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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长街遇石秀

一、戴宗下山

梁山众英雄在江州劫法场以后,把宋江、戴宗带上梁山,拜宋江为亚寨主,从此梁山上除了晁盖之外,又多了一位寨主.军师当然还是吴加亮。其时,梁山上个个欢声笑语,人人兴高采烈。就在这时,山上的法师入云龙公孙胜,人又称他为二军师,起身要告辞下山。大家诧异,问他:“你因何要下山?”公孙胜说:“因有老母在堂,要回家探亲。”大家一听,都不开口了.因为粱山上有一条规矩:只能对朝廷不忠,不能对父母不孝.他既然是要回家探望老母,就不能阻拦。寨主只好点头答应.公孙胜法师告辞了寨主、军师和众头领,下山往北直奔蓟州他的家乡去了。哪晓得他走了之后,好长时间杳无音信,寨主、军师和众头

领都非常牵挂。怎么办? 寨主、军师一商量。最好派一个人下山去迎请法师。派哪一个去? 山上有一个人最合适,那就是神行太保戴宗。因为戴宗有金钱甲马,他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跑起来很快。在戴宗领了令临走的时候,寨主、军师特地关照他一件事,说:“闻得有位英雄流落在蓟州,此人姓石名秀,外号拼命三郎,你打听一下,如果能见到此人,就说我们邀请他上梁山来共聚大义。”戴宗点点头,随即下山渡湖,先到对岸李家道口招贤馆酒店进了一点饮食,告辞店主朱贵后,到镇外在腿上绑上金钱甲马,驾起神行法,赶奔蓟州。

  离蓟州大约还有五十里大路,戴宗把三台诀一捏,喊了一声:“止!”停了神行法,把四片金钱从腿上取下,用黄绫子包好,在身边收藏,然后步行,慢慢朝前走。为何不驾神行法要步行呢?访友访友,要慢慢访哩,不能快。因为公孙法师只说家住在蓟州,究竟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不晓得。还有那位石秀,住在哪块?更不晓得。在古时不像现在,现在我们要找个人,便当。写个“寻人启事”,在报纸上一登,广播电台一广播,就行了。还有个找人的好办法:直接到派出所去查户口,把各地区的派出所都查遍了,总会查到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宋朝时没得这么便当,一个人住在哪块,除了邻居晓得以外,外人很少晓得。万一法师住在城外,你只顾在城里访,八辈子都访不到。所以要慢慢地访,逢人就访,见人就问,要到各个地方去访问。  

  戴宗往前走了没有多远,只见路两旁树木丛丛,道路比较荒僻,前后看不到一个行人。忽然从树林子里头:“得儿——噗!”蹿出来一位。戴宗觉得迎面一阵风,晓得有人来了,正准备看看是什么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对过这一位手头子来得快,把手上的铁棍朝起一扬,认准了戴宗的头顶,“呜——!”盖头就是一棍。为武的动手都应当明刀亮臂,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就动起手来了?不能招呼,这有个名称,叫“打闷棍”。闷棍闷棍,开了口就不谓之闷棍了。这一棍下来。离戴宗的头还有不到五寸。戴大爷虽然武艺并不高明,但既是个为武的,什么偏、让、蹦、纵、蹿、跳这些基本功都还是会的。戴宗听见对过的家伙奔头顶上

来了,把身子一闪,人三截子朝下一矬,先把颗头让掉了。接着足尖子一踮,“噗!”朝后头一退,退下去大约有丈把远。对过的棍子够不到了。不过,对过这一棍来势太猛,劲道又用得足,这一位没有能把棍子收得住,“噔!”棍头朝地上一落,把地上打了个足有三寸深的塘。戴宗一望:要死,这是打在地上的,如打在我肉头上,非开花不可,喊箍桶匠来都箍不起来。 再把来人一望,情不自禁赞了一声:“好!”什么地方好?并不是赞来人的武艺好,而是赞这一位的相貌好。这一位身高八尺,面似冠玉,两道清眉,一双秀目,正准头,阔口,颏下无髭无须,年在二十外岁。这种身材和这副相貌,要算是个标品。标品是什么意思?这是我

们扬州的土话,意思就是美男子。戴宗一想,来人大概是吾道同人,也是个大王,不过没出息,是做的”小本生涯”,玩打闷棍。怎么办?不要紧,最好来跟他说几句行话,让他晓得是自家人。大王也有暗话啊?有。戴宗虽然原先身在公门,上山还不久,但是大王的一些基本玩艺儿,他这一向时在山上也摸熟了。喊了一声:“呔!爷也是侪!”这句话怎么讲?这就是句暗语。大王如果碰到同行的,对过认不得你,你要告诉他,总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哎,伙计啊,不要动手,我也是强盗。”万一旁边有人听见了,那一来就糟了,所以要说暗语。“爷也是侪”的这个”侪”不是金银财宝的财,是单人旁带个整齐的齐,作“同类”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也是个大王啊。对过这一位一听:“啊呀!少请教爷,是哪一路的侪?”“老山侪1”戴大爷上粱山不晓得才几天,就鼻子上飞了金,胸脯子挺挺的,大拇指头翘翘的,自称是“老山侪”。“老山”就是梁山,“老山侪”就是梁山的大王。对过这一位一听,吓了一跳,“噔!”赶快把铁棍朝地上一撂,双手一并:“请问爷,是老寨子里的哪一位哥?”“爷姓戴,叫戴宗。”“啊呀!”这一位心里有话:幸亏没有打到他,如打到他就糟了!为什么他这么怕?这一位虽没有见过戴宗,但戴宗这个人早就听说丁。戴宗当初在讧西九江府衙门里当差,虽说只当了个府差,但是他结交了许多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都称他是江州的一位大朋友,还有四片金铁甲马,会驾神行法,在外面的名声很大。后来他为救宋江,也被关进死牢。梁山英雄大闹江州,他和宋江被救,他也随着上了梁山,名声就更大了。对过这一位抢步上前:“戴大哥,我兄弟有眼无珠,不识金面,冒犯了戴大哥,望戴大哥多多原谅。我兄弟锦豹子杨林见戴大哥请安!”说着,双膝跪倒在地。杨林为何要如此尊重?他玩的是打闷棍“小本生涯”,这块来了个梁山老寨子里头的有名人物,当然要行个全礼。戴大爷随即上前,两手把他一搀:“不敢当!请起。”嘴里说着,目不转睛地就把杨林周身上下望了两眼,杨林的长相确实是好,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俏丈夫,“锦豹子”这个外号名副其实,非常恰当。“且慢!请问杨林兄

弟,你在此地就干这个买卖吗?”“唉——!”杨林听他问这句话,不由叹了一口气。“戴大哥,想我杨林虽然身居绿林,但也自惜鳞毛,实在是当今奸臣所逼才走上这条路的。我虽在此地打闷棍,到现在没有伤过一条人命,只要对过是个没本事的百姓,我手上的棍子到时候就收住了。今儿跟你玩这一棍,是因为我看出来你是个为武的,怕打不过你,所以才狠狠地打的。平时我只要人的钱财,不要人的性命。但这终究不是事啊!今天幸遇戴大哥,我想恳求戴大哥,把我兄弟带到山上去,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这个……”戴宗听了这番话,心里一想:且慢。他说要随我上粱山,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也就是要在忠义堂上代他加个座位。上梁山倒不是难事,梁山招贤纳士本来就是招收天下英雄豪杰的,巴不得天下人都能来梁山归顺哩,但是要在忠义堂上坐下来,恐怕要有点本领才行哩。不过,戴宗想想:他的武艺我虽没有看过,就凭他刚才这一棍,武艺也不是一点不行。再说,凭他这一副相貌,寨主、军师、诸位哥看见了也定会欢喜.况且现在我们山上正在用人之际,多一个好一个,不如先答应他,上山之后,我再在寨主、军师面前代他说个情,这样,我下面去寻访法师,也可以有个同伴。用得。“好。请问你兄弟府上住在什么地方?’“戴大哥,我兄弟在此表面上是以打柴为生,有两间茅屋栖身,就在离此不远的树林子后面。请到我舍间去稍坐片刻。”戴宗点点头:好极了,我正想找个地方弯弯腿,稍微休息休息。杨林把地上的铁棍拾起来,把戴宗的包裹接过来朝身上一背,在前领路。

  两个人进了树林,弯弯曲曲,走了没有多远,戴宗一望:噢,果然不错,就在树林子后头有两间茅屋。到了茅屋门口,杨林手一抬,“咋,嘎儿——”把门推开了。门怎么没有上锁?找话说哩! 杨林是什么人啊?大王。大王的家还怕有人来偷吗?而且这两间茅屋也不显眼,地方又偏僻,一般的人也不会来偷。杨林把戴宗请到屋里头坐下。戴宗望望,房子里头的东西虽然简单,倒还干干净净。杨林把棍子朝旁边一戗,包裹朝桌上一放,就准备来取火烧水。戴宗一望:“不必麻烦了,我们在此不能久留,还要赶路。你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动身。”“遵命。”杨林随即就收拾。好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几张木凳,能值几文?两间草房也搬不走,只有几件衣服和平时的一点积蓄,打一个包裹就行了。杨林在一边收拾,戴宗就把此次下山来寻访法师、打听石秀的事告诉杨林,让他心里也有个数。收拾停当,杨林把两个包裹朝身上一背,把铁棍一拿,和戴宗出了门,找了根绳子把门环一扣。然后两个人穿过树林,上了大路。  两个人走了约有二十多里路,来到一条山谷旁。此时,谷里头忽然“嗒(口瞿)……”飞出来一支响箭。戴宗、杨林不约而同脚步都停下来了。两个人都晓得,这是山上大王放的响箭。什么叫响箭?箭的上头有个哨子,放出来在半空中飞的时候,风—吹,哨子就响了。放响箭的大王都是上路数的正牌大王,不是那些不上台盘的草头王。响声按三个字”我来了”。你如果是行人,听到响箭,懂得他这个意思,把箱笼钱财往下一丢,你放心大胆地跑,他不会追你,他只要人的钱财,不要人的性命。你如果有武艺,也可以站下来跟他斗,你如果把他打败了,你可以走你的路,他就不拦你了。两个人脚步刚停,只看见谷里头“哗……”涌出来百十个人,一式的打扮,全是花布缠头,短衣招扎,裹足缠腿,足下板尖踢土快鞋。到了谷口,“一”字排开。在旗门下有一匹坐马,马背上坐了一位。只见这一位身高有一丈,雪白的一副脸儿,白得可爱;不但脸白,一身的武士装束也是白的,手上端了一杆长枪。这一位把枪头一抬,指着戴宗跟杨林:“呔———!丢下买路钱!”戴大爷一望:唔,这就是大寨子里头的一套了。叫你丢下买路钱,你如果愿意丢就丢,你如果不愿意丢就跟他斗,他不是一上来就要人的命。戴大爷掉过脸来把杨林望望:来啊,伙计啊,人家跟你就不同了,不像你没出息,打闷棍,跑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盖头就是一棍,人家是明火执仗地出来拿买卖,有气魄!杨林也晓得戴宗的意思。心里一想:莫忙,刚才戴宗遇到我,用不着动手,说了两句暗语,把了个底给我,我就有数了。我何不也学戴宗,也来把个底给对过?杨林随即抢步上前,胸脯一挺,大拇指一翘,“呔!爷们也是侪!”马背上的这一位一听:“啊呀!请问二位哥,是哪一路的侪?”“老——山——侪!”啊咦喂,他也自称是“老山侪”,其实他不过刚才给戴宗磕了一个头,戴宗才准允带他上粱山,他还不晓得梁山有多高,水泊有多大,这时候跟人家说话腰杆子就挺起来了,自称“老山侪”了。对过马背上的这一位一听,随即飞身下马,把枪、马交给孩子,抢步上前:“少请教,二位哥是老山的哪两位哥?”“这一位是神行太保戴宗,我叫锦豹子杨林。”“啊呀!”对过这一位吓了一跳。神行太保戴宗是有名人也,锦豹子杨林这个名字没有听说过,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梁山上来的。“我兄弟有眼无珠,不识金面,冒犯了二位哥,望二位哥多多原谅,多多包涵。我兄弟玉幡杆孟康见二位哥请安!”说着,双膝跪倒。戴大爷上前一步,先把他朝起一搀。再把他周身上下一望,心里有话:好,这个外号起得好,跟杨林的外号一样,名副其实.你看他脸皮子雪白,个子又大,周身也是雪白,好一个“玉幡杆”!“哎,二位哥,你们是老寨子里头的,怎么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的?请教请教。”“告诉你,我们是下山访友,路过此地。”戴宗就把大致情形告诉他。“二位哥,那就请到我们小寨子里头盘桓盘桓。”“不啦,我们时间很急,不能眈搁,这一次就免了,下一次再来。”“不行啊,二位哥难得走此路过,我们平时请都请不到,一定耍请二位哥到我们小寨子里去盘桓盘桓。”“这个……”戴宗觉得为难了。人家是尊敬我们,诚心诚意请我们去,我们如果过分地把脸打得高高的,人家就要误解,以为我们老寨子里的人架子大;要答应去吧,实在是时间不能耽搁,我要找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罢了,去就去,哪怕坐一会工夫,把个面子给人家。“好。不过我们不能久留。”“多谢二位哥。”孟康就带领他们进谷上山。手下孩子跟随。

  且慢!你说了半天,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一座谷叫饮马川,谷里头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伙大王,在山上安了个寨子,有三位头领:马林、孟康、裴宣。他们也都是英雄豪杰,忠良之后,皆因受朝廷奸党所害,被逼得无路可止,才来到饮马川山上栖身。他们虽然做大王,但是从不乱来,比较自重,不像一般的草寇,奸淫掳掠,杀人放火。

  这时候有孩子先跑上山,报信给那两位头领。马林、裴宣也早已闻戴宗的大名了,听说他们是从老寨子里来的,欢喜不已,简直把他们当上宾看待,立即摆队相迎,设宴款待。他们一边吃着酒,一边谈着.三位头领就说了:“戴大哥,想我们在此栖身,实在是没有办法,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早就想去投奔水泊梁山,只恨无人引荐,能不能请二位哥帮忙,把我们带上梁山?”戴宗一想:连做“小本生涯”的杨林我都答应了,他们是正规山寨的头领,我何能不答应?至于他们三个人的本领如何,能在这座山上做头领,料想也不会太差,至少也过得去。我们梁山上现在是多一个好一个,我把他们带回去,寨主、军师也决不会怪罪我。 “好。不过,现在还不能带你们走,我要和杨林兄弟去访公孙法师。如访到,更好,如访不到,三天之后我们就回头了,那时我们再到饮马川来。带你们上水泊梁山。但是有一点哪,你们要早点把山上的孩子遣散掉,因为他们人太多,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否则容易被官兵看到,那就不好办了。还有,你们的东西也不要多带,只带些值钱的金银细软,其余的东西都丢下来,这座山寨也丢掉算了。”“好,遵命。”三个人听说带他们上梁山,欢喜不已。吃过酒之后,揩擦手脸。杨林就把自己的包裹并在戴宗的包裹里头,连铁棍子都不带了。 马林叫孩子给他们备马,戴宗摇摇手:“用不着。我们是来访友的,骑马反而不太方便,而且骑着马访友像什么话?我们连家伙都不带了,跟老百姓一样,这样才不显眼哩。”马林、孟康、裴宣把他们二人送到谷口,一躬而别。三个人回到山上,按照戴宗说的话办,把山上的后事料理得逸逸当当,然后就在山上等候戴宗和杨林。

  再说杨林背着包裹,跟在戴宗后面,上了大路,继续寻访公孙胜。这个地方离蓟州还有二十多里路。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访着.到了蓟州城,随即进了东门。东门城里有一条街,这条街很长,所以就取名叫长街。戴宗望望天色不早了,准备先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一看,右边有家客栈,门口挂着“杨二房客栈”的招牌,从前到后房尾不多,看样子倒还干净。好,就住他家吧。老板跟店小二见有客人来了,赶紧过来接待,把他们领到一间清静而又宽敞的房间里住下来。吃过晚饭之后,时间不早了,两个人一路也辛苦了,早点收拾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身,净面梳洗,进过饮食之后,两个人出来把房门一锁,就上街慢慢逛了。要慢慢逛做啥?访问法师啊,要慢慢访啊。访,怎么访法?先到什么地方访?戴宗这个人很聪明,因为法师是个出家人,先到出家人当中去打听,同行的对同行的比较熟悉,这样好找一些,公孙胜是个道士,先找道士问。正往前走着,抬头一看:嗯,巧了!看见对过来了一位老道士。这位老道士大概年在七旬,须眉皆白,弯腰曲背,老态龙钟。戴宗赶紧上前,双手一并:“老全真请了。”“不敢当,不敢当。居士请了。”“有一事动问老全真。”“哦,请问居士有何事吩咐?”“请问,你们全真当中有一位名叫公孙胜的,老全真还知道吗?”“噢,噢,嗯,

公孙胜?且慢,请问这位公孙胜有多大年纪了?”“约四十岁上下。”“啊呀呀,这是贫道的晚辈,贫道不知。”啊!不错,这话是对的呀,这位道士已经是年过七十的人了,我们家法师才四十出头,年纪相差太大,辈份不同啊,不能怪人家不晓得。下次要找个年纪轻些的问。

  两个人又向前走了没有多远,抬头一望:咹,找到了。对过来了一个小道士,年纪总在十七八岁,长得倒也眉情目秀,穿得格格棱正,走起路来挺胸凸肚。戴大爷赶紧上前,双手一并:“小全真请了。”“啊呀,不敢当。居士请了。”“请问,你们全真当中有一位名叫公孙胜的,你小全真还知道吗?”“噢,叫公孙胜……莫忙,请问居士,这位公孙胜今年多大年纪了?”“约有四十多岁。”“啊呀呀,四十多岁了,小道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哩,这人是小道的

前辈,小道年幼,不大清楚,哈哈,请便!”“唉!”戴宗叹了一口气。叹气做啥?这下子结皱了!老的吧又嫌龙了,小的吧又嫌小了,哪有那么巧正好找到年龄相仿的?戴宗着急了,一急之下,不管遇到的是道士,还是和尚,也不管他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遇到一个就问一个。难为他,问了一天,还是没有问到下落。第二天,他们不但在城里问,还到城外去问,而且还跑了许多座寺庙,还是没有问到公孙法师的下落。戴宗更急了。

  到了第三天,两个人一大早起来,进了一点食,又上街去寻访。走着走着,走到长街上的一个巷口,戴宗掉脸朝巷子里头一望:啊呀,我们跑了两天下来,没有注意这条巷子,原来这条巷子的顶头有座庙哩。让我去问问看。怎么晓得这个地方是座庙的?因为门口的两扇门是朱红漆的大门,大门两旁有一对圆石鼓,门口有三层石头台阶,一般来说,这是出家人住的地方。你戴宗要问也不妨,应当先抬起头来望望清楚,出家人住的地方也有不同,究竟这是不是座庙。但他性急了。跨步上了台阶,手一抬,“嘭!嘭!嘭!”就敲门。只听见里面有人问了:“哪一个啊?”唉,不好,怎么是女人家的声音?戴大爷一吓,没有敢开口。 再抬头朝上面一望,只看见大门上面有一块白矾石匾,匾上刻有五个天蓝的字:“送子观音庵”。糟了,原来是座尼姑庵!幸亏没有开口,如开口说是来找道士的,不被人家骂吗?太不像话了!戴宗自己想想也好笑。赶紧转身,望着杨林一会意:快走!两个人快步直奔巷口。

  两个人走到巷口,刚要出巷子,戴宗抬头朝对过一望:“啊呀!”一吓,吓了站住了。什么事?有人要杀人。就在对过有一家肉店,这家肉店的房子不大,只有一开间的门面,在门口檐下摆了一张肉案子,在肉案子面前站了一位身长大汉,模样生得非常粗壮,手上举着一把拆骨刀。在他的面前有一位,年约四十左右,模样看不清楚,把额头伸着,颈项就在刀口底下。举刀的那一位正准备把刀往下砍,这一位动都不动,情愿让他砍。这太危险啦!只要刀口碰到颈项,头就下来了,人就没命了。所以戴宗吓得愣住了。

二、长街遇石秀

对过的这两位是什么人?为什么事情要动刀?我要交代一下。这一爿店是一个姓赵的开的,姓赵的就是这一位身长大汉。他从小没有起过名字,在家里排行老大,人家都喊他赵大。赵大原先不是此地人,因为性情暴躁,在家乡一拳打死了一个人,后来官府查明,说他是酒后无德,误伤人命,就把他发配充军到此地。三年期满之后,本该要发回原籍,赵大想想:家里一个亲人没得,无牵无挂,何必回去呢?于是在官府花了几文,没有还乡,就在此地定居下来了。随后有人代他做媒,娶了一房人。这个老婆虽然是二婚,但是手里有几文,赵大自己没得钱,就拿老婆的钱用,先开了一爿肉店,因为他从前在家里就是个杀猪的出身,当然先拣行家事做,后来又开了一爿骡马坊,混得倒还着实不错,在此地可谓安居乐业了。在他刀口底下的是什么人?这一位站起来身高有九尺,这一副脸啊,生得倒也不丑,脸上的皮肤黄巴巴的,带有三分病容,这并不是他的身体不好,而是他脸上的气色天生就是这种颜色,所以他的外号叫“病关索”。两道浓眉,一双铜铃大眼,大鼻梁,阔口,颏下是兜腮胡须,大大两耳。头戴一字戗风巾,身穿青布跨马衣,五色鸾带围在腰间,足下薄底快靴。他是此地衙门里头的一位马快都头,姓杨,单名一个雄字。病关索杨雄在衙门里头不但是马块都头,还兼跑送公文,这还不算,另外还担当刽子手,一个人三个差事。在江湖上他颇有声名,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本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为人好结交朋友,而且非常爱友,但凡有江湖上的英雄豪杰路过此地,他都要过去登门拜访,性情也比较憨厚。他跟赵大有什么难过?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跟赵大有难过,赵大跟他也没得什么仇。那赵大为什么事情要拿刀杀他?原来杨雄曾经代一个朋友担保,欠赵大五十两银子。这个朋友是什么人,不是本地人,是充州道上的,姓杜,单名是个兴字,外号人称“鬼脸儿”。鬼脸儿杜兴有一次到此地来吆马做买卖,就吆的赵大骡马坊的马。吆了一趟马,最后一算账,还差五十两。这五十两到哪块去找呢?想借,身在异乡,借贷无门,于是就找到杨雄了。杨雄跟鬼脸儿杜兴认识,因为杨大爷在衙门里头担任马快都头,有一次为办案来到充州,碰到鬼脸儿杜兴。杜兴在家也好结交朋友,又欢喜打拳,弄枪舞棒,凡是有本事的、有声名的都常到他那个地方去。在茶馆里面两个人无意间见了面,双方通名道姓,原来互相早己就闻名了。英雄爱英雄,好汉爱好汉,鬼脸儿杜兴为人也惯打不平,就帮助杨大爷破了这起案子,而且办事非常周到、热心。这一来杨大爷感到过意不去,在临分手的时候就对杜兴说了:“杜贤弟,你若是有机会到我们蓟州去,你一定要到哥哥那个地方去,你只要到州衙门找我就行了。”所以鬼脸儿杜兴差五十两银子的时候,忽然想起病关索杨雄,就来找他了。找到了杨大爷,杨大爷当然热心帮忙,并且还招待一番。当时杨大爷就随杜兴来见赵大,满拍胸脯,说:“这个五十两我来担保,他如果不还,我负责!”赵大一看,有杨雄出来担保,没得话说,就让杜兴把这一趟马吆了走了。实指望杜兴回去之后不日就有音信来的,哪晓得杜兴一去之后杳无音信。后来赵大就来找杨雄了:“杨大爷啊,杜兴可曾把钱带来?”杨雄摇摇头说:“不要提钱了,连信都没得。”赵大就说了;“杨大爷啊,当初如果不是你担保的话,我就不会让他把一趟马吆了走,现在既然他不带钱来,那么你要负责,就要请你把这笔钱给我了。”杨雄听他这么一说,冷笑笑,摇摇头说:“自古以来只有保人担担,哪有保人还钱的?保人欠你什么债?啊?”赵大一听,说:“这就笑话了。这么说我这五十两银子就撂下水啦?”杨大爷说:“你不要急,杜兴这个人你不晓得,我跟他是好朋友,他的为人我没得数吗?他是个周正人,决不是那种无赖之徒,这一定是有了什么意外的事情耽误了,说不定不日就有人把五十两银子带得来,你再稍微等一等。”赵大没得办法,只好回去再等。过了一向时,看到杨大爷,又问了,”可曾有信来?”杨雄说:“没有。”又过了一向时,又问了,杨雄还是说:“没有。”就这么左一次“没有”,右一次“没有”,赵大火了,说:“杨大爷啊,你要如果再不给我钱的话,就不要怪我赵大了!”杨大爷还是望着他笑笑,说:“你放心,少不了。”无巧不巧,今天杨大爷又走此经过,被赵大看见了。杨大爷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方来的?他是来会一个朋友的。离这爿肉店不远,在斜对过有一家小茶馆,小茶馆里有个人在等他。他们是事先约好了时间,在这个地方碰头的。所以他这时候脑子里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赵大的五十两银子这件事,埋着头直朝前头跑。走到肉店门口,他头埋着没有注意,赵大入了神了。赵大一声喊:“呔,杨大爷,站住!”杨雄一听:糟糕了!我就怕碰到赵大,偏偏这一刻碰到赵大。“哎,赵大,你叫我干什么?”“叫你,杨大爷啊,我问你,那个杜兴的五十两可曾带得来?”“没有啊。如带来,我怎么能不给你呢?”“他不带来,只好你还钱!”“哟,讲笑话了。当初我就跟你讲过了,我做保是不错,只有保人担担,哪有保人还钱?”“我告诉你,杨大爷啊,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今天如再不给饯,我这一把刀与你不利!”说着,身子朝后一转,伸手拎了一把拆骨刀。杨雄把他一望,“啊噗!”来了气了。“啊呀,赵大啊,想你在家秉性粗暴,一拳打死了人,到今日你的脾气还不改啊?不过为了五十两啊,你居然就把刀拎起来了。你把刀拎起来,难道我姓杨的就怕你吗?你麻木哩!我是什么人啊?我是衙门里的马快都头!我本来今天还准备跟你说两句好话,既然你要行凶,我姓杨的也不是好惹的!杨大爷也来了气了,手一抬,“啡!”把头上一字戗风巾朝下一褪:“嘿嘿!赵大,区区五十两银子,杜兴不给钱,我姓杨的也可以认这笔账。但有一点,你今天这副样子,我现在有钱也不给你。我这个人还有个脾气,既然你要拿刀砍我,我就要你砍我一刀,你不砍我一刀,我就是不给钱!”“啊!”哪晓得赵大一听更来气:要死啊,你个囚攮的!原来你是有钱不给,居然还来怄我。你以为我不敢砍啊?我大不了抵命!“好!”赵大喊了一声好,两足尖一踮,“噗!”一个纵步蹿到杨雄面前,把拆骨刀朝起一举,“呜——!”就朝下砍了。杨雄把颈项伸得多长的,头埋着,眼睛闭着,动都不动,他总以为赵大不

