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花铃
吴兴白云道人编本
赛花铃(又名《新编赛花铃小说》)
版本:
清初本衙藏板本。十六回。
作者:
题“吴兴白云道人编本”,“南湖烟水散人较阅”。
内容:
叙述苏州才子江文畹与方素云的爱情故事。
第一回 护花神阳台窃雨
第二回 劫村落潢池弄兵
第三回 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第四回 俏丫鬟带月闯书斋
第五回 慈觉寺春风别梦
第六回 晚香亭夜月重期
第七回 感新诗西窗续旧好
第八回 赠吴钩旅次识英雄
第九回 闯虎穴美媛故人双解难
第十回 触权奸流西剿寇共罹殃
第十一回 势利婆信谤寒盟
第十二回 贞洁女捐躯殉节
第十三回 凭侠友功成奏凯
第十四回 游山寺邂逅娇姿
第十五回 上冤表千里召孤臣
第十六回 赐环诏一朝联三媛
第一回 护花神阳台窃雨
诗曰:
弹铗朱门志未扬,为人须负热心肠。
宝刀一掷非谋报,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铦锋未曾试,男儿肝胆向谁是。
手提三尺黄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这两首诗,名为宝剑行,是赠侠客之作。大凡天生名流,为国柱石,必定上有神灵暗佑,下有侠杰扶持。凭你群奸说陷,百折百磨,到底有个出头日子。这所谓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须具有慧眼。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侠客,然后不被人欺,而仙侠为我使用。有如宋朝文彦博,征讨贝州妖人王则。一日,升帐独坐,忽被妖人飞一大石磨,从空打来。刚到头上,却得一人飞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彦博唬了一跳,起来拜谢其人,竟不认得。求其姓氏,那人并不答话,但写“多目神”三字而去。彦博纔省起幼时读书静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罚他下方受苦。彦博遂饱赐酒食,又为他向玄女庙中主诚求恳,果然即得超升。所以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前恩。这是所谓神灵保护的了。
还有侠客一桩故事。明朝苏州有一钱生,名唤九畹。为人怀才抱行,磊落不羁。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楼饮酒,见一壮士欠了酒钱,为酒保挫辱。钱生看他不是凡流,竟与他清偿所欠,并邀同饮,那人欣然就座。谈论中间,钱生细叩行藏。那人道:“俺隐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识,但呼俺为申屠丈。因在此期访一道友梅山老人,偶来闲步,不料忘带酒钱,致遭酒保无状。这也是小人,不必计较了。祇是有累足下应还,何以克当?”两人自此结纳了一番,后三年,钱生携资宦归,途遇响马。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一人从松梢而下,手持尺刃杀散强寇,亲解生缚。仔细一看,其人非别,原来就是申屠丈。钱生向前拜谢,申屠丈笑道:“梅花楼一夕酒资,自当偿答,何用谢为。”遂跨步而去。这是旧话,不必细说。
近有一人,也亏了仙真暗佑,侠客扶持。后来得遂功名,脱离祸纲。说来倒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话头,唤做《赛花铃》。看官们不嫌烦琐,待在下的一一备述。
那人是明朝直隶苏州府太仓州红家庄人氏,姓红名芳,表唤子芬。父为礼部侍郎,去世已久。娶妻王氏,琴瑟调和,年俱三十以外。单生一子,唤名文畹。生得仪容秀雅,资性聪明,年方八岁,便能吟咏。芳与王氏,十分爱惜,不啻掌上之珠。每日亲教攻书,不容少辍。你道红芳是个宦家公子,为何不延请西席,却自己教诲?原来先礼部是个清正之官,家道不甚丰裕;又因文畹年纪幼小,所以不请先生,祇得权自教他几载。正所谓:
二义并尊师即父,一经堪授子为徒。
却说红芳,家虽清俭,其所居宅第,层楼曲室,仍是阀阅门楣。靠后建着园亭一座,内造书室三间,收拾精雅,即文畹在内读书。室之左首,靠着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其一枝叶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种;其一乃红芳亲手栽培,未满十载。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属,独墙角边有绝大的槿树一株,葱茏高茂,将及百年之物。祇是园虽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喜得红文畹年纪虽轻,胆力颇壮,所以同著书僮紫筠,在内肄业。祖上相传又有宝剑一口,名曰五道水。光芒焕发,真不亚于干将莫邪。
一日午余读倦,红芳将剑细细的玩弄多时。红生在旁从容问道:“敢问父亲爱玩此剑,不知有甚好处?”红芳答道:“凡做男儿的,上则安邦定国,下则斩怪除妖,非此利器莫能也。”红生道:“据着父亲这般说起来,在孩儿辈祇宜学剑足矣,何以咬文嚼字,又做那清苦生涯。”红芳莞然笑道:“吾儿点点年纪,谁料敏悟至此。祇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当那用兵时节,非武无以戡乱。若在太平之世,所以致君泽民,岂能舍此三寸毛锥?吾愿儿为文臣,不愿儿为武将也。”自此,红生将那宝剑挂在床头,不时把玩。
光阴荏苒,那一年倏又长成一十五岁。一日早起,忽闻外边传进:“方相公来了。”红芳急忙放下书卷,向前迎接。原来这姓方的,名唤永之,是方正学之后,乃一饱学秀才,就在三十里之外白秀村居住,与红芳是嫡表兄弟,故来探望。红芳迎进客座,问过起居,遂置酒饭款待,着文畹出来亦相见礼毕,方公欣然笑道:“与贤侄别来未几,一发长成,可喜。适纔遥闻诵声朗朗,所读何书?”红芳道:“经与古文,俱已读完,近来胡乱读些小题。祇怪他性耽音律,闲时每每吟哦不辍。弟以诗乃不急之务,若专心致志,必致有妨正业,怎奈再三规训不从。”方公道:“做诗是文人分内事,何谓不急。侄既有此妙才,做表叔的就要面求一首。”因指庭前菊秧为题。文畹不假思索,应声占道:
芍药花开春暮时,东篱消息尚迟迟。
寄言墨客休相笑,一日秋风香满枝。
方公听毕,拍案称赏道:“细聆佳咏,异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虽云未臻大雅,然由此再一琢磨,足与李杜来平分一席。”红芳道:“不过随口乱言,仁兄何乃过为奖誉。近闻畹芳与仲馨二位贤侄,闭户苦读,想必进益颇多。”方公摇手叹息道:“祇一部经书尚未读完,哪有进益的日子。”
原来方永之有侄名兰,表字畹芳;子名蕙,表唤仲馨。俱与红生年纪相仿。当下方公又问道:“不知今岁西席何人?”红芳道:“弟因窘乏,不及延师。即欲附学,又无善地,祇得自己权为设帐。”方公道:“有了这般资颖,后日必成伟器。虽则自训真切,然闻古人易子而教,还不如延师为妙。我闻曹士彬为人忠厚,所学淹贯。现在敝友何家设帐,不若来岁吾与老弟,共请在家,上半载在弟处坐起,下半年在敝居终局。又闻沈行人之侄西苓,也要出来附学,约他同坐,岂不是好。”红芳道:“如此极妙。在弟虽窘,亦不吝此几两束修。祇是顽儿自幼娇养,恐怕难以出外。”方公道:“我与贤郎,虽云中表,实系叔侄至亲,何妨就业。兄弱息素云,久欲与弟结秦晋之雅,今不若就此订定。则以侄兼婿,骨肉一家,那时便可以放心得下了。”红芳大喜,道:“若得如此,何幸如之。但愧家贫,无以为聘耳。”方公厉声道:“吾辈以亲情道谊为重,一言即定,安用聘为。”红芳实时进去与王氏商议,取出祖上遗下的紫玉钗二股,放在桌上,道:“今日就是吉日,权将此钗为求允之仪。”方公慨然收领。
当晚无话,至次日饭后,同去约了沈西苓。又到曹士彬处,定了来岁之约。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新正天气。红家备了船只,一边去接先生,一边去接沈西苓及方兰、方蕙。到馆之夕,未免置酒相款,各自收拾书房安歇,不消细叙。
却说沈西苓,讳叫彼美,乃沈行人之侄。家居吴县,年方十八,学问充足,进学已二载了。祇为曹士彬时髦望重,又兼方红二公相拉,所以出来附学,与众窗友俱不相投,独与红文畹十分莫逆。自此倏忽二载,文畹一来自己天性聪明,二来曹士彬教训之力,三来沈西苓切磋之功,所以学业大进。诗文韬略,无不博览精通,当下取一表号,唤做玉仙。祇因两赴道试,不能入泮,时常愁眉蹙额,怏怏不悦。亏得曹士彬与沈西苓,曲为解慰。于时中秋节近,士彬与众生俱各归去。玉仙闭门自课。
忽一夜,读至二更时候,不觉身子困倦,遂下庭除闲步。徘徊之际,忽然月色朦胧,阴风惨刮。遥闻半空里喧嚷之声不绝,侧耳静听,却是西北角上哄声汹涌,恰像兵马格斗的一般。玉仙惊叹道:“不知又是甚么妖物作怪了。”连把紫筠呼唤,已是熟睡不醒。便向床边取了宝剑,往太湖石畔潜身细看。祇听得哄声渐近,一阵狂风过处,见一老妪手执双刀,向南疾走。那老妪怎生模样?但见:
骨格轻盈,梳妆淡雅。论年庚,虽居迟暮,觑丰态,未损铅华。疾行如电,执利刃而飞趋。杀气横眉,似衔枚而赴敌。若云仙子殊姑射,道是妖姬似永儿。
那老妪过后,随有一将,獠牙红脸,貌极狰狞。手执巨斧,急急的向南赶去。红生偷眼一看,吓得遍身寒抖。原来那将生得:
躯干夭乔,威风凛凛。鬓须苍赤,状貌森森。执开山之巨钺,力堪破石。具丈六之修躯,顶欲摩天。似此狰狞恶相,疑为木客。若令浑身披挂,即是神荼。
祇见红脸将向前驱赶,那老妪回身,抖擞精力,杀了数合。正在酣战之际,刺斜里又忽地闪出一个美貌女子来。那女子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国色最盈盈,温柔似太真。
含娇依淡月,弄影惜残春。
杨柳风前断,荼蘼架畔亲。
慈恩今已谢,惆怅洛阳尘。
那女子柳眉直竖,星眼含嗔,舞着双剑与红脸将接住。一来一往,三个混战了一会。那老妪气力不加,刀法渐乱,被那红脸将一斧砍倒。女子急欲救时,又被红脸将轮斧劈来,遂绕着太湖石畔而走。其时玉仙看得长久,心甚不忿,暗想:何物妖怪,辄敢如此跳梁。我闻宝剑可以驱邪,何不将来一用。便大着胆,等那红脸将将次赶近女子,提起宝剑,用力砍去。祇闻空中铮然一响,连剑与女子都不见了。时已二更天气,要去寻剑,却又骤雨如注,祇得进门安寝。
次日清晨,急往园中遍处寻觅,绝无踪迹。惟见老牡丹根株断落,跌倒在地。那新种的小牡丹,全然不动。又寻至墙角边,祇见宝剑砍在槿树之上,剑口血迹淋漓。玉仙不胜骇异,实时拔出剑来,把那槿树一顿砍倒。
忽然一阵香风过处,夜来那个美貌女子,罗袖飘飘,玉环哕哕,向前深深万福道:“妾乃花神也,自居此园,历有年所。近来祸被槿精渔色欺凌,因妾贞介自守,以致昨夜老母与彼相角被戕。若非君子解救,妾亦为之命毙矣。重蒙厚德,特此致谢。”玉仙又惊又喜,向前揖道:“仙卿洪福,自应免祸。槿精作祟,理合去除。若在小生,何力之有,但今日之会,信非偶然。不识仙卿,亦肯效巫山之雨,令小生得以片时亲近否?”花神低首含羞,徐徐应道:“感君大谊,岂敢固却。如欲荐枕,愿俟夜来。”玉仙笑而许之。
及至夜深时候,果见花神冉冉而降。于是披芙蓉之帐,解雾□之衣。玉股既舒,灵犀渐合。既而翻残桃浪,倾泻琼珠,而红生已为之欣然怡快矣。有顷,花神整妆而起,向着玉仙从容说道:“妾虽爱君,奈因天曹法重,自后不获再图一会。然君佳遇颇多,姻缘有在。日后有一大难时,妾当竭力图报,惟郎保重保重。”说罢,回首盼生,殊有恋恋之意,而窗外香风骤起,遂凌风而去。玉仙似梦非梦,痴痴的沉吟了一会,始知红脸将是槿树精,老妪与美貌女子即是牡丹花神也。又连声叹息,道:“非此宝剑,则花神何由免厄,而精祟何以得除。今既斩灭,谅无事矣。”
到了次早,会值曹士彬与沈西苓俱已到馆,遂将此事搁起不题。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二回 劫村落潢池弄兵
当下曹士彬到馆,随后方兰、方蕙与沈西苓,一齐同至,各自攻书无话。
你道,下半载应在方家供膳,为何仍到红家?祇因方公患病,故将酒、米、蔬、肴送到红生家里,托暂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过去。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广、江西等处地方,俱被残破,一连夺踞二十余城。亏得张总制兴湖广总兵莫有功,督兵征剿,稍稍败退。然风闻开去,各处草寇,聚众相应。遂有一员贼将,啸聚泖湖,手下约有三千贼众,官兵莫敢剿捕。其人姓唐名云,系山东响马出身。生得虎头猿臂,黑脸长髯。会使一把大刀,更精骑射,百发百中,所以众贼推拥为首,自号黑虎天王。当下扎寨,连接数里。凡苏松等处,市镇村落,无不被其剽掠。早惊动了上司官长,邀请提督昝元文进剿。
那昝元文以武进士历有战功,升至右府同知,赐一品服,奉敕镇守吴淞。一日升帐,祇见众将官纷纷禀报,泖寇唐云十分猖獗。正在议论间,又值抚院檄文已到,随带副总镇王彪,立时起兵征进。那王彪能使六十三斤一条大鞭,有万夫不当之勇,最为昝元文心腹健将。当下领了三千铁甲军,星夜杀奔前来。地方少不得派出粮饷,犒赏军士。延挨数日,打下战书过去。那黑虎天王闻了这个消息,登时唤过手下四员大将商议,一名三眼夜叉黄俊,一名独脚虎史文,一名小金刚鲁仲,一名撩天手陈达,俱有千斤气力。黑虎天王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史文便道:“吾主不必忧虑,官兵若到祇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众人齐道:“史大哥说得有理。”
计议已定,即批发战书,约定明午出战。其夜,忽值本处乡绅,公宴请着昝元文饮酒,全无整备。及闻战期即在明日,大家仓惶失措,各自整理船只器械。挨到明晨,湖上并没动静,但有几只小船,对面时常来往。昝元文不以为意,遂促王彪为前部,招集众将一直杀过山去。将近山前,祇见芦花滩里,泊下许多船只。昝元文见了,连叫众将放炮。那贼船上听得炮声响处,并没一个迎敌,拥着两员头目东西逃窜去了。王彪乘势杀上岸来,斩开了寨栅,并不见有甚兵马,止有粮草金银堆积如山。众兵看见,尽去抢掳。捡着好的呈献主帅,其余各自分头抢散。正在扰嚷之际,忽然见山后火起,四下喊声齐举。须臾狂风骤作,走石飞沙,早有四员贼将从旁杀出,把昝元文大兵,截为数处。那官兵身边揣着金帛,谁肯恋战。独有王彪自恃骁勇,便轮动钢鞭,向史文就打。史文往后一退,反把王彪围住垓心。此时王彪独战五将,并无惧色。杀到申牌时分,手下仅存二十余人,祇得下了一只小船,向南而走。又被鲁仲一箭射中水手,那船便支撑不定。陈达飞棹赶上,用力一枪,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众兵不敢捞救,竟死于泖湖之内。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却说昝元文,见王彪围困核心,正欲奋勇援救,又遇黄俊伏兵拦住去路,杀得七损八伤,大折一阵。归点残兵,刚剩得六百余人,又没了王彪一员勇将。昝元文又羞又恨,欲待再战,缺少兵马;欲归吴淞,又恐部抚归咎,便将百姓大骂,道:“今日之败,都因地方不行救护。这些奸民,决与湖寇通情。且不要管他黑白,一个个砍了他的性命,纔雪我恨。”实时传下号令,将近泖一路地方,尽行剿灭。可怜老幼男女,霎时间杀伤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贼人首级,到部抚报功。惊得远近百姓,也有丧身锋镝的,也有逃窜远去的。儿啼女哭,一时星散。
却说黑虎天王,胜这一阵皆由史文妖术。及见官兵败去,越无忌惮,率着众贼四处打粮。看看掳到红家庄来,红芳听得风声不好,后知方公病体已愈,急忙打发儿子与曹士彬等前往方家读书。又将细软什物收拾停当,雇了般只,着王氏竟到长兴外家避乱,自己住在家里,探听消息。正是:
宁为本平犬,莫作离乱人。
红生到了方家,举家相见,礼毕。此时素云年已及笄,生得眉横柳叶,脸衬桃花,真有倾国倾城之色。又兼方老安人,亲教诗词,颇谙吟咏。当下在房一见红生,急向后屏躲避。红生虽不及细看,然亦窥见美艳非常,不觉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红生往来读书已经数载,为何素云尚未识面?祇因这头姻事,方公力欲许生,老安人却嫌他家事单薄,意犹未决。况闺禁甚严,红生虽系娇客,非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即或暂时进去,自有婢妇先行禀报,然后进见。所以红生虽欲偷觑,其如闺阁深藏,难图半面。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见,顿觉芳情牵惹,一时按纳不下。
闲话休提。且说玉仙见了方公,备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难。方公与老安人道:“既然如此,可宽心在此读书,待平静之后,归去未迟。”红生又细细的慰问了一会,自到白云轩卧内打扫收拾,日与士彬、西苓讲诵不辍。正是:
闭户不闻戎马事,垂帘惟读圣贤书。
且说素云小姐,年当二八,正在动情时候。自那一日窥见玉仙,风流俊雅,不觉春思顿萦,终日不情不绪,针线全抛。一日午睡起来,连呼侍婢凌霄,杳不见至。忽见几上有花笺一幅,遂研墨濡毫,以屏间画鹊为题,吟诗一绝,道:
谁向生绡写得微,寒梅终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蒙眬眼,错认盘旋欲去飞。
