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跻云楼

清·烟霞主人编述

跻云楼

版本:

  本衙藏版本。十四回。卷末有“时乾隆三十三年二月新编”字样。清乾隆三十三年为公元1768年。

作者:

  题“烟霞主人编述”,又题“自得主人编次”。

内容:

  叙述寒士柳毅建功立业成仙的故。本书据唐代传奇小说《柳毅传》改写,但完全丧失原作精神。

第一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第二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第五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第六回 奠雁晨佳人办才郎

第七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第八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

第九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

第十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

第十一回 虎皮将救驾沙漠场

第十二回 龙甲军破敌巴里坤

第十三回 归故里父子受荣禄

第十四回 宴群仙夫妻登蓬瀛

 

第一回 产英男河中浮玉简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湖广郎州府武陵县梅花村有寒士,姓柳,名洁,字行芳。读书半生,功名未就。因家计穷乏,遂以佣书为业。夫人庄氏,善织草鞋。夫妇两个茹荼食苦,协力同心,不觉过至四十有余。后来行芳两目昏花,不能书写。日逐上山打柴一担,挑到市上卖些钱钞,籴些粮米,聊以活生。夫人庄氏,娶过二十多年,并未生产。

  一日,天刮大风。行芳山上打柴而回,见门首有个全真道人,盘膝坐地,手敲木鱼,口称化斋。行芳挑着山柴,走到跟前,道人说道:“贫道自昆仑山而来,路过宝村。偶缺资斧,万望山主舍斋一顿,福德无量。”行芳答道:“我为寒家,无可施舍。师傅别处去化罢!莫误了你的工夫!”那道人把行芳上下一相,说道:“尊驾年过四十,并无子嗣,还不行些好事?”行芳闻听,大为愕然,答道:“师傅少待!我把柴禾送到院里,再来和你说话!”说毕,就挑到院里。放下担子,向庄氏道:“外边有个游方道人,向我化斋。我说咱家贫寒,无可施舍。他说我年过四十,尚无子嗣,何不行些好事?他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晓得这般清楚?”庄氏道:“云游道人常有神仙下界点化愚民,一饭之费几何,你出去说家里给他做饭哩!再仔细寻问,叫他把咱两个后来的结果说个明白,岂不是好!”

  行芳出来,说道:“乡间别无可献,米饭一饱。师傅不弃嫌否?”道人答道:“一粒之施,恩同沧海。那敢弃嫌!”行芳问道:“方才师傅说我乏嗣,我果然乏嗣。但不知师傅如何晓得?”道人道:“你子女宫带有寒气,应主无后。但你心田端正,积些阴骘,行些好事,将来还有一子之望。”

  刚才说完,庄氏送出蒸饭一盂、菜汤一碗、四碟小菜。那道士接过,立时吃完,谢道:“多蒙施舍,再图后会!”遂拈笔题诗一首,递与行芳,说道:“此诗应在后人,断勿失落!”说罢,就起身乘风往北而去。行芳看其诗,云:

    世外烟霞远,域中日月长。

    干姿肖子晋,坤体赛云娘。

    功着岩廊霞,范垂绣阁香。

    丹成九转候,相会在瑶房。

    觉迷道人题赠

  却说行芳回到院里,向庄氏道:“这个道人说我命该无子,但心田不坏。积些阴德,日后还不终绝,赠我律诗一首。可惜咱家太穷,这个阴德从何处积起?”庄氏道:“积阴德,不必定在钱财。但逐处存些好心,行些方便,就是了。”行芳把诗交与庄氏收住,饭后仍上山打柴,不题。这正是:

  要培一己方土地,却被旁人指引来。

  却说梅花村前有山一座,名为木瓜山。山下一道河,叫做延溪河。河中水势迅激,无可停泊。凡是东往西来,一定经过此处。每年六月间,大雨时行,山水突下。行将之人,多被漂没。过此河者,俱以为患。行芳屡经河旁,意欲修一小桥,以便行走。遂于打柴之暇,相近山下碎石,从河中填起。日积月累,半年以后就筑成了一个三空的规模。山上伐了几棵大树,截成桥梁,搁在孔上。又雇木匠,锯了些板片,棚在桥上,两旁修上栏杆。从此你往我来,个个便宜。但秋水涨溢,时常把桥漫了。行芳又把修桥剩的木头扎成一只大筏,用揽系在桥边。水落从桥上走,水长从筏上渡。徒涉之病,自此永无有了。

  一日,行芳打柴。下得山来,见河边浅水中漂一只黄雀,被恶鸟食其半。体不能飞动,落在水里。两目睁上,却有望救之状。行芳一时发了慈心,拿到家里。洗以香汤,搽以细药,朝夕喂养。住至百天,羽毛长全,然后放去。

  又一日,见个少年美妇乘筏过渡。才上筏时,坠入河中。行芳恃着自己会水,那避嫌疑!就跳到河里,把女子背上岸来。叫他夫人让到家里,去晒干了衣裳,款待一饭而走。

  行芳向庄氏道:“我设筏,本以济人。今反害人,如何是好?”庄氏道:“善念既开,不可改悔!再图万全之策罢了!”从此,行芳鸡鸣时上山,打柴一担。日出时,就到市上卖了。回来吃过早饭,亲身在河边等候。男人过河,听其自便。若妇女过河,必站在水里,亲手推筏,送至河岸。日逐如此,住有三年。

  又一日,行芳吃饭而出。刚到河边,见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幼童、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牛犊,共登筏上。渡至中流,被风一刮,筏翻落水。慌得行芳急跳下去,先抱上两个幼童来,再背上女的来,后背上男的来,又把牛犊给他牵到岸上。四人彼此相笑,再三致谢而去。

  却说行芳日以济人为事,转盼就是五年。一日,行芳打了担山柴,市上去卖。忽见那个化斋的道人从旁走来,向行芳一揖,问道:“你不是梅花村柳施主么?”行芳答道:“我却不认得师傅了。”道人道:“五年前曾在宅上扰斋一顿,难道忘了吗?”行芳答道:“已过之事,偶尔忘怀。”道人道:“尊驾红光满面,厄气尽脱,阴德所积已不小了。你命中本该无子,据今看来,不惟有子,且生贵子。可贺,可贺!”行芳道:“师傅你闹我了!前几年,犹设妄想。目下拙荆年届五十,如何还能生长?”道人道:“这却不拘,后日你看!”说完,彼此散去。

  行芳卖了柴禾,回到家中,向庄氏道:“才在市上遇见从前那个化斋的道人,他说我阴骘已深,不惟有子,且生贵子。我说你年已五十,如何还能生长?他说这个却不拘。难道世上有五十岁的女人还生长吗?”庄氏道:“相公莫说他是戏言,妾已怀妊三月,未曾向你说知。或者老年生得一男半女,也是有的。”行芳道:“果然这样,殊属可幸!”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庄氏到了临盆近期,行芳仍在河边看筏济人。一日,时当午刻,忽从上流漂来一个玉简,直至桥前不动。长半尺,阔三寸。行芳甚是觉样,从水内捞出一看,上面篆刻着一个“毅”字,背面有小字一行:“得此简者,昌大其门。”行芳把玉简拿到家中,递给庄氏看。庄氏道:“此瑞征也!妾分娩大约只在今晚,你在家罢,不可河上去了!”

  却说行芳在家,候至二更时分,并无动静。一时困倦,不觉睡去。梦见一个青衣女子走到跟前,说道:“吾乃玄天圣母使者,前奉圣母之命,往谒南极,路过此山。被枭鸟所残,亏吾半体,蒙君恩养,得全归。禀知圣母,圣母转奏玉帝。玉帝嘉君阴德,着记录司记君大功一次。犹恐君之济人未必始终如一,故差麻姑仙牛女二星,两次下来试你。俱回奏君之济人,果出诚意,又记你大功二次。今五年限满,特着天禄星下界,光大你的门庭。你看祥光霭霭,香气馥馥,莫不是星君来了吗?”行芳听说,向前一看,见一位大员,车马仆从络绎载道,到了门口。下得轿来,竟入院中,慌得行芳应接不暇。

  那边庄氏叫道:“相公快些起来,去请东邻王大嫂!”行芳听说,连忙起身。把东院王大嫂请到家来。住不多时,庄氏就产下一男。行芳不胜大喜,因瑞此玉节,就起名叫做柳毅。三朝祭拜天地,从空中飘下一张颂子来。行芳拾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作善降祥本相因,济人只恐心不真。

    虔修应获麟儿报,窃喜鉴观有鬼神。

  却说柳毅原非凡人所转。过了三朝满月,并无半点坷绊。周岁之后,聪明异常。至八岁入学,闻览经史,涉猎百家。数年后,就成了一个名士。长至一十六岁,蒙举孝廉。

  往日行芳家道贫穷,托人给柳毅谋婚,数年不就。自举孝廉后,人见其渐有生机,争相攀仰。梅花村东有个庄,名为东店。庄上有个寒儒,姓贾,名延龄,字庆长,是个孝廉之子。他有一女,叫做堇娘,与柳毅同庚。亲友题媒,就许配了柳毅。堇娘过门后,善执妇道,把家做活,丈夫、公婆没一个不喜。

  无如福难常享,祸从猝投。行芳自柳毅得了功名,娶了家小,年已觉老,就不上山打柴去了。一日走到河边,见所修石桥数年来渐就倾圮。又于无事之暇,搬石修整。桥才修好,忽得大病。三五日间,竟自故去。柳毅极力操办,把他父亲发送入土。

  剩得母亲庄氏,与他夫妇两个度日维艰。庄氏织两双草鞋,堇娘纺几斤线子,柳毅拿去集上卖了,买些粮食。以此苟且延命,堇娘总无半点怨声。住有半载,堇娘从娘家得病而归。柳毅请医调治,总不见痊。病至月余,渐就垂危。

  弥留之际,忽然死去。住有三个时辰,方才醒来,叫道:“婆婆那里?”庄氏答道:“我在此!”又叫道:“丈夫那里?”柳毅答道:“我也在此!”喘息多时,开口说道:“我方才到了阴司,遇见公公大人,说:“媳妇儿你来得太早,你还该有三日阳寿哩!我且领你到个去处看看!『我跟着公公,走到个王府门前。大门内是仪门,进了仪门,是一座大殿、两座班房。大殿上设着公座,下边两旁排着许多的人役。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大堂!』往里又走,是一座二堂、两座厢房。过了二堂,才是宅门。进去宅门,东西两配楼,正中一堂楼。室楼悬一金字大匾,写着『跻云楼』三字。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卧楼。『东楼门上挂』龙室『二字,西楼门上挂』虎窟『二字。从楼里走出两位娘子来,颜色胜我十倍。公公道:“这是你丈夫的两个室人。』又见两个幼童,公公说:“这是你丈夫的一对儿子、媳妇儿,可惜你福命太薄,寿限过促,不及与他们同享荣华了!阴司中默默沾些风光罢!我且送你回去。对你丈夫说,叫他奋志读书,断勿以穷困自阻。对你婆婆说,我虽死后却甚舒坦,叫他不必以我为念!『说完,就把我送到家来了。我请他院里坐坐,他说:“幽明相隔,进去不便。』撤身回去了。”

  庄氏道:“这是你病中的谎话,且将养你的精神罢!”堇娘又活了三天,渐觉气微,终自瞑目而死。柳毅母子见堇娘死讫,放声大哭。着人上店,送信给他娘家。贾庆长听说,夫妇两个立时走来,哭了一场。

  柳毅把贾庆长让到别房里坐下,庄氏向前拜道:“亲家令爱死去,是我家担他不起。两位亲家看该怎样发送?虽系没钱,小儿无不从命。”贾庆长答道:“小女亡故,是她的命薄。今岁亲翁仙游,女婿已经竭力。又遭重丧,是何等景况!做岳丈的不能分文相帮,已觉讨愧。乘此机会,故为索讨,天下无此情理。殡葬之事,任从亲家的便宜。如有半句闲言,并非人类!”庄氏道:“亲家既这般相谅,甚觉蒙情!”叫道:“柳毅过来,谢你丈人、丈母!”

  柳毅谨遵母命,给庆长夫妇磕头。贾庆长心中酸痛,翁婿两个携手大哭,半日方住。贾庆长道:“贤婿,你少年发身,大成有望!小女无福,竟先舍去。嗣后亲戚还是好亲戚,莫因小女不在,就从此与我疏淡!”柳毅道:“岳父既这样留恋小婿,焉敢负心!”庆长夫妇两个回去,再请也不来了。

  柳毅做文一篇,把堇娘祭奠了一番,其文云:

    维吾妻之持家兮,不厌糟糠。尽孝道于双亲兮,克备酒浆。效贤德于良人兮,罔避风霜。胡天夺之太速兮,遽入仙乡。痛吾心之难割兮,几时或忘。苟灵魂其不昧兮,歆此薄觞。尚飨!

  柳毅东结西借,仅仅出纸,五天把堇娘葬讫。

  剩下柳毅与他母亲庄氏,并无半点生计。集上卖草鞋所获,总不济事。时常并日而食,庄氏处之泰然,柳毅亦全不露相。

  这梅花村西头有个富翁,姓程,名广济,字惠心,为人疏财仗义。闻柳毅如此穷苦,时常送些柴米来,以相周济,柳毅母子十分感激他。

  但不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探慈母林内拾金囊

  却说贾庆长女儿虽死,翁婿相得依然如故。到了十月半间,忽把柳毅请到家里去,问道:“贤婿连遭重丧,日用艰难不消说了。来岁还是在家静坐?可愿意出外去走走。”柳毅答道:“小婿被诗书所误,出外有何能干?”

  庆长道:“我有个年伯,姓秦,名秉干,是辰州卢溪县人。他有字来,托我替他转请先生,我意欲把贤婿荐去。与令堂相商,若叫贤婿去时,我以便写回字给他。”柳毅道:“代为谋馆,是岳丈的盛情。小婿断不肯推家母,亦无容商议。”庆长道:“贤婿既然愿意,我就写字叫他家人带去。”遂取笔砚,道:

  兹承尊命,代谋西席。有小婿柳某,系上科孝廉;涉猎经史,精通诗赋;兼以人品端方,无愧师范。供馔外,但得束金六十,即便出门。老年伯如果中意,下启行聘,务在岁前。余言不宣,肃此上达。

  贾庆长写完了回字,把秦宅家人叫过,吩咐道:“你家老爷托我转请先生,别人我俱不中意。这位柳爷,是我的门婿,系上科孝廉。学问、品行人所共仰。回去对你家老爷说,若愿请时,请启、聘金务于岁前送到。这是回字一封,明日带去。”那家人得了回字,没等次日,立刻就走了。庆长留下柳毅,谈至日夕方回。

  柳毅来到家中,向母亲道:“今日蒙岳丈的大情,为孩儿荐馆。明年衣食之资,庶有所出了。”庄氏道:“束金若干?”答道:“供馔外束修六十两。”庄氏道:“姓什么?住在那里?”答道:“姓秦,住在辰州卢溪县。”庄氏道:“束金不少,路太长些。幸而我未甚老,你去也无妨的。”

  却说秦家家人回去,把贾庆长的回书呈上。秦乡绅一看,甚喜。就写一个请启,封了六两聘金,十一月初旬差人送到贾家来。贾庆长把柳毅请到家中,看了请启,收了聘金,与来人说定:新正十八日来接。庆长留柳毅吃过午饭,才回家去。

  庄氏问道:“你丈人请你,是说什么?”柳毅答道:“馆已定妥,这是聘金六两,母亲收去。”庄氏道:“设太虽系舌耕,关系一家生计,务要用心教学,使人束修才觉无愧。”柳毅道:“孩儿深悉,无烦母亲嘱付。”

  且说过了元旦,就是灯节。到得十七日,秦宅差人来接,贾庆长来与柳毅说知。庄氏说道:“吾儿,你只管放心前去,断勿以我为念!”贾庆长道:“贤婿去后,令堂大人我不时的叫你丈母过来照料。”程惠心闻知,也来向柳毅说道:“贤侄赴馆,束修梢不到时,令堂若缺少柴米,自管往我家去取。”柳毅俱为谢的。到得次早,同秦宅来人上路而去。

  每日晚上,贾庆长着他夫人来与庄氏作伴。程家送过白米一石、柴两千,庄氏甚是衔感。

  却说柳毅来到秦宅,秦乡绅一见,甚觉如意。设席款待,择吉上学。徒弟个个钦服,宾主十分相得。柳毅却能授完功课,到底不懈。

  却说秦乡绅有个幼妾,是从扬州买来的。其人水性过盛,嫌秦乡绅衰老,慕柳毅妙年。他住的卧室,与书房只相隔壁,又有意要与柳毅私通,苦于无便可乘。到了十月初一,秦乡绅同着他儿子往乡中上坟,往来得三四天,这却是个闲空。他做了情诗一首,着丫环送到柳毅斋中来。

  柳毅接过展开一看,其诗云:

    人生佳景有几何?漫漫春日空蹉跎。

    言约百年谁易望?相思半点须消磨。

    坐怀不乱愚殊甚!花下缱绻趣自多。

    精舍虽非幽会处,愿效牛女渡银河。

  柳毅想道:“此人闺范不谨,久则必为所污。作速辞去,方不坏我人品。”当时把诗扯碎,力叱了丫环出去,紧把书房门闭住。

  住了几天,秦乡绅回家。柳毅就写了辞帖,立刻辞馆。秦乡绅不知何故,极力留道:“先生不必作谦!今岁未免有些简亵,明年还要从厚。”柳毅答道:“屡蒙老先生盛情,甚觉讨愧。且家母年高,时刻挂念。路途遥远,往来探望甚不便宜。来岁之命断不敢领。”秦乡绅道:“先生既系念高堂,弟亦不肯久留。但转年就携尊堂大人同来,亦无不可。务要先生如意,还求屈驾以全弟脸。”柳毅道:“老先生既如此留恋,回去再与家母商议。”秦乡绅道:“弟仍有字给令岳,以候先生的回音。”

  次日,设度给柳毅饯行。着小轿一乘、家人两个,送柳毅回家。这卢溪到武陵,约有三百余里。柳毅行了两程,落在店里。心下想着:“送到地头,轿夫、家人尚须有些照应。不如就此叫他们回去罢!”遂吩咐那人道:“这离家只剩得一程,路子又甚好走,不劳你们再送了。这是盘缠一千,明早拿着回去罢!”那人得了盘缠,也等不到次早,就晚上合伙走了。

  却说柳毅念母情切,睡不多时,遂起身出店而去。这正是:

    一往原系平坦路,不料反蹈险坡中。

  柳毅上路,走不数里,路旁有个大林,树木甚是稠密。忽从林内跑出一只异兽来,坐在常道把柳毅截住,两边并无别路可转。你道这兽是何形状?

    非虎非豹似驼形,两目光员赛铜铃。

    前后五足参差列,一角特峙劳峥嵘。

    项间长鬣下垂地,身上肉鞍天生成。

    鹿蹄马尾号神犴,专为孝子救灾星。

  柳毅见了这兽,心中害怕。欲走不能,欲退无路。央告道:“我乃解馆而归,因家中有七十的老母,不知如何盼望,所以走得这么早。一时冲撞,万乞开恩,放我过去罢!”那兽端然不动。又说道:“你要吃我,就任凭你吃罢了。”那兽把头摇摇,走近前来,把柳毅的衣襟咬住,往林内直拉。柳毅道:“你要拉到褡里边去吃我吗?我就跟你里边去。”那兽把柳毅拉到一个林角里,有火一堆,还未灭尽,旁边有个褡子。那兽把柳毅拉到褡子跟前方才撒口。

  柳毅把褡子拾起来,掂了一掂,是四封银子。想道:“此定系大盗所遗,拾去必来追赶。又且不义之财,断不发家。”把褡子抛在地下,那兽使角挑起,仍旧送至柳毅手中。柳毅道:“你定住叫我拿着吗?”那兽把头点点。柳毅拿着褡子,那兽仍旧咬定柳毅的衣襟拉到原山路上去。双膝伏在地下,不住的回头看那肉鞍子。柳毅道:“是叫我骑着你吗?”那兽把头又点了两点。柳毅把行李褡子搁在那兽身上,跨入鞍内坐定。提着项上长鬃,以代辔首。那兽起来,向前走去。走得最快,又甚安稳。

  走到一座山前,忽从山后转出两个人来,手执长棒,向柳毅就打。那兽吼了一声,腾空而起。一阵风响,一顿饭时间已到柳毅家门首。柳毅把行李褡子拿下来,那兽仍乘风而去。

  柳毅把门一敲,里面庄氏问道:“天还未明,你是何人,敢叩吾门?”答道:“孩儿柳毅回来了!母亲起来开门!”庄氏懂的是儿的声音,向贾夫人道:“是你女婿回家了!”起来点上灯,出去开了门。柳毅进来,放下行李,恭拜母亲,并拜了岳母。庄氏问道:“吾儿,你如何来得这么早?”答道:“孩儿幸蒙异兽相送,所以一日之程片刻即到。”遂把路上之事向母亲说了,将银子全交给母亲。庄氏惊喜天地,焚香拜谢了一番。方才天明,贾夫人回家而去。

  贾庆长听说女婿解馆而归,就来看望。问道:“贤婿,来年之局可说就否?”柳毅道:“秦先生留之甚谆,小婿辞之甚力。倘或再有字来,烦吾丈替我辞煞罢!”到底并不明言其故。庆长道:“主意拿自贤婿,相推却是不难。”

  到了次岁,秦乡绅又差人来请柳毅,贾庆长代为辞开。

  却说柳毅得了四封银子,急欲寻一妻室奉侍母亲。左说右说,总不能妥,只得按下。不题。

  柳毅就在本庄上合了一个伙计,叫做顾有已,贩些杂货,在马家口集上开铺,言明除本分利。不料那人是个拐子,做了半年生意,却也赚钱。忽一日,顾有己从集上回来,向柳毅说道:“俺丈母死了,叫贱荆娘家走去。我还得给他照料几天,才能上集。一切货物,俱在铺里屯着哩!”