敢砍。悬哪,这口刀的刀口离他的颈项还有尺把了。

  对过的戴宗跟杨林看得清清楚楚,眼看要人头落地,心里这一急就不要问了。想上去救,又办不到,因为离得远,鞭长莫及。戴宗只好在这块干着急。真要等他们来救,已经迟了,就在肉案子斜对面,也就是杨雄要去会朋友的那家小茶馆门口,有个人一个纵步,“噗!”蹿身上来,把右手朝起一抬,就用右手的虎丫,把赵大抓刀的右手七寸子这个地方,“啪!”朝上头一托。“朋友,人哪,还是忍耐些好哇!”赵大看了来人一眼:“唉唏!你不知道他说的话怄人呢!”赵大心里有话:你不要看我这副样子,手上抓着刀恶狠狠地朝下砍,我哪块是成心要这样子的吗?实在是我被他气极啦!你不晓得,他骨子里头阴呢,说的那种怄人的话,随便哪个听了都要来火。在他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戴宗再把蹿上来的这一位一望:“好!”情不自禁赞了一声好。这一位是什么样子,身高九尺,面似银盆,两道清眉,一双秀目,正准头,四方口,颏下没有胡须,大大两耳。头上戴一顶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身上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足下扳尖踢土快鞋。这一位是谁?我有几句赞他:          

  身似山中猛虎,

  性如火上浇油。

  心雄胆大有机谋,

  到处逢人搭救。

  全仗一身武艺,

  只凭两个拳头。

  英雄声誉满黄州,

  拚命三郎石秀。

  石秀在江湖上颇有声名,没有哪一个为武的不晓得拚命三郎石秀,许多人都喊他石老三。石秀并不是此地人,是黄州人氏。他两年前出来闯荡江湖,走到此地的一座翠屏山脚下,朝山上一望,觉得这个地方风景很好。山上有一条古道,他再到古道去望望,只见树木丛丛,非常幽静。石秀看中了这个地方,不走了,就自己动手,在翠屏山山脚下砌了三间茅屋。把房子砌好了之后,石秀就想了;在此地要找件事做做,才能生活。做什么事呢?一般的事情他还不愿意做,他要做自己欢喜的事情,最好是不受旁人的管束,自由自在。石秀想来想去,就到山上的一座庙里去拜会老方丈。老方丈见石秀气概不凡,就请他坐下来,跟他攀谈攀谈,又听他言谈不俗,心里很欢喜。石老三就对他说了:“老方丈,我这个人是到处为家,因为看到这座山的风景好,想在这个地方歇脚,住一些时,但是我总要做件事,才好维持生活,因此我想跟你商议下子,每天到你山上来打柴,不多打,每天只打一担,你老方丈如能慨允,我石秀感激不尽,如不能允,那就算了。”老方丈一听,心里有话:我山上满山是树,不但有名贵的木材,各种杂树也遍地皆是,莫说他一天打一担,就是打十担八担也无妨。当时老方丈就一口应允了,只关照他不要砍名贵的木材。石老三从此就每天上山打一担柴,这一担柴卖到什么地方呢?就卖给赵大肉店斜对过一家小茶馆。石秀跟这家茶馆的老板双方咬好了口的,石秀每天包送一担柴,不管寒冷暑热,哪怕就是天上下刀,都要把柴送到,小茶馆每天给他二百文,算是柴钱。 二百文一担,价钱不贵,又是包送,老板当然求之不得了。石秀每天有二百文也够用了。就这样,石老三在此地住了—个时期下来,虽说是个卖柴的,许多认识他的人都对他非常尊敬,因为人家都晓得他是位英雄,不但有一身好武艺,而且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惯打不平。譬如人家遇到伤脑筋的事,请石秀来帮忙,他不但分文不取,说不定他还会贴钱,想方设法都要代人家把事情办好。现在蓟州城里,没得哪一不认们拼命三郎石秀。

  石秀今天是跟杨雄约好了在这家小茶馆会面谈心的。他们两个人早已认得了,不但认得,而且是结拜过的弟兄,情同手足。今天因为有件要紧的事情,弟兄两个要碰头商量。杨大爷衙门里的公事多,来得稍微晚了一些,石老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晓得哥哥是来,还是不来,就跑到茶馆门口来望望。他才站下来,忽然望见斜对过赵大蹿出来,手上拎着一口刀,对着一个人就朝下砍。石老三惯打不平,好管闲事,像这种事情,既被他看见了,怎么能不管呢?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啊!所以石老三一个纵步蹿上来,把赵大拿刀的这只手腕子朝上一托,说了一声:“朋友,人哪,还是忍耐些好哇!”把赵大拦住了。

  石秀不晓得赵大要砍的是什么人,正要掉过脸来望,杨雄已经把帽子戴起来了,先招呼他了:“三兄弟!”“啊!”石老三一望,原来是哥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杨大哥,大概还是为杜兴的五十两银子吧?”“着啊。”“杨大哥,那五十两你还没有给赵大吗?”“这个笑话了,怎么叫我给钱呐?只有保人担担,哪有保人还钱?”“你算了吧!不是小弟今天讲你,既然当初是你做的保,为英雄汉子的,就要放漂亮一点,杜兴到今天没有把钱送来,这个钱就应当是你给.不要再这样了,拖下去你杨大哥也不体面,赶快回去拿五十两银子给赵大,听见没有?”“哎哎,三兄弟,你既讲下来了,我还有什么话讲呢?不谈了,我回去拿钱。”说着,身子一转,“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跑掉了。哪晓得杨雄平生最听这位三兄弟的话,回家拿钱去了。石秀望着赵大:“赵大,咱的哥哥当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是你赵大有一点也要千万记住,下次做事不可这样鲁莽!听见没有?”言下之意:你不要忘记,你当初怎么会被发配充军到此地来的?就因为你在家脾气暴躁,一拳把人打死了,所以才吃这场官司的。今天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如把他砍死了,然后你再吃官司抵命,这值得吗?你不要忘记你当初的教训!

赵大心里明白:“唉!石老三啊,他要能像你这样子,就是一个钱不给,说句实话,我赵大也不在乎.你不晓得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着实怄人哪,他是逼着我拿刀的呀。不谈了!”“算了,咱的哥哥一会儿就把钱送来。从今以后,我们都还是好朋友。”“好的,你石老三既这么说了,我赵大就听你的。”赵大把拆骨刀放回原处。石秀转身朝小茶馆跑,准备还到那块去等杨雄。

  石秀上来代杨雄解围,戴宗、杨林都看见了。他们说的话,杨林倒没有在意,戴宗全听到了。戴宗不由打心里称赞:好!这一位有道理。刚才我们只是干着急,没得办法上去救,你看这一位多波俏,没有费事,一个纵步蹿上去,手一抬就解了围了;而且说的几句话合情合理,叫双方都心服口服。咦,不要忙,刚才这个拎刀的大汉嘴里“石老三”长、“石老三”短的,难道上来解围的这一位就是拚命三郎石秀?我临下山的时候,寨主、军师特地关照我打听这个人,如果他就是石秀,那真是巧极了,我就趁此跟他见见面,请他到水泊去共聚大义。戴宗想到这个地方,赶快抢步出了巷口,嘴里就招呼:“石老三!石老三!”

  石秀刚走到小茶馆门口,听见后面有人招呼,脚步一停,掉脸一望,只看见后面来了两个人。奇怪,这两个人我都认不得,只有前面这一位的这副脸呐,好像有点面熟,但是想不起来是在哪个地方见过的。他为什么开口就喊我石老三?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好像跟我熟悉得了不得,要不然他怎么晓得我姓石,排行第三,喊我石老三呢?石秀身子一转:“啊呀!请教二位尊姓?”戴宗心里有话:“这个地方不便报名,大街耳目太多,我如果把大名一报,是梁山的大王,那还了得,马上就会有人去报告官府。戴宗随即上去把石老三的膀臂一挽:“石老三,我们到店里头去再说。”石秀把他望望,感到莫名其妙:我不懂啊,好好的人,为什么不敢报名姓?石秀只好随他们两个人进了小茶馆。

  他们到了小茶馆的后进,接着上楼,在楼上靠墙角的一张桌子旁边朝下一坐。这时候还没有到中饭市,楼上没得其他的人。小二先代他们泡了三碗茶,然后笑嘻嘻地:“石大爷,哈哈,你们可还准备吃饭?”“对,因为今天来了两位朋友,准备在这里吃饭。”“好极了。但是打你们一个招呼啊,因为这一刻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厨房里头还没有起火,恐怕要请你们稍微等下子。”“噢,好的,等就等下子。”小二走了。石秀喝了一口茶,心里有话:你们二位究竟是什么人,这时候可以告诉我了吧。“请教二位哥尊姓大名?”戴大爷笑笑:“哈哈,石老三,你看见我,恐怕觉得有一点面熟吧?”“这个……”啊咦喂,来人居然还会算哩! 一点都不错,刚才我是觉得他这副面孔有点面熟,一时记不起来在哪块见过的。究竟石秀可曾见过戴宗?没有见过。那为什么觉得有些面熟呢?因为戴宗跟宋江在九江被梁山英雄劫法场劫上梁山之后,官府到处张挂图像,捉拿他们这两个要犯,在此地州衙门的门口,就挂着宋江、戴宗两个人的图像,石秀经常到衙门里去找杨雄,无意间看过戴宗的图像,所以现在觉得有些面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块见过的。当然啦,这一刻他怎么想得到对过是个逃犯呢?”“不错,咱们好像是有一点面善哩。”“石老三,实对你说,我兄弟姓戴,叫戴宗,外号人称神行太保。这一位是锦豹子杨林。”“呃咳!”石秀吓了一大跳。好啊,我说怎么有些面熟的,哪晓得他是新上梁山的大王,衙门口还挂着他的图像哩。不过,这位杨林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啊呀,戴宗这个人我虽没见过,但是久闻大名了。大闹九江之后,他的名声更大,可谓天下皆知。“啊,二位哥在梁山谅来十分得意,怎么有空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石老三,实对你说,我兄弟上了梁山之后,没事的时候,经常在忠义堂上听寨主、军师和诸位哥谈论天下的英雄豪杰,他们经常提到你石老三,他们都非常敬慕你的武艺,敬慕你的为人。谈到我们梁山,虽然人都说是大王的窝巢,这一点你石老三可能还不知道,我们梁山上的人其实都是英雄豪杰,实在是因为当今皇上昏聩,奸佞专权,为势所逼,没有办法,所以才到梁山替天行道,共聚大义。此次是寨主、军师特地派我兄弟过来,迎请你石老三到梁山去聚义。我千里迢迢,今天好不容易才碰到了你,心里高兴极了。寨主、军师还叫我带了十两一锭黄金,要我交给你石老三,作为聘礼。”戴大爷随即在身上,“啡!”掏出来一锭十两的黄金,朝石秀面前一放。啊咦喂!石秀暗暗吃了一惊。惊的什么事?他倒不是胆小,外号人称拼命三郎,怎么会胆小呢?他惊的是:啊咦喂,我万万没有想到,梁山的大王没事的时候经常谈论我,今天还特地派戴宗来请我上梁山。承你们的情,这是看得起我。这一来怎么办?答应他去?石老三再一想:现在不能去。刚才你说的那一番话,你梁山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这个我都相信;但是梁山在外面的名声确实不好听,说起来是大王的窝巢,我怎么能到大王的窝巢里去呢?而且我的拜兄杨雄是官府里的人,官府与粱山是誓不两立的,哥哥帮官府办事,我这个兄弟到梁山去与官府为敌,这怎么行呢?再说,人家上梁山嘛是实在没得办法,无路可走,我在这块安安稳稳,日子过得也不错,何必找事做?这么说,回他不去?石秀想来想去,玩不得。如果是旁人来请我,我可以回他不去,惟有戴宗来请我,我还不能回他不去。什么原因不能回他呢?不是怕戴大爷的武艺,戴宗的本领我有数,不见得比我高明,但是他身上有件东西犯嫌啦,他有四片金钱甲马,会驾神行法,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但绝不会是假的,要不然人就称他神行太保了吗?我如果现在把脸打得高高的,摇摇头,说:戴大爷哎,不去!我只要回个“不”字,他说不定把脸一翻,把四片金钱甲马掏出来,朝我身上一贴,咒语一念,坏了,我不想跑也要跑,而且跑起来其快如飞,据说连山都挡不住,“呜呜呜”一跑八百里,那一来就糟了!怎么办?石秀这个人很聪明,想了一个办法,软回:“啊呀,二位哥,就怕我兄弟不能胜任哪!承蒙你们寨主、军师和诸位哥的美意,但我兄弟实在是本领平常,欠读诗书,如上山要有损贵山的声威!”戴大爷摇摇头:“石老三,你不要推辞了,就这样定了。今天我们就一起动身。”戴大爷说话干脆得很。“不,我兄弟今天不能遵命,因为我在此地已经二、三年了,有许多的事情要料理一下。”“好啊,那也不妨,你把个日期给我们,我们就先回去。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上山?”“这个……”,要命了,他急得很哩,要叫我给个日期;如不给日期,看样子他还不走哩.石秀一想,有了:“这样吧,你们二位哥先回去,我在这里把各事料理料理,等把一些琐事办完了,大概在秋末冬初上山。”“好!”戴宗点点头,有了这句话,我回去对寨主、军师就有个交代了。戴宗骨子里头坏不过石秀啊。石秀在话里还用个字眼,说是“等把琐事办完”,请问,这个“琐事”是指什么事情?“琐事”指的范围广啦,一个人每天都有琐事,包括人来、客往、吃饭、穿衣等等,都可以叫琐事。要“等把琐事办完了”,除非是眼闭腿直、不吃不喝,才没得琐事哩。所以这句话是句狡猾的话。戴宗不懂,就相信了。

  他们正在谈着,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了:“三兄弟!三兄弟!”哪一个?杨雄来了,杨雄回去拿五十两银子已经回头了。他并不是没得钱,主要是赌的一口气,不愿意给赵大。今天既然三兄弟吩咐下来了,他倒也爽气得很,回去拿了五十两银子来交了给赵大,赵大当然没话说,两个人还是朋友。杨雄给过钱之后就到小茶馆来找石秀,小二告诉他,石老三在楼上。他就一边朝楼上跑,一边嘴里喊着:“三兄弟!三兄弟!”石秀一听:糟了!杨大哥来了,这才把人急死了哩!杨大哥是公门口的人,对过坐的这两位是梁山的大王,其中一个还是官府要捉拿的逃犯,大王跟公门口的人是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万一他们对了面,杨大哥把他认出来了怎么办?不要紧,想个办法把杨大哥拦下子。“杨大哥!”“哎,三兄弟!”“你老先在那边坐一会,小弟这里来了两位乡亲,有点小事和他们谈一谈,稍停我再过来和你谈。”“好。”杨雄嘴里答应着,心里就在那块想:奇怪啊,我家三兄弟同我虽是结拜的异姓弟兄,但是情同骨肉,不管是大事小事,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从来对我没有隐瞒过,怎么今天来了两位乡亲,居然谈心都不让我听,叫我在这边坐下子?再想想:我这个人也太多心了,人总归都有点私事,他既然叫我在这边坐下子,我就在这边稍微等下子。杨雄就在离他们两三张桌子远的地方朝下一坐。小二代他泡了一碗茶。杨雄坐下来以后,一个人无聊,就入神听他们的谈话,但是听不见,因为石老三这时候故意把喉咙压低了,戴宗当然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他们谈心改成交头接耳了。他们说的什么话?戴宗问石秀:“你能不能早点上山?”石秀说:“恐怕早不了,我在这里要办的事情太多。”戴宗说:“那你能不能给个日期给我,到时候我们好迎接你。”石秀摇摇头:“不敢有劳你们迎接,我日期也不好定,反正秋末冬初把事情办完了一定来。”戴宗也就不好再说了。小二把饭莱送上来了,吃过之后,寒喧了几句,戴宗、杨林站起身来告辞.石秀后送,一直把他们送到店门口,“恕我兄弟不远送了,楼上还有位朋友等着。”彼此一躬而别。  

  趁此交代:戴宗跟杨林两个人离了小茶馆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是没有找到公孙法师的下落。他们没得办法,决定回山再说,次日一早,他们出城先奔饮马川,会同山上的头领马林、孟康、裴宣,一起前往梁山。到了湖口,有船载他们渡湖上山,在平时,如果有人来投奔梁山,都不能擅自上山,先要到招贤馆酒店,让朱贵来盘问一番,今天情况不同,因为这三个人是戴宗把他们带回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用不着盘问了。戴宗到了忠义堂上,先把带回来的四个人引荐给寨主、军师。寨主、军师心里很高兴,虽说这四个人名声不大,武艺也不算出色,但是山上正在用人之际,多—个好一个,随即代他们上卯。戴宗又把这次下山的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这次虽然没有找到法师,但是在长街巧遇石秀,已邀请他上山来聚义,并且丢了十两一锭黄金给他作为聘礼,石秀已经应允了,说秋末冬初准到。寨主、军师和众头领以及孩子们,个个欢喜。石秀如能上山,我们梁山又添一员虎将。从今天起,山上的人就巴望石秀上山了。现在先把梁山泊的话摆着,拉回头来交代石老三。

  石秀把他们送走之后,复行上楼。这时候杨雄已经移到他们坐的桌子这边来了,把盖碗茶也端过来了。杨雄坐下来没事,看见桌上有一锭十两的黄金,就把右手一伸,三个指头把金锭子一拈,接着一捻,“得儿——得儿——”金锭子在桌上转.这做什么?玩啊,就像小孩子玩玩具差不多。他这时候没事,在这块玩耍消遣。石老三上了楼,看见金锭子在桌上转着。不好!心里暗暗着急。我太大意啦,我刚才只顾跟他们说话,怎么忘记叫他们把这锭金子带了走?这下子麻烦了,这一锭十两黄金是梁山请我上山的聘金,我骨里并不想上梁山,刚才答应他们等我把琐事办完了,秋末冬初上山,这是说的一句虚话,我如不拿这锭聘金,到时候我去不去都无妨;现在这锭金子还放在桌上,等于我收下了聘金,既拿了人家的聘金,就不能失约,秋末冬初我就非上山不可,这一来怎么办?还有,马上杨大哥一定要问我,这锭金子是从哪里来的,我还不能把实话告诉他.甩什么话回他呢?所以石秀暗暗着急。

第二回 智杀淫僧

一、卖肉训嫂

石秀送走戴宗和杨林回到楼上,到了杨雄对面朝下一坐,喊了声:“杨大哥。”“三兄弟。刚才来的是什么人?”“啊,是咱的两位乡亲。”“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小弟。”“这个十两一锭黄金是怎么回事?”“啊!这个……”石老三灵机一动,只好说谎,编了几句来回他,“杨大哥,我在家的时候,有一帮朋友和咱相处很好,他们要做买卖,手里不宽,就向咱借了几个钱做本钱。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了,咱早已忘了。这帮朋友很守信用,他们打昕到我在此地,特地叫两个人顺道来看看咱,把当初借咱的钱连本带利,另外还多加了一点,还了给咱。”“哟,好啊!这样的朋友不多见,守信用。”“是啊。”杨雄倒也没有怀疑,因为这位三兄弟是他最相信、最佩服的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假话。”“你先把这锭金子收起来。”“好。”石老三把金子拿起来,“啡!”朝怀里一揣。心里有话:好在时间还长哩,等以后有机会,把这锭金子退还给梁山上的人。“杨大哥,那五十两银子你交给赵大了吗?”“给了。你兄弟既吩咐下来了,哥哥何敢违拗呢?”“杨大哥,这件事就算了,不必再提了。再说,这区区五十两银子,你杨大哥现在也不在乎啊!”石老三说到这个地方,就笑眯眯地望着他,心里有话,杨大哥啊,你现在不是过去的杨雄啦!过去的杨雄,可以说是两袖空空,跟我差不多,是穷光蛋一个。现在呢,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你杨雄在这座城里虽算不上是个富翁,至少也算是小康之家,五十两银子,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哦,这么说,杨雄现在混得不错啊,手里着实有几个钱哩。他是找的什么外快啊?钱,不是他找外快找来的,是发的妻子的财。他的夫人是谁?凡是读过《水浒》这部书的,或者看过《翠屏山》这出戏的,没得哪一位不晓得他家的这一位夫人,姓潘,叫潘巧云。或许有人要说了:这个人用不着你说,我们晓得,她是潘金莲的姐姐。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常看京戏,唱到这一出戏的时候,潘太公潘老头子走到台口,一声咳嗽:“呃,噗。老汉姓潘。”接着就说:“所生二女,长女巧云,次女金莲。”潘巧云不是跟潘金莲是姐妹吗?那是京戏上头的说法,在我们说书人交代,潘金莲跟潘巧云根本不是姐妹,潘金莲原先也不姓潘,因为家贫,被卖到潘府上做丫环,仆随主姓,才改姓潘。她既然不姓潘,怎么会跟潘巧云是姐妹呢?而且,这两个潘太公也不是一个人。现在既说到杨雄发了妻子的财,那就把杨雄怎么跟潘巧云结为夫妻的经过,以及他们弟兄今天为什么事到小茶馆来见面,先向大家交代一下。