原来素云房内有婢女三个。一唤紫菊,一唤春兰,其一即凌霄也。虽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觉娉婷独立,至如素云宠爱,亦惟凌霄最为得意。当日因往后园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内侍候。素云题诗已毕,犹搦管沉吟。忽值方公走进,一眼看见,便问道:“我儿所作何诗?可取来我看。”素云连忙双手奉上。方公看毕,欣然笑道:“我儿有此诗才,谢家道韫,不足数矣。祇是咏物之作,须要不即不离,有玲珑活变之致,方见匠心。吾儿此诗,骨格虽全,风韵犹乏,更宜精细为妙。”素云道:“孩儿睡起无聊,偶尔成咏,谁料为爹爹所见。幸蒙教诲,望乞和韵一章,使孩儿学为规则。”方公一头笑,一头取笔,向笺后写道:
怪杀良工心思微,双双灵羽镇相依。
自从七夕填河后,长绕南枝不肯飞。
方公题毕,把与素云看了一遍,便将来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边去了。素云唤着凌霄问道:“适纔我再四唤你,祇是不见,你在何处去了这半晌?”凌霄道:“说也好笑,适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园中折取桂花。谁料红郎望见,笑嘻嘻的走近身边,深深揖道:‘敢问姐姐,可是凌霄否?闻得小姐最会做诗,奈小生孤馆无聊,不获觌面请教,望乞转达妆右,幸将珠玉见赐,以慰饥渴之望。’凌霄便抢白道:‘君乃东床娇客,袒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传言,有失尊重。万一为沈生并吾家小主人窃见,岂无瓜李之疑。况幸遇妾身,若是一个不晓事的张扬出来,不惟郎君行止有乖,连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为此正欲告禀。小姐,你道红郎好笑也不好笑。”素云听说,俯首不语,既而低声说道:“你今后没有要紧,不可再到园中。从来文人轻薄,你若遇见,祇宜回避,不可与他调戏,亦不要将他抢白。我方纔睡起,唤你不应,做下画鹊一诗。忽被爹爹撞见,把来袖了出去。你可走到外厢,看是如何,便来回复我。”凌霄连声应诺,遂急急的悄然步至书房门首。
那一日,适值曹士彬不在馆内,祇见方公向着袖中摸出花笺,递与红、沈二生,道:“我因二位老侄诗才甚妙,今以画鹊为题,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见笑。祈即依韵和之。”又对方兰、方蕙道:“你两个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沈大兄请政。”二生看毕,连声称赞道:“细观两什,字字珠玑,一空凡响。自是天上神仙,非复人间粉黛。侄辈袜线菲才,岂敢班门弄斧。”方公道:“二位老侄不必太谦。幸即次和,以成一时之兴。”言讫,便自踱了出来。
看官,你道方公为何将此二诗俱称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韵?祇因方公素慕红生之才,又闻沈西苓亦名誉藉甚,故借此一题,要他两下和来,以观高下。又因素云,当时亲口许了红生,不料老安人几番埋怨,意犹未决。为此进退两难,正欲红生显出手段。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见,一来与自己增光,二来学着古人,雀屏中选之兆,三来使老安人晓得,红生学问富足,日后必然显达,不致反悔姻盟。所以瞒了女儿,竟自拿出外厢索和。
当下红、沈二生领了方公之命,与方兰、方蕙各自就席。须臾,红、沈二生先完,随后方兰、方蕙次第成咏。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回 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诗曰:
一曲阳春竞唱酬,高才难息谤悠悠。
早知世道多奸险,扪舌何如得自由。
当下红玉仙、沈西苓将鹊诗依韵和就,随后方兰、方蕙亦各完篇,共录在一方桐叶笺上,以待方公评阅。等了一会,祇见方公欣然踱进房来,红、沈二生便将诗稿双手递过,方公接来看道:
画史深夸挥洒微,翠屏喜鸟似依依。
双睛更遇仙人点,奋翅天涯自远飞。
第二:
三匝空怜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园欲去愁无主,故傍山梅不忍飞。
第三:
笔尖巧夺化工微,双鹊浑然永自依。
何事儿童痴蠢甚,几番驱逐不曾飞。
第四:
灵画年深墨迹微,一双灵鹊向花依。
旧巢今被谁人占,独自迟回不肯飞。
方公看罢,连连赞赏,道:“细观笺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咏。工力悉敌,寓意各深,真是锦心绣口,使我不胜欣快。祇愧儿侄辈,东涂西抹,较之绣虎才情,万不及一,真豚犬耳。”二生再三谦谢道:“下里巴吟,谬承见赏,殊非侄辈所以请政之意。”方公又将方兰、方蕙的诗,细细的评驳了一番,遂将诗笺袖着。回进内房,把与素云看道:“我以儿诗,并我所作,以示红、沈二生,并汝兄汝弟,着各次韵成章。汝且试为评阅,四人高下若何?”素云一连哦了几数遍,便说道:“首章规模宏大,有高飞远举之志;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归之忧者。至第三首,虽非前比,犹有可观。若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观也。据着孩儿管见如此,未知爹爹严命以为确否?”方公道:“我儿评品,语语切当。依我看来,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气想是玉仙侄,第三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兰郎这蠢才了。”遂命素云,用上批语。及至一一相询,果如所言。二生看了,亦各叹服,独有方兰批坏,深憾姊氏较评之刻。又见众人暗地笑他,闷闷不悦。话休繁絮。
当日正在看诗,忽见书僮报进:“红相公来到。”玉仙随着方公,急忙迎进。见毕坐定,备问家中消耗。红芳叹息道:“不要说起。自你出来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贼寇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烬了。你难道还不相闻么?更有一件奇怪,周围俱各烧尽,独有牡丹亭还留在那边。闻说时常鬼现,贼兵倒也不敢擅进。”说罢,父子俱各感伤不已,方公与曹士彬从旁劝慰乃止。当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细叙。到了次日午后,红芳作别,自往长兴外家了。
且说玉仙自闻此信,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却得方公几番劝慰道:“吾侄家业虽废,犹幸骨肉无恙,何必过为无益之忧。目下闻得宗师将到,且自安心读书,以图克捷。”玉仙听说,祇得强自排遣。一夕,与沈西苓趁着月色澄清,坐于竹荫石畔,闲话移时。玉仙微微叹息,道:“小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年将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奈家下又遭焚劫。遑遑如丧家之狗,为之奈何。”西苓道:“仁兄学业已成,又在具庆之下。今虽偃寒,后当显达。若在小弟,幼年失怙,书剑飘零,虽获幸拾青衿,而负郭无田,齐眉无妇。窃恐将来,不知更作何状也。”玉仙道:“我两人虽则异性,实胜同枝。他日乘车戴笠,永以为好,无相忘此日之情。”正说话时,忽闻后楼鸣鸣的笛声吹响。玉仙慨然道:“弟欲即事为题,共联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沈生道:“我亦正有此兴。兄如首倡,敢不效颦。”玉仙遂朗吟道:
幸同知己滞孤踪,(玉仙)
曲经无人云自封。(西苓)
梅影横钭侵石砌,(玉仙)
笛声断续到帘栊。(西苓)
柳眠不定因风扰,(玉仙)
花睡含颦带月浓。(西苓)
坐久却怜清露下,(西苓)
梦魂空忆楚云峰。(玉仙)
玉仙吟罢,兴犹未已。复作《蝶恋花》词以寄感。词曰:
夜静谁怜箫馆独?笛弄琼楼,空忆人如玉。孤鹤梦寒声转促,梅花落尽青山绿。破入清商成断续,袅袅余音,赠我愁千斛。曲罢不知银漏速,多情想倚阑干曲。
吟毕抚掌大笑,实时进房,将词录出。写罢,重复吟哦了数遍,然后解衣就寝,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又值文会之期,曹士彬吃过早膳,同着红、沈二方,自去课文不题。
且说素云,自从凌霄传着玉仙的说话,又见生诗才隽逸,不觉春心顿动,往往托着凌霄,觇生动静。其日倚着雕栏,正在凝眸独立。忽见凌霄手持一张笺纸,笑吟吟的走至。素云问其所以,凌霄道:“今日红家郎君与曹先生俱以会文出外,书房不锁,被我闯进去闲耍一回。祇见砚匣底下压着这张花纸,甚是可爱。又见有几行墨迹在上,小姐平素是极好写字的,故拿来比一比,看谁的好。”素云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蝶恋花》词。然既清新,字又端楷,赏玩数四,方知红生是为夜来闻他吹笛而作。便将来折为方胜,藏在镜箱之内。
当晚玉仙、西苓与方兰、方蕙回来,各将文字清出呈与曹士彬批阅。曹士彬先将沈西苓二艺看了一遍,密密圈点,道:“荆玉无瑕,秋兰挺秀。至其蹊径独辟,有白云在山,芙蓉浥露之故。”次将红玉仙的卷子看道:“析理入玄,譬如悟僧说偈,语语真机,并无一点障碍。矧又高华秀茂,不作秦汉以下文字。试必冠军,允堪独步。”随后把方蕙的二艺,略略批点道:“开讲宏阔,居然大家笔力。中二比,曲折匠心,题旨毕出。独后半篇,稍嫌卑弱耳。”再将方兰的卷子看了一遍,用笔一勾,道:“说理则牵引支离,对股则迭床架屋。终为顽石,何以琢磨。”
不料那一日,方兰偶然不在馆内,沈西苓看见批坏,接过来与红玉仙从头看罢,忍笑不住。既而方兰进来,问道:“吾等文郑,先生曾已阅过否?”西苓戏道:“弟辈拙稿,俱被勘驳。惟吾兄的,先生最为奖赏。”方兰道:“哪有此话,仁兄莫非取笑。”玉仙便取出来,展开一看。祇见自破承题以至结尾,涂抹之处,不计其数。方兰看见如此批坏,登时脸色涨红,夺去藏匿。沈生又谑道:“兄的文字,掷地当作金声。惜乎先生一时错误,沉没佳章,殊可扼腕。”玉仙亦笑道:“吾弟佳作,清奇典硕,在他人再没有做得出的,可惜先生不识奇物耳。”方兰自觉无颜,正在愤懑之际。又被沈、红二生当面讥笑,不觉发怒道:“小弟虽则一字不通,你两个却也忒煞轻薄。昨日偶因身子不快,所以做得平淡,难道我两篇头也完不来的么。”沈生道:“完得来完不来,总与别人无干。弟辈偶尔取笑,吾兄何太认真。”玉仙道:“也不要怪着吾弟。高才见屈,自应愤怒不平。”当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谑,气得方兰不能开口。再要争竞几句,又值曹士彬走到,祇得气愤愤的踱了出来,坐在椅上暗暗的想了一会,愈觉恼恨,道:“前日的鹊诗,既被那素云满口乱嚼,今日又遭小红当面讥讪。他夫妇如此情毒,我须寻一计较摆布他,纔消此恨。”又想道:“那斯六礼未行,有何把柄做得我家姊丈?须要寻计,拆散他这头姻事方好。”正在自言自语,适值方蕙走来看见,便问道:“吾弟为何不去读书,却怒悻悻的坐在这个所在?”方兰道:“我的文章不好,被着先生批坏,写那沈红两个有何干涉,祇管剌剌的恶言取笑,不怕人的面痛。就是西苓,不过暂时相处,也还气得他过;若那小红与我乃是郎舅至戚,反帮着外人把我讥诮,岂不可恨。”方蕙劝道:“祇要自家争气,做得没有破绽就罢了,何消着恼。”方兰又怕叔婶得知,必要见怪,祇得忍气吞声。自后与沈、红二生,面和心不和,暗暗怀恨,不消细说。
那一年正值科考,宗师发下牌来,先着县尊考录童生。等得试后出案,玉仙高取第三,方蕙亦以第十名复试,惟方兰取在一千零七名。既而府试已过,宗师坐在江阴吊考。先录过了各县秀才,然后挂牌考试童生。玉仙府案仍列第三,祇与方蕙两个进道。四书两篇,经与论各一篇,真做得锦绣相似,欣欣然俱觉得意出场。及至宗所发案,玉仙取在第七名,拨入府学。到了送进学那一日,鼓乐喧填一路迎接回来。拜见方公夫妇,方公大喜道:“得婿如此,我无憾矣。更愿及早着鞭,毋负我望。”方老安人默然不语。方兰在旁,微微冷笑。祇有方蕙为着功名蹭蹬,又见红生进学之后十分得意,自此日夕忧苦,染成弱症。沈西苓亦以考在三等,没有科举,怏怏不乐。当下红生满怀欢喜,写了一封书信,着紫筠持到长兴报知红老夫妇。过了数日,祇见红芳即着紫筠赍书回报,红生拆开一看,其略云:
四郊多垒,三匝无枝。每切破家之忧,却获入泮之喜。所以继祖业而高大门闾者,非汝而谁。更宜努力,再图秋闱奏捷。至嘱至嘱。
红生又得了平安家信,愈觉欢喜。遂赋五言一首以自遣道:
家破何须恨,业成志岂违。
愿将寸草意,聊以报春晖。
自后方公相待之情,愈加丰厚。生亦埋头苦读,以图远举。祇是孤馆凄凉,每当风晨月夕,未免因春惹恨,睹花增咸。每每想着素云,十分美貌。虽订姻盟,怎奈媒妁未通,六礼未备,尚未知久后姻亲果是如何。又想起父子各天,虽则外家至戚亦无久居之理。以此寝食俱忌,时时浩汉。
忽一日检理诗稿,不见了曩夜闻笛的那一首《蝶恋花》词,忙向紫筠诘问道:“我这里并没有外人进来,为何不见了花笺一幅?”紫筠祇是推着不知。既而红生又细细的翻捡了一会,再三盘诘,紫筠忽然醒起。
要知果是何人拾去?下回便见。
第四回 俏丫鬟带月闯书斋
红生不见了《蝶恋花》词那幅笺纸,再四诘问紫筠,紫筠忽然醒起,道:“那一日,祇有凌霄姐在此闲耍半晌,除非是他拿去。”红生道:“他又不识个字儿,拿去何用。”正在猜疑不定,恰值凌霄持着午膳走至。红生满面堆着笑容,扯住问道:“前日砚匣底下有一张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儿的,被着姐姐拿去,望乞捡还。”凌霄道:“这也好笑,我要这笺儿何用,为何向我取索?想是那一日我家小姐在此闲玩,或者是他拿去了。”红生道:“既是小姐拿去,烦乞姐姐讨来还我。”凌霄也不回言,竟至绣房,向着素云道其所以。素云见说,即忙取出花笺,递与凌霄,道:“我要这笺儿何用,你可拿去掷还了他,切莫与外人知道。”凌霄应了一声,遂又趋出书斋,带笑说道:“小姐说要他无用,着我送还了你。”红生慌忙展开一看,却不是前日的笺纸,又别是新诗一绝。其诗道:
懒抚焦桐懒赋诗,满怀幽思倩谁知。
鸟啼花落春将去,总是香闺肠断时。
红生看毕,暗暗惊喜,道:“原来小姐才情如许,深愧小生薄福,何以消受。祇是室迩人遐,使我一片相思顿添几倍。小姐小姐,你但知鸟啼花落,乃是断肠时候。亦曾想着凄凉孤馆,有欲化之魂否。遂于笺后题词一首,道:
人在曲房,仙洞惆怅,佳期如梦。青鸟带书来,空把相思传送。珍重珍重,盼煞隔墙花动。
──右调《如梦令》
红生写毕,也瞒着凌霄,道:“这幅笺儿不是我的,想是小姐错把拿来。不敢相留,烦乞姐姐带去纳还妆次。”凌霄不知头脑,便即取词而去。
次日,红生正在回廊之下徘徊独步。忽见凌霄走至,红生含笑问道:“姐姐此来,想必小姐更有话说。”凌霄道:“如今将原笺还你了。”红生接过一看,却又是一首新词。祇见上面写道:
庭院深沉人悄悄,几阵狂风,断送花容老。梦破翻嫌莺语巧,云埋咫尺书窗杳。未卜佳期何日好,秦晋空联,反觉添烦恼。昨夜月明愁更绕,笛声吹破关山晓。
──右调《蝶恋花》
红生展玩数四,不觉叹息道:“谁想小姐如此厚情,一片幽思,已展于尺幅之内。却教我旦暮间何以排遣。因想此事必须求着凌霄,或者得与小姐相见一面。”遂将素云瞒着他,暗寄情词之意,备述一遍。凌霄亦叹息道:“原来小姐恁般多心,连我也瞒着了。祇怕非我也成就不得好事。”此时,适值紫筠不在。红生四顾无人,不觉情兴勃勃,便将凌霄一把搂住。凌霄满面涨红,用力死挣,道:“快些放手,我若声张起来,祇怕羞破了你的脸皮。”那红生毕竟胆怯,惟恐叫喊,将手放松。凌霄乘势挣脱,便一溜烟走进去了。红生刚欲掩门,恰遇西苓走至,即邀进坐下,红生道:“细观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西苓叹息,答道:“我与兄聚首数年,今一旦远别,能无怅怅。”红生道:“有何事故,便欲归去?”西苓道:“昨闻宗师回省,弟以正考见遗要先往省城告考。倘获侥幸,则与仁兄同赴科场;若仍不取,有一敝友在京,就到北监营谋了。祇在明旦一别,后会难卜,以是不免怏怏耳。”其夜,二人唧唧哝哝的直话至二鼓就寝。
到得鸡鸣时候,西苓即便起来收拾行李,向着方公与曹士彬,辞别而去。红生独送至十里之外,口占一词为别。其词曰:
乱烟霏远树,鸡唱天初曙。一湾流水孤舟去,断肠惟此处,断肠惟此处。长杨已赋,休叹功名暮。□□日青云路,却因远别增离绪。赠君拈俚句,赠君拈俚句。
──右调《东坡引》
吟毕,犹依徊不舍。西苓握手辞谢,道:“蒙兄远送,足领厚情。此处已是十里长亭,就此别了罢。”红生坚执再送一程,祇得怏怏分袂回到书斋。收拾琴箱,也要别了方公,暂归长兴省亲,以便到京乡试。遂即整衣,同着方蕙进至后房。时因方公卧病在榻,方老安人与素云俱坐在床之左侧。素云见生,即欲回避,方公止之道:“红家官人,乃是至亲骨肉,哪里避得许多。无论订姻,即是表亲,原该兄妹称呼的。祇今以兄妹之礼见罢。”礼毕,即命坐于床之右首。红生问道:“老伯尊体无恙?为何日高尚未起来梳洗?”方公道:“祇因昨夜冒着风寒,不觉旧恙复发。老年风烛,已是没用的了。”红生本欲别公回去,闻说有病,祇得耐住不言。少顷茶罢,忽闻桂香扑鼻,红生便问道:“此时刚值季夏,为何就有桂花?”方公道:“此是你表妹房前的四季桂花,年年不待中秋,预先开的。”便叫蕙郎:“快去折一枝来与红家哥哥,以作今秋折桂之兆。”连唤数声,无人答应。素云便自进内,折了一枝置于几上。红生取花细玩,不胜欣喜。于时偷眼相窥,更觉情热。祇恨人前不便道及衷曲,怏怏而别。红生回至书房,把那桂花再三细玩,题着绝句三首道:
如来金粟布秋枝,仙子殷勤赠别时。
