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集
苏洵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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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
目录
嘉祐集卷一·几策一首…………………………………002
嘉祐集卷二·权书上……………………………………006
嘉祐集卷三·权书下……………………………………013
嘉祐集卷四·衡论上……………………………………020
嘉祐集卷五·衡论下……………………………………029
嘉祐集卷六·六经论……………………………………040
嘉祐集卷七·洪范论……………………………………049
嘉祐集卷八·太玄论……………………………………057
嘉祐集卷九·史论………………………………………068
嘉祐集卷十·书一首……………………………………084
嘉祐集卷十一·书五首…………………………………094
嘉祐集卷十二·书九首…………………………………104
嘉祐集卷十三·书八首…………………………………114
嘉祐集卷十四·谱………………………………………122
嘉祐集卷十五·杂文二十一首…………………………131
嘉祐集卷十六·杂诗二十七首…………………………147
附录·卷上………………………………………………158
附录·卷下………………………………………………166
补遗………………………………………………………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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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
嘉祐集卷一·几策一首
【审势】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
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
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益其子孙得
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质,周之
尚文,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
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
盖有周公为之制礼,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
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
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常先定所尚,
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
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
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
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
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
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
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
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
故威与惠者,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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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
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
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
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强
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
之一人之身,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
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
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
阴与己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
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
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
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
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
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然方其成、
康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
德,而诸侯禽奔兽遁,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
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
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强大,
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
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
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
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系牵
绳联,总合于上。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
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
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势强矣,
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
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
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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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著于外
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
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
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
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人强盛,陵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
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大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
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
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
一与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
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
强焉者以此也。
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
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
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
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
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
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卫,
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
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
之势,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且有
天下者患不为,焉有欲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一
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
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于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
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
所従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
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辄犯法。此之
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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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
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
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
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
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
德不任刑 ”。任刑 ,霸者之事,非所宜言 。此又非所谓知理
者也。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
于炮烙斩刖之地,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
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德固无以异纣,然
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
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于是诛锄其
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
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 ,仲
之书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
魏皆不说以刑法,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
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
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
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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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
嘉祐集卷二·权书上
【权书引】
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使仁义之
兵无术自胜也,则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战 ,“四伐、五
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又何用也 。《权书》,兵书也,
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为
孙武之徒也。夫孙氏之言兵,为常言也。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
而言之之书也。故仁义不得已,而后吾《权书》用焉。然则权
者,为仁义之穷而作也。
【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
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
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凡
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
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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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
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
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
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
矣。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
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
缒兵于穴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
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
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
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
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
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
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强与
吾校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
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
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
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
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
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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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与贤将战,则持之,与愚将战,
则乘之。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虽
然,非愚将勿乘。乘之不动,其祸在我。分兵而迭进,所以持
之也,并力而一战,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军者,以刑使人,以赏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
有以义附者焉。不以战,不以掠,而以备急难,故越有君子六
千人。韩之战,秦之斗士倍于晋,而出穆公于淖者,赦食马者
也。兵或寡而易危,或众而易叛,莫难于用众,莫危于用寡。
治众者法欲繁,繁则士难以动。治寡者法欲简,简则士易以察。
不然,则士不任战矣。惟众而繁,虽劳不害为强。以众入险阻,
必分军而疏行。夫险阻必有伏,伏必有约,军分则伏不知所击,
而其约携矣。险阻惧蹙,疏行以纾士气。兵莫危于攻,莫难于
守,客主之势然也。故城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实城,城小
不足以容兵。夫惟贤将能以寡为众,以小为大。当敌之冲,人
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进,虽告之曰此无人,彼不信也。
度彼所袭,潜兵以备,彼不我测,谓我有余,夫何患兵少。偃
旗仆鼓,寂若无气,严戢兵士,敢哗者斩。时令老弱登埤示怯,
乘懈突击,其众可走,夫何患城小。背城而战,阵欲方、欲踞、
欲密、欲缓。夫方而踞,密而缓,则士心固,固则不慑。背城
而战,欲其不慑。面城而战,阵欲直、欲锐、欲疏、欲速。夫
直而锐,疏而速,则士心危,危则致死。面城而战,欲其致死。
夫能静而自观者,可以用人矣。吾何为则怒,吾何为则喜,
吾何为则勇,吾何为则怯?夫人岂异于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
观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途之人皆可以将。平居与人言,一
语不循故,犹且咢而忌。敌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
是故智者视敌有无故之形,必谨察之勿动。疑形二:可疑于心,
则疑而为之谋,心固得其实也;可疑于目,勿疑,彼敌疑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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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心疑以谋应,目疑以静应。彼诚欲有所为耶,不使吾得之
目矣。
【强弱】
知有所甚爱,知有所不足爱,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将者,
以其所不足爱者,养其所甚爱者。
士之不能皆锐,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
处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权也。孙膑有
言曰 :“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
彼下驷 。”此兵说也,非马说也。下之不足以与其上也,吾既
知之矣,吾既弃之矣。中之不足以与吾上,下之不足以与吾中,
吾不既再胜矣乎?得之多于弃也,吾斯従之矣。彼其上之不得
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独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
是兵之有三权也。三权也者,以一致三者也。管仲曰 :“攻坚
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 。”呜呼!不従其瑕而攻之,天下皆
强敌也。汉高帝之忧在项籍耳,虽然,亲以其兵而与之角者盖
无几也。隋何取九江,韩信取魏、取代、取赵、取齐,然后高
帝起而取项籍。夫不汲汲于其忧之所在,而彷徨乎其不足恤之
地,彼盖所以孤项氏也。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
取;楚最强,最后取。非其忧在蜀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
与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
范蠡曰:“凡阵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设右以为牝〉。
“春秋时楚伐隋,季梁曰 :“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
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 。”盖一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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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有牡牝左右,要当以吾强攻其弱耳。唐太宗曰 :“吾自兴兵,
习观行阵形势,每战,视敌强其左,吾亦强吾左;弱其右,吾
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犯吾弱,追奔不过数十
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 。”后之庸将,
既不能处其强弱以败,而又曰:吾兵有老弱杂其间,非举军精
锐,以故不能胜。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无。无之,是
无以耗敌之强兵,而全吾之锐锋,败可俟矣。故智者轻弃吾弱,
而使敌轻用其强。忘其小丧而志于大得,夫固要其终而已矣。
【攻守】
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以守敌冲。
夫尽兵以守坚城,则钝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
则兵不分,而彼间行袭我无备。故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
三曰伏。坦坦之路,车毂击,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
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锐兵出其北,大兵
攻其东,锐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盘绝径,潜师
其间,不鸣金,不挞鼓,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曰伏道。
故兵出于正道,胜败未可知也,出于奇道,十出而五胜矣,出
于伏道,十出而十胜矣。何则?正道之城,坚城也,正道之兵,
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坚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则
无城也,无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木偶人
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亦木偶人是也。今
夫盗之于人,抉门斩关而入者有焉,他户之不扃键而入者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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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坏垣坎墙趾而入者有焉。抉门斩关而主人不之察,几希矣。
他户之不扃键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坏垣坎墙趾而主人不
之察,皆是矣。为主人者宜无曰门之固,而他户墙隙之不恤焉。
夫正道之兵,抉门之盗也,奇道之兵,他户之盗也,伏道之兵,
乘垣之盗也。
所谓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吴之长江,蜀之剑阁是也。昔
者六国尝攻函谷矣,而秦将败之;曹操尝攻长江矣,而周瑜走
之;钟会尝攻剑阁矣,而姜维拒之。何则?其为之守备者素也。
刘濞反,攻大梁,田禄伯请以五万人别循江淮,收淮南、长沙、
以与濞会武关。岑彭攻公录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径
拔武阳,绕出延岑军后,疾以精骑赴广都,距成都不数十里。
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颜而不备愬,愬自文成破张柴,
疾驰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济。此用奇道也。汉武攻南
越,唐蒙请发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
意。邓艾攻蜀,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鱼贯而进,至江油而
降马邈,至绵竹而斩诸葛瞻,遂降刘禅。田令孜守潼关,关之
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备,林言、尚让入之,夹攻关而关兵溃。此
用伏道也。
吾观古之善用兵者,一阵之间,尚犹有正兵、奇兵、伏兵
三者以取胜,况守一国、攻一国,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
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
【用间】
孙武既言五间,则又有曰 :“商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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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
兴也,吕牙在商。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
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按《书》:伊尹适夏,丑夏归亳。
《史》:太公尝事纣,去之归周。所谓在夏在商诚矣。然以为间,
何也?汤、文王固使人间夏、商耶?伊、吕固与人为间耶?桀、
纣固待间而后可伐耶?是虽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则,吾意天
下存亡寄于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汤必曰:桀虽暴,一旦用伊
尹,则民心复安,吾何病焉。及其归亳也,汤必曰:桀得伊尹
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视民病,遂与天下共亡之。吕牙
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纣虽虐,一旦用吕牙,则天禄必复,吾
何忧焉。及其归周也,文王必曰:纣得吕牙不能用,必亡矣,
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与天下共亡之。然则夏、商之存
亡,待伊、吕用否而决。今夫问将之贤者,必曰:能逆知敌国
之胜败。问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爱千金,故能使人为之
出万死以间敌国。或曰:能因敌国之使而探其阴计。呜呼!其
亦劳矣。伊、吕一归而夏、商之国为决亡。使汤、武无用间之
名与用间之劳,而得用间之实,此非上智,其谁能之?夫兵虽
诡道,而本于正者,终亦必胜。今五间之用,其归于诈,成则
为利,败则为祸。且与人为诈,人亦将且诈我。故能以间胜者,
亦或以间败。吾间不忠,反为敌用,一败也;不得敌之实,而
得敌之所伪示者以为信,二败也;受吾财而不能得敌之阴计,
惧而以伪告我,三败也。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纲举,用心于
诈,百补而千穴败。智于此,不足恃也。故五间者,非明君贤
将之所上。明君贤将之所上者,上智之间也。是以淮阴、曲逆,
义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计定;左车、周叔不用于赵、魏,而
淮阴进兵之谋决。呜呼!是亦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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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
嘉祐集卷三·权书下
【孙武】
求之而不穷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与之言兵,而曰我
不能者几人?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言不穷矣,求之于用而
不穷者几人?呜呼!至于用而不穷者,吾未之见也。《孙武十三
篇》,兵家举以为师。然以吾评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书论奇
权密机,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书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为人,
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与书所言远甚。
吴王阖庐之入郢也,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越王入践
其国,外祸内患,一旦迭发,吴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无一
谋以弭斯乱。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
“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
楚,无忌吴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战》曰:“久暴
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 。”且武以九年
冬伐楚,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
其失二也。又曰 :“杀敌者,怒也。”今武纵子胥、伯嚭鞭平
王尸,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此司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
死仇吴也。勾践不颓旧冢而吴服,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知谋
与武远矣。武不达此,其失三也。然始吴能以入郢,乃因胥、
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盖亦鲜耳。夫以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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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
自为书,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况区区祖其故智余论者而能将
乎!且吴起与武,一体之人也,皆著书言兵,世称之曰“孙吴
“。然而吴起之言兵也,轻法制,草略无所统纪,不若武之书
词约而意尽,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然吴起始用于鲁,破齐,
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复霸。而武之所为反如是,书
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御一隶,内治一妾,是贱丈夫亦能,
夫岂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军之众,阖营而自固,或且有
乱,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故善将者,视三军之众,与视一
隶、一妾无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当三军之
众,而其中恢恢然犹有余地,此韩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
故夫用兵,岂有异术哉,能勿视其众而已矣。
【子贡】
君子之道,智信难。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于不
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于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
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见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则举而
弃乎信。吾则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继也。子贡之以乱
齐,灭吴,存鲁也,吾悲之。彼子贡者,游说之士,苟以邀一
时之功,而不以可继为事,故不见其祸。使夫王公大人而计出
于此,则吾未见其不旋踵而败也。吾闻之,王者之兵,计万世
而动,霸者之兵,计子孙而举,强国之兵,计终身而发,求可
继也。子贡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贡之出也,吾以为鲁
可存也,而齐可无乱,吴可无灭。何也?田常之将篡也,惮高、
国、鲍、晏,故使移兵伐鲁。为赐计者,莫若抵高、国、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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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
晏吊之,彼必愕而问焉,则对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鲁,吾窃哀
子之将亡也。彼必诘其故,则对曰:齐之有田氏,犹人之养虎
也。子之于齐,犹肘股之于身也。田氏之欲肉齐久矣,然未敢
逞志者,惧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鲁,肘股去矣,田氏孰惧哉?
吾见身将磔裂,而肘股随之,所以吊也。彼必惧而咨计于我。
因教之曰:子悉甲趋鲁,压境而止,吾请为子潜约鲁侯,以待
田氏之变,帅其兵従子入讨之。为齐人计之,彼惧田氏之祸,
其势不得不听。归以约鲁侯,鲁侯惧齐伐,其势亦不得不听。
因使练兵搜乘以俟齐衅,诛乱臣而定新主,齐必德鲁,数世之
利也。吾观仲尼以为齐人不与田常者半,故请哀公讨之。今诚
以鲁之众,従高、国、鲍、晏之师,加齐之半,可以轘田常于
都市,其势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齐哀王
举兵诛吕氏,吕氏以灌婴为将拒之,至荥阳,婴使钩谕齐及诸
侯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今田氏之势,何以异此?有鲁以
为齐,有高、国、鲍、晏以为灌婴,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而力亏,破灭之
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
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
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
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
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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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
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
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
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 :“以地事秦,
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此言得之。齐人未尝赂秦,
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
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
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
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
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
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
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
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
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
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
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夫六国与秦,
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
之大,下而従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项籍】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
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
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
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
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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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
天下之所为而余制其后,乃克有济。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
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
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
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
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
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
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
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
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
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钜鹿。籍诚能以必死
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
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
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
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
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
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
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
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
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
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
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
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
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
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
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
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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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
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
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
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
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
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
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
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
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帝尝语吕后曰 :“周勃厚重少文,然
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
谁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
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
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
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
吕后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
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氏者,为惠帝计也。吕后既不可去,故
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
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
援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
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
立命平、勃即斩之。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
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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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
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
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
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樊哙死,则吕氏之毒
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
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不
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
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
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
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然従之邪?吾故曰:彼
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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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0·
嘉祐集卷四·衡论上
【衡论引】
事有可以尽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尽者。尽以告
人,其难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难在用。今夫衡之有刻也,于
此为铢,于此为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权
罪者,非也。始吾作《权书》,以为其用可以至于无穷,而亦可
以至于无用,于是又作《衡论》十篇。呜呼!従吾说而不见其
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远虑】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
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
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
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
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臣
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
臣者,不可一日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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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1·
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
机。夫取天下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
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耳。有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
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
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共和之于下,以
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
有伍员,勾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
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
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所不与者,惟留侯、酂侯二
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
杜。
夫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
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
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无也。司马氏,魏之贼也,
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秦民之汤、武也,
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泄
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井,设陷
井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机
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
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燕安,
田文所谓“主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无之 。当
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
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
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
累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传》曰:
“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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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2·
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耶?又曰 :“五载一巡狩。
“彼无腹心之臣,五载一出,损千里之畿而谁与守耶?今夫一
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开心胸,以济缓
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宴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
志不通矣。臣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
泊然无爱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
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誉之则用之,一人毁
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稷。数迁数
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茕茕于上,一旦有
卒然之忧,吾未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
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寝食,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
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以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之
用赵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
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
人而后可也。
【御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
才将尤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
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
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尤难。
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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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3·
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
能,驱之而后已。踶者可驭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
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踶,是能触,当与虎豹并
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骥终无以服乘耶?
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
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
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
李勣,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
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
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
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
王之所以御才将也。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虑,犯霜
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
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
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
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
人君当观其才之大小,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
可用也。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
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
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
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
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不
可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
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
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
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具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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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4·
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
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约期而不至,损数千里之地以畀之,
如弃敝履。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极富贵矣。何则?
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 ,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
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
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数级之爵,否则,
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徒,
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
而志小,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
复以立功为事故也。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
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
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
不怀。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任相】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
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
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耶,则群有司皆贤,而将
亦贤矣。将贤耶,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
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
顽钝无耻,非皆节廉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
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则?豪纵不趋约束者,
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而李广利破大宛,
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相,必节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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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5·
礼者为也,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
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
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
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相不胜任,策
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夫
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
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
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故礼以
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
恤其私。
吾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 。以
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
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
夫汤、武之德,三尺竖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
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
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责于此,天子御坐,
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
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
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
也。
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
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 ,则其心不服 。故法曰:有某罪则加
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
以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 :“中罪
而自弛,大罪而自裁 。”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
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
帝尝以不冠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忧惧之际,使石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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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6·
得容于其间而无怪焉。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
也。
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
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也。彼人
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其上
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
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
祸者也。
【重远】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仁矣乎?非仁也,势也。天下之势
犹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于外,则腹心为之深思静虑于内,
而求其所以疗之之术;腹心病于内,则手足为之奔掉于外,而
求其所以疗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后然。吾故曰:
武王之不泄迩,不忘远,非仁也,势也。势如此其急,而古之
君独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势,而武王知天下之势也。
夫不知一身之势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势者,天下不危乎
哉!秦之保关中,自以为子孙万世帝王之业,而陈胜、吴广乃
楚人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近如一。
然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近之官吏贤
耶,民誉之,歌之,不贤耶,讥之,谤之。誉歌讥谤者,众则
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是官吏之贤否易知也。一夫不获其
所,诉之刺史,刺史不问,裹粮走京师,缓不过旬月,楇鼓叫
号,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诉也。吏之贤否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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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7·
而民之冤易诉,乱何従始耶?远方之民,虽使盗跖为之郡守,
檮杌饕餮为之县令,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
廷不知也。白日执人于市,诬以杀人,虽其兄弟妻子闻之,亦
不过诉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则死且无告矣。彼见郡守、
县令据案执笔,吏卒旁列,棰械满前,骇然而丧胆矣。则其谓
京师天子所居者,当复如何?而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
尚或难之,而贫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动。吾故曰:
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
国家分十八路,河朔、陕右、广南、川峡实为要区。河朔、
陕右,疆域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广南、川峡,货财之源,
而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曩者北胡深入,
西寇悖叛,河朔、陕右尤所加恤,一郡守、一县令,未尝不择。
至于广南、川峡,则例以为远官,审官差除,取具临时,窜谪
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优异者,不复官之广南、川峡,
而其人亦以广南、川峡之官为失职庸人无所归,故常聚于此。
呜呼!知河朔、陕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之
地之不可轻,是欲富其仓而芜其田,仓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
控制南夷、氐蛮,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夥,明珠大贝,
纨归布帛,皆极精好,陆负水载,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关讥、
门征、僦雇之费,非百姓私力所能办,故贪官专其利,而齐民
受其病。不招权、不鬻狱者,世俗遂指以为廉吏矣,而招权鬻
狱者又岂尽无?呜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
不得一日安也。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烦,罢弊之民不任,官
吏复有所规求于其间矣。淳化中,李顺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
风奔溃,近者智高乱广南,乘胜取九城如反掌。国家设城池,
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一起,若涉无人
之地者,吏不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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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8·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责者,莫若漕刑。广南、川峡既为天
下要区,而其中之郡县又有为广南、川峡之要区者。其牧宰之
贤否,实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贤则已,其戕民黩货,的然有罪
可诛者,漕刑固亦得以举劾。若夫庸陋选耎不才而无过者,漕
刑虽贤明,其势不得易置,此犹敝车躄马而求仆夫之善御也。
郡县有败事,不以责漕刑则不可,责之,则彼必曰:败事者某
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将何所归罪?故莫若使漕刑自举其人而
任之。他日有败事,则谓之曰:尔谓此人堪此职也,今不堪此
职,是尔欺我也。责有所任,罪无所逃。然而择之不得其人者
盖寡矣。其余郡县,虽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当诏审官俾勿
轻授。贼吏冗流,勿措其间,则民虽在千里外,无异于处甸中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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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29·
嘉祐集卷五·衡论下
【养才】
夫人之所为,有可勉强者,有不可勉强者。煦煦然而为仁,
孑孑然而为义,不食片言以为信,不见小利以为廉,虽古之所
谓仁与义、与信、与廉者,不止若是,而天下之人亦不曰是非
仁人,是非义人,是非信人,是非廉人,此则无诸已而可勉强
以到者也。在朝廷而百官肃,在边鄙而四夷惧,坐之于繁剧纷
扰之中而不乱,投之于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为吏而吏,为将
而将,若是者,非天之所与,性之所有,不可勉强而能也。道
与德可勉以进也,才不可强揠以进也。今有二人焉,一人善揖
让,一人善骑射,则人未有不以揖让贤于骑射矣。然而揖让者,
未必善骑射,而骑射者,舍其弓以揖让于其间,则未必失容。
何哉?才难强而道易勉也。
吾观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强之道与德,而加之不可勉强之
才之上,而曰我贵贤贱能。是以道与德未足以化人,而才有遗
焉。然而为此者,亦有由矣。有才者而不能为众人所勉强者耳。
何则?奇杰之士,常好自负,疏隽傲诞,不事绳检,往往冒法
律,触刑禁,叫号欢呼,以发其一时之乐而不顾其祸,嗜利酗
酒,使气傲物,志气一发,则倜然远去,不可羁束以礼法。然
及其一旦翻然而悟,折而不为此,以留意于向所谓道与德可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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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0·
强者,则何病不至?奈何以朴敕小道加诸其上哉。
夫其不肯规规以事礼法,而必自纵以为此者,乃上之人之
过也。古之养奇杰也,任之以权,尊之以爵,厚之以禄,重之
以恩,责之以措置天下之务,而易其平居自纵之心,而声色耳
目之欲又已极于外,故不待放肆而后为乐。今则不然,奇杰无
尺寸之柄,位一命之爵,食斗升之禄者过半,彼又安得不越法、
逾礼而自快耶。我又安可急之以法,使不得泰然自纵耶。今我
绳之以法,亦已急矣。急之而不已,而随之以刑,则彼有北走
胡,南走越耳。噫!无事之时既不能养,及其不幸,一旦有边
境之患,繁乱难治之事,而后优诏以召之,丰爵重禄以结之,
则彼已憾矣。夫彼固非纯忠者也,又安肯默然于穷困无用之地
而已耶。周公之时,天下号为至治,四夷已臣服,卿大夫士已
称职。当是时,虽有奇杰无所复用,而其礼法风俗尤复细密,
举朝廷与四海之人无不遵蹈,而其八议之中犹有曰议能者。况
当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尽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称职,礼法
风俗又非细密如周之盛时,而奇杰之士复有困于簿书米盐间者,
则反可不议其能而怒之乎?所宜哀其才而贳其过,无使为刀笔
吏所困,则庶乎尽其才矣。
或曰:奇杰之士有过得以免,则天下之人孰不自谓奇杰而
欲免其过者,是终亦溃法乱教耳。曰:是则然矣,然而奇杰之
所为,必挺然出于众人之上,苟指其已成之功以晓天下,俾得
以赎其过,而其未有功者,则委之以难治之事,而责其成绩,
则天下之人不敢自谓奇杰,而真奇杰者出矣。
【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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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1·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
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王之作法也,
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
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
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
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
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
故其法简。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
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媮,
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
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
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
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
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为其大
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
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
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
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
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
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
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
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
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
怪者一也。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
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
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肩摩于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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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2·
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先王患贱之凌贵,而
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
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
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先王惧天下
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
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
价。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
私价而従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
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先王不欲
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
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
幸而不罚,又従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
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
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
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
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
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
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
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
而主人不知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恣行于其家。
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议法】
古者以仁义行法律,后世以法律行仁义。夫三代之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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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3·
其教化之本出于学校,蔓延于天下,而形见于礼乐。下之民被
其风化,循循翼翼,务为仁义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虽
不用,而其所禁亦不为不行于其间。下而至于汉、唐,其教化
不足以动民,而一于法律。故其民惧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
为仁义。唐之初,大臣房、杜辈为《刑统》,毫厘轻重,明辩别
白,附以仁义,无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
使民务为仁义,使法律之所禁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时,然要其终
亦能使民勉为仁义。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则有由矣,政之失,
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变其节目而存其大体,
比闾小吏奉之以公,则老奸大猾束手请死,不可漏略。然而狱
讼常病多,盗贼常病众,则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
举公法而寄之私吏,犹且若此,而况法律之间又不能无失,其
何以为治?
