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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表

金 汮 号雯青,清同治五年状元。先后任江西学政,俄罗斯、德国、荷兰、

澳大利亚四国公使等职。

傅彩云 苏州名妓,后为雯青之妾,雯青死后改名曹梦兰,重操旧业。

钱端敏 号唐卿,苏州名士,登馆选,后任陕西学政等职。

陆仁祥 号菶如,苏州名士,孝廉。

潘曾奇 号胜芝,苏州名士,乡绅。

顾肇廷 苏州名士,曾任陕西学政。

何太真 号珏斋,与唐卿至亲,曾任河道总督。

谢山芝 苏州名士。

曹以表 号公坊,苏州名士,与雯青患难之交。

梁聘珠 苏州名妓。

龚孝琪 号定庵,尚书龚自珍之子。

褚爱林 苏州名妓,原为龚孝琪之妾。

贝效亭 常州名士,曾任常州直隶臬司。

金 升 雯青家中管家。

张 氏 雯青之妻。

庄寿香 京城名士,后任浙江学政。

祝宝廷 京城名士,旗人,任山西巡抚,后任湖广总督。

庄仑樵 京城名士,翰林院侍学讲士。

匡朝凤 号次芳,雯青京城同衙门的后辈。

庄小燕 侍郎,屡出洋任职。

阿 福 雯青家中男仆。

夏雅丽 俄国女中豪杰,通十几国语言。刺杀俄皇败后被杀。

毕叶 俄国画家,博士,通医术。

孙三 戏班中人,善扮武生,后娶傅彩云为妾。

孙汶 号一仙,即孙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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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

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叫

蓬莱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

万家;东面青海上波涛,峥嵘千里,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犁酒,在

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未明时,看海中出日。习以为常,这且不表。

却说那年有个游客,名叫老残。此人原姓铁,单名一个英字,号补残。

因慕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这“残”字做号。大家因他为人颇不讨厌,

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残。不知不觉,这“老残”二字便成了个别号了。

他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原是江南人氏,当年也曾读过几句诗书,因八股文章

1

做得不通,所以学也未曾进得一个,教书没人要他,学生意又嫌岁数大,不

中用了。其先,他的父亲原也是个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会要钱,所

② ③

以做了二十年实缺,回家仍是卖了袍褂做的盘川 。你想,可有余资给他儿

子应用呢?

这老残既无祖业可守,又无行当可做,自然“饥寒”二字渐渐的相逼来

了。正在无可如何,可巧天不绝人,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说是曾受异人

传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所以这老残就拜他为师,学

了几个口诀。从此也就摇个串铃潜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这年刚刚走到山东古千乘地方,有个大户,姓黄,名叫瑞和,害了一个

奇病:浑身溃烂,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

窟窿。经历多年,没有人能治得这病。每发都在夏大,一过秋分,就不要紧

了。

那年春天,刚刚老残走到此地,黄大户家管事的,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

病,他说:“法子尽有,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权且略施小技,试试

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远不发,也没有什么难处,只须依着古人方法,那是

① ② ③

百发百中的。别的病是神农 、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

的方法。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

日奇缘,在下到也懂得些个。”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往下,替他治病。说

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为此,黄大户家甚

为喜欢。

看看秋分已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是

十多年来没有的事,异常快活,就叫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谢神的戏;又在

西花厅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开筵,明朝设席,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

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卜,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

1 ①学也未曾进得一个——连秀才也没有考上。

② 实缺——清代定制,以额定之官职,经正式任命者为实缺,与有衔无职的“候补”对应。

③ 盘川——旅费

④ 串铃——是道教方士行医时引人注意的专门用具,也作为“走方郎中”通用的标识。

① 神农——神农氏,传说中农业和医药的发明者,又号炎帝。

② 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号轩辕氏、有熊氏。少典之子。

③ 大禹——夏朝的开国主,又称夏禹。神话传说我国远古时代洪水泛滥,人民不能安居,禹受舜命,用十

三年的艰苦劳动,疏通河道,治平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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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

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

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莱

阁的胜景,出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

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之间便

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

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 的幻想。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

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秋

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 ,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

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馔 ,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

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

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

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

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

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

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

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

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

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

诡 。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天

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

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

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

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个就是船身吗?”大家看

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你瞧,

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两人道:“在什么地方?”

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

边,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实在危险得

极!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隔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己甚近。三个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

船身长有二十三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

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着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

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傤很重,想那舱里

④ 海市蜃楼——蜃:蛤蜊,指光线经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发生显著反射或折射时,把远处景物显示在空中或

地面的奇异幻景,常发生在海边和沙漠地区。古人误以为蜃吐气而成。

⑤ 蒙气传光——蒙气,即雾气。日刚出之前和日落之后,光线虽不能直射大地,但地上仍相当明亮,就是

因为空中大气的折光作用,这就是“蒙气传光”。

⑥ 肴馔 (y áo zhuàn,音遥撰)——宴席上或比较丰盛的菜和饭。

① 谲诡 (ju é guǐ,音决轨)——奇异多变。

② 傤 (zài,音在)——运输工具所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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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

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

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

扇帆下,各有两人专管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

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

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

水波亦渐渐侵入;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

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那

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

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

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

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慧生道:

“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

去劝劝他们便是。”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 过舵来,又向东

边去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

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

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

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

痛快,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未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老残笑问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章伯愤

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

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

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

罢。高明以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

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未曾错,只因

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

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

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未曾预备

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

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 ‘靠天吃饭’。那知遇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

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

西北,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

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

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

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

照样办去。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

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 ,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脚

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

① 捩 (liè,音劣)——扭转。

① 纪限仪——又名“六分仪”,航海时用来测知太阳等天体的高度角,从而确定船只所在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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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去。幸喜本日刮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一霎

时,高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

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

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

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

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真真该死奴才!”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

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

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

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拚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

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早知

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

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

“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

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

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

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

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

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

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

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

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

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

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

说着,三个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

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 ,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

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

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

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

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

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

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

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

“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

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

① 唱了一个喏(rě,音惹)——唱诺,旧时男子所行的一种礼节,给人作揖同时出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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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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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

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

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

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

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

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

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

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

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

客店,名叫高陞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了。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踅 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

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

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

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

着“道州何绍基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复行下船,

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

的那个铁铉 。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

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

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 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

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

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

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

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

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

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

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

① 陞(shēng,音生)——同升。

② 踅 (xué,音学)——来回走。

③ 杜工部——唐代大诗人杜甫,最后加官虚衔是检校工部员外郎,后人因而称他为“杜工部。”

④ 何绍基——字子贞,清朝道州 (今湖南道县)人,著名的书法家。

⑤ 铁铉——明河南邓州人,字鼎石。惠帝时任山东参政。燕王 (即成祖)起兵,他守济南,屡破燕王兵,

升兵部尚书。燕王即帝位后,受酷刑死。

⑥ 梵宇——佛寺。

⑦ 赵千里——赵伯驹,字千里。南宋画家。

① 楹 (y íng,音盈)柱——堂屋前部的柱子。

② 享堂——旧时供奉祖宗或神佛偶像的地方。这里指铁公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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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池东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

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

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

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 嗤价响;

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

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

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 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

个护书 ,拚命价奔,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

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

“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

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轿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

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

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

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

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

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

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

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来,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

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便举国若狂

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陞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

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

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用一面鼓,两

片梨花简,名叫 ‘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

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姊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

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

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

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

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

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

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

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

点钟开唱,苦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

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

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

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

③ 嗤(chī,音痴)——象声词。

④ 小蓝呢轿子——清代制度:四品以下的官员坐蓝呢轿子。两人抬的轿子叫小轿。

⑤ 护书——旧时官场中用来存放文书、拜帖等物便于出行时携带的多层夹袋。类似于现在的公文皮包。

① 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都是清末扮演老生的京剧名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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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

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

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

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

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

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

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

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

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

儿 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

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

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

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肐■ ,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

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

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

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

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

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

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

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

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

③ ④

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 一声,歌喉遽 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

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

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

“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

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

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

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

② 抚院——清朝的巡抚总揽一省的政务,是省级地方政府的最高长官,俗称“抚院”或“抚台”。这里是

指巡抚衙门。

③ 学院——即提督学政,雍正四年改称学院。乾隆以后的学政,因受皇帝钦差,地位与巡抚平行。这里是

指学院衙门。

① 打千儿——旧时满族男子向人请安时所通行的礼节,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上体稍向前俯,右手下垂,

是一种介乎作揖、下跪之间的礼节。

② 肐■——应为疙瘩。

③ 羯 (jié,音竭)鼓——我国古代的一种鼓,两面蒙皮,腰部细。据说来源于羯族。

④ 遽 (jù,音巨)——急;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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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

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

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

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

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

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

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

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

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

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

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

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

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

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

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

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 ,以为上与天通。

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

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

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

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

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伸,不敢少动,约有两二分钟之久,

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

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

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

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

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

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

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

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

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

觉得 ‘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避极了!

‘于我心有戚戚焉’!”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

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个美人,骑了一个黑

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

① 仞 (rèn,音任)——古时八尺或七尺叫做一仞。

① 梦湘——王以憋,字梦湘,湖南武陵人,清末诗人。少年时曾客居济南,对黑妞、白妞的说唱艺术有特

殊爱好。

② “于我心有戚戚焉”——语出《孟子·梁惠王》。戚贼,心动,受到影响、启发,因而发生同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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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

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玉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

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

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

好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③ 白香山——即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他晚年自号“香山居士”,故人称白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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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

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哄而散。

老残到了次日,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总不放心。即到院前大街上

找了一家汇票庄,叫个日昇 昌字号,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徐州老家里去,自

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

面子,拿回寓去,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因为已是九月底,天气虽十

分和暖,倘然西北风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分付成衣已毕,吃了午饭,步

出西门,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

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亩地宽阔,两头均通溪河。池中流水,汩汩 有声,

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据士人云:当

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后来修池,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这三股水,均比吊桶

还粗,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

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老残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进

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再望西去,过一重门,即是

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厅后许多芭蕉,虽有几批残叶,尚是

一碧无际。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

金线乃四大名泉之二。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就刚才说的趵突泉,此刻的

金线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钱,连铁线

也没有。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

落。那士子便拉着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

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看见了没

有?”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想了一想,说:“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

中间挤出这一线来?”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

的力量,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

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说完,彼此各散。

老残出了金泉书院,顺着西城南行。过了城角,仍是一条街市,一直向

东。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河里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河里的

水草都有一丈多长,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煞是好看。走着看着,见河岸

南面,有几个大长方池子,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再过去,有一个大

池,池南几间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个茶馆,进了茶馆,靠北窗坐下,就

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却是本地仿照烧的。老

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那

④ 苍鹰——郅都,西汉时人,曾做济南太守,行法严酷,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人称“苍鹰”。这里暗指

书中的酷吏玉贤 (王佐臣)。

⑤ 昇——升的异体字。

① 汩汩 (gǔ,音骨)——水流声,急流貌。

② 吕祖——即吕岩,字洞宾,号纯阳子,唐朝人,为道教所崇奉的神仙之一,尊称“吕祖”。

③ 陈遵留客——陈遵,字孟公,西汉时人,豪爽好客,为了要将宾客留在家里畅饮,就将来客车上的车辖

(轮轴两端的铁键)丢在井里,使他走不了。“投辖井”的遗迹即本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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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老残果然

望外一看,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长,

倒有尺五六的宽径。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力量很大,从池子这边直

冲到池子那面,然后转到两边,流入城河去了。坐了片刻,看那夕阳有渐渐

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钱,缓步进南门回寓。

到了次日,觉得游兴已足,就拿了串铃,到街上去混混。踅过抚台衙门,

望西一条胡同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门,门旁贴了“高公馆”三个

字。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手里捧

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面带愁容。看见老残,唤道:“先生,先生!

你会看喉咙吗?”老残答道:“懂得一点半点儿的。”那人便说:“请里面

坐。”进了大门,望西一拐,便是三间客厅,铺设也还妥当。两边字画,多

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只有中间挂着一幅中堂,只画了一个人,仿佛列子御

① ②

风 的形状,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笔力甚为遒劲,上题“大风张风”四字,

也写得极好。坐定,彼此问过名姓。原来这人系江苏人,号绍殷,充当抚院

内文案差使。他说道:“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今日滴水不能进了。

请先生诊视,尚有救没有?”老残道:“须看了病,方好说话。”当时高公

即叫家人:“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先生来看病。”随后就同着进了二门,

即是三间上房。进得堂屋,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说声:“请里面坐。”

走进房门,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床上悬着印花夏布帐子,床面前靠西放了

一张半桌,床前两张杌凳 。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本书

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

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请看一看喉咙。”高公便将帐子打起。看

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高公将他轻轻

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

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

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

就好了。”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

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

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方子开

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不知吃几贴?”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

来复诊。”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

的药金。果然医好了姨太太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走不动时,给几

个盘川,尽够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尊寓在何处?

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陞店。”说毕分手。

从此,天天来请。不过三四天,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高公喜欢得无

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

① 列子御风——列子,列御寇,相传战国时道家。传说中能乘风而行。《庄子》中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② 大风张风——明末清初画家,字大风。擅画山水、人物、花卉,亦工肖像。早年风格恬静,晚年笔墨瘦

挺放纵。

③ 喉蛾——即扁桃腺发炎症。扁桃腺发炎时,患处肿胀,呈腐白色,很像蚕蛾。故旧称喉蛾。

④ 杌 (wù,音务》凳——短小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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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也是个揄扬 的意思。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

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

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

“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

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

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

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

为何没人收起?”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某问:“你

们为甚么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如此,

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宫保听着很是喜欢,

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

未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吗?”旁边一人道:“冤枉一

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

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

样?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

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

养了二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

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至于真强盗,一百

个里也没有几个。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相形

之下,兄弟实在惭愧的很。”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

是。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说完,大家都道:“酒

也够了,赐饭罢。”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闭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

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

赴忙迎出,说:“在家,在家。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的很。”绍

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一面就往里走。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

房。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西面两

个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老残

让他上首坐了。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

① ②

房刻本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

诸人俱未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

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 ,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

① 揄 (yú,音鱼)扬——赞扬。

② 官幕两途——官员和官员所聘请的幕宾。幕宾也叫幕僚,是在官场做事的有知识的人。两途,两方面、

两类。

③ 宫保——即太子太保、少保的通称。清代对加有太子少保衔者,习惯上尊称为宫保。

④ 站笼——又名立枷,一种封建酷刑刑具。

① 张君房——北宋时人,宋真宗 (赵恒)时大规模编纂道教书籍的主编者。共编成道书数千卷,《庄子》

是其中的一种。

② 季沧苇、黄丕烈——季沧苇,即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清初江苏泰兴人,著名的藏书家,撰有《季

沧苇书目》。黄丕烈,字绍武,号荛圃,清乾隆时江苏吴具人,著名藏书家。

③ 箧 (qiè,音切)——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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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⑤

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 ,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

讲求,却操此冷业?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老残叹道:“阁下

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

不合时宜;二则,俗说 ‘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

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

无不罗致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 ‘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未罗

致。’宫保急问: ‘是谁?’姚三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

达人情、熟诸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宫保抓耳挠腮,十公欢喜,宫保就叫兄

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来,那是兄弟答道: ‘这样恐不妥当。此人既非候

补,又非投效 ,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

么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

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宫保说: ‘很好。你明

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

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可,只是

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自然便衣。

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

签押房 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

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旁边就是高绍殷的

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

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

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便有个差官跑

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庄云:“久

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绍殷对面

相陪。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

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太吏,别省不

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

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倘有见到的所在,

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

没有得说的了。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

争地 的?”宫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残道:“不是这么说。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余的时候,

④ 苏东坡手写的陶诗——陶诗,即晋朝大诗人陶渊明的诗。

⑤ 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毛晋,字子晋,明、清江苏常熟人,著名的藏书家和刻书家。仿刻,仿照古书

原来的样式复刻;祖本,所依据的底本。

① 投效——主动投请官府,要求为某项差使效力。意即谋官、求职。

② 关书——旧时聘请塾师或幕僚的聘书。

③ 签押房——官员批阅公文的屋子,略同后来的办公室。

① 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贾让,西汉时人,曾提出整治黄河的三个方案。这里是说依他三策中的

上策,即主张决黎阳 (今河南浚县东北)的河堤,迁徒当水冲的居民,放宽水面,让水在一定范围内泛滥

(“不与河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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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

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

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之后,

一千多年没河患。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宫保

想必也是知道的。”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残道:“他是从‘播

为九河,同为逆河 ’,‘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后汉书》上也只

有 ‘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

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

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老残道:“宫保

雅爱,甚为感激。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遭;并且风

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参考参考,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等鄙人从曹州回来,

再领宫保的教罢。”宫保神色甚为怏怏 。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

门,各自回去。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曾州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② “播为九河,同为逆河”——见《禹贡》。“播”,分散;“九河”,泛指好多条河;“逆”,迎,指与

海潮相通。

③ 说帖——陈述具体办法的意见书。

④ 怏怏 (y àng,音样)——形容不满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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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宫保爱才求贤若渴 太尊治盗疾恶如仇

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

古玩店里盘桓 些时。傍晚回到店里,店里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

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老,说是抚台要想见

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个李老爷,一个张老爷,

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偶然见着回把,这就要闹

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你老这样抚台央出文案

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怎么样不

给你老道喜呢!”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老爷是我替

他家医治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

所以昨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那里有抚台来请我的后!”

掌柜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

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 ‘你赶紧吃

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老

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掌柜的道:“你老放心,我不问

你借钱。”

只听外边大嚷:“掌柜的在那儿呢?”掌柜的慌忙跑出去。只见一个人,

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 ,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

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掌柜的说:

“在这儿,在这儿!你老啥事?”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掌柜的

道:“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道:“这就是铁爷。”那人赶了一步,进前

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老爷的安!今晚因

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

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说,不中吃,请铁老爷格外包涵些。”那人回头道:

“把酒席抬上来。”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

头屉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一个烧小猪、一只

鸭子,还有两碟点心。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这时,掌柜同

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那人道:“你

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

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残固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

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

“听宫保分付,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甚

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老残道:“岂敢,岂敢!”

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老

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

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① 盘桓 (huán,音环)——徘徊;逗留。

② 抚台——抚院的俗称。参见P9 注②。

③ 花翎 (líng,音铃)——即孔雀翎,清朝官员拖在帽后表示荣耀的装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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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

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

将 呢。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

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老残道:“那

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掌柜的道:

“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

到大明湖上去吃。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老残笑道:“既

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

钱罢。”掌柜的道:“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

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

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

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今日见抚台如此契重,

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

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

难受。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① ②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 ,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

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先署后补,是意中事。”姓

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官之费,

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老残道:“承两位过爱,

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

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天,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

逼越紧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

庄宫保的厚谊。天未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

去了。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 口。当初黄河未并大清

河的时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

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老残到

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

船家买点柴米。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阳

将要落山,已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

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

口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这家店

就叫个董二房老店。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个伙

① 参将——清朝兵制:汉军用绿旗,通称“绿营”,分驻各省,最高的统军官叫提督。参将是绿旗兵中营

的军官,正三品衔。

② 戈什——满语的音译,也写作戈什哈。督、抚等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

① 捐——清朝三品以下的官,都可以花数量不等的钱向政府买得。

② 同知——清朝地方行政组织分四级:省、道、府、县。府的长官叫知府,次官叫同知。是正五品的官。

③ 雒 (luò)——同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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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名叫王三。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

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察访。

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迟的,也都走了。店伙打扫房

屋,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

“听说你们这府里的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甚么情形?”那老董叹

口气道:“玉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

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

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

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

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归,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

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

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这玉大

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

布衣服。那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谁知因这一拿,强盗结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强盗竟在府城里面

抢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

了一家子。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调起

马队,追下来了。

“那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出

了东门,望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

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当时放马迫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

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玉大人听了,怎能不

气呢?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

一直的追上,不是火光,便是枪声。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

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玉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

当时勒回了马头,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分付手下的马

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一个人出去;将地保、

乡约等人叫起。这时天已大明了。这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

头到北头,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又从东望西搜去,刚刚搜

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说强盗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

甚么人家?’地保回道: ‘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

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 。玉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父子

三人带上来。你想,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

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厅房里,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的抖,那里还能说

话。

“玉大人说道:‘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那老头子早已

吓的说不出话来。还是他二儿子,在府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

稍为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 ‘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

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玉大人道: ‘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

① 监生 (jiàn shēng)——明清在国子监肄业的,统称监生,初由学政考取,或由皇帝特许。后则仅存虚名,

不被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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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来的?’于学礼道: ‘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

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

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枝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

惊吓强盗的意思。’

“玉大人喝道:‘胡说!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

回头叫了一声: ‘来!’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

玉大人说: ‘你们把前后门部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这些马兵遂到他

家,从上房里搜起,衣箱橱柜,全行抖擞一个尽,稍为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

就掖在腰里去了。搜了半天,倒也没有搜出甚么犯法的东西。那知搜到后来,

在西北角上,有两间堆破烂农器的一间屋子里,搜出了一个包袱,里头有七

八件衣裳,有三四件还是旧绸的。马兵拿到厅上,回说: ‘在堆东西的里房

搜出这个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请大人验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衣服,我记得

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就指着

衣服向于家父子道:‘你说这衣服那里来的?’于家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

出,还是于学礼说, ‘这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玉大人就立起身来,

分付:‘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着就出去,

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 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这十二个马兵说, ‘我们跑了一

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大人的脾气谁不知

道,越迟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

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赶到二更多大,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大同他公公、大

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 ‘他们爷儿三个

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

这里找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说:

‘很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

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说着,吴氏就收拾

收拾,选了一排双套飞车,赶进城去。到了他父亲面前,嚎啕大哭。这时候

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吴举人一听,

浑身发抖,抖着说道: ‘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

走一趟看罢!’连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 ‘大人

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见。’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

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师爷说, ‘这案在别

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

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

进来。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

人,面无人色。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 ‘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

① 掖 (y ē,音椰)——塞进。

② 面面相窥 (kuī,音亏)——即面面相觑。觑:看,偷看。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对看。形容做错了事或

极其惊慌时,有关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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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

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车子也并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

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说着,

已到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 ‘赶紧带上堂去罢!’当时来了

几个差人,用铁鍊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单交

下来,说: ‘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

上惊堂一拍,大嚷道: ‘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

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子马——夜十一时到次晨一时为子时,子马即指报子时的马。

② 鍊——同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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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就把这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

吗?”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

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打听消息。听说

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刻

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

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央他从中设法。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 ‘这

是强盗报仇,做的圈套。你们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么就让强盗把

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也算得个特等马糊了!’吴氏就从手上抹下

一副金镯子,递给陈头,说: ‘无论怎样,总要头儿费心!但能救得三人性

命,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不怕将田地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

陈头儿道: ‘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喜,做不成也别埋怨,俺有

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这早晚,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

在堂上等着呢。我赶快替少奶奶打点去。’

“说罢告辞。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

弟叔伯们,今儿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甚么法子,大家帮凑想想。如能

救得他们三人性命,一则是件好事,二则大家也可沾润几两银子。谁能想出

妙计,这副镯就是谁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机行事,

做到那里说那里话罢。’说过,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伙计们留神方便。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玉人人叫把他们站起来。就有几个差人

横拖倒拽,将他三人拉下堂去。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

回道, ‘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

怒道: ‘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

道: ‘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

手在簿子上点着说: ‘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

儿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倒也不错的。’差人

又回道: ‘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

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若要将他们收监,岂

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行!你们去把大前大站的四个放下,

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

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

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众人没法,

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

想法。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

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十,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

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 ,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

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他丈夫说

① 含殓(liàn,音链〕——传统的丧礼。含:将珠、饭等物纳入死者口中。殓:把死人装进棺材。合称含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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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

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

得旌表 的。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可以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

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众人都说:‘有理。’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

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 ‘民间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

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说: ‘这话很有

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

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

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

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的好,“斩

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

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你传话

出去:谁要再来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

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大家

叹口气就散了。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先后死了。

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

么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

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

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 ‘不妥,不妥!你

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

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偌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

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反把于家香烟绝了。’

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什么不可。’

他姑老爷说: ‘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

鬼,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

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

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什么凭据?那时自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

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

呢?’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的了不得,说:

‘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

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

条人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

强盗所说的后又是谁听见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

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

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有

② 旌表——封建统治者用立牌坊或挂匾额等方式表扬遵守封建礼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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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

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

子办的怎么样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

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大家等

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

走往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

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老

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

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

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

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大堂,下有

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

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

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

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

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知道呢!”老残道:“恐

怕总是冤枉得多罢?”那人道:“不冤往,不冤枉!”老残道:“听说他随

便见着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宠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

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

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听到“或者说

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那找

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

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 的哭起来

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

不敢说出来的光景,也只好搭讪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

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

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甚么缘故,老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

两个,三十岁上成家。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成家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今

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

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

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

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

了一句说: ‘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

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岁外了。夫妻两个

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① ■(rǔ音乳)■——■,鬼声。这里形容哭声的凄惨。

② 搭讪 (shàn,音扇〕——找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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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

煞是怪事!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你老

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当日吃过晚饭,安歇。第二天,辞了

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

近。老残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门却是掩着。老残推门进去,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说:“我

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甚么缘故,却也不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

得已,同他再三商议。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还说:“茶水

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

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老残连

声说:“劳驾,劳驾!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

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呼我罢。”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

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 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那个店

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杯

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

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喜的支着牙,

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

这话怎讲,难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

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过活阎

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因为掌

柜的哥妹两个极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他妹夫常常在乡下机上买几匹

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进城,在庙门口

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尺。末后又来一个人,撕八尺

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

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自然就给他撕了,谁

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

两句甚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

‘你这布那里来的?”他说:‘我乡下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

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 ‘你既是零卖,两

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那个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怎么说

不出来呢?’叫差人: ‘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

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他说:

‘不认识。’大人说:‘念给他听!’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

七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个

人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

① 沽——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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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说: ‘布

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符,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

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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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老残便道:“这

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但

是,他一个老实人,为什么人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

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

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子。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

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面,不知怎么,胡二

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过了些时,活该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见,气

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不许女儿出去。不到半

个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用站笼站死,后

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有

一天,在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

吃酒,一面说话,说怎么样缘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那张二秃子也是

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

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难道就不管管他吗?’他妹夫说:‘可

不是呢,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

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我恐怕

他这样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

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没有数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张二秃子知

道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 ‘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

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俺们这里人人

都耽着三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于是站起来,

桌上摸了个半截线香,把灯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老残

说:“不用了,各自睡罢。”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了。店伙送出,再三叮

咛:“进了城去,切勿多话,要紧,要紧!”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

一面车夫将车子推动,向南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厢房住下,跑堂的来问了饭

菜,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观望。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

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

“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只见上房里有

许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棉袄裤,

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又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

字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过了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

声“伺候”,那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

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

① 水晶顶——五品官的礼帽顶子,规定用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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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

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

是在那里见过的呢?……”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因天时尚早,

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

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

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

那城武县从轿子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上台阶。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

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家人跑到

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老残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

贵上姓甚么?”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

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

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

里连称:“放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

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到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

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

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这夫马人役是接到

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

过,说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之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

是浮云富贵。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

肥遯鸣高 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

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物。至 ‘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

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

肚之才,竟自遯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

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老残道:“不过是

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

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

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

吃过之后,又接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

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

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

② 补褂朝珠——补褂,清朝官员的正式官服,青色贡缎制成的外褂,前后开叉,胸、背各绣一块方形的图

案,文官绣鸟,武官绣兽,随品级而异。朝珠,清朝官员挂在胸前的装饰品。

① 肥遯鸣高——肥遯,即飞遁,远离世俗,隐居起来的意思;鸣高,自鸣清高。

② 遯 (dùn ,音盾)——同遁,逃走。

③ 长沮、桀溺——春秋时的两个隐士。他们对孔子到处奔波、干预政治的行动很不赞成。

④ 郅都、甯 (同宁)成——两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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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 归道员班后,赏加二

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

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

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东造道:

“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

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

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

街上徘徊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

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

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

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

的乱摇。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

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玉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鹠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

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

只见大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

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

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

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

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

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

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

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

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

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

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

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

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

回店了。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

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

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

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

所以耽搁工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阴天,所以比平常更黑

得早,于是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

来,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

⑤ 俟 (sì,音似)——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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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

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

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

蚕豆大了。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

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顽儿的!”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看,没有

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连累呢!”老残笑道:“底

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青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

① ②

家就趔趔趄趄 的去了。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铁老爷去吃饭呢。”原来

就是申东造的家人。老残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

饭,一会儿就来了。说我谢谢罢。”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我

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

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饭开到

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这屋里火盆

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

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

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

是好看。烫着吃,味更香美。东造着:“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

“果然有点清香,是什么道理?”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

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 ‘松花

鸡’。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

上桌子。

两人吃过了饭。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

棉袍子,说道:“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老残道:“毫不觉冷。

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

呢。”东造道:“那究竟不妥。”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

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

的吗?”东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承蒙

不弃,拿我兄弟还当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

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遯鸣高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

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

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官,先生却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试问,

与那凿坏而遁,洗耳不听 的,有何分别呢?兄弟话未免卤莽,有点冒犯,请

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① 趔趔趄趄 (lièlièqièqiè,音列列切切)——身体歪斜,脚步不稳。

② 敝——谦辞。

③ 恁 (rèn,音认)——如此;这样。

④ 矫俗——近于矫情。故事违反常情,表示自己的高超、清高或与众不同。

① 凿坏而遁,洗耳不听——颜阖是战国时的高士,鲁国的国王派使者去请他做相国,他凿穿房后的墙壁逃

去;坏,后墙;遁,逃避,许右是上古的高士,尧准备让位给他,他逃去不受,又听说要请他去做九州长,

他认为听了污浊的话,就跑到颀水边去洗涤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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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道吗?请问:

先生此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先

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

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萃的事迹呢?”东造道:“不是这么说,像我们这

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

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

你想,这个玉太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

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②

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

死!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

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

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未

知申东造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② 方面兼圻——方面,担当一方的重任,指担任巡抚、总督的官职;清朝总督兼管二省或三省,叫“兼圻”。

两词连用,泛指任巡抚、总督。

③ 宰天下——做宰相,因宰相总理全国政务,是皇帝的最高助手。清朝不设宰相。此处泛指军机大臣、内

阁大臣等中枢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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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第七回 借箸代筹 一县策 纳楹 闲访百城书

话说老残与申东造议论玉贤正为有才,亟于做官,所以丧天害理,至于

如此,彼此叹息一会。东造道:“正是。我昨日说有要事与先生密商,就是

为此。先生想,此公残忍至于此极,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属下。依他做,实

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实无良法。先生阅历最多,所谓 ‘险阻艰难,备尝之

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残道:“知难则

易者至矣。阁下既不耻下问,弟先须请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讨好,

做得烈烈轰轰,有声有色,则只有依玉公办法,所谓逼民为盗也;若要顾念

‘父母官’三字,求为民除害,亦有化盗为民之法。若官阶稍大,辖境稍宽,

略为易办;若止一县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东造道:“自然以为民除害为主。果能使地方安静,虽无不次之迁,要

亦不至于冻馁。 ‘子孙饭’吃他做什么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养小队五十

名,盗案仍是叠出;加以亏空官款,因此罣误去官 。弟思如赔累而地方安静,

尚可设法弥补;若俱不可得,算是为何事呢!”老残道:“五十名小队,所

费诚然太多。以此缺论,能筹款若干,便不致赔累呢?”东造道:“不过千

金,尚不吃重。”

老残道:“此事却有个办法。阁下一年筹一千二百金,却不用管我如何

办法,我可以代画一策,包你境内没有一个盗案;倘有盗案,且可以包你顷

刻便获。阁下以为何如?”东造道:“能得先生去为我帮忙,我就百拜的感

激了。”老残道:“我无庸去,只是教阁下个至良极美的法则。”东造道:

“阁下不去,这法则谁能行呢?”老残道:“正为荐一个行此法则的人。惟

此人千万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后祸必更烈。

“此人姓刘,号仁甫,即是此地平阴县人,家在平阴县西南桃花山里面。

其人少时,十四五岁在嵩山少林寺学拳棒。学了些时,觉得徒有虚名,无甚

出奇致胜处,于是奔走江湖,将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见了一个和尚,

武功绝伦。他就拜他为师,学了一套 ‘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

请教这和尚,拳法从那里得来的,和尚说系少林寺。他就大为惊讶,说:‘徒

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见没有一个出色拳法,师父从那一个学的呢?’那和尚

道: ‘这是少林寺的拳法,却不从少林寺学来。现在少林寺里的拳法,久已

① ②

失传了。你所学者太祖拳,就是达摩传下来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传下

来的。当初传下这个拳法来的时候,专为和尚们练习了这拳,身体可以结壮,

① 借箸代筹——箸,zhù,音著,即筷子。语出《史记·留侯世家》。酈食(yì)其(j ī)劝刘邦立六国之

后并同他们一起攻楚,刘邦当时接受了。刘邦吃饭的时候,张良来了,刘就征求张的意见,张良就回答说,

“请借前箸以筹之”,意思是借你面前的筷子来指画当时的形势。表示代人策划。

② 楹 (y íng,音迎)——堂屋前部的柱子。

③ 罣误去官——“罣”,guà,音卦,同“挂”。罣误,官员因被别人牵连而受到处分或损害。去官,解除

官职。

① 达摩——即菩提达摩,简称达摩。中国佛教禅宗的创始者。故被尊称为太祖。相传为南天竺人。南朝宋

末航海到广州,又往北魏洛阳,后住嵩山少林寺。传说达摩在此面壁打坐九年。后遇慧可,授以《楞伽经》

四卷。慧可承受了他的心法,于是禅宗得以流传。

② 神光——即慧可,俗姓姬,虎牢 (今河南荣阳县西北)人,达摩弟子,被尊为禅字二祖,所以书中称他

“少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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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可以悠久。若当朝山访道的时候,单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强人,和

尚家又不作带兵器,所以这拳法专为保护身命的。筋骨强壮,肌肉坚固,便

可以忍耐冻饿。你想,行脚僧在荒山野壑里,访求高人古德,于“宿食”两

字,一定难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传下拳法来的美意了。那知后来少林寺

拳法出了名,外边来学的日多,学出去的人,也有做强盗的,也有奸淫人家

妇女的,屡有所闻。因此,在现在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个老和尚,就将

这正经拳法收起不传,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门面而已。

我这拳法系从汉中府里一个古德学来的,若能认真修练,将来可以到得甘凤

池 的位分。’

“刘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尽得其传。当时正是粤匪扰乱的时候,他从

四川出来,就在湘军、淮军营盘里混过些时。因是两军,湘军必须湖南人,

淮军必须安徽人,方有照应,若别省人,不过敷衍故事,得个把小保举而已,

大权万不会有的。此公已保举到个都司,军务渐平。他也无心恋栈,遂回家

乡,种了几亩田,聊以度日,闲暇无事,在这齐、豫两省随便游行。这两省

练武功的人,无不知他的名气。他却不肯传授徒弟,若是深知这人一定安分

的,他就教他几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这两省有武艺的,全敌他不过,

都惧怕他。若将此人延为上宾,将这每月一百两交付此人,听其如何应用。

大约他只要招十名小队,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饷六两,其余四十两,供应往

来豪杰酒水之资,也就够了。

“大概这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及江苏、安徽的两个北个省,共为一

局。此局内的强盗计分大小两种:大盗系有头领,有号令,有法律的,大概

其中有本领的甚多;小盗则随时随地无赖之徒,及失业的顽民,胡乱抢劫,

既无人帮助,又无枪火兵器,抢过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赌博,最容易犯案

的。譬如玉大尊所办的人,大约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这些小盗。若

沦那些大盗,无论头目人物,就是他们的羽翼,也不作兴有一个被玉太尊捉

着的呢。但是大盗却容易相与,如京中保镖的呢,无论十万二十万银子,只

须一两个人,便可保得一路无事。试问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强盗抢去,

也很够享用的,难道这一两个镖司务就敌得过他们吗?只因为大盗相传有这

个规矩,不作兴害镖局的。所以凡保镖的车上,有他的字号,出门要叫个口

号。这口号喊出,那大盗就觌面碰着,彼此打个招呼,也决不动手的。镖局

几家字号,大盗都知道的;大盗有几处窝巢,镖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

翼,到了有镖局的所在,进门打过暗号,他们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当时

必须留着喝酒吃饭,临行还要送他三二百个钱的盘川;若是大头目,就须尽

力应酬。这就叫做江湖上的规矩。

“我方才说这个刘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里镖局上请过他几次,

他都不肯去,情愿埋名隐姓,做个农夫。若是此人来时,待以上宾之礼,仿

佛贵县开了一个保护本县的镖局。他无事时,在街上茶馆饭店里坐坐,这过

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

个月,各处大盗头目就全晓得了,立刻便要传出号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许

打搅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给他做这个用处的。至于小盗,他本无门

③ 甘凤池——清朝康熙、雍正时江苏江宁人,擅长拳击;对他的武术,历来有很多传说,如他能飞檐走壁,

握铅锡如冰等等。

① 觌 (dí,音迪)——见;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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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随意乱做,就近处,自有人来暗中报信,失主尚未来县报案,他的手下

人倒已先将盗犯获住了。若是稍远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们的朋友,

替他暗中捕下去,无论走到何处,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队子,其实,

只要四五个应手的人已经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个人,为的是本县轿子前头

摆摆威风,或者接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东造道:“如阁下所说,自然是极妙的法则。但是此人既不肯应镖局之

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请他,恐怕也不肯来,如之何呢?”老残道:“只是你

去请他,自然他不肯来的,所以我须详详细细写封信去,并拿救一县无辜良

民的话打动他,自然他就肯来了。况他与我交情甚厚,我若劝他,一定肯的。

因为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看天下将来一定有大乱,所以极力留心将才,谈兵

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家有用我辈

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为理的。其时讲舆地,讲阵图,讲制造,

讲武功的,各样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 。后来大家都明白了:治

天下的,又是一种人才,若是我辈所讲所学,全是无用的。故尔各人都弄个

谋生之道,混饭吃去,把这雄心便抛入东洋大海去了。虽如此说,然当时的

交情义气,断不会败坏的。所以我写封信去,一定肯来的。”

东造听了,连连作揖道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未尝一夜安眠。

今日得闻这番议论,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干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

个何等样人送去方妥呢?”老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

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轻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

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明天就到的,可

以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费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

天不出门。我此刻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

的,大约也要明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东造问:

“后天往那里去?”老残答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

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罢。”立起身来。东造叫家人:“打个手照,送铁老

爷回去。”

揭起门帘来,只见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价白,觉得照的眼睛

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过去了。只有这上房到大门口

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所以不住的扫。那到厢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出路影,

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赴忙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

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

违抗万分,不遵调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

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顷刻之间,房屋里

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

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 ,送在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

函,送入枕头箱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

① 舆 (yú,音愚)地——这里指军事地理。

② 巨擘(bò,音薄)——大拇指,比喻在某一方面居于首位的人物。

① 马封——旧时交由驿站邮寄文书的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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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到了,往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

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漫

了帮子了,慌忙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造就说:“这就是舍弟,

号子平。”回过脸来说:“这是铁补残先生。”申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

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

了脸就过来的,吃饭不忙呢。”东造说:“分讨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

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

“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那时又

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

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

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

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道。昔年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

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

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大路。西

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的。

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关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

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

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

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

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

当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

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

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

做 ‘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

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

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

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

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

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

《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

《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

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

《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海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

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

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

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

② 舛 (chuǎn,音喘)——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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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

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嗳!别哄

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

字经》, ‘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

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

《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

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

记》、 《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

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太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

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

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

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

① ②

是个两榜 ,那一部的主事 。听说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

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

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 ‘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

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 ‘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么样子。’我说:‘难

道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

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老残听了,说

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

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

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

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

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掌柜的道:

“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

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

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

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

说道,点点头,出了店门。

街上迎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看见喊道:

“那车上不是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

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二哥吗?你怎样到此地,来做什么的?”老残

告诉了原委,就说:“你应该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

那里来?往那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我已打过尖了,今天还要

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耽搁了。”

① 漕台——清代漕运总督的别称。专管运河水道上钱粮的取齐,上缴、监押、运输的政令,地位与总督同,

职掌专一。

① 两榜——科举制度中由举人而中进士的俗称。

② 那一部的主事——清朝中央政府,以行政性质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长官叫尚书,次官叫

侍郎,部下又分若干司。主事是司里的官,正六品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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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道:“既是这样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

哥,托你带去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对面,那 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

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

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

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来的差人究竟是否

捉拿老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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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树峪雪中访贤

话说老残听见店小二来告,说曹州府有差人来寻,心中甚为诧异:“难

道玉贤竟拿我当强盗待吗?”及至步回店里,见有一个差人,赴上前来请了

一个安,手中提了一个包袱,提着放在旁边椅子上,向怀内取出一封信来,

双手呈上,口中说道:“申大老爷请铁老爷安!”老残接过信来一看,原来

是申东造回寓,店家将狐裘送上,东造甚为难过,继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

因与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铺内选了一身羊皮袍子马褂,专差送来,并写明如

再不收,便是绝人太甚了。

老残看罢,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说:“你是府里的差吗?”差人回说:

“是曹州府城武县里的壮班。”老残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

当时写了一封谢信,赏了来差二两银子盘费,打发去后,又住了两天。方知

这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内,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

得见。闷闷不乐,提起笔来,在墙上题一绝道:

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

① ②

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 鱼!