可惜清香虽不减,月明□□□想思。
其二:
朝来何意忽相逢,阵阵天香带晓风。
珍重姮娥亲有约,一枝擎出广寒宫。
其三:
丹桂何缘预放时,清香扑鼻最堪思。
深知折赠非无意,月窟期攀第一枝。
题毕,复研墨濡毫,用着楷书,细细的写在一方素笺之上,以待觅便,寄与素云。于时乃是六月中旬。当夜月明如水,红生勉强饮了数杯,不情不绪,凄凉万状,独自靠在栏杆,举首看月。忽闻隔院红楼丝竹竞奏,嘻笑之声不绝。愀然长叹道:“所谓欢娱嫌夜短,寐寞恨更长,信有之乎。”又向竹荫之下徘徊了半晌,祇得进房就寝。翻来覆去,展转不寐。将至二更时候,忽闻门上指声弹响。侧耳听时,又微闻咳嗽之声。便即起来悄悄的启扉一看,祇见梧桐径畔站着一人,上穿淡罗半臂,下着半旧纱裙。发卷乌云,眉横远岫。乃一十六七岁的美丽人也。曾有一诗为证:
二八最盈盈,含愁似有情。
西厢曾伴月,南陌解闻莺。
逐队依兰幌,微歌发艳声。
主家谁姓氏,疑是郑康成。
红生向前一看,原来非别,即是凌霄也。祇见笑容可掬,低低说道:“你看月转西廊,夜已深了,为何郎君尚未安寝?”红生亦欣然笑道:“不知姐姐在外,有失迎迓,幸勿见罪。敢问如此夜深,忽蒙光降,可是小姐有甚么说话否?”凌霄微微摇首,道:“非也。”红生又笑道:“然则姐姐来意,我已猜着了。莫非为着小生衾寒枕冷,有见怜之意么?”凌霄道:“亦非也。为因月色溶溶,特来与郎闲话片晌。”红生一头笑,一头伸手搂抱。那凌霄半推半就,凭着红生抱进罗帏。原来祇系单裙,遂即解松绣带,一霎时云雨起来。但见:
金莲高耸,粉脸轻偎。皓体呈妍,约纤腰而掀翻红浪;朱唇屡咂,倚绣枕而搅乱云鬟。一面笑喘吁吁,娇声如颤;几度绸缪款款,魂魄俱飞。正所谓:鸳鸯本是双栖鸟,菡萏元开并蒂花。
有顷,皓魄西沉,鸡声欲唱,而两人欢娱已竟。红生又抱住问道:“蒙卿厚爱,生死不忘。但不知有何良计,使我得与小姐相会否?”凌霄道:“老安人防闲甚密。虽有诸葛,无计可施也。”红生听罢,不胜怅怏。
于时方公病已少瘥,为因试期将近,红芳屡次差人催逼起身。祇得收拾行李,带了紫筠,作别方老夫妇,前往金陵赴试。抵省之后,遍处打听沈西苓消息。原来告考不取,已往北都去了。既而三场毕后,竟遭点额,怏怏而归。先往长兴省候父母,免不得盘垣数日。然后取路来到方家门首。祇见门上挂着孝球。及至中堂,又见举家戴孝,生甚惊愕。忙问所以,方老安人出来哭诉道:“自侄儿去后,表伯的病体又复凶剧。以致药石罔效,于五日前已经身故了。昨即差人亲到长兴报讣,想必与侄在路上错过。”红生听罢,不觉哭扑于地。忙唤紫筠,置备祭仪拜伏灵前,哀恸欲绝。方老安人与素云,亦呜呜的陪他哭了一场。
红生自此,心绪不宁,哀毁骨立,兼值沈西苓北去未返,方蕙又因痛父过伤,卧榻不起。每日祇与方兰同馆,又是面目可憎,话不投机的。惟于风清月朗之夜,翻出几张旧诗细细哦咏。方兰看见,早已十分厌恶,又每每撞着红生与凌霄立在墙边偶语。心下狐疑。
一日,瞷着红生出外拜客,将书匣捵开,捡出那花笺一看,祇见都是情词。词尾写着“贱妾素云书赠”六字。看毕不觉暗暗欢喜,道:“我怀恨许久,正无发泄之处。谁想做出这般勾当,祇怕你也安身不牢了。”便拿了笺纸,急忙走进内房递与老安人,道:“这纸上写的诗句何如?请婶母细看一看。”老安人接过从头看了一遍,慌忙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方兰便把始末细陈,因说道:“这样轻薄之子,原不该容他穿房入户。那段姻事,叔叔前日亦不过是空言相订,并不曾行礼纳聘,怎见得就是他的妻子?今若如此胡行,弄出一个话把,岂不坏了方氏门风。就是婶母,还有甚体面。况这厮近来家业荡尽,赤贫如洗,就使妹妹嫁了他去,难道是不要吃着的么?”方老安人道:“你也说得有理,祇是一时不好遣发他。”方兰道:“这个何难,祇消如此如此,便可以逐渐撒开了。”
原来方老安人,为因红生家事单薄,原有赖姻之意。当下又值方兰搬弄这场是非,心下十分恼怒,祇是不好晓扬。便即步出书斋,向着红生吩咐道:“曹先生既已抱病回家,沈西苓又说北京远去,你在此读书,祇怕心性不静。此去上南二十里之外有一个慈觉寺,倒有许多洁净禅房。那当家老和尚向与我侄儿相熟,我今日备下盘费,着侄儿送你主仆且到那边去暂住几时,待先生病痊之日,就来接你。”当晚连连催促起身。素云闻了这个消息心下骇然。一时间猜不出老安人是何主意,便取出几两零碎银子,着凌霄悄悄的送与红生,以备寓中薪水。红生无奈,祇得收拾行李书箱,命紫筠挑了。自己与方兰辞别了老安人,一直来到寺中。借下三间小小的书室,把行李放在右首一间,做了卧房。方兰与长老送至房内,一茶之后,各自辞别去了。红生在寺,听着暮鼓晨钟,转觉凄惶无限,每每想念:“不知为着何事,平白地把我遣了出来。”又因急急起身,不曾与素云会得一面。左思右想,心下十分不快。
忽一日检点书籍,不见了小姐所赠之笺,方知被那方兰窃去,决在老安人面前搬了是非,所以有此一番风浪。正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五回 慈觉寺春风别梦
诗曰:
箫寺奚愁夜独吟,天涯何处少知音。
最怜一和箫声后,更把相思寄梵林。
当下红玉仙自寓在慈觉寺内,倏忽月余。终日凄凄冷冷,哪有情怀把那八股拈弄。每想着方兰窃去诗笺,致遭摈遣,时时浩叹不已。惟托之吟咏,以自消遣。一夕,更余时候,红生读罢将睡。推窗一看,祇见月朗风清,便把箫儿吹度一曲。既而曲终,忽远远听见隔墙亦吹得箫声嘹亮。红生伫听久之,朗吟绝句一首,道:
玉漏迟迟夜未央,远帘花影露凝香。
洞箫何处吹明月?不道离人已断肠。
吟罢,听那箫声哀婉,愈觉凄凉。遂步出庭除,向着石栏徙倚者久之。时已夜分,祇得进房和衣而寝。次早起来,梳洗纔毕,祇见一人年将三五,唇红齿白,温雅绝伦。把房扉轻轻推启,飘然直入。红生慌忙起身迎进,揖毕坐下。那生细细的先问红生姓氏,红生随后也询其居址姓名。那生从容笑道:“小弟姓何名馥,表字猗兰。敝居即在东村,此去不及五里。为因家下不能静坐,所以同一族兄寓此肄业。昨夜忽闻箫声甚妙,弟亦酷嗜此伎,特来请教。”红生道:“俚音污耳,反辱仁兄谬奖。但弟曲终之后,闻得墙东亦度妙音,即是兄否?”何馥道:“因闻雅奏,辄敢效颦。所愧音调乖讹,必为大方窃笑。惟籍仁兄,有以教之耳。”停了一会,何生又问道:“春王未闻吾兄高辙,今已秋杪,何因到此?”红生道:“向来原执贽于曹士彬,在舍肄业。适因进场之后抱恙回家,弟又遭泖寇焚劫,所以暂寓此地。”何生道:“曩年弟亦从着曹师数载,然则与兄虽非共学,实系同门。”红生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与兄乃是契友了。不识令兄在馆否?容当奉拜。”何生道:“家兄昨日偶因有事归去,想数日后方得到馆。”红生道:“寓中更有相知否?”何馥道:“并无他友。”红生道:“祇恐禅寮寂寞,难以独坐,何不过来与弟同榻,以待令兄来时移去何如?”何馥道:“感蒙雅爱,敢不领教。但恐鄙人无似,不足以辱仁兄之知遇耳。”红生抚掌笑道:“虽则乍晤,一见吾兄丰庞秀丽,不减美人。倘获并寓,正所谓蒹葭倚玉。惟虑兄意不允耳,何乃过谦如此。”原来何馥发甫复眉,果然生得秀媚无比。所以红生谈笑间颇多属意,而微言带谑以探之。何生意亦领略,微微含笑,遂即起身别去。自此往来数四,相得甚欢。红生相思无限,渴欲以桃代李。何馥含情缄意,应酬若出无心。
一日,红生偶然步去相望,何馥置酒款待。二人杯盘交错,甚是亲狎。正酬酢之间,忽然阴云布密,霎时间落下雨来。红生见雨势骤大,私自喜曰:“今夕雨阻,必遂我愿矣。”遂慢慢的且变且饮。将至黄昏时候,红生假意起身作别,道:“蒙兄殷殷相劝,弟已不胜酩酊。祇是这样大雨,如何过去,可有雨具否?”何馥道:“夜深雨阻,古人曾有剪烛西窗之兴。吾兄何不在此联榻谈心,而急于返去耶。”红生听了这一句话,正中机怀,不觉满心欢喜。便即脱巾卸服,又取巨觥斟满,与何馥一连饮了几觥。遂命书僮妙才点灯收拾。霎时间,倏又雨散云收,依旧一天星月。红生恐被后悔,急忙解衣。正欲上床,祇听得外面叩门甚急。唤着妙方启门一看,却是何馥的族兄何半虚,满身透湿的踱将进来。何馥忙与他换了衣服,与红玉仙相见,两下通问已毕,何生道:“大兄何处来?却是这般夜深?”何半虚道:“不要说起,偶被一朋友拉去吃酒,怎奈死留不放,以致夜深,又遇着这样大雨。”红生知不可留,遂即辞别归寓。当夜怏怏而睡,不消细说。
次日,何半虚与何馥同来拜望,把些闲话,谈了半晌。何半虚向着袖中摸出几篇稀旧的烂文章求教。红生看过,不觉暗暗捧腹,祇得加上圈点,极口称赞。何半虚见了十分欢喜,便要与生同寓,以便时常请教。红生欣然应允,遂叫书僮打扫东首那一间空室,摆下两张书桌,把文房四宝并行李什物陆续运至。当晚收拾停当,却因屋窄无处安榻,何半虚向红生床上一看,道:“吾兄尊榻颇宽,况近日天气寒冷,三人同睡何如?”红生听说,点头依允。当下整顿已定,吃过夜膳,何半虚先自睡着,红生亦解衣上床,独有何馥徘徊不进。红生催促几次,祇得把条春凳,旁着床沿和衣而睡。红生见了如此光景,心甚不悦。睡到半夜伸手摸他一摸。那一时恰值初冬天气,夜色甚寒,已是四肢冻得冰冷。遂把自己所盖的红绫绵被,扯出一半。与他盖了。又取枕儿与他枕着,自却曲肱作枕而睡。何馥醒来,忽见枕被如此停当,明知是红生美意,然佯推不知,并不说破。窥见窗上略有亮光,遂即起身开门出去。红生祇道他即进来,竟不闭门。谁知西风甚急,在那门缝里刮进吹得毫毛直竖。又因被着何生许多做作,心下十分不快。遂冒了风寒,登时身体发热,饮食不进。何馥见了也不动问,竟往旧寓安歇去了。
一日清早,何半虚有事出去。红生尚未起身,何馥进来问道:“仁兄尊恙,日来稍觉平安否?”红生道:“我病日复沉重,大半为着吾兄而起。近来亏得令兄相伴,庶慰寂寥。若论猗老这般薄情,早已索我在枯鱼之肆了。”何生道:“弟蒙兄一见如故,岂敢有负雅爱。奈因家兄在此,所以不便捧足。若或遇其它出,小弟即来奉陪。”红生听说,从床上跃起,道:“吾兄此言,真耶?假耶?”何生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生满心欢喜,顿觉病势去了一半,但心犹怏怏,所虑的祇恐何半虚归来。谁想到了晚间,不见动静。遂闭上书房,把些闲事话了一会,又取出紫箫各吹度一曲。时已漏下二鼓,红生携着何馥之手,低声笑道:“你看月转西轩,夜已深了。日间捧足之言,兄岂相忘耶?”何馥祇管翻看经史,沉吟不语。又停了一会,祇见妙才走来问道:“大相公不知还来睡否?”何馥逡巡答道:“你且闭门睡罢。”红生听见,信以为实,遂急忙忙卸衣就寝。不提防何馥假推登厕,竟已回到旧寓去了。红生一场没趣,咨嗟不已。遂作词一阕以志恨。其词曰:
孤馆人无寐,霜天籁正清。旅怀难禁许多情,凄楚不堪,雁唳两三声。 剪剪西风急,娟娟皓月明。相思无奈到残更,悔杀当初两下莫牵萦。
──右调《南乡子》
吟罢依依若失,祇得和衣假寐。到得东方纔白,即便起身将夜来所作《南乡子》一词,写在一方笺上,着紫筠送与何馥。何馥随即过来,红生愀然不悦,道:“足下言犹在耳,何失信若此。古云‘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询有之乎?”何馥道:“落花固为有意,流水未必无情。但恐隔墙春色,被人猜耳。虽然弟固不能忘情于兄,兄亦何消如此着急。祇在早暮间,弟决有以报兄也。”言讫,向生别道:“弟今日要去望一朋友,至晚就回。”便自踱了出去。红生那一日愈觉不情不绪,惟拿着一本《艳史》消遣锁闭,妙才亦不在那里。红生看了半晌,心上一计,道:“今晚要他到我寓所,祇在这锁身上。”遂寻了一根竹片,把那锁门塞满,竟悄悄而归。等到黄昏,祇见何半虚吃得烂醉,同着何生来了。红生看见又喜又气,气的是何半虚同来,面目可憎。喜的是何馥锁门不开,必来同睡。那何半虚已是十分酩酊,进得书房便立脚不住,跨上床去,倒头而睡。何生竟去点火开门,你道这锁门已经塞满,怎生开得。连声唤问妙才,妙才推着不知。枉费了许多气力,祇得回身走进房来,红生徉问道:“吾兄为何还不去睡?”何生道:“书房门锁平日是极易开的,不料顿然作怪,连那锁匙也透不进了。权借大兄的床上一睡,明早去开罢。”说完,衣也不脱,竟向何半虚的那头睡着了。红生也就上床,祇听得半虚鼻息如雷,何馥早已沉沉睡去。便轻轻伸手将他小衣去了,自却捧足居后。而何生竟若未之觉者。把手去抚摸,祇觉浑身细腻,光滑如脂。红生此时意荡神飞,不能自禁。将把灵犀凑进,又恐惊觉,祇得款款而入。哪知宽绰有余,已成熟境。那海棠枝上,早已漏泄春光一二分矣。然两不通语,红生犹恐不为指破,后日定要仍前做势,遂百般使之自觉,何生并不做声。将及二鼓,方纔事毕,遂并头交股而睡。次早起来,何半虚又有别事,用过早膳即出门而去。红生与何馥相顾而笑,既而何馥又向着红生笑道:“乘人熟睡,私下三关,仁兄应得何罪。”红生亦笑道:“冒犯之罪,固知莫赎。但为兄萦逗许久,直至昨夜,始遂此愿。窃恐兄之播弄小弟,其罪亦足以相偿也。”言讫,濡毫展纸,题下绝句一首,以赠何生。其诗曰:
昨夜寒蛩不住啾,月明霜冷共悠悠。
西窗幸获同君梦,消却平生万斛愁。
其二:
芸窗日日费相思,天假良缘不自持。
鳌鱼纔脱金钩去,又逐风波险处来。
要知后来何如?且待下回细解。
第六回 晚香亭夜月重期
却说红生与何馥正在谐谑之际,忽于几上拈着一卷《艳史》,取来一看,却是文成与小友唐虞的故事。便掩卷而笑道:“天下果报循环原来如此迅速,祇是文成奸人妻小,后日被人取债,固理所当然。若那唐虞一节实为多事。”红生道:“文成设局奸骗,坏人名节,情实可恨。至于唐虞之事,所谓小德出入可也。”何馥道:“当日也算唐虞的情好,若不肯从他,如何处置。”红生道:“文成这样厚情待他,岂有不感动之理?况此事不比妇人家,怕坏了甚么名节。当日文成的小使秀僮说得好,今日世间人,那个不如此的。但惜其初会之夜即为俯就,忒觉容易了些。据着今时相处的朋友看来,再过几月祇怕也难成事理。”何馥道:“莫说几月,唐虞倘或不肯,就过几年何益。祇为一时感他情厚,所以半推半就了。”正说话间,恰遇何半虚笑嘻嘻的踱进房来,邀着红生去游太湖,遂即闭了书房而去。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迤逦而行。忽远远望见一只快船,飞也撑来。何半虚指着说道:“玉仙兄,你看那边船里来的,可不是个观音出现么。”红生回头一看,祇见那船中果有一位美丽女子。但见:
脸映芙蓉,神凝秋水。眉纤纤而若柳,发扰扰而如云。怕着瞧时,意欲避而回眸转盼。为含羞处,帘将下而微笑低头。虽则是春风已识盈盈面,犹惜那玉笋难窥步步莲。
那船内的女子一见红生,却便十分顾盼。祇见舱内又走出一个少年来,红生仔细一看,认得是方兰。连忙问道:“方兄,别来已多时了,为何再不到寺中一会,今却往哪里去?”方兰听见,便叫歇船。走到岸上相见,道:“红兄还不知么,舍弟因哭父过伤,身故已十余日了。今婶母与舍妹俱到东门外关仙转来,正要报兄得知。不期在这里相会,省得小弟又要到寓惊动。”说罢,竟下船而去。红生得了这个信息,怏怏不乐。明知是方兰怪他,所以不来相报。祇得勉强盘桓了半晌,归到寺中,便打点整备楮帛,往吊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见了方素云,心下十分牵挂,竟不知是谁家女子,怎么倒与红玉仙相熟?便对红生问道:“昨日在那湖边相遇的是甚么令亲?”红生一时失却检点,便把方公前日订姻一事并方兰平昔妒忌因由,备细说了一遍。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岂可全抛一片心。
何半虚听着这番缘故,心下便起了一点不好的念头,不住的转道:“我何半虚若得了这样美丽女子做了浑家,也不枉人生一世了。祇是红玉仙既已订姻在前,祇怕那方妪不肯改变,怎生得一计较。先离异了他,便好图就自己的亲事。”又想道:“白秀村就在左近,我不若以吊丧为由,去望那方兰,乘机挑拨,有何不可。”当下主意已定。遂备办吊仪,写了一个通家眷弟的名帖,竟向白秀村来。访至方家,吊奠已毕,方兰迎进客座,分宾主坐下。何半虚道:“令先祖与先祖何士恒,原系极相好的通家。不料年来疏阔兼以寒素,不敢仰扳。岂料令弟年甫弱冠,便尔兰摧玉折,使弟辈闻之殊为扼腕。”方兰道:“先叔既已去世,舍弟又值夭亡,家门不幸。一至于此,有辱赐吊,足见通家至谊。”何半虚又将些闲话说了一会。既不见素云的影响,却又不好问起,祇得没趣而归。
一日,正在家中闷坐,家僮忽报方相公来拜。何半虚慌忙整衣迎进,方兰再三致谢。既而一茶又茶,即欲起身告别。何半虚一把拖住,忙命厨下备酒相款。方兰见如此厚情,躇躇不安。何生挽留就席,须臾酒至半酣。何半虚问道:“前日兄去关仙,果有验否?”方兰道:“这是婶母与舍妹要去。据着小弟看来,这也是荒唐之事,不足信也。”半虚又假意问道:“舟中那一位年将及笄的闺媛,是兄何人?”方兰道:“这是舍妹。”何半虚即接口道:“原来就是令妹,未知曾受聘否?”方兰道:“先叔在日,曾口许红家。然无媒妁又不曾行礼,即婶母也不知详细的。今先叔已故,红玉仙家业罄然,家婶母意中尚有几分未决。”半虚又问道:“如今令婶处还有几位令弟?”方兰道:“先叔祇有亡弟一个,今既相继而亡。序着嫡支,应该小弟承祧。”何生道:“兄如此说,祇今家事既已归兄,即令妹出嫁,亦惟吾兄做主。依我看来,得一佳婿便好,倘或错配了对头,不但令妹无倚,即吾兄家事,也难独美了。”方兰叹息道:“小弟鄙意,也是如此,祇是婶母有些犹豫耳。”何半虚击节道:“是了。目前设有一人,原是旧家门第,家资约有四五千金,人材又甚出众,不知兄肯撮合否?”方兰道:“弟原要寻一人家。今承老兄见教,待归与婶母商议妥帖,当即回复便了。”何半虚道:“实不相瞒,适纔所言就是小弟。祇因当时发了一个痴念,要求工容言德之配。若或不遇,情愿终身不娶。所以蹉跎至今未谐伉俪。前一遇令妹,弟看来好个福相,因此特求足下作伐。”遂向袖中取出白金二十两,递与方兰,道:“些须茶敬,伏乞笑留。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方兰愕然道:“婚姻大事,须凭家婶母作主。既承美意,小弟祇好从中帮衬,怎么就蒙厚惠,这个断不敢领。”何半虚道:“兄若玉成此事,后日媒礼当再找八十两。倘或不成,今日薄意,也不消挂齿了。”那方兰原是势利之徒,听说便想道:“这人倒也慷慨,我妹嫁他,料必不差。况红玉仙平日待我刻薄无礼。今趁此机会,拆散了他。一则出了我的恶气,二则家业可以独吞,三则又得了他百金媒礼。倘若红家有话,婶母自去理直,有何不可。”暗暗的打算一会,遂向半虚说道:“既承美情,权且收下。若是不能效劳,依先奉纳。”当下酒散别去。