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与其子弟,皆天子之所优异者。
有罪而使与氓隶并笞而偕戮,则大臣无耻而朝廷轻,故有赎焉,
以全其肌肤而厉其节操。故赎金者,朝廷之体也,所以自尊也,
非与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后人畏焉,罚者不能痛之,
必困之而后人惩焉。今也,大辟之诛,输一石之金而免。贵人
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胜数,是虽使朝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
暮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金不可尽,身不可困,况以其官而除
其罪,则一石之金又不皆输焉,是恣其杀人也。且不笞、不戮,
彼已幸矣,而赎之又轻,是启奸也。夫罪固有疑,今有人或诬
以杀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诚杀人而官不能折以实者,是皆不可
以诚杀人之法坐。由是有减罪之律,当死而流。使彼为不能自
明者耶,去死而得流,刑已酷矣。使彼为诚杀人者耶,流而不
死,刑已宽矣,是失实也。故有启奸之衅,则上之人常幸,而
下之人虽死而常无告;有失实之弊,则无辜者多怨,而侥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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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以免。
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独于法律之间变其一端,而能
使不启奸,不失实,其莫若重赎。然则重赎之说何如?曰:士
者五刑之尤轻者止于墨,而墨之罚百锾。逆而数之,极于大辟,
而大辟之罚千锾。此穆王之罚也。周公之时,则又重于此。然
千锾之重,亦已当今三百七十斤有奇矣。方今大辟之赎,不能
当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贵人近戚皆
赎,而疑罪不与。《记》曰:公族有死罪,致刑于甸人。虽君命
宥,不听。今欲贵人近戚之刑举従于此,则非所以自尊之道,
故莫若使得与疑罪皆重赎。且彼虽号为富强,苟数犯法而数重
困于赎金之间,则不能不敛手畏法。彼罪疑者,虽或非其辜,
而法亦不至残溃其肌体,若其有罪,则法虽不刑,而彼固亦已
困于赎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于困,而无辜者不至陷于笞戮,
一举而两利,斯智者之为也。
【兵制】
三代之时,举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汉始。
三代之时,闻有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闻有卒吏叫呼衡行者也。
秦、汉以来,诸侯之患不减于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畜虎豹,
圈槛一缺,咆勃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蚕而衣,
故劳,劳则善心生。秦、汉以来,所谓兵者,皆坐而衣食于县
官,故骄,骄则无所不为。三代之兵皆齐民,老幼相养,疾病
相救,出相礼让,入相慈孝,有忧相吊,有喜相庆,其风俗优
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汉以来号齐民者,比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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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5·
代既已薄矣,况其所谓兵者,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
故常慢法而自弃。夫民耕而食,蚕而衣,虽不幸而不给,犹不
我咎也。今谓之曰:尔毋耕,尔毋蚕,为我兵,吾衣食尔。他
日一不充其欲,彼将曰:向谓我毋耕、毋蚕,今而不我给也。
然则怨従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
为乱,不可得也。既骄矣,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欲其不为
乱,亦不可得也。
且夫天下之地不加于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
减于三代,平居无事,占军籍,畜妻子,而仰给于斯民者,则
遍天下不知其数,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以至于流亡而无告也。
其患始于废井田,开阡陌,一坏而不可复收。故虽有明君贤臣
焦思极虑,而求以救其弊,卒不过开屯田,置府兵,使之无事
则耕而食耳。呜呼!屯田、府兵,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而后
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于废。陵夷及于五代,燕师刘守
光又従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
与齐民齿。故其人益复自弃,视齐民如越人矣。太祖既受命,
惩唐季、五代之乱,聚重兵京师,而边境亦不曰无备;损节度
之权,而藩镇亦不曰无威。周与汉、唐,邦镇之兵强,秦,郡
县之兵弱。兵强,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子孤睽。周与汉、
唐则过,而秦则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虽然,置帅之方
则远过于前代,而制兵之术,吾犹有疑焉。何者?自汉迄唐,
或开屯田,或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而民犹且不胜其患。
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欲民之丰阜,势不可也。国家治
平日久,民之趋于农日益众,而天下无莱田矣。以此观之,谓
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蓄者,兵食夺
之也。
三代井田,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虽然,依彷古制,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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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6·
而图之,则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职分也,
籍没也。职分之田,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吏。籍没则
鬻之,否则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职分之田遍于天
下,自四京以降至于大藩镇,多至四十顷,下及一县亦能千亩。
籍没之田不知其数,今可勿复鬻,然后量给其所募之民,家三
百亩以为率。前之敛其半者,今可损之,三分而取其一,以归
诸吏与公。使之家出一夫为兵,其不欲者,听其归田而他募,
谓之新军。毋黥其面,毋涅其手,毋拘之营。三时纵之,一时
集之,授之器械,教之战法,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在野督
其耕,在阵督其战,则其人皆良农也,皆精兵也。夫籍没之田
既不复鬻,则岁益多。田益多则新军益众,而向所谓仰给于斯
民者,虽有废疾死亡,可勿复补。如此数十年,则天下之兵,
新军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业,则其人必纯固朴厚,无叫呼
衡行之忧,而斯民不复知有馈饷供亿之劳矣。或曰:昔者敛其
半,今三分而取一,其无乃薄于吏与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
之有田也,以为禄,而其取之亦不过什一。今吏既禄矣,给之
田则已甚矣。况三分而取一,则不既优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
没,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犹愈于无乎?且不
如是,则彼不胜为兵故也。或曰:古者什一而税,取之薄,故
民胜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为
正卒,其余为羡卒,田与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为兵,况诸古
则为逸,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而
税十二无异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亩之田,征繇
科敛不及其门,然则彼亦优为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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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7·
【田制】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廛二十而税一,
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
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
取一,然后以次而轻,始至于十一,而又有轻也。今之税虽不
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
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
虽然,当周之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
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
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
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
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
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
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
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
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
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于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
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于县官,而不免于怨叹嗟愤。
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
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
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于十一而已,
则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
噫!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以嬉,又不免于怨,
其弊皆起于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皆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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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38·
分于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
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
士争言复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
富民不服,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后,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
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
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
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
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
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
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
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修沟洫。沟洫
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
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
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
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溪
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垅,不
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广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
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
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其中,以
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
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于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
无以成井田。唐虞启之,至于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
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
也,其所由来者渐矣。
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于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
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 :“井田虽难卒行,宜
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 。”名田之说,盖出于此。而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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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损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
之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 :“吏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
年,而犯者没入官 。”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
不能尽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
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
而不禁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后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
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至于贫,而彼尝已过
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无几矣。如此,
则富民所占者少而余地多,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
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乐输于官。夫端坐
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
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之于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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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0·
嘉祐集卷六·六经论
【易论】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
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
幽也。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沚,不
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
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
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
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
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
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
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
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
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
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
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
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
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
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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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1·
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
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
之幽也。凡人之所以见信者,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
获尊者,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
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
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耶?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
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
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
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
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
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卦一,吾知其为一而卦之也;揲之
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
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
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
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
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不穷也。
【礼论】
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従。
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厌服其心,而徒
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
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
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而遂翻然以従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
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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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2·
以异于我?于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于其旁,且俯
首屈膝于其前以为礼,而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
兄。夫无故而使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无故而使之拜
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复嗤笑以为迂怪而不従。而君父兄又不可
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为其君父兄。于是圣人者又有术焉
厌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
而已。古之圣人将欲以礼法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
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圣
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之齿。而使天下之人亦
曰:彼将不与我齿也,于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齿于圣人。
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权也。
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之拜不用于世,吾与之
皆坐于此,皆立于此,比肩而行于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
奋手举挺而搏逐之可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也,何则不
见其异于吾也。圣人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故使贵者逸而贱
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
坐之于上,而使之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徐而
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于其下者也。圣人
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于彼也。奋手举梃以搏逐之,吾心不
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为薪,而犹且忌
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
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呜
呼!其事如此,然后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于今。今之匹夫匹
妇,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
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
以神其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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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3·
【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
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
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従我拜
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
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
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従?故
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
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従事。虽然,
百人従之,一人不従,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
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
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
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
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
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
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
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
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
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
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
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乐。雨,吾见其
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
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
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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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4·
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
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
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
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
圣人之说又何従而不信乎?
【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
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
为人弟,不可使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
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
柔,以従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
色之心殴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
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
博生者,则人不敢独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
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
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
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
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従吾言
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
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
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
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
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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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5·
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
通于《诗》。《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
好色而无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
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
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
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
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
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
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
者,非断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
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夫桥之所以
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
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
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 ;穷于强人,而有
《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书论】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
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
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
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
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
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
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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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6·
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
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
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
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
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
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
后之无王者也。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
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
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
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数十世者,未尝
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
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
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汤之伐桀也,嚣嚣然
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
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
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
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
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
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
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
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
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夫风俗之变而
不复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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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7·
【春秋论】
赏罚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
则圣人以其权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惩以劝。道之所在,则圣
人以其位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荣以辱。
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权是非天下
可也。而《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绝人之国,
贬人之爵,诸侯而或书其名,大夫而或书其字,不惟其法,惟
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赏罚加焉。则夫子固曰:我可以赏
罚人矣。赏罚人者,天子、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诸侯、大
夫僭天子、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己则为之,其何之责天下?
位,公也;道,私也 。私不胜公 ,则道不胜位。位之权得以
赏罚,而道之权不过于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为有位者之事,
则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谁不曰道在我。
则是道者,位之贼也。曰:夫子岂诚赏罚之耶,徒曰赏罚之耳,
庸何伤。曰:我非君也,非吏也,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某为善,
某为恶,可也。继之曰:某为善,吾赏之,某为恶,吾诛之,
则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赏罚何以异此。然则,何足以为夫
子?何足以为《春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
之书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赏罚之权不以自与也。曰:此鲁之
书也,鲁作之也。有善而赏之,曰鲁赏之也,有恶而罚之,曰
鲁罚之也。何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谓之《系辞》言《孝》
谓之《孝经》,皆自名之,则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鲁之
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则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鲁史之名,则
赏罚之权固在鲁矣。《春秋》之赏罚自鲁而及于天下,天子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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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48·
也。鲁之赏罚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权与之,何也?曰:天子之
权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与鲁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当在
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为天下不可以无赏罚,故不得已而摄
天子之位以赏罚天下,以存周室。周之东迁也,天子之权当在
平王,而平王昏,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无赏罚。而鲁,周
公之国也,居鲁之地者,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权以赏罚
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权与之也。然则,假天子之权宜
如何?曰:如齐桓、晋文可也。夫子欲鲁如齐桓、晋文,而不
遂以天子之权与齐、晋者,何也?齐桓、晋文阳为尊周,而实
欲富强其国。故夫子与其事而不与其心。周公心存王室,虽其
子孙不能继,而夫子思周公而许其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其
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后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与齐、
晋而与鲁也。夫子亦知鲁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顾其心
以为今之天下无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权与其子孙,所
以见思周公之意也。
吾观《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详内而略外,此其
意欲鲁法周公之所为,且先自治而后治人也明矣。夫子叹礼乐
征伐自诸侯出,而田常弑其君,则沐浴而请讨。然则天子之权,
夫子固明以与鲁也。子贡之徒不达夫子之意,续经而书孔子卒。
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书,而夫子独书。夫子作《春
秋》以公天下,而岂私一孔子哉!呜呼!夫子以为鲁国之书而
子贡之徒以为孔氏之书也欤!迁、固之史,有是非而无赏罚,
彼亦史臣之体宜尔也。后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
秋》有天子之权。天下有君,则《春秋》不当作;天下无君,
则天下之权吾不知其谁与。天下之人,乌有如周公之后之可与
者?与之而不得其人则乱,不与人而自与则僭,不与人、不自
与而无所与则散。呜呼!后之《春秋》,乱耶,僭耶,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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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集卷七·洪范论
【洪范论叙】
《洪范》其不可行欤,何说者之多,而行者之寡也?曰:
诸儒使然也。譬诸律令,其始作者非不欲人之难犯而易避矣,
及吏胥舞之,则千机百阱。吁!可畏也。夫《洪范》亦犹是耳。
吾病其然,因作三论。大抵斥末而归本,褒经而击传,刬磨瑕
垢以见圣秘。复列二图,一以指其谬,一以形吾意。噫!人吾
知乎,不吾知,其谓吾求异夫先儒,而以为新奇也。
【洪范论上】
《洪范》之原出于天,而畀之禹。禹传之箕子,箕子死,
后世有孔安国为之《注 》,刘向父子为之《传》,孔颖达为之
《疏》。是一圣五贤之心,未始不欲人君审其法 ,従其道矣。
禹与箕子之言,经也。幽微宏深不可以俄而晓者,经之常也。
然而所审当得其统,所従当得其端,是故宜责孔、刘辈。今求
之于其所谓《注》与《传》与《疏》者而不获,故明其统,举
其端,而欲人君审従之易也。夫致至治总乎大法,树大法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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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0·
五行,理五行资乎五事,正五事赖乎皇极。五行,含罗九畴者
也。五事,检御五行者也。皇极,裁节五事者也。傥综于身,
验于气,则终始常道之次靡有不顺焉。然则含罗者,其统也,
裁节者,其端也。执其端而御其统,古之圣人正如是耳。今夫
皇极之建也,貌必恭,恭作肃;言必従,従作乂;视必明,明
作哲;听必聪,聪作谋;思必睿,睿作圣。如此则五行得其性,
雨、旸、燠、寒、风皆时,而五福应矣。若夫皇极之不建也,
貌不恭,厥咎狂;言不従,厥咎僭;视不明,厥咎豫;听不聪,
厥咎急;思不睿,厥咎蒙。如此,则五行失其性,雨、旸、燠、
寒、风皆常,而六极应矣。噫!曰得,曰时,曰福,人君孰不
欲趋之;曰失,曰常,曰极,人君孰不欲逃之。然而罕能者,
诸儒之过也。夫禹之畴,分之则几五十矣。诸儒不求所为统与
端者,顾为之传,则向之五十又将百焉。人之心一,固不能兼
百,难之而不行也。欲行之,莫若归之易:百归之五十,五十
归之九,九归之三。三,五行也,五事也,皇极也。而又以皇
极裁节五事,五事得而五行従,是三卒归之一也。然则所守不
亦约而易乎。所守约而易,则人君孰欲弃得取失,弃时取常,
弃福取极哉!以一治三,以三治九,以九治五十,以五十治百,
天意也,禹意也,箕子意也。
【洪范论中〈并图〉】
或曰:古人言《洪范 》莫深于歆、向之《传》,吾尝学而
得之矣。今观子之论,子其未之学耶,何遽反之也。子之论曰:
“皇极裁节五事,其建不建为五事之得失 。”《传》则拟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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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1·
而言之,其咎、其罚、其极与五事比,非所以裁节五事也。子
又曰 :“皇极建则五福应,皇极不建则六极应 。”《传》则条
福、极而配之貌、与言、与视、与听、与思、与皇极,又非皇
极兼获福、极也。然则刘之《传》,子之论,孰得乎?
曰:尔以箕子之知《洪范》与歆、向之知孰愈?必曰:箕
子之知愈也。则吾従之。彼歆、向拂箕子意矣,吾复何取哉。
虽然,彼岂不知求従箕子乎?求之过深,而惑之愈甚矣。歆、
向之惑,始于福、极分应五事,遂强为之说,故其失浸广而有
五焉。今其《传》以极之恶、福之攸好德归诸貌;极之夏、福
之康宁归诸言;极之疾、福之寿归诸视;极之贫、福之富归诸
听;极之凶短折、福之考终命归诸思。所谓福止此而已,所谓
极则未尽其弱焉。遂曲引皇极以足之。皇极非五事匹,其不建
之咎,止一极之弱哉?其失一也。且逆而极、顺而福,《传》之
例也。至皇之不极,则其极既弱矣,吾不识皇之极,则天将以
何福应之哉?若曰:五福皆应,则皇之不极,恶、忧、疾、贫、
凶短折,曷不偕应哉?此乃自废其例。其失二也。箕子谓咎曰
狂、僭、豫、急、蒙而已,罚曰雨、旸、燠、寒、风而已,今
《传》又增咎以眊,增罚以阴,此其揠圣人之言以就固谬。况
眊与蒙无异,而阴可兼之,而别名之,得乎?其失三也。《经》
之首五行而次五事者,徒以五行天而五事人,人不可以先天耳。
然五行之逆顺,必视五事之得失,使吾为《传》,必以五事先五
行。借如《传》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则木不曲直,
厥罚常雨。其余亦如之。察刘之心非不欲尔。盖五行尽于思,
无以周皇极,苟如庶验增之,则虽蠢亦怪骇矣。故离五行、五
事而为解,以蔽其衅。其失四也。《传》之于木,其说以为貌矣,