  潘巧云是个独生女。他的父亲潘太公早年丧妻之后没有续弦,辛辛苦苦把巧云养大成人。潘巧云长大成人之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的父亲就代她忙婚事了。潘巧云不但长得貌美,家财又富有,找个如意郎君还不是容易的事吗?没这话,这个女婿还就不容易找哩。什么道理?因为潘太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半子守成,招赘进门。都因为要女婿“倒插门”,所以找了很长时问.没有谈成功。后来又找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人上门做媒,代他家谈了一位衙门里头的刑房老师,姓王,人称王押司。王押司年纪轻,长得又漂亮,肚里的才学也不错。老头子看中了之后,随即就代他们完婚。哪晓得完婚之后没有过多久,王押司就病倒了,一命呜呼。得的什么病?据说是得的痨病,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肺病。潘巧云成了寡妇。潘老头子就准备代女儿再醮。什么叫再醮?这是古时候的用语,意思就是改嫁,再找个丈夫。这个丈夫还就不容易找呢,毕竟她是已经出过嫁的人,是个寡妇,寡妇要再嫁人,一般的人就忌讳了。但是这个老头子要求条件还不低,他要找个跟女儿年貌相当的,还要招赘到他家半子守成。他还去拜托原先的那个媒人。那个媒人是衙门里头的一个伙计,他就跟衙门里的其他伙计们商量了,代她找个什么人?思来想去,想到了杨大爷。有一天,趁杨雄坐在班房里头没事的时候,这个做媒的伙计就对他说了:“杨大爷啊,来啊,我们想多个事,代你做个媒。”“好啊。”杨大爷当然高兴,因为四十几岁了,到现在还没有娶亲哩。什么原因还没有娶亲呢?一则来手里不宽,二则来公事太忙,到现在还没有心思忙到这件事哩。杨大爷问:“什么人?”“告诉你,就是潘府上的潘巧云。你是晓得的哎,王押司进门没有多久,一命亡故了。她家父亲现在准备代她再醮,我们就想到了你,因此想跟你谈谈。哎,杨大爷,这个媒如做成了,你杨大爷就不是现在的杨大爷了,进门之后,不但过好日子,他家的家私也就是你的了。”“唉,不要开玩笑啊!”杨大爷心里有话:凭我这副样子,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肯哎!她虽是个寡妇、半边人,年纪轻[口虐],听说又生得绝美,我的年纪比她大得多,长相又生得老气,这门亲就能做成功了吗?”“杨大爷,怎么不行啊?”“我的年龄太大了。”“这个你不要烦唦。杨大爷,我既然说要代你做媒,当然有我的道理,我总有办法代你把这个老婆弄到手。莫忙,我呐,先说句小人话,万一要是代你把这个老婆弄到手的话,你谢媒的银子多少?”“嗨嗨嗨,如果你媒做成了,我送你五十两!”这是杨雄随嘴说的一句话,他总以为这个媒是做不成功。如万一做成功,我进了潘家门,五十两我也不在乎。“好,就是这个说法。杨大爷啊,喏,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如果这个媒做成了,五十两,你说话要算数!”“那当然。”“不过,有一点你杨大爷要做到,就是从现在起,你一切要听我安排,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然的话,我这个媒就不大好做了。”“好。”杨大爷也不晓得他玩什么玩艺,就答应了。这个小伙心里也有数:论杨大爷的年龄和长相,老头子肯定看不中,但是这个媒还非要做成不可。怎么做法呢,这个小伙要多促有多促,就想了一个促主意,随即跑去告诉潘老头子,说:“我代你物色了一个女婿,明天早上在某家茶馆,我把你带了去,你当面看下子,如果你看台适,我们就谈,如果不合适,我们就不谈。这样你老太爷总放心了吧?”潘太公一听,欢喜不已:“好极了,就这个说法。”这个小伙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先去把他家大舅子喊来,接着又把杨大爷带着,把他们一起带到某家茶馆里头,叫他们在前进的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下来,代他们每人泡了一碗茶,叫他们喝茶,旁的话一句不说。杨大爷莫名其妙,不晓得是为的什么事,他的那位大舅子更是糊里糊涂。两个人都不开口,只好坐在这块喝茶。这个小伙接着又跑去把潘太公请来,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谈:“太公啊,我已经把人带到茶馆里来了,包你一看就合适。如不合适,你骂我。”“噢,好好,好的。”“你呐,代我慢慢地看,仔细地看,我这个人做事向来稳稳扎扎,从不勉强人。上次代你家谈王押司,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吧?”“哎,是的,是的。”“不过,有句话我要关照你啊,你看的时候要离远些。另外哩,只能看,还不能指手划脚的,嘴里还不能叽哩咕噜的。什么道理呢?人家年轻啊,又是头一回谈亲事,皮嫩,怕难为情啊!”“好的,我有数了。”这个小伙把他带到茶馆的后进,两个人并排朝下一坐,和杨雄他们隔着一道天井。“你老太爷就坐在这块看,不能动。”“哦,怎么不能动的?”“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的嘛,人家的脸皮不晓得多嫩哩,你如跑到人家面前去,或者指手划脚、叽哩咕噜的,人家不难为情吗?说不定头一低就跑掉了!所以,你只能暗暗地看,只能坐在这块看。”“噢。噢。究竟是哪一个唦?”“你不要急唦,太爷哎。你入神望啊,对过正当中的那张桌上,你看见啦?喏,喏,太公哎,喏,喏喏喏,就是那一个。”说着,他把嘴朝那边一撅,也不用手来指。老头子就顺着他撅嘴的方向来找了。不错,在对过正当中的一张桌上,面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老头子就想了:他嘴一撅,说就是那一个,那边有两个人哩.到底是哪一个唦?”“来啊,究竟是哪一个”“唉,要命哩!叫你不要喊,你喉咙这么大,人家听见了不难为情吗?喏,看见啦?你顺着我撅嘴的方向,喏,就、就、就是那一个。”“噢。”老头子再望望,心里有话:他说人家年纪轻哩,总不见得是那个中年人吧,那个长胡子的中年人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一定是指的那个青年人。再把那个青年人一望:啊咦喂,长得着实不丑,相貌英俊,皮肤雪白,衣服穿在身上格格棱正。这样的青年人,跟我家女儿站下来,真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老头子点点头:“好的,我看过了,心里有数了。”“好啊,你是个聪明人,我嘴一撅,你眼睛一看,就晓得是哪一个了。哎,人不错吧?”“哎,哎,不错,着实不错。”这个小伙把老头子拖了走了。老头子糊里糊涂以为是那个青年人,随即就允亲了。这个小伙接着回头,把杨大爷跟大舅子喊出了茶馆。大舅子问他:“你这是玩的什么玩艺?”小伙不开口。大舅子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家去了,这个小伙跟杨大爷回到衙门,杨大爷也忍不住问他:“今天早上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伙笑起来了:“杨大爷啊,恭喜你,哈哈哈哈,今天早上是潘老头子来相婿,你的福气大哩,老头子一看就看中了!”杨大爷一听,开始觉得奇怪:我的年纪这么大了,胡子这么长了,长相也不过如此,潘老头子怎么会一眼就看中我的?后来再想想:这恐怕是“姻缘姻缘,天生有缘”,各人的眼光不同,潘老头子大概就欢喜我这种样子的人。既然老头子看中了,这件事就算定了,随后杨雄当然送五十两银子谢媒钱给这个小伙。择定良辰吉日成婚。到了结婚的这一天,杨雄换了一身新衣服,做新郎。这个小伙特地到轿铺去喊了一顶小轿子,因为潘家是招婿,要把杨雄送到潘家去。杨大爷上了轿,轿儿起肩,伙计们后送,围着轿子,前呼后拥,倒也还蛮热闹的。走到半路上,做媒的这个小伙在轿子旁边、悄悄地对着杨大爷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杨大爷啊,恭喜你今日完姻了,我兄弟一切效劳不周,望你多包涵。你的这一位夫人是没得话说,长得又美,又会服侍人;潘太公的为人就更好了,忠厚老实。但是,有一句话,我兄弟这一刻不能不告诉你,如不告诉你,将来你要骂我,你的这位夫人好虽然好,但是,听说她跟一个和尚有往来!”这个小伙这几句话一说事小,杨雄在轿子里头一听,差点个跳起来:“哟,糟了!不好了!”唉!心里恨啊。恨哪个?恨做媒的这个小伙,是个半吊子。这话你不早告诉我吗?哼,你不要以为他家女儿年纪轻,长得又美,家里又有家私,要晓得我们这些为武的英雄,老实说一句,还不在乎这些。俗话说,“娶妻娶德不娶色”,你早把这话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她啊!你到现在才把这话告诉我,我倒已经上了轿子了,总不能这时候从轿子上跳下去,说不去了,这不把人笑死了吗?你要么就索性不告诉我,我不晓得,倒也罢了,俗话说“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嘴不馋”。你这时候在半路上冒里冒失地弄这么几句,不但在我心里有了个疙瘩,而且我还没得话回,我总不能说“不要紧哎,她偷她的和尚,我这个人宽宏大量,无所谓。”这不把脸丢尽了吗?这种话我杨雄也说不出口啊!当时杨大爷倒也还聪明,想了下子,回了一句:“唉,买猪不买圈啊。”言下之意是:我只晓得娶老婆,其它的事概不过问。有了这句话嘛,这个小伙也就放心了。轿子到了潘府门口,怕潘太公跟杨雄对了面把事弄翻掉,这些伙计事先就串好了,一批人先进去,把潘老头子拖拖拉拉拖到后进,说:“你年纪大了,不能劳神,坐下来歇歇。”不让他们翁婿见面。另外一批人把杨大爷搀下轿,赏几文把轿夫打发走,随即把潘巧云从楼上搀下来,拜拜天地,行行礼,磕磕头,接着就送他们上楼进洞房,“轰隆通!”在外面把房门带紧,叫杨大爷在里面把门一闩。既入了洞房,新郎、新娘就不能再出来了。这些伙计们又下楼来跟老头子闹酒,闹啊闹的,老头子喝得差不多了,虽不醉也有八成数了,伙计们晓得事情不会出问题了,就拱拱手:“太公,我们就告辞啦!你老人家也早点休息吧,一切效劳不周啊!”“哪里的话,多谢各位了!”伙计们走了。老头子头昏昏地收拾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新夫妇下楼来向老头子请安了。在请安的的时候,潘太公把女婿一望:啊咦喂!闹了半天原来不是那个青年人,是那个长胡子的中年人。可要死啊!啊?一定是做媒的这个小伙玩花色做的串媒。怪不道那天叫我不要开口,不要指手划脚,只能坐在那块看,是有意绕我的。老头子越想越怄,一气之下,跑到衙门里去找这个小伙算账。才走到衙门口,正好碰到这个小伙。这个小伙装得一本正经,笑眯眯地双手一并:“哈哈哈哈,恭喜太公,贺喜太公,我小人效劳不周啊!怎么样,女婿不丑吧?”“啊,莫忙,我先问你,你那天到底说的是哪一个啊?”“什么哪一个啊?就是你家这位女婿哎!”“你那天到底是说的那个年纪轻的,还是那个年纪大的?你今儿不说清楚了,我不饶你!”“不好了,太公啊,不是我小人跟你抬扛,像我这种做媒的,恐怕还少有哩,做事再扎实不过了。那天我特地把你老人家带了去,让你坐在那个地方,亲自看,我说‘喏,就是那一个’就是说的长胡子的那一个哎!”“啊?啊噗!”老头子气得就差厥过去。可要死啊!这时候他说就是那个长胡子的,那天光说那一个,根本就没有说是长胡子的。有什么办法呢?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过了,木已成舟,生米已成熟饭,不谈了!老头子气鼓鼓地回来了。回来之后,跟杨雄相处了几天,发现这个女婿虽然年纪稍微大了些,夫妇倒还和谐,翁婿之间还相处得来。杨雄这个人本来就憨厚,自己又没得上人,简直把潘太公当父亲对待,当然相处得好啦。老头子再想想:罢了,罢了,这个女婿还算称心,如遇到一个少年麻木,反而容易着气,女婿年纪大些对女儿也有好处,老汉疼妻,晓得疼我家女儿,潘太公先以为是上当,现在反而认为是好事,气也消了。但是杨雄心里的这块疙瘩没有消,脑子里头老是有个和尚的影子在这块转,于是就暗中观察潘巧云。观察了一向时,见潘巧云规规矩矩,足不出户。家里的人又不多,除了老丈人和他们夫妻两个以外,还有一个小丫环,一共四个人,从来不跟外人来往,连亲戚、朋友都没得。杨雄想想还是不放心,我在家里,她当然规规矩矩,也不敢不规矩,但是我在公门口做事,经常要出外差,一出去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不会跟那秃驴来往呢?最好想个办法,找个人代我看老婆。找个什么人?这个人和我不能是一般的朋友,要找个和我知己的人。想来想去,没得旁人,只有拜弟石秀。拚命三郎石秀是有名的石老虎,我把他带回家来,有石老虎在家里一蹲,恐怕那个秃驴吓就吓死了,还敢再进我的家门?不过,这件事情还不能跟兄弟明说,兄弟是堂堂的一筹英雄、怎么肯代人看老婆呢?而且说出来我这个哥哥也难为情。杨雄动了一阵子脑筋,想出来一个主意,没事的时候就先跟石秀闲谈:“兄弟啊,哥哥已年将半百了,跑文书、当马快,这些差事没有几年干了,至于当刽子手,我本来就不愿意干,是没有办法才干的,总之,在衙门里是干一天算一天了。考虑到将来,我想另外找件事做做,时间要能做得长,还要省力些。再说你兄弟,卖柴也不是个好交易,起早睡晚,一天忙了一担柴,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想啊,我们弟兄两个合伙来开一爿店,你看怎么样?”石秀一听,觉得哥哥说的话有理,不过开店不是个好办法。“杨大哥,开店恐怕不行,因为咱们都是外行,不会做生意。”杨雄说:“不要紧,我们开肉店。”“为什么要开肉店?”“开肉店我们是内行,杀猪我们自己可以动手,因为我们弟兄都是为武的,杀人都能杀,杀猪还不容易吗?”石秀一听,这话倒也对。“但是,开店要有地方啊?”“不要紧,如果另找店房,那本钱就花大了,不如就地取材,就用我家里的房子。我家的房子你是知道的,楼上是你嫂子和哥哥住,楼下前后两进只有太公一个人住,当中还有院子,地点虽然偏僻一些,但是宽敞得很,只要把后门改砌个门面房子就行了。花钱不多,这都由哥哥来办。”“杨大哥,开店总得有本钱啊,我兄弟卖柴为生,勉强度日,哪有钱做本钱呢?”“哎!你兄弟说到哪里去了。你我虽然是异姓弟兄,但是情同骨肉,胜似同胞,你的处境哥哥晓得,哥哥能不体谅吗?哥哥现在有钱,开店的本钱都是哥哥来了,不要你出分文,你不要烦神了。”石秀一听:这也可以,哥哥现在确实是有钱,他出钱,我出力。其实杨雄是要他到家里来看老婆,石秀到哪块晓得呢?当时石秀就满口答应了。今天,他们弟兄两个约好了到这家小茶馆来碰头,就是为开店的事。

  把上文交代过之后,再说这时候石秀谈到给赵大的五十两银子,说杨雄现在不在乎,杨雄也只好笑笑:“嗨嗨嗨,哥哥是不在乎五十两银子,实在是一口气咽不下去。这件事不谈了,我们来谈谈开店的事。”“杨大哥,开店的事,准备得怎么样啦?”“嘿,嗨嗨嗨,三兄弟,哥哥一切准备好了。诸事齐备,只缺东风,就等你兄弟过去看一看,如果你兄弟中意,就择个日期,我们就开张。”“好!”石老三听说就等他去看下子,随即把账一算,把扁担、绳子一拿,跟杨雄下楼,出店门直奔潘府。

  潘府在哪块?不远,在东大街。街的一头与这条长街相连。潘府有多少房子?前后两进,当中有个院子,后进是座楼房。楼上是杨雄夫妇和小丫环的住处。大门在东大街上,后门在一条巷子里头。这条巷子很长,当地人起名叫千里巷。潘府后门本是两扇屏门,因为要开店做生意,杨雄特地叫人把两边的墙拆掉一些,改成铺搭门。就是千里巷口,原先就有一家肉店,是姓蔡的父子两个开的,只有一间门面。一间门面就够了吗?这间门面不住人,只卖肉做生意,他们父子两个另有住房。每天早上,他们父子把一头猪两片头,一担头挑到这个地方来卖。下午,猪肉卖完了,父子两个把门一锁,挑着空担子回家。生意虽做得不大,每天一头猪靠得住能卖掉。今天父子两个收市得早,肉已经卖完了,锁了门正准备走,正巧杨雄、石秀到了巷口。蔡老头子一望:“杨大爷,石大爷!”“不敢当!蔡公请了!”“来啊,听说你们贤昆仲准备开店了,到底哪一天开张啊?把个底给我们,我们要去贺喜[口虐]。”“啊呀,不敢当,到时候自当请你们过来指教。”“啊咦喂,客气了。不要把我们忘记啊!”蔡家父子两个说过客气话,走了。杨雄、石秀走到铺搭门前,门没有关,是掩着的,杨大爷手一抬,“咋,得儿──”把门一推。进来就是后进,有座角门,往左是楼梯,角门旁边靠楼梯口挂了一块栈牌;楼梯对过是新的柜台,紧靠柜台架子一张案板,案板上放着刀、秤等家伙。柜台里头还有一小间,算作银房,就是准备给石老三住的地方。石老三的住处就正对着上下楼的楼梯。有心算计无心人,杨雄特地这么安排的,出名的石老虎朝这个地方一住,顺便代他看老婆,还不是笃笃定定吗?石秀到哪块晓得呢!

  这一刻潘太公正坐在柜台里头,泡了一壶茶,在喝着。他今年约有六十外岁,蟹壳子脸,花白胡须,身穿布衣布服,布袜布鞋,一望就晓得这个人忠厚老实。在柜台外面站了一个小丫头,今年十六岁,名叫迎儿,是从小就被潘太公买回来,专门服侍女儿潘巧云的,是潘巧云的一个贴身丫环。太公见女婿跟石秀来了,把茶壶一放,站起身来,正要开口,杨雄先招呼了:“太公。”“啊,贤婿。”石秀随即也上来行礼:“太公。”“哦呀,三郎来了。”迎儿也上来见杨雄、石秀请安。杨大爷带着石秀先看这一进的门面,然后再带他到院子里望望。院子里已经砌好了一个猪圈,而且砌得不小,圈里连猪都吆好了,有二十几头肥猪。在猪圈的上面,放着一块罗地砖,砖头上雕凿了一幅图,图上是一个人骑在马上。石老三望望,莫名其妙:“杨大哥,这个放在此地干什么?”“嗨嗨嗨,这是太公特地办来的。”“噢,原来是太公办的。这上面的人是谁?”“是李存孝。”“为什么要把这个放在猪圈上面?”“嗨嗨嗨,太公听人讲过一句俗话,‘有了李存孝,不怕猪行瘟’。他就把这个办来了。”“哈哈哈哈。”石老三好笑,太公居然还有这一套。再望望,院子里头杀猪的家伙也已经备齐了,有木桶、木盆、牛耳尖刀,旁边还有宰猪的凳子。石老三点点头,确实是万事齐备,只等开张了。“三兄弟,你看还缺什么东西,你提出来,哥哥马上去办。”“不用再办了,行了。”“那我们就准备开张了。你兄弟今天就先搬过来住。”“好,我兄弟回去料理一下就来。”石老三随即把扁担、绳子一拿,跟太公打了个招呼,从千里巷出来,上大街,先到那家小饭店去打了个招呼,从明天起暂不送柴了,然后出东门,蹦纵蹿跳,回转翠屏山。

  翠屏山离城十五里,在这条路的当中,也就是离城七里半的地方,有一座镇市,人口不多,店面稀少,是座荒镇,名叫翠屏镇。石秀没有耽搁,穿镇过,来到翠屏山下自己的住处。他的三间草房是独家村,孤零零的,连个邻居都没得。不怕坏人来偷、来抢吗?凭石秀的本领,他怕哪个?一般的坏人也不敢来,小偷偷一千家,偷一万家,也不敢偷到石秀的门上来,再说,他也没得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石秀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邻居没得,有一个邻居哩,这位邻居神出鬼没,石秀偶尔见到他,但是不晓得他住在哪块,等下面这个人出现的时候自有交代。石秀到了门口,从身边掏出钥匙,把锁一开,“咋,得儿──”把门一推,进来了。虽是三间草房,里面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石秀虽是一个人过日子,平时各事有条有理,逸逸当当。中间这一间是明间,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左边一间是他睡觉的房间,里面搁了一张床,蚊帐挂得好好的,帐门放着,防止灰尘跑进去;床上的被褥雪白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床肚下枝枝桠桠堆了一些柴枝,这是他每天打柴多带一些回来,留着自己烧的。床旁边有张小银桌,桌上放着一盏灯,小匾子里有火刀、火石,抽屉里全是些日常用的小物件。靠银桌的墙上有扇实板窗子,窗口不小,人在家的时候可以开下来透透气。这时候窗子关着。窗外有一棵老树,长得枝叶茂盛。这些为什么要罗罗嗦嗦交代?这叫“大书伏线,小书伸腿”,我说到后面有它们的书说,所以要交代下子。银桌的那头有两张凳子,凳子上搁了只木头箱子,箱子里头放的是换洗的衣服,另外有个放银钱的银盒子,盒子里头有几两零碎银子,是他平时卖柴的钱没有用完,日积月累积蓄起来的。石秀时房把箱子打开,把身边的十两一锭黄金放到银盒里面去,再把箱子锁好。然后把床上的铺盖一卷,把扁担、绳子拿过来,扁担的一头就系着箱子,另一头就捆着铺盖卷,把帐门仍然放好,挑起担子到了门外,把门一锁,钥匙在身边收好,复行进城。

  十几里路,石秀跑起来快得很,天刚刚黑,已经到了杨雄家门口。石秀手一抬,敲门,杨雄把门一开,石秀把一担头挑进来。杨雄把灯一点,先帮三兄弟把床铺好。石秀别的事不忙,先从身边拿出钥匙,把箱子开下来,然后把银盒子打开:“杨大哥,你来看一看,兄弟的箱子里面就是这么一点衣服,银盒子里面有几两银子,另外有一锭十两的黄金,除此以外,我兄弟就没有其他的东西,请杨大哥把这个银盒子拿到楼上去,交给嫂嫂暂时收藏,等我兄弟将来走的时候,我把带来的东西带走,到时候你杨大哥再检点一下。”“坏了,坏了,三兄弟,你这是讲的什么话?”“杨大哥,这件事还是讲清楚的好,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十日鲜。咱们现在开店了,但是咱们弟兄都是外行,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生意,将来生意怎么样,店能开多久,现在都很难说。如果生意还好,咱们就开下去;如果生意不行,咱们弟兄还是要分手,到时候我兄弟还是这样走。咱们是亲兄弟明算账嘛。”“唉,你兄弟这样做,叫哥哥心里不安,这不见外了吗?”“不,这件事你老要体谅我兄弟。如果不依我兄弟,那咱就回转翠屏山,咱们就不开店了。”“好好好,你兄弟既这么说,哥哥就依你。”杨雄晓得:三兄弟的脾气是说一不二,他既一定要这么做,不依他是不行。其实,我开店是假的,请他来看老婆是真的,这件事不必顶真。杨雄就把银盒子一拿,叫小丫头迎儿拿到楼上去交给潘巧云。潘巧云晓得是石秀住到家里来了,从现在起就很少下楼了,为什么呢?古时候的封建礼教很严,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又是年轻的叔嫂,在一起有诸多不便。再说,潘巧云自己也特别注意避免嫌疑,俗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她在外面的名声自己有数,自从杨雄进了门,她为了丈夫祛疑,各方面装得规规矩矩,周周正正,现在又有这位小叔子进门了,自己各方面更要当心,干脆不下楼。吃饭怎么办呢?一天三顿饭以及茶水等等,都是小丫头迎儿送上送下。这一刻杨雄、石秀跟太公坐下来吃晚饭,一边吃着,一边就商量哪一天开张。太公拿了一本历本过来翻开来望望,三天后是个吉日,就定于三日后开张。

  说起来还有三天,这三天够忙的哩,首先要忙写报条,刷报条。报条就等于现在的广告,要一张一张的用笔写。第二天一早,杨雄、石秀先上街把红纸买回来,由太公动笔,写了百十张报条。杨雄打了一桶浆糊,和石秀两个人夹着报条,拎着浆糊桶,带了一把旧扫帚,到城里关外,大街小巷各处显眼的地方,把报条朝墙上一贴。认得杨雄、石秀的人见了报条,都晓得他们弟兄开肉店了,某日开张,就准备来贺喜。除了忙报条以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情,这里就不一一烦叙了。

  到了开张这一天,约在三更时分,石秀就起来了。杨雄也走楼上下来了,接着潘太公也起来了。人说“不问店大小,三个人正好”,一点不错,太公忙着烧水,杨雄跟石秀就忙着杀猪。今天杀了四头猪,也就是八片头。一切都还顺当,到天亮各事都准备好了。弟兄两个把案板往外一拖,把八片猪肉朝起一挂,然后把铺搭子门一下,接着把准备好的五千响爆竹“噼哩啪啦”一阵放,然后各做各事。石老三就站在案板面前,围裙头儿系得俏波波的,手里拿着刀,准备剁肉。杨雄就坐在旁边的一张高凳上,准备收钱。潘太公就坐在账桌面前,把账簿子铺开,手里拿着笔杆子,准备记账。其实今天是开张的第一天,有哪个好意思来赊账,他们不过是先把架势摆下来。

  五千响的爆竹一放,人家晓得店开门了,只听见千里巷两头,“哗……”“哗……”拖拖拉拉、接接连连的人都来了。来的是些什么人?都是杨雄、石秀的熟人。石秀虽是个卖柴的,城里关外哪个不晓得他拼命三郎石秀?杨雄就更不必说了,他在公门口当差,认得的人更多,他们弟兄的人缘又好,这些熟人见到报条,晓得他们弟兄合伙开店,今日开张,凡是和他们有点交情的,都要来贺喜。即使有的人今天吃斋,都要来买点肉回去,宁可给邻居吃,不能不来表示下子意思。这些人到了店门口,一个个双手一并:“恭喜啊!杨大爷!”“恭喜啊!石老三!”“我们是特地来向你们贤昆仲贺喜的呀!”杨雄跟石秀望着大家拱拱手:“多谢诸位!”接着这些人就喊了:把二斤肋条给我。”“把三斤后座子给我。”“拿一挂肚肺给我唦──!”乖乖!忙起来了,人头人接钱。不要小看石老三没有卖过肉,他绝顶的聪明,剁了两次肉之后就有数了,要二斤,一刀下去,把剁下来的肉称一称,纵差有限,真所谓“眼是秤,手是钩”。不过,今天是第一天开张,来的人又都是来贺喜的,总要多给一点,秤杆子翘多高的不算,称好了之后,还要再添一块,这叫“饶头”。一刻儿工夫,四只猪八片头卖得干干净净,连下脚都卖掉了。弟兄两个收拾收拾,把店门上起来,然后跟太公一起坐下来,把钱一数,把账一算,见本见利。杨雄心里更高兴了:第一,有人看老婆了;第二,生意好,又能赚钱。“三兄弟。”“杨大哥。”“生意这么好,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是请个伙计来帮忙吧。”“不,杨大哥,今天是第一天,人家是来贺喜的,这个生意不能算数啊。”“三兄弟,我们开店也不想赚多少钱,请个伙计不要紧。”“这样吧,杨大哥,这几天看看生意再说。”“好。”石秀心里话:才砌的茅坑还有三日新哩!这种生意不一定长下去,你请个伙计回来又要多花费,还是三天以后看看再说。

  千里巷口不是有一家姓蔡的父子开的肉店吗?他们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他们好在生意不大,每天只卖一只猪两片头,等杨雄家的猪肉卖完了,他们那边的猪还是能卖掉,不过比往日卖的时间要长一些。另外他们那边也有一些老主顾,所以受的影响不大。杨雄这边的第二天、第三天生意都不丑,每天都把四只猪八片头卖得光光的。

  第三天的晚上,杨雄、石秀吃过晚饭之后,正坐在这块闲谈,忽然听见门外:“嘭!嘭!嘭!”有人敲门。“谁?”杨雄站起身来,过去把铺搭子当中两扇门一开,朝外面一望:“哟,是你。”原来是杨雄手下的一个伙计。“杨大爷啊,是我。”“你来干什么?”“是老爷叫我来的。老爷说,有件紧急公事,要你出一趟差。喏,公事包裹在这块。这件公事急得很哩,老爷叫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动身,限你某日要赶回来,决不能误事。”“好,知道。你进来坐一会。”“不坐了,我还有旁的事里,老爷关照的话,我都转告你了,请你千万不能误事。我走了。”这个伙计走了。

  杨雄把公事包裹拿进来,把门关好。“三弟兄,你看,哥哥要出差了。我前天讲,请个伙计来帮忙,你不赞成,我走这后剩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杨大哥,你放心,你只管走,家里的一切都有我兄弟。”“好。”杨雄随即到楼上叫潘巧云代他准备一个包裹,里面放些换洗的褂裤和散碎银两,然后拎着包裹下楼。“太公。”“贤婿。”“小婿走后,三兄弟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你老要多辛苦一点了。”“贤婿放心,家里的一切都有我和三郎。你路上要保重些儿。”“是。──三兄弟,哥哥走了。”“小弟后送。”石秀起身,把杨雄送到门外,弟兄分手。石秀回来把门关好,和太公早早收拾睡觉。

  第二天,石秀起得更好,不到三更就起来了。因为今天只有两个人了,而且石秀心里有数:太公这么大年纪了,能帮什么忙?他只能烧烧水,至多帮助接接拿拿,主要靠我石秀一个人玩。太公睡在前进,听到石秀起来了,也赶忙穿衣下床,掌着烛台,到院子里头来烧水,帮石秀拖孝猪腿。石秀这个人本来就聪明、能干,加之干了几天下来已经熟练了。居然一个人照样把四只猪八片头弄得逸逸当当。太公在旁边不住地点头,心里佩服。天色天亮了,两个人吃过早饭,把铺搭门一下,把八片猪肉一挂,太公朝账桌后面一坐,石秀把围裙一系,一手抓着刀,一手叉着腰,就朝门外望。奇怪了,前三天只要铺搭门一开,来买肉的就像潮水差不多,涌涌地来,人头人接钱,今天把门开下来,好半会了,鬼都没有来一个。石老三想想:这并不奇怪,我早料到了,前三天来买肉的都是来贺喜,今天第四天,没得人来贺喜了,生意就淡下来了。时间还早,再等。

  好不容易又等了一会,从千里巷这头“的笃的笃的笃的笃……”来了一个小伙。这个小伙二十外岁,生得倒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小标脸;一身的衣服也是格格棱正,手里拎着二百文。他是杨雄的一个熟人,跟石老三也有点认识。走到店门口,这个小伙双手一并,笑眯眯地:“哈哈哈哈,恭喜,石老三!”“不敢当。朋友请了。”“杨大爷呢?”“杨大哥有公事在身,出外差了。”“啊呀,不巧。告诉你啊,我本当早就来贺喜了,因为我出了一趟远门,不晓得,昨天回来才听女眷说,你们贤昆仲开了一爿肉店,两天前就开张了,所以我今天早上才赶来,来迟了。”“多承,多承。”“喏喏喏,这块是二百文,请你照钱切肉。意思账啊,哎,主要是来贺喜的。”“你怎么讲这个话?你要多少肉,讲吧。这钱就不收了。”“找话说哩,你大概是骂人哩,世上没得这个道理。这不是喝茶喝水,喝杯把无所谓,这是贺喜,要图个吉利,进财要紧,不问钱多钱少,不作兴不收钱,做生意买卖嘛。喏。照钱切肉,不要客气。”“好,那我兄弟就爱财了。”石老三把钱接过来,“哗啦……”朝钱筒子里头一撂。从前的钱筒子就是一根粗毛竹筒子,专门放铜钱的。石秀一好下去,划了五斤肋条,上秤一称,正好。另外又添了一块小的,算是饶头。把肉称好了,就招呼这个小伙:“朋友,少一点。拿肉,……拿肉……!”连喊了两声,这个小伙不但没有把肉接过去,连睬都没有睬。奇怪啊,这个小伙耳又聋,怎么听不见的?石秀抬头一望,原来这个小伙的两只眼睛没有望着石秀,在望着石秀的背后,望入了神了,石秀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究竟石秀后面有什么东西?石秀的后面是栈牌,栈牌后面是楼梯,就在楼梯口有一个人站在这块哩,哪一个?潘巧云。