题罢,唏嘘了几声,也就睡了,暂且放下。

却说那日东造到府署禀辞,与玉公见面,无非勉励些“治乱世用重刑”

的话头。他姑且敷衍几句,也就罢了。玉公端茶送出。东造回到店里,掌柜

的恭恭敬敬将袍子一件、老残信一封,双手奉上。东造接来看过,心中悒悒

不乐。适申子平在旁边,问道:“大哥何事不乐?”东造便将看老残身上着

的仍是棉衣,故赠以狐裘,并彼此辩论的话述了一遍,道:“你看,他临走

到底将这袍子留下,未免太矫情了!”子平道:“这事大哥也有点失于检点,

我看他不肯,有两层意思:一则嫌这裘价值略重,未便遽受;二则他受了,

也实无用处,断无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尽情谊,宜

叫人去觅一套羊皮袍子、马褂,或布面子,或茧绸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

一定肯收。我看此人并非矫饰作伪的人。不知大哥以为何如?”东造说:“很

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样办去。”

子平一面办妥,差了个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动身赴任。他就向县里要

了车,轻车简从的向平阴进发。到了平阴,换了两部小车,推着行李,在县

里要了一匹马骑着,不过一早晨,已经到了桃花山脚下。再要进去,恐怕马

也不便,幸喜山口有个村庄,只有打地铺的小店,没法,暂且歇下,向村户

人家雇了一条小驴,将马也打发回去了。打过尖,吃过饭,向山里进发。才

出村庄,见面前一条沙河,有一里多宽,却都是沙,惟有中间一线河身,土

人架了一个板桥,不过丈数长的光景。桥下河里虽结满了冰,还有水声,从

那冰下潺潺的流,听着像似环佩摇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带着小冰,与那大

冰相撞击的声音了。过了沙河,即是东峪。原来这山从南面迤逦 北来,中间

龙脉起伏,一时虽看不到,只是这左右两条大峪,就是两批长岭,冈峦重沓,

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计外,左边一条大溪河,叫东峪;右边一条大溪河,叫

西峪。两峪里的水,在前面相会,并成一溪,左环右转,湾了三湾,才出溪

① 嫏嬛 (láng huán,音郎环)——神话中天帝藏书处。

② 蠹 (dù,音肚〕——蠹虫,咬器物的虫子。

① 迤逦——曲折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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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出口后,就是刚才所过的那条沙河了。

子平进了山口,抬头看时,只见不远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风似的,

迎面竖起,土石相间,树木丛杂。却当大雪之后,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树

上枝条是黄的,又有许多松柏是绿的,一丛一丛,如画上点的苔一样。骑着

驴,玩着山景,实在快乐得极,思想做两句诗,描摹这个景象。正在凝神,

只听“壳铎”一声,觉得腿裆里一软,身子一摇,竟滚下山涧去了。幸喜这

路,本在涧旁走的,虽滚下去,尚不甚深。况且涧里两边的雪本来甚厚,只

为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做了个雪的包皮。子平一路滚着,那薄冰一路破着,

好像从有弹鐄的褥子上滚下来似的。滚了几步,就有一块大石将他拦住,所

以一点没有碰伤。连忙扶着石头,立起身来,那知把雪倒戳了两个一尺多深

的窟窿。看那驴子在上面,两只前蹄已经立起,两只后蹄还陷在路旁雪里,

不得动弹。连忙喊跟随的人,前后一看,并那推行李的车子,影响俱无。

你道是甚么缘故呢?原来这山路,行走的人本来不多,故那路上积的雪,

比旁边稍为浅些,究竟还有五六寸深,驴子走来,一步步的不甚吃力。子平

又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顾后面的车子,可知那小车轮子,是要压倒地上往

前推的,所以积雪的阻力显得很大,一人推着,一人挽着,尚走得不快,本

来去驴子已落后有半里多路了。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举步,只好忍着性子,

等小车子到。约有半顿饭工夫,车子到了,大家歇下来想法子。下头人固上

不去,上头的人也下不来。想了半天,说:“只好把捆行李的绳子解下两根,

接续起来,将一头放了下去。”申子平自己系在腰里,那一头,上边四五个

人齐力收绳,方才把他吊了上来。跟随人替他把身上雪扑了又扑,然后把驴

子牵来,重复骑上,慢慢的行。

这路虽非羊肠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头路径,冰雪一冻,异

常的滑,自饭后一点钟起身,走到四点钟,还没有十里地。心里想道:“听

村庄上人说、到山集不过十五里地,然走了一个钟头,才走了一半。”冬天

日头本容易落,况又是个山里,两边都有岭子遮着,愈黑得快。一面走着,

一面的算,不知不觉,那天已黑下来了。勒住了驴缰,同推车子商议道:“看

看天已黑下来了,大约还有六七里地呢,路又难走上,车子又走不快,怎么

好呢?”车夫道:“那也没有法子,好在今儿是个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

管怎么,总要赶到集上去,大约这荒僻山径,不会有强盗,虽走晚些,到也

不怕他。”子平道:“强盗虽没有,倘或有了,我也无多行车,很不怕他,

拿就拿去,也不要紧;实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天晚了,倘若出来个把,我

们就坏了。”车夫说:“这山里虎到不多,有神虎管着,从不伤人,只是很

多些。听见他来,我们都拿根棍子在手里,也就不怕他了。”

说着,走到一条横涧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归溪河的。瀑布

冬天虽然干了,那沖 的一条山沟,尚有两丈多深,约有二丈多宽,当面隔住,

一边是陡山,一边是深峪,更无别处好绕。子平看见如此景象,心里不禁作

起慌来,立刻勒住驴头,等那车子走到,说:“可了不得!我们走差了路,

走到死路上了!”那车夫把车子歇下,喘了两口气,说:“不能,不能!这

条路影一顺来的,并无第二条路,不会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该怎么走。”

朝前走了几十步,回来说:“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驴罢。”

② 画上点的苔——“点苔”是中国画的术语,“苔”系画笔点上的错杂。

① 沖——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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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平下来,牵了驴,依着走到前面看时,原来转过大石,靠里有人架了

一条石桥。只是此桥仅有两条石柱,每条不过一尺一二寸宽,两柱又不紧相

粘靠,当中还罅着几寸宽一个空当儿,石上又有一层冰,滑溜滑溜的。子平

道:“可吓煞我了!这桥怎么过法?一滑脚就是死,我真没有这个胆子走!”

车夫大家看了说:“不要紧,我有法子。好在我们穿的都是蒲草毛窝,脚下

很把滑的,不怕他。”一个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试试。”遂跳窜跳窜的走

过去了。嘴里还喊着:“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来说:”车子却没法推,

我们四个人抬一辆,作两趟抬过去罢。”申子平道:“车子抬得过去,我却

走不过去;那驴子又怎样呢?”车夫道:“不怕的,且等我们先把你老扶过

去;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子平道:“就是有人扶着,我也是不敢走,告诉

你说罢,我的条腿已经软了,那里还能走路呢!”车夫说:“那们也有办法:

你老大总 睡下来,我们两个人抬头,两个人抬脚,把你老抬过去,何如?”

子平说:“不妥,不妥!”又一个车夫说:“还是这样罢:解根绳子,你老

拴在腰里,我们伙计,一个在前头,挽着一个绳头,一个伙计在后头,挽着

一个绳头。这个样走,你老胆子一壮,腿就不软了。”子平说:“只好这样。”

于是光把子平照样扶掖过去,随后又把两辆车子拾了过去。倒是一个驴死不

肯走,费了许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个人牵,一个人打,才混了过去。

等到忙定归了,那满地已经都是树影子,月光已经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将危桥走过,歇了一歇,吃了袋烟,再望前进。走了不过三

四十步,听得远远“呜呜”的两声。车夫道:“虎叫!虎叫!”一头走着,

一头留神听着。又走了数十步,车夫将车子歇下,说:“老爷,你别骑驴了,

下来罢。听那虎叫,从西边来,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这路上来,我们避

一避罢。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说道,子平下了驴。车夫说:“咱们

舍吊这个驴子喂他罢。”路旁有个小松,他把驴子缰绳拴在小松树上,车子

就放在驴子旁边,人却倒回走了数十步,把子平藏在一处石壁缝里:车夫有

躲在大石脚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有两个车夫,盘在山坡高树枝上的,

都把眼睛朝西面看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西边岭上月光之下,窜上一个物件来,到了岭上,

又是“呜”的一声。只见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经到了西涧边了,又是“呜”

的一声。这里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价乱抖,还用眼睛看着那

虎。那虎即到西涧,却立住了脚,眼睛映着月光,灼亮的亮,并不朝着驴子

看,却对着这几个人,又“呜”的一声,将身子一缩,对着这边扑过来了。

这时候,山里本来无风,却听得树梢上呼呼地响,树上残叶漱漱地落,人面

上冷气棱棱地割。这几个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大家等了许久,却不见虎的动静。还是那树上的车夫胆大,下来喊众人

道:“出来罢!虎去远了。”车夫等人次第出来,方才从石壁缝里把子平拉

出,已经吓得呆了。过了半天,方能开口说话,问道:“我们是死的是活的

哪?”车夫道:“虎过去了。”子平道:“虎怎样过去的?一个人没有伤么?”

那在树上的车夫道:“我看他从涧西沿过来的时候,只是一穿,仿佛像鸟儿

似的,已经到了这边了。他落脚的地方,比我们这树梢还高着七八丈呢。落

下来之后,又是一纵,已经到了这东岭上边, ‘呜’的一声向东去了。”

① 罅 (xià,音夏)——裂开。

② 大总——打总,索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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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子平听了,方才放下心来,说:“我这两只脚还是稀软稀软,立不起

来,怎样是好?”众人道:“你老不是立在这里呢吗?”子平低头一看,才

知道自己并不是坐着,也笑了,说道:“我这身子真不听我调度了。”于是

众人搀着,勉强移步,走了约数十步,方才活动,可以自主,叹了一口气道:

“命虽不送在虎口里,这夜里若再遇见刚才那样的桥,断不能过!肚里又饥,

身上又冷,活冻也冻死了。”说着,走到小树旁边,看那驴子,也是伏在地

下,知是被那虎叫吓的如此。跟人把驴子拉起,把子平扶上驴子,慢慢价走。

转过一个石嘴,忽见前面一片灯光,约有许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

了!前面到了集镇了!”只此一声,人人精神震动。不但人行,脚下觉得轻

了许多,即驴子亦不似从前畏难苟安的行动。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灯光之下。原来并不是个集镇,只有几家人家,住

在这山坡之上。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层楼叠榭一般。到此大家商议,断不

再走,硬行敲门求宿,更无他法。

当时走近一家,外面系虎皮石砌的墙,一个墙门,里面房子看来不少,

大约总有十几间的光景。于是车夫上前扣门。扣了几下,里面出来一个老者,

须发苍然:手中持了一枝烛台,燃了一枝白蜡烛,口中问道:“你们来做甚

么的?”申子平急上前,和颜悦色的把原委说了一遍,说道:“明知并非客

店,无奈从人万不能行,要请老翁行个方便。”那老翁点点头,道:“你等

一刻,我去问我们姑娘去。”说着,门也不关,便进里面去了。子平看了,

心下十分诧异:“难道这家人家竟无家主吗?何以去问姑娘?难道是个女孩

儿当家吗?”既而想道:“错了,错了。想必这家是个老太太做主。这个老

者想必是他的侄儿。姑娘者,姑母之谓也。理路甚是,一定不会错了。”

霎时,只见那老者随了一个中年汉子出来,手中仍拿烛台,说声“请客

人里面坐”。原来这家,进了墙门,就是一平五间房子,门在中间,门前台

阶约十余级,中年汉子手持烛台,照着申子平上来,子平分付车夫等:“在

院子里略站一站,等我进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们。”

子平上得台阶,那老者立于堂中,说道:“北边有个坦坡,叫他们把车

子推了,驴子牵了,由坦坡进这房子来罢。”原来这是个朝西的大门。众人

进得房来,是三间敞屋,两头各有一间,隔断了的,这厂屋北头是个炕,南

头空着,将车子同驴安置南头,一众五人,安置在炕上,然后老者问了子平

名姓,道:“请客人里边坐。”于是过了穿堂,就是台阶。上去有块平地,

都是栽的花木,映着月色,异常幽秀。且有一阵阵幽香,清沁肺腑,向北乃

是二间朝南的精舍 ,一转俱是回廊,用带皮杉木做的阑柱。进得房来,上面

挂了四盏纸灯,斑竹扎的,甚为灵巧。两间敞着,一间隔断,做个房间的样

子。桌椅几案,布置极为妥协。房间挂了一幅褐色布门帘。

老者到房门口,喊了一声:“姑娘,那姓申的客人进来了。”却看门帘

掀起,里面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蓝褂子,青布裙儿,

相貌端庄莹静,明媚闲雅,见客福了一福。子平慌忙长揖答礼。女子说:“请

坐。”即命老者:“赶紧的做饭,客人饿了。”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贵姓?来此何事?”子平便将“奉家兄命特访刘仁甫”

的话说了一遍。那女子道:“刘先生当初就住这集东边的,现在已搬到柏树

峪去了。”子平问:“柏树峪在什么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

① 精舍——读书、讲学或供佛、诵经的屋子,都称“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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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里的光景,那边路比这边更僻,愈加不好走了,家父前日退值回来,告诉

我们说,今天有位远客来此,路上受了点虚惊。分付我们迟点睡,预备些酒

饭,以便款待。并说, ‘简慢了尊客,千万不要见怪。’”子平听了,惊讶

之至:“荒山里面,又无衙署,有什么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会知道呢?

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岂古人所谓有林下风范 的,就是这样吗?到要问个明

白。”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这女子形迹,且听下回分解。

② 林下风范——态度闲雅大方,服饰朴素整洁,古人用来形容不慕富贵的贤女、才女。林下,山林之间,

退归隐居的地方;风范,风格、风度。语见《世说新语·贤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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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

话说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举止大方,不类乡人,况其父在何处退值?

正欲诘问 ,只见外面帘子动处,中年汉子已端进一盘饭来,那女子道:“就

搁在这西屋炕桌上罢。”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个砖砌的暖炕,靠窗设了一个

长炕几,两头两个短炕几,当中一个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墙

上是个大圆月洞窗子,正中镶了一块玻璃,窗前设了一张书案,中堂虽未隔

断,却是一个大落地罩。那汉子已将饭食列在炕桌之上,却只是一盘馒头,

一壶酒,一罐小米稀饭,倒有四肴小菜,无非山蔬野菜之类,并无荤腥。女

子道:“先生请用饭,我少停就来。”说着,便向东房里去了。

子平本来颇觉饥寒,于是上炕先饮了两杯酒,随后吃了几个馒头。虽是

蔬菜,却清香满口,比荤菜更为适用。吃过馒头,喝了稀饭,那汉子舀了一

盆水来,洗过脸,立起身来,在房内徘徊徘徊,舒展肢体。拾头看见北墙上

挂着四幅大屏,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下面却是双款:上写着“西

峰柱史正非”,下写着“黄龙子呈稿”。草字虽不能全识,也可十得八九。

仔细看去,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

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看那月洞窗下,书案上有现成的纸笔,遂把

几首诗抄下来,预备带回衙门去,当新闻纸看。

你道是怎样个诗?请看,诗曰: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杜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将诗抄完,回头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着那层层叠叠的

山,一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此时觉得并无一点倦容,何

妨出去上山闲步一回,岂不更妙。才要动脚,又想道:“这山不就是我们刚

才来的那山吗?这用不就是刚才踏的那月吗?为何来的时候,便那样的阴森

惨淡,令人怵魄动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旷神怡呢?”就想到王右

① 诘 (jié,音洁)问——盘问。

② 荏苒 (rěn rǎn,音忍染)——时间悄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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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说的:“情随境迁,感慨系之矣。”真正不错。低徊了一刻,也想做两首

诗,只听身后边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饭用过了罢?怠慢得很。”慌忙转过

头来,见那女子又换了一件淡绿印花布棉袄,青布大脚裤子,愈显得眉似春

山,眼如秋水;两腮 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不似时下南北

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

似振矜,真令人又爱又敬。女子说道:“何不请炕上坐;暖和些。”于是彼

此坐下。

那老苍头进来,问姑娘道:“申老爷行李放在什么地方呢?”姑娘说:

“太爷前日去时,分付就在这里间太爷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随的人都

吃过饭了吗?你叫他们早点歇罢。驴子喂了没有?”苍头——答应,说:“都

齐备妥协了。”姑娘又说:“你煮茶来罢。”苍头连声应是。

子平道:“尘俗身体,断不敢在此地下榻。来时见前面有个大炕,就同

他们道睡罢。”女子说:“无庸过谦,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个山乡

女子,也断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过分,感谢已极。只是还不曾请

教贵件?尊大人是做何处的官?在何处值日?”女子道:“敝姓涂氏。家父

在碧霞宫上值,五日一班。合计半月在家,半月在宫。”

子平问道:“这屏上诗是何人做的?看来只怕是个仙家罢?”女子道:

“是家父的朋友,常来此地闲谈,就是去年在此地写的。这个人也是个不衫

不履的人,与家父最为相契。”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

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

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 ‘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

二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

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 ‘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

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

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

了头,也挽个髻子,披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

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 ‘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

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鞭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

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异处在甚么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

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敢求指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

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

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类,

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

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

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

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为争教兴兵接战,杀

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说,为教战

① 王右军——即王羲之,晋代著名的书法家,官至右军将军,故后人称“王右军”。王羲之有一篇名文《兰

亭集序》,其中有两句是:“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②  (nóng,音浓)——通“浓”,厚。

① 鹤氅 (chǎng,音厂)——本来是用鸟羽编制成的外套,后来用作道袍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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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

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

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 《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

他说: ‘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

如此说去,那桀、纣 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

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

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

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

好据韩昌黎的 《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

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

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

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

是异端。先生要知 ‘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

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 ‘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

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

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

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

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来之子孙要攻陆,陆之

子孙要攻朱呢?此之谓 ‘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

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

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 ‘理’

‘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

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

媚,向子平睇 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

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

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

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 ‘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

色。’孟子说: ‘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

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

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 《诗》以《关雎》为首,试

问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道可以

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雎》序上说道:

‘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

② 韩昌黎——即韩愈。

① 桀、纣——夏桀和商纣,历史上有名的两个暴君。

② 朱夫子——即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

③ 讦 (jié,音洁)——斥责别人的过失;揭发别人的阴私。

④ 睇(dì,音递)——斜着眼看。

⑤ 扑作教刑——用责打来教人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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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

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

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

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

恶而痛绝者也!”

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个旧瓷茶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

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

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

只许谈风月矣。”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

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脘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

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

道:“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

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

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处

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无非种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

自然差的。”

只听窗外有人喊道:“玙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声?”女子闻

声,连忙立起,说:“龙叔,怎样这时候会来?”说着,只见那人已经进来,

着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科头,不束带亦不着马褂,有五十来岁光景,

面如渥丹,须髯漆黑,见了子平,拱一拱手,说:“申先生,来了多时了?”

子平道:“倒有两三个钟头了。请问先生贵姓?”那人道:“隐姓埋名,以

黄龙子为号。”子平说:“万幸,万幸!拜读大作,已经许久。”女子道:

“也上炕来坐罢。”黄龙子遂上炕,至炕桌里面坐下,说:“玙姑,你说请

我吃笋的呢。笋在何处?拿来我吃。”玙姑道:“前些时倒想挖去的,偶然

忘记,被滕六公占去了。龙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黄龙子仰天大

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这‘玙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罢?”女子道:

“小名叫仲玙,家姊叫伯玙,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

黄龙子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会,可以不必早

睡,明天迟迟起来最好。柏树峪地方,路极险峻,很不好走,又有这场大雪,

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忧。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大约明日午

牌时候,可以到集上关帝庙。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正好相遇了。”子平听

说大喜,说道:“今日得遇诸仙,三生有幸。请教上仙诞降之辰,还是在唐

在宋?”黄龙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说‘回首沧桑五百

年’,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黄龙子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

鄙人之游戏笔墨耳。公直当《桃花源记》读可矣。”就举起茶杯,品那新茶。

玙姑见子平杯内茶己将尽,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子平连连欠身道:“不

敢。”亦举起杯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

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竦,勃然色变。黄龙

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

① 乡愿——外表忠厚老实,实际看风转舵、同流合污的人。孔子曾说过“乡愿(同愿),德之贼也”的话,

见《论语·阳货》。孟子又加以阐释发挥,见《孟子·尽心下》。

② 玙 (yú,音于)——美玉。

③ 渥 (wò,音沃)——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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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

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

必怕他。”

子平道:“听这声音,离此尚远,何以窗纸竟会震动,屋尘竟会下落呢?”

黄龙道:“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

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这样。虎若到了平原,就无这个威势了。所以古人

说: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官的人,无论为

了甚么难,受了甚么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

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

一样的。”

子平连连点头,说:“不错,是的。只是我还不明白,虎在山里,为何

就有这大的威势,是何道理呢?”黄龙子道:“你没有念过《千字文》么?

这就是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的道理。虚堂就是个小空谷,空谷就是个大

虚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要响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响

好几倍,也是这个道理。”说完,转过头来,对女子道:“玙姑,我多日不

听你弹琴了,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来弹一曲?连我也沾光听一回。”

玙姑道:“龙叔,这是何苦来!我那琴如何弹得,惹人家笑话!申公在省城

里,弹好琴的多着呢,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迓鼓 !倒是我去取瑟来,龙叔鼓

一调瑟罢,还稀罕点儿。”黄龙子说:“也罢,也罢,就是我鼓瑟,你鼓琴

罢,搬来搬去,也很费事,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好在山家女儿,比不

得衙门里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说罢,便走下炕来,穿了鞋子,持了

烛,对子平挥手说:“请里面去坐,玙姑引路。”

玙姑果然下了炕,接烛先走,子平第二,黄龙第三。走过中堂,揭开了

门帘,进到里间,是上下两个榻:上塌设了衾枕,下塌堆积着书画。朝东一

个窗户,窗下一张方桌。上榻面前有个小门。玙姑对子平道:“这就是家父

的卧室。”进了榻旁小门,仿佛回廊似的,却有窗轩,地下驾空铺的木板。

向北一转,又向东一转,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北窗看着离山很近,一片峭

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进,只听“砰硼”、“霍落”

几声,仿佛山倒下来价响,脚下震震摇动。子平吓得魂不附体。未知后事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狎 (xiá,音霞)——亲近而态度不庄重。

② 发标——发威风。

① 乡里迓(yà,音亚)鼓——即“村里迓鼓”,元曲曲牌名。“迓鼓”原义当是“衙鼓”。意思是乡里人

仿效官衙排场。不伦不类,此处是用自谦音乐的俚俗,将为人见笑。

② 洞房——深邃,幽静如山洞的房间。这里不能作新婚房间讲。

③ 衾 (qīn,音钦)——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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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骊龙双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声叶箜篌

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

倒下来。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这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

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

一个洞门。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面

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

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

不圆,随势制成。东壁横了一张枯槎独睡榻子,设着衾枕。榻旁放了两三个

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

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

声。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

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

的。

玙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息,放在窗户台上。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

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有这

么多的虎?”玙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

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听,外面‘唔

唔’价叫的,不是虎吗?”玙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

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 ‘啸’,狼名为 ‘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

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玙姑也移了三张凳子,

计子平坐了一张,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各坐了一张凳子,弦已调好,玙

姑与黄龙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

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

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

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

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彀 ;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揉颤,其余音也

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

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

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杏冥之中,

铮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

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

《汉宫秋》一曲,以为绝作凡响,与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

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玙姑道:“此曲名

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

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

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微 。

① 入彀 (goù,音构)——彀,同够。入彀,听得入神的意思。

① 徵 (zhǐ,音纸)——古代五晋之一。相当于简谱的“5”。五音是中国五声音阶上的五个级,相当于现行

简谱上的1、2、3、5、6。唐代以来叫合、四、乙、尺、工。更古的时候叫宫、商、角、徵、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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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

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 ‘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

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 ‘君子和而不

同’,就是这个道理。 ‘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玙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

知甚话,听不清楚。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子平于是也立起,

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及走至珠下,

伸手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

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

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龙所吐的珠,

自然热的。”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

道永远这们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究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

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

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

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筩,上面有个小烟囱,

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

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

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

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

的洋油是一样物件。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他浊,光也不足,所以把

他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为

可以做蓑衣用,故名。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麻织成的。

这就是玙姑的手工。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

不受病了。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

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

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拨拨,也

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个

样子。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什么意味。

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

“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遂向玙姑道:

“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玙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

他去问声看。”于是又各坐下。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

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玙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

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几旁坐着。子平靠窗台甚近,玙姑取茶布与二人,

大家静坐吃茶。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大字,

曰“此中人语”。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

是手录,字迹娟好,看了几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

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玙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

① 箜篌(kōng hóu ,音空侯)——古代弦乐器,弦数因乐器大小而不同,最少的五根弦,最多的二十五根弦。

② 扈 (hù,音沪)——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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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不可以?”玙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子平接过

来,再细看,上面写道:

《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獐 ,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籍,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 当国。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黄

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阁下静候数

年便会知悉。”玙姑道:“‘乳虎’就是你们玉太尊,其余你慢慢的揣摹,

也是可以知道的。”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一息工夫,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

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黄、玙皆

接上前去。子 平亦起身植立。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著的是紫花

袄子,紫地黄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 ;后面

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著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

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进来彼此让了坐。

玙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

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

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人齐道:“岂敢,岂敢,只是《下里》之音,不

堪入耳。”黄龙说:“也无庸过谦了。”玙姑随又指着年长著紫衣的,对于

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都

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

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

气;那胜姑幽秀俊悄,眉目清爽。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

注入茶瓶,即退出去。玙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黄龙子说:“天已不

早了,请起手罢。”

玙姑于是取了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

及玙妹。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玙妹弹箜篌,我

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道:“甚善,甚善。就是这么办。”扈

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扈姑道:“不害臊,稀罕

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黄龙道:“水龙才会吟呢。我这个田里的龙,

只会潜而不用。”玙姑说:“有了法子了。”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

取过一架特磬来,放在黄龙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磬,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的吹起。

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官商徵

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

③ 獐 (zhāng,音章)——獐子。

④ 豕 (shǐ,音使)——猪。

⑤ 殪 (yì,音溢)——杀死。61

① 坠马妆——斜绾在一边的一种发髻。

② 磬 (qìng,音庆)——古代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用玉或石制成。

③ 元玉——即玄玉,黑色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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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悲壮,当时玙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胜姑将

小铃取出,左手揿 了四个,右手揿了三十,亦凝神看着扈姑。只见扈姑角声

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铃起之时,玙姑已将

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漫摘,连批带拂。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

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

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尔时,喉声,角声,弦声,

① ②

铃声,俱分辨不出。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耀声,

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约有半小时,黄龙举起磬击子来,在磬上铿铿锵

锵的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磬,铮

未已。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子平起立拱手

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众人俱道:“见笑了。”子平道:“请教这

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

《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

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已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扈姑对玙姑道:“璠姊

怎样多日未归?”玙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

以不曾来得。”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玙姑道:

“可不是么。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

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子平也立

起身来,对黄龙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玙姑娘也要

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

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走至东

房,玙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

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听他们又喁喁哝

哝了好久,玙姑方回。黄龙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玙姑也就告

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玙姑去后,黄龙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

处城市恐不能久。大约一年的缘份,你们是有的。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

变动了。”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五年之后,

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

“自然是坏。然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子平道:“这

话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像先生这种说法,岂不是好坏不分

了吗?务请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见人读佛经,什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种无理之口头禅,常觉得头昏脑闷。今日遇见先生,以为如拨云雾见了青

天,不想又说出这套懵懂话来,岂不令人闷煞?”

黄龙子道:“我且问你:这个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

弦就明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请问他怎么便会慢慢地长满

了呢?十五以后怎么慢慢地又会烂吊了呢?”子平道:“这个理容易明白:

④ 揿 (qìn,音沁)——按。

① 蹙 (cù,音促)——紧迫。

② 熠 (yì,音异)——光耀;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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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月球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

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

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

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黄龙子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应须知道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那

月球的明暗,是一个道理。”子平道:“这个道理实不能同。月球虽无圆缺,

实有明暗。因永远是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所以明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圆

了;暗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黑了。初八、二十三,人正对他侧面,所以觉

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唤做个盈亏圆缺。

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时候,人若能飞到月球上边去看,自然仍是明的。

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们都懂得的。然究竟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是一定不

移的道理。半个明的终久是明,半个暗的终久是暗。若说暗即是明,明即是

暗,理性总不能通。”

正说得高兴,只听背后有人道:“申先生,你错了。”毕竟此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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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疫鼠传殃成害马 痸犬 流灾化毒龙

却说申子平正与黄龙子辨论,忽听背后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错了。”

回头看时,却原来正是玙姑,业已换了装束,仅穿一件花布小袄,小脚裤子,

露出那六寸金莲,著一双灵芝头极鞋,愈显得聪明俊俏。那一双眼珠儿,黑

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电子平连忙起立,说:“玙姑还没有睡吗?”玙姑

道:“本待要睡,听你们二位谈得高兴,故再来听二位辨论,好长点学问。”

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论!只是性质愚鲁,一时不能澈悟,所以有劳黄龙先

生指教。方才姑娘说我错了,请指教一二。”

玙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没有多想一想。大凡人都是听人家怎样

说,便怎样信,不能达出自己的聪明。你方才说月球半个明的,终久是明的。

试思月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都晓得的。既知道

他绕地,则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月球既转,何以对

着太阳的一面永远明呢?可见月球全身都是一样的质地,无论转到那一面,

凡对太阳的总是明的了。由此可知,无论其为明为暗,其于月球本体,毫无

增减,亦无生灭。其理本来易明,都被宋以后的三教子孙挟了一肚子欺人自

欺的心去做经注,把那三教圣人的精义都注歪了。所以天降奇灾,北拳南革,

要将历代圣贤一笔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为奇的事。不生不死,不死

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里会错过一丝毫呢?”

申子平道:“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

如此一说,又把我送到 ‘浆糊缸’里去了。我现在也不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请二位将那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就大不同的情形,开示一二。”

黄龙子道:“三元甲子之说,阁下是晓得的。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

子第一年,阁下想必也是晓得的?”子平答应一声道:“是。”黄龙子又道:

“此一个甲子与以前三个甲子不同,此名为‘转关甲子’。此甲子,六十年

中要将以前的事全行改变:同治十三年,甲戌,为第一变;光绪十年,甲申,

为第二变;甲午,为第三变;甲辰,为第四变;甲寅,为第五变:五变之后,

诸事俱定。若是咸丰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岁,这六甲变态都是亲身阅历,

倒也是个极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变动,不才大概也都见过了;大约甲戌穆宗毅皇帝

上升,大局为之一变;甲申为法兰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为之一变;

甲午为日本侵我东三省,俄、德出为调停,借收渔翁之利,大局又为之一变:

此都已知道了。请问后三甲的变动如何?”

黄龙子道:“这就是北拳南革了。北拳之乱,起于戊子,成于甲午,至

庚子。子午一冲而爆发,其兴也勃然,其灭也忽然,北方之强也。其信从者,

上自宫闱 ,下至将相而止,主义为‘压汉’。南革之乱,起于戊戌,成于甲

辰,至庚戌,辰戌一冲而爆发,然其兴也渐进,其灭也潜消.南方之强也。

其信从者,下自土大夫,上亦至将相而止,主义为 ‘逐满’。此二乱党,皆

① 痸 (zhì,音窒)犬——痸同瘈,痸犬即疯狗。

① 三元甲子——我国旧时纪年,用十干和十二支依次轮配,每六十年轮转一次,叫甲子。术数家又以一百

八十年算作一同,其中每一个六十年叫上元甲子,第二十叫中元甲子,第三个叫下元甲子,合称“三元甲

子。”

① 宫闱(wéi,音违)——谓后妃所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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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酿劫运,亦皆所以汗文明也。北拳之乱,所以渐渐逼出甲辰之变法;南

革之乱,所以追出甲寅之变法。甲寅之后,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满、汉

之疑忌,尽皆销灭,魏真人《参同契》所说,‘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

辰属土,万物生于土,故甲辰以后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拆甲,如笋之解

箨 。其实,满目所见者皆木甲竹箨也,而真苞已隐藏其中矣。十年之间,箨

甲渐解,至甲寅而齐,寅属木,为花萼之象。甲寅以后力文明华敷之世,虽

灿烂可观,尚不足与他国齐趋并驾。直至甲子,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

矣。然后由欧洲新文明进而复我三皇五帝旧文明,骎 进于大同之世矣。然此

事尚远,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听得欢欣鼓舞,因又问道:“像这北拳南革,这些人究竟是何因缘?

天为何要生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请教。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仔

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为甚么又要生这些恶人做甚么呢?俗

语话岂不是 ‘瞎倒乱’吗?黄龙子点头长叹,默无一言。稍停,问子平道:

“你莫非以为上帝是尊无二上之神圣吗?”子平答道:“自然是了。”黄龙

摇头道:“还有一位尊者,比上帝还要了得呢!”

子平大惊,说道:“这就奇了!不但中国自有书籍以来,未曾听得有比

上帝再尊的,即环球各国亦没有人说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这真是闻

所未闻了!”黄龙子道:“你看过佛经,知道阿修罗王与上帝争战之事吗?”