及火、土、金、水,则思、言、视、听殊不及焉,自相驳乱。
其失五也。夫九畴之于五行可以条而入者惟二,箕子陈之,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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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2·
有深旨矣。五事一也,庶验二也。验之肃、乂、哲、谋、圣,
一出于五事;事之貌、言、视、听、思,一出于五行,此理之
自然,可不条而入之乎?其他八政、五纪、三德、稽疑、福极,
其大归虽无越于五行、五事,非可条而入之者也。条而入之,
非理之自然,故其《传》必钩牵扳援,文致而强附之,然后可
以仅知此福此极之所以应此事者。立言如此,其亦劳矣。且传
于福、极既尔,则于八政、五纪、三德、稽疑亦当尔。而今又
不尔,何也?《经》曰 :“五皇极。皇建建其有极。敛时五福,
用敷锡厥庶民 。”此言皇极建而五福备。使《经》云皇极之不
建,则必以六极易五福矣,焉在其条而入之乎?且皇极,九畴
之尤贵者,故圣人位之于中,以贯上下。譬若庶验:然“曰雨、
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时于雨、旸、燠、寒、风,
各冠其上耳,又可列之以为一验乎?若是则刘之《传》惑且强
明矣。
噫!《传》之法,二刘唱之,班固志之。后之史志五行者,
孰不师而效之?世之读者久,孰不従而然之?是以胶为一论,
莫有考正,吾得无言哉!○一图指传之谬出猎不宿,饮食不享,
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木不曲直貌之不恭,是谓不
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说曰顺之,其福攸好德。
弃法律,逐功臣,杀太子,以妾为妻。火不炎上言之不従,
是谓不乂。厥咎僭厥罚常旸厥极忧,说曰顺之,其福康宁。
治宫室,饰台榭,内淫乱,犯亲戚,侮父兄。稼穑不成视
之不明,是谓不哲。厥咎豫厥罚常燠厥极疾,说曰顺之,其福
寿。
好战功,轻百姓,饰城郭,侵边境。金不従革听之不聪,
是谓不明。厥咎急厥罚常寒厥极贫,说曰顺之,其福富。简宗
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水不润下思之不睿,是谓不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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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3·
厥咎蒙厥罚常风厥极凶短折,说曰顺之,其福考终命。皇之不
极厥咎眊厥罚常阴厥极弱。○一图形今之意
皇极
之建貌恭肃
言従乂
视明哲
听聪谋
思睿圣木曲直
金従革
火炎上
水润下
土稼穑时雨
时旸
时燠
时寒
时风五福
皇极
不建貌不恭
言不従
视不明
听不聪
思不睿木不曲直
金不従革
火不炎上
水不润下
土不稼穑常雨
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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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4·
常燠
常寒
常风六极
【洪范论下】
吾既剔去《传》疵以粹《经》,犹有秘处而先儒不白其意,
或解失其旨者非一,今辨正以申之。《经》曰:“鲧陻洪水,汩
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 。”夫五行,一畴耳,
一汩而九不畀。盖五行纲九畴,纲坏而目废也。然则五行之汩,
非五事之失乎?五事之失,非皇极之不建乎?盖箕子微见其统
与端矣。《经》之次第五行也以生数,至于五事也,求之五行则
相克,何也?従五常,斯与相克合矣。先民之论五行也,水性
智而事听,火性礼而事视,木性仁而事貌,金性义而事言,土
性信而事思。及论五常也,以为德莫大于仁,仁或失于弱,故
以义断之。义或失于刚,故以礼节之。礼或失于拘,故以智通
之。智或失于诈,故以信正之。此五常次第所以然也。五事従
之,所以亦然也。“三,八政,曰食、曰货、曰祀、曰宾、曰
师”,五者不以官名之。郑康成以食为稷 ,以货为司货贿,以
宾为大行人,是三百六十官,箕子于九畴中区区焉错举其八耳。
孔颖达则曰:司货贿、大行人皆事主,非复民政。夫事虽非民,
亦未害为政,孔之失滋甚焉。吾以为不然。箕子言国家之政无
越是八者,周公制礼酌而用之,故建六官以主八政,食与货则
天官,祀与宾则春官,师则夏官,司空则冬官,司徒则地官,
司寇则秋官,此得其正矣。“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 ”,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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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5·
安国谓“知卜筮人而立之”。夫知卜筮人,天下不为鲜矣 ,孜
孜然以择此为事,则委琐不亦甚乎?吾意,卜筮至神,人所谅
而従者。导之善人,必谅而従之,蜀庄是矣。导之恶人,亦谅
而従之,丘子明是也。圣人惧后人轻其职,使有如丘子明辈,
故曰“择建立卜筮人”,谓择贤也。不然,司空、司徒、司寇,
其择之又当甚于此云者,彼天子之卿不若卜筮之官为后世所轻,
虽妇人孺子知其不可不择故也。呜呼!圣人之言,技分派别,
不得其源,纷莫可晓,譬之日月、五星、十二次、二十八宿,
使昧者观之,固愦愦如也,不知晷度躔次的不可紊,差之渺忽,
寒暑乘逆。吾故于《洪范》明其统,举其端,削刘之惑,绳孔
之失,使经意炳然如従玑衡中窥天文矣。
【洪范论后序】
吾论《洪范》以五福六极系皇极之建与不建,而且不与二
刘之增眊与阴,或者犹以刘向、夏侯胜之说为惑。刘向之言:
“皇极之建,总为五福;皇极之不建,不能主五事,下与五事
齿而均获一极,犹平王之诗降而为《国风》 。”夏侯胜之言曰:
“天久阴不雨,臣下将有谋上者。”已而果然。以刘向之说,
则皇极之不建,不可系以六极;以夏侯胜之说,则眊与阴不可
废。是皆不然。夫福、极之于五事,非若庶验也。阴阳而推之,
律历而求之,人事而揆之。庶验之通于五事,可指而言也,且
圣人之所可知也。今指人而谓之曰:尔为某事,明日必有某福;
尔为某事,明日必有某极。是巫觋卜相之事也,而圣人何由知
之?故吾以为皇极之建,五事皆得,而五福皆应;不曰应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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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6·
者,必某福也。皇极不建,五事皆失,而六极皆应;不曰应某
事者,必某极也。五事之间得与失参焉,则亦不曰必某福、必
某极应也,亦曰福与极参焉耳。今刘以为皇极建而为五事主,
故加之五福。及其不建也,不加之以六极,而以“平王之诗”
为说,其意以为不建则不能为五事主,故不加之六极以为贬也。
今有人有九命之爵,及有罪而曰削其爵,使至一命以贬之,曰
贬可也 ,此犹“平王之诗降而为《国风》”,曰降可也 。若夫
有罪人当具五刑,而曰是人也,罪大不当加之以五刑,姑以墨
辟论,以重其责。是得为重其责耶?今欲重不建之罪,不曰六
极皆应,而曰独弱之极应,乃引“平王之诗”以为说 。“平王
之诗”固不然也。且彼圣人者,岂以天下之福与极止于五与六
而已哉?盖亦举其大概耳。夫天地之间,非人力所为而可以为
验者多矣,圣人取其尤大而可以有所兼者五,而使其余者可以
遂见焉。今也,力分其一端以为二,而必曰阴为阴,雨为雨。
且《经》之庶验有曰旸矣,而岂独遗阴哉?盖阴之极盛于雨,
而圣人举其极者言也。吾观二刘之传“金不従革”与传“常雨
“也,乃言雷电雨雪皆在;而独于此别雨与阴,何也?然则夏
侯胜之言何以必应?曰:事固有幸而中者。公孙臣以汉为土德
而黄龙当见,黄龙则见矣,而汉乃火德也。可以一黄龙而必谓
汉为土德耶?必不可也。其所谓眊者蒙矣,胡复多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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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7·
嘉祐集卷八·太玄论
【太玄论上】
苏子曰:言无有善恶也,苟有得乎吾心而言也,则其辞不
索而获。夫子之于《易》吾见其思焉而得之者也,于《春秋》
吾见其感焉而得之者也,于《论语》吾见其触焉而得之者也。
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
言易。圣人之言得之天,而不以人参焉。故夫后之学者可以天
遇,而不可以人得也。方其为书也,犹其为言也,方其为言也,
犹其为心也。书有以加乎其言,言有以加乎其心,圣人以为自
欺。后之不得乎其心而为言,不得乎其言而为书,吾于扬雄见
之矣。
疑而问,问而辩,问辩之道也。扬雄之《法言》,辩乎其不
足问也,问乎其不足疑也,求闻于后世而不待其有得,君子无
取焉耳。《太玄》者,雄之所以自附于夫子而无得于心者也。使
雄有得于心,吾知《太玄》之不作。何则?疡医之不为疾医,
乐其有得于疡也;疾医之不能为,而丧其所以为疡,此疡医之
所惧也。若夫妄人砺针磨砭,乃欲为俞跗、扁鹊之事,彼诚无
得于心而侈于外也。使雄有孟轲之书而肯以为《太玄》耶?惟
其所得之不足乐,故大为之名以侥幸于圣人而已。且夫《易》
之所为作者,雄不知也。以为为数耶,以为为道耶,惟其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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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8·
也,故六十卦而无加,六十四卦而无损。及其以为数,而后有
六日七分之说生焉,圣人之意曰:六十四卦者,《易》也。六日
七分者,吾以为历也。在历以数胜 ,在《易》以道胜。然则
《易》之所为作,其亦可知矣。盖自汉以来,《六经》始有异论。
夫圣人之言无所不通,而其用意固有所在也。惟其求而不可得,
于是乃始杂取天下奇怪可喜之说而纳诸其中,而天下之工乎曲
学小数者,亦欲自附于《六经》以求信于天下,然而君子不取
也。《太玄》者,雄所以拟《易》也。观其始于一而终于八十一,
是四乘之极而不可加也。従三方之算而九之,并夜于昼,为二
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一,以为三州;三分其州而一,以
为三部;二分其部而一,以为三家。此犹六十之不可加,而六
十四之不可损也。雄以为未也,従而加之曰《踦》,又曰《赢》,
曰:吾以求合乎三百六十有五与夫四分之一者也。曰《踦》也,
曰《赢》也,是何为者?或曰以象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在《赢》
而不在《踦》。《踦》者,斗之二十六也。或曰以象闰。闰之积
也,起于《难》之七,而于此加焉,是强为之辞也。且其言曰:
譬诸人,增则赘,而割则亏。今也,重不足于历,而轻以其书
加焉,是不为《太玄》也,为《太初历》也。圣人之所略,扬
雄之所详;圣人之所重,扬雄之所忽,是其为道不足取也。道
之不足取也,吾乃今求其数。求合首三百六十有五与夫四分之
一者,固雄意也,赞之七百三十有一,是日之三百六十有五与
夫四分之一也。后之学者曰:吾不知夫二十八宿之次,与夫日
行之度也,而于《太玄》焉求之。则吾惧夫积日之无以处也。
历者,天下之至微,要之千载而可行者也。四分而加一,是四
岁而加一日也,率四岁而加之,千载之后,吾恐大冬之为大夏
也。且夫四分其日而赞得二焉,故赞者可以为偶,而不可以为
奇,其势然也。雄之所欲加者四分之三,而所加者四,是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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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59·
数不足考也。
君子之为书,犹工人之作器也,见其形以知其用。有鼎而
加柄焉,是无问其工之材不材,与其金之良苦,而其不可以为
鼎者,固已明矣。况乎加《踦》与《赢》而不合乎二十八宿之
度;是柄而不任操,吾无取也巳。
【太玄论中】
四分日之一,或曰一百分日之二十五,在四以为一,在百
以为二十五,唯其所在而加之,岂有常数哉?六日七分者,以
八十言者也。苟有以适于用,吾斯従而加之矣。《坎》、《离》、
《震》、《兑》各守其方,而六十卦之爻分散于三百六十日。圣
人不以五日四分日之一者害其为《易》,而以七分者加焉,此
非有所法乎?日月星辰之度,天地五行之数也,以其上之不可
以八,而下之不可以六,故以七分者加之,使夫《易》者亦不
为无用于历而已矣。夫八十分与夫七分者,皆非其所以为《易》
也。上、下而为卦,九、六而为爻,此其所以为《易》也。圣
人不于其所以为《易》者加之,故加焉而不害其为《易》。若夫
四位而为首,九行而为赞,此正其所以为《太玄》者也。而雄
于此加焉,故吾不知其为《太玄》也。始于《中》之一,而讫
于《养》之九,阙焉而未见者,四分日之三而已矣。以一百八
分而为日,以一分而加之,一首之外尽八十一首,而四分日之
三者可以见矣。观《周》之一,知昼夜之不在乎奇偶,而在其
所承;观《中》之九,知休咎之不在乎昼夜,而在其所处。故
积其分至于《养》之九,而可以无患。盖《易》之本六日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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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0·
卦,《太玄》之初四日有半以为首,而皆以四百八十七分,求
合乎二十八宿之度,加分而其数定,去《踦》、《赢》而其道胜,
吾无憾焉耳。
【太玄论下】
《太玄》之策三十有六,虚三而三十有三用焉。曰其说出
于《易》。《易》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雄
之所以为虚三之说也。夫大衍之数,是数之宗,而万物之所取
用也。今夫蓍,亦用者之一而已矣。或用其千万,或用其一二,
唯其所用而蓍也,用其四十有九焉。五者生之终也,十者成之
极也。生之终,成之极,则天下又何以过之?故曰五十。五十
者,五十有五云也,非四十有九而益一云也。天下之数于是宗
焉,则《玄》无乃亦将取之。且夫四十有九者,岂有他哉?极
其所当用之数而取之于大衍者,衍其所当用之策数,而举其大
略焉耳。吾将以老阳之九而明之,则夫七八六者,可以従而见
焉。今夫一爻而三变,一变而挂一,是三用也。四四揲之,归
奇于扐,是十用也。既扐而数其余,是三十有六用也。三与十、
与三十六,而四十九之数成焉。增之则赢,损之则亏。四十有
九足以成爻,而未始有虚一之道,吾不知先儒何従而得之也。
圣人之所为,当然而然耳。区区于天地五行之数而牵合于其间
者,亦见其劳而无取矣。圣人观乎三才之体而取诸其象,故八
卦皆以三画,及其欲推之于六十四也,则従而六之,吾又不知
先儒之何以配乎六也。圣人之意,直曰非六无以变。非六无以
变是非四十九无以揲也。《太玄》之算极于三,以三而计之,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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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1·
其一,再扐其五,而数其余之二十七,是亦三十三之数,不可
以有加也。今其说曰三六,又曰二九,又曰倍天之数,又曰地
虚三以扮天三,皆求《易》之过矣。夫卜筮者,圣人所以探吉
凶之自然,故为是不可逆知之数,而寓诸其无心之物,故虽折
草毁瓦,而皆有以前祸福之兆。圣人惧无以自神其心,而交于
冥莫恍惚之间也,故择时日,登龟取蓍而庙藏焉。圣人之视蓍
龟也,若或依之以自神其心,而非蓍龟之能灵也。况乎区区牵
合于天地五行之数,其说固已迂矣。卜筮者,为不可逆知者也。
旦筮用三经皆奇,夕筮用三纬,日中夜中用二经一纬,皆奇偶
杂。则是吉凶之纯驳不在其逢,而在其时。使夫旦筮者不为大
休,则为大咎,而日中夜中与夫夕筮者,大休大咎终不可得而
遇也。《中》之九曰颠,灵气形反,当昼而凶,盖有之矣。占従
其词,不従其数,其谁曰不可?吾欲去其《踦》与其《赢》,加
其首之一分,损其蓍之三策,不従其数之可以逆知,而従其词
之不可以前定,庶乎其无罪也。
【太玄总例引】
吾既作《太玄论》,或者读扬子之书未知其详,而以意诘吾
说,病辞之不给也,为作此例。凡雄之法与夫先儒之论,其可
取者皆在。有未尽传之己意,曰姑观是焉。盖雄者好奇而务深,
故辞多夸大,而可观者鲜。始之以十八策,中之以三十六,终
之以七十二,积之以二万六千二百四十四,张而不已,谁不能
然。盖总例之外无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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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2·
○四位
《玄》首之数,在乎方、州、部、家。〈推《玄》算备矣。〉
初揲而得之为家,逆而次之极于方。凡所以谓之方、州、部、
家者,义不在乎其数也,取天下有别之名而加之耳。夫天下之
大,所以略别之者谓之方,方之中分之稍详者谓之州,举一类
而为之所者谓之部,举一人而为之别者谓之家。盖方者别之大,
而家者其小别者也。故《玄》,家一一而转,而有八十一家;部
三三而转,而有二十七部;州九九而转,而有九州;方二十七
而转,而有三方。四者旋相为配,而无所不遇,故有八十一首。
○九赞
方、州、部、家之于《玄》,一首而加一算,故四位皆及于
三,而其算止于八十一,率一算而九赞系之。赞者,所以为首
之日;而算者,所以为首之次也,故二者并行,而其用各异。
非如《易》之六画有以应乎六爻之辞也 。《玄》之大体以二赞
而当一日,赞之奇偶或以为昼,或以为夜。奇首之昼在乎赞之
奇,偶首之昼在乎赞之偶,率十有八赞而后九日备。一首而九赞,
其势然也。故于九赞之间,三三相附以当天之始、中、终,地
之下、中、上,与人之思、祸、福,三者自相变,而皆可以当
其一首之赞。故《玄》之所以有九行者,亦以其赞言也。五行
之次,水始于一、六,土终五、十,而《玄》数不及十。说者
以为,土,君象也。水、火、木、金四者,是当先后于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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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3·
至于八十一首之间,则亦以九九相従,以当天、地、人三者之
变,与夫九行之数,故举其首之当水,与天之始始,地之下下,
人之思内者以为九天 。谓《中》《羡》《従》《更》《晬》《廓》
《减》《沉》《成》也。
○八十一首
一首而九赞,二赞为一日,率一首而四日有半,奇首之次
九,为偶首初一日之昼,故自奇之一至于偶之一,而后得为五
日。观范望之注而考之其星度,则奇首之九赞为五日,而偶首
止于四。〈范注:周之初一日入牛六度,礥之初一日入女二度。〉
《玄棿》曰“九日平分”,范说非也。盖一首之数定,而八十
一首之数,従可知矣,日之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玄》
之八十一首而未增《踦》《赢》也,当其三百六十四度有半,于
天度为不及,故《踦》与《赢》者,又加其一度焉。〈《玄》论
备矣。〉夫方、州、部、家之算,虽无与乎赞之日,然及夫推而
求其日也,皆举算而以九乘焉。故夫算者,亦可以通之于日也。
四位皆及于三,而周天之日亦可以概见于其中矣。三方之算,
五十有四九之半之为二百四十三日,三州之算,十有八九之半
之为八十一日;三部之算,六九之半之为二十七日;三家之算,
三九之半之为十三日有半,而《踦》、《赢》不与焉。故列方、
州、部、家之极数,而以所得之日,系之其下而为图。〈《玄》
以《太初历》作,故节候星度皆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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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4·
○揲法
三十有六而策视焉。天以三分,终于六成,故十八策;〈一
二三之别数是为三分,三分之积数是为六成,三六之相乘是为
十八策。〉天不施,地不成,因而倍之。地则虚三以扮天。故蓍
之数三十有六,而揲用三十三。别一以挂于左手之小指,中分
其余以三数之,并余于扐之后而三数其余,七为一,八为二,
九为三。八扐而四位成。雄之说曰 :“一扐之后,而数其余。
“夫一挂一扐之多不过乎六,既六,而其余二十七者可以为九,
而不可以为八九,况夫不至于六九。《太玄》,雄作,其揲法宜
不谬,意者传之失也。王涯之说,一扐之后而三三数之,三七
之余而一一数之,及八以为二,及九以为三,不及八,不及九,
従三三之数而以三七为一,是苟以牵合乎一扐之言,而不知夫
八者须挂一扐三而后成,而扐终不可以三也。《易》之三揲也,
每分辄挂而列乎三指之间。《玄》之再扐也,再扐不挂,而归于
初扐之指,吾于其挂而后分也见焉。《易》分而后挂,故每分辄
挂,挂必异处,故列乎三指之间,《玄》挂而后分,故再扐不挂;
再扐不挂,故归于初扐之指。指者,视其挂者也。然则不再扐,
而知雄之不先挂也。
○占法
占有四:曰星,曰时,曰数,曰辞。星者,二十八宿与五
行之従违也。如《中》水、牛、北方宿,则是星従,否则违。
〈时者,所筮之时,与所遇之首之従违也。如冬至以后筮,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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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5·
反遇应以下之首,则是时违,否则従。〉数者,首赞奇偶之従违
也。〈一、三、五、七、九,阳家之昼,阴家之夜。二、四、六、
八,阳家之夜,阴家之昼。昼词多休,夜词多咎。《太玄》因经
纬以分三表。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一、六水在北,二、七火
在南,五土在中,故一、二、五、六、七为经。三、八木在东,
四、九金在西,故三、四、八、九为纬。取三经以为旦筮之一
表,一、五、七是也。取三纬以为夕筮之一表,三、四、八是
也。取二经一纬以为日中、夜中,筮之一表,二、六、九是也。
今夫旦筮而遇奇首,曰一従、二従、三従,是谓大休。遇偶首
则曰一违、二违、三违,是谓大咎。日中夜中筮而遇偶首曰一
従、二従、三违,始、中休,终咎。遇奇首,则曰一违、二违、
三従,始、中咎,终休。夕筮而遇奇首,曰一従、二违、三违、
始休,中、终咎。遇偶首则曰一违、二従、三従、始咎,中、
终休。大率如此。〉辞者,辞之従违也。〈各观其表之辞,观始
终决従违。〉
○推玄算
家一置一,二置二,三置三。部一勿增,二增三,三增六。
州一勿增,二增九,三增十八。方一勿增,二增二十七,三增
五十四。四位之积算,则是其首去《中》之策数也。
○求表之赞
置首去《中》策数,惟其所遇之首而置之 ,〈如《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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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6·
《中》四十一,则置四十一。〉减一而九之,〈如《应》置四十
一,则减一为四十。以九乘四十得三百六十。〉增赞,〈惟其所
求之赞而增之,一则增一 ,二则增二。〉半之则得赞去冬至日
数矣。〈如《应》首九之得三百六十。若求《应》一赞,则增
一为三百六十一,半得百八十有半,则是《应》之一去冬至百
八十日有半也。〉偶为所得日之夜,奇为所明日之昼。〈此非一
首之间一为奇而二为偶者也,半之而奇谓之奇,半之而偶谓之
偶。若不增一,为百八十日,则是《法》首日之夜;增一则奇,
乃是明日《应》首之昼。〉九之者,为赞也 。〈一首九赞。〉减
一者,为增赞也。〈容有不尽求其九赞,故减而后增。〉半之者,
为日也。〈二赞为一日。〉求星従牵牛始,除算尽,则是其日也。
〈如《应》之一,去冬至百八十日有半,以二十八宿之度,自
牛以下除之尽,百八十算有半,即是《应》之一日在井二十九
度半也。〉除算尽,则是其日也者,星之度、日之日也。〈日一
日而行一度。〉斗振天而进日,违天而退。〈日行与斗建异,日
自北而西,西而南,南而东,东而复于北;斗自北而东,东而
南,南而西,西而复于北〉《玄》日书斗书,〈如求星之法逆而
求之可也。〉而月不书。
○历法
十九岁为一章,二十七章、五百一十三岁为一会,三会、
八十一章、千五百三十九岁为一统,三统、九会、二百四十三
章、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一章闰分尽,一会月蚀尽,一
统朔分尽,一元六甲尽。“自子至辰,自辰至申,自申至子。
是为三元。冠之以甲,而章、会、统、元与月蚀俱没 。”此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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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7·
之自述云尔。夫尽者,生于不齐者也。不齐之积而至于齐,是
以有尽也。斗与天而东,日违天而西,终日而成度,尽度而成
期,故不齐者,非出于斗与日,出于月也。日舒而月速,于是
有晦朔、弦望、进退之不齐;惟其不齐,故要之于四千六百一
十七岁,而后四者皆尽;又従而三之,万有三千八百五十一岁,
冬至朔旦复得甲子,而十二辰尽也。此五尽者,历之所以有法
也。今《玄》告曰 :“《玄》日书斗书,而月不书 。”夫七百
三十一赞,二赞而为一日,固其势不得书月也。苟月而不书,
则夫历法之可见于《玄》者,止于一期。而此五尽者,雄之所
强存而已。日故别其一期之法于前,而存其五尽之数于后,盖
不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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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8·
嘉祐集卷九·史论
【史论序】
史之难其人久矣。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
亦固当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当无敌,
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
肩。巢子之书,世称其详且博,然多俚辞俳状,使之纪事,当
复甚乎其尝所讥诮者。唯子餗《例》为差愈。吁!其难而然哉。
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
【史论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
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
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
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
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
义一也。
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大凡文之用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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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69·
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
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
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
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夫《易》、《礼》、《乐》、
《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
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
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
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词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
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
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词胜。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
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吾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
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专史,则称赞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祖。
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或従伪赴而书,或隐讳
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
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
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
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夫规矩准绳所以制
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
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
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噫!一规,一矩,
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
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史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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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0·
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
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
之。其一曰隐而章,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
而切。迁之传廉颇也,议救阏与之失不载焉,见之《赵奢传》;
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缪不载焉,见之《留侯传》。固之传周
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
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传》。夫颇、食其、勃、仲舒,皆
功十而过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颇,
辩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
将苦其难而怠矣。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则其与善也,
不亦隐而章乎?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蒙恶声;论北
宫伯子,多其家人长者。固赞张汤,与其推贤扬善。赞酷吏,
人有所褒,不独暴其恶。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
一者也。苟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
汤、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
坚其肆恶之志也。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则其惩恶也,
不亦直而宽乎!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十三国,而越不
与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不数吴也。皆诸侯
耳,独不数吴,何也?用夷礼也。不数而载之者,何也?周裔
而霸盟上国也。《春秋》书哀七年,公会吴于鄫,书十二年,公
会吴于橐皋,书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
不数而犹获载也。若越区区于南夷豺狼狐狸之与居,不与中国
会盟以观华风,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称以罪之 。《
春秋》书定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于越败吴于槜李,书哀
十三年,于越入吴,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迁举而措
之诸侯之未,则山戎、猃狁亦或庶乎其间。是以绝而弃之,将
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不免乎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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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1·
与弃。则其尊中国也,不亦简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书
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则加其姓,而首
目之曰号谥姓名。此异姓列侯之例也。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
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著
邪?此同姓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为二,上则曰号谥名名
之,而曰名之杀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则曰号谥
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察其故,盖元始
之间,王莽伪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者也。宗
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従异姓例,亦示天子不能
有其同姓也。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
名器,诚不可假人矣。则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隐而
章,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直而宽,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
而明,则人君知中国礼乐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强臣专制
之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
及焉者,以是夫。
【史论下】
或问:子之论史,钩抉仲尼、迁、固潜法隐义,善矣。仲
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
失乎?曰: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大
者此既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
尔其尤大彰明者焉。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而乃裂取六
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
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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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2·
《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
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
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
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
乃类是乎。其《自叙》曰 :“谈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
遭李陵之祸”。是与父无异称也。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 ,不若
迁让美于谈。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
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迁之失也。固赞汉自创业
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且褒贤贬不肖,诚己
意也。尽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
之何益。及其传迁、扬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
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彼迁、雄自叙可也,己因之,非也。
此固之失也。
或曰:迁、固之失既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晔、
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乌免哉!晔之史之传,若《酷
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间尤甚者,董宣以
忠毅概之《酷吏》,郑众、吕强以廉明直谅概之《宦者》,蔡琰
以忍耻失身,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义,概之《独
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
徒不载于《游侠》远矣。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论窦武、何进,
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相
将苟免以为顺天乎?中国叛圣人以奉佛法乎?此晔之失也。寿
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
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
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噫!固讥迁失,而
固亦未为得。晔讥固失,而晔益甚,至寿复尔。史之才诚难矣!
后之史宜以是为鉴,无徒讥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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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3·
【谏论上】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
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
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
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
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
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不得其术,
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
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
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请备论其
效。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従者
百一,说而従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
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而必乎术也。说之
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
之谓也。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
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
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
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
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
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
而乐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
范睢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
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
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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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4·
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
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
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
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従,
理必济,莫如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
欤?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
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
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论下】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
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
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
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
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
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
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
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
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
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
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
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
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则否。彼怯半
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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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5·
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
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
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
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
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
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
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
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
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
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
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
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傥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制敌】
兵何难?曰:难乎制敌。曷难乎制敌?曰:古者六师之中,
士不能皆锐,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
下辈。力扼虎,射命中,捕敌敢前,攻垒敢先乘,上兵也。习
行阵,晓击刺,进而进,退而退,中兵也。奔则蹶,负则喘,
迎刃而殪,望敌而走,下兵也。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
下兵百。此非独吾有,敌亦不无也。为将者不以计用之,而曰
敌以上兵来,吾无上兵乎?以中兵来,吾无中兵乎?以下兵来,
吾无下兵乎?然则胜负何时而决也。夫胜负久而不决,不能无
老师费财。吾故曰难乎制敌也。若其善兵者则不然。堂然而阵,
填然而鼓,视敌之兵有挺刃大呼而争奋者,此其上兵也,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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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6·
下兵委之。吾进亦进,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
之。满镞而向之,其色动,介马而驰之,其辙乱者,此其下兵
也,以吾中兵袭之。夫如此,敌之上兵乐吾下兵之易攻也,必
尽锐不顾而击之,吾得以上兵临其中,中兵临其下,此皆以一
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往而不胜哉!是则敌三克吾一,而
吾三克敌二。况其上兵虽胜,而中兵、下兵即既为吾克,其势
不能独完,亦终为吾所并耳。噫!一失而三得,与三失而一得,
为将者宜何取耶?昔田忌与齐诸公子逐射,孙膑见其马有上、
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
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忌従之,一不胜而再胜,卒获千金。夫
膑之说乃吾向之说也。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获千金而止耳,
苟取而施之兵,虽穰苴、吴起,何以易此哉!