  潘巧云下楼来做啥?她是特地来看看小叔子石秀的。因为前几天丈夫在家,她要装得特别规矩,觉得下楼不大方便,今天丈夫不在家了,可以下楼来看看这个小叔子了。为什么要看石秀呢?这件事与杨雄有关。杨雄没事的时候,常在潘巧云面前谈起石秀,一谈到石秀就高兴得眼睛笑细了,口水笑得滴滴的,说我的这位拜弟跟我虽然是异姓弟兄,但是亲如骨肉,胜似同胞;这位拜弟不但武艺好,江湖上声名大,而且长得也好,美男子、俏丈夫,又聪明,又能干,人人都爱慕他。潘巧云听了之后就暗想:如有机会,我倒是要看看这位小叔子,看他长得究竟有多美,有多好。今天是个机会,她就下楼来看了。其实,你潘巧云要看看石秀也不妨,你只管大大方方地下楼,好说:三叔,你杨大哥不在家,恐怕你和爹爹两个人忙不过来,愚嫂来帮帮忙。你潘巧云直接到柜台里头朝下一坐,或者在柜台外面帮助收收钱。老板不在家,老板娘帮助做生意,这有什么不可以?石秀也决不会阻拦,也不好阻拦。这样,你一面帮助做生意,一面看石秀,一举两得,这有多好?她不,她要偷偷地下楼来看。所以,一个人心里有鬼,做事就鬼祟了。她站在楼梯口,把颗头伸到栈牌外面,露出一张脸、半边身子,在这块偷偷地看石秀。她只能看到石秀的后相。看见石秀身高个大,体态魁伟,确实好看;一觉得他好看,好像连他拿刀、称秤、一举一动都比旁人好。还没有看到石秀的脸哩,才看了个后相,潘巧云就动了心了。她巴不得能跟石秀再照个面,看看他的五官、面庞。她心里一欢喜,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在这块笑眯眯地望石秀,哪晓得来买肉的这个小伙会错意了,以为潘巧云是望着他笑,这个小伙“噗嗤”真魂从头顶心出窍了。什么道理?他久已闻名潘巧云长得美,但是从未见过,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来打肉贺喜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是位绝色的美人,而且还望着他笑,他的魂不飞掉吗?啊咦喂,我的造化大哩!想不到这位美人看到我,对我还有点意思哩。这个小伙两只眼睛眨都不眨,脚尖踮着,嘴张着,气屏着,望着石秀身后的潘巧云,望呆了,所以石秀接连招呼他两声“拿肉”,他听都没有听见。

  石秀觉得奇怪:我后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望得这么入神?让我来望望看。石老三偏过身躯,掉脸朝后面一望:“啊噗!”这一气非同小可。原来是子站在楼梯口跟人家调情,望着人家笑眯眯的。怪不道这个小伙魂不在身了。石秀不晓得潘巧云是望他笑,以为是望买肉的这个小伙笑。石秀气啊!气哪个?气买肉的这个小伙。怪不道你到今天才来贺喜的,因为今天杨大哥不在家了,你好来跟我家嫂子调情。你也不打听,我跟杨雄是结拜的弟兄,他的老婆是我石秀的嫂子。有我石老虎在这个地方,你居然这么大胆,敢到老虎头上来拍苍蝇。我要是打你,像你这种样子,只要一个巴掌,你就爬不起来丁!何必昵,他不过是存心不良,还不至于有死罪。最好弄点小苦给他吃吃。秀就把秤钩上的五斤肉拿下来,“你这个杂种!拿肉!”啪!”把五斤肉就对着这个小伙的脸一下子摔过去了。“哎哟喂!”这个小伙头都被打昏了,晓得自己不像话,掉过脸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吓得直奔。“哈哈哈哈。”石秀好笑,你也不过就这么大的胆。“呔!朋友,拿肉啊!”不要咧──!”这个小伙吓得连肉都不要了。石秀把肉拾起来,用水洗洗,先挂在旁边。挂了几天,这个小伙还不来拿.只好撂掉拉倒。

  石秀越想越气。又气哪个?气潘巧云。你是个妇道人家,太不自重!哥哥在家的时候,你倒还规规矩矩,从不下楼,哥哥才走,你居然就下楼来跟人家眉来眼去,笑眯眯地调情。让我来教训她两句:“嫂嫂!杨大哥不在家,楼下开店做生意,人来客往很多,男女之间不大方便,请嫂嫂还是上楼去,不要下来!”“噢,是。”潘巧云粉脸通红,头朝下一低,转身上楼。心里有话:啊呀,石秀,看你长得倒蛮标致,人也蛮聪明的,哪晓得你这颗心是颗木头心。我今天下楼来,你以为我是望那个买肉的小伙吗?我是特地来望你小叔子的呀!因为你家哥哥常在我面前说,说你怎样长得一表人才,我早已把你放到心里头了。我今天下楼来看你,你心里应当有数,要欢喜才对,哪晓得你这么不近人情,不识好歹,反而教训起我来了!你不但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而且还当着爹爹的面叫我难堪。潘巧云因为今天大为扫兴,从此她就暗暗地恨石秀了。

  石秀见潘巧云上楼了,“啊噗!”想想还气。还气哪个?气杨雄。啊呀,我石秀上了人的当了,想不到我家哥哥跟我合伙开店是假,叫我代他看老婆是真。怎么晓得的?我早就耳闻潘巧云这个人生得虽然美,但是行为不端。我家哥哥在这方面也不作兴没有耳闻。他要跟我合伙开肉店,是他想出来的一个主意,叫我搬到他家来住,顺便来代他看老婆。要不然,他为什么旁的事不叫我做,偏偏要我到他家来合伙开肉店,而且连本钱都不要我出一文?想我石秀是堂堂一筹英雄好汉,怎么这么没得出息,跑来代人家看老婆的!这个交易不能做,等杨大哥回来,散伙关门,我还是回我的翠屏山。潘太公坐在柜台里头,心里也不太高兴,觉得女儿是有些太随便,但是也不好多言,只好低着头不开口。

  石秀气在心里,继续做生意。今天生意冷冷清清,一直到中午,才勉强卖掉了两头猪四片头。估计下午不会再有人来买肉了,干脆跟太公收拾收拾,把店门一上,然后把剩下来的四片猪肉用水洒洒,再用块布朝上一盖,留着明天再卖。两个人把各事忙好了,吃中午饭,然后休息休息。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因为杨雄不在家,家里各事当然由石秀来照应。太公年纪大了,晚上的精神不太好,吃过晚饭就上床了。石秀把前、后门关好、闩好,看一看猪圈,望一望厨房,回头经过楼梯口,想起日间的事,不由抬头望了楼上一眼,见楼门关着,猜想潘巧云跟迎儿已经睡觉了。石老三回到柜台后面的银房,也收拾睡觉。

二、黑夜探奸

到了三更天,石秀起来了。昨天还有两头猪的肉没有卖掉,今天可以不要杀猪,何必还要起这么早?不,今天还要再杀两头猪,因为生意买卖是活的,说不定今天生意好起来了,两头猪不够卖,所以宁可多准备些。石老三穿好衣服,掌着烛台,刚走出柜台,抬头一望:啊?奇怪!只看见楼门开着。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明明看见楼门是关着的,怎么现在是开着的?难道夜里有人上过楼,或者是下过楼啦?再一想。噢,明白了。大概是小丫头迎儿下过楼了。因为潘巧云养了一条狸花猫,非常好玩,经常从楼上跑到楼下来逮老鼠,尤其是晚上到处乱跑,迎儿经常晚上下楼来唤猫。大概是咋天晚上楼门关起来以后,发现猫不在楼上,迎儿后来又开楼门下来找猫,找到猫之后上楼忘记关楼门了。石老三倒也没有在意,到院于里头去忙杀猪。太公起来帮忙。今天只杀两头猪,不慌不忙。到天亮,开店门做生意。今天的生意跟昨天差不多,卖到中午只卖了两头猪四片头,就把今天杀的两头猪留到明天卖。石老三心里有数了,大概生意就这样子了,每天又杀两头猪就行了。到了晚上,石秀把前后查看过之后,走到楼梯口一望,校门关得好好的。他到银房里去睡觉。

  三更天,石秀按时起来,穿好衣服,掌着烛台,走出柜台一望:啊?楼门倒又开下来了!石秀不祛疑了:就算昨天楼门开 着是小丫头下楼唤猫,忘记关了,难道今天又是小丫头下楼唤猫,又忘记关楼们啦7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事!回想杨大哥走后的第一大,这位嫂子曾经下楼来跟那个买肉的小伙眉来眼去调情,说不定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往来,避着杨大哥做出了不端的事情,我和杨大哥是要好的结拜弟兄,虽然他把我弄来代他看老婆,我心里不高兴,但是哥哥现在人不在家,嫂子做出了这种事情,我不晓得罢了,我既晓得,何能不管?今天夜里,我倒是要来探个究竟哩。石秀不动声色,还是忙杀猪,做生意。

  晚上,等太公睡着了,石秀看看楼门也已经关起来了,就把角门一关,再一闩,到账桌上拿了一支旧毛笔,轻轻往木闩上一放。这做啥?这是玩的机关,因为笔杆子是圆的,容易滚,把它放在门闩上,如果夜里有人开门,只要把门闩一拉,这支笔非掉下来不可。这还不算数,石老三接着跑到厨房里头,用瓦钵扒了半钵爆灰,又拿了一张细筛子来,把爆灰在筛子里头一倒,从角门到楼梯口,轻轻地筛了一层灰。薄薄的一层,不显眼。这又做啥?这也是为了看夜里究竞有没有人进出,如有人进出,爆灰上非留下脚印不可。石秀把瓦钵、筛于放回原处,然后回银房收拾睡觉。

  睡到三更天,石秀起来,把衣服一穿,掌着烛台,走出柜台,先把楼门一望:啊!要死!楼门又开下来了。再跑到角门面前一望,门闩上的笔没得了。低头一望,笔掉在地上。再弯下腰来望望地上的爆灰,“啊噗!”石老三大动其怒。爆灰上的脚印清清楚楚,不但有人开过门了,而且有人进来了。只看见爆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是一男一女。怎么看得出来的?男、女脚印的大小不同,尤其是在古代,女人都是小脚。那时女孩子到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裹脚了,用一丈二尺长的布,把脚左一层、右一层紧紧地裹起来,硬是不让长大。小脚最标准的是三寸长,称为“美人脚”,所以叫“三寸金莲”;四寸长的脚叫“银莲”马马虎虎;到了五寸长就叫“臊莲”了,就不值钱了,认为太难看。裹得好的小脚,前头尖,左右两边像刀削过的一样,一划齐,其形就跟现在端午节有些人家裹的“小脚棕子”差不多。不过,如裹得不好,或者是走了样的,那就难看了,简直像猪爪子。现在爆灰上的小脚印子是一来一回,说明这个人出来过又回头了;男子的脚印只有一趟,只有进来的脚印,没有出去的脚印,说明这个人还在楼上。回想前两天的情形,这个人已经来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趁我到院子里去杀猪,前走后空,他偷偷从楼上下来,穿过角门,从后门溜走。这个男子是谁?用不着说,一定是那个买肉的小伙。可是那个小伙?石秀猜错了。那个小伙那天被石秀用肉打了一下子,现在吓得连千里巷都不敢进。究竟上楼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人?他不是个在家人,而是个出家人,是个和尚。当初代杨雄做媒的那个小伙不是对杨雄说过的嘛,“你的这位夫人好虽然好,听说她跟一个和尚有往来”,就是说的这个和尚。

  潘巧云怎么会跟这个和尚有来往的?这个和尚又是个什么人呢?这个和尚俗家姓裴,原先就住在千里巷潘家后门对门。母亲去世得早,父子两个开了一爿绒线店,生活倒也得过。裴老头子住在楼下,顺便看守店堂。小裴住在楼上,楼上的窗子就对着潘巧云的窗子,两个人经常在窗子口见面。开始两个人不说话,后来两个人互相笑笑,再后来胆子大了,两个人说话了。再后来,小裴的胆更大了,提出来要过去会会她。哪晓得潘巧云也正有此心,说:“你来唦。”晚上,小裴不敢从门口进去,找了一根粗毛竹,搁在两边窗上,从竹竿上爬过去了。不怕掉下来摔死了吗?做到这种事,胆大得很哩,俗说“色胆包天”,摔死了都是情愿的。从此以后,两个人就经常苟且了。后来,他们的事被裴老头发觉了。裴老头把儿子痛训了一顿,说:“你年纪轻轻,人家是高楼闺房,年纪也还小,你们做如这种事来,成何体统?如果被外人晓得了,叫我们门对门的邻居怎么相处?今后不准你们再来往!”小裴对老子的话阳奉阴违,根本不听。潘巧云天性好淫,也离不开他,两个人依然如旧。裴老头一气,气出了一场大病,不久一命呜呼。老子一死,小裴没得人管束了,更加肆无忌惮。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来潘太公也发觉了。潘太公气啊!但是这个人忠厚老实,为了顾全潘家的体面,没有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就请人做媒,想招个女婿家来,好收住女儿的心。这样,第一个女婿王押司就进门了。这时候小裴因为不学好,又不好好做生意,把老子留下来的产业玩得精光,听说潘巧云跟王押司成亲了,这一来他人、财两空,干干净净!一气,干脆把房子也卖掉了,跑到报恩寺去出家当和尚。老方丈见他年纪轻,人又聪明,念起经来嗓子又好,倒蛮欢喜他,赐他个法名叫如海,准许他带俗家的姓,就叫裴如海。既出家做和尚了,就应当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好好修心啦?他不是的,他出家不过是一时之恨,并不是真心投身佛门,嘴上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想着女人。到人家去做佛事,出家人应当目不斜视,他的眼情不是斜到东,就是斜到西,专门盯着人家年轻的妇道看。有一天,潘太公为了超度亡妻,请报恩寺的和尚来做佛事,裴如海高兴得了不得,也来了。潘巧云一见他的面就认出来了,原来是冤家来了。两个人在休息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就低低地谈了,潘巧云说:“啊呀,冤家,你怎么出家的?”裴如海说:“你出嫁了,我就只好出家了。不过,我虽然出家做了和尚,我还是天天想你。”潘巧云说:“我跟你一样,我虽然有了丈夫,我还是天天把你摆到心上。”裴如海说:“你倒有了丈夫了,我想你,你想我,有什么用?都是空想。”潘巧云说:“不要紧,丈夫是丈夫,你是你,我跟丈夫是明好,跟你是暗好。我家那个王押司有时公事忙,晚上睡在衙门里,不回来,你放心大胆地来。”裴如海就问了:“我怎么晓得他回来不同来呢?”潘巧云一想,说:“这样吧,你每天下午到千里巷来走一趟,我在窗口做个记号,放一根竹竿,上面如果晾了两方手帕,就是丈夫在家,你就不要来;如果只晾了一方手帕,就是丈夫不在家,你就晚上二更天来,我叫迎儿在后门口接你。”裴如海点点头,说:“这个办法不错,就这么办。”两个人就这样又勾搭成奸了。裴如海每次都是二更天来,四更天走。不过,每次来还是有些担惊受怕,怕万一睡大了意,四更天爬不起来,那一来就麻烦了。怎么办?裴如海又找了一个人代他报时。找的个什么人?报恩寺烧火的癞和尚。这个癞和尚从小就出家了,也是佛门中的一个败类,好吃懒做,不晓得吃了什么脏东西下肚,长了一身的癞子,到人家做佛事,个个都讨嫌他,方丈就叫他在寺里烧火,免得出去讨人家的嫌。裴如海晓得他贪图小利,就把自己跟潘巧云的事告诉了他,叫他帮忙,说;“我每次去,都事先告诉你一声,你千万不能忘记,到四更天的时候,你带着梆子先到东大街潘府的大门外敲一梆,我听到梆声就起床了,你再绕到千里巷他家后门口敲一梆,我正好穿好衣服出来,我就跟你一起回寺,每次我酬劳你一两银子。“癞和尚听说一次就能拿到一两银子,满口答应,决不误事。后来王押司死了,裴如海胆大了,天天来,癞和尚还发了一笔小财。裴如海自己没有这么多银子,都是潘巧云给的。他们的事,外面晓得的人越来越多,潘太公当然也有数,就叫女儿再醮,想再招个女婿回来收她的心。过不多久,杨雄进门了。裴如海听说杨雄进门了,并有点怕,对潘巧云说:“杨雄不比王押司啊,王押司是个文的,杨雄是个武的,而且是马快都头,我们的事万一被他晓得了,我的这颗和尚头就靠不住了。”潘巧云望他笑笑:“冤家,你不要怕,杨雄到我家来比当初王押司来还要好,什么道理呢?他在衙门里兼三个差事,经常出外差,十朝半月不在家是常事,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只要小心些就行了。”所以潘巧云平时在杨雄面前装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叫他看不出有任何不轨的地方,等到杨雄外出,她就依然故我,跟裴如海还是照老规矩办事。几天前,石秀进门来合伙开店,裴如海又有些怕了,杨雄走后,他对潘巧云自说:“这个石秀是有名的石老虎,比你家丈夫杨雄还要厉害。我们的事万一被他晓得了,不但我这颗和尚头靠不住,恐怕连你的性命也难保。”潘巧云摇摇头,说:“你这话错了,杨雄是我的丈夫,我都不怕,石秀再狠,他是外姓,不是我家里的人,我更不怕。他是来卖肉的,不是来管我潘家的家事的。你放心,一切都有我!”潘巧云嘴上安慰他,肚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听说这个石秀不但武艺好,而且还是个美男子、俏丈夫,我家丈夫欢喜他,我也想跟他谈谈哩。当时裴如海昕了她这话,不怕了,这两天还是照样来。想不到今天夜里被石秀探奸探出来了。不过,石秀不晓得楼上是和尚裴如海,以为是买肉的那个小伙。

  石秀气啊:你个囚攮的,胆不小啊,有我石秀在这个地方,你居然还敢来做选种没魂的事情!你不但欺侮了我家哥哥,也欺侮了我石秀了!依我的性子,拎口刀上楼去,“咔嚓”一刀,取下两颗首级。再一想;啊呀,石秀啊,不能性急啊,我石秀虽然跟杨雄是结拜的弟兄,情同手足,但我总归是个外姓,不是潘家门里的人;潘巧云是杨雄的老婆,不是我石秀的妻子,我上去捉奸岂不要被旁人议论?如有什么闲言杂语,我有口也难分辩。那怎么办呢?有了。我捉奸不能捉,抓贼能抓哩,我何不换个题目,不说是提奸,就说是抓小偷,把这个小伙当个贼,把他拖下来,不要他的命,弄点苦给他吃吃,叫他一辈子爬不起来,今生都不敢做这种没魂的事。不过,俗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还要先做点手脚,才好抓他哩。石秀复行回到柜台里面,到账桌面前把烛台放下,“得儿──”把抽屉拉开,把里面的散碎银两取出来,在地上隔几步撒一点,隔几步再撒一点,然后把角门轻轻推开,又跑到院子里头,把猪圈的门一开,进来吆猪。这些猪正睡得香,被石老三一阵推,一阵捣,全醒了,你拱我,我拱你,“呜噜……”“呜噜……”畜生心里有话:“什么玩意啊,半夜三更把我们喊起来做啥?大概今儿有夜顿子吃呢。”石秀复又回到柜台里面,装作是刚从银房里出来,突然喊起来了:“啊呀!好杂种,你的胆不小,居然敢到咱石老三这儿放肆,偷咱的银子。看你这个宵小往哪里逃!……啊?原来你还想吆猪别跑!……啊?你上楼啦?好,这下你跑不了啦!咱石秀来也!”石秀喊到这个地方,就准备上楼了。刚走到楼梯口,只听见上面“轰隆通!”楼门关起来了,“嗦啦嗒!”接着闩起来了。石秀跑到楼门口,用手推推,楼门不但关着、闩着,里面还用东西顶着哩。石秀只好站在楼门外面。

  楼门是哪个关的!是迎儿关的。石秀在楼下两声一喊,楼上的人晓得坏事了,潘巧云心里有数:哪里有什么小偷上了楼,分明是石秀发觉了我们的事,想上来抓裴如海,裴如海吓得直抖,就像打摆子差不多,望着潘巧云,心里有话:坏了,我这颗和尚头要靠不住了,现在就看你的了。潘巧云望摇摇手,拍拍胸脯,意思是:你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她随即望迎儿会意,叫他先把楼门关闩起来,又拿了一张大凳把楼门一顶。然后,潘巧云叫迎儿把站橱的钥匙拿出来,把橱门一开,把里面的东西稍微顺了下子,叫裴如海把衣服穿好,往站橱里头一拱,再把橱门一锁。这是以防万一,怕石秀冲上来。裴如海站在橱子里头,虽觉得比在外面安全些,但心里还是怕,两条腿还是不住地抖。潘巧云把身上衣服稍微理理,端了一张板凳,就朝楼门后面一坐。心里有话:石秀啊,你对我无情,罢了;你何必还要多管闲事?你一定要跟我不得过身,我潘巧云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我就坐在这块挡着,这叫“一将把关,万夫莫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石秀在楼门外面,心里一想:不过一扇楼门,就能挡住我石秀啦?我只要腿一抬,门就飞掉了,我就冲上去了!再一想:不能,这时候是半夜三更,我一个人硬要朝年轻嫂子的楼上跑,万一潘巧云跟我翻脸,反咬我一口,说我是对她心怀不轨,那一来我就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好,让我先来向她打个招呼。“嫂嫂,今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个宵小,咱看见他跑到你楼上来了,请你老把楼门开下来,让咱进去抓宵小。咱抓到宵小,把他拖到楼下来,教训教训他,好让你安心睡觉。”这话的意思:你放心,我上来只抓那一个人,与你无关,跟你说清楚。潘巧云完全懂他的意思,心里有话:你不要跟我玩这一套,你说只抓小偷,你可晓得小偷是我心爱的冤家,我就能让你来抓了吗?“三叔叔,愚嫂楼上哪有什么宵小,大概是三叔叔看错了。再说,你杨大哥不在家,你我是年轻的叔嫂,你半夜三更上楼,有诸多不便啊!”“这个……”石秀一听:果然不错,被我料到了。这个妇人厉害哩,幸亏我没有冲上去,我如冲上去,她非反咬我一口不可。不怕石秀是有名的石老虎,前面有刀山、剑树,他都敢冲,这时候站在楼门外却不敢动。

  石秀再转念一想:有了。我现在不便上楼。因为现在是半夜三更,你狠也就狠的这一点,我等到天亮,总可以上楼了吧?到那时你还有什么话说?石秀转身下去,端了一张板凳来,朝楼梯口一放,把磨刀用的一块糙石搬过来,朝板凳上一放,把案板上一把剁肉的刀拿来,跨马势朝下一坐,“咯──嚓──咯──嚓──”在这块磨刀。我现在虽不上楼,也要吓吓你,叫你没得好日子过。石秀一边磨刀,一边嘴里骂着:“你这个杂种,好大的胆,居然敢到这儿来放肆!好,咱石秀等着你,今天非要你的狗命不可!”潘巧云在楼上一听:糟了!他是存心不让我的冤家过身,在楼下坐等天亮了。我这时候能阻拦他上楼,到天亮我就没得理由阻拦他了,看来冤家的这条性命难保了。潘巧云在楼上急死了。裴如海更急,听到石秀在楼下磨刀,在橱里头吓得瘫下来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来解围了。哪一个?潘太公,潘太公听见猪见,以为是石秀杀猪,随即穿衣起床,准备来帮忙。到了院子里头一望,石秀不在这块。只听见石秀在那边骂着哩:“你这个杂种!咱现在不便上楼,等到天亮,非把你这个杂种拖下来,要你的狗命!”潘太公吃了一惊:啊!家里出事情啦,有人跑上楼啦?赶紧跑过去:“三郎。”“太公。”“你讲的什么?”“太公,今天家里来了一个宵小,不但偷银两,还想吆猪,现在跑到嫂嫂的楼上去了。咱本想上楼去捉拿这个宵小,嫂嫂讲道:深更半夜,年轻的叔嫂有诸多不便。嫂嫂言之有理,咱现在不上楼,等天亮再上去把他拖下来,教训教训这个杂种!”“噢……”太公明白了:哪里是什么宵小,大概是那个秃驴来了,他跟我宝贝女儿的不端之事被石秀发觉了。什么宵小想偷银子,想吆猪,全是石秀想出来的主意,因为他不便捉奸,想把他当作小偷来收拾。啊呀,秃驴啊,你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你不想想哼,我家女婿杨雄是马快都头、刽子手,是专门杀人的人;现在又来了个拼命三郎石秀,是出名的石老虎,你还朝这块跑,不是来找死吗?我家这个女儿也不好,胆大妄为,到现在居然还跟这个秃驴来往,太不像话!其实,我巴不得你石秀一刀把这个秃驴杀掉哩!奈因我有苦衷,不能让你这么办。人有脸,树有皮,你虽然把他当作个小偷,总归是从我女儿楼上拖下来的一个和尚,其中是怎么回事,外人清楚得很,到那时不但我女儿丢脸丢尽了,杨雄跑我潘老头子也没得脸见人。我女儿的这回事,我早已晓得了,一直到现在我都忍着,不让它声张出去,就是为了顾全这张脸啊!现在怎么办呢?只好我来解围。“三郎。”“太公。”“我看,你先息息怒,这个宵小胆敢到我家来作歹,你三郎要教训他一顿,实属应该。不过,此事如果声张出去,想你杨大哥是马快都头,家里竟然来了宵小,岂不被外人笑话?对你三郎来说,也有失体面,就连小老我也没有面目见人。我看,姑念他一时糊涂,饶了他这一次,谅他下次再也不敢来了。倘若他胆敢再来,那时任你三郎如何教训,小老决不过问。”“这个……”石秀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全明白了:哦,原来你女儿的事,你并不是不晓得,而是一清二楚,何以见得?听他说这话的口气,分明是代他们说情。说情虽是说情,太公说的几句话还是有道理的,不管是奸夫也好,宵小也好,这件事如传出去,总归对杨大哥的声名不利,我石秀脸上也没得光采。既然潘太公已经把庆说到这种地步了,我如果不答应,不给个面子给他,我这个做晚辈的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好,太公既这么讲,晚生遵命。”石秀掉过脸来,望着楼上:“呔!好大胆的宵小,你听着:今天是因为太公代你讲情,饶你这一次,你如果不痛改前非,再敢放肆,咱石老三手下决不留情,你这个杂种!听见没有?”太公赶紧过来:“好了,谅他下次也不敢再了来,我们去做我们的事吧。”太公先把刀拿了放到案板上去,把糙石搬开去,然后把板凳往旁边一拖,把地上的散碎银子拾起来,一手抓着石秀的膀臂,连拖带拉往院子里跑。

  他们两个人在楼下谈话,潘巧云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是老头子帮她解围了,她这才把心放下来。赶紧拿钥匙把站橱橱门的锁开下来,让裴如海出来。裴如海直到这时候两条腿才不抖。叹了口气:“唉!今天如不是你父亲帮忙,恐怕我这颗和尚头就靠不住了,纵然不死,起码也要玩掉半条命。我以后不能再来了,我们只好狠狠心,咬咬牙,到此告止吧。”潘巧云望着他把头摇摇:“冤家,你不要怕,今天受这场惊吓是我不好,是我太大意了,你每次来,我都没有叫迎儿把楼门关起来,我总以为不会出事,万想不到这次被这个石秀发觉了。他石秀既然跑我们为难,我当然要想章程来对付他。这样吧,从今以后,他石秀在我门里一天,你就不要来,等想法把他赶了走,到那时你再来,好不好?”裴如海一听:“哎,这个办法不错。我就等你的消息。”潘巧云叫迎儿先把楼门开下来,到楼下去望下子,看石秀是不是到院子里去杀猪了,然后才叫迎儿把裴如海送出后门。迎儿回头把楼门一关,主仆两个各回各人的房间睡觉。潘巧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复去,想章程来对付石秀。