子平道:“那却晓得,然我实不信。”

黄龙子道:“这话不但佛经上说,就是西洋各国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

之说。那是丝毫不错的。须知阿修罗隔若千年便与上帝争战一次,未后总是

阿修罗败,再过若干年,又来争战。试问,当阿修罗战败之时,上帝为甚么

不把他灭了呢,等他过若干年,又来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个智也;知道

他害人,而不灭之,是不仁也。岂有个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见上帝的力量

是灭不动他,可想而知了。譬如两国相战,虽有胜败之不同,彼一国即不能

灭此一国,又不能使此一国降伏为属国,虽然战胜。则两国仍为平等之国,

这是一定的道理,上帝与阿修罗亦然,既不能灭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

命是听,则阿修罗与上帝便为平等之国,而上帝与阿修罗又皆不能出这位尊

者之范围;所以晓得这位尊者,位分实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问道:“我从未听说过!请教这位尊者是何法号呢?”黄龙子道:

“法号叫做‘势力尊者’。势力之所至,虽上帝亦不能违拗他。我说个比方

给你听: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

量已用足了。你试想,若夏天之树本,百草,百虫,无不满足的时候,若由

着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里去

找块空地容放这些物事呢?所以就让这霜雪寒风出世,拚命的一杀,杀得干

干净净的,再让上天来好生,这霜雪寒风就算是阿修罗的部下了。又可知这

一生一杀都是 ‘势力尊者’的作用。此尚是粗浅的比方,不甚的确;要推其

精义,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尽的。”

玙姑听了,道:“龙叔,今朝何以发出这等奇辟的议论?不但申先生未

曾听说,连我也未曾听说过,究竟还是真有个 ‘势力尊者,呢,还是龙叔的

② 箨 (tuò,音唾)——竹笋上一片片的皮。

③ 华敷——花开。文明华敷,即文明开花的意思。

④ 骎 (qīn,音侵)——形容马跑得很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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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黄龙子道:”你且说是有一个上帝没有?如有一个上帝,则一定有

一个 ‘势力尊者’。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罗都是‘势力尊者’的化身。”玙姑

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势力尊者’就是儒家说的个‘无极’,上帝同

阿修罗王合起来就是个 ‘太极’!对不对呢?”黄龙子道:“是的,不错。”

申子平亦欢喜,起立道:“被玙姑这一讲,连我也明白了!”

黄龙子道:“且慢。是却是了,然而被你们这一讲,岂不上帝同阿修罗

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吗?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说‘无极’‘太极’的妥当。

要知上帝同阿修罗乃实有其人,实有其事。且等我慢慢讲与你听,不懂这个

道理,万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将来申先生庶几不至于搅到这两重恶

障里去。就是玙姑,道根尚浅,也该留心点为是。

“我先讲这个‘势力尊者’,即主持太阳宫者是也。环绕太阳之行星皆

凭这个太阳为主动力。由此可知,凡属这个太阳部下的势力总是一样,无有

分别。又因这感动力所及之处与那本地的应动力相交,生出种种变相,莫可

纪述。所以各宗教家的书总不及儒家的《易经》为最精妙。《易经》一书专

讲爻 象。何以谓之爻象?你且看这 ‘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画道:“一

撇一捺,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尽于这两

交了。初交为正,再交为变,一正一变,互相乘除,就没有纪极了。这个道

理甚精微,他们算学家略懂得一点。算学家说同名相乘为 ‘正’,异名相乘

为 ‘负’,无论你加减乘除,怎样变法,总出不了这‘正’‘负’两个字的

范围。所以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可矣’,只有个再,没有

个三。

“话休絮聒。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说一番。这拳譬如人的拳头,一拳

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罢了,没甚要紧。然一拳打得巧时,也会送了人的性

命。倘若躲过去,也就没事。将来北拳的那一拳,也几乎送了国家的性命,

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过的。若说那革呢,革是个皮,即如马革

牛革,是从头到脚无处不包着的。莫说是皮肤小病,要知道浑身溃烂起来,

也会致命的,只是发作的慢,若留心医治,也不致于有害大事。惟此 ‘革’

字上应卦象,不可小觑 了他。诸位切忌:若搅入他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

溃烂,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泽火革’卦演说一番,先讲这‘泽’字。山泽通气,泽就

是溪河,溪河里不是水吗?《管子》说:‘泽下尺,升上尺。’常云:‘恩

泽下于民。’这 ‘泽’字不明明是个好字眼吗?为甚么‘泽火革’便是个凶

卦呢?偏又有个 ‘水火既济’的个吉卦放在那里,岂不令人纳闷?要知这两

卦的分别就在 ‘阴’‘阳’二字上。坎水是阳水,所以就成个‘水火既济’,

吉卦;兑水是阴水,所以成了个 ‘泽火革’,凶卦。坎水阳德,从悲天悯人

上起的,所以成了个既济之象;兑水阴德,从愤懑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个

革象。你看,《彖辞》上说道:‘泽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你想,

① “无极”——无极和下面的太极,是我国古典哲学的两个抽象的术语。“无极”指物质世界之先,无所不

包的“道”,“太极”指整个世界的总和。

① 爻(y áo,音姚)——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

② 觑 (qù,音趣)——看;瞧。

③ 彖辞——《易经》是一部古代的占卜书,内共六十四卦。这里的《彖辞》,又名《彖传》,是统论每卦

含义、旨趣的文字。据说是孔子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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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这个人家会兴旺吗?初起总想独据一个丈夫,

及至不行,则破败主义就出来了。因爱丈夫而争,既争之后,虽损伤丈夫也

不顾了;再争,则破丈夫之家也不顾了;再争,则断送自己性命也不顾了:

这叫做妒妇之性质。圣人只用 ‘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两句,把这南革诸

公的小像直画出来,比那照像照的还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领,初起都是官商人物,并都是聪明出众的人才。因为

所秉的是妇女阴水嫉妒性质,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

得开了。由愤懑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坏。这破坏岂是一人做得的事呢?于是

同类相呼, ‘水流湿,火就燥’,渐渐的越聚越多,钩连上些人家的败类子

弟,一发做得如火如茶。其已得举人、进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谈朝

廷革命;其读书不成,无着子弟,就学两句爱皮西提衣或阿衣乌爱窝,便谈

家庭革命。一谈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国法人情的拘束,岂不大痛快呢?

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伤食;饮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

理,不畏国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这种痛快,不有人灾,必有鬼祸,能

得长久吗?”

玙姑道:“我也常听父亲说起,现在玉帝失权,阿修罗当道。然则这北

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黄龙子道:“那是自然,圣贤仙佛,

谁肯做这些事呢?”

子平问道:“上帝何以也会失权?”黄龙子道:“名为‘失权’,其实

只是 ‘让权’,并‘让权’二字,还是假名;要论其实在,只可以叫做‘伏

权’。譬如秋冬的肃杀,难道真是杀吗?只是将生气伏一伏,蓄点力量,做

来年的生长。道家说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

刍狗。’又云: ‘取已陈之刍狗而卧其下,必昧。’春夏所生之物,当秋冬

都是已陈之刍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说是 ‘势力尊者’的作用。上

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总只有两派:一派讲公利的,就

是上帝部下的圣贤仙佛;一派讲私利的,就是阿修罗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败了天理国法人情,何以还有人信服他呢?”

黄龙子道:“你当天理国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时代才破败吗?久已亡失的了!

《西游记》是部传道的书,满纸寓言。他说那乌鸡国王现坐着的是个假王,

真王却在八角琉璃井内。现在的天理国法人情就是坐在乌鸡国金銮殿上的个

假王,所以要借着南革的力量,把这假王打死,然后慢慢地从八角琉璃井内

把真王请出来。等到真天理国法人情出来,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问:“这真假是怎样个分别呢?”黄龙子道:“《西游记》上说

着呢:叫太子问母后,便知道了。母后说道: ‘三年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

冷如冰。’这 ‘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凭据。其讲公利的人,全是一片

爱人的心,所以发出来是口暖气;其讲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

发出来是口冷气。

“还有一个秘诀,我尽数奉告,请牢牢记住,将来就不至入那北拳南革

的大劫数了。北拳以有鬼神为作用,南革以无鬼神为作用。说有鬼神,就可

以装妖作怪,鼓惑乡愚,其志不过如此而已。若说无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

第一条,说无鬼就可以不敬祖宗,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说无神则无阴谴,

无天刑,一切违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动破败子弟的兴头。他却

必须住在租界或外国,以骋他反背国法的手段;必须痛诋人说有鬼神的,以

骋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须说叛臣贼子是豪杰,忠臣良吏为奴性,以骋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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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人情的手段。大都皆有辩才,以文其说。就如那妒妇破坏人家,他却也有

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说出来,可知道家也却被他破了,南革诸君的议论也有

惊采绝艳的处所,可知道世道却被他搅坏了。

“总之,这种乱党,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别,其在北京及通部大邑

的难以辨别,但牢牢记住: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党人,力避无鬼神的便是南

革党人。若遇此等人,敬而远之,以免杀身之祸,要紧,要紧!”

申子平听得五体投地佩服。再要问时,听窗外晨鸡已经“喔喔”的啼了。

玙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遂道了一声“安置”,推开角门进去。

① ②

黄龙子就在对面榻上取了几本书做枕头,身子一敧 ,已经齁声雷起。申子

平把将才的话又细细的默记了两遍,方始睡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① 敧 (y ī,音伊)——通倚。

② 齁声 (hōu )——鼾声:熟睡时的鼻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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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

话说申子平一觉睡醒,红日已经满窗,慌忙起来。黄龙子不知几时已经

去了。老苍头送进热水洗脸,少停又送进几盘几碗的早饭来。子平道:“不

用费心,替我姑娘前道谢,我还要赶路呢。”说着,玙姑已走出来,说道:

“昨日龙叔不说吗,倘早去也是没用,刘仁甫午牌时候方能到关帝庙呢,用

过饭去不迟。”

子平依话用饭,又坐了一刻,辞了玙姑,径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烟

稠密。店面虽不多,两边摆地摊,售卖农家器具及乡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

足。问了乡人,才寻着了关帝庙。果然刘仁甫已到,相见叙过寒温,便将老

残书信取出。

仁甫接了,说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门里规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

令兄知人之明,总是不去的为是。因为接着金二哥捎来铁哥的信,说一定叫

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树峪难走,觅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辞。一切总请二先

生代为力辞方好。不是躲懒,也不是拿乔 ,实在恐不胜任,有误尊事,务求

原谅。”子平说:“不必过谦。家兄恐别人请不动先生,所以叫小弟专诚敦

请的。”

刘仁甫见辞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东造果

然待之以上宾之礼,其余一切均照老残所嘱付的办理。初起也还有一两起盗

案,一月之后,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这且不表。

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

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心里诧异道:“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这

是甚么缘故呢?”正在踌躇,只见门外进来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人!

快打通了!大约明日一早晨就可以过去了!”老残也无暇访问,且找了店家,

问道:“有屋子没有?”店家说:“都住满了,请到别家去罢。”老残说:

“我已走了两家,都没有屋子,你可以对付一问罢,不管好歹。”店家道:

“此地实在没法了。东隔壁店里,午后走了一帮客,你老赶紧去,或者还没

有住满呢。”

老残随即到东边店里,问了店家,居然还有两间屋子空着,当即搬了行

李进去。店小二跑来打了洗脸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线香放在桌上,说道:

“客人抽烟。”老残问:“这儿为甚么热闹?各家店都住满了。”店小二道:

“刮了几天的大北风,打大前儿,河里就淌凌,凌块子有间把屋子大,摆渡

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坏了,到了昨日,上湾子凌插住了,这湾子

底下可以走船呢,却又被河边上的凌,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昨儿晚上,

东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见抚台回话,走到此地,过不去,急的甚么似的,住

在县衙门里,派了河夫、地保打冻。今儿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

里不要歇手,歇了手,还是冻上。你老看,客店里都满着,全是过不去河的

人。我们店里今早晨还是满满的。因为有一帮客,内中有个年老的,在河沿

上看了半天,说是 ‘冻是打不开的了,不必在这里死等,我们赶到雒口,看

有法子想没有,到那里再打主意罢’。午牌时候才开车去的,你老真好造化。

不然,真没有屋子住。”店小二将话说完,也就去了。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

① 拿乔——对别人的请求,故意装腔做势,搭架子,抬高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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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

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

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

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

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

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

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

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

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

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

的站起来,像个小插屏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

了。老残复行往下游走去,过了原来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见有两只船。船

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时,又望后打。河的对岸,也有两

只船,也是这么打。看看天色渐渐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树,一棵

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丝一丝的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

回到店里,开了门,喊店小二来,点上了灯,吃过晚饭,又到堤上闲步。

这时北风已息,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利害些。幸得老残早已

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只见那打冰船,还在

那里打。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

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

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

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

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

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

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

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

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

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

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

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

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

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

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

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

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

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

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缘

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

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

①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挹,yì,音溢。舀;吸取。见《诗·小雅·大东》。斗,盛酒的器具。

诗言天上的北斗星高高在上,虚有“斗”名,却并无舀酒浆的恨用。意在讽刺当官的并不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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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

冻上。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总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因此老残也

就只有这个法子了。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

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

了也不甚诧异。回到房中,打开书筐,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

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

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原来

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

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著。再把那细目翻

② ③

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脁 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脁五十

四首,沈约三十七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

着看看,实看不出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闿运

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 《湘军志》一书做的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

这诗选的未惬人意呢?”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

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 《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

翰风 的《古诗录》差强人意。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

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老残道:

“我昨日到的。”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那家人见老残楞

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

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么就

不认得你了呢!”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老残笑道:“人

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

闷的慌,找他谈天去。”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

买八百万料。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

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

里?”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

居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前些时部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

这儿的。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

来吃不吃呢。”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

⑤ ⑥

转了御史 ,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

② 谢朓 (tiǎo,音挑)—(464—499 )南朝齐诗人,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

③ 沈约——南朝梁文学家。字休文,吴兴武康 (今浙江德清武康镇)人。

① 王壬秋闿运——王闿 (kǎi,音凯)运 (1833—1916)中国学者、文学家。字壬(rén,音人)秋,湖南湘

潭人,清咸丰举人。

② 沈归愚——沈德潜 (1673—1769)清诗人。宁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吴县)人。

③ 王渔洋——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贴上,号阮序,又号“渔洋山人”,清诗人。

④ 张翰风——张琦,字翰风,清古文家。

⑤ 御史——官名。秦以前为史官。明清仅存监察御史,分道纠察。

⑥ 军机达拉密——清朝自雍正开始,设立军机处。除军机大臣外,其僚属称为军机章京。通称小军机。乾

隆时定为满、汉两班,各八人,后增四班三十二人。每班有领班、帮领班各一人,满语称为“达拉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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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军机的八行 ,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到房里

又看了半本诗,看不见了,点上蜡烛。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

翁,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彼此作过了揖,

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

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

几个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燉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

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罢。古人云: ‘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冻河

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了。”老残道:“甚好,甚

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人瑞看桌上放的书,顺手揭起

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也随便看了几首,

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房门锁上,就随着人瑞

到上房里来。看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

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人瑞问:“饭得

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十分烂。”人瑞道:“先拿

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

老残问:“还有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杯筷安置停妥,

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去。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明间西首

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

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

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

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

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

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无奈中国无

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

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枝广竹烟枪,两边两个

枕头。人瑞让老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枝烟签子,挑烟来烧,

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

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品,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利害

呢?”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上瘾吃的,一个也没有,都是

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

之累。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

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

儿;后头一个有十五六岁,爪子脸儿。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人瑞

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

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

⑦ 八行——旧时信笺多为每张八行,一般称人情请托的信件就叫“八行书”,或“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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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残就脱了鞋子,挪到炕里边

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人瑞道:

“不然,此地还是没有。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他

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前月他爹死了,他

妈回来,因恐怕他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此地不上店。这是我闷极无聊,

叫他们找了来的。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的。

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错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人瑞道:“铁爷不

吃烟,你叫他烧给我吃罢。”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

上在斗上,递过去。人瑞“呼呼”价吃完。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

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遂让老残上坐,自已

对坐,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

一加,放下酒壶,举箸来先布老残的菜。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

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随又布了黄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环布了

一箸子菜。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箸。翠花

说:“我自己来吃罢。”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

来了。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

声:“来啊!”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高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

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连声道:

“喳,喳。”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著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

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

老爷们。”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

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道:“知道了。”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

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老残说:“不用布最好,”人瑞举杯道:

“我们干一杯罢。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

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

件,都有徽号,您知道不知道?”老残说:“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说

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

德’的鸡;这叫 ‘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

心如水,的汤。”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

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家人捧上自己燉的鸡来。老残道:

“酒很够了,就趁热盛饭来吃罢。”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翠花立起,接

过饭碗,送到备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

们还是炕上坐罢。”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残敧在上首,人瑞

敧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翠环坐在炕沿上,无事做,拿着

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老残,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您

也该做首诗,我们拜读拜读。”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

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 ‘酒色过度,的鸭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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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

罢,彼此呵呵大笑。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看。”人瑞道:“那

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老残摇头

道:“留给你题罢。”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

你吗!”就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

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您写罢。”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

花掌烛,翠环捧砚,我来掸灰。”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

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块底下,把灰掸了。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

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来,来,来!”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

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七歪八扭的写起

来了。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肥。

顷刻写完,看是: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

后冰逐前冰,相陵得相亚。

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

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驾。

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

右黄入瑞罢。”人瑞道:“那可耍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

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

生炭添上。老残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

子睡觉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

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

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听。”老残只

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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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①

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

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

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什么话?”老残一一告诉他听;他便凝神

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

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

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结我听,听来听去,

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

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

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

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 ‘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

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

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 ;不是说他沉鱼

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

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回了

问,那个姐儿说: ‘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

体己,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

要什么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 ‘正账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

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

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

能问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候辛苦钱。’再三央告

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 ‘你们这些强

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忘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

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你老的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

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各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

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

水不可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

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

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

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

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清罢。既是明天

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

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

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

答:“不能动身。”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

“没有。”

① 王嫱 (qiáng,音强)——即王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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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

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

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

的。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总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难得今

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你看,

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

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

应酬的话。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

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

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

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

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

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

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

两个皮科儿 ,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

②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

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

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

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

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

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

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

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

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

作声了。

老残此刻敧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

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

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

种痛爱怜惜,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馑,或因其父吃鸦片烟,

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

这门户人家,被鸨几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

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

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

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

① 皮科儿——打趣、调侃人的话。

② 吃冷猪肉——古时每年仲春(二月)、仲秋(八月),各州县都要举行祭祀孔子的典礼,礼毕,将祭祀

的肉(胙肉)分给参加祭典的儒生。陪孔子受祭的,还有经皇帝批准“从祀孔庙”的历代名儒。胙肉全是

冷的,“圣贤”受祭和儒生分吃胙肉,俗话都说“吃冷猪肉”。道学先生是想死后“从祀孔庙”的,“想

吃冷猪肉”就成了对道学先生的讥诮。

① 鸨 (bǎo,音保)儿——旧社会开妓院的女人,也叫鸨母、老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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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

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

“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

了。你这是何苦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

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

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

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

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

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

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

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

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

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

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

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

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

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我也安静些。”

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

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

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

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

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

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

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

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

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

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

出一块手巾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

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

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实,

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

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讨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

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

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

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

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

人。只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

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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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

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

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

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

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

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只不

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

怕一定总还有呢”。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

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

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

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

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

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

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

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

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

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 ‘万贯家财’,

一万贯家财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

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

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

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

废了民捻,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 ‘这

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

王八旦大人们说: ‘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

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

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

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门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

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 ‘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

头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

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

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

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

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

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

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

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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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

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

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

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

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

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

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

见人嚷说: ‘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

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

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

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

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拚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

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 ‘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

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

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 ‘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

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土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

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 ‘今年怎正利害?’齐二叔说:‘可不

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

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

今年之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

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

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 ‘可不是

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漫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

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

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 ‘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

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

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

缝子。渐渐听说: ‘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

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

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没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

住的听人说: ‘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

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后来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

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 ‘店里整

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

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

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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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

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 ‘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待得走

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

俺妈看见, ‘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

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 ‘不要紧!心

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吷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

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 ‘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

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

‘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

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听

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治河策》。

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

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

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

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

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

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者将曰:若

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

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

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

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事。

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

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

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

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

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

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

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

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 ‘如果可以一劳永逸,

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徙出去呢?’宫保说: ‘只有这个办法,尚属

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

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

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一年我也在齐东县,

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门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

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

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

① 司道——巡抚的主要属官。

② 储同人——储欣,字同人,清初散文家,宜兴 (今江苏)人。康熙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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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

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

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干啥?”翠花道:“馒头功德

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不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

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

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有

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

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

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

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

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未可知,然创此议

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

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

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

“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

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

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

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

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

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

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

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

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

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

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

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

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再要跟人

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

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炕,不管做甚么,丫头、老

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

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

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 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

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

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

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

① 蒯 (kuǎi)——姓。

① 谢犒 (kào,音铐)——犒劳;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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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

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

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

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

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

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 ,一定

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号啕

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

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

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

了。快快别哭罢!”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骨鼕骨鼕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

响头。老残连忙将他搀起。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

个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

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

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

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

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

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

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

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

如?”人瑞道:“极是,极是!”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

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

放的。”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

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筐中所有,颇不敷用,要

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

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

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

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

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

倘若被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 ,那就受

他的拿捏 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

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

② 结草衔环——《左传·宣十五年》记载:晋大夫魏颗在他父亲死后,把他父亲的一个爱妾另嫁了,没有

让她殉葬,后来同秦作战时,这个女子父亲的鬼魂出现,将地上的草结了起来,绊倒了敌方的大将,使魏

颗取得胜利。 《后汉书·杨震传》注引《续齐谐记》记载,后汉杨宝幼时,救了一只黄雀,“夜有黄衣童

子衔白环四枚”相报,并祝愿杨宝子孙四代都做大官。故“结草衔环”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

③ 鼕 (dōng,音冬)——冬的繁体字。象声词,形容敲鼓或敲门等声音。

① 讲盘子——讲价钱,讨价还价。

拿 捏——刁难;要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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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

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

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

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

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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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之法商议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

“你适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人命,又有夭矫离奇

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

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议了半天。正经勾当,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

两口烟,提提神,告诉你。”

翠环此刻心里蜜蜜的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赶紧拿过

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

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 的老家。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

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

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

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吃饭,每人家有四五十

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却承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管理一

切事务。只是这个承继儿子不甚学好,所以魏老儿很不喜欢他,却喜欢这个

女婿如同珍宝一般。谁知这个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时气 ,到了八月半边,就

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伤心,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

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今年甘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

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

怕他劳神,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今年十九岁,像貌长的如花似玉,又

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

叫做 ‘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性格极其温柔,

轻易不肯开口,所以人越发看他老实没用,起他个浑名叫 ‘二呆子’。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

户下,那有那么俊俏男子来配他呢?只有邻村一个吴二浪子,人却生得倜傥

不群,像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

亲,一向往来,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是这吴二浪子曾经托人来求亲。

贾老儿暗想,这个亲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浪子,乡下已经偷

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时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顽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

不回来。心里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下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

就没有应许。以后却是再要找个人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所以把这亲事

就此搁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贾老大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二、十

三、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姑娘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

听人说,贾老儿家全家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连忙跑来看时,却

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全家人都死尽,止有贾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

泪人似的。顷刻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

听见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啕大哭。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

① 齐东野人——刘东:齐国 (在今山东北部)东部。野人:乡下人。这里故意将“齐东野人”当作专名,

是穿插进去的玩笑话。

② 时气——因气候失常而流行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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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

二夫妻两名,旁边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

丫头一名;厢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厢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

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县里次日一清早,带同仵作下乡一一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

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

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申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突然贾家遣个抱告 ,

言已查出被人谋害形迹。”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起头来喊道:“您瞧!窗户怎样这么红呀?”一言

未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嘈杂,大声喊叫说:“起火!

起火!”几个连忙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正是老残住的厢

房后身。老残连忙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

两个人,帮铁老爷搬东西!”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

舌已自由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忙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

头绊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

过东边去了。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众人,进上房去抢

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

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

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

样不少,却还多了一件,赶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

物事?原来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难堪,

所以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具官就要来

的。”二翠听说,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

火。无奈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

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

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

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地方没了火

头。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个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有数十个人运冰

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

接不到上房这边来。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外面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

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火。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

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渐渐

的熄了。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

受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怎样,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

① 仵 (wǔ,音伍)作——旧时官衙中检验尸体的差役。

② 抱告——清朝通例:乡绅或妇女进行诉讼,可以派遣家中仆人或亲属代表投状和出庭对质,叫“抱告”。

① 饬 (chì,音斥)人——命令人。

② 宪台——御史台的别称。后世用作地方官吏对知府以上长官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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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子翁,我介绍你会个人。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颇有关系,那个案

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

会。”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残,请这边来!”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官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

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具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

子 ,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

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

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 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

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子谨听了,欢

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

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

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

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

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搅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

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

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只,布衫裤两件,破

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

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

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

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

那里人?怎么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

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

上二更多天,才稍为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

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着好些粟秸,

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

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

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糊涂,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

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

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

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

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嘱人瑞,

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

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

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

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人瑞道:“咦!不

害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

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

① 马扎子——一种可以折叠的坐具。便于出行时在马上携带,故称。

② 绝物——指天下少有的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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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

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

腌臢 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

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

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

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那

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

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

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

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

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

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到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

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

宋板书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着

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甚么说的?”

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

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

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

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

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

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

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

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

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啊!”

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抱

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

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

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

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

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

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 ‘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

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几供称: ‘月饼是大街

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

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的。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

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

罢了。子谨心里觉得仵作相验,实非中毒;自己又亲身细验,实无中毒情形。

即使月饼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分别吗?

“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

① 腌臢 (ā zā,音阿扎)——脏;不干净。

① 擘 (bāi)——同“掰”,用手把东西分开或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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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门生,专学他老师,清廉得格登登

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晕

绝过去,却无口供。那知冤家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却是愚忠老实人,

看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打点,一投投到一个乡

绅胡举人家。”

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进来,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收

拾铺盖。”黄升道:“铺盖怎样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

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

姐儿俩打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

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甚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

栖,赶紧说,投到这胡举人家怎么样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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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六千金买得凌迟罪 一封书驱走丧门星

话说老残急忙要问他投到胡举人家便怎样了。人瑞道:“你越着急,我

越不着急!我还要抽两口烟呢!”老残急于要听他说,就叫:“翠环,你赶

紧烧两口,让他吃了好说。”翠环拿着签子便烧。黄升从里面把行李放好,

出来回道:“他们的铺盖,叫他伙计来放。”人瑞点点头。一刻,见先来的

那个伙计,跟着黄升进去了。原来马头上规矩:凡妓女的铺盖,必须他伙计

自行来放,家人断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铺盖之外还有甚么应用的物事,他

伙计知道放在甚么所在,妓女探手便得,若是别人放的,就无处寻觅了。

却说伙计放完铺盖出来,说道:“翠环的烧了,怎么样呢?”人瑞道:

那你就不用管罢。”老残道:“我知道。你明天来,我赔你二十两银子,重

做就是了。”伙计说:“不是为银子,老爷请放心,为的是今儿夜里。”人

瑞道:“叫你不要管,你还不明白吗?”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

去罢。”那伙计才低着头出去。

人瑞对黄升道:“天很不早了,你把火盆里多添点炭,坐一壶开水在旁

边,把我墨盒子笔取出来,取几张红格子白八行书同信封子出来,取两枝洋

蜡,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罢。”黄升答应了一声“是”,就去照办。

这里人瑞烟也吃完。老残问道:“投到胡举人家怎样呢?”人瑞道:“这

个乡下糊涂老儿,见了胡举人,扒下地就磕头,说: ‘如能救得我主人的,

万代封侯!,胡举人道: ‘封侯不济事,要有钱才能办事呀。这大老爷,我

在省城里也与他同过席,是认得的。你先拿一千银子来,我替你办。我的酬

劳在外。’那老儿便从怀里摸出个皮靴页儿来,取出五百一张的票子两张,

交与胡举人,却又道: ‘但能官司了结无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办。’胡

举人点点头,吃过午饭,就穿了衣冠来拜老刚。”

老残拍着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这浑蛋的胡举人来了呢,老

刚就请见,见了略说了几句套话。胡举人就把这一千银票子双手捧上,说道:

‘这是贾魏氏那一案,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残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还好,却是没有翻。”老

残道:“怎么样呢?”人瑞道:“老刚却笑嘻嘻的双手接了,看了一看,说

道: ‘是谁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吗?’胡举人道: ‘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

县第一个大钱庄,万靠得住。’老刚道: ‘这么大个案情,一千银子那能行

呢?’胡举人道: ‘魏家人说,只要早早了结,没事,就再花多些,他也愿

意。’老刚道: ‘十三条人命,一千银子一条,也还值一万三呢。也罢,既

是老兄来,兄弟情愿减半算,六千五百两银子罢。’胡举人连声答应道:‘可

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刚又道:‘老兄不过是个介绍人,不可专主,请回去切实问他一问,

也不必开票子来,只须老兄写明云:减半六五之数,前途愿出。兄弟凭此,

明日就断结了。’胡举人欢喜的了不得,出去就与那乡下老儿商议。乡下老

儿听说官司可以了结无事,就擅专一回。谅多年宾东,不致遭怪;况且不要

现银子:就高高兴兴的写了个五千五百两的凭据交与胡举人,又写了个五百

两的凭据,为胡举人的谢仪。

① 皮靴页儿——又称“皮靴掖儿”,这里即皮夹子。因为可放于靴筒内,所以叫“靴掖儿。”

① 前途——市语切口,即文言的“彼”口语的“他”,贸易说合,官司关节中代指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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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浑蛋胡举人写了一封信,并这五千五百两凭据,一并送到县衙门里

来。老刚收下,还给个收条。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谨会审的。这些

情节,子谨却一丝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声 ‘带人’。那衙役们早将

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样子。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

那个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凭据和那胡举人的书子,先递给子谨看了一

遍。子谨不便措辞,心中却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刚弼等子谨看过,便问魏老儿道:‘你认得字吗?’魏老儿供:‘本

是读书人,认得字。’又问贾魏氏:‘认得字吗?’供:‘从小上过几年学,

认字不多。’老刚便将这银票、笔据叫差人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

‘不懂这是什么原故。’刚弼道:‘别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这个凭据

是谁的笔迹,下面注着名号,你也不认得吗?’叫差人: ‘你再给那个老头

儿看!’魏老儿看过,供道: ‘这凭据是小的家里管事的写的,但不知他为

甚么事写的。’

“刚弼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了!昨儿有

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一案,叫我设法儿开脱;又说

如果开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们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前日颇能熬刑,

不如趋势讨他个口气罢,我就对胡举人说:“你告诉他管事的去,说害了人

家十三条性命,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条,也该一万三千两。”胡举人说:恐怕

一时拿不出许多。”我说:“只要他心里明白,银子便迟些日子不要紧的。

如果一千银子一条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两银子一条命,也该六千五百两,

不能再少。”胡举人连连答应。我还怕胡举人孟浪,再三叮嘱他,叫他把这

折半的道理告诉你们管事的,如果心服情愿,叫他写个凭据来,银子早迟不

要紧的。第二天,果然写了这个凭据来,我告诉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

甚么要陷害你们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个朝廷家的官,又是抚台特特委

我来帮着王大老爷来审这案子,我若得了你们的银子,开脱了你们,不但辜

负抚台的委任,那十三条冤魂,肯依我吗?我再详细告诉你:倘若人命不是

你谋害的,你家为什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呢?这是第一据。在我这里

花的是六千五百两,在别处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

害的,我告诉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该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

该说:“人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

百两的数目却不敢答应。”为甚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算帐呢?

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许多刑具的苦楚。’

“那爷女两个连连叩头说:‘青天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

一拍,大怒道: ‘我这样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

役炸雷似的答应了一声 ‘嗄’,夹棍拶子望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

“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讲。’几个

差役走上几步,跪一条腿,喊道: ‘请大老爷示。’刚弼道: ‘你们伎俩我

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些,让犯人不甚

吃苦;你们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那

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严刑毙命的处分:我是全晓得

的。今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许拶得他发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

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无论你甚么好汉,也不怕你不招!’

“可怜一个贾魏氏,不到两天,就真熬不过了,哭得一丝半气的,又忍

不得老父受刑,就说道: ‘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谋害的,父亲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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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知情!’刚弼道: ‘你为什么害他全家?’魏氏道: ‘我为妯娌不和,

有心谋害。’刚弼道: ‘妯娌不和,你害他一个人很够了,为甚么毒他一家

子呢?’魏氏道: ‘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没有法子,只好把毒药放在月饼馅

子里。因为他最好吃月饼,让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刚弼问:

‘月饼馅子里,你放的甚么毒药呢?’供:‘是砒霜。’‘那里来的砒霜呢?’

供: ‘叫人药店里买的。’“那家药店里买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

买的,所以不晓得那家药店。’问: ‘叫谁买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

死了的长工王二。’问: ‘既是王二替你买的,何以他又肯吃这月饼受毒死

了呢?’供: ‘我叫他买砒的时候,只说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问:

‘你说你父亲不知情,你岂有个不同他商议的呢?’供:‘这砒是在婆家买

的,买得好多天了。正想趁个机会放在小婶吃食碗里,值几日都无隙可乘,

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们做月饼馅子,问他们何用,他们说送我家节礼,趁

无人的时候,就把砒霜搅在馅子里了。’

“刚弼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又问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

的一丝不错。只是我听人说,你公公平常待你极为刻薄,是有的罢?’魏氏

道: ‘公公侍我如待亲身女儿一般恩惠,没有再厚的了。’刚弼道: ‘你公

公横竖已死,你何必替他回护呢?’魏氏听了,抬起头来,柳眉倒竖,杏眼

圆睁,大叫道: ‘刚大老爷!你不过要成就我个凌迟的罪名!现在我已遂了

你的愿了,既杀了公公,总是个凌迟!你又何必要坐成个故杀呢?你家也有

儿女呀!劝你退后些罢!’刚弼一笑道: ‘论做官的道理呢,原该追究个水

尽山穷;然既已如此,先让他把这个供画了。

再说黄人瑞道:“这是前两天的事,现在他还要算计那个老头子呢。昨

日我在县衙门里吃饭,王子谨气得要死,逼得不好开口,一开口,仿佛得了

魏家若干银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觉得这案情不妥当,然也没有法想,

商议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寿弄来才行。这瘟刚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

廉,恐怕比他还靠得住些。白子寿的人品学问,为众所推服,他还不敢藐视,

舍此更无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两天内就要上详,宫保的性子又急,若奏

出去就不好设法了。只是没法通到官保面前去,凡我们同寅 ,都要避点嫌疑。

昨日我看见老哥,我从心眼里欢喜出来,请你想个甚么法子。”

老残道:“我也没有长策。不过这种事情,其势已迫,不能计出万全的。

只有就此情形,我详细写封信禀宫保,请宫保派白太尊来覆审。至于这一炮

响不响,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辈眼目中,尽心

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罢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迟,笔墨纸张都

预备好了,请你老人家就此动笔。翠环,你去点蜡烛,泡茶。”

老残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里坐下。翠环把洋烛也点着了。老残揭开

墨盒,拔出笔来,铺好了纸,拈笔便写。那知墨盒子已冻得像块石头,笔也

冻得像个枣核子,半笔也写不下去。翠环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烘,老残将笔

拿在手里,向着火盆一头烘,一头想。半霎功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

烊了。老残蘸墨就写,写两行,烘一烘,不过半个多时辰,信已写好,加了

个封皮,打算问人瑞,信已写妥,交给谁送去?对翠环道:“你请黄老爷进

来。”

翠环把房门帘一揭,“格格”的笑个不止,低低喊道:“铁老,你来瞧!”

① 同寅——旧称在同一处做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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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望外一看,原来黄人瑞在南首,双手抱着烟枪,头歪在枕头上,口里拖

三四寸长一条口涎,腿上却盖了一条狼皮褥子;再看那边,翠花睡在虎皮毯

上,两只脚都缩在衣服里头,两只手超在袖子里,头却不在枕头上,半个脸

缩在衣服大襟里,半个脸靠着袖子,两个人都睡得实沉沉的了。

老残看了说:“这可要不得,快点喊他们起来!”老残就去拍人瑞,说:

“醒醒罢,这样要受病的!”人瑞惊觉,懵里懵懂的,睁开眼说道:“呵,

呵!信写好了吗?”老残说:“写好了。”人瑞挣扎着坐起。只见口边那条

涎水,由袖子上滚到烟盘里,跌成几段,原来久己化作一条冰了!老残拍人

瑞的时候,翠环却到翠花身边,先向他衣服摸着两只脚,用力往外一扯。翠

花惊醒,连喊:“谁,谁,谁?”连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冻死我了!”