何半虚看见收了他的二十两头,想来事有可谐,心下暗暗欢喜。到了次日,祇见方兰又来,笑容可掬,向着半虚说道:“昨日承教,小弟回去,在婶母面前竭力撺掇,已有八九分好指望了。但小红在此,不便做事。须寻一事端,使他去了方妙。”何半虚道:“这个祇要令婶心允。如今世上没头官司甚多,祇消费一二百金就好超度这小红了。”方兰沉吟了一会,道:“若要事谐,必须如此。”何半虚点头称善,随又置备酒饭,殷勤留款而别。
且说红生自闻信后,过了几日,备办楮帛,亲往吊奠。又作挽诗一章以挽之。其诗道:
尔死黄垆地,吾生白日天。
相依曾几载,离别是今年。
梦断凭蝴蝶,魂归托杜鹊。
故人从此绝,流泪独潜然。
读罢,抚棺潸潸哀恸欲绝。方老安人出来相见,备诉方蕙身故之由,泪如雨下,极其悲痛。当晚仍留在白云轩安寝。恰值方兰以事出外,红生秉烛独坐,愀然长叹道:“死者难以复生,言念吾友竟作终身之别。生者姻好无期,虽获订盟,未审于归何日。重来孤馆,物是人非。想起当时执经问难,聚首一堂,宁复知凄凉欲绝,遂有今夕乎。”正在自言自语,忽见凌霄悄然走至。红生笑问道:“姐姐间别多时,愈觉丰姿秀丽。当此夜阑,幸蒙赐降,岂巫山神女欲向襄王重作行云之梦乎?”凌霄掩口而笑,低声答道:“禁声,小姐在外,谁逗你耍来。”红生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果、果、果然小姐到来么?”凌霄道:“小姐有句说话,要与郎君面讲。特着妾来相报,已在窗外,好生迎接。”红生听说,欣喜欲狂。正欲趋步下阶,祇见素云已是翩然走进,掩扇低鬟,欲言又忍。红生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风尘未品,琐尾无似。向承令先尊不弃,许谐秦晋。及寓名轩,屡辱小姐瑶章见惠,每欲面谢谈心,其如中外严隔。又不幸令先君物故之后,祸生几席,致为萋菲谗间,立被摈逐。今幸小姐惠然顾我,料必不弃寒微,实为万喜。”素云娇羞满面,低声答道:“下妾生长深闺,言不及外。今因有事面陈,所以夜深逸出。曩者先君重郎才貌,将妾附托终身。岂知一抔之土未干,而变生肘腋。细揣家母与兽兄,意中竟欲将我重栽桃李,更结朱陈。此事唯妾知之,设果事真,唯有以死相报。在君亦宜及早图维,以成先君之志。”言讫欷歔泣下。红生正欲启口,忽闻后楼连声叫唤。惟恐老安人知觉,遂急急的不及终语而退。红生送出,凝眸怅望。祇见凌霄复回转身来,遥语生道:“小姐着我传语报郎,自后日乃是望夕,郎于向晚假以探望为由,再来过宿,小姐还要与你面会。切宜牢记,不可爽约。”红生连声应诺,回至轩中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长吁短叹,展转不寐。次早作别回寺,到了十五日薄暮,祇说探望方兰,悄然独自往扣。老安人祇得款留夜饭,仍宿于白云轩内。
原来方兰尚未归来,所以素云约在那一夜相会。当晚红生坐在卧内守至二更,喟然叹息道:“月转星疏,夜已将半,小姐之约谬矣。”沉吟之际,忽闻窗外轻轻步响,慌忙趋出一看,祇见凌霄独自走至。红生惊问道:“为何小姐不来?”凌霄道:“老安人虽已安寝,唯恐醒来叫唤。所以小姐出在晚香亭内,着妾请郎过去一会。”红生遂同着凌霄,委委曲曲,转过了几层廊庑,始抵晚香亭。素云傍着阑干,愁容满面。见了红生,低声说道:“前夜正欲与君细话,不料母亲呼唤,以致匆匆趋进,不及罄谈。今又约郎相会者,非为别事。单因劣兄既不至馆,曹先生又不终局而散。际此岁暮天寒,郎君独自寓居寺内,老母供给渐薄,将若之何。故为郎计,不如收拾行李谢别寺僧速去,与令尊商议,央媒纳采,方保无虞。若再逡巡,祇怕一堕兄母局中便难挽回了。百年之事,贱妾之命,皆系于此,郎勿视作等闲,而尚迟留于进退间也。”红生道:“荷蒙小姐垂爱,岂不知感。但此事小生亦尝终夜思维。祇因被盗之后骨肉分离,竟无寄足之地。若欲央媒纳聘,非百余金不能料理,须待冬底收租,或可措处。以是迟迟不果,非小生之不为留念也。”素云道:“郎君所言亦是,但天下无有做不来之事。亦不宜守株待兔,坐见决裂。妾积有首饰微资,约计三十余金,悉以赠君,少助一礼之费。又金簪一枝并君家原聘玉钗一股,送君带去。虽微物不足以见珍意者,欲使郎君见簪如见妾容耳。”红生道:“过辱卿卿雅爱,使小生没齿难忘。但畴昔之夜,匆匆惊散,深可怅恨。今夕风清月朗,尊堂又值熟寝之际,未识小姐亦肯见怜否?”素云正色道:“贱妾所以会管者,是为百年大事,岂肯蹈丑行而偷苟合之欢乎。妾颇知诗礼,固能以节自持。不谓君乃黉门秀士,而曾不闻绥绥之狐之可鄙也。”言讫,转身而逝。红生一时春意勃然,便向前一把搂住凌霄,凌霄坚推不允。
要知巫山之雨,再能窃否?祇看下回便见。
第七回 感新诗西窗续旧好
诗曰:
寂寂萧斋书和酬,哪堪联榻更含愁。
最怜好梦重谐后,无奈相思明月秋。
话说红生,被着素云抢白了数句,转身进内。红生祇得把凌霄抱住求欢。凌霄半推半就,即于晚香亭下绸缪了半晌。有顷,云收雨散,已是五更天气。红生回至白云轩,把那残灯剔亮,将所赠簪钗藏作一处。暗想此事必系方兰为难,须依小姐之意,早去与父亲商议。当下和衣而寝,等得天明即别了方老安人,前往长兴。见了红芳,便把赖婚之事,备细说了一遍。红芳大惊道:“方家见我家业萧条,就欲赖此姻事,怎么是好?”红母道:“依我主意,祇今朝廷闻说要点秀女,何不趁此机会,备了聘物,送去做亲,看他怎生发落。”红芳道:“你这个算计也好。”随即就选了一个吉日,备办礼物,竟把红生送到方家来。方老安人见了好生不悦。把那礼物,一件也不受。对着红生道:“我这里妆奁毫未准备,你令尊也忒造次了。今着人舟且回,你却在这里住几日再处。”红生听说闷闷不乐,祇得勉强住下。过了数日,忽闻提学将到,红生遂禀过安人,带了紫筠仍往慈觉寺里读书。却喜何馥弟兄尚在,三人依前同寓,握手道欢,意殊恋恋。然红生以暂晤,旋当各别,每每向馥叹息,馥亦不禁嘘吁。红生又以春茗一封,金扇一柄,丝带一双,玉环一枚,送与何馥。馥以珀坠、京香答之。生情不获已,复作杂词三道以示馥。其词曰:
□□□重逢,把酒临风。莺声依旧过墙东。却忆当时□□□,尽变芳丛。 行色已匆匆,情绪无穷。明年花发向谁红?料得玉楼侬去后,自有人同。
──右调《浪淘沙》
轻云日暮凝寒碧,芳草萋萋,遍南陌。此后相逢浑未得。一番憔悴,满腔萧索。总为伊悲戚。 东君哪惜天涯客,浪把殷勤相掷。魂梦祇愁山水碧。彩笺题遍,青衫泪湿,料得无消息。
──右调《青玉案》
碧天暮冷,想楚风瘐月依然如昨。咫尺天涯成浩叹,总是东君情薄。纸帐寒生,牙床烟锁,辜负当时约。最无聊处,空斋相对萧索。 即有阮藉风流,相如词调,至此还闲却。别后不堪云梦杳,生怕他人轻诺。凤去秦楼,莺离楚树,消息应难托。闲情万斛,请君及早收着。
──右调《念奴娇》
何馥看毕,笑道:“东君固为情薄,然玉楼君去,岂复有人同耶?”二人话得兴浓,适值何半虚不在馆内,即于太湖石畔,竹荫之下,解去亵衣,瓷意谐谑了一会。其情款款,绝妙男女欢媾一般,初不知为二男相并也。即而事毕,红生叹息道:“昨闻文宗将到。祇在数日之内,弟即束装别去,不知后会有期否?”何馥道:“祇在尔我有情,奚虑山遐水阻。愿兄着意功名,不必以后会挂怀也。”遂一同趋进书斋。忽何半虚仓忙走至,向着红生说道:“弟有一事,欲借重吾兄大笔,未识允否?”红生道:“愿闻尊谕,倘可效力,敢不领教。”何半虚道:“时下王团练闻得昝都督高升部署,其父昝老封翁七秩寿辰,特央小弟写一锦轴贺寿。弟恐鄙俚不堪,意欲求恳吾兄至家,代笔一挥。”红生唯唯应诺并不推辞,竟辞了何馥,遂一同前去。一到了何家,急忙置酒款待。饮至半酣,何半虚忙唤家僮取出锦轴来。红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金镶蜀锦的寿轴。看毕,便索笔要写,何半虚道:“弟有一律,尚未成章,当口占请教。”便朗朗念道:
香满金炉烛满台,八仙仿佛下蓬莱。
鹤如白雪云中舞,桃似朱霞海外来。
红生微笑道:“尊作固为妙绝,但止半律。不如待小弟完篇罢。”遂援笔写道:
片片丹霞绕户明,北堂寿域届斯辰。
风来瑶岛香初度,月泛琼觞花正春。
云外已来青鸟使,庭前喜看彩衣新。
一樽遥向南山祝,愿得遐龄比大椿。
写毕,何半虚哦咏数四,连连称赞,复以巨笺索诗。红生便将所作秋兴八首写道:
西风飒飒送悲笳,篱下秋寒菊未花。
梁寺残钟敲夜月,汉宫衰草接天涯。
云连塞北烽常炽,雁到江南信屡赊。
极目萧条愁不尽,烟深何处望京华。
无边风雨入重阳,雁渡江南到处凉。
败叶惊残乡国梦,寒砧敲破故园霜。
风连竹响从秋落,雨带潮声彻夜长。
一片闲愁无语处,楚山烟树尽苍苍。
日落平沙野色浓,清溪寂寞冷芙蓉。
月明湘水谁家笛,风地秋山何处钟。
钓石于今青藓合,琴台自古白云封。
关河迢递愁多少,独旁南屏对暮峰。
画桥秋水接通津,红蓼丹枫处处新。
满地黄花应笑客,一江鸥鸟暗窥人。
毡寒夜雨思杨子,裘敝秋风魏汉臣。
自古豪华俱有泪,五陵年少莫愁贫。
碧天如水雁来时,野客支颐几度思。
巫雨不经神女泪,湘涛空绕楚王祠。
身留海角思仍杳,诗入清秋句自悲。
风景萧萧催日暮,天涯何处问归期。
露滴金茎冷玉台,满庭荒草未曾开。
清江霞影横空落,野塞笳声扑梦来。
作赋独怀王粲志,长沙偏屈贾生才。
干戈到处谁能靖,回首南云思转哀。
秋郊云物望中移,独立长亭怅远离。
去燕无情还泛泛,归鸿有意故迟迟。
怀才不辨檷生赋,忧国谁怜屈子辞。
区宇即今犹战伐,十年沧海泪空垂。
翠璧嵯峨宿雨收,塞南草木复惊秋。
鲸鱼寥落空江冷,客子萧条故国愁。
日远长安青嶂隔,径荒乡曲白云浮。
援毫莫道频题句,杜老经今哭未休。
写得诗既清新,字又端劲,在座宾客无不称赞。独何半虚口内虽则叹赏,心下着实有些妒忌。正在备酒款待,忽见方兰着人赍书相报。拆开一看,其上写道:
承谕云云,弟时刻在念。已于字婶母处,委曲言之,甚有许允之意。讵料此君,前又假托点选淑女为名,特备礼币,欲求赘入寒舍,即谐花烛。弟向家婶母,又力阻之,所以坚辞不受。但恐稍缓,事必有变。况此君若在,决难妥就。急宜设计,祛之远去。则旦暮可谐,决能为兄作嫁衣裳也。
何半虚为见红生文才高妙,心下已怀着十分妒忌之意。及接方兰的简札看了,便欲设谋陷害。当夜假露殷勤,置备酒肴款待。红生开怀畅饮,直至更阑而散,就留宿于后亭。初时酒醉,上床便即睡去。后渐渐酒醒,祇见窗上月光射进,皎如白日。遂即起身,将欲开门出玩。
忽听得门上轻轻弹响,连忙启问,却是一个绝色女子。身着一绣衣,外青里朱,下穿八幅湘裙,袅袅亭亭,真是天然国色,斜倚着园扉站着。红生慌忙施礼,那女子亦深深万福,道:“敢问郎君即是红玉仙么?”红生低声答道:“小生即是红文畹。敢问姐姐贵姓芳名?因何夜深却在此处?”那女子道:“妾家即在何半虚隔壁,先君已故,止有老母在堂。因值月色甚佳,所以潜出香闺徘徊半晌,不意与郎君相遇。”红生又问道:“小生偶尔至此,缘何姐姐知我姓字?”女子道:“日间在楼上望见郎君挥洒寿章,真有子建七步之才。遂询及侍婢,知君为红玉仙也。”红生笑道:“小生袜线庸才,酒后僭笔,乃有辱姐姐谬为推奖,能无愧汗。但细观玉貌,想芳年正在二八,未审曾许配人否?”女人道:“老母钟爱惟妾,所以未即轻许。妾又素性爱才,誓必择配。祇因日间窥郎姿宇不凡,又复诗才敏捷,故俟夜阑母睡,潜出以图一会。郎如不弃,可同至舍一谈。”红生欣然偕往。自园门转西,紫竹径内,有小楼三间。楼西又有巍房一带。生上楼时,祇见残烛尚明,文哭具备。叙谈半晌,女子取出紫竹鸾箫,求生一弄。红生接箫,徐徐吹了一曲,又持纨扇乞诗,红生举笔写道:
偶携双舄下仙洲,谁想花源境自幽。
相对不知明月上,夜深吹笛白云楼。
女子接过,遂出罗帕一方赠生。上有诗云:
紫紫红红斗艳尘,香闺寂寞暗伤神。
欲知黯然双眉色,半是怜春半恨春。
其二:
昨夜东风送暮春,淡烟疏雨滞芳尘。
细腰莫向南楼倚,花落莺啼愁杀人。
红生看罢,连声赞道:“好诗,好诗,小生俚语兔园,怎及姐姐锦江秀句。”女子道:“俚言求正,岂堪谬誉。但妾今夜潜来会君者,非敢效桑间濮上之行。实因慕君才貌,不耻自媒。倘君不弃葑菲,愿作丝萝之托。”红生谢道:“荷承姐姐过爱,没齿难忘。所恨小生已缔朱陈,不克奉命,为之奈何。”女子道:“郎君既有佳配,贱妾甘作小星。”红生大喜道:“若得如此,铭刻难忘。愿乞示以姓氏芳庚,使小生异日得以备弊纳聘。”女子微笑道:“到那时自有见妾之处,何消盘问。”正语时,忽听得东角园侧有人呼唤。红生祇得怆惶作别。
要知何人唤生?下回自见。
第八回 赠吴钩旅次识英雄
红生当下正与那女子绸缪细话,忽听得有人呼唤,连忙趋出看时,却是何半虚家的小使。因起身登厕,看见园门开了,故此叫唤。红生语以他事,遂闭门而睡。次日天明作别回去。何半虚送出红生,登时去拜望方兰。方兰接进坐定,叙过寒温。何半虚道:“昨承翰教,悉知仁兄破格垂爱。欲作数字奉复,惟恐隐衷不便形之楮墨,故特拨冗走晤,不知吾兄可有良策为弟开导否?”方兰道:“荷蒙长兄降睨之后,自惴无功可效,所以时刻挂之心坎。今幸事有八九,但红生若在,不无阻碍。故必如曩时所谋,驱之远徒,纔为稳便耳。”何半虚道:“向蒙见谕,弟已相忘了。更乞仁兄为弟言之。”方兰道:“在弟亦别无良策。为今之计,莫如寻一没头事陷害他,使他立脚不住,则这头姻事可以唾手而就了。”何半虚又慌忙问道:“寻着哪一件事方可陷害他?”方兰道:“祇今守汛的王守备与弟至厚。祇须如此如此,便可以陷害那厮了。”何半虚听罢,心下大喜,折手称赞道:“妙计妙计。”遂一同往见王守备,王守备延入营内。相见毕,分宾主坐定,把地方上的闲事话了一会。随后王守备开口问道:“敢问二位老亲翁光降,有何见谕?”何半虚未及回言,方兰便一把扯了王守备走到侧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祇见王守备笑嘻嘻的点头,说道:“多承见爱,决当一一遵命。”二人遂即起身作别,王守备送出营门,又向着方兰道:“所谕之事,决不差池。但所许云云,必要如数。”方兰点头唯唯,自回家去。何半虚那晚也不到寓,竟自回到家里去了。
且说红生自在寺内,又过了数日,打听宗师消息。方欲收拾起身,忽一日傍晚,听得叩门甚急。红生祇得起身启视,却见一人背着包裹,挨身而进。红生慌忙问其来历,那人答道:“小人唤做花三,系远方人氏。为因贸易,来到贵郡。奈帐目不能上手,今以催索到乡。不料远近并无客店,特向宝剎暂宿一宵。”红生道:“我亦借寓读书,你要寄宿,须问当家和尚。”那人不由分说,竟把行李向着供佛的案桌边放下,和衣而睡。红生也即进房,读了更余天气,上床安寝。谁料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约至半夜,忽听得外面一片声沸嚷,约有二十余人,惧是腰刀弓箭,斩门而入。一见花三,大喊道:“盗在这里了。”竟把花三并红生一齐捆缚。红生连声叫屈,众人道:“花三是个有名湖盗,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我们缉捕已久,谁教你窝藏在这里。且带你到王将爷那边去,冤枉与不冤枉,听凭发落。”遂将铺盖并那口宝剑,抢掠一空。
候至天明,一齐解到王守备营里来。红生哭诉道:“生员谆谆守法,向来寓寺读书,不与户外一事。这个花三,从不认识。昨晚强要借宿,绝无窝藏情弊,伏乞电情开豁。”王守备哪里肯听,呵呵冷笑道:“做了窝主,还称甚么生员。这花三既在你寓中,他抢掠的金珠千两,窝在哪里?不用刑法,你如何肯招。”喝把红生夹起来。可怜瘦怯身躯,怎生受刑得起,祇得认屈招供。王守备录了招词,也不究那贼赃,竟将红生并那宝剑锁禁在一间冷静屋内,待日起解协镇。
红生被禁,每日茶饭不充,又兼两足夹坏十分疼痛。自嗟自叹,料想凶多吉少。但父母不能得见一面,每思量了一会,即泪如雨下。一夕更阑人静,月明如昼。正在暗暗悲泣,忽见一个女子从空降下,向着红生低声唤道:“红郎,红郎,你还认得妾否?我特来救你也。”红生抬头一看,祇见两脸胭脂,双眉黛绿。那女子非别,即花神也。便纳头拜下,道:“望乞大仙快快救拔弟子。”花神道:“你家虽焚毁,且喜那牡丹亭依然无恙。当日感承你拔剑相助,今闻有难,特来相救。你不消忧苦。”便把手一指,那枷锁纷纷自落,两足伤痕亦即平愈如初。花神遂一手携着红生,一手与他取了宝剑,令红生闭了双眼。祇闻宝剑一挥,脚下如登云雾,拥着红生飘飘漾漾,顷刻间离却龙潭虎穴,已在官塘路口了。红生开眼一看,慌忙拜谢道:“自非大仙超救,我的性命旦暮不保。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花神把剑递与红生道:“从此一别,后会难期。祇是此剑,目下就有出头日子。愿乞珍重珍重。”言讫,已失花神所在。红生趁着月光,向前行了一会。怎奈路途不熟,盘费全无,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如今单身逃命,无处投奔。万一有人追来,左右原是一死。”正在啼哭之际,祇听得半空中说道:“前往北方避难,不惟保尔无虞,更获功名之路。祇此十步外有黄金二镒,可亟取之。”红生遂向前一看,祇见草丛中火光闪烁。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小匣。启之,果得黄金五十余两,便飞步向北而走。