【喾妃论】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 ”。简狄
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
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
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
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
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
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
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
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
原为淫佚无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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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7·
虽然,史迁之意 ,必以《诗》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
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
吁!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鳦鸟降为
祀郊禖之候,履帝武为従高辛之行。及郑之《笺》而后有吞践
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
郑之说又出于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
甚矣,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
至周而发之,化为龟,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
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
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
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
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
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
夫异也。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
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
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
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
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
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
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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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8·
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
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
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
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
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
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
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
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
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
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于桓、文。
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
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
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
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
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
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须无
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
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鳅以不能进蘧伯
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
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
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
者,何以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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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79·
【明论】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
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
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
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夫
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
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日月经乎
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
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
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
叛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
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
日轰轰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
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
其明矣。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
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
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
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
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
二十年。是何修何营邪?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
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
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
即墨者几人易知也,従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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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0·
也。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
乎不至于九也。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
晕而风,疏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
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
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见
王衍曰 :“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郭汾阳见卢杞曰:
“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
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従
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
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従而用之。
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
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
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
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
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
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
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
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
“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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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1·
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
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三子知圣人污论】
孟子曰 :“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 。”吾为
之说曰:污,下也。宰我、子贡、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
圣人高深幽绝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宰我曰 :“以予观于
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
莫之能违也 。”有若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
未有夫子之盛也 。”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
宜乎谓其知足以知圣人污而已也。圣人之道一也,大者见其大,
小者见其小,高者见其高,下者见其下,而圣人不知也。苟有
形乎吾前者,吾以为无不见也,而离娄子必将有见吾之所不见
焉,是非物罪也。太山之高百里,有却走而不见者矣,有见而
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而太山未始有变也,
有高而已耳,有大而已耳。见之不逃,不见不求见,至之不拒,
不至不求至。而三子者,至其趾也。颜渊従夫子游,出而告人
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宰我、子贡、有若従夫子游,出而告人
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夫子之道一也,而颜渊得之以为颜渊,
宰我、子贡、有若得之以为宰我、子贡、有若,夫子不知也。
夫子之道,有高而又有下,犹太山之有趾也。高则难知,下则
易従。难知,故夫子之道尊;易従,故夫子之道行。非夫子下
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无趾也。
子贡谓夫子曰 :“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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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2·
盍少贬焉 !”夫子不悦。夫有其大,而后能安其大;有其小焉,
则亦不狭乎其小。夫子有其大,而子贡有其小。然则无惑乎子
贡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
【利者义之和论】
义者,所以宜天下,而亦所以拂天下之心。苟宜也,宜乎
其拂天下之心也。求宜乎小人邪,求宜乎君子邪。求宜乎君子
也,吾未见其不以至正而能也。抗至正而行,宜乎其拂天下之
心也。然则义者,圣人戕天下之器也。伯夷、叔齐殉大义以饿
于首阳之山,天下之人安视其死而不悲也。天下而果好义也,
伯夷、叔齐其不以饿死矣。虽然,非义之罪也,徒义之罪也。
武王以天命诛独夫纣,揭大义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发
粟散财,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虽武王亦不能以徒义加天下也。
《乾·文言》曰:“利者,义之和。”又曰:“利物足以和义。
“呜呼!尽之矣。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圣人聚
天下之刚以为义,其支派分裂而四出者为直、为断、为勇、为
怒,于五行为金,于五声为商。凡天下之言刚者,皆义属也。
是其为道决裂惨杀而难行者也。虽然,无之则天下将流荡忘反,
而无以节制之也。故君子欲行之,必即于利。即于利,则其为
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
故君子乐以趋徒义,而小人悦怿以奔利义。必也天下无小人,
而后吾之徒义始行矣。呜呼难哉!圣人灭人国,杀人父,刑人
子,而天下喜乐之,有利义也。与人以千乘之富而人不奢,爵
人以九命之贵而人不骄,有义利也。义利、利义相为用,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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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3·
下运诸掌矣。五色必有丹而色和,五味必有甘而味和,义必有
利而义和。《文言》之所云,虽以论天德,而《易》之道本因天
以言人事。说《易》者不求之人,故吾犹有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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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4·
嘉祐集卷十·书一首
【上皇帝十事书】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苏洵,谨顿首再拜冒万
死上书皇帝阙下。臣前月五日蒙本州录到中书札子,连牒臣:
以两制议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著《权书》、《衡论》、《几策》
二十二篇,乞赐甄录。陛下过听,召臣试策论舍人院,仍令本
州发遣臣赴阙。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于州闾,今一旦卒然
被召,实不知其所以自通于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为。以陛
下躬至圣之资,又有群公卿之贤与天下士大夫之众,如臣等辈,
固宜不少,有臣无臣,不加损益。臣不幸有负薪之疾,不能奔
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扬之心。忧惶负罪,无所容处。臣本凡才,
无路自进,当少年时,亦尝欲侥幸于陛下之科举,有司以为不
肖,辄以摈落,盖退而处者十有余年矣。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
亦自知其疏拙,终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诏。且
陛下所为千里召臣者,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以庶几有补于
圣政之万一。而臣之所以自结发读书至于今兹,犬马之齿几已
五十,而犹未敢废者,其意亦欲效尺寸于当时,以快平生之志
耳。今虽未能奔伏阙下,以累有司,而犹不忍默默卒无一言而
已也。天下之事,其深远切至者,臣自惟疏贱,未敢遽言,而
其近而易行,浅而易见者,谨条为十通,以塞明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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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5·
其一曰:臣闻利之所在,天下趋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
为,则百家之市无宁居者。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以奔走天
下,意有所向,则天下争先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
能用,何则?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
其人皆以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至于临事,谁
当效用。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
譬如佣力之人,计工而受直,虽与之千万,岂知德其主哉。是
以虽有能者,亦无所施,以为谨守绳墨,足以自取高位。官吏
繁多,溢于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而不暇择其贤不
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此议者所欲去而未
得也。臣窃思之,盖今制,天下之吏,自州县令录幕职而改京
官者,皆未得其术,是以若此纷纷也。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
重其举官之罪,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且天下无事,虽庸
人皆足以无过,一旦改官,无所不为。彼其举者曰:此廉吏,
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幸而未有败事,则长为
廉与能矣。虽重其罪未见有益。上下相蒙,请托公行。莅官六
七考,求举主五六人,此谁不能者?臣愚以为,举人者当使明
著其迹曰:某人廉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尝
有某事以知其能。虽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纪之状。其特
曰廉能而已者不听。如此,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
入其间,老于州县,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
与民兴利除害,惟恐不出诸己。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
而使争为善也。有功而赏,有罪而罚,其实一也。今降官罢任
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当然,然后朝廷举而行之。今若
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则朝廷安肯以空言而
加之罪,今又何独至于改官而听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
以为,如此则天下之吏,务为可称,用意过当,生事以为己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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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6·
渐不可长。臣以为不然。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之法。方天
下初定,民厌劳役,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与之休息。及其久
安而无变,则必有不振之祸。是以圣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
怠惰之气。汉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于乱。今天下少惰矣,
宜有以激发其心,使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况乎冗官纷纭如
此,不知所以节之,而又何疑于此乎?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
于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乐于小官
而无闻焉者,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已。
吏之有过而不得迁者,亦使得以功赎,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
推恩,而不惟艰之也。
其二曰:臣闻古者之制爵禄,必皆孝弟忠信,修洁博习,
闻于乡党,而达于朝廷以得之。及其后世不然,曲艺小数皆可
以进。然其得之也,犹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
人最无谓者,其所谓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而又任
其子弟,子将复任其孙,孙又任其子,是不学而得者常无穷也。
夫得之也易,则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学之人,而居不甚惜之
官,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然皆知
损之而未得其所损,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见其粗而未识
其精。侥幸之风少衰而犹在也。夫圣人之举事,不唯曰利而已,
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
之之说,故虽尽去而无疑。何者,恃其说明也。夫所谓任子者,
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学
者任人,不学者任于人,此易晓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于
可任者,举使任之,不问其始之何従而得之也。且彼任于人不
暇,又安能任人。此犹借资之人,而欲従之贷,不已难乎。臣
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虽至正郎,宜皆不听任子弟。唯
其能自修饰,而越录躐次,以至于清显者,乃听。如此,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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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7·
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后皆奋志为学,不待父兄之资。
其任而得官者,知后不得复任其子弟,亦当勉强,不肯终老自
弃于庸人,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已?
其三曰:臣闻自设官以来,皆有考绩之法。周室既亡,其
法废绝。自京房建考课之议,其后终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课,
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
课也。无官无课,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识也。然更历千载
而终莫之行,行之则益以纷乱,而终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
之吏不可以胜考,今欲人人而课之,必使入于九等之中,此宜
其颠倒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臣观自昔考课者,皆不得其术。
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有功有罪,其长皆得以举刺。如必
人人而课之于朝廷,则其长为将安用。惟其大吏无所属,而莫
为之长也,则课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课一人而其下皆
可以整齐;其数少,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今天下所以不大
治者,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贤不肖
之不辨,其咎在职司之不明。职司之不明,其咎在无所属而莫
为之长。陛下以无所属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贤不肖,当使
谁察之。古之考绩者,皆従司会,而至于天子。古之司会,即
今之尚书。尚书既废,唯御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臣愚以为可
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而于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中丞举
其大纲,而属官之中,选强明者一人,以专治其事。以举刺多
者为上,以举刺少者为中,以无所举刺者为下。因其罢归而奏
其治,要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
当特有以偿之,使职司知有所惩劝。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
所依违,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足以求得其实。此所谓用
力少而成功多,法无便于此者矣。今天下号为太平,其实远方
之民穷困已甚,其咎皆在职司。臣不敢尽言,陛下试加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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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8·
乃知臣言之不妄。
其四曰:臣闻古有诸侯,臣妾其境内,而卿大夫之家亦各
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无他,其一境之内,
所以生杀予夺、富贵贫贱者,皆自我制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
其后诸侯虽废,而自汉至唐,犹有相君之势。何者,其署置辟
举之权,犹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于堂上,州县之吏
拜于堂下,虽奔走顿伏,其谁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
尊归之京师,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农衣食之。自宰相
至于州县吏,虽贵贱相去甚远,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耳。
是以百余年间,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犹用汉、
唐之制,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
子之禄,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于大官,不忧其有所不従,
唯恐其従之过耳。今天下以贵相高,以贱相谄,奈何使州县之
吏,趋走于太守之庭,不啻若仆妾,唯唯不给。故大吏常恣行
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于曲随谄事,助以为虐。其能
中立而不挠者,固已难矣。此不足怪,其势固使然也。夫州县
之吏,位卑而禄薄,去于民最近,而易以为奸。朝廷所恃以制
之者,特以厉其廉隅,全其节概,而养其气,使知有所耻也。
且必有异材焉,后将以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
以县令従州县之礼。夫县令官虽卑,其所负一县之责,与京朝
官知县等耳。其吏胥人民,习知其官长之拜伏于太守之庭,如
是之不威也,故轻之。轻之,故易为奸。此县令之所以为难也。
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可恭逊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于
通名赞拜,趋走其下风。所以全士大夫之节,且以儆大吏之不
法者。
其五曰:臣闻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窥。是以天下有急,
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而取其禄位。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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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89·
圣人为能然。何则,其素所用者,缓急足以使也。临事而取者,
亦不足用矣。《传》曰:“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
“今者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国家用兵之时,购方略,设
武举,使天下屠沽健儿,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
虽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禄,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今之
任为将帅,卒有急难而可使者,谁也?陛下之老将,曩之所谓
战胜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为可复武举,而为之新制,以
革其旧弊。昔之所谓武举者盖疏矣,其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
引重,市井之粗材;以策试中者,亦皆记录章句,区区无用之
学。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众;而待之又甚
轻,其第下者不免于隶役。故其所得皆贪污无行之徒,豪杰之
士耻不忍就。宜因贡士之岁,使两制各得举其所闻,有司试其
可者,而陛下亲策之。权略之外,便于弓马,可以出入险阻,
勇而有谋者,不过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试以守边之任。
文有制科,武有武举,陛下欲得将相,于此乎取之,十人之中,
岂无一二?斯亦足以济矣。
其六曰: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
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
是故存其大略,而济之以至诚,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
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御其大臣,不可
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则其疏远小吏当
复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则国不足以为国矣。臣
观今两制以上,非无贤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莫肯
于绳墨之外,为陛下深思远虑,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于
绳墨之内也。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夫两府与两制,宜使日
夜交于门,以讲论当世之务,且以习知其为人,临事授任,以
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来,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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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0·
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无防之,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
以两府、两制为可信邪,当无所请属;以为不可信邪,彼何患
无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来邪。今两制知举,不免用封弥腾
录,既奏而下御史,亲往莅之,凛凛如鞫大狱,使不知谁人之
辞,又何其甚也。臣愚以为如此之类,一切撤去,彼稍有知,
宜不忍负。若其犹有所欺也,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陛下
赫然震威,诛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闻朝廷之
风,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为陛下用也。
其七曰:臣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许人。
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国家以科举取人,四方之来者如
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为
姑收之而已。将试之为政,而观其悠久,则必有大异不然者。
今进士三人之中,释褐之日,天下望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
不为两制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长,而擅终身之富贵,举而归之,
如有所负。如此则虽天下之美才,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
者,人亦望风畏之,不敢按。此何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
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贵贵相承,使天下仰视朝廷之尊,
如太山乔岳,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与出群之才,则不可
以轻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觊觎。今五尺童子,
斐然皆有意于公卿,得之则不知愧,不得则怨。何则,彼习知
其一旦之可以侥幸而无难也。如此,则匹夫轻朝廷。臣愚以为
三人之中,苟优与一官,足以报其一日之长。馆阁台省,非举
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従入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无
所举。此非独以爱惜名器,将以重朝廷耳。
其八曰:臣闻古者敌国相观,不观于其山川之险,士马之
众,相观于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兽怪物,时见其威,故
人不敢亵。夫不必战胜而后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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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1·
使吾常有所恃,而无所怯耳。今以中国之大,使夷狄视之不甚
畏,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此其心不有所窥,其安能如此之无
畏也。敌国有事,相待以将,无事,相观以使。今之所谓使者
亦轻矣。曰此人也,为此官也,则以为此使也。今岁以某,来
岁当以某,又来岁当以某,如县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
固有所短,而不可强,其专对、捷给、勇敢,又非可以学致也。
今必使强之,彼有仓惶失次,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
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则专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执简记
其旁,一摇足,辄随而书之。虽有奇才辩士,亦安所效用。彼
夷狄观之,以为樽俎谈燕之间,尚不能办,军旅之际,固宜其
无人也。如此将何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哉!臣愚以为奉使宜
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责之以文学
政事,不必强之于言语之间,以败吾事。而亦稍宽其法,使得
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为艰危,故必均而后可。陛下平
世使人,而皆得以辞免;后有缓急,使之出入死地,将皆逃邪。
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
其九曰:臣闻刑之有赦,其来远矣。周制八议,有可赦之
人而无可赦之时。自三代之衰,始闻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
有非常之事,凶荒流离之后,盗贼垢污之余,于是有以沛然洗
濯于天下,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
而侥幸也。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趄,当郊之岁,盗贼公行,罪
人满狱,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而又糜散帑廪,以赏无用冗杂
之兵,一经大礼,费以万亿。赋敛之不轻,民之不聊生,皆此
之故也。以陛下节用爱民,非不欲去此矣。顾以为所従来久远,
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为少恩,而凶豪无赖之兵,或因以为词
而生乱。此其所以重改也。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忧必
深,改之,则其祸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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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2·
臣愚以为先郊之岁,可因事为词,特发大号,如郊之赦与军士
之赐,且告之曰: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残之民,
知吾当赦,辄以犯法,以贼害吾良民,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
以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何暇虑其后。
其后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従而尽去之,天下晏然
不知,而日以远矣。且此出于五代之后兵荒之间,所以姑息天
下而安反侧耳。后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于今法令明具,四
方无虞,何畏而不改?今不为之计,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
而后取租赋以啖骄兵,乘之以饥馑,鲜不及乱矣。当此之时,
欲为之计,其犹有及乎!
其十曰: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疏贱而无嫌也。
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
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无所爱惜顾念于其心者。是以天下之
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臣请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
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辄废,功未成而旋去,陛
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
若犹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小人之根未
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嫚以求亲媚
于陛下。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
不疏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阴贼险
诈,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无由至于陛下之前,故皆通于宦
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陛
下纵不听用,而大臣常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人
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陛下将有意乎去而疏之也。若如所
言,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古之小人,有
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每痛伤之。盖东汉之
衰,宦官用事,阳球为司隶校尉,发愤诛王甫等数人,磔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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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3·
道中,常侍曹节过而见之,遂奏诛阳球,而宦官之用事,过于
王甫之未诛。其后窦武、何进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汉之
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尽去乃无后患。
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与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
疏之,又疏之。刀锯之余必无忠良,纵有区区之小节,不过闱
闼扫洒之勤,无益于事。惟能务绝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
嘉谟易以入,则天下无事矣。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而后世
以臣为知言,不胜大愿。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当世之要。陛下虽以此召臣,然
臣观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
也。天下无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阔为世笑,然臣以为必将有
时而不迂阔也。贾谊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时,而使主父偃之徒得
其余论,而施之于孝武之世。夫施之于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
于孝文之时之易也。臣虽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
忽之。不胜越次忧国之心,效其所见。且非陛下召臣,臣言无
以至于朝廷。今老矣,恐后无由复言,故云云之多至于此也,
惟陛下宽之。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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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4·
嘉祐集卷十一·书五首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
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
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
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
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
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
委江湖,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
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
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
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
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
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
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
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
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
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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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5·
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
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
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
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
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
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
后。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
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
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
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
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
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
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
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
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
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
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
锄櫌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
者数十里,犹且睊々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
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
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
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
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
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
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
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
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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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6·
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
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
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
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
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
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
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
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
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
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
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
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
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
武以振其堕。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
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
吾谁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
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
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
方今困而后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
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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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7·
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
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
其远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
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
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
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
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
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
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
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
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
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
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
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
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
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
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
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
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
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従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
处其上,相之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
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
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
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
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
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
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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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8·
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
吕。夫绛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
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
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
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
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
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
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
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
无忽。
【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
末。是以君子慎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
谋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
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
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于
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尝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
而试之以弓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
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
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然其不肖之实,卒
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后败
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
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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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99·
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
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
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不录而已矣。故欲求尽天
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
胜计。然而大数已定,余吏滥于官籍。大臣建议灭任子,削进
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
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众,众贤进而
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
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
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
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
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
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令甚严,洵従蜀
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
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従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不给,
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
也。今四方之士会于京师,口语藉藉,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
言于其上,诚以为近于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
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
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下,毅然立
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
贵之极,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
之皆乐乎此,可以复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上田枢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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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0·
天之所以与我者,夫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
以与商均,而瞽叟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
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
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
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
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
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
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
天。然则弃天、亵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
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乎
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
而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
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
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我亦知之矣,抑将尽吾心焉耳。吾心
之不尽,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
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暝于地下矣。
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
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
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窃怪夫后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
也,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其诚死于饥寒穷困邪,
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我取
而加之吾身,不已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于圣贤,然
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
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
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
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
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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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1·
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久矣。其言语、其文章,
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其得之之不劳。
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
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
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
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
记问又従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
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
之精深,孟、韩之温淳,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
所向,无不如意。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
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
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审势》、
《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
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
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
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者为献。平生
之文,远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七篇,近以献内翰
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従而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
乎得陈于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
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 :“三以为令尹而不喜,
三夺其令尹而不怒 。”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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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2·
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
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
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
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
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
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夺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
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
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人,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
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遐远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
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
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
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
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
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
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
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
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
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
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忸于贫贱
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
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
相,果谁为之名邪?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名邪?夫
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
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
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盖亦反其本而思之。
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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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3·
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
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
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
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
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
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
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已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
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
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
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
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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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4·
嘉祐集卷十二·书九首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
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
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
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
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
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
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
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
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
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
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
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
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
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
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
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
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
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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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5·
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
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
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
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
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
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
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
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
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
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
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
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
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
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
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
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
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遗言措意,切近
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
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
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
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
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
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
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
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従而知之,何従而信
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従士君子游。年
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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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6·
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
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
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
《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
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
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
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
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
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
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
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欧阳内翰第二书】
内翰谏议执事: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世者,夫岂偶
然哉!以今观之,乃可以见。生而同乡,学而同道,以某问某,
盖有曰吾不闻者焉。而况乎天下之广,后世之远,虽欲仿佛,
岂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称,一善书者,愚未尝敢忽也。今夫群
群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彼之以一能
称,以一善书者,皆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余
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
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
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
且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其
为人宜尤可贵重。奈何数千年之间,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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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7·
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洵一穷
布衣,于今世最为无用,思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而不可得者也。
况夫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顷者张益州见其文,以
为似司马子长。洵不悦,辞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称其文
似司马迁,不悦而辞,无乃为不近人情。诚恐天下之人不信,
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重为世俗笑耳。若执事,天下所就而
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称之曰:“子之《六经论》,荀卿子之
文也 。”平生为文,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仿佛于后世而不可
得。今也,一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天下乌有是哉?意者其
失于斯言也。执事于文称师鲁,于诗称子美、圣俞,未闻其有
此言也,意者其戏也。惟其愚而不顾,日书其所为文,惟执事
之求而致之。既而屡请而屡辞焉,曰 :“吾未暇读也。”退而
处,不敢复见,甚惭于朋友,曰 :“信矣,其戏也!”虽然,
天下不知其为戏,将有以议执事,洵亦且得罪。执事怜其平生
之心,苟以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唯无曰荀卿云者,幸甚!
【上欧阳内翰第三书】
洵启:昨出京仓惶,遂不得一别。去后数日,始知悔恨。
盖一时间变出不意,遂扰乱如此,怏怅怏怅。不审日来尊履何
似?二子轼、辙竟不免丁忧。今已到家月余,幸且存活。洵道
途奔波,老病侵陵,成一翁矣。自思平生羁蹇不遇,年近五十,
始识阁下。倾盖晤语,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乃
与切磨议论,共为不朽之计。而事未及成,辄闻此变。孟轲有
云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岂信然邪?洵离家时,无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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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8·
弟守舍,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谢绝过
従,杜门不出,亦稍稍取旧书读之。时有所怀,辄欲就阁下评
议。忽惊相去已四千里,思欲跂首望见君子之门庭不可得也。
所示范公碑文,议及申公事节,最为深厚。近试以语人,果无
有晓者。每念及此,郁郁不乐。阁下虽贤俊满门,足以啸歌俯
仰,终日不闷,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者,阁下于谁取之?自蜀
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非有名利之所
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孰为来哉?洵老矣,恐不能复东。阁下
当时赐音问,以慰孤耿。病中无聊,深愧疏略,惟千万珍重。
【上欧阳内翰第四书】
洵启:夏热,伏惟提举内翰尊候万福。向为京兆尹,天下
谓公当由此得政。其后闻有此授,或以为拂世戾俗,过在于不
肯卤莽。然此岂足为公损益哉。洵久不奉书,非敢有懈,以为
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谢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
必致之。恐听者不察,以为匹夫而要君命,苟以为高而求名,
亦且得罪于门下,是故略陈其一二,以晓左右。闻之孟轲曰:
“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洵之所为欲仕者,为贫乎?实
未至于饥寒而不择。以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将何以
待之?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以行道者,莫若两制。
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有所牵制于其上,而不得行其志。为宰
相者,又以为时不可为,而我将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责之
邪?始公进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余日而得召。
朝廷之事,其节目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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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09·
月而至京师,旅食于都市以待命,而数月间得试于所谓舍人院
者,然后使诸公专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为不谬,可以及
等而奏之,従中下相府,相与拟议,又须年载间,而后可以庶
几有望于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为矣。人皆曰求仕将以
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于为
贫,是二者皆无名焉。是故其来迟迟,而未甚乐也。王命且再
下,洵若固辞,必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岁之秋,轼、辙
已服阕,亦不可不与之俱东。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是以略陈
其意。拜见尚远,唯千万为国自重。
【上欧阳内翰第五书】
内翰侍郎执事:洵以无用之才,久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
十,未尝见役于世。执事独以为可收,而论之于天子,再召之
试,而洵亦再辞。独执事之意,叮宁而不肯已。朝廷虽知其不
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违执事之意,譬之巫医卜祝,
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顾无分毫之功有益于世,而王命至门,不
知辞让,不畏简书,朋友之讥,而苟以为荣。此所以深愧于执
事,久而不至于门也。然君子之相従,本非以求利,盖亦乐乎
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执事之于洵,未识其面
也,见其文而知其心。既见也,闻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
之进退出处之间有谒于执事,而执事亦不以称誉荐拔之故有德
于洵。再召而辞也,执事不以为矫,而知其耻于自求。一命而
受也,执事不以为贪,而知其不欲为异。其去不追,而其来不
拒,其大不荣,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于心者,而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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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0·
举之。故凡区区而至门者,为是谢也。《礼》曰:“仕而未有禄
者,君有馈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弗为服也 。”古
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盖为是也哉!子思、孟轲之徒,至于
是国,国君使人馈之,其词曰 :“寡君使某有献于従者。”布
衣之尊而至于此,惟不食其禄也。今洵已有名于吏部,执事其
将以道取之邪,则洵也犹得以宾客见。不然,其将与奔走之吏
同趋于下风,此洵所以深自怜也。唯所裁择。
【上王长安书】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
従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
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
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
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
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
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栗栗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
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
在士。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
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
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古之君子,
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
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今
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
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当今之世,非有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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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1·
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従蜀来,明日将至长
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幸甚幸甚!
【上张侍郎第一书】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
洵之所以获知于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虽暴之天下,皆可
以无愧。今也,将有所私告于执事。今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
至公之节,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果,勃然交于胸中,
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月而后决。窃见古之君子,知其人也忧其
人,以至于其父母、昆弟、妻子,以至于其亲族、朋友,忧之
固其责也。虽然,自我求之,则君子讥焉。知之而不忧,不忧
而求人忧,则君子交讥之。洵之意以为宁在我,而无宁在明公,
故用此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明公试一听之。洵
有二子轼、辙,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
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于其
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
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
攫取。闻京师多贤士大夫,欲往従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
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
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一门之中,
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则害居者;为居者计,
则不能行。恓恓焉无所告诉。夫以负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
奋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公以为主,公焉往而不济?今也望
数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缩而不进,洵亦羞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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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2·
明公居齐桓、晋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而不忧,则又何
说;不然,何求而不克?轻之于鸿毛,重之于泰山,高之于九
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将使轼、辙求进于下
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上张侍郎第二书】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
见者盖十年矣,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 :“子
欲有求,无事他人,须张益州来乃济 。”且云:“公不惜数千
里走表为子求官,苟归,立便殿上,与天子相唯诺,顾不肯邪?