两人起来,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无人添炭,只剩一层白灰,几星

余火,却还有热气。翠环道:“屋里火盆旺着呢,快向屋里烘去罢。”四人

遂同到里边屋来。翠花看铺盖,三分俱已摊得齐楚,就去看他县里送来的,

却是一床蓝湖绉被,一床红湖绉被,两条大呢褥子,一个枕头。指给老残道:

“你瞧这铺盖好不好?”老残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写完了,

请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过信来,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说:“很切实的。

我想总该灵罢。”老残道:“怎样送去呢?”人瑞腰里摸出表来一看,说:

“四下钟,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县里差个人去。”老残道:“县里人都

起身得迟,不如天明后,同店家商议,雇个人去更妥。只是这河难得过去。”

人瑞道:“河里昨晚就有人跑凌,单身人过河很便当的。”大家烘看火,随

便闲话。

两三点钟工夫,极容易过,不知不觉,东方已自明了。人瑞喊起黄升,

叫他向店家商议,雇个人到省城送信,说:“不过四十里地,如晌午以前送

到,下午取得收条来,我赏银十两。”停了一刻,只见店伙同了一个人来说:

“这是我兄弟,如大老爷送信,他可以去。他送过几回信,颇在行,到衙门

里也敢进去,请大老爷放心。”当时人瑞就把上抚台的禀交给他,自收拾投

递去了。

这里人瑞道:“我们这时该睡了。”黄、铁睡在两边,二翠睡在当中,

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午牌时候。翠花家伙计早已在前面

等候,接了他姊妹两个回去,将铺盖卷了,一并掮着就走。人瑞道:“傍晚

就送他们姐儿俩来,我们这儿不派人去叫了。”伙计答应着“是”,便同两

人前去。翠环回过头来眼泪汪汪的道:“您别忘了阿!”人瑞、老残俱笑着

点点头。

二人洗脸。歇了片刻就吃午饭。饭毕,已两下多钟,人瑞自进县署去了,

说:“倘有回信,喊我一声。”老残说:“知道,你请罢。”

人瑞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只见店家领那送信的人,一头大汗,走进店

来,怀里取出一个马封,紫花大印,拆开,里面回信两封:一封是庄宫保亲

笔,字比核桃还大;一封是内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现署泰安,

即派人去代理,大约五七天可到。”并云:“宫保深盼阁下少候两日,等白

太尊到,商酌一切”云云。老残看了,对送信人说:“你歇着罢,晚上来领

赏。喊黄二爷来。”店家说:“同黄大老爷进衙门去了。”老残想:“这信

交谁送去呢?不如亲身去走一遭罢。”就告店家,锁了门,竟自投县衙门来。

进了大门,见出出进进人役甚多,知有堂事。进了仪门,果见大堂上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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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森森,许多差役两旁立着。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么

案情?”立在差役身后,却看不见。

只听堂上嚷道:“贾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无可挽

回,你却极力开脱你那父亲,说他并不知情,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县也没

有个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奸夫来,你父亲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

想,你那奸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这样苦法,他到躲得远远的,连饭都不替

你送一碗,这人的情义也就很薄的了,你却抵死不肯招出他来,反令生身老

父,替他担着死罪。圣人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为了父

亲尚且顾不得他,何况一个相好的男人呢!我劝你招了的好。”只听底下只

是嘤嘤啜泣。又听堂上喝道:“你还不招吗?不招我又要动刑了!”

又听底下一丝半气的说了几句,听不出甚么话来。只听堂上嚷道:“他

说甚么?”听一个书吏上去回道:“贾魏氏说,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爷怎样

分付,他怎样招;叫他捏造一个奸夫出来,实实无从捏造。”

又听堂上把惊堂一拍,骂道:“这个淫妇,真正刁狡!拶起来!”堂下

无限的人大叫了一声“嗄”,只听跑上几个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

绰”的一声,惊心动魄。

老残听到这里,怒气上冲,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开,

大叫一声:“站开!让我过去!”差人一闪。老残走到中间,只见一个差人

一手提着贾魏氏头发,将头提起,两个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残走上,

将差人一扯,说道:“住手!”便大摇大摆走上暖阁 ,见公案上坐着两人,

下首是王子谨,上首心知就是这刚弼了,先向刚弼打了一躬。

子谨见是老残,慌忙立起。刚弼却不认得,并不起身,喝道:“你是何

人?敢来搅乱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残被拉下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①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语见《左传》桓公十五年。郑国的国君命令雍纠去谋杀他的岳父祭仲,祭仲

的妻子知道了,就问她的母亲:父亲重要还是丈夫重要?她母亲说:男人都可以做女人的丈夫,父亲却只

有一个。于是她就向父亲告了密,结果雍纠反被祭仲杀了。下文“原配丈夫,为了父亲尚且顾不得他,”

就是据这个故事说的。

① 暖阁——旧时官署大堂上设公座的阁子。为一左右斜向前包的屏障,下有底座。高于地面。公案即安设

在底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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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铁炮一声公堂解索 瑶琴三叠旅舍衔环

话说老残看贾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抢上堂去,喊了“住手”。刚弼却不

认得老残为何许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谁知差人见本

县大老爷早经站起,知道此人必有来历,虽然答应了一声“嗄”,却没一个

人敢走上来。

老残看刚弼怒容满面,连声吆喝,却有意呕着他顽,便轻轻的说道:“你

先莫问我是什么人,且让我说两句话。如果说的不对,堂下有的是刑具,你

就打我几板子,夹我一两夹棍,也不要紧。我且问你:“一个垂死的老翁,

一个深闺的女子,案情我却不管,你上他这手铐脚镣是什么意思?难道怕他

越狱走了吗?这是制强盗的刑具,你就随便施于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

在?”

王子谨想不到抚台回信已来,恐怕老残与刚弼堂上较量起来,更下不去,

连忙喊道:“补翁先生,请厅房里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说话。”刚弼气得

目瞪口呆,又见子谨称他补翁,恐怕有点来历,也不敢过于抢白。老残知子

谨为难,遂走过西边来,对着子谨也打了一躬。子谨慌忙还揖,口称:“后

面厅房里坐。”老残说道:“不忙。”却从袖子里取出庄宫保的那个覆书来,

双手递给子谨。

子谨见有紫花大印,不觉喜逐颜开,双手接过,拆开一看,便高声读道:

“示悉。白守耆札到便来,请即传谕王、刚二令,不得滥刑。魏谦父女取保

回家,候白守覆讯。弟耀顿首。”一面递给刚弼去看,一面大声喊道:“奉

抚台传谕,叫把魏谦父女刑具全行松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来再审!”底

下听了,答应一声“嗄”,又大喊道:“当堂松刑罗!当堂松刑罗!”却早

七手八脚,把他父女手铐脚镣,项上的铁链子,一松一个干净,教他上来磕

头,替他喊道:“谢抚台大人恩典!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那刚弼

看信之后,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听到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如同刀

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后堂去了。

子谨仍向老残拱手道:“请厅房里去坐。兄弟略为交代此案,就来奉陪。”

老残拱一拱手道:“请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摇

大摆的走出衙门去了。这里王子谨分付了书吏,叫魏谦父女赶紧取保,今晚

便要叫他们出去才好。书吏一一答应,击鼓退堂。

却说老残回来,一路走着,心里十分高兴,想道:“前日闻得玉贤种种

酷虐,无法可施;今日又亲目见了一个酷吏,却被一封书便救活了两条性命,

比吃了人参果心里还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便是那黄河

的堤埝了。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黄河已冻得同大路一般,小车子已不

断的来往行走,心里想来:“行李既已烧去,更无累赘,明日便可单身回省,

好去置办行李。”转又念道:“袁希明来信,叫我等白公来,以便商酌,明

知白公办理此事,游刃有余;然倘有未能周知之处,岂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吗?

只好耐心等待数日再说。”一面想着,已到店门,顺便踱了回去。看有许多

人正在那里刨挖火里的烬余,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绸碎布,也就不去看

他。回到上房,独自坐地。

过了两个多钟头,只见人瑞从外面进来,口称:“痛快,痛快!”说:

“那瘟刚退堂之后,随即命家人检点行李回省。子谨知道宫保耳软,恐怕他

回省,又出汊子,故极力留他,说: ‘宫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审的话,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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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阁下回省的示谕,此案未了,断不能走。你这样去销差,岂不是同宫保呕

气吗?恐不合你主敬存诚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子谨本想请你

进去吃饭,我说: ‘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罢。’我讨

了这个差使来的。你看好不好?”老残道:“好!你吃白食,我担人情,你

倒便宜!我把他辞掉,看你吃甚么!”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辞,只管辞,

我就陪你挨饿。”

说着,门口已有一个戴红缨帽儿的拿了一个全帖,后面跟着一个挑食盒

的进来,直走到上房,揭起暖帘进来,对着人瑞望老残说:“这位就是铁老

爷罢?”人瑞说:“不错。”那家人便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说:“敝上

说:小县分没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饭,请大老爷包含点。”老残道:“这店

里饭很便当,不消贵上费心,请挑回去,另送别位罢。”家人道:“主人分

付,总要大老爷赏脸。家人万不敢挑回去,要挨骂的。”

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张笺纸,拔开笔帽,对着那家人道:“你叫他们挑到

前头灶屋里去。”那家人揭开盒盖,请老爷们过眼。原来是一桌甚丰的鱼翅

席。老残道:“便饭就当不起。这酒席太客气,更不敢当了。”人瑞用笔在

花笺上已经写完,递与那家人,说:“这是铁老爷的回信,你回去说谢谢就

是了。”又叫黄升赏了家人一吊钱,挑盒子的二百钱。家人打了两个千儿。

这里黄升掌上灯来。不消半个时辰,翠花、翠环俱到。他那伙计不等分

付,已掮两个小行李卷儿进来,送到里房去。人瑞道:“你们铺盖真做得快,

半天工夫,就齐了吗?”翠花道:“家里有的是铺盖,对付着就够用了。”

黄升进来问,开饭不开饭。人瑞说:“开罢。”停了一刻,已先将碟子

摆好。人瑞道:“今日北风虽然不刮,还是很冷,快温酒来吃两杯。今天十

分快乐,我们多喝两杯。”二翠俱拿起弦子来唱两个曲子侑酒。人瑞道:“不

必唱了,你们也吃两杯酒罢。”翠花看二人非常高兴,便问道:“您能这么

高兴,想必抚台那里送信的人回来了吗?”人瑞道:“岂但回信来了,魏家

爷儿俩这时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将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翠。

他姊儿俩个,也自喜欢的了不得,自不消说。

却说翠环听了这话,不住的迷迷价笑,忽然又将柳眉双锁,默默无言。

你道什么缘故?他因听见老残一封书去,抚台便这样的信从,若替他办那事,

自不费吹灰之力,一定妥当的,所以就迷迷价笑。又想他们的权力,虽然够

用,只不知昨晚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随便说说就罢了的呢,这个

机会错过,便终身无出头之望,所以双眉又锁起来了。又想到他妈今年年底,

一定要转卖他;那蒯二秃子凶恶异常,早迟是个死,不觉脸上就泛了死灰的

气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个良家女了,怎样流落得这等下贱形状,倒不如死

了的干净,眉字间又泛出一种英毅的气色来。又想到自己死了,原无不可,

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兄弟有谁抚养,岂不也是饿死吗?他若饿死,不但父母无

人祭供,并祖上的香烟,从此便绝。这么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来想

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觉那泪珠子便扑簌簌的滚将下来,赶

紧用手绢子去擦。

翠花看见道:“你这妮子!老爷们今天高兴,你又发什么昏?”人瑞看

着他,只是憨笑。老残对他点了点头,说:“你不用胡思乱想,我们总要替

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铁老爷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说的话,

① 侑 (y òu,音幼)酒——劝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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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算数的了。”翠环听了大惊,愈觉得他自己虑的是不错。正要向人瑞

请问,只见黄升同了一个人进来,朝人瑞打了一千儿,递过一个红纸封套去。

人瑞接过来,撑开封套口,朝里一窥,便揣到怀里去,说声“知道了”,更

不住的嘻嘻价笑。只见黄升说:“请老爷出来说两句话。”人瑞便走出去。

约有半个时辰进来,看着三个人俱默默相对,一言不发,人瑞愈觉高兴。

又见那县里的家人进来,向老残打了个千儿,道:“敝上说,叫把昨儿个的

一卷旧铺盖取回去。”老残一楞,心里想道:“这是什么道理呢?你取了去,

我睡什么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强留,便说:“你取了去罢。”

心里却是纳闷。看着那家人进房取将去了。只见人瑞道:“今儿我们本来很

高兴的,被这翠环一个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连碟子

都撤下去罢。”又见黄升来,当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时不但二翠摸不着头脑,连老残也觉得诧异的很。随即黄升带着翠环

家伙计,把翠环的铺盖卷也搬走了。翠环忙问:“啥事?啥事?怎么不教我

在这里吗?”伙计说:“我不知道,光听说叫我取回铺盖卷去。”

翠环此时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觉含泪跪到人瑞面前,说:

“我不好,你是老爷们呢,难道不能包含点吗?你老一不喜欢,我们就活不

成了!”人瑞道:“我喜欢的很呢。我为啥不喜欢?只是你的事,我却管不

着。你慢慢的求铁老爷去。”

翠环又跪向老残面前,说:“还是你老救我!”老残道:“甚么事,我

救你呢?”翠环道:“取回铺盖,一定是昨儿话走了风声,俺妈知道,今儿

不让我在这儿,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远走高飞了。他敢同官斗吗?就只

有走是个好法子。”老残道:“这话也说的是。人瑞哥,你得想个法子,挽

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妈接回去,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

说!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谁能挽留他呢?”

老残一面将翠环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后我怎么不懂?难道昨夜

说的话,当真不算数了吗?”人瑞道:“我已彻底想过,只有不管的一法。

你想拔一个姐儿从良,总也得有个辞头。你也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这话怎

样说呢?把他弄出来,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们两个人都不承认,

外人一定说是我弄的,断无疑义。我刚才得了个好点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

能不告诉宫保吗?以后我就不用在山东混了,还想什么保举呢?所以是断乎

做不得的。”老残一想,话也有理,只是因此就见死不救,于心实也难忍,

加着翠环不住的啼哭,实在为难,便向人瑞道:“话虽如此,也得想个万全

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请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残想了想,实无法子,便道:“虽无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

“我倒有个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罢休。”老残道:“你说出来,我

总可以设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认了要他,才好措辞。”老残道:“我

就承认,也不要紧。”人瑞道:“空口说白话,能行吗?事是我办,我告诉

人,说你要,谁信呢?除非你亲笔写封信给我,那我就有法办了。”老残道:

“信是不好写的。”人瑞道:“我说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残正在踌躇,却被二翠一齐上来央告,说:“这也不要紧的事,你老

就担承一下子罢。”老残道:“信怎样写?写给谁呢?”人瑞道:“自然写

给王子谨。你就说,见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为可悯,弟拟拔出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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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为簉室 ,请兄鼎力维持,身价若干,如数照缴云云。我拿了这信就有办法,

将来任凭你送人也罢,择配也罢,你就有了主权,我也不遭声气。不然,那

有办法?”

正说着,只见黄升进来说:“翠环姑娘出来,你家里人请你呢。”翠环

一听,魂飞天外,一面说就去,一面拚命央告老残写信。翠花就到房里取出

纸笔墨砚来,将笔蘸饱,递到老残手里。老残接过笔来,叹口气,向翠环道:

“冤不冤?为你的事,要我亲笔画供呢!”翠环道:“我替你老磕一千个头!

你老就为一回难,胜造七级浮图!老残已在纸上如说写就,递与人瑞,说:

“我的职分已尽,再不好好的办,罪就在你了。”人瑞接过信来,递与黄升,

说:“停一会送到县里去。”

当老残写信的时刻,黄人瑞向翠花耳中说了许多的话。黄升接过信来,

向翠环道:“你妈等你说话呢,快去罢。”翠环仍泥着不肯去,眼看着人瑞,

有求救的意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紧的,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来,

拉了翠环的手,说:“环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罢,你大大的放心罢!”翠

环无法,只得说声“告假”,走出去了。

这里人瑞却躺到烟炕上去烧烟,嘴里七搭八搭的同老残说话。约计有一

点钟工夫,人瑞烟也吃足了。只见黄升戴着簇新的大帽子进来,说:“请老

爷们那边坐。”人瑞说:“啊!”便站起来拉了老残,说:“那边坐罢。”

老残诧异道:“几时有个那边出来?”人瑞说:“这个那边,是今天变出来

的。”原来这店里的上房,一排本是两个三间,人瑞住的是西边三间,还有

东边的个三间,原有别人住着,今早动身过河去了,所以空下来。

黄、铁二人携手走到东上房前,上了台阶,早有人打起暖帘。只见正中

方桌上挂着桌裙,桌上点了一对大红蜡烛,地下铺了一条红毡。走进堂门,

见东边一间摆了一张方桌,朝南也系着桌裙,上首平列两张椅子,两旁一边

一张椅子,都搭着椅披。桌上却摆了满满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还要好看

些。西边是隔断的一间房,挂了一条红大呢的门帘。

老残诧异道:“这是什么原故?”只听人瑞高声嚷道:“你们搀新姨奶

奶出来,参见他们老爷。”只见门帘揭处,一个老妈子在左,翠花在右,搀

着一个美人出来,满头戴着都是花,穿着一件红青外褂,葵绿袄子,系一条

粉红裙子,却低着头走到红毡子前。

老残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翠环,大叫道:“这是怎么说?”断乎不可!”

人瑞道:“你亲笔字据都写了,还狡狯甚么?”不由分说,拉老残往椅子上

去坐,老残那里肯坐。这里翠环早已磕下头去了。老残没法,也只好回了半

礼。又见老妈子说:“黄大老爷请坐。谢大媒。”翠环却又磕下头去。人瑞

道:“不敢当,不敢当!”也还了一礼。当将新人送进房内。翠花随即出来

磕头道喜。老妈子等人也都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残到房里去。原来房内新铺

盖已陈设停妥,是红绿湖绉被各一床,红绿大呢褥子各一条,枕头两个。炕

前挂了一个红紫鲁山绸的幔子。桌子铺了红桌毡,也是一对红蜡烛。墙上却

挂了一副大红对联,上写着: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① 簉 (zào,音皂)室——妾。簉是副的;附属的意思。

① 七级浮图——七层的宝塔。造塔是为了埋藏佛骨 (和尚的骨灰),信佛的人认为是很有功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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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却认得是黄人瑞的笔迹,墨痕还没有甚干呢,因笑向人瑞道:“你真会

淘气!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对联,被你偷得来的。”人瑞道:“对题便是好

文章。你敢说不切当吗?”

人瑞却从怀中把刚才县里送来的红封套递给老残,说:“你瞧,这是贵

如夫人原来的卖身契一纸,这是新写的身契一纸,总共奉上。你看愚弟办事

周到不周到?”老残说:“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里

做甚么呢?”人瑞道:“我不对你说‘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吗?我

为翠环计,救人须救彻,非如此,总不十分妥当;为你计,亦不吃亏。天下

事就该这么做法,是不错的。”说过,呵呵大笑。又说:“不用费话罢,我

们肚子饿的了不得,要吃饭了。”人瑞拉着老残,翠花拉着翠环,要他们两

个上坐。老残决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四方两对面坐的。这一席酒,不消

说,各人有各人快乐处,自然是尽欢而散。以后无非是送房睡觉,无庸赘述。

却说老残被人瑞逼成好事,心里有点不痛快,想要报复;又看翠花昨日

自己冻着,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为翠环事,他又出了许多心,冷眼看

去,也是个有良心的,须得把他也拔出来才好,且等将来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来,笑向翠环道:“昨儿炕畸角睡得安稳罢?”翠环道:

“都是黄老爷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长生禄位牌。”。人瑞道:“岂敢,岂

敢!”说着,便向老残道:“昨日三百银子是子谨垫出来的,今日我进署替

你还帐去。这衣服衾枕是子谨送的,你也不用客气了。想来送钱,他也是不

肯收的。”老残道:“这从那里说起!叫人家花这许多钱,也只好你先替我

道谢,再图补报罢。”说着,人瑞自去县里。

老残因翠环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颠倒一下,换做“环

翠”,却算了一个别号,便雅得多呢。午后命人把他兄弟找得来,看他身上

衣服过于蓝缕,给了他几两银子,仍叫李五领去买几件衣服给他穿。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经五天过去。那日,人瑞已进县署里去,老残

正在客店里教环翠认字,忽听店中伙计报道:“县里王大老爷来了!”霎时,

子谨轿子己到阶前下轿,老残迎出堂屋门口。子谨入来,分宾主坐下,说道:

“白太尊立刻就到,兄弟是来接差的,顺便来此与老哥道喜,并闲谈一刻。”

老残说:“前日种种承情,已托人瑞兄代达谢忱。因刚君在署,不便亲到拜

谢,想能曲谅。”子谨谦逊道:“岂敢。”随命新人出来拜见了。子谨又送

了几件首饰,作拜见之礼。忽见外面差人飞奔也似的跑来报:“白大人已到,

对岸下轿,从冰上走过来了。”子谨慌忙上轿去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① 长生禄位牌——一种迷信的报恩方式:牌位上写恩人姓名,烧香供奉,祈祷神佛保佑恩人福寿双全,富

贵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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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白太守谈笑释奇冤铁先生风霜访大案

话说王子谨慌忙接到河边,其时白太尊已经由冰上走过来了。子谨递上

手版 ,赶到面前请了个安,道声“大人辛苦”。白公回了个安,说道:“何

必还要接出来?兄弟自然要到贵衙门请安去的。”子谨连称“不敢”。

河边搭着茶棚,挂着彩绸。当时让到茶棚小坐。白公问道:“铁君走了

没有?”子谨回道:“尚未。因等大人来到,恐有话说。卑职适才在铁公处

来。”白公点点头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刚君疑心。”吃了一

口茶,具里预备的轿子,执事早已齐备,白公便坐了轿子,到县署去。少不

得升旗放炮,奏乐开门等事。进得署去,让在西花厅住。

刚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进来,就上手本请见。见面之后,白公就将

魏贾一案,如何问法,详细问了一遍。刚弼一一诉说,颇有得意之色,说到

“宫保来函,不知听信何人的乱话,此案情形,据卑职看来,已成铁案,决

无疑义。但此魏老颇有钱文,送卑职一千银子,卑职未收,所以买出人来到

宫保处搅乱黑白。听说有个甚么卖药的郎中,得了他许多银子,送信给宫保

的。这个郎中因得了银子,当时就买了个妓女,还在城外住着,听说这个案

子如果当真翻过来,还要谢他几千银子呢,所以这郎中不走,专等谢仪。似

乎此人也该提了来讯一堂。讯出此人赃证,又多添一层凭据了。”白公说:

“老哥所见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须将全案看过一遍,明日先把案内人证提来,

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断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见。像老哥聪

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无不利。兄弟资质甚鲁,只好就事论事,

细意推求,不敢说无过,但能寡过,已经是万幸了。”说罢,又说了些省中

的风景闲话。

吃过晚饭,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将全案细细看过两遍,传出一张单子去,

明日提人。第二天已牌时分,门口报称:“人已提得齐备。请大人示下:是

今天下午后坐堂,还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证己齐,就此刻坐大堂。

堂上设三个坐位就是了。”刚、王二君连忙上去请了个安,说:“请大人自

便,卑职等不敢陪审,恐有不妥之处,理应回避。”白公道:“说那里的话。

兄弟鲁钝,精神照应不到,正望两兄提撕。”二人也不敢过谦。

停刻,堂事已齐,稿签门上求请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

公举了红笔,第一名先传原告贾幹。差人将贾斡带到,当堂跪下。白公问道:

“你叫贾幹?”底下答着:“是。”白公问:“今年十几岁了?”答称:“十

七岁了。”问:“是死者贾志的亲生,还是承继?”答称:“本是嫡堂的侄

儿,过房承继的。”问:“是几时承继的?”答称:“因亡父被害身死,次

日入殓,无人成服,由族中公议入继成服的。”

白公又问:“县官相验的时候,你已经过来了没有?”答:“已经过来

了。”问:“入殓的时候,你亲视含殓了没有?”答称:“亲视含殓的。”

问:“死人临入殓时,脸上是什么颜色?”答称:“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样。”

问:“有青紫斑没有?”答:“没有看见。”问:“骨节僵硬不僵硬?”答

称:“并不僵硬。”问:“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无热气?”答:“有人摸

的,说没有热气了。”问:“月饼里有砒霜,是几时知道的?”答:“是入

殓第二天知道的。”问:“是谁看出来的?”答:“是姐姐看出来的。”问:

① 手版——古时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手中所拿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制成,上面可以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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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何以知道里头有砒霜?”答:“本不知道里头有砒霜,因疑心月饼

里有毛病,所以揭开来细看,见有粉红点点子,就托出问人。有人说是砒霜,

就找药店人来细瞧,也说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又用朱笔一点,说:“传四美斋来。”差

人带上。白公问道:“你叫什么?你是四美斋的甚么人?”答称:“小人叫

王辅庭,在四美斋掌柜。”问:“魏家定做月饼,共做了多少斤?”答:“做

了二十斤。”问:“馅子是魏家送来的吗?”答称:“是。”问:“做二十

斤,就将将的不多不少吗?”说:“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个。”问:

“他定做的月饼,是一种馅子?是两种馅子?”答:“一种,都是冰糖芝麻

核桃仁的。”问:“你们店里卖的是几种馅子?”答:“好几种呢。”问:

“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没有?”答:“也有。”问:“你们店里的馅子比他

家的馅子那个好点?”答:“是他家的好点。”问:“好处在甚么地方?”

答:“小人也不知道。听做月饼的司务说,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们的又

香又甜。”白公说:“然则你店里司务先尝过的,不觉得有毒吗?”回称:

“不觉得。”

白公说:“知道了。下去!”又将朱笔一点,说:“带魏谦。”魏谦走

上来,连连磕头说:“大人哪!冤枉哟!”白公说:“我不问你冤枉不冤枉!

你听我问你的话!我不问你的话,不许你说!”两旁衙役便大声“嗄”的一

声。

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凡官府坐堂,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

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吓昏了,就可以胡乱认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传

下来的规矩,却是十八省都是一个传授。今日魏谦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个

堂威,吓唬吓唬他。

闲话休题,却说白公问魏谦道:“你定做了多少个月饼?”答称:“二

十斤。”问:“你送了贾家多少斤?”答:“八斤。”问:“还送了别人家

没有?”答:“送了小儿子的丈人家四斤。”问:“其余的八斤呢?”答:

“自己家里人吃了。”问:“吃过月饼的人有在这里的没有?”答:“家里

人人都分的,现在同了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吃月饼的。”白公向差人说:

“查一查,有几个人跟魏谦来的,都传上堂来。”

一时跪上一个有年纪的,两个中年汉子,都跪下。差人回禀道:“这是

魏家的一个管事,两个长工。”白公问道:“你们都吃月饼么?”同声答道:

“都吃的。”问:“每人吃了几个,都说出来。”管事的说:“分了四个,

吃了两个,还剩两个。”长工说:“每人分了两个,当天都吃完了。”白公

问管事的道:“还剩的两个月饼,是几时又吃的?”答称:“还没有吃,就

出了这件案子,说是月饼有毒,所以就没敢再吃,留着做个见证。”白公说:

“好,带来了没有?”答:“带来,在底下呢。”白公说:“很好。”叫差

人同他取来。又说:“魏谦同长工全下去罢。”又问书吏:“前日有砒的半

个月饼呈案了没有?”书吏回:“呈案在库。”白公说:“提出来。”

霎时差人带着管事的,并那两个月饼,都呈上堂来,存库的半个月饼也

提到。白公传四美斋王辅庭,一面将这两种月饼详细对校了,送刚、王二公

看,说:“这两起月饼,皮色确是一样,二公以为何如?”二公皆连忙欠身

答应着:“是。”其时四美斋王辅庭已带上堂,白公将月饼擘开一个交下,

叫他验看,问:“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辅庭仔细看了看,回说:“一

点不错,就是我家定做的。”白公说:“王辅庭叫他具结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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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在堂上把那半个破碎月饼,仔细看了,对刚弼道:“圣慕兄,请仔

细看看。这月饼馅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

做在馅子里的,自然同别物粘合一气。你看这砒显系后加入的,与别物绝不

粘合。况四美斋供明,只有一种馅子。今日将此两种馅子细看,除加砒外,

确系表里皆同。既是一样馅子,别人吃了不死,则贾家之死,不由月饼可知。

若是有汤水之物,还可将毒药后加入内;月饼之为物,面皮干硬,断无加入

之理。二公以为何如?”俱欠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饼中既无毒药,则魏家父女即为无罪之人,可以令其具

结了案。”王子谨即应了一声:“是。”刚弼心中甚为难过,却也说不出甚

么来,只好随着也答应了一声“是”。

白公即分付带上魏谦来,说:“本府已审明月饼中实无毒药,你们父女

无罪,可以具结了案,回家去罢。”魏谦磕了几个头去了。

白公又叫带贾幹上来。贾幹本是个无用的人,不过他姊姊支使他出面,

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结案释放,心里就有点七上八下;听说传他去,不但已前

人教导他说的话都说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从那里教起了。

贾幹上得堂来,白公道:“贾幹,你既是承继了你亡父为子,就该细心

研究,这十三个人怎样死的;自己没有法子,也该请教别人;为甚的把月饼

里加进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坏人挑唆你。从实招来,是谁教你诬告的。

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条吗?”贾幹慌忙磕头,吓的只格格价抖。带哭

说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饼里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来

告诉我的,其余概不知道。”白公说:“依你这么说起来,非传你姐姐到堂,

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来的了?”贾幹只是磕头。

白公大笑道:“你幸儿遇见的是我,倘若是个精明强干的委员,这月饼

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该闹得天翻地覆了。我却不喜欢轻易提人家妇女上堂,

你回去告诉你姐姐,说本府说的,这砒霜一定是后加进去的。是谁加进去的,

我暂时尚不忙着追究呢,因为你家这十三条命,是个大大的疑案,必须查个

水落石出。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暂行缓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贾幹连连

磕头道:“听凭大人天断。”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结,听凭替他查

案。”临下去时,又喝道:“你再胡闹,我就要追究你们加砒诬控的案子了!”

贾幹连说:“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这里白公对王子谨道:“贵县差人有精细点的吗?”子谨答应:“有个

许亮还好。”白公说:“传上来:“只见下面走上一个差人,四十多岁,尚

未留须,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许亮叩头。”白公道:“差你往齐东

村明查暗访这十三条命案是否服毒?有甚么别样案情?限一个月报命,不许

你用一点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摇撞骗,可要置你于死的!”许亮叩头道:

“不敢。”

当时王子谨即标了牌票 ,交给许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证,

无庸取保,全行释放。”随手翻案,检出魏谦笔据两纸,说:“再传魏谦上

来。”

白公道:“魏谦,你管事的送来的银票,你要不要?”魏谦道:“职员

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银子,听凭大人发落。”白公道:“这五千五百凭

① 标了牌票——“牌票”是旧时差役执行公务的凭照,多印就固定格式。“标”是在这上面填写指令的人

役姓名、任务、期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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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还你。这一千银票,本府却要借用,却不是我用,暂且存库,仍为查贾家

这案,不得不先用资斧 。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抚台,仍旧还你。”魏谦

连说:“情愿,情愿。”当将笔据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将这一千银票交给书吏,到该钱庄将银子取来,凭本府公文支付。

回头笑向刚弼道:“圣慕兄,不免笑兄弟当堂受贿罢?”刚弼连称:“不敢。”

于是击鼓退堂。

却说这起大案,齐河县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传人,那贾、魏

两家都预备至少住十天半个月,那知道未及一个时辰,已经结案,沿路口碑

啧啧称赞。

却说白公退至花厅,跨进门槛,只听当中放的一架大自鸣钟,正铛铛的

敲了十二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谨跟了进来,说:“请大人宽衣用饭

罢。”白公道:“不忙。”看着刚弼也跟随进来,便道:“二位且请坐一会,

兄弟还有话说。”二人坐下。白公向刚弼道:“这案兄弟断得有理没理?”

刚弼道:“大人明断,自是不会错的。只是卑职总不明白:“这魏家既无短

处,为什么肯花钱呢?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

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

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

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

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又向子谨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

个人拿我们两个名片,请铁公进来坐坐罢。”又笑向刚弼道:“此人圣慕兄

不知道吗?就是你才说的那个卖药郎中。姓铁,名英,号补残,是个肝胆男

子,学问极其渊博,性情又极其平易,从不肯轻慢人的。老哥连他都当做小

人,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

刚弼道:“莫非就是省中传的‘老残老残’,就是他吗?”白公道:“可

不是呢!”刚弼道:“听人传说,宫保要他搬进衙门去住,替他捐官,保举

他,他不要,半夜里逃走了的,就是他吗?”白公道:“岂敢。阁下还要提

他来讯一堂呢。”刚弼红胀了脸道:“那真是卑职的卤莽了。此人久闻其名,

只是没有见过。”子谨又起身道:“大人请更衣罢。”白公道:“大家换了

衣服,好开怀畅饮。”

王、刚二公退回本屋,换了衣服,仍到花厅。恰好老残也到,先替子谨

作了一个揖,然后替白公、刚弼各人作了一揖,让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

陪。老残道:“如此大案,半个时辰了结,子寿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

“岂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过了;后半截的难题目,可要着落在补

残先生身上了。”老残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爷,我又不

是小的衙役,关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则宫保的信是谁写的?”老残道:

“我写的。应该见死不救吗?”白公道:“是了。未死的应该救,已死的不

应该昭雪吗?你想,这种奇案,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不得已,才请教你

这个福尔摩斯呢。”老残笑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难,

请王大老爷先补了我的快班头儿,再标一张牌票,我就去。

说着,饭已摆好。王子谨道:“请用饭罢。”白公道:“黄人瑞不也在

这里么?为甚不请过来?”子谨道:“己请去了。”话言未了,人瑞已到,

② 资斧—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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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了一遍揖。子谨提了酒壶,正在为难。白公道:“自然补公首坐。”老残

道:“我断不能占。”让了一回,仍是老残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

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虽然差了许亮去,是个面子,务请老残辛苦一趟

的话,再三敦嘱。子谨、人瑞又从旁怂恿,老残只好答应。

白公又说:“现有魏家的一千银子,你先取去应用。如其不足,子谨兄

可代为筹画,不必惜费,总要破案为第一要义。”老残道:“银子可以不必,

我省城里四百银子已经取来,正要还子谨兄呢,不如先垫着用。如果案子查

得出呢,再向老庄讨还;如查不出,我自远走高飞,不在此地献丑了。”白

公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来取,切不可顾小节误大事为要。”老残答

应:“是了。”霎时饭罢,白公立即过河,回省销差。次日,黄人瑞、刚弼

也俱回省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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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齐东村重摇铁串铃 济南府巧设金钱套

却说老残当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盘算如何办法。店家来报:“县

里有个差人许亮求见。”老残说:“叫他进来。”许亮进来,打了个千儿,

上前回道:“请大老爷的示:还是许亮在这里伺候老爷的分付,还是先差许

亮到那里去?县里一千银子已拔出来了,也得请示:还是送到此地来,还是

存在庄上听用?”老残道:“银子还用不着,存在庄上罢。但是这个案子真

不好办:服毒一定是不错的,只不是寻常毒药;骨节不硬,颜色不变,这两

节最关紧要。我恐怕是西洋甚么药,怕是 ‘印度草’等类的东西。我明日先

到省城里去,有个中西大药房,我去调查一次。你却先到齐东村去,暗地里

一查,有同洋人来往的人没有。能查出这个毒药来历,就有意思了。只是我

到何处同你会面呢?”许亮道:“小的有个兄弟叫许明,现在带来,就叫他

伺候老爷。有什么事,他人头儿也很熟,分付了,就好办的了。”老残点头

说:“甚好。”

许亮朝外招手,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抢前打了一个千儿。许亮说:

“这是小的兄弟许明。”就对许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这里伺候铁

大老爷罢。”许亮又说:“求见姨太太。”老残揭帘一看,环翠正靠着窗坐

着,即叫二人见了,各人请了一安,环翠回了两拂 。许亮即带了许明,回家

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灯时候,人瑞也回来了,说:“我前两天本要走的,因这案子不

放心,又被子谨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进省销差去了。”

老残道:“我也要进省去呢。一则要往中西大药房等处去调查毒药;二则也

要把这个累坠安插一个地方,我脱开身子,好办事。”人瑞道:“我公馆里

房子甚宽绰,你不如暂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

残道:“那就好得很了。”伺候环翠的老妈子不肯跟进省,许明说:“小的

女人可以送姨太太进省,等到雇着老妈子再回来。”——安排妥帖。环翠少

不得将他兄弟叫来,付了几两银子,姊弟对哭了一番。车子等类自有许明照

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齐动身。走到黄河边上,老残同人瑞均不敢坐车,下

车来预备步行过河。那知河边上早有一辆车子等着,看见他们来了,车中跳

下一个女人,拉住环翠,放声大哭。

你道是谁?原来人瑞因今日起早动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开销叫黄

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里有官府来送行,晚上亦不敢来,一夜没睡,黎明即

雇了挂车子在黄河边伺候,也是十里长亭送别的意思。哭了一会,老残同人

瑞均安慰了他几句,踏冰过河去了。

过河到省,不过四十里地,一下钟后,已到了黄人瑞东箭道的公馆面前,

下车进去。黄人瑞少不得尽他主人家的义务,不必赘述。

老残饭后一面差许明去替他购办行李,一面自己却到中西大药房里,找

着一个掌柜的,细细的考较了一番。原来这药房里只是上海贩来的各种瓶子

里的熟药,却没有生药。再问他些化学名目,他连懂也不懂,知道断不是此

① 印度草——即印度大麻,一种有毒的植物,可以与糖合用做成甜食或饮料,也可以当作麻醉品吸食,其

危害性略同鸦片。

② 拂——即“福”。因为妇女行礼时,两手好象拂试的动作。所以也叫“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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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去的了。

心中纳闷,顺路去看看姚云松。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饭。

姚公说:“齐河县的事,昨晚白子寿到,已见了宫保,将以上情形都说

明白,并说托你去办,宫保喜欢的了不得,却不晓得你进省来。明天你见宫

保不见?”老残道:“我不去见,我还有事呢。”就问曹州的信:“你怎样

对宫保说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宫保看的。宫保看了,难受了好几天,

说今以后,再不明保他了。”老残道:“何不撤他回省来?”云松笑道:“你

究竟是方外人。岂有个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抚谁不护短!这

宫保已经是难得的了。”老残点点头。又谈了许久,老残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访了那个神甫,名叫克扯斯。原来这个神甫,既

通西医,又通化学。老残得意已极,就把这个案子前后情形告诉了克扯斯,

并问他是吃的什么药。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又查了一会书,还是没有

同这个情形相对的,说:“再替你访问别人罢。我的学问尽于此矣。”

老残听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无可为,即收拾行装,带着许明,赴

齐河县去。因想到齐东村怎样访查呢?赶忙仍旧制了一个串铃,买了一个旧

药箱,配好了许多药材。却叫许明不须同往,都到村相遇,作为不识的样子。

许明去了。却在齐河县雇了一个小车,讲明包月,每天三钱银子;又怕车夫

漏泄机关,连这个车夫都瞒却,便道:“我要行医,这县城里已经没甚么生

意了,左近有什么大村镇么?”车夫说:“这东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镇,叫

齐东村,热闹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几十里的人都去赶集。你老去那里找点

生意罢。”老残说:“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车上,自己半走半

坐的,早到了齐东村。原来这村中一条东西大街,甚为热闹;往南往北,皆

有小街。

老残走了一个来回,见大街两头都有客店;东边有一家店,叫三合兴,

看去尚觉干净,就去赁了一间西厢房住下。房内是一个大炕,叫车夫睡一头,

他自己睡一头。次日睡到已初,方才起来,吃了早饭,摇个串铃上街去了,

大街小巷乱走一气。未刻时候,走到大街北一条小街上,有个很大的门楼子,

心里想着:“这总是个大家。”就立住了脚,拿着串铃尽摇。只见里面出来

一个黑胡子老头儿,问道:“你这先生会治伤科么?”老残说:“懂得点子。”

那老头儿进去了,出来说:“请里面坐。”进了大门,就是二门,再进就是

大厅。行到耳房里,见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见了老残,立起来,说:“先生,

请坐。”

老残认得就是魏谦,却故意问道:“你老贵姓?”魏谦道:“姓魏。先

生,你贵姓?”老残道:“姓金。”魏谦道:“我有个小女,四肢骨节疼痛,

有甚么药可以治得?”老残道:“不看症,怎样发药呢?”魏谦道:“说的

是。”便叫人到后面知会。

少停,里面说:“请。”魏谦就同了老残到厅房后面东厢房里。这厢房

是三间,两明一暗。行到里间,只见一个三十余岁妇人,形容憔悴,倚着个

炕几子,盘腿坐在炕上,要勉强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样子。老残连喊道:

“不要动,好把脉。”魏老儿却让老残上首坐了,自己却坐在凳子上陪着。

老残把两手脉诊过,说:“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请看看两手。”魏

氏将手伸在炕几上,老残一看,节节青紫,不免肚里叹了一口气,说:“老

先生,学生有句放肆的话不敢说。”魏老道:“但说不妨。”老残道:“你

别打嘴。这样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残废的。”魏老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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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呢。请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当重谢。”老残开了一个药方

子去了,说:“倘若见效,我住三合兴店里,可以来叫我。”

从此每天来往,三四天后,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厅吃酒。老残便问:

“府上这种大户人家,怎会受官刑的呢?”魏老道:“金先生,你们外路人,

不知道。我这女儿许配贾家大儿子,谁知去年我这女婿死了。他有个姑子贾

大妮子,同西村吴二浪子眉来眼去,早有了意思。当年说亲,是我这不懂事

的女儿打破了的,谁知贾大妮子就恨我女儿入了骨髓。今年春天,贾大妮子

在他姑妈家里,就同吴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晓得用什么药,把贾家全家药死,

却反到县里告了我的女儿谋害的。又遇见了千刀剐、万刀剁的个姓刚的,一

口咬定了,说是我家送的月饼里有砒霜,可怜我这女儿不晓得死过几回了。

听说凌迟案子已经定了,好天爷有眼,抚台派了个亲戚来私访,就住在南关

店里,访出我家冤枉,报了抚台。抚台立刻下了公文,叫当堂松了我们父女

的刑具。没到十天,抚台又派了个白大人来。真是青天大人!一个时辰就把

我家的冤枉全洗刷净了!听说又派了什么人来这里访查这案子呢。吴二浪子

那个王八羔子,我们在牢里的时候,他同贾大妮子天天在一块儿。听说这案

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残道:“你们受这么大的屈,为什么不告他呢?”魏老儿说:“官司

是好打的吗?我告了他,他问凭据呢?‘拿奸拿双’;拿不住双,反咬一口,

就受不得了。天爷有眼,总有一天报应的!”

