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媒
第一回 灵隐寺禅僧贻宝偈 苎萝山蝴蝶作冰人
词曰:
世事伤心甚,天公难借问。奇才不值半文钱,困、困、困!闲检遗闻,忽惊佳遇,试编新听。富贵今非命,成败何须论。一春长莫向花前,恨、恨、恨!当日隋皇,后来唐主,异时同尽。
右调《醉春风》
话说隋朝仁寿年间。江南建康府有一秀才,姓蒋名岩,表字青岩。父亲蒋国士,曾为陈朝大司马,隋文帝屡辟不起,移家西子湖边,丘壑自娱,竟以寿终,母亲叶氏,相继而卒。单生蒋青岩一人。这蒋青岩临生之夜,蒋夫人梦孔子抱送。因此,这蒋青岩生得身长七尺,美如冠玉,俶傥风流,聪明绝世。真个一目十行。子史经书,般般精熟;诗词歌赋,件件惊人。正是:
才如子建人难及,貌过潘安世莫双。
这蒋青岩每入城市,那城市中人就如墙似壁,挤塞不通,都来观看。人人称羡,个个惊骇,都道是神仙谪世。便是蒋青岩也顾影自爱,想着自己才品不群,立心要做个世上第一等的人。常念他父亲曾受陈朝大恩,虽不能杀身报国,却也不曾屈膝二君。因此,蒋青岩也敬守父志,无意功名,终日与二三好友,讲究古今,读书学道,不求闻达。直他父亲在生,为官清正,所遗的家业也不算十分富厚。家人仆婢,足供使唤,在蒋青岩也不为不足。只有一件,他年已二十,尚未娶妻。这杭城的乡绅大族,都要将女儿嫁他,情愿厚陪妆奁,只要图他这个乘龙佳婿。众媒婆络绎不绝的,反来求着蒋青岩。怎奈蒋青岩只是不允,向那众媒人说道:“你们众人不必常来烦琐,料这些粉妆绸帛、俗女凡胎,哪里是我蒋青岩的对子,则除非是色如西子,才似文姬,德比孟光的,方才可允。”众媒人闻言,胸中暗想道:题目虽难,只是蒋相公这样有品,也须是西子、王嫱,才配得他过。从此不复再来。蒋青岩也全不以为念。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天气晴和,柳肥花绽,不觉动了游春之兴。写了两个简帖儿,唤过随身一个书童,唤作伴云的,来到跟前,分咐道:“你可速将这两个帖子,送到城内张、顾二位相公处,说我在家专候,即来回报。”伴云领命前去。
说那张、顾两人,一个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这两人都是文章魁首,风雅班头,青年妙品,也都未曾娶妻,与蒋青岩为八拜之交,心同道合。这日,他两人都在家里,见守门人传进蒋青岩的帖子,两处都忙唤肩舆,前后望蒋青岩宅中来。蒋青岩立在门外迎住,三人携手同到内书房中坐下。伴云忙去捧茶。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说道:“连日春光明媚,湖山可人,两兄何以不一见顾?”张澄江答道:“连日因老母抱恙,不敢少离。今日小安,正欲过访,而尊简适至,别无他故。”蒋青岩道:“小弟不知老伯母贵体欠和,有失问候。不知跃仙兄亦有何事?”顾跃仙道:“小弟连日为检点先君遗稿,发刻、编次方完,正欲拜求大序,以光卷首。”蒋青岩道:“老伯生前功业文章,素为海内推服,急宜付梓,以为后辈典型;兼见吾兄大孝,此举甚当。拙序义不容辞,但恐后生才浅。不免佛头着粪之诮。”三人说了一会,蒋青岩道:“今日天气佳甚,小弟已备下一樽,与两兄同游韬光、灵隐,一览花柳之盛。晚间便宿小斋,同过湖心亭看月,何如?”张澄江和顾跃仙连声答道:“使得,使得,自来我抗人游湖,多是白昼,从不曾月下领略。”蒋青岩道:“两兄不知那月下湖光的妙处,真个难以形容。于今且去游山,到晚间试看便知。”正说间,伴云走来禀道:“轿已齐备,酒席已先去了,请相公起身。”蒋青岩闻言,便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到门外上轿。三乘轿子,缓缓而行。只见那一路上,游人如蚁,车马成行,即垂花笈,水绿山青,好生可爱。有诗为证:
柳肥花绽暮春天,水绿山青满目前。
今古游人将不去,年年载酒醉山巅。
三乘轿子行不多时,已望见灵隐。三人一齐下轿,携手而行。但见那游女如云,一个个都下了轿子,杂在男子队里游玩。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那些妇女,都是粉妆脂补的物事,绝无一人入得他三人的眼睛。他三人同到冷泉亭上,坐了一回;又到飞来峰下,游玩半晌;串了一回洞,然后才进灵隐寺中去随喜。这年,寺里到了一位善知识,唤做自观和尚,在寺内谈禅,因此比往年更觉热闹。蒋青岩等三人素厌和尚,怕去相见,只就在大殿上随喜了一会,便从后路竟望韬光而来。未至半山,早见众家人捡了一块平地面,铺下毡子,摆了酒肴,见蒋青岩到了,一齐垂手侧立。张澄江道:“我们既要登顶,何不竟将酒席移到山顶上去!”蒋青岩道:“小弟愚意,也正是如此。”忙分咐家人移席上山。他同了张澄江、顾跃仙随后缓缓而上,一步一步来到韬光绝顶。
此时日已过午,三人俯仰四顾,只见天无片云,空翠欲滴,青山万叠,古木千章,真有振衣千仞岗,跃足万里流之势。这韬光顶上,还有一件大观,顾跃仙用手指着,向蒋青岩、张澄江二人道:“二位兄长,你看那绿况况的是湖,黄滚滚的是江,白茫茫的是海,那江湖之间,人烟攘攘的一个大圈子便是杭城,真好大观也。”蒋青岩和张澄江二人看了一会,都道:“壮哉,壮哉,如此好光景,须各赋一诗,庶不负此游。若默然而归,岂不令山灵笑人乎!”顾跃仙便向蒋青岩道:“今日吾兄是主人,就请吾兄限韵。”蒋青岩道:“眼前光景佳甚,若限韵拘体,便受其缚。这都是近日那些读日记故事的诗,与山人词客出丑的圈子,我们还是任情纵笔为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此论最是。”蒋青岩便分咐家人将樽前一个罚杯、满筛一盅热酒,向张澄江和顾跃仙道:“如此清寒而诗不成者,罚跪饮三大杯。”说罢,三人或仰面、或俯视,或举杯不语。不半晌,蒋青岩唤伴云取随身纸笔过来。那伴云忙去捧过一个拜盒,安在毡上,取出端砚紫颖、古墨名笺,摆得停停当当。蒋青岩不慌不忙,展开笺纸,提起笔来,写上一首诗,道:
春光携手上韬光,仰看虚空俯大荒。
半句西湖沉翠黛,无边东海浴扶桑。
人烟城郭团团里,江水鱼龙淼淼长。
多少兴亡多少恨,一杯同与吊斜阳。
蒋青岩写罢,随即便是顾跃仙接过笔去,写诗一首,道:
绝顶天风细,低头海气浮。
江声流日夜,湖水历春秋。
共此一樽酒,真同万里游。
杭城刚片土,仿佛系孤舟。
顾跃仙刚刚写完,张澄江的诗也做完了,提笔写来一首绝句,道:
江流一线海茫茫,潮水西来落日黄。
报道湖中歌舞歇,几多车马入钱塘。
三人题罢,一齐拿到樽前,大家轮看,互相赞赏。蒋青岩命伴云试那杯中,酒气尚温,笑道:“我辈恨不与曹家郎同时,令彼七步独得千古。”三人大笑。张澄江道:“只小弟这二十八字,太讨便宜了。”顾跃仙道:“不朽之句,正不在多。”三人又痛饮了一回,然后携手下山,仍从灵隐旧路而回。
刚到山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前来迎住道:“老和尚知三位居士今日在山上,美酒佳肴,十分醉饱;又各有题咏,未免劳神,备有苦茗一壶,替三位居士解渴消烦,遣小僧在此迎候,请到方丈一叙。”蒋青岩闻言,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那自观和尚,想亦是趣人,我们同进去会会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依言,一齐同了那沙弥来到方丈门首。那小沙弥先进去启过那自观和尚,然后蒋青岩等三人方才同进方丈。且看那和尚,怎生模样:
褊袒右肩,双瞳如电。须眉似雪,稳坐蒲团。棱棱头骨如拳,隐隐毫光满面。若非罗汉重生,定是菩萨出现。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齐向自观和尚作礼。自观和尚立起身来,打了一问讯,笑嘻嘻道:“居士们好潇洒也,老僧备下一瓶苦茶,要与三位居士润润诗肠,清清醉眼。”分咐沙弥筛了三盅茶,送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手中。三人吃罢,都觉口舌生香,眼清神爽,将先前的酒气,都消归大海中去了。自观和尚问他三人的出处行藏,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大略说了几句,只有蒋青岩长叹不语。自观和尚笑道:“居士心中,敢是有甚不足处么,老僧已看破多时了。居士岂不知那龙逢、比干,一堆荒草;伯夷、叔齐,两个饿夫。便是那秦皇、汉武,至今又是几度兴亡了!这段公案,且须放过一边。于今老僧有个商量,却非老僧杜撰,本是三位居士的前数。老僧写得明白,封在此间,三位居士带回去,细细观看。此后前半段的事件都在上面,后半段却由得居士们自家主张了。”说罢,自观和尚便向袖中取出一个封儿,封得十分坚固,递与蒋青岩收了。蒋青岩见自观和尚语言不凡,相貌奇异,料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好当面拆开,三人作谢而别。小沙弥送他三人到方丈门外,拱手道:“小僧不及远送了,封内事,居士们须要及早求谋,休孤负了老僧这段婆心。”三人唯唯而别。
此时日已西沉,蒋青岩等三人,因那封儿,都怀了一肚猜疑,要拆开观看。又因途中不便,只得上轿回家。到了家中,已是上灯时候了。蒋青岩也不待吃茶,忙忙分咐上出灯来,取出封儿,同张澄江、顾跃仙等开拆。拆了两层纸,里面才出一个柬帖儿来。蒋青岩取出那帖儿看时,上面却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诗。那诗道:
三凤东飞,皆得其凰。
恶风吹水,散我鸳行。
奋身而前,头角庙廊。
破镜重圆,明月辉光。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理会不出。蒋青岩道:“这头两句,象是你我婚姻之事,东飞是要我们东去,后六句却难解说。”张澄江道:“小弟数日内正要拉两兄同渡钱塘,共游浙东,访山阴之盛。今日看来,正和了这个‘东’字,何不明日即便起身,试走一遭,兄意如何?”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喜道:“弟辈亦有此兴久矣,倘得吾兄相携,诚为快事。明早便去束装,午间便渡江,如何?”三人商议已定,蒋青岩分咐家中,安排酒肴,送在湖船上看月。正说间,乌云陡起,雷雨交作。蒋青岩向张澄江、顾跃仙叹道:“天道莫测,即一饮一酌,皆不可预定。古人云行乐当及时,此语良可念哉!”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为之浩叹。蒋青岩便将酒席摆在厅上,三人同饮。饮至二鼓,三人同榻而卧。
次日黎明,张澄江、顾跃仙二人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已饭后,蒋青岩和顾跃仙都到了张家,各带两三个家人、书童,押了行李,一同出城,上了渡船。这日风顺,不上一餐饭时,已到了萧山县。次日起早,到绍兴城外,当下就在城外觅了一所洁净僧房住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议定,先游会稽。隔夜分咐家人,雇下三乘轮,三头驴。次早各带一个童仆,及随身铺盖,其余的家人看守行李,一齐起身望会稽山来。这会稽是海内的名山,奇秀甲天下,道书所谓第十一洞天者是也。这山内所有古往今来的胜迹,不可枚举。蒋青岩同了张澄江、顾跃仙一路行来,到了山下,寻了一个幽雅的下处,安了铺陈。他主仆六人,便一齐入山,访古问胜,穷幽极奥。一连游了数日,或登高,或眺远,或饮酒,或赋诗,或悲歌长啸,无所不至。游完了会稽,又到诸暨县去游苎萝山,访西子故居、浣纱遗址,处处都留有题咏。他三人一路上你唱我和,真个有兴。正是:
山灵有幸逢才子,彩笔题诗在上头。
三人一连又在苎萝山中游了两日,大家都觉困倦,回到下处休息。这下处也是一个隐者之居,依山就石,松柏参差,水云缭绕。正是: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这日蒋青岩偶然到门外闲步,只见一群蝴蝶,将近数十,其大如掌,五色灿烂,自西飞来,直望着东边山内缓缓飞去。蒋青岩见了,十分惊羡,心中想到:吾闻蝴蝶所向,必有奇花异卉,我不免跟着他进去看看,也是一件趣事。一边想,一边望着那群蝶儿走去。你道可是作怪!那群蝶儿飞了一会,见蒋青岩走不上,他又歇在树上、草间,就像等待之状:见蒋青岩走近,他又飞起,恰如引路一般。直过了四个山岗,到了第五个山岗之内,有一块平坦地面,约百余亩宽阔,中间高槐大柳,茂林修竹,四围峰峦层叠,春禽满耳,恍然仙境。蒋青岩也无心观看景致,直跟定那群蝶儿走去。走了数十步,只见那茂林中露出一角青粉高墙来。再转数步,见一座门楼,两扇竹扉,半开半掩,却不象人家的大门,蒋青岩抬头一看,见那门上钉着一个扁,扁上写着:“后桃源”三个大字,并不曾落款,蒋青岩方知是个大家的园子。那群蝶儿竟往园内飞去,蒋青岩欲待跟那蝶儿进去,又恐怕被人盘问;欲待不进去,想那群蝶儿飞来的光景,却象有些缘故,心中左思右想,只得让那群蝶儿先去。蒋青岩在门外想了半晌,道:“无妨,无妨,便是大家的园亭,也是容人游玩的,便有人撞见,我自有话对他。”算计已定,放开脚步,竟往园内走来,行过一带回廊,转过茉香棚、荼架,只见一湾流水,两岸桃花,真个可爱。蒋青岩看了半晌,远远望见对岸的楼阁缥缈,欲待过去,奈无舟可渡,只得沿岸走来。忽见几株深柳,笼住一条板桥,蒋青岩心中甚喜。将衣袖分开柳枝,轻轻走上桥来。你道可又作怪!那群蝶儿正在这桥上飞舞,蒋青岩暗暗道了几声“奇怪”。那群蝶儿见蒋青岩到了,他便望前飞去。蒋青岩想道:“这群蝶儿颇似有因。我于今到底直跟定他,讨个下落。”又随着蝶儿转弯抹角,过了几处亭台池馆,隐隐见朱扉半启。蒋青岩走到门边,听得里面有妇女声音,恐是人家内宅,只得闪在湖山石边,听那里边说话。不防里面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来,年可十三四岁,朱唇皓齿,鬓发齐眉,打扮不恶。手中拿一把团扇,见了那一群蝶儿,忙忙用扇去扑,口中叫道:“韩姐,你看好一群大蝶儿,快来扑住他耍子。”蒋青岩连忙躲到一座牡丹台下,偷眼觑着门内,看还有甚人出来。不半晌,那门内果然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年可十八九岁,生得十分俏丽。怎见得:
体态轻柔,容颜秀雅。湘裙下三寸金莲,云鬓中两行翠凤。体似杨柳小蛮腰,赛过樱桃樊素口。
那女子身穿了一件绿色春衣,手拿了一把葵花宫扇,望着那青衣女子问道:“蝶儿在哪里?”青衣女子道:“方才一群蝶儿,都被我扑散了,只扑得一个在此,我拿与小姐看去。”那绿衣女子道:“小姐更衣去了。也好就来。”说犹未了,只听得门内步摇声响,早出一位绝世的佳人来。怎见得。
二九芳年,三春美景。黑发如云,蛾眉露两行新月;红颜似玉,朱唇合一点丹砂。不长不矮,不瘦不肥。宜喜宜嗔,宜颦宜笑。薄罗衣新裁燕子,凌波袜浅衬湘裙。真是王嫱再世,宛如西子重生。
蒋青岩偷眼觑见那位佳人,不觉魂飞天外,暗暗称羡道:“蒋青岩痴生二十岁,不信世间有这等绝色的女子,莫不此处是甚神仙境界么!”又想道:“我方才听得那两个女子称他做小姐,想必是甚缙绅之女,如今我躲在此间,万一遇着他家的家人、院子,岂不弄出事来?”又想道:“我蒋青岩这般人品,便上前与那小姐见个礼,道声万福,他也未必见拒。”正踌躇间。只见那青衣女子,将手中的蝶儿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你看,这个蝶儿生得这般样大,如此灿烂。真个好耍。”小姐接到手中,细细观看,说道:“果然这样蝶儿,从来罕有。你却不该扑散了他的伴侣,他一片爱花情佳,寻春至此,只该听他在花间飞舞,点缀春光,扑他则甚?”那绿衣女子在旁说道:“小姐这篇议论,真可谓现身说法,这蝶儿也须点下。”小姐微微笑了一笑道:“韩香姐,你可将这蝶儿,到那百花深处放了,令言早去寻群逐队,莫耽误了他的良辰。”绿衣女子随即接到手中,轻移莲步,走到一株碧桃花上,抬起头来,正待放那蝶儿,忽然到退几步,口中道:“呀!你是甚人,因何到我内宅来?”那青衣女子在后面听得,连忙跑来观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华柔玉命题亲考试 蒋青岩出像拟娇娆
词曰:
春如此,蝶也要寻俦侣。勾引书生来不去,自奈才旷世。拈得阴阳西字,就看湖山考试。多少温柔难比喻,归来闲自拟。
右调《谒金门》
话说那绿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儿,恰好与蒋青岩撞个满怀。蒋青岩躲闪不及,正要上前见礼,只见那个青衣女子跑将来,一眼看见蒋青岩,高声叫道:“小姐,小姐,一个戴巾的贼!”那绿衣女子道:“且莫高声,待我们问他一个来历,再唤院子拿他,也不为迟。”蒋青岩闻言,知这绿衣女子是个在行的,便大摇大摆走上前来。正要向那绿衣女子作揖,不料那小姐听得园中有贼,也走到过那太湖石边来了,见蒋青岩走出来,一时不及回避,忙将手中的扇儿,遮住了那吹得通、弹得破的娇脸儿。这蒋青岩便大着胆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个肥诺,道:“小生一时误入桃源,惊动仙娥,望乞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绿衣女子道:“韩姐,你可问那生姓甚名谁,何处人氏,为甚大胆撞入我内宅,是何人领他进来,问个明白,唤院子来,扭他去见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蒋青岩闻言,也不待他来问,竟将手一拱道:“小生姓蒋名岩,字青岩,家住西子湖边,因慕浙东山水之盛,同了两个知己,一路寻春到苎萝山下,访西子故居,求浣纱遗址。早间偶尔闲行,看见一群蝶儿可爱,因跟定那群蝶儿走来,不料那蝶儿竟飞入尊园,小生亦信步相随至此,非敢冒犯妆台。小姐若要带小生去见老夫人,须带那群蝶儿同去。”那绿衣女子不觉失笑道:“痴秀才,那蝶儿是无知之物,不过闻得花香,寻花至此。你是个读书之人,岂不知内外,怎敢擅自到此?”蒋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无知的蝶儿尚晓得寻花,我蒋青岩难道反不会寻花么?且适间闻得小姐怜那蝶儿失了伴侣,已令小娘子放入花丛,难道我蒋青岩这等一个旷世才子,独不蒙小姐之怜乎?”那绿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见得你便是个旷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个女中苏、李哩。”蒋青岩道:“如此,小生失敬了。”绿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象是个书呆子,望小姐饶了他的罪名,放他出去吧。”
却说那小姐,这一会在扇儿旁边偷看,见蒋青岩风流俶傥,神清品俊,心中暗暗称羡道:“世间有这等男子,岂非神仙中人乎!”更听得蒋青岩以才子自任,又想道:“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试他一试。”因向那绿衣女子道:“我闻那生适才自称才子,不知可会吟诗?”蒋青岩连声答应道:“颇来得,颇来得,请小姐命题限韵。”那小姐又向绿衣女子道:“便将我适间放蝶为题,此时日将西坠,便用西字为韵,立刻要七言律诗一首。做得出时,放他出去,做不出时,便是个假斯文,即便扭去见老夫人。”蒋青岩闻言,笑了一笑,望着小姐一揖道:“小生领题了,只恐取笑大方。”蒋青岩此时要显他的手段真个神速,不上一盅茶时,便道诗已成了,借纸笔过来。只见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宝来到。绿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让蒋青岩书写。蒋青岩看那文房四宝,件件精良,只那笔尖儿上,还做口脂香哩。蒋青岩将一张锦笺拂开,提起笔来,恍如云龙跃海之势,一挥而就。小姐和绿衣女子在背后看了,都暗暗惊羡。蒋青岩放了笔,将诗笺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双手呈上道:“小生偶尔狂言,几被小姐考杀。于今胡乱写完,望小姐改正。”那旁边青衣女子,忙来接上去,递与小姐。小姐展开一看,那诗道:
作队寻春画阁西,舞衣新剪学深闺。
侍儿岂为伤春恼,团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怜只影,重会花底觅双栖。
慈悲金屋人难到,从此天台路不迷。
小姐看了这诗,不觉惊倒,悄悄向绿衣女子道:“好诗,好诗,真个字字珠玉,笔笔龙蛇,自负高才,良非虚语。此生料不是鼠窃狗偷之辈,放他去吧。”绿衣女子道:“小姐见得极是,我看那生,人物风流,才情高旷,世间哪有这等贼子?只可惜是个男子,若是个女人,岂不做得小姐的一个对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们来撞见,将他凌辱。”说罢,向蒋青岩道:“那秀才,俺小姐见你的诗好,念你是个斯文人,不拿你去见老夫人,着你速速回去,不得再来。”蒋青岩闻言,遂向小姐深深一揖,谢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觉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观。”绿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从来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缠。”青衣女子在旁道:“要看便与他看看,也吓他一吓;莫让他说嘴。”便将手中团扇向蒋青岩面前一掷,道:“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蒋青岩连忙拾起那扇儿,细细观看,原来就是一首咏这团扇的五言古诗。那诗道:
团扇复团扇,莫近秋风面。
秋风动抛掷,眼见蛛丝乱。
怀古忆班姬,良时易迁换。
譬如明月光,三五难常见。
蒋青岩看了一遍,将那团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向那团扇拜了四拜,说道:“奇才,奇才,直可与曹大家、蔡文姬并驾争光,真令小生愧死矣。”正说话,忽听得树林影里有人走动,把小姐和那两个女子都吓痴了,忙忙两步做一步,走将进去,将门儿闭了。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咐梅花自主张。
蒋青岩也惊得战抖抖的,躲向一个石洞里边去坐着。听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只见一个白猫儿,衔了一尾金鱼,后面一个黑猫儿赶来争夺,却非人走。蒋青岩方才心定,闪出身来,将那门儿一望,正闭得紧紧的,里面悄无人声,心下十分惆怅。欲待去敲那门儿,又恐怕惹出事来;欲待回去,又觉难舍。独自一个立在那门外,自言自语道:“世间有这等标致女子,我蒋青岩这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几番在扇儿旁边将我偷觑,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两个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观和尚之言,莫非就是此处?若在此处,便不该有这番惊阻了。”又转想道:“差矣,差矣!世间哪得有一见便成的事,从来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缘,也不知费多少精神,耽几多岁月。况我今日,也可谓受用了,只恨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我于今再等一等他,怕那两个女伴再出来之时,待我问他一个详细。”正痴疑间,只听得墙头上有人低低说道:“蒋秀才,蒋秀才,老夫人来了,你可速速回去。”蒋青岩抬起头来,到不见人。蒋青岩心荒,只得长叹一声,寻路而回。刚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脚,看见那苍苔之上,有三双小脚印。蒋青岩认得他三人先时站的方向,忙忙低下头去,伏在小姐那双小脚印上,闻了又闻,嗅了又嗅,低低说道:“僚的小姐好香也,我蒋青岩不知几时才得亲手捏一捏儿。”
留连半晌,抬起头来,见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园来,忘了来时的旧路。正在左右顾盼之间,刚刚遇着一个白头老翁,倚杖而来。蒋青岩上前迎住,拱手问道:“老丈,这里到苎萝山,从哪一条路去?”那老翁用杖指着道:“一直西去,过了五个山岗,便是苎萝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蒋青岩闻言甚喜,让老翁前行,自己随后,一面行一面问那老翁道:“方才那个后桃源,是谁家的园子?”那老翁道:“秀才,你原来不知,这便是陈朝湖州刺史华中葵老先生的隐居。他因陈亡不肯仕隋,造这所园子,隐居于此,十余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约了敝山两个老友,同去游雁荡去了。”蒋青岩闻言,大惊道:“原来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时闻得先人常说他襟怀旷达,虽少年青紫,绝不矜夸。自陈亡之后,杳无消耗,谁知隐居在此。”心中十分欢喜,想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问那老翁一问。”说道:“如此看来,那华老先生真是一个高人了,可知他有几个儿子?”那老翁道:“问起这件事来,真个天道无知。那华老先生为人极其仁厚,他夫妇今年是望六的年纪,房中也有几个姬妾侍儿,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无儿。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蒋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长的名唤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莲。闻得这三个女儿,都是天姿绝世,才学惊人的,大女儿柔玉,又是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胜。那华老先生爱之如宝,誓要选天下三个绝顶的才子,方才嫁他,因此尚未许人。”蒋青岩闻言,喜得心花都开了,想道:“方才我撞见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么就有三个!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有些影响了。且世上除了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的才品,哪里还寻得第四个出来。若明日见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门来。”正说话间,那老翁拱手道:“老夫从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过两个山岗,便是苎萝山了。”蒋青岩拱手作谢,别了老翁。
此时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昼。蒋青岩趁着月光,找到下处,张澄江和顾跃仙见了,忙来接住道:“青岩兄,你在何处去了?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处寻觅,恐怕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蒋青岩笑盈盈道:“虎狼到没有,却有蝉娟。”张、顾二人闻言笑道:“青岩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蒋青岩道:“两兄曾闻西子、王嫱,生在哪个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象一想象,再述与两兄知道便了。”张澄江、顾跃仙都道蒋青岩与他取笑,不料蒋青岩坐在一边,将眼睛闭了一回,又开了一回。那伴云捧过晚饭来,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语道:“好一群蝶儿呀,好一湾桃花流水也,敢是天台么!这座桥儿好生帮衬,你看丹楼画阁,绣幕珠帘,敢是金屋瑶台么!呀!仙女来也。怎么生得这般娇媚?莫不是杜兰香、董双成!我蒋青岩的魂灵儿飞到焰摩天去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看了大惊,只疑蒋青岩在山中遇了鬼魅,害了疯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蒋青岩道:“青岩兄,你平日极老成的,怎么今日做出这样举止来,敢是遇了甚么妖术客么?放正经些,去睡吧。”蒋青岩道:“两兄你去坐在一边,待我想象完了,与两兄细讲,只怕两兄听见,比我还要想得狠哩。”张、顾二人听得蒋青岩的语言清醒,料是有些缘故,只索走过一边,看他做作。蒋青岩立起身来,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见礼!好难题目,竟得遇了我蒋青岩是个不怕难题的,若是别人,怎生是了。”说罢,将自己做的放蝶诗吟了一遍,道:“承赞了。”随后又将那华小姐的团扇诗,朗吟一遍,道:“仙才,仙才,我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儿底下,觑着小生哩,好一双俊眼,小生怎生消受得起。”又忽然将手中的一条汗巾几,连打几下,道:“你这孽障,我只道是人,原来是你,将我吓了这一惊。呀!怎生将门儿紧紧闭上了,呀!老夫人来也。你看这两钩钩脚印儿,香气袭人,便值一万两黄金。”说罢,向张澄江和顾跃仙道:“两兄,适才小弟想象得这种情事,可好么?”张、顾二人道:“好则好甚,只恐世间无此佳遇。听吾兄说来,则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间有的,小弟们终不敢尽信。”蒋青岩道:“两兄不信么?请静坐一边,听小弟细呈始末。”蒋青岩便将这段佳遇,直从跟寻群蝶儿去,及后来同那老翁转来,一字不遗,向张澄江、顾跃仙说了,道:“这等情事,岂非登仙!”张、顾二人听了,不觉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们今日便没缘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须急急去拜认令姑母,那位小姐,将来一定属吾兄了。”蒋青岩道:“依小弟看来,那自观和尚的诗头两句,将来有些光景。”顾跃仙道:“正是,正是。恰檬侨涣畋砻茫中〉苊俏薮烁6!苯