看官,你道红生这场大祸,从着哪里起的?原来就是方兰为何半虚设计,将银五十余两买嘱王守备,教他先着花三向寺借宿,旋即差兵捕获,其名为放鹰。后因红生逃出,又是何半虚出银,把来做了一个照提。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红生一路奔走,猛省得沈西苓在北坐监,何不上京一走。一则避此灾难,二则寻见沈生,倘得谋个出身也好。暗暗算计已定,在路晓行夜宿,急急的趱行前去。一日到一店中沽饮,独自一个慢慢的饮了数杯。忽然想起家中消息全无,素云姻事未遂,不觉长叹数声,涕泪交下。祇见旁边站着一人,虎形彪目,相貌堂堂。及视其身上,衣衫褴褛,恰像个乞丐模样。向着红生呵呵笑道:“我辈须要慨当以慷,足下少年作客,正所谓鸿鹄有万里之志。虽则独酌无聊,何故学那楚囚悲泣?”红生听他说话不俗,一发起敬。暗想此人必系埋名豪杰,便招他同坐吃酒。那人也不推让,便向红生对面坐下。祇见那满着座头吃酒的客人俱喧哗笑道:“这个后生客官忒没分晓,怎生同着一个花子吃酒。”那人侧着头,任凭众人喧笑,祇做不听得,拿起双箸,把三四碗蔬肴吃得罄尽。又向红生问道:“细观足下,甚有不豫之色,不知有何心事,俺虽沿门乞食之流,素负肝胆。倘不弃嫌,有甚用着俺处,俺须不避水火。”红生惨然下泪道:“小生原系金阊人氏,为因避难而来。不曾与家中父母话别,以此望云增感,不觉堕泪耳。”那人道:“足下既系思亲,何不修书一封着人带去,以免尊父母远顾之忧。”红生道:“书已写下,怎奈衡阳雁断。”那人道:“足下孝思可敬,俺虽不材,愿作陆家黄耳,为你带去,何如?”红生欣然笑道:“若得吾丈肯怜我父子各天,将书捎带,报问平安,誓当铭之心骨,不敢背德。”那人道:“足下说哪里话来,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因见被难,所以愿作便鸿捎信,我岂图你日后的酬谢么。”红生便向包袱内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道:“半年离梦,千里信音,全在这一封书上。幸蒙老丈慨许寄报,真大恩人也。望乞上坐,受我一拜。”说罢便双膝跪下,那人伸手,一把扶起。引得左右在座饮酒的,无不相顾而笑。
那人重又坐定,从容问道:“足下既云避难离家,此行还到何处地方?作何事业?”红生道:“小生有一故人援例入监,现今寓在京师,我此去祇得投彼相依,以便再为之计。”那人道:“目今流寇纵横,中原鼎沸。大丈夫苟有一材一技,何患无小小富贵。若能运筹帏幄,斩将搴旗,则斗大金印,取之易于翻掌耳。足下既有故人在京,急宜前去,趁事机之会,成远大之业。至于家事,何必挂怀。况俺这般行径,那些凡夫肉眼无不笑我是个乞丐。谁想足下一见如故,邀我同饮。这双眼睛,会能物色好汉,也算是一个豪杰了。”说罢,站起身来,正欲举手作别。忽瞧见红生所佩宝剑,便道:“这是龙泉剑,愿借一观。”红生慌忙解下,双手递过。那人接来,定睛细看了一会,啧啧赏道:“好剑好剑,真是丰城神物。不知足下何处得之?”红生知其属意,便道:“老丈,此剑乃家传异宝,莫非见爱么?”那人道:“千金易得,一剑难求,岂有不爱之理。”红生道:“既是这等,即以相赠便了。”那人接了宝剑,祇一拱道:“承惠承惠。”正所谓: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酬与烈士。
当下座客,看见红生把那家传的无价宝剑脱手相赠,无不愕然惊骇。红生既将宝剑赠了,便道:“老丈能识此剑,想必神乎其术,幸乞试舞一回。”那人欣然拔剑起舞。左盘右旋,曲中其度,烁烁闪闪。但见电光万道,惊得红生不能开眼,耳边祇闻风雨之声不绝,须臾舞罢。那些座客,始初认他是个乞丐的,无不惊讶,以为异人,茫然自失。那人临去,红生又扯住问道:“愿闻高姓大名,以便佩之不朽。”那人厉声道:“足下要问俺姓名居址,莫非不能忘情此剑,好在异日向我取索么?祇是俺四海为家,原无定迹。若问日后相逢,当在金鼓丛中,干戈里面。”话讫,取了宝剑,一拱而去。
当晚,红生就在店中歇了。次日算还饭钱,雇了牲口一直到京。向着城中寻下歇店,便去访问沈西苓。谁想城里城外,整整的寻了十余日,绝无影响。回到店中,闷闷不悦。打点明日要到八旗下去访问。
祇因红生这一问,管教:毕竟后来若何?且待下回细讲。
第九回 闯虎穴美媛故人双解难
诗曰:
已作凌云赋,那堪志未酬。
看花几失路,醉酒复为仇。
直道今谁是?孤怀夜独愁。
秋风情太薄,偏老骕骦裘。
话说红生到京,遍寻沈西苓不见。一日要到八旗营内探问,忽在一家酒肆门首经过,遂进店中沽饮。一连消了两壶,不觉醺醺沉醉。算还了酒钱,踉踉跄跄取路回寓。祇见路旁有绝大的花园一座,仔细一看,原来园门半掩,便挨身进内。但见四围翠竹成林,桃李相间,中间楼房三带甚是齐整。正游玩时,祇见秋千架后有一美人,年方及笄,貌极妖娆,同着几个使女在那里折花。一见红生,就转过牡丹亭去。红生注目良久,也随至牡丹亭,却不见那美人。祇见亭内琴书笔砚,色色俱备。红生乘着酒兴磨墨濡毫,题一绝句于壁云:
宿雨初收景物新,醉中何幸遇芳春。
桃花仿佛天台路,羡杀盈盈花下人。
写毕,步出亭来。再欲徘徊细玩,忽远远听见喝道之声从外而至。内中一人,绯袍大帽,拥着许多带刀员役,大踏步的踱进来了。红生急欲趋避,早被那官儿瞧见。大喝道:“这厮怎生在我园内,手下快与我拿住。”红生此时酒尚未醒,欲待上前分诉,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语,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顿。那官道:“这分明是个奸细,不可释放。且带在一边,待我明日细细详审。”手下一声答应,就把红生一推一扯,锁在正堂左侧厢房里面。红生初时酒醉,被锁锁着,即沉沉睡去。及至黄昏时分,其酒渐渐醒来,摸着项上却有一条绝大的铁链锁紧。心下慌张,罔知所以。祇见一老妪,手中拿着白米饭半盂并鱼肉各二碗,递与红生,道:“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与你充饥的。”红生仰首直视道:“你是何等人家,敢拘禁我在此?”老妪笑道:“你这郎君,兀自不知。北京城内外哪个不晓得这个所在,是俺家总督团营昝老爷的别墅,敢有这等擅闯的么?我小姐为见你斯文俊雅,不是无赖之辈,故特命老身送饭与你。又着我传谕手下员役,明日老爷审问时,叫他们大家帮衬,从宽发落。这也是你的福分,邀得我家小姐这等见怜。”语罢竟自去了。红生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十分懊悔。没来由闯此横祸,似此孤身客邸,料想没人搭救的了。一夜凄惶,不消细说。
次日饭后,早有三四个兵丁如狼虎的一般,把红生横拖直拽,一直带到中堂阶下。须臾,鼓声三响,祇见那昝总督身穿大红暗龙马衣,两边兵役各执利械,吆吆喝喝的坐出堂来。原来这昝总督就是镇守吴松的昝元文。为因剿寇有功,升授团营总兵。当下出堂坐定,左右就把红生卸了锁链,当面跪下。昝元文厉声喝道:“你这厮,无故闯入我家园内,意欲何为?”红生哀禀道:“念红文畹乃是吴郡生员,为因求取功名,来至京都。昨晚实系酒醉冒犯,并无别意,望乞老大人电情宽恕。”昝元文微微冷笑,道:“分明是一个奸细,还敢说甚么生员。叫左右的,把那厮夹起来。”阶下一声应诺,就把红生拖下阶沿,将要上刑。祇见管门的手持一个红柬,慌忙禀说:“有兵部项老爷拜见。”昝元文便站起身来,道:“且带在一边。”
遂趋至仪门,接着一位官长进来。红生偷眼一看,那官儿恰似沈西苓模样。正欲叫喊,又住口道:“既是西苓,为何又说项老爷?倘或不是,如何是好。”停了一回,祇见那项兵部一眼瞧着红生,甚有顾盼之意。红生便想道:“虽不是西苓,也该过去分辨一个曲直。”遂大着胆等待他宾主坐定,便叫起出来。那项兵部听见,亲自下阶细验,认得是红生。大惊道:“贤弟在家读书,为何却到这所在?”更不待红生回话,即叫随役:“扶起了红相公。”便向昝元文道:“此乃小弟故人红玉仙,是个饱学秀才,不知有甚冒犯处,却被老先生拘审?”昝总督道:“这人是昨晚在花厅上亲获的,不是奸细即系白撞,老先生不要认错了。”沈西苓艴然道:“同学好友,安有认错之理?就有不是之处,也该发到有司官审理。”便叫随役:“把红相公好好送到衙内,不得有违。”随役听见吩咐,登时扶拥着红生而去。昝元文愤愤不平,道:“此人即系良善,也该待我问个明白,怎么擅自夺去。”沈西苓道:“那些武弁听凭指挥。他是秀才,祇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遂即起身作别,骤马而归。
红生已先在署中,当下坐定,就把前后事情备细述一遍。沈西苓再三安慰道:“花三虽则被获,那赃物并无实证。据我看来,决系仇家买嘱了王守备,设谋陷害。今既来京,料想也没事了。至如昝元文别墅,吾兄原不该擅闯,以后切须谨慎为主。”红生唯唯称谢,因问道:“适纔兄到昝府,那门役禀称兵部项老爷,这是何故?”沈西苓道:“原来兄尚未知,那嘉兴项工部是我旧交。自从分袂进京,亏得他青目,祇说是项家子弟随在任所。所以顶了项姓,获中了一名乡试。后又是他营谋,得补兵部员外郎之职。前已着人赍信报兄,奈因流寇阻梗,半路回转,不及递上。”红生道:“恭喜仁兄鹏程远举,使弟闻之,殊为忭快。所恨小弟命途多蹇,一事无成。今虽幸遇仁兄,尚无安身之地,如之奈何?”沈西苓道:“吾兄大才,何患功名不就。祇要着意揣摩,以图高捷便了。”当晚置酒叙阔,饮至更阑而散。次日收拾书房,力劝红生精心肄业。怎奈心绪不宁,容颜渐瘦,不觉厌厌成疾。时作诗词以自遣。其略云:
闷坐对斜阳,愁杀秋容到海棠。风曰□端催太骤,鸳鸯。楚水吴山各一方。雁落白云乡,足上无书空断肠。路隔天台今已矣,凄凉。后日相思后日长。
──右调《南乡子》
枝头莺语溜,叶底蜂簧奏。登楼恰值花时候。楼中人在否?楼中人在否?相思情厚,寂寞双眉皱。梦隔楚山云岫,可怜羸得腰肢瘦。海棠开似旧,海棠开似旧。
──右调《东坡引》
且把红生按下不题。单说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发放,便大怒道:“叵耐小项这般欺我么。此人分时是个奸细,他偏认做故人,竟自放了去。这样放肆,怎好让他。待我寻个破绽算计他一番,纔雪我这口恶气。”一日适值项工部设宴,邀请部属各官。沈西苓与昝元文也都在席上。酒至数巡,内中有奉承势利的,向着昝元文一拱,道:“前日老总翁征服泖湖水寇,弟辈不知详细,望乞赐教一二。”昝元文道:“列位先生若不厌烦,小弟愿陈其概。前奉简书征那泖寇时,祇因王彪不谙军务,以致输了一阵。后来是俺奋勇直上,遂斩首五百余级,又倒戈而降者,共三百余人。我想如今寇盗猖獗,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济世安民。所以干戈交接之时,原用不着这诗云子曰的。”说罢,祇听得满座唯唯称是,独有沈西苓忿然道:“小弟是吴郡人,前台翁剿寇时,亦曾与闻其详。祇闻官兵败了一阵,又闻杀害百姓五百余人,却不晓得台翁原有这般克捷。”昝元文听说,默然不语。沈西苓又道:“诗云子曰,虽是用他不着的,然从来武以平乱,文以治世。难道马上得天下,就可在马上治天下乎。故汉高祖有言,追杀兽兔者狗也,发纵指示者人也。”昝元文登时变色,道:“你比我作狗么。”沈西苓笑道:“弟不过援述先言,岂敢以狗相比。”项工部亦笑道:“善谑兮不为虐兮。”
于时一座大笑,便将巨觥各劝沈、昝一杯。既而席散,沈西苓回到署中备细与红生说知此事,因叹息道:“以败作功,欺君误国,莫此为甚。吾岂肯与那厮共立朝端,意欲出本弹劾,兄意以为何如?”红生力劝道:“此人奸党布满中外,兄当相时而动,不可直言贾祸。”沈西苓道:“我岂不知,祇为身居郎署,安肯虚食君禄而钳口不言,使豺狼当道乎?”红生又再三劝住。于时科考已过,已是七月中旬。沈西苓对着红生道:“兄若早至京师,这一名科举可以稳取。今场期已近,意欲与兄营谋入监,则易得与试。但须数百金方可料理,弟愧囊空,不能全为周助,为之奈何。”红生道:“弟乃落魄之人,无一善况。即使进场,亦万无中式之理。但承仁兄厚爱,真出自肺腑,敢不领命。前幸花神救拔时又蒙指点,拾得黄金五十余两,一路到京,所用不多。其余现在箧内,乞兄持去为弟打点。倘或仰藉台庇,侥幸一第,则仁兄厚恩,与生我者等也。”沈西苓即日与红生援例纳赀,入了北监。随又谋取了一名科举。
光阴瞬息,俄而又是八月初旬。红生打点精神进场与试。及至三场毕后,候至揭晓,已中五十二名举人。沈西苓把酒称贺,红生再三谢道:“皆托仁兄洪福,得邀朱衣暗点。虽则一第,不足为荣。然家贫亲老,姻既未谐,又遭仇难。若非侥幸此举,几无还乡之日矣。”自此红生另寻了一个寓所。又过两日,吃了鹿鸣宴,谢了房考座师,正欲差人归家报捷。适值科场夤缘事发,红生以临场入监,惟恐有人谈论,终日杜门不出,连沈西苓亦为他怀着鬼胎。忽一日,沈西苓早朝已罢,来到政事堂议事。祇见江南都堂一本,为湖寇事。其略云:
湖寇唐云,近复拥众万余,出没于太湖松泖间,以致商贾不通,生民涂炭。臣屡檄守镇将士及地方官,督兵会剿,而皆畏缩不前,并无斩获。此实总兵将领,漫无方略,而纵寇玩兵之所致也。臣窃谓,萑符不靖,则必人民鸟兽,南亩荒芜。夫既民散田荒,则钱粮何从征办。而兵饷因以不足。故今日之急务,以剿寇为第一。而剿寇之法,务宜洗尽根株,此实国家重事。不得不据实奏闻,伏乞圣恩裁夺。臣不胜惶悚待罪之至。
沈西苓见了本章,向着昝元文笑道:“前闻老台翁说,湖寇唐云已经剿者剿、抚者抚,洗靖根株矣。今何湖泖间仍复跳梁如故,岂即是前日之唐云,抑别有一个唐云耶?”昝元文涨得满面通红,大怒道:“汝辈腐儒祇会安坐谈论,岂知我等忘身为国,亲冒矢石,为着朝廷出力何等辛苦,乃敢横肆讯议耶。”遂拂袖而出,心下十分衔恨。连夜倩人做就本章,要把沈西苓劾奏。
要知所劾何事?下回自见。
第十回 触权奸流西剿寇共罹殃
却说昝元文,被着沈西苓当面讥诮,不觉大怒道:“竖儒如此无理,誓不与共立朝端。”遂央人做就本章,次日早朝俱奏。那本内备说西苓冒籍欺君,不供郎职,与流寇暗通消息。共开八款,遂奉旨下着大理寺审究。项工部见报大惊道:“吾每每说那昝元文奸险非常,不可与之争竞。谁想西老不听吾言,果有今日之祸。”遂往见昝元文,代为请罪。又央兵科给事中田大年并同年保奏。奉旨姑减一等,押发辽阳安置。
沈西苓得旨,因以钦限难违,即与红生作别。恰值项工部亦携酒饯送,三人坐下痛饮了一回。沈西苓潸然泣下道:“弟为奸臣陷害,远配辽阳。今此一别,祇怕后会无期了。”项工部道:“仁兄虽则远行绝塞,料必天相吉人,旋车有日,万乞加餐自爱。”红生道:“今日之行,实为昝贼所陷。弟恨绵力,不能少奋一臂扑杀此獠。倘有侥幸日子,管杀他也到雷州。”沈西苓道:“吾一身固不足惜,所痛家下老母与舍妹别无倚赖。倘蒙仁兄念及故人,肯为青目,感戴不朽。”言讫握手欷觑,泪如泉涌。红生道:“天恩雨露,不日金鸡诏下,仁兄且自放心前去。所谕之事,自然领教,不必挂怀。”遂满斟一杯,递与西苓。西苓接酒,悲愤不能下咽。刚饮得一口,遂即放下。项工部又再三解慰。既而酒散,修下家书一封,递与红生,道:“此书烦兄带至家中,付与家母亲拆。若在京中,诸事已有老仆主管,我已会付他即到仁兄寓所。待荣归之日挈带归去。”当下牵袂依依,再欲吩咐几句,却被长解催促,祇得洒泪而别。红生归寓,又作律诗一首,并盘费银五十两,着人赶去送上西苓。其诗曰:
洒泪阳关北,相看云路赊。
别离从此日,生死各天涯。
露滴征衣冷,风翻雁影斜。
此行无驿使,何处寄梅花。
红生正在寓中闷坐,忽闻外边纷纷传说,所中本省举人,对上俱要亲临复试。红生也未免把那经史温习一番。到临场那一日,祇见御颁题目却是“皇都春雨”二十韵。红生素习诗词,这二十韵祇消一挥而就。
钟声初应律,斗柄正逢寅。
奎璧文明转,乾坤沛泽匀。
卷帘书帙润,落笔墨池驯。
浪底鼍鸣急,溪边燕影频。
恩弘培嫩草,怒激散浮萍。
弱质惊摧委,名花喜濯尘。
暮烟生古壑,晚浦接平津。
野豹皆藏雾,江豚尽出滨。
宫桃红色乱,御柳绿容新。
气冷侵朝袖,阴浓覆座茵。
催开孤岭秀,洗出五峰真。
鸟鹊咸依倚,蛟龙岂隐沦。
雷鸣千里肃,泽降万家春。
无语花翻槛,多情鸟唤人。
风来云片片,水过石磷磷。
瑞应黄农象,祥符虞夏淳。
耕夫忘帝力,士子叹皇仁。
诏就来丹阙,诗成献紫宸。
调元凭硕辅,济世贵经纶。
幸有怀才诏,还邀御目亲。
红生出场,自觉文章得意,遂将试卷并平昔窗稿梓刻,遍送朝中士夫。忽一日,官报报来,备说试官将试卷进呈御览,皇上看见了红生排律,龙颜大喜,钦赐二甲进士。红生听说,欢喜不尽,即日进表谢恩并拜见了科部各官。即欲整顿行李,给假省亲。忽见长班报说:“项老爷来拜。”红生慌忙迎进,坐定,项工部道:“承惠尊稿,句句清新,篇篇珠玉。自应皇上恨相见之晚。昨弟偶在昝总老府上赴席,昝翁取出锦轴见示,内有仁兄祝词。后至牡丹亭小叙,又见壁上绝句就是吾兄稿中之诗。昝翁闻知,十分钦慕。访得仁兄未谐佳偶,欲将伊女结为尊配,持简不佞执柯。”说罢,又指着阶下仆从说道:“昝翁惟恐小弟不为转述,又遣盛价在此。一来奉贺高捷,二来恭报佳音。”红生道:“弟已有聘在先,虽辱雅命殷殷,实难遵奉。”项工部道:“前日沈西苓亦言兄未完姻,今何相拒之坚耶。况昝翁虽则武职,官居极品。伊女千金闺秀,淑德素娴,乃肯慕才见招,亦是十分好意,幸乞三思,毋致后悔。”红生正色道:“无论小弟已有糟糠,即使一世无偶,亦岂以昝府为念哉。我友沈西苓无辜受其毒陷,弟既不能奋臂以雪朋仇,复又与彼结为姻娅,则是上何以对苍天,下何以谢西苓乎?人生世上,富贵不忘其旧,利欲不动其心。我与西苓之谓也。宁肯富易交,而贵易妻哉。况此事亦台翁所目睹也,西苓即台翁之至交也。设使弟贪富贵而就姻,谅台翁决不色喜,何况为弟作伐,于心安乎?幸乞善为我辞,感甚荷甚。”项工部听说,不敢再劝,怏怏而退,竟写书回复了昝元文。
那些仆从听见红生说了这番话,更回去一一对那昝元文说了。昝元文大怒道:“不中抬举的小畜生,怎么这般无状,倒把狂辞唐突我么。想这小畜生也是南直隶人,一定是沈西苓同党了。前日沈西苓放肆,被我一本就弄到远远地方,谅这畜生是第二个小沈了。”正在踌蹰之际,恰值太仓王守备差着家丁,将密揭投递。昝元文拆开一看,内中备言黑天大王倡獗,难以剿除,致彼都院具本劾奏,恳乞请旨调将收服等情。昝元文看罢大笑道:“那唐云也忒奇怪,我老昝不能剿灭,难道再没有强如老昝的么?”又低首沉吟了一会,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我要把那厮陷害,有何难哉。也不须寻他过恶,也不须嘱托纠缠,祇消假公济私。明日奏上一本,举荐他征服唐云,却教各路协镇莫发救兵。待他孤军深入,那条性命,却不稳稳送在黑天王之手。即使不致阵亡,保不得损兵折将。那时以军法究治,也不怕他不死。万一侥幸得胜,我又得举荐之功,再加陷害亦未为晚。”
当下计议已定,次日早朝即具疏举荐。寻奉圣旨批下,授红生以兵部职方司之职,即着团营总督昝元文速拨三千羽林军,着即督兵征进,俟有功之日另行升赏。红生接了诏旨,不胜忧忿。明知是昝元文所害,然圣旨已出,无可奈何,祇得领了敕命,刻日起程。临行那一晚,项工部与各部属俱于芦沟桥设酒送饯。既而众官散去,项工部独留在后,执手向着红生道:“兄亦晓得么,此举乃昝总督以却婚之故,所以假公济私。明为保举,实图倾害。惟兄以军务为重,早晚用心,以成大功,弟当侧耳而听捷音也。”红生道:“昝元文狡谋陷害,小弟已悉其情。但今为天朝效力,虽马革裹尸,亦何畏哉。”遂与项工部作别而散。