老残问:“这毒药究竟是什么?你老听人说了没有?”魏老道:“谁知

道呢!”因为我们家有个老妈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个挑水的。那一天,

贾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贾家挑水,看见吴二浪子到他家里去说闲话,贾

家正煮面吃,王二看见吴二浪子用个小瓶往面锅里一倒就跑了。王二心里有

点疑惑,后来贾家厨房里让他吃面,他就没敢吃。不到两个时辰,就吵嚷起

来了。王二到底没敢告诉一个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诉了我女儿。及至我把

王二叫来,王二又一口咬定,说 ‘不知道。’再问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说

了。听说老婆回去被王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你老想,这事还敢告到官

吗?”老残随着叹息了一番。当时出了魏家,找着了许亮,告知魏家所闻,

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来。

次日,许亮同王二来了。老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安家费,告诉他跟着做

见证:“一切吃用都是我们供给,事完,还给你一百银子。”王二初还极力

抵赖,看见桌上放着二十两银子,有点相信是真,便说道:“事完,你不给

我一百银子,我敢怎样?”老残说:“不妨。就把一百银子交给你,存个妥

当铺子里,写个笔据给我,说:“吴某倒药水确系我亲见的,情愿作个干证。

事毕,某字号存酬劳银一百两,即归我支用。两相情愿,决无虚假。’好不

好呢?”

王二尚有点犹疑。许亮便取出一百银子交给他,说:“我不怕你跑掉,

你先拿去,何如?倘不愿意,就扯倒罢休。”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舍不得

银子,就答应了。老残取笔照样写好,令王二先取银子,然后将笔据念给他

听,令他画个十字,打个手模。你想,乡下挑水的几时见过两只大元宝呢,

自然欢欢喜喜的打了手印。

许亮又告诉老残:“探听切实,吴二浪子现在省城。”老残说:“然则

我们进省罢。你先找个眼线,好物色他去。”许亮答应着“是”,说:“老

爷,我们省里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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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老残先到齐河县,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谨,随即进省。赏了车夫几

两银子,打发回去。当晚告知姚云翁,请他转禀宫保,并饬历城县派两个差

人来,以备协同许亮。

次日晚间,许亮来禀:“已经查得。吴二浪子现同按察司街南胡同里张

家土娼,叫小银子的打得火热。白日里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夜间就住在

小银子家。”老残问道:“这小银子家还是一个人,还是有几个人?共有几

间房子?你查明了没有?”许亮回道:“这家共姊妹两个,住了三间房子。

西厢两间是他爹妈住的。东厢两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就是大门。”老残听

了,点点头,说:“此人切不可造次动手。案情太太,他断不肯轻易承认。

只王二一个证据,镇不住他。”于是向许亮耳边说了一番详细办法,无非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许亮去后,姚云松来函云:“宫保酷愿一见,请明日午刻到文案为要。”

老残写了回书,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书房;姚公着家人通知宫保的家人,

过了一刻,请人签押房内相会。庄宫保已迎至门口,迎入屋内,老残长揖坐

下。

老残说:“前次有负宫保雅意,实因有点私事,不得不去。想宫保必能

原谅。”宫保说:“前日捧读大札,不料玉守残酷如此,实是兄弟之罪,将

来总当设法。但目下不敢出尔反尔,似非对君父之道。”老残说:“救民即

所以报君,似乎也无所谓不可。”宫保默然。又谈了半点钟功夫,端茶告退。

却说许亮奉了老残的擘 画,就到这土娼家,认识了小金子,同嫖共赌。

几日工夫,同吴二扰得水乳交融。初起,许亮输了四五百银子给吴二浪子,

都是现银。吴二浪子直拿许亮当做个老土。谁知后来渐渐的被他捞回去了,

倒赢了吴二浪子七八百银子,付了一二百两现银,其余全是欠帐。

一日,吴二浪子推牌九,输给别人三百多银子,又输给许亮二百多两,

带来的钱早已尽了,当场要钱。吴二浪子说:“再赌一场,一统算帐。”大

家不答应,说:“你眼前输的还拿不出,若再输了,更拿不出。”吴二浪子

发急道:“我家里有的是钱,从来没有赖过人的帐。银子成总了,我差人回

家取去!”众人只是摇头。

许亮出来说道:“吴二哥,我想这么办法:你几时能还?我借给你。但

是我这银子,三日内有个要紧用处,你可别误了我的事。”吴二浪子急于要

赌,连忙说:“万不会误的!”许亮就点了五百两票子给他,扣去自己赢的

二百多,还余二百多两。

吴二看仍不够还帐,就央告许亮道:“大哥,大哥!我再借我五百,我

翻过本来立刻还你。”许亮问:“若翻不过来呢?”吴二说:“明天也一准

还你。”许亮说:“口说无凭,除非你立个明天期的期票。”吴二说:“行,

行,行!”当时找了笔,写了笔据,交给许亮。又点了五百两银子,还了三

百多的前帐,还剩四百多银子,有钱胆就壮,说:“我上去推一庄!”见面

连赢了两条,甚为得意。那知风头好,人家都缩了注子;心里一恨,那牌就

倒下霉来了,越推越输,越输越气,不消半个更头,四百多银子又输得精光。

座中有个性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陶三说:“我上去推一庄。”这

时吴二已没了本钱,于看着别人打。陶三上去,第一条拿了个一点,赔了个

通庄;第二条拿了个八点,天门是地之八,上下庄是九点,又赔了一个通庄。

① 擘 (bò,音薄 〈去声〉)画——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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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比吴二的庄还要倒霉。吴二实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许亮:“好哥哥!好

亲哥哥!好亲爷!你再借给我二百银子罢!”许亮又借给他二百银子。

① ②

吴二就打了一百银子的天上角 ,一百银子的通 。许亮说:“兄弟,少

打点罢。”吴二说:“不要紧的!”翻过牌来,庄家却是一个毙十。吴二得

了二百银子,非常欢喜,原注不动。第四条,庄家赔了天门、下庄,吃了上

庄,吴二的二百银子不输不赢,换第二方,头一条,庄家拿了个天杠,通吃,

吴二还剩二百银子。

那知从此庄家大焮起来,不但吴二早已输尽,就连许亮也输光了。许亮

大怒,拿出吴二的笔据来往桌上一搁,说:“天门孤丁!你敢推吗?”陶三

说:“推倒敢推,就是不耍这种取不出钱来的废纸。”许亮说:“难道吴二

爷骗你,我许大爷也会骗你吗?”两人几至用武。众人劝说:“陶三爷,你

赢的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不顾吗?我们大家作保;如你赢了去,他二位不

还,我们众人还!”陶三仍然不肯,说:“除非许大写上保中。”许亮气极,

拿笔就写一个保,并注明实系正用情借,并非闲帐。陶三方肯推出一条来,

说:“许大,听你挑一副去,我总是赢你!”许亮说:“你别吹了!你掷你

的倒霉骰子罢!”一掷是个六出。许亮揭过牌来是个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

放,说:“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亲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声,拿两

张牌看了一张,那一张却慢慢的抽,嘴里喊道:“地!地!地!”一抽出来,

望桌上一放,说:“许家的孙子!瞧瞧你爷爷的牌!”原来是副人地相宜的

地杠。把笔据抓去,嘴里还说道:“许大!你明天没银子,我们历城县衙门

里见!”当时大家钱尽,天时又有一点多钟,只好散了。

许、吴二人回到小银子家敲门进去,说:“赶紧拿饭来吃!饿坏了!”

小金子房里有客坐着,就同到小银子房里去坐。小金子捱到许亮脸上,说:

“大爷,今儿赢了多少钱?给我几两花罢。”许亮说:“输了一千多了!”

小银子说:“二爷赢了没有?”吴二说:“更不用提了!”说着,端上饭来,

是一碗鱼,一碗羊肉,两碗素菜,四个碟子,一个火锅,两壶酒。许亮说:

“今天怎么这么冷?”小金子说:“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风,天阴得沉沉的,

恐怕要下雪呢。”

两人闷酒一替一杯价灌,不知不觉都有了几分醉。只听门口有人叫门,

又听小金子的妈张大脚出去开了门,跟着进来说:“三爷,对不住,没屋子

啰,您请明儿来罢。”又听那人嚷道:“放你妈的狗屁!三爷管你有屋子没

屋子!甚么王八旦的客?有胆子的快来跟三爷碰碰,没胆子的替我四个爪子

一齐望外扒!”听着就是陶三胖子的声音。许亮一听,气从上出,就要跳出

去,这里小金子、小银子姊妹两个拚命的抱住。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① 天上角——天门 (庄家对面的一门)与上庄(庄家左手的一门)搭角,两门都比庄家大算赢,比庄家小

算输,一门大、一门小算和。

② 通——一笔赌注押三门,以三门的全负或全胜为输赢,二门胜一门负、一门胜二门负,都算和局。

③ 焮 (xìn,音信)——烧、灼。

① 天门孤丁——孤丁即孤注。天门孤丁,即一笔赌注独押天门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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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浪子金银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

却说小金子、小银子,拼命把许亮抱住。吴二本坐近房门,就揭开门帘

一个缝儿,偷望外瞧。只见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间,醉醺醺的一脸酒气,把上

首小金子的门帘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进去了。小金子屋里先来的

那客用袖子蒙着脸,嗤溜的一声,跑出去了。张大脚跟了进去。陶三问:“两

个王八羔子呢?”张大脚说:“三爷请坐,就来,就来。”张大脚连忙跑过

来说:“您二位别只声。这陶三爷是历城县里的都头,在本县红的了不得,

本官面前说一不二的,没人惹得起他。您二位可别怪,叫他们姊儿俩赶快过

去罢。”许亮说:“咱老子可不怕他!他敢怎么样咱?”

说着,小金子、小银子早过去了。吴二听了,心中捏一把汗,自己借据

在他手里,如何是好!只听那边屋里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说:“小金子呀,

爷赏你一百银子!小银子呀,爷也赏你一百银子!”听他二人说:“谢三爷

的赏。”又听陶三说:“不用谢,这都是今儿晚上我几个孙子孝敬我的,共

孝敬了三千多银子呢。我那吴二孙子还有一张笔据在爷爷手里,许大孙子做

的中保,明天到晚不还,看爷爷要他们命不要!”

这许大却向吴二道:“这个东西实在可恶!然听说他武艺很高,手底下

能开发五六十个人呢,我们这口闷气咽得下去吗?”吴二说:“气还是小事,

明儿这一千银子笔据怎样好呢?”许大说:“我家里虽有银子,只是派人去,

至少也得三天, ‘远水救不着近火’!”

又听陶三嚷道:“今儿你们姐儿俩都伺候三爷,不许到别人屋里去!动

一动,叫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小金子道:“不瞒三爷说,我们俩

今几都有客。”只听陶三爷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珖琅”价一声响,说:

“放狗屁!三爷的人,谁敢住?问他有脑袋没有?谁敢在老虎头上打苍蝇?

三爷有的是孙子们孝敬的银子!预备打死一两个,花几千银子,就完事了!

放你去,你去问问那两个孙子敢来不敢来!”

小金子连忙跑过来把银票给许大看,正是许大输的银票,看着更觉难堪。

小银子也过来低低的说道:“大爷,二爷!您两位多抱屈,让我们姊儿俩得

二百银子,我们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整百的银子呢。你们二位都没有银子

了,让我们挣两百银子,明儿买酒菜请你们二位。”许大气急了,说:“滚

你的罢!”小金子道:“大爷别气!您多抱屈。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

明天他走了,大爷到我屋里赶热被窝去。妹妹来陪二爷,好不好?”许大连

连说道:“滚罢!滚罢!”小金子出了房门,嘴里还嘟哝道:“没有了银子,

还做大爷呢!不害个臊!”

许大气白了脸,呆呆的坐着,歇了一刻,扯过吴二来说:“兄弟,我有

一件事同你商议。我们都是齐河县人,跑到这省里,受他们这种气,真受不

住!我不想活了!你想,你那一千银子还不出来,明儿被他拉到衙门里去,

官儿见不着,私刑就要断送了你的命了。不如我们出去找两把刀子进来把他

剁掉了,也不过是个死!你看好不好?”

吴二正在沉吟,只听对房陶三嚷道:“吴二那小子是齐河县里犯了案,

逃得来的个逃凶!爷爷明儿把他解到齐河县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许大那

小子是个帮凶,谁不知道的,两个人一路逃得来的凶犯!”许大站起来就要

走。吴二浪子扯住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你得对天发个誓,我才能告诉

你。”许大道:“你瞧!你多么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们弄死了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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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是我出的。倘若犯了案,我是个正凶,你还是个帮凶,难道我还跟你过不

去吗?”

吴二想了想,理路到不错,加之明天一千银子一定要出乱子,只有这一

个办法了,便说道:“我的亲哥!我有一种药水,给人吃了,脸上不发青紫,

随你神仙也验不出毒来!”许亮诧异道:“我不信!真有这么好的事吗?”

吴二道:“谁还骗你呢!”许亮道:“在那里买?我快买去!”吴二道:“没

处买!是我今年七月在泰山洼子里打从一个山里人家得来的。只是我给你,

千万可别连累了我!”许亮道:“这个容易。”随即拿了张纸来写道:“许

某与陶某呕气起意,将陶某害死,知道吴某有得来上好药水,人吃了立刻致

命,再三央求吴某分给若干,此案与吴某毫无干涉。”写完,交给吴二,说:

“倘若犯了案,你有这个凭据,就与你无干了。”

吴二看了,觉得甚为妥当。许亮说:“事不宜迟,你药水在那里呢?我

同你取去。”吴二说:“就在我枕头匣子里,存在他这里呢。”就到炕里边

取出个小皮箱来,开了锁,拿出个磁瓶子来,口上用蜡封好了的。

许亮问:“你在泰山怎样得的?”吴二道:“六月里,我从垫台这条西

路上的山,回来从东路回来,尽是小道。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

炕上有个死人,用被窝盖的好好的。我就问他们, ‘怎把死人放在炕上?’

那老婆子道: ‘不是死人,这是我当家的。前日在山上看见一种草,香得可

爱,他就采了一把回来,泡碗水喝。谁知道一喝,就仿佛是死了,我们自然

哭的了不得的了。活该有救,这内山石洞里住了一个道人,叫青龙子,他那

天正从这里走过,见我们哭,他来看看,说:“你老儿是啥病死的?”我就

把草给他看。他拿去,笑了笑,说:“这不是毒药,名叫 ‘干日醉’,可以

有救的。我去替你寻点解救药草来罢。你可看好了身体,别叫坏了。我再过

四十九天送药来,一治就好。”算计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我问他:“‘那

草还有没有?’他就给了我一把子,我就带回来,熬成水,弄瓶子装起顽的。

今日正好用着了!”

许亮道:“这水灵不灵?倘若药不倒他,我们就毁了呀。你试验过没有?”

吴二说:“百发百中的。我已……”说到这里,就嗌住了。许亮问:“你已

怎么样?你已试过吗?”吴二说:“不是试过,我已见那一家被药的人样子

是同死的一般;若没有青龙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说得高兴,只见门帘子一揭,进来一个人,一手抓住了许亮,

一手捺住了吴二,说:“好!好!你们商议谋财害命吗?”一看,正是陶三。

许亮把药水瓶子紧紧握住,就挣扎逃走,怎禁陶三气力如牛,那里挣扎得动。

吴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说了。只见陶三窝起嘴唇,打了两个胡哨,外面又进

来两三个大汉,将许、吴二人都用绳子缚了。陶三押着解到历城县衙门口来。

陶三进去告知了稿签门上,传出话来,今日夜已深了,暂且交差看管,

明日辰刻过堂,押到官饭店里。幸亏许大身边还有几两银子,拿出来打点了

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厅问案,是个发审委员。差人将三人带上堂去,委员先问

原告。陶三供称:“小人昨夜在土娼张家住宿,因多带了几百银子,被这许

大、吴二两人看见,起意谋财,两人商议要害小人性命。适逢小人在窗外出

小恭听见,进去捉住,扭禀到堂,求大老爷究办。”

委员问许大、吴二:“你二人为什么要谋财害命?”许大供:“小的许

亮,齐河县人。陶三欺负我二人,受气不过,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吴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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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好药,百发百中,已经试过,很灵验的。小人们正在商议,被陶三捉住。”

吴二供:“监生吴省干,齐河县人。许大被陶三欺负,实与监生无干。许大

决意要杀陶三,监生恐闹出事来,原为级兵之计,告诉他有种药水,名 ‘千

日醉’,容易醉倒人的,并不害性命。实系许大起意,并有笔据在此。”从

怀中取出呈堂。委员问许大:“昨日你们商议时,怎样说的?”从实告知,

本县可以开脱你们。”许大便将昨晚的话一字不改说了一遍。委员道:“如

此说来,你们也不过气忿话,那也不能就算谋杀呀。”许大磕头,说:“大

老爷明见!开恩!”

委员又问吴二:“许大所说各节是否切实?”吴二说:“一字也不错的。”

委员说:“这件事,你们很没有大过。”分付书吏照录全供,又问许大:“那

瓶药水在那里呢?”许大从怀中取出呈上。委员打开蜡封一闻,香同兰麝,

微带一分酒气,大笑说道:“这种毒药,谁都愿意吃的!”就交给书吏,说:

“这药水收好了,将此二人并全案分别解交齐河县去。”只此“分别”二字,

许大便同吴二拆开两处了。

当晚许亮就拿了药水来见老残。老残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气浓;

用舌尖细试,有点微甜,叹道:“此种毒药怎不令人久醉呢!”将药水用玻

璃漏斗仍灌入瓶内,交给许亮:“凶器人证俱全,却不怕他不认了。但是据

他所说的情形,似乎这十三个人并不是死,仍有复活的法子。那青龙子,我

却知道,是个隐士;但行踪无定,不易觅寻。你先带着王二回去禀知贵上,

这案虽经审定,不可上详。我明天就访青龙子去,如果找着此公,能把十三

人救活,岂不更妙?”许亮连连答应着:“是”。

次日,历城县将吴二浪子解到齐河县。许亮同王二两人作证,自然一堂

就讯服。暂且收监,也不上刑具,静听老残的消息。

却说老残次日雇了一匹驴,驮了一个被搭子,吃了早饭,就往泰山东路

行去。忽然想到舜井旁边有个摆命课摊子的,招牌叫“安贫子知命”,此人

颇有点来历,不如先去问他一声,好在出南门必由之路。一路想着,早已到

了安贫子的门首,牵了驴,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几句闲话,老残就问:“听说先生同青龙子长相往来,近来知

道他云游何处吗?”安贫子道:“嗳呀!你要见他吗?有啥事体?”老残便

将以上事告知安贫子。安贫于说:“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这里坐了半天,

说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门怕还不到十里路呢。”老残说:“这可真不

巧了!只是他回什么山?”安贫子道:“里山玄珠洞。他去年往灵岩山;因

近来香客渐多,常有到他茅篷里的,所以他厌烦,搬到里山玄珠洞去了。”

老残问:“玄珠洞离此地有几十里?”安贫子道:“我也没去过,听他说,

大约五十里路不到点。此去一直向南,过黄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坞,再向南,

就到玄珠洞了。”

老残道了“领教,谢谢”,跨上驴子,出了南门,由千佛山脚下往东,

转过山坡,竟向南去。行了二十多里,有个村庄,买了点饼吃吃,打听上玄

珠洞的路径。那庄家老说道:“过去不远,大道旁边就是黄芽嘴。过了黄芽

嘴往西九里路使是白雪坞,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只是这路很不好走,会

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会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头七大八小,更有

无穷的荆棘,一辈子也走不到的!不晓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残笑道:“难

不成比唐僧取经还难吗?”庄家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残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简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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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言,还要请教先生:怎样走就容易,怎样走就难?务求指示。”庄家老

道:“这山里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一曲。若一直向前,必走人荆

棘丛了。却又不许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来了。我告诉

你个诀窍罢:你这位先生颇虚心,我对你讲,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

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

老残听了,连连打恭,说:“谨领指示。”当时拜辞了庄家老,依说去

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见一老者,长须过腹。进前施了一礼,口称:

“道长莫非是青龙子吗?”那老者慌忙回礼,说:“先生从何处来?到此何

事?”老残便将齐东村的一桩案情说了一遍,青龙子沉吟了一会,说:“也

是有缘。且坐下来,慢慢地讲。”

原来这洞里并无桌椅家具,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青龙子与老残分宾

主坐定。青龙子道:“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

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种药能解,名叫 ‘返魂香’,出在西岳华山太古冰雪

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结。若用此香将文火慢慢的炙起来,无论你醉到怎样田

地,都能复活。几月前,我因泰山拗里一个人醉死,我亲自到华山找一个故

人处,讨得些来,幸儿还有些子在此。大约也敷衍够用了。”遂从石壁里取

出一个大葫芦来,内中杂用物件甚多,也有一个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递

给老残。

老残倾出来看看,有点像乳香的样子,颜色黑黯 ;闻了闻,像似臭支支

的。老残问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龙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

看好闻的!”老残恭敬领悟,恐有舛错,又请问如何用法。青龙子道:“将

病人关在一室内,必须门窗不透一点儿风。将此香炙起,也分人体质善恶:

如质善的,一点便活;如质恶的,只好慢慢价熬,终久也是要活的。”

老残道过谢,沿着原路回去。走到吃饭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

宿,清晨回省,仍不到已牌时分。遂上院将详细情形禀知了庄宫保,并说明

带着家眷亲往齐东村去。宫保说:“宝眷去有何用处?”老残道:“这香治

男人”,须女人炙;治女人,须男人炙:所以非带小妾去不能应手。”宫保

说:“既如此,听凭尊便。但望旱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闲,可以

多领些教。”

老残答应着“是”,赏了黄家家人几两银子,带着环翠先到了齐河县,

仍住在南关外店里,却到县里会着子谨,亦甚为欢喜。子谨亦告知:“吴二

浪子一切情形俱已服认。许亮带去的一千银子也缴上来。接白太尊的信,叫

交还魏谦。魏谦抵死不肯收,听其自行捐入善堂 了。”

老残说:“前日托许亮带来的三百银子,还阁下,收到了吗?”子谨道:

“岂但收到,我已经发了财了!宫保听说这事,专差送来三百两银子,我已

经收了;过了两日,黄人瑞又送了代阁下还的三百两来;后来许亮来,阁下

又送三百两来,共得了三份,岂不是发财吗?宫保的一份是万不能退的,人

瑞同阁下的都当奉缴。”老残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想人瑞也有个相契的,

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一家子的。其人颇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颇寂寞,不如

① 黯 (àn,音按〕——阴暗。

① 封印——清朝官场制度,在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封存官印,叫“封印”,至正月

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开封,叫”开印”。在这期间官员休息,不处理日常公务。

② 善堂——社会慈善救济机构,如孤老院、孤儿院等,统称“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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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两款替人瑞再挥一斧罢。”子谨拍掌叫好,说:

“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齐东村去,奈何呢?”想了想,说:“有了!”立刻叫

差门来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办。

次日,王子谨同老残坐了两乘轿子,来到齐东村。早有地保同首事备下

了公馆。到公馆用过午饭,踏勘贾家的坟茔,不远恰有个小庙。老残选了庙

里小小两间房子,命人连夜裱糊,不让透风。欢日清晨,十三口棺柩都起到

庙里,先打开一个长工的棺木着看,果然尸身未坏,然后放心,把十三个尸

首全行取出,安放在这两间房内,焚起“返魂香”来,不到两个时辰,俱已

有点声息。老残调度着,先用温汤,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们过了七天,方

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谨三日前已回城去。老残各事办毕,方欲回城,这时魏谦已知前日

写信给宫保的就是老残,于是魏、贾两家都来磕头,苦苦挽留。两家各送了

三千银子,老残丝毫不收。两家没法,只好请听戏罢,派人到省城里招呼个

大戏班子来,并招呼北柱楼的厨子来,预备留老残过年。

那知次日半夜里,老残即溜回齐河县了。到城不过天色微明,不便往县

署里去,先到自己住的店里来看环翠。把堂门推开,见许明的老婆睡在外间

未醒。再推开房门,望炕上一看,见被窝宽大,枕头上放着两个人头,睡得

正浓呢,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翠花。不便惊动,退出房门,将

许明的老婆唤醒。自己却无处安身,跑到院子里徘徊徘徊。见西上房里,家

人正搬行李装车,是远处来的客,要动身的样子,就立住闲看。

只见一人出来分付家人说话。老残一见,大叫道:“德慧生兄!从那里

来?”那人定神一看,说:“不是老残哥吗?怎样在此地?”老残便将以上

二十卷书述了一遍,又问:“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东北恐有兵事,

我送家眷回扬州去。”老残说:“请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诺。此时二翠

俱已起来洗脸,两家眷属先行会面。

巳刻,老残进县署去,知魏家一案,宫保批吴二浪子监禁三年。翠花共

用了四百二十两银子,子谨还了三百银子,老残收了一百八十两,说:“今

日便派人送翠花进省。”子谨将详细情形写了一函。

老残回寓,派许明夫妇送翠花进省去,夜间托店家雇了长车,又把环翠

的兄弟带来。老残携同环翠并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妇天明开车,结伴江南去了。

却说许明夫妇送翠花到黄人瑞家,人瑞自是欢喜。拆开老残的信来一看,

上写道。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③ 首事——本来指某桩事情的发起人,这里指地方上领头管事的士绅,耆 (qí,音齐)老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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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老残游记续集 (九回)

自 序

人生如梦耳。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趋而质诸

蜉蝣子,蜉蝣子不能决。趋而质诸灵椿子,灵椿子亦不能决。还而叩之昭明。

昭明曰:“昨日之我如是,今日之我复如是。观我之室,一榻,一几,

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昨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若是,

今日之榻、几、席、灯砚、笔、纸仍若是。固明明有我,并有此一榻,一几,

一席,一灯,一砚,一笔,一纸也。非若梦为鸟而厉乎天,觉则鸟与天俱失

也;非若梦为鱼而没干渊,觉则鱼与渊俱无也。更何所谓厉与没哉?顾我之

为我,实有其物,非若梦之为梦,实无其事也。”

然则人生如梦,固蒙叟之寓言也夫!吾不敢决,又以质诸杳冥。

杳冥曰:“子昨日何为者?”对曰:“晨起洒扫,午餐而夕寐,弹琴读

书,晤对良朋,如是而已。”杳冥口:“前月此日,子何为者?”吾略举以

对。又问:“去年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强忆其略,遗忘过半矣。“十年

前之此月此日,子何为者?”则茫茫然矣。推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

五十年前,此月此日,子何为者?”缄口结舌无以应也。杳冥口:“前此五

十年之子,固已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可知后此五十年间之子,亦必

应随风驰云卷、雷奔电激以去。”然则与前日之梦,昨日之梦,其人、其物,

其事之同归于无者,又何以别乎?“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既已渺不知其何

之,今日之子,固严然其犹存也。以俨然犹存之子,尚不能保前此五十年间

之日月使之暂留;则后此五十年后之子,必且与物俱化,更不能保其日月之

暂留,断断然矣。”

谓之如梦,蒙叟岂欺我哉?

夫梦之情境,虽已为幻为虚,不可复得,而叙述梦中情境之我,固俨然

其犹在也。若百年后之我,且不知其归于何所,虽有此如梦之百年之情境,

更无叙述此情境之我而叙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于梦,犹觉百年更虚

于梦也!呜呼!以此更虚于梦之百年,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骎骎然,狺

狺 然,何为也哉?虽然前此五十年间之日月,固无法使之暂留,而其五十年

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业,固历劫而不可以忘者也。

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

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

同此而不忘,世间于是乎有《老残游记续集》。

鸿都百炼生自序

① 狺狺 (y ín yín,音银银)——狗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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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元机旅店传龙语 素壁丹青绘马鸣

话说老残在齐河县店中,遇着德慧生携眷回扬州去,他便雇了长车,结

伴一同起身。当日清早,过了黄河,眷口用小轿搭过去,车马经从冰上扯过

去。过了河不向东南在济南府那条路走,一直向正南奔垫台而行。到了午牌

时分,已到垫台。打过了尖,晚间遂到泰安府南门外下了店。因德慧生的夫

人要上泰山烧香,说明停车一日,故晚间各事自觉格外消停了。

却说德慧生名修福,原是个汉军旗人,祖上姓乐,就是那燕国大将乐毅

的后人。在明朝万历末年,看着朝政日衰,知道难期振作,就搬到山海关外

锦州府去住家。崇祯年间,随从太祖入关,大有功劳,就赏了他个汉军旗籍。

从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里去,单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

这德慧生的的父亲,因做扬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所以家眷就在扬州买

了花园,盖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岁上中进士,点了翰林院庶

吉士,因书法不甚精,朝考散馆散了一个吏部主事,在京供职。当日在扬州

与老残会过几面,彼此甚为投契;今日无意碰着,同住在一个店里,你想他

们这朋友之乐,尽有不言而喻了。

老残问德慧生道:“你昨日说明年东北恐有兵事,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慧生道:“我在一个朋友座中,见一张东三省舆地图,非常精细,连村庄地

名俱有。至于山川险隘,尤为详尽。图末有 ‘陆军文库’四字。你想日本人

练陆军,把东三省地图当作功课,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这话告知朝贵,

谁想朝贵不但毫不惊慌,还要说:‘日本一个小国,他能怎样?’大敌当前,

全无准备,取败之道,不待智者而决矣。况闻有人善望气者云: ‘东北杀气

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动呢!’”老残点头会意。

慧生问道:“你昨日说的那青龙子,是个何等样人?”老残道:“听说

是周耳先生的学生。这周耳先生号柱史,原是个隐君子,住在西岳华山里头

人迹不到的地方。学生甚多。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间来。凡学他的人,往

往转相传授,其中误会意旨的地方,不计其数。惟这青龙子等兄弟数人,是

亲炙周耳先生的,所以与众不同。我曾经与黄龙子盘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

慧生道:“我也久闻他们的大名。据说决非寻常炼气士的蹊径,学问都极渊

博的;也不拘拘专言道教,于儒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

以他们这种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术士一样呢?既有了青龙子、黄龙子,

一定又有白龙子、黑龙子、赤龙子了。这等道号实属讨厌。”

老残道:“你说得甚是,我也是这么想。当初曾经问过黄龙子,他说道:

‘你说我名字俗,我也知道俗,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雅?雅有怎么好处?

卢杞 、秦桧名字并不俗;张献忠、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献忠”二字可称

纯臣,“自成”二字可配圣贤。然则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

《道德经》说:“世人皆有以,我独愚且鄙。”鄙还不俗吗?所以我辈大半

愚鄙,不像你们名士,把个“俗口字当做毒药,把个“雅”字当做珍宝。推

到极处,不过想借此讨人家的尊敬。要知这个念头,倒比我们的名字,实在

俗得多呢。我们当日,原不是拿这个当名字用,因为我是己巳年生的,青龙

子是乙巳年生的,赤龙子是丁巳年生的,当年朋友随便呼唤着顽儿,不知不

觉日子久了,人家也这么呼唤。难道好不答应人家么?譬如你叫老残,有这

① 卢杞 (qǐ,音起)——唐大臣。字子良。建中初由御史中丞升为宰相,陷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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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个老年的残废人,有什么可贵?又有什么雅致处?只不过也是被人叫

开,随便答应罢了。怕不是呼牛应牛,呼马应马的道理吗?’”德慧生道:

“这话也实在说得有理。佛经说人不可以着相,我们总算着了雅相,是要输

他一筹哩?”

慧生道:“人说他们有前知,你曾问过他没有?”老残道:“我也问过

他的。他说叫做有也可,叫做没有也可。你看儒教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是不错的。所以叫做有也可。若像起课先生,琐屑小事,言之凿凿,应验的

原也不少,也是那只叫做术数小道,君子不屑言。邵尧夫人颇聪明,学问也

极好,只是好说术数小道,所以就让朱晦庵越过去的远了。这叫做谓之没有

也可。”

德慧生道:“你与黄龙子相处多日,曾问天堂地狱究竟有没有呢?还是

佛经上造的谣言呢?”老残道:“我问过的。此事说来真正可笑了。那日我

问他的时候,他说: ‘我先问你,有人说你有个眼睛可以辨五色,耳朵可以

辨五声,鼻能审气息,舌能别滋味,又有前后二阴,前阴可以撒溺,后阴可

以放粪。此话确不确呢?’我说:“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问呢?’

