出不出气变了苦,哀哀的哭将起来。那管门的把门关了不来睬。

  倒是对门一个顾妈妈,年纪六十多岁,丈夫亡过,儿子街上去做些小买卖未回来。一个人在家,听见他哭得凄惨,走过来劝,扯他去自己家中坐了,问是什么缘由。

  方口禾把远来探亲,王家这般相待,如今回去不得,细细告诉他听。

  顾妈妈十分怜悯,晓得他没有吃饭,便去打两张薄饼来,与他充饥。又拿了件布衣服,去左近一个当铺里,典得一千个钱来,把与方口禾道:“不多一文,将就帮郎君做些盘费。那王元尚是极凶恶的,你便和他到官,也怕没得便宜。且回去再处罢。”

  方口禾谢了顾妈妈,即便转身回到家中,把上项事告诉母亲。

  柳氏听了,泪流不止,又对方口禾道:“我想你父亲在日,那些朋友,都曾借我家银两。如今也有几家还得起的,你可去讨取些来度日。”

  方口禾泣道:“母亲怎还看不破。他们一向相与我家,只是为着钱财。倘然孩儿今日峨冠博带,乘着高车驷马前去,就要借千把银子,也未必回头出来。如今穷得这个样儿,那个还来忆念旧日恩情。况父亲借出去的银子,都没有凭据,那里讨得动。”

  柳氏道:“虽然如此,难道竟关了门,受俄不成。你还是去讨看。倘或有几个良心好的,不忍看我娘儿两个饿死,也未可知。”

  方口禾只得出了门,向父亲的朋友家去,只说告借。走了二十多天,远的近的,都已走遍,那里要得动半个老官板,十分气忿。

  却又想道:这班是我父亲朋友,和我隔一层。那我自己相与的,或者不是这般看冷眼。便又走向那小友人家告急。谁知说了钱就无缘,也都愁出一窠水来,没得赍发。正是: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方口禾回到家中,告知母亲,心中苦切。娘儿两个哭了一场,从此息了这念头,只在家有一顿没一顿的苦度不题。

  且说王元尚夫妻,不放方口禾入门,回绝了出去,睦姑心中却晓得,道父母不是。王元尚要另与他出帖。

  睦姑泣下道:“方郎不是生下来就穷的,这也是孩儿的命。爹爹母亲既把孩儿许了他,孩儿便生也是方家人,死也是方家鬼。断不另嫁别人的。”

  王元尚不快道:“你还不晓得穷的苦,吃也没得吃,穿也没得穿。你是受用惯的,那里他家去过得惯,还要想他。”

  金氏也接口道:“他家那里还有什么丫头使女,粗粗细细,都要自己去,你如何来得?我和父亲是不舍得你。退了那头亲,你怎还执迷不悟。”

  睦姑道:“为人在世,若是贪了吃着,爱了安逸,不顾那道理,也还成什么人。爹爹母亲说爱孩儿,倒害孩儿哩。”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王元尚夫妻又百般劝诱,睦姑只是不听。夫妻两个动了气,日日把女儿来骂。睦姑听凭爹娘骂,却全然不动。王元尚夫妻倒也无可奈何。

  过不多时,一夜,王元尚夫妻在睡梦里,听得响动,惊醒来,见是一伙强盗,明火执仗,打入房来。

  夫妻两个抖做一团,被一个强盗在床里拖出去,问银子那里。王元尚刚道得个“没”字,一盗将手中亮子在他嘴上一指道:“怎么没有?”早把满嘴胡须,放野火般烧得只剩些短根。夫妻两个着了急,指点出藏银子地方。那伙强人又在他家各处,搜索抢掠一空而去。

  王元尚等到天明,报了官,差快役去捉,却那里有捉处。王元尚家从此也穷了。

  光阴如箭,倏忽两年,越发穷得不堪。有个广东客人,在怀庆生意。闻得睦姑标致,肯出五十金买去做小。央媒来说。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才穷得,便有人发这般轻薄念头。就是做媒人的,也胆敢说出来,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个人贫志短,也就许诺。收了价银,不顾女儿肯否,约日便要送去。

  睦姑晓得了,连夜寻些窖煤,把粉脸涂得似鬼怪一般,乘着月色,出门逃走。心中要投保定去,却不认得路。平日间听得说在东边,瞎七瞎八,往东走去。

  走到天明,可怜腿都肿了,肚里饿起来,却没铜钱买吃,只得到村落里去化口吃了。问那保定的路又走。

  从此日里讨饭,夜间怕被污辱,扒到茂盛些的树上去,鸟雀般歇宿。把个娇嫩身躯,弄得遍体皮肉都在树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才到了保定。问到方家,直闯进去。柳氏母子看见,只道是乞丐,又涂得脸来怕人,柳氏便嚷道:“你这乞婆,眼又不瞎,怎么直撞入内来。”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亲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从怀庆逃来的。”

  母子两个吃了一惊,柳氏便挽住睦姑手,泣下道:“儿,你缘何弄得这般样子?”