  石秀跟潘太公把两头猪杀好了,依旧天亮开门做生意。生意还是老样子,一天下来卖两头猪。石秀做生意不过是勉强度时光,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怄:想不到我石秀居然代人家看老婆;不但代人家看老婆,发现了奸情还不能问,还不能打,还要白白地把奸夫放了走,你看怄人不怄人?等杨大哥一回来,马上散伙关店,我还回转我的翠屏山,免得在这里生气。石秀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店门口不断地朝巷口望,巴望杨雄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四天,太阳已经大偏西了,石秀猛然抬头朝巷口一望,只看见杨雄背着包裹,埋着头,急匆匆地进了巷口,直朝这边跑。石秀连忙站起身来,望着潘太公招呼了一声:“太公,咱去大解,一会工夫就回来。”跨步出门,顺手把门一反带,迎着杨雄跑去。

三、兄弟参商

杨雄离家好几天了,人在外,心在家,不晓得这几天家里情形怎么样,三兄弟一个人可忙得过来。今天一回到蓟州,先到衙门去销差,接着就急匆匆往家里跑。他正埋头跑着,石秀上来把他膀臂一把抓:“杨大哥,这里来。”“咦,三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来呀!”石老三把他拖出了巷口,走不多远,有一家小酒店,两个人一起进了酒店。酒店里没有哪个不认得他们,小二赶紧过来招呼:“啊咦喂,哈哈,杨大爷,石大爷,请坐啊!”“好。”石秀带着杨雄到后面楼上,拣了一处人不常到的角落坐下来,点了四样菜,要了两壶酒。“杨大哥,你老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回来。哥哥到衙门去销过差,就往家里跑。”“小弟代你老洗尘、接风。”“找话讲了,咱们是自家弟兄,不用来这一套。”“不,小弟要请你老吃酒。”“不用了,咱们还是回家去吃吧。”杨雄心里话,我们是要好的弟兄,现在又住在一个门里,从早到晚都见面,何必这么客气呢?“不,小弟今天一定要请你老吃酒。小弟有话要和你讲。”“嗯?”杨雄一听:吃酒嘛,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可以说不吃,他说有话跟我谈,我不能回他不谈唦,只好领他的情了。各人斟了一杯酒。”“杨大哥,你老请啊。”“三兄弟,请。”两个人把杯子端起来,“干!”“干!”一饮而干,把洒杯往下一放。“杨大哥,小弟今天请你老吃酒,一则来是代你老接风,二则来有件事要和你老谈谈。”“三兄弟,我们弟兄向来知己,无话不谈,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好,那小弟就直言了。咱想和你老散伙,把肉店关了,咱还回转翠屏山。”“你兄弟怎么讲这话?大概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对了,如果家里没有出事情,小弟也不会讲这话。”“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哥哥。”“这个……杨大哥,咱们弟兄相处多时,从来没有什么话不好讲,可是这件事情,小弟小大好讲。”“不管什么事情,你只管对哥哥讲。”“这样吧,你老先来猜,猜出来了,更好;猜不出来,小弟再讲。”石秀说着,站起身来又去拿了一只酒杯子过来,连同桌上的两只杯子,一共是三只杯子,把三只杯子都斟满了。“喏,杨大哥,你老猜对了,这三杯酒由小弟来吃;你老猜不对,这三杯酒就是你老来吃。”“好,让哥哥来猜。”杨雄心里话:我家里就这么几个人,每天就这么几件事,这还不容易猜?“大概是哥哥不在家,潘太公年纪大了,讲话没有分寸,一言半句得罪了你兄弟了,你兄弟就生气了,对不对?”“你老讲笑了,太公为人一向厚道,莫说没有得罪我兄弟,即使有一言半语得罪了小弟,也无关紧要,小弟不看他,还要看你老的面上,决不会与他计较。你老猜的不对。”“不对?不对怎么办?”刚才讲了,你老把这三杯酒喝下去。“好!”杨雄爽气得很哩,把三杯酒一饮而干。用不着石秀动手,把三只酒杯又斟满了。“让哥哥再猜。”他不服气,还要猜。“好,你老猜吧。”“大概是哥哥不在家,这几天生意好得很,你兄弟一个人忙不过来,太公又不能帮你什么忙,你兄弟埋怨了,不想干了,对不对?”“你老又讲笑话了。你老走后,生意平平,小弟一点也不忙。再说,即使生意好,小弟忙一点,也是心甘情愿的,杨大哥曾经要请个小伙计来帮忙,是小弟没有赞成,何能埋怨杨大哥呢?你老猜的还不对。”“还是不对?好,这三杯酒还是哥哥吃!”杨雄把面前的三杯酒又一饮而干,接着把三只空杯子又斟满了。“让哥哥再猜。”石秀望望:咦喂,不能让他再猜了,哥哥的酒量我有数,第一杯不算数,他已经六杯下肚了,如再猜不对,又是三杯,这样左三杯,右三杯,万一他吃醉了,我下面的话就不好跟他谈了。“杨大哥,不要你猜了,还是让小弟讲给你老听吧。”“怎么,你以为哥哥猜不出来?猜不出来,哥哥照样吃酒。”“不,小弟不能老是望着你老吃酒,这三杯酒小弟要吃。”石秀把三杯酒端起来喝光了。杨雄一望:噢,原来是你嘴馋了,光埋着我喝,你没得喝,就不要我猜了。“好,你兄弟讲吧,究竟是什么事情?”“听小弟从头对你老讲。自从你老走后,生意就不如以前了,每天最多只卖了两头猪……”杨雄一听:卖两头猪有什么要紧?奠说还卖两头猪,就是一头不卖,哪怕蚀本,我都无所谓,我跟你合伙开肉店,不是为了赚钱,是叫你代我看老婆的哎。“三兄弟,生意好坏你不要烦,哥哥不在乎。”“小弟讲的不是这件事。你听小弟讲下去。”“好,你讲。”石秀接着就从来了一个买肉的小伙讲起,讲潘巧云如何下楼调情,怎样接连两天夜里发现楼门开着,怎样第三天夜里探奸,发现有外人上了楼,准备拎刀上楼……杨雄听着听着,眉毛竖起来了;听着听着,眼睛翻起来了;听到他准备拎刀上楼,忍不住突然开口了:“你上楼可曾看见那个和尚?”“啊,杨大哥,你讲什么?”“这个……嗨嗨嗨,我是想起另外一件事,随嘴说的,与这没有关系啊,你讲你的。”杨大爷本来就有个心病,一天到晚有个和尚在心里,刚才又喝了几杯酒,听石秀说到有外人上了楼,他准备拎刀上楼的时候,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问他可曾看见那个和尚。石秀不明白,一反问,他才自知失口,只好带舵。石秀也没有追问,接着讲潘巧云怎样阻拦他上搂,他怎样在楼梯口等天亮,后来太公怎样来说情,放走奸夫。石秀把这回事说完,杨雄气得站起来了。想不到这个贱人平时装得规规矩矩,原来跟那个和尚还有来往。兰兄弟不晓得,以为是买肉的那个小伙,我晓得,一定是那个和尚!“三兄弟,你稍坐片刻,哥哥马上就来!”说着就要朝外跑。石秀赶紧把他的膀臂一把抓:“且慢!杨大哥到哪里去?”“哥哥回去把这个贱蹄子杀了!”“什么,你要回去杀嫂嫂?你先坐下来。在小弟看,现在不能杀。”石秀把他硬捺了朝下一坐。“哥哥不杀这个贱人,哪有睑面见人?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小弟问你,你杀了嫂嫂以后,你自己怎么办?”“那不管了,随便怎么办!”“杨大哥,这不是赌气的事。常言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现在无凭无据,把嫂嫂杀了,岂不身担杀人之罪?况且你身在公门,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你老这条性命也白白送掉了。在小弟看来,这件事就算了,反正只有小弟知道,外人不知,你老就饶恕她这一次。那个奸夫今番受了如此的惊吓,谅他也不敢再来了,你们还是要好的夫妻。小弟回转翠屏山,依旧打柴,我们还是要好的弟兄。你老看怎么样?”“那不行!哥哥准备不要命,非把这个贱人杀了不可!”也难怪杨雄这口气咽不下去,当初坐在轿子里头到潘家来做女婿的时候,就听说这个老婆跟一个和尚有来往,当时忍住了,没有计较,因为那是过去的事。后来,心里有些不放心,所以叫石秀来合伙开店,好有人看住她。哪晓得石老虎在家里,她还跟人来往,这说明她从来没有规矩过。像杨雄这种为武的,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受这种欺侮?石秀望望他,晓得这件事劝不下来了。是的,我先不敢告诉你,就怕你跳起来,但是不告诉呐,又怕你日后吃亏。现在怎么办呢?石秀一想:“杨大哥,你真的要杀?”“真的要杀!”“一定要杀?”“一定要杀!”“好,那小弟帮你想个章程。”“好啊,三兄弟,你赶快帮哥哥想个章程。”杨雄平时就佩服石秀聪明,有计谋,巴不得这时候帮他出个主意。“要小弟帮你想个章程,可以,但你老一定要照小弟的话去做。”“那是当然,哥哥听你的。”“你老听着:等一会,小弟先回去,你老在此地坐一会再回去,就说是刚出差回来的。你回去以后稍坐一会就查问账目,问小弟这几天卖了多少肉,小弟就报给你听,然后你就翻看账簿,说小弟报的数字与太公记的账不符,责备小弟报的不对,小弟就说是对的,你就偏说不对,小弟就偏说对,你我就争执起来,接着你就生气,骂小弟……”“哟,哥哥何能骂你?”“是小弟叫你骂的,你只管骂,这不是真骂,是假骂,是用的计。”“我说嘛,莫说你兄弟不会有错,即使有错,哥哥也不能骂你,原来是假的,是用的计。哥哥懂了,到时候哥哥就骂你。”“对了。我们争执,太公一定要来解围,这时小弟就讲,咱不干了,关店散伙!小弟就走了。小弟走后,你和嫂嫂相处还要像往日一样,不要露出一点破绽。过两三天以后,你就对嫂嫂讲,说你又要出差了,要三五天以后才能回来。你从家里出来到翠屏山来和小弟会合,我们悄悄进城躲起来。你走以后,他们以为眼中钉、肉中刺都不在家了,那个囚攮的一定还会到你家来。我们在夜里三更天悄悄进屋上楼,‘咔嚓’一刀,结果他们的性命,然后再悄悄出来。第二天,你假装出差回来,那潘太公为了顾全脸面,一定不会将女儿和奸夫被杀的事报官,还会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声张出去,答应帮你另娶妻房。这件事就这么了结。杨大哥,你看小弟这个章程如何?”“哟,嗨嗨,好!三兄弟,哥哥就照你的章程办。”“小弟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咱就先回去了。你老在此地稍坐一会,稍停再回来。”“哥哥明白了。你先走,此地的酒账哥哥来算。”“不,还是小弟来算。”石秀把酒、菜钱付过了,先回去等候杨雄。

  杨大爷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再回想三兄弟刚才告诉他的黑夜探奸的经过,越想越来气,越想越难为情。过去仅仅是耳闻,现在三兄弟可以算是目睹了,我杨雄被人欺侮到这种程度,还算什么英雄好汉?看看酒壶里头还有酒哩,“沙……”把酒杯斟满,“咕嘟”,一饮而干。又斟了一杯,“咕嘟”,又下了肚了。就这么左一杯,右一杯,把桌上剩下来的酒全喝下肚了。喝酒要看在什么时候喝哩,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是三五知己在一起,吃着,谈着,喝着,笑着,平时只有半斤的酒量,这时候喝一斤都不会醉,因为心情舒畅,酒在身上散发得快;如果一个人在苦闷的时候,没得人跟他谈心说话,一个人喝闷酒,平时虽有半斤的酒量,说不定喝三两就醉了。这时候桌上剩下来的酒虽不多,杨大爷已经喝得半醉了。想想,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把包裹一拎,踩楼梯下楼,准备回家。

  楼下正在上客,有几张桌子已经被客人坐满了。因为杨雄是马快都头,客人当中认得他的人很多,站起米招呼:“杨大爷!””杨大爷!”有个小伙刚进来,还没有入座哩,一眼望见杨雄,马上笑嘻嘻地跑过来了:“啊咦喂,杨大爷,你老人家今天怎么有空到此地来的?”“咱没有事,到此地来坐坐。”“噢。看样子,你老人家是出差的吧?”“对了,咱是出差刚回来,从此地经过,肚子饿了,怕家里没有准备,先在这里吃一点。”“啊咦喂,真是巧极了,我平时请你都请不到,今儿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不瞒你说,我欠你老人家的人情,一直放在心里头,今儿我们也不谈什么补报不补报了,我们稍微喝两杯,可好啊?──小二,炒四个菜,带两壶酒。”“你找话讲了,咱已经吃过了。”“不,杨大爷啊,你无论如何要把个面子给我,哪怕少吃两杯。你如果一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兄弟。”“嗯……好,咱们少吃两杯。”杨雄没得办法,只好坐下来了。这个小伙为什么一定要请杨雄喝酒?因为杨雄对他有恩。有一天晚上,这个小伙家里来了一个歹徒,手执钢刀,把他家的金银财宝抢得精光。这个小伙第二天到衙门报案,杨雄当天就把这个案子破了,不但把歹徒抓住了,还把金银财宝全部追回,送还给他家。后来这个小伙要报答他,送礼送钱,但是杨雄不收,这个小伙一直觉得欠他的情。今日巧遇,所以一定要请他喝两杯,表示下子心意。杨雄坐下来,开始是不好意思黄他的面子,准备稍喝两杯,后来这个小伙再三的敬酒,又多喝了几杯。这就怪杨雄不好了,你跟石秀约好了的,马上回去还要办事,两个人还要演一出戏,无论如何也不能多喝啊,杨雄大意了,多喝了几杯下肚,这下子坏了,他本来就已经半醉了,这一来醉得更凶了。杨大爷的脸像大红缎子,眼睛有些定光了,说话像舌头添了滚边,不灵活了。这个小伙还劝酒:“哈哈,杨大爷啊,你老人家再来一杯。”“咱……不……不能……再吃了。”“啊咦喂,糟了,糟了,你老人家好像有点喝过头了,怪我兄弟不好。杨大爷啊,要不要我背你回去?”“找……话讲了,我……能走。”“好的,那我兄弟恭敬就不如从命了。包裹在这块,不要忘记掉。你老人家就好走咧。”杨雄站起身来,拎着包裹,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出了店门,扶墙摸壁,往自己家门口走。他虽然醉了,还没有到烂醉如泥的程度,没有走错路。走到家门口,手一抬,“嘭!嘭嘭!”

  石老三坐在里面急死了,说好哥哥一会工夫就来了,哪晓得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正在着急,听见有人敲门,心里有数:啊咦喂,好了,大概是哥哥回来了。“谁?”“是……我。”石秀一听:唉,不好,怎么舌头环在嘴里的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闩摘门开,抬头一望:“啊呀,杨大哥,你老回来啦?”“哎,三……三兄弟,哥……哥哥回……来了。”石秀一望:糟了,哥哥喝醉了。奇怪,怎么会醉的?我刚才就没有敢让他多喝,就算他把桌上的剩酒全喝光了,也不至于醉成这种样子啊!不晓得他后来是怎么喝的。啊呀,你喝醉了事小,我们刚才约好了的事办不成了。石秀急在心里,把杨雄搀进门,把门关好。潘太公见女婿回来了,心里蛮高兴,赶紧站起身:“哦啊,贤婿。”杨雄望他眼睛一翻:“哎!太公!”“哦?”太公吓了一跳。往日女婿对我非常的孝顺,非礼勿言,非礼勿行,连说话都不高声,怎么现在喉咙这么大,冲冲的,怎么回事啊?“你回来了?”“回来了!”杨雄为什么喉咙这么大,眼睛翻翻的?他虽然醉了,刚才石秀讲给了听的探奸的经过,他并没有忘掉,这时候望见潘太公,心里有话:你个老囚攮的!养了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那天三兄弟要拎刀上楼,你还阻拦他,不让他上楼,袒护你的女儿。依我的性子,上去就给你一巴掌!不过现在不能打,先忍着。他肚子里头有气,喉咙就小不起来了,眼睛也翻翻的了。潘太公不晓得是对他有气,往旁的方面去想了:噢,明白了,大概女婿这次出差在外面受了人家的气了,刚才又喝了几杯闷酒,嘴里酒气喷喷的。是的哎,一个人在外面受了气,往往回到家里就拿家里人出气,谈心说话像吵架差不多。潘太公为人忠厚,也不与他计较。正想招呼楼上的女儿,迎儿已经从楼上下来了。哪个叫她下来的?还会有哪个呢,是潘巧云。潘巧云在楼上听到杨雄的喉咙了,就叫迎儿来接丈夫上楼。迎儿划到了楼下:“爷啊,回来啦?”“孩子,回、回来了!”“爷啊,把包裹给我拿着,你老人家赶快上楼去休息吧”“好!”杨雄两条腿已经撑不住了,头发晕,简直要朝下睡。刚才跟石秀约好了的事,这时候撂到脑勺后头去了。小丫头把包裹接过去,搀扶着杨雄,跌跌冲冲,上楼了。石秀眼望着他们上楼,一直到楼门起来关,才把目光收回头,然后跑到柜台里头朝一张高脚凳上一坐,右手肘朝柜台上一搁,左手捏成拳头,左太阳穴就朝拳头上一枕,在这块想心事:由于哥哥酒醉误事,下面怎么办?潘太公见女婿上楼了,也去睡觉了。

  迎儿把杨雄搀扶到楼上,潘巧云已经在房门口迎接了。她把包裹接过去,往橱里一放,然后帮助迎儿把杨雄搀扶到床面前,让他在床边上坐下来。杨雄连坐都坐不稳了,“噗隆通!”人就朝床上一仰,两条腿挂在床边上,“呵……呼……”倒下来就睡着了。潘巧云见他睡着了,把他两条腿轻轻地搬到床上去。接着把被子拉开,用被子的一角轻轻朝杨雄身上一盖,以免他受凉。然后叫迎儿泡一壶茶,先焐在茶桶子里头。这个茶桶子是木头做的,像小圆桶,里面周围铺垫了棉花,把烧开的茶炊子或者泡好了茶的茶壶放在里头,上面再用棉盖子一盖,可以保温,一时冷不了。这样东西一直到民国年间还有许多人家用,后来普遍用热水瓶了,这样东西就很少见到了。喝醉了的人,一觉睡醒了,就会感到口干舌燥,要喝茶,临时烧水泡茶来不及,而且才烧开的水又烫人,这一刻把茶先泡好了,焐在茶桶子里头,等到杨雄醒来要喝的时候,不冷不热,端起来就喝,这多好!啊呀,照这么说,潘巧云对待杨雄着实不丑啊?嗯,确实是不丑。潘巧云这个人不但长得美,而且会用心机。她晓得:她跟裴如海通奸,既要想方设法不让丈夫晓得,又要对丈夫关怀、体贴,服侍得无微不至,使杨雄看不出她有什么破绽。当然,瞒人的事情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迟早都要露出马脚来的。这时候潘巧云跟迎儿两个人都不睡,面对面坐银桌面前,望着床上的杨雄,等他睡醒了,好侍候他。

  过了一会儿,杨雄“呵……呼……”打着呼,忽然嘴里叽哩咕噜骂起来了:“嘿……好一个……秃驴……呼……”潘巧云一听,不由吃了一惊,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她因为做了亏心事,最怕听“秃驴”两个字。咦,丈夫怎么突然骂起“秃驴”来的?难道我们的事他发觉啦?不会啊,他这几天出差在外,怎么会发觉呢?噢,大概是这次出差在外面曾经遇到过一个出家人,双方发生过口角,丈夫骂过他“秃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时候在梦中又骂起来了,潘巧云想到这个地方,心又放下来了。接着,杨雄在床上又开口骂起来了:“好……一个……贱蹄子……呵……呼……”潘巧云一听:唉,不对头了!刚才骂“秃驴”,或许是在外面跟出家人口角过,现在又骂起“贱蹄子”来了,不见得在外面又跟女人家口角过啦?我的丈夫不是这种人啊!坏了,恐怕其中另有缘故。潘巧云就入神往下面听了。杨雄怎么会叽哩咕噜骂起来的?他是“酒后吐真言”。人吃醉了酒之后,各种人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有的人吃醉了欢喜笑,没得好笑的事情,他偏要笑,望着你笑,望着他笑,笑得“咯咯”的,能把眼泪笑出来,就像发精神病差不多,旁人也能被他带了笑起来。有的人吃醉了欢喜哭,不晓得怎么伤心的,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说着,能把三十年前、五十年后的伤心事全说出来,旁人开始觉得好笑,后来看他哭得那么伤心,渐渐地也就陪他哭了,“妈呀妈哎”,眼泪也滚下来了。有的人吃醉了欢喜闹;有的人吃醉了欢喜动手打架;还有的人吃醉了欢喜把肚里的话都说出来,叫“酒后吐真言”。杨雄现在就是“酒后吐真言”。刚才两句话不过是才开了个头,底下呱哩呱啦全往外说了:“嗨嗨嗨,咱的好……三兄弟啊,……你这个章程……好!咱假装……查账……”没得命了,难为他把刚才石秀在酒店里教他的章程,从假装查账开始,一直到弟兄两个准备三更上楼一刀结果两个人的性命,然后再悄悄离开为止,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全都都说出来了。潘巧云听完了这番话,先是大吃一惊,接着柳眉叠竖,杏眼圆睁,嘴里的银牙咬得“略铮铮”地响。恨哪!恨哪一个?恨石秀。啊呀,石老三啊,就算几天前我跟冤家裴如海的事被你发觉了,你跟我丈夫是结拜的弟兄,不能袖手不问,那天我没让你上楼,你肚里有气,今天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丈夫,这都不怪你,这也是我意料中的事。至于我的丈失杀不杀我,他杀得了杀不了我,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对付他。你大不该帮他出这种绝主意,半夜三更来,一刀要我们两个人的命。我跟你石秀有多大的仇啊?你对我这么狠啊!好哩,石老三啊,不怕你石老虎有多厉害,我潘巧云也不瓤乎,我倒要来跟你比试比试看,单看我们两个人哪个厉害,哪个斗得过哪个?我给你一个反巴掌打回头,要叫你哭笑不得!

  潘巧云定了定神,用手把迎儿的衣袖拽拽,目光望着她会意,叫她到房外面去。迎儿这个小丫头虽然才十六岁,玲珑剔透,聪明得很,可惜才不正用。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一天到晚跟潘巧云在一起,尽学的说鬼话、做鬼事,帮助潘巧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这时候她晓得潘巧云要她出去有话跟她说,点了点头。两个人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到房外,到隔壁迎儿住的外房间里,肩并肩朝下一坐。潘巧云跟她交头接耳,叽叽咕咕,说了一番话。迎儿心领神会,不住地点头。两个人复行回到这边内房间来。潘巧云一个人轻手轻脚到大床顶头的马子巷里头,悄悄地做手脚。迎儿站在马子巷外面,一只手把帘子掀开一条缝,望着她做手脚。等她把手脚做好了,迎儿把帘子一放然后跑到床面前,两只手一伸,推杨雄的大腿:“爷啊,你醒醒啊!爷啊,你醒醒啊!”惊惊慌慌地连喊了两声。杨大爷酒喝多了,路上又吃了辛苦,这两声没有喊得醒他,“呵……呼……”还在这块打呼。小丫头见他没有醒,两只手拼命把他的大腿一把揪:“爷啊,你醒醒啊!”“哟!”就这一把抓,杨雄感到有点疼了,吓醒了,酒也醒了一半了。“孩子,你叫唤什么?”“不好了,爷哎,你速点个去望啊,娘在马子巷里头上吊啦!”杨大爷听说老婆上吊了,手一捺,身子朝起一拗,赶紧下床,跑到马子巷面前,把帘子一掀,就朝里望,看老婆是不是真的上吊了。杨雄这时候酒还没有全醒,又睡得糊里糊涂的,加之那时是点的油灯,银桌上的这盏油灯两根灯草,半盏子油,灯火比绿豆大不了多少,阴魆魆的。他朝马子巷里一望:“糟糕!”望见潘巧云是在里头上吊了。你杨雄这时候应该先不要着急,望望清楚,你的这个老婆上吊是怎么吊法的,是真上吊,还是假上吊?潘巧云把一根绳子从上面一根梁上穿过来,打了个结,绳圈套在颈项里头,人笔直地垂着,看上去活像是上吊,其实没有上吊。人家上吊,绳圈要高些,人吊起来脚要离地,上吊上吊,要把人吊悬了空才叫上吊咧。她这个上吊不是这样子,绳圈松松地挂在颈项里头,两只脚也没有悬空,脚尖还在地板上踮着哩。这种上吊,莫说吊一刻工夫,就是吊三天也死不掉哎!不过,当时如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杨雄一着急,哪里有工夫仔细看,赶紧跑过去先把老婆一把拖,把她的一颗头从绳圈里头褪出来,然后把她抱出了马子巷,到床前轻轻地把她放了朝床边上一坐。潘巧云这时候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直朝下滚。她又不伤心,怎么哭得下来的?她有这种本领,能掌握自己的感情,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如果当一个演员,表演起来没得话说。