次日起程,集点将士,却多是一班疲病老弱之辈,并没有半个壮丁。红生暗暗叹息道:“前日昝元文率领许多兵马,兼有王彪助阵,尚且损兵折将不能克服。况今势非昔比,以疲惫之卒而欲剪此强梁之寇。昝贼的谋计虽工,在红某一身亦不足惜,其如国事何?”遂上疏请益,疏凡三上,俱留中不报。红生不得已,祇得领了三千军士迅速出京。在路脂车峭帆,不一日已抵泖湖,自与唐云对敌,按下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问了红生照提之后,弃儒纳吏。随又营谋考满文书,托人进京斡选了山东鲁桥驿一个驿丞。遂与方兰商议,要作速行礼做亲,以便一同赴任。方兰道:“祇今红玉仙已经逃遁无踪,若要行礼成亲,祇消我三寸舌,向着家婶母甜言说合,不怕不从。但舍妹性资执拗,须要缓款而行方得妥就。设或吾兄如此造次,小弟便不敢斗胆相许了。”何半虚看见方兰作难,料因心事未足,便将所许的八十两找足,外又加礼银四两,尺头二疋。方兰得了许多礼物,满心欢喜,便领了他的言语,即向方老安人面前再三撮合。祇因这一番,管教:
云翻雨覆风波起,玉碎香消脂粉寒。
毕竟方兰走去,说出甚么话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解说。
第十一回 势利婆信谤寒盟
诗曰:
月下良缘已有期,谗言忍把旧盟欺。
谁知贞媛心非席,石烂泉枯总不移。
话说方兰既得了何半虚的重谢,急来向着老安人说道:“红玉仙为窝赃的事,前解到防官王守备处。正欲鞫问,谁想心虚,从着半夜里竟自逃走去了。现今行文各处查缉,大抵是出头不得的了。所虑妹妹今已长成,还是别选良姻,还是守他来成亲么?”方老安人失惊道:“原来他做了这样违条犯法的事,早是你来说着,不然我哪里知道。祇是他小小年纪做了一个秀才,怎不守分。如今又不知逃在何处,若把你妹子嫁与他,祇怕误了终身。若就别许人家,又恐老红要来说话。以此两难,如何是好?”方兰道:“那红老儿是说不得的,他不曾费得半个铜钱。我这里并没出个八字,又没有聘书与他,怎见得就是他的媳妇。况且是自家儿子做了不法的事,终不然把一个清白闺女,去嫁那不肖子不成。凭他告到官司,也是说得过的。”祇这一番话却中了方老安人的心,遂点头道:“侄儿你倒说来不差,祇是如今所许的人家,须要胜着红家几分纔好。据你前日所说的何宅,不知人家何如?可以对得么?”方兰道:“我正为此事,要来与婶母商议。谁想何某已有了官职,不日就要上任。若肯许他,须作速出一庚帖,等他即日行礼。若婶母要依前盟守着红玉仙回来,待我回绝了何家罢。”方老安人听说何半虚有了官职,不觉喜道:“你说来不差,悉凭你主持就是。”方兰听见许允,满心欢喜,连忙去对何半虚道:“承托的事体,家婶母初意坚执不肯,被我再四把那话儿笼络他,业已妥当的了。但须作速订期纳聘,省得迟则有变。”何半虚大喜道:“完美此姻,皆赖仁兄玉成厚爱,此恩此德,容当图报。至如聘金礼物,一一遵命便了。”遂选了吉日,送过聘来。方老安人少不得备办回盘礼物,俱不消细说。
却说素云在房闻了这个信息,心下惊疑,暗着凌霄探个明白。谁知方兰与老安人做就机关,祇说道是红家行聘,不日就要亲迎完娶,素云也信了。倒是凌霄乖巧,当行聘那一日,悄悄的偷那礼帖把与素云一看,祇见上面写着“何某端肃顿首拜”,止不住腮边扑簌簌滚下泪来。凌霄再三安慰,道:“是与不是,且再商量,何消这般烦恼。”素云道:“你哪里知我的心事来。从来婚姻之事,一言既定,终身不移。所以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当初我爹爹亲口许着红生,虽则六礼未备,那股钗儿已算是下定的了。况我明知事必有变,曾着你去约他面会两次。生死之盟,前已订定。岂料母亲听着谗言,背盟寒信。我若依允,却不做了失身之妇;若不肯从,怎生退得何家?”左思右想,与其偷颜失节,不若一死倒觉干净。说罢,又唏嘘不已。凌霄又从容说道:“闻得何家已选了甚么官儿,若完了姻事,就要上任。据着贱妾看来,比着红家更胜几倍,料想老安人主见不差,小姐何为固执。”素云变色道:“你说哪里话来。莫道何家是个吏员官儿,就是当朝显宦,也难变易我一点冰心。甚且那一晚亲口订约,青天明月,实共闻此言,岂得以贫富易心,腼颜苟活。况人孰无死,我若死得其所,可以含笑见我爹爹于地下矣。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再休多言。”正在唧唧哝哝,恰值老安人走到。素云慌忙把头来掇转,以袖拭泪。老安人惊问道:“吉期已届。吾儿有甚烦恼,反掉下泪来。”素云道:“还说甚么吉期,孩儿的性命祇怕不久了。”
老安人便把凌霄唤去,问其缘故。凌霄将素云的心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吓得老安人心下着忙,急与方兰计议道:“俱是你劝我许了何家,如今你妹子要死要活,不肯依允。万一做出一件事来,如何是好?”方兰道:“做侄儿的原是一片好意,况何生虽则三考出身,也是一个小小官职,有何辱没了妹子。如今祇索催他早些娶了过去,婶母还该用着好言开慰。想妹子也是一个聪明的,岂不晓得好歹。”老安人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这一番话,祇得又到素云房内徐徐劝道:“吾儿且省愁烦。量做娘的祇生得你一点骨血,岂不要安放你一个停当。奈因红生家事日渐消乏,近又做了窝藏不法的事情,所以将你许了何家,有甚不好处。你祇管执拗悲啼,却不要苦坏了身子。”素云掩目叹道:“儿若依了母亲,做不得失节之妇,若坚执不从,何以回得何家?如今儿已有个两全妙策,教他早来娶去,决不累着母亲受气。”老安人听说,纔把鬼胎放下。话休絮烦。
不一日,笙歌动地,鼓乐喧天,何半虚家的亲船已到。素云暗暗妆束已定,向着祠堂痛哭了一场,遂即移步出厅。方兰祇恐有变,也不叫何生奠雁,竟唤着几个妇人把素云推拥上轿,如飞的抬下船去了,自己却与凌霄另在小船送去,那嫁妆又另贮一船。行不上三四里光景,忽听得锣声响处,四下喊声骤起。祇见芦苇里面撑出几只巨艘,上面枪刀密布,竟把亲船拦住。为首一人原来就是黑天王部下的陈达,看看觑近,抢上船来,把素云连着轿儿扛了过去,妆奁器皿也掳得精空。何半虚急忙赴水,纔逃脱性命。方兰在后船看见,便拉着凌霄上岸在黑地里藏身半晌。看看贼已远去,心下想道:“我本意祇要拆散红生的夫妇,以消当时恶气,故在婶母面前十分撺合,又在何半虚面前一力担当,谁料忽地里生出这个变故来。若归家去,不但婶母见责,连那何半虚也要怪我,终不然还他银子不成。更有一件,日后红家知道这场是非,怎生分解。何不趁此机会骗了凌霄,拿些银子,出到外边暂住一二年,再作区处,有何不可。”当下暗暗算计已定,遂把凌霄藏在僻处,自己飞身回去悄悄的取了四五十银子。哄着凌霄,祇说领他归家,一径的雇船往外去了不题。
再说素云被着陈达掳去,送至中军请赏。黑天王一见,心下大喜。对陈达道:“我这里有多少女子,却无一个绝色。谁想你拿着这样一个美女,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使我一见,不觉为之神醉矣。自出兵至今,汝的功居第一,另行重赏。”又向着素云道:“美人,我且问你,姓甚名谁,年纪多少?”素云已惊得魂魄俱丧,唯低头流泪,不措一语。黑天王道:“你不须害怕,我将你做第二位压寨夫人,怕不富贵哩。”素云厉声答道:“贱妾已有丈夫,断无相从之理。如不放归,愿求一死。”激得那黑天王性起,正要捉进强奸,谁想已有人报知仇氏。原来仇氏也有五六分姿色,亦系良家女子,素性淫悍,被着黑天王掳作正妻,却是十分畏惧。当下出来问道:“闻得出阵拿着一个美女,可唤过来与我一看。”素云连忙走至面前,仇氏细细的看了一会,说道:“此女虽则美丽非常,若留之恐有不利。”黑天王忙问所以,仇氏道:“我昨梦一仙姑,指一女子对我说道:‘此女命犯伤官,花烛之夕,其夫就该遇难;若或留之,月内定遭其克。直待百日之后,恶星过度,方可成亲。’今此女与梦中相似,又闻自亲船掳来。则花烛遭厄之说已符矣,岂可收纳,以被其殃乎。”说罢,即带素云幽于别室,防禁甚严,永不许与黑天王相见。
单说素云自遭幽禁,每日蓬头垢面,时时痛哭,将及月余。忽一夕风雨萧瑟,雁唳蛩吟。素云想起幽囚盗窟,目下虽不被污,终难保免,不如早寻一死,倒觉干净。忽又想道:“若竟是这般死了,不惟大仇未报,母恩未酬。又不知红郎今在何处,永无见面之日了。”想一会,哭一会,将至夜分,又泫然泣下,道:“我今身罹虎口,迟早总是一死,何须苦苦恋此薄命。罢罢罢,我祇索要自尽了。”遂将腰边绣带解下,悬梁而死。可怜:
倾城倾国佳人,化作南柯一梦。
谁想素云命不该绝,将要悬梁,忽即沉沉睡去。朦胧之际见一仙女,抚背而言道:“吾乃尔夫家后园牡丹花神是也。汝不可短见,日后还有钗接镜圆的日子。目今罗星将过,还有一番水厄。特授汝以花须丸二粒,服之便可转死还生。珍重珍重。”素云接过,一口吞下,倏忽间遂不见了仙女。须臾醒来,犹觉余香在口,暗暗惊喜,道:“既是仙女救我,或者还有出头之日。祇得勉强挨度,再为区处。”曾有名贤一诗为证:
惆怅佳人命最悭,纔离虎穴又龙潭。
若非此夕花神救,安得明珠日后还。
且把素云按下不题。
再说红生领兵出京,一路上官府不敢怠慢,到处措备粮饷应接。不一日,来到苏州,即着内丁同了沈家苍头,先到沈西苓家内下书。又差人到家报喜。自己却为军情事重,不敢擅回。
一日正在舟中闲坐,祇见报道:“太仓王守备迎馈礼物。”红生看了手本,放在一边置之不问。自卯至酉,并没一个人睬他,祇得纳闷而去。到了明日清晨,又至船边伺候。如是者三次,竟不得相见。至第四日,候见红生上轿,认得面貌就是前日把来问过照提的,不觉大惊。登时换了青衣小帽,央着本处乡宦钱世行,现任按察司廉使(致仕在家),王守备就央了他办下二百余金一副盛礼,下船请罪。红生再四推辞道:“既蒙台命,不致难为他就是了。这礼物决不敢受。”钱世行便深深的打着一拱,道:“前日王弁曾获罪于老总台处,皆由奸人何半虚之计,实与他无涉。惟失于查察,获罪深重,容俟日后捕获时,自当解至台下,听候治罪。若使所备微仪,不蒙点领,则治弟亦不敢代为荆请矣。望乞海涵曲宥,则弟亦叨庇无尽。”红生道:“虽是何半虚造谋枉屈,你为防官,就该审豁。为何通同设陷。今承老先生见教,姑恕不究。这些礼物,亦祇得权领。”说犹未已,那王守备跪在船头,祇管叩首不已。红生竟不睬他。钱世行道:“今日王弁实已悔过待罪,伏乞老总台不念旧恶,所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红生笑道:“若非老先生力为见谕,决要处置他一个死罪。也罢,就着他为前部冲锋,以便将功折罪。”
遂于当日点起军兵,以裨将甘尽忠、水从源为后队。自己却与老将乌力骨统领中军。一鼓造饭,二鼓取齐,三鼓进发。浩浩荡荡,杀奔泖河而来。
要知胜负何如?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贞洁女捐躯殉节
当下红生领兵征进,先着探子前去探听虚实。祇见纷纷回报:黑天王正在山前点兵候战,鲁仲在山后看守营寨粮草。红生便唤甘尽忠、王守备吩咐:“你二人可带本部兵五百,俱打着贼兵旗号,埋伏在两旁芦苇内。待他兵出之后,随即上山放火,夺得营寨即为头功。”又唤水从源吩咐道:“你带部下人马,俱驾小船,前往山后水湾埋伏。祇看山头火起,便从后乘势杀上,必得全胜。”分拨已定,自与乌力骨领着中军,往山前进发。一声炮响,忽地里冲出五六十号船来。红生忙教摆开船只,两下混战一场。红生往后便退。黑天王赶至,略战数合又走。黑天王见红生船只乱动,遂招动令旗,前来追赶。未及数里,忽见山上火光烛天,烟气蔽日。黑天王祇道粮草上火起,无心恋战。舍了红生,望着自己营寨而走。红生见他回阵,料得贼已中计,便同乌力骨回身杀上。又战一阵,杀伤贼众无数。黑天王慌忙下在一只小船而去,将近沙岸,祇见山上炮石如雨,铳箭交加。左边冲出王守备,右边冲出甘尽忠,大杀一阵,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却不敢上山,遂绕山而逃。不料红生后又杀至,与王守备二将合为一处,就换乌力骨把守湖口,自与二将杀入老营。那鲁仲见势头不好,便弃了粮草,奔救大寨。将及交锋,背后水从源又驱兵掩杀一阵,鲁仲祇得领了败残人马,望着左边小山僻处逃躲。红生也不追赶,即鸣金收军。赏劳已毕,就在山下扎寨,自与水从源扮作小军,乘着一只小船,前去侦探。
约行二十余里,到一芦渚滩头。祇见一只渔船捞着一个死人,在那里喧嚷。红生上前看时,却是个女子的尸骸,尚有几分气息。就唤渔船上的婆子与他换去湿衣,把姜汤徐徐灌下,看是谁家闺女,好着人送他回去。正解衣时,忽见右臂上有小包一个,红生打开一看,是一段白绫裙幅裹着一股玉钗,裙幅上又有绝句十首,一半字迹模糊,其一半云:
自怜薄命强依人,贞节哪知不受尘。
寄语慈亲休怅望,入江犹是女儿身。
其二:
一点冰心矢不磨,孤魂飘泊更如何。
江妃有意从为伴,羞杀东陵设网罗。
其三:
冷冷碧水涨清溪,此夜孤魂何处啼。
河伯若教怜薄命,东流反向洞庭西。
其四:
夜静挑灯读楚辞,从今何处托心思。
生前未获谐鸳侣,死后相逢哪得知。
其五:
一别慈帏已八春,涛声岳色共愁人。
愿持节义轻身死,玉碎香消总不论。
──薄命方素云临死偶书
红生诵毕,方知就是方素云。慌了手脚,便自去抱过船来,覆着绵絮,灌着姜汤。有顷,吐出了许多泥水。虽不能言,却已有几分苏醒了。红生急忙望空祷告,俄而素云星眸微启,低声说道:“这是甚么所在呀?红郎为何却在此处?莫非是梦中相会么?”
红生向前便告以捞救之由。既而坐定,备询其投水之故。素云哭诉道:“自与郎君别后,为遭兽兄不仁,强夺妾志,将妾许配何家。那时妾自分必死,但恐累及老母,以是隐忍苟活。不料何贼亲迎之夕,正拟以颈血溅其衣,却被黑寇手下的头目掳至贼营。又欲强污妾身,幸喜盗妻仇氏,囚妾于别室之中,更获仙女授我灵丹,许我有相会之日,故尔迁延存命。然妾自料必死无疑,谁想昨日官兵征剿,黑寇战败而遁,仇氏与众将俱各分窜,不知下落。妾恐出头露面,又多一番妒辱,因作绝命词十章,投湖自尽。谁料获遇郎君救起,复得全生。想那仙女之言,果不虚谬。但不知我方氏祖上做了许多恶事,使妾受此磨难。”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红生再三劝慰道:“小姐不必悲伤,大凡姻缘生死,会合分离,总是前生分定的。即如何贼与那方兰两个用尽机谋,终成虚想,还亏得你冰清玉洁。这都是我在京日久,致你受此折挫。今日相逢,真出自意外,所谓天作之合也。但目下领兵在此,正与唐云厮杀之时,祇恐留下不当稳便,随即差人护送回去,以俟剿贼之后,另容相会便了。”素云骇然道:“郎君向在哪里?何幸得此荣职?愿乞为妾细道其详。”红生遂把别后事情,也略略说了一遍。素云不胜欣喜,道:“如此待妾先归,告知母氏,可不悔死他也。”红生遂出银一两赏了渔翁。即备船只,就着渔船上的老妪护送前去。从小港转至白秀村,着即上复方老安人教他好生调养,待剿贼复命之后请假完婚。先具白金一百两,为小姐压惊之费。吩咐已毕,同了水从源送出港口,方纔归入帐内,商议捣巢覆穴之计。
当日造饭食罢,点起合营将领,遣乌力骨等直逼贼营。那黑天王自从折了一阵,归遁武山,正与众将会集,整顿军船复战。忽见乌力骨已统兵近寨,便大怒道:“匹夫如此小觑我,若不与他决一死战,我也决不敢望图王夺霸了。”即刻点兵下山,列成阵势。两军相遇,正在白苹桥迎敌。红生挥兵掩杀,把黑天王围了数匝。怎当他十分骁勇,大喝一声,官兵退下数里。乌力骨渐渐气力少怠,不敢当锋,望着本阵而逃。红生见乌力骨战他不下,遂唤众将一齐杀出阵来。水从源正撞黑天王船,未及数合被黄俊暗地里射了一箭,正中左肩。黑天王赶来抢时,幸得王守备接住,救得回来已是箭深入骨,未几而死。
黑天王遂即奋勇拒杀,红生率着甘尽忠、乌力骨驱着大队人马敌拒。站出船头,高声唤道:“唐云,我这里天兵已下。你还不知死活,辄敢抗拒么。我劝你不如及早投降,庶不致死无类。我又为你保荐,使你不失封侯。倘仍前跋扈,祇怕后刃一加,你便噬脐无及了。”黑天王大笑道:“我祇道朝廷差着甚么大将,原来是个白面书生。哪里晓得兵家妙算,却是自来送死。”说罢,遂挥着众贼冲杀过来。甘尽忠慌忙接住,两人混战了一会。不料陈达架起大炮,祇一炮,把红生的大船打得粉碎。甘尽忠失脚堕水而死。陈达遂乘胜赶来。乌力骨舍了黑天王,竟与陈达厮杀,两个又战至傍晚,不分胜负。史文看见不能取胜,便披发仗剑作起法来。祇见口中念着神咒,道一声疾。顷刻间雨雹交加,满天蔽着黑雾,对面不能见人。红生在船站立不住,祇得弃船登岸。那军士刚刚渡得一半,越觉风狂浪涌,霎时间把那船只都翻在水里了。官兵溺死者不计其数。乌力骨向前禀道:“贼兵甚锐,兼有妖术。我军若不退去,皆葬在鱼腹中矣。望乞作速传令退军,以便取到救兵,再图剿灭。”红生依允,祇得退回十里。查点将士,折了大半,心下好生闷闷不悦。当夜惟恐贼兵劫寨,众军皆不卸甲。
将有一更天气,祇见月光皎洁,红生步出帐前,看那星斗。忽见一人,布袍素服,腰边挂着宝剑一把,向红生笑道:“别来未几,恭喜仁兄,荣登黄甲,奉旨出征。小弟偶尔相闻,特来问候,不知还认得故人否?”红生听说,祇道是贼营遣来的刺客,吃了一惊。那人又笑道:“仁兄休得惊疑,可记着当时在酒店中把宝剑赠那乞者么,即俺是也。”红生便大着胆近前仔细一看,认得面庞不差,遂延入帐中,分宾主坐定。红生备细告诉道:“小弟原系文弱书生,不谙军旅。谁想登籍之后即遭奸臣中伤,致奉圣旨,着弟领兵剿贼。不料自与唐云相拒以来,屡战屡北,今日损兵折将,又大败一阵。若欲再战并无良策;若即退兵,又恐朝廷以失机绳罪。以此进退两难,计无所出。天幸遇着仁兄赐顾,不知可有胜局以救三军之命么?”那人听毕,不觉呵呵笑道:“红兄之言,何其懦也。量那唐云,不过泖湖中一草寇耳。虽有数千人马,皆乌合之众,可以灭此朝食,何致数败者哉。昔日范中淹韩琦二公,亦皆文章科第,乃胸中却有十万甲兵,故西夏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胆寒。’彼二公者,独非文士乎?今足下初登仕籍即奉简书,正宜出奇破贼,扫清泖荡。上免当今宵旰之忧,下慰吴中士庶之望。所以取荣名、享厚禄,在此一举。何乃以小小挫失,遂怀退避耶。”