第三回 认姑娘中堂感旧 因表侄东院留宾
词曰:
绿杨芳草山中路,访旧寻亲去。相逢执手语兴亡,惟有昔年双燕语雕梁。怜才特地留将住,可是姻缘处。轩名三凤验僧言,拼着时光耽搁不空还。
右调《虞美人》
话说蒋青岩坐了轿子,不一会到了华宅大门首。那华宅的大门,是朝南开的,门外一带竹篱高树,进了竹篱,才是正经墙门,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写着一付对联道:
避人如处子,不死愧忠臣。
蒋青岩下了轿子,一个老院子拿着名帖,一个院子上前打门。打了半晌,方才走出一个白头院子来,开了门,看见蒋青岩主仆多人,那院子问道:“相公是哪里来的?家老爷抱病多年,隐居山中,久不接见尊客,半月前往雁荡山养病去了,不敢领帖。”说罢,就要关门。蒋青岩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蒋舅老爷的大相公,多年不知姑老爷、姑奶奶的消息,今日访问至此,决要一见。若姑老爷公出,便见姑奶奶,你可进去禀知。”那院子听了,惊讶道:“原来是舅老爷的公子,请到厅堂坐了,待小人进去传禀。”蒋青岩便走到厅上坐了。那老院子忙走到中门边,那中门都是落锁的,院子击了一声云板,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婢来,问道:“有甚说话?”那院子道:“你可去禀知老夫人,说蒋家舅老爷的公子在外候见夫人,有拜老爷的名帖在此,你带进去与夫人看。”那老婢闻言,连忙走将进去。不半晌,又同了三四个丫头、养娘,一齐出来,将钥匙开了门,向那老院子道:“快请蒋官人到内堂相见,老夫人专等。”那白头院子忙跑出来,向蒋青岩道:“官人,老夫人有请。”蒋青岩化整衣冠,恭恭敬敬走将进去,伴云捧了礼物相随,众丫头、养娘依旧将门掩了。
蒋青岩将到中堂,华夫人走近前来,一手搀住道:“侄儿,我与你一别十有六年,怎生便这等长成,敢不记得我做姑娘的了?”蒋青岩且不回言,纳头便拜,道:“久违姑母大人尊范,负罪良多,今得相见,喜出望外。”华夫人再三将蒋青岩扯起,蒋青岩随将礼单呈上。华夫人道:“你我至亲。何须行这套礼,留待你姑父回来壁谢吧。”将礼单递与手下丫头收过,然后让蒋青岩坐了。蒋青岩看华夫人,虽然年纪望六,却还十分清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惨然。华夫人问及哥嫂,闻得已经亡过多年,十分伤痛。茶过三巡,姑侄两人各将亡国以来十五六年中的行藏出处说了一遍,彼此叹息一回。蒋青岩故意问道:“十六年来,不知姑娘曾生过几位表弟?”华夫人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侄儿,你休题这话。你姑父生平无甚过恶,不料上天竟不肯与他一个后代,仅生得三个妹子。”蒋青岩道:“原来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请出来相见!”华夫人道:“他少不得出来拜见哥哥,只怕梳洗尚未完哩。”当下分咐手下一个丫头道:“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备未曾,道蒋官人在此,请三位小姐出来相见。”丫头领命去了,华夫人即分咐厨下收拾酒饭。不一会,那丫头回复道:“三位小姐都晓得了,待梳洗完备,同来拜见。”这蒋青岩听得,满心欢喜,单候相见。
却说昨日园中的那位佳人,便是华刺史的长女柔玉小姐。那绿衣女子是华家的家生女,幼失父母,华夫人爱他生得清秀聪明,养在身边,如同骨肉,唤名韩香,一家上下,都叫他做韩姐。华刺史几番要收他,华夫人不肯,要将他嫁一个单夫独妻。这韩姐和柔玉小姐极好,每日在夫人前走一走,便来和柔玉小姐一处,行住坐卧不离,因此也识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瞒他。那青衣女子名唤绛雪,是从小服事柔玉小姐的婢子。韩香、绛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见蒋青岩的人品才学,心下十分爱慕,不好说出,韩香也看破几分。这日韩香听得夫人有个侄儿到了,忙到屏门后张看,一眼张见是蒋青岩,心下着了一惊,道:“奇怪,奇怪,这生原来是夫人的侄儿。”忙走到后面妆楼上来,向柔玉小姐道:“小姐,你道奇也不奇,蒋家官人就是昨日园中的那蒋秀才。”柔玉小姐闻言,惊喜道:“他昨日说他姓蒋,彼时我不曾留心问得,原来就是蒋家表兄。到是我们昨日不曾有甚行径,落在他眼里,不然被他笑杀。”韩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几首诗也不妨。”柔玉小姐道:“于今既是兄妹,后面请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绛雪在旁笑道:“韩姐,只怕他要告诉夫人,说我昨日拿他当贼哩。”柔玉小姐也笑道:“体得乱说,恐人听见。”
正说话间,一个丫头走来说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等大小姐,同去见蒋官人。”柔玉小姐闻言,忙去换衣服,打扮得沉鱼落雁,比昨日又胜几分。绛雪相随,韩香也在后同行,竟望亭子上来。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玉,一齐上前接住,说道:“姐姐,我们今日得了一个哥哥,大家同去看是个怎生模样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时又有舅舅教训,料不俗恶。”说罢,同到屏门背后,先着绛雪去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道:“我儿,你们快走出来,见了你蒋家哥哥。”这三位小姐都低了头,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云一般,香风淅淅,轻轻走到堂屋中间,三人朝上并肩站了。蒋青岩慌忙立起身来,向他姊妹三人,深深作了三个揖,他姊妹三人,一齐答礼。左右搬了三张椅子,安在夫人下手坐了。华夫人指着三个女儿向蒋青岩道:“这是大孩儿柔玉,这是二孩儿掌珠,这是三孩儿步莲。”蒋青岩道:“姑娘虽是无子,有这般三个妹妹,何愁晚景?”华夫人道:“侄儿你不知,你这三个妹子,都十分聪明好学,若是男子,到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着柔玉小姐道:“你这大妹子的笔下,着实来得的,便是你姑父,还要让他哩。于今贤侄到此,他正好请教了。”蒋青岩道:“小侄生性愚鲁,既有这等三位高才的妹妹,小侄从今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妹所许何人?”华夫人道:“还未哩,你姑父爱他三人如珍似宝,定要选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人,方才许他,因此迟迟。”蒋青岩道:“有理,有理。于今世上多半是村儿俗子,若一误听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这三位小姐听得说到这件事上,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蒋青岩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园中相遇的那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蒋青岩,也正是昨日那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说出。蒋青岩又看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都生得容颜绝世,比着柔玉小姐相去不过毫厘,譬如春兰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优劣也。
闲话之间,丫头、养娘摆出早膳来。正待举箸,忽闻云板响,外面传道:“老爷回了。”说犹未了,华刺史早已走进中门,口中问道:“蒋大官在哪里?”这蒋青岩连忙起身迎住,进了中堂。见礼完毕,以新待茶,各叙寒温。华夫人在堂说道:“侄儿早到,尚未用饭,你且陪他吃了饭再叙。”华刺史闻言,忙叫抬过饭来,至亲六人同吃。饭罢,三位小姐各回绣房去了,只剩华刺史夫妇同蒋青岩三人坐谈往事,各各感叹悲伤。华刺史道:“老夫只因读书一场,少忝科甲,受了前朝的大恩,不能身殉国难,苟全性命,避祸山林。几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行藏,所以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叹可伤。我也只待你这三个妹子出室之后,我便同令姑母结个小庵,参禅学道,不复问人间事矣。敢问郎君可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国破亲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一事,不但女子择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听媒妁之言,则误人多矣。杭城内外也有许多贵家大族,反频频央媒来与愚侄说亲,愚侄坚辞不允,只因愚侄无意功名,若一入贵显之门,恐未免随波逐流,有负先人明德,所以迁延至今。”华刺史连连点头道:“此论最高,郎君可谓孝子矣。但夫妇一伦,亦非小可,也不宜怠缓。”华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寻一个配得贤任这样才品的也少哩。”正说间,一个丫头拿了蒋青岩的礼单,双手递与华夫人,道:“这是先前蒋官人的礼帖。”华夫人道:“倒是我忘了。”忙接过来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了说道:“郎君何以客气至此,自家至亲,相念远顾,已觉可感,这厚礼决不敢领。”蒋青岩道:“一芹三敬,望姑父姑母莞存。”华刺史见礼单上有诗扇,说道:“老夫正要请教佳咏,谨领诗扇足矣,其余敬壁。”蒋青岩再三相强,又收了锦纱四端。蒋青岩分咐伴云去取礼进来,伴云领命。不一会,将纱、扇取到。华刺史忙将诗扇展开观看,那诗道:
国亡中表散他乡,满目春山惹恨长。
君父大恩俱草草,亲朋高谊久茫茫。
人情共望刘文叔,丘壑深藏张子房。
今日登堂须细认,儿时相见恐相忘。
华刺史看罢,称赞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郎君品既超群,才复绝世,只可惜生非其时,虽然郎君年方弱冠,异日定是黄金台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见矣。”
三人深谈忘倦,厨下人来禀道:“酒席齐备,不知是摆在园中,还是内宅?”华刺史道:“就在这内堂罢。”蒋青岩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园,何不携去一游?”华刺史道:“荒园久未洒扫,迟日再当奉屈。”说罢,众丫头、婢子一齐走来,抬过两张桌子,六张坐位。华刺史分咐众丫头、婢子道:“蒋官人是至亲,此后家中大小,都不须回避。”此时众待妾们都立在屏后,不好出来,听得这一句话,大家一齐走到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蒋青岩,连韩香也出来看了几次。此时蒋青岩身在红粉丛中,真个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来,他拚了痛饮。不一时酒到,华夫人着婢子去请三位小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来向华夫人耳边暗暗说了几句,华夫人笑道:“我晓得他三人,从不饮酒的,不来也罢。”蒋青岩闻言,把十分高兴减去九分。华刺史起身安了席,三人坐下,侍妾们筛上酒来。饮过数巡,蒋青岩渐觉精神困倦,又见日已西斜,再饮数杯,便起身告别。华刺史道:“老夫到不曾奉问,难道郎君的行李,不曾带得舍间来么?”蒋青岩道:“小侄来时,有两个相契的朋友,要同小侄来游览山水,行李同在一处,因此尚未携来。待小侄今夜回去与那两个朋友说了,明日搬过来吧。”华刺史道:“既是郎君的朋友,何不同到舍下盘桓几时,也带挈老夫开开笑口。”蒋青岩道:“那两个朋友,今日也要来进谒,因恐姑父谢客,所以迟疑未至。姑父若肯推爱,须写两个名帖,着一人同小侄去请他。他两人一个姓张,是张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个姓顾,是顾司徒之子,名成龙,字跃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气之人。”华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发要会了。”急忙传进一个院子来,分咐快去写两个“眷弟”的名帖,同蒋官人到下处,去请那张、顾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李到宅里来下。院子领命,去将名帖写了,在外伺候。华刺史携了蒋青岩的手,送到大门外,蒋青岩作别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来陪他饮酒,甚不快意。又转想道:“他是女孩儿家,从不曾见生客,我虽至亲,却是初会,便不出来,也难怪他。于今姑父既约我到他宅中去住,后面日子正长,俗语道:‘日近日亲,自然渐渐亲熟。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好,十分爱我,将来若得个人儿从中说合,待我与柔玉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蒋青岩情愿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难,不难。姑父和柔玉妹子,都是擅风雅、有眼目的人,只须我做些诗文,惊他一惊,他自然会着我的道儿。’”
说时迟,走时快,那轿子早已到下处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一齐接住,问他认亲的事如何。蒋青岩欢天喜地,细细向两人说知,又道:“家姑父闻两兄在此,嘱小弟致意,道他多年不出门拜谒,差院子敬持名帖,前来叩请,约两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他宅上,盘桓几时,一同回去。”那华家的院子,忙将名帖呈上。张澄江和顾跃仙同向蒋青岩道:“令姑父小弟们素未蒙面,何敢唐突取扰?”蒋青岩道:“两兄与小弟情同骨肉,吾亲即若亲,况小弟已替两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张、顾二人都因有那自观和尚的诗在心头,巴不得同去,及闻蒋青岩之言,忙忙转口道:“即是长者见爱,何敢固辞,明早同行便了。”当下向华家的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爷,我们明早和蒋相公同来便了。”那院子领了回话去了不题。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吃了夜饭,张澄江低低问蒋青岩道:“吾兄今日见那两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蒋青岩道:“皆绝代人也。”顾跃仙闻言笑道:“若此处无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观和尚,打碎他的秃骷髅。”彼此谈至二鼓,方才就寝。次早起来,收拾行李,张、顾二人各写一个“眷晚生”的拜帖并礼单,分咐院子叫了脚夫挑担行李,他三个主人,也不乘轿,一路携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见了他三人,都道是仙人下降。行了一会,到了华宅门首,华家的院子先去通报,华刺史整衣出迎。走进大厅,叙礼已毕,张、顾二人呈上礼单,华刺史接过,递与院子,叫写两个壁谢帖,然后看坐。张澄江首坐,顾跃仙次之,蒋青岩又次之,华刺史北面相陪。茶过三巡,华刺史道:“昨闻舍内侄道两兄才品门第,急欲一晤,且是旧日通家,不知两位令尊人健饭么?”张、顾二人一齐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华刺史叹道:“国亡世乱,故归亲朋凋零殆尽,令人可悲可俱。两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何幸,得观芝宇!”张、顾二人齐声道:“后生失学,今幸因青岩兄之缘,得拜阶下,惟老先生进而教之。”四人叙了半晌,华刺史细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浑如三坐玉山,朗然而照映,暗暗称羡道:“不意世间有此等俊人。”当下分咐将他三家的行李,安在东边书院里。又唤过一切院子、书童来,分咐道:“蒋官人是至亲,张相公、顾相公是尊客,你们都要敬谨,不得放肆。”又派了一个书童、三个院子,轮班在书院中传递茶水,听候使唤,分咐完备,蒋青岩立起身来道:“小侄们也要到书院中走走。”华刺史即便相陪,前边书童引道,四人一齐走过了天井,进了东边一个竹门,行过两条竹径,才到书院。只见书院中门径曲折,地下洒扫得一尘不染,中庭两边,种有十来多株大桐树,此时正是深春,那桐叶新发,把纸窗儿都映得碧绿。窗前的芍药初开,香风满院,那几榻之精,书画之富,不可言尽。怎见得,有词为证:
阶下梧桐滴翠,床前芍药流香,牙签万轴拥胡床,几榻炉瓶雪亮。隔树莺声宛转,衔泥燕语匆忙。文房四宝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让。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与众不同。再到后面,又有一个亭子,四围修竹,亭面临水,亭上钉了一个扁,写着“栖凤轩”三个大字。蒋青岩和张、顾三人见了,暗暗着一惊,道:“三凤之说应矣。”三人相视而喜,华刺史看见,只道他三人爱这亭子,便分咐院子移坐具到亭上坐谈。少顷饭到,吃饭后,蒋青岩又进去候过华夫人,出来闲话,书童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长四人,谈今论古,畅叙幽怀。华刺史见他三人口似悬河,腹如武库,心中惊羡非常,当夜盛席相款,又下了请启,请明日游园。蒋青岩心中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园中,偷空去寻前日的旧事,酒散后,一夜睡不着。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楼下潜身听私语 灯前遣闷谱琵琶
词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画楼灯火辉煌。院门偷启探娇娘。关心无限意,私语对韩香。多少新愁驱不去,琵琶几代兴亡。后庭一曲更凄怆。赠诗题白练,绝伎许谁行。
右调《临江仙》
话说蒋青岩见华刺史请他到园中游赏,一夜打算重寻旧事,并未合眼。后日午问,华刺史亲来约他三人同到园中,蒋青岩千方百计要脱个空儿,到小姐的妆楼下望望。怎奈华刺史到处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占一绝,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处有蝉娟。
重来不许刘郎见,绣幕珠帘尽悄然。
这日从上午上席,直饮到起更方散。从此华刺史日间陪他三人谈笑,夜间陪着饮酒,乐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连数日,便累起一个劳碌病来,食少睡多,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蒋青岩代劳。一日,蒋青岩想道:“我此来之意,专为那柔玉小姐,于今住已多日,终朝闷坐,没得一个法儿,和那小姐一诉衷肠,大非本念。”想来想去,全没计较,因到那书院后面去闲步,见旁边有一所高楼,蒋青岩便走上那高楼,推窗四望。只见这楼与那花园仅隔一墙,那柔玉小姐的妆楼,也隐隐在目中。蒋青岩见了,忙下楼来,到墙边四下打看,见那西边墙角头,有一个门锁在那里。蒋青岩便寻着一个书童问道:“既通后园,为甚么却锁了?”书童道:“因与内宅相通,故此闭锁。”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暗暗喜道:“有计了。”当夜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劝醉了,打发睡去,待众书童、院子都睡尽了,蒋青岩携了自己衣箱上的两根钥匙,轻轻走到那后门边去,套那门上的锁。却也作怪,这钥匙就象原是这门上的一般,一套便开。蒋青岩喜不自胜,忙将那锁儿虚锁在门上,闪出后门,反手将门掩了。只见门外昏黑如油,摸不着路径,定睛半晌,望着灯光亮处,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来。打从厨房边经过,听得绛雪的声音,蒋青岩住了脚,听他说甚言语。那绛雪道:“快些,快些,小姐不吃夜饭,要汤净手哩。”灶下一个老婢,忙起身来,舀了一盆汤,绛雪手拿了一个纸灯,出了灶房门,竟望南去。蒋青岩扑着影儿,随了他两人转过一带雕栏,才是柔玉小姐的妆楼,里面灯光闪的。蒋青岩不敢进去,闪在黑影里立住,让绛雪和那老婢先进去了,他才到门背后站着,望着绛雪忙忙将汤倾在一个铜盆里,一面捧上楼去,那婢子自回厨房去了。蒋青岩听着柔玉小姐在楼上净了手,又听得一个女子净手,那女子的声音却是韩香,一边净手,一边向柔玉小姐说道:“小姐,我昨夜替三位小姐得了一个佳梦。”柔玉小姐道:“是梦见我姊妹们做了官么?”韩香道:“我梦见三位小姐,各跨了一只彩凤,齐齐飞向云中。我醒来细想,这梦甚佳,三位小姐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长叹不语。韩香道:“前日我看那蒋家官人的人品,真个世上罕有,又且负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够了。昨闻老爷说那同来的张、顾二人,也是风前玉树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说道:“老爷连日身体欠安,蒋家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饭及时否?”韩香道:“夫人时刻查看,料无人敢怠慢他。只他年已二十,为甚不寻个佳偶,想多因眼高才大之故。”柔玉小姐闻言,低头不语。
却说蒋青岩自绛雪捧汤上楼之时,见那老婢已去,他便轻轻走上楼门暗处,侧着身子儿站在一旁,将柔玉小姐和韩香两人的说话,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料小姐这般念我,那韩香也这等着意,于我真个难得。”再偷眼细看小姐房中,好生齐整。怎见得:
锦帐罗帏,象床鸳枕。博山炉香满沉檀,芙蓉镜光争火树。图书万卷,围绕着一个佳人;花柳三春,耽误了千金娇女。窗儿下悄语多情,门儿外相思一段。
蒋青岩魂消魄荡。再见那柔玉小姐,坐在灯光之下,浓妆尽卸,越显得千娇百媚,便是那韩香,也觉娉婷可喜。蒋青岩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说几句衷肠话儿,又碍着韩香在侧,千思万想。只见小姐愁眉不展,情绪萧条。韩香道:“妾观小姐连日情绪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尔不畅,连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为甚。”韩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已猜着几分,于今小姐便愁烦也难济事,况凡百俱有定数,待妾与小姐宽解一宽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儿,宽得我的愁肠?”韩香道:“妾近日新谱得几曲琵琶,前日曾弹与老爷听,蒙老爷赏鉴,尚未请教小姐。此时夜深人静,待妾去取来弹一曲,与小姐遣闷,或者遣得些儿去,也未可知。”小姐道:“此事甚妙,只恐母亲一时唤你,不当稳便。”韩香道:“不妨,妾来时己见夫人安寝了。”柔玉小姐闻言,忙唤绛雪点火,叫了数声,绛雪方从梦中惊醒,走到跟前,道:“适才可是小姐唤我?”小姐笑道:“你这妮子,怎么一些心事也没有,恁般好睡,快些点火,跟韩姐去取琵琶来。”绛雪定去燃了一个纸灯,同韩香下楼。蒋青岩早已躲往楼下去了,让韩香和绛雪过了身,他大着胆子,竟上楼来。柔玉小姐正背着身子,在香几边添香,忽听得脚步响,忙忙转回头来,见是蒋青岩,一时回避不及,蒋青岩恭恭敬敬,望着柔玉小姐一揖,道:“贤妹拜揖。”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阑人静,哥哥却从何处混入我卧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独不畏礼法乎!”蒋青岩道:“客枕无聊,偶尔闲行,望见灯光,不觉信步至此。听得贤妹声音,特来相访,并谢前日园中宽纵之恩,与适间关念之德,兼有拙作请正。不知贤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礼法,亦当为多情人恕耳,乞容少坐,略诉衷肠。”蒋青岩口中说着,身上便要坐下。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从人即刻到来,倘被他们撞见,不但有损于哥哥,亦且遗冤于小妹。如再迟疑,小妹即去禀知爹娘,哥哥那时休要见怪。”
正说间,远远听得韩香和绛雪的笑声,蒋青岩忙向袖中取出一张诗稿,放在桌上,飞奔下楼去了。吓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地跳,忙将诗稿藏过。韩香和绛雪早已来到。蒋青岩躲在暗中,看那韩香双手把着一张精致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绛雪同上楼去。歇了半会,然后才听得调弦定响,渐渐弹入正调,弹得指尖飞舞,纷纷攘攘,恍如金戈铁马之声。柔玉小姐道:“此非项王该下之战乎,不然,胡为壮然以悲、凄然以怒耶?”再一转其声,将断不断,欲离不离,儿啼母泣,风高马嘶。小姐道:“此非十八拍之遗音乎,不然,何以夷犹不决、似恋将离耶?”又一转其声,如思如慕,如寄如诉,悄然而深,神情飞度。柔玉小姐闻之,不觉长叹道:“此凤求凰之减调也,请止勿弹。”韩香道:“小姐真神人哉!昔日文姬辨琴,至今传为美谈,今日小姐似又过之。小姐既不乐听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请小姐静听,待妾细弹。”此时已将三鼓了,那韩香再整冰弦,冷弹慢拔,这一曲比前三曲更觉难听,其中声响,有似兵败将死、君亡臣窜者,有似老监呼天、宫娃泣夜者,这一弹,连那窗棂儿都弹得摇战,灯影儿都拨得昏黄,怨恨悲伤,万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觉声音哽咽,说道:“此曲何以伤心至此,岂雍门之琴、渐离之筑乎?我不忍听。”此时蒋青岩在楼下听得此曲,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那韩香弹了一会,停了手,问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后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来是亡国之音,若一再弹,令我心碎。姐姐你这一手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韩香笑道:“妾本意欲与小姐遣闷,不料到添了小姐的感伤,今日即承小姐见赏,敢求不吝珠玉,见赠一诗,也不在了贱妾年来的苦心。”柔玉小姐道:“诗却容易,只恐赞叹不尽,今夜夜已深了,料不成寐,我们作个竟夜之谈,你一边啜茗焚香,我一边做诗,你意下如何?”韩香喜道:“如此韵事,有何不可。妾替小姐捧砚,求小姐多作几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说要几首,我便作几首赠你。”韩香笑道:“妾虽然是这般说,也不敢十分苦劳小姐的心事,适间止弹得四曲,只求四首便够了。”柔玉小姐听了,也笑道:“所望不奢,也好打发。”韩香忙来磨墨。这柔玉小姐,真个才情敏捷,一壶香茗才熟,四首新诗旱完,向韩香说道:“诗已成了,待我去寻一幅松绫写来相赠。”韩香惊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后身么,怎生神速乃尔!”柔玉小姐轻移莲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绫,约有二尺来长,放在桌上拂得平平的,将那玉笋般的纤指儿,拈着霜毫,一气写完,却是四首七言绝句。那字儿写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蝉娟,好生可爱。韩香接到手中,将这诗一句句娇声朗诵。头一首道:
聪明端是女中豪,学得琵琶绝世高。
一曲项王垓下战,悲哥叱咤响弓刀。
其二
谁遣文姬去复归,曹公高谊古今稀。
闺中妙手弹偏苦,母泣儿啼泪满衣。
其三
绣阁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诉绕庭梧。
弦中且止求凤曲。惭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声不可闻,歌残金缕泪纷纷。
君王旧事风流甚,辇道闲花怨夕曛。
韩香诵罢,喜不自胜,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谢道:“儿女小伎,蒙小姐赐以珠玉,感刻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尽其万一,何足言谢!”