  杨雄急死了:“娘子,你为何要如此?”潘巧云只哭不开口。“娘子,你讲啊,你为何要自尽?”“大郎,妾身不便讲,你叫她……讲吧。”叫哪个讲?她手一抬就指着迎儿。她这一着狠了:我自己说,或许你不相信,让迎儿来说,她是个小孩子,又是我们家的佣人,决不敢说谎,她说的话,你总不会不相信吧?“好。──孩子,你讲,你娘为什么要自尽?”“这个……爷啊,我不敢说。”“因何不敢说?”“我如说出来,三爷要把我打死了哩。”你看这句话多毒!言下之意:这不是一般的事情,我说出来能把命送掉。这句话就等于先砍了石秀一刀。杨雄一听,觉得诧异:怎么会跟三兄弟有牵连的?“孩子,你不要怕,都有我,你好好地照直讲来。”“喔。爷啊,这么说,婢子就敢说了。自从那天你老出差走后,娘像往日一样,足不出户。又因为三爷住在我们家楼下,娘为了避免嫌疑,连楼都不下,整天蹲在楼上。这些地方,娘的为人你老人家是晓得的。”“不错。”杨雄点点头。我家老婆这些地方是非常注意,平时一言一行都规规矩矩,我注意她不止一天了,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你老人家走后,哪晓得生意比你老人家在家还要好,门口哄哄的,拥挤不开,人头上接钱。”“咦?”杨雄一听:不对啦,这话跟三兄弟说的对不起头来了。三兄弟说,自从我走后,生意清淡,每天只能卖两头猪。他们怎么说的不同的?现在先不谈,把它摆着,再往底下听。“后来怎么样?”“后来,是我婢子下楼,见三爷一个人忙不过来,太公年纪大了,又要忙收钱,又要忙记账,也吃不消,我就上楼对娘说了:‘娘啊,楼下生意这么好,爷不在家,他们两个人忙不过来,你是不是下去帮帮忙啊?’娘望着我摇摇头,说:‘你家爷在家,我都没有下去,何况你家爷不是在,三叔叔年轻,年轻叔嫂有诸多不便,若是被你家爷晓得了,要责怪我的不是。’我说:‘啊咦喂,娘啊,你也太固执了。这怕什么呐?三爷又不是外人,是跟爷拜过的,自家叔嫂。再说,爷虽不在家,有太公跟婢子在哩。你望望看,生意这么好,你下去帮忙,就强如帮爷的忙咧!’”“嗯。后来呢?”“娘还是不肯下楼。我就一边劝她,一边死拖活拉地把她拖下楼了。她下楼以后就帮太公收收钱,太公才算松口气。哪晓得娘下楼以后,三爷就有些魂不附体了。你没有望见他那副样子哩,过一刻工夫掉过脸来望望娘,过一刻工夫又掉过脸来望着娘笑笑。人家要买三斤后座子,他给人家一挂肚肺;人家要买一斤肋条,他给人家一挂大肠;不晓得哪一码对哪一码,乱七八糟,心全不放在做生意上。这个还不算数,他过一刻工夫还跑到娘面前来,说:‘嫂嫂,把二文给我去买一块黄烧饼。’他哪里是要买什么黄烧饼,其实是想到娘面前来看娘一眼。娘就把钱给他了。婢子当时没有在意,忽然娘满脸通红地把婢子的手一把抓,说;‘迎儿,我们赶快上楼去吧。’到了楼上,可怜娘哇哇直哭,泪如雨下。我就问了:‘娘啊,你怎么忽然哭起来的,为的什么事唦?’她过了半天,才说:‘这件事,我不好意思说。’我说:‘啊咦喂,娘啊,我从小就到你家来了,我们简直就像母女差不多,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娘这才叹了一口气,说:‘唉!原以为跟你家爷结拜的这位兄弟,一定是个英雄好汉,心地纯正,因为你家爷经常在我面前夸奖他。哪晓得你家爷看错人了,这个人表面上正经,骨里是人面兽心,坏得很[口虐]!刚才他不住地看我,望我笑,不好好做生意,这还罢了。后来他跟我要二文钱买黄烧饼,我给他钱,他在接钱的时候,先把我的手摸摸,接着就把手伸到我的袖子里头,把我的小膀子一把捏,把我的膀子都捏疼了,这不明明是调戏我吗?’我把娘的袖子捋起来一望,果然不错,膀子都被他捏红了。娘说:‘他既存了不良之心,恐怕他不会就此罢休。’我说:‘娘啊,你不要怕,我跟你寸步不离,有我在丽前,谅他也不敢无礼。’想不到就在这天晚上,我们主仆两个正准备收拾睡觉,三爷一声不吭闯到楼上来了。娘被他吓了一跳,就问他了:‘三叔叔,你晚上来到楼上有什么事?’三爷望着娘一阵笑,说:‘嫂嫂,大哥不在家中,我怕嫂嫂一个人在楼上孤单寂寞,特地求陪伴嫂嫂。’当时娘可怜羞得满脸通红,说:‘三叔叔,你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你大哥不在家,你休得无礼,速速下楼!’三爷不肯走,还是望着娘嬉皮笑脸。娘实在来气了,说:‘你如果再不下楼,我就高喊救命,把左邻右舍喊得来评理!’哪晓得三爷听到这句话,突然把眼睛一翻,牙齿一咬,简直像杀神一样,把我都吓丁一跳。他望着娘哼了一声,接着说:‘嫂嫂,你代我记住,今天你如依从了小弟,小弟感激嫂嫂的情义;你如不依从小弟,哼哼!日后我那口刀与你不利!’他说过这话之后,见娘还是一脸的怒容,晓得无望了,掉过脸来对婢子说:‘今天这回事,不准你对任何人讲,要不然,哼,当心你的脑袋!’说过之后,他就下楼了。那天幸亏有我婶子在面前,他没有敢硬行非礼。他走了之后,婶子赶紧把楼门关起来,闩起来。娘可怜哭得死去活来。我就劝她了:‘娘啊,三爷倒已经走了,你何必哭成这种样子昵?你要保重些[口虐]。’娘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小孩子,哪里懂得我现在的难处,不日你家爷回来,这回事我是说,还是不说呢?’我说:‘啊咦喂,这有什么为难的唦,等到爷回来,你当然把这回事一五一十告诉爷哎。’娘摇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三爷跟你家爷是要好的结拜弟兄,我如把这回事告诉你家爷,他们弟兄必然要参商,伤了弟兄的情义;我如不告诉你家爷,不但我这口气咽不下去,而且我也对不起你家爷。因此,我左右为难,思来想去,我还是一死百了好啊!’我说:‘啊咦喂,娘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你千万不能朝这个上头去想啊!’从那天晚上起,娘就像迂了一样,呆不呆,痴不痴,茶不思,饭不想,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块,摇摇头,嘴里叽哩咕噜地说:‘还是死了好啊。’婢子就时时刻刻看住她了。爷啊,你老人家不在家,万一娘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老人家呢?今儿你老人家回来了,婢子以为不要紧了,稍微大了下子意,刚才伏在银桌上[目充]了下子盹,也不过一下子工夫,眼睛一睁,娘不见了,我晓得不对头,赶紧房里房外到处找,最后我到马子巷里头。看见娘在那块上吊哩,我就喊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叫婢子照直说,婢子就把实情禀告你老人家。”迎儿的这张嘴会说哩,她把潘巧云教她的一番话说得有声有色,活像真的一样。

  杨雄听着听着,脸气得刷了色;听着听着,眉毛竖起来了;听着听着,眼睛翻起来了;听到最后,连胡子都气得支起来了:“啊噗!”这一气非同小可。啊呀,石秀啊,原来你是人面兽心啊!刚才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说的?说我家老婆跟那个买肉的小伙不规矩,我只听说我家老婆跟一个出家人有来往,从来没有听说过跟在家人有什么勾搭,你不分明是说谎吗?噢,原来是你也想我家老婆,没有弄到手,就反打一耙,说我家老婆跟一个买肉的小伙有勾搭。你如果说跟一个和尚有来往,我倒还相信,你说谎没有对起头来。想我杨雄跟你石秀是结拜兄弟,情同骨肉,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什么话都听你的,还对不起你吗?我跟你合伙开店,原是想你代我看老婆的,哪晓得你自己倒在想我老婆的心思了,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个哥哥?“呔,娘子。”“大郎。”“这些话你因何不对我讲,要自寻短见?”“大郎,妾身如讲出来,一是怕大郎不相信,二是怕你们弟兄伤了和气,所以想一死了之。那天亏得妾身没有顾从他,要不然你大郎绿头巾已戴起来了。”“嘿!”杨雄一听:这句话好难听。所谓“绿头巾儿戴起来了”,就是做了活龟了。潘巧云这句话是煽的一把火,因为一般男人家最忌讳人骂他做龟。“啊噗!”杨雄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嘴一张,骂起来了:“好杂种!好囚攮的!原来是人面善心!”骂哪个?骂石秀。

  石秀正在下面想着心事,听见楼上骂“好杂种,好囚攮的,原来是人面兽心”,是杨雄的喉音。唉,不好,怎么骂起来的?骂哪个?是骂的嫂嫂?啊呀,你如跟嫂嫂吵架就不对了,我刚才再三关照你,你要像往日一样对待她,不要露出声色,你怎么骂起来的?你这一骂反而要坏事。不过,这个口气好像不是骂的潘巧云,是骂的另外一个人。让我来问问看,他骂的是哪一个?“杨大哥!杨大哥!”连喊了两声。杨大爷在楼上听见了,气得没有睬他。潘巧云把他望望:“三郎在叫你哩,你听见没有?你就答应他一声,看他有何话说。”“哎。”杨雄点点头:老婆的话有道理,不睬他不是个办法。杨雄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声:“怎么着?”“咦!”石老三一听,更不对头了。你跟潘巧云吵架也好,跟旁人吵架也好,不能跟我带底气成交啊,说话要这么喊法做啥?“杨大哥,你怎么啦?你在骂谁啊?”“骂谁啊?我骂谁,谁自己心里清楚!在咱面前讲得好听,想不到是人面兽心。咱就骂的那个人面兽心的囚攮的!”石老三一听:坏了,听这话的口气,骂的是我。怎么会骂我的?一定是我跟他约的那回事玩了翻掉了。这一来坏事了!最好把他叫到楼下来问问清楚。“杨大哥,你不要在楼上骂,有话到下面来讲,咱们把话讲清楚了,你再骂也不迟。”潘巧云听到这话,心里好欢喜。“大郎,他叫你下去哩,你听见没有?真正是玩了倒过来了!下去就下去,难道你还怕他不成?”杨大爷一听:“嘿,谁怕他?”一个人再怎么老实、憨厚,但是当着老婆的面总不肯做孬种。何况杨雄这时候觉得老婆受了委屈了,耳朵根子特别软,老婆叫他怎么办.他就怎么办。“咱怕谁啊?咱做人踏实得很,于心无愧,下去就下去,咱谁也不怕!”杨雄嘴里说着,就朝楼下跑了。潘巧云也站起身来,由迎儿搀着跟在杨雄后面。

  石秀见杨雄从楼上下来了,也就从柜台里头出来了。两个人在楼梯口这个地方,面对面站住了。石老三把杨雄的脸色一望:唉,坏得很哩。杨雄一脸的怒容,气色着实难看哩。“杨大哥,你老把话讲清楚了,究竟是骂的谁?”“骂的谁?你难道不清楚吗?咱就骂的那个嘴上说得好听、骨里是人面兽心的囚攮的!”“啊?”石秀完全明白了:这是不指名的指名,就是骂的我。这一定是潘巧云用了离间计,反咬了我石秀一口,哥哥上了她的当了。石秀不由也来火了:我是为了和你结拜的情义,为了你好,才帮你出主意的。哪晓得你贪杯,误了事不算,现在你家老婆含血喷人,你居然还相信地,倒过来骂我石秀是“人面兽心的囚攮的”。石秀本来心里就不快活,这时候又被杨雄一骂,这口气忍不住了:“嘿──!”喊了一声,左脚进前一步,右手的拳头朝起一举,贯足了劲道,对准杨雄的脑门就朝下打了。这一拳如打下去,杨雄虽不死,至少也要伤。什么道理?石秀的拳头来得突然,而且劲道又大,杨雄这时候酒还没有全醒,身躯不灵活,又没有防备,想让也让不掉,非被打中不可。不过,为武的有五个字:手、眼、身、步、神。目光要跟着手移动,手到眼到,身躯、步伐、神态配合着一起来的。石秀把拳头举起来要往下打的时候,目光跟着拳头朝上望了一眼,正好望到了楼门口。“啊呀!”一吓,把拳头收回头了。什么缘故?看见楼门口有两个人站在那块哩,一个是潘巧云,一个是迎儿。迎儿手里拿着一报纸捻子,因为楼门这个地方光线比较暗,又是在晚上,临时拿根纸捻子点着了,可以当灯用。潘巧云右膀臂伏在迎儿的肩头上,正望着石老三眯眯地笑。为什么事情笑?心里高兴啊:石老三啊,不怕你厉害,我潘巧云略施小计,不但叫你白费心思,而且还要捱你家哥哥的骂,骂得你有苦说不出。这时候望见石秀举起拳头要打杨雄了,她心里更高兴,简直快活得没处抓痒了:你打吧,我就要你打哩,打得越重越好,最好一拳把他打死了,那就帮了我的大忙了。这一拳如打不死他,把他打伤了也行,至少你们这爿店是开不成了,你石老三非卷行李滚蛋不可。等你走后,我也不想跟我家这个丈夫这样长此下去了,过几天,我用三钱砒霜,一副毒药,叫他呜乎哀哉。把他毒死了以后,我再到衙门里去击鼓鸣冤,我就说是你石秀把我丈夫打死了的。老爷要带人下来验伤,我只要多杵几个钱,把验伤的仵作子买通了,叫他咬定我家丈夫的死因是旧伤复发,到那时你石秀就有口难辩,还不是把你抓得来就地正法!把你们这两个眼中钉、肉中刺除掉了,我表面上守寡,骨里和我的冤家裴如海做天长日久的夫妻。潘巧云想到这里,心里一高兴,脸上现色了,笑眯眯地望着石秀,巴望他这一拳打重些。石秀是个什么人啊?聪明绝顶!目光把潘巧云望了一眼,晓得这一拳不能打,所以一吓把拳头收回头了。心里有话:啊呀,石秀啊石秀,哥哥杨雄忠厚老实,耳朵根子软,已经上了潘巧云的当了,我石秀不能再上她的当啦!我这一拳打下去,如把杨雄打死了,或者打伤了,岂不正中她的下怀?唉,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被哥哥骂两句有什么了不起。先把这回事摆着,日后我非把它弄清楚了不可!石秀不但把拳头收回来,脸上还摆出了一副笑容:“哈哈,杨大哥,算了,今天不谈了。你们还是好夫妻,一切都怪小弟不好。不过,小弟有个请求,你老刚才骂小弟是‘人面兽心的囚攮的’,这句话你要记住,日后不要后悔啊!”“咱记住了,忘不了,日后决不后悔!”“那好。这个开肉店的事,小弟实在是不能再干了,咱们就此散伙关店。请嫂嫂把小弟的那个银盒子还给小弟,咱回转翠屏山,还卖我的柴。你老好好保重身体,咱们还是好弟兄。”“行呃!”杨雄掉过脸来望着潘巧云:“把那个银盒子拿来给他。”潘巧云望着迎儿会意,叫她去拿。迎儿跑到房里去,从站橱里面把银盒子拿出来,嘴里还叽咕着:“啊咦喂,倒把他趣死了,不过几个臭钱。”到了楼下,把银盒子交给石秀。潘巧云望望:今儿这出戏到此为止了,底下没戏唱了,可惜的是石秀这一拳没有打下来。罢了,总算把个碍事的石秀赶出去了,等丈夫不在家,我那个冤家可以照样来了。潘巧云亲自过来搀杨雄上楼。迎儿把楼门“轰隆通,嗦啦嗒”一关一闩。他们收抬睡觉。

  石秀拎着银盒子,回到银房里面,随即把箱子打开,把银盒子放进去,复行把箱子关好,接着卷铺盖,准备立即动身。这时候有个人进来了,哪一个?潘太公。潘太公刚才已经上床睡觉了,是被他们吵醒的,赶紧把衣服穿好,跑过来一望,原来是他们弟兄吵架。潘太公感到为难,既不好帮女婿说话,又不好帮石秀话,干脆在一旁不开口,免得他们误解。这一刻事情平息了,女婿上楼睡觉了,他才过来劝石秀。“啊呀,三郎,你这是干什么?”“太公,咱回转翠屏山。”“唉,你何必如此呐。想你们是要好的弟兄,今天你哥哥酒吃多了,一时之愚,话语说重了些,你千万不要与他计较。”“太公,咱知道杨大哥酒吃醉了。他骂咱几句,咱决不与他计较,咱们还是好弟兄。但是,这开肉店做买卖,咱是决定不干了,所以还是早点离开尊府,回到咱的翠屏山。”“三郎,你一定要走,小老也不强留。不过此时三更半夜,途中行走不便,而且城门还未开,可能的话,看在小老的面上,在此再住一夜,明早再动身?”“唉!”石秀叹了一口气。凭良心说,太公这个人对我石秀不丑,我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双方已经有了感情。这个人又是个可怜的人,忠厚老实,女儿做出这样不端的事,他不是不晓得,但是没得办法到她。他既留我再住一夜,不能不把个面子给他,况且城门还没有开,我与其到城门口去等开城,不如听他的话,在此地再睡一夜。“太公既这么讲,晚生遵命。”石秀把铺盖复行铺好。两个人稍坐了一会,各自安睡。

  石秀上了床,哪里睡得着,翻来复去。也不过朦胧了一会,天一亮就起来了,把铺盖卷起来捆好,把扁担拿出来,还是来的时候那个样子,一头系行李,一头系箱子。太公也起得早,已经把早饭烧好了。石秀勉强吃了一点,向太公告辞:“咱走了,你老多多保重。”“三郎好走。以后有空常来坐坐。”石秀挑着一担头,出了柜台,走到楼梯口,望着楼上:“杨大哥!杨大哥!”杨雄这一刻已经醒了,不过还睡在床上没有起来哩。“干什么?”“小弟向你老告辞,咱走啦。你老是不是下来把小弟的东西检点一下。”“哪有这么罗嗦!你滚就滚吧!”杨大爷到现在气还没消哩。“嘿嘿!”石秀冷笑了一声,“杨大哥,你记住,海干终现底,日久见人心!”说过了,把门一开,挑着担子出门了。心里有话:杨大哥啊,你等着,过不了多久,我要让你晓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智杀淫僧

石秀离了潘府,挑着一担头,走到千里巷口,正巧蔡家肉店的父子两个到了,儿子挑着一担头,两个人到了店门口,正准备拿钥匙开门。“咦,原来是石大爷嘛。”“啊呀,老丈请了。”“石大爷啊,你一早该派要忙了做生意啊,怎么挑着箱子、行李,到哪块去?”“这个……不瞒你讲,这卖肉的交易咱实在干不来,咱们弟兄决定关门散伙了。咱现在是回转翠屏山。”“唉,石大爷啊,今儿你们关店了,我有些话才好对你说,你们如不关门,有些话我还不好说哩,要不然人家以为你们开店抢了我的生意,我背后说潘府的坏话。当初你们要合伙开肉店的风才刮出来,我就跟我家小伙说了,恐怕你们这爿店开不长。什么道理呢?论你石大爷这个人,聪明能干,实在没得话说,但是你家这位令兄人虽忠厚,耳朵根子太软,容易听旁人的闲话,你蹲在他府上总归不大适宜。我看,你看,你还是卖你的柴为最好,不必做这个交易。其实,你们开店不开让,跟我的关系不大,至多我的生意清淡些。我这是说的老实话。”“你老讲的话不错,是金石良言。”“来啊,这一刻天才亮,城门还没有开哩,你忙什么?先在我这个地方坐下子,等一会再走。”“不不,你们要开门做生意,咱不打扰了。”“既这么说,以后有空请到这块来坐坐。”“好,过一天再来讨教。”

  石秀出了千里巷,抬头看看天色,确实时间还早,就跑到州衙门旁边的一家小茶馆里坐坐,泡了一壶茶,吃了几个点心。这家小茶馆开门最早,点心的味道最好,衙门里头的人也经常光顾他家,石秀等天色大亮了,才出城回转翠屏山。他这一耽搁,蓟州城里认得石秀的人很多,在茶馆里见到的也好,在路上遇到的也好,免不了都要问他,一大早不在潘府做生意,挑着担子到哪块去?石秀都回他们说,这个买卖做不来,现在关店不干了,回转翠屏山,旁的话不提。所以衙门里的人以及杨雄、石秀的熟人,都晓得他们弟兄关店散伙了。石秀回到家里,先把屋里落下的灰尘打扫干净,然后把扁担上的绳子解下来,箱子放回原处,铺盖铺好,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因为这向时比较辛苦,觉得睡得少,干脆休息几天,养精蓄锐,连柴也不砍了。

  石秀整整休息了三天,第四天准备进城去打听打听潘府的情形。一大早起来,收拾停当,把门锁好,钥匙收到身边,跑到城里,还到衙门旁边的那家小茶馆里坐下来,泡了一壶茶,吃早点。把周围望望,好哩,有几个衙门里的伙计在这块哩。这几个衙门里的伙计也是来吃早点的,都认得石秀,不等石秀开口,他们先招呼了:“啊咦喂,是石老三啊。”“啊呀,诸位请了。”“听说你跟我们杨大爷开的肉店关门啦?”“不错,咱干不来这个买卖,咱们关店了。”“关掉算了。我们杨大爷是没事找事做,现在又不穷,衙门里的差事又忙,怎么想得起来开肉店的,能赚几文?关掉倒也罢了。这两天没有看见你嘛,忙什么事啊?”“这两天有点小事,没有进城。”“好嘛,怪不道看不见你的。”“咱的杨大哥这两天还好吗?”“你家杨大哥又出差了,不在家。”“又出差了?什么时候动的身?”“昨天动身。你如昨天这个时候来,或许还能见到他哩。”“他什么时候回来?”“咦喂,这趟差路不近哪,大概要过好几天才能回来哩。”“噢。”石秀点点头,心里好欢喜:我就盼的这一天。只要杨大哥一出差,我石秀又不在那块了,潘巧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个奸夫非来不可。我就是要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弄清楚,好让你杨大哥晓得,究竟是我石秀不好,还是你上了你家老婆的当!石秀吃过早点,付了茶钱,复行出城,回转翠屏山。到了家里,吃过中饭,稍微休息一会,然后找了一条麻袋,把它摺了两摺,朝腰里一箍,再拿根绳子一扎。要带麻袋做什么?他自有他的用处,到时候再为交代。把麻袋在腰间扎好之后,把自己惯用的一口大朴刀拿出来,“啡!”朝腰带上一别,外面套了一件长衫,把风袢扣好。过去为武的身上带件把家伙是常事,不足为奇,因为石秀平时不带家伙,现在突然带家伙,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所以要用件长衫穿起来,外人看不出他身上有家伙,就不会对他注意了。各事准备好了之后,出门,把门锁好,第二次又赶奔城里。

  十几里大路在他的脚下不算回来,也不过黄昏时分,石秀又进了东门了。进城之后,心里一想:啊呀,石秀,先不要忙。我办事是在夜间办,这时候天还没有黑哩,我蹲在什么地方等呢?稍停定更之后,城门关起来了,我总不能一个人在街上晃膀子啊?万一遇到巡夜的,或者是打更的,虽说都认得我石秀,不会查问我,但难免不生疑啊,好说:“咦,这个石秀怎么晚上不在家里睡觉,一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的什么事啊?”这个时候不要紧,等到我把事情办过之后,人命案子出下来了,他们一定要疑心到我身上来。最好先找个地方落脚,把自己藏起来。不过,这个落脚的地方不容易找哩,既不能离潘府太远,又不能让潘府的人晓得。再一想:哎,有了,有一处地方最合适。哪一处地方?就是千里巷口的那家蔡家父子开的肉店。这个地方离潘府既不近,又不远,而且是在往来的要道口,我进出方便,这是一。第二,蔡家父子晚上不住在这个地方,屋里没得旁人,我进出自由自在,可以无所顾虑。石秀拿定主意,脚步子就带快了。跑到千里巷口,巧哩,蔡家父子两个已经把肉卖完了,把担子也顺好了,正准备锁门回家。如在往日,他们早已走了,自从杨雄家的肉店关门之后,他家的生意好起来了,父子两个有时多杀一头猪,这样下午就走得迟些了。蔡老头子一眼看见石秀来了:“啊咦喂,原来是石大爷嘛。”“啊呀,不敢当。老丈请了。”“自从你们弟兄关店,几天没有看见你啦。”“不错,咱因为有点小事,这几天没有进城。”“好嘛,你如进城一定会拢我这个地方坐坐的。今天怎么有空进城的?”“不瞒你讲,自从和杨大哥关店散伙以后,咱想自己另做买卖,今天进城是来向朋友借钱的。”“不错不错,做生意总要有几文做本钱才行哩。来啊,我多了没得,帮你凑几文还是可以的,要不要我帮你想想办法?”“不用了,何能麻烦你老呢。咱已经和一位朋友讲好了,他答应今天二更天给我送钱来,因为他很忙,白天没有空。咱想过了,咱住在城外翠屏山,如叫朋友送到那儿去,实在路太远了,而且进出城也不方便,如叫朋友送到杨大哥家里,你老是知道的,杨大哥最近不在家,咱也不便到他家去。”“不错不错,你杨大哥昨天又出差了,不在家。”“所以,咱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老这个地方,就约了那位朋友二更天把钱送到此地来,咱在此地等他。咱现在特地来跟你老商量,想借这个地方住一宿,不知你老的意下如何?”“啊咦喂,石大爷啊,你怎么说这个话的,莫说你住一宿,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不要紧哎。我这个地方你是晓得的,我们只是白天在这块做生意,晚上又不住在这块。你住啊,没事。这样吧,你先跟我们一起到我家去吃晚饭,吃过晚饭,我夹一床被褥,再跟你一起来。”“不用了,咱另外还有点事情,就不到你府上去打扰了。”“那就这样吧,你先去办你的事,等你吃过晚饭之后再来。我们先回去,稍停给你把被褥送过来,顺便带一盏灯来。”“那也不用了,咱的朋友二更天来,稍谈两句,咱把钱拿到手就没有事了。”“找话说哩!二更天,你的朋友如果来了,倒也罢了,如果不来,难不成你坐到天亮啊?不好了,我们又不是外人,承你石大爷看得起我,我家被褥多得很,你放心,不费事哎。”“好,那就麻烦你老了。咱就先去办事了。”石老三其实并没得事,实在是不想到蔡家去打扰,他是想上街去找一家比较偏僻的小饭店吃晚饭。

  蔡老头子说话很守信用,父子两个把一担头挑回家,匆匆忙忙吃晚饭,吃过之后,老头子夹了一床席子,拿了一盏灯,另外还把放火刀、火石、纸芒子的小匾子带着,儿子就夹了两条被,特为送到店里来。案板本来已经洗刷得干干净净了,就把席子往上一铺,两条被子一条作底下垫的,一条作上头盖的,灯和小匾子放在案板旁边的桌上。父子两个把床铺好了,就坐在这块等石秀来。一会工夫,石老三来了:“啊呀,累你老等啦。”“谈不到,谈不到。喏,看见啊,被子代你铺好了,你可以先上床睡觉。灯放在桌上,旁边小匾子里头有火刀、火石,要点灯你自己动手。我呐,把钥匙带了走,把空锁放在这块。你明天不一定要等我来再走,你走的时候代我把门锁起来就行了。”“好,一切麻烦你老了。”“谈不到。哈哈,我走啦。”蔡家父子两个出了门,把门一带,回家去了。

  石秀把门闩好。天虽然黑了,他没有点灯。不是有现成的火刀、火石嘛,为什么不点灯?石老三这个人心细就细在这些地方:蔡家肉店晚上向来没得人住,这一方的人都晓得,这时候如把灯点起来,有左右隔壁的邻居从门前经过,看见门缝子里头有灯光,就会觉得奇怪了,说不定会敲门问问,是什么人住在这块,那一来就啰嗦了,对我今夜办事大为不利。不点灯,跟往日一样,外人就不晓得里面有人。石秀怕睡觉过了时间误事,衣服也不脱,免得到时候穿衣服麻烦,就朝案板面前的一张凳子上一坐,上半身就伏在案板上的被子上,稍微冲冲盹,其实也不过是养养神而已。听见外面的更声已敲定更,冲了一会;再听听,已经二更;又过了一会,三更了,到了办事的时候了。石秀朝起一站,先来摸火刀、火石,因为这时候家家都睡了,门外不会再有行人,可以点灯了。把火刀、火石、纸芒子摸到了,左手拿着火石,把纸芒子夹在手指丫里头,纸芒子的头紧靠火石,右手拿着火刀,“嚓!嚓!嚓!”几下子一打,火星子把纸芒头子点着了,把火刀、火石放下,轻轻对准纸芒头子一吹,纸芒头子有火了,把油灯点起来,再把纸芒子吹熄掉,放回原处。石老三还是很小心,油灯里头的两根灯草只点了一根,火头真正只有绿豆大,再把灯头转了朝里,门口这边的亮光就更小了,在门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亮光,不注意简直看不出来。石老三轻轻把门闩一摘,把门开下来,再把那张凳子搬过来,人出了门,把门轻轻反带,让里面的那张凳子就倒顶住门,这样即使有人从门口经过,还以为门是关得好好的,不会注意。