”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
足而势不便。不然,公与我无爱也。闻之古人 :“日中必熭,
操刀必割 。”当此时也,天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宜无不听用。
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老,而犹足以有为也。
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也已。昨
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余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
黑面烈,僮仆无人色。従逆旅主人得束薪缊火。良久,乃能以
见。出郑州十里许,有导骑従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云宋端
明且至,従者数百人,足声如雷,已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
伤至此,伏惟明公所谓洁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
盖穷困如此,岂不为之动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韩舍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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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3·
舍人执事:方今天下虽号无事,而政化未清,狱讼末衰息,
赋敛日重,府库空竭,而大者又有二敌之不臣,天子震怒,大
臣忧恐。自两制以上宜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
之忧者。洵自惟闲人,于国家无丝毫之责,得以优游终岁,咏
歌先王之道以自乐,时或作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为天下方
事事,而王公大人岂暇见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师,而其平生所
愿见如君侯者,未尝一至其门。有来告洵以所欲见之之意,洵
不敢不见。然不知君侯见之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
为两制大臣,岂欲见一闲布衣,与之论闲事邪?此洵所以不敢
遽见也。自闲居十年,人事荒废,渐不喜承迎将逢,拜伏拳跽。
王公大人苟能无以此求之,使得従容坐隅,时出其所学,或亦
有足观者,今君侯辱先求,此其必有所异乎世俗者矣 。《孟子》
曰:“段干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
斯可以见矣 。”呜呼!吾岂斯人之徒欤!欲见我而见之,不欲
见而徐去之何伤?况如君侯,平生所愿见者,又何辞焉?不宣。
洵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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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4·
嘉祐集卷十三·书八首
【上韩丞相书】
洵年老无聊,家产破坏,欲従相公乞一官职。非敢望如朝
廷所以待贤俊,使之志得道行者,但差胜于今,粗可以养生遗
老者耳。去岁蒙朝廷授洵试校书郎,亦非敢少之也。使朝廷过
听,而洵侥幸,不过得一京官,终不能如汉、唐之际所以待处
士者。则京官之与试衔,又何足分多少于其间,而必为彼不为
此邪。然其所以区区无厌,复有求于相公者,实以家贫无赀,
得六七千钱,诚不足以赡养,又况忍穷耐老,望而未可得邪。
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
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
然天下之士,所以求之如不及,得之而喜者,彼诚少年,将有
所忍于此,以待至于纾意快志者也。若洵者,计其年岂足以有
待邪?今且守选数年,然后得窥尚书省门。又待阙岁余而到任,
幸而得免于负犯废放,又守选,又待阙,如此十四五年,谨守
以满七八考,又幸而有举主五六人,然后敢望于改官。当此之
时,洵盖七十矣。譬如豫章橘柚,非老人所种也。洵久为布衣,
无官长拘辖,自觉筋骨疏强,不堪为州县趋走拜伏小吏。相公
若别除一官,而幸与之,愿得尽力。就使无补,亦必不至于恣
睢漫漶,以伤害王民也。今朝廷糊名以取人,保任以得官,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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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5·
应格者,虽屠沽不得不与。何者?虽欲爱惜而无由也。今洵幸
为诸公所知似不甚浅,而相公尤为有意。至于一官,则反覆迟
疑不决者累岁。嗟夫!岂天下之官以洵故冗邪?洵少时自处不
甚卑,以为遇时得位,当不卤莽。及长,知取士之难,遂绝意
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实亦有得而足恃。自去岁以来,始复
读《易》,作《易传》百余篇。此书若成,则自有《易》以来,
未始有也。今也亦不甚恋恋于一官,如必无可推致之理,亦幸
明告之,无使其首鼠不决,欲去而迟迟也。世人施恩则望报,
苟有以相博,则叩之也易。今洵已潦倒,有二子又皆抗拙如洵,
相公岂能施此不报之恩邪?相公往时为洵言,欲为欧阳公言子
者数矣,而见辄忘之以为怪。洵诚惧其或有意欲收之也,而复
忘之,故忍耻而一言。不宣,洵再拜。
【上韩昭文论山陵书】
四月二十三日,将仕郎、守霸州文安县主簿、礼院编纂苏
洵,惶恐再拜上书昭文相公执事: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
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
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当海内倾耳侧
目之秋,而相公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
惟相公将何以处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
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
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
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
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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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6·
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
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
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
葬。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
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剑,驱之以笞棰,
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
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
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
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
心而计其既没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
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
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
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况夫空虚无有,一金
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
矣。然议者必将以为 ,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
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
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
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 :“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
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
之有悔焉耳矣 。”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
外是者则略之。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
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太山。
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
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讥,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
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玉厚其亲
于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僶俛而従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
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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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7·
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
建明?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
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盖唐太宗之葬高祖
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従丰厚,及群
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従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
约。夫君子之为政,与其坐视百姓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
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
诛,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
【与梅圣俞书】
圣俞足下:暌间忽复岁晚,昨九月中尝发书,计已达左右。
洵闲居经岁,益知无事之乐,旧病渐复散去,独恨沦废山林,
不得圣俞、永叔相与谈笑,深以嗟惋。自离京师,行已二年,
不意朝廷尚未见遗,以其不肖之文犹有可采者,前月承本州发
遣赴阙就试。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附合
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
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自思少年尝举茂才,中夜
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
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今齿日益老,尚安能使达官
贵人复弄其文墨,以穷其所不知邪?且以永叔之言与夫三书之
所云,皆世之所见。今千里召仆而试之,盖其心尚有所未信,
此尤不可苟进以求其荣利也。昨适有病,遂以此辞。然恐无以
答朝廷之恩,因为《上皇帝书》一通以进,盖以自解其不至之
罪而已。不知圣俞当见之否?冬寒,千万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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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8·
【答雷太简书】
太简足下:前月辱书,承谕朝廷将有召命,且教以东行应
诏。旋属郡有符,亦以此见遣。承命自笑,恐不足以当,遂以
病辞,不果行。计太简亦已知之。仆已老矣,固非求仕者,亦
非固求不仕者。自以闲居田野之中,鱼稻蔬笋之资,足以养生
自乐,俯仰世俗之间,窃观当世之太平。其文章议论,亦可以
自足于一世。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
取轻笑哉!然此可为太简道,不可与流俗人言也。向者《权书》、
《衡论》、《几策》,皆仆闲居之所为。其间虽多言今世之事,亦
不自求出之于世,乃欧阳永叔以为可进而进之。苟朝廷以为其
言之可信,则何所事试,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仓卒
之言,又何足信邪。恐复不信,只以为笑。久居闲处,终岁幸
无事。昨为州郡所发遣,徒益不乐尔。杨旻至今未归,未得所
惠书。岁晚,京师寒甚,惟多爱。
【与杨节推书】
洵白:节推足下,往者见托以先丈之埋铭,示之以程生之
《行状》。洵于子之先君,耳目未尝相接,未尝辄交谈笑之欢。
夫古之人所为志夫其人者,知其平生,而闵其不幸以死,悲其
后世之无闻,此铭之所为作也。然而不幸而不知其为人,而有
人焉告之以其可铭之实,则亦不得不铭。此则铭亦可以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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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19·
状》而作者也。今余不幸而不获知子之先君,所恃以作铭者,
正在其《行状》耳。而《状》又不可信,嗟夫难哉!然余伤夫
人子之惜其先君无闻于后,以请于我。我既已许之,而又拒之,
则无以恤乎其心。是以不敢遂已,而卒铭其墓。凡子之所欲使
子之先君不朽者,兹亦足以不负子矣,谨录以进如左。然又恐
子不信《行状》之不可用也,故又具列于后。凡《行状》之所
云皆虚浮不实之事,是以不备论,论其可指之迹。《行状》曰:
“公有子美琳,公之死由哭美琳而恸以卒。”夫子夏哭子,止
于丧明,而曾子讥之。而况以杀其身,此何可言哉。余不爱夫
吾言,恐其伤子先君之风。《行状》曰:“公戒诸子,无如乡人
父母在而出分 。”夫子之乡人,谁非子之兄与子之舅甥者,而
余何忍言之。而况不至于皆然,则余又何敢言之。此铭之所以
不取于《行状》者有以也,子其无以为怪。洵白。
【与吴殿院书】
洵启:京师会遇,殊未及従容,属家有变故,仓遽西走,
遂不得奉别,怏怅不可胜言也。向每见君侯,谈论辄尽欢。而
在京师逾年,相见至少,诚恐宪官职重,是以不敢数数自通,
然亦老懒不出之故。及今相去数千里,求复一见不可得也。曩
曾议及故友史沆骨肉沦落荆楚间,慨然太息,有收恤之心。沆
有兄经臣者,虽卧病而志气卓然,以豪杰称乡里,使得摄尺寸
之柄,当不卤莽。常以为沆死而有经臣者在,或万一能有所雪,
今不幸亦已死矣。追思沆平生孤直不遇,而经臣亦以刚见废,
又皆以无后死。当其生时,举世莫不仇疾,惟君侯一人独为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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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0·
闵,而数年间兄弟相继沦丧,使仁人之心不克少施。呜呼!岂
其命之穷薄至于此邪!经臣死,家无一人,后事所嘱办于朋友。
今其家遗孤骨肉存者,独沆有弱女在襄州耳,君侯尚可以庇之,
使无失所否?阻远未能一一,伏惟裁悉。不宣。洵白。
【谢赵司谏书】
洵启:向家居眉阳,以病懒不获问従者,常以为阁下之所
在,声之所振,德之所加,士以千里为近,而洵独不能走二百
里一至于门。纵不获罪,固以为君子之弃人矣。今年秋始见太
守窦君京师,乃知阁下过听,猥以鄙陋上塞明诏。不知阁下何
取于洵也。洵固无取,然私独喜,以为可辞于世者,其不以驰
骛得明矣。洵不识阁下,然仰闻君子之风,常以私告于朋友。
特恨其身之不肖,不得交于当世,以遍致阁下之美。所告者皆
饥寒自谋不暇之人,虽告而无益。然犹以素不相识之故,得免
于希势苟附之嫌,是其不识贤于识也。今世之所尚,相见则以
数至门为勤,不相见则以数至书为忠。夫数至门者,虚礼无用,
数至书者,虚词无观。得其无用与其无观而加喜,不得而怒,
此与婴儿之好恶无异。今阁下举人而取于不相识之中,则其去
世俗远矣。寓居雍丘,无故不至京师。詹望君子,日以复日。
顷者朝廷猥以试校书郎见授,洵不能以老身复为州县之吏,然
所以受者,嫌若有所过望耳。以阁下知我,故言及此,无怪。
【与孙叔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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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1·
久承借示新文及累为访临,甚荷勤眷。文字已细观,甚善。
必欲求所未至,如《中正论》引舜为证,此是时文之病。凡论
但意立而理明,不必觅事应付。诚未思之。专此,不宣。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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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2·
嘉祐集卷十四·谱
【谱例】
古者,诸侯世国,卿大夫世家,死者有庙,生者有宗,以
相次也,是以百世而不相忘。此非独贤士大夫尊祖而贵宗,盖
其昭穆存乎其庙,迁毁之主存乎其太祖之室,其族人相与为服,
死丧嫁娶相告而不绝,则其势自至于不忘也。自秦、汉以来,
仕者不世,然其贤人君子犹能识其先人,或至百世而不绝,无
庙无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势宜亡而独存,则由有谱之
力也。盖自唐衰,谱牒废绝,士大夫不讲,而世人不载。于是
乎由贱而贵者,耻言其先;由贫而富者,不录其祖,而谱遂大
废。昔者,洵尝自先子之言而咨考焉,由今而上得五世,由五
世而上得一世,一世之上失其世次,而其本出于赵郡苏氏,以
为《苏氏族谱》。它日欧阳公见而叹曰:“吾尝为之矣。”出而
观之,有异法焉。曰 :“是不可使独吾二人为之,将天下举不
可无也 。”洵于是又为《大宗谱法》以尽谱之变,而并载欧阳
氏之《谱》以为谱例,附以欧阳公题《刘氏碑后》之文以告当
世之君子,盖将有従焉者。《欧阳氏谱》及永叔题《刘氏碑后》
不具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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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3·
【苏氏族谱】
苏氏之《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自高阳,而蔓延于天
下。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
有苏氏自是始。而谱不及焉者,亲尽也。亲尽则曷为不及?谱
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
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而
他不书,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
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
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呜呼!
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乎亲,亲见
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
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
也。吾之所以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
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其
意曰:分而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已。幸其未
至于途人也,使之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
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系之以诗曰:
吾父之子,今为吾兄。吾疾在身,兄呻不宁。数世之后,
不知何人。彼死而生,不为戚欣。兄弟之亲,如足如手,其能
几何?彼不相能,彼独何心!
【族谱后录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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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4·
苏氏之先出于高阳,高阳之子曰称,称之子曰老童,老童
生重黎及吴回。重黎为帝喾火正,曰祝融,以罪诛。其后为司
马氏。而其弟吴回复为火正。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长
曰樊,为昆吾;次曰惠连,为参胡;次曰篯,为彭祖;次曰来
言,为会人;次曰安,为曹姓;季曰季连,为羋姓。六人者皆
有后,其后各分为数姓。昆吾始姓己氏,其后为苏、顾、温、
董。当夏之时,昆吾为诸侯伯,历商而昆吾之后无闻。至周有
忿生,为司寇,能平刑以教百姓,周公称之,盖《书》所谓司
寇苏公者也。司寇苏公与檀伯达皆封于河,世世仕周,家于其
封,故河南、河内皆有苏氏。六国之际,秦及代、厉,其苗裔
也。至汉兴而苏氏始徙入秦。或曰:高祖徙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而苏氏迁焉。其后曰建,家于长安杜陵。武帝时为将,以击匈
奴有功,封平陵侯,其后世遂家于其封。建生三子:长曰嘉,
次曰武,次曰贤。嘉为奉车都尉。其六世孙纯为南阳太守。生
子曰章,当顺帝时为冀州刺史,又迁为并州,有功于其人,其
子孙遂家于赵郡。其后至唐武后之世,有味道、味玄。味道,
圣历初为凤阁侍郎,以贬为眉州刺史,迁为益州长史,未行而
卒。有子一人不能归,遂家焉。自是眉始有苏氏。故眉之苏,
皆宗益州长史味道。赵郡之苏,皆宗并州刺史章。扶风之苏,
皆宗平陵侯建。河南、河内之苏,皆宗司寇忿生。而凡苏氏皆
宗昆吾樊。昆吾樊宗祝融、吴回。盖自昆吾樊至司寇忿生,自
司寇忿生至平陵侯建,自平陵侯建至并州刺史章,自并州刺史
章至益州长史味道,自益州长史味道至吾之高祖,其间世次皆
不可纪。而洵始为《族谱》以纪其族属,《谱》之所记,上至于
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曰:呜呼!
高祖之上不可详矣。自吾之前,而吾莫之知焉 ,已矣 ;自吾
之后,而莫之知焉,则従吾《谱》而益广之,可以至于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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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5·
盖高祖之子孙,家授一《谱》而藏之。其法曰:凡嫡子而后得
为谱,为谱者皆存其高祖,而迁其高祖之父,世世存其先人之
谱,无废也。而其不及高祖者,自其得为谱者之父始,而存其
所宗之谱,皆以吾谱冠焉。其说曰:此古之小宗也。古者有大
宗,有小宗,《传》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
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
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
则迁者也 。”别子者,公子及士之始为大夫者也。别子不得祢
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后之,则为大宗,故曰 :“继别为宗。”
族人宗之,虽百世,而大宗死,则为之齐衰三月,其母妻亡亦
然;死而无子,则支子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百世不迁之宗
“也。别子之庶子又不得祢别子,而自使其嫡子为后,则为小
宗。故曰“继祢者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则易宗。其继祢
者,亲兄弟宗之;其继祖者,従兄弟宗之;其继曾祖者,再従
兄弟宗之;其继高祖者,三従兄弟宗之;死而无子,则支子亦
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五世则迁之宗也”。凡今天下之人,
惟天子之子与始为大夫者,而后可以为大宗,其余则否。独小
宗之法,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従小宗。凡吾之宗,
其继高祖者,高祖之嫡子祈。祈死无子,天下之宗法不立,族
人莫克以其子为之后,是以继高祖之宗亡而虚存焉。其继曾祖
者曾祖之嫡子宗善,宗善之嫡子昭图,昭图之嫡子惟益,惟益
之嫡子允元。其继祖者,祖之嫡子讳序,序之嫡子澹,澹之嫡
子位。其继祢者,祢之嫡子澹,澹之嫡子位。曰:呜呼!始可
以详之矣。百世之后,凡吾高祖之子孙,得其家之谱而观之,
则为小宗。得吾高祖之子孙之谱而合之,而以吾《谱》考焉,
则至于无穷而不可乱也。是为《谱》之志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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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6·
【族谱后录下篇】
苏氏之先自昆吾以来,其最显者司寇忿生,三代之事,其
闻于今不详,周公作《立政》而特称之,以教太史。其后周室
衰,司寇之子孙亦曰苏公,遭谗作诗以刺暴公,名曰《彼何人
斯》。惟此二人,见于《诗》、《书》,是以其传至今。自苏氏入
秦而平陵侯建、典属国武始显。迁于赵,而并州刺史章、益州
长史味道始有闻于世。迁于眉,而至于今无闻。夫是惟谱不立
也,自昆吾至《书》之苏公五百有余年,自《书》之苏公至《诗》
之苏公二百有余年,自《诗》之苏公至平陵侯建、典属国武,
七百有余年,自平陵侯建、典属国武,至并州刺史章二百有余
年,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长史味道五百有余年,自益州长史
味道,至吾之高祖二百有余年,以三十年而一易世,则七十有
余世也。七十有余世,亦容有贤不贤焉。不贤者随世磨灭,不
可得而闻;而贤者独有七人。七十有余世,其贤者亦容不止于
七人矣,而其余不传,则谱不立之过也。故洵既为族谱,又従
而记其所闻先人之行。昔吾先子尝有言曰 :“吾年少而亡吾先
人,先世之行,吾不及有闻焉。盖尝闻其略曰:苏氏自迁于眉
而家于眉山,自高祖泾则已不详。自曾祖釿而后稍可记。曾祖
娶黄氏,以侠气闻于乡闾。生子五人,而吾祖祜最少最贤,以
才干精敏见称,生于唐哀帝之天祐二年,而殁于周世宗之显德
五年,盖与五代相终始。殁之一年,而吾太祖始受命。是时王
氏、孟氏相继据蜀,蜀之高才大人皆不肯出仕,曰:不足辅。
仕于蜀者皆其年少轻锐之士,故蜀以再亡。至太祖受命,而吾
祖不及见也。吾祖娶于李氏。李氏,唐之苗裔,太宗之子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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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7·
明之后世曰瑜,为遂州长江尉,失官,家于眉之丹夌。祖母
严毅,居家肃然,多才略,犹有窦太后、柴氏主之遗烈。生子
五人,其才皆不同,宗善、宗晏、宗昪,循循无所毁誉;少子
宗晁,轻侠难制;而吾父杲最好善,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
于爱,与朋友笃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敬爱之。娶宋氏夫
人,事上甚孝谨,而御下甚严。生子九人,而吾独存。善治生,
有余财。时蜀新破,其达官争弃其田宅以入觐,吾父独不肯取,
曰:‘吾恐累吾子。’终其身田不满二顷,屋弊陋不葺也 。好
施与,曰:‘多财而不施,吾恐他人谋我,然施而使人知之,
人将以我为好名。’是以施而尤恶使人知之。族叔父玩尝有重
狱,将就逮,曰:‘入狱而死,妻子以累兄。请为我诇狱之轻
重,轻也以肉馈我,重也以菜馈我。馈我以菜,吾将不食而死。
‘既而得释,玩曰:‘吾非无他兄弟,可以寄死生者,惟子。
‘及将殁,太夫人犹执吾手曰:‘盍以是属子之兄弟。’笑曰:
‘而子贤,虽非吾兄弟,亦将与之;不贤,虽吾兄弟,亦将弃
之。属之何益?善教之而已。’遂卒。卒之岁,盖淳化五年。
推其生之年,则晋少帝之开运元年也 。”此洵尝得之先子云尔。
先子讳序,字仲先,生于开宝六年,而殁于庆历七年。娶史氏
夫人,生子三人,长曰澹,次曰涣,季则洵也。先子少孤,喜
为善而不好读书。晚乃为诗,能白道,敏捷立成,凡数十年得
数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乡闾子孙畋渔治生之意,皆
见于诗。观其诗虽不工,然有以知其表里洞达,豁然伟人也。
性简易,无威仪,薄于为己而厚于为人,与人交,无贵贱皆得
其欢心。见士大夫曲躬尽敬,人以为谄,及其见田父野老亦然,
然后人不以为怪。外貌虽无所不与,然其中心所以轻重人者甚
严。居乡闾,出入不乘马,曰 :“有甚老于我而行者,吾乘马,
无以见之 。”敝衣恶食处之不耻,务欲以身处众之所恶,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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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8·
学《老子》而与之合。居家不治家事,以家事属诸子。至族人
有事就之谋者,常为尽其心,反复而不厌。凶年尝鬻其田以济
饥者。既丰,人将偿之,曰 :“吾自有以鬻之,非尔故也。”
卒不肯受。力为藏退之行,以求不闻于世。然行之既久,则乡
人亦多知之,以为古之隐君子莫及也。以涣登朝,授大理评事。
史氏夫人,眉之大家,慈仁宽厚。宋氏姑甚严,夫人常能得其
欢,以和族人。先公十五年而卒,追封蓬莱县太君。洵闻之,
自唐之衰,其贤人皆隐于山泽之间,以避五代之乱。及其后,
僭伪之国相继亡灭,圣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孙犹不忍去其
父祖之故以出仕于天下。是以虽有美才而莫显于世,及其教化
洋溢,风俗变改,然后深山穷谷之中,向日之子孙,乃始振迅
相与従宦于朝。然其才气,则既已不若其先人质直敦厚,可以
重任而无疑也。而其先之行,乃独隐晦而不闻,洵窃深惧焉。
于是记其万一而藏之家,以示子孙。至和二年九月一日。
【大宗谱法】
《苏氏族谱》,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
未及大宗也。大宗之法,冠以别子,由别子而列之,至于百世
而无穷,皆世自为处,别其父子,而合其兄弟。父子者,无穷
者也。兄弟者,有穷者也。无穷者相与处则害于无穷,其势不
得不别。然而某之子某,某之子某,则是犹不别也,是为大宗
之法云尔。故为大宗之法三世,自三世而推之,无不及也;人
设二子而广之,无不载也。盖立法以为谱,学者之事也。由谱
而知其先以及其旁子弟,以传于后世,是古君子之所重,而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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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29·
大夫之所当知也。以学者之事不立,而古君子之所重,与士大
夫之所当知者随废,是学者之罪也。于是存之《苏氏族谱》之
末,以俟后世君子有采焉。
别子
一世别子之嫡子甲
庶子乙
二世 甲之嫡子丙
庶子丁
乙之嫡子戊
庶子己
三世 丙之嫡子庚
庶子辛
丁之嫡子壬
庶子癸
戊之嫡子子
庶子丑
己之嫡子寅
庶子卯
【苏氏族谱亭记】
匹夫而化乡人者,吾闻其语矣。国有君,邑有大夫,而争
讼者诉于其门;乡有庠,里有学,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
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曰 :“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
彼独何修而得此哉 ?意者其积之有本末,而施之有次第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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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0·
今吾族人犹有服者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不能相与尽其欢欣
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乃作《苏
氏族谱》立亭于高祖墓茔之西南而刻石焉。既而告之曰:“凡
在此者,死必赴,冠、娶妻必告,少而孤则老者字之,贫而无
归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诮让也 。”岁正月,相
与拜奠于墓下,既奠,列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 :“是
不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
与疾之,如见怪物焉,栗焉而不宁。其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
今也,则相与安之耳。是起于某人也。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
也,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自斯人之
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
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弟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
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
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欢哗不严也,而闺
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