  柳毅信以为真,不知那人早已卖了银子,下入腰柜,晚上领着他女人往河南去了。住有半月,并不见他回来。着人去问他丈人,他丈人道:“贱荆并未曾死,女儿也并没回家。这未必不是顾有己设计坑你,何不上集去盘货物?”柳毅听说,到了集上一看,才知他货俱变讫,领着家小,上别处跑了。

  柳毅回来,一场暗恼。身着大病,请人吃药,又把银子花了有三十两,方才起得身来。剩下七十两银子,庄氏收在柜里,再不肯拿出来使了。

  时当六月天气,柳毅往远处行礼,被大雨所隔,晚上没得回家。庄氏无人作伴,独自睡去。到得半夜,忽有大盗进院。明火执仗,开了屋门。走到牀前,把庄氏捆住,说道:“你儿子拾俺银子四封,作速拿出给俺!不给,定要你命!”庄氏道:“银子四封,委实有的。小儿不善识人,被伙计顾有己坑去一百,人所共知。剩下一百,小儿害病耗费了三十两,其余只剩银子七十两整,现在柜中,任你拿去。我与你无仇,万勿害我性命!”那贼道:“看你家这般寒苦,使出去的断难倒回!”就开了柜,取出银子一包。把庄氏放了,哄然跳墙而出。

  次日,柳毅回来。庄氏向他告诉。柳毅长叹了几声,因作诗一首以寄慨,云:

    算来丰约不由人,休把遭逢太认真!

    端木结驷难夸富,原思环堵讵厌贫?

    财非应有终须散,福不能享反累身。

    爨火久虚总是命,宁甘淡泊受艰辛。

  话说柳毅所得银子四封,俱经化散。欲待回头教学,一时谁家来请?欲求程惠心帮助罢,自觉絮烦,难以开口。仍落得母子两个依旧卖草鞋为生。

  一日,柳毅在南罗镇上卖鞋。见一个行客,站在店门口前,问道:“你这草鞋,要多少钱一双。”柳毅答道:“要二钱一双。”那人道:“三百不也罢了!”柳毅道:“实不勾本,暂当发市,就卖双给你。”那人把柳毅仔细一看,问道:“尊兄,你不是个卖草的人,如何做这样生意?”柳毅道:“事出无奈,故而如此。”那人道:“看尊兄,好像个发过身的。”柳毅道:“身虽发过,无济于贫。”那人问道:“兄是那科的?”柳毅答道:“是上科的。”那人道:“弟也是上科的。这等说,咱两个系大同年了。”

  那人就把柳毅让到店里,坐下。问道:“年兄是那里人?”柳毅答道:“弟贱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柳毅问那人道:“年兄籍贯何处?”那人答道:“弟姓商,名琏,是廉州府合浦县人,住在昌平集上。”那人问柳毅道:“年兄家中还有何人?”答道:“还有家母,已高年了。”

  那人道:“你我既系同年,不啻兄弟。相兄仪表,日后定不以一标终局。目下如此颠沛,弟实代为痛心。别无可赠,暂助白银二十五两,以为柴米茶果之资。”柳毅不受,那人不准。柳毅无可奈何,只得收讫。彼此写了籍贯,叙了齿录。柳毅再三致谢而回。

  来到家里,庄氏见柳毅有二十多两银子,问其来由,说道:“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儿以此作本,买些笔墨纸张,外边游学去罢!勿坐视山空,再像从前。”柳毅答道:“孩儿亦想要这样。”

  但不知柳毅在外游学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山阴岭借宿订喜耦

  话说柳毅得了二十五两银子,把家安点了安点。剩余若干,拿到武陵县内买了些笔墨、纸张、耳碗、汗巾等物,就往岳州、澧阳一带游学变卖去,至月余,也落得二三两银子,回来奉养母亲。这正是:

    只因家无柴和米,那顾身历水共山!

  柳毅在外游学,正当七月天气。余暑未尽,大雨犹来。一日清晨,从安乡县起身,走到山阴岭前。你说这个岭好不难上,一高一低,从红日初升直走到时近傍午,方才上得岭来。缘定石崖,走有里许。见一块石板,其大如牀,其平如砥。旁有垂杨四株,蕃阴下罩。前边长着许多花草,甚是幽雅,又极凉快。柳毅就坐在这石板上歇脚,望下一看,如在半虚空中。一时兴动,取出笔砚,作古风一篇,道其景云:

    峭石壁立步难投,侧耳只闻涧水流。

    攀藤费尽百般力,只身始登峻岭头。

    岭头上与霄汉通,峦嶂悉被白云封。

    虎豹敛迹显有象,蛟龙遁形潜无踪。

    绿树苍茫遮红日,黄花烂漫映青松。

    君不见:

    洞可栖仙似三神,穴可藏书赛二酉。

    猎夫担禽巅上来,牧童骑牛岗下走。

    岭间佳趣准赏玩,畅怀何须沾美酒!

  柳毅诗才赋完,一时神倦,倒在石板上睡去。及至醒来,满天云雾,并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见西北一带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渐来渐近。欲下山去,恐赶庄不着;欲在山上,雨来人无处躲闪。前瞻后顾,甚是作难。心中又一转想着:“或者岭南有避雨处也未可知。”就转过岭头,向东一看,远远望见一个草门,内有茅屋三座。柳毅喜道:“这却是家人家,何不向彼投去?”就掇着他的货物,直往东走。

  走到门口,叫声:“有人么?”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年纪不过五十。开门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小生游学到此,大雨忽来,无处可躲。特投贵宅,暂歇片刻,雨住就走。”老妈道:“这却无妨!请相公内边屋里坐。”

  柳毅进去,老妈仍把门关上,让柳毅中堂里坐定。当时献上茶来,老妈问道:“相公是何处人?”答道:“小生是朗州武陵县人,住在梅花村内。”又问:“尊姓呢?”答道:“小生姓柳。”又问:“家中父母俱全吗?”答道:“只有家母,先父去世数年了。”又问:“贵娘子多大了?”答道:“拙荆前岁亡故了。”又问道“可曾再续否?”答道:“小生家道贫寒,一时安能说就!”又问道:“相公可曾发过吗?”答道:“虽经发过,犹之未发。”老妈道:“相公这等妙年,兼以蒙过乡荐,有女家不肯招以为婿,可谓有眼无珠了。”

  柳毅问老妈道:“夫人贵姓?”老妈答道:“老身姓寅,先夫寅文炳,去世已久。只一女儿,名唤虓儿,同老身在此度日。小女今岁十八,尚未许人。适值上亲家去了,数日还未回家。相公既系鳏居,老身斗胆上攀,愿以小女奉侍巾栉,意下若何?”

  柳毅答道:“萍水相逢,夫人盛情,如何敢当?”老妈道:“山间村俗,相公未见小女的容颜,怎肯轻相许诺?彼此有心,从长商议。”

  话才说完,大雨盆倾,直下了三个时辰方才住点。忽然风吹云散,露出一轮明月,从东而上。老妈就在两边房里收拾牀铺,柳毅宿了。老妈亦关门睡去。

  柳毅心里度量:“这是个什么人家,母女两个敢在这深山中居住?且素不相识,却慨然以女儿许我,甚属蹊跷。”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了三更时分,月光上升,满院明亮。忽听墙外风响,如有人进院一般。柳毅起来,从窗棂内往外一看。见个素装女子,骑一黑虎,从空而降。那女子叫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老妈起来,把门开了,问道:“你为何数日不回家来?”答道:“孩儿巡山已周,闻说西域王母于八月十六日大会群仙,孩儿欲赴蟠桃盛会。走到半路中间,遇着文殊菩萨。说孩儿道业虽深,俗缘未尽。还该在人间享三十余年荣华,方才归成正果。这会儿还赴不得。所以回来,住几日。”又问道:“西厢内似有人窥看,是谁住在这里?”老妈答道:“是个游学的,姓柳。”那女子道:“可是武陵梅花村柳毅吗?”老妈道:“想必是他。”女子道:“母亲为孩儿择配,多不称心,此人断不可当下错过!”老妈道:“我已提及,彼尚未应。明晨再作计较。”母女两个进入屋中,把门关上。

  柳毅到了次早,起来要走,老妈留道:“山中别无可敬,聊具盘餐,以尽主情。”就着虓儿送水一盆巾一幅给柳毅洗脸。柳毅抬头一看,只见虓儿:

    腰如临风杨柳,面似出水芙蓉。金莲三寸等弯弓,两目光觉光静。差同羞花闭月,堪拟落雁流莺。结缘何须系赤绳,早把心神牵动。右调《西江月》

  柳毅见了虓儿的姿色,早有些欣羡之意。脸已洗完,老妈让他在中堂坐下,说道:“方才送水的就是小女,可配过相公吗?”柳毅道:“令爱丰姿绰约,小生殊觉形秽。”老妈道:“夜晚所说结亲一事,可肯应承否?”柳毅道:“夫人既不下弃葑菲,小生敢不上阴丝萝!但路途遥远,家无日用,聘娶之资,苦无所出。此中尚须酌度。”老妈道:“老身志在择一佳婿,增光门楣,并不苛求六礼。但着小轿一乘,亲来把小女迎去,这就是了。家无余钱,断不可过为铺张。”柳毅道:“老夫人如此相谅,小生自应允从。”就转身谢过老妈,老妈回答道:“矣婿娇客,老身焉敢当礼!”说罢,排饭款待柳毅,无非山鸡、野兔、豕醢、鹿脯等品。

  饭毕,柳毅取出湖笔一封、徽墨一匣、耳挖一支、汗巾一条,递与老妈。说道:“小婿道途仓呈,未暇备礼,聊具不腆,以代聘仪。”老妈接过,送入里间,叫虓儿收住。随后拿出绣囊一个、红笺一幅,递与柳毅,说道:“此囊系小女亲手纂成,笺上诗句系小女亲笔所作。矣婿带去,以为凭信!”柳毅接在手中,先把诗句一看,上写道:

    吹箫引凤事诚遥,射屏结缘材可标。

    织女下机河畔待,再望七夕填鹊桥。

  柳毅看毕,暗喜道:“此女不惟有貌,兼以有才,真堪为吾嘉偶。”遂与老妈约定:八月二十六日来娶。老妈亲送柳毅下岭而去。这且不题。

  却说山阴岭南有座老山,名曰蟠龙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个熊精,颇有些道业,人都呼他为熊大王。他羡慕虓儿的美貌,屡次托媒来说,要娶他去做压寨的夫人。虓儿执意不肯,熊精老羞成怒。意欲坏虓儿母子的道业,却又无法可使。

  熊精洞里有他的一个妓妾,叫做灵狐。善于窥人动静,听人言语。就差他不时地来岭头上打探。那日寅夫人与柳毅结亲所说的言语,都被灵狐听去。回来面向熊大王一诉,熊大王大怒。就率领许多山精,来与虓儿母子厮杀。寅夫人终是个女质,屡次敌他不过。就在岳州城里买了一处房子,母子两个搬去居住,改作姓王。熊大王才不敢进城去闹。

  话说虓儿母子住在岳州城里,一切媒人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才貌兼全,题媒者不离其门。王夫人道:“我家姑娘生来手上有个『柳』字,是与姓柳的系有夙缘。嗣后非柳生,不必来说。”众媒渐渐退去了。

  却说柳毅自与寅夫人结亲,而后回到家中。庄氏问道:“你这次出去,所获若何?”答道:“钱虽不多,幸得结了亲事。”遂一一告诉他母亲。庄氏道:“这等人家的女孩,到咱家才能安生。须作速娶来,与我作伴才好。”柳毅道:“孩儿已约定下月二十六日过门。”

  柳毅就制了几件头面,做了两套衣服。到得八月中旬,雇了一乘小轿,亲自领着,直投山阴岭去。走了几天,已到岭上。记得原旧去处,走到跟前。宅房俱没,止剩得一个石洞,洞门半掩半开。往里一看,有些烂柴,门外堆着些骨头,却原来是个虎窝。

  柳毅正发疑闷,旁边一个猎户高声喊道:“别往里看,里边有虎!”吓得柳毅撤身跑回。猎户问道:“相公,你是要做么?”答道:“此处有个老妈,姓寅,上月间曾在他家避雨一宵。今日过此,特来看他。是搬在那里去了?”

  猎户道:“此处历来没有人家,往日有两只母虎,居此洞中。一个是娘,一个是女。夜夜出来,步罡拜斗,修了不知多少年。时常变成妇女形状,在岭上行走。他不伤人,人也不想害他。他却能镇山岭,左近山中近些年来并无大虫。自他两个走了,这几天山中大虫成群,午后就出来害人。这洞中现有十数多只,相公作速下岭去罢!少迟,恐为所伤。”

  柳毅听说,吓得出了一身凉汗。心中怅然,就在洞旁石壁上题诗一首,道:

    坐依石壁听松风,翘首再望岭头东。

    素装仙娥何处去?茅庐数椽迹成空。

    巫山如故阳台渺,桃源犹有路莫通。

    回忆从前订约日,宛似南柯一梦中。

  柳毅题诗已完,下得岭来,落在店中,写封家字,叫跟来的人带回。自己到澧阳城内,买了些货物,仍旧逐处游学去了。

  一日,游到沣阳城西一个庄上,这庄叫做齐家坊。天色已晚,赶店不及,就在庄里寻宿。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柳毅向前道:“小生姓柳,游学天晚,赶店不上。望老先生借座闲房,暂住一夜,蒙情不尽。”那老人道:“我路南有闲房三座,尽可住了。但里面不静,你未必敢去。”柳毅道:“我常常出门,胆子极大,并不怕么!”齐老人道:“你既然不怕,我就送你里边去睡。”柳毅跟着那老人,进来一看,却是三座瓦房。正房中间,有现成小牀一张。柳毅道:“这却甚妥。”齐老人叫人送过一壶茶来,向柳毅道:“适值小儿夜间赴馆去了,若他在家时,定叫他来与你作伴。”说罢,齐老人退去。

  柳毅就在牀上睡了。天气尚热,前后门并没关煞。睡至半夜,微有月色。见一个人眉毛长有寸许,走到牀前,笑着说道:“柳孝廉,你我有缘,明日务带我武陵去看看。”柳毅全然不怕,亦不答言。那长眉人就在牀边上坐下。

  少顷,从外又进来一人。纱帽圆领,黄袍玉带,叫道:“长眉,中堂内有生人气,你看是那个贱奴在此搅闹?速速给我拉出去!”长眉答道:“不是贱奴,却是贵客。”那人向前一望,惊走道:“果是贵客!我且回避!”直奔西厢内去了。柳毅问长眉道:“方才来的,是何鬼怪?”长眉答道:“并非鬼怪,乃金精也。”柳毅问道:“埋在何处?”答道:“在西厢牖下石匣内。”说罢,长眉人也同归西厢而去。

  到了天明,齐老人进来,问道:“夜间曾见鬼否?”柳毅答道:“并无甚鬼。西厢南牖下有金子一匣,是他成精作怪。何不着人掘出?”齐老人叫了人来,果于西厢南牖下掘出一个石匣来。开匣一看,内有黄金五百余锭,齐老人从此大富。拿出十锭来酬谢柳毅,柳毅不受。让之再三,就中取了一锭。两翅甚长,约有三十多两。齐老人留柳毅住了一天,彼此叙谈。方说他儿子也是个孝廉,柳毅却以未曾见面为憾。

  却说柳毅得了这锭金子,回到家来,母亲庄氏道:“吾儿误寻虎女,幸没娶来,却是咱家造化。”柳毅把金子一锭交与他母亲,庄氏道:“前年拾银四封,不能享受。今又得金一锭,断勿终致消耗。”遂叫柳毅把这锭金子兑换成银子,从容度日,再不外边游学去了。

  未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话说柳毅得了这宗金子,日用微觉从容,遂把功名一道从新提起。到得来年,就是一个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辞拜了母亲,早赴长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处,日夜留心读书,静候进场。这且莫题。

  却说长安东有道泾河,河中有个龙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长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与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两个相交甚密。辰熙有个女儿,名唤螭娘,就许配了痴郎。

  敖虔宫内有个婢女,叫做鱞儿。人材丰俊,心计诡谲。从小与痴郎有染,长至成人,亦时与敖虔私通,龙婆并不能拘管。螭娘过门之日,鱞儿恐其夺宠。把痴郎叫到一边,说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见他骂你。”痴郎问道:“他骂我什么?”鱞儿道:“他说你系鳖精,怎堪上配龙女。”痴郎道:“果然吗?”鱞儿道:“我从几会说谎话来?”痴郎信以为真,怒道:“贱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与他成亲。”从此别牀异铺,并不近螭娘的身边。螭娘向他说话,痴郎并不答理,惟与鱞儿纵情恣欲,竟似未曾娶过亲的一般。鱞儿心犹未休,还要置螭娘于死地。这正是:

    须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欢。

  却说泾河水中每年出宝珠一颗,泾阳君祝寿玉帝,定执此珠为礼,俱叫龙婆收着。龙婆一日拿出来看,不知不觉被鱞儿窃去,暗放在螭娘头面箱中。

  及玉帝寿期已到,敖虔向龙婆来要此珠,那里还有!敖虔把龙婆百般打骂,如何还找得出!鱞儿插嘴道:“大王却不必着急!二娘子头面箱里有颗珠子,何不要来看看?”敖虔就叫龙婆向螭娘来要,螭娘道:“娘家并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么珠子?”鱞儿道:“有与没有,把箱子拿来大王看看,何妨?”螭娘执意不给,却被鱞儿强力夺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开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内。敖虔大怒,骂道:“这等贱妇,欺压吾儿,抵盗吾宝,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门外,叫他在泾阳坡中以牧放囚龙为事!”螭娘有口难诉,再不准她回家来了。鱞儿大遂其愿,就与痴郎明铺夜盖,直同夫妇一般。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应试长安,场务已毕。候至揭晓,因诗腰偶倒一字,落第而归。一日走到个书房门前,柳毅向里一看,门上悬着“育英斋”三个字的一面匾额,下贴对联一付:

    绛丈流风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这定是位名师,何不进去一谈,以抒闷怀?”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几上有未就的诗稿一幅,上面写着两句:

    卧牛觉阴短,栖凤嫌叶长。

  柳毅问道:“此诗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师。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边竟绝对了,外去构思,不知几时才回。”柳毅道:“对有何难?”遂拈起笔来,足上两句以相嘲云:

    节外琼森枝,腹中苦无禳。

    武陵柳毅续貂

  诗已写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师,如此不通!还敢误人子弟!”仍出门而走。

  往前走到泾阳陂边,见一个放羊的少妇坐着啼哭。你道这个妇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颜妖娆,坐陂边,哀音缭绕。姿近王嫱,年还小;态似郑旦,女中真希少。泪眼怎开,秋波漾,啼口半掩辅颊好。含冤负恨有谁晓?赍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调寄《醉落魂》

  却说柳毅来的渐近,那妇人收泪站起,问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县柳郎吗?”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妇人道:“妾有一事相烦,望相公万勿辞,柳毅问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断不敢辞!”那妇人道:“妾乃洞庭君之女,与泾阳君次郎为妻。被婢所谮,逐出在此。烦相公捎书一封,叫我爹妈好来救我。”柳毅道:“这却不难,但洞庭君深居水府,书从何处投进?”那妇人道:“相公回家定过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龙王庙一座,庙后有大橘子树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树重击三声,水中就有人出来照应。”柳毅道:“既是这样,速写书来!我好带去。”那妇人忙把裙上白绫扯下了半幅,咬破指头一个,就写了血书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禀父母大人膝下:儿自嫁至敖门,不幸被婢女鱞儿陷害。始见恶于丈夫,后触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风霜,昼间缺乏衣食。万般苦状,难更仆数。见字速来相救,稍迟则儿命休矣!临启曷胜翘企之至!