  石秀进了千里巷,到了潘府后门外,抬头朝楼上一望,啊!只看见楼上灯光烁亮。哼哼!石秀暗暗冷笑:杨大哥啊杨大哥,你还蒙在鼓里头呢!你不在家,楼上只有两个女流,三更多天还不睡觉,把灯点得这么亮做啥?这楼上不分明是还有旁人嘛!楼上有什么人在这块?这还用说嘛,一定是那个买肉的小伙。直到现在,石秀还以为奸夫是那个买肉的小伙,这才把人冤枉死了哩,其实那个小伙现在连千里巷都不敢来。石秀心里一想:照往日的情形来看,奸夫是三更以后天亮之前走,我不能老是站在这个地方等他唦,天上还有点朦胧的月色,站在这个地方也容易被人发觉,最好找个地方躲起米。掉脸一望,前面不远斜对面有一家人家,两扇黑漆大门关着。就跑过去往大门旁边墙拐子后面一掩,眼睛正好望得见潘府的后门。

  过了一会工夫,远处的更声已经打四更了。就在这时候,在东大街潘府的大门外有了动静了,只听见:“卜卜卜卜……”有人敲梆子。一阵梆声敲过之后,迸脆透酥的喉咙呼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啊?”石秀一听:奇怪啊,这个出家人大概有疯痰病,半夜三更出来化缘募斋啊!这时候有哪个来睬你啊?这不是笑话嘛!接着,梆子声断断续续从东大街上敲到千里巷来了。敲梆子的这个人到了潘府后门口,又是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咦?”石秀格外觉得奇怪了:怎么这个人旁的地方不去,专门在潘府的前门、后门转的?其实,前次杨雄出差在外的时候,这个人每天这个时候都到这块来转,敲梆子,呼佛号,不过石秀那时候只顾忙杀猪,没有在意,今天夜静更深第一次听到,所以觉得奇怪。石秀依旧掩着没有动。只看见这个人在潘府后门外站下来不走了。不一会,潘府的后门开下来了,从里面闪出了一个人,接着门又关起来了。石秀一望:嗯,奸夫出来了。刚才这个敲梆子、呼佛号的家伙原来是他的同伙,是来接他的。我先不要忙动手,看看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石秀定神一望:啊?原来这两个人还不是在家人,都是出家人!怎么看得出来的?虽然月色朦胧,看他们的相貌看不清楚,但是只要看这两个人的头顶就看出来了,从前的在家人都是拢发包巾,出门头上都要戴一顶头巾,无论天暖还是天冷,不戴帽子是不作兴的。现在这两个人的头是光秃秃、圆滚滚的,不是两个出家人吗?这时候这两个出家人勾肩搭背,嘴里叽叽咕咕,往千里巷口的方向走了。石秀就蹑着足步子,跟在后面入神听。

  这两个出家人到底是谁?用不着说,敲梆子、念佛号的是癞和尚,从潘府后门出来的是裴如海。裴如海又来啦?他怎么能不来呢?上次潘巧云跟他说好的,有石秀在这块一天你都不要来,等我把石秀赶走了你再来,现在石秀走了,杨雄又出差了,他当然还是照老规矩来了,他一来,癞和尚也就照老规矩按时来接他。两个人走着谈着,喉音虽然不高,但是清清楚楚。他们万想不到后面有个人跟着,在听他们说话。“来啊,师弟啊,你不是跟我谈过的吗?你发誓赌咒不到杨大爷家来了。怎么你现在又来的呢?”“癞和尚,告诉你唦,上次我赌咒说不来,因为那时候有个石老虎在他家里,有一天夜里被发觉了,他要上楼来抓我,把我的魂都吓得飞掉了,所以我赌咒说不出来了。现在石考虑不在他家了,所以我才敢又来的。”“噢,怪不道的。那这个石老虎怎么会走掉的呢?”“告诉你唦,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天晚上我被石老虎发觉之后,石老虎就把这回事一五一十全告诉杨大爷了。”“啊呀,这一来糟了,这种事非同小可啊。”“咹,后来怎么样?”“杨大爷先是跟石老虎约好了准备要我们两个人的命,后来大娘子聪明,用了一条反间计,让他们弟兄参商,肉店关门散伙,从此以后石老虎只好回翠屏山,去卖他的柴去了。这些事昨天晚上大娘子才告诉我的。”“噢,原来是这样的。乖乖,这位大娘子着实有两下子哩。哎,现在杨大爷呢?”。‘杨大爷衙门里头的公事忙,这两天又出差了。你真呆啊,他如在家,我怎么好来呢?”“不错不错,他们两个有一个在这块,你都不能来。哎,师弟啊,有件事我想问你下子。”“咹,什么事?”“刚才你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门里头有个女的,手里拿着纸捻子送你到门口,那个女的可是大娘子啊?”“哪个?你说送我的那一个女人啊?”“嗯。”“大娘子她从来不轻易下楼。那是专门侍候大娘子的一个小丫头,名叫迎儿。我每次来,都是她在门口接送。”“啊咦喂,我还以为是大娘子哩。我看这个小丫头长得着实不丑。”“你不过才看到个迎儿,倒认为长得不丑了,你还没有看到大娘子哩。她跟大娘子就不能比了,大娘子生得比她还要美,还要好看。”“不错,我是听人说过的,说大娘子是全城盖一的美人!师弟啊,有件事我我想跟你商议下子。”“商议什么事?”“不晓得你可肯成全?”“是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办。”“这就好说了。师弟啊,你每次来,我为了不误你的事,都是一夜不睡觉,准时来接你,当然,承你的情也没有薄待我,每次给我一两银子。我现在倒不是跟你谈钱的事情,我是想,你跟大娘子感情这么深,简直一天都不能离,你也要代我想想咧,你是不是跟大娘子说下子,把这个小丫头迎儿介绍了给我,让我跟她谈谈。”“癞和尚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你想想看,人家迎儿今年才十六岁,你癞和尚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亏你好意思说出口的,岂有此理!自己也不怕难为情。阿弥陀佛!”“啊咦喂,你就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了,还装腔作势念经哩,不要把菩萨吓跑掉了。”“不是我装腔作势,总归你不该说这种话。”“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我不过是说了玩玩的,你能帮忙就帮忙,不能帮忙就拉倒。”“不谈了,不谈了,快走吧。”“快走。”

  石秀在后面听了这一番话: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以为奸夫是那个买肉的小伙,哪晓得我弄错了,原来奸夫是个出家人。石秀不由暗暗责备杨雄。为什么要责备杨雄呢?回想那天我在茶馆里头把探奸的经过告诉你,说到我准备上楼的时候,你忽然冒了一句,问我“你上楼可曾看见那个和尚”,我当时莫名其妙,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含糊其词,没有告诉我,原来你不是不晓得你家老婆跟和尚有来往,你既晓得,你怎么忍受得了的?你不但忍受了,那天晚上你还反过来骂了我石秀一顿。你杨雄虽是一筹英雄好汉,但远远不是你家老婆潘巧云的对手,她把你抓在手掌心里玩,你居然还就听她玩。石秀为了听两个和尚的谈话,没有动手,这一刻再望望:唉,不好,今天不能动手了。什么道理?两个出家人已经到了千里巷口了,如这时候动手,把他们杀在千里巷口,这个人命案子就与杨雄家无关了,杨雄也就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要么不杀,要杀就要把奸夫杀在他家门口,不但杀在他家门口,血还要冒在他家门上。这样你杨雄非要破这一案不可。到那个时候,我才好把你家这回事揭开来,让你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石秀这时候只好放他们走,等明天再说。两个出家人出了千里巷,回报恩寺。石秀回到蔡家肉店门口,轻轻把门推开,进门之后复行把门关闩好,把油灯吹熄了,伏在案板上养神。

  不一会,五鼓天明,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走路了。又过了一刻,只听见门外:“嘭!嘭!嘭!”“谁?”“是我啊,石大爷啊。”“来了。”听得出来,是蔡家父子。石老三起身把门一开:“你老早哇。”“你早你早。石大爷啊,夜里你那们朋友可曾按时把钱送来啊?”“唉,不谈了,我那位朋友来是按时来了,但是钱没有带来。”“咦,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他昨天为一件事情耽误了,没有来得及去取这笔钱,先来向我打个招呼,说是今天还是那个时间把钱送到此地来。”“喔,这种因事误事是常有的,这也不能怪他,有时我们也遇到这种情况。照这么说,他说今天送来,大概不会再误事了吧?”“大概不会再误事。不过,这一来又要麻烦你老一天了。”“你找话说哩!石大爷哎,你我又不是外人,承你的情看得起我,不要说你睡天把两天,就是长期睡在这块都没事。这样吧,我马上陪你去吃早茶,吃过早茶你办你的事,到晚上,我代你把床铺铺好了,在这块等你。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你不来我不走。好不好?”“好。不过,吃早点的事你老不用客气了,免得耽误你们做生意,咱晚上再来麻烦你老。”“好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石秀走了。蔡家父子把铺盖一卷,往角落里凳子上一放,把案板朝外头一拉,做他们的生意。

  石秀到了街了,先到茶馆里吃早茶。吃过早茶,在街上随便逛逛。逛到中午,到饭店里中饭。吃过中饭,随便走走。晚上提早到饭店里吃晚饭,免得让蔡老头子久等。吃过晚饭,赶到蔡家肉店一望,蔡老头子已经在这块等他了。他儿子已经把一担头先挑走了。“石大爷啊,你来啦!”“咱来了。你老久等啦!”“谈不到,谈不到。喏,我已经代把被子铺好了,火刀、火石、油灯都在老地方。我就走了。”“你老请。”

  蔡老头子走后,石秀先把门关闩好。时间还早,伏在案板上养养神。到了三更,石秀把油灯点起来,还是昨天的老样子,把灯头朝里。因为情形已经清楚了,今天可以有准备的动手,把风袢一解,脱下长衫朝案板上一放,把腰间的麻袋检点了一下,然后把一口大朴刀抽出来端在手中。悄悄把门开下来,看看门外没有什么动静,跨步出门,还是用老办法,把门反带,里面用凳子倒顶住门。石秀端着刀到了潘府门口,抬头朝楼上一望:要死!楼上跟昨天夜里一样,还是灯光烁亮。用不着说,那个秃驴又来了。既然那个秃驴来了,那个敲梆子的和尚马上就要到了。石秀依旧到前面斜对过那家门口,靠着墙拐子一掩,等候癞和尚。

  一刻儿工夫,远处的更声打四更了。不早不迟,在东大街潘府大门外,跟昨天一样,“卜卜卜卜……”先是一棒梆声,接着进脆透酥的喉咙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哪一个?癞和尚。石秀听到梆声和佛号,心里有数,是那个癞和尚到了,马上就要到潘府后门口来了。石秀靠墙掩着没动,耳朵入神听着。

  果然不错,癞和尚把竹梆、竹棒朝胳肢窝里一夹、头一埋,“踏踏踏踏……”从东大街拐进了千里巷,到了潘府后门口,把胳肢窝里的竹棒一拿,“卜卜卜卜……”“南无阿弥陀──佛!”念过之后,就在后门口等。哪晓得等了一会,后门没得动静。癞和尚觉得奇怪:往日我癞和尚跑到后门口,多数是师弟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偶尔稍微迟了点,我念过佛号他也就出来了。今儿是什么玩艺头,怎么到现在还不开门的?抬头望望楼上灯亮着。癞和尚心里有话:坏了,恐怕是师弟睡过了头了,还没有醒哩。癞和尚高起兴来了,望着楼上喊起来了。“师弟啊,你还不出来啊?坏啦,拖住你的腿啦?”他在这块说油儿话。正好,他把头抬着,颈项仲得多长的。石秀一望,心里有话:要死!你个秃驴,开心得大哩!你身为出家人,不好好念经拜佛,居然帮你家师弟做这种没魂的事,还在这块说油儿话。我本当只要那个淫僧的命,现在看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趁那个淫僧还未出来之前,先拿你开刀!石秀端着朴刀,一个纵步,“噗!”一阵风蹿到癞和尚的背后。癞和尚听见背后“呼”一阵风,不晓得是什么玩艺,正准备掉过脸来望,没有来得及,石老三的手脚多快啦,把手里的刀一抬,认准他的颈项,“嚓!”一刀,“噗笃!”和尚头落地,“轰!”癞和尚的尸首朝下一倒。血,“噗──!”就正好朝杨大爷家门上一冒。石老三随即往后一退,一步退下去有丈把远。这是为什么?是怕血点子溅到身上来。如果身上有了血点子,这时候天黑,自已看不见,明天早上被蔡家父子看到了,问起来就麻烦了,那一来就露出痕迹了,所以身上要干干净净,不能有一点血迹。石秀杀了癞和尚以后,依旧掩在斜对过门口,等候楼上的淫僧下来。裴如海怎么到这一刻还不下来的?说起来也是巧事。他今天来赴约之前先被事情耽误了。什么事情?寺里今天晚上要放一台焰口,他不能不参加。等焰口放完了,已经过了二更了,再等他匆匆赶到这块来,已经快三更了。他来得迟,一迟无不迟,走也就没有往日那样爽气了。裴如海刚才听见东大街大门外的梆声、佛号,在床上就对潘巧云说了:“哎,听见啊?癞和尚已经到了,我要走了。”“忙什么?早哩。”“不早啦,癞和尚从来不会误事,都是准四更天来,今天是我来得迟啊。”“既然是你来得迟一就稍微再睡下子,不要紧哎。”一个要走,一个挽留,耽搁了。直到癞和尚到千里巷后门口敲梆子、念佛号,裴如海有些急了:“你听听看,癜和尚到了后门口了,不能再不走了。”“啊咦喂,这个癞和尚就像催命鬼差不多,这个催法做啥?”“这不能怪他,时间到咧。现在不走,稍停天亮就不好走了。”“你明儿要早点来。”“我晓得,明儿不会再放焰口了,我一定早点来。咦,我的裤子到哪块去啦?”不好,裤子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从前的油灯再亮也比不上现在的电灯,灯草又有好长时问不掭了;而且从前的大床都有顶板,一年四季都挂着帐子,这时候帐门又放着,帐子里头的光线当然就暗了。裴如海手在床里一阵摸,摸了半会,啊咦喂,好不容易摸到了。“你可曾找到[口虐]?”“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块哩。”把裤子拿过来,把被子一掀,两条腿朝里一伸,接着把上身的衣服一穿,把帐门往帐钩上一挂,两条腿一挥,把林子一套,下床,把踏板上的僧鞋一蹬。再低头一望:“唉,不好了,不好了。”“什么事不好啦?”“穿错了。”“什么穿错啦?”“把裤子穿错了。”“你穿的什么裤子?”“我把你的大红绸裤子穿起来了。”“啊咦喂,你怎么把我的裤子穿起来的?既穿起来嘛就算了,就这么穿咧。”“唉,这像什么话?这样跑出去不难看吗?”“不要紧哎,这一刻街上漆黑的,又没得人,哪个晓得你穿的什么裤子?你就把我的大红绸裤先穿了去,把你的裤子放在这个地方,我正好叫迎儿代你洗下子,洗干净了,等你明儿来再换就是了。”“好唦,这么说,我就先把你的裤子穿了走,明天晚上来再换。”

  裴如海当时只晓得穿,不晓得潘巧云的这条大红绸裤子是有来由的。论潘太公的家财,在蓟州城里虽不算大富,也可称小康,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潘巧云一年四季的衣裳不但不会差,而且是穿不完的。不管是王押司也好,杨雄也好,到他家来做女婿,都是空身人进门,既不用着送什么聘礼,更谈不到代潘巧云做衣服。但是这条大红绸裤子无巧不巧却是杨雄给潘巧云买的。杨大爷怎么会代潘巧云买这条大红绸裤子的?原来古时候的人穿的衣服跟我们现在的人穿的衣服一样,在颜色、式样方面也经常变更,不过不像我们现在变得这么快,今年流行这种式样、这种颜色,明年又流行那种式样、那种颜色,那时也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变。潘巧云虽然一年四季的衣裳很多,但都是老式样,老颜色。近来忽然在妇道当中流行一种大红绸裤子,潘巧云也想赶赶时髦,做一条穿穿,就在杨雄耳朵边上随便刮了一句,说:“听说外头的妇道都欢喜穿大红绸裤。”她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想叫杨大爷代她买,是想叫迎儿什么时候上街去剪一段料子,喊个裁缝回来做。哪得杨雄听了这句话以后,就把它摆到心里头了。因为杨雄这个人憨厚,他想:虽然听说老婆跟一个和尚有往来,但是从我进门到现在,从未发现过老婆有什么不轨的行为,而且老婆对我体贴入微,百依百顺;再说我杨雄年纪比她大十多岁,模样生得也不过如此,腰里又没得钱,想想还有些惭愧,既然老婆提到这件事,条把裤子花钱又不多,我杨雄不是办不到,就让我来办一条送给她吧。这一天,衙门里的事情不多,杨大爷就上街准备买衣料了,正巧经过一家衣店门口,衣店里正在“叫号”。什么叫“叫号”?这是从前店里招揽买卖的一种方式,把各种衣裳或者货物编起号来,有一个人专门在这块喊“几号,卖几文”,过往行人听他一喊就站下来看了,看到合适的就买了。直到现在,有些店里玩大拍卖还是这么喊,不过现在花头经更多了,除了用嘴喊以外,还用什么两个喇叭、四个喇叭的收录机放放音乐、流行歌曲。当时杨大爷也跑到店里去望了下子,无巧不巧有一条大红绸裤,簇崭新,颜色又鲜艳,尺寸又和潘巧云的身材差不多,杨大爷决定就买它。杨大爷买回来之后,潘巧云当然欢喜罗,这下子如了心愿了,一穿,尺寸正合身。从此,只要杨雄在家,潘巧云天天都穿这条大红绸裤。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潘巧云的狠处:这条裤子是丈夫买了送给我的,我天天穿,说明欢喜这条裤子,也说明我对丈夫足如何的敬重,丈夫见了心里就会商兴。这次杨雄走后,她把这条大红绸裤脱下来洗了下子,今天才穿起来。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要详细交代这条裤子的来龙去脉?因为下面有它的书说。

  裴如海把衣裳穿好了之后,正要走,潘巧云在床上招呼:“不要忙,等等我。”“唉,唉,你睡你的,你起来做啥?”“我起来送送你。”“找话说哩,我是常来常往,明儿晚上倒又来了,要你送做啥?你不要受了凉。”“不要紧哎。”潘巧云又重新拿丁一条裤子,把衣服穿好,“你明天晚上一定要早点来。”“晓得了,明天晚上我哪怕头掉下来都要早点来,你放心。”两个人到外房间迎儿的住处,看见迎儿伏在桌上已经睡着了。到底是小孩子,心血足,四更天正是好睡的时候,冲盹就冲睡着了,潘巧云把迎儿推醒了,叫她拿根纸捻子,点着了,在前面领路。潘巧云在后面把裴如海一直送到楼门口,还想再送到楼下,裴如海转身阻拦:“你不要再送了,外头有风,容易受凉,回去吧。”潘巧云就站在楼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裴如海。奇怪哩,往日裴如海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么留恋过,今天大概是因为裴如海来迟了,现在分手好像早了点,有些特别的依依不舍。一直到迎儿、裴如海两个人下了楼,拐了弯,看不见了,潘巧云才回房间去睡觉。

  迎儿拿着纸捻子在前,裴如海跟随在后,到了后门口,迎儿把门闩一搞,把门一开,裴如海跨步出门,迎儿随即把门“轰隆通,嗦啦嗒”一关一闩,掉过脸来,“踏踏踏踏……”复行上楼。为什么要这么忙呢?迎毕竟是个孩子,胆小,深更半夜门外巷子里头漆黑的,她有点怕。就在她上楼上了一半的时候,隐约间听见后门外“轰”地一声,当时她没有在意,上了楼把纸捻子弄熄,上床睡觉。

  裴如海到了门外,脚站在石头台阶上,两只手背在身后,腰朝前一哈,头伸多长的,目光就朝左右望。望什么?找癞和尚。嘴里还轻轻地喊:“癞和尚,癞和尚啊!”因为他刚才有纸捻子照亮的,这时候突然到了黑处,眼前漆黑,看不清楚。左看右看,好像看不到门外有人。奇怪了,这个癞和尚该派站在门口等我,怎么看不见他的?他到哪块去啦?“癞和尚,躲起来啦?你不要跟我闹啊。我晓得,你不过想迎儿哎,过一天我想办法帮你谈就是咧。”他以为癞和尚是躲在旁边跟他开玩笑,他还说两句油儿话拿他开心。石秀一望,气得火冒上房子了!要死,你个秃驴!为了你,我还冤枉了一个人,误以为奸夫是那个买肉的小伙,原来是你这个秃驴!你事到临头了,还在这块快活哩。石秀一个纵步,“噗!”蹿到裴如海面前,把手上的朴刀一抬,认准他的颈项一刀。裴如海想喊都没有来得及,“嚓!”头已经掉下来了。他本来是哈着腰的,头掉下来以后,身躯就要往前趴了。石秀来得快极了,左腿直立,右足抬起来,就用右足的足尖,“啪!”往他的心门口一抵,接着轻轻一蹬,裴如海的尸体就往后一仰,“轰!”倒下去了。迎儿隐约间听到的“轰”地一声,就是这个声音。为什么要把尸体蹬了仰下去?如果尸体往前面一趴,颈项里的血就全冒在巷子里头,这样子往后一仰,血就冒在潘家门上。这一来这几扇铺搭门上全是血淋淋的,血一直淌在地上。当时石老三快得很,“噗!”随即往后一退,一步退下去丈把远,不让血点子溅到身上。不愧是拼命三郎石秀,连杀了两个人,考究身上连一个血点子都没有。

  石秀在暗处等了一会,估计尸体的血冒得差不多了,跑过来把朴朝地上一放,把扎在腰间的那个麻袋解下来,然后来剥尸体身上的衣服。先剥癞和尚的,后剥裴如海的。从外面的袈裟剥起,连里面的短裤头子,还有僧袜、僧鞋,一起剥个精光,那条大红绸裤当然也在其内。剥下来之后,一起揣到麻袋里头去,连癞和尚敲的那个竹梆子、竹棒子也揣进去了。最后,伸手来抓地上的和尚头,准备也朝麻袋里揣。哪晓得摸到了和尚头,才来抓,“啡!得儿──”不好,抓了滑掉了,和尚头滚掉了。怎么的?头上一根头发都没得,滑溜溜的,不大好抓。怎么办?石秀聪明,先摸到和尚头的耳朵,然后两个指头把耳朵边子一拎,这样把两颗和尚头也揣进了麻袋。麻袋口就用扎麻袋的那根绳子一扎。把地上的朴刀端起来,把刀上的血迹在尸体上擦擦干净,往腰间一别,把麻袋拎起来朝肩头上的撂,准备走了。潘府的后门口,两具精赤条条的死尸睡在地上,都没得头,一个趴着,一个仰着。

  石秀扛着麻袋,没有一脚回蔡家肉店,出了千里巷,先在附近兜一个圈子。这是什么道理?石秀在这些方面心着实细哩,他生怕刚才在潘府后门口因为光线暗,看不清楚,无意中脚踩到了血上,鞋底上有了血,走起路来地上就留有带血迹的脚印子,如一脚到蔡家肉店,地上的脚印这个时候看不见,明天早上脚印就看出来了,人家尾随脚印子尾到蔡家肉店门口,我石秀虽然走了,那一来要连累蔡家父子。所以先到附近去兜个圈子,即使鞋底上有血,这一个圈子兜下来,鞋底上的血肯定被磨掉了,不会再有带血迹的脚印子了。石老三兜了一个圈子以后,回到蔡家肉店门口,轻轻把门推开,进了门关闩好,然后把肩头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放,把油灯掭亮些,把灯转了个方向,让亮光照着自己,先把身上望望,再把左、右脚轮换抬起来,看看鞋底上可有血迹。还好,鞋底上没得血迹。这不算数,石秀把灯端起来,弯腰把地面上再照照,把麻袋底下再望望,看可有血迹。没得。这还不算数,石秀又把门开下来,端着灯,从蔡家肉店门口起,顺着刚才的来路,走了一段路,照照地上可曾留下带有血迹的脚印子。也没得。石秀放心了。复行回到店内,把油灯放下,把门关闩好,稍微休息一下。心里再一想:莫忙,刚才在黑暗中把东西朝麻袋里揣,也不晓得可曾遗漏掉件把件,现在要检点下子哩。把麻袋口解开,先把两颗和尚头拎出来望了下子,接着把里面的竹梆啊、竹棒啊、袈裟啊、衬衣啊、僧袜啊、僧鞋啊,一件一件的望了下子,最后拖出来一条大红绸裤,这一定是潘巧云的,不晓得怎么会穿到和尚身上的。这条裤子如果真是潘巧云的,杨大哥不会认不得。这一来好极了,到时候我就把这样东西给杨大哥看,这就是铁证,潘巧云赖都赖不掉!把东西检点过之后,依旧装进麻袋,把麻袋口扎好。石秀朝凳上一坐,准备等天亮。猛然一想:啊呀,不好!什么事不好?石老三啊,你太粗心啦!这件事我虽然做得利手利脚,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是有个麻袋在这块哩,马上到了天亮,蔡家父子两个来了,蔡老头子一定要问我:石大爷啊,你的那位朋友可曾把钱送来啊?我当然回他:送来了。既然我拿到了钱,事情办成了,当然我就要向他告辞走了,临走的时候当然要把这个麻袋扛了走。这下子坏了,蔡家父子见我扛了一个麻袋走,心里一定要生疑:你石秀借这个地方住一两天,这无所谓,怎么你来的时候是空身人,走的时候扛了一个麻袋走的?这个麻袋装的什么东西?我拿什么话回呢?而且,等到潘府后门口的命案一发,蔡家父子两个再把我扛麻袋走的事告诉旁人,一传十、十传百,万一再传到官府的耳朵里,我下面要办的事就难办了。怎么办?不要紧,好在这一刻时间还早,蔡家父子要到天色大亮了才会来,我最好先把这个麻袋送了走。送到哪块?送到翠屏山我的住处,那就安稳了。我快点跑还来得及。

  石老三想定章程,随即把油灯换了个方向,让灯光朝里,把麻袋一扛,出了门,把门倒顶然后抄近路,直奔东门。他这个时候走路,不像平时那样走了,这时候蹦纵蹿跳,虽不是快如飞嘛,脚底下就像搦过油的差不多,非常之快。转眼工夫,已到东门。石秀抬头一望:糟了,城门还关着哩。是的,现在时交深秋,五鼓才开城哩。如果叫喊,守城军的营房就在旁边,不是说大话,凭我石秀的面子,守城军不好意思不起来代我开城。不过,这一刻守城军虽然开城让我走了,也不会查问我麻袋里装的什么东西,但是等到明天命案一发,这些守城军就要说了:在昨天发生命案的夜里,石老三扛着一个麻袋,叫城出去的,不晓得麻袋里装的什么东西。那一来官府一定要疑心到我身上来。最好是不叫城,我呐,也不出城,先想法把麻袋藏起来。怎么藏法?到城头上去看看再说。