他说:“然则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能教聋子能辨五声呢?’我说:

“‘寻可没有法子。’他就说:‘天堂地狱的道理,同此一样,天堂如耳目

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万无一毫疑惑的。只是

人心为物欲所蔽,失其灵明,如聋盲之不辨声色,非其本性使然。若有虚心

静气的人,自然也会看见的。只是你目下要我给个凭据与你,让你相信,譬

如拿了一幅吴道子的画给瞎子看,要他深信真是吴道

子画的,虽圣人也没这个本领。你若要想看见,只要虚心静气,日子久

了,自然有看见的一天。’我又问: ‘怎样便可以看见?’他说,‘我已对

你讲过,只要虚心静气,总有看见的一天。你此刻着急,有什么法子呢?慢

慢的等着罢。’”德慧生笑道:“等你看见的时候,务必告诉我知道。”老

残也笑道:“恐怕未必有这一天。”

两人谈得高兴,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同说道:“明日还要起早,

我们睡罢。”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老残住的是东上房,与齐河县一样

的格式。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黎明,女眷先起梳头洗脸。雇了五肩山轿。泰安的轿子像个圈椅一

样,就是没有四条腿。底下一块板子,用四根绳子吊着,当个脚踏子。短短

的两根轿杠,杠头上拴一根挺厚挺宽的皮条,比那轿车上驾骡子的皮条稍为

软和些。轿夫前后两名,后头的一名先趱 到皮条底下,将轿子抬起一头来,

人好坐上去,然后前头的一个轿夫再趱进皮条去,这轿子就抬起来了。当时

两个女眷,一个老妈子,坐了三乘山轿前走。德慧生同老残坐了两乘山轿,

后面跟着。

进了城,先到岳庙里烧香。庙里正殿九间,相传明朝盖的时候,同北京

皇宫是一样的。德夫人带着环翠正殿上烧过了香,走着看看正殿四面墙上画

的古画。因为殿深了,所以殿里的光,总不大十分够,墙上的画年代也很多,

所以看不清楚。不过是些花里胡绍的人物便了。

小道士走过来,向德夫人:“请到西院里用茶;还有块温凉玉,是这庙

里的镇山之宝,请过去看看。”德夫人说:“好。只是耽搁时候太多了,恐

① 趱 (zǎn,音攒)——赶;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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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赶不回来。”环翠道:“听说上山四十五里地哩!来回九十里,现在天光

又短,一霎就黑天,还是早点走罢!”

老残说:“依我看来,泰山是五岳之一,既然来到此地,索兴痛痛快快

的逛一下子。今日上山,听说南天门里有个天街,两边都是香铺,总可以住

人的。”小道士说:“香铺是有的,他们都预备干净被褥,上山的客人在那

儿住的多着呢。老爷太太们今儿尽可以不下山,明天回来,消停得多,还可

以到日观峰去看出太阳。”德慧生道:“这也不错。我们今日竟拿定主意,

不下山罢。”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铺子里被褥,什么人都盖,肮

脏得了不得,怎么盖呢?若不下山,除非取自己行李去,我们又没有带家人

来,叫谁去取呢?”老残道:“可以写个纸条儿,叫道士着个人送到店里,

叫你的管家雇人送上山去,有何不可?”慧生道:“可以不必。横竖我们都

有皮斗篷在小轿上,到了夜里披着皮斗篷,歪一歪就算了。谁还当真睡吗?”

德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是我瞧铁二叔他们二位,都没有皮斗篷,便怎么

好?”老残笑道:“这可多虑了!我们走江湖的人,比不得你们做官的,我

们那儿都可以混。不要说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没被褥,我们也混得过去。”

慧生说:“好,好!我们就去看温凉玉去罢。”

说着就随了小道士走到西院,老道士迎接出来,深深施了一礼,各人回

了一礼。走进堂屋,看见收拾得甚为干净。道士端出茶盒,无非是桂圆、栗

子、玉带糕之类。大家吃了茶,要看温凉玉,道士引到里间,一个半桌上放

着,还有个锦帽子盖着,道士将锦幅揭开,原来是一块青玉,有三尺多长,

六七寸宽,一寸多厚,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道士说:“您用手摸摸看,

上半多冻扎手,下半截一点不凉,仿佛有点温温的似的,上古传下来是我们

小庙里镇山之宝。”德夫同环翠都摸了,诧异的很,老残笑道:“这个温凉

玉,我也会做。”大家都怪问道:怎么?这是做出来假的吗?”老残道:“假

却不假,只是块带半璞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凉;下半截是璞,所以不

凉。”德慧生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稍坐了一刻,给了道人的香钱,道士道了谢,又引到东院去看汉柏。有

几棵西人合抱的大柏树,状貌甚是奇古,旁边有块小小石碉,上刻“汉柏”

两个大字。诸人看过走回正殿,前面二门里边山轿俱已在此伺候。

老残忽抬头,看见西廊有块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个古蝎,问那

道士说:“西廊下那块破石片是什么古碑?”道士回说:“就是秦碣,俗名

唤做 ‘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卖,老爷们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过

的了。”老残笑道:“我还有廿九字呢!”道士说:“那可就宝贵的了不得

了。”

说着,各人上了轿,看看搭连里的表已经十点过了。轿子抬着出了北门,

斜插着向西北走;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块立着,刻了六个大字:

“孔子登泰山处。”慧生指与老残看,彼此相视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脚,

从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老残在轿子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圆陀陀的山,山上有个大庙,四

面树木甚多,知道必是个有名的所在。便问轿夫道:“你瞧城西南那个有庙

的山,你总知道叫什么名字罢?”轿夫回道:“那叫蒿里山,山上是阎罗王

庙,山下有金桥、银桥、奈河桥,人死了都要走这里过的,所以人活着的时

候多烧几回香,死后占大便宜呢!”老残诙谐道:“多烧几回香,譬如多请

几回客,阎王爷也是人做的,难道不讲交情吗?”轿夫道:“你老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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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一点不错。”

这时已到真山脚,路渐湾曲,两边都是山了。走有点把钟的时候,到了

一座庙字,轿子在门口歇下。轿夫说:“此地是斗姥宫,里边全是姑子,太

太们在这里吃饭很使当的。但凡上等客官,上山都是在这庙里吃饭。”德夫

人说:“既是姑子庙,我们就在这里歇歇罢。”又问轿夫:“前面没有卖饭

的店吗?”轿夫说:“老爷太太们都是在这里吃,前面有饭篷子,只卖大饼

咸菜,没有别的,也没地方坐。都是蹲着吃,那是俺们吃饭的地方。”慧生

说:“也好,我们且进去再说。”

走进客堂,地方却极干净。有两个老姑子接出来,一个约五六十岁,一

个四十多岁。大家坐下谈了几句,老姑子问:“太太们还没有用过饭罢?”

德夫人说:“是的。一清早出来的,还没吃饭呢。”老姑子说:“我们小庙

里粗饭是常预备的,但不知太太们上山烧香,是用荤菜是素菜?”德夫人道:

“我们吃素吃荤,到也不拘,只是他们爷们家恐怕素吃不来,还是吃荤罢。

可别多备,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说:“荒山小庙,要多也备不出来。”

又问:“太太们同老爷们是一桌吃两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爷们,

一桌吃罢,可得劳驾快点。”老姑子问:“您今儿还下山吗?恐来不及哩!”

德夫人说:“虽不下山,恐赶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紧的,一

霎就到山顶了。”

当这说话之时,那四十多岁的姑子,早已走开,此刻才回,向那老姑子

耳边咭咕了一阵,老姑子又向四十多岁姑子耳边咭咕了几句,老姑子回头便

向德夫道:“请南院里坐罢。”便叫四十多岁的姑子前边引道,大家让德夫

人同环翠先行,德慧生随后,老残打末。

出了客堂的后门,向南拐湾,过了一个小穿堂,便到了南院。这院子朝

南五间北屋甚大,朝北却是六间小南屋,穿堂东边三间,西边两间。那姑子

引着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阶,望东走到三间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间是

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却是砖砌

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

冰片梅的格子眼儿。当中三层台阶,那姑子抢上那台阶,把板帘揭起,让德

夫人及诸人进内。

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房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

桌,退光漆漆得的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

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

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观音的面貌,又美丽,又庄严,约有一尺五六

寸高。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朱砂斑

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

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再望东看,正东是一个月洞大玻璃窗,正

中一块玻璃,足足有四尺见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儿,糊着高丽白纸。

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

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圆洞窗两旁挂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靓妆艳比莲花色;

云慕香生贝叶经。

上款题“靓三道友法鉴”,下款写“三山行脚僧醉笔”。屋中收拾得十分干

净。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个山涧,涧里的水花喇花喇价流,带着些乱冰,

玎玲珰琅价响,煞是好听。又见对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树,碧绿碧绿,衬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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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下的积雪,比银子还要白些,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赞叹,回头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扬州了,

我就在这儿做姑子罢,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

得的。”德夫人道:“为什么呢?”慧生道:“稍停一会,你就知道了。”

老残说道:“您别贪看景致,您闻闻这屋里的香,恐怕你们旗门子里虽阔,

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当真用鼻子细细价嗅了会子,说:“真是奇怪,又

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么这们好闻呢?”只见那

两个老姑子上前,打了一个稽首说:“老爷太太们请坐,恕老僧不陪,叫他

们孩子们过来伺候罢。”德夫人连称:“请便,请便。”

老姑子出去后,德夫人道:“这种好地方给这姑子住,实在可惜!”老

残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来的,但不知可是靓云来?如果他来,可妙

极了!这人名声很大,我也没见过,很想见见。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儿得见

靓云,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来者可是靓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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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宋公子蹂躏优昙花 德夫人怜惜灵芝草

话说老残把个靓云说得甚为郑重,不由德夫人听得诧异,连环翠也听得

傻了,说道:“这屋子想必就是靓云的罢?”老残道:“可不是呢,你不见

那对子上落:的款吗?”环翠把脸一红,说:“我要认得对子上的款,敢是

好了!”老残道:“你看这屋子好不好呢?”环翠道:“这屋子要让我住一

天,死也甘心。”老残道:“这个容易,今儿我们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让

你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山上下来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吗?”大

家听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说:“这地不要说他羡慕,连我都舍不得去哩!”

说着,只见门帘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色打扮:穿着二蓝摹本缎丰皮

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个头,梳作一个大辫子,搽粉点胭脂,穿

的是挖云子镶鞋。进门却不打稽首,对着各人请了一个双安,看那个大些的,

约有三十岁光景;二的有二十岁光景。大的长长鸭蛋脸儿,模样倒还不坏,

就是脸上粉重些,大约有点烟色,要借这粉盖下去的意思;二的团团面孔,

淡施脂粉,却一脸的秀气,眼睛也还有神。各人还礼已毕,让他们坐下,大

家心中看去:大约第二个是靓云,因为觉得他是靓云,便就越看越好看起来

了。

只见大的问慧生道:“这位老爷贵姓是德罢?您是到那里上任去吗?”

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扬州,路过此地上山烧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

问老残道:“您是到那儿上任,还是有差使?”老残道:“我一下上任,二

不当差,也是送家眷回扬州。”只见那二的说道:“您二位府上都是扬州吗?”

慧生道:“都不是扬州人,都在扬州住家。”二的又道:“扬州是好地方,

六朝金粉,自古繁华。不知道隋堤杨柳现在还有没有?”老残道:“早没有

了!世间那有一千几百年的柳树吗?”二的又道:“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

们山东人性拙,古人留下来的名迹都要点缀,如果隋堤在我们山东,一定有

人补种些杨柳,算一个风景。譬如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难道当真是秦始皇

封的那五棵松吗?不过既有这个名迹,总得种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让那游玩

的人看了,也可助点诗兴;乡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听得此话,都吃了一惊。老残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属,一

定是靓云无疑了。又听他问道:“扬州本是名士的聚处,像那‘八怪,的人

物,现在总还有罢?”慧生道:“前几年还有几个,如词章家的何莲舫,书

画家的吴让之,都还下得去,近来可就一扫光了!”慧生又道:“请教法号,

想必就是靓云罢?”只见他答道:“不是,不是。靓云下乡去了,我叫逸云。”

指那大的道:“他叫青云。”老残插口问道:“靓云为什么下乡?几时来?”

逸云道:“没有日子来。不但靓云师弟不能来,恐怕连我这样的乏人,只好

下乡去哩!”老残忙问:“到底什么缘故?请你何妨直说呢。”只见逸云眼

圈儿一红,停了一停说:“这是我们的丑事,不便说,求老爷们不用问罢!”

“当时只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安了六双杯箸,一个人托着盘子,取

出八个菜碟,两把洒壶,放在桌上。青云立起身来说:“太太老爷们请坐罢。”

德慧生道:“怎样坐呢?”德夫人道:“你们二位坐东边,我们姐儿俩坐西

边,我们对着这月洞窗儿,好看景致。下面两个坐位,自然是他们俩的主位

了。”说完大家依次坐下,青云待壶斟了一遍酒。逸云道:“天气寒,您多

用一杯罢,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说:“是的,当真我们喝一杯罢。”

大家举杯替二云道了谢,随便喝了两杯。德夫人惦记靓云,向逸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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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才说靓云为什么下乡?咱娘儿们说说不要紧的。”逸云叹口气道:“您

别笑话!我们这个庙是从前明就有的,历年以来都是这样。您看我们这样打

扮,并不是像那倚门卖笑的娼妓,当初原为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

或是绅,大概全是读书的人居多,所以我们从小全得读书,读到半通就念经

典,做功课,有官绅来暗着讲讲话,不讨人嫌。又因为尼姑的装束颇犯人的

忌讳,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说看见尼姑不吉样,所以我们三十岁

以前全是这个装束,一过三十就全剃了头了。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

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

情,却说是犯着祖上的清规,不敢妄为的。”德夫人道:“然则你们这庙里

人,个个都是处女身体到老的吗?”逸云道:也不尽然,老子说的好: ‘不

见可欲,使心不乱。’若是过路的客官,自然没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绅衿 ,

常来起坐的,既能夹以诙谐,这其中就难说了!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

被情丝系缚,也是有的。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 守身如玉,始终

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说的也是,但是靓云究竟为什么下乡呢?”逸云又叹一

口气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到是做买卖的主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

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俺这靓云师弟,今年才

十五岁,模样长得本好,人也聪明,有说有笑,过往客官,没有不喜欢他的。

他又好修饰,您瞧他这屋子,就可略见一斑了。前日,这里泰安县宋大老爷

的少爷,带着两位师爷来这里吃饭,也是庙里常有的事,谁知他同靓云闹的

很不像话,靓云起初为他是本县少爷,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后来,万

分难忍,就逃到北院去了。这少爷可就发了脾气,大声嚷道: ‘今儿晚上如

果靓云不来陪我睡觉,明天一定来封庙门。’老师父没了法了,把两师爷请

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难星。昨儿

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 ‘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

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

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 ‘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

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

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

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

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

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

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

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

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

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

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

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

姥娘娘谢您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

① 绅衿 (shēn jīn,音呻今)——绅,大带,士大夫所服用;衿,青衿,学中生员的服式。旧时泛指地方绅

士和在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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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

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

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

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挫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

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您听听罢。他

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

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

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

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

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

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

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

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

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

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

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

子并行。后面虽青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

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

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

以走着说话甚力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

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

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

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跟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

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

下。

慧生、老残下轿,走上前去,见德夫人早已下轿,手搀着那少年,朝东

望着说话呢。老残走到跟前,把那少年一看,不觉大笑,说道:“我当是谁,

原来是你哟!你怎儿不坐轿子,走了来吗?快回去罢。”环翠道:“他师父

说,教他一直送我们上山呢。”老残道:“那可使不得,几十里地,跑得了

吗?”只见逸云说道:“俺们乡下人,没有别的能耐,跑路是会的。这山上

别说两天一个来回,就一天两个来回也累不着。”

德夫人向慧生、老残道:“您见那山涧里一片红吗?刚才听逸云师兄说,

那就是经石峪,在一块大磐石上,北齐人刻的一部 《金刚经》。我们下去瞧

瞧好不好?”慧生说:“哪!”逸云说:“下去不好走,您走不惯,不如上

这块大石头上,就都看见了。”大家都走上那路东一块大石上去,果然一行

一行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连那“我相人相众生相”等字,都看得出来。

德夫人问:“这经全吗?”逸云说:“本来是全的,历年被山水冲坏的不少,

现在存的不过九百多字了。”德夫人又问道:“那北边有个亭子干什么的?”

逸云说:“那叫晾经亭,仿佛说这一部经晾在这石头上似的。”

说罢各人重复上轿,再往前行,不久到了柏树洞。两边都是古柏交柯,

不见天日。这柏树洞有五里长,再前是水流云在桥了。桥上是一条大瀑布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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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从桥下下山去。逸云对众人说:“若在夏天大雨之后,这水却下从桥

下过,水从山上下来力量过大,径射到桥外去;人从桥上走,就是从瀑布底

下钻过去,这也是一有趣的奇景。”

说完,又往前行,见面前有“回马岭”三个字,山从此就险峻起来了,

再前,过二天门,过五大夫松,过百丈崖,到十八盘。在十八盘下,仰看南

天门,就如直上直下似的,又像从天上挂下一架石梯子似的。大家看了都有

些害怕,轿夫到此也都要吃袋烟歇歇脚力。环翠向德夫人道:“太太您怕不

怕?”德夫人道:“怎么不呢?您瞧那南天门的门楼子,看着像一尺多高,

你想这够多么远,都是直上直下的路。倘若轿夫脚底下一滑。我们就成了肉

酱了?想做了肉饼子都不成。”逸云笑道:“不怕的,有娘娘保佑,这里自

古没闹过乱子,您放心罢。您不信,我走给您瞧。”说着放开步,如飞似的

去了。走得一半,只见逸云不过有个三四岁小孩子大,看他转过身来,面朝

下看,两只手乱招。德夫人大声喊道:“小心着,别栽下来!”那里听得见

呢?看他转身,又望上去了。这里轿夫脚力已足,说:“太太们请上轿罢。”

德夫人袖中取出块花绢子,来对环翠道:“我教你个好法子,你拿手绢子把

眼梅上,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环翠说:“只好这样。”当真也取块

帕子将眼遮上,听他去了。

顷刻工夫已到南天门里,听见逸云喊道:“德太太,到了平地啦,您把

手帕子去了罢!”德夫人等惊魂未走,并未听见,直至到了元宝店门口停了

轿。逸云来搀德夫人,替他把绢子除下。德夫人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见

两头都是平地,同街道一样,方敢挪步。老残也替环翠把绢子除下,环翠回

了一口气说:“我没摔下去罢!”老残说:“你要摔下去早死了!还会说话

吗?”两人笑了笑,同进店去。原来逸云先到此地,分付店家将后房打扫干

净,他复往南天门等候轿子,所以德夫人来时,诸事俱已齐备。这元宝店外

面三间临街,有柜台发卖香烛元宝等件,里边三间专备香客住宿的。

各人进到里间,先在堂屋坐下,店家婆送水来洗了脸。天时尚早,一角

斜阳,还未沉山。坐了片刻,挑行李的也到了。逸云叫挑夫搬进堂屋内,说:

“你去罢。”逸云问:“怎样铺法?”老残说:“我同慧哥两人住一间,他

们三人住一间,何如?”慧生说:“甚好。”就把老残的行李放在东边,慧

生的放在西边。逸云将东边行李送过去,就来拿西边行李。环翠说“我来罢,

不敢劳您驾。”其时逸云已将行李提到西房打开,环翠帮看搬铺盖。德夫人

说:“怎好要你们动手,我来罢。”其实已经铺陈好了。那边一付,老残等

两人亦布置停妥。逸云赶过来,说道:“我可误了差使了,怎么您已经归置

好了吗?”慧生说:“不敢当,你请坐一会歇歇好不好?”逸云说声:“不

累,歇什么!”又往西房去了。慧生对老残说:“你看逸云何如?”老残说:

“实在好。我又是喜爱,又是佩服,倘若在我们家左近,我必得结交这个好

友。”慧生说:“谁不是这么想呢?”

慢提慧生、老残这边议论。却说德夫人在庙里就契重逸云,及至一路同

行,到了一个古迹,说一个古迹,看他又风雅,又泼辣,心里想:“世间那

里有这样好的一个文武双全的女人?若把他弄来做个帮手,白日料理家务,

晚上灯下谈禅;他若肯嫁慧生,我就不要他认嫡庶 ,姊妹称呼我也是甘心

① 嫡庶 (díshù,音嘀数)——庶,是指宗法制度下家庭的旁支,与 ‘嫡’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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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自从打了这个念头,越发留心去看逸云,见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趁逸云不在眼前时,把

这意思向环翠商量。环翠喜的直蹦说:“您好歹成就这件事罢,我替您磕一

个头谢谢您。”德夫人笑道:“你比我还着急吗?且等今晚试试他的口气,

他若肯了,不怕他师父不肯。”究竟慧生姻缘能否成就,且听下回分解。

② 蝤蛴 (qiú qí,音酋祈)——古书上指天牛的幼虫,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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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阳偶阴奇参大道 男欢女悦证初禅

却说德夫人因爱惜逸云,有收做个偏房的意思,与环翠商量。那知环翠

看见逸云,比那宋少爷想靓云还要热上几分。正算计明天分手,不知何时方

能再见,忽听德夫人这番话,以为如此便可以常常相见,所以欢喜的了不得,

几乎真要磕下头去,被德夫人说要试试口气,意在不知逸云肯是不肯,心想

倒也不错,下觉又冷了一段。说时,看逸云带着店家婆子摆桌子,搬椅子,

安杯箸,忙了个够,又帮着摆碟子。摆好,斟上酒说:“请太太们老爷们坐

罢,今儿一天乏了,早点吃饭,早点安歇。”大家走出来说:“山顶上那来

这些碟子?”逸云笑说:“不中吃,是俺师父送来的。”德夫人说:“这可

太费事了。”

闲话休提,晚饭之后,各人归房,逸云少坐一刻,说:“二位太太早点

安置,我失陪了。”德夫人说:“你上那几去?不是咱三人一屋子睡吗?”

逸云说:“我有地方睡,您放心罢。这家元宝店,就是婆媳两个,很大的炕,

我同他们婆媳一块儿睡,舒服着呢。”德夫人说:“不好,我要同你讲话呢。

这里炕也很大,你怕我们”:三个同睡不暖和,你就抱副铺子里预备香客的

铺盖,来这儿睡罢。你不在这儿,我害怕,我不敢睡。”环翠也说:“你若

不来,就是恶嫌咱娘儿们,你快点来罢。”逸云想了想,笑道:“不嫌脏,

我就来。我有自己带来的铺盖,我去取来。”

说着,便走出去,取进一个小包袱来,有尺半长,五六寸宽,三四寸高。

环翠急忙打开一看,不过一条薄羊毛毯子,一个活脚竹枕而已。看官,怎样

叫活脚竹枕?乃是一片大毛竹,两头安两片短毛竹,有枢轴,支起来像个小

几,放下来只是两片毛竹,不占地方:北方人行路常用的,取其便当。且说

德夫人看了说:“嗳呀!这不冷吗?”逸云道:“不要他也不冷,不过睡觉

不盖点不像个样子;况且这炕在墙后头烧着火呢,一点也不冷。”德夫人取

表一看,说:“才九点钟还不曾到,早的很呢。你要不困,我们随便胡说乱

道好不好呢?”逸云道:“即使一宿不睡,我也不困,谈谈最好。”德夫人

叫环翠:“劳驾您把门关上,咱们三人上炕谈心去,这底下坐着怪冷的。”

说着三人关门上炕,炕上有个小炕几儿,德夫人同环翠对面坐,拉逸云

同自己并排坐,小小声音问道:“这几说话,他们爷儿们听不着,咱们胡说

行不行?”逸云道:“有什么不行的?您爱怎么说都行。”德夫人道:“你

别怪我,我看青云、紫云他们姐妹三,同你不一样,大约他们都常留客罢?”

逸云说:“留客是有的,也不能常留。究竟庙里比不得住家,总有点忌讳。”

德夫人又问:“我瞧您没有留过客,是罢?”逸云笑说:“您何以见得我没

有留过客呢?”德夫人说:“我那么想,然则你留过客吗?”逸云道:“却

真没留过客。”德夫人说:“你见了标致的爷们,你爱不爱呢?”逸云说:

“那有不爱的呢!”德夫人说:“既爱怎么不同他亲近呢?”逸云笑吟吟的

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您想一个女孩儿家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什么都

知道了,又在我们这个庙里,当的是应酬客人的差使。若是疤麻歪嘴呢,自

不必说;但是有一二分姿色,搽粉抹胭脂,穿两件新衣裳,客人见了自然人

人喜欢,少不得甜言蜜语的灌两句。我们也少不得对人家瞧瞧,朝人家笑笑,

人家就说我们飞眼传情了,少不得更亲近点。这时候您想,倘若是个平常人

倒也没啥,倘若是个品貌又好,言语又有情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而

然的那个心就到了这人身上了。可是咱们究竟是女孩儿家,一半是害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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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害怕,断不能像那天津人的话,‘三言两语成夫妻’,毕竟得避忌点儿。

“记得那年有个任三爷,一见就投缘,两三面后别提多好。那天晚上睡

了觉,这可就胡思乱想开了。初起想这个人跟我怎么这么好,就起了个感激

他的心,不能不同他亲近;再想他那模样,越想越好看;再想他那言谈,越

想越有味。闭上眼就看见他,睁开眼还是想着他,这就着上了魔,这夜觉可

就别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时候,脸上跟火烧的一样,飞热起来。用个

镜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那个样子,别说爷们看了要动心,连我自己看了

都动心。那双眼珠子,不知为了什么,就像有水泡似的,拿个手绢擦擦,也

真有点湿禄禄的。奇怪!到天明,头也昏了,眼也涩了,勉强睡一霎儿。刚

睡不大工夫,听见有人说话,一骨碌就坐起来了。心里说: ‘是我那三爷来

了罢?’再定神听听,原来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扫地呢。歪下头去再睡,这一

觉可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来,除了这个人没第二件事听见,人说什么马褂

子颜色好,花佯新鲜,冒冒失失的就问: ‘可是说三爷的那件马褂不是?’

被人家瞅一眼笑两笑,自己也觉得失言,臊得脸通红的。停不多大会儿,听

人家说,谁家兄弟中了举了。又冒失问: ‘是三爷家的五爷不是?’被人家

说: ‘你敢是迷了罢。’又臊得跑开去。等到三爷当真来了,就同看见自己

的魂灵似的,那一亲热,就不用问了。可是闺女家头一回的大事,那儿那么

容易呢?自己固然不能启口,人家也不敢轻易启口,不过于亲热亲热罢哩!

“到了几天后,这魔着的更深了,夜夜算计,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亲近。

又想他要住下这一夜,有多少话都说得了;又想在爹妈跟前说不得的话,对

他都可以说得。想到这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后来又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

衣裳;我要他替我做什么帐幔子;我要他替我做什么被褥;我要他买什么木

器;我要问师父要那南院里那三间北屋,这屋子我要他怎么收拾,各式长桌、

方桌,上头要他替我办什么摆饰,当中桌上、旁边墙上要他替我办坐钟、挂

钟;我大襟上要他替我买个小金表;我们虽不用首饰,这手肐膊上实金镯子

是一定要的,万不能少;甚至妆台、粉盒,没有一样不曾想到。这一夜又睡

不着了。又想知道他能照我这样办不能?又想任三爷昨日亲口对我说 ‘我真

爱你,爱极了。倘若能成就咱俩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愿;我就送了

命,我也愿意,古人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不知你心里有

我没有?’我当时怪臊的,只说了一句: ‘我心同你心一样。’我此刻想来

要他买这些物件,他一定肯的。又想我一件衣服,穿久了怪腻的,我要大毛

做两套,是什么颜色,什么材料;中毛要两套;小毛要两套;棉、夹、单、

纱要多少套,颜色花纹不要有犯重的。想到这时候,仿佛这无限若干的事物,

都已经到我手里似的。又想正月香市,初一我穿什么衣裳,十五我穿什么衣

裳;二月二龙抬头,我穿什么衣裳;清明我穿什么衣裳;四月初八佛爷生日,

各庙香火都盛,我应该穿什么衣裳;五月节,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阳,

十月朝,十一月冬至,十二月腊,我穿什么衣裳;某处大会,我得去看,怎

么打扮;某处小会,我也得去,又应该怎样打扮。青云、紫云他们没有这些

好装饰,多寒蠢,我多威武。又想我师父从七八岁抚养我这么大,我该做件

什么衣服酬谢他;我乡下父母我该买什么东西叫他二老欢喜欢喜,他必叫着

我的名儿说: ‘大妞儿,你今儿怎么穿得这么花绍?真好看煞人!’又想二

姨娘、大姑姑,我也得买点啥送他,还没有盘算得完,那四面的鸡子,胶胶

角角,叫个不住。我心里说这鸡真正浑蛋,天还早着呢!再抬头看,窗户上

已经白洋洋的了,这算我顶得意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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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任三爷又到庙里来啦,我抽了个空儿,把三爷扯到一个小

屋子里,我说: ‘咱俩说两句话。’到了那屋子里,我同三爷并肩坐在炕沿

上我说:‘三爷我对你说……’这句才吐出口,我想那有这么不害臊的人呢?

人家没有露口气,咱们女孩儿家倒先开口了。这一想把我臊的真没有地洞好

钻下去,那脸登时飞红,拔开腿就往外跑。三爷一见,心里也就明白一大半

了,上前一把把我抓过来望怀里一抱,说: ‘心肝宝贝,你别跑,你的话我

知道一半啦,这有什么害臊呢?人人都有这一回的,这事该怎么办法,你要

什么物件?我都买给你,你老老实实说罢!’”

逸云说:“我那心勃腾勃腾的乱跳,跳了会子,我就把前儿夜里想的事

都说出来了。说了一遍,三爷沉吟了一沉吟说: ‘好办,我今儿回去就禀知

老太太商量,老太太最疼爱我的,没那个不依。俺三奶奶暂时不告诉他,娘

们没有不吃醋的,恐怕在老太太跟前出坏。就是这么办,妥当,妥当。’话

说完了,恐怕别人见疑,就走出来了。我又低低嘱咐一句: ‘越快越好,我

听您的信儿。’三爷说: ‘那还用说。’也就匆匆忙忙下山回家去了。我送

他到大门口,他还站住对我说: ‘倘若老太太允许了,我这两天就不来,我

托朋友来先把你师父的盘子讲好了,我自己去替你置办东西。’我说: ‘很

好,很好。盼望着哩!’

“从此,有两三夜也没睡好觉,可没有前儿夜里快活,因为前儿夜里只

想好的一面。这两夜,却是想到好的时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时候,

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热,一霎凉,仿佛发连环疟子似的。一天两天还好受,

等到第三天,真受不得了!怎么还没有信呢?俗语说的好,真是七窍里冒火,

五脏里生烟。又想他一定是慢慢的制买物件,同作衣裳去了。心里埋怨他,

‘你买东西忙什么呢?先来给我送个信儿多不是好,叫人家盼望的不死不活

的干么呢?’到了第四天,一会儿到大门上去看看,没有人来;再一会儿又

到大门口看看,还没有人来!腿已跑酸啦,眼也望穿啦。到得三点多钟,只

见大南边老远的一肩山轿来了,其实还隔着五六里地呢,不知道我眼怎么那

么尖,一见就认准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喜欢可就不要说了!可是这四五里外

的轿子,走到不是还得一会子吗?忽然想起来,他说倘若老太太允许,他自

己不来,先托个朋友来跟师父说妥他再来。今儿他自己来,一定事情有变!

这一想,可就是仿佛看见阎罗王的勾死鬼似的,两只脚立刻就发软,头就发

昏,万站不住,飞跑进了自己屋子,梅上脸就哭。哭了一小会,只听外边打

粗的小姑子喊道: ‘华云,三爷来啦!快去罢!’二位太太,您知道为什么

叫华云呢?因为这逸云是近年改的,当年我本叫华云。我听打粗的姑子喊,

赶忙起来,擦擦眼,匀匀粉,自己怪自己:这不是疯了吗?谁对你说不成呢?

自言自语的,又笑起来了!脸还没匀完,谁知三爷已经走到我屋子门口,揭

起门帘说: ‘你干什么呢?’我说:‘凤吹砂子迷了眼啦!我洗脸的。’

“我一面说话,偷看三爷脸神,虽然带着笑,却气像冰冷,跟那冻了冰

的黄河一样。我说: ‘三爷请坐。’三爷在炕沿上坐下,我在小条桌旁边小

椅上坐下,小姑子揭着门帘,站着支着牙在那里瞅。我说:‘你还不泡茶去!’

小姑子去了。我同三爷两个人脸对脸,白瞪了有半个时辰,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到小姑子送进茶来,吃了两碗,还是无言相对。我耐不住了,我说: ‘三

爷,今儿怎么着啦,一句话也没有?’三爷长叹一口气,说: ‘真急死人,

① 疟 (nüè,音虐)子——疟疾。通称疟子,有的地方叫脾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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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说罢!前儿不是我从你这里回去吗?当晚得空,我就对老太太说了个

大概。老太太问得多少东西,我还没敢全说,只说了一半的光景,老太太拿

算盘一算,说:“这不得上千的银子吗?”我就不敢言语了。老太太说:“你

这孩子,你老子千辛万苦挣下这个家业,算起来不过四五万银子家当,你们

哥儿五个,一年得多少用项。你五弟还没有成家,你平常喜欢在山上跑跑,

我也不禁止。你今儿想到这种心思,一下子就得用上千的银子,还有将来呢?

就不花钱了吗?况且你的媳妇模样也不寒蠢,你去年才成的家,你们两口子

也怪好的。去年我看你小夫妇很热,今年就冷了好些,不要说是为这华云,

所以变了心了。我做婆婆的为疼爱儿子,拿上千的银子给你干这事,你媳妇

不敢说什么,他倘若说: ‘赔嫁的衣服不时样了。’要我给他做三二百银子

衣服,明明是挤我这个短儿,我怎么发付他呢?你大嫂子、二嫂子都来赶罗

我,我又怎么样?我不给他们做,他们当面不说,背后说, ‘我们制买点物

件,姓任的买的,还在姓任的家里,老太太就不愿意了;老三花上千的银子,

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了,老太太倒愿意。也不知道是护短呢,

是老昏了!’这话要传到我耳朵里,我受得受不得呢?你是我心疼的儿子,

你替我想想,你在外边快乐,我在家里受气,你心里安不安呢?倘若你媳妇

是不贤慧的,同你吵一回,闹一回,也还罢了;倘若竟仍旧的同你好,格外

的照应你,你就过意得去吗,倘若依你做了去,还是永远就住在山上,不回

家呢?还是一边住些日子呢?倘若你久在山上,你不要媳妇,你连老娘都不

要了,你成什么人呢?你一定在山上住些时,还得在家里住些时,是不用说

的了。你在家里住的时候,人家山上又来了别的客,少不得也要留人家住。

你花钱买的衣裳真好看,穿起来给别人看;你买的器皿,给别人用;你买的

帐幔,给别人遮羞;你买的被褥,给人家盖;你心疼心爱心里怜惜的人,陪

别人睡;别人脾气未必有你好,大概还要闹脾气;睡的不乐意还要骂你心爱

的人,打你心爱的人,你该怎么样呢?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把你娘的

话,仔细想想,错是不错?依我看,你既爱他,我也不拦你,你把这第一个

傻子让给别人做,你做第二个人去,一样的称心,一样的快乐,却不用花这

么多的冤钱:这是第一个办法。你若不以为然,还有第二个办法:你说华云

模样长得十分好,心地又十分聪明,对你又是十二分的恩爱,你且问他是为

爱你的东西,是为爱你的人?若是为爱你的东西,就是为你的钱财了,你的

钱财几时完,你的恩爱就几时断绝;你算花钱租恩爱,你算算你的家当,够

租几年的恩爱?倘若是爱你的人,一定要这些东西吗?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

他的心,若不要东西,真是爱你;要东西,就是假爱你。人家假爱你,你真

爱人家,不成了天津的话: ‘剃头挑子一头想’吗?我共总给你一百银子,

够不够你自己斟酌办理去罢!”’”

逸云追述任三爷当日叙他老太太的话到此已止,德夫人对着环翠伸了一

伸舌头说:“好个利害的任太太,真会管教儿子!”环翠说:“这时候虽是

逸云师兄,也一点法子没有吧!”德夫人向逸云道:“你这一番话,真抵得

上一卷书呢!任三爷说完这话,您怎么样呢?”逸云说:“我怎么呢?哭罢

咧!哭了会子,我就发起狠来了。我说: ‘衣服我也不要了!东西我也不要

了!任么我都不要了!您跟师父商议去罢!’任三爷说:这话真难出口,我

是怕你着急,所以先来告诉你,我还得想法子,就这样是万不行!您别难受。

缓两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说: ‘您别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钱来,

不还是老太太给吗?倒成了个骗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对不住您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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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一天就这么,我们俩人就分手了!”

逸云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烦,愿意听,话还长着呢!”