  睦姑一头哭,一头诉说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来与他洗脸,又梳了头。只见面开秋月,鬓压乌云,竟是一位绝色佳人。

  母子两个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儿子,去央人选个日,将就与他们完了姻。

  家中十分穷苦,一日只吃得一顿,柳氏对睦始下泪道:“我娘儿两个,是应该受这苦的。只是负了好媳妇,却叫我过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这般说。媳妇在乞丐里头,尝过那些苦况,今日看起来,同样一个穷,也就是天堂地狱般分别。”柳氏听说,不觉挂着两行眼泪,笑起来。

  过了几日,柳氏因养下的一只鸡,晚来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鸡见人走过去,乱扑的逃,逃到了那没人住几间空闲房子里去。

  那院子里的草,齐着肩头般长。柳氏从那乱蓬松里,分开条路赶去,那鸡伏在墙脚下。

  柳氏走过去拿它,绊着块砖儿,险些跌了一交,心中转道:这还是张叔叔抛下的,没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块来,要丢他院子里去。却觉捏在手里,有些异样,打一看时竟像五两来重锭银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将黑下来,认不清楚,鸡也不捉了,急拿到那边屋里去,与儿子、媳妇看。果是银子,各各嗟异。

  方口禾便取了个火,和母亲、妻子,再到那空闲房子里去。却见张管师袖回来那些砖头瓦片,都是银子,摊在壁脚下。

  大家惊喜,连夜搬运到那边房子内,检点一番,约有万余金。

  方口禾对母亲道:“孩儿想张叔叔定然是个仙人,怕我们前日还是富翁心性,钱财到手,容易得完,把来做砖瓦,如今才现出真形来。只可惜不能够再见他一面。”

  柳氏也道:“仙人现过些形迹,被人家觉着了,只怕难得再来。”

  母子两个嗟叹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岁时,和张叔叔在旧时住的大房子里,埋下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银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银子典出。便备了原价,即行取赎。

  那家因搬入这屋里来,人口连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家赎了去。

  方口禾同母亲、妻子一到旧房子内,便去看那埋下的东西。见几块碎砖底下,仍然是一颗颗石子,那里有些银屑儿,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贪心了。有了一万多银子,不到得饿死就罢了,又发起这大想头来,倒先将半把赎了没花息的货,岂不可惜。”

  当日天晚,即便丢手。过了一夜,心还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贴地砖来看,却见一锭锭都是雪白银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几进屋,约有几百万两。比方正华全盛时,倒又富了几倍。

  柳氏和小夫妻两个,快活得来乐开了嘴合不拢,睡梦里也几遍笑醒来。当下便去回赎了卖出的田地,又买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齐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家的规模了。

  那向时方正华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结交的小友,都不晓得他家何富得这般快,还只道一向是诈穷,来试人家的,倒懊悔前番与他们借贷,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轻了。又想道:他和父亲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只怕未必来记恨。便渐渐的都上门来,要温旧好。

  方口禾却预先分付管门的,只说自己不在家,一概回绝了去。方口禾发起个愤来道:“我若再不自挣自立,出些前程来,可不负了我张叔叔么。”

  便刻苦读起书来。他质地原是聪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师到来,先入了泮,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举人。榜后也不回家,直用功到会试,竟成进士。殿试后点入翰林,衣锦还乡,好不荣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门不见,说不在家,明知其故,自觉无颜,也便息了念头。如今见他富而又贵,越发要亲热他,都备了些礼物来与他贺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绝他们,只得一一都出来会。众人见他仍旧和颜悦色的接陪,都道前番说不在家是真的,并非怀恨他们,便越发掇臀放屁,做出许多殷勤。从早上到来,直至日中,还不肯去,要想他的饭吃。

  方口禾竟不分付把出来,众人都像张姑娘送亲般,忍着饿回去。方口禾随即将送来礼物,叫人分头去璧还,一些也不受。

  到了明日,下帖请他们吃酒,自己不出来,只说身子不快,却叫众人自饮。那班人好不识气,到下一日,又上门来,要去房中问病。

  方口禾十分厌憎,分付家人回答道:“昨日原没甚病,只因怕烦不出来,现今在里面吃饭,吃完了就出来。请各位宽坐。”