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
‘某人何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
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
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
族人焉: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愿无过吾门也 。”予闻之,惧
而请书焉。老人曰 :“书其事而阙其姓名,使他人观之,则不
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
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 :“然。”乃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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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1·
嘉祐集卷十五·杂文二十一首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
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 :“毋养乱,毋助变。
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
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
朕师?”乃推曰 :“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 :“然。”公以
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
使谓郡县 :“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
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
不能禁。眉阳苏洵言于众曰 :“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
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
亦不可以无乱弛。是惟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
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
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
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 ,于
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
而以碪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
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
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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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2·
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
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
吾未始见也 。”皆再拜稽首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
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
不欲,如何?”皆曰 :“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
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乡里之所在,以至于
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
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
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 。”
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
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
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
聚观,于巷于途。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
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
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
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
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
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
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彭州圆觉禅院记】
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乐乎此也。居斯乐,不乐不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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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3·
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盖君子耻食其食而
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
以逃天下之讥而已耳。天之畀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驭也。今日
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
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哉?自唐以来,天下士
大夫争以排释老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间者,往
往自叛其师以求其容于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
灵师、文畅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呜呼!归尔父子,
复尔室家,而后吾许尔以叛尔师。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
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下。《传》曰:“人臣无外交。
“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如萧、韩之先觉,而比丁公之贰则
为愈。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
京师归,布衣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觉院大治。
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
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记曰:彭州龙兴寺僧平润
讲《圆觉经》有奇,因以名院。院始弊不葺,润之来,始得隙
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其邻之僧屋若干
于其院以成。是为记。
【极乐院造六菩萨记】
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终日嬉游,不知
有死生之悲。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
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又一年而长子死,又四年而
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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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4·
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
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
亲零落无几。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
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慨然顾坟墓,追念死者,
恐其魂神精爽滞于幽阴冥漠之间,而不获旷然游乎逍遥之乡,
于是造六菩萨并龛座二所。盖释氏所谓观音、势至、天藏、地
藏、解冤结、引路王者,置于极乐院阿弥如来之堂。庶几死者
有知,或生于天,或生于人,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
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
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
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
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余,或仿佛于山者,
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
荒江之濆,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
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予家有三峰,
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夭,
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
而不为人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
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爱之,则
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
见中峰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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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5·
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
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老翁井铭】
丁酉岁,余卜葬亡妻,得武阳安镇之山。山之所従来甚高
大壮伟,其末分而为两股,回转环抱,有泉坌然出于两山之间,
而北附右股之下,畜为大井,可以日饮百余家。卜者曰吉,是
在葬书为神之居。盖水之行常与山俱,山止而泉冽,则山之精
气势力自远而至者,皆畜于此而不去,是以可葬无害。他日乃
问泉旁之民,皆曰是为老翁井。问其所以为名之由,曰:往岁
十年,山空月明,天地开霁,则常有老人苍颜白发,偃息于泉
上,就之则隐而入于泉,莫可见。盖其相传以为如此者久矣。
因为作亭于其上,又甃石以御水潦之暴,而往往优游其间,酌
泉而饮之,以庶几得见所谓老翁者,以知其信否。然余又闵其
老于荒榛岩石之间,千岁而莫知也,今乃始遇我而后得传于无
穷。遂为铭曰:
山起东北,翼为南西。涓涓斯泉,坌溢以弥。敛以为井,
可饮万夫。汲者告吾,有叟于斯。里无斯人,将此谓谁。山空
寂寥,或啸而嬉。更千万年,自洁自好。谁其知之,乃讫遇我。
惟我与尔,将遂不泯。无溢无竭,以永千祀。
【王荆州画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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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6·
太山崇崇,东海滔滔,蟠为山东。公惟齐人,齐方千里,
而吾独见公。公在荆州,或象其仪,白发红颜。谓公方壮,公
生辛丑,天子之老。谁谓公老,其威桓桓,镇天子之南邦。
【吴道子画五星赞】
世称善画,曹兴张繇。墙破纸烂,兵火所烧。至于有唐,
道子姓吴。独称一时,蔑张与曹。历岁数百,其有几何?或镵
于碑,以获不磨。吾世贫窭,非有富豪。堂堂五行,道子所摹。
岁星居前,不武不挑。求之古人,其有帝尧。盛服佩剑,其容
昭昭。荧惑惟南,左弓右刀。赫烈奋怒,木石焚焦。震怛下土,
莫敢有骄。崔崔土星,瘦而长腰。四方远游,去如飞飚。倏忽
万里,远莫可招。太白惟将,宜其壮夫。今惟妇人,长裾飘飘。
抱抚四弦,如声嘈嘈。辰星北方,不丽不妖。执笔与纸,凝然
不嚣。妆非今人,唇傅黑膏。唯是五星。笔势莫高。昔始得之,
烂其生绡。及今百年,墨昏而消。愈后愈远,知其若何?吾苟
不言,是亦不遭。
【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 :“涣其群,元吉。”曰:
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
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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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7·
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
请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
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
然而发乎大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
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
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余委虵,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
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
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
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
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濆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
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投者如鲤,
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 :“风行水上涣。”此亦
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
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
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
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
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
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
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
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
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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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8·
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
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题张仙画像】
洵尝于天圣庚午重九日至玉局观无碍子卦肆中见一画像,
笔法清奇,乃云 :“张仙也。有感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
尚无子嗣,每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既得轼,又得辙,性皆
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子之言不妄矣。故识其本末,
使异时祈嗣者于此加敬云。
【送吴侯职方赴阙序】
因天地万物有可以如此之势,而寓之于事,则其始不强而
易成,其成也穷万物而不可变。圣人见天地之间以物加物,而
不能皆长,不能皆短,于是有度;见一人之手不能盛江湖之沙
砾,而太山之谷纳一石而不加浅,于是有量;见物横于空中,
首重而末举,于是有权衡。长短之相形,大小之相盛,轻重之
相抑昂,皆物之所自有,而度量权衡者因焉。故度量权衡家有
之而不可阙。至于后世有作者出,以为因物之自然以成物,不
足以见吾智,于是作器使之不击而自呜,不触而自转,虚而欹,
水实其中,而覆半,而端如常器。呜呼!殆矣,吾见其朝作而
暮废也。夫不忍而谓之仁,忍而谓之义。见蹈水者不忍而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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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39·
手,而仁存焉;见井中之人,度不能出,忍而不従,而义存焉。
无伤其身而活一人,人心有之。不肯杀其身以济必不能生之人,
人心有之。有人焉,以为人心之所自有,而不足以惊人也,乃
曰:“杀吾身虽不能生人,吾为之。”此人心之所自有邪?强
之也。强不能以及远。使人之心不忍杀人,而亦不能无故杀其
身,是亦足以为仁矣乎?呜呼!有余矣。谁能不忍视人之死,
而亦不肯妄杀其身者,然则异世惊众之行,亦无有以加之也。
吴侯职方有名于当时,其胸中泊然无崖岸限隔,又无翘然跃然
务出奇怪之操以震撼世俗之志。是诚使刻厉险薄之人见之,将
不识其所以与常人异者。然使之退而思其平生大方,则淳淳浑
浑不可遽测。此所谓能充其心之所自有,而天下之君子也。吴
侯有名于世三十年,而犹于此为远官。今其东归,其不碌碌为
此官矣哉!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
昌言従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
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
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
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以壮大,乃能感悔,
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
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
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
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边庭,建大旆,従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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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0·
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
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丈夫生不
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往年彭任従富公使还,为我
言,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
声,従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彼
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
辞,以为远方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
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
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请以为赠。
【丹棱杨君墓志铭】
杨君讳某,字某,世家眉之丹棱。曾大父讳某,大父某,
父某,皆不仕。君娶某氏女,生子四人:长曰美琪,次曰美琳,
次曰美珣,其幼美球。美球尝従事安靖军。余游巴东,因以识
余。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君卒,享年若干。四年十一月某日,
葬于某乡某里。将葬,従事来请余铭,以求不泯于后,余不忍
逆。盖美琳先君之丧一月而卒,美琪、美珣皆志于学,而美球
既仕于朝。铭曰:
岁在己亥月在子,培高穴深托后土。夫子骨肉归安此,生
有四息三哭位。后昆如云不胜记,其后岂不富且贵。嘱余作铭
赖其季,更千万年岂不伟。
【祭史彦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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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1·
呜呼彦辅,胡为而然,胡负于天?谁不寿考,而于彦辅,
独啬其年?谁不当贵,使终贱寒。谁无子孙,诜诜戢戢,满眼
蚔蝝?于天何伤,独爱一孺,使殒其传?詹々其帷,其下惟
谁,有童未冠。彦辅従子,带绖而哭,稽颡来前。天高茫茫,
恸哭不闻,谁知此冤?辍哭长思,念初结交,康定宝元。子以
气豪,纵横放肆,隼击鹏骞。奇文怪论,卓若无敌,悚怛旁观。
忆子大醉,中夜过我,狂歌叫欢。予不喜酒,正襟危坐,终夕
无言。他人窃惊,宜若不合,胡为甚欢?嗟人何知,吾与彦辅,
契心忘颜。飞腾云霄,无有远迩,我后子先。挤排涧谷,无有
险易,我溺子援。破窗孤灯,冷灰冻席,与子无眠。旅游王城,
饮食寤寐,相恃以安。庆历丁亥,诏策告罢,予将西辕。慨然
有怀,吾亲老矣,甘旨未完。往従南公,奔走乞假,遂至于虔。
子时亦来,止于临江,系马解鞍。爱弟子凝,仓卒就狱,举家
惊喧。及秋八月,予将北归,亦既具船。有书晨至,开视惊叫,
遂丁大艰。故乡万里,泣血行役,敢期生还?中途逢子,握手
相慰,曰无自残。旅宿魂惊,中夜起行,长江大山。前呼后应,
告我无恐,相従入关。归来几何,子以病废,手足若挛。我嘉
子心,壮若铁石,益固而坚。瞋目大呼,屋瓦为落,闻者竦肩。
子凝之丧,大临呕血,伤心破肝。我游京师,强起来饯,相顾
留连。我还自东,二子丧母,归怀辛酸。子病告革,奔走往问,
医云已难。问以后事,口不能语,悲来塞咽。遗文坠稿,为子
收拾,以葺以编。我知不朽,千载之后,子名长存。呜呼彦辅,
天实丧之,予哭寝门。白发班班,疾病来加,卧不能奔。哭书
此文,命轼往奠,以慰斯魂。尚飨。
【祭任氏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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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2·
昔我曾祖,子孙满门。姊之先人,实惟其孙。不幸而亡,
又不有嗣。后世飨祀,其托在姊。祭于女家,闻者欷歔。姊不
永存,后益以疏。姊之未亡,洵作《族谱》。昆弟诸子,可以指
数。念姊之先,其后为谁?周旋反覆,不见而悲。悲其早丧,
宜姊寿考。春秋荐献,终姊之老。今姊永归,遂及良人。皆葬
于原,送哭酸辛。姊之子孙,恭愿良谨。当有达者,以塞此恨。
跪读此文,告以无憾。鬼神有知,尚克来鉴。尚飨。
【祭亡妻程氏文】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
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
反复求思,意子复回。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
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
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
孜孜,孰知子勤?提携东去,出门迟迟。今往不捷,后何以归?
二子告我:母氏劳苦 。今不汲汲,奈后将悔。大寒酷热,崎
岖在外。亦既荐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叹惊群公。二子喜
跃,我知母心。非官实好,要以文称。我今西归,有以藉口。
故乡千里,期母寿考。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
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
有过谁箴?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
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安镇之乡,里名可龙,隶武阳县,在州北东 。有蟠其丘,惟
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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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3·
庐,无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祭侄位文】
嘉祐五年六月十四日,叔洵以家馔酒果祭于亡侄之灵。昔
汝之生,后余五年。余虽汝叔父,而幼与汝同戏如兄弟然。其
后,余日以长,汝亦以壮大。余适四方,而汝留故园。余既归
止,汝乃随汝仲叔旅居东都,十有三岁而不还。今余来东,汝
遂溘然至死而不救。此岂非天耶?嗟夫!数十年之间,与汝出
处参差不齐,曾不如其幼之时。方将与汝皆旅于此,汝又一旦
而殁。人事之变,何其反复而与人相违?嗟余伯兄,其后之存
者,今日以往独汝季弟与汝之二孺,此所以使余增悲也。汝殁
之五日,汝家将殡汝于京城之西郊,魂如有知,于此永别。尚
飨。
【祭史亲家祖母文】
嗟人之生,其久几何?百年之间,逝者如麻。反顾而思,
可泣以悲。夫人之孙,归于子辙。自初许嫁,以及今日。旻天
不吊,祸难荐结。始自丁亥,天崩地坼,先君殁世。次及近岁,
子妇之母,亦以奄弃。顾惟荼毒,谓亦止此。谁知于今,乃或
有甚。室家不祥,死而莫救。及于夫人,亦罹此咎。子丧其妣,
妇丧祖母。谁谓人生,而至于是。叹嗟伤心,悲不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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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4·
【议修礼书状】
右洵先奉敕编礼书,后闻臣寮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
过差。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洵窃见议者之说,与
敕意大异。何者?前所授敕,其意曰纂集故事而使后世无忘之
耳,非曰制为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
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
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体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
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而议者以责洵等,不已过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 ,今朝廷之礼虽为详备,然大抵往往亦有不
安之处,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识其所去者果何
事也?既欲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尽去,尽去则礼缺而不备。苟
独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则适足以为抵牾龃龉而不可齐一。且
议者之意,不过欲以掩恶讳过,以全臣子之义,如是而已矣。
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恻怛而不忍言者而后有隐讳。盖桓公薨,
子般卒,没而不书,其实以为是不可书也。至于成宋乱,及齐
狩,跻僖公,作丘甲,用田赋,丹桓宫楹,刻桓宫桷,若此之
类,皆书而不讳。其意以为虽不善而尚可书也。今先世之所行,
虽小有不善者,犹与《春秋》之所书者甚远,而悉使洵等隐讳
而不书,如此,将使后世不知其浅深,徒见当时之臣子至于隐
讳而不言,以为有所大不可言者,则无乃欲益而反损欤?《公
羊》之说灭纪灭项,皆所以为贤者讳,然其所谓讳者,非不书
也,书而迂曲其文耳。然则其实犹不没也。其实犹不没者,非
以彰其过也,以见其过之止于此也。今无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没
之,后世将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汉志》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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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5·
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
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世无疑之之意,且使洵等为得其所
职,而不至于侵官者。谨具状申提举参政侍郎,欲乞备录闻奏。
【贺欧阳枢密启】
伏审光奉帝诏,入持国枢,士民欢哗,朝野响动。恭惟国
家所以设枢密之任,乃是天下未能忘威武之防。虽号百岁之承
平,未尝一日而无事。兵不可去,职为最难,任文教则损国威,
专武事则害民政。伏自近岁,屡更大臣,皆由省府而来,以答
勋劳之旧。一历二府,遂超百官。既无跂足之求,仅若息肩之
所。自闻此命,欣贺实深。盖因物议之所归,以慰民心之大望。
伏惟某官一时之杰,举代所推。经世之文,服膺已久;致君之
略,至老不衰。顾惟平昔起于小官,曷尝须臾忘于当世。以为
天下之未大治,盖自贤者之在下风。自今而言,夫复何难。愿
因千载之遇,一新四海之瞻。洵受恩至深,为喜宜倍。尝谓未
死之际,无由知王道之大行,不意临老之年,犹及见君子之得
位。阻以在外,阙于至门,仰祈高明,俯赐亮察。
【谢相府启】
朝廷之士,进而不知休;山林之士,退而不知反。二者交
讥于世,学者莫获其中。洵幼而读书,固有意于従宦,壮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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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6·
仕,岂为异以矫人?上之,则有制策诱之于前,下之,则有进
士驱之于后。常以措意,晚而自惭。盖人未之知,而自炫以求
用;世未之信,而有望于效官;仰而就之,良亦难矣。以为欲
求于无辱,莫若退听之自然。有田一廛,足以为养,行年五十,
将复何为?不意贫贱之姓名,偶自彻闻于朝野,向承再命以就
试,固以大异其本心。且召试而审观其才,则上之人犹未信其
可用。未信而有求于上,则洵之意以为近于强人。遂以再辞,
亦既获命。以匹夫之贱,而必行其私意,岂王命之宠,而敢望
其曲加。昨承诏恩,被以休宠,退而自顾,愧其无劳。此盖昭
文相公,左右元君,舒惨百辟,德泽所畅,刑威所加,不旸而
熙,不寒而栗,顾惟无似,或谓可收。不忍弃之于庶人,亦使
与列于一命,上以慰夫天下贤俊之望,下以解其终身饥寒之忧。
仰惟此恩,孰可为报。昔者孟子不愿召见,而孔子不辞小官,
夫欲正其所由得之之名,是以谨其所以取之之故。盖孟子不为
矫,孔子不为卑。苟穷其心,则各有说。虽自知其不肖,常愿
附其下风。区区之心,惟所裁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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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7·
嘉祐集卷十六·杂诗二十七首
【云兴于山】
云兴于山,霿霿为雾。匪山不仁,天实不顾。山川我享,
为我百诉。岂不畏天,哀此下土。班班鸤鸠,谷谷晨号。天乎
未雨,余不告劳。谁为山川,不如羽毛。
【有骥在野】
有骥在野,百过不呻。子不我良,岂无他人。絷我于厩,
乃不我驾。遇我不终,不如在野。秃毛于霜,寄肉于狼。宁彼
我伤,人不我顾?无子我忘。
【有触者犊】
有触者犊,再箠不却。为子已触,安所置角?天实畀我,
子欲已我。恶我所为,盍夺我有?子欲不触,盍索之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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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8·
【朝日载升】
朝日载升,薨薨伊氓。于室有绩,于野有耕。于途有商,
于边有征。天生斯民,相养以宁。嗟我何为?踽踽无营。初孰
与我,今孰主我?我将往问,安所处我?
【我客至止】
我客至止,我迎于门。来升我堂,来饮我尊。羞鳖不时,
詈我不勤。求我何多,请辞不能。客谓主人:唯子我然。求子
之多,责子之深,期子于贤。
【颜书四十韵】
任君北方来,手出《邠州碑》。为是鲁公写,遗我我不辞。
鲁公实豪杰,慷慨忠义姿。忆在天宝末,变起渔阳师。猛士不
敢当,儒生横义旗。感激数十郡,连衡斗羌夷。新造势尚弱,
胡马力未衰。用兵竟不胜,叹息真数奇。杲兄死常山,烈士泪
满颐。鲁公不死敌,天下皆熙熙。奈何不爱死,再使踏鲸鳍?