德夫人道:“愿意听,愿意听,你说下去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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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九转成丹破壁飞 七年返本归家坐

却说逸云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爷果然托了个朋友来跟师父谈论,把

以前的情节述了一遍,问师父肯成就这事不肯?并说华云已经亲口允许甚么

都不要,若是师父肯成就,将来补报的日子长呢。老师父说道: ‘这事听华

云自主。我们庙里的规矩可与窑子里不同:窑子里妓女到了十五六岁,就要

逼令他改装,以后好做生意;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

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其中便有难于严禁之处,恐怕伤犯

客人面子。前几十年还是暗的,渐渐的近来,就有点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

还是个半暗的事。您只可同华云商量着办,倘若自己愿意,我们断不过问的。

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说,在先也是本庙里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这比丘尼本应该

是童贞女的事,不应该沾染红尘;在别的庙里犯了这事,就应逐出庙去,不

再收留,惟我们这庙不能打这个官话欺人。可是也有一点分别:若是童女呢,

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庙里供给,别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别人的物件,

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尘事,他就算犯规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项,俱得自己

出钱制买,并且每月还须津贴庙里的用项。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须摊在

他们几个染尘人的身上。因为庙里本没有香火田,又没有缘簿,但凡人家写

缘簿的,自然都写在那清修的庙里去,谁肯写在这半清不浑的庙里呢?您还

不知道吗?况且初次染尘,必须大大的写笔功德钱,这钱准也不能得,收在

公账上应用。您才说的一百银子,不知算功德钱呢?还是给他置买衣服同那

动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钱,任三爷府上也是本庙一个施主,断不计较;若是

置办衣物,这功德钱指那一项抵用呢,所以这事我们不便与闻,您请三爷自

己同华云斟酌去罢。况且华云现在住的是南院的两间北屋,屋里的陈设,箱

子里的衣服,也就不大离值两千银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来,照他

这一百银子的牌子,那一间屋子也不称,只好把厨房旁边堆柴火的那一叫间

小屋腾出来给他,不然别人也是不服的。您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听了这番话,就来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想师父这话也确是实

情,没法驳回。我就对那朋友说, ‘叫我无论怎么寒蠢,怎么受罪,我为着

三爷都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关着三爷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着急,等过

一天三爷来,我们再商议罢。’那个朋友去了,我就仔细的盘算了两夜。我

起初想,同三爷这么好,管他有衣服没衣服,比要饭的叫化子总强点;就算

那间厨房旁边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戏上王三

姐抛彩球打着了薛平贵,是个讨饭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

贵,落后做了西凉国王,何等荣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

薛平贵,我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六年,任三爷做了西凉国王,他家

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还不是斗姥宫的穷姑子吗?况且皇上家恩典,虽准

其貤封 ,也从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谁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况一

个姑子呢! 《大清会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条吗?想到这里,可就凉了半截

了!又想我现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马五爷做的,马褂是牛大爷做的,还有许多

物件都是客人给的;若同任三爷落了交情,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马五爷、

① 比丘尼——佛教名词。梵文Bhi ksuni 的音译,一译“芯尼”。佛教出家五人(其余四人为比丘、沙弥、

沙弥尼、式叉摩那)之一。指已受具足戎的女性,俗称尼姑。

①  (yí,音遗)封——通“移”。转移;转手。封,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赐给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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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爷来的时候不问吗?不告诉他不行,若告诉他,被他们损两句呢?说:

‘你贪图小白脸,把我们东西都断送了!把我们待你的好意,都摔到东洋大

海里去,真没良心!真役出息!’那时我说什么呢?况且既没有好衣服穿,

自然上不了台盘,正经客来,立刻就是青云他们应酬了,我只好在厨房里端

菜,送到门帘子外头,让他们接进去,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饭,刷

洗锅碗是我的差使。这还罢了。顶难受是清早上扫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

火工扫,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们下等姑子扫。倘若师兄们同客人睡在炕上,

我进去扫地,看见帐慢外两双鞋,心里知道:这客当初何等契重我,我还不

愿意理他,今儿我倒来替他扫地!心里又应该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

这儿是万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爷逃走了罢。又想逃走,我没有什么不行,

可是任三爷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

这条计又想左了。翻来复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后来忽然问得了一条妙计:

我想这衣服不是马五爷同牛大爷做的吗,马五爷是当铺的东家,牛大爷是汇

票庄掌柜的。这两个人待我都不错,要他们拿千把银子不吃力的,况且这两

个人从去年就想算计我,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吐不出口来,眼前我只要略

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待他们把冤钱花过了”,我再同三爷慢慢的受

用,正中了三爷老太太的第一策,岂不大妙?

“想到这里,把前两天的愁苦都一齐散尽,很是喜欢。停了一会子,我

想两个人里头,找谁好呢?牛大爷汇票庄,钱便当,找他罢;又想老西儿的

脾气,不卡住脖儿梗是不花钱的,花过之后,还要肉疼:明儿将来见了衣裳,

他也说是他做的;见了物件,也要说是他买的,卿卿咕咕,絮叨的没有完期。

况且醋心极大,知道我同三爷真好,还不定要卿咕出什么样子来才罢呢!又

抽鸦片,一嘴的烟味,比粪还臭,教人怎么样受呢?不用顾了眼前,以后的

罪不好受。算了罢,还是马五爷好得多呢。又想马五爷这个人,专吃牛羊肉。

自从那年县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们就只好专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

膻气,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恶心,怎样同他一被窝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

想除了这两个呢,也有花得起钱的,大概不像个人样子;像个人的呢,都没

有钱。我想到这里,可就有点醒悟了。大概天老爷看着钱与人两样都很重的,

所以给了他钱,就不教他像人;给了他个人,就不教他有钱:这也是不错的

道理。后来又想任三爷人才极好,可也并不是没有钱,只是拿不出来,不能

怨他。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爷了,既迷回了任三爷,想想还是刚才的计策不

错,管他马呢牛呢,将就几天让他把钱花够了,我还是跟任三爷快乐去。看

银子同任三爷面上,就受几天罪也不要紧的。这又喜欢起来了,睡不着,下

炕剔明了灯,没有事做拿把镜子自己照照,觉得眼如春水,面似桃花,同任

三爷配过对儿,真正谁也委曲不了谁。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盘算盘算想道:这事

还有不妥当处。前儿任三爷的话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话呢?还是三爷自家使的

坏呢?他有一句话很可疑的,他说老太太说,‘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

直怕他是用这个毒着儿来试我的心的罢?倘右是这样,我同牛爷、马爷落了

交,他一定来把我病骂一顿,两下绝交。嗳呀险呀!我为三爷含垢忍污的同

牛马落交,却又因亲近牛马,得罪了三爷,岂不大失算吗?不好,不好!再

想看三爷的情形,断不忍用这个毒着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这个着儿

破三爷的迷,既是这样,老太太有第二条计预备在那里呢!倘若我与中爷、

马爷落了交情,三爷一定装不知道,拿二千银票来对我说: ‘我好容易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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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计的凑了这些银子来践你的前约,把银子交给你,自己去采办罢。’这时

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临了,他总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银票扯

个粉碎,赌气走了,请教我该怎么样呢?其实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挂好了

失票,虽然扯碎票子,银子一分也损伤不了;只是我可就没法做人,活臊也

就把我臊死了!这么说,以前那个法子可就万用不得了!

“又想,这是我的过虑,人家未必这么利害,又想就算他下了这个毒手,

我也有法制他。什么法子呢?我先同牛马商议,等有了眉目,我推说我还得

跟父母商议,不忙作定,然后把三爷请来,光把没有钱不能办的苦处告诉他,

再把为他才用这忍垢纳污的主意说给他,请他下个决断。他说办得好,以后

他无从挑眼;他说不可以办,他自然得给我个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

不赚个以逸待劳吗?这法好的。又想,还有一事,不可不虑,倘若三爷竟说:

‘我实在筹不出款来,你就用这个法子,不管他牛也罢,马也罢,只要他拿

出这宗冤钱来,我就让他一头地也不要紧。’自然就这么办了。可是还有那

朱六爷,苟八爷,当初也花过几个钱,你没有留过客,他没有法想;既有人

打过头客,这朱爷、苟爷一定也是要住的了,你敢得罪谁呢?不要说,这打

头客的一住,无论是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个月

两个月,也得陪他一个月两个月;剩下来日子,还得应酬朱苟。算起来一个

月里的日子,被牛马朱苟占去二十多天,轮到任三爷不过三两天的空儿;再

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难受,图了一两夜的快乐,这事还是不做的

好。又想,嗳呀,我真昏了呀!不要说别人打头客,朱苟牛马要来,就是三

爷打头客,不过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时,没人敢撑他;可是他能常年在

山上吗?他家里三奶奶就不要了吗?少不得还是在家的时候多,我这里还是

得陪着朱苟牛马睡。

“想到这里,我就把镜子一摔,心里说:都是这镜子害我的!我要不是

镜子骗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来撩我,我也惹不了这些烦恼。我是个闺

女,何等尊重,要起什么凡心?堕的什么孽障?从今以后,再也不与男人交

涉,剪了辫子,跟师父睡去。到这时候,我仿佛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实天津

落子馆的话,还有题目呢。

“我当时找剪子去剪辫子,忽然想这可不行,我们庙里规矩过三十岁才

准剪辫子呢,我这时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顿打!还得做几个月的粗工。等辫

子养好厂,再上台盘,这多么丢人呢!况且辫子碍着我什么事,有辫子的时

候,糊涂难过;剪了辫子,得会明白吗,我也见过多少剪辫子的人,比那不

剪辫子的时候,还要糊涂呢!只要自己拿得稳主意,剪辫子不剪辫子一样的

事。那时我仍旧上炕去睡,心里又想,从今以后无论谁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谁知道一面正在那里想斩断葛藤,一面那三爷的模样就现在眼前,三

爷的说话就存在耳朵里,三爷的情意就卧在心坎儿上,到底舍不得。转来转

去,忽然想到我真糊涂了!怎么这么些天数,我眼前有个妙策,怎么没想到

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说吗: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

不姓任的,可见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给钱,为的这样用法,过了几天,东西也

是人家的,人还是人家的,岂不是人财两空吗?我本没有第二个人在心上,

不如我径嫁了三爷,岂不是好?这个主意妥当,又想有五百银子给我家父母,

也很够欢喜的;有五百银子给我师父,也没有什么说的。我自己的衣服,有

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后到他家还怕没得穿吗?真正炒计,已不得到天明

着人请二爷来商量这个办法。谁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儿要他天明,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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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窗户越下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样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样喜

欢我;我又怎样应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样喜欢我;我又怎样应酬大奶奶、

二奶奶,他们又怎样喜欢我。将来生养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他念书,读文章

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点状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

武。二儿子,叫他出洋,做留学生,将来放外国钦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

些外国大花园,岂不快乐死了我吗?咳!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

“可是我听说七八年前,我们师叔嫁了李四爷,是个做官的,做过那里

的道台,去的时候,多么耀武扬威!末后听人传说,因为被正太太凌虐不过,

喝生鸦片烟死了。又见我们彩云师兄,嫁了南乡张三爷,也是个大财主。老

爷在家的时候,待承的同亲姊妹一样,老爷出了门,那磨折就说不上口了,

身上烙的一个一个的疮疤。老爷回来,自然先到太太屋里了,太太对老爷说:

‘你们这姨太太,不知道同谁偷上了,着了一身的杨梅疮,我好容易替他治

好了,你明儿瞧瞧他身上那疮疤于,怕人不怕人?你可别上他屋里去,你要

着上杨梅疮,可就了不得啦!’把个老爷气的发抖。第二天清早起,气狠狠

的拿着马鞭子,叫他脱衣裳看疤,他自然不肯。老爷更信太太说的不错,扯

开衣服,看了两处,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鞭子就打,打了二三百鞭于,教人

锁到一间空屋子里去,一天给两碗冷饭,吃到如今,还是那么半死不活的呢!

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盘算盘算:十成里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

的;十成里也有两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闷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唧唧咕

咕,不是斗口就是淘气;一百里也没有一个太太平平的。我可不知道任三奶

奶怎么,听说也很利害。然则我去到他家,也是死多活少。况且就算三奶奶

人不利害,人家结发夫妻过的太太平平和和气气的日子,要我去扰得人家六

畜不安,末后连我也把个小命儿送掉了,图着什么呢?嗳!这也不好,那也

不好,不如睡我的觉罢。

“刚闭上眼,梦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对我说道:‘逸云!逸云!你本

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生出无穷的魔障,今

日你命光发露,透出你的智慧,还不趁势用你本来具足的慧剑,斩断你的邪

魔吗?’我听了连忙说: ‘是,是!’我又说:‘我叫华云,不叫逸云’。

那老者道: ‘迷时叫华云,悟时就叫逸云了。’我惊了一身冷汗,醒来可就

把那些胡思乱想一扫帚扫清了,从此改为逸云的。”

德夫人道:’看你年纪轻轻的真好大见识,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且问你:

譬如现在有个人,比你任三爷还要好点,他的正太太又爱你,又契重你的,

说明了同你姊妹称呼,把家务全交给你一个人管,永远没有那咭咭咕咕的事,

你还愿意嫁他,不愿意呢?”逸云道:“我此刻且不知道我是女人,教我怎

样嫁人呢?”德夫人大惊道:“我不解你此话怎讲?”未知逸云说出甚话,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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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尽 德慧生救人救澈

话说德夫人听逸云说: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样嫁人呢?慌忙问

道:“此话怎讲?”逸云道:“《金刚经》云:‘无人相,无我相。’世间

万事皆坏在有人相我相。《维摩诘经》:维摩诘说法的时候,有天女散花,

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花不着身,只有须菩提花着其身,是何故呢?因为

众人皆不见天女是女人,所以花不着身;须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

男相女相,所以见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着其身。推到极处,岂但天女不是

女身,维摩诘空中,那得会有天女?因须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维摩洁化天

女身而为说法。我辈种种烦恼,无穷痛苦,都从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这一念

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分别,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说了一段佛法,我还不能甚懂,难道你现在无论见了何

等样的男子,都无一点爱心吗?”逸云道:“不然。爱心怎能没有?只是不

分男女,却分轻重。譬如见了一个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却是从钦敬上

生出来的爱心;见了寻常人却与我亲近的,便是从交感上生出来的爱心;见

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从悲悯上生出爱心来。总之,无不爱之人,只是不管

他是男是女。”德夫人连连点头说:“师兄不但是师兄,我真要认你做师父

了。”又问道:“你是几时澈悟到这步田地的呢?”逸云道:“也不过这一

二年。”德夫人道:“怎样便会证明到这地步呢?”逸云道:“只是一个变

字。 《易经》说:‘穷则变,变则通。’天下没有个不变会通的人。”

德夫人道:“请你把这一节一节怎样变法,可以指示我们罢?”逸云道:

“两位太太不嫌烦琐,我就说说何妨。我十二三岁时什么都不懂,却也没有

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知道喜欢男人了;却是喜欢的美男子。

怎样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戏子唱小旦的,觉得他实在是

好,到了十六七岁,就觉得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外面好看,内里一

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英武气,才算个人,这就是同任三爷

要好的时候。再到十七八岁,就变做专爱才子英雄,看那报馆里做论的人,

下笔千言,天下事没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学生,或者看

人两国打仗要去观战,或者自已请赴前敌。或者借个题目自己投海而死,或

者一洋枪把人打死,再一洋枪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后来细细察看,知道

那发议论的,大都知一不知二,为私不为公,不能算个才子。那些借题目自

尽的,一半是发了疯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个英雄。只有像曾

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

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练一军,救兄于祁门,后来所向无敌,困守雨花台,

毕竟克复南京而后已,是个真英雄!再到十八九岁又变了,觉得曾氏弟兄的

才子英雄,还有不足处,必须像诸葛武侯才算才子,关公、赵云才算得英雄;

再后觉得管仲、乐毅方是英雄,庄周、列御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极处,除非

孔圣人、李老君、释迎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这里,世间就没

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没有我中意的,反过来又变做没有我不中意的人,这就

是屡变的情形。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

既做了半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

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

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

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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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夫人听得喜欢异常,方要再往下问,那边慧生过来说:“天不早了,

睡罢!还要起五更等着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下看日出也

行,您没有听见逸云师兄谈的话好极了,比一卷书还有趣呢!我真不想睡,

只是愿意听。”慧生说:“这么好听,你为什么不叫我来听听呢?”德夫人

说:“我听入了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还顾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时没有喝茶

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怎么不答应人呢?”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

那里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

笑。环翠说:“德太太,您忘记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候,他嚷头疼的了

不得,所以打发他回店去,就顺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怎样会知

道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迷糊了。”慧生又问:“你们谈

的怎么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告诉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

能干,又谦和,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进来说:“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

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进来,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您喝罢。”

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适才要说的话,自然说不

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招呼各人起来,煮了

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利害,吃点酒挡寒气。”各人吃

了两杯,觉得腹中和暖,其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

皮斗篷,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用借给他的。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

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

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

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

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

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回头向西,看了

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 了一会儿。原来这碑

并不是个石片子,竟是叠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峰,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

面,刻了许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旁

边还有许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一般,用红油把字画里填得鲜明照

眼,书法大都学洪钧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钧的饱满,也就肥大的可爱了。

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

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

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怕,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霎时十八盘已走尽。不到

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抬头一看,果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

其时大家已都下了轿子,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

了。”彼此相视而笑。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稽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

若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光景,穿一件出炉

① 摩挲 (mó suō,音摸缩)——用手抚摩。

② 栲栳 (kǎo lǎo,音烤老)——用柳条编成的容器,形状象斗。也叫芭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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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颜色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

家请安,明知一定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旁边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没

顶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众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生

子中举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请安。说昨儿不知道大人

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原来都是虚诳,

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斥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

晚上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挑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回去替你贵上请安,说送菜吃饭,都

不敢当,谢谢罢。既说都是虚诙,不用说就是我造的谣言了,明天我们动身

后,怕不痛痛快快奈何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道理就是

了。你回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说:“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

意思。”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

不是明明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官,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

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

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同你们主人算帐!子

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

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

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

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

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细抚摩了一回说:

“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不多几个。”问:“念经不念经?”答:“经

总是要念的。”问:“念的什么经?”答:“无非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

《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

几个眼面前的字,还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心里想,以为他年纪甚

小,大约认不多几个字,原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

念经,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

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懂得。”老残正在旁边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用冤

人,我那里懂得什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

来说了一句道:“我虽不懂什么,靓云!你如要问也不妨问问看,碰得着,

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

靓云正待要同,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进来;

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

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

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

“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

“《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

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

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

“问的利害!一千儿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

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

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

① 偈 (jì,音季)语——佛经中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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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

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

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

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

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 ‘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

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

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

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

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

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

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

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

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

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

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但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

“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

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

“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

赤尤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

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

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肮脏,

您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

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

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

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 ‘莲花出于

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

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

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

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

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

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本《大般若经》,

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

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

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

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

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

为;官商士庶,无所不文。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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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

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

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

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 ‘你就住在这里罢。’

他说: ‘好,好!’师父说:‘您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

‘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

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 ‘好,好:’师父就对我说: ‘你意下何如?’

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

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

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并没有半点

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 ‘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

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无实罢?’他说: ‘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

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

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

上无戒律。……’”

正谈得高兴,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忙出

来问:“怎样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子弟倚父兄

势,凌逼平民,必要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情理论,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

未成,你还要竭力护短。俗语说得好: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阁下

一定要纵容世兄,我也不必哓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

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告知庄宫保说:途中听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知

道确不确,请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横竖明日

动身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惧怕,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畜生锁起来。’

我看锁虽是假的,以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这样最好。”靓

云本随慧生进来的,上前忙请安道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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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话说靓云听说宋公已有惧意,知道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夫妇请安道

谢。少顷老姑子也来磕头,慧生连忙掺起说:“这算怎样呢,值得行礼吗?

可不敢当!”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家说些客气话

完事。逸云却也来说:“请吃饭了。”众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

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今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家多吃一杯。德夫人

亦让二云吃菜饮酒,于是行令猜枚,甚是热闹。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

人说:“天时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您五点钟走到店,

也黑不了天,我看您今儿下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

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

俩屋子让您四位睡,还不够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

了,我们图什么呢?”逸三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伺候也行。”德夫人戏说

道:“我们两口子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子睡一间屋。”问逸

云:“你睡在那里呢?”逸云说:“我睡在您心坎上。”德夫人笑道:“这

个无赖,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离开了吗?”大家一齐微笑。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摇头道:“我今生不剃辫子了。”

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一定,

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打算嫁人吗?”答:“不是这

个意思,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无论何

时都可以走。我目下为的是自己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

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思。念完了我就走,大约总在

明年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可以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

逸云说:“很好,我大约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您开下地名来,

我去瞧您去。”老残说:“我来写,您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

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您也惦记着看看我

去呀!”逸云说:“那个自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

告辞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

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告诉了

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

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怎样,后来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样?”

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谢之至,可行不行呢?”

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大约世界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

个见解倒也是不错的,这人做妾未免太亵渎了,可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

到真想结交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

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个人,若是见着,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残说:“你

这话真正糊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里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况且你

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看待,也断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却

正是个机会,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愿意,我就送你

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伤心,不觉泪如雨下,掩面啜位。听

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

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进来回话,立在门口不敢做声。慧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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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有什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回来就不舒服的很,发了一夜的

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什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

明日清早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怎么样?”慧生说:

“自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赶紧想法子。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

药吃吃。”正要央求老残,老残说:“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来就走。少

顷回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此时店家已送上饭来,却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

大家吃过了晚饭,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谈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

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晚上。”慧生说:“这

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洒

脱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话同他商量呢。”慧生

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

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

是我写罢。”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摇

头,没有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为你说

早几年见他,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说早年是万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机

会,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余都无难处,

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种人真是机会

难遇,万不可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倒容易办,他们凡剃过头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

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法子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

火水中搭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第二,我还

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明天等他来,无论怎

样,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

年之后,我去投奔他。”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一世,

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看见了,

必定飞忙来搭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

至于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个乡下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

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管理抚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还有个会面的日

期。只是你年轻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

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议。”德夫人道:“铁

叔叔说的十分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八点钟,诸人起来,盥漱方毕,那逸云业已来到。四人见了异常欢

喜,先各自谈了些闲话,便说到环翠身上。把昨晚议论商酌的后,一一告知

逸云。逸云又把环翠仔细一看,说:“此刻我也不必说客气话了,铁姨奶奶

也是个有根器的人,你们所虑的几层意思,我看都不难,只有一件难处,我

却不敢应承。我先逐条说去:第一条,我们庙里规矩不好,是无妨碍的;你

也不必先剪头发,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我们这后山,有个观音庵,

也是姑子庙。里头只有两个姑子,老姑子叫慧净,有七十多岁;小姑子叫情

修,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两个姑子皆是正派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契;不过

只是寻常吃斋念佛而已,那佛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在观音庵里住,

是万分妥当的。第二条,他的小兄弟的话呢,也不为难:我这做来峰脚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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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田老儿,今年六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十年前他老妈妈劝他纳个妾,他说:

‘没有儿子将来随便抱一个就是了。若是纳了妾,我们这家人家,今儿吵,

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你留着俺们两个老年人多活几年罢!况且

这纳妾是做官的人们做的事,岂是我们乡农好做得吗?’因此他家过得十分

安静,从去年常托我替他找个小孩子。他很信服我,非我许可的他总不要,

所以到今儿还没选着。他家有二三百亩地的家业,不用贴他钱,他也是喜欢

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归天后再还宗,或是兼祧两姓俱可。”环

翠说道:“我家本也姓田。”逸云道:“这可就真巧了。第三层,铁老爷,

你怕你姨太太年轻守不住,这也多虑,我看他一定不会有邪想的。你瞧他眼

光甚正,外平内秀,决计是仙人堕落,难已受过,不会再落红尘的了。以上

三件,是你们诸位所虑的,我看都不要紧。只是一件甚难:姨太太要出家是

因我而发,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把他一个人放在个荒凉寂寞的姑子庵里,

未免太苦。倘苦可以明道呢,就辛苦几年也不算事。无奈那两个姑子只会念

经吃素,别的全不知道。与其苦修几十年,将来死了,不过来生变个富贵女

人,这也就大不合算了!倒不如跟着铁老爷,还可讲几篇经,说几段道,将

来还有个大澈大悟的指望。这是一个难处。若说教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他,

我却断做不到,不敢欺人。”环翠道:“我跟师父跑不行吗?”逸云大笑道:

“你当做我出门也像你们老爷,雇着大车同你坐吗?我们都是两条腿跑,夜

里借个姑子庙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顿,没得吃就饿一顿,一天尽量我能走二

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金莲,要跑起来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环

翠沉吟了一会,说:“我放脚行不行?逸云也沉吟了一会,对老残说道:“铁

爷,你意下何如?”老残道:“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挚他不肯,别的

都无关系。

环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很发动,他连忙跪到逸云跟前,泪流满面

说:“无论怎样都要求师父超度。”逸云此刻竟大剌剌的,也不还礼,将他

拉起说:“你果然一心学佛,也不难。我先同你立约:第一件到老姑子庙后,

天天学走山道,能把这崎岖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

将来我再教你念经说法。大约不过一年的恨苦,以后就全是乐境了。古人去

‘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错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环翠道:“主意已

定,同我们老爷意思一样。只要跟着师父,随便怎样,我断无悔恨就是了。”

老残立起身来,替逸云长揖说:“一切拜托。”逸云慌忙还礼说:“将

来灵山会上,我再问您索谢仪罢。”老残道:“那时候还不知道谁跟谁要谢

仪呢?”大家都笑了。环翠立起来替慧生夫妇磕了头道:“蒙成就大德。”

末后替老残磕头,就泪如雨下说:“只是对不住老爷到万分了。”老残也觉

凄然,随笑说道:“恭喜你超凡入圣。几十年光阴迅速,灵山再会,转眼的

事情。”德夫人也含着泪说:“我伤心就不能像你这样,将来倘若我堕地狱,

还望你二位早来搭救。”逸云说:“德夫人却万不会下地狱。只是有一言奉

劝,不要被富贵拴住了腿要紧!后会有期。”

老残忙去开了衣箱,取出二百两银子交与逸云设法布置,又把环翠的兄

弟叫来,替逸云磕头。逸云收了一百两银子说:“尽够了。不过田老儿处备

分礼物,观音庵捐点功德,给他自己置备四季道衣,如此而已。”德慧生说:

“我们也送几个钱,表表心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说:“也是一百两罢。”

① 兼祧 (jiān tiāo,音煎挑)——原指祭选祖的庙,后来指继承上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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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云说:“都用不着了,出家人要多钱做什么?”

店家来问开饭,慧生说:“开罢。”饭后,逸云说:“我此刻先去,到

田老儿同观音庵两处说妥了,再来回信,究竟也得人家答应,才能算数呢。”

道了一声,告辞去了。

这里老残一面替环翠收拾东西,一面说些安慰话。环翠哭得泪人儿似的,

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劝道:“在旁的人万不肯拆散你们姻缘,只因为难得有

这么一个逸云,我实在是没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环翠含泪道:“我知

道是好事,只是站在这里就要分离,心上好像有万把钢刀乱扎一样,委实难

受!”慧生道:“明年逸云朝南海,必定到我们那里去,你一定随同去的,

那时就可以见面,何必伤心呢!”过了一刻,环翠也收住了泪。

太阳刚下山的时候,逸去已经回来,对环翠说:“两处都说好了,明日

我来接你罢。”德夫人问:“此刻你怎样?”逸云说:“我回庙里去。”德

夫人说:“明日我们还要起身,不如你竟在我们这儿睡一夜罢。本来是他们

两个官客睡一处,我们两个堂客睡一处的,你竟陪我谈一夜罢。你肯度铁奶

奶,难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吗?”逸云笑道:“那也使得。您这个德奶奶已有

德爷度你了。自古道, ‘儒释道三教’,没有你们德老爷度他,他总不能成

道的。”德夫人道:“此话怎讲?”

逸云道:“‘德’字为万教的根基,无德便是地狱。种子有德,再从德

里生出慧来,没有一个不成功的了。”德夫人道:“那不过是个名号,那里

认得真呢?”逸云说:“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他怎么不叫德富、德贵

呢?可见是有天命的了,我并非当面奉承,我也不骗钱花,你们三位将来都

要证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说:“我终不敢自信,请你传

授口决,我也认你做师父。”逸云道:“师父二字语重,既是有缘,我也该

奉赠一个口诀,让您依我修行。”

德夫人听了欢喜异常,连忙扒下地来就磕头喊师父。逸云也连忙磕头说:

“可折死我了。”二人起来,逸云说:“请众人回避。”三人出去,逸云向

德夫人耳边说了个“夫唱妇随”四个字。德夫人诧异道:“这是口诀吗?”

逸云道:“口诀本系因人而施,若是有个一定口诀,当年那些高真上圣早把

他刻在书本子上了。你紧记在心,将来自有个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知道不

是寻常的套话了。佛经上常说, ‘受记成佛’,你能受记,就能成佛;你不

受记,就不能成佛。你们老爷现在心上已脱尘网,不出三年必弃官学道,他

的觉悟在你之先。此时不可说破。你总跟定他走,将来不是一个马丹阳、一

个孙不二吗?”德夫人凝了一会神,说:“师父真是活菩萨,弟子有缘,谨

受记,不敢有忘。”又磕了一个头。

其时外间晚饭已经开上桌子,王妈竟来伺候。德夫人说:“你病好了吗?”

王妈说:“昨夜吃了铁爷的药,出了一身汗,今日全好了;上午吃了一碗小

米稀饭,一个馒头,这会子全好了。”

当时五人同坐吃饭,德慧生问逸云道:“您何以不吃素?”逸云说:“我

是吃素,佛教同你们儒教不同,例得吃素。”慧生说:“我看你同我们一样

吃的是荤哩。”逸云说:“六祖隐于四会猎人中,常吃肉边菜。请问肉锅里

煮的菜算荤算素?”慧生说:“那自然算荤。”逸云说:“六祖他却算吃素,

我们在斗姥富终日陪客,那能吃素呢?可是有客时吃荤,无客时吃素,您没

留心我在荤碗里仍是夹素菜吃?”环翠说道:“当真我倒留心的,从没见我

师父吃过一块肉同鱼虾之类。”逸云道:“这也是世出世间法里的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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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问道:“倘若竟吃肉,行不行呢?”逸云道:“有何不可,倘若有客逼

我吃肉,我便吃肉,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若说吃肉,当年济颠祖师还

吃狗肉呢!也挡不住成佛。地狱里的人吃长斋的,不计其数。总之,吃荤是

小过犯,不甚要紧。譬如女子失节,是个大过犯,比吃荤重万倍。试问你们

姨太太失了多少节了,这罪还数得清吗?其实,若认真从此修行,同那不破

身的处子毫无分别。因为失节不是自己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所

以无罪。”大家点头称善。

饭毕之后,连贵上来回道:“王妈病已好了,辕骡又换了一个,明天可

以行了。请老爷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看德夫人,老残说:“自然是

走。”德夫人说:“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残说:“千里搭凉棚,终无不

散的筵席。”逸云说:“依我看,明天午后走罢,清早我先同铁老爷、奶奶

送田头兄弟到田老庄上,去后同铁老爷到观音庵,都安置好了您再走,铁老

爷也放心些。”大家都说甚是。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老残果随逸云将环翠兄弟送去,又送环翠到观音

庵,见了两个姑子,嘱托了一番,老姑子问:“下发不下呢?”逸云说:“我

不主剃头的,然佛门规矩亦不可坏。”将环翠头发打开剪了一绺,就算剃度

了,改名环极。

诸事已毕,老残回店,告知慧生夫妇,赞叹不绝。随即上车起行,无非

“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八九日光阴,已到清江浦。老残因

有个亲戚住在淮安府,就不同慧生夫妇同道,径一车拉往淮安府去,这里慧

生夫妇雇了一个三舱大南湾子,径往扬州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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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银汉浮槎 仰瞻月姊 森罗宝殿伏见阎王

话说德慧生携眷自赴扬州去了,老残却一车径拉到淮安城内投亲戚。你

道他亲戚是谁,原来就是老残的姊丈。这人姓高名维,字曰摩诘。读书虽多,

不以功名为意。家有田原数十顷,就算得个小小的富翁了。住在淮安城内勺

湖边上。这勺湖不过城内西北角一个湖,风景倒十分可爱。湖中有个大悲阁,

四面皆水;南面一道板桥有数十丈长,红栏围护;湖西便是城墙。城外帆樯

林立,往来不断。到了薄暮时候,女墙上露出一角风帆,挂着通红的夕阳,

煞是入画。这高摩诘在这勺湖东面,又买了一块地,不过一亩有余,圈了一

② ③

个槿篱 ,盖了几间茅屋,名叫小辋川园。把那湖水引到园中,种些荷花,

其余隙地,种些梅花桂花之类,却甲无数的小盆子,栽月季花。这淮安月季,

本来有名,种数极多,大约有七八十个名头,其中以蓝田碧玉为最。

那日老残到了高维家果,见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见,自然格外的欢喜。

坐了片刻,外甥男女都已见过,却不见他姊丈,便启口问道:“姊丈哪里去

了?想必又到哪家赴诗社去了罢。”他大姊道:“没有出门,想必在他小辋

川园里呢。”老残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一个花园了。”大姊道:“咦,

哪里是什么花园呢,不过几间草房罢了,就在后门外,不过朝西北上去约一

箭多远就到了。叫外甥小凤引你去看罢。咋日他的蓝田碧玉,开了一朵异种,

有碗口大,清香沁人,比兰花的香味还要清些。你来得正好,他必要捉你做

诗哩。”老残道:“诗虽不会做,一嘴赏花酒总可以扰得成了。”

说着就同小凤出了后门,往西不远,已到门口。进门便是一道小桥,过

桥迎面有个花篱挡住,顺着回廓往北行数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厅。上面

横着块扁额,写了四个大字是“散花斗室”。进了厅门,只见那高摩诘正在

那里拜佛。当中供了一尊观音像,面前正放着那盆蓝田碧玉的月季花。

小凤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来,说道:“二舅舅来了。”高维回头一看,

见了老残,欢喜的了不得,说:“你几时来的?”老残说:“我刚才来的。”

高维说:“你来得正好。你看我这花今年出的异种。你看这一朵花,总有上

千的瓣子。外面看像是白的,细看又带绿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若干

远似的。平常碧玉,没有香昧,这种却有香,而又香得极清。连兰花的香味

都显得浊了。”老残细细的闻了一回,觉得所说真是不差。高维忙着叫小童

煎茶,自己开厨取出一瓶碧罗春来说:“对此好花,若无佳茗,未免辜负良

朋。”老残笑道:“这花是感你好诗来的。”高维道:“昨日我很想做两首

诗贺这花,后来恐怕把花被诗熏臭了,还是不做的好。你来倒是切切实实的

做两首罢!”老残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粪做肥料的。这

花太清了,用粪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们两个做首诗,譬如放几个屁,替他

做做肥料,岂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后老残就在这里,无非都是

吃酒、谈诗、养花、拜佛这些事体,无庸细述。

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一个花园的样子。进了

角门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曰海渡杯。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

面前一棵紫藤,三月开花,半城都香,名曰银汉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间

① 浮槎 (chá,音查)——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

② 槿 (j ǐn,音紧)篱——用木槿编成的遮拦的东西,一般环绕在房屋、场地的周围。

③ 辋 (wǎng,音往)——车轮周围的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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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水榭,名曰秋梦轩。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间蝴蝶厅。厅后便是

他的家眷住居了,老残平常便住在秋梦轩里面。无事时,或在海渡杯里着棋,

或在银汉浮槎里垂钓,倒也安闲自在。

一日在银汉浮槎里看《大圆觉经》,看得高兴,直到月轮西斜,照到槎

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玩赏许久,方去安睡,自然一落枕便睡着了。梦见外

边来了一个差人模样,戴着一顶红缨大帽,手里拿了许多文书,到了秋梦轩

外间椅子上坐下。老残看了,甚为诧异。心里想:“我这里哪得有官差直至

卧室外问,何以家人并不通报?”

正疑虑间,只见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们敝上请你老人家去走一趟。”

老残道:“你是哪衙门来的,你们贵上是谁?”那差人道:“我们敝上是阎

罗王。”老残听了一惊,说道:“然则我是要死了吗?”那差人答道:“是。”

老残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还早着呢,我这里今

天传的五十多人,你老人家名次在尽后头呢!”手中就捧上一个单子上来。

看真是五十多人,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边。老残看罢说道:“依你说,我

该甚么时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来给你老人家送个信儿,让你

老人家好预备预备,有要紧话吩咐家人好照着办。我等人传齐了再来请你老

人家。”老残说:“承情的很,只是我也没有甚么预备,也没有什么吩咐,

还是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连说:“不忙,不忙。”就站起来走了。

老残一人坐在轩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觉得月明如

昼,景象清幽,万无声籁,微带一分凄惨的滋味。说道:“嗳!我还是睡去

罢,管他甚么呢。”走到自己卧室内,见帐子垂着,床前一双鞋子放着。心

内一惊说:“呀!淮睡在我床上呢?”把帐子揭开一看,原来便是自己睡得

正熟。心里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姑且摇醒床上的我,看是怎样。”极

力去摇,原来一毫也不得动。心里明白,点头道:“此刻站着的是真我,那

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不觉也堕了两点眼泪,对那尸首说道:“今天

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来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

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街市也不是这个街市了,天上

昏沉沉的,像那刮黄沙的天气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许多路,看不见一个熟

人,心中甚是纳闷,说:“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

来同行,岂不省事。为啥要这么着急呢?”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

原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一个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

吊死了的。老残看见他是个熟人,心里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吗?”

那周小二子抬头一看,说:“你不是铁二老爷吗?你怎么到这里来?”老残

便将刚才情形告诉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

赖着不肯死,你老人家着急要死,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样呢?”