  众人等到天晚,却仍不见面,才省得是怪他们,今后不受骗的了。一场扫兴而回,从此也不好再上门。

  方口禾对母亲笑道:“孩儿只道父亲和孩儿呆,一向不识得这班是小人;不想这班人越发呆,直等待慢得够了,方才不再来缠。”

  当下方口禾备了一千银子,跟着十来个家人,亲自到怀庆府去,酬谢资助他盘费的顾妈妈。

  不一日,到了那里。那顾妈妈住的,只一间低小草房。方口禾穿着华衣阔服走入去,顾妈妈一时如何认得出。只道遭了什么横祸,官府来家。吓得战战兢兢,要跪下去磕头。

  方口禾连忙挽住道:“妈妈不认得我么?我今番特来谢伯母,怎么你倒行起这礼来。”

  顾妈妈方才省得是方口禾,见他这般体面了,倒也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口禾便拉他去同坐在那土坑上,谢他前日的慷慨,告诉他如今怎样富贵了,便叫家人拿过银子来与他顾妈妈,真个千恩万谢。

  当下街坊上人见一位官长,走到这老婆子破屋里去,门外列着许多仆从,人喊马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都围扰来看。

  那时王元尚夫妻,因亡失了女儿,广东客人来追身价,已经用去大半,受逼不过,卖去身底下房子,才得还清,只得来缩在两间临街小屋内。见对门那般热闹,也走过去观看。

  闻说是旧时女婿,前年到此,亏这妈妈慷慨周济,如今富贵了来谢。羞得头也抬不起,连忙回去,闭上了门。

  顾妈妈去街上打了酒,又买些肴馔,来款待方口禾。方口禾就拉他同桌子吃。顾妈妈说起王家,现在怎样穷苦,那女儿倒是贤慧的,不肯依爹娘改嫁,可惜不晓得逃避到那里去了。

  方口禾颠着头不开口。顾妈妈又问方口禾:“如今可曾娶么?”方口禾答他道:“已经娶过了。”

  吃完了酒,方口禾拉他同到保定去,看家中新奶奶。顾妈妈答称路远,家中走不出。方口禾必竟要他去,顾妈妈只得央人街上去寻儿子回来,嘱咐了几句说话,便同方口禾动身。

  方口禾分付,叫乘轿子,抬了妈妈,自己和家人骑着马,一同往保定来。

  柳氏见,好生欢喜。方口禾就叫丫鬟们:“去请奶奶出来。”

  没多时,众丫鬟簇拥了奶奶出来。珠围翠绕,犹如仙子一般。顾妈妈与睦姑照了面,大家都吃一惊。

  睦姑晓得他和丈夫同来,便问他爹娘近况。顾妈妈一一叙述,睦姑不住的滚下泪来。睦姑也把自己保定来的事,说了一遍。

  顾妈妈对方口禾道:“老爷可不早说,待老身王家去通了个信,也叫放心。”方口禾只是笑。

  当下留顾妈妈住了几日,款待得十分厚。又替他彻里彻外制了新衣服,打发家人送他回去。

  顾妈妈到了家,脚头也不曾立定,倒到王家去报新闻。先见了王元尚道:“恭喜你家令爱姑娘有下落了。”

  王元尚忙问:“在那里?”顾妈妈便将保定去的话说一遍。金氏在房里也赶出来听,都吃了一惊。

  顾妈妈又述他女儿怎样记挂,道:“你两口这般穷苦,何不投奔到那边去。”王元尚皱皱眉头不响,埋怨起金氏来道:“先前我不放女婿进门,也是看你意思,都是你害了我。如今怎地去上门。”

  金氏不服道:“这都是你的主见,我只是不曾阻挡得你,如何归罪起我来。”

  夫妻两个你道我不是,我道你不好,争论个不住。顾妈妈劝了几句不听,自回家去。

  又过几时,夫妻两个受不过饥寒,王元尚没奈何,只得怀了些干粮,也像方口禾当日两只脚做了车马,投保定来。

  将近门首,只见竖着几枝旗竿,风宪衙门般规模。门前停着轿马,硬牌旗伞,摆有箭把路远。执事人役,齐斩斩的伺候着。却是保定府太爷在里头拜望。

  王元尚不敢就撞过去,在街上徘徊了一会。看见里面送客出来,那府太爷上了轿,开道去了,方才慢慢的走近去。

  却又见那管门的二爷,挺起胸脯,立出在门房口。那张不二价面孔,见了怕人。王元尚不敢去和他打话,只远远地立着探望。

  等了一回,见管门的不在门首了,却走出个六十来岁的老妈妈来。

  王元尚走过去,叫声:“妈妈。”低声上前道了姓名,说从怀庆来,要妈妈悄悄地通知里头女儿。

  妈妈答应了进去。停了一回,又走出来。四下里打了望,看见没人,做个手势,招王元尚进去。

  王元尚跟了老妈妈,走到两间僻静房子内,妈妈道:“奶奶晓得员外来,十分快活。叫老身来问员外,几时到的?肚里想必受饥了。安人在家可好么?奶奶原要请员外里头去相见,却怕老爷得知,叫老身领到这里。奶奶得些空儿,便自出来的。”