公固不畏死,吾实悲当时。缅邈念高谊,惜哉我生迟。近日见
异说,不知作者谁。云公本不死,此事亦已奇。〈或云公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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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49·
虽见杀,而实不死。〉大抵天下心,人人属公思。加以不死状,
慰此苦叹悲。我欲哭公墓,莽莽不可知。爱其平生迹,往往或
孑遗。此字出公手,一见减叹咨。使公不善书,笔墨纷讹痴。
思其平生事,岂忍弃路岐?况此字颇怪,堂堂伟形仪。骏极有
深稳,骨老成支离。点画乃应和,关连不相违。有如一人身,
鼻口耳目眉。彼此异状貌,各自相结维。离离天上星,分如不
相持。左右自缀会,或作斗与箕。骨严体端重,安置无欹危。
篆鼎兀大腹,高屋无弱楣。古器合尺度,法物应矩规。想其始
下笔,庄重不自卑。虞柳岂不好,结束烦馽羁。笔法未离俗,
庸手尚敢窥。自我见此字,得纸无所施。一车会百木,斤斧所
易为。团团彼明月,欲画形终非。谁知忠义心,余力尚及斯。
因此数幅纸,使我重叹嘻。
【欧阳永叔白兔】
飞鹰搏平原,禽兽乱衰草。苍茫就擒执,颠倒莫能保。白
兔不忍杀,叹息爱其老。独生遂长拘,野性始惊矫。贵人识筠
笼,驯扰渐可抱。谁知山林宽,穴处颇自好。高飚动槁叶,群
窜迹如扫。异质不自藏,照野明暠暠。猎夫指之笑,自匿苦不
早。何当骑蟾蜍,灵杵手自捣。
【答二任五言二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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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0·
鲁人贱夫子,呼丘指东家。当时虽未遇,弟子已如麻。奈
何乡闾人,曾不为叹嗟。区区吴越间,问骨不惮遐。习见反不
怪,海人等龙虾。嗟我何足道,穷居出无车。昨者入京洛,文
章被人夸。故旧未肯信,闻之笑呀呀。独有两任子,知我有足
嘉。远游苦相念,长篇寄芬葩。我道亦未尔,子得无增加?贫
穷已衰老,短发垂髿々。重禄无意取,思治山中畬。往岁栽苦
竹,细密如蒹葭。庭前三小山,本为水中楂。当前鉴方池,寒
泉照谽岈。玩此可竟日,胡为踏朝衙?何当子来会,酒食相邀
遮?愿为久相敬,终始无疵瑕。闲居呼无事,数来饮流霞。
丙申岁余在京师乡人陈景回自南来弃其官得太子中允景回
旧有地在蔡今将治园囿于其间以自老余尝有意于嵩山之下洛水
之上买地筑室以为休息之馆而未果今景回欲余诗遂道此意景回
志余言异日可以知余之非戏云尔
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
独厌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经行天下
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晴原漫漫望不尽,山色照野光如濡。
民生舒缓无夭扎,衣冠堂堂伟丈夫。吾今隐居未有所,更后十
载不可无。闻君厌蜀乐上蔡,占地百顷无边隅。草深野阔足狐
兔,水种陆取身不劬。谁知李斯顾秦宠,不获牵犬追黄狐。今
君南去已足老,行看嵩少当吾庐。
【忆山送人五言七十八韵】
少年喜奇迹,落拓鞍马间。纵目视天下,爱此宇宙宽。山
川看不厌,浩然遂忘还。岷峨最先见,睛光厌西川。远望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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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1·
上,但爱青若鬟。大雪冬没胫,夏秋多蛇蚖。乘春乃敢去,葡
匐攀孱颜。有路不容足,左右号鹿猿。阴崖雪如石,迫暖成高
澜。经日到绝顶,目眩手足颠。自恐不得下,抚膺忽长叹。坐
定聊四顾,风色非人寰。仰面嗫云霞,垂手抚百山。临风弄襟
袖,飘若风中仙。朅来游荆渚,谈笑登峡船。峡山无平冈,峡
水多悍湍。长风送轻帆,瞥过难详观。其间最可爱,巫庙十数
巅。耸耸青玉干,折首不见端。其余亦诡怪,土老崖石顽。长
江浑浑流,触啮不可拦。苟非峡山壮,浩浩无隅边。恐是造物
意,特使险且坚。江山两相值,后世无水患。水行月余日,泊
舟事征鞍。烂漫走尘土,耳嚣目眵昏。中路逢汉水,乱流爱清
渊。道逢尘土客,洗濯无瑕痕。振鞭入京师,累岁不得官。悠
悠故乡念,中夜成惨然。《五噫》不复留,驰车走镮辕。自是识
嵩岳,荡荡容貌尊。不入众山列,体如镇中原。几日至华下,
秀色碧照天。上下数十里,映睫青巑巑。迤逦见终南,魁岸蟠
长安。一月看三岳,怀抱斗以骞。渐渐大道尽,倚山栈夤缘。
下瞰不测溪,石齿交戈鋋。虚阁怖马足,险崖摩吾肩。左山右
绝涧,中如一绳悭。傲睨驻鞍辔,不忍驱以鞭。累累斩绝峰,
兀不相属联。背出或逾峻,远骛如争先。或时度冈岭,下马步
险艰。怪事看愈好,勤劬变清欢。行行上剑阁,勉强踵不前。
矫首望故国,漫漫但青烟。及下鹿头坂,始见平沙田。归来顾
妻子,壮抱难留连。遂使十余载,此路常周旋。又闻吴越中,
山明水澄鲜。百金买骏马,往意不自存。投身入庐岳,首挹瀑
布源。飞下二千尺,强烈不可干。余润散为雨,遍作山中寒。
次入二林寺,遂获高僧言。问以绝胜境,导我同跻攀。逾月不
倦厌,岩谷行欲殚。下山复南迈,不知已南虔。五岭望可见,
欲往苦不难。便拟去登玩,因得窥群蛮。此意竟不偿,归抱愁
煎煎。到家不再出,一顿俄十年。昨闻庐山郡,太守雷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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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2·
往求与识面,复见山郁蟠。绝壁横三方,有类大破镮。包裹五
六州,倚之为长垣。大抵蜀山峭,巉刻气不温。不类嵩华背,
气象多浓繁。吴君颍川秀,六载为蜀官。簿书苦为累,天鹤囚
笼樊。岷山青城县,峨眉亦南犍。黎雅又可到,不见宜悒然。
有如烹脂牛,过眼不得餐。始谓泛峡去,此约今又愆。只有东
北山,依然送归轩。他山已不见,此可著意看。
【上田待制】
日落长安道,大野渺荒荒。吁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强。山
大地脉厚,小民十尺长。耕田破万顷,一稔粟柱梁。少年事游
侠,皆可荷弩枪。勇力不自骄,颇能啖干粮。天意此有谓,故
使连西羌。古人遭边患,累累斗两刚。方今正似此,猛士强如
狼。跨马负弓矢,走不择涧冈。脱甲森不顾,袒裼搏敌场。嗟
彼谁治此,踧踧不敢当。当之负重责,无成不朝王。田侯本儒
生,武略今洸洸。右手握麈尾,指挥据胡床。郡国远浩浩,边
鄙有积仓。秦境古何在,秦人多战伤。此事久不报,此时将何
偿。得此报天子,为侯歌之章。
【途次长安上都漕傅谏议】
丈夫正多念,老大不自安。居家不能乐,忽忽思中原。慨
然弃乡庐,劫劫道路间。穷山多虎狼,行路非不难。昔者倦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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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3·
走,闭门事耕田。蚕谷聊自给,如此已十年。缅怀当今人,草
草无复闲。坚卧固不起,芒背实在肩。布衣与肉食,幸可交口
言。默默不以告,未可遽罪愆。驱车入京洛,藩镇皆达官。长
安逢傅侯,愿得说肺肝。贫贱吾老矣,不复苦自叹。富贵不足
爱,浮云过长天。中怀邈有念,惝怳难自论。世俗不见信,排
斥仅得存。昨者东入秦,大麦黄满田。秦民可无饥,为君喜不
眠。禁军几千万,仰此填其咽。西蕃久不反,老贼非常然。士
饱可以战,吾宁为之先。傅侯君在西,天子忧东藩。烽火尚未
灭,何策安西边。傅侯君谓何,明日将东辕。
【答陈公美四首】
少壮事已远,旧交良可怀。百年能几何,十载不得偕。念
昔居乡里,游处了无猜。饮食不相舍,谈笑久所陪。拜君以为
兄,分密谁能开。齿发俱未老,未至衰与颓。我子在襁褓,君
犹无婴孩。君后独舍去,为吏天一涯。我又厌奔走,远引不复
来。岁月杳难恃,区区老吾侪。况従与君别,多事岁若排。心
力不能救,衰病侵筋骸。二子皆已冠,如吾苦无才。君亦已有
嗣,眉目秀且佳。人事知几变,会合终不谐。昨者本不出,豪
杰苦见咍。郁郁自不乐,谁为子悲哀。翻然感其说,东走陵巅
崖。不意君在此,得奉笑与诙。君颜蔚如故,大噱飞尘灰。我
老应可怪,白髭生两腮。新句辱先赠,古诗许见推。贤俊非独
步,故旧每所乖。作诗报嘉贶,亦聊以相催。
仲尼鲁司寇,官职亦已优。従祭肉不及,戴冕奔诸侯。当
时不之知,为肉诚可羞。君子意有在,众人但愆尤。置之待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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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4·
世,皎皎无足忧。
仲尼为群婢,一走十四年。荀卿老不出,五十干诸田。顾
彼二夫子,岂其陷狂颠。出处固无定,不失称圣贤。彼亦诚自
信,谁能恤多言。
公孙昔放逐,牧羊沧海滨。勉强听乡里,垂老西游秦。自
顾未为壮,徒为久辛勤。君子岂必隐,孔孟皆旅人。
【送李才元学士知邛州】
贫贱羞妻子,富贵乐乡关。不见李夫子,得意今西还。白
马渡浐水,红旗照蜀山。归来未解带,故旧已满门。平生浪游
处,何者哀王孙。壮士勿龌龊,千金报一餐。
【送陆权叔提举茶税】
君家本江湖,南行即邻里。税茶虽冗繁,渐喜官资美。嗟
君本笃学,寤寐好文字。往年在巴蜀,忆见《春秋》始。名家
乱如发,棼错费寻理。今来未五岁,新《传》动盈几。又言欲
治《易》,杂说书万纸。君心不可测,日夜涌如水。何年重相逢,
只益使余畏。但恐茶事多,乱子《易》中意。茶《易》两无妨,
知君足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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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5·
【送王吏部知徐州】
东徐三齐之南邻,夫子岂是三齐人。辞嚣乞静得此守,走
兔入薮鱼投津。徐州胜绝不须问,请问项籍何去秦?江山雄豪
不相下,衣锦游戏欲及晨。霸王事业今已矣,但有太守朱两轮。
还乡据势与古并,岂有汉戟窥城闉。论安较利乃公胜,行矣正
及汴水匀。
【藤樽】
枯藤生幽谷,蹙缩似无材。不意犹为累,刳中作酒杯。君
知我好异,赠我酌村醅。衰意方多感,为君当数开。藤樽结如
螺,村酒绿如水。开樽自献酬,竟日成野醉。青莎可为席,白
石可为几。何当酌清泉,永以思君子。
【送任师中任清江】
吾老尚喜事,羡君方少年。有如伏枥马,看彼始及鞍。奔
腾过吾目,萧条正思边。谁知脱吾羁,傲睨登太山。君今始得
县,翱翔大江干。大江多风波,渺然天欲翻。浩荡吞九野,开
阖壮士肝。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未尝见大物,不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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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6·
宽。今君吾乡秀,固已见西川。去年作边吏,出入烽火间。儒
冠杂武弁,屡与毡裘言。又当适南土,大浪泛目前。胸中芥蒂
心,吹尽为平田。陈汤喜形胜,所至常纵观。吾想君至彼,胸
胆当豁然。
【送吴待制中复知潭州二首】
十年曾作犍为令,四脉尝闻愍俗诗。共叹才高堪御史,果
能忠谏致戎麾。会稽特欲荣翁子,冯翊犹将试望之。船系河堤
无几日,南公应已怪来迟。
台省留身凡几岁,江湖得郡喜今行。卧听晓鼓朝眠稳,行
入淮流乡味生。细雨满村莼菜长,高风吹旆彩船狞。到家应有
壶觞劳,倚赖比邻不畏卿。
【従叔母杨氏挽词】
老人凋丧悲宗党,寒月凄凉葬旧林。白发已知邻里暮,伤
怀难尽子孙心。几年赠命涵幽壤,当有铭文记德音。千里缄词
托哀恨,呜呜引者涕中吟。
【次韵和缙叔游仲容西园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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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7·
春入禁城怀旧隐,偶来芳圃似还家。番番翠蔓缠松上,粲
粲朱梅入竹花。客慢空劳严置兕,酒多无用早成蛇。相公犹有
遗书在,欲问郎君借五车。
栽松成径百余尺,隔径开堂似两家。厌事共邀终日饮,渴
春先赏未开花。客来庭树鸣寒鹊,酒入肌肤忆冷蛇。衰病不胜
杯酒困,醉归倾倒欲乘车。
【香】
捣麝筛檀入范模,润分薇露合鸡苏。一丝吐出青烟细,半
炷烧成玉筋粗。道士每占经次第,佳人惟验绣工夫。轩窗几席
随宜用,不待高擎鹊尾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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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8·
附录·卷上
【老苏先生墓志铭(欧阳修)】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
义修于家,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祐之间,
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
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
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
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
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与居愈久,而愈
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
君子也。曾祖讳祜,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
世皆不显。职方君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
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
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
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举进
士再不中,又举茂才异等不中,退而叹曰 :“此不足为吾学也。
“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
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
处之际,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 ,慨然曰 :
“可矣!”由是下笔顷刻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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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59·
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其志也悫,故得之精。
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
父子俱知名,故号老苏以别之。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
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
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礼书,
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以疾卒,实治平
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
丞,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应之女。
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丞、直史馆;辙,权大
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孙曰迈,曰迟。有《文集》二十卷,
《谥法》三卷。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
多德之。盖晚而好《易》,曰 :“《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
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人之旨见矣 。”作《易传》
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镇乡可龙里。君生
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
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自其高曾,
乡里称仁。伟欤明允,大发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
不朽,其嗣弥昌。呜呼明允,可谓不亡。
【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
司马光
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二孤轼、辙哭
且言曰 :“今将奉先君之柩归葬于蜀。蜀人之祔也,同垄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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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0·
圹。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铭,子为我铭其圹 。”光固辞,
不获命,因曰 :“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愿闻其略。”
二孤奉其事状拜以授光。光拜受,退而次之曰:夫人姓程氏,
眉山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十八年归苏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
夫人入门,执妇职,孝恭勤俭。族人环视之,无丝毫鞅鞅骄居
可讥诃状,由是共贤之。或谓夫人曰 :“父母非乏于财,以父
母之爱,若求之,宜无不应者,何为甘此蔬粝?独不可以一发
言乎 !”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诚无不可。万一使人
谓吾夫为求于人以活其妻子者,将若之何?”卒不求。时祖姑
犹在堂,老而性严,家人过堂下,履错然有声,已畏获罪。独
夫人能顺适其志,祖姑见之必悦。府君年二十七犹不学,一日
慨然谓夫人曰 :“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
生,奈何?”夫人曰 :“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
子苟有志 ,以生累我可也 。”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数
年遂为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为大儒。夫人喜读书,
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
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 。”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
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
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自宋兴以来,惟故资政殿大学士吴公
育与轼制策入三等。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由夫人素勖之也。
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始夫人视其家财既有余,乃叹曰:
“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因求族姻之孤穷者,
悉为嫁娶振业之。乡人有急者,时亦周焉。比其没,家无一年
之储。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丑终于乡里,其年十二月庚子葬
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享年四十八。轼登朝,追封武阳县君。
凡生六子,长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
年十九既嫁而卒。呜呼,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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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1·
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
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
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铭曰: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可以显其
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
宜施于后嗣。
【老苏本传】
国史
苏洵,字明允,眉山人。数举进士、贤良不中。当至和、
嘉祐间,与其子轼、辙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洵《权》《衡》
论策二十二篇,大爱其文辞,以为虽贾谊、刘向不过也。以其
书献,得召试,而洵不就。除秘书省校书郎。会诏太常集建隆
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县令姚辟同编
纂,为《太常因革礼》百卷。书方成,奏未报而洵卒。赠其家
银百两,绢百匹。以其子轼辞所赐,求赠官,特敕有司具舟载
其丧归,有《文集》二十卷,《谥法》三卷。洵与轼、辙皆善为
文,而修所献洵《机策》、《衡论》文甚美,然大抵兵谋权形机
变之言也。
【老苏先生哀词〈并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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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2·
曾巩
明允姓苏氏,讳洵,眉州眉山人也。始举进士,又举茂才
异等,皆不中。归焚其所为文,闭户读书,居五六年,所有既
富矣,乃始复为文。盖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
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
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
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略如是,以余之所言,于余之所不
言可推而知也。明允每于其穷达得丧、忧欢哀乐,念之所属,
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
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于外而用心于
内者,未尝不在此也。嘉祐初,始与其二子轼、辙,复去蜀游
京师。参知政事欧阳公修为翰林学士,得其文而异之,以献于
上。既而欧阳公为礼部,又得其二子之文,擢之高等。于是,
三人之文章,盛传于世。得而读者皆惊,或叹不可及,或慕而
效之。自京师至于海隅障徼,学士大夫莫不人知其名,家有其
书。既而明允召试舍人,不至,特用为试秘书省校书郎。顷之,
以为霸州文安县主薄,编纂太常礼书。而轼,辙又以贤良方正
策入等。于是三人者尤见于时,而其名益重于天下。治平三年
春,明允上其礼书,未报,四月戊申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
自天子、大臣至闾巷之士,皆闻而哀之。明允所为文集有二十
卷行于世,所集《太常因革礼》一百卷,更定《谥法》三卷,
藏于有司。又为《易传》未成。读其书者,则其人之所存可知
也。明允为人聪明,辩智过人,气和而色温,而好为策谋,务
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颇喜言兵,慨然有志于功名者也。二
子,轼为殿中丞、直史馆,辙为大名府推官。其以明允之丧归
葬于蜀也,既请欧阳公为其铭,又请余为辞以哀之。铭将纳之
圹中,而辞将刻之冢上也。余辞不得,乃为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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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3·
嗟明允兮邦之良,气甚夷兮志则强。阅今古兮辨兴亡,惊
一世兮擅文章。御六马兮驰无疆,决大河兮啮扶桑。粲星斗兮
射精光,众伏玩兮雕肺肠。自京师兮洎幽荒,矧二子兮与翱翔。
唱律吕兮和宫商,羽峨峨兮势方飏。孰云命兮变不常,奄忽逝
兮汴之阳。维自著兮暐煌煌,在后人兮庆弥长,嗟明允兮庸何
伤?
【老苏先生哀词】
章望之
子之生兮岷峨之英,子之振兮汴都之倾。烂文采兮晔其声
名,奄忽逝去兮漠然其灵。魂之逝兮幽墟,骨之葬兮蜀山之隅。
猿哀吟兮乌叫呼,神气如无兮宁与物俱。日舒晓兮月开夜,风
雨晦明兮寒暑变化。魂冥冥兮何在,其疾其徐兮四维上下。独
播世兮休誉,不试之嗟兮何时而罢?
【老苏先生祭文】
蒲宗孟
呜呼!天有灵气,不知自秘,无物得之,独先生兮敛为才
智。地有灵光,不知自藏,无物得之,独先生兮发为文章。先
生之才,非众人之才也,凌厉勃郁,驾空凿密,超后无前兮自
为纪律;先生之文,非众人之文也,健紧遒壮,排山走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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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4·
笑睥睨兮若无巧匠。峭华绝顶,长松孤劲,拔俗掀崖兮未足方
先生之行;泰山飞云,溶泄缤纷,盘空绕日兮未足为先生之文。
呜呼!在古有人,犹得而践,独吾先生,不可为而可羡。出入
驰骤兮千态万变,纵横上下兮穷幽浃显。先生初时,未学弦歌。
年二十七,始就琢磨。闭户读书,不知其它。后才数年,连举
二科。世不见收,归息岷峨。曲陵深涧,考槃其迈。益自刻苦,
遂蹑赐、轲,百家纷披,诸子森罗。习为一途,涨为一波。《洪
范》《史论》,诋黜讥诃。《太玄》《踦》《赢》,自古喑阿。先生
一言,纠缪黜讹。世无人知,先生已老。宗工欧阳,一见叹懊。
自恨相逢,日月不早。携其文章,出力荐导。俾纂礼书,补缀
探讨。以新大典,法则祖考。是时天下,朝廷久趋,争传其文,
规矩风模。父子赫然,耸动贤愚。一家三人,齐名并驱。是以
欧阳公志其墓曰 :“学者多尊其贤,以其父子俱知名,故号先
生为老苏 。”善评文者,亦曰先生欧阳之徒。呜呼,先生亦盛
乎,今无及矣,后可继乎?举世之贤,单穷窘促,观其寻常,
有一而足。独吾先生,兼包广畜,溢囷满橐,所求无欲,如发
宝藏,精金莹玉,无所不备兮惊心骇目。举世之人,孱筋弱力,
观其寻常,徐行已踣。独吾先生,快勇健特,攘袂奋气,万里
顷刻,左趋右旋,不肆其逼,遂窥其奥兮蹈阃入域。宋有天下,
今五世矣,景星屡呈,丹凤屡至,流俗惯见,不以为瑞。惟先
生兮离群绝类,世无有兮人知为异。太平之祥兮先生是矣,景
星凤凰安足数矣,天胡不仁兮遽此夺矣。呜呼嗟乎兮斯文已矣,
自今已去兮不复见矣。天下之人徒诵其言,思其人,仰其余行
而已矣。《衡论》、《机策》,前人不到,石穴金匮,已收遗草。
《礼书》、《谥法》,世不得传,广内中秘,独有遗编。自当世以
及后世,始百年以及千年,使来者读是书以济大道,由先生以
观圣贤。然后知蜀之褒、雄、相如者为不足贵,而千古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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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5·
自剑以南独有先生焉。呜呼!宗孟仰先生为久,不得执绋扫兮
従门人之后;知先生为深,不得质疑兮破未明之心。丧舟沿洄,
丹旐昼开。江水清冷兮峡风吹埃。白石磷磷兮苍山崔嵬,天寒
岁暮兮增我余哀。再拜柩前兮惨顾伤怀,肴盈豆登兮酒盈樽罍。
音容有无兮恍疑其来,香不可接兮长恸而回。嗟嗟先生,亦已
焉哉。
【老苏先生祭文】
张焘
呜呼,蜀山之英,岷山之灵,积久凭厚,而君晚成。怀策
囊书,再游上京,二子侍来,一时贵名。群公要官,推挹荐藉,
苏氏文章,遂擅天下。礼经、《谥法》,雠绎未暇,天不慭遗,
忽従奄化。呜呼识君,亦既旧故,旅榇之归,莫吊孺慕。佳城
之掩,远莫瞻顾,聊陈奠樽,将我哀素。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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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6·
附录·卷下
【老苏先生会葬致语并口号(阙名)】
盖闻太上立德,贯今古以长存;至人无心,视死生为一致。
固当谈笑于祸福之际,雍容于变化之间。日夜相代乎前,忧乐
不入其舍。是何礼存送往,语有致哀。子产之哭子皮,吾无与
为善;仲尼之恸颜子,天殆将丧予。秦哀三良,齐悼二惠。孔
门弟子相向而失声;荆州刺史望拜而堕泪。岂不以时乎,难得
而易失。贤者少达而多穷。事关兴衰,礼有哀乐。恭惟编礼寺
丞,一时之杰,百世所宗。道兼文武之隆,学际天人之表。渔
钓渭上,韫《六韬》而自称;龙蟠汉南,非三顾而不起。自宋
兴百战,文弊多方,简编具在,气象不报。虽作者继出,尚古
风之未还。迨公勃兴,一变至道。上自朝廷缙绅之士,下及岩
穴处逸之流,皆愿见其表仪,固将以为师友。而道将坠丧,天
不假年。书虽就于百篇,爵不过于九品。谓公为寿,不登六十;
谓公为夭,百世不亡。今者丧还里闾,宵会亲友。顾悲哀之不
足,假讽咏以纾情。敢露微才,上陈口号:
万里当年蜀客来,危言高论冠伦魁。有司不入刘蕡第,诸
老徒推贾谊才。一惠独刊姬《谥法》,六经先集汉家台。如公事
业兼忠愤,泪作岷江未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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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7·
【老苏先生挽词一十五首】
○韩琦
对未延宣室,文尝荐《子虚》。书方就绵蕝,奠已致生刍。
故国悲云栈,英游负石渠。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
○其二
族本西州望,来为上国光。文章追典诰,议论极皇王。美
德惊埋玉,瑰材痛坏梁。时名谁可嗣,父子尽贤良。
○曾公亮
立言高往古,抱道郁当时。铅椠方终业,风灯忽遘悲。名
垂文苑传,行纪太丘碑。后嗣皆鸾鷟,吾知庆有诒。
○欧阳修
布衣驰誉入京都,丹旐俄惊反旧闾。诸老谁能先贾谊,君
王犹未识相如。三年弟子行丧礼,千两乡人会葬车。独我空斋
挂尘榻,遗编时阅子云书。
○赵概
称谓栾城旧〈唐相味道,栾城人也。〉潜光谷口栖。雄文联
组绣,高论吐虹霓。遽忽悲丹旐,无因祀碧鸡。徒嗟太公丘,
德位不至圭。
侍従推词伯,君王问《子虚》。早通金匮学,晚就曲台书。
露泣时难驻,琴亡韵亦疏。臧孙知有后,里闬待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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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8·
○王拱辰
气得岷峨秀,才推贾马优。未承宣室问,空有茂陵求。玩
《易》穷三圣,论《书》正九畴。欲知歆向学,二子继弓裘。
○王珪
岷峨地僻少人行,一日西来誉满京。白首只知闻道胜,青
衫不及到家荣。玄猿夜哭铭旌过,紫燕朝飞挽铎迎。天禄校书
多分薄,子云那得葬乡城。
○张焘
本朝文物盛西州,独得宗公荐冕旒。稷嗣草仪书未奏,茂
陵词客病无瘳。一门歆向传家学,二子机云并隽游。守蜀无因
奠尊酒,素车应满古源头。
○郑獬
丰城宝剑忽飞去,玉匣灵踪自此无。天外已空丹凤穴,世
间还得二龙驹。百年飘忽古无奈,万事凋零今已殊。惆怅西州
文学老,一丘空掩蜀山隅。
○苏颂
观国五千里,成书一百篇。人方期远至,天不与遐年。事
业逢知己,文章有象贤。未终《三圣传》,遗恨掩重泉。
○其二
常论平陵系,吾宗代有人。源流知所自,道义更相亲。痛
惜才高世,赍咨涕满巾。又知余庆远,二子志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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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69·
○张商英
近来天下文章格,尽是之人咳唾余。方喜丘园空繐帐,何
期箫吹咽轜车。一生自抱萧张术,万古空传扬孟书。大志未酬
身已没,为君双泪湿衣裾。
姚辟
持笔游従已五年,忽嗟精魄已茫然。茂陵未访相如藁,宣
室曾知贾谊贤。薤露有歌凄晓月,绛纱无主蔽寒烟。平生事业
文公志,应许乡人白玉镌。
○其二
羁旅都门十载中,转头浮宦已成空。青衫暂寄文安籍,白
社长留处士风。万里云山归故国,一帆江月照疏篷。世间穷达
何须校,只有声名是至公。
【荐表】
欧阳修
臣猥以庸虚,叨尘侍従,无所裨补,常愧心颜。窃慕古人
荐贤推善之意,以谓为时得士,亦报国之一端。往时自国家下
诏书戒时文,讽励学者以近古。盖自天圣迄今二十余年,通经
学古履忠守道之士所得不可胜数,而四海之广不能无山岩草野
之遗。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故朝廷亦莫得而闻,此乃如臣等
辈所宜求而上达也。伏见眉州布衣苏洵履行纯固,性识明达,
亦尝一举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学。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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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0·
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机
策》二十篇,辞辩宏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
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仕进。
苟无荐引,则遂弃于圣时。其所撰书二十篇,臣谨随状上进,
伏望圣慈下两制看详。如有可采,乞赐甄录。谨具状奉闻,伏
候敕旨。
【墓表】
张方平
仁宗皇帝嘉祐中,仆领益郡。念蜀异日常有高贤奇士,今
独乏耶?或曰 :“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眉山处士苏洵,其
人也 。”请问苏君之为人,曰:“苏君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
达其道,然非为亢者也,为孕蕴而未施,行而未成,我不求诸
人而人莫我知也,故今年四十余不仕。公不礼士,士莫至。公
有思见之意,宜来 。”久之,苏君果至。即之,穆如也。听其
言,知其博物洽闻矣。既而得其所著《权书》、《衡论》阅之,
如大云之出于山,忽布四方,倏散无余;如大川之滔滔,东注
于海源也,委迤,其无间断也。因论苏君 :“左丘明、《国语》,
司马迁之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远方不足成君名,
盍游京师乎?”因以书先之于翰林欧阳永叔。君然仆言,至京
师。永叔一见,大称叹,以为未始见夫人也,目为孙卿子,献
其书于朝。自是名动天下,士争传诵其文,时文为之一变,称
为老苏。时相韩公琦闻其名而厚待之,尝与论天下事,亦以为
贾谊不能过也。然知其才而不能用。初作昭陵,礼废阙,琦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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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1·
大礼使,事従其厚。调发趣办,州县骚然。先生以书谏琦,且
再三,至引华元不臣以责之。琦为变色,然顾大义,为稍省其
过甚者。及先生没,韩亦颇自咎恨,以诗哭之,曰:知贤不早
用,愧莫先于予者矣。先生亮直寡合,有倦游之意,独与其子
居,非道义不谈。至于名理胜会,自有孔颜之乐,一廛一区,
侃侃如也。又数年,召试紫微阁,不至,乃除试秘书省校书郎。
俾就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
集成《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奏未报而以疾卒,享年五
十有八,实治平三年四月。英宗闻而伤之,命有司具舟载其丧
归葬于蜀。明年八月壬辰葬于眉州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朝野
之士为诔者百一十有三人。先生字明允。考序,大理寺评事,
累赠职方员外郎,以节义自重,蜀人贵之。生三子,澹、涣,
教训甚至,各成名官。先生其季也。已冠,犹不知书。职方没,
始读书,不一二年,出诸老先生之右。一日,因览其文作而曰:
“吾今之学,犹未知学也已 。”取旧文藁悉焚之,杜门绝宾友,
繙诗书经传诸子百家之书,贯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质
直忠信,与人交共忧患,死则收恤其子孙。不喜饮酒,未尝戏
狎。常谈陋今而高古。若先生者,非古之人欤?谓今莫如古者,
斯焉取斯!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党友倾一时。其命相制曰:
“生民以来,数人而已。”造作语言,至以为几于圣人。欧阳
修亦已善之,劝先生与之游,而安石亦愿交于先生。先生曰:
“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
士大夫皆吊,先生独不往,作《辨奸》一篇。见第九篇。
当时见者多为不然,曰 :“噫,其甚矣!”先生既没三年,
而安石用事,其言乃信。夫惟有国者之患,尝由辨之不早,子
言之,知风之自,见动之微,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至于此!