  螭娘把书写完封好,交与柳毅。屈身拜道:“千万奉托,切勿相误!”柳毅答道:“些须小事,娘子放怀!”

  柳毅带着这封书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时,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龙王庙,庙后果有棵橘子树。柳毅去把橘子树击了三下,立时从水中出来一个夜叉,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是要见大王投家书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禀知大王,再来请你!”说罢,复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顿饭时,只见湖水两开,从中现出一条干路。夜叉上来说道:“大王请相公里面相会!”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时,已到水晶宫前。你说这宫,好不耐人观瞻:

  但见门墙高耸,殿宇巍峨。东廊西厢,无非琉璃碧瓦,红墙斗拱画栋雕梁。檐前铁马,触洪涛而无风自响,扉上铜驼,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视虬祁之规模,尤觉宏整;较阿房之形势,倍增壮丽。真乃海藏龙宫,不同帝居王府。

  那夜叉把柳毅领到殿前,早有位大王白袍玉带、金冠皂靴,在上相候。看见柳毅,降阶相迎。同到殿上,叙礼让坐。那大王问道:“先生尊姓?”柳毅答道:“晚生姓柳。”又问道:“从何处来?”答道:“从长安应试而来。”又问道:“带的何书?”答道:“晚生路过泾阳,陂前有一个牧羊的少妇。他说是大王的令爱,特修一书,托晚生带来。”就把书子呈上。洞庭君拆开一看,长叹道:“此皆老夫之罪也!”又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大王,黑袍玉带,紫袍皂靴。过来与柳毅见礼,就在洞庭君右首坐下。柳毅问洞庭君道:“这是何人?”答道:“此乃三舍弟,号为钱塘君。”洞庭君向柳毅说道:“老夫适有要事,暂着舍弟奉陪。先生万勿见怪!”柳毅道:“大王有事自管照料!”洞庭君退去。

  却说洞庭君转到别殿,坐了公座。把令牌一击,大小水族俱来听令,就差了鳖元帅、鼍将军、鲥总兵、鲂督司四员大将,率领三千水族,直往泾阳进发,去救螭娘。

  洞庭君又修了一道本章,上奏玉帝。其本云:

    盖闻万化原于闺门,人道始自夫妇。此名分所宜正,而嫌疑尤当别也。敖虔父子,听奴婢之唆拨,逐匹俪于野外;昧家主之体统,图聚尘于宫中。有玷风教,取戾纲常。臣已统兵剿没,用彰天讨。擅兴之罪,疏奏候旨。

  玉帝批道:“敖氏颠乱伦常,理应剿灭。泾阳河水府事,暂着辰杰代管”。洞庭君接旨已过,仍转回大殿,与柳毅彼此叙谈,这且不表。

  却说泾阳君敖虔,领着慧郎,往极西国行雨,只剩得痴郎在家守宫。八月尽间,天还不甚凉。痴郎领着鱞儿,在一个内书房里赤身露体交媾起来,无所不至。忽看门的老蟹进来禀道:“从东南来了一枝人马,好像洞庭大王那边来给二娘出气的。少爷当作准备?”痴郎道:“料他不敢。若是来接那贱人,叫他陂前去接罢!并不必进我门来。”老蟹唯唯而退。

  说话终间,四员大将已把看门的老蟹杀讫,将闯至书房门前。鱞儿见势头不顺,衣裳并没及穿,赤着身子,往外就跑。早被鲥总兵揪住头发,不能动转了。痴儿见鱞儿被擒,手执大刀,出来交战。被鲂督司一脚把刀踢落在地,着人背后绑住。四员大将直入后宫,把龙婆并慧郎夫人俱各枭首。转回殿上坐下,叫痴郎跪在一边,把鱞儿拉翻在地。着人行杖,五板一换,直打得两臀肉尽,方才歇手。又抽出脊筋,取出肝肠,然后把痴郎杀死。宫内一切水族,并没走脱一个。

  却说敖虔父子,行雨已毕,回至半路,耳热眼跳,甚是惊恐。意料家中有事,极力赶来。刚到门首,四员大将从宫内走出。鼍将军看见,没用分说,过去一刀一个,俱各杀了。又进入宫里,放起火来。才统领水族,往陂前去接螭娘。按下不表。

  却说柳毅与洞庭君兄弟两个正在殿上坐着说话,忽见一条赤龙,驼着一红装女子,腾空而来,落在殿前。那女子一见柳毅,叩头相谢,向洞庭君道:“柳君系孩儿的大恩人,父王断勿轻待!”洞庭君道:“老夫感佩在心,何烦女儿相嘱!”那女子走入后宫而去。

  午刻,宴柳毅于碧霄殿,单着钱塘君相陪。旨酒佳肴,人间并未经尝过。席终,柳毅告辞,钱塘君留道:“先生才到寒舍,少歇一宵,明晨着人送出湖去。弟还有一言冒渎,须得晚间相商。我暂且领先生外边去走走。”

  柳毅同钱塘君出了宫门,到了一园中。异树奇花,不可胜数。当中有座亭子,上悬“照远亭”三字。进入里边,上悬着大镜一块。柳毅问道:“此镜何用?”钱塘君道:“这镜能远照万里,后照百年。先生请近前照照!”柳毅听说,过去一照。见一个大池,池内两条老蛟,锁在铁柱子上。柳毅问道:“这系何故?”答道:“此乃悍蛟,日后定作大孽,暂且锁禁在此。”又看见二座大山,山上有一只大虎、数只小虎,咆哮跳梁。柳毅若有惧色,钱塘君道:“此虎虽恶,终属有人拘管。先生文武全才,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时来正借此显名当代,何故作此怯懦情状?”说完,回到宫来。

  天色已黑,涵光轩内,点上灯烛,摆上肴核。从此洗盏更酌,彼此谈心。钱塘君道:“老夫闻先生诗才最好,愿聆佳作,以开鄙怀。就以洞庭湖为题,韵限庚字。”柳毅略不推辞,开口咏一诗,道:

    巴陵胜状在洞庭,气象千般莫可名。

    朝雾潜通云梦域,晚烟隐射岳阳城。

    平流何待中秋月,内伏神龙水自清。

    勿羡禹功明德远,安澜同致历万庚。

  钱塘君道:“先生过奖!愚兄弟安敢上拟神禹!”柳毅问道:“大王欲与晚生相商何事?敢请说明!”钱塘君道:“舍侄女新寡,慕君高义,愿充下陈,望先生笑纳!”柳毅心中暗想:“山阴结婚,徒成画饼。这如何还敢认真?”答道:“大王见爱,晚生心感。但家有老母,尚须禀命,暂且相辞。”钱塘君道:“先生既不敢自专,小弟亦难以相强。果系有缘,终须后会。”晚上,就照管柳毅在湛然居中睡去。

  次早,柳毅要走。洞庭君道:“先生不必过急,饭后定送先生出湖。”少顷,见一鳜婆,手托金盘,盘内盛一珠子,送至洞庭君前。洞庭君道:“小女蒙君大恩,无以为报。聊借此珠,以伸微情。日后明珠还浦,始见先生与小女原非陌上人也。”柳毅把珠子收讫,随后饭到。饭过,洞庭君道:“愚兄弟亲送先生出湖!”于是,携手同行湖底,仍开出一条干路。走有里许,已登湖南岸上。洞庭君道:“先生既扑正路,愚兄弟从此作别了。”说罢,彼此一揖而散。

  柳毅往前走不多时,已到梅花村前。进得门来,参拜了母亲,就把所遇龙女之事说了一番。庄氏道:“你前年所遇是虎,今年所遇是龙。云龙风虎之从,定主功名显达之兆。可惜我年已衰老,未必及见了。”柳毅道:“母亲自应寿比南山,何必以此为虑!”

  那料大限难逃,住有月余,庄氏竟自故去。发送已过,柳毅落得一空如洗,并无半点倚靠。贾庆长夫妇诸般照应,自不必说。

  但不知柳毅几时才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合卺夜新婚溯旧约

  话说柳毅在家守制,到了三年服满,又是个会试的年头。程惠心向柳毅道:“今岁大比之年,为何不打整上京?”柳毅答道:“手无分文,如何去得?”程惠心道:“所费几何?盘缠无妨,全在我身上!”柳毅谢过。到得次日,程惠心送来白银一封,催促柳毅起身。柳毅得了这宗盘缠,拜辞了岳父、岳母,复望长安而去。

  一日,船过洞庭,回想从前结婚不允,心下未免有些后悔,因作五言律诗一首:

    烟波犹惟旧,景物已非前。

    俯瞰龙室幽,空怀女装妍。

    吉期无从纳,结缡在几年?

    灯下谈心夜,胡甘负良缘!

  诗已咏完,柳毅把草稿掷入湖内。当时风飙忽起,船走如飞。八百里湖面,那消半天,已经过去。柳毅过得湖来,到了长安,雇下寓所。场期尚远,在家静候。

  一日,天气晴朗。出去街上游玩,走到一座吕祖庙前。见山门上贴着“预决魁元”四个大字,暗想道:“这定是算命先生,何不进去看看!”就走入山门内,来到了大殿檐下。见个算命先生,坐在那里。旁有一人,年纪未满四十。写出八字,正叫他推算。柳毅却彷佛认得这人,却不好上去惊动,只在下边远望。那算命先生把那个人的八字接过一看,说道:“大爷,你见今文昌星押运,兼以日犯岁君,定主利于场屋。且喜得贵人相助,今科断无不发之理。吕祖神签甚灵验。何不讨上一签?”那人听说,连忙走到神前,双膝跪下,把签筒一摇,当时跳出一支,系上上签,其占语云:

    功名非易就,大器待晚成。

    钓叟来后车,耕夫任阿衡。

    经过磨练苦,方受簪缨荣。

    鹏搏程在望,何须问君平?

  那人看了签帖,算士道:“卦与签同,高发后我定要取扰。”那人道:“倘得侥幸,自应重酬。”下了殿廊,往外就走。

  柳毅过去,深深一揖,道:“商年兄一年纳福!”那人答道:“年兄,你是何人?弟却忘了!”柳毅道:“南罗镇店中,助弟白银二十五两,不是兄吗?”那人道:“这样说,你就是武陵县梅花村柳年兄了。”两个重新叙礼,转上大殿台来坐下说话。柳毅问道:“商年兄,寓在何处?”答道:“寓在贡院街西头辰太太家。”商琏问柳毅道:“年兄,贵寓在那里?”答道:“住在荷花巷王东山家。”柳毅向商琏道:“适才见年兄所算,今科一定要高发了。”商琏答道:“算卦之言,难得认真。但这位先生算得详细,年兄何不也叫他算算?”柳毅道:“弟之命薄,不如不算为妙。”那算士接口,说道:“这位大爷,你虽不算,我却给你相定了。你二十五岁以前不免受些颠沛,目下天喜、天贵两个吉星儿于眉间,室家完就、功名显达,俱在眼前了。”柳毅道:“多谢先生相夸!小弟安敢望此!”说完,那商琏就同柳毅出了庙门,各归寓所而去。从此,商生和柳生你来我往,逐日不离。

  转眼已是进场的日期,柳毅买了场具,制了果饼。进入场内,坐的是腾字八号。住了一会,见个人进来找号,就是商琏。柳毅看见,慌忙接过场具。领到号里,他是腾字九号。两个收讫了号房,搁了场具,就在号胡衕里坐下说话。直说到二鼓以后,才各入号房睡去。睡不多时,号军已把题旨挨号送到。柳毅看清题目,首一道题是“初日照高楼”,韵限“尤”字。第二道题是“紫陌阅行人”,韵限“真”字。第三道题是“秋稼如云”,韵得“云”字,静坐构思了一会,正要展卷起草,忽听得隔号商琏若有病声。柳毅过来问道:“年兄为何这样?”商琏答道:“偶得陡病,甚不舒坦,惜难完场了。”柳毅道:“三年一次,甚非容易,岂可当下错过!年兄且静养身子,操笔之事全在小弟身上,何如?”商琏答道:“如此蒙情不尽!”

  却说柳毅把自己三首应制的诗早早做完,誊起收在卷袋里面。又替商琏做诗三首,亲自送去,说道:“年兄,弟替你做完了,不知能书写否?”商琏答道:“这会子我渐觉好了,誊必亲手,才不误事。年兄少候片时,等我誊完,好同你交卷出去。”柳毅仍归本号而坐。

  却说商琏把三首展开一看,真是千金难买,一时喜欢,病就全好了。研墨挥毫,立时誊上,遂同柳毅交卷出来。及至到了揭晓以后,商琏中了会元,拉了词林;柳毅中了第八名进士,做了部郎。

  一日,大会同年,众进士齐集一处。有报喜人进来禀道:“柳老爷已补衙门,先来禀告,再往家里去报。”柳毅答道:“这就是了,不必劳你去罢!”众同年道:“年兄差了,你在京夸官,何不扳去,叫年嫂也喜欢喜欢!”柳毅道:“弟已鳏居数载,家下委系无人,不必去罢!”众人道:“年兄,既经高发,室家断不可少。就在京中娶一位也罢了!”柳毅道:“弟乃寒家,谁肯寻我?”商琏道:“这是一桩要事,弟当为兄图之。”席终,众人俱散。商琏道:“柳年兄,明日饭后,务在下处等我,断勿外出!”柳毅应允,彼此各别去。这正是:

    幸值红鸾照当命,早有冰人来提媒。

  却说商琏次日来到柳毅下处,问道:“年兄失偶,是实话吗?”答道:“果然这样。”商琏道:“弟房主辰太太家有个闺女,年纪二十以上。昨前同他母亲出来上庙,我曾见过。人才甚好,是个太太的气象。我代为年兄一提,若何?”柳毅道:“这是年兄的美意,只恐辰家未必应从。”商琏道:“年兄放心!弟自善为调停,务使归落君手。”柳毅道:“年兄既然相为,小弟自应心感。”

  商琏回到下处,买了八色厚礼。次日早晨,着人送入院中,说:“商老爷在此高发,虽系人杰,实由地灵。特具微物,致谢太太。”辰太太说道:“商老爷盛情,老身本不敢当。但过却涉于不恭,暂且收下。”就写了一个回帖,道:

    午刻一饭候教。辰室虬氏端拜

  及至到了午间,辰太太就在住室当门设席,款待商琏,自己在旁相陪。商琏问道:“太太宅上还有何人?”辰太太道:“只有一女,年过二十,尚未许人。择配一事,老身甚犯踌躇。不论家之有无,路之远近,务得一佳婿,才觉甘心。烦先生代为的意,千万奉托,感佩不忘!”商琏道:“太太既有此意,敝同年柳兄,是郎州府武陵县人,今年二十六岁。品格学问,俱足服人,现在失偶。晚生欲为令爱作伐,不知太太肯否?”辰太太道:“这却甚好,老身无不从命!但路途修阻,不知小女意下如何?晚间再作商量,明日饭后定去回信。”商琏席终而出。

  到了次日饭后,辰太太把商琏请到中堂,说道:“蒙先生美意,老身已与小女相商,他却甚愿结亲,实是不易的了。但老身寄居京都,离家太远,妆奁无人制办,这话也须先要说明。”商琏道:“柳年兄亦系客居,断不责备。”辰太太道:“既是这样,先生就回信那边,叫他择期换柬,作速过门罢了!”商琏回信给柳毅,柳毅致谢不已。换过庚帖,就议定十月十六日过门。

  却说柳毅亲虽结妥,聘娶苦于乏钱,未免有些作难,却又不好向人开口。同年中有一人姓齐,名岱,窥透其意,向商琏议道:“柳年兄喜期渐近,手中大乏。弟与年兄出一知单,代为一敛,以当相帮,年兄看该怎样?”商琏道:“弟亦久蓄此意。”两个就出了一个知单,上写道:

    克果柳年兄,合卺有期。凡我同人,理应庆贺。每人务各助银二两,以备花烛。愿随者请书台号于左。

    年眷弟商琏、齐岱同具

  话说知单一出,住有半月,就敛银子三百余两。齐岱交与柳毅,柳毅与齐岱细谈,才知他即系澧阳城西得金齐老人之子,从此相交甚好。柳毅得了这宗银子,甚为感谢,就制办了些衣服、头面,托王东山给他雇了一处房子。

  到了十月十六日,就把螭娘娶进门来。是日三百个同年,俱来贺喜。柳毅应接不暇,一天并没还到新人房内看看。

  晚上客散,柳毅回到洞房。正要进去,近前一看,那螭娘却把里间屋门双手关上,说道:“朱陈结好,原因慕君才学。今以『几上素琴』为题韵,限『纶』字,彼此联句作诗一首,方让进我房来。”柳毅道:“这有何难!”遂口咏一起句道:

  欣逢焦尾列筵前,毅聊把柔丝续断弦。螭声奏午鹤韵已邈,毅操称孤凰调犹传。螭高山一曲知音少,毅终阕更张意堪怜。螭在御幸欹今夕夜,毅结缘早兆赠珠年。螭

  柳毅道:“玩娘子的诗句,你莫非洞庭君之女吗?”螭娘把门一开,说道:“是与不是,请郎君自认!”柳毅进来一看,真是一位绝世佳人,较泾阳相见之时更俊百倍。柳毅问道:“嫁娶大事,洞庭君何不亲来送你过门?”螭娘答道:“妾父系有职守,不得擅离寸地。故着母亲寄居此处,使妾配合郎君。对月以后,也就回去了。”螭娘转问柳毅道:“妾所赠明珠一颗,原示半尘不染之意。郎君尚收着否?”柳毅答道:“明珠现在,半尘不染恐未可必。”螭娘笑而不答。是夜夫妇二人情意绸缪,妙难备述。柳毅才知螭娘名虽再醮,原系处女。

  过了三朝六日,已是对月。辰太太把螭娘接回家去,住了几天。亲自领着送来,对柳毅嘱咐道:“妇人义主顺从,凡事必须禀报丈夫,不得专任己意。彼此相敬如宾,冀缺之妻,所以见称千古也。倘怠肆骄矜,贻讥反目,今生休想再进吾门。”螭娘答道:“母亲之言,孩儿敢不遵禀!”又向柳毅道:“《易》有之:“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嗣后小女倘有差失,贤婿自管督责,断勿过为寅容,致乖妇道。”柳毅答道:“岳母素有闺训,令爱何至如此!”辰太太晚间回去,次早柳毅着人去请,已走无踪影了。

  却说螭娘嫁了柳毅,恪守妇道。将近三年,并没生长一子,向柳毅说道:“相公年届三旬,还无子嗣,何不再娶一房,以图生产?万勿为妾所误!”柳毅道:“子之有无,关乎天命!贤妻年尚未老,下官岂肯轻做这事,贻笑旁人?”螭娘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人宗嗣,安可甘听斩绝!相公虽顾大体,妾实不忍坐视。回到娘家,代相公再娶一房何如?”柳毅道:“这是夫人的好意,但你娘家住在水底,如何送你回去?”螭娘道:“这却不劳相公相送,妾自乘便去罢!”住了几天,雷雨之下,从前那条赤龙仍把螭娘驼去。

  未知螭娘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奠雁晨佳人办才郎

  话说螭娘回到湖来,洞庭君夫妇一见大惊,说道:“女儿,你既系有家,应从夫度日,何得无故而回?”螭娘答道:“孩儿此来,一则归宁父母,二则正为柳郎。”辰太太问道:“这是怎说?”螭娘答道:“孩儿奉侍柳郎,已近三载,并未得生得一男半女。恐他为我所误,故回到家来,替他再娶一房,好叫他上接宗脉。”洞庭君道:“这却做得甚是!咱宫中婢女颇多,俟回家时,拣好的带个去罢!”螭娘道:“一切婢女,那堪入选!柳郎另有夙缘,久经失迷孩儿欲代为寻着,好叫他彼此团圆。”

  住了几天,螭娘就女扮男装,扮做柳毅的模样。但见他:

    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间玉带,莹洁并日星之光;脚底皂靴,庄拟肖山陵之势。来掷果于车前,俟俏堪拟潘安。觇鸡群其鹤立,风流不减叔夜。真乃翩翩官度,那同泛泛才郎!