此时,蒋青岩尚在楼下,将小姐这诗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记得清楚,暗暗称羡不已。却见夜已深沉,只得东转西撞,回到书院中去。这夜韩香与柔玉小姐同榻。青岩回到书院中,将后门依旧锁了,轻轻摸到自己榻上睡下,细想这夜的光景,也依了那柔玉小姐的韵。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适才听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觉关切,只是他为人正气,不是个可以苟合的。我于今直索想一个法儿,打动我姑父,乃是上策,千思万想,在枕上反复不寐,直到天明起来,梳洗完备,将夜间和韵的诗,写了一个斗方,自己拿了,细细观看。那诗道:
自负风流气本豪,仙娥遇后眼偏高。
想思远胜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苎萝山畔欲忘归,谁道夷光旷代稀。
夜何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
其三
女伴挑灯兴不孤,可怜孤凤立庭梧。
琵琶拨尽伤心事,羡汝知音胜丈夫。
其四
私语关心我恰闻,相思从此更纷纷。
月明春花缘犹赛,孤负朝光与夕曛。
蒋青岩自己看了一回,将斗方藏在一边,然后换了衣服,竟进内堂来,替华刺史问安,恰好遇着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华夫人的卧房来。蒋青岩忙忙上前作揖,那姊妹三人也不回避,都道了一声“哥哥万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间的缘故,羞得那白玉般的脸儿,从耳根边只红到面门。两个妹子不知就里,只认作是姐姐怕羞,也低着头一齐去了,众丫头、侍妾看见蒋青岩,忙去报知华夫人和华刺史,华刺史分咐请进卧房。蒋青岩到卧房中问候了一回,知华刺史病体已愈,吃了茶,便回到书院中来。张澄江和顾跃仙闻得华刺史的病体好了,都甚是欢喜,向蒋青岩道:“小弟二人,待令岳父出来,观其动静,却要回去,恐家母悬望。”蒋青岩道:“小弟的意思,也正如此,我们同来,还须同返。”按下不提。
且说柔玉小姐,因早间撞见蒋青岩,坐在绣房里道:“那蒋郎咋夜虽然唐突。却也是个情种,只是将我华柔玉看差了,我岂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能央一个媒妁向我二亲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递一个口气与他,又无人可托,且是女孩儿家,羞答答不好启齿。”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他昨夜有诗在此,要我和他,待我取出来看看。”立起身来,先将楼门儿关了,然后向箱中取出蒋青岩的诗稿来,展开从头细细观看,再三吟哦,不觉低声赞道:“绝妙好诗,我华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孤负了我的才学。我不免将他这诗和了,里面微露此意,教他竭力图谋,得便递与他,却也无妨。”当下拈起笔来,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将去。不多一会,将那四首诗都和完了,取过一方彩笺,写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诵。那诗道:
几年庭院闭东风,自信人间路不通。
芳草浑将衣带绿,山花闲映玉钗红。
莺儿隔树歌相和,燕子窥帘语略同。
谁遣寻春来此地,题诗错拟蕊珠宫。
其二
高楼计日怕春归,漏日春花已渐稀。
蝴蝶有情常秃树,睛丝无力故牵衣。
堂前旧识来双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静卷朱帘无个事,夕阳山顶暮云飞。
其三
聪明未敢拟前人,学得吟诗暗惜春。
团扇偶题工尚浅,霜毫无法笔难神。
怜才喜遇风雷手,问字渐为闺阁身。
白雪调中休见狎,红裾着地不沾尘。
其四
三春花月几多时,蝶使蜂媒怪尔迟。
每以私奔轻卓女,频将自荐笑西施。
怜君客枕应含恨,念妾深闺亦锁眉。
不见东风桃李树,回头花落子迟迟。
柔玉小姐将诗吟咏了一回。低声唤道:“蒋郎,蒋郎,天若使我是个男子,与你并驱中原,也不知鹿死谁手!”说罢,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与蒋青岩。忽闻有人上得楼梯响,柔玉小姐忙将诗稿藏过一边。只见韩香急急忙忙走到跟前,说道:“小姐不好了,祸事到了!”柔玉小姐闻言,惊得面如土色。不知是甚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恶姻缘变好姻缘
词曰:
春事多阑,相思不断,权门忽地求姻眷。暂将才子认东床,那知竟遂东床愿。彩笔惊人,珠帘隔面,河东三凤堪同羡。想应端为此入来,雕龙绣虎筵前献。
右调《踏莎行》
话说那柔玉小姐,听得韩香之言,一惊不小,忙忙问道:“我家隐居深山,是甚祸事?”韩香道:“小姐你还不知么,这件祸事却是从三位小姐身上来的。朝中有个权臣越公杨素,他是隋家开国元勋,权倾中外,性极刚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位小姐,于今特差一个官儿,赍了聘礼来到,说他越公闻得三位小姐都是倾国倾城之貌,要求一位与他儿子做亲,若肯依允,便无他说;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柔玉小姐道:“天啊,此事如何是好?”韩香道,“小姐莫恼,于今却又恭喜小姐了。”柔玉小姐道:“你敢发痴么,既是这般祸事到了,安有喜事,难道老爷将我许了杨家不成?”韩姐道:“不是,不是。老爷见杨家人到,一时无计推脱,只得权将蒋官人假作大女婿,张官人假作二女婿,顾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别事都权得,这件事可是权得的?将来三位小姐,定属他三人,恰好小姐许了蒋官人,岂不可喜!”柔玉小姐闻言不语。韩香道:“待妾再去打听,看老爷怎生打发那差官,起身再来报与小姐。”
话分两头。再说华刺史,备了千金厚礼送那差官,托他婉辞。又请出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与差官相会。那差官见了他三人,心中想道:“闻他三个女儿都是国色,这三个女婿,却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杨公子,及得他哪一件来!于今这华老既送我恁般厚礼,我自当替他婉辞,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当夜华刺史盛席待那差官。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时欢喜非常,尽情痛饮,料想这段姻缘,一定要弄假成真,胸中到觉感激那杨素老儿。
次日,打发那差官回头去了。华刺史进到中堂,与夫人愁眉相对,道:“我们隐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远害,不料那权臣还放我不过。于今虽是暂时回他去了,还不知后事如何。我想三个孩儿都已生成,蒋家郎君和那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品格不凡,门楣相敌,只不曾面试英才。我昨日既将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为真,我到不好处得。我的意思,今夜备一个酒席,到书院中与他三人作谢,席间便考他们一考,若是才学超群,我便认真,将女孩儿许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华夫人喜道:“老爷所见极是,妾身初见蒋家侄儿的人品,闻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与老爷商议,要将柔玉孩儿许他,因老爷抱恙,未暇及此。后来又闻得那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的人品,都出类超群,若使三个孩儿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才实学,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妾身即刻就去分咐厨下备酒便了。”华刺史说罢,便起身走出书院中来。
却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也正在那里商量。蒋青岩道:“我们三人在此,原无他望,单为想着这段婚姻。小弟细观家姑父昨日的举动,多半是借我们行权,其实未决。他夜间必出来陪我们饮酒,两兄都要着实恭敬,认真翁婿,看他怎生说话,万一他口气不改,我们便各寻一物为定。”张澄江道:“我有琥珀鸳鸯扇坠一枚。”顾跃仙道:“我有碧玉镇纸一方。”蒋青岩道:“我有秦时宫镜一面。”正说间,伴云走来报道:“姑老爷来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一齐来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谦恭,张澄江定不肯与华刺史对坐。华刺史道:“澄江兄,今日何以过谦至此?”张澄江道:“往日是通家子侄,还可假借;今日乃翁婿至亲,名分有在,岂敢僭越?”华刺史闻言,笑而不答,彼此谦之再三,华刺史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老夫昨日示爱,权借两兄作退兵之计,婚姻之约,尚容思议,两兄何以这般认真?”顾跃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权,曾未闻权作夫妇之礼。令爱小姐虽是千金艳质,晚生辈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负疏浅,听凭老先生当面考试便了。”华刺史道:“老夫所以疑俟之故,正为此耳。观两兄人品气概,自是高才饱学,老夫信之久矣。但小女辈,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大当面请教一番,他才深信。”张澄江道:“如此极妙。且择人而事,自古贤女皆然,请老先生即刻命题给韵,限以时刻。”华刺史道:“如此请坐了,待老夫进去就来。”华刺史忙进内宅,向华夫人道:“那张、顾两生,十分将婚姻之事认真,情愿面试。夫人你可速去分咐厨子,将酒席摆在大厅上,将屏门边都挂了帘子,你领三个女孩儿坐在帘内,观他吟咏。”夫人闻言,一把唤过韩香到跟前,与之说其缘故,叫他去请三位小姐整妆到前厅,看那三个才子做诗;一面催厨下摆酒。华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书架上取了三张锦笺,笺上都写了诗题,题下限了韵,一样折得方方的,笼在袖中。又唤过韩香来,分咐道:“外面上席之时,你可携了琵琶在帘内,听我挥使。”韩香领命。
外面书童进来禀道:“大厅上酒席已摆设齐备了,屏门上的湘帘已挂了,请老爷安席。”华刺史随即起身,走到厅上,着院子去请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上席。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来听考,一齐来到厅上。华刺史也笑脸相迎,一个一个打恭安席。四人坐定,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见帘内隐隐跃跃,那香气一阵阵飞透出来,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内看他三人吟咏,他三人一发添了许多诗兴。酒过三巡,华刺史便向袖中取出那三张锦笺,捏在手中,向张澄江、顾跃仙二人说道:“老夫放肆了,拈有三个题目在此,连青岩舍内侄也要请到一二。”蒋青岩笑道:“如此方见姑父公道。”华刺史道:“老夫还有一说,舍下有一义女,善弹琵琶,于今老夫着他在帘内,待三位题目到手,令他弹一曲来陪,如曲终而诗不就者听罚。”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道:“此事极妙,可作将来一段佳话。”华刺史然后将那三张锦笺放在一个大花瓶内,向他三人问道:“三位年齿孰长?长者请先开一题。”蒋青岩闻言,便向张澄江、顾跃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说罢,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张锦笺来,笺上写着:“题西子采莲图”,得“子”字,要五言古诗一首。蒋青岩尚未看完,只听得琵琶已响,一个书童捧了文房四宝,立在蒋青岩身边。蒋青岩喜孜孜提起笔来,挥如夙构,一挥而就,呈到华刺史面前道:“草草完命,幸赐涂抹。”华刺史连忙双手接过,细细观看。那诗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号西子。
清晨自浣纱,暮作采莲女。
游鱼各惊散,鸳鸯复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谬相比。
花质本亭亭,斯人妙容止。
莫采并头花,双双照溪水。
华刺史看了一遍,击节连声,称赞不已,随即收入袖中。听那琵琶,才弹得半曲,华刺史一发敬服。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在帘内观见,十分骇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见过的,虽不惊讶,却也暗暗欢喜。第二是张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笺,展开看时,上写着“题天台采药图”,得“来”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拟柏梁台体。这里刚刚看完题目,那帘内的琵琶再响,张澄江也不思索,信笔挥成,听帘内的琵琶正弹得热闹哩。张澄江双手将诗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声朗诵道:
刘生阮生本仙才,春风采药游天台;
路迷忽见桃花开,洞口仙人带笑来。
云锦衣裳芙蓉腮,问君何日离尘埃;
纤纤手酌黄金罍,劝君痛饮休徘徊。
时来七世人相猜,旧时城郭半蒿莱;
胡麻一饭真奇哉,何不学仙空沉埋。
华刺史看罢,高声赞道:“秀逸高古,允称绝调,老夫何幸,得遇仙才!”说罢,轮到顾跃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张笺纸来,捏在手中,让那琵琶弹完了,方才看题。那题是“题子卿归汉图”,要五言绝句四首,即用“子卿归汉”四字为韵。那帘内的琵琶声,早已相催。这顾跃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写得风行雷动,顷刻间四诗挥就,也送到华刺史面前,华刺史起身接住。此时三位小姐及华夫人,与那些内外大小男女,知与不知,见他三人下笔如此神速,无不暗暗喝采。那韩香反受他三人的捉迫,一时指法俱乱。这华刺史也被他三人惊倒。再看顾跃仙这四首诗,头一首道:
自信无还期,入关如梦里。
茫茫十九年,秃节报天子。
其二
故旧半凋谢,重伤去日情。
春风吹白发,后起尽公卿。
其三
攘攘长安城,家家不掩扉,
黄童与白叟,邀看老臣归。
其四
单于感忠诚,远送还乡县。
哀哉律与陵,望子若霄汉。
华刺史看罢,赞叹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来,亲到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盅,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旷世奇才,险些儿当面错过百年之约,敬遵命矣。”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出席,拜谢道:“后学小子,谬蒙称许东床之选,实愧王郎,但客中若无厚聘,各有微物一种,聊代荆钗。”说罢,三人随即同到书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宝物来到,各人手捧一物,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蒋青岩的,是一面菱花宫镜;张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鸳鸯坠;顾跃仙的,是一方碧玉镇纸,都是罕有之物。华刺史一一记明,分咐了一个书童,去取了一个雕漆方盘来,将那菱花镜压了西子采莲图,琥珀鸳鸯坠压了天台采药歌,碧玉镇纸压了子卿归汉诗。安排停当,唤出韩香到屏门口,分咐道:“你可将这盘内三件宝物和诗稿送与夫人,教夫人将这菱花镜和西子采莲图诗付与大小姐,琥珀鸳鸯坠和天台采药歌付与二小姐,碧玉镇纸和子卿归汉诗付与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宝物为题,赋诗一首来回答。”韩香一边答应,一边将身子往帘内缩将去。
此时三位小姐尚在帘内,因听得他父亲受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的聘礼,含羞入内去了。华夫人以问韩香进去,只见三位小姐还坐在中堂哩。韩香望着他姊姐三人恭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贺喜,聘礼在此,请三位小姐收起。”这三位小姐都将脸儿背过一边,低头不语。华夫人道:“我儿,这是你们终身大事,况那三个才子,也是世间难逢难遇的,配着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我儿,你们快快收了去。”三位小姐只是不动,华夫人只得将那三件宝物,照依华刺史的分派,替三个女儿安在袖中,说道:“你父亲要你三人各将这宝物赋就一首回答。此乃父命,你们不可违他。且你们聪明素著,若不做时,那三人只当你们不会做。”这三位小姐被华夫人一激,真个回房做诗去了。韩香也随后跟去,按下不题。
却说外面张澄江和顾跃仙向华刺史道:“小婿们于今不是外客了,须要请见岳母老夫人,以便日后来往。”华刺史道:“这也无妨。”便走进里面,向华夫人道:“那张家女婿和顾家女婿,要请你出去拜见。我想于今既系至亲,便出去见见无妨。”华夫人闻言,连忙整整衣服,唤四个丫头相随,同华刺史一齐走到厅来。张澄江和顾跃仙忙忙出席,整衣下拜,蒋青岩也在内同拜。华夫人道:“青岩侄儿是从见过多遭的,不须又拜。”蒋青岩道:“往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华刺史闻言,不觉失笑。华夫人只受了他三人两礼,他三人起来。一并站在下手。华夫人细看这三个女婿,真个都是人中麟凤,不觉喜逐颜开,向蒋、张、顾三人道:“三位贤婿请坐,宽饮几盅,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说罢进内去了,华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尽兴痛饮。饮到中间,韩香捧了一个盘儿,盘内捧了三张彩笺,写了三首诗,站在帘内说道:“三位小姐的诗在此。”华刺史道:“你只管捧过来,这是三位姑爷,此后不须回避。”韩香只得低了头,捧到席前。华刺史先取柔玉小姐咏菱花宫镜诗,递与蒋青岩等三人同看。那诗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两参成。
秦宫与汉代,成败尔分明。
蒋青岩等三人看罢,一齐喝采。华刺史向蒋青岩道:“这首诗贤婿就收下罢。”蒋青岩连忙放在袖中。再取过掌珠小姐咏那琥珀鸳鸯扇坠的诗到席上看,那诗道:
千年松柏精,镂成鸳与鸯。
松柏耐岁寒,鸳鸯会双翔。
看罢,也连声称赞,华刺史便交与张澄江收下。再看那步莲小姐咏碧玉镇纸的诗,那诗道:
玉体本坚贞,好静观书卷。
无风吹不移,色映苔痕浅。
三人读了一遍,亦复赞叹不已。这顾跃仙亦不待华刺史开口,他便将这诗放在袖中去了。蒋青岩等三人,又齐起身向华刺史称谢,又各奉华刺史三大杯酒,说道:“三位令爱高才博学,皆岳父岳母俩大人家教,今日岂可不痛饮几杯?”华刺史也不推辞,翁婿四人,饮至更深方散。
不说华刺史回入内宅事,且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心中万千喜庆,都道那自观和尚是活佛出现。转到书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诗来,拿在灯儿下细细吟诵,比读四书经传还恭敬百倍。又彼此换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这蒋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时怎生快意哩,又道:这时节敢还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他那里,看他是怎生动静。便轻轻地走下床来,侧耳四听,只闻鼾睡之声满耳,惟有那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在庆上吟哦赞叹,喜而不寐。蒋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韵的四首绝句斗方,笼在袖里。又悄悄套开后门,竟望柔玉小姐的妆楼下来,远远望见楼上楼下灯光照耀,笑语喧填。蒋青岩不敢从正路去,却从旁边乱草中转到妆楼后面,只见后面的门儿半掩,蒋青岩将身闪入门内,向那壁缝里细细张看。原来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韩香共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儿旁斗叶子,那绛雪同了两个丫头在阶檐上煎茶,蒋青岩看着灯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爱。却说柔玉小姐正是临庄之时,面前已是顺风旗,得了三捉,再过两巡,又是空汤,得了一捉。到临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张二十子,那三家俱无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个色样子。”大家看时,却是王矮虎遇着一丈青,正是夫妻相会。韩香笑道:“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虽矮,那一丈青也太长些,真可谓过犹不及。”那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闻言,都齐齐发笑。柔玉说道:“莫笑,快算将筹马来。”那三家算算顺风旗,现百子,及夫妻相会,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输筹马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赢筹马百余副。柔玉小姐将筹马向韩香面前一摊,道:“夜已深了,明日再斗。韩姐,你可将这筹马收下,明日做个东道,到园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一齐说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韩姐包足。”韩香笑道:“明日的东道,总让妾一人独做,只当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正说话间,忽然听得楼梯上就象一个人滚将下来一般,把众人吓了一惊,众丫头连忙一齐点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韩香缝绽换诗词
词曰:
妆楼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约归须速。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碧桃花下候。终朝不见阮郎来,别有奇缘致衷曲。
右调《玉楼春》
话说从人听得楼梯上滚得响,吃了一惊,一齐点火去看,绝无影响,又点火上楼去看了一回,那楼上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并未曾开动,众皆惊讶不已。绛雪在旁说道:“是鬼,是鬼。我前夜同韩姐去取琵琶,回来之时,在灯影下远远望见一个白脸后生鬼,一闪就不见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柔玉小姐骂道:“休得胡说!”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说出,心中却也想道:这一定又是蒋郎来窃听我们的说话,这痴子,于今婚姻已订,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搅扰,倘被人看破,岂非白圭之玷,此事怎生是好!心下十分踌躇。那掌珠和步莲两小姐,都一齐告别回房去了。韩香也要动身,柔玉小姐道:“韩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吧。”韩香笑道:“小姐,我却是胆小的,要在里床睡,恐有鬼来时,我好躲在床背后去。”柔玉小姐也不觉失笑,便携了韩香的手,一同上楼。那绛雪到楼下取了汤水,收拾茶具,不住地高声咳嗽,忙忙收拾完了,持了一壶香茗,两步作一步奔上楼去,闭了楼门,服侍小姐安寝不题。
却说适才在楼上滚下来的,正是蒋青岩。他因见众人都在楼下,思量要上楼去看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时失脚,滚将下来,跌得巾歪骨痛,把额角跌绽了铜钱大的一块肉皮,抱着头忙忙躲入树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恼。又想道:“我这额角上跌了这一块肉皮,倘明日张、顾两人和岳父看见,一时却怎生答应。”想了一会,道:“我只说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滚下来跌破的。”自己一人站在树林中,只待众人查看过了,打探闻得柔玉小姐留下韩香相伴,只得学个鹭鸶捕鱼之势,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书院中来,从新脱了衣服,上床去睡。心中打算,明日瞒过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私到园中去看那三位小姐赏牡丹。一边打算,一边昏昏睡去。
再说柔玉小姐留住韩香的意思,原非要他相伴,只因蒋青岩一事在心,恐怕将来做出话柄,损了他的名节,故留韩香在此,要和他商议一个计策,善止蒋青岩的来往。两人在楼上对坐在灯下,又碍着绛雪在跟前,不便开口,只得分咐绛雪道:“我与韩姐还要做诗闲谈,你可将茶儿温了,添上些灯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这里有事之时,再来唤你。”绛雪闻得小姐放他去睡,就如放赦一般,忙来添满了灯油,将茶壶暖在茶包内,他自去和衣睡了。韩香见柔玉小姐这般动静,理会不出,欲问又止。柔玉小姐侧耳细听,那绛雪早已睡着,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来,望着韩香深深一拜。那韩香不知就里,忙忙答礼,惊讶道:“小姐却是为何事,岂不折杀我也?”柔玉小姐道:“姐姐,我有一言与你商议,望你千万不可泄漏。”韩香道:“小姐说哪里话,贱妾本一下人,蒙小姐爱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图报无地。倘有可用之处,贱妾敢不尽心竭力,怎敢漏泄!”柔玉小姐道:“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试之耳。”说罢,遂携了韩香的手,轻轻走到楼下,暗中坐了,就将前日她去取琵琶之时,蒋青岩怎生上楼,他怎生正言厉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楼梯上滚下去的,多应又是他,说了一遍,道:“我想当初婚姻未定之时,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于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且夫妇大伦,岂可视作等闲花柳!他只该急急回去,打点来完娶,怎生还在此搅扰,万一老爷和夫人得知,怎生是好?今夜特与姐姐商议,他方才料必听得我们说明日到园中赏牡丹,他明日一定也要到园中来闲耍,烦姐姐留心,待他到时,指他到一边,与他说知此意,道那杨素老儿,恐未必便肯干休,万一再有甚风波,岂不悔之晚矣!姐姐千万替我劝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紧。”韩香道:“蒋官人原来这等不老成,若非小姐说,贱妾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谓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须小姐或写一书,或作一诗词,内中含着此意,待我致与他。若只是我口说,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且妾虽是下人,也觉羞答答,不好十分脱熟。”柔玉小姐道:“姐姐见得有理,只是书札我却不便写。他前夜留得有诗四首在我处,我已和了。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词儿,一起封与他便了。”韩香道:“如此极妥。”柔玉小姐连忙同上楼来,信笔写了一首词儿道:
春楦许结凤鸾俦,喜从头,两恨收。漫似当年,花下旧风流,好买归帆收拾早,人再至,免悬眸。欢娱百岁待悠悠,夜深游,劝须休。怎把寻常花柳觑妆楼。侧耳权门还可虑,心上事,莫淹留。
右调《江城子》
柔玉小姐写完,取出前日和韵的四首诗来,一起封了,正待交与韩香,又复中止。韩香道:“小姐莫不疑妾有异心么,妾便向灯前发誓,若我韩香异日走漏小姐的心事,便随着这灯儿促灭。”柔玉小姐忙忙止着,道:“若得姐姐如此,可知是好。”当下将诗词交与韩香收了。
却说韩香初闻柔玉小姐之言,心疑小姐与蒋青岩有染,及至见了诗词,方才信柔玉小姐是个贞节的女子,心中甚服。此时夜已三鼓,柔玉小姐和韩香方才就枕,从此两人更觉亲切。次日韩香早起,就在柔玉小姐楼上梳洗了,到华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转到自己房中。只见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处,早差了两个丫头,送将东道银子来了。韩香再三不收,送了几次,然后收了。韩香一面备办酒肴果茗,一面去禀知华夫人。这华夫人是最爱三个女儿的,又是韩香来说,不好阻他之兴,只得说到:“他们既要去,你可分咐园公紧闭园门,不可令老爷得知。”韩香应诺去了。
却说蒋青岩绝早起来,打扮得异样风流,只候吃过早饭,便要抽身。不料这日早饭独迟,直到小中,方才饭到。华刺史出来相陪。吃过了饭,华刺史坐了谈笑,竟不动身。蒋青岩胸中十分着急,却没个法儿遣得他去。华刺史谈了一会,又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道:“我想杨素那老贼,未必便肯丢手,老夫自那差官去后,魂梦不宁,只怕还有甚风波到来。夜间与老妻商议,到要三位贤婿作急回府料理,到秋初一齐来此,或赘或娶,各完大事,那时老夫的责任便轻了,不知贤婿们意下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连忙答应道:“小婿们出外多时,定省久缺,连日正要请命于岳父,以便束装。今既蒙岳父许以初秋完娶,小婿们明早即当返舍料理。至于杨素那厮,他心中虽然不悦,料无处可以发端。不须深虑。青岩兄或者还可少住。”蒋青岩道:“小弟与两兄同有大事在身,自当同返。”蒋青岩口中虽是这等说,心中觉得:“明日便行,未免太速了些。”没奈何,只得听他二人的信止。只恨华刺史不动身,他不碍到园中与柔玉小姐一会。直等到中午,华刺史方才起身入内。分咐备酒,与三个女婿饯行。
蒋青岩忙忙要抽身到园中去,又被张澄江和顾跃仙缠他,又挨了一会,日已西向,才得脱身。急急忙忙走到花园门首,只觅园门紧闭,里面有人说话。蒋青岩恐怕他院子们在内,不便敲门,只得在门外站住。站了一会,见那园门忽开,一个弯腰曲背的老儿,同着一个黄头发的小厮,各挑了一担枯枝乱草,走将出来,反手将园门带上。那小厮道:“阿爹锁了门去,衙内小姐在亭子上看花,恐有外人混了。”那老儿道:“此处那讨外人,我们挑去就来,锁他做甚?”说罢,挑了便走。蒋青岩站在一边,让那两个老小走过了身,正要进那园中去,忽听得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在那喊道:“青岩兄!青岩兄!”蒋青岩听得,吃了一惊,只得倒迎上前来。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说道:“青岩兄,有甚好去处,何不携我两人同游一游。”蒋青岩道:“偶尔闲步,无甚好处可游。”顾跃仙道:“我们何不同到后桃源一游?”蒋青岩道:“恐他园内有人,不便进去。”张澄江道:“我们于今都是自家人,使是岳父晓得何妨!”一边说,一边竟大跨步走到园外边,一手将园门推开,便往内走。蒋青岩不得已。一同进去,转弯抹角来到溪边,两岸的桃花,尽随流水,一片绿阴,数声黄鸟,因口占一首词儿道:
声老黄鹏,一溪清浅桃花片。旧时娇面,待与重相见。好事多磨,怎奈人牵伴。双双燕,来去堪羡,遥望香闺远。
右调《点绛唇》
三人正在观看之际,不料那个挑柴的老儿,忙忙从后赶来,叫道:“官人们,官人们,后面是内宅,今日又值夫人小姐们在亭子上看花,不要乱走。”蒋青岩原意不肯同张澄江和顾跃仙进去,恰好听得此言,忙忙扯住他二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快回去,莫待岳父知道,说我们不避嫌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青岩兄是前度刘郎,落得做好人。也罢,我们且回去,少不得重来有日。”说罢,三人携手,一路走出园来,那老儿连忙将门闭了。此时日已暮,蒋青岩闷闷而归。
再说那三位小姐和韩香,早饭后便同到园中,坐在牡丹亭上着了一会围棋,然后赏花,那花果然开得茂盛。大家赏玩了半日,韩香起身到向日放蝶的所在,去观望了几次,绝无人影。直到日暮,听得有人说话,韩香和柔玉小姐心虚,怕是蒋青岩被人撞见,心中不安,只得大家散了,各归房去。柔玉小姐又烦韩香到前边去打听消息,韩香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前边无甚说话,只听得厨下办酒席,道是替三位姑爷饯行。”柔玉小姐喜道:“他若回去,我便无忧了,只不知何时起身?韩姐你再到前面去,若听得行期,再来和我说声。”韩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见蒋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间讲话。韩香在旁细听,那华夫人道:“本该相留多住几时,既为此大事,只索早去料理,七夕前后,老身便相望了,万不可迟。”蒋青岩连声应诺。华夫人道:“恐你姑夫在外等你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时再进来走走。”蒋青岩便起身前去。华夫人见蒋青岩身上的长衣,后面绽了一条线路,忙道:“侄儿且住,你值身上绽了线缝,可脱下来缝缝。”蒋青岩忙忙脱将下来,自己一看,笑道:“早是姑娘看见,不然岂不令人取笑!”此时恰好韩香在旁。华夫人接过与韩香道:“你可拿去替蒋官人缝一缝。”韩香接到手中,忙忙走到自己房内,将衣服缝了,心中想道:“我何不将小姐的诗词,安在他袖里。”韩香竟取了诗词,正要放入袖中之时,听得那袖中也有纸响,取出来看时,也是一个斗方儿,上面写着四首绝句,后面写道:枕上次韵。韩香展看那诗,却是和柔玉小姐赠我弹琵琶的原韵,也不及细看,收过一边,忙将柔玉小姐的诗词放在那衣袖中,拿到中堂递与蒋青岩,穿了出去不题。
却说韩香转到自己房中,取了适才蒋青岩袖中的诗稿,锁了门,竟望柔玉小姐身边来。柔玉小姐见了韩香。便问道:“可知他行期何日?”韩香走到跟前,低低说道:“适才撞见蒋官人在夫人里边,说道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怎生去得恁速?”韩香笑道:“蒋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知越速越好哩。小姐你可晓方才有件凑巧的事,蒋官人的衣服绽了一条线缝,夫人命妾替他缝缝,不料他袖中有一张诗稿,却是和小姐前夜赠妾弹琵琶的四韵,被妾将小姐昨日那诗词抵换在此,岂非凑巧之事!”柔玉小姐道:“事虽凑巧,万一他在人前失落出来,怎生是好?”韩香道:“此事无妨,蒋官人只当是自己的诗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问道:“他的和韵诗,做得如何?”韩香忙向袖中取出,递与小姐,小姐道:“你念与我听吧。”韩香便展开那诗稿,从头念起,念到“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赞道:“深情绝调,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又赞道:“此一联真可谓诗中画矣。”再念至“可怜孤凤立庭梧”及“至负朝光与夕曛”两句,又赞道:“怨恨凄其,无不及至,只可惜不曾赞得琵琶。”韩香道:“下人小伎,况蒙小姐赐以金玉,已觉消受不起,安敢再望大君子之赠乎!倘异日小姐恭喜之后,或能转求片言,亦未可知。”说罢,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柔玉小姐问道:“韩姐,你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说知?”韩香长叹一声,说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久要向小姐诉说。妾蒙老爷并夫人大恩,爱养亚于骨肉,又蒙小姐过爱,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但念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夫人老爷年高,妾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将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夫人老爷虽不久留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过一商贾子,且小姐知妾心事,妾虽下贱,颇有向上之志。偶尔念及,不觉伤心。”柔玉小姐闻言道:“听说此情,真觉可念,万一他日我若远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说,求他将你嫁一个读书人,遂尔之愿,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韩香道:“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只愿终身朝暮相随小姐,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诵,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望小姐留意。”柔玉小姐点头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且待临时再作道理。”看官,你道韩香这一节话因何说起,只因他自己有几分才色,又且乖巧伶俐,连日见蒋青岩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实羡爱,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他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今日之言,明明说出,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在柔玉小姐不便开口,须要看他两个缘法如何。
那闲话休题,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翁婿深谈,三鼓方散。蒋青岩回到书院中,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分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雇轿马人夫,未及分忖毕,众家人院子答应道:“一切轿马人夫,都是华老爷雇备停当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闻言,各去安寝。蒋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帻,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不知可曾看见。忙向袖中摸索,觉那诗稿的卷儿大了些,取出来向灯下看时,吃了一惊。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再拆开里面看时,变作两张,全不是自己的诗稿,口中暗暗叫奇。细看那诗稿上的手迹,认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诗,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语语正气,字字开情。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劝他早归,莫误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妆楼,恐被人看破的意思。蒋青岩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是个冰清玉洁之人,想我这衣服一定是他亲手缝的了。”忙拿起那件衣服到灯下,看着那新缝之处,亲了几个嘴儿,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诗稿,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黑溜溜的眼儿里了。”自言自语,直到漏声四下方睡。次日绝早起来,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去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不多时,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后面跟了三个院子,捧了两个拜盒,每个程仪二十四两,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拂权臣竟遭枉祸 嘱佳婿同上长安
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无别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右调《鹧鸪天》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得整齐。蒋青岩亲自到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定七月初三日,一同起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早到苎萝山下了,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属。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量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量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分咐道:“你可到华老爷宅中去,禀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覆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上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边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来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问道:“被甚么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向日杨越公家来求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的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将来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婚姻之事,还说不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个回信吧。”华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只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沈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细细述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诗,又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忘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道:“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处,我们三人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人沉吟半晌。张澄江道:“我想岳父岳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婚,定有甚语言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岳母有甚说话,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此妇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他,待小弟去分咐他,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那奶娘到眼前。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分咐他一遍,叫他即刻换了簪珥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要悄悄说道:蠊偃
第八回 李半仙灯下说因由 蒋青岩客中遇神骗
词曰:
怪怪与奇奇,美色黄金两更危。就里奸谋难逆料,堪悲,指出根由叹魍魉。到处恐栖迟,不是舟行即马驰。路上风霜浑不怨,因谁?遥念娉婷望父归。
右调《南乡子》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及店主人一同来到李半仙门首,守门人传了名帖,李半仙忙忙出迎,厅上的灯烛,点得雪亮。宾主五人见礼已毕,照次坐了,那李半仙定睛把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看,不觉大惊,忙忙立起身来,向他三人从新一揖,道:“老拙不知三位贵人降临,失敬了。”蒋青岩等三人也忙答礼道:“学生们不过一介书生,生非其时,得保无祸足矣,何敢望贵?”李半仙道:“三位先生体得过谦,老拙这双眼睛,四十年来从不曾看错一人,三位先生的尊相,只在这半年之内,都要位列玉堂,名登金马。”说着,又向他三人身上细细摸索一回,又惊道:“三位通身仙骨,前世若非神仙,日后定当羽化。蒋先生的喜气重叠,一年之内,都要应验,只要谨防拐骗。适间王店官所云令岳之事,老拙于今一文不要,一切要都在老拙竭力,只待三位先生得意之时,再当领谢便了。”蒋青岩道:“我们三人虽少有才学,实无意功名,平白地谁送将功名来。”李半仙道:“三位不去寻功名,那功名却来寻你,你若不做时,不但有祸,兼且损寿。三位先生切莫以老拙之言为谬。”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半信半疑,说道:“既承过许,异日自当图报,若家岳之事,岂敢白劳?”李半仙道:“老拙虽是俗人,却是砼砼不疑的,三位先生不必多心,令岳之事,内中有个缘故,三位请入内堂,待老拙细讲。”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同李半仙走进里边一个堂屋内,促膝而坐。李半仙道:“三位先生晓得向年越公府中有个侍儿唤作红拂的么?”三人都道不知。李半仙道:“那红拂生得天姿国色,越公极其钟爱,朝夕越公左右,老拙曾相他不是凡人,不料前日竟私奔了那李药师去了,这空儿至今无人补得。不知何人说令岳翁有三位小姐,容颜绝世,他做托名儿娶,实欲自取。后来见令岳不允,心中怀恨,故有今日,老拙细知始末。连日观越公的念头,必不可已,依老拙替三位先生细想,必须是用一个指鹿为马之计,方能了事。”蒋青岩道:“怎生叫做指鹿为马,请先生指教。”李半仙道:“三位须作速回本处地方,不惜多金寻觅一个出色的女子,教他认作小姐,将来送与越公,待老拙在内多方赞叹,打消他的念头,那时令岳便可无恙了。”蒋青岩道:“世间别的还多,独有那出色的女子最是难得的,便寻得有时,也须宽了几时的工夫,万一杨公等不得,将家岳处治起来,那时怎生是好?”李半仙道:“这却不难,老拙有一计在此,待老拙明日会见越公之时,无意中露风儿,道令岳昨日差人来找我,说他三个女儿,唯有一个的颜色最好,于今重病在家,待调理好了,情愿送来侍奉左右。他听了此言,自然不肯难为令岳,三位先生但放心前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闻得,一齐下拜道:“学生辈不知先生乃当世豪侠,此恩此德,不但家岳举家顶戴,即学生辈亦殁齿难忘。”李半仙连忙答礼,当夜盛席相待,蒋青岩三人饮至三更方散。
次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绝早起来,一齐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喜出望外,大家商量一回,留张澄江、顾跃仙在京,早晚排遣计议,单托蒋青岩一人南归,寻觅绝色女子。蒋青岩毫不推辞,领了华刺史的家书,华刺史又与他八百两银子,带在身边,说道:“倘有绝色的佳人,贤婿切莫论价,或千金数百金,俱到舍下去取。”蒋青岩领命,次日便起身南发。一路上想道:绝色女子,天也不肯多生,便有也一时难遇,眼下事体甚急,这难题叫我怎生去做才好。想了一回道:“差矣。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我既受托而来,况又为着小姐大事,便是上天下地也辞不得辛苦,少不得替他寻一个替身来。我闻得从来的绝色,惟有吴门与维扬还有,我于今先到吴门去寻觅一回,再到维扬,料然必不脱空。”算计已定,一路上风雪奔驰,行了一月有零,已是十月下旬了。
到了苏州,蒋青岩分付船家将船摇到虎丘寺前,到寺内看了下处,安置了行李。这日天色已晚,不便就进城去寻媒婆,只得且住下。吃了茶饭,着院子看了行李,唤伴云相随,到千人石上及生公讲堂前随喜了一回,又到回廊下来瞻眺,只见暮烟如海,落木吟风,那阊门内外,灯火连绵,好一片夜景。再回头时,见一弯新月早挂峰顶。蒋青岩不觉动了客中之感,又念着柔玉小姐,信口做了一首词儿,道:
峰头月,暮烟如海溪光白,溪光白,寒鸦古木,雁声悲切。止因有个人难撇,驱驰不避风和雪。风和雪,几时偎倚,共成温热。
右调《忆秦娥》
蒋青岩做了这首词儿,自己吟咏了几遍,转到大雄宝殿上来随喜。见那殿上摆得香花灯烛,齐齐楚楚,四壁满挂佛像,梁上绣缥缎一二十,众禅僧在那里打点开经,见蒋青岩进殿,大家都来问讯。蒋青岩问道:“宝刹做甚么法事?”那众和尚答道:“正是。明日十日,是城内陆学士的夫人七十大寿,他三位公子在敞寺做三旦夕报恩延行水陆道场,故此今夜开经,明日这寺内甚是热闻,居士早些来随喜。”蒋青岩听了,也不在意,竟别了众和尚,回到寓所,当夜不题。
次日未及五鼓,便听得人声嘈杂,殿上钟鼓齐鸣,吵得蒋青岩不能安枕。没奈何,在枕上支吾了半夜。将及天明,便起来梳洗,院子收拾早茶来吃了。蒋青岩也无心去看做道场,着伴云守下处,自己带了院子,从人空里挤出门,叫了一只小船,望阊门而来。到了城中,也去拜了几个相知,又去托了几个媒婆,混了半日,方才回来。
却说那些媒婆,当下就悄悄向院子问了蒋青岩的脚色,听得是司马的公子,心中都想要赚一个大包儿,便各人争先去访问。却早有许多小人知道了。到第二日就有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也不怕烦琐,听说便去看看,其人都甚中平。第三日是陆学士家道场圆满之日,这虎丘寺中人山人海,男女混杂,都来随喜烧香,其中也有大家的宅眷。蒋青岩坐在房中,听得伴云和院子在厨房中说道:“那一个女眷年少,生得标致;那一个婢子,生得风骚;那一个妆扮得整齐;那一个的脚有一尺来长。”蒋青岩听得不觉心动,走出房来,也不到大殿上去,却立在金刚殿门首台坡上,看那来来往往的男女。不料那些男女们见蒋青岩生得风流年少,人人反要看蒋青岩几眼。过了半晌,绝不见一个好妇女。蒋青岩正看得没兴,只见一个带孝的老妇人,领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身穿缟素,从殿上走出来,那女子果然生得鸠娜。怎见得,有词为证:
艳质偏宜缟素,天资不屑铅笔。才披短发学堆鸦,两道春山如画。对众深怀腼腆,何人使近喧哗。娉娉婷婷一娇娃,料得芳年二八。
右调《西江月》
蒋青岩看了,甚觉动心,便随着那女子走下台坡来。只听得后面有人低低道:“原来就是他的女儿,果然生得好,便是数百金也值。”蒋青岩听得,正打着自己的心事,忙转过头来,往后一看,却有两个已老学少、似文实俗的人,一个头戴二寸高的方巾,直贴着头皮;一个头戴五尺长的披片巾,真盖着眉毛和鼻子,都穿的是水田直掇。蒋青岩便住了,有意要向那两人问那女子的根底。那两人也便立住不动,看着蒋青岩拱手道:“蒋先生象是看动了火了,何不娶他回去做个宠夫人。”蒋青岩道:“学生与二位素未识荆,何以得知贱性?”那两人道:“蒋司马的公子,何人不知!”蒋青岩道:“请问二位贵姓尊表?”那戴方巾的道:“小弟贱姓脱,小字太虚。”戴披巾的道:“小弟贱姓邦,小字子玄。小弟二人正要到尊寓奉拜,因贱名在小价身边,小价一时走散,不意到先与先生相遇于此。”蒋青岩道:“既忝神交,何须用柬,便同到小离一谈何妨。”脱太虚闻言,看看邦子玄道:“久闻蒋先生为人四海,果然名不虚传。我两人竟同到蒋先生尊寓认认,也好时常去领教。”邦子玄道:“言之有理。”三人竟携了手,同蒋青岩到寓中,蒋青岩与他二人从新施礼,宾主三人坐下。蒋青岩道:“适才同见的那女子,果然有几分姿色,听得二位在背后的说话,象是晓得他的根底,不知肯见教否?”脱太虚得:“那女子是敝府第一人,他父亲姓马,与小弟们相知,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皆能,止生这一女,见此女人品出色,资性聪明,便把自己所能的事都教与他。这马朋友不幸去春没了,此女与寡母相依度日,尚未许人。”蒋青岩道:“可知他要嫁何等之人?”邦子玄道:“那样聪明绝色的女子,自然嫁个风流儒雅的男人。只他母亲不是亲母,有些可笑,也不管做大做小,是村是俗,他只要五百两银子,一边对银,一边上轿,所以一时没得这样大老官。”蒋青岩闻言,心中暗喜,便向脱、邦两人道:“他若果肯与人作小时,学生此来,特为此事,敢求二位作伐,倘得成就,自当重谢。”脱、邦二人道:“此事不难,那女子若见了先生这样风流人品,料应欢喜,只是五百两银子,却少不得他的。”蒋青岩道:“他若允时,便依他的数目也使得。”脱、邦二人道:“既然如此,小弟二人即刻就去与他讲,明早便有回音。”蒋青岩道:“如此极感,千万明早与学生一信。”脱、邦二人齐声应诺,告别而去。蒋青岩坐在寓中想道:“这两人象是这苏州的老白相,单替人管这些闲事的,料非无影之谈;且那女子虽不及柔玉小姐,却也看得过了,若得成就,也不负我这番奔走。”当日不题。
次日饭后,果然脱太虚、邦子玄二人吃得醉醺醺的来了,蒋青岩忙忙接住问道:“那事可有些妥局么?”脱、邦二人道:“恭喜,恭喜!一说便妥了,明日便可行事,蒋先生可将五百之数备办停当,银色要高,小弟二人明早饭后同在三塘右首浪船上奉候,先生带了银子,一齐到马家成事,如何?”蒋青岩闻言甚喜,分付院子去买酒肴,留他二人饮酒,他二人也不推辞,豪餐痛饮一回,方才起身。蒋青岩关上房门,去查点身边那银子,共存七百五十两,当下将两个皮拜盒盛了五百两,又将一个红封封了二十两,打点停当。次日饭后,叫了一只小船,着伴云和院子各捧了一个拜盒,一同上船,到三塘上来,找那脱太虚的浪船。正找寻间,只见脱太虚早已站在一只船头上相迎。蒋青岩同进舱内,那舱内满满坐了一二十个人,脱太虚遂叫蒋家院子和伴云将拜盒安在旁边一张桌上,那些人个个恭恭敬敬,都来向蒋青岩见礼,每人作下揖去,口中便有许多久仰渴慕,说个不了。刚刚这个作完了,那个又上,蒋青岩不起头,作了二十多个揖,足足有两个多时辰,然后安坐。只听得院子与伴云也在前舱同几个小厮谦逊唱诺哩。蒋青岩正要开口,那脱太虚便说道:“昨约先生今日来成事,不料那女子又有一个母舅在内大吵,不肯将甥女速嫁,正要来奉复,恰好先生到了。”蒋青岩道:“他母舅既然不肯,学生也不好强他。”邦子玄道:“正是。先生且将白物带回,待小弟们再去求他,若得他母舅肯了,即来报命。”蒋青岩闻言,仍旧教院子和伴云捧了拜金,怏怏而归。
过了两三日不见一个回信,蒋青岩也只道是那女子的母舅不肯,也便丢下了。又过了两日,一起媒婆来说,有个女子,要请蒋青岩去看。蒋青岩留众媒婆吃茶,众媒婆问道:“连日可曾看几家么?”蒋青岩即便将前日脱太虚、邦子玄说那马家女子的一节事,与众媒婆说,众媒婆惊道:“相公,你遇了骗子了!我们这城内那有甚马家女子,那脱太虚和邦子玄是两个大骗子的绰号,这两人单在城外伙同地棍拐骗来往的公子客商,他的骗法鬼神莫测,本地方官要拿他之时,他不是一溜,便是用钱买嘱,因此再不得除害。蒋相公,你可曾有银子落他的手,过他的眼么?”蒋青岩听了这篇话,心中大惊,说道:“原来他两人是骗子,我到不曾留心。幸得我前日的五百两银子,只拿到他说话的船上,放了一会,还不曾过他的手。”众媒婆道:“不好了,中了他的计了!相公你回来,可曾打开银子看看?”蒋青岩道:“不曾开看。”众媒婆道:“蒋相公,你快去打开看看,只怕已被他脱骗去了。”蒋青岩忙去开了拜盒看时,不觉失声道:“呀!好怪事,怎生却是两拜盒鹅卵石了。”众媒婆听了道:“如何?已被他脱骗去了。”蒋青岩道:“奇哉,奇哉!银子事小,我只不信那骗子是个甚么法儿,便会抵换得去。我前日的拜盒放在桌子上,并不曾转身,不过只作得几个揖,那两个骗子又不曾近我的拜盒,怎得到手,此事真叫我解不出。”众媒婆笑道:“是了,是了。前日同相公作揖,可有许多人么?”蒋青岩道:“正是。”众媒婆道:“可是那些人同相公作揖之时,一个未完,一个又上,口中唠唠叨叨,一个揖作到地下,半晌不肯起来么?”蒋青岩道:“你说得不差。”众媒婆道:“相公,你作揖之时便着了他的手了,那叫个地皮遮眼之计,只怕那时连盛管家也被他弄到一边作揖唱诺哩。”蒋青岩不觉笑道:“你一发说着了,这苏州的人心怎生这般奸险?于今料无追寻之处,且去看你们说的这个女子如何,再做道理。”
却说那院子和伴云在旁听了这一响,又见银子被人骗去了,两人气得眼睛睁得灯盏般大。院子道:“相公,难道白晃晃的五百两银子,被人揭去就罢了?我小人从少跟随老爷,那一样事体没有见过,只有我们骗人,何尝被人骗我。于今这两个骗子,他既在这苏州做这把道儿,料不远行,待小人去访一访,若拿住他时,也替后来人除了一个大害。”蒋青岩道:“这苏州的地方广大,你一个人到那里去缉访?料那五百两银子,也坑我不了,我于今便鸣之官府拿那骗子,也非难事,但事不可缓,且去下干正经要紧。”院子道:“相公虽然量大,小人却气他不过,待小人到城里城外去缉访,伴云跟了相公去相亲。”蒋青岩道:“这也使得,只不可胡乱赖人。”院子领命,磨拳擦掌去了。众媒婆也催了蒋青岩同去相看女子,伴云导轿,出门半日,相了几家,都不中意。回到窝中,分付伴云将两个拜盒的石头倒了,自己在房中闷坐。想道:“我前日带来的银子所余不多,眼下便有看得中意的,也没有银子买他。我临出京之时,岳父曾向我说,若要银子用时,可到山中去取。我于今须急急到山中去,一则送家信与三位小姐,二则取些银子,再往维场,带去寻觅佳人。”
不说蒋青岩在寓中闷坐,踌躇算计。且说那院子自早间离了虎丘,到城内城外,放眼并耳,细心缉访那两个骗子,走得肚中饥了,到一个饭店内吃饭。那店官听得这院子的声音不是本地,因问道:“客人从那里来的?”院子道:“我们是建康人,住在荆州,前日从京中回来,从此经过,被你们这边的骗子骗了许多银子去了,于今只得城内来缉访。”店官道:“我这敝地的骗子最奸,既被他骗去,你一个外路人,往那里去缉访得着?”院子道:“不难,不难。那骗子的姓名我都知道,我四处去问也要问着他。”店官道:“那骗子叫甚名字?”院子道:“一个叫做脱太虚,一个叫做邦子玄。”那店官闻言,把舌头一伸道:“呀!这两人是有名的神骗,他此时也不知往那里去了,客人到不如回去吧。”院子只是摇头,将饭吃完,到柜上会钞,向腰间取出一个银袱,银袱内约有十余两散碎银子,称了饭钱,走出店门。只见旁边立着一个人,头戴破毡帽,身穿袖袄,脚踏草鞋。望着院子悄悄说道:“大叔可是要缉拿那脱太虚和邦子玄的么?”院于道:“正是,正是。你敢是知道那骗子在那里么?”那人道:“我闻得那两个骗子在一个所在,只是那骗子厉害,大叔肯谢我几两银子,我才同去。”院子道:“这个自然,若拿住了那骗子之时,便加一谢你。”那人道:“既然如此,可待我去吃些饭来同去。”这院子那里肯放他脱身,忙忙扯住道:“不要去,我买饭奉请便了。”那人也不推辞,便同院子到一个荤饭店中,尽量吃了一饱,一同起身,这院子跟了那人转弯抹角,不知往那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赠寒衣义女偷情 看花灯佳人密约
词曰:
生怕风霜劳远客,特检寒衣悄去添温热。相见有情辞不得,楼头共络同心结。此去暂时成间别,几日扬州正值观灯节。灯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纳同欢悦。
右调《蝶恋花》
话说蒋家那院子,同着那人转弯抹角走了许多路,将到盘门,那人指着一个浴堂说道:“大叔,这个浴堂今日新开,里面绝精的香水,我做个小东,请大叔洗过浴去。”院子道:“恐那骗子去了,我们且去拿住他,改日再来。”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骗子今日会酒,此时尚未到哩。”院子闻言,便放心同那人走进浴堂。那浴堂内果然洁净,每人一个衣柜,衣柜上都编成号数,又有一根二寸长的号等拴在手巾上,凡是洗了浴出来的人,那掌柜的验筹开柜,再不得差错。当下他二人脱了衣服,拿了毛巾和号筹,同进浴池,那浴池内香水初热,两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这是极妙的事,只恐太劳动你。”那人道:“这有何妨,只等拿住骗子之时,将谢重些便有了。我这手中不知是谁人洗过的,有些孤臭。”那院子听得,忙将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手巾还干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到手中,替他洗了一会。院子口中不住的说道:“好水,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将自己的手巾、号筹换了院子的去了,这院子那里留心,还在水中打滚烫着哩。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它一个尽情。”说罢,忙忙走出来,把号筹与掌柜的验过,开了衣柜,将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着在助下,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往外去了。然后这院子消消停停走将出来,看那人已不见了,连忙问道:“掌柜的,那个戴毡帽的到那里去了?”掌柜道:“我这里来往的人多,到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骂道:“被这狗肏的骗了一饱去了。”回顾看自己的衣柜已大开在那里,里面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错开了我的衣柜与别人,我的衣服、银钱都被人拐去了。”那掌柜的道:“客人你这话是那里说起,我这衣柜上都是有号数的,又有号等拴在手巾上,验筹开柜,认筹不认人,自来不错。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内被人换了号筹,与我柜上无干。”院子闻言,忙看自己手中的号筹,却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晓得是洗脊背之时被他换去,急得捶胸跌脚,又不好对人说得,只得叫掌柜的开了那人的衣柜,将那人的破毡帽、破袖袄及烂草鞋和一条帆风成群、有裆没腰的裤子穿了,长吁短叹。刚要走出浴堂,那掌柜的赶上一把扯住,问他要浴钱。这院子此时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几口,放出浴堂。这院子好生气恼,走出浴堂门外,四下张望一回,不见那人的影响,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积了许久,积得几两银子,都被他骗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气浑身,虮风走动,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块空地上坐着,伤心痛哭了一场。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说得响当当的,要拿骗子,于今骗子不曾拿得,自己到变作一个花子了,怎生回去见主人。”踌躇了一会,天色已晚,只得回来。刚到虎丘寺门前,正撞着伴云,伴云从首至足看了半晌,问道:“阿叔,你为甚出门半日,弄得这般嘴脸?”院子忙将伴云扯到一边,悄悄将遇骗子的话说了一遍,把个伴云笑得满地打滚。这院子一发气得只把肚皮来抓。伴云笑了一会,同着院子转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见蒋青岩,到是伴云先去禀知。蒋青岩闻言,也忍笑不住,忙唤院子进去,见这院子的打扮,不觉嘎嘎大笑道:“神骗!神骗!那人想必也是脱太虚的支派。”蒋青岩只得去取三两银子与他,叫他去买两件衣服穿了,明日好雇船同往华宅去。院子接了银子,便去买了几件半旧衣服,穿在身上。次日,雇了一只船,主仆三人前往杭州进发。当时有晓得蒋青岩主仆被骗的,做了四句口号道:
姑苏马骗真如鬼,主仆双双尽受欺。
寄语四方来往客,切须谨慎密防伊。
蒋青岩主仆三人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分付管帐的院子,急将秋收的火稻发卖,回来便要银子凑用。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苎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他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越觉感激,他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此事不难,那停云阁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会邀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一行罢。”韩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谢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人出外已久,天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作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这个当得,足见小姐关切之情。”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腊月初五,是月忌之日,到后日吧。”那丫头去回覆去了。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拆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代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衣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
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定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提。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事,也做了一首词儿道:
重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雁声长,笑语茫茫。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如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此意谁传!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设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蒋官人!蒋官人!”蒋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忙上楼来问道:“是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原来是韩香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上楼,说道:“贱妾何等之人,劳官人想念,琵琶贱伎,偶尔替小姐遣闷,不料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伎二字。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目众多,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亲来代谢,外有寒衣一件,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说话,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吧。”蒋青岩道:“小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既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韩香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蒋青岩又是久旷之人,客夜凄凉,见了韩香这般温柔知趣的女子,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捺不住,要拿他权做小姐,便一把搂住,道:“姐姐,夜深人静,望发慈悲。”韩香道:“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粗知书礼,素闻夫人、小姐之教,颇知自守,此事断难从命。”蒋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今夜便是小姐亲来,小生也放他不过。况小生又非钻穴踰墙之比,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望姐姐见怜,异日决不敢相负。”蒋青岩一边说,一边就强解韩香的衣服,这韩香是个女子,那里抵撑得男人住;且他久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也是天缘凑巧,韩香也不十分作难,早被蒋青岩扯落下衣,已摸着那光肥紧暖香干浅的宝贝了。韩香低头无语,被蒋青〔岩〕抱到楼窗边一张空榻上,将一手托了韩香的粉头,二人紧贴酥胸。原来那韩香是一个处女,娇啼宛转,一点腥红早已沾在湘裙之上,蒋青岩见他不是残花败柳,也甚是惜玉怜香。二人云雨已毕,蒋青岩还抱住不放。韩香道:“恐小姐悬望,放妾去吧。”蒋青岩方才放手。二人立起身来,各人整衣,韩香的绣鞋儿脱落了一只,蒋青岩替他在暗中摸了一会,拾在手中,捏着韩香的脚儿,替他穿了。蒋青岩向韩香深深作揖,谢道:“小生承姐姐见怜,此心铭刻不尽,望姐姐勿怪唐突。”韩香道:“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一个妙策,打动夫人,使妾得随小姐同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姐姐既有此心,小生自当竭力,必不误了姐姐的终身。”韩香闻言,也向蒋青岩拜谢,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两定盟。
蒋青岩道:“姐姐在此少待,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与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官人快去疾来,贱妾不能久候。”蒋青岩忙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烦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教小姐宽心自爱,任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待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了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极赞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自己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韩香已占我的头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他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中却十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地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已失落了。小姐道:“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些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日拾去,做出话柄。”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在楼梯边寻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韩姐,你的心事,我已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骨肉,何必瞒我!但望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决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贱妾今日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衔结难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待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
话分两头,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题。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分付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四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二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那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几十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到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试灯之夜了。这扬州最喜兴灯节,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萧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了各种珠灯,料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佳地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斟琥珀,劝醍醐,满城萧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旋着解衣作队游。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了,不得回寓,立在一所高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女,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都只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扬州的魁首了。蒋青岩尽情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十分留顾。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留情,他也着实眷恋不舍,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到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的站在楼下,站了一会,要取路回去,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
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个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相公随我到巷内来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相公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讲?”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随我来,自有好事到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来,不可咳嗽。”说罢,那女子竟自去了。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难道就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他回去,又恐撞见他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守了半夜,还要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出,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着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侧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穿紫的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青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一手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方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间做堂屋,左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回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莉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竹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上首坐了,他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筛酒。蒋青岩道:“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贱妾姓沈,小字兰英,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有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错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筛上热酒,两人一递一杯,饮过数巡,那兰英早已面透桃花,淫心发作,将一只小脚儿搭在蒋青岩身上。蒋青岩此时也魂迷意乱,一手挽住兰英的香肩。兰英看着蒋青岩道:“冤家,你怎么生得这等风流标致,若使我二人三年前相遇,也不致嫁着那个老厌。”蒋青岩道:“今日相逢,亦未为晚。”兰英将一杯酒吃了一满口,双手捧过蒋青岩的脸来,将那酒从两点朱唇中一滴滴的、香馥馥的吐在蒋青岩口中,彼此情兴如火,也不待酒完,各人解衣上床。这兰英虽然嫁了三四年,奈那个别驾年老无能,他那件妙扎儿从不曾得个饱餐,今夜遇了蒋青岩这个风流少年,气力雄壮,阳物又大,尽情颠插,那牝内又紧又热,弄了一更多天气,约有千余合,弄得沈兰英娇声浪语,发乱钗横,淫精狼籍,方才罢战。两人十分爽利,十分美满,这夜一连弄了三次。睡至五鼓,沈兰英叫蒋青岩起来,穿了衣服,自己同宜春两人仍旧送蒋青岩从昨夜那后门出去,嘱付蒋青岩今夜早来。蒋青岩出了后门,定了一定眼光,然后找路回寓。正是:
潘安掷果事非奇,瞥见风流意已痴。
如此姻缘真不意,桃花流水恰相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蒋青岩坚辞袒腹 袁太守强赘乘龙
词曰:
谁想这姻缘,陡地胡缠。金闺久已聘蝉娟。任尔唠叨心不转,与石同坚。计就假相扳,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梦里,两不相干。
右调《浪淘沙》
且说伴云那小厮,因望见前街上跳狮子,便悄悄撇了蒋青岩,从人空里挤去观看,及至回来,不见了主人,四下寻觅,绝无踪影,心中想道:“莫不是相公先回下处去了?”急急奔到下处,不见主人。伴云急得跌脚,只得拉了两个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后巷,高声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一更天气,那里有半点影响。内中有一个院子道:“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等大路就不认得回来,只怕弄出甚事来,被人拉去了。我们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又一个院子埋怨伴云道:“你这贪玩的孩子,满街上都有灯,跟着相公也看得,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个竹片打哩。”伴云闻言,急得哭将起来,三人只得且回下处,和衣睡倒。
到鸡鸣的时节,听得外面打门,院子忙忙起去开门,却是蒋青岩回来了。觉得满身香气,全无怒意。只问道:“伴云回曾回来?”院子道:“回来了。小的们又四处找寻相公一回,不知相公在那里?”蒋青岩也不做声,走到房中,从新脱了衣服去睡,睡在枕上,想道:“夜来这段姻缘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竟可与兰英时常往突。”又迫:“那妇人虽在我身上多情,却不是个正气的人,万一被他家人晓得,岂不弄起丑来,到不如做一个一宿之缘,从此丢下了吧。”这蒋青岩虽是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终是割舍不下。睡到日中才起来,又同媒婆去看了几家女子,回到下处。吃过晚饭,坐到一更时分,也不带伴云,竟自一个换了新衣,分付院子道:“我在这不远一个人家闲谈,恐回来迟,你们在下处看守行李,不必跟随。”说罢,竟独自一个从黑影里望皮别驾后门首来。怎奈天气尚早,里面无人照应,蒋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会,听得谯楼上已是一更尽了,然后转来。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后门外等候,见蒋青岩到了,忙请进去,二人竟往兰英卧房中来。兰英接住,欢喜非常,捏着蒋青岩的手道:“郎君真信人也。”当夜枕席之欢,极尽情态,兰英将紫玉凤钗一枝、玉砚二方赠与蒋青岩作表记。二人睡到鸡鸣,依旧送蒋青岩出来。蒋青岩回到下处,梳洗完毕,闲坐一会,又有几个媒婆来请去相亲。蒋青岩道:“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雇轿。”只叫伴云相随,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众媒婆各自散去。
蒋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闲步,忽听得鸣锣响道,众店一齐收了招牌,说道:“太爷来了。”蒋青岩闻得,走到一个古董店门首站了,让他过去。那职事过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黄伞,罩了一乘四人显轿,轿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轿上,一又眼不转睛地将蒋青岩看了一回,忙唤一个皂隶分付道:“你们可去问那古董门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么,住在那里,即便赶上来回话。”那皂隶领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着蒋青岩说道:“小的奉本府太爷之命,来问相公尊姓,尊府何处?”蒋青岩不知为甚缘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我姓蒋,是建康人,下在琼花观又玄房内。”那皂隶问古董店上借了纸笔,记写明白,飞奔去回覆太守不题。
却说蒋青岩见太守问他的姓名,心中着实疑惑。回到下处,正分付院子收拾早饭,只见先前那皂隶手中拿了一个名帖,忙忙走进下处来,向蒋青岩道:“小的奉太爷之命,请相公进行一会,有名帖在此;还有小轿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爷在后堂等候。”蒋青岩叫伴云接上名帖来,看那帖子上面写着“即刻候教”,下面写着“通家侍生袁直拜。”蒋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隶说道:“我与你太爷素不相知,可知请我做甚?”那皂隶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见便晓得。”蒋青岩见那袁太守清,料非恶意,便写了一个“邻治晚生”的帖子,吃了饭,带了伴云和一个院子跟随,坐了轿子,竟往太守衙中来。
原来这袁太守是隋朝上柱国韩禽虎的外甥,山西平阳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势力,不上数年便做到扬州太守,为官到也清廉,只是性气刚直,他要行的事,别人一毫也违他不得。因此,这扬州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袁铁枪。说休饶舌,却说蒋青岩到了太守衙门首,那皂隶请他到后衙门外下了轿,左右随即传梆,忙忙开门,请蒋青岩进去。那袁太守笑脸相迎,携着蒋青岩的手同到堂上,叙礼安坐毕,蒋青岩打一恭道:“晚生素未登龙,忽蒙台召,不审有何见谕?”袁太守道:“学生日劳吏事,不知高贤辱临敝治,有失迎迓。适喜从途中望见芝宇,真如鹤立鸡群,玉山照目,特专刺奉迎,欲一领清淡,幸勿以俗吏见弃。”蒋青岩道:“晚生一介书生,才疏学浅,谬蒙青盼,但恐有负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谦了,敢请尊号?”蒋青岩道:“贱字青岩。”太守又细问蒋青岩的家世门弟,蒋青岩一一说了。袁太守道:“原来令尊就是陈朝大司马蒋公,学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几何,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贱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问所聘何人,几时完娶,蒋青岩道:“家岳乃前朝湖州刺史华某,吉期约在春末夏初。”袁太守闻言不语,分付左右摆上酒席,宾主二人对饮,饮酒中间说了许多古今成败及眼前时政。袁太守见蒋青岩少年博学,而且气度轩昂,语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羡。即屏门内立了许多内眷,一个个都偷眼看蒋青岩的人品。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告别,袁太守再三相留,蒋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学生敝衙门今日有一件讼事,甚是难断,要请足下替学生想个断法。”蒋青岩道:“老祖台明比神君,自能片言折狱,何以过问书生?”袁太守道:“学生实实踌躇不决,足下休说套话。”蒋青岩道:“不知却是一件甚么事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个书生,先曾聘了一个贫家之女为妻,未及安娶;后又聘了一个富家之女。于今那贫女之父告到学生案下,道那书生停婚再聘。那书生道,是那富家势逼为亲的,那富女之父也投了一张词来,道他女儿情愿让贫女为姐,他甘做妹子,若不依从他,他便终身不嫁,大家争论。此事如何处治?”蒋青岩道:“此事果费踌躇,况断离一事,从来为民上者所不忍为。听那富女之言,亦觉可悯,依晚生的愚见,还是将贫富两家之女都断归那书生,只以受聘之先后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学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这主意审决便是。”又饮了一会,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旧分付先前的轿子,送他回寓。按下不提。
再说这袁太守,有两儿一女,儿子尚幼,女儿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唤秋蟾。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贤良,又且聪明伶俐,知书达礼。袁太守夫妇爱之如宝,几番要替他挥婿,绝没个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见蒋青岩,满心欢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门后张见,也十分中意,都要将秋蟾小姐招他为婿。怎奈听蒋青岩已经定亲。夫妻二人着实踌躇不舍。袁太守道:“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至次日,唤了四个官媒到内衙,分付道:“你四人可到那琼花观又玄房,去见那建康蒋相公,说本府有一位小姐,要招他为婿,一切财礼不烦费得。他若准之时,重重谢你;如若不准,也速来回话。”
四个官媒领命,飞奔来到琼花观内,找到蒋青岩下处。这蒋青岩此时真个是:
红鸾天喜心相照,原与仙郎较合欢。
那李半仙之言,真个不差。四个官媒一齐向蒋青岩磕了头,便将袁太守着他四人来说亲的话说了一遍。蒋青岩道:“我昨日已向太守说,我已聘了华老爷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这番说话?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爷,道我已经有亲,此事断难从命,容日后负荆请罪便了。”官媒道:“蒋相公莫要错了这头美亲,袁老爷是黄堂太守,又是当朝上柱国韩老爷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直赛过蕊宫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寻常多少公子王孙,要问他一声也不能够。如今太守反来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两妻的甚多,这碍着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蒋青岩只是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四个官媒又再四求恳,见蒋青岩再不转口,只得回覆太守。
袁太守闻言不悦,道:“这痴子,难道我现任的太守,到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分付四个官媒道:“你们再去向蒋相公说道。若是蒋相公不肯依从,便照依昨日那断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蒋青岩身边来,将袁太守方才之言说了。蒋青岩听了,暗暗惊道:“原来他昨日说的那样官事,是借来套我口气的。”向那官媒道:“你和太守说道,太爷是巍巍太守,不比那打官事的人家,我已心感太爷之情,不必苦苦相强。”四个官媒又来复命,袁太守怒道:“你们去吧,我自有道理。”里面夫人听得,忙出来问,袁太守道:“他竟不肯依从,于今我也不去求他。”又向夫人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会。夫人点了一点头,进去了。
袁太守分付左右,打轿到琼花观去拜蒋相公,左右连忙摆了职事,请太守上轿,竟往琼花观来。那衙役先将拜帖投到蒋相公下处,众道士忙忙开了大殿,摆下两张椅子,一齐出门迎接。不半晌,袁太守到了,蒋青岩走到门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见了礼,宾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适间冒读尊听,抱罪良多,不意足下心如铁石,可敬,可敬。”蒋青岩谢道:“蒙老祖台高谊,晚生铭刻难忘,方命之罪实不得已,正欲负荆阶下,不意大驾先临,望乞宽宥。”袁太守道:“即此一端,足见足下人品,学生方且自愧,何敢见怪!今日署中红梅大开,学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备一后,欲屈足下同赏,幸即命驾。”蒋青岩心中因却婚一事,恐他有计,再三推辞托故。袁太守道:“想是足下怪学生不曾庄启。”随即分付随身的书吏,补上一个六叶的请启来。蒋青岩见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诚,不得已说道:“既然老祖台决意相召,晚生即当趋赴便了。”袁太守喜道:“如此方见我辈忘形之交。”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起身。临上轿时,又着一个门子在此,候蒋相公同去。