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

罗王宫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宫门口罢!”老残道:“就是这么办,很好。”

说着,不消费力,已到了阎罗王宫门口了。周小二子说道:“你老人家由这

东角门进去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没有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

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一个人。又进了二门,

心里想道:“直往里跑也不是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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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次,心想:“等有个人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一个人来。老残

便迎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说道:“补翁,久违的很了。”

老残仔细一看,见这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仿佛是

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满面笑容问道:“阁下何以至此?”老残把差人传

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好意,不想你老兄这等性急,先跑

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散步一回罢。此刻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讯问

那些造恶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个人命牵连,与你毫不相干。

不过被告一口咬定,须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结的。请出去游玩游玩,到时候

我自来奉请。”

老残道了“费心”,径出二门之外,随意散步。走到西角门内,看西面

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仿佛有一个人立在树下。心里想走上前去同

他谈谈,这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极熟的人。

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个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

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一个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老残道:“前月分手,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一个月,

竟又会晤了,可见我们两人是有缘分。只是怎样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

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惨淡颜色,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没有定。”老残

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耽搁许久?”梁海舟道:“其实也不算甚事,欠

命的命已还,那还有余罪吗?只是轇葛 的了不得。幸喜我们五弟替了个人

情,大约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

呢。适才里面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没有甚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

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还活着没有死吗,怎会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

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一个有道的人来解散的。”老残点头道:“可

见还是道比钱有用。你想,你虽不算富,也还有几十万银子家私,到如今一

个也带不来。倒是我们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 ,死后一喙领双肩,

歇耗不了本钱,岂不是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

后,你打甚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没有甚么主意,你有甚么主意吗?”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

放我们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

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

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

事不可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

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庾岭 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水。上峨

嵋。上北顺太行转到西岳,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

看家里人从我死后是个甚么光景,托个梦劝他们不要悲伤。然后放开脚步子

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高的所在结个茅屋,住两年再打主意。

一个人却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摇头说:“做

不到,做不到。”

老残以为他一定乐从,所以说得十分兴高采烈。看他连连摇头,心里发

① 葛 (jiāo gé,音娇阁)——交错纠缠貌。

② 喙(huì,音秽)——借指人的嘴。

① 大庾 (sōu,音馊)岭——五岭之一。古名塞上、台岭;相传汉武帝时有庾姓将军筑城于此,因有大庚之

名;又名东峤、梅岭,宋置梅关。在今江西大余、广东南雄交界处,向为岭南、岭北的交通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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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道:“你这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的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

虑的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今日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容易案

子已了,还不应该快活快活吗?难道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

海舟也发了急,绉着眉头瞪着眼睛说道:“你才直下糊涂呢。你知道银子是

带不来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自已带来

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还有别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

期?像你这快活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哩!”老残见他十分着急,知

他心中有无数的懊恼,又看他面色惨白,心里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了。

正在默然,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慌忙去了,走到

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还是马褂子。心里说道:“原来阴

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宫门,却仍是走东角门进。大甬道也是

石头铺的,与阳间宫殿一般,似乎还要大些。走尽甬道,朝西拐弯就是丹墀②

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

走约有十几丈远,又是一层台子。从西面阶级上去,见这台子也是三道阶路。

上了阶,就看见阎罗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的冕旒 ,身上着的古衣冠,

白面黑须,于十分庄严中却带几分和蔼气象,离公案约有一丈远的光景,那

老者用手一指,老残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礼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

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许多薄子。

只见阎罗天子启口问道:“你是铁英吗?”老残答道:“是。”阎罗又

问:“你在阳间犯的何罪过?”老残说:“不知道犯何罪过。”阎罗说:“岂

有个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残道:“我自己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

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为无罪的事,况且阳间有阳间律例,阴间有阴间的律

例。阳间的津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所以干犯

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阴间的律例,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所以人也无

从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觉得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所以陛下问

我有何罪过,自己不能知道,请按律定罪便了。”阎罗道:“阴律虽无颁行

专书,然大概与阳律仿佛。其比阳律加密之处,大概佛经上已经三令五申的

了。”老残道:“若照佛家戒经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发难数 ”了。阎罗天

子道:“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杀律吗?”老残道:“犯。既非和尚,自

然茹荤。虽未擅宰牛羊,然鸡鸭鱼虾,总计一生所杀,不计其数。”阎罗颔

之,又问:“犯盗津否?”答曰:“犯。一生罪业,惟盗戒最轻。然登山摘

果,涉水采莲,力物虽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谓非盗。”又问:“犯淫律

否?”答曰:“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亦多。”

阎罗又问口、意等业,一一对答已毕。每问一事,那老者即举簿呈阅一次。

问完之后,只见阎罗回顾后面说了两句话,听不清楚。却见座旁走下一

个人来,也同那老者一样的装束,走至老残面前说:“请你起来。”老残便

立起身来。那人低声道:“随我来。”遂走公案前绕至西,距宝座不远,傍

边有无数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层,看着仿佛像那看马戏的起码坐位差不多,

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层空着七八张椅子,那人对老残道:“请

② 墀 (chí,音迟)——台阶上面的空地;台阶。

③ 冕旒(miǎn liú,音免琉)——古代帝王、诸候、卿大夫的礼冠。外黑内红。盖在顶上的叫延;以五采缫

绳穿玉,垂在延前的叫旒。天子之冕十二旒,诸候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

① 擢 (zhuó,音琢)发难数——擢:拔。比喻罪恶多得象头发那样,数也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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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坐。”

老残坐下,看那西面也是这个样子,人已坐满了。仔细看那坐上的人,

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参差乱坐,还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蓝布棉袄

裤的,还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士;也有极鲜明的衣服,也有极破

烂的衣服,男女皆同。只是穿官服的少,不过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

最奇第二排中间,一个穿朝服旁边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赤脚的,只穿了一

条蓝布单裤子。点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却看阎罗王宝座后面,

却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马褂,靴子大帽

子,大概都是水晶顶子花翎居多,也有蓝顶子的,一两个而已。女的却都是

宫装。最奇者,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后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没有一人

言笑,也无一人左右顾盼。

老残正在观看,忽听他那旁坐的低低问道:“你贵姓呀!”老残回头一

看,原来也是一个穿蓝布棉袄裤的,却有了雪白的下须,大约是七八十岁的

人了,满面笑容。老残也低低答道:“我姓铁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

人呀。”老残戏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们能坐小椅子

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姻缘有远近。我刚才看见西边走了一位去做

城隍了,又有两位投生富贵家去了。”老残问道:“这一堆子里有成仙成佛

的没有?”那老翁道:“我不晓得,你等着罢,有了,我们总看得见的。”

正说话间,只见殿庭窗格也看不见了,面前丹墀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仿佛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厅似的。那老翁附着老残耳朵说道:’五神问案了。”

当时看见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张公案。每张公案面前,有一个差役站班,

同知县衙门坐堂的样子仿佛。当真每个公堂面前,有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手里俱拿着狼牙棒。又有五六个差役似的,手里也拿着狼牙棒。怎样叫做狼

牙棒?一根长棒,比齐眉棒稍微长些,上头有个骨朵,有一尺多长,茶碗口

粗,四面团团转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约一寸长三四分宽,直站

在骨朵上。那老翁对老残道:“你看,五神问案凄惨得很!算计起来,世间

人何必作恶,无非为了财色两途,色呢,只图了片时的快活;财呢,都是为

人忙,死后一个也带不走。徒然受这狼牙棒的苦楚,真是不值。”

说着,只见有五个古衣冠的人从后面出来,其面貌真是凶恶异常。那殿

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雾愁云,把个殿门全遮

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约略还看得见些儿,再往前便看不见了。隐隐之中,

仿佛听见无数啼哭之声似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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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血肉飞腥油锅炼骨 语言积恶石磨研魂

话说老残在那森罗宝殿上面,看那殿前五神问案。只见毒雾愁云里,靠

东的那一个神位面前,阿旁牵上一个人来。看官,你道怎样叫做阿旁。凡地

狱处治恶鬼的差役,总名都叫做阿旁。这是佛经上的名词,仿佛现在借留学

生为名的,都自称四百兆主人翁一样的道理。闲话少讲。却说那阿旁牵上一

个人来,梢长大汉,一脸的横肉,穿了一件蓝布大褂,雄赳赳的牵到案前跪

下。上面不知问了几句什么话,距离的稍远,所以听不见。只远远的看见几

个阿旁上来,将这大汉牵下去。距公案约有两丈多远,地上钉了一个大木桩,

桩上有个大铁环。阿旁将这大汉的辫子从那铁环里穿过去收紧了,把辫子在

木桩上缠了有几十道,拴得铁结实。也不剥去衣服。只见两旁凡拿骨朵锤、

狼牙棒的一齐下手乱打,如同雨点一般。看那大汉疼痛的乱■。起初几下子,

打得那大汉脚■起直竖上去,两脚朝天,因为辫子拴在木桩上,所以头离不

了地,身子却四面乱摔,■上去,落下来,■上去,落下来,几■之后,就

■不高。落下来的时候,那狼牙棒乱打。看那两丈围圆地方,血肉纷纷落,

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样;中间夹着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样的飘。皮肉分两沉重,

落得快,衣服片分两轻,落的慢,看着十分可惨。

老残座旁那个老者在那里落泪,低低对老残说道,“这些人在世上时,

我也劝道许多,总不肯信。今日到了这个光景,不要说受苦的人,就是我们

旁观的都受不得。”老残说:“可不是呢!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嘴说不

忍望下看,心里又不放心这个犯人,还要偷着去看看。只见那个人已不大会

动了,身上肉都飞尽,只剩了个通红的骨头架子;虽不甚动,那手脚还有点

一抽一抽的。老残也低低的对那老者道:“你看,还没有死透呢,手足还有

抽动,是还知道痛呢!”那老者擦着眼泪说道:“阴间哪得会死,迟一刻还

要叫他受罪呢!”

再看时,只见阿旁将木桩上辫子解下,将来搬到殿下去。再看殿脚下不

知几时安上了一个油锅。那油锅扁扁的形式,有五六丈围圆,不过三四尺高,

底下一个炉子,倒有一丈一二尺高;火门有四五尺高;三只脚架住铁锅,那

炉口里火穿出来比锅口还要高二三尺呢。看那锅里油滚起来也高出油锅,同

日本的富士山一样;那四边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看着几个阿旁,将那大汉

的骨头架子抬到火炉面前,用铁叉叉起来送上去。那火炉旁边也有几个阿旁,

站在高台子上,用叉来接,接过去往油锅里一送。谁知那骨头架子到油锅里

又会乱蹿起来,溅得油点子往锅外乱洒。那站在锅旁的几个阿旁,也怕油点

子溅到身上,用一块似布非布的东西遮住脸面。约有一二分钟的工夫,见那

人骨架子,随着沸油上下,渐渐的颜色发白了。见那阿旁朝锅里看,仿佛到

了时候了,将铁叉到锅里将那人骨架子挑出,往锅外地上一摔。又见那五神

案前有四五个男男女女在那里审问,大约是对质的样子。老残扭过脸对那老

者道:“我实在不忍再往下看了。”

那老者方要答话,只见阎罗天子回面对老残道:“铁英,你上来,我同

你说话。”老残慌忙立起,走上前去,见那宝座旁边,还有两层阶级,就紧

在阎罗王的宝座旁边,才知阎罗王身体甚高,坐在椅子上,老残立在旁边,

头才同他的肩膊相齐,似乎还要低点子。那阎罗王低下头来,同老残说道:

“刚才你看那油锅的刑法,以为很惨了吗?那是最轻的了,比那重的多着

呢!”老残道:“我不懂阴曹地府为什么要用这么重的刑法,以陛下之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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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就不能改轻了吗?臣该万死,臣以为就用如此重刑,就该叫世人看一看,

也可以少犯一二。却又阴阳隔绝,未免有点不教而杀的意思吧。”阎罗王微

笑了一笑说:“你的戆直性情倒还没有变哪!我对你说,阴曹用重刑,有阴

曹不得已之苦衷。你想,我们的总理是地藏王菩萨。本来发了洪誓大愿,要

度尽地狱,然后成佛。至今多少年了,毫无成效。以地藏王菩萨的慈悲,难

道不想减轻吗?也是出于无可奈何!我再把阴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第一

你须知道,人身性上分善恶两根,都是历一劫增长几倍的。若善根发动,一

世里立住了脚,下一世便长几倍,历世既多,以致于成就了圣贤仙佛,恶恨

亦然,历一世亦长几倍。可知增长了善根便救世,增长了恶根便害世。可知

害世容易救世难。譬如一人放火,能烧几百间屋;一人救人,连一间屋也不

能救。又如黄河大汛的时候,一个人决堤,可以害几十万人;一人防堤,可

不过保全这几丈地下决堤,与全局关系甚小。所以阴间刑法,都为炮炼着去

他的恶性的。就连这样重刑,人的恶性还去不尽,初生时很小,一入世途,

就一天一天的发达起来。再要刑法加重,于心不忍,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

现在阴曹正在提议这事,目下就有个万不得了的事情,我说给你听,先指给

你看。”

说着,向那前面一指。只见那毒雾愁云里面,仿佛开了一个大圆门似的,

一眼看去,有十几里远,其间有个大广厂,厂上都是列的大磨子,排一排二

的数不出数目来,那磨子大约有三丈多高,磨子下面旁边堆着无数的人,都

是用绳子捆缚得像寒菜把子一样的。磨子上头站着许多的阿旁,磨子下面也

有许多的阿旁,拿一个人往上一摔,磨上阿旁双手接住,如北方瓦匠摔瓦,

拿一壮几十片瓦往上一摔,屋上瓦匠接住,从未错过一次。此处阿旁也是这

样。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头朝下把人往磨眼里一填,两三转就看不见

了。底下的阿旁再摔一个上去。只见磨子旁边血肉同酱一样往下流注,当中

一星星白的是骨头粉子。

老残看着约摸有一分钟时的工夫,已经四五个人磨碎了。像这样的磨子

不计其数。心里想道:“一分钟磨四五个人,一刻钟岂不要磨上百个人吗?

这么无数的磨子,若详细算起来,四百兆人也不够磨几天的。”心里这么想,

谁知阎罗王倒已经知道了,说道:“你疑惑一个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吗?磨过

之后,风吹还原,再磨第二回。一个人不定磨多少回呢!看他积的罪恶有多

少,定磨的次数。”老残说:“是犯了何等罪恶,应该受此重刑?”阎罗王

道:“只是口过。”老残大惊,心里想道:“口过痛痒的事,为什么要定这

样重的罪呢?”其时阎罗王早将手指收回,面前仍是云雾遮住,看不见大磨

子了。阎罗王又已知道老残心中所说的话,便道:“你心中以为口过是轻罪

吗?为的人人都这么想,所以犯罪人多了。若有人把这道理说给人听,或者

世间有点惊惧,我们阴曹少作点难,也是个莫大号功德。”老残心里想道:

“倘若我得回阳,我倒愿意广对人说;只是口过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罪,我到

底不明白。”

阎罗王道:“方才我问你杀、盗、淫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么大罪,有

些功德就可以抵过去的。即是寻常但凡明白点道理的人,也都不至于犯着这

罪,惟这口过,大家都没有仔细想一想。倘若仔细一想,就知道这罪比什么

罪都大,除却逆伦,就数他最大了。我先讲杀字律。我问你,杀人只能杀一

个吧!阳律上还要抵命。即使逃了阳律,阴律上也只照杀一个人的罪走狱,

若是口过呢,往往一句话就能把这一个人杀了,甚而至于一句话能断送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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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性命。若杀一个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家子人,照杀一家子几口的科

罪。至于盗字律呢,盗人财帛罪小,盗人名誉罪大,毁人名誉罪更大。毁人

名誉的这个罪为甚么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数,大概都从这里起的,毁人

名誉的人多,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则好人日

少,恶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酿得人种绝灭而后已。故阴曹恨这一种人最甚,

不但磨他几十百次,还要送他到各种地狱里去叫他受罪呢!你想这一种人,

他断不肯做一点好事的,他心里说,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说成坏事;

他自己做坏事,也可以用巧言说成好事,所以放肆无忌惮的无恶不作了。这

也是口过里一大宗。又如淫字律呢,淫本无甚罪,罪在坏人名节。若以男女

交媾谓之淫,倘人夫妻之间,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吗?所以古人下个淫

字,也有道理。若当真的漫无节制,虽然无罪,身体即要衰弱了。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若任意毁伤,在那不孝里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节制,便一毫罪

都没有的。若不是自己妻妾,就科损人名节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

易,不比随意撒谎便当。若随口造谣言损人名节呢,其罪与坏人名节相等。

若听旁人无稽之言随便传说,其罪减造谣者一等。可知这样损人名节,比实

做损人名节的事容易得多,故统算一生积聚起来,也就很重的了。又有一种

图与女人游戏,发生无根之议论,使女人不重名节,致有失身等事,虽非此

人坏其名节,亦与坏人名节同罪。因其所以失节之因,误信此人游谈所致故

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郁以死,其罪比杀人加一等。

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郁以死,其苦比一刀杀死者其受苦犹多也。其他细

微曲折之事,非一时间能说得尽的,能照此类推,就容易明白了。你试想一

人在世数十年间,积算起来,应该怎样科罪呢?”

老残一想,所说实有至理,不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心里想道:“我自

己的口过,不知积算起来该怎样呢?”阎罗王又知道了,说:“口过人人都

不免的,但看犯大关节不犯,如不犯以上所说各大关节,言语亦有功德,可

以口德相抵。可知口过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议。如人能广说与

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刚经》说:若有善男子、善

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否?须菩提言

甚多,世尊。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

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这是佛经上的话,佛岂肯骗人。要知 ‘受

持’二字很着力的,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说,福德之大,至比于无量数

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宝布施还多。以比例法算口过,可知人自身实行恶业,

又向人演说,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过还重“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

地狱功罪是一样的算法。若人于儒经、道经受持奉行,为他人说,其福德也

是这样。”老残点头会意。阎罗王回头向他侍从人说:“你送他到东院去。”

老残随了此人,下了台子。往后走出后殿门,再往东行过了两重院子,

到了一处小小一个院落,上面三间屋子。那人引进这屋子的客堂,揭开西间

门帘,进内说了两句话,只见里面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见面作了个揖说:

“请屋里坐。”那送来的人,便抽身去了。老残进屋说:“请教贵姓?”那

人说:“姓顾名思义。”顾君让老残桌子里面坐下,他自己却坐桌子外面靠

门的一边。桌上也是纸墨笔砚,并堆着无穷的公牍。他说:“补翁,请宽坐

一刻,兄弟手下且把这件公事办好。”笔不停挥的办完,交与一个公差去了。

① 公牍(dú,音独)——牍:文件。公牍: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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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向老残道:“一向久仰的很。”老残连声谦逊道:“不敢。”顾君道:“今

日敝东请阁下吃饭,说公事忙,不克亲陪,叫兄弟奉陪,多饮几杯。”彼此

又说了许多客气话,不必赘述。

老残问道:“阁下公事忙的很,此处有几位同事?”顾君道:“五百余

人。”老残道:“如此其多?”顾君道:“我们是幕友,还有外面办事的书

吏一万多人呢!”老残道:“公牍如此多,贵东一人问案来得及吗?”顾君

道:“敝东亲询案,千万中之一二;寻常案件,均归五神讯办。”老残道:

“五神也只五人,何以足用?”顾君道:“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

个五位呢,连兄弟也不知底细,大概也是分着省分的吧。如兄弟所管,就是

江南省的事,其管别省事的朋友,没有会过面的很多呢,即是同管江南省事

的,还有不曾识面的呢!”老残道:“原来如此。”顾君道:“今日吃饭共

是四位,三位是投生的,惟有阁下是回府的。请问尊意,在饭后即回去,还

是稍微游玩游玩呢?”老残道:“倘若游玩些时,还回得去吗?”顾君道:

“不为外物所诱,总回得去的。只要性定,一念动时便回去了。”老残道:

“既是如此,鄙人还要考察一番地府里的风景,还望阁下保护,勿令游魂不

返,就感激的很了。”顾君道:“只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

席间之酒,万不可饮。至嘱至嘱!就是街上游玩去,沽酒市脯也断不可吃呢!”

老残道:“谨记指教。”

少时,外间人来说:“席摆齐了,请师爷示,还请哪几位?”听他说了

几个名字,只见一刻人已来齐。顾君让老残到外间,见有七八位,一一作揖

相见毕。顾君执壶,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让过,方让老残坐了第四座。老残说:

“让别位吧!”顾君说:“这都是我们同事了。”入座之后,看桌上摆得满

桌都是碟子,青红紫绿都有,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看顾君一径让那三位吃

酒,用大碗不住价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看着顾君吩咐家人将

三位扶到东边那间屋里去,回头向老残道:“阁下可以同进去看看。”原来

这间屋内,尽是大床。看着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张床上睡下,用一个大被单连

头带脚都盖了下去,一面着人在被单外面拍了两三秒钟工夫,三个人都没有

了。看人将被单揭起,仍是一张空床。老残诧异,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刑

法?”顾君道:“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经在那里‘呱呱’价啼哭了。”老残

道:’三人投生,断非一处,何以在这一间屋里拍着,就会到那里去呢?”

顾君道:“阴阳妙理,非阁下所能知的多着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阁下愿意

出游,我着人送去何如?”老残道:“费心感甚。”顾君吩咐从人送去,只

见一人上来答应一声“是”。老残作揖告辞,兼说谢谢酒饭。顾君送出堂门

说:“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着老残,方下台阶,不知怎样一恍,就到了一个极大的街市,

人烟稠密,车马往来,击毂摩肩 。正要问那引路的人是甚么地方,谁知那引

路的人,也不知道何时去了,四面寻找,竟寻不着。心里想道:“这可糟了,

我此刻岂不成了野鬼了吗?”然而却也无法,只好信步闲行。看那市面上,

与阳世毫无分别。各店铺也是悬着各色的招牌,也有金字的,白字的,黑字

的;房屋也是高低大小,所售不齐。只是天色与阳间差别,总觉暗沉沉的。

老残走了两条大街,心里说何不到小巷去看看,又穿了两三条小巷,信步走

去,不觉走到一个巷子里面,看见一个小户人家,门口一个少年妇人,在杂

① 击毂 (gǔ,音古)摩肩——肩膀和肩膀相摩,车轮和车轮相撞。形容行人车辆非常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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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担子买东西。老残尚未留心,只见那妇人抬起头来,对着老残看了一看,

口中喊道:“你不是铁二哥哥吗?你怎样到这里来的?”慌忙把买东西的钱

付了,说:“二哥哥,请家里坐吧。”老残看着十分面熟,只想不起来她是

准来,只好随她进去,再作道理。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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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德业积成阴世富 善缘发动化身香

话说老残正在小巷中瞻望,忽见一个少年妇人将他叫住,看来十分面善,

只是想不起来,只好随她进去。原来这家仅有两间楼房,外面是客厅,里间

便是卧房了。老残进了客屋,彼此行礼坐下,仔细一看,问道:“你可是石

家妹妹不是?”那妇人道:“是呀!二哥你竟认不得我了!相别本也有了十

年,无怪你记不得了。还记当年在扬州,二哥哥来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

不喜欢。那时我们姐妹们同居的四五个人,都未出阁。谁知不到五年,嫁的

嫁,死的死,五分七散。回想起来,怎不叫人伤心呢!”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了。老残道:“嗳!当年石婶娘见我去,同亲侄儿一般待我,谁知我上北方

去了几年,起初听说妹妹你出阁了,不道一二年,又听你去世了,又一二年,

听说石婶娘也去世了。回想人在世间,真如做梦一般,一醒之后,梦中光景

全不相干,岂不可叹!当初亲戚故旧,一个一个的,听说前后死去,都有许

多伤感,现在不知不觉的我也死了,凄凄惶惶的,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是

好,今日见着妹妹,真如见着至亲骨肉一般。不知妹妹现在是同婶婶一块儿

住不是?不知妹妹见着我的父亲母亲没有?”石姑娘道:“我哪里能见着伯

父伯母呢?我想伯父伯母的为人,想必早已上了天了,岂是我们鬼世界的人

所能得见呢!就是我的父母,我也没有见着,听说在四川呢。究竟怎样也不

得知,真是凄惨。”老残道:“然则妹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石姑娘脸一

红,说道:“惭愧死人,我现在阴间又嫁了一回了。我现在的丈夫是个小神

道,只是脾气非常暴虐,开口便骂,举手便打,忍辱万分,却也没一点指望。”

说着说着,那泪便点点滴滴的下来。

老残道:“你何以要嫁的呢?”石姑娘道:“你想我死的时候,才十九

岁,幸尚还没有犯甚么罪,阎王那里只过了一堂,就放我自由了。只是我虽

然自由,一个少年女人,上哪里去呢,我婆家的翁姑找不着,我娘家的父母

找不着,叫我上哪里去呢?打听别人,据说凡生产过儿女的,婆家才有人来

接,不曾生产过的,婆家就不算这个人了。若是同丈夫情义好的,丈夫有系

念之情,婆家也有人来接,将来继配生子,一样的祭祀。这虽然无后,尚不

至于冻馁。你想我那阳间的丈夫,自己先不成个人,连他父母听说也做了野

鬼,都得不着他的一点祭祀。况夫妻情义,更加风马牛不相干了。总之,人

凡做了女身,第一须嫁个有德行的人家,不拘怎样都是享福的。停一会我指

给你看,那西山脚下一大房子有几百间,仆婢如云,何等快乐。在阳间时不

过一个穷秀才,一年挣不上百十吊钱。只为其人好善,又孝顺父母,到阴间

就这等阔气。其实还不是大孝呢!若大孝的人,早已上天了,我们想看一眼

都看不着呢。女人若嫁了没有德行的人家,就可怕的很。若跟着他家的行为

去做,便下了地狱,更苦不可耐,像我已经算不幸之幸了。若在没德行的人

家,自己知道修积,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还要大得多呢。只是当年

在阳世时不知这些道理,到了阴间虽然知道,已不中用了。然而今天碰见二

哥哥,却又是万分庆幸的事。只盼望你回阳后努力修为,倘若你成了道,我

也可以脱离苦海了。”

老残道:“这话奇了。我目下也是个鬼,同你一样,我如何能还阳呢?

即使还阳,我又知道怎修积!即使知道修积,侥幸成了道,又与你有甚么相

干呢?”石姑娘道:“一夫得道,九族升天。我不在你九族内吗?那时连我

爹妈都要见面哩!”老残道:“我听说一夫得道,九祖升天。那有个九族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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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说吗?”石姑娘道:“九沮升天,即是九族升天。九祖享大福,九族亦

蒙少惠,看亲戚远近的分别。但是九族之内,如已下地狱者,不能得益。像

我们本来无罪者,一定可以蒙福哩!”老残道:“不要说成道是难极的事,

就是还阳恐怕也不易罢!”石姑娘道:“我看你一身的生气,决不是个鬼,

一定要还阳的。但是将来上天,莫忘了我苦海中人,幸甚幸甚。”老残道:

“那个自然。只是我现在有许多事要请教于你。鬼住的是什么地方?人说在

坟墓里,我看这街市同阳间一样,断不是坟墓可知。”石姑娘道:“你请出

来,我说给你听。”

两人便出了大门。石姑娘便指那空中仿佛像黄云似的所在,说道:“你

见这上头了没有?那就是你们的地皮。这脚下踩的,是我们的地皮。阴阳不

同天,更不同地呢!再下一层,是鬼死为聻的地方。鬼到人世去会作祟,聻

到鬼世来亦会作祟。鬼怕聻,比人怕鬼还要怕得凶呢!”老残道:“鬼与人

既不同地,鬼何以能到人世呢?”石姑娘道:“俗语常言,鬼行地中,如鱼

行水中;鬼不见地,亦如鱼不见水。你此刻即在地中,你见有地吗?”老残

道:“我只见脚下有地,难道这空中都是地吗?”石姑娘道:“可不是呢!

我且给凭据你看。”便手掺着老残的手道:“我同你去看你们的地去。”仿

佛像把身子往上一攒似的,早已立在空中,原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颇为

有趣。便极力往上游去。石姑娘指道:“你看,上边就是你们的地皮了。你

看,有几个人在那里化纸呢。”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仿佛站在玻璃板上,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上边有

三个人正化纸钱,化过的,便一串一串挂下来了。其下有八九个鬼在那里抢

纸钱。老残问道:“这是件甚事?”石姑娘道:“这三人化纸,一定是其家

死了人,化给死人的。那死人有罪,被鬼差拘了去,得不着,所以都被这些

野鬼抢了去了。”老残道:“我正要请教,这阳间的所化纸钱银锭子,果有

用吗?”石姑娘说:“自然有用,鬼全靠这个。”老残道:“我问你,各省

风俗不同,银钱纸锭亦都不同,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矿’石姑娘道:

“都是一样,哪一省行甚么纸钱,哪一省鬼就用甚么纸钱。”老残道:“譬

如我们邀游天下的人,逢时过节祭祖烧纸钱,或用家乡法子,或用本地法子,

有妨碍没妨碍呢?”石姑娘道:“都无妨碍。譬如扬州人在福建做生意,得

的钱都是烂板洋钱,汇到扬州就变成英洋,不过稍微折耗而已。北五省用银

子,南京、芜湖用本洋,通汇起来还不是一样吗?阴世亦复如此,得了别省

的钱,换作本省通用的钱,代了去便了。”

老残问道:“祭祀祖、父,能得否?”石姑娘道:“一定能得,但有分

别。如子孙祭祀时念及祖、父,虽隔千里万里,祖、父立刻感应,立刻便来

享受。如不当一回事,随便奉行故事,毫无感情,祖、父在阴间不能知觉,

往往被野鬼抢去。所以孔圣人说 ‘祭如在’,就是这个原故。圣人能通幽明,

所以制礼作乐,皆是极精微的道理。后人不肯深心体会,就失之愈远了。”

老残又问:“阳间有烧房化库的事,有用没用呢?”石姑娘说:“有用。但

是房子一事,不比银钱,可以随处变换。何处化的库房,即在何处,不能挪

移。然有一个法子,也可以行。如化库时,底下填满芦席,莫教他着土,这

房子化到阴间,就如船只一样,虽千里万里也牵得去。”老残点头道:“颇

① ■(jiàn,音渐)——旧时迷信以为鬼死后之称。

② 掺 (chān,音搀)——同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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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至理。”

于是同回到家里,略坐一刻,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归来,见有男子在

① ②

房,怒目而视,问石姑娘这是何人?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状,语言蹇涩 。老

残不耐烦,高声说道:“我姓铁,名叫铁补残,与石姑娘系表姊妹。今日从

贵宅门口过,见我表妹在此,我遂入门问讯一切。我却不知阴曹规矩,亲戚

准许相往来否?如其不许,则冒昧之罪在我,与石姑娘无涉。”那人听了,

向了老残仔细看了一会,说:“在下名折礼思,本系元朝人,在阴曹做了小

官,于今五百余年了。原妻限满,转生山东去了,故又续娶令表妹为妻。不

知先生惠顾,失礼甚多。先生大名,阳世虽不甚大,阴间久已如雷震耳。但

风闻仙寿尚未满期,即满期亦不会闲散如此,究竟是何原故,乞略示一二。”

老残道:“在下亦不知何故,闻系因一个人命牵连案件,被差人拘来。既自

见了阎罗天子,却一句也不曾问到。原案究竟是哪一案,是何地何人何事。

与我何干系,全不知道,甚为闷闷。”折礼思笑道:“阴间案件,不比阳世,

先生一到,案情早已冰消瓦解,故无庸直询。但是既蒙惠顾,礼宜备酒馔款

待,惟阴问酒食,大不利于生人,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体。”老残道:

“初次识荆,亦断不敢相扰。但既蒙不弃,有一事请教。仆此刻孤魂飘泊,

无所依据,不知如何是好?”折礼思道:“阁下不是发愿要游览阴界吗?等

到阁下游兴衰时,自然就返本还原了,此刻也不便深说。”又道:“舍下太

狭隘,我们同到酒楼上热闹一霎儿罢!”

便约老残一同出了大门,老残问向哪方走,折礼思说:“我引路罢。”

就前行拐了几个弯,走了三四条大街,行到一处,迎面有条大河,河边有座

酒楼,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日。上得楼去,一间一间的雅座,如蜂窝一般。

折礼思拣了一个座头入去,有个酒保送上菜单来。折公选了几样小菜,又命

取花名册来。折公取得,递与老残说:“阁下最喜招致名花,请看阴世比阳

间何如?”老残接过册子来惊道:“阴间何以亦有此事。仆未带钱来,不好

相累。”折公道:“些小东道,尚做得起,请即挑选可也。”老残打开一看,

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兰,又不是南方的宝宝媛媛,册上分着省份,写道某省

某县某某氏。大惊不止,说道:“这不都是良家妇女吗?何以当着妓女!”

折礼思道:“此事言之甚长。阴间本无妓女,系菩萨发大慈悲,所以想出这

个法子。阴间的妓女,皆系阳间的命妇;罚充官妓的,却只入酒楼陪坐,不

荐枕席,阴间亦有荐枕席的娼妓,那都是野鬼所为的事了。”老残问道:“阳

间命妇,何以要罚充官妓呢?”折礼思道:“因其恶口咒骂所致。凡阳间咒

骂人何事者,来生必命自受。如好咒骂人短命早死等,来世必夭折一度,或

一岁而死,或两三岁而死。阳间妓女,本系前生犯罪之人,判令投生妓女,

受辱受气,更受鞭扑等类种种苦楚。将苦楚受尽,也有即身享福的,也有来

生享福的,惟罪重者,一生受苦,无有快乐时候。若良家妇女,自己丈夫眠

花宿柳,自己不能以贤德感化,令丈夫回心,却极口咒骂妓女,并咒骂丈夫;

在被骂的一边,却消了许多罪,减去受苦的年限。如应该受十年苦的,被人

咒骂得多,就减作九年或八年不等。而咒骂人的,一面咒骂得多了,阴律应

判其来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种种苦恼,以消其极口咒骂之罪。惟犯此过的

太多,北方尚少,南方几至无人不犯,故菩萨慈悲,将其犯之轻者,以他别

① 觳觫 (húsù音弧塑)——因恐惧而发抖。

② 蹇 (jiǎn,音简)涩——迟钝,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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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口头功德抵销。若犯得重者,罚令在阴间充官妓若干年,满限以后住生他

方,总看他咒骂的数目,定他充妓的年限。”

老残道:“人在阳间挟妓饮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没有?”折公道:

“不能无罪,但是有可以抵销之罪耳。如饮酒茹荤,亦不能无罪,此等统谓

之有可抵销之罪,故无大妨碍。”老残道:“既是阳间挟妓饮酒有罪,何以

阴间又可以挟妓饮酒,岂倒反无罪耶?折公道:“亦有微罪。所以每叫一局,

出钱两千文,此钱即赎罪钱也。”老残道:“阳间叫局,也须出钱,所出之

钱可算赎罪不算呢?”折公道:“也算也不算。何以谓之也算也不算?因出

钱者算官罪,可以抵销;不出钱算私罪,不准抵销,与调戏良家妇女一样。

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老残道:“何以阳间出了钱还算可以抵销之公罪,

而阴间出了钱即便抵销无罪,是何道理呢?”折公道:“阳间叫局,自然是

狎亵 的意思,阴间叫局则大不然。凡有钱之富鬼,不但好叫局,并且好多叫

局。因官妓出局,每出一次局,抵销轻口咒骂一次。若出局多者,早早抵销

清净,便可往生他方。所以阴间富翁喜多叫局,让他早早消罪的意思,系发

于慈悲的念头,故无罪。不但无罪,且还有微功呢。所以有罪无罪,专争在

这发念时也。若阳间为慈悲念上发动的,亦无余罪也。”老残点头叹息。

折公道:“讲了半天闲话,你还没有点人,到底叫谁呀?”老残随手指

了:名。折公说:“不可不可!至少四名。”老残无法,又指了三名。折公

亦拣了四名,交与酒保去了。不到两秒钟工夫,俱已来到。老残留心看去,

个个容貌端丽,亦复画眉涂粉,艳服浓妆;虽强作欢笑,却另有一种阴冷之

气,逼人肌肤,寒毛森森欲竖起来。坐了片刻各自散去。

折公付了钱钞,与老残出来,说:“我们去访一个朋友吧。”老残说:

“甚好。”走了数十步,到了一家,竹篱茅舍,倒也幽雅。折公扣门,出来

一个小童开门,让二人进去。进得大门,一个院落,上面三间敞厅。进得敞

厅,觉桌椅条台,亦复布置得井井有条;墙上却无字画,三面粉壁,一抹光

的,只有西面壁上题着几行大字,字有茶碗口大。老残走上前去一看,原来

是一首七律。写道:

野火难消寸草心,百年荏苒到如今。

墙根蚯蚓吹残笛,屋角鸱枭 弄好音。

有酒有花春寂寂,无风无雨昼沉沉。

闲来曳杖秋郊外,重迭寒云万里深。

老残在墙上读诗,只听折礼思问那小童道:“你主人哪里去了!”小童答道:

“今日是他的忌辰,他家曾孙祭奠他呢,他享受去了。”折礼思道:“那么

回来还早呢,我们去吧。”老残又随折公出来。折公问老残上哪里去呢,老

残道:“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折公凝了一凝神,忽然向老残身上闻了又闻,

说:“我们回去,还到我们舍下坐坐吧。”

不到几时,已到折公家下。方进了门,石姑娘迎接上来,走至老残面前,

用鼻子嗅了两嗅,眉开眼笑的说:“恭喜二哥哥!”折公道:“我本想同铁

先生再游两处的,忽然闻着若有檀香味似的,我知道必是他身上发出来的,

仔细一闻果然,所以我说赶紧回家吗。我们要沾好大的光呢!”石姑娘道:

① 狎 (xiá,音狭)亵——态度轻佻、轻慢。

① 鸱枭(chīxiāo,音吃逍)——鸟类的一科,头大,嘴短而弯曲。吃鼠、兔、昆虫等小动物。对农业有益。

鸺鶹、猫头鹰等都属于鸱枭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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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盼望出好日子来了。”折礼思说:“你看此刻香气又大得多了。”老残

只是愣,说:“我不懂你们说的甚么话。”石姑娘说:“二哥哥,你自己闻

闻看。”老残果然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有股子檀香味,说:“你们烧檀香的

吗?”石姑娘说:“阴间哪有檀香烧!要有檀香,早不在这里了。这是二哥

哥你身上发出来的檀香,必是在阳间结得佛菩萨的善缘,此刻发动,顷刻你

就要上西方极乐世界的。我们这里有你这位佛菩萨来一次,不晓得要受多少

福呢!”

正在议论,只觉那香味越来得浓了,两间小楼忽然变成金阙银台一般。

那折礼思夫妇衣服也变得华丽了,面目也变得光彩得多了。老残诧异不解何

故,正欲询问,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残游记·孽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