  螭娘向辰太太道:“母亲,看孩儿可像柳郎吗?”辰太太道:“却也酷似!”螭娘就领了两个家人:一个叫红鲫,一个叫河鲤。带了三百两银子,出了洞庭,直投岳州而来。到得岳州,落了店里,吩咐店主道:“有官媒婆,给我叫一个来!”店主听说,应允而去。

  却说岳州城中有一个官媒婆,叫做施巧嘴,他常在乡绅人家走动,适值他在家,还未出外。店主找到他家来,说道:“我店里新下了一位官长,他着我来叫你,大约是要娶妾。这定有些财发,你作速跟我前去!”施媒婆听见这话,饭也没吃,就到店里来。见了螭娘,磕了头,起来在一旁站着,问道:“老爷叫小妇人,有何吩咐?”螭娘道:“下官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系两榜出身,现做部郎。不幸太太去世,家中无人料理。今告假回家祭祖,路过此处,托你给我说一位太太,以便带回京去。事成自有重赏。”施媒婆答道:“老爷既然相托,小妇人敢不留心打听!数日后来回老爷信罢!”

  螭娘又拿出文扇一柄,上面写诗两句:

    织女下机河畔待,专望七夕填鹊桥。

  螭娘向施媒婆道:“这扇子系下官亲笔写的,诗句系下官亲手做的。人也女子有爱中此扇者,这媒就易说了。”施媒婆接过扇子,回到家来,与他伙计商量说:“这是个现任的官员,结亲须要门当户对才好。城里几家乡宦,并无闺女,那里给他去寻?”他伙计答道:“西街上王夫人家还有一位女娘,人家也好,何不那边去说一头?且这位老爷姓柳,安知不正合彼意!”

  两个议定,就同到王夫人家来。王夫人问道:“你两个是来提媒吗?”答道:“正是!”王夫人道:“有成的便说,没成的不必开口。我且问你:说的是那家?”二媒答道:“是外来的一位老爷,他家姓柳,系朗州府武陵县人。两榜出身,现做京官。日下失偶,回家祭祖,路过岳州,要娶一位太太,好带进京去。若不是姓柳,断不敢轻来相渎。”王夫人道:“这却罢了!等我拿拿主意,明日你两个再来候信。”又向施媒婆问道:“你手中扇子,是要卖的么?”施媒婆答道:“不是,这扇子是柳老爷亲笔书写的。人家的姑娘有爱中此扇者,好借此以便结亲。”王夫人道:“你暂把扇子留下,叫我家姑娘看看!”两个媒婆把扇子交与王夫人,出门走了。王夫人向虓儿道:“适才两媒所说,籍贯、家乡的是柳郎无疑了。明日再来,我就应承了他罢!”虓儿道:“既有前盟,岂可更改!若不是柳郎,孩儿的诗句如何写在他扇子上?”

  次日饭后,两媒婆果又来问信,说道:“太太主意拿定了么?”王夫人道:“无容再说,叫他择期来换柬罢!”二媒婆见王夫人已经应承,就两下里磕了喜头,各得赏银而去。

  时正三月中间,螭娘换过了婚书,就择于四月初十日过门。到了那天,彩轿红灯,细吹细打,把虓儿娶进店来。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不题。

  却说王夫人先到,把新郎一看,甚是喜欢,那辨真假!惟虓儿心中有些疑惑。午间送饭的女客,不下百有余人。各各俱浑身锦绣,满头珠翠。每人俱有黄金镂成的个“王”字,插于头额以前,见者莫解其意。

  晚间客散,螭娘进入洞房。刚才坐定,走过一个丫环,手执诗笺一幅,说道:“这首诗,系新娘亲自做的,呈于贵人过目。”螭娘接过,读其诗云:

    佳婿乘龙喜气扬,看君何似一娘行。

    今朝虽谐凤凰卜,柳郎恐非真柳郎。

  螭娘把诗念完,心中暗道:“这个虎精,倒也伶俐,叫他看出破绽,殊觉不妥。”遂拈笔和诗一首,叫丫环送去,说道:“这系贵人和诗一首,祈新娘万勿见哂!”虓儿接过,看其诗云:

    彩凤辇来瑞气扬,俟庭安见是娘行?

    将来共占熊罴梦,柳郎依然真柳郎。

  虓儿暗暗想道:“你看这诗句,只讲异日,不论当前,这个娇客定是假的了。我就此回去,如何见得母亲?且惹人耻笑!暂且住着,看他带到京去。若无真正柳郎,看他把我置于何处?”螭娘恐怕露出马脚,向前说道:“娘子,今夜夫妻初会,本该同牀。但前妻亡去未久,目睹新人,想起有些不快,暂且各睡。俟回京时,再成亲罢!”虓儿答道:“如此正合妾意!”遂叫侍儿把房门关上,就枕睡去。螭娘亦在外间里,独自就寝。从今后,日日如此。

  不觉倏忽之间,已过对月。螭娘雇了车轿,辞别了王夫人,领着虓儿,直投长安而来。王夫人仍回山阴岭去了。螭娘到了长安,落在店里,向虓儿道:“下官先到衙门,再差人来接你。”虓儿应过。

  却说螭娘到了家中,见了柳毅,告道:“妾已替相公娶了一位佳人,现在店中。一会接来,成亲只可黑影里,就寝断不可点上灯烛,使他与我斗气。”柳毅道:“下官晓得了。”

  起更时分,着人抬轿,把虓儿接进衙门。螭娘先领他到一座暗室内坐下,说道:“钦天监奏道,今夜京城主有火灾,奉旨大门小户俱各禁火一宵。今晚且暗寝了罢!”虓儿信以为真。约有二更以后,螭娘出去,柳毅偷进房来。把门关上,解衣上牀,与虓儿并肩睡去。

  到了天明,虓儿起来梳洗,柳毅还没睡醒。虓儿向前一看,这才是西厢下借宿的真柳生哩!暗惊道:“幸无失身于别人,坏我名节,但彼时私见一面,恐柳郎未必还认得我。”就口咏一诗,道:

    卧依绣榻候熏风,举日漫望崖岭东。

    黛绿仙娥幸在御,茅庐故址何妨空。

    巫山犹旧约渐赴,桃源虽迷路已通。

    欣幸今宵同枕事,宁云蝴蝶一梦中!

  虓儿念完此诗,那柳毅睁眼问道:“娘子,所念的诗句是自作的,还是套来的?”虓儿答道:“是妾从山阴岭洞旁石壁上诗句套下来的。”柳毅道:“你一个女子,如何就到了那里?虓儿答道:“妾母子虽居岳州,山阴岭实系故处。”柳毅道:“如此说,你就是寅夫人的女人了。”虓儿答道:“贱妾正是。”从袖中取出耳碗一支、汗巾一条,付与柳毅,道:“此原系郎君聘妾之物,今日仍旧奉还。但所赠之绣囊,不知还存留否?”柳毅答道:“常佩身边,何敢失去!”虓儿道:“妾与郎君,系有夙缘,自应终归君手。但不知替君娶我的是为谁人?妾赠郎君的诗句,为何落在他手?”柳毅道:“不必究问,一会便见明白。”

  话未说完,窗外叫道:“相公,快快开门!我与新娘子讲话。”柳毅起来,把门开了,螭娘进入屋中。虓儿一见是个女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姐姐,何相戏之深也?妾与相公结亲,有素小轿一乘,尽可把我接来,那里烦得如此周转!”螭娘道:“别无话说。但问妹子:这柳郎可是真的不是真的?”虓儿掩口而笑。从新又摆香案,柳毅与虓儿也拜了天地。又来到中堂,参拜螭娘。虓儿道:“小妹年幼无知,诸事还望姐姐宽谅!”螭娘也道:“论娶之先后,愚姐早占春光;论聘之早晚,贤妹先系赤绳。嗣后不讲谁大谁小,只要一心一计。”虓儿道:“小妹诸事,谨遵娘命。”

  柳毅问虓儿道:“昔年借宿岭上,你家姓寅;今日结缡岳州,却又姓王。这却是何缘故?”虓儿答道:“妾母子被熊大王所逼,不能相抗,故避居岳州,改作姓王。相公的娶期,因此耽误。妾知相公定不空返,必有手迹。回去一看,果有律诗八句。留心抄来,时常讽诵,以慰渴望。在岳州住了二年,母亲要把妾送到梅花村中去。妾念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未经亲迎,私自送去。终系明珠暗投,未免有玷女史。力违母命,所以等至于今,费了姐姐的许多气力。”螭娘道:“妹妹,你的人品这样端方,庶无愧为女中领袖。”柳毅向虓儿道:“娘子,看你的容颜,居然仙子;论你的原身,终属山精。枕席之间,叫下官到底有些害怕。”虓儿道:“龙虎,一也。相公既不怕龙,宁独怕虎乎!”三人彼此大笑。

  却说柳毅又娶了这位夫人,商琏听说,又传知同寅,登门拜贺。热热闹闹,住了些时。皇上旨下,把柳毅外放江西抚州府郡守。领凭已过,柳毅因府属太大,要多请几位募宾,然后上任。

  螭娘道:“一切公务,有俺姊妹二人,尽可代为恭酌,募宾何必多请!但出做外员,不同内官,必有着己的亲朋,待带几位,是个扶傍。”柳毅道:“家中无人,却叫下官带谁?”虓儿道:“贾家爹娘,独非相公的至亲吗?何不把他接了来?”柳毅道:“二位夫人说的甚是。”随即官了一封家书,带去百金的盘缠,着人往武陵县去接贾庆长夫妇。外又带字一函,请程惠心的安。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毅到任,住有半年,大法小廉,弊绝风清。一郡之人,群称龚黄在世。一日,柳毅从省回署。路间正走,忽从空中落下桂花两枝,当于桥前。柳毅着人拾起,莫解其故。归告二位夫人,虓儿道:“妾姊妹二人,俱怀凡胎,将来未必不应在此。”螭娘向柳毅道:“妾等虽系无知,古人胎教之说,窃思遵守,以生贵子。俟分娩后,再与相公同寝罢!”柳毅道:“任从尔便。”自此以后,两位夫人晚间并不当夕。

  却说贾庆长夫妇,见了女婿的家书,得了百金的盘缠,就收拾行装,同柳毅的家人直投抚州而来。进了衙门,翁婿一见,叙了许多的家常,甚是优待。两位夫人视庆长夫妇,不啻生身父母一般。庆长夫妇待二位夫人,无异身出的女孩一样。

  住有几月,螭娘、虓儿同日同时,各生一子。柳毅大喜,宰猪杀羊,拜谢天地。贾夫人一切照料,无不应心。螭娘之子,起名柳萼。虓儿之子,起名柳华。两位夫人念贾庆长无后,又给他娶了一房。后来也产了两个儿子,庆长夫妇甚是衔感。

  不知柳毅在抚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寻铜锤孤儿保性命

  话说柳毅在抚州做郡守,那一日夜间,似睡不睡。见一幼童并一弱女,身带桎梏,颈系赤绳,跪在案前,央柳毅救命。柳毅麾之不去,却自惊醒。告诉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道:“幽渺之事,不可预先说破。”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吉安府吉水县,城东南有个村庄,名为五里堡。庄内有一个人,姓白,名天香,是个钱贩子。家道殷实,身边常带银子三百两,在吉水县城里、集上给人封粮,借此以便买钱。他西邻有个孀妇,姓辛。辛寡妇有个异子,叫做辛泰。读书读到一十六岁,因家计贫乏舍了书本,母子两个靠织布为生。那一日是吉水县城里大集,辛泰往集上去卖布。先到白家,问道:“白大叔,集上去了么?”白天香答道:“侄子,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合伴,你好给我背褡子。辛泰就把褡子接过来,背在肩上,手里拿着布匹。两个出了大门,说说笑笑,一直上城里去了。进得城来,辛泰把褡子交给天香,就上了布市。白天香就在大街上铺里坐下,给人家封粮。

  那一日集上布却甚迟,辛泰等至红日西沉,才把匹白布卖出。又买了些东西,天气渐黑。来找白天香,同伴回去。却见白天香在酒肆中坐着吃酒,辛泰问道:“白大叔,还不回家吗?”白天香答道:“我的银子多半使出去了,钱没给金,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带在身边,褡子不劳你背了。这是褂子一个,你先给我捎回家去罢!对你白婶子说,掌灯以后我就到了,叫他不必挂心。”辛泰拿着白天香的褂子,就先出城而走。走有里许,路旁有座小庙,台上坐着个人,问道:“来的不是辛泰吗?”辛泰答道:“正是。”辛泰近前仔细一看,那人是石官屯石岩,超号叫做铜锤石二。

  却说石二吃酒赌小,无所不为。时常做些歹事,人却不大提防。今晚正为输不而出,意欲候至半夜,断人几两银子,好去还帐,辛泰那里知道!石二又问道:“你来时见与白天香同伴,回去为何不见他来?”辛泰答道:“他还在城里吃酒哩!出城得到定更以后。”说了几句话,辛泰就走了。石二听了这话,就心起不良,在庙台上专候白天香,到时以便断他。

  却说辛泰来到庄上,见了白天香之妻焦氏,正在门首站着。见了辛泰,问道:“你白大叔为么还不回来?”辛泰答道:“他还在那里吃酒哩!叫我先来了,这里他的褂子一个,婶子你且收去。”焦氏接过褂子,转入院里。

  辛泰到了家中,把布银交给他母亲。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坐着。时近二更,还不见白天香回来,辛泰又去问道:“白大叔来了么?”焦氏道:“至今没有。”辛泰道:“我往前去接他。住一时片刻就会回了。”辛泰出了庄头,接至二里以外,并无踪影。回复道:“这时尚不来,想必在城里住下了。白婶子,你关门睡罢!”焦氏应诺关门回家睡了。

  却说白天香在酒铺里吃了个醉,把剩下的几两银子放在褡里,束在腰间,出了铺门。东倒西歪走到城外,约有更天。一时酒上,跌倒在地,呼呼睡去。

  那石二等至二更,总不见白天香过来,他就渐渐向前迎去。却见白天香倒在路旁,过去推着叫道:“白大叔,你睡着了吗?”这白天香睡了一会,酒力稍解,问道:“你是谁人?”答道:“我是石二。白大叔起来,我送你家去。”白天香拉着石二的手,勉强爬起。石二扶着他走,走到一个沟前,说道:“送有半路了,你自己回家去罢!快把褡子给我!”白天香道:“褡子是我的,你如何问我要?”石二道:“你真个不给我吗?”天香道:“我不给你,你敢怎样?”石二此时贼性复发,过去一拳,打倒了。白天香正要起时,劈耳门又是一脚,白天香就立时死了。石二把褡内几两银子拿出,下入腰中。正待走时,又转想道:“晚间曾遇见辛泰,万一事情发觉,他就是个确证。不如把这场官司嫁给他罢!”就把白天香推入路旁沟里,又脱下他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暗暗的偷送到辛泰家后边一座屋里,搁在梁头以上,仍把门给他锁好。

  却说到了次日饭时,终不见天香回来。焦氏甚是发闷,出门不住的往西北探望。忽见两个走路的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却不知是谁。”焦氏听见,吃了一惊。便向辛泰道:“人说西北路沟里有个死人,没的是你白大叔被人害了吗?”辛泰听说,跑去一看,不是他是谁。回来说道:“白婶子,不好了!白大叔被人谋害了。”焦氏闻说,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哭了一场,进城报了县公。县公差捕衙出来相验,是被人踢死的。县公叫焦氏补了状子,差人给他拿贼。焦氏着人把白天香的死尸抬到家来,暂且成殓。

  却说吉水县虽然差人拿贼,渺无风信,一时如何就能拿住!那一日,是白天香的七日。焦氏请了几位僧人,给他丈夫念经。座位不够,向西邻辛家来借板凳。辛寡妇答道:“板凳锁在后边屋里。辛泰在家,就叫他给你送去。他又上城里去了,这不是钥匙,你开门自己搬去罢!”焦氏到了后边,把屋门给他开了。进来一看,见他男人的一条裤子并那个褡子,俱在梁头上搁着。当下闭口无言,搬了两条凳子,把门锁上,交了钥匙,进入东院去了。

  午后经事已完,焦氏偷偷地跑到城里,禀知县公,回道:“小的是白天香的女人。白天香被人踢死,前已具状到台下,现在拿人。目今正犯已有主了,小的特来报知。”县公问道:“正犯是谁?”焦氏回道:“是小的西邻辛寡妇的儿子辛泰。”县主就标了一支飞签,差了三班捕头,跟着焦氏来辛家拿人。辛寡妇见公差进门,吓得魂飞魄散,说道:“我儿子并没害人,凭何经来拿他?”焦氏道:“你家现有真赃实犯,还要强口!”辛泰道:“有何赃犯,给我拿出!”焦氏道:“这倒不难!”当下领着差人,开了后边房门,就把那裤子、褡子,当着公差的面,从梁上拿下来。辛泰母子,竟是有口也难分诉了。差人把辛泰立时锁起,带进城去。

  县主坐堂讯问,一夹根三十板,辛泰受刑不过,只得招了。辛寡妇听说,日夜号哭,无法可救。

  到了过府,太府更用酷刑,不得不仍照前案。由府解省,路过五里堡前。辛寡妇使钱买通解役,母子两个才见了一面。辛寡妇见了辛泰,母子抱头相哭,死而复苏。辛泰哭道:“母亲,你半世守起孩儿一个人来,实指望着养老送终。那料忽然遭此奇祸,这是我命该如此,情甘一身当去。母亲保全自己,不必代我忧愁。”寡妇道:“吾儿此去,今世断不能再见面了。”两个又哭了一场,辛泰方随差役而走。

  及至解到提刑衙门,过堂时上台见他生得单弱,不像个凶徒。心中疑道:“一个十六岁的幼童,如何就能打死个大人?此事未必不屈。”及至当堂审问,果把前案尽情翻了。提刑大人把辛泰暂且寄监,行文提抚州府进省,同吉安府会审此案。柳毅见了文书,星夜赴省而去。

  却说螭娘向虓儿道:“相公此去,定决疑狱。正当趁此机会,大显声名。”虓儿道:“姐姐何不给老爷指条明路?”螭娘当下手题七言律诗一首封好,着得当家人送到省中。柳毅折开一看,见其诗云:

    害命非缘有夙嫌,只因图财丧心田。

    踢伤掀入深沟内,故把衣囊置屋前。

    鞫狱少闻秦镜照,当官误将无辜连。

    若问正犯真名姓,不在梓旁在柘边。

  柳毅看了这诗,心下已知正犯是姓石了。

  到了次日,约定在城皇庙会审。吉安府先到,抚州府后到。吉安府见了柳毅,说道:“老哥,这起官司费了小弟许多心思才能问成。不料到省,却又翻案。一会儿审时,把辛泰这个囚奴须得着实夹起!”柳毅答道:“真假自有分辨,大刑岂可滥加!”两个坐了公座,把辛泰带到案前。柳毅问道:“辛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天香果系你打死,就招承了罢!省得你受刑罚!”辛泰回道:“犯人实系冤枉,但县主老爷一见即用重刑,小人当受不起,只得强招。实望解至府堂,或可洗冤。孰料太爷仍用重刑,使招前案。解到省来,幸上台大人少存哀矜,着二位太爷眼同会审。只求太爷原情推理,犯人就死也甘心。”柳毅问道:“当日上集时,是你两个同去的吗?”辛泰回道:“是同去的。”柳毅又问道:“下集时,是你两个回来的?可是你先来的?”辛泰回道:“散集时,犯人约白天香同走。他还在那里吃酒,把褂子一个交给犯人。犯人就先回到家来,把褂子交给他女人了。犯人回家吃过了饭,等到二更多天,并不见白天香回来,又去接了他有二里地,也没见踪影。及至次日早上,白天香已死在路沟里了。焦氏告犯人图财害命,县主老爷差人来拿时,不知是何缘故,却从犯人后边屋梁上搜出白天香的褡子一个、裤子一条,弄假成真。此中须费太老爷的心思判断。”