  王元尚道:“烦你去对奶奶说,我是早上到来的。安人在家,也还算健,只是近来越发穷了,没得用度。我放心不下奶奶。特地来看看。有小东西拿些出来,也好将就充饥了。”

  老妈妈进去了,又停一回,拿出一壶酒,一碗肉,一盘鸡来,请王元尚吃。又去拿出条被来,安顿王元尚睡。把五两银子放在桌上道:“天色晚了,老爷在房里吃酒,奶奶走不脱身,不能够来会员外。这几两银子送员外做盘费。奶奶叮嘱老身,对员外说,明日须得绝早回去,不要令老爷晓得方好。”

  王元尚吃完了酒,又拿饭来也吃了。老妈妈收拾了杯盘进去。王元尚也藏好了五两头,开铺自睡。

  看官,难道睦姑怎就没一些工夫见他父亲?几百万富的财主家,却只拿得出五两银子?原来方口禾自从打发顾妈妈去后,晓得王元尚夫妻,早晚定然悄悄地来。怕睦姑私下赍发他银子,是极不甘心的。这几时把睦姑管得寸步不离,钱财也没得他经手,因此不能出来相会,只拿得五两银子与父亲。

  次日清早,王元尚起来,便要回去。走到外面,见墙门下着锁,还未曾开,只得立在那里等。

  忽听见里面好些脚步响,打头几个家人喝道:“老爷出来了,你这人快站开。”急得王元尚连忙躲避。

  却早被方口禾瞧见。问是什么人?家人都回答不出。方口禾怒道:“必定是个白闯!门也未开,怎地进来的?快些拿下,送到衙门里去。”

  众家人一齐答应,虎狼般赶过来,把他背剪了,缚在柱上。王元尚又羞又怕,出声不得。

  幸亏昨日那老妈妈也走出来见了,连忙过去,跪在方口禾面前,低着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方口禾把嘴一努,众人使来放了绑。老妈妈送他出门道:“奶奶还有话说,因此着老身出来。昨夜不曾叮嘱得管门的,倒害员外吃了这一惊。奶奶说:若是想念时,可令老安人假扮了卖花的,和顾妈妈一同来。”

  王元尚答应了,自回怀庆。归到家中,把那受的惊恐,述与金氏听。金氏道:“据你这般说,我女儿今生不能再会的了。”不觉纷纷的坠下泪来。

  王元尚听他说得伤心,也泣下道:“你倒还去会得,我便要老死去见他的了。”

  金氏道:“却是为何呢?”王元尚便又把临行出门老妈妈出来的话,说与他知道。金氏大喜,立刻去寻顾妈妈,要和他保定去。

  却说顾妈妈有了那一千银子,另寻下所整齐房子,与儿子定了一头亲,正要料理他完姻,那里有工夫出远。况旦慷慨的人,七八有些气骨。他只费得一千铜钱,几张薄饼,却换了一千白银,又迎他保定去,厚款了好几天,做与他簇绽的一身新衣,也报他得够了。只管到那边去,可不被方家道他贪而无厌么。

  顾妈妈心里是这般,也不过要再返几时才好去。当不起那金氏日日到他家来,哭哭笑笑的缠。顾妈妈没奈何,只得就同他去。

  金氏那里有路费,丈夫拿回五两头,路上用了些,到家买买柴米,早已空空如也。倒是顾妈妈拿出己财来,请了他去。

  顾妈妈路上怨道:“我家中有好些事务,你却追我去讨人家惹厌,你女儿又不是今生今世不得见的了,这般性急。若是被广东客人买了回去时,也赶到广东去看看不成?”