蒋青岩果然分付院子雇了轿,起身到太守行中去。不一会到了。那袁太守依旧欢天喜地相迎,这日行中的酒席十分齐整,两班子弟合唱。蒋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间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极大,和蒋青岩两人先还是小杯,到撤席之后,便唤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戏,将两席合做一席,守住蒋青岩,要杯杯见底。怎奈蒋青岩的量只中平,那里对得袁太守过,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强劝,只得又吃几杯,把蒋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分付戏子回去,又叫过蒋家的院子来,说道:“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轿,留在我的街中宿了,你们明日来接吧。”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见众人都散了,分付将宅们紧闭,行内走出二三十个丫头、养娘来,手中捧了新衣花红,走到蒋青岩身边,一齐动手,替蒋青岩换了一衣新郎的衣服,披红插花起来。又有两个官媒在旁唱礼撤帐。众丫头、养娘七手八脚,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蒋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的绣房中来。那秋蟾小姐也是浓妆艳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妇分付官媒扶蒋青岩同秋蟾小姐坐帐,此时蒋青岩正在醉乡,那里晓得人事,任他们撮弄。坐帐已毕,两个官媒便先送蒋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倒,将绣房倒扣了,他们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两个丫头轻绡和岫云在门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终是个女孩儿,动也不动,坐在花烛之下。
蒋青岩在床上鼾鼾熟睡,直到天明方才清醒,口中叫道:“伴云,递尿鳖来。”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鸳衾绣枕,锦幔牙床,不觉大惊道:“中计了。”连忙掀开帐子,看见一位佳人,千娇百媚,端坐在床前。蒋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门儿反扣,只得叫道:“开门!开门!”外面轻绡和岫云答应道:“天气尚早,姑爷请再睡睡。”蒋青岩听了,一发焦躁,如坐针毡。又过了一会,那官媒和养娘们才来开了门,捧进汤水来。蒋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蒋相公,前面是夫人及小夫人们的卧房,出去不得。”蒋青岩没得计较,只是乱嚷。此时袁太守夫妇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儿房中来,蒋青岩见了,也不待袁太守开口,便嚷道:“老祖台为人公祖,怎生陷人于不义?若决要强逼为婚,我便撞杀在此。”袁太守冷笑道:“你真是个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愿将千金小姐招你为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从,我与你便是翁婿;倘若因辞,我便叫人将你拿住,你的罪名却也不小,你还自己三思。”蒋青岩听说,哑口无言,心中想道:“我此来单为柔玉小姐和岳丈的事,若不从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轻轻放过,万一他将不义之名冤赖于我,那时我便说得明白,也耽误了日子,岂不误了大事。于今没奈何,只得应承了他,再作道理。”踌躇已定,向袁太守说道:“既蒙老祖台决意见爱,待晚生权时定下,候晚生与华小姐成亲之后,再来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闻言道:“此说也还通得,只不知异日华小姐与小女怎生相称?”蒋青岩道:“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称呼便了。”袁太守嘎嘎笑道:“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将随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蒋青岩想了一想,无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是他父亲的遗〔物〕,常带在头,只得除将下来,递与袁太守,道:“晚生身边并不从带得甚物件,只有此簪,巧先君遗物,权留作聘,异日再备六礼,如何?”袁太守道:“既是令先尊的遗物,一发妙了。”连忙接到手中,递与秋蟾小姐收了,便携了蒋青岩的手同到厅上,分付官媒铺下毡子,袁太守夫妇每人受了蒋青岩两拜,夫人便进内去了,以新照依翁婿礼坐下。
此时伴云和院子已在门外等候,袁太守留蒋青岩吃饭,饭罢起身,回到下处。蒋青岩想起夜间之事,不觉大笑,唤一个老年院子到跟前,将袁太守昨夜的举止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偏生这般冤孽事多,我想扬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没有绝色。我在此一刻千金,华老爷在京不知怎生悬望,我不如明日去辞袁太爷,往建康去走一遭,再作商议。”院子道:“相公之言极是,但那华姑老爷处,须是相公写一封书,差一个人先去安慰他一番,说道此处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书安嘱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蒋青岩道:“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书,明日就打发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来,你们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来请我。”那院子领命去了。蒋青岩在房中休息了一会,然后打点修书,备了一封厚礼,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书礼完备,就叫一个院子过来,着他进京去看华刺史,分付明白,与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叫他明早起身。天气已晚,伴云上进灯来.蒋青岩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不曾到沈兰英那里去,今夜要去别他。正思想之间,只见伴云来说道:“外面有一个丫头要见相公。”蒋青岩知是兰英使宜春来了,忙道:“悄悄唤他进来。”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头手中拿了许多东西,悄悄向蒋青岩道:“蒋相公,俺家兰娘多多拜上,问相公昨夜为甚不去,兰娘直等到鸡鸣才睡。请相公今夜早些过去,这是兰娘送与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蒋青岩道:“多谢你兰娘厚惠,我昨夜因有事失约,今夜必来。”蒋青岩取了一块银子打发宜春,说道:“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间色是心头贼,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柳碧烟扫雪吟诗 蒋青岩挑灯说誓
词曰:
谁遣仙娥亲扫雪,单衣不念肌肤洌。敛怨含凄何处说,因悲切,新诗句句肝肠结。有个知音刚听得,夜深篱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权救挈,心头血,灯前共把山盟设。
右调《渔家傲》
话说蒋青岩当夜到沈兰英身边,兰英接住,欢喜非常。二人相偎相依,蒋青岩细将昨夜袁太守设计招亲之事,向他说了一遍。兰英道:“冤家,你这等人品,谁人不爱,这也莫怪那袁太守。”蒋青岩道:“我明日要往建康。”兰英闻言,惊道:“你好狠心,有甚要紧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觉两泪如雨。蒋青岩只得将至情相告。说道:“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这里来完亲,那时再图欢会,不必过忧。”兰英道:“既郎君有此大事在身,妾也不敢强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来会会,不要教人想杀。”二人说得难舍难丢,一齐解衣上床,这一夜兰英并不曾放蒋青岩歇气,直弄到五更方住。两人正想熟睡。只见宜春走到床前,说道:“天将明了,蒋相公快些起来去吧。”这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蒋青岩和兰英二人听得,连忙一齐起来,穿了衣服,兰英脱下自己贴肉的一件大红绵袄,叫蒋青岩穿了,说道:“去后见这衣服,只当见妾一般。”又取了黄金十绽,赠与蒋青岩作路费。蒋青岩深感兰英之情,不得已割舍,彼此垂泪而别。蒋青岩走在路上,想起这段恩情,口占一词道:
灯月共辉辉,楼上娥眉。多情招我入香闺。颠倒凤驾浑似梦,俏语声低。几夜便抛离,两地孤栖。平生佳遇此番奇,可惜好花先有主,难与同栖。
右调《浪淘沙》
蒋青岩回到下处,催那进京的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会,然后起来,梳洗完备,坐了轿子,亲自去辞袁太守。这日袁太守国接上司,绝早出城,分付行内人道:“蒋相公若来时,请到内行宽坐,候我回来。”众衙役和衙内的家人都一齐应诺。不一会,果然见蒋青岩到了,连忙请进行中坐下,行内登时摆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厮齐来报事。吃过点心茶,随后又是早饭,蒋青岩略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来,在后堂闲步,见左边有一个花亭,亭上有一个书童在那里扫地。蒋青岩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又见花亭背后有一间书房,门儿半开。蒋青岩问那书童道:“那边可是你老爷的书房么?”书童道:“正是,姑爷请里面坐坐。”蒋青岩真个走进那书房去,书房中甚是摆设得齐整,只是书案上却没有甚正经书,都是些文卷及京报、缙绅而已。蒋青岩无心看他,再到旁边一个书架上翻看,头一部便是《汉魏乐府》,蒋青岩信手抽出一本,到榻前一张小桌上开了观看,里面有彩笺一张。蒋青岩忙忙展看,那笺上却是一首咏新月的诗,诗道:
已别苦寒月,春宵见一钩。
照人犹淡淡,挂柳正柔柔。
半面初窥镜,全身未上楼。
广陵潮渐长,梅影入帘浮。
蒋青岩看罢,称羡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迹犹新,想那袁老未必有此才情。且这手笔老道中又兼妩媚,颇似闺秀之作,难道是秋蟾小姐做的不成。正猜疑间,那书童走进前来,向蒋青岩道:“姑爷看见了,仍旧夹在书内,这是小姐咏月的诗,拿与老爷看,老爷因公事未暇,尚不间批评哩。”蒋青岩惊喜道:“果然是你小姐做的么?”书童道:“怎么不是,俺小姐从小儿就会吟诗作赋,老爷凡有应酬,都是小姐代笔。”蒋青岩闻言,心中不语,心下得意,道:“我只道华小姐是当今才女第一,不料此处又有一个对手,我前日见那秋蟾小姐的容貌,虽略有些儿不及柔玉小姐,却也可与掌珠、步莲二妹争光,我蒋青岩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他一首,写在这笺后,与秋赡小姐看看。”当下就借桌上的笔墨,和了一首诗道:
春晚妆初罢,遥天系玉钩。
细风吹影薄,流水弄光柔。
浅浅窥银蜡,匆匆下翠楼。
团圆期不远,几树暗香浮。
蒋青岩将诗写在彩笺之后,仍旧夹在书内,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转回厅堂上来。那书童又捧上一盅香茶,递与蒋香岩吃了,方才听得喝道之声。袁太守回来,看见蒋青岩在此,两人作了揖。更问蒋青岩可曾用饭,十分亲热。蒋青岩让袁太守用过早膳,然后才将自己要往建康的话与袁太守说。袁太守道:“贤婿既有正务,不佞也不好强留,只是小女终身之事,须要在心,倘到华家完亲之后,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满,又不知升往何处,万不可迟缓。”青岩连声应诺。袁太守遂分付兵房书吏,差他拿一只齐整划船送蒋姑爷到建康,明早伺候。分付已毕,又备了盛席,替蒋青岩饯行,翁婿二人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作别。袁太守又到衙内去封了一百二十两程仪,八色大礼,夫人也送出几疋尺头鞋袜来与蒋青岩,蒋青岩都拜谢收了。袁太守道:“舟中一切食物都已备下,不必费心。”蒋青岩再三称谢,袁太守又叮嘱了许多言语,方才分手。
次日绝早,那兵房书吏领了船家来见过蒋青岩,交与蒋家院子。蒋青岩当日起身上船,那船果然宽大齐整,船内的米菜食物堆了半舱,无所不备,竟象走长路的一般。蒋青岩看了暗暗笑道:“这段姻缘是那里起的?”心中也甚觉难为那袁太守。
饭后开船,次日晚便到建康。蒋青岩寻了一个洁净禅庵住下,少不得又去寻媒婆,说他要娶妾。这建康府是历代建都之地,风俗繁华,江山锦绣,佳人才子往往出在这里。那些媒婆闻得蒋青岩要娶妾。都害了赚钱的病,一传十,十传百,把蒋青岩的下处几乎踏平了,弄得蒋青岩终日不得空闲。终日相张家,看李家,竟似苏、扬一样,没个中意的。蒋青岩十分焦躁。
此时是正月下旬,连日甚是寒冷,这日忽然彤云密布,一场大雪从午间落到半夜,竟有六七寸深,从来春雪没有这般大的。次日,蒋青岩偶然到后院看雪,听得隔篱有扫雪之声,隐隐如闻叹息。蒋青岩移步到篱边张看,只见一个女子,生得玉容云鬓,皓齿娥眉,娇艳窈窕,体态轻柔,若与柔玉小姐同行,也难分上下。只可怜这女子,如此隆冬,体无兼衣,泪痕满面,一双小脚儿立在雪中,手内拿了一把笤帚,战抖搜在那边扫雪。蒋青岩见了大惊,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那里还有这佳人,怎生上天既生这般颜色,为甚又教他受这般苦处,真个可怜可恨。但不知他是何人家,为甚忍心教他做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艳治,也该另眼看待。”蒋青岩正在猜疑叹息之际,忽见那女子将笤帚停下,回顾凄然,口中唠唠叨叨地吟道:
雪白红颜有夙因,红颜对雪更酸辛。
怜伊本是空中物,抛落今同地上尘。
蒋青岩听了大惊。那女子又吟道:
纤纤十指雪同寒,扫尽阶除泪未干。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风无分只摧残。
蒋青岩听罢,十分惨然,又惊又羡道:“这女子不但颜色过人,亦且才情高俊,料不是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我若突然便去问他,他定含羞不说,待我也做一首诗问他,看他怎生答我。”蒋青岩便信口吟道:
瞥见形容意已惊,忽闻悲调更凄清。
篱边有个知音客,好把伤心事说明。
那女子听得,忙将脸儿调转,向蒋青岩这边一张,见是一位超群出众的风流秀士,料必是个情种,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随即和韵一首,念道:
伤心尊命事堪惊,何处知音听独清。
多少衷肠难共语,夜深篱畔说分明。
蒋青岩听了,知那女子要诉衷肠,恐人知觉,约夜间篱边相告。那女子答过蒋青岩的诗,也便回前边去了。蒋青岩也转到前边,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面那房朝北,风色甚冷,今夜却要移榻到后面去,特与长老说知。”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风冷,但听相公之便。”蒋青岩当下分付伴云,将行李搬到后房去,这后房到那篱边,止隔一个天井。蒋青岩到了夜间,仍旧着伴云在前房歇宿,他独自一个在后边。等到二更时分,蒋青岩轻轻走到篱边,此时雪消末尽,余光照人,蒋青岩细看竹篱那边,早已站立着一个佳人。蒋青岩走进竹篱边,低低叫一声:“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允,道:“相公万福。”蒋青岩道:“早间承小娘子见约,特来领教,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为何有如此才貌,受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可用力,定当相救。”那女子听问,不觉泪如涌泉,做声不出。过了半晌,答道:“早间偶尔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赐问,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约至此,一诉衷肠,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蒋青岩道:“小生姓蒋,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与相公正是同乡,妾姓柳名碧烟,妾父在陈时,曾任执金吾,陈亡后五年,父殁,母违父志。时妾甫三龄,寄养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岁,妾得攻书识字,十三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爱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为奇货,利得多金,遂百计诱妾,将妾嫁彼胡将,胡将回龌龊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无比,自妾入门以来,绝不许胡将与妾一面,妾身赖此得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骂詈,又使妾供贱役,每欲卖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见问,敢罄衷肠,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笼,妾当衔结以报,幸相公秘之。”蒋青岩听了,又恨又叹,把自己一段偷香窃玉的念头,都去过一边,想道:“我正在此寻觅佳人,他大娘既要卖他,且他还是处子,我何不将些金银买了他去,一则救了岳翁,二则救这女子,岂非一举两得!”因向碧烟道:“小生闻小娘子之言,心诚悯侧,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只有一言,不知小娘子肯依否?”碧烟道:“相公但说,若有利于妾,自当敬从。”蒋青岩便交华家的事,从头至尾向他说了一遍。碧烟道:“姜不幸被人欺误,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儿,较个相去几何?”蒋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杨越公权倾中外,位压群僚,他的侍儿姬妾个个都是珠围翠绕。若小娘子这般容貌才学,到他府中自然专房擅宠,比之今日,岂非九天九泥乎!”碧烟道:“相公之意虽是仁矣,但妾本意实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从人,负妾初心矣。”蒋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岂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纷。昔西子入吴,后来仍归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异日不重归小生乎?请小娘子思之。”碧烟道:“妾与相公邂逅,亦是前缘,今日之事,听其裁处。”蒋青岩深深向他一揖,谢道:“蒙娘子见诺,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媒相求,还是求胡将,还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烟道:“好坏胡将出征已久,主张在大娘,只须向大娘说便了。”此时夜已四鼓,寒气侵衣,蒋青岩恐碧烟衣裳单薄,说道:“夜深霜冷,请小娘子自便,明日自当竭力谋为,定不负小娘子之望。”碧烟此时也觉寒冷,闻蒋青岩之言,两人告别,各自归房安睡。
次早,蒋青岩便着院子去寻媒婆来,蒋青岩向煤婆道:“我闻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发出去,你可到他家问他大娘一声,休说是我央你去的,并不可令别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谢你。”媒婆闻言,失惊道:“呀,偏放着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却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说就成,还是个女孩哩。相公少些,待老身去去就来回信。”那媒婆当时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来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价钱重哩。”蒋青岩问他要多少身价,媒婆道:“胡奶奶说,他家爷当日是六百两银子娶的,原封不动,于今仍旧要六百两银子,若肯信他这数,一边兑银子,一边便抬人。”蒋青岩闻言,想到,那等一个佳人,便是六百两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说的数目,我便依他。你明早来同去成事,只有一说,我却是要带往远处去的,要说过在先。”媒婆道:“此事不须相公虑得,那胡奶奶原要卖他到外路去的。”蒋青岩道:“如此却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题。
蒋青岩见媒婆去了,随即着院子到江口,雇了一只大江船,撑到秦淮河下住了。将囊中银子兑出六百两,将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蒋青者分付院子捧了银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来。那胡家总没一个正经男人在家,只有两三个牛精一般的小厮,站在厅旁,看见蒋青岩的人品,都道:“好个白脸相公,俺家柳娘今夜有一场狠攮哩。”那媒婆忙忙进去与胡奶奶说了,那胡奶奶竟亲自走出来。蒋青岩抬头将那奶奶一看,好生恶刹,怎见得:
身长体胖,眼大眉粗。黄头毛,丛簪花朵;尖额角,高耸双颧。又麻又黑的面皮,粉填脂补;一出一进的牙齿,铁打金镶。十指宛似钉钯,小脚浑如臭鳖。豺声虎势,壮士魂飞;狗脸蛇心,佳人偶丧。
蒋青岩没奈何,也只得作他一揖,他也深深跻了几跻,便和蒋青岩对面坐了,叫左右抬过一张桌子,放在中间,拿过一架天平来,将银子兑了,写了纸,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着屋里边喊道:“柳家孩子,快出来。”只这一声,把蒋青岩吓了一惊。不一会,柳碧烟婷婷走将出来,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时蒋家的院子已有轿子在外伺候,碧烟上了轿,蒋青岩分付院子先送碧烟到船上,他随后转到庵中,谢了主僧,着伴云和院子唤了人夫,将行李挑上船去。
蒋青岩到了船上,请碧烟到前舱,作揖道:“娘子此后在内舱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买几件衣眼、器皿来。”碧烟感谢不尽。蒋青岩分付伴云在船备饭,他自唤了两个院子相随,上岸去了。这碧烟独自一个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蒋郎这般人品、才学,实实羡慕,准料此身又属他人。这也难为蒋郎,他一则为结发之情,二则为翁婿之好,我有个道理,待到了越府之后,相机而动,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蒋郎之心如何,待他回来,试他一试。”正思想间,伴云捧进饭来,碧烟吃罢。蒋青岩回来,买了许多衣服、被褥、毡毯、帐幔、梳箱、脂粉、盆简之类,挑了一担上船,蒋青岩分付伴云搬到后舱,交与碧烟,碧烟十分感激。
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分付船家将船撑到城外去,以便明日早开。众船家闻言,一齐动手,将船撑到城外住了。伴云上灯进舱,蒋青岩又叫伴云上一盏灯,送到碧烟舱中去,然后院子和伴云替主人铺叠衾枕。吃过晚饭,蒋青岩着他们自去睡觉,独自一人倚着船舱,看那一天星斗,两岸明灯,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当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这碧烟岂不属我?”又道:“一个碧烟换一个柔玉,也不吃亏,只是这碧烟十分属意于我,若得那杨老儿早早死了,或者还有属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了,忍不住脚,竟走到碧烟舱门外,仰头一张,见那碧烟独自坐在灯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蒋青岩低声问道:“小娘子,此时还不安寝,得无叹寂寞乎!”碧烟闻言,忙立起身,答道:“贱妾既蒙救援,得离苦海,安敢便愁寂寞,实有所思耳。”蒋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向小生言之?”碧烟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敢问那杨越公为人,还有些快气么?”蒋青岩道:“闻他少年也曾做几件好事,不知近日何以至此。”碧烟又问道:“他多少年纪?”蒋青岩道:“已将六十了。”碧烟闻言甚喜。蒋青岩见碧烟问得古怪,再三盘问道:“不知小娘子这般问他做甚?”碧烟叹道:“妾之心事,实不敢相瞒,妾本拟身事相公,不料相公为着这件大事,妾不得不替相公一行。若那越公是可以侠气动得的,妾便以侠气动之;如其不可,他年将六十,料经不得许多酒包销磨。敢望相公异日手绣房之侧,为妾留片地,庶几得再事相公,亦未可料,那时不识相公肯见约否?”蒋青岩闻言大喜,道:“小生实不能忘情于小娘子,适间千思万想,只得着这件大事,有负小娘子多矣。若小娘子果有此心,小生当计日以待;且柔玉小姐最贤,万无他说,请与小娘子大灯前说下誓来。”碧烟闻言,连忙走将过来,和蒋青岩一同望灯而拜,说誓道:“两人异日有负此盟者,上天诛戮。”说誓已毕,各赋诗一首,相换为质。蒋青岩的诗道:
一天星斗共明灯,作证盟言视莫轻。
敬把洞房留一半,闺中酬和待卿卿。
碧烟的诗道:
篱边邂逅本前缘,灯下山盟两意坚。
此去定须围剑合,相期同上五湖船
蒋青岩取出一幅白绫,将诗写了,付与碧烟,碧烟向腰间解下一条汗巾,写了付与蒋青岩。从此,两人情投意合,一路上唱酬谈笑,极尽其欢,只不及邪事,这是蒋青岩的好处,若是第二流人物也做不来。有诗一首赞他道:
从来美色难相近,美色当前眼易昏。
谁似蒋生心不愧,坐怀柳下可同论。
要知蒋青岩何日到京,那碧烟可中杨越公之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谈朝政 杨越公扶病受佳人
词曰:
求刺吹毛,穷谷深山都到。妒臣忠,还嫌子孝。没些廉耻,似心疯狂跳。比淫孀,再婚重醮。更有贪夫,欲心难了。况功名巍巍不小。金钗成阵,国色何曾少?鹿为马。
右调《风中柳》
话说蒋青岩的船到了扬州,也不会候袁太守,也不去看沈兰英,就在城外催了轿马人夫,星夜望京中进发,只一个月,赶到京中,此时才是二月二十八。蒋青岩领了碧烟,一齐到华夫人寓所来,华夫人见了碧烟,欢喜不尽。说道:“便是我三个孩儿,也不过如此。”蒋青岩忙忙止住道:“岳母不要高声,恐邻人听得。此后分付家中大小都叫小姐,恐有外人相问,只说是大小姐。”华夫人闻言,深以为然,即着人去报知华刺史。又分付收拾茶饭,与蒋青岩和碧烟吃了,叫碧烟重新去梳洗妆扮,不一会,碧烟打扮得娇艳非常。华夫人分付家人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同碧烟坐了,蒋青岩先行,一齐来到华刺史身边。蒋青岩先向华刺史见了礼,然后是碧烟走过来,向华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华刺史故意说道:“孩儿远来辛苦,不消行礼罢。”碧烟拜了起来,走去坐在华夫人后面。华刺史同蒋青岩坐在一边,喜容满面,暗暗向蒋青岩再三称谢。蒋青岩向华刺史附耳低言说了一会,华刺史连连惊讶。蒋青岩道:“事不宜迟,岳父只得忍着肚肠,明日便将表妹送入杨府去吧。”华刺史故意做伤心之状,向碧烟道:“我儿,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场,不能使你早遂于归之愿,将你身子陷入权门,虽然事出不测,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却怎生忍心得下。”碧烟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说那里话,孩儿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兰从军,缇索诣阙,总因救父之难,况今日爹爹之祸,都因孩儿身上起的,义当前去。且家中还有两个妹子,可以承欢朝夕,爹爹不必过伤。孩儿请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脱缧绁。”华刺史道:“孩儿之言,足见大孝,明日便烦你蒋家哥哥,拿我的官衔帖子,送你进去。”正说话间,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到了,与蒋青岩见了礼,又向碧烟作了揖。两人细看碧烟,心下暗暗惊讶道:“蒋兄敢是在天上去来,不然怎能得这一个仙子!那杨素者言生,好造化也。”此间同在所中的人,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原来华公有此美女,那杨素怎肯甘心。
话休饶舌。再说华夫人坐了一会,自带碧烟回寓去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陪华刺史坐谈,只因那所中人众,绝不曾说起那苏州、维扬之事,况蒋青岩先有院子进京,华刺史夫妇及张、顾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张澄江向蒋青岩悄悄恭喜。到是顾跃仙止住。蒋青岩笑道:“别后的话也长,事也多,待正经事妥了,再细细陈说。”翁婿四人谈了一回,蒋青岩便拉了张、顾二人一同回原日的下处去。到晚间,三人同去会李半仙,谢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问道:“可曾觅得美人来?”蒋青岩道:“美人已觅有了,现在家岳母下处,拟明日送入越府,特来请教。”李半仙道:“恭喜,恭喜!越公连日抱恙,今早皇上造官问安,尚未全愈,三位也不要管他闲事,明早先待老拙进去,与他说声,三位随后便送那美人进去。”蒋青岩等三人一齐应诺起身,李半仙道:“蒋先生今日远来,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程,敢屈张先生和顾先生奉陪。”蒋青岩连连称谢,三人从新坐下。不一会佳肴罗列,美酒齐斟,宾主四人畅饮。饮到中间,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见报上有吏部一本,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旧绅,都观望不出,并其子弟都拘阻不容应试,其中岂无抱王佐之才、怀经济之策者。当今中外一统,急宜选才守成,以求王治。伏乞陛下速下严旨,庶使矫名窃誉者,无敢吠尧;怀瑾握瑜者,终能用汉。’奉圣旨:‘这一本说得是,该各道节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陈朝旧绅,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职补用,如有冒推老病、故为观望者,以叛逆论;其旧绅子弟,亦该查明,令赴职,有违避高尚者,亦以叛逆定罪。该各节度官知道。’闻这旨一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这旨意十分严厉,三位料难脱索,老拙的相法就要应了。”蒋青岩等三人听得此言,都着一惊,面面相视。李半他知他三人不愿取功名,劝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且尊相已定,边天不祥;况三位先生原只当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错过。”三人道:“先生见教极是,只恐有见识的女子,宁甘终老深闺,必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李半仙过:“老拙非敢相强,但恐有患于三位耳。”蒋青岩等三人因这一番议论,都快快不乐。李半仙又道:“这些事且丢开,敢问蒋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气色可曾有些应验么?”蒋青岩道:“极验,极验,件件不差,若论先生的相法,真可谓神仙,岂但半仙而已。只是说来话长,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后,大家相聚一处,待学生细细说与先生听。”四人又饮了一回,方才作别回寓。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同坐在厅中,蒋青岩道:“适闻半仙之话,我们三人将来想个甚么脱身之计?”张澄江道:“这是奉严旨的事,地方才必不肯轻视,我们又无多金买嘱;且法令之初,万一不济,岂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了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们三人拼了做一起吧。”蒋青岩道:“待明日再与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说了一会,三人睡了。