  吉州府道:“依你所供,现有真赃,还不招承!拉下去,给我重夹!”柳毅道:“且住!其间定有缘故,待小弟再仔细问他。”又问道:“辛泰,你上集时只你两个同走,可还有别人?”辛泰回道:“只俺两个,并无别人。”柳毅又问道:“下集时,你曾见旁人没见旁人?”辛泰回道:“犯人在城里并没见旁人,出城走到一座庙前,见石官屯石岩,他的超号叫做铜锤石二。他曾问我:“白天香为何不同你回来?『犯人答道:“他还在店里吃酒哩!』只说这几句话,犯人就回家来了。”

  柳毅向吉州府说道:“事系委曲,把辛泰暂且寄监,待小弟禀明大人,再为审夺。”柳毅据着辛泰的供词,禀了提刑,遂即亲出了一张火票,行到吉水县来:

    票仰吉安府吉水县差役将石官屯铜锤石二拿获解省,毋得有误!特示。

  吉水县见了臬台的火票,就差三班捕快,把石二拿住,星夜解进省来,仍同吉安府在城隍庙里会审。

  柳毅一见石二的相貌,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无王法的奴才。图财害命,贻累好人,该当何罪!”石二回道:“白天香是辛泰害的,与小人何涉?”柳毅道:“你还要诬赖吗?白天香系你打死,推入沟中,他的褂子、裤子是你暗地送在辛家屋梁上去。本司悉打听得确,如何还要瞒我?”石二见说出真情,畏其明断,料难逃过,没用十分夹打,早把真情吐出。柳毅吩咐给监,把个吉安府愧惭得无缝可钻。

  柳毅差了两个得当衙役,上石二家去起赃。他断的白天香的银子尚没花完。又从柜中搜出铜锤两个,上刻“铜锤贼”三字,才知石二原来是个大盗。柳毅把这两个铜锤存在提刑库里,把石二问成大辟,给白天香偿命,又把铜锤、一干人犯究出发遣。

  唤过焦氏来吩咐道:“你夫仇已报,辛泰终系被屈。两家原是邻居,这仇怨何时可解?依本府看来,你家过的,辛家穷若,不如把辛泰认为义子,帮助他一切日用。俟辛泰娶妻生子时,叫他给你一个承祀,如此才可解冤。”焦氏回道:“太老爷吩咐,小妇人敢不听从!”柳毅就当堂批了一张断状给辛泰拿着,叫焦氏立时递了遵依。其断状云:

  断得焦氏为夫鸣冤,虽非故射墉集;辛泰无辜被累,终属央及池鱼。讼狱既息,衅隙应杜。分白家之余财,赡彼孤寡,权当谢罪。过辛门之一子,续兹宗脉,亦足酬恩。联异姓为同室,何得视若秦越;化结怨为报德,庶几无启戈矛。倘或更口,执此鸣官。

  柳毅审了这起官司,声名从此大振。回到衙门,向螭娘谢道:“这段公案,幸得夫人的指示,是以能脱人罪网。”螭娘答道:“妾等别无能干,似此小事,尚能代为办理。”

  未知虓儿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

  话说柳毅从抚州郡守调升了广东提刑,领着两位夫人,上任已过。虓儿向柳毅道:“相公迁升此处,不可不知此处的土俗民情并一切毒虫恶兽。妾有《异类谱》一册,是我母亲巡山时亲眼所经。凑成一帙,以当铸形象物之意。所载两广,尤为备详。相公常看此书,颇可广拓识见,有裨治理。”柳毅道:“如此更妙!”虓儿遂把这一册书呈于柳生,柳毅展开一看,首载《铁鞭蛇赋》一篇,其词云:

    维毒出之滋长,实变幻其莫测。苟考辨之未详,每躬逢而受灾。尔乃品居蛇类,名号铁鞭。眠于夏日,旺在秋天。啖脑汁之一饱,恒掩卧乎三年。形虽蜿蜒,质同金钢。掉尾相击,所经必伤。伏行旅之邸舍。入佳人之闺房,时潜藏于林底,亦隐蟠夫屋梁。至若性忌灯光,喜托暗室。搏闪醉后,噬乘睡馀。不畏刀剑,专怕熏炙。虽产育乎此地,实土人所未悉。

  柳毅看了一遍,说道:“这书颇有用处。”遂细心披阅。不题。

  却说韶州府城里有个富家,姓刘,名霭。一生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贞娘。他对门有家乡绅,姓隋,名经干,曾做过京员。其子隋郎,年至十八,还未娶妻。隋、刘两家爱好作亲,结为婚姻,议定八月初六日过门。到了那日,一家显贵,一家殷实,男宾女客照应不暇。隋乡绅操持了一天,甚是困乏。叫他儿子早归洞房,他老夫妇两个就关门睡去。

  却说隋郎到了房里,新娘一见,有些害羞,不肯就寝,隋郎只得独自上牀睡了。新娘见他丈夫已睡,就躲在当屋外间,在两把椅子上睡去。到得夜甚深时,夫妇两个俱经睡熟。长明灯未曾挑剔,不觉自己灭息,室中甚是黑暗。那牀上地棚板内藏着一铁鞭巨蛇,见新人房中有些香气,就从穴内钻出,爬上牀来。隋郎梦中蒙眬惊醒,那蛇听见人声,就爬近前来,照隋郎头上一尾击去,早已经是脑浆迸裂。那蛇吃了个大饱,仍旧钻入地棚板内卧下。

  却说新娘到了天明,正要上里间内去梳头。进来一看,只见满牀红血,并不知他丈夫几时死去。吓了个倒仰,出来把门开开,喊道:“不好了!祸从天来了!”公婆听得是新媳妇的声音,总忙起来,问道:“媳妇,有甚事情?”贞娘哭着说道:“你儿子死在牀上了!”隋乡绅进房看时,见他儿子头骨粉碎,脑浆俱无。捶胸顿足,痛哭了一场,才把个死尸停在当门。

  刘霭听说女婿死去,过来吊孝。走近尸牀一看,见脑骨俱碎,甚为愕然。隋乡绅把刘霭让到客舍坐下,说道:“小儿成婚未过一宿,就被人活活地打死。此中必有缘故,亲家根问令爱,定知端底。”刘霭无言可答,向贞娘问道:“夜间有什么动静,难道你没听见吗?”贞娘答道:“他先上牀睡的,我在那外间来,也睡着了,并无什么动静。天明起来,见他已经死在牀上了。”刘霭再三追问,贞娘答道:“委系不知,叫我从那里说起!”隋乡绅在门外喊道:“吾儿死得不明,这非到当官,断难鸣冤!”刘霭见他亲家说话不好,向贞娘道:“女儿,你与隋郎前世有仇,所以死得这样闇昧不明。不惟你难以洗清,连俺做爹娘的也难以说嘴了。”贞娘答道:“这是孩儿命该如此,无可说了。”两个大哭了一场,刘霭无颜在此,转回他家去了。

  刘霭的夫人方氏问道:“事情怎样?我好过去吊孝。”刘霭答道:“你不必去了!他家定要鸣官,女儿多半是个死人了,打点救咱家的孩子罢!”方氏哭道:“吾儿素守闺训,我的家教又甚严谨,有什么外事,他公婆怎么就猜到这上头来?”这且不提。

  却说隋乡绅禀了县主,县主就来相尸,验的系铁器打死。刘霭恐他女儿受刑,上下打点,就费了一二百两银子。县主把贞娘带到衙门,着官媒押了一夜。到了次日早堂,带上去审。县主问道:“你这个贱妇,结交的何人,把你丈夫打死?”贞娘回道:“犯妇闺门不出,并无三兄六弟,又轻易到不了亲戚、邻舍,从何处结交外人?况我家原系旧族,颇知礼义,岂肯做此不良之事,玷辱宗祖?还求老爷原情!”县主道:“一派胡说!你丈夫尸伤的系铁器打死,你如何还说没有结交别人?这不拶不招。”叫左右:“给我拶起来!”就把贞娘拶了一拶,从早堂直到午刻方才放拶。贞娘声声叫苦,又回道:“隋郎死得若屈,叫奴偿命,情甘就死。若说别的,到底不招!”县主大怒,又把贞娘打了三十个嘴巴,打的满口流血,送入监中。

  次日方氏进监来,看他女儿,只见贞娘:

    云鬓缭乱,头戴飞蓬之状;桃脸垢积,面着染病之色。双手尽关木扭,欲举动而不能;浑身悉被铁链,将展转其奚自?本是天台仙姬,竟成了地狱冤魂。

  母女两个一见,抱头大哭。方氏道:“我儿,刑罚难受,不如权且招承了罢!若不该死,到得上司衙门,定有清官代为解脱。”贞娘答道:“孩儿实无别事,强为招承,咱家门风安在!”方氏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说完,母女两个洒泪而别。

  后来县主提出又审,贞娘回道:“犯妇纵吐真情,老爷到底不信。依老爷说画招是了!”县主道:“你既肯招承,省得多受刑罚。”审过解府,刘霭又到府上打点了一番。连审三堂,前案尽翻。遂吩咐暂且寄监内,以候再审。贞娘作诗一首以自叹,道:

    恼恨彼时心太愚,登牀何不同丈夫?

    祸来一己身当去,免使狱成涉胡涂。

    六月飞霜渺无望,三年不雨难再首。

    璧称洁白谁肯信?屈死九泉徒咽呜!

  却说韶州府郡守恐上宪行文催提,特进省参见提刑,禀道:“卑职因断狱未决,恐误朝审的日期,先来禀明大人。”柳毅问道:“贵府所断是那一案?”答道:“韶州城内有家乡绅,姓隋。娶一新妇,不知在家结交的何人,花烛之夜,竟把他丈夫打得脑浆迸裂,死在牀上。隋乡绅报知本县,县主问成是结奸谋害。及到解到卑职衙门,尽翻前案。须得发回本县,审清解来。”说完,告辞而出。柳毅进了后宅,就把这事告诉二位夫人。虓儿道:“此案定有委曲!与其发回本县,不如解到省来,替他问个明白。”

  次日,韶州府进来辞行。柳毅吩咐:犯人、原卷一齐解到提刑衙门。过堂已讫,柳毅叫官媒婆给贞娘洗了脸,梳了头,换上衣裳。锁到三堂后边一个密书房里,叫一位夫人出来验了一番。回来向柳毅道:“此女仍系处子,断官以结奸问罪,何良心之丧尽也!相公照铁鞭蛇一条问去,庶可得其原情,保全这女子的性命。”柳毅道:“下官也看是这样。”

  柳毅把隋乡绅并刘霭俱提进省来,当堂候审。柳毅先问隋乡绅道:“你与刘家作亲,是图他的妆奁,可是图他的人家?”隋乡绅回道:“是图他的人家。”柳毅道:“既是图他的人家,焉有名门大族任其女之结交奸夫者!况你系宦家,深宅大院,纵有匪人,如何骤能进入内室?照结奸推究,不惟刘家难以见人,连你面上也觉无光。暂且下去!”

  把刘霭叫上来,问道:“你这个女儿,他常在家里,也不时地出来外去?”刘霭回道:“生家外有男仆,内有女童。贞娘卧楼不下,已经数年。大人不信,提姆母并两邻来问,便知真假。”柳毅道:“这就是了!料你这等人家,断无如此不才之女!也且下去。”

  把贞娘叫上去,问道:“你的住室,可与公婆相近还是相远?”贞娘回道:“公婆住在堂屋,犯妇夫妻两个住在偏房。”柳毅又问道:“房内是土地,可是砖地呢?”贞娘回道:“当门地系砖铺,两断间内俱系板棚。”柳毅又问道:“板是新棚的,可是原旧的?”贞娘回道:“当门砖系新铺,里间板系旧棚。”柳毅道:“下去!本司已明白了。”

  又把隋乡绅叫上来,吩咐道:“本司着官媒相验,你儿妇尚系处女。为何诬告他结奸害夫?”隋乡绅回道:“现今我的儿子被人打死,如何反成诬告?”柳毅笑道:“你虽中过两榜,无奈学问有限。你这里出一样异蛇,名叫铁鞭,以尾伤人,如同铁器,吃人脑汁饱卧三年,常隐人家牀下。你可知道吗?”隋乡绅回道:“大人所见,出自何典?”柳毅道:“你还不服吗?”就把《异类谱》所载《铁鞭蛇赋》给他一看,隋乡绅还是半信半疑。

  柳毅仍把贞娘寄监,着差人多拿火把,来到隋家新人房内。把牀抬出,点上火把,把地棚板一掀。下边有个大穴,穴内蟠一大蛇。长有半丈,粗如鹅卵。被火一蒸,浑身软了。差役把这蛇放在筒里,解到省来。

  柳毅仍坐大堂,一时看者不计其数。柳毅吩咐隋乡绅道:“蛇是真的了,食人脑汁你还未必深信。”着人使差人剖破蛇腹,所吃隋郎的脑浆尚未化净。柳毅道:“这桩命案,本司断得否?”隋乡绅下边只是磕头。又把贞娘提出监来,问道:“你丈夫原系毒蛇害命,已经报仇。你愿回娘家去,还是愿回公婆家去?”贞娘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丈夫虽死,仍回婆家为正。”柳毅道:“你与隋郎,原非夫妇,所以成此奇案。不如仍回娘家,再作商议为妥。”叫刘霭把贞娘立时领去,隋乡绅愧悔哭泣而归。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在抚州府所断图财害命一案,辛泰母子与焦氏合为一家,日用渐觉从容。辛泰的父亲原来是个书生,辛泰欲续先绪,以盖前愆。重新立志读书,到了二十三岁,也举了孝廉。感柳毅救命之恩,制了些礼物,亲来广东恭见。柳毅就留在衙门里住着,柳毅问道:“贤契功名已就,可曾完过亲否?”辛泰答道:“门生幸被大人救出法网,仅能少进竿头,那暇提及室家!”柳毅道:“这样看来,贤契真可谓有志了。”着人打听刘霭的女儿还未嫁人,就着人代为提媒,刘霭允了。就择定吉期,叫辛泰把贞娘娶在衙门里来。柳毅才知前此所梦赤绳系足、央求救命,就应在这两人身上。住有月余,柳毅做了些衣服,赠了些银子,把辛泰夫妻两个送回江西去了。

  不知柳毅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

  话说柳毅从广东提刑调升福建观察,衙门坐在建州。建州城南三十里,有一道大岭,名为白石岗。这岗高有百丈,树木甚稠。狼虫虎豹生息其中者不可胜数,却是南往北来的一条大路。岗东北十里许,有一村庄叫做惠家堂。庄内有个农夫,姓曹,名凯。夫妇两个,以务农为生。生有一子,名叫曹彪。从小会学虎啸声,念书却甚伶俐,兼有诗才。长至一十八岁,缘他娶了媳妇。刚过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曹凯夫妇甚是欢喜。

  却说曹彪自得儿之后,逐日俱于鸡叫时出去,掌灯后方回,欲问其去向,非托言看望亲戚,就假口结交友朋,曹凯夫妇并不疑他。到自己屋里,叫他媳妇给他剔牙,剔出来的尽是些生肉丝子,满口喷的是血腥气。其妇纳闷,却不敢轻告公婆。

  如是三月有余,曹彪之妇据实以告,说:“你儿子出去,是吃的什么东西?是坐落什么人家?公公大人务要留心查考。”曹凯听说,就于五更头曹彪出去之时,私自追踪其后。惠家堂南有个大坟,叫做井家林。林内有许多松树,却甚高耸。只见曹彪走进林来,脱下身上的衣裳,捆成一卷,搁在松树稠密、人看不见之处。就地下打一个滚,变成一只黑虎。起来把尾剪剪,长啸一声,直投白石岗一带而去。曹凯才知,他儿子原来是个虎精转世。回了家来,并不告诉别人。

  到得次早,又随他出去。到了林边,见曹彪又变虎前去。把他所藏的衣服、鞋袜寻着,偷偷拿回家来。向媳妇说:“你丈夫出去,变成一只大虎,望白石岗投去。这不是他的衣裳、鞋袜,我都拿回来了。晚上回家,务要小心,切勿为他所害。”曹彪媳妇听说,吓得浑身颤抖,不敢作声。

  却说曹彪在白石岗上打食一天,至晚回到林中。要变转人形,好回家去。左寻右找,衣裳卷总不见了。自知机关泄漏,难以再变人形回家去了。夜间来到庄上,跳入院中,以首叩曹凯之门,曹凯夫妇并不敢动弹。又叩自己的房门,其妻亦当没听见。院内走来走去,如有哭泣之声。住有两个时辰,见没人开门,遂以爪画地,题诗八句,嘱托其妻。仍跳墙而出,奔归白石岗去了,把一家之人倒吓了个半死。次早曹凯起来,见其诗云:

    故转人形投世间,曾承鞠育许多般。

    堂前未获待晨暮,林下无心漏机关。

    恳托奉亲代尽孝,更望教子莫辞艰!

    家中非我存留处,仍听风从归远山。

  却说曹彪变成虎形,到了白石岗上。呼朋招类,聚虎五六十只。日逐在岗上截路,所害之人不计其数。三月以后,白日里断了路。行人、官宦、商旅经过此地,必先预备猪羊祭品。岗上祭祷一番,再把猪羊祭品掷于道旁。俟其食尽,方能过得此岗。这只黑虎,有词一首形写其状,云:

    视耽耽,欲逐逐,一啸风生,百谷如呼。不必履尾而常惧(褫,无俟负)而莫敢撄触。虽叔段之好勇,难暴献于公所;即庄子之善剌,亦退处于无谋。真堪号称山君,为王兽族。

  后玄宗差尚书闫祝三往流球国封王,路过建州。这闫祝三乃宰相李林甫之婿,权势赫奕,内外官员,谁不敬惮!柳毅同全城官吏,郊迎三十余里,接入公馆。众官员参见已毕,独留柳观察叙谈。柳毅问道:“大人鞍马劳顿,在此少歇数日,再赴前程。”闫祝三答道:“王命森戾,限期迫促。暂歇一宵,明晨就要走了。”柳毅留之再三,闫祝三执意不住。柳毅告辞而出,吩咐:“办事官员预备轿马、人夫,次早好打发大人起身。”

  到得次早,建州郡守进来参见,禀道:“大人前去,定过白石岗,岗上多虎。到了岗前,有卑职备下的猪羊祭品,必先祭祷一番,过岗才能无事。特为禀明。”闫祝三笑道:“吾乃煌煌王使,钦命在身。纵有虎狼,敢奈我何!”出了公馆,竟自上轿而去。柳毅合大小官员,俱送至十里长亭,方才作别而还。

  却说闫祝三不听祭祷之言,走至傍午,已到岗上。意欲速过岗去,却不料一时难以骤过。忽听一阵风响,抬头看时,见黑虎一只,率领数十只虎,扑将前来。跟随人役放枪的放枪,撒箭的撒箭。那虎全然不怕,早把马上的从人挝去几个。闫祝三吩咐转轿回来,那只黑虎过来一爪,把轿打碎,闫祝三跌翻在地。那虎正待使嘴来咬,幸被众人保护,那虎方才转身而去。左右把闫祝三扶起,仍回建州公馆住下。

  建州督监听说,率领全城官员,齐来谢罪。闫祝三责备郡守道:“你为此处的郡守,并不能清除道路,所管何事?况我钦命在身,误了限期,尔等该当何罪!限你明日午刻,把虎俱要拿住,误限定行参究。”建州郡守叩头而出,立时出了一张火票,齐集猎户上岗去拿虎。猎户回道:“虎之出入无常,且所居并非一处,如何一时俱能获住?还求太爷宽限!”郡守大怒,撒下签来,把猎户头打了三个。

  众猎户皆怀鬼胎而去,到了岗上,等了一夜。至次日饭时,并没拿住一只。众猎户商议道:“不久就是午刻了,限期已误,回去如何见得太爷?不如大家去央柳大人,转禀钦差大人,说个人情,再求宽限。”商议已定,众猎户俱回城来,在观察衙门前等候。

  适值柳毅参见闫祝三回来,众猎户跪下禀道:“小人俱系猎户,奉太爷之命,往白石岗拿虎。自夜日午后出去,等到今日饭后,没见个虎的踪影。限期已是误了,见了太爷,定该死罪。特来央求大人,为小人们开条生路。转恳钦差大人宽限两天,好再上岗去拿。”柳毅吩咐道:“你们且下去!见了大人,定为你等转恳。”众猎户磕头而去。

  柳毅进了内宅,谈及猎户央情一事。虓儿道:“此虎料非猎户所能力获。但此差不办,连累城内官员。老爷见了大人,还求他宽限一日,待贱妾把众虎拿到,献送馆前。”柳毅道:“夫人有此能干,下官何难禀明大人!”说罢,柳毅复入公馆,来见大人。才进二门,见建州郡守跪在丹墀,回报误限一事。闫祝三大怒,道:“猎户逃散,系你号令不严。还敢前来禀我?”柳毅近前禀道:“请大人暂且息怒!卑职衙内,却有个人善于拿虎。乞大人宽限一天,明日午后把虎拿到,以凭发放何如?”闫祝三道:“贵衙既有能人,一日之期何难少待!”柳毅回告虓儿道:“吾已禀明大人,宽限一日了!夫人必须把虎拿住,方不使我落成谎话。”虓儿道:“无此手段,安敢夸口!”