红生听了这一番话,涨得满面通红,连声谢道:“小弟不材,幸蒙仁兄赐谕,顿开茅塞,不觉愧汗浃背。但目下正在危迫之秋,万望仁兄有以教之。”那人道:“既值败残之后,还宜按兵不动。可速移檄当道,请兵救援,并察贼众来往险要河港,严督居民钉栅断堰以截其去路。更差心腹,潜至贼营。行离间计,使彼自相伤残,则可以一战而破矣。兵贵神速,更贵出奇。神而明之,惟在足下之一心耳。”红生肃然起敬,道:“多谢指教。”遂命左右,备酒款待。
当下两个促膝细谈。饮至三更天气,那人道:“小弟此来,一则奉候台兄,一则有事相恳。前在酒肆中匆匆乍会,即蒙以家传无价之龙泉见赐,如脱敝屣,岂今荣叨恩命,钱粮出于掌握,反有不为鄙人周济者乎。倘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慌忙问其来意,祇见那人言无数句,有分教:千余将士,几何尽丧泖湖。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十三回 凭侠友功成奏凯
诗曰:
为友倾肝胆,提戈解寇围。
千金轻若屣,一诺重难回。
报国宁辞险,图功岂惮危。
妖氛从此靖,奏凯向朝归。
且说红生当夜置酒款待那侠者,那人道:“俺此来有事相求,若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即问其来意。那人道:“别无他事,特向足下暂借粮米二百担,白金三百两。到十日之后,即当加利奉纳,决不敢谬约也。如蒙见许,现有人舟等候,幸祈即发为感。”红生便叫管粮军士着今照数付去。乌力骨听见,连忙近前密禀,道:“现今军中乏粮。若发去许多,万一愆期不至,岂不误了大事。”红生道:“汝言固是正理,但业已许诺,祇得付去便了。”那人看见左右俱有难色,便道:“若或贵役不肯相托,俺岂敢强借,就此作别了。”红生欣然笑道:“蒙兄约在十日之外,弟即着令除了十日口粮,其余照数奉与仁兄拿去。大丈夫肝胆相孚,千金不计,况此些须而有吝色者哉。”那人便指挥随来数人将米运放舟中。向生一拱,竟自下船而去。
于时天色大明,祇见黑天王率着众贼的船只,约有五六百艘团团围住,四边炮响如雷。红生看见来得势头,即使收兵上山,祇得勉力拒守,以待近处援兵。谁料各路守镇官俱受了昝元文的约束,哪一个肯发兵来。一连拒守七日,人心愈危。怎奈贼兵愈众,山下围得铁桶相似。红生料难脱身,大哭道:“我为奸臣所卖,以至此地。今日为国而死,诚为死得其所。”遂召诸将,安慰道:“尔等随我出征,本图建功立业,谁想天助寇贼,致遭数败。古人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祇要死得其所耳。今我势穷力尽,若同尔等降贼,亦有何难。祇是日后朝廷别选良将,再来剿除,却不是仍旧一死,不过偷生几日,却贻万世臭名,非豪杰之所为也。为今之计,倒不如舍命一战,或可全生。就是力毙而死,也不失做个忠臣义士。当日田横之客五百人,自杀在海岛中,至今称其义勇。倘尔等不以我言为然,愿速斩我之头,以献唐云可也。”众军听毕,哭声震地。顷之,俱踊跃大呼道:“我辈愿死不愿降。”红生见众军士肯出死力,遂复出战。自午至酉,两边伤死甚多。不能取胜,红生祇得仍旧上山。
其夜二更时分,坐在山顶石上,祇见贼将史文领了二百余人绕着山脚巡哨。仰首见了红生,大叫道:“红爷不必害怕,我有一言奉告。闻得朝廷发与红爷止有二千残弱之兵,今已深入不测,死伤大半,料想不能济事了。何不解甲归降,共图富贵。况今世界纷纷,有何皂白,纵使尽忠死节,安得旌表,却不白白枉送了性命。”红生大骂道:“狗鼠盗徒,我恨不能实时歼灭以报□□,反敢乱言无忌。你晓得红爷是何等样人,敢来饶舌么?”史文明知志不可夺,遂即率众退去。俄而相拒,一连又是五日。不料寒威愈甚,粮又断绝。众军士啼啼哭哭,哀震山谷。
红生与王、乌二将也没做理会。但闻喊杀连天,正在危急之际,忽见西南角上有几十只大船来到,竟不知是何处兵马。须臾,湖上杀声振动,祇见那来的大船上旌旗蔽日,剑戟横空,约有五百余人,全身披挂,俱是勇纠纠的精壮汉子。初时还认是唐云一伙,哪知一上岸来,就把山下围困的贼寇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内有黄罗伞下罩着一人。腰悬宝剑,手执丈八蛇矛,生得威风凛凛,气概轩昂,在山下大呼道:“快请红老爷下来相见。”王守备伸头一看,急忙报与红生,道:“前日那个借粮的已把贼兵杀败,特来请见。”红生大喜,疾趋下山。那人迎住道:“蒙兄慨借粮米、白银,原订十日之后奉璧,今特送到,幸勿见罪。”红生再三谢道:“吾兄真信人也。但弟被着唐云围困,死在旦夕。顷闻仁兄已经杀败一阵,不知可能相助一臂否?”那人道:“俺料足下不能取胜,所以特选精粹五百余人,星夜前来救援,保为足下破之。”红生道:“敢问吾兄,从何得此兵卒以救小弟?”那人呵呵大笑道:“原来足下尚未知俺行藏。俺前年打从伏虎山前经过,被一伙草寇围住。俺拔剑乱砍,一连砍死数贼。那寨主见俺本事高强,便请上山入伙。住不多时,寨主病故,众喽罗遂推俺为头目。以此积草屯粮,四方好汉纷纷投聚。不上半年,遂拥众三千余人,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算来也不是长久之计,每望招安,又无进路。今幸足下收服唐云,俺正好率兵相助,以便归顺朝廷。祇为粮草缺乏,所以前来告借,今特送还。愿当剿除此贼,以效微劳。”红生道:“原来仁兄慷慨仗义,乃是当世之豪杰。便欲弃暗投明,愈觉可敬可羡。曩者,请问姓名,未蒙见示。今既殄灭强寇,共立功名,不是埋踪遁迹之时了,望乞剖白。”那人道:“俺姓庄,字伟人,江北人也。自幼遇一异人,授我五雷正法并兵书一卷。祇因二十岁上为父报冤,杀死仇家一十六口,遂即遁迹江湖,未尝白人。今遇知己,辄敢尽言。”红生听说,益加恭敬。
那庄伟人便将送到之米运起,着军士饱食一餐,教他休息。自却领了兵马杀到平坡,大叫:“唐云,早早下马受缚。”黑天王听得,大怒道:“我与你唇齿相依,为何反来自相攻击。”正欲出战,黄俊在旁说道:“不劳大哥费力,待小弟生擒此贼。”便轮动双刀直取伟人。伟人大喝一声,竟把黄俊一刀砍死。鲁仲看见,举刀来迎,不一合又被庄伟人一剑挥为两段。惊得黑天王拍马拖刀而走。庄伟人奋勇赶上,祇一箭射中肩窝,便轻舒猿臂,活捉过来。那众贼弃戈卸甲,愿乞投降者约有五六百人,其余各自分头逃窜。庄伟人急忙鸣金收军,着将黑天王解到红生帐下。红生便令军士把来上了囚车,即日解京候旨发落。所获的金银财帛,悉散与众军卒。王守备原居旧职,待请旨后,别加升赏。遂邀庄伟人到营,殷殷作谢道:“若非仁兄到来,弟已死于唐贼之手。今获灭此巨寇,全仗神力,敢问用兵之道,何者为先?”庄伟人道:“为将之道,因敌制宜。上识天文,下察地利。强而示之以弱,实而形之以虚。静如处女,动如脱兔。为奇为正,莫知我之所之,斯为上将耳。至如唐云,不过一勇之夫。虽众至数千,皆乌合之众,惟藉泖荡以为巢窟。欲剪除之,直易易也,何须劳兵动将,费国家之帑金者哉。”红生道:“弟愧腐儒,不知军旅之事,幸遇仁兄,成此大功,意欲结为兄弟,未知允否?”庄伟人欣然许允。遂备牲礼,当日就对神八拜,订为生死之交。
因以钦限严急,不及省亲。即欲班师就道,忽见管门兵役向前禀道:“早间拿着一个贼党,现在衙门外等候发落。”红生便叫解进来。须臾,祇见捆着一人,解至阶前跪下。红生喝问道:“看你小小年纪,怎生投在贼营。今唐云等既已阵获,汝何不实时卸戈归顺,直待缉拿。在我跟前,有何话说?”那人俯伏,不敢抬头。低声哭禀道:“小人并非是贼,恳乞老爷超豁。”红生又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如果冤枉,可着地邻保结,饶你一命。”那人道:“小的是本地人,姓何名馥,其实是清白良民,望乞老爷详察。”红生便将众军士喝退,吩咐掩门,且带在后堂审问。暗暗传令,着把何馥的绑缚松了,更衣相见。那些兵丁互相猜疑,俱道是本官的亲戚,先前拿获何馥的,倒捏了两把汗,连忙向着何馥哀恳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望乞海涵,在老爷面前饶恕则个。”何馥也摸不着头脑,祇唯唯答应。
既而进去,祇见红生嘻嘻笑道:“老弟别来许久,怎不做那长进的事,乃陷身于盗党。幸而遇我,不然几乎性命不保矣。”何馥仔细一看,认得是红生,始把鬼胎放下,欣然拜谢道:“小弟命不该死,幸遇红爷。但其中冤抑之情,一言难尽。”红生便命看椅坐定,从容问道:“贤弟有何冤抑,可为我备细陈之。”何馥道:“弟之冤苦,皆为着红爷而起。”红生惊问道:“我与你天各一方,为何为着我来?这也十分奇怪,须即一一言之。”何馥道:“当日红爷被家兄何半虚邀请到舍,做那寿诗。弟有弱妹名唤媚娘,年当及笄,尚未受聘。因为爱着红爷才貌,那一夜潜出闺门,向着月明之下与红爷相会。将欲面订百年,不料闻谕已经纳聘,遂即许作小星。及至次日,红爷归寓,祸遭那个变局,以后探听,杳无下落。致舍妹时刻思念,命我直到前途访问。不想经过盗穴,竟遭黑天王手下拿住,强屈入伙。弟再四哀求,哪里肯放,祇今已将三个月。前在阵中几乎丧命。昨被贵役拿住,绑缚拷打,体无完肤。若非遇着红爷,则命已登鬼□。”言讫,泪如雨下。便解开衣服把与红生细看,果然遍体带伤,红生心下惨然。实时传令,着把原获何生的兵役拿到,喝令重责四十。何馥看打到二十棍,为之力劝道:“这是小弟命蹇所致,还求红爷饶了他这二十棍罢。”红生喝叫放起,忙命备酒。当下与何馥饮酒中间,又细细的问道:“当时吾弟并不说起有妹,即曩夜相会,又不肯说出姓名,其中莫非别有缘故?”何馥道:“原不是小弟嫡妹。实姓吴,是弟姨母所出。祇因自幼父母双亡,无所依托,所以继与家母。家母爱之如亲女,与弟亦胜如同胞兄妹。故以实情语弟,央弟出来访探。敢问红爷何时进京,怎生就得荣升贵职?”红生亦备细的将前事话了一遍。是晚直饮至更深而散,就留在帐中安宿。
次日起来,红生执手问道:“贤弟在家,既系无聊。还是先归,还是与我同进京师?待复命之后一同南回。”何馥道:“承辱厚意,本欲奉陪。但自陷贼巢,离家日久,恐老母有倚闾之望。思欲回去报一确信,又省得表妹挂心。”红生道:“这也说得是。”遂取过元宝一个并方小姐所赠的玉钗一股,付与何生道:“二物虽微,权为聘礼。待回朝之后,即图归娶也。”又作小词一首,附赠媚娘,其词曰:
昨夜东风帘外转,晓来无数凄惶。莺啼鸟语为谁忙?可怜春欲去,空解惜春光。不管落花飞絮乱,祇愁香散池塘。佳音虽获寄纱窗。相逢期尚远,相忆在兰房。
──右调《临江仙》
红生送过何猗兰,正欲择日起程。恰值本府知府并同知司李,备酒在虎丘,与红生称贺,兼为饯别。红生向着庄伟人道:“既蒙郡公招饮,弟与兄早间先到山寺,以作竟日之游。亦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也。”庄伟人道:“弟亦正有此意。”当下遂一同去游虎丘。
看有何话说,下回便见。
第十四回 游山寺邂逅娇姿
且把红生按下,再说昝元文。自将沈西苓劾奏流西,又将红生假公济私,举荐他收服黑天王。以是满朝科道俱各愤愤不平道:“他虽官害极品,不过是一武弁出身,怎敢窃弄威福,把我等文官小觑,致流者流,降者降。若不将他弹奏一本,将来朝纲必致紊乱。”遂将昝元文阴受泖寇唐云厚贿,反把百姓杀害充作贼俘,欺君误国等情,做了本头,奏闻圣上。不觉龙颜大怒,立时批下,着将昝元文革了职,候刑部勘问。昝元文闻了这个消息,吃了一惊,连夜打发家小,并将金珠细软,前往浙江暂住。
原来昝元文,单生一女,名唤琼英。年方二八,尚未受茶。自前番在后花园内瞧见红生,丰姿秀丽,心下十分想念。不料昝元文回来撞见,认是奸细,竟将红生捆吊密室。琼英不胜怜悯,候至夜深,密着老妪潜将酒饭与生充饥。及次日遇着沈西苓救去,琼英方纔放心得下。然未知姓甚名谁,无从探访,心心念念思慕不置。祇因年已及笄,春心飘荡,兼值深闺迥寂从不见人,所以一遇红生,便觉十分属意。闲话休提。
且说当日随着母氏急忙忙收拾起身,在路晓行夜宿。不一日,舟次苏州。琼英对着老夫人说道:“孩儿一路为因思念爹爹,心烦意乱。今日舟抵姑苏,闻得虎丘山寺,风景秀丽,意欲上崖去,散闷片时,不知母亲允否?”老夫人道:“果然闻得虎丘为苏州第一胜景。汝若要去,可令乳娘相伴,随喜一会,我自坐在船中罢。”琼英听说,心下大喜。次日清早,催唤早膳吃过,即带了乳妪并丫鬟仆从,前往虎丘游赏。祇因此一去,有分教:
画船唤起相思恨,佳句消磨锦绣肠。
再说红生,正欲进京复命,恰值府厅各官备酒在虎丘饯别。红生遂与庄伟人于早间先到山寺随喜。正在徘徊之际,忽见一队仆媵,随着一个美丽女子,款款而来。红生慌忙前一看,乃一绝色佳人,与方素云不相上下。即着随行兵役问是谁家宅眷。须臾回说,乃是昝老爷的小姐,名唤琼英。祇因昝总兵被着科道纠弹,奉旨革职,所以夫人小姐潜往浙江暂住。便途经过,到寺游赏。红生听说,大喜道:“原来昝元文也有今日,祇可惜他的女儿曾有一饭之恩,何以报答。”一边自言自语,那琼英觑见红生,也暗暗惊疑道:“昔在园内遇着的书生,怎生也在这里。看他许多役从,难道已经出仕的么?”即着家僮问□是哪一位官长。家僮去了一会,登时回报道:“乃是钦差征讨湖寇的兵部职方司红老爷。”琼英心下想道:“或者面颜相似,不是他么?为何就得这般荣擢。”当日回到船中,愈加思念不已。吟诗一绝以自遣,道:
相逢谁解不相思,相见哪知意欲痴。
今夜孤舟何处泊?落花空对水差差。
昝小姐到得船中,老夫人即催开船赶到平望停泊。次日五鼓起身,自向武陵进发。
且说红生当晚在虎丘寺内,饮宴之后,忽报天使来到,开读圣旨已毕,天使道:“恭喜老先生剿除巨寇,皇上大喜,特着下官星夜前来催促进京复命,并要众将官立功册籍,以便次第行赏。钦限紧急,老先生祇索即日起程,不便逗遛了。”红生便与庄伟人择日班师。一路至北逢州过县,无不尽有人马迎接。
不一日,来到鲁桥驿。那驿丞不早准备,缺少驿夫。本府知府不好意思,就把驿丞解来请罪。红生仔细一看,认得就是何半虚。佯为不知,厉声喝骂道:“王师奏凯,凡经临地方,上下衙门,无不躬亲迎送。你许大前程,辄敢违误么?”何半虚抬头见是红生,惊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道:“愿求饶恕。”红生喝叫重打四十,即以抗误王师论罪,革去本职。可怜何半虚,打得两腿鲜血淋漓,即日收拾起身回去。自不消细说。
且说红生,不一日到北京。项工部闻知,即到寓中相会。当下叙过寒暄已毕,项工部道“泖寇纵横,虽则是疥癣之疾,然损兵折将,连年征讨未获扫清。今仁兄此举,本为奸臣设谋倾害,谁想竟成大功,凯旋复命,使弟辈殊为庆忭。但闻初时亦屡为贼败,不知后来怎得即尔洗除?愿乞为弟细罄其详。”红生道:“小弟弄笔书生,素不谙军旅之事。前者奉命前去,自分必死。盖权奸名为荐举,阴实中伤,故所调军士皆老弱疲病不堪者。况又粮草不继,外绝救援。弟虽身先士卒,日夜饮泣,其如贼寇披猖,致遭连败。天幸遇一壮士援戈相救,遂得转败为胜,得以一战扫除。此君姓庄名伟人,亦是江湖豪杰。少不得面圣之后,还要同来奉拜。”项工部道:“此皆仁兄洪福,所以有此际遇。”说罢,即令备酒与红生称庆。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红生早朝复命,龙颜大喜。便宣入金銮殿,细问平复之由。红生把诸将效力,并庄伟人解救之事一一具奏。圣上十分慰劳,钦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官封兵部少堂。庄伟人弃邪归正,平复有功,即授都督之职。乌力骨、王守备等,俱有汗马之劳,超升三级。水从源、甘尽忠没于王事,荫封其子。宣诏已毕,红生谢恩出朝,拜望同年并翰林科道各衙门知识。在路忽遇着昝元文。昝元文远远望见红生,即把马头拨转,向着小路而去。红生陡然想起,前日保我剿寇,本欲置我死地,谁知反得成功,岂不是因祸致福。祇有沈西苓被他陷害,至今尚在远方,实是可伤。今幸被弹革职,现在审问。若不与西苓雪冤,更有谁人出力。思忖了一回,遂去与庄伟人商议此事。庄伟人听说,不觉大怒道:“这样奸臣,何消与他絮叨叨的论辩,我明日早朝,少不得要上朝谢圣。倘或撞着时,一顿打死便了。”红生道:“他既奉旨候勘,是个钦犯,不是这般卤莽的。待奏过圣上,慢慢的与他厮闹未迟。”再三劝慰,庄伟人哪里肯听。
次日早朝谢恩已毕,正要出来寻那昝元文。昝元文合该晦气,正在朝房之外,劈头撞着庄伟人。喝问道:“你这个就是昝元文么?”昝元文慌忙应道:“阁下是甚么贵职?”那庄伟人便大声道:“簇新钦授都督庄伟人的就是。今早一来上朝,二来要打杀一个奸贼。”话声未绝,挺出升箩大的拳头,祇一拳把昝元文打去了十数步。早惊动了文武各官,尽来解劝。庄伟人道:“待我再是一拳就结果了这奸贼了,倒省得他刑部衙门受苦哩。”正在喧嚷,适值红生与项工部来到,竭力劝免。昝元文抱痛而回,竟不知为着甚么缘故。庄伟人既打了昝元文,便去上朝。朝罢,归与红生计议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今日即打了那厮,那厮明日少不得决有本进了。明早我与你两个,各弹他一本,倒也使得。”红生道:“弟亦料着。此贼气愤愤而去,决有本章奏闻圣上。与其让他先动手,不如弟与仁兄各上一本。兄把克饷丧师,杀害忠良之事劾奏,待弟把那不法欺君弥天大罪,细细具疏。他已是革职候勘的,怕不将他断送了也。”
算计已定,次早二疏同进,昝元文亦具本进上。圣上看见大怒,便着锦衣卫拿下。其沈西苓,即日召还原职。旨下之日,那些受害的官员俱各补疏进内,即着三法司勘问。因恩赦减等,发到雷州安置。家小田园,一概抄没。红生与庄伟人闻知,俱各大喜。飞即差人同着天使出关,迎接沈西苓。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五回 上冤表千里召孤臣
诗曰:
金兰旧谊并雷陈,路浦珠还侠气伸。
一叩九重开雨露,归来十里属阳春。
却说红生与庄伟人两个一同具本,劾奏昝元文。随蒙旨下,着拿元文勘罪,押赴雷州安置讫,便将沈西苓赦还复职。当下红生晓得西苓将至,急忙出关迎接。两人相见,悲喜交集。沈西苓道:“弟自蒙恩谴,祇道此生终于异域,永与故人无相会之日矣。谁料赐环恩诏,即得还都。今日此晤,得非出自梦中耶?”红生再三安慰道:“皆因小弟,致遭奸贼中害。自从别后,弟每回肠日九,天幸偶尔春闱奏捷,又遭昝贼假公济私,将弟举荐剿荡湖寇。幸获扫平复命,得报大仇。今日与兄相会,诚出自圣天子雨露隆渥,并吾兄忠诚格天之所致也。”沈西苓道:“还籍仁兄雪冤,得返故土。自今以后之日,俱君之所赐也。”言讫,又将别后阅历之事细细的叙了一遍。随即引去见庄伟人。庄伟人欣然置酒款待,三人尽欢而饮。将至半夜,沈西苓向着红生道:“小弟离家数载,白云在望,血泪几枯。今虽幸得还京,已无功名之念,明日即欲上表乞养,未审台意何如?”红生道:“小弟婚姻尚未成就,鄙意正欲陈词完娶。兄既宦情厌冷,弟亦作速出都矣。”二人商议已定,遂各写疏辞归。表凡三上乃许。会庄伟人出镇扬州,便一齐离京起程。城中部属,科道各官,无不备酒饯送,馈银作赆。路旁观者如堵,各各赞羡。