天明起来,梳洗完毕,打听李半仙已进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齐到华刺史身边。华刺史写一个官衔帖,付与蒋青岩,蒋青岩连忙到华夫人下处,见过华夫人,再去看碧烟。只见碧烟打扮得描不成,画不就,坐在房中下泪。见蒋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来。蒋青岩心中甚是割舍不下,也不觉流泪,说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实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伤。”碧烟只得揩了眼泪。蒋青岩出来,问左右轿子可曾齐备,左右道:“齐备多时。”蒋青岩忙请碧烟上轿。此时华夫人也舍他不得,当真掉下泪来,分付院子跟蒋青岩和碧烟前去。碧烟没奈何,吞声上轿,竟望杨素府中来。不一会到了杨府门首,蒋青岩看那门首,好生威武。怎见得:
棨戟森森,弓刀凛凛。金兽面耀日辉煌,帅字旗临风飞舞。半掩朱门,上书开国元勋之第;遥连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将,锦玉联翩;骏马香车,风尘驰骤。连因抱病罢笙歌,何事暮年贪美色。
蒋青岩分付将碧烟的轿子歇在一边,他自己走到门首来打探,只见门内一个官儿,锦衣乌帽,走上前来,向着蒋青岩问道:“秀才可是替华刺史送美人来的么?适间令公爷传谕,着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传禀。”蒋青岩忙将华刺史的官衔帖子送与那官儿,那官儿连忙进府去了。蒋青岩走到轿子边,向碧烟道:“小娘子,那门官已进去传禀了,小娘子切记好生答应;舟中之言,切须在念。”碧烟道:“相公放心,倘不如愿,请以死报。”话犹未完,那官儿同了李半仙已到轿前,说道:“请美人到二门外下轿,令公有恙,蒋先生不须进见吧。”蒋青岩道:“如此学生只在左右候个回音便了。”
不说蒋青岩在外等候回音,且说柳碧烟的轿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儿到了二门,请碧烟下了轿。李半仙将那碧烟一看,心中惊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人看了碧烟,个个魂消。走到第五重门,那官儿转去了,门内许多姬妾侍儿相迎,见了碧烟,个个退步。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宾,竟领碧烟来到杨素榻前,那榻前说不尽的珠围翠绕,富丽非凡。李半仙指碧烟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来。那杨素看见碧烟的容貌,心下分快乐,觉得病体好了几分,问道:“你是那华刺史第几个女儿,唤甚名宇,今年多少年纪?”碧烟道:“妾乃华刺史的长女,名唤柔玉,今年一十八岁。”杨素点头道:“你就是华柔玉么?好,好,果然名不虚传。你可用心服事我几年,待我百年将近,寻一个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儿去取旧日红拂房中的锁钥,付与碧烟道:“房中一切俱有。”碧烟拜领。杨素向李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对那华家的来人说,我甚欢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还在京多住几时,待我病体安痊,还要请他相会。”又分咐左右去取黄金一百两,与华刺史补作聘金;白银一百两,赏与来人折酒饭,左右领命。不一会,黄金、白银排得停当,着一个钦赐的内监棒了,随李半仙出来。李半仙又着先前那传帖的官儿,去请了蒋青岩到二门边,将杨素分付的话及杨素欢喜之意,细细与蒋青岩说了,然后将黄金、白银交与蒋青岩。蒋青岩接了,谢过李半仙,忙忙来回覆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甚喜,感激蒋青岩不尽。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向蒋青岩作揖,谢道:“我们三人之事,却累吾兄一人受劳。今日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心中之感,真不可言尽。”蒋青岩谦逊不已。华刺史要将杨素送的金子送与蒋青岩,蒋青岩道:“今日之事,虽为岳父,实小婿自为,此金只可留谢李半仙,小婿要他何用!”华刺史道:“贤婿既然如此推功让德,这金子就烦贤婿带去,送与李半仙,道老夫明早出去,再当登谢。”蒋青岩道:“这却有理,待小弟晚间送去。”
正说间,忽听得所门外边有人喧嚷。华刺史方欲问时,只见一个管所的官儿,进来报道:“杨令公差官在外堂,请华老爷相会。”华刺史听得,忙整衣冠出来相见,那差官见了华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爷钧旨,清华老爷回寓,待令公老爷病愈时,回旨便了。”华刺史向差官深谢,要留那差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别去了。
华刺史欢天喜地,分付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华夫人寓所,华刺史翁婿四人,随后步行而来。华夫人见了,喜得手舞足蹈。当日三个女婿公同替丈人庆贺,席间蒋青岩将昨夜李半仙对他说吏部本内的事情及圣旨批行一节告诉华刺史。华刺史道:“怎又有这节事,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到亏老夫多生几年,不然也是这网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贤婿却逃避不去了。于今风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紧,不可儿戏。”蒋青岩道:“小婿们正要请教岳丈,如此怎生是好?”顾跃他又将李半仙劝他三人的话述了一遍。华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时,老夫就不敢劝贤婿出仕了。”蒋青岩道:“做便去做,只未免有负先人之志。”华刺史道:“贤婿实忠孝之心,怎奈势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孙高尚者。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贤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才人快事,贤婿们不用迟疑。”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等听了华刺史之言,俱已心从。
四人饮到日暮,华刺史分付雇了四乘轿子,四人坐了,带了拜帖和杨素送的一百两金子,同来拜谢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来,门上传了帖,李半仙连忙出迎,宾主五人同到厅上行礼。华刺史向李半仙拜谢,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杀了老拙,今日之喜,实皆令婿蒋先生之力,与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华刺史又将那黄金送与他,他再三不受,强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锭,其余仍着华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间见那位美人,却又是一位贵相,恐将来又是一个红拂。”华刺史道:“久闻老思兄风鉴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将来可得老死红尘否?”李半仙定晴将华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无子而有子,将来乐地神仙,寿登大耋,凶无半点;且目下喜事重重,不过百日即见。”华刺史笑道:“老病废人,得无祸以终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说了一会,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请教蒋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蒋先生见教一遍,如何?”蒋青岩闻言,先将他在苏州主仆双双遇骗之事细说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骗,神骗,不知苏州何以往往出此奇人,岂风水所至乎!自后我们遇着苏州人,切要谨防。”蒋青岩又要说扬州之事,恐华刺史不喜,只得先向华刺史道:“小婿在扬州之事,罪实难逭,奈彼时势不可转,不得已相从,想岳父定能谅察。”华刺史道:“贤婿说那里话,你当日若不依从,我的大事坏矣。前日老妻到所中,与老夫言及此事,我和他两人都道贤婿依从的最是。且小女最贤,这有何碍?贤婿不妨细细道与李恩兄听听,也见得天下事无奇不有。”蒋青岩方才从头至尾向李半仙说知。李半仙惊讶道:“奇哉,异事!世上一般还有这样会择贤能爱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信不差,果然有验。”这翁婿四人同赞了李半仙一回,然后起身。
走到半路.只见一丛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华刺史同蒋青岩等立住轿子看时,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处旧绅的子弟俱以三月尽到京,四月应试;或有路远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齐;各旧绅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齐,以便拴补。华刺史看着三个女婿道:“三位贤婿,你看这旨意甚严,须安心在此应试。”翁婿四人一齐回到寓所。华刺史随分付院子到贡院口左边赁了一所大房子做下处,请三个女婿同寓攻书;一面打发院子回家报喜信与三个女儿,及送信到蒋家、张家、顾家去讫。专候三个女婿应试,按下不提。
却说那柳碧烟自入杨素府中去,且喜杨素的病体缠绵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过早晚走到杨素榻前看看。杨素也不甚叫他随众服事,到也十分安闲快乐,比那扫雪之时,真不啻天渊。只是碧烟胸中,刻刻有个蒋青岩;蒋青岩心里,也时时有个碧烟。
光阴易过,匆匆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处的旧绅子弟,无论有才无才,通与不通,都到了京师,各赁了下处。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头场。到了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场。这年的大主考也是陈朝的旧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节不美,却到是有眼目的。见了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的卷子,赞服不已道:“世间安得还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谁人认得!”当下就将这三个卷子从头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细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
蒋青岩等三人交了卷子,早早走出场来,华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齐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轿回寓。华刺史坐在厅上等候,见三个女婿出场来了,连忙起身迎入。茶饭已毕,华刺史说道:“三位贤婿,今日辛苦了,想应十分得意。”蒋青岩等三人一齐答道:“逼勒上钩,有甚得意,不过了事而已。”华刺史笑道:“贤婿们便是了事,也还胜人一百倍,不知今日是甚么题目?”蒋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拟司马相如《子虚赋》一篇,玉阶春柳诗一首。”华刺史道:“好题,好题,三位贤婿,且将春柳诗写与老夫看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将春柳诗写出,递与华刺史观看。华刺史接到手中,序次看去。蒋青岩的诗道:
紫禁春光早,垂杨拂面低。
两行金殿正,万树三阶齐。
淡月照时浅,游丝着处迷。
宫衣还借色,遮莫听黄鹏。
张澄江的诗道:
御道排高柳,春风树树黄。
新莺藏宛转,斜燕共飘扬。
欲夺金铺色,争同绣带长。
十宫齐拜舞,影里见翱翔。
顾跃仙的诗道:
种柳近天颜,寻常未许攀。
色初分翠盖,荫渐护仙班。
舞月腰争细,临风态更闲。
皇家春浩浩,宫阙绿波间。
华刺史看罢,大喜道:“三诗工丽庄雅,气吞云梦,压倒一切,真屠龙手也,定须高发无疑。”蒋青岩等三人齐道:“此等诗,那得叫好,岳父可谓过奖矣。”三人全不以功名为意,正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要知何日放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众佳人共赏荷花
词曰:
谁有奇才天忍负,试看三君把臂青云路。宴罢琼林嘶马去,六宫粉黛争相顾。日暮归来香满袖,梦里佳人也在花开处。急整归装休更住,想思莫把佳期误。
右调《蝶恋花》
话说华刺史见三个女婿的诗句惊人,料必高捷,专望揭晓。到了二十二日,那龙虎榜高高挂出,果然蒋青岩等三人都中了,又在一连,就象华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也不颠倒。头一名是蒋岩,第二名是张平,第三名顾成龙。众报子一齐报到华刺史寓中来,华刺史夫妇满心欢喜,替他打发了报子,然后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恭喜,他三人也觉平常。及至殿试,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蒋青岩是状元,张澄江榜眼,顾跃仙探花。次日同赴琼林大宴,那隋文帝看见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才品超群,年纪都不上二十岁,心中大喜,深庆得人,敕谕穿宫太监打扫六宫街道,候他三人宴罢,走马游宫。这日该杨素压班陪宴,因杨素病体未愈,是宫相代他宴上的筵席,比往年十倍整齐。蒋青岩和张、顾三人宴罢,一齐宫花插帽,紫袍挂体,乘了骏马,前面绣仗彩旗迎导游宫。那六宫的宫娥彩女,看见三人美如冠玉,风流少年,无不思量羡慕。三人游宫已毕,谢恩出朝,又去游街。那长安街上看迎状元的人如山似海,都道华刺史怎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这样三个女婿,一路儿中了三个鼎甲,真是从古以来未有之事。人人惊羡,个个称奇,一时传作美谈。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家向日的门生故吏、年家世好,久不往来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纷纷的到华家下处来庆贺,把华刺史的下处弄得就象吏部的衙门。连那臧冢宰,此时也来送贺礼。蒋青岩等三人游街已毕,少不得去谢主考、宰相与吏部及杨素各大臣,那杨素卧病,未及相见,臧家宰抱愧,推故不会。见过主考和宰相及其余大小文武,然后去拜谢李半仙。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错。”三人向李半仙作了揖,齐齐说道:“先生真神人也,虽麻衣、鬼谷,何以过之,容当厚报。”半仙又看着蒋青岩道:“状元,你的气色,十日内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蒋青岩道:“还有甚喜事,不过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这种气色,主有婚姻之喜。”蒋青岩笑道:“这件事只恐先生相差了,学生的婚事,极早也还有几月。”李半仙道:“不差,不差,自有应验。”涨澄江、顾跃仙二人听了,也觉不信。又谈了一会,方才回去。
不数日,蒋青岩授了翰林修撰,张澄江、顾跃仙同授了编修之职,一齐到任,好生荣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亲完娶,华刺史劝他再缓几日,他三人只得听从。
却说那杨素,一日病体稍愈,偶看殿试录,见三个鼎甲的姓名,想道:这三人的姓名,我象在那里认得。却一时记忆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问道:“李丈,这三个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听得人说么?”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贵人多忘,那状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时候,令公到就忘了?”杨素闻言惊道:“原来就是华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总是华刺史的第二、第三个女婿。”杨素听了,默默无言,又惊又悔,心中想道:“我当时只道是华刺史冒名却聘,谁知当真是他的女婿,那蒋青岩不中还可,于今恰又中了状元,与我同朝,我虽是他前辈元勋,他一时无处奈我何,异日却怎好与他相见。万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将柔玉还他,将来要再寻一个柔玉,却又难得;若不还他,又觉不便,且柔玉自入我府中,我因卧病,并不曾幸他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又送与他,不如寻一件事将他远远外凋,以灭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状元,料无甚过恶可寻,于今天下太平,又无甚边防要紧。”左思右想,没个决断。李半仙在旁看见杨素的神情,料是为柔玉一事不好处治,也想道:“我若将真话向他说了,他又要恨蒋状元和华刺史;且那假柔玉的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女子;况他年老,我何不从旁赞劝几句,劝他送还华家。待那女子去寻一个年貌相当的嫁了,也不孤负他的青春,也算我老年的一件功德。”因问道:“那华柔玉可在左右么?”杨素道:“听说他偶有小病,我今日不曾要他服事。李丈,你问他做甚么?”李半仙道:“在下恐他在此,听得蒋青岩中状元,心下又要感伤哩。”杨素听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与你商议,不知那一着妥当?”便将自己心下适间踌躇未说的一节话,向李半仙细说一遍。李半仙道:“还是将华柔玉送还他为是,令公位极人臣,何求不遂,那在这一个女子!且那蒋状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将来也是个大位,令公若肯还他,不但他一人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的仁德。在下的愚见如此,听凭上裁。”杨素闻言,将头点了几点,向旁边一个侍儿道:“你去看那华柔玉可走动得,若能走动,可与他出来,我有话问他。”侍儿领命,忙忙走到碧烟房中,说道:“姐姐,令公爷问你走动得时,叫你出去,有话问你哩。”这碧烟原非真病,只因听得蒋青岩中了状元,心中十分欢喜,要想个脱身之计,故此托病在房,细细思想。忽闻杨素唤他,只得和那侍儿一同来到杨素榻前。杨素见碧烟到了,问道:“闻你有病,可曾好些么?”碧烟道:“贱妾偶触风寒,今已小愈。”杨素将一双眼定定地看了碧烟半晌,说道:“你可晓得你丈夫中状元么?”碧烟不知此问是好是歹,不敢答应。李半仙恐怕碧烟一时没主意,言语与他不合,连忙在旁说道:“你丈夫蒋青岩中了状元,你可晓得么?”碧烟会意,方才答应道:“贱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学贯古今,今日得中状元,也不负他平生大志。”说罢,泪流满面。杨素见碧烟的光景,料是思归之意,故意怒道:“你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态,敢是还思想去跟随那蒋生么?”碧烟道:“老爷请息雷霆,贱妾素闻老爷功盖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圣贤之事,以义教天下。得新忘故,贱妾不敢为也,那蒋生虽与贱妾未遂伉俪之欢,实久有百年之约,向因老爷过求丑陋,不得已割舍袄础
第十四回 泥金报三捷临门 绾春楼双珠入手
词曰:
正有莲花瑞,泥金报已来。苍天真不负多才。况道荣归,指日雀屏开。皓月窥鸾镜,秋风绕凤台,双携神女梦中猜。分付凄凉,都去别安排。
右调《南柯子》
话说三位小姐同韩香众人,忽见养娘们飞奔前来,不知是为甚事情。正要问时,几个丫头、养娘跑得气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说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爷都高进了。”韩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养娘们道:“正是,正是。大姑爷中了状元,二姑爷中了榜眼,三姑爷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荣归。三位姑爷家都抄有泥金报,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报喜哩。”这三位小姐闻言,不觉喜形于色,掌珠、步莲两个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蒋家哥哥中了状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也与我一样。”韩香道:“三位小姐于今都是诰命夫人了,大家带挈俺韩香。”绛雪道:“韩姐,你方才说那三枝荷花应在三位姑爷身上,于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么?”韩香骂道:“小油嘴儿,你的好日近了,还在此说甚胡话。”大家欢笑一回。柔玉小姐分付管帐的备酒饭款待三家的来人,再封二十两银子赏他做路费,家人媳妇领命去了。三位小姐转到中堂,各各欢喜回房。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象蒋青岩在京得意的光景,及他两人当日的情儿,做了一个词儿道:
花前忽地传消息,听说罢,欢心醉。琼林宴撤玉骢嘶,天子门生及第。依稀想象,紫袍金带,千里浑如对。愁肠尽付东流去,往日事,他应记。琵琶楼下夜沉沉,更有新诗申意。凌花镜里,容颜仍旧,从此相思遂。
右调《御街行》
柔玉小姐将这首词儿写了,拿在手中,自吟自咏了一回,收过一边,拉了韩香,同去寻两个妹子下棋。从此姊妹三人同着韩香,或下棋,或赋诗,或品香厨茗,终日欢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同三个女婿,一路上轩轩昂昂,逢府过县的官儿都来迎接,送下程、请酒、换夫马,好生兴头。一日到了扬州,蒋青岩恐怕耽误了时日,分付船家不要声张,将船悄悄过了扬州,并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那杭州的大小官员,都来接见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要留华刺史盘桓几日,华刺史道:“贤婿们荣归,少不得要谒庙祭祖、各官来拜贺及竖旗送扁,一切事务烦冗。料没工夫盘桓;且老夫出门日久,小女们在家悬望。等三位公事完毕到寒舍之日,那时盘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蒋青岩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也不敢强留,但明日渡江,必须换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合下,草榻一宵,明早起来未迟。”华刺史道:“这却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与贤婿商议。那柳碧烟本当就此送归贤婿,念他与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带他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烛,以见老夫报德之意,不知贤婿意下如何?”蒋青岩道:“岳父之言最是,世间从无先妾后妻之礼。”张澄江和顾跃仙也道华刺史此举极妥。当日华刺史将行李搬到蒋青岩宅中,张澄江和顾跃仙各自先入城去,看过母亲,从新到湖上来,陪华刺史夜饮。饮酒中间,蒋青岩等三人同问道:“敢请岳父,不知小姐们该在何时到府,求岳父见教。”华刺史道:“眼下天气炎热,路上难行,八月初旬相候便了。此番贤婿们若到山中,竟到小园居住,不必更寻下处。”三人应诺,直饮到三更方止。次早,华刺史起身渡江,三个女婿全副职事,三乘大轿,送华刺史夫妇上了渡船。作别而回,各自去料理公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行不数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欢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见已毕,华夫人背后走过一位美人来,向三位小姐见礼,三位小姐一齐惊讶,不知这美人是谁,只道是华刺史新讨的姐妾。三位小姐同看着华夫人,不知该怎生行礼。华夫人会意,说道:“孩儿,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烟,行宾客之礼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烟平拜了几拜,韩香也来见礼。华夫人向三个女儿笑道:“孩儿恭喜,你们是浩命夫人了。”说罢又扯柔玉小姐到一边,将碧烟代他到杨素府中作侍儿,解了一家祸事,后来杨素因蒋青岩中了状元,将碧烟送还,及向日碧烟在舟中曾与蒋青岩订盟,情愿为妾的一节话,向柔玉小姐细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原来向日托名救我们的,便是此人,他与我家有这等大恩,孩儿礼让他为正,但不知他多少年纪了?”华夫人道:“他与你同庚,小你两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孩儿的妹子行了。”华夫人又指着柔玉小姐向碧烟道:“这是我柔玉孩儿,你和他两人极皆亲热,从此你两人便同房歇息吧。”碧烟闻言,从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贱妾无状,望小姐宽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无以报,何出此言。”韩香在旁,看着碧烟和三位小姐容颜争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蒋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状元,又得了这样一妻一妾,真个占尽人间美事。”
当夜碧烟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烟坐在灯下,细细问其根源,方知碧烟是执金吾的小姐,又见他言语有章,举止端雅,心下甚是爱他、敬他。碧烟因向日在舟中曾闻蒋青岩道柔玉小姐之才,今见房中奇书满架,卷轴成堆,想青岩所言不差,因问道:“妾闻小姐学同班女,才过文姬,今幸得侍左右,敢求佳作见教一二。”柔玉小姐道:“闺中人偶识数字,绝无佳作可观,妹妹想多吟咏,幸以教我。”彼此谦了一会,忽见韩香走来,见他二人彼此要请教,笑道:“小姐你也瞒不得碧娘,碧娘也瞒不得你,终究是要看见的。小姐何不先拿出几首来与碧娘看,碧娘自然要拿出来与小姐看。”柔玉小姐道:“实无甚著作,止有前日赠你弹琵琶的四首还有稿,待我取来请教便了。”说着便起身去取来,递与碧烟。碧烟展看一回,连声赞叹道:“诗既清新,字复劲秀,真女中曹、刘也,贱妾当北面事之矣。”韩香道:“碧娘,你此时却推脱不去了,快将诗来。”碧烟笑道:“俗语云: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但我无囊筐,偶作一二首,都忘却了,只有扫雪涛二首还记得,待妾写出,请小姐涂抹。”韩香便去取了一张笺纸,送与碧烟。碧烟接在手中,抬起笔来,中锋悬腕,将两首扫雪诗写了,双手递与柔玉小姐观看。柔玉小姐细看,那诗意凄然,字法妩媚,十分敬服,道:“妹妹此诗,语意精深,惨人心目,直可与《明妃出塞曲》并传,妾当远拜下风。”彼此谈至三鼓,方才就枕。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两人亲爱非常,就如同娘共乳的一般,行坐不离,唱酬不暇,便有好茶好香,也要两人同赏,真是日中管、鲍,妆台快友。便是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如碧烟甚是亲密。
话休烦琐,再说华刺史自到家中,便忙忙替三个女儿备办嫁妆,上自金银翡翠,下至箱柜、桌椅、器皿等项,无一件不出奇出色。独有柔玉小姐的,是一正一付。到八月初头,诸事已备,华刺史和夫人商议道:“我两个老人家单生这三个女儿,若个个都嫁出去,岂不寂寞杀了!若都要留在此间,那张家、顾家还有母亲,料他未必依从。只有蒋家侄儿无父母之累,一定要留他在此,替我支持家事,养生送老,便是张家、顾家两个女婿要带女儿口去,也要须住三年两载,如此方可。”华夫人道:“妾身也是这般见识,正与老爷相合。待他三人来时,须说过在先,只恐老爷不便当面讲得。”华刺史道:“这也容易,他三人来时,我约山中的那田老儿来,托他转说便了。于今还有一事,三个女儿身边,每人只有一个丫头,必得成双才好随嫁。”夫人道:“妾连日也思量此事,只恐此时没处寻买,便买得也未必中他三人之用。我房中除了韩香,其余的五个丫头,捡三个好些送与他三人便了。”华刺史道:“此说到也极妥,吉期已近,今日是个好日子,便唤过众丫头来,我两人捡选一捡选,送与三个女儿吧。”夫人闻言,忙唤过自己的五个丫头来,华刺史捡了生香送与柔玉小姐,伴绣送与掌珠小姐,紫骛送与步莲小姐,当下着一个养娘分头送到小姐房中去。不一会,那送伴绣和紫鸾去的养娘都回来,道:“二小姐、三小姐都收了。”只有送生香与柔玉小姐的养娘去了半晌,仍旧同生香走来,回覆道:“大小姐不收。”华刺史夫妇都不知女儿为甚缘故,两人商议道:“想是柔玉孩儿不喜生香,此外却没有好的,怎生处治?”华刺史悄悄向华夫人道:“不然,将韩香送与他吧。”华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恐韩香到未必肯做随房的丫头,待我去问他看。”此时韩香正在跟前,华夫人便叫他过来,问道:“大小姐吉期在迩,随嫁无人,适才将生香送与他,他又不要,我想大小姐平日最爱你,我意欲将你与他,教他异日还替你寻一个好人家打发你,不知你肯去否?”韩香闻言,正合其意,心中十分欢喜,连忙答应道:“贱婢蒙老爷和夫人大恩,恨无可报,一向又承大小姐相爱,与众不同。贱婢连日也因大小姐将嫁,正难割舍,亦有此心,不敢禀知老爷和夫人。今日既蒙分付,敢不依从。”华刺史夫妇见韩香心肯,两人甚喜,从新将韩香送与柔玉小姐,却将生香送与碧烟。柔玉小姐果然收了,且是甚喜,碧烟也收了生香,出来谢了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见柔玉小姐收了韩香,方才心安。只有韩香,此时心中的欢喜,更觉不同,正是:
往日相思今已遂,天从人愿喜非常。
华刺史又出去分付院子,将后园的绾春楼打扫洁净,都用绛纱裱褙齐整,做柔玉小姐的洞房;将东书院收拾,做掌珠小姐的洞房;将西边的待月轩收拾,做步莲小姐的洞房,都是华刺史亲自监看,细细收拾得象锦窝绣窟一般。刚刚收拾完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到了,这番来比前番大不相同,不但他三家的主人是翰林体统,便是那些家人、院子,一个个鲜衣骏马,公然大叔的形状。往时称主人做相公,于今都改称老爷了。华刺史见三个女婿到了,忙请到后园,一起住下。当夜大开筵宴,尽醉而散,次日,华刺史因自己有事,着院子去请了这山中的几位老友来相陪,其中有一个田能富,是这山中的老学究,为人极老成。华刺史便有前日与华夫人商议之言托他向三个女婿说,三个女婿都一一听从他。这日是八月初九日,华刺史择定本月十五、十六、十七一连三个吉日,十五日替柔玉小姐完亲,十六、十七两日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花烛。到了十三日,华刺史夫妇带了几个能事的家人媳妇和养娘们,同到绾春楼上替柔玉小姐铺房,将那楼上左边房内铺下两张水磨花梨大八步床,上面一张是柔玉小姐的,横头一张是碧烟的,都是锦慢珠帏,绣衾鸳枕,其余摆设之精,不可言尽。华夫人又替韩香备了许多衣服、钗环、衾枕、帐褥及一切箱宠之类,也竟象嫁女一般。这日也在右边房内铺下两张独睡凉床,着他与绛雪同住。这也是华夫人见屈了韩香些,所以加厚;又且从小时爱他,故与众不同。
话休饶舌,且说十五日早间,蒋青岩送进珠冠霞帔来。华刺史叫柔玉小姐拜受封诰,柔玉小姐再三让与碧烟,碧烟不受,然后小姐才拜受了,戴上珠冠霞帔。晚饭后,华刺史和华夫人同送小姐和碧烟先进洞房,然后花烛高烧,鼓乐齐奏,迎蒋青岩进房。蒋青岩此时头戴乌纱,腰垂紫绶,金带红袍,愈加标致,走上楼来,进了洞房。青岩居中,左边是柔玉,右边是碧烟,同坐花烛。众人在灯烛之下觑着他三人,真象两朵名花夹着一株玉树,好生可羡!有词为证:
八月佳期当十五,绾春楼上春多。天香飘缈佳婆娑。两枝花映水,一片月临梭。及第檀郎年更少,风流才调难过。双珠齐入凤鸾窝。襄王归楚蛐,鸟鹊架银河。
右调《临江仙》
花烛已毕,众人散去,将洞房门关了。蒋青岩向桌上取了一支花烛在手,拿到柔玉小姐身边,细细照了一照,低低说道:“小姐可记得放蝴蝶的时节,小生要正看小姐的娇[面],看也不能够,今日却和盘到手,小生好侥幸也。想那夜在妆楼上被小姐正言相拒,不知小姐今夜还能拒小生否?”柔玉小姐含笑答道:“使妾无当日之拒,今日有何颜见相公乎!”蒋青岩笑了一笑,又到碧烟跟前来,向碧烟道:“娘子,今日剑合珠还,皆娘子真诚所感,但不知向日舟中的诗句还在否?”碧烟道:“贱妾蒙相公大恩,订盟一诗谨秘怀中。”说罢,果向怀中取出,交与蒋青岩,蒋青岩也向怀中取出碧烟的诗来,递与碧烟。两人完了公案,蒋青岩方才转到柔王小姐身边。替柔玉小姐解衣松扣,柔玉小姐也不十分推拒,只道:“柳家妹妹是妾恩人,姜未可僭先。”蒋青岩道:“大小先后,自有定分,小姐不必过谦。”蒋青岩此时情兴如火,双手抱小姐同入锦衾。成就了百年之好。正是:
翡翠衾中,轻折海棠新蕊;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处,任教罗袜纵横;兴至时,那管云鬓撩乱。一个香汗沾胸,带笑徐舒腕股;一个娇声聒耳,含羞赧展腰肢。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此偿姻缘之愿。
两人欢会已毕,蒋青岩搂定柔玉小姐睡了半晌,然后起来,披了衣服,走到碧烟床边。只见碧烟和衣睡倒,蒋青岩轻轻去替碧烟解衣,碧烟在睡中惊起,见蒋青岩不觉羞容满面,半推半就,任蒋青岩铺摆。一会衣服解完,两人同赴阳台。蒋青岩只道碧烟两度适人,料非完壁,不意还是处女。娇啼宛转,竟与柔玉小姐一样,蒋青岩满心欢喜。云雨既毕,蒋青岩将碧烟抱到柔玉小姐床上,三人共枕而眠,说不尽的恩情,道不尽的美满。只有韩香在对面房中,想着这里的欢娱快乐,翻来覆去不曾合眼。次日,柔玉小姐和碧烟一齐起来,韩香和绛雪早打扮得花娇柳媚,同进洞房来服事柔玉小姐梳妆,生香也随后。蒋青岩不知就里,见了韩香,忙忙一揖,道:“韩姐为甚来得恁早?”柔玉小姐忍不住笑道:“这真是故人相会,分外亲热,相公从此不要称姐了,他于今已做随房,只要相公另眼相看就够了。”蒋青岩惊讶道:“可是当真么?”柔玉小姐道:“怎么不是。”蒋青岩道:“世间不信有许多天从人愿之事,小生自然另眼看他,只要小姐也与小生同心。”柔玉小姐道:“妾与他分虽上下,情好最深,今日得做随房,实遂其愿。”蒋青岩心中又添一喜。柔玉小姐对韩香道:“你此后不必同绛雪、生香一起来服事,无人处你不妨与我同坐,待迟些自有道理。”韩香闻言,忙向小姐拜谢,又向蒋青岩行了上下之礼。然后小姐和碧烟一齐梳妆,绛雪、生香两边服事。蒋青岩却悄悄立在锦幄之内,拿出小姐和碧烟两个的喜帕来,细看那帕上的腥红。柔玉小姐和碧烟都在镜中瞥见,一齐走来夺去收了。蒋青岩笑了一回,忽然想起柔玉小姐赠他的明珠、金钏,于今好去取来,替小姐助妆。连忙走去取了珠钏,送与柔玉小姐,道:“此小姐向日所赠,小生藏在身边,相伴许久,今日当奉还了。”柔玉小姐道:“些须之赠,不意相公珍重如此。”当下仍将金钏戴在手中,将明珠赠与碧烟,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也不分房,夫妇妻妾三人及韩香,如鱼得水。正是:
恩情自信人间少,欢乐应知天上无。
十六、十七两日是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花烛之期,那两个洞房也是一般整齐;那二位小姐也是珠冠霞帔,一样风光;成亲之后,夫妇也是一般恩爱。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十分感激蒋青岩,联衿三人比向时更觉绸缨,姊妹三人较往常愈加亲热,华刺史和华夫人都十分快意。
却叹光阴易过,转眼就是满月,华刺史设了极盛的筵席,内外欢饮。如此三日,这山中远远近近都来庆贺。一日诸事打发完了,上下清闲,华刺史同三个女婿在厅上谈笑,华夫人也同三个女儿及碧烟五人在内堂闲话。华夫人偶然提起往事,说到蒋青岩在苏州被骗一节,大家笑了一回。柔玉小姐道:“这件事孩儿曾听得些影响,却不知其详,原来是如此,这也算得一种奇闻。”华夫人笑道:“蒋大官在扬州所遇的事还奇哩,想必他对你说过了。”柔玉小姐道:“他在扬州又遇甚奇事,他并不曾向孩儿说。”华夫人便将蒋青岩在扬州遇着扬州的袁太守看他的人品,要将女儿招他,蒋青岩再三不肯,被他诱去将酒灌醉,强招他到女儿房中去,蒋青岩势不由己,勉强依从了,却不曾成亲的话细细对柔玉小姐说了一遍。柔玉小姐惊讶道:“这节事果然又奇,孩儿全然不知。到亏他有见识,依允了那太守,不然一个孤客,那太守即不忍下手他,万一羁留他在衡中,岂不误了京中的大事,安得有今日之聚?”华夫人听柔玉小姐的话与他老夫妇当日的一般,绝无忌妒不悦之意,不觉赞道:“我儿你真个贤良,我当日与你父亲在京听得此事,也是这般见识。若是人家那不想情理女子,只道他薄倖,停婚再聘了。我想蒋大官至今不对你说的意思,也多应为此。”柔玉小姐道:“这有何妨。他既与袁太守约定在此完亲之后再去人赘,此时也该去了,他那里多应望着哩。”华夫人道:“你少时间他,看他是甚主意。”刚说得话完,只见生香在后面走来。柔玉小姐问道:“相公可曾到楼上来?”生香道:“相公才到楼上来了。”柔玉小姐因听得袁太守这一节事在心,要去问蒋青岩,连忙起身,竟往绾春楼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华小姐催赴扬州约 袁太守重赘状元郎
词曰:
着急促郎行,有个悬眸处。难得倾城性更贤,今古稀奇事。为惜女如花,特选乘龙婿。依旧当年醉里人,想见欢滋味。
右调《卜算子》
话说柔玉小姐正要将袁太守的一节事问蒋青岩,听得生香说蒋青岩在楼上,连忙起身望绾春楼来。将出后门,生香悄悄向柔玉小姐说道:“适间我同韩姐在楼上,撞见相公上楼来,叫我到楼下走走,说要和韩姐说话,不知说甚么,小姐快走去听听看。”小姐闻言,笑了一笑,晓得蒋青岩要与韩香叙旧,自己到不好上楼去。要转回前面,又恐华夫人问他,只得住了脚,坐在近楼一块太湖石上,让蒋青岩和韩香完事。一双眼却望着那绾春楼的前窗。直过了两顿饭时,才听得蒋青岩叫生香。柔玉小姐方才起身到楼上来,正撞着蒋青岩下楼。蒋青岩见柔玉小姐来了,疑是生香去请来的,不好意思,只得笑脸相迎,道:“闻你在岳母处闲谈,不知谈些甚么,我正要来窃听,不料你就来了。”柔玉小姐笑道:“我们谈的是扬州袁太守之事。”蒋青岩听了这句话,不觉面红耳赤,半晌无言。只得和柔玉上楼来,对面坐下,说道:“那扬州之事,实势不由己,连日正要相告,又恐你见怪,所以迟疑。”柔玉小姐道:“相公差矣,相公向日若不依从那袁太守之婚,妾与相公焉有今日!安非妒妇,颇达情理,相公不必多疑。那袁太守怜才择婿,也非恶意,相公须急早去完亲,莫教那袁小姐悬望。”蒋青岩先时只道柔玉小姐见怪,于今听了这篇话,深服柔玉小姐之贤,连忙深深一揖,道:“听小姐之言,真是古今未有的贤妇,到是我无知人之明了。我与袁太守原约定在此完亲之后才去,此时也可去矣,正待与小姐商议前去,了此一段心事。今既承慨许,我则日便与岳父说知,五七日内动身便了,便我与小姐新婚未入,未忍遽别,奈何?”柔玉小姐道:“相公,你乃豪杰丈夫,何出此言!虽新婚未久,此去亦是大事,又非万里之行,何离别之足道乎!但望相公前途保重,余不足虑。”蒋青岩闻柔玉之言,反觉自己多此一番儿女之态。柔玉小姐问道:“那袁小姐多少年纪,唤甚名字,生得如何?”蒋青岩道:“他是八月十五生,名唤秋蟾,今年十六岁了,人品在小姐和碧烟之下,在韩香之上,也曾读书,向在他父亲书房中见他作一首新月诗,大有才情。”柔玉小姐道:“我又得一快友矣,可喜可喜。相公可记得他那新月诗么?”蒋青岩道:“也还记得。”便念与柔玉小姐听。柔玉小姐听了,赞道:“清新俊逸,真女中才子,我不及也。相公此去,须早些带他到山中来,大家唱和,万勿久留宫署,使妾悬望。”这柔玉小姐真个难及,不但不妒,且是越说越喜,巴不得那秋蟾小姐立刻就到他跟前,和他相聚唱酬。两人商议已定,柔玉小姐偷眼望着韩香房中,见韩香还在妆台前整鬓哩。柔玉小姐绝不提起,心下常要叫蒋青岩收他做个侧室,反虑着父母上,恐怕看薄了蒋青岩,所以迟迟有待。
次早,蒋青岩梳洗完毕,便到前厅来,将他要往扬州完亲的话对华刺史说知。华刺史道:“正是,此事也不宜太迟了,恐袁太守只道是小女不贤。”忙叫书童取历日过来,替蒋青岩看起身的日子。看了一回,说道:“后日二十六日,是出行吉日,贤婿就起身吧。”蒋青岩连连应诺。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道他要回去省母,华刺史也许了。当日各人收拾行李。到二十六日饭后,各坐了大轿,一齐起身。
话分两头,且说那袁太守,自蒋青岩别后,时时想念。一日公事稍暇,坐在书房中看书,忽然掀出秋蟾小姐的新月诗来,见那诗后又添一首诗,字迹与小姐全不相同。再看那诗,却也做得和小姐的不相上下,就是和韵之作。袁太守甚是惊讶,忙唤书童来问道:“我这书房中曾有何人进来?”书童道:“没有。”袁太守骂道:“好胡说,小姐这诗笺上,明明是甚人和一首诗在上面,怎说没有?”书童道:“是了,是了。是向日蒋姑爷在衙中等候老爷之时,偶然到此,他在书中看见,和在上面的。”袁太守方才释然,心中喜道:“原来蒋生也有这等高才,真可谓才品两全了,便是我女孩儿这般才学,也该叫他晓得。”忙忙拿着这诗笺走到秋蟾小姐房内,将诗笺递与他道:“孩儿,这是你的新月诗,后面不知是何人和了一首在上,你看他做得如何?”秋蟾小姐闻言道:“孩儿的诗在父亲书房中,怎得有人看见?”袁太守道:“你且看这诗做得可好,我再对你说这和诗的人便了。”秋蟾小姐将那诗细细看了,果做得好,说道:“此诗下笔风流,命词大雅,句句是新月,非名手不能。”袁太守笑道:“我儿好眼睛,这便是那蒋家郎君做的。”夫人在旁问道:“蒋家郎君在那里看见,几时和的?”袁太守便将书童之言对夫人说知,夫人道:“我向见蒋家郎君的人品不凡,也料他定有大才,不想果然,可喜可喜。”秋蟾听说,心中也暗暗欢喜,将这诗笺收入袖中。袁太守同夫人走到中堂,曲指一算,向夫人道:“蒋家郎君已去四个月,此时想已到华家完过亲了,我们也须备办妆奁,恐他来到。”夫人道:“老爷此言有理,何不取过笔砚来,将所要的物件开出一篇帐来,及早备办:至于一切金珠首饰之类都是有的,不必费力。”袁太守闻言,正要叫丫头去取笔砚,忽听得外面传梆书童拿进一本殿试录来,禀道:“这是京中来的一本殿试录,送报人送来的。”袁太守一时忘却了,惊讶道:“今岁又非大科年分,那得有殿试录。”忽然想起来:“是了,是了。这是前日奉旨选用旧绅子弟的试录。连忙开看,只见一甲第一名是蒋岩,建康府人。”袁太守大惊,向夫人道:“奇哉,奇哉,蒋家郎君竟中了状元!”夫人也惊讶道:“只怕未必是他,他向时不曾说他要进京的话。”袁太守道:“怎么不是他,世上那有同名同姓又同府的事,他当日在此起身之时,那要他们旧绅子弟进京应试的旨意还未下,想是后来在建康见了旨意,起身去的,此时料已入翰林,正在京中哩。他就要告假归娶,也要到秋间。”夫人闻言.喜出非常,忙去报与秋蟾小姐知道,秋蟾小姐闻之,暗暗庆幸,轻绡和岫云两个丫头及衙内笮《
第十六回 六美共归金马客 众贤同隐苎萝山
词曰:
记当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画桥。流水滢滢,多情蝴蝶。此时无计报深恩。玉堂金马,尽都配、绝世倾城。喜知音,同携手,山中约,薄虚名。羡丹砂服食长生,金鱼紫绶,由来孤负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尘事,理乱无闻。
右调《金人捧玉盘》
话说袁太守,将一切旧事交待明白,打点从陆路进京到任,上下各官都来祖饯。袁太守也无心赴席,夫妇二人,终日同女儿踌躇不舍,又迁延了几日,已是十二月了。此时秋蟾小姐已做过满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头两日骡轿夫马俱己齐备,初十日已刻起马。蒋青岩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洒泪而别。
不说袁太守进京,再表青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转回察院中,随即写了一只座船,行了十来日,到了杭州,领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过家庙。因恐柔王小姐和碧烟悬望,刻不停留,带了几房家人媳妇,随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苎梦山去。行不数日,到了山中,先打发伴云和院子前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和柔玉小姐,随后缓缓来到华家。秋蟾小姐先拜见了华刺史夫妇,次后与柔玉小姐及碧烟二人见礼,从此就分了次序,柔王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烟又次之,见礼已毕,才是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过来,和秋蟾小姐行宾主之礼。此时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久已转回山中来了,都在外面与蒋青岩叙寒温、道恭喜。华刺史分付厨下备办喜筵,内外欢饮。柔玉小姐在席间灯下细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向知他的才学,时常在家同碧烟、韩香两人谈说,碧烟和韩香两人也巴不得与秋蟾小姐相会,今日见了,大慰怀想。这秋蟾小姐见柔玉小姐妹妹及碧烟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烟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欲羡。当夜酒散,柔五小姐分付家人媳妇替韩香将床柜箱笼移到楼下的房里安宿,让右边的房与秋蟾小姐。这夜蒋青岩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两人叙旧,真是新婚不如远归,两人极尽绸缪之情。次夜轮到碧烟,蒋青岩真个应接不暇。次日秋蟾小姐看见韩香,见他举止与婢子不同,细问柔玉小姐,方知韩香将来也是蒋青岩要收做小星的,当日也与韩香叙了一个大小之礼。果然半月后,蒋青岩又收起韩香作了第四。从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烟、韩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气,共事蒋青岩,彼此绝无一毫嫌隙。蒋青岩也有大有小,绝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柔玉小姐待他情厚,他也十分敬重华刺史和华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和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往来得甚亲密。华刺史夫妇见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爱他,视如己女。蒋青岩夫妇妻妾五个,同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汇成卷帙。有诗一首美蒋青岩的快乐,诗道:
名花簇拥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语亲。
夫妇齐眉吟郢雪,小星携子赋阳春。
千秋想象谁能及,绝代风流孰与伦。
天上也应无此乐,蒋生端自有良因。
蒋青岩本来无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状元,于今受着这般快乐,一发把功名二字看作糟醨;且见自观和尚的遗训,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决意不让,终日除了闺中之乐,便与华刺史、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究论古今,或寻幽览胜,悦如世外神仙。张、顾二人也觉功名无味,便和蒋青岩订了同隐之盟。
一日,庭前腊梅盛开,华刺史备了酒席,约三个女婿同赏,正饮酒间,门上人来传道:“门外有一个老翁,道他从京中来访老爷和三位姑老爷。”蒋青岩道:“这一定是李半仙来了。”华刺史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连忙起身,迎将出来,果然是李半仙,后面跟了两个黄发村童,挑了两担行李,绝不似当日在京中的气象。华刺史翁婿四人,相见大喜,一齐携手进厅,又叙了一回间阔,然后分付院子将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园中大士堂安置,从新换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风。饮酒中间,华刺史问道:“那杨老儿怎肯放先生远来?”李半仙道:“老拙与杨公虽是前缘,亦有定数,于今缘数将尽,老拙一辞再辞,他也就见允。若待缘数已尽之后,令他辞我,便见惭愧了。”华刺史听了李半仙这段话,着实敬服。又问及京中近事,李半仙道:“近事一发难问了,那老一辈的文武虽还有几个,却都是过时的人了;杨公虽在朝,却又老迈颠倒;其余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爱财的;至于那些失节的前朝旧绅,一发无耻丧心。且东宫相貌凶淫,将来定非守成之主.这隋家的天下,恐未必久长。”蒋青岩叹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们一时失脚,坠入污泥之中,悔无及矣。”主客五人说了一回,又饮了一回,直到二鼓、李半仙不胜酒力,华刺史叫院子打灯笼,同三个女婿亲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内去。这大士堂是华刺史夫妇求子之所,堂内供的是白衣大士,堂在园左角,绝不用一毫壁画粉饰,甚是洁净幽雅。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个院子在此轮班上宿服事。然后回到厅上。和三个女婿商议道:“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盖一个茅庵,使他快心终老,以报其德。我想这山中人迹罕到,比静室还幽僻些,不若竟将那大土堂分作一边,另开一门,让他静养,一切薪水动用都在我家内供应,料也不让寻常庵院,三位贤婿以为何如?”蒋青岩等三人道:“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将岳父此意对他说,看他肯否。”当夜不提。
次早,华刺史梳洗完毕,同三个女婿齐齐来望李半仙。说话之间,蒋青岩即将华刺史之意述与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处最妙,老拙曾有一个梦境,与此处无异,极当领受,便恐搅扰不便。”华刺史道;“恩兄说那里话,当日老夫在京中,若非恩兄相救,此处今日不知已属何人。比皆恩兄所赐,何必多心,老夫正要借此领教。”说罢,即分付院子叫匠人将大士堂砌隔一边,另开一门向西。不数日完成,华刺史题扁在门上,曰:“报德隐居”。从此,华刺史终日与李半仙讲究内养的工夫,后来连华夫人都拜李半仙为师。果然李半仙的内养传自异人,真能延年却病。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人常时得他指示气色,事事俱险。李半仙道:“蒋青岩相中有五子,张澄江有两子两女,顾跃仙有三子。三位之内,蒋青岩先应验了,柔玉小姐、秋蟾小姐、碧烟各生一子,到是韩香生两子,五子之中,到是韩香的居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后来的儿女都各如其数。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之神。一日,蒋青岩和华刺史同过大士堂,与半仙闲坐,谈及修养工夫,蒋青岩也甚在过中,与李半仙多相契合。李半仙惊道:“先生幼读儒书,这节事何以得知?”蒋青岩笑道:“先生差矣,从来真正学者,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何书不读,何事不讲?学生虽不及古人,然世间一切所有之书,未读者亦少。”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使遇汉文之主,又当在贾生之上矣。”华刺史听蒋青岩说及读书,因问道:“老夫向日见令先尊藏书最多,于今想都在湖上,何不着人取来,待老夫闲时看看。”蒋青岩道:“果然先君藏书颇多,变乱以来,独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早即遣人去载来。”次日,蒋青岩果然写了谕帖,差伴云和向日随身一个院子,两人同到湖上去装载书籍,分付将谕帖把与家中管事的老仆,赏了盘缠。伴云和院子领命,去不半月,便将书籍尽行装载入山来了,约有十余车,真个是拥书万卷,不让南面百城。
这日是张澄江生日,请华刺史、蒋青岩、顾跃仙、李半仙四人同在东书院饮酒。闻得书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厅上去看,只见那装书籍来的院子,着一条麻绳拴了两个人,伴云又拴了一个人。那拴的两人,一个头上歪戴破矮方巾,一个反戴破飘巾,身上各披着两块破席,赤脚烂鞋;伴云拴的一个人,身穿破衫破裤。华刺史和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四人都不知就里,只有蒋青岩定睛将那两人一看,惊讶道:“他是脱太虚、邦子玄那两个骗贼,你们在那里捉获得来?”院子道:“在绍兴城外拿住的,闻得绍兴人说他两个在绍兴做骗局,不料反被他绍兴人将他行李衣服腰缠,一骗精空。在城外讨饭,没人舍与他,饥寒不能走动,却被小人拿住。”蒋青岩闻言,不觉大笑道:“好厉害绍兴人,比骗贼更狠。”华刺史等四人听得,方知他两人就是脱、邦两个骗贼,也笑道:“久闻他二公大名,带上前来,待我们识识他的尊面。”院子果然带上来,华刺史等大家细看那脱、邦二骗贼,面瘦如鬼,仅有一丝余气,不能言语。蒋青岩此时到动了恻隐之心,向院子道:“他既然如此形状,不拿他来也罢,只不曾问他向日在金刚殿下遇见的那女子,毕竟是谁?”院子道:“小人们曾问他来,他道是他两人在阊门聘来的一个小粉头。”蒋青岩道:“原来如此。”又问伴云拴的是甚人,院子道:“他是脱太虚的义子脱风,就是在浴池内骗小人的。”蒋青岩道:“我原料他是此二骗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个骗贼于今既已恶贯满盈,天报已至,我也不处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让他们生死自去,速速回来收拾书籍,不可多事。”华刺史、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蒋青岩处分得极是。伴云和院子只得遵命,送那三个骗贼出山去。去不多时,转来回覆,然后同众书室、院子将书籍照单查明,搬到后园集古轩中安放。不数日,有人从山外来说,山外有三个人齐齐饿死,蒋青岩知是那三个骗贼,到叹息了几声,丢过一边。
再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陡觉精神恍惚,梦寐不安,两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正要同去烦李半仙看气色,只见他两家的家人,都从杭州到了,蒋家也有人同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一齐问家信,张家、顾家的家人道,他两家的老夫人都抱恙在身,请张澄江、顾跃仙回去。张、顾二人闻言,心中惊惧,都要急急回家,延医调治。蒋家的院子道:“袁老爷差一个官家到我家说,有要紧的书信寄与老爷,要小人领他来,官家在外。”蒋青岩忙叫传那官家进来,那袁家的院子走进厅来,向蒋青岩叩了头,双手将书信呈上。蒋青岩拆书细看,方知韩擒虎已死,东宫弑父自立,改元大业,任用奸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墙壁,已经罢官,夫妇二人在京思念女儿,要托蒋青岩替他在这山中寻觅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来居住,以便和女儿来往。蒋青岩将这书送与华刺史看,华刺史看了叹道:“纲常伦理,紊灭殆尽,此是何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们这般日子,休要轻视了。”蒋青岩也叹息了一回,带这袁家的院子去见秋蟾小姐。小姐问过父母的平安消息,又见书信上说也要到这山中来住,心下甚喜,便催蒋青岩作急去寻觅房屋。蒋青岩道:“这山中除了华家岳父这所房子,此外并无第二所,除非到山外寻觅。”秋蟾小姐道:“这也无妨,只要近些。”蒋青岩便到前边来,和华刺史商议,华刺史道:“山外到有一所大庄院,到也干净,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梁画栋,这却没有。”蒋青岩道:“他们西人到也不论,既有这所庄院却甚好,但不知是谁家的,要多少银子?”华刺史道:“那所庄院是个姓刘的土豪家的,我一向听得他要八百两银子,离此处只有十里之遥,若要看时,我着人跟随贤婿去。”蒋青岩道:“如此甚好。”华刺史即忙分付两个院子,蒋青岩坐了两人小轿,竟往刘家庄院上去,暂且按下。
再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闻得母亲有恙,急急要回。又想:“人家生儿娶妇,理当侍奉公婆的汤药,且自招亲以来,尚未庙见,当日岳父岳母曾说三年两载凭我们带去,于今已有三年了。”张、顾二人暗中商议一回,两人各去与小姐说知,两位小姐都道:“媳妇侍奉汤药,礼所当然,相公但去与我爹娘说明,我自当同去。”张、顾二人忙将此意来请教华刺史和华夫人,华刺史夫妇闻言,心下虽然舍不得女儿,见他二人说的是正礼,不好却他,且当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亲母有恙,小女礼当同去侍奉汤药,我两人岂有他说。只望二位贤婿待两位亲母病愈之后,还同小女来住住,我两老人无子,所娱目前暮景者,仅此三女。”张澄江、顾跃仙二人道:“此事何劳分付,若家母病愈之后,少不得带令爱来此居住。于今就回去时,也只带些随身要用之物,其余都仍旧封锁在各房,以待重来。”华刺史和夫人都道:“如此极好。”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正说话间,蒋青岩看过房子回来,向华刺史道:“房子甚好,价银实要八百两,明早便去成事。”说罢,听得张、顾二人要回去奉母,也道该得。此时是大业元年三月初九日,张、顾二人见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择了本月十一日起身,当日便去收拾随身用物及雇备轿马。次日,蒋青岩亲自带了银子去,将那房子买了。到晚间,华刺史备酒替张、顾二个女婿饯行,华夫人也在内堂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惜别,母女十分难舍,当夜无言。次早,张澄江、顾跃仙二人一齐带了家眷起身,华刺史夫妇及柔玉小姐都和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洒泪而别。蒋青岩也写了回书,打发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阴如箭,转眼间便是四个月,袁太守果然挈家来了,便住在那所庄院之内。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连忙同去省问,华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请酒一番,柔玉小姐和碧烟、韩香都去拜见那袁太守夫妇,袁太守夫妇都极感谢柔玉小姐的贤德。自此通家往来,秋蟾小姐时常到袁太守家中去住。
话分两头,却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的母亲,一个是本年七月殁了,一个是本年九月殁了,两处的讣言报到华刺史和蒋青岩两处来,华刺史和蒋青岩同遣人致吊上祭。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同二位小姐,都竭尽子媳之职,回首三年,孝服已满,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将母亲葬了,一同挈家来到山中居住。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事华刺史夫妇,如同父母一样,华刺史夫妇甚是感激,欢喜老景无忧。他联襟三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样亲热,内外大小,和气蔼然,真可谓乱世三贤,末劫麟凤。华刺史夫妇直活到八十之外,无疾而终,家产分作三分,与三位小姐。李半仙年至九十五岁,见双鹤下降,端坐而逝。袁太守夫妇也都寿至七十,其两子后来皆出仕,官至七品。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年过四十,便绝欲修真,分付家人、院子不得称老爷,后皆寿登九十,眼见四世,唐太宗屡征不起。临终时俱见上帝敕书相召,各聚子孙分付道:“死后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写官衔阶,无面目见先人。”柔玉、秋蟾、掌珠、步莲四位小姐及碧烟、韩香皆寿至古稀,临终时或听空中仙乐,或间鹤鸣,先后去世。蒋青岩五子俱登进士,张澄江、顾跃仙两人之子后得贵显。张澄江二女,一嫁蒋青岩次子,一嫁顾跃仙长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绝,至元时不知移住何处。后人有诗一首纪此盛事,诗道:
史笔多遗事,千秋竟失传。
孤臣亡国泪,才子异乡缘。
蝴蝶殊难报,鸳鸯岂羡仙。
恶风吹未散,明月喜重圆。
已验禅僧偈,真多淑女贤。
名花圃玉树,上苑跨金鞍。
至乐人间尽,高人世外传。
偶然成独赏,不朽待如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