  到了次早,虓儿坐着四人大轿,领着二三十个从人,来到白石岗上。拣一块平坦去处,摆上公案。虓儿下轿坐定,先发牒文一张,其文云:

  维大唐某年某月某日,钦差尚书省闫南赴流球,经过此岗。不料大虫逞凶,致乖法律。仰尔山神、土地,限午时初刻,务将群虎齐驱案前,以凭究处。毋得有违,自干未便!须至牒者。

  柳夫人把牒文发去,忽见一位老叟走至案前,深深一揖,禀道:“虎仙下降,小神失误远迎!”虓儿道:“你看守此岗,责有攸归。昨日钦差大人经过,怎么敢放出群虎,伤其仆从,误其行期?”老叟答道:“此虎素有道业,虽在此处截路,小神实不能拘管。”虓儿道:“这也不必过责你,今限你午时初刻,把群虎驱到,断不可误!”那老者应允而去。

  虓儿叫人拾山上小石,在公案旁摆做一座小城,南北两门相对。城才摆完,已是巳刻将尽。只见岗前、岗后,有虎五六十只,俱向虓儿案前而来。虓儿又发了牒文一道,那些虎俱来到案前跪下。虓儿吩咐道:“大人路过此岗,尔等肆其搏噬,该当万死!但杀人者偿命,自是定理。尔等俱从石城南门入,北门出,以定罪之有无。”说罢,只见那些虎没害人的起来进南门,出北门,坦然归山去了。害过人的,浑身打颤,并不敢进入城门。虓儿着人个个捆了。那只黑虎跪在案前,只是磕头。虓儿吩咐道:“因你修炼多年,故往常任吾骑坐,闻你转成人身,也就罢了。为何仍还原形,在此作怪?但自今系得罪大人,我也做不得主。解你前去。任凭大人发落罢了!”遂着人锁了牵着,其余叫人抬着,转回衙门。向柳生说道:“虎已全获,老爷速送至大人公馆。那只黑虎道业已深,将来定归正果。只可加罚,不可致死。余尽杀之,可也!”柳毅到了公馆,禀知大人:“虎已拿到!”闫祝三吩咐:“尽行刺死!”柳毅着人把那只黑虎牵至阶前,那虎双膝跪下,向上叩头。闫祝三道:“这只为何不杀?”柳毅答道:“此虎饶有道业,将来必成正果,断断不可致死!叫他护送大人,逢山开道,一路平安罢了!”闫祝三道:“怕他未必这样听说!”柳毅向虎吩咐道:“罚你护送大人,一路务要小心!”那虎点头而去。

  闫祝三向柳毅道:“本部堂前去,还经历许多的崇山峻岭,愿借拿虎的能手,带去相帮,未知肯否?”柳毅答道:“虎可以拿,人不可借!有这只黑虎护送,大人一路前行,料已没事了。”闫祝三访问了别员,才知拿虎的能手系柳毅室人寅氏。称奖道:“柳观察有此贤助,将来功业所就,诚难限量。本部堂回京复命时,定然奏闻朝廷,以示奖赏。”遂拈笔题诗一首以相赠,其诗云:

    冯妇勇名自古留,那知女辈有匹俦。

    王家肯将弓车招,堪并武夫作好逑。

  话说闫祝三次日起程,出的公馆,那只黑虎早在前边引路。及至到了白石岗上,履如康庄,非复前日的光景。闫祝三从建州至流球,过了无数的大山,俱系此虎护送,并无半点差失。白石岗亦自此永无虎患。

  但未知柳毅常在建州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

  话说柳毅由福建观察奉旨升了四川的监督,衙门座落在剑南府城内。府城外有江一道,名曰锦江。锦江口东有一渡处,叫做黑水津。黑水津旁有个深潭,号为乌龙潭。潭内有两条老蛟,能变作书生的形状,上岸来引诱人家的妇女。过此江者,祭奠不到,往往坏人的船只。居人、行客,多以为病。

  剑南城里有家乡绅,姓范,名珠,字维宝,曾做过江西南昌府郡守。缺乏子嗣,生有二女:长名翠娥,次名芳姬。姊妹两个,容色绝世。

  剑南田俗,每年三月三日,锦江龙王庙大会。演剧建醮,百般玩耍,无不俱全。城方乡村,不论大门小户,一切妇女,尽出来赶会游春。会之中日,范维宝两个女儿出来赶会。那二蛟精,早变成两个白面书生,在人空里过来过去。窥看人家的妇女,适与翠娥、芳姬走了个对面。那蛟精看见这两个女子,心中十分爱慕。二女子见了两个书生,也未免有些动情。

  日夕会散,二蛟精还入潭中。心里想这两个女子,生了一计:着母鳖精变美女形状,往范宅内,去挑动两女子的春心。你说变的是何等模样?

    金莲缓缓步,香裾轻轻飘。桃腮杏眼莺声娇,善引人魂销。故把风情诱,漫将浪语挑。任你闺秀性多骄,那怕不相招。右调《巫山一片云》

  话说这个变成的美女,坐在范宅门首啼哭。适逢范维宝出来送客,一见此女,心中诧异,问道:“你这位女子,是何处人?为什么在我门前啼哭?”答道:“奴乃云安府巫山人氏。父亲康建,贸易南充。前月间着人来接家眷,奴母子三个坐着驼轿,走到城西一座山前。不料山上跑下两只老虎,把骡夫咬死,奴母与弟俱被老虎驼去。剩奴一人,幸得逃进城来。见宅上门户高大,料是乡绅人家。特来哀求,暂且收留几日。以便捎信给我娘舅,叫他好来接我。”

  范维宝就把这个女子领到院里,与夫人见礼。范夫人一见甚喜欢,道:“这样闺女,堪与吾儿成双作对。”就叫翠娥、芳姬两个出来,与他相会。彼此意气投合,遂结成姊妹。晚间同在一座楼上去睡,住有半月。

  一日晚间,上了卧楼。灯光之下,三个彼此谈心。翠娥问那女子道:“姐姐,你曾有婆婆家吗?”答道:“有虽是有,却不称心。”翠娥问道:“是家道贫寒,可是女婿丑陋?”答道:“妹子,你我的容貌虽不及郑艳、楚娃,颇堪称倾国倾城,必得个美貌男子,侍以终身,才可了愿。至于穷富,实由命定,却不介怀。”翠娥道:“如此说,姐姐定是丈夫丑陋了。”答道:“正是这般。”芳姬道:“美貌男子,正是不可多得的。前日锦江口会上,遇见两个书生,十分俊俏。姐姐倘得那人为婿,必定称心。”那女子问道:“是何等光景?”翠娥道:“两个年庚不相上下,大约不过十七、八岁。头戴方巾,身穿蓝衫,脚蹬皂靴。眉清目秀,处处可人。为女子的有此佳婿,才不枉生了一世。”那女子道:“这样说,二位妹子到是有心于他了。”芳姬道:“虽是有心,择配出自父母,安能自作主张!”那女子道:“两位妹子,我有一方,叫他偷上楼来,与咱颠鸾倒凤,暂消渴思,若何?”翠娥道:“倘或父母知道,如何了得?”那女子道:“我能叫他来无影,去无踪。就一年半载住在楼上,总不至走漏消息。”翠娥道:“姐姐方却甚好,明日再作商议。”说完,三个上牀睡去。

  那鳖精见两个女子已经首肯,到了次日,就辞去了。出了范宅,归到潭中,向蛟精说道:“两个女子,俱系上钩。你今夜速去结好,断勿叫他变了主意!”

  二蛟精听说,大喜。仍变作两个书生形状,到了半夜中间,一阵清风,闯入翠娥卧楼里来。走至牀前,两女子正在梦中。他就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同枕睡去。到了天明,两女子贪恋才色,如何肯放他走!二蛟精道:“美娘,俺在此久住,反属不便。俺离此不远,只是晚来早去,夜夜不断罢了!”说罢飘然而去。自此以后,二蛟精夜夜来在楼上,与二女子饮酒赋诗,谈笑戏谑,家里人并不见踪迹。

  住有月余,翠娥、芳姬颜色倍觉光润,神情却有些恍惚。范夫人心下疑惑,道:“这两个丫头,为何这般光景?”从此留心查考,也总看不出什么破绽。

  一日,正当暑热天气。范夫人叫翠娥姊妹早上楼关门睡去,自家在楼前月台上坐着静听。坐至半夜时分,闻楼内似有云雨之声。范夫人满心生气,却不敢作声。耐至天明,好叫人来给他女儿捉奸。又住了一会,见两个书生从楼缝里钻出。范夫人叫声:“快来拿贼!”已走的看不见了。范夫人遂叫道:“你两个起来,给我开门!”翠娥听见他母亲叫门,就起来把门开了。范夫人进入楼内,骂道:“你两个贱才,做的好事!结交何人,夜夜与他通奸?”二女子那肯招承。却被范夫人左找右寻,从枕头后翻出两首情诗来。先看头一首,道:

    羡卿容色多妖妍,目逆早兆江口前。

    绣阁未通媒妁信,玉楼暂结邂逅缘。

    红霄可资昆仑邈,韩寿偷香情意绵。

    从此同梦乐共枕,惟祈偕老到百年。

    俚句恭呈翠娘香闺素练道人戏笔

  范夫人又把第二首诗展开,上写道:

    淑女妙姿殊罕俦,求耦何事咏河洲?

    订盟纵乏冰人语,道左相逢意已投。

    昼去夜来谁能窥?花前月下堪同游。

    一朝握手缘渐密,莫把交情付水流!

    诗赠芳卿笑览有沱居士偶题

  范夫人得了这两首诗,叫范维宝上楼。一看,就把两个女儿打了个半死。翠儿方才招道:“这两个书生姓蛟,住在黑水津旁乌龙潭内。他是兄弟两个,昨前在锦江口会上见俺姊妹二人,他就有些羡慕。不料前日住下的那个女子,竟把他引在孩儿楼上来。事已至此,也无可说了,死活任凭爹娘处置罢!”这正是:

    逐夜风流多快意,一朝败露徒赧颜。

  话说范维宝向他夫人道:“黑水津旁并无人家,那有什么姓蛟的!乌龙潭是个水坑,人却如何在里头住的?常听说乌龙潭内有两条老蛟,时常出来作怪。定是他变成人形,污害吾女。”范夫人道:“方才两个书生见从门缝里钻出,是人断不这样。”

  夫妇两个下的楼来,商量要除此妖邪,保全两个女儿的性命。闻说顺庆府岳池县有个法士,姓常,名能镇,善于斩妖除邪。就具启下聘,请到家来。那人先到翠娥卧楼内看了一看,说道:“这段公案,引路的是个鳖精,通奸的是两个蛟精。若除此害,须在黑水津边摆上坛场。看我先斩鳖精,后斩蛟精,也许令爱的性命可保。若再迟月余,就治不的了。”范维宝悉依其言。

  到得那日,常能镇登在坛上,披发仗剑,口念咒语。少顷,从潭内出来一个老母鳖。爬到坛前,伏首在地,引颈受刑,被常能镇掷剑斩死。又发符一道,见阴云从潭中而起,跳出两条老蛟。来到坛前,雷声大作。左右前后,旋绕而飞。常能镇正要仗剑斩去,一声霹雳,早把常能镇击死坛边,二蛟精仍回潭中去了。

  却说这蛟精怀恨在心,夜间复上翠娥楼来,百般缠扰。没消半月,姊妹两个就病在牀上,不能动转了。范夫人极力追问,才知道二蛟精要他姊妹两个的性命。范维宝听说大怒,向他夫人说道:“此妖私下不能斩除,须得以官法治之。”就写了一张呈子,往督监衙门去递。央他代为设法,除此一害。其呈云:

    具呈原任南昌府郡守范珠,为水怪逞凶奸污弱女事:切照卑职,居住剑南城内。三月初间,两女往锦江口赶会。不料被乌龙潭蛟精看去,嗣后变作书生形状,夜入妆楼,肆其淫污,性命难保,天条安在!为此哀恳本督监大人垂怜苦衷,代除此害,焚顶无既。

  话说柳毅接了他的呈词,拿到内宅,给两位夫人一看。螭娘道:“事关闺门,一为声张,便坏了两个女子的名节。且此精作恶已久,指日即遭天谴,劝他按下不题为正。”柳毅答道:“夫人所说极是!”遂即吩咐差役,把范维宝请到衙中,让在内书房相会。屏去左右,劝道:“阅你的呈词,悍蛟污害良女,本当诛灭。但两位令爱,日后还要适人。声张于外,殊觉不雅,按下不题方是。半月之后,此妖若不遭天谴,本监再为你去除治未晚。”范维宝允谢而出。蛟精倒有知觉,自范维宝递呈之后,夜间却不敢来了。这且莫题。

  却说唐玄宗差杨国忠南往交址,路过剑南。一夕,船泊黑水津旁,天近三更。有两个白面书生,口称锦江水神,上船来索祭,被杨国忠叱出。次日开船,行不数里,狂风大作,怒浪肆起。船只尽坏,杨国忠坠落江中,幸得救命船捞出,没至丧命。剑南大小官员,俱各害怕。杨国忠却不迁怒于人,只住在城内,督工监造船只,以候起程。

  螭娘闻知此事,向柳毅说道:“蛟精死期至矣!应在十六日夜间。相公务出告条,晓谕百姓:叫他于十六日夜间,俱用棉花塞耳,以避雷声。”柳毅依言,到得次日,出了告条,悬挂四门:

    督监剑南等处加五级纪录入次柳,为晓谕事:照得本月十六日夜间,江边主有霹雷暴雨,乡城居民,务用棉花塞耳,以避雷声。违者震死勿悔,特示。

  柳毅着人把告示张挂四门,杨国忠也不知是为何故。

  到了十六日晚上,柳毅亲赴公馆,禀知国忠,说道:“今夜主有霹雷,正为坏船之故,大人不必惊恐!”说罢,回到衙门,已是起更以后了。忽然,阴云从西面而起,雷声渐响渐近。不过二更天时,已到督监衙门宅上。电光之下,见一宫装女子,两手捧定诏书,空中叫道:“螭娘,玉帝有旨,命你子时三刻乌龙潭斩蛟!还不出来接旨。”螭娘听说,着人摆上香案,望空遥拜一番。身换霓裳,手执宝剑,腾空随雷声而去。到了黑水津边,霹雳之声,循环不断。

  那蛟精知是为他而来,牢蟠潭中,再不肯动。时刻已到,两龙下入潭内,共擒一蛟,腾空而上。一声霹雳,被螭娘斲为两断。那一老蛟,见势无可逃,跳出潭外,就与那龙相斗。又霹雳响时,叫螭娘断为三截,俱死于锦江岸上。当时风息云散,雷歇电收,闪出一天星斗。

  螭娘回至官署,楼上才打四鼓,向柳毅说道:“妾奉天讨,幸得除此一害。”柳毅答道:“多蒙夫人劳神,下官礼当拜谢!”螭娘道:“些须小事,贱妾何敢居功!”

  到了次日早晨,柳毅同杨国忠出城一看。见所斩两蛟,长有三丈,粗如筲筒。一时看者,个个心骇。范维宝夫妇听说,甚是痛快。翠娥姊妹两个的病,也好了。杨国忠问柳毅道:“二蛟系天雷击死,刀剑之迹是何缘故?”柳毅答道:“两蛟虽系天诛,实系荆人辰氏所斩。”杨国忠听说,甚是惊异,则夸道:“令正诚非寻常人也!下官回京时,定为启奏皇上。”说罢,一同进城。

  却说杨国忠住有几月,船只造完,仍顺流扬帆而下。一路安澜,直到交趾。

  不知螭娘、虓儿后来若何,再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虎皮将救驾沙漠场

  话说杨国忠自交趾而还,把螭娘奉天斩蛟一事奏知玄宗。玄宗惊喜道:“吾朝竟有这等异人!”适值闫祝三回朝复命,把虓儿伏虎一事也修疏具题。玄宗道:柳督监有这等内助,真可辅赞皇家!此诚社稷之福也!”命差内监马弁,赍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赐与螭娘、虓儿,以示旌赏。两夫人声名,从此哄动了京师。

  一日,两位夫人向柳毅道:“妾等微展薄技,就能上动朝廷,相公不日定升大位了。但朝臣中不无借端生嫌弹射吾辈者,倘事起不测,却是相公被妾等所累。请暂且各回母家,俟五年后再为朝廷建立奇功,使皇上不生猜疑,群下悉泯诽谤,乃吾夫妇团聚日也。”柳毅道:“贤妻系下官的羽翼,各回家去,再有疑难大事,共谁商榷?早晚之间,何人服侍?还望二位夫人体念!”虓儿道:“衙门事务,自有募宾照理。柳萼、柳华,早为完婚。子妇奉侍,尽可替俺两人。无得过为留恋,致滋祸端。”到了次日早晨,两位夫人并不知几时去了,柳毅甚为怅然。

  且说柳毅代两位夫人谢恩的本章,玄宗一览甚喜,御笔批道:

    柳毅文武全才,兼有贤助,特升岭南节度。领凭赴任,勿迟!