三人离京之后,一路谈笑饮宴,极其欢洽。不一日,早已来到扬州关上,同送庄伟人上任,就泊船在总府衙门前。红生想着扬州名妓最多,思欲前去一访。便改换衣服,瞒着庄、沈二人,止带两个仆从,祇说去望朋友,悄悄的竟自踱到院中来。谁想妓女虽多,都是寻常颜色,并无所谓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者。又闻说城外略有几个好些的,便慢慢的迤逦踱出城来。行了数里,到处访问。看看天色傍晚,回城不及,红生心下着忙。又远远的行了几里,不觉红日西沉,素蟾东出。红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思无处投宿,忽远远望见树林中有灯光照出。遂趋步从之,却是三间茅舍,四下甚是僻静。红生叩门许久,祇听得里边有人脚步响,乃是一个年少妇人启门而出。红生便即挨身进内,告求借宿。抬眼仔细一看,恰有几分面善。那妇人亦定睛细视,道:“相公莫非姓红么?”红生失惊道:“我是远方来的,娘子为何认得?”妇人道:“原来隔别数年,相公已不认得了。妾即是方家的凌霄,何幸相公得到这里相遇。”红生大惊道:“怪道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凌霄姐。你为何却在这里?”凌霄潸然泣下,道:“相公请坐,妾的苦楚,一言难尽。自从相公去后,方兰那厮,竟把小姐许了何半虚。后来何家迎娶,刚到半路,竟被强人把小姐掳去。那方兰惟恐老安人见责,把妾身当日拐了就走。经今数载,不知小姐怎么样了?妾又住在这里落难。”说罢,放声大哭。红生道:“你如今既从了方兰,哭也无益了。祇是他在此处作何勾当?”凌霄道:“据他说在城中生理,妾亦何从查考。祇为不肯从他,终日在此逼迫。妾身也是难过日子的了。”红生道:“如今却在何处?”凌霄道:“往常间进城,或一日一归,或间日一归。今已去了数日,说准在明日回来。”红生道:“方兰既要你成亲,也不差迟,你何故不肯?”凌霄道:“这样不长进的杀才,并没有一点良心,料他是个没结果的,我怎肯从他。”红生道:“既如此,你且不要烦恼。祇你家的小姐,不知经过了多少患难,如今早已到在家里了。今有个沈相公,当日在你家读书的,已中了进士,现做大官。今泊在萱府前那只座船就是。不如我替你写张状纸,告到他手里,就求他带回,却不是好。”凌霄道:“这等多谢相公,若得还乡,衔恩不朽了。”随急忙忙寻出一张旧纸,教红生写状。一边自去整备夜饭与生充饥。就在几旁坐下,满满斟酒,以目斜送,甚是殷勤。
红生旅邸凄凉,正在久旷之际,又是旧交,未免情动。那凌霄虽无十分容貌,然眉目秀丽,亦自可人。兼值灯火之下,越觉丰庞娟媚。红生又多饮了几杯,乘着酒兴,以言挑之道:“姐姐前日在方家辛苦,今得闲养,面庞更觉标致了好些。”凌霄微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念着奴家离乡背井,有甚好处。”红生道:“姐姐既已随着方兰,向来还是一处歇息,还是两处各寝?”凌霄道:“我房在东,他卧西首。”红生笑道:“祇怕男孤女独,风雨凄凉,怎当此长夜迢迢,管不得那东西之隔。”凌霄明知讽己,便含笑不答。红生又笑道:“与姐姐阔别多时,还记得晚香亭内曾试阳台之梦否?今夕何夕,得再相逢,信是天从人愿,不知姐姐意内若何?”凌霄听说,满脸晕红,低了头寂不做声。见红生这般情厚,又且无人在此,便从旁坐下。既而又将酒满满斟送。红生亦送过一杯,道:“姐姐亦须陪饮一杯。”凌霄再四推辞,被着红生歪缠不过,祇得吃尽了。谁知量甚不高,吃下了这杯急酒,登时面色通红,把持不定。一堆儿蹲在椅上,红生一把搂住,道:“姐姐酒量原来如此不济。愿即与卿再图欢梦,幸勿推阻,以负此良夜。”凌霄双手推开道:“有甚快活处,相公莫要如此。”红生哪里肯听,竟与解裙卸裤。凌霄此时,口中虽则假意不肯,心内早已十分情动,全不是对着方兰的口角了。当下红生婉转求欢,凌霄半推半就,遂即云雨起来。怎见得旷男怨女,一番情梦。曾有一诗为证:
当年曾已效绸缪,此夕相逢兴更稠。
粉项紧搂唇屡咂,金莲斜耸玉双钩。
往来款款春应满,喘笑吁吁乐未休。
无限欢娱描不尽,回看月已下西楼。
有顷,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凌霄重剔银灯,收拾已毕,便同红生一床而寝。
睡至天明,凌霄道:“夜来所言,须得相公与我同去便好。”红生道:“我有别事羁身,兼又不便与你同去。你到那里,我自指点你就是。”遂吃了早膳,一同到城。红生远远指着大船,说道:“这只大号座船就是沈爷坐的。你去船边伺候,待沈爷出来,叫喊便了。”说罢,竟自转去。凌霄候了好一会,纔见庄都督送着沈员外下船,凌霄从旁觑得分明,便一片声叫起屈来。沈西苓听见,忙叫手下人拿住,接上状词。看罢,知是方兰拐骗之故,心下转道:“虽是那方兰无赖,做了这般没下梢的事,然当时曾经同窗数载,又不是管属地方官,怎好问得。”便写了一个名帖,并那状词与凌霄,着人送至扬州府正堂审问,自己在船等候回复。
府官见是沈员外送来的事情,不敢迟误,飞速出牌拘审。差人下乡,恰值方兰归来不见了凌霄,正在那里喧嚷。差人向前一把扭住。方兰不知就里,犹乱嚷道:“我是方相公,你怎敢拿着我。”差人道:“我是不敢拿你的,却为着本府太爷请你。”方兰吃了一惊,竟被差役一直扯到府堂。府尊见了,大喝道:“刁奴才,你拐骗良家女子,逃到这里,还是掠卖还是奸拐为妻?”方兰纔晓得是凌霄这件事发作,祇得跪上禀道:“那个凌霄,原是自家的婢女。小人也是簪缨后裔,怎肯做那拐骗之事,望乞太爷电情超豁。”府尊大怒,喝道:“谁许你多讲,且待那凌霄说上来。”凌霄便哭哭啼啼,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诉了一遍。方兰跪上去再欲辩时,府尊不容开口,便抽签掷下,喝叫重打四十。又取一面大枷,枷在头门示众,即将凌霄并回词送上沈爷,待他自家发放。红生闻知,忙至府前,见方兰道:“方兄请了,兄为何这般模样?”方兰哭道:“说也可丑。其年仁兄为了官事之后,家婶母就把舍妹另许何半虚,比及何家娶去,路上又遇着强盗掳去,如今舍妹还不知下落。此事原是弟与凌霄同送亲的。因无面目回家,祇得同着凌霄住在这里。谁想这个丫头听人唆哄,霹空写着一张状子,告到太爷,竟说我是拐骗,为此屈受刑责。想我异乡孤另,没人搭救的了。”说罢,泪如雨下,甚是可悯。
红生听了,倒也慈悲起来。说道:“看你流落异乡,身受刑罚,其实可怜。祇是当初你的念头不好,所以到了这所在。我与你无论别的,就是同窗几载,岂能无情。”方兰点头道:“弟自今已经件件晓得了。”红生便向店中买了一个帖儿写着,便着巡风民壮传进府去。府尊连忙接进夤宾馆内聚话多时,亲自送出头门。红生见了方兰,假做吃惊,对着府尊道:“这方兰乃是小弟的同窗敝友,不知犯着何事,却被老年翁惩之以法。”府尊一拱道:“领教。”红生别了府尊,府尊登时开枷释放。方兰大吃一惊道:“红玉仙为何与本处太爷相熟?今日倒感激他的大恩,得以开劈。若不遇着他,几乎把那性命送在此处了。”当下再三拜谢,苦苦要留红生到寓。红生道:“我因匆匆返棹,不得工夫。你若要归去,可于今晚作速收拾,明日早到庄总爷衙门前等我。”方兰唯唯应声而去。红生亦遂即到总府前来。此时,沈西苓尚未开船,遂同去拜辞庄伟人。伟人又整备筵席,留着二生祖饯。直至次日送出,沈西苓与红生刚欲下船,祇见方兰背负包裹站在岸边等候,红生忙唤他下舱相见。方兰见了二生这般显耀,逡巡不敢下船。红生在船内微微冷笑道:“看你急急而来,恰是丧家之狗。若追前情,决不轻恕。但今见你十分狼狈,我也不必深究了。”方兰听得,祇得含羞走下船舱,撇了包裹,向着二生深深作了两个揖。转眼望见凌霄立在前舱,越发面色涨得通红起来,旋即走至后梢去了。二生也佯为不知。
当晚饮酒中间,沈西苓便唤凌霄出见,从容语以其事。红生听见,假作不知。不一日,已到苏州关上。红生谓沈西苓道:“弟以白云念切,归思甚浓,不得造府叩谒。至方家岳母处亦不暇探候。惟凌霄姐,既承挈携而归,望乞差一尊价送去,殊沾高谊不浅。”言讫,遂即握手言别。
红生即一径到了长兴,拜见红老夫妇。红公与老安人大悦,便问别后事情。红生细述一遍,道:“不肖命途多舛,数遇凶危,始遭方兰赖姻事,与何半虚局计诬陷窝主。被擒收禁私狱,天幸花神援救,得脱牢笼。及至京都,又因醉闯昝元文别墅,被他朝回遇见,认做奸细,拿住不放。又亏得沈西苓救免,既而春宫奏捷,昝贼犹欲害儿性命,将儿举荐一本,奉旨征剿湖寇。当时与贼三战三北,被困山头三日。若不遇那庄伟人解围,早已作睢阳后身矣。其间艰苦,一言难尽。今幸功成名立,得蒙圣恩,钦赐归娶。皆上赖父母之福,下藉庄、沈之力,不肖何有焉。”红公与老安人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还自你读书的功效。至于患难险阻,也算做天相吉人了。汝于次日可到祖莹拜祭,也见你荣名及祖。”红生唯唯应诺。
要知后来何如?下回便见。
第十六回 赐环诏一朝联三媛
话说红生又盘桓了几日,遂往太仓州,于旧宅基上起造堂屋。比前更加齐整。又于花亭之前起建一座花神阁,内供花神神位。雕梁画栋,备极轮奂之美。但见:
桂殿兰宫,雕甍绣闼。阑干曲曲,备十二之萦回。楼榭嵬嵬,环三千之体势。春来花木争妍,夏至菱莲竞放。小桥流水逐挑浪以过津,幽径埋香转竹林而入胜。诚为裴度之绿野,不数石崇之金谷。
红生正在建造屋宇,忽报守镇王将爷进谒。红生下阶迎接,原来就是王守备。已为叙功,超升游击。一见红生,便拜谢道:“前者剿灭巨寇,小走并无寸功可纪。荷蒙举荐,得与升赏,感仰厚恩,铭之五内。所有何半虚一事,卑职业已捕获,今特解来候请发落。”遂着手下兵役解进。祇见何半虚戴着枷杻,一堆儿跪在阶下。红生虽是大仇,看了如此光景,却有几分怜悯之意。祇得假做不见,自与王守备把些闲话,谈了半晌。恰值何猗兰亦来拜贺,相见礼毕坐定。何馥把进京事情一一询问已毕,便道:“何半虚冒犯翁兄,罪在不赦。但与小弟实系同宗,所以乃父再三央弟冒恳,弟亦难于启口。倘获以薄面,许其悔过,则感荷巨渥,胜于重生。况何半虚没有兄弟,若蒙严创,则乃父一线之传绝矣。”说罢掉下泪来。红生道:“若论谋我原聘寒荆并陷我不法,即置之死地亦不为枉。若以笔砚交游,曾经连床共寓,岂无宽宥之念。祇是以同袍而机械叵测,真一禽兽也。今日不过杀一禽兽,还说甚么何半虚。”王守备亦再三哀恳道:“据着何半虚向卑职苦苦哀求转恳,亦万分追悔无及。望乞海涵饶恕。”何馥又跪下哀求。红生慨然道:“听了子舆氏一句说话,于禽兽又何难焉。又有二位面上,便宜了这畜类罢。”王守备与何馥慌忙致谢,遂即起身作别。何半虚连连叩头,相随而去。
那时红生建造修葺已毕,亲往长兴迎接红老夫妇还家。那些亲友馈送贺礼,填门塞户,登时声势赫奕。里中老老幼幼,无不称羡。又过数日,卜吉完姻。当亲迎那一夕,方、吴二小姐一同进门。真个是笙管沸天,亲宾满座。交拜已毕,正欲迎入洞房,吃那合卺杯。忽外面一片声沸,嚷报道:“圣旨已到。”红生急忙焚香迎接,天使进入正厅,开诏宣读。却是圣上赐来封诰,兼闻红生未娶,特命昝元文之女琼英赐配红生。命完姻以后,作速上京赴任。红生谢恩已罢,心下想道:“那昝元文虽系奸邪,他女儿曾有一饮之恩,况今业奉圣旨赐婚,怎敢不从?”遂禀过红老夫妇,忙备暖轿接去。当下三位夫人同赴花烛,拜见舅姑,合家甚是欢喜。那亲戚朋友愈加称贺,俱不消细叙。沈西苓与庄伟人亦俱差人驰送贺礼。
当夜,红生与三位夫人饮酒中间,素云道:“妾自与君订约之后,将谓姻好有期。不料兽兄诱母夺志,遂致流离患难,出万死而得一生。今幸团圆,实出自神天佑庇。敢问曩时赠君玉钗、琼簪安在?”红生道:“蒙赐二珍,其琼簪佩带在身,顷刻不离。见簪如见卿耳。”素云道:“那玉钗却在何处?”红生遮隐不得,便把赠与媚娘始末细说一遍。素云绝无醋意,笑谓媚娘道:“姐姐亦以此钗作合,可称媒妁。今既完聚,何不取来会合一处。”媚娘便向奁内取出玉钗,红生亦向怀中取出琼簪。并素云这一股俱置桌上,命琼英收藏,以作传家之宝。媚娘道:“妾自那一夜与君会后,料君必无弃妾之意,妾亦自幸终身有托。讵料鱼沉雁杳,竟尔音信茫然,使妾终日闭门愁泣,染成一病,几乎不起。幸有表兄寻访,得会君家。今日断钗重接,完妾素志,可谓天从人愿,苦尽甘来。但有恳于郎君者,家表兄幼年丧父,母又多病。功名未遂,凤鸾不偶,此妾所以放心不下耳。”红生欣然笑道:“不待卿言,我亦筹之熟矣。他为你牵丝,我亦为他作伐便了。”媚娘见说,不觉笑逐颜开,向生作谢。祇有琼英双眉绿锁,向着红生泫然泣下,道:“二位夫人虽罹坎坷,今获坦夷。独妾虽则上邀天子之洪恩,今宵得成伉俪,其如家破人离,难以自问。曾于曩日在园内遇一书生,彼时力劝家君毋致毁辱,而家君固执不听,谁知此生乃是项员外之好友,及春闱奏捷之后,与老项两个苦苦与家君作对,以致籍没家赀,遣戍边远地方。祇今举目无亲,示知金鸡下赦,尚有日否?”红生鼓掌大笑道:“小生与卿已经两次相会,难道还不认得么?要知昔年在园内相遇之人,即是区区也。感卿一饮,并蒙圣恩深重,所以曲就良姻。若论令尊相待之情,言之令人发指。今既蒙夫人见谕,则令尊之事,且再缓缓计议,夫人请自保重。”琼英听说,把红生仔细一认,不觉吃惊道:“原来闯园的就是郎君。后在虎丘相遇的亦是郎君。今又毕竟与君成了姻媾,不信天下有如此异事。”说罢,大家惊异者久之。
当夜就在素云房中安宿。次及媚娘,再次琼英。自不必细说。过了几日,红生去拜望沈西苓,并到方、何二家见礼。先至沈家,西苓慌忙接入,置酒相款。红生道:“今日小弟此来,非为别事。一为拜谒尊堂,二为令妹作伐。舍亲何猗兰年方弱冠,尚未联姻,竟欲相求令妹庚帖送去,未审兄意允否?”沈西苓道:“贤弟既以为可,则竟自执柯可矣,又何必问弟之可不可乎。”遂即进内,请了母命,写了一庚帖付与红生。红生接过,因请太夫人拜见。西苓遂着侍婢请出沈母,向着红生,再三致谢救子之恩。
当下红生辞别西苓,即至方家。方老安人与方兰十分恭敬,备陈前日负盟之愆。红生笑而不答。遂到方公墓上祭拜,以谢当日知遇厚情。
旋到何家,拜见已毕。即取沈家庚帖递与何馥道:“此是敝友沈西苓之妹,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祇今西苓现为工部员外,与弟乃是莫逆至交,为此特来与老舅作伐。”何馥道:“感蒙老姊丈盛情,自当拜领。”便即择日纳采,即于是秋完姻。当花烛之夕,红生与媚娘同去贺喜。祇见二位新人长短适均,容色相敌,翩翩然一对佳夫妇也。乃作词以贺之曰:
天上玉梅清瘦,院外笙歌迭奏。青鸟度蓝桥,却喜仙郎成就。知否?知否?就里春光暗透。”
──右调《如梦令》
次日红生归去,闻知曹士彬在项工部家设帐,便同沈西苓、何猗兰前去拜望。曹士彬见二生俱跻贵显,大笑道:“二三子俱已作云中人,祇愧我这领破青衫不知几时脱下。”其年苏州提学考取童生,红生即为何馥写书作荐,何馥便获入泮。既而又闻报到,沈西苓升了户部侍郎。红生即持刺往贺。坐席未定,又见京报人报着,红生亦升了兵部左堂。遂即并辔至京。次年何馥科举入场,正值项工部主考,出京之时曾受红、沈所托,遂领了南直乡荐。曹士彬与项工部有宾主之情,亦得与榜。
红生在京,忽一日报到,扬州都督庄伟人将本职印章,及谢表一缄挂在无双亭上,竟向终南山修道去了。红生对沈西苓道:“庄伟人进退希奇,其视富贵功名浑如空花野草,真是大丈夫作为,使我一闻此信,顿觉宦情灰冷。窃念小弟与兄既已功成名遂,亦当知止,步其后尘可也。”沈西苓道:“仁兄所言,与弟意吻合。若不急流勇退,窃恐宦海无边,终遭复溺耳。”两人即日上疏,致仕而归,一同到家。
红生孝事父母,亲奉甘旨。三位夫人,琴瑟调和。那凌霄因有数幸之情,令充下陈。自此,吟风弄月,行乐追欢,俱不消细说。
光阴如箭,倏忽间过了三载。忽一日,有一道士闯进大门,管门的拦阻不住,竟被他走入中堂。管门的连忙传禀进去,红生带了仆从,出来一看,祇见那道士:赤面碧眼,草履箨冠,背上横着一把剑儿,破衲中露出两臂毛长寸许。举动古怪,竟不像个咬菜根的。红生问道:“老师父从何到此?”那道士道:“我当初原是个杀人的祖宗,今做了怕死的菩萨。老擅越就不认得了么?”红生听说,倒也惊疑起来。便留坐问道:“敢问师父可是化斋么?”那道士大声道:“我不为化斋而来。”便于背上解下宝剑,说道:“这件莽东西久已用不着了。谨此奉璧。”红生接过手中,仔细一看,纔晓得就是庄伟人。慌忙与他相见施礼,看坐道:“庄兄,祇闻你弃官入道,谁想尊容改变,令小弟一些也认不出了。”即命厨下置酒款待。庄伟人道:“贫道祇为还剑而来,山中白云,限期相候,不及奉扰了。”红生因叩请长生之术,庄伟人道:“内丹外丹,都是不容易的功夫。你要益寿延年,祇把广成大仙十二字的题目做起。”红生道:“怎的叫做十二字题目?”庄伟人道:“必净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这便是十二字的长生妙诀。”红生又挽住问他居住何山,庄伟人挥手道:“三年前还有止息之地,近来无有安顿处了。”言讫,飞步而去。
红生自此清心寡欲,同着三位夫人共修积气累精之术。后数年沈西苓过访,见红生容颜转少,因问道:“仁兄别后,反觉少年了。”红生便道及庄伟人送还宝剑,并传十二字的仙诀。沈西苓请出三位夫人,看了一看,不禁大笑道:“足下爱花,今更能养花,而因以自养。直是宝惜造化的手段。”因绘其斋额曰:“宝玄斋。”后红生徒居村僻,匿隐姓名,祇自称宝玄居士。
看官们,祇这一套故事业已讲毕。在下的还有几句后文。人都道红生祇一把宝剑,做出许大规模。分明是英雄亏着宝剑。若论宝剑,落在庄伟人手里,做出许大局面,许大功名,却还是宝剑靠着英雄。这怎么说,总之是红生送得不差,所以有了这本故事。说来到底是古人两句道得好: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传与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