尝试评之,定天下之臧否,一人而已。所著《文集》二十卷《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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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2·
法》三卷,《易传》三卷。初,君将游京师,过益州,与仆别,
且见其轼、辙及其文卷,曰 :“二子者将従乡举,可哉?”仆
披其卷,曰 :“従乡举,乘骐骥而驰闾巷也,六科所以擢英俊,
君二子従此选,犹不足以骋其逸力尔 。”君曰:“姑为后图。
“遂以就举,一上皆登进士第。再举制策,并入高等,今则皆
为国士。仁宗时,海内乂安,朝廷谨持宪度,取士有常格,故
羔雁不至于岩谷。奉常特召已为异礼,属之论撰,台阁之渐也。
而君不待,惜乎其啬于命也。其事业不得举而措诸天下,独《
新礼》百篇,今为太常施用。若夫乡党之行,家世之详,则有
别传存焉。今举始卒之大概,以表其墓 。惟其有之,是以之
不怍云。
【东坡谢张太保撰先人墓表书】
轼顿首再拜: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载《辨奸》一篇,恭
览涕泗,不知所云。窃惟先人早岁汩没,晚乃有闻,虽当时学
者知师尊之,然于其言语文章犹不能尽,而况其中有不可形者
乎!所谓知之尽而信其然者唯公一人。虽若不幸,然知我者希,
正老氏之所贵。《辨奸》之始作也,自轼与舍弟皆有嬉其甚矣之
谏,不论他人,惟明公一见以为与我意合。公固已论之先朝,
载之史册,今虽容有不知,后世决不可没。而先人之言非公表
而出之,则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计,然使斯人用区区小数
以欺天下,天下莫觉莫知,恐后人必有秦无人之叹。此墓表所
以作而轼之所流涕再拜而谢也。黄叔度淡然无作,郭林宗一言,
至今以为颜子。林宗于人材小大毕取,所贤非一人,而叔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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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3·
贤无一见于外者,而后世犹信。徒林宗之重也。今公之重不减
林宗,所贤唯先人,而其心迹粗若可见,其信于后世必矣。多
言何足为谢,聊发一二。不宣。轼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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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4·
补遗
◎文九篇
审敌
中国内也,四夷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
夫天下无内忧,必有外惧。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曰
未也。古者夷狄忧在外,今者夷狄忧在内。释其末可也,而愚
不识方今夷狄之忧为末也。古者,夷狄之势,大弱则臣,小弱
则遁,大盛则侵,小盛则掠。吾兵良而食足,将贤而士勇,则
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今之蛮夷,姑无望其臣与遁,
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
数十万计。曩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天子
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以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迨今凡
数十百万而犹慊然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府。然则,其势又将
不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
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
忧,而其实忧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
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
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当暴秦刻剥,刘、项战夺之
后,中国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
蚁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则?中原之强,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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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5·
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而犹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际,中原
无君,石晋苟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资其
强大。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匈奴扫境来寇,兵不血刃而京师
不守,天下被其祸。匈奴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
矣。及吾宋景德中大举来寇,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遂与之盟
以和。夫人之情胜则狃,狃则败,败则惩,惩则胜。匈奴狃石
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其所胜,甚可
惧也。
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匈奴之谋必曰:
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驰一介入中国,以形凌之,
以势邀之,岁得金钱数十百万。如此数十岁,我益数百千万,
而中国损数百千万;吾日以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
天生北狄,谓之犬戎,投骨于地狺然而争者,犬之常也。今则
不然,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衅?使之来寇,大足以夺一郡,
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将
以蓄其锐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远谋。
古人有言曰 :“为虺弗摧,为虵奈何?”匈奴之势,日长炎炎。
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其亦惑矣。且今中国之所以
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恐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
非谓中国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万
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匈奴之力虽足以犯边,然今十数年间,
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边也。其
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之一旦
绝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然而骄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
曰邀之而后固也。鸷鸟将击,必匿其形。昔者冒顿欲攻汉,汉
使至,辄匿其壮士健马。故《兵法》曰 :“词卑者进也,词强
者退也 。”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张形势以夸我,此其志不欲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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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6·
明矣。阖庐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践之入吴也因齐、晋。匈奴
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陕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则之变,岭南
有智高之乱,此亦可乘之势矣,然终以不动,则其志之不欲战
又明矣。吁!彼不欲战,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兵
法》曰 :“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废其所不能。于敌反是。”
今无乃与此异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一
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勿赂,
而彼以为辞,则对曰:尔何功于吾?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
赂不可得也。虽然,天下之人必曰 :“此愚人之计也。天下孰
不知赂之为害而无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 。”愚以为不然。当
今夷狄之势,如汉七国之势。昔者高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
里之地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
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高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
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绾皆诛死,而吴、
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
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従而和之,于是擅爵人,
赦死罪,戴黄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章也,势至
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
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大变。以及于孝景
之世,有谋臣曰晁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诸
侯必且反。错曰 :“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
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也 。”天下皆曰晁
错愚。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
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
以不与错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有远祸,而
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
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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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7·
身之谋哉!今日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
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
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
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
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
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
然后能转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
决,则是远忧大患终不可去也。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知其
胜;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然则宏远深切之谋,固
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错所以为愚也。
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
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
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
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
二曰形,三曰实。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
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绝之,彼必曰战
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
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图某所,以某日攻某
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
声既不能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翦棘,多为疑兵以临吾
城,如此谓之形。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
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于实。实而与之战,
破之易尔。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
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
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
呼跳踉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
则未始不胜。彼叫呼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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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8·
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
以不能胜也。韩许公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使来告曰:
“吾将假道伐滑。”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邪?有以相待,
无为虚言 !”滑帅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
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 :“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诈
穷,迁延以遁。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
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
易与。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弊。贾谊
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
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
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 。”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广士】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
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
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
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言华服
者,往往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
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
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
可也。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
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
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
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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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9·
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
弟而贤则用之,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
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
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
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
久乃领藩郡,执兵柄;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
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途多于古也。
而胥史贱吏,独弃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
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
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
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
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
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
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
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
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
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
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
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
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
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
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
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
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俯首
为之乎!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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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0·
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
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
自尊其身,不敢匄夺,而奇才绝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
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
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
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与雷太简纳拜书】
赵郡苏某袖书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礼隆于疏,杀于亲。
以兄之亲,而酌则先秦人,盖此见其情焉。某与执事道则师友,
情则兄弟,伛偻跪拜,抗拜于两楹之间,而何以为亲?愿与执
事结师友之欢,隆兄弟之好。谨再拜庑下,执事其听之勿辞。
不宣。《东莱标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简墓铭】
呜呼太简,不显祖考。不有不承,隐居南山。德积声施,
为取于人。不献不求,既获不用。有功不多,孔铭孔悲。赵德
麟《侯鲭录》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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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1·
【上张益州书】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
幸,陷于不义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刘梦得、吕化光,皆才过
人者,一为二王所污,终身不能洗其耻。虽欲刻骨刺心,求悔
其过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为党人矣。洵每读其文章,
则爱其才;至见其陷于党人,则悲其不幸。故虽自知其不肖,
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尝自洁清以避耻远辱。王公贵人,可
以富贵人者,肩相摩于上;始进之士,其求富贵之者,踵相接
于下。而洵未尝一动其心焉,不敢不自爱其身故也。贫之不如
富,贱之不如贵,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
之矣。里中大夫皆谓洵曰 :“张公,我知其为人。今其来必将
有所举,宜莫若子。将求其所以为依,宜莫如公 。”洵笑曰:
“我则愿出张公之门矣,张公许我出其门下哉?”居数月,或
告洵曰 :“张公举子。”闻之愀然自贺曰:“吾知免矣。”吾
尝怪柳子厚、刘梦得、吕化光数子,以彼之才游天下,何容其
身辱如此!恐焉惧其操履之不固,以蹑数子之踪。今张公举我,
吾知免矣。孟子曰 :“观远臣以其所主。”韩子曰:“知其主
可以信其客 。”张公作事固信于天下,得为张公客者,虽非贤
人,而天下亦不敢谓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谓之庸人者几
人?而我则当。知我者可以吊刘梦得、吕化光、柳子厚数子之
不幸,而贺我之幸也。数百里一拜于前,以为谢者,正为此耳。
黄灿、黄炜《重编嘉祐集》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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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2·
【孔子论】
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矣。盖田氏、六卿不服,则齐、
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
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
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善哉,
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 。”婴能知之,而莫能为之,婴非
不贤也,其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
也。孔子以羁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
之臣,堕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
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
齐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
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
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
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
也。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従,而以礼告也欤?曰:
否,孔子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公,公曰 :“鲁为齐弱久矣,子
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 :“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
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
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强邻伐国,民不予也,皋
如出公之事,断可见矣,岂若従孔子而伐齐乎?若従孔子而伐
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则鲁之
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古今图书集成》
学行典卷一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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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3·
【上六家谥法议】
谨按世之以谥著书而可以名家者,止于六家。其王彦威之
徒,皆祖述旧文,无所增损。六家之中,其名《周公》者,最
无条贯,同谥异条,或分见数处,纷纭扰乱,难以省览。其余
《春秋》、《广谥》、沈约、贺琛、扈蒙,其纲目俱存,而脱谬已
甚,或当时之妄误,或传写之讹失,有司行用,实难依据。臣
等今已讲求别本,证之史传,别其同异,去其重复,勘谬补阙,
务令完正。其有讹谬已久,世俗承用不复疑,如以“壮”为“
庄”,以“僭”为“替”,如是者亦不敢辄改。皆随件注,凡注
数十百条,号曰《六家谥法》。《宋蜀文辑存》卷四
【谥法总论】
嘉祐六年七月,诏修礼书。十月,诏古谥法有不可用者,
以属修书之吏,臣洵实典其事,按治论谥者起于今文《周书·谥
法》之篇。今文既以鄙野不传,其《谥法》之上篇独存,又简
略不备。诸儒所传只有《周公》《春秋》、《广谥》、沈约、贺琛、
扈蒙六家之书。《周公》《春秋》为名尤古,然条贯尤为杂乱而
不精,《广谥》又疏略而不尽。独沈约、贺琛纪纲粗备,然琛好
加以己意,务为多而无穷。扈蒙最后出,酌取诸家,简而不精。
六书之中,稍近古而可据者,莫如沈约 。然亦非古之《谥法》,
约言之详矣。其最旧者见于《世本》、《大戴礼》而约之时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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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4·
见于其书。约徒得刘熙《乘奥》之所增广,今隋唐《志》作《
帝王本纪》,《隋书》又作《乘奥》,未知孰是 。与《广谥》以
为据依,不闻有所谓《周公》、《春秋》者也。琛又因约,而加
之以其意。今《周公》、《春秋》之法,往往反取琛之新法而载
之其书。至王彦威、苏冕之书,因前人之法,附世人之谥,非
有他也。贾山有言 :“古者圣王作谥,不过三四十字。”而蔡
邕《独断》所载,亦不过四十有六。臣受诏之三年二月,而《
谥法》乃定,凡一百六十有八。沈约为《谥例 》,记周以来帝
王公卿之谥,至宋而止。王彦威继之,至唐而止。贺琛之法有
君谥、臣谥、妇人谥,离而为三,今取而合之。妇人有谥自周
景王之穆后始,匹夫有谥自东汉之隐者始,宦者有谥自东汉之
孙程始,蛮夷有谥自东汉之莎车始。自《周公》以来,籍而记
之,为三十五卷。善者可以劝,恶者可以惧,善恶之失当者可
以长叹息也。〈《玉海》卷五四〉
【论诸家谥法】
《周公》之书,文尤繁杂不经。《春秋》次之,比《周公》
甚简,而微为不乱。《广谥》最简,比二书差为齐一,沈约所取
以成书。约采诸家,其书最详。贺琛因而增之,尤详备。而皆
病于无所去取。扈蒙新书,其意妄伪,反为五家之所非笑。〈同
上〉
◎诗二十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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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5·
【游嘉州龙岩】
系舟长堤下,日夕事南征。往意纷何速,空岩幽自明。使
君怜远客,高会有余情。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山川随望
阔,气候带霜清。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
〈残宋本《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集》〉
【初发嘉州】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国十年还。乌牛山下水如箭,忽
失峨眉枕席间。〈同上〉
【襄阳怀古】
我行襄阳野,山色向人明。何以洗怀抱,悠哉汉水清。辽
辽岘山道,千载几人行?踏尽山上土,山腰为之平。道逢堕泪
碣,不觉涕亦零。借问羊叔子,何异葛孔明?今人固已远,谁
识前辈情?朅来万山下,潭水转相萦。水深不见底,中有杜预
铭。潭水竟未涸,后世自知名。成功本无敌,好誉真儒生。自
従三子亡,草中无豪英。聊登岘山首,泪与汉流倾。〈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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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6·
【寄杨纬】
家居对山木,谓是忘言伴。去乡不能致,回顾颇自短。谁
知有杨子,磊落收百段。拣赠最奇峰,慰我苦长叹。连城尽如
削,邃洞幽可款。回合抱空虚,天地耸其半。舟行因乐载,陆
挈敢辞懒?飘飘乎千里,有客来就看。自言此地无,爱惜苦欲
换。低头笑不答,解缆风帆满。京洛有幽居,吾将隐而玩。〈同
上〉
【和杨节推见赠】
与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峡。宋子虽世旧,谈笑倾不接。二
君皆宦游,畴昔共科甲。唯我老且闲,独得离圈柙。少年实强
锐,议论令我怯。有如乘风箭,勇发岂顾帖?置酒来相邀,殷
勤为留楫。杨君旧痛饮,浅水安足涉?嗟我素不任,一酌已赧
颊。去生别怀怆,有子旅意惬。舍棹治陆行,岁晚筋力乏。予
懒本不出,实为人事劫。相将犯苦寒,大雪满马鬣。〈同上〉
【答张子立见寄】
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与俱。峡山行尽见平楚,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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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7·
船登岸身无虞。念君治所自有处,不复放纵如吾徒。忆昨相见
巴子国,谒我江上颜何娱!求文得卷读不已,有似骏马行且且。
自言好学老未厌,方册几许鲁作鱼。古书今文遍天下,架上未
有耿不愉。示我近所集,漫如游通衢。通衢众所入,癃残诡怪
杂沓不辨可叹吁!文人大约可数者,不过皆在众所誉。此外何
所爱,刓破无四喁。况余固鲁钝,老苍处群雏。入赵抱五弦,
客齐不吹竽。山林自窜久不出,回视众俊惊锟铻。岂意误见取,
骐骥参羸驽。将观驰骋斗雄健,无乃独不堪长途。凄风腊月客
荆楚,千里适魏劳奔趋。将行纷乱苦无思,强说鄙意惭区区。
〈同上〉
【送蜀僧去尘】
十年读《易》费膏火,尽日吟诗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
欲将芹芷荐君盘。谁为善相宁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拄杖挂
经须倍道,故乡春蕨已阑干。〈同上〉
【九日和韩公】
晚岁登门最不才,萧萧华发映金罍。不堪丞相延东阁,闲
伴诸儒老曲台。佳节久従愁里过,壮心偶傍醉中来。暮归冲雨
寒无睡,自把新诗百遍开。〈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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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8·
【题仙都观】
飘萧古仙子,寂寞苍山上。观世眇无言,无人独惆怅。深
岩耸乔木,古观霭遗像。超超不可揖,真意谁复亮?蜿蜒乘长
龙,倏忽变万状。朝食白云英,暮饮石髓鬯。心肝化琼玉,千
岁已无恙。世人安能知,服药本虚妄。嗟哉世无人,江水空荡
漾。〈同上〉
【游陵云寺】
长江触山山欲推,古佛咒水山之隈。千航万舸睐前过,仰
望绝顶皆徘徊。足踏重浪怒汹涌,背负乔岳高崔嵬。予昔过此
下荆渚,斑斑满面生苍苔。今来重游非旧观,金翠晃荡祥光开。
萦回一径上险绝,却立下视惊心骸。蜀江迤逦渐不见,沫水腾
掉震百雷。山川变化禹力尽,独有道者尝闵哀。□山决水通万
里,奔走荆蜀如长街。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蜕骨冷不埋。今
余劫劫何所在,愧尔前人空自咍。〈同上〉
【过木枥观〈并引〉】
许精阳得道之所,舟人不以相告。即过武宁县,乃得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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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9·
县人云,许精阳棺椁犹在山上。
闻道精阳令,当时此学仙。炼形初似鹤,蜕质竟如蝉。藓
上耆棺石,云生昼影筵。舟中望山上,唯见柏森然。〈同上〉
【神女庙】
巫阳仙子云为裾,高情杳渺与世疏。微有薄酒安足献,愿
采山下霜中蔬。仙坛古洞何清虚,中有琼楼白玉除。江山洗荡
谁来过,闻道琴高驾鲤鱼。〈同上〉
【题白帝庙】
谁开三峡才容练,长使群雄苦力争。熊氏凋零余旧族,成
家寂寞闭空城。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阵劳神叹孔明。白帝有灵
应自笑,诸公皆败岂由兵? 〈同上〉
【万山】
万山临汉江,杰立与岘偶。杜公破三吴,磊落叔子后。当
年爱山意,无乃求自附。自比诚不惭,山水亦奇秀。羊公苟有
知,当为颔其首。〈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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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0·
【荆门惠泉】
古郡带荒山,寒泉出西郭。嘈嘈幽响远,衮衮清光活。当
年我少年,系马弄潺湲。爱此泉旁鹭,高姿不可攀。今逾二十
载,我老泉依旧。临流照衰颜,始觉老且瘦。当时同游子,半
作泉下尘。流水去不返,游人岁岁新。〈同上〉
【昆阳城】
昆阳城外土非土,战骨多年化墙壖。当时寻邑驱市人,未
必三军皆反虏。江河填满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误。杀人
应更多长平,薄赋宽征已无补。英雄争斗岂得已,盗贼纵横亦
何数。御之失道谁使然,长使哀魂啼夜雨。〈同上〉
【题三游洞石壁】
洞门苍石流成乳,山下长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吾
欲居之亦不能。〈同上〉
【与可许惠所画舒景以诗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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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1·
枯松怪石霜竹枝,中有可爱知者谁。我能知之不能说,欲
说常恐天真非。羡君笔端有新意,倏忽万状成一挥。使我忘言
惟独笑,意所欲说辄见之。问胡为然笑不答,无乃君亦难为辞。
昼行书空夜画被,方其得意犹若痴。纷纭落纸不自惜,坐客争
夺相漫欺。贵家满前谢不与,独许见赠怜我衰。我当枕簟卧其
下,暮续膏火朝忘炊 。门前剥啄不须应,老病人谁称我为。
〈同上〉
【题仙都山鹿〈并序〉】
至酆都县,将游仙都观。见知县李长官云 :“固知君之将
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兽猎人终莫能害。将有客来游,鹿
辄放鸣。故常以此候之,而未尝失 。”予闻而异之,乃为作诗。
客来未到何従见,昨夜数声高出云。应是先君老僮仆,当
时掌客意犹勤。〈同上〉
【自尤〈并叙〉】
予生而与物无害。幼居乡闾,长适四方,万里所至,与其
君子而远其不义。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于人,而人亦
无以我尤者。盖壬辰之岁而丧幼女,始将以尤其夫家,而卒以
自尤也。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
既适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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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2·
内行有所不谨,而其妻子尤好为无法。吾女介乎其间,因为其
家之所不悦。适会其病,其夫与其舅姑遂不之视而急弃之,使
至于死。始其死时,余怨之,虽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独余友发
闻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贤,而不择以予
人,咎则在子,而尚谁怨?”予闻其言而深悲之。其后八年,
而予乃作自尤诗。
五月之日兹何辰?有女强死无由伸。嗟余为父亦不武,使
汝孤冢埋冤魂。生死寿夭固无定,我岂以此辄尤人?当时此事
最惊众,行道闻者皆酸辛。余家世世本好儒,生女不独治组紃。
读书未省事华饰,下笔亹亹能属文。家贫不敢嫁豪贵,恐彼非
偶难为亲。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来结姻。乡人皆嫁重母
族,虽我不肯将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负忧责无欢欣。归
宁见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陈。舅姑叔妹不知道,弃礼自快
纷如纭。人多我寡势不胜,只欲强学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
捩耳不听生怒嗔。余言如此非尔事,为妇何不善一身?嗟哉尔
夫任此责,可奈狂狼如痴麏。忠臣汝不见泄冶,谏死世不非陈
君。谁知余言果不妄,明年会汝初生孙。一朝有疾莫肯视,此
意岂尚求尔存?忧怛百计惟汝母,复有汝父惊且奔。此时汝舅
拥爱妾,呼卢握槊如隔邻。狂言发病若有怪,里有老妇能降神。
呼来问讯岂得已,汝舅责我学不纯。急难造次不可动,坚坐有
类天王尊。导其女妻使为孽,就病索汝襦与裙。衣之出看又汝
告,谬为与汝增殷勤。多多扰乱莫胜记,咎汝不肯同其尘。经
旬乳药渐有喜,移病余舍未绝根。喉中喘息气才属,日使勉强
餐肥珍。舅姑不许再生活,巧计窃发何不仁!婴儿盈尺未能语,
忽然夺取词纷纷。传言姑怒不归觐,急抱疾走何暇询。病中忧
恐莫能测,起坐无语涕满巾。须臾病作状如故,三日不救谁缘
因?此惟汝甥汝儿妇,何用负汝漫无恩?嗟予生女苟不义,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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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3·
汝手刃我何言?俨然正直好礼让,才敏明辨超无伦。正应以此
获尤谴,汝可以手心自扪。此虽法律所无奈,尚可仰首披苍旻。
天高鬼神不可信,后世有耳尤或闻。只今闻者已不服,恨我无
勇不复冤。惟余故人不责汝,问我此事久叹呻。惨然谓我子无
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触不足怪,当自为计免见吞。深
居高堂闭重键,牛虎岂能逾墙垣?登山入泽不自爱,安可侥幸
遭麒麟?明珠美玉本无价,弃置沟上多缁磷。置之失地自当尔,
既尔何咎荆与榛?嗟哉此事余有罪,当使天下重结婚!〈同上〉
【水官诗】
水官骑苍龙,龙行欲上天。手攀时且住,浩若乘风船。不
知几何长,足尾犹在渊。下有二従臣,左右乘鱼鼋。矍铄相顾
视,风举衣袂翻。女子侍君侧,白颊垂双鬟。手执雉尾扇,容
如未开莲。従者八九人,非鬼亦非蛮。出水未成列,先登扬旗
旃。长刀拥旁牌,白羽注强弮。虽服甲与裳,状貌犹鲸鳣。水
兽不得従,仰面以手扳。空虚走雷霆,雨雹晦九川。风师黑虎
囊,面目昏尘烟。翼従三神人,万里朝天关。我従大觉师,得
此鬼怪编。画者古阎子,于今三百年。见者谁不爱,予者诚以
难。在我犹在子,此理宁非禅?报之以好词,何必画在前。
〈查注苏诗《次韵水官诗》附录〉
【老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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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94·
井中老翁误年华,白沙翠石公之家。公来无踪去无迹,井
面团团水生花。公今与世两何预,无事纷纷惊牧竖。改颜易服
与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东坡续集》卷一〉
【菊花】
骚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况此霜下杰,清芬绝兰茝。气
禀金行秀,德备黄中美。古来鹤发翁,餐英饮其水。但恐蓬藋
伤,课仆加料理。〈元《群书通要》庚集卷三〉
涵虚阁在南昌东湖,国子博士李寅建。
幽居少尘事,潇洒似江村。苔藓深三径,衣冠盛一门。岭
云时聚散,湖水自清浑。世德书芳史,传家有令孙。〈乾隆《南
昌府志》卷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