  金氏赔笑道:“妈妈怪你不得,原是我拖你去的不好。我只牢记你的好处就是了。”两个到了保定,顾妈妈引路投方家来。

  那时正是隆冬天气,金氏身上,穿着一领旧绸夹套子,被朔风吹得来寒抖抖。背个竹笼,扮做卖花婆子,跟顾妈妈入去。

  一连走进十几重门,才到睦姑房中。见睦姑穿着狐狸皮袄,袖了手坐。面前烧一炉木炭,满屋却是暖烘烘的,轻嗽一声,大丫鬟、小丫鬟奔将进来,立满侧旁伺候。

  母女两个相见了,众人面前,不好说得什么,只大家含着眼泪。住下五六日,睦姑怜他在家咬菜根,只拣好的东西与他吃。

  金氏见无人在面前,便挂着眼泪,自己埋怨自己的不是。

  睦姑道:“我母女是天性,就有什么不是,那有不忘记的。只是女婿心中怀恨,再劝解他不来。”

  睦姑也时常打发了众人,和他母亲讲些家常话。只要听见外房靴声响,方口禾进来,金氏便连忙去躲。

  那方口禾听见说顾妈妈引一个卖花婆子来,原有些疑心。又听见丫鬟们伙里猜详说是为什么奶奶见了那卖花的,大家眼眶子里含两包泪。方口禾心中明知是金氏,只作不晓得。

  一日轻轻儿走到房里去,金氏正与女儿并肩坐了讲话,躲闪不及。

  被方口禾见了骂道:“那里来这野蛮,全没半点规矩!奶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却和奶奶同坐起来。这样辨不透的,待我叫人来,剥去那张脸皮便好!”

  金氏吓得立起在旁,瑟瑟的抖。顾妈妈也在房内,忙开言劝道:“老爷息怒。这是老身作伴回来卖花的李嫂。看老身薄面,饶恕了罢。”

  方口禾道:“原来如此,我不晓得,倒觉妈妈面上不好看了。”

  方口禾便坐下,对顾妈妈道:“妈妈来了好几日,我忙了些,竟未曾来和妈妈扳谈。王家两个老畜生近来怎样在那里。”

  顾妈妈笑起来道:“老爷怎这般说。他夫妻两口,倒都还老健,只是穷不过。老爷如今大富大贵了,应得照顾丈人丈母些才是。”

  方口禾道:“妈妈你是旁人,那晓我的恨处。我那年若不是妈妈,一定流落他方,还要饿死。可恨那两个老畜生,一味欺贫,全没半毫情分。你不要说什么照顾,我便剥他的皮,还嫌迟哩。”

  说到刻毒处,把脚在地上乱顿,口内千畜生万畜生的骂。

  睦姑听不过,怨起来道:“就是他两个不是,也是我的父母。我远远到来,可怜身上皮肉,没一处不破损。自己寻思,也不曾亏负方家,怎么对了做儿女的骂父母,好叫人难当。”

  方口禾方才住骂,气忿忿走出房门去了。看金氏时,羞耻得来呆神相似,便辞别女儿要回去。

  睦姑因没得钱财经手,只搜索旧时存下的些散碎银子,约有四十多两,都把与他母亲。对丈夫说了,差人送两个回怀庆去。

  日月如梭,不觉又是半年。睦姑在家,不晓得父母信息,十分挂念。劝丈夫去接取岳父母来,方口禾只是摇头不肯。

  睦姑又怨道:“你这人也太过当了。先前我爹爹到来,可怜怕你晓得,我竟不曾出见,谁知倒被你见了,叫人缚在外面柱下,受那场羞辱。在后我母亲扮做卖花的,前来看我,你酒后说出来,道明晓得是我母亲,故意当着面痛骂那一场,可不是我母亲又受你羞辱尽了。可怎么还平不得这口气,叫我做女儿的,好不心中难过。”说罢,哀哀的哭起来。

  方口禾不得已,便差几个家人到怀庆去,迎丈人丈母。过了几时,接得王元尚夫妻到来。见了女婿,都抱着羞惭,低了头不起。

  方口禾先讲道:“旧岁远蒙光降,因不晓得,竟十分得罪了。”

  夫妻两个也只是含糊答应了一声,没什么别的话讲。方口禾因睦姑说不过,替他夫妻做了几套衣服。日常供给两个饮食,也是睦姑分付出来,叫众人办得丰盛些。

  留在家上,住了一个多月,王元尚夫妻终觉不安,告辞了要回去。方口禾与睦姑留不住,只得赠些银两,差人送他归家。

  后来睦始日日劝丈夫,不要记那旧怨,方口禾也渐渐气平了,时常遣人拿银子去与岳父母。

  方口禾虽点翰林,他在家受享好了,竟不去做官,却也何尝不是官。

  这多亏那神仙来做门客,不但使他贫而复富,又兼激他贱而致贵,可不胜似冯谖几倍么。

  诗曰:

  

  挥霍诚然意气豪,独嗟财尽尽相抛。

  暑能默运淮南术,从此春来发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