  话说柳毅岭南上任以后,玄宗迁蜀后,肃宗登基。朝内有一个谏官,姓何,名依樊。那卧牛与栖凤之句,就是此人所作。因柳毅诗言相嘲,发愤读书,所以后来官居言路。见柳毅以妇人之功,升为大员。心下有些不服,且欲报相嘲之恨,就题了一本,奏道:

    伏惟盛世论才,不尚奇诡之技矣!臣建功无需闺门之能。岭南节度柳毅,因妇人之妖术,窃王家之宠荣,恐非所以励官。方肃国体,理应削其禄秩,夺其旌赏,乃见朝廷崇正黜邪之意。臣居言路,不敢隐瞒,谨疏奏闻。

  疏上,肃宗微有疑心,批道:“俟再夺。”尚书省商琏、国子监祭酒齐岱同上疏辩道:

    臣闻朝廷用人,取其才人邦家,无问出身来历。节度柳毅室人寅、辰氏,虽一龙胤,一系虎裔,然伏虎斩蛟,均系有功生民。既不等乎山精水怪,亦何玷于名教纲常!伏乞圣载,用杜谗口。

  肃宗批云:

    寅、辰氏既建奇功,定非凡品。再有诋毁者,照妒贤问罪。

  自此满朝官员,再无一人敢私相谤诋了。

  却说柳毅自两位夫人去后,日夜思想,无时置下,如何等得五年!就修了两封家书,着了一个得当官员,先往洞庭投书,去接螭娘。后往山阴岭投书,去接虓儿。

  及至那差官回来,禀道:“小官先到洞庭湖边龙王庙旁,橘子树依然如故,击了三声,并无人出来照应。只听湖底水中人喊马嘶,鼓响金鸣,如同操演的景状。候至日夕,其声方住。小官只得把家书投入湖内而走。到了山阴岭前,上岭一望,见岭下有个大池,一位妇人在池旁跳舞,却像二太太的模样。走到跟前,又不见了。小官转回岭上,寻到洞前。见洞门两扉紧闭,侧耳细听,里面似有人声。小官把家书从门缝里投进去,内有一童子叫道:“差官,等候回札,勿得擅走!『小官等了两、三个时辰,从洞门底下刮出一首诗来。小官得了这诗,又回到洞庭湖边龙王庙前,看有什么回音。见橘子树上贴一红简,写着律诗一首。小官一并揭来,敢呈与大人亲览。”

  柳毅遂把两首诗接过,先看头一首诗,道:

    劝君无事过流连,暂回母家杜祸缘。

    目下虽歌三月句,伫看偕老在他年。

    贱妾寅氏亲笔

  柳毅又看第二首诗,道:

    代君暂且苦经营,庚子年头事业成。

    朝臣承恩归故里,一门团聚受宠荣。

    贱妾辰氏谨题

  柳毅看完这两首诗,心中甚觉不快。

  却说杨国忠前在剑南,范维宝不时地参见。杨国忠嘉其才干敏捷,回京保补原职。三、五年间,就升到礼部左堂,与商琏、齐岱相交甚密。范维宝感柳毅大恩,两下题媒,把商琏之女许配了柳萼,齐岱之女许配了柳华。

  是年正当会试,柳萼兄弟进场应试已毕。及张榜以后,柳华中了榜首,柳萼中了状元。那一日,大开曲江,主宴官却是卢杞。长安城内有诗一首,其诗云:

    红绫赐罢谢君恩,一榜春元簇色新。

    争羡柳家美男子,笑胜把盏蓝面人。

  卢杞闻说此诗,疑系柳郎所作,甚为心衔。

  后柳萼兄弟登朝面君,肃宗一见甚喜。赐酒簪花,游街三日。复来谢恩,肃宗问道:“卿等如此妙龄,可曾娶过亲否?”柳萼奏道:“臣等俱系聘定,还未过门。”肃宗道:“金榜题名,自应洞房花烛。着护部官赍黄金千两,驰驿回岭南完婚。”柳萼兄弟具疏奏道:

  臣兄弟二人岳丈,俱系内宦:一是尚书省商琏,一是国子监祭酒齐岱。家眷现在京中,无烦驰驿归娶,谨为奏明。

  肃宗看罢此疏,即着内侍捧旨而出,那旨上道:

    择吉九月十二日过门,着礼部侍郎范维宝主婚。一切应用物品,工部着办事官如数供给。

  及至到得过门之日,满街灯彩,数层鼓吹,车马仆从,填塞道路。柳家两位公子,奉旨把两个新人娶进门来。是日合朝官员,齐来贺喜。到得三朝,柳萼兄弟入朝谢恩。肃宗道:“卿等功名已就,家室已完。但忠孝并重,欲为忠臣,先为孝子。准卿等寄假年半,率领新妇,往岭南省亲。限满后,再回京就班。”柳萼兄弟二人谢恩而出。

  转瞬之间,三朝、六日、双九、对月俱经过去,兄弟两个又启本奏明,雇了车轿,领着两位新娘一路往岭南而来,好不风光!这正是:

    一枝杏花红十里,两元归去马如飞。

  话说柳萼兄弟走了两月有余,已到他父亲衙门。两个公子领两位新娘,进了内宅,参拜了柳毅。又请婆婆行礼,柳毅着人辞道:“两位太太俱回娘家去了,异日婆媳再相见罢!”两新人听说,甚为愕然。各人问其丈夫,亦不直告其母之去向。次日,各处官员抬酒牵羊,贺喜者不离其门,热闹了半月有余。

  一日,柳毅正在中堂宴客。忽有京报投进,展开一看,乃是圣上拟于十月初二日起銮,亲往沙漠场打猎。日夕客散,柳毅向两公子道:“圣上西狩沙漠,我断不能安于无事。你二位母亲俱各回家,使我如失两手。倘有疑难大事,却仗赖何人?”说着,不觉泣下。两公子道:“父亲不必过忧,吾母系有仙体,如遇紧急关头,断无不来相助之理。”

  到了次日,只见报事官禀道:“圣旨已到,大人速出去接旨!”柳毅出城,走不数里,已经接着。拜毕,捧旨官当下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王御宇,虽矢游畋之戒;纬后经邦,不废讲武之文。兹当秋尽,理应合围。拟于十月初二日驾銮亲率嫔妃、诸王,西猎沙漠。着岭南节度柳毅,代朕前驱。署内一切事务,暂着柳萼照管。闻旨即统部下人马,直投沙漠候驾,无烦进京请命。钦此。

  柳毅接过旨意,把节度应管的事务,悉交给柳萼。率部下人马,直投沙漠场去。

  却说沙漠场有座城池,名曰瓜州。城内有行宫一处,乃唐王西狩、往来驻跸之所。柳毅统兵到此,就在城外扎下营盘,专候驾到。

  肃宗将起銮时,张皇后奏道:“陛下以万乘之尊,临荒漠之地,倘有不测,后悔何及!还乞圣裁!”肃宗不听。陆贽奏道:“陛下驾幸瓜州,须有防备。柳毅屯兵西域,一路犹多险塞。须着郭子仪、鱼朝恩保驾前去,方可无虞!”肃宗道:“郭子仪年已衰老,不堪随朕远行,鱼朝恩尚须看守宫掖。西狩一事,朕只视若寻常,卿等不必代为过虑!”遂着大同总镇潘振武、西安总兵滕克敌两人护驾,率领嫔妃、诸王起銮,向西域而来,这且莫题。

  却说肃宗朝内有个管事的太监,叫做崔宠。其先人崔天柱,原系韩国夫人的家奴。恃其主势,最有威权。那一年正月十五,韩国夫人出来看灯,与洛阳公主争道。崔天柱打死洛阳公主的家人,并公主的乘舆亦为掀翻。次日,公主入朝奏知明皇,明皇并不追究。时肃宗为太子,心下不愤。晚间看灯,灯火之下遇见崔天柱,着人立时打死。后来其子崔宠净身入宫,做了太监。肃宗却甚喜他,但崔宠怀有为父报仇之意,却不敢轻易启齿。

  肃宗有个贵妃,姓王,先是为韩国夫人的养女。马嵬变后韩国夫人失宠,暗被肃宗着人致死。王氏无所依靠,选入宫中,为肃宗的昭仪。屡蒙宠幸,升为贵妃。王妃也常想着替韩国夫人洗冤,因与崔宠内钩外连,结为党援。一切宦官、宫妾,俱被买透,无一人不乐为所使。时时刻刻觊觎着肃宗,苦于无衅可乘。崔宠闻肃宗西狩旨下,就讨了个大差,往瓜州监管修理行宫。肃宗准奏。

  崔宠到了瓜州,监修行宫。把行宫周遭群廊下掘成地窖,填上干柴,柴内埋上火药。正殿、卧室内地里穿成大孔,孔中伏上地雷。地雷的引线,却与地窖内干柴相属。点着干柴,火药突起,地窖尽塌,地雷齐出,宫殿悉焚,肃宗如何还能逃出火去。布置完备,住有两日,肃宗驾到,进入行宫。柳毅奏道:“瓜州城内,只一行宫,并无居民。其势孤危,臣请统兵入城,以保圣驾。”肃宗道:“卿兵势众多,城中难容。暂与潘振武等屯兵城外,明日出猎,再为合营。”柳毅承旨而出。

  却说崔宠通知王妃,叫他用酒把肃宗并一切妃子俱各灌醉,以便行事。又着心腹人守定四门不许轻易开放。王妃得了崔宠的信,晚间在太元殿内委曲侍奉肃宗,把盏劝饮。又令许多妃子在宴前歌舞,一概俱为赏酒,歌道:

    吾皇御宇治道昌,普天率土乐平康。驾幸沙漠威名彰,睹龙光,奉觞祝寿庆无疆。右调《忆王孙》

  肃宗一时兴发,遂御制律诗一首,诗曰:

    大宝身登受共球,翠华驻处竟冕旒。

    夏王洛表事堪载,周王东都迹应留。

    鹿逐秦郊徒吊叹,吴官夜宴殊风流。

    但祈车辇遍天下,那怕强藩进胶舟!

  诗已咏完,就吃了个酩酊大醉。一切妃子,俱被王妃灌酒,吃得不能动弹。到得夜已深时,宫中上下俱各睡去,王妃密送一信给崔宠,叫他好动手。

  崔宠得信,就着人把地窖内干柴用火点起。一时火药俱发,地窖悉被是线所引,地雷齐响,宫殿俱着。你说这场火好不吓人:

    初非祝融肆虐,胡为气燎中原?未闻回禄降灾,竟尔势炎山岗。视阿房之告焚,虽未息经三月;较廊庙之被烧,已属煽及。一朝焰焰,不可扑灭,烈烈谁敢向前!

  肃宗惊醒,起来看时,一片火光,无处躲闪。急向外走,宫门早被崔宠紧紧把住。转回入内,正殿已塌,两廊尽倒。突向王妃道:“卿有何方,使朕出去?”王妃道:“此系天灾。婢子亦无可如何!”说话终间,宫人已烧煞大半,王妃亦不知躲到何处去了。随驾诸王,闻说有火,也只在宫门以外往来探望,并无一个能进来相救。

  肃宗正在危迫,忽见有一员女将,戎装俱是虎皮做成,率领健卒四人,冒火而来。把肃宗用手架起,腾空直上,越城而出,送到柳毅营前。

  却说柳毅闻宫中有变,同滕克敌、潘振武正要进城救驾。城门屡叫不开,回来见肃宗驾到,方才放心。虓儿复转进城,到了宫内,把崔宠、王妃着人紧紧绑定。凡系崔宠的羽翼,个个尽情杀死。着人开了城门,随驾诸王,一拥而出。随后虓儿把王妃、崔宠押解出城,来到肃宗驾下。肃宗问道:“卿系何人?朕得幸蒙相救。”虓儿奏道:“妾乃柳毅之妻寅氏。”此时柳毅正要向前说话,虓儿先拒道:“今日王家多难,救驾不暇,家中私事那应提起!”言终莫知所往。

  肃宗遂当下罢了打猎之命,同柳毅急急班师回京。把王妃立时缢死,崔宠夷其九族,把柳毅封为上等公,调转河西节度。

  不知后来若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龙甲军破敌巴里坤

  话说柳毅自沙漠救驾而回,满朝文武,莫不钦仰,王恃为股肱。四境安戢,咸谓永无外患。

  不料庚子年三月十五日,正是肃宗的五十圣寿。满朝文武百官,庆贺已毕,赐宴赋诗,直至日夕,方才退班。到了次日早朝,太史星官出班奏道:“臣夜观天文,见贼星侵犯帝座,主有寇警。启吾皇,务作准备。”肃宗向群臣道:“回纥、吐蕃,是我朝两家外患。回纥新收,岂敢再犯中原!吐蕃去岁和就,宁肯背弃前好?太史所奏,不知应在何方?”柳毅奏道:“子仪尚在回纥,固属无忧。吐蕃反复无常,犯边却未可定。臣先差一能员,领兵迎去,以探敌人虚实,好再作准备。”卢杞辨道:“天道渺冥难测,不应轻动兵马,耗费粮饷。”柳毅道:“兵贵先发,寇至方思应敌,胜敌难矣!”肃宗道:“柳卿所言,甚是。”卢杞与柳毅从此有隙,这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话说柳毅转回河西,边吏报道:“吐蕃国王统领倾国人马,来与归化城相近。”柳毅闻报,就差太原总兵骆能贤,统兵五千人马,一直迎去。走有三十多程,已与吐蕃兵对垒。营盘方才扎定,那吐蕃兵乘其无备,一鼓而进,把骆能贤围在核心。杀了一天一夜,五千人马俱被折损。骆能贤独力难支,被吐蕃擒住,上了囚车,带到营内。并程而进,数十日间来,与长安相距只剩千有余里。

  飞牒报来,肃宗正要发兵前去,与他对敌。那吐蕃国王鄂思勒却把兵屯住,修了一道本章,并败将骆能贤差人解送京来。将表呈于圣上,肃宗看其表云:

    外服者中国之屏翰,天朝者四夷之统领。然必亲觐天颜,方可克状声势。臣今者,本来朝见天子,并非扰乱边疆。不料骆能贤妄肆杀戮,致负皇恩。被臣拿获,解送阙下。伏乞御驾亲临,共敦夙愿。如或以上视下,慢举玉趾,指日兵到长安,恐已噬脐无及。在此候旨,伏乞圣裁。

  肃宗览罢表章,不觉大惊。卢杞奏道:“柳毅用人不当,致有此辱。理应贬其公爵,往使应敌。倘不胜任,提京治罪。”本上,肃宗批准。

  柳毅兵犹未发,尚书省黄国桢奏道:“吐蕃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与之交锋,定为所败。不如先去讲和,若不肯持,再交兵未晚。”肃宗准奏,遂差少监马思齐奉旨前赴敌营。入帐参拜已毕,说道:“大唐天子闻大王统兵前来,特差微臣前来犒师。还求大王体念夙好,退兵三舍,情愿送黄金百镒、锦缎万疋、牛羊骡马各三千头,以为大王还国之资。异日还,别有见赐,未知大王尊意若何?”鄂思勒答道:“孤家原为谢恩而来,并无他意。因骆能贤妄肆戮杀,故致兵临近地。但望圣上屈驾郊原,使得一觐龙光,吾即引兵而退。一应财物,俱不敢领。”马思齐回奏肃宗,肃宗大为添忧。

  卫尉班良奏道:“吐蕃兵势太强,只可诱之使去,不可激之使前,再割地请盟,暂令回国。陛下虽或食言,亦无不可。”肃宗准奏,又差行人司颜光耀前去,说:“唐天子愿将河套以南割地六百里,以为大王属邑。暂求退兵回国,同归和好。”鄂思勒执意不肯。颜光耀回奏,道“吐蕃主志在圣驾亲临,纵割地千里,亦不肯退去。”肃宗闻奏大怒,说道:“吐蕃视朕太弱,若不与他决一死战,何以镇服四夷?”遂择日兴师,以柳毅为元帅,左司马赵铎、右司马梁彦为两队,兵部正堂牛维高为监军。统领三十万人马,往北进发。肃宗驾率三千羽林军,追踪其后。

  却说鄂思勒闻唐王亲征,却按兵不动。候官兵来与相近,把百万健卒分为四队:两队应敌,两队守寨。差人来下战书,肃宗批道:“约于本月初二日交兵。”及至到了那日,柳毅当先,肃宗在后,与吐蕃兵交战。战不一合,鄂思勒便佯败而走。官兵极力追去,那两队人马早拔寨向前来。如是者连败了十数多阵,官兵追赶了两千余里。不知不觉,已到巴里坤前。唐兵扎下营盘,人皆卸甲,马俱解辔。肃宗杀牛宰羊,犒劳军士,人皆口称“万岁”。到得晚间,众兵丁皆入帐安寝,以养锐气。

  却说鄂思勒吩咐众首领道:“唐兵连胜多阵,其气必骄,不作准备。今夜谁能劫破唐营,回来定有重赏。”军中有一员女将,叫做耶律夫人,生来甚是骁勇,又且谙练军务,应声奏道:“小将愿劫唐营,上报主恩。”鄂思勒大喜,就拨了三千人马,叫他去劫唐寨。约定以击鼓为号,大军随后杀去,安排已定。

  是夜天色黑暗,耶律夫人统领三千人马,来到唐营跟前,并无一人知觉,一直闯入营内。唐兵闻见击杀之声,才到起时,已经杀伤数千余人。耶律夫人见唐兵知觉,转出寨外,令三千兵丁俱击起鼓来。霎时间,四队人马一齐杀到。把官兵紧紧围在中间,四下并无出路。一连围了三昼三夜,把三十万人马残伤过半,八十员战将多死在阵前。剩得柳毅与三千羽林军保定肃宗,未曾受伤。肃宗向柳毅道:“朕今遇此劲敌,是天灭唐也!卿有何策,使朕得脱出重围?”柳毅奏道:“敌兵云屯山积,四外围有数层,一时如何攻破?但主上自有洪福,未必无人前来救援。不然君辱臣死,有一身报国而已。”君臣二人,俱各泪下。

  正说话时,军中喊声大振。只见一员女将,统领龙鳞军数万,从南杀来。敌兵惊散,肃宗乘间逃出。螭娘一见肃宗,滚鞍下马,跪在阵前,奏道:“河西节度柳毅妻辰氏接驾。”肃宗问道:“卿是为救朕而来吗?”螭娘奏道:“臣妻知圣上有难,特来相拯。主上坐骥太迟,一时不能远避。臣妻有马一匹,名唤龙驹,转瞬可以千里。东南上有座小山,名叫燕石。形势峻峭,可避贼锋。圣上速乘此马,向彼转去。”肃宗才上马时,柳毅也杀出重围。螭娘道:“相公快与圣上同乘一骑,急赴燕石山去!看贱妾破此仇虏!”说完,螭娘转入军中去了。

  肃宗与柳毅乘坐龙驹,立刻到了燕石山上。以高视下,看阵前却甚清楚。只见忽然阴云四起,狂风大作,一声雷响,冰雹倾下。一顿饭时间,平地水深三尺。吐蕃人马脚浮,不能着地,龙鳞军大肆杀戮。杀来杀去,只剩下鄂思勒和耶律夫人,率百余残卒,往塞外鼠窜而逃。一时雨歇云散,龙鳞军与螭娘并不知那里去了。肃宗向柳毅道:“前此沙漠遇难,寅氏冒火救驾。今兹巴里陈师,辰氏以水破敌。若非贤卿夫妇相帮,则唐朝宗社危矣!”柳毅奏道:“此系列祖默佑,陛下洪福,微臣夫妇何敢居功!”

  柳毅保定肃宗转回长安。满朝文武,无不庆贺吐蕃王纳表投降。叙次战功,柳毅官复原职,外更加奖赏。黄门官捧旨出朝,柳毅拜接已毕,读其诏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材无文武,应建奇功。人无男女,须抱雄略。尔河西节度柳毅夫妇三人,姿本神异,品越凡庸。救主难于沙漠,奸宄敛迹;破吐蕃于巴里,寇虏潜形。功业非常,崇奖宜优。兹封尔为平康王,辰氏为龙骧夫人,寅氏为虎翼夫人。于戏纶音下颁,用扬一时之烈,鸿休仰承,永标百代之名。

  柳毅入朝谢恩,黄门官回朝复命。住了几日,肃宗旨下:

    着工部择选地基,雇觅工匠,支发帑银,给节度柳毅修建王府,仍照,故例。

  是时卢杞适当拜相,柳毅避其奸险,恐遭弹谤,入朝辞道:

    臣以草莽愚夫,叨膺爵赏,已属愧不敢当。况京畿重地,臣有何功,敢与诸王并立门户!仍愿身列原职,用效奔走,伏乞圣恩,衔感无既。

  肃宗见奏,笑道:“卿之微意,朕已知之。”即命工部行文朗州郡守,支领库银,就在武陵县梅花村柳毅故处起盖王府,且按下不题。着柳毅仍任节度事,提柳萼、柳华进京补缺,一个补了中书令,一个补了詹事府。俟王府告竣,令其回家终养。

  却说湖广藩司委员在梅花村上修造王府,规模甚是阔大:前边是一座大门,进去是一座仪门。仪门以内,东西两列班房,中间是一座大堂。大堂以后,正中一座二堂,东西相对是两厢房。二堂后才是宅门,进去宅门,正北是一座堂楼,东西相对是两座配楼。左有暖室,右有凉厅。后有花园,台阁池沼,无不齐楚。起初修盖堂楼,上梁之日,又逢十五。到得月正南时,有一块紫云,上接月光,下触楼台。从月中走出几位神仙,脚登紫云,步入楼内。笑语半夜,仍从紫云升入月中而去。监工官员、一切人等,莫不称为神奇。东楼上梁,有一赤龙蟠绕其上;西楼上梁,有一黑虎坐踞其侧。

  王府工竣,报奏朝廷,监工官员就把这三件异事并为题明。肃宗览疏,惊异道:“柳卿夫妇,俱有仙姿,定不久羁人间也。”遂御笔亲题匾额三面,并对联一付委官送去。堂楼上是三字匾,名为“跻云楼”。东西两楼是二字匾,东边楼上的匾写着“龙室”二字,西边楼上的匾写着“虎窟”二字。堂中有一副对联,上写道:

    奋武揆文,经纶独创千秋业;妻荣子贵,竹帛永垂百代名。

  王府工竣,但不知柳毅回家若何?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归故里父子受荣禄

  却说梅花村王府工竣,柳毅入朝谢恩,肃宗加九锡,赐彩田。令柳萼兄弟回家,终养柳毅。父子拜阙出朝,择期归里。上自诸王,下及百官,阻道奉侍者,莫计其数。柳毅向二子道:“衣锦而归故里,人生诚为快事。可惜你两位母亲不得亲见我如此荣耀,想来未免心伤。”柳萼答道:“到得家时,孩儿兄弟两人一赴洞庭,一往山阴。苦苦哀求两位母亲,亦断无不回来之理。”

  行不月余,已是梅花村前。柳毅先拜谢程惠心,然后到了王府门首。下得轿来,步入宅中。抬头看时,两位夫人从东、西两楼内走出,下阶迎道:“老爷征尘况瘁,妾等久候多时了。”柳毅一见大喜,称道:“贤妻去来不测,真神人也。”令柳萼、柳华各领媳妇,参拜婆婆。二位娘子见了两位夫人,亦甚为惊讶。从此一家团圆,拜谢天地。庄乡亲友来拜看望者,络绎不绝,较昔日大不相同,这正是:

    时当无须送炭日,来者尽是添花人。

  一日,有看门的忽来禀报:“外面有一位官长并一位太太,坐两乘大轿而来,说系王爷的亲眷,住在洞庭湖边,特来拜贺。叫小人先来禀知。”柳毅着柳萼出来迎接,乃是洞庭君夫妇。柳毅闻说,亲接到大堂阶下,让到内宅相会。洞庭君道:“贤婿衣锦荣归,愚夫妇未能早来相贺,有罪,有罪!”柳毅答道:“小婿幸托岳丈福力,叼膺王家爵赏。又劳远来看望,如何敢当!”柳毅拜倒在地,洞庭君亦为答礼。螭娘同虓儿出来,参拜了爹娘。洞庭君向辰夫人道:“寅氏姐姐,真堪与吾儿并肩。”辰夫人道:“寅太太是何等人物,自应有此异女。”虓儿道:“孩儿视姐姐相逊远矣!爹娘何得如此过奖!”到了午间,就在螭娘楼中设席,款待洞庭君夫妇。

  到了日夕,见一乘驼轿,里边坐着位华贵夫人,男仆女童跟有七八个人。来到王府门口,向看门的说道:“山阴寅老太太到了!进去先通报一声。”看门的进来一禀,螭娘向虓儿道:“娘家母亲来了,咱作速出去相迎。”虓儿跟定螭娘,迎出仪门以外。寅夫人已竟下轿,走到大门里边。螭娘道:“儿等不知母亲下降,未免失误远迎。”寅夫人道:“老身猝然相顾,你们那里知道!”正才说道,柳毅也从里边迎出。

  到了中楼,寅夫人看见辰太太,问虓儿道:“这位贵客是谁?”虓儿答道:“是辰家母亲,也是今日才来的。”寅夫人道:“平日未曾见过,亲家千万莫怪!”当下两个重新见礼,螭娘同虓儿一齐过来参拜了寅夫人。寅夫人向螭娘说道:“小女素少教训,诸般全望姐姐领料。”螭娘答道:“妹子诸事练达,远胜孩儿百倍。”虓儿道:“姐姐性格宽和,孩儿蒙顾多矣!一言难尽。”寅夫人又拜谢了螭娘,辰夫人道:“亲家太多礼了!他姊妹们相处甚得,你我做娘的何须过为挂念!”

  刚才说完,柳毅进来参拜寅氏夫人。寅夫人道:“贤婿如此显贵,老身怎敢当礼!”柳毅倒身下拜,寅夫人也同拜了。洞庭君要请见寅夫人,寅夫人全然不避。相见礼毕,洞庭君退出,别室坐下,向柳毅说道:“寅夫人满面祥光,真乃蓬瀛人物!贤婿毋得以泛常女流视之。”柳毅答道:“微岳丈相嘱,小婿早不敢以凡庸相待。”到了次日,洞庭君先告辞而归。留下辰太太和寅氏夫人少住半年,一并回去。

  看门人又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位贵客来拜王爷。”柳毅听说,在中堂相候,着人请进,却是钱塘君辰杰。柳毅远远望见,连忙降阶相迎。彼此携手,进了中堂,相见叙礼坐定,钱塘君道:“贤侄坦位列鼎铉,老夫告叨荣耀。”柳毅答道:“愚侄婿仗托叔岳山斗,幸获蒙恩朝廷,几不胜任多矣!”钱塘君道:“贤侄坦不必过谦!昔年间游洞庭时,我所说上山伏虎豹,下海擒蛟龙,以此扬名当代。这几句话可落空否?”柳毅道:“叔岳所言果然不谬。”彼此大笑。螭娘同虓儿出来参拜了叔父,设席款待。钱塘君仅住一宿而去。

  却说柳毅回家住了半年,启了一本,请追封先代并嫡妻贾氏。疏上,批准:

    诰封柳洁为乐善王;诰封庄氏为淑德夫人;诰封嫡妻贾氏为淑懿夫人。

    皇上发帑银千两,令其建坊。柳毅入朝谢恩,肃宗厚加赏赐而归。

  螭娘劝柳毅把贾庆长二子招到府来,照管成名,聘娶了范维宝二女为妻。柳毅念他父亲修桥济人,致有此报。就雇觅工夫,把桥重修了一番。刻石于上额,其桥曰“普济桥”。

  一日,辰太太、寅夫人在楼上奕棋,忽一女仆进来说道:“看门的请辰老太太,有要事相禀。”辰太太下的楼来,看门人禀道:“外边有个黑长汉子,领着一个女人,却甚爽利。说他姓熊名良,住在蟠龙山内。夫妇两人度日不过,要投在王爷府下为奴。但恐二太太不容,先央辰老太太给他说个人情。”辰太太道:“为人方便,自是好事。叫他进来,我再问他。”看门人回信熊良,辰太太随后步至中堂。熊良夫妇跟着看门人走进堂前,一见辰太太,夫妇两个一齐跪下磕头。辰太太问道:“你夫妇两个正当壮年,为何要投在柳府门下作仆?”熊良回道:“小人住在荒山,衣食不给,故愿投为奴,以效奔走。因往年得罪过二太太与寅老太太,特央辰老太太替小人讲个情面,王爷那边就易说了。”辰太太道:“这却不难,外面伺候!”

  却说辰太太回到楼上,把熊良求情一事向寅夫人一说。寅夫人道:“这是蟠龙山住的熊大王,他颇有些道业。他的女人名为灵狐,也是修炼了多年的一个狐仙。今日来投,并非真心为奴,实是要借此阶梯,同归正果。君子从来与人为善,女儿虽系无知,断不咎其既往。只要他小心办事罢了!”当下就同辰太太把柳毅请到楼上,将熊良夫妇愿投为奴之事逐一说明。柳前答道:“既两位岳母举荐,小婿那有不收之理!”辰太太复至中堂,叫过熊良夫妇来,分咐道:“二太太、寅老太太俱已领我情面,王爷跟前我同寅老太太俱替你说清了。男在外厢,女在内厨。除衣食外,每年各给身价银二十两。明日写了投词,就进宅磕头罢了!”熊良夫妇叩谢而去。

  辰太太转入楼来,寅夫人问道:“亲家,你都向他说清了吗?”辰太太答道:“俱经说清,明晨就进宅来磕头。”寅夫人道:“熊良夫妇来投,这正是卿家升仙的先兆,女儿等无得真以奴仆相待。异日跻云楼成为升仙楼,熊良夫妇来投之意才见明白。”螭娘、虓儿两个听了这几句话,彼此相视而笑。

  到了次日,熊良写了一张投词,托看门人传进来。上写道:

    其投词熊良并妻狐氏,因家中度日不过,情愿投于柳府门下为奴。言明衣食外每年各给身价银二十两。进宅之后,任凭呼唤。如不小心,甘受责罚。恐后无据,立此存照。

  柳毅收了投词,熊良夫妇进入宅中,从上而下磕头已过。熊良就在外边看守书房,狐氏就在内宅照管厨房。二人办事,处处勤谨。满宅中人,无不如意。又住了几个月,寅、辰两位夫人各自回家而去。

  却说时当十月中间,忽然阴云密布,雪花乱飘。没消三两个时辰,平地下就有一二尺深。忽从雪里走来一个全真道人,走到王府门前,坐下化缘。看门的问道:“师傅你是化钱,是化饭呢?早些说清,我好打发你走路。你看王府门首,不可在此久住。”那道人答道:“贫道也不化钱,也不化饭,只化王爷见一面。”看门的道:“这却难了!你是何人,就敢惊动王爷?”那道人答道:“贫道与王爷系有故交,宁不叫我一见吗?”旁边有一个掌家,说道:“王爷、太太,尽好管事。我上去代你禀声,准见固好,不准见别怨。”道人道:“正是这样。”

  那掌家进宅禀道:“外边有个道人,说与王爷系有夙交,特要求见王爷。”柳毅吩咐:“请他在东书房相会。”掌家出来,说道:“王爷在东书房相候,请师傅作速进去”。那道人跟定掌家,来到东书房里,与柳毅见礼。柳毅问道:“师傅住在那山?”道人答道:“贫道住在昆仑山内。”柳毅问道:“适才小人儿说师傅与我系有夙交,是在何年会过?”那道人答道:“老王爷修桥济人之先,贫道曾在宅上扰斋一次。外有所赠律诗一首,这些年来不知还收着否?”柳毅听了这几句话,知道他就是觉迷道人。当时让坐赐斋,斋罢,柳毅就留他住下。道人答道:“贫道非为一斋而来,正要常居府中,以尽我来之意。”柳毅道:“府中缺人清淡,如此正妙!”遂与柳毅朝夕叙谈,说的尽是些方外的事情。柳毅听得津津有味,遂敬以为神。

  一日,道人向柳毅说道:“王爷位极王公,尊荣无尚。但俗态未脱,日后何以与两位太太同归正果?我有《度世良缘》一册,览此可洗脱尘氛,保养性灵。”说罢,就从囊中取书一卷,呈于柳毅。柳毅接上,展开一看,尽是行功、运气、辟谷、炼丹诸方。柳毅得了这书,就把一切家务俱交于柳萼照管,日与两位夫人在楼上看书静养。将近半载,就能不食人间烟火。

  辟谷一年,道人又向柳毅说道:“王爷俗肠洗净,再以灵芝、甘露培其性根,以九转神丹滋其元气,庶几遐升可望了。”柳毅道:“灵芝、甘露,谁能去求?炉火炼丹,何人执掌?”道人说道:“熊良夫妇,颇能办此。照样做去,断不推脱。”柳毅遂着熊良专管炉火,狐氏采取芝露。嗣后,柳毅饥食灵芝,渴饮甘露,飘飘然如入仙境。

  又住了三年,丹已炼成,共得七粒。道人拿去一粒,熊良夫妇各吃一粒,把四粒献与柳毅。两位夫人各吃一粒,柳毅吃了两粒,自此,柳毅夫妇也不下楼了。每月望日夜间,月中从紫云上下来几位仙人,步入楼内,与柳毅夫妇谈笑多时,半夜方各散去。道人向柳毅说道:“王爷仙体已成,贫道从此告辞。”又留下律诗一首,仍当雪夜而去。其诗云:

    修仙无事寻阶梯,养性虔诚赛木鸡。

    点破真精能羽化,一灵独自到畦西。

  但不知柳毅后来成仙如何,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宴群仙夫妻登蓬瀛

  诗曰:

    生来本自异凡庸,修炼多年秀骨成。

    一朝幸与群仙会,脱去俗缘归太清。

  话说柳毅夫妇在楼上,又静养了三年,正当八月初旬。一日清晨,满院兰蕙馨香,扑入鼻孔,合宅人眷群惊为奇。螭娘、虓儿向柳毅说道:“今日主有群仙降临,相公务要设席款待。”柳毅遂着熊良打扫客舍,狐氏预备酒桌。到得午刻,柳毅夫妇三人俱下了楼来,在中堂相候。

  住不多时,看门的进来禀道:“外面有一群远客,来拜王爷。内有一个女人、一个瘸子、一个幼童、一个骑着黑驴,宛似八仙的模样。”柳毅听说,连忙走出仪门相迎。八个仙人见了柳毅,哑然笑道:“河西公修炼已成,殊为可敬!”柳毅将八个仙人让到中堂,彼此见了礼。螭娘、虓儿姊妹两个,也过来相见。八仙称道:“龙、虎二仙,脱尽凡胎,真堪与吾辈共登云路。”熊良夫妇在两旁伺候,吕洞宾夸道:“你夫妇两个为奴迎府,可谓投得其主了。”

  少顷上席,七个男仙坐了两席,柳毅奉陪。一个女仙,独坐一席,螭娘、虓儿两个相陪。七个男仙向柳毅说道:“今日来访,本属不速之客。反蒙主人设此盛馔,如何敢当?”柳毅答道:“菽水薄肴,未免简亵。”霎时间席终,张果老道:“仙有八个,偕柳君暂去一游,如何?”柳毅答道:“不揣凡陋,愿步仙踪。”七男仙向何仙姑道:“你暂同二位仙姊叙话,吾等游完即还。”七个男仙领定柳毅,腾空驾云而去。

  何仙姑向螭娘、虓儿道:“二位仙姐,道气充盈,祥光现露。虽玉郎、毛女,无过如是,叫小仙十分钦慕。别无有献,聊赠小瓶两个,以表微忱。”遂从腰间摘下两个瓶来,递与螭娘、虓儿两人。螭娘、虓儿问道:“瓶内盛的何物?”何仙姑答道:“黄瓶内是盛的金浆,白瓶内是盛的玉液。二位仙姐与柳郎饮此浆液,不久即升仙界了。异日驾青牛、骑白鹿,逍遥太虚,方觉别有一种奇趣。”二位夫人千万致谢,就邀何仙姑同登跻云楼中闲谈,不题。这正是:

    落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却说七个男仙,把柳毅领到山上一座屋子里,琴棋书画、笙管笛箫,无不备具。往外一看,名山秀水,不可胜数。屋子前后,有许多的桔树,其香满山。柳毅与群仙在屋里坐了一会,不觉心旷神怡,超然物表,因问道:“这是什么去处?”铁里拐答道:“此名桔室,乃仙人居也。”往前又到一座城内,三街六市,人烟辏骈。家家门首,俱有芙蓉一池,其花鲜妍可爱。柳毅跟问城名,曹国舅答道:“此名为芙蓉城,乃群仙往来经过之处。”往前走,把素虎□、修羊塌、山头杏、陆地莲、太白泉…一切仙景,俱各看完,又到一座山上,高有万丈,长延千里。奇松怪石,森然可畏。柳毅问道:“此系何山?”蓝彩何答道:“此山名为崆峒,昔年黄帝访道广成子,就是这个去处。”

  在山上盘桓了一会,韩湘子道:“腹中偶饥,奈何?”汉钟离道:“何不做顿饭吃?”柳毅留心看着,崖下有一口小锅,韩湘子过去添上了些涧水,拾树下干枝,烧起火来,立时锅滚。柳毅暗道:“纵然锅滚,无米安能做饭?”汉钟离把山上的碎白石捧了两捧,下在锅里。说话终间,石烂饭熟,竟成了一锅米粥。张果老腰间解下葫瓢舀起米粥而吃。传至柳毅,也吃了一瓢。饭净锅没,并不见烧的灰烬,柳毅甚为惊异。

  起的云来,又到了一座楼前。七男仙说:“柳君,你随俺到内看看!”柳毅跟定群仙,一连上十二、三层,才到楼上。群仙向柳毅道:“此楼名为十二楼,乃王母登眺之处。八景中第一观也。非吾等,断难到得此处。”往北一望,一片大水。柳毅问道:“此系何水?”群仙答道:“俗云弱水三千,就是彼处。”又看见一道大江,柳毅问道:“此系何江?”群仙答道:“此名扇江,昔吴猛以羽扇画江而渡,就是此江。”又见一眼大井,柳毅问道:“此系何井?”群仙答道:“葛玄向井呼钱,就是这井,故此名为呼钱井。”逐处游完,群仙同柳毅下的楼来,不一时转回王府。

  中堂内坐下,柳毅谢道:“幸蒙提携,获拓眼目。仙家景况,真与尘埃不同。”何仙姑同二位夫人,亦走出中堂。吕洞宾道:“兹同柳君八景俱经看过,但无佳句。何仙雅怀!必男赋男诗,女咏女句,今夕之欢,方不虚负。请从柳君起咏,吾等随后联去。就以『仙路非遥』为题,咏限『游』字。”

柳毅口起一句道:

    黄石遗踪今仍留。

汉钟离接一句道:

    乘云姑射海外游。

吕洞宾咏一句道:

    绛丹飞雪超人世。

张果老接一句道:

    玄杵凝霜迈俗流。

曹国舅咏一句道:

    仙界何须桂父引。

铁拐李接一句道:

    纯修可偕茅君谋。

蓝采和咏一句道:

    中秋月下笙歌夜。

韩湘子结一句道:

    共登仙槎赴瀛洲。

何仙姑向两夫人道:“你我不必联句,小仙独有一诗相赠。”遂口中咏道:

    仙姿偶尔下尘埃,漫把灵门过徘徊。

    虎躯脱尽山谷气,龙形变成妖娇态。

    半点俗氛全不染,一元真宰独往来。

    月下同登鹤返路,三人携手上丹台。

诗已咏完,群仙与柳毅相别而去。

  又住了几日,就是中秋佳节。只见柳毅夫妇把楼门紧紧关闭,并不发言语。柳萼、柳华,也不敢上楼去叫。熊良夫妇二人,出来进去,恍惚不定。家里人俱不知是何缘故。到得日夕时候,空中仙乐之声旋绕楼头,闻者个个诧异。及至晚间,月光东上,忽见从外走来一个异兽,跑上楼台,在楼门外边卧下。又见一条赤龙,从空而降,蟠在东边柱子上。又见一只黑虎,上的楼来,坐在西边柱子旁。

  及至到得半夜,月当正中,与楼相对。忽然有一块紫云,飘至楼前。上接月光,下触楼台,却像个梯子一般。从前那个全真道人,纶巾羽扇,从月中而出,踏着紫云下来,步入楼内。说道:“玉帝有旨,命天禄星并龙、虎二仙,限定子时初刻,赴阙朝见,还不乘云而上,更待何时!”说罢,只见楼门大开。柳毅出来,跨上神兽,螭娘坐定赤龙,虓儿骑了黑虎。那道人在前,熊良在左,狐氏在右,从紫云上步入月中而去。

  柳萼、柳华见他父母升仙,摆上香案,望空拜了一番。上楼看时,卧室内脱下虎皮一张,龙壳一个,并柳毅随身穿的些衣服,柳萼兄弟就据此殡葬了。修本奏知朝廷。肃宗道:“柳毅夫妇,定当遐升,朕已料之久矣!今竟果然。”遂奉旨改“跻云楼”为“升仙楼”,就楼中妆塑柳毅夫妇三个的神像,委官祭奠。不题。

  尚书省商琏、国子祭酒齐岱,各赠律诗一首,悬贴于楼中。头一章诗曰:

    忆昔谈心旅店时,于今回想渺难期。

    建功立业卓当代,修道成仙更出奇。

    身化白云去已邈,欲追鹤驾路何迟!

    相逢应在魂梦内,安能乘风到瑶池!

    年家姻眷弟商琏拜题

  又一章诗道:

    琼林共宴已多年,遥忆交情殊可怜。

    承宠王家恩历尽,乘云飞去何飘然!

    当躬尸解脱尘氛,局外争羡徒流连。

    倘得神山近在目,愿追仙踪古洞前。

    年家姻眷弟齐岱拜赠

  是时辛泰官至大司农,闻柳毅夫妇成仙,作文一篇。差人来跻云楼前祭奠,并令工匠于梅花村王府门前刻石立碑。其文云:

    吾师柳大人,名毅,字克果,武陵梅花村人也。幼而英敏,壮而卓荦。赐进士出身,由岭南、河西两任节度,诰封王爵。详述生平异迹,寻铜锤,辨铁鞭,士民被其恩膏;清宫妖,遏寇虏,朝庭恃为柱石。终以身配神媛,遐升仙界。其扬休一时,流芳百代者,不与古之王乔、赤松,并堪耀人耳目间哉!爰登贞珉,用志不朽。

    沐恩门生吉水辛泰沐手拜篆

  柳萼兄弟二人进朝谢恩,肃宗问柳毅夫妇升仙的始末如何,柳萼详细奏闻。肃宗大异,向群臣道:“世间有这等奇人!非特一门之庆,实属邦家之光。”因御制律诗一首,以示旌表,云:

    川岳锺灵萃一门,男材女质超乾坤。

    河浮玉简瑞先兆,龙虎结缘有夙根。

    功业就时承主眷,戈矛向处震雄藩。

    升腾更非寻常事,仙踪永留梅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