  石秀扛着麻袋踩城坡上城,到了城头上,定下神来朝城外一望:好哩,离城墙不远就是一道护城河。我何不先把这个麻袋撂到河里去,明天我再出城把它捞上来?咦喂,恐怕就这样撂到城河里去还是不妥当。什么缘故?城河里头的水是活水,水在不停地淌,水流虽不算猛,但是麻袋也不太重,淌到明天说不定把麻袋淌到不晓得什么地方去了,那一来我前功尽弃,白忙一场。再一想:有了。石秀把麻袋口解开,低头把腰间别着的一口大朴刀抽出来,“啡!”往麻袋里头一揣,再把麻袋口扎好。有这一口刀放进去,麻袋重得多了。撂下河之后,纵然淌也不会淌多远。石秀双手把麻袋一托,两悠两晃,贯足了劲道,“得儿──”把麻袋撂出去了,只听见:“噗咚──!”倒是蛮准的,下了城河了。麻袋沉重了,下了河一沉到底。石秀凝神把麻袋下河的位置望了下子,正好对着对岸的一座树林子。好,我明天就到有树林子的这段河里去捞麻袋。石秀下城,还是抄近路,蹦纵蹿跳回到蔡家肉店,把门关闩好,把油灯熄掉。这时候定心了,伏在案板上养神。

  五更过后,天也大亮。只听见千里巷里头:“啊……”人声嘈杂,脚步声来往不断。怎么回啦?原来潘府后门口的两具无头尸体已经被人发觉了。这时候天才亮啊,什么人起得这么早?刮狗屎的。刮狗屎的都是一只手拎着一个篓子,一只手拿着一个刮子,把大街小巷狗屙下来的屎刮起来作肥料。做这种事都是在旁人没有起床之前做,尽量不给人看见,因为人看见了就要恶嫌。有个刮狗屎的走到千里巷潘府后门口,忽然看见有两具没头的死尸,精赤条条的倒在门口,门上、地上到处是血。这个小伙一吓,喊起来了:“没得命了,杀了人喽!”他这一喊,左右隔壁的人家纷纷都开门出来望了。接着,走路经过这个地方的人也站下来看,有的人看过了又去喊旁人来看。一会工夫,许多店家开门做早市了,听说有两具没头的死尸倒在杨雄家后门口,哪个不晓得杨雄是衙门里的马快都头,居然有人敢在他家门口做命案,开店的连生意也不做了,都跑到千里巷来看这个特大的新闻。千里巷里头的人越来越多,“哗……”拥挤不开。石老三晓得是命案发了,心里暗晴好笑:你们万想不到这个案子是我石秀做的,我人还在这个地方哩。他没有动,仍旧闭着眼睛养神,好像睡着了差不多。

  过了一刻儿工夫,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嘭!嘭嘭!”“谁?”“是我啊,石大爷。”蔡家父子两个到了。“来了。”石秀起身,把门一开,把眼睛揉揉:“啊呀,你老来啦?”“来了。哈哈,石大爷啊,你才睡醒啊?”“是啊。你老敲门,咱才醒。”“好嘛,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才睡醒的。啊,你那位朋友可曾来过啦?”“来过了。他准时在二更天就把钱送给咱了。”“好,好!你这位朋友是个真朋友,办事很守信用。来啊,石大爷啊,你夜里可曾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的?”“没有。咱的朋友二更天来,稍谈了几句,他就走了,咱就睡着了。”“难怪,难怪,你这两天觉睡得少,睡着了就不容易醒了。你可晓得,昨天夜里令兄杨大爷家后门口出了人命案啦!”‘什么,杨大哥家出了事了?”“两条人命。你看,巷子里头这xie人都是来看新闻的。我刚才也挤进去看了下子,两具没头的死尸,精赤条条的,周身一件农裳都没得,不晓得是什么缘故。那个血啊。你还没有看见哩,从门上一直淌到地上,瘆人哩!”“啊呀,杨大哥出差在外,想不到在他家后门口出了这个案子!咱去看看。”“算了,我劝你不要去看了,我刚才去看了下子,一直到现在心里都不好过,老是要吐。”“那就听你老的劝,咱就不去看了。”“哎,还是不看的好。石大爷啊,这样吧,你就在我这个地方洗脸,吃早茶,我马上买点心去。”“你老不用客气了。咱事情已经办完了,钱也拿到手了,这两天多多打扰,咱的心里已经很不安了。”“嗳,你说这个话就见外了。”“好,既这么说,咱就不多讲了。你们还要做生意,咱就告辞了。”“你不吃过早茶再走?”“不了,咱还有别的事。”“那我就不留你了。你今天晚上可来啦?”“今天晚上咱不来了。”“好的,你不来嘛,回头我就把被褥带回去了。你以后进城,有空到我这块来坐坐。”“好。咱走了。”“你好走。”石秀把长衫一穿,走了。且慢,父子两个可曾怀疑石秀?没有。一则来,他们不晓得石秀和杨雄弟兄参商的内情;二则来,他们还不晓得石秀的武艺好到什么程度,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再则,石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是一个人空手来,空手走,引不起他们的怀疑。蔡家父子收拾收拾做生意。今天千里巷来往的人多,生意比往日好。石老三到街上找一家小茶馆洗脸、吃早茶。

  这一刻千里巷里热闹了。地保忙了去报官,老爷见报以后,冠带齐楚,连忙上轿,带着头锣、执事,到千里巷口下轿,先到现场来察看一番,然后命人把潘老头子喊来。可怜潘太公从早上到现在吓得浑身直抖,就像打摆子差不多,到了老爷面前,朝下一跪。老爷问他:“你可晓得这两个死者是什么人?”潘老头子说:“不晓得。”老爷又问他:“你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潘老头子说:“没有听到,因为我是住在前进,离后门比较远,有动静也听不到。”老爷说:“这样吧,你去问问你家女儿和丫环,她们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潘老头子爬起来,到楼上来问女儿。

  潘巧云已经晓得门口出了人命案了,而且晓得被杀的两个人是她的冤家裴如海和癞和尚。怎么晓得的?今天早上天刚亮,她在床上就被巷子里的嘈杂声惊醒了,当时不晓得是什么事,就穿衣下床,把朝巷子的这面窗子微微推开半扇,头伸到窗外朝下面一望,望见后门口有两具没头的死尸,正是他的冤家裴如海和癞和尚,一吓,赶紧把窗子又关起来。死尸没得头,她怎么认得的?旁人认不得,她认得。第一,她晓得癞和尚长了一身的癞子,趴在地上的死尸身上也有一身的癞皮,不是癞和尚是哪个?第二,裴如海身上有个记号,在他左腰下面靠近胯骨的地方,有颗肉瘊子,这颗肉瘊子还不小,足有花生米子大,还不是生下来以后长出来的,是胎里带来的,潘巧云跟他睡在床的时候,高起兴来就用两个指头捻这颗瘊子玩,对这颗瘊子熟悉得很。裴如海的尸体是仰在这块的,她一眼就望见了这颗瘊子,因此晓得是裴如海。潘巧云这一急非同小可,想哭又不敢出声,怕被人听见,只好趴在床上,头拱在被子里头痛哭。她也想过:是什么人杀的裴如海?想来想去,是杨雄的仇人杀人,因为杨雄是马快都头,在外面难免没得仇人,这次趁杨雄不在家,存心杀两个人来栽害杨雄,而且把人头、衣裳全都带了走,叫你没法破案。石秀呐,可能性不大,因为石秀从未见到过裴如海,认不得他。再说,丈夫杨雄跟他翻过脸之后,他已经回转翠屏山去了,他们之间没得这么大的仇,至多以后不来往而已。潘巧云觉得对不起裴如海,认为冤家是为她把条命进作的。小丫头迎儿一面陪她哭,一面又劝她不要哭。这时候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晓得是潘太公来了,两个人连忙把眼泪揩揩干。潘太公上来就问她们:“你们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两个人异口同声回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其实迎儿心里有数,她送走裴如海回头的时候,走到楼梯上隐约听到后门外有“轰”的一声,大约人是那个时候被杀的,但是她不敢说。潘太公随即下楼来回禀老爷:“我家女儿和丫环也未听到任何动静。”老爷心里有数:他们话虽这么说,但是这个案子可能是与他家有关的奸情案,如不是奸情案,凶手决不会把人头带了走,也不会把死者的衣服剥下来带了走。身为地方官,这一点见识和经验还是有的。老爷随即吩咐地保:先把两具死尸抬到城外去,放到偏僻的地方,用芦席之类的东西遮盖起来,等待死者的亲属来认尸。可有人来认尸?一个都没得。这就奇怪啦,旁人不谈,报恩寺少了两个和尚,寺里的人不找吗?找不到。不到这个地方来看下子吗?看了,寺里的人都晓得这两个死人是裴如海和癞和尚,虽然没得头,癞和尚身上的癞皮大家都认得,但是都不想来认尸。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早已发觉这两个人经常交头接耳,鬼鬼祟祟,而这起案子又可能是奸情案,对这两个佛门中的败类,如果承认他们是报恩寺的和尚,岂不有损报恩寺的声誉?所以方丈就决定不承认他们是报恩寺的和尚,等于把他们开除出去了。日后有要做佛事的人问起裴如海,就回人家这个人转到其他寺庙去了,或者说出去云游了。当时老爷吩咐手下人:门上和门口的血迹暂时都不要冲洗打扫,用封条把门封起来,不准人进出。这叫保护现场。因为这起案子发生在杨雄家门口,杨雄本人又是衙门里的马快都头,这起案子当然要由他来办,他目前出差在外还未回来,要等他回来让他亲自看看现场。吩咐完毕,老爷坐轿回转衙门。现在就等杨雄回来破案了。

  这一天,蓟州城里关外都在谈论千里巷的这起命案,尤其是城里,人传起来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天工夫,可谓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石秀白天在城里消磨时间,准备等天黑出城去下河捞麻袋。他在街上或者饭店里难免不遇到衙门口的伙计,这些伙计只晓得他跟杨雄散伙关店,不晓得他们弟兄曾经参商,更不晓得其中的内情,一个个都把千里巷的命案当作新闻,一五一十说给石秀听。石秀假装不晓得这回事,听他们说,跟他们一起议论,心里好笑:你们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不晓得这个案子是哪个作的,喏,其变就是我石秀作的!到了太阳大偏西,他到饭店里去吃晚饭,吃过之后,出了城,天已经黑了。

  石老三过了吊桥,沿着护城河边走到有树林子的地方,先到树林子里面去歇了一会,等城门关了,路上没得人了,把长衫脱掉,把脚上的靴子、袜子脱掉,把裤脚子往上一卷,一直卷到大腿丫巴,从树林里出来,到河边口.看准了昨天麻袋落水的地方,下了河,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就用腿划划,用脚搂搂。走啊走的,不好,水已过了膝盖,齐到大腿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咦?石老三心里有话:难道麻袋被水冲走啦?不见得,河水没得这么大的水流。难道滚到河心里去啦?如到了河心,那就麻烦了,人非要钻到水里去才能拿到它,我是旱脚,不会游水,怎么办?心想:昨天明明是落在靠这边河岸的,怎么会到河心里去呢?可能还是在附近,让我耐心地再找找看。石秀又往下流慢慢地走了几步,右脚一划,嗯,脚尖碰到麻袋了。接行就用右脚的大拇指跟二拇指把麻袋皮子一夹,慢慢往岸边拖;人往后退一步,就把麻袋往上拖一步。莫忙,这么大的麻袋,里面还有一口大朴刀,石秀用两只脚指头怎么能拖得动?如在岸上,这么重的麻袋,就凭石老三的功夫,凭他的劲道,用两只脚指头拖,是不容易拖得动哩,因为脚指头与手指头不同,不大好用劲。现在是在水里头,俗说“水里能托千斤重”,水本身有一种浮力,比在岸上要省力得多。拖到离岸边不远了,石秀把两膀的袖子一捋,捋到大膀子上面,两只手伸到水里把麻袋往上一提,提出水面,“哗……”让麻袋里的水淌光了,再拎到岸上,把麻袋口解开,把自己的一口朴刀抽出来,把上面的水抹抹,在腰间插好。接着把麻袋里的衣服拖出来,把水挤挤干,顺便把所有的东西再检点一下。借着天上的星光,看看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就是两颗和尚头有些变样了,怎么的?在水里泡了大半天下来,把肉泡了涨开来了,足有量米的小笆斗大。把东西检点过之后,仍然放进麻袋,把麻袋口扎好。用自己脱下来的长衫,把腿上、脚上的泥和水揩干净,穿好鞋、袜,把裤脚子放下来。这件长衫脏了,回去以后再洗。把长衫往左肩头一担,再把麻袋往左肩头上一撂,出了树林,蹦纵蹿跳,奔翠屏山。

  他走得快,一会工夫到了翠屏镇了,离翠屏山还有七里半路。石秀不敢走镇上走,怕无巧不巧被人看见,俗说乡间有三早:起得早、吃得早、睡得早;为了小心起见,就绕到镇外走小路走。绕过翠屏镇,再上大路。路上一个人没有遇到。石老三越走越高兴,越走越得意,总以为自己扛着这个麻袋回翠屏山没得一个人晓得。在我说书的看,你石秀不要高兴得太早,旁人不晓得,有一个人晓得哩!这时候在石秀住处窗外的那棵大树的树桠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有一双天生的夜行眼,虽然离翠屏镇有七里半路远,对石秀的一举一动却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回 大闹翠屏山

一、兄弟释疑

在石秀住处窗外大树上的这一位是什么人?这一位的模样并不好看,站在地上身高约有七尺,样子非常瘦弱。这副脸着实丑哩,是一副磨刀砖的脸。什么叫磨刀砖的脸?有一种专门磨刀用的砖头,现在有些用刀的行业还经常用,磨的时间长了,当中就磨了凹下去了,两头高。他这副脸就是这种样子,中间凹,上面脑门拱多高的,底下下巴颏子是翘的,可像磨刀砖啊?他这副脸不但像磨刀砖,而且上面大,下面小,又像人家穿鞋子用的鞋拔子。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并不是说他眼睛只有绿豆大,而是眼珠子像个绿豆子。他这双眼睛奇怪哩,是天生的夜行眼,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是有一种特异功能。大白天有阳光的时候,他的目力最差,只有五分光;到了黄昏时分,目力就有七八分光了;天黑以后,他看得最清楚,有十分光。到了夜里,或者大黑天,伸手不见五指,面对面看不见鼻子,他看得更消楚,天上飞一只麻雀子,地上爬一只蟋蟀子,他连公的、母的都能分得出来。站在高处朝远处望,一眼能望七里半!蒜头鼻子,瘪嘴,高颧骨,招风耳,嘴里一嘴的黑焦牙。他的这部胡子有趣哩,什么胡子?有点像八字胡子。谈到胡子,在古代并不出奇,古时的男子到了成年之后就留胡子了,称为须眉丈夫。头发也不能剪,要拢在头上,再戴顶帽子,叫拢发包巾,说什么胡子、头发都是父母血生成的,不能丢掉,如丢掉就是不孝的逆子。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这一位的胡子又不完全像八字胡子,八字胡子应该像“八”字,胡尖子朝下,扬州的土话叫蚂蚱胡子,他的胡子是倒“八”字形的,胡尖子朝上。大概也是天生的反毛孔?不是的。如果是天生的反毛孔,那他这部胡子就不出奇了。他这部胡子原先是胡尖子朝下的,哪晓得他没事的时候,欢喜在胡子上下功夫,不停地抹,人家年纪大的高兴的时候抹胡子,都是顺着胡子的长势往抹,他不是的,他抹胡子的时候先跨马势朝下一蹲,右手捻着胡子用劲往上扳,用劲往上拽,俗话说“要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时间长了,胡子被他扳啊扳的,拽啊拽的,居然毛孔被他扳了反过来了,胡子也就这么往上翘了。这部胡子还有个名字哩,叫“风菱倒挂燕尾须”。他头上戴一顶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穿兜裆衩裤,足下扳尖踢土快鞋。他穿的这双鞋子与一般人穿的鞋还不同,主要的区别在鞋底上面,他的鞋子的底是软底,就和过去人家穿的老布袜子底差不多,也有点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子穿的那种软底鞋子,它是用针线一针靠一针,一针挨一针,密密麻麻纳起来的。为什么要穿这种鞋子呢?因为他的轻功好,经常蹿房过屋,有些房子上盖的瓦照不到阳光,年代多了就长青苔了,他漫高过屋的时候,走这些瓦上经过容易滑,万一一跳一滑一个跟头跌下来,那怎么得了,穿这种鞋子可以防滑。究竟这一位是什么?这里有几句赞他:

骨软身轻健,眉稀目力尖。

形容如怪兽,奔走似飞仙。

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檐。

人称轻脚鬼,豪杰叫时迁。

  他姓时,单名是个迁字,外号人称轻脚鬼。从前相信迷信的人。认为鬼走路没得声音,他走路比鬼脚还轻,当然就更没得声音了,所以称轻脚鬼。

  时迁不是此地人,他是高唐州时家洼人氏。姓时的在时家洼是个名门大族,而且是官宦之后。他父亲家财万贯,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不幸病故,就剩了次子时迁。时迁从小就多灾多难,因为一出娘胎就形容古怪,模样奇丑,把接生婆都吓得一个屁股座子朝地上一坐,父母也吓了一跳。父母心里当然不大高兴,但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肉,自己养的儿子再丑也不嫌丑,还是好好地把他养大成人。哪晓得时迁虽生得丑,人却是绝顶的聪明,许多事情他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父母也就从不欢喜他变为欢喜他了。但是时家家族其他的人跟他不得过身,说:“我们时家是名门大族,向来是要体面的,出了这种丑鬼是家门不幸。”偏偏时迁的脾气又犟,见到本族的长辈不理不睬,更谈不到屈膝哈腰,跟同辈的也从不来往。旁人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旁人。相反,他专门结交外面江湖上的一些英雄豪杰。在官宦人家的眼睛里头,江湖上的这些英雄豪杰都是歹人,时迁跟歹人来往,那还了得,违犯族规,败坏门风!族长决定要在祠堂里把全族的人召集起来,按族规置时迁于死地。一族之中以族长为尊,族长的权着实大哩,一句话说下来,哪个也不敢违拗。时迁的父母没得办法,为了保住儿子的这条命,就暗中给了他一些银子,叫他远走他乡去逃命。

  时二爷离家之后,到处游逛,还是大少爷的脾气,花钱大手大脚,又欢喜交情人,逛到登州这个地方,身上的钱已经玩得干干净净。登州这个地方靠近海边。他跑到海边上朝下一坐,一面想念自己的父母,一面想到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想啊想的想了难过起来了,一伤心,哭起来了。他哭也与众不同,一般的男子哭起来多数是“欧欧”地嚎,或者是不出声地淌淌眼泪,要么是“哇哇”放声大哭,他哭起来像个妇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拍起手来,打起巴掌来,哭着说着,从他出娘胎的遭遇说起,一直说到现在为止,就像唱小调差不多,有板有眼。哪晓得他碰巧遇到了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名叫铁骨仙,江湖上一般的人对他还不大清楚,只有一些功夫深的、而且是老一辈的人才晓得有这么一位铁骨仙。原来铁骨仙的父亲当初也是一位官职很高的武将,后来被奸臣所害,满门抄斩,只有铁骨仙一个人逃了出来。他逃到海边,乘船过海,隐居在一座岛上。从此他看破红尘,不想再出头露面,一心一意练功。他怎么叫铁骨仙呢?因为他生得瘦,而且不是一般的瘦,简直是皮包骨头,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但提他的本领可怕了,软硬功堪称盖世。他在岛上也不是一年到头不出来,过一些时就乘顺便的船到登州这边来看看。这一天他到登州来,无巧不巧望见时迁坐在海边上哭。一般的人望见时迁这副鬼形,都有些厌恶他,都避而远之,唯独铁骨仙一望就欢喜他。为什么呢?第一,铁骨仙看得出来,时迁的筋骨生得好;第二,铁骨仙自己也长得丑,瘦得皮包骨头,丑鬼欢喜丑鬼。铁骨仙就问他的情形,时二爷就把他的遭遇说了一遍。铁骨仙点点头,说:“你不要哭了,我把你带回去,教你拳棒功夫,你可愿意?”时二爷一听:“好极了,我就爱练拳棒,真是求之不得了。”当时就磕头拜他为师。铁骨仙把时二爷带到岛上去,根据他的筋骨,决定先教他练轻功。整整三年,轻功学成,内功也练得很好。有一天,时迁又哭起来了,铁骨仙问他为什么事哭?他说:“不瞒师父说,我离家已经三年多了,非常想念父母,想回家探亲。”铁骨仙见他有这样的孝心,就答应他了,并且还代他准备了途中的川资。时迁临走的时候,铁骨仙把他送到登州海边,关照他:“你回去看望父母,是你的孝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速去速回,因为你的功夫还没有学得全,只学了轻功,硬功还没有学,还有各种刀法、剑法,我还没有教你,等你回来我再教你。我代你把往返日期算过了,某月某日我还是到此地来接你。”时迁遵命。铁骨仙仍然回到岛上。时迁回到高唐州,先在城里打听了一下,原来他的父母在他走后,因思儿心切,得了思儿病,服药无效,已经先后亡故了。时迁一想,这一来没有必要再回时家洼了。那就回到岛上去,跟铁骨仙再学练硬功?时迁再一想,不去了。为什么不去呢?他并不是不喜欢铁骨仙,也不是不想学硬功,实在是他不能学。哪晓得他有个毛病,是从小带下来的,就是手不能抓利器,不管是抓一把刀还是抓一柄剑在手上,他的手就发抖;心想不要抖,手却偏要抖。学硬功怎么能不碰利器呢?学刀法、剑法更离不开刀、剑,他晓得自己学硬功学不好,与其学不好,不如不学,所以他决定不回岛上去了。铁骨仙到登州海边没有接到他,也晓得他有这个毛病,学硬功比较难学,也就随他去了。从此以后,时迁就闯荡江湖了。

  他的生活来源怎么办呢?做官?他从来不想。做生意?他不是这块坯料。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字:偷。啊呀,偷太难听了,这不是一条斜路吗?不,他的偷与一般的偷不同,他是偷富不偷穷,专偷那些做官的、有钱的,对穷人不但不偷,有时还做好事接济他们几文,叫做偷富济贫。因为他的轻功好,偷的本领也着实惊人,蹿房入库,毫不费事,而且能箱不开、笼不开就把里面的金银财宝偷出来。当然,并不是说箱笼真的用不着开,是说他把锁撬下来以后,还能代你全部复原,叫你看不出来是开过的。正因为他偷的本领高,他作的案子从来没有人破过。

  二年前,他闯荡到蓟州来了。经过翠屏山,时二爷一望:嗯,这座山不坏,不但高大,而且清雅得很。莫看时迁是个小偷,他还欢喜清雅。他准备在这个地方安家落户了。住到什么地方呢?他不像石秀,石秀是自己动手砌了三间草房,他不高兴自己动手,他要住现成的房子。时二爷把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角角落落都望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什么地方?前面曾经交代过,翠屏山上有条古道,比较偏僻,平时没得人来往,一般的人也不敢走这条路走。在古道的深处有一座古墓,相当大,大概当初埋葬的是位大官,时二爷就看中了这个古墓。心里话:这个地方不坏,就在这里头安家吧。古墓是用砖头、糯米汁、三合土砌起来的,相当结实,怎么住得进去呢?旁人进不去,他进去不费事,他有做小偷挖墙、打洞、撬锁用的一套家伙,什么大拨子、小拨子、铜镊子、“壁见酥”等等。什么叫“壁见酥”?这是一种挖墙、打洞的家伙,再结实的墙壁都能打通。墙壁遇见它就酥了,所以叫“壁见酥”。他的这些家伙平时都在一个厚厚的蓝布口袋里头,他忌讳这些家伙的原名,都称它们为“宝贝”,这只蓝布口袋也美其名叫“多宝袋”。他从多宝袋里拿出壁见酥,没有费多大的事,在古墓的后侧打了一个有瓷盘口大的洞,作为进出的门。这么小的洞,怎么能进出?他的轻功好,周身的骨头好像全是软的,加之人又瘦,只要头能进去,全身就能进去。他进出的时候,先把右膀向前伸直,把头搁在右膀上,一穿就过去了,便当得很哩。古墓里面漆黑,他看得清清楚楚。到里面一望,啊咦喂,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用不着花钱买,有石桌、石凳,还有石板床,清雅得很,在墓顶的正当中有四根铁链子,悬吊着一口朱红漆的大棺材。时二爷晓得棺材里的死人不是一般的人,里面一定还有些贵重的随葬东西。往下来以后,有一天没事做,想到棺材里去望望。不害怕吗?他如害怕倒不住到古墓里来了,轻脚鬼从来不晓得“怕”字。他从多宝袋里把挖墙、打洞的家伙拿出来,把棺材前头打了一个洞,还是只有瓷盘口那么大,人从洞里穿进去一望,喜出望外,看见里面有两件随葬的宝贝,一件是精雕细刻的碧玉紫金冠,一件是镶有宝珠和二十四块羊脂玉的玉带。这两样东西都是无价之宝。时二爷把这两样东西从棺材里拿到外面来,特地找了一块黄绫子把它们包起来,没事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擦擦,擦得宝光夺目。时迁并不爱财,不想把它们当作将来的传家宝,也不想拿到街上去变卖,想日后结交到一位知己的朋友,把这两样东西送给他。平时一个人过日子怎么过法?除了夜里有时出去作案,每天进城吃早茶以外,多数时辰都蹲在古墓里,睡不着就唱支小调儿玩玩,随他怎么唱,反正没得人听见,萎困了睡一觉。他夜里睡觉不过是意思帐,睡的时间并不长,天一亮就醒了。醒了以后先出洞,到古墓外面来练练功,吸吸新鲜空气,因为古墓的墓穴在地下,潮湿气比较大,时间蹲长了不舒服。等到太阳出来,他回到古墓里头,做什么呢?睡个复觉玩玩。这一觉睡得比较寄存,一直睡到辰时过后巳牌时分,相当于现在的九、十点钟,时二爷起来,出古墓,进城吃早茶。啊呀,离城三十里,吃早茶怎么来得及?他来得及。他练就了一种功夫,叫“寒鸡步”,其快如飞,走小路,抄近走,一刻儿工夫就到了。在哪块吃早茶?就在州衙门隔壁那家小茶馆。因为这家小茶馆的点心是有名的,味道好。时二爷的食量不大,先泡一壶好茶,把茶喝足了,然后来个烫干丝,带四只点心就够了。吃过之后再坐下子,听旁人谈谈新闻,然后上街逛逛,天黑之前出城回去。在回去之前,他还要买些零食,什么糕点、果子之类的“小八件”,他是张馋猫嘴,在古墓里头没事,欢喜拈拈,嚼嚼。因为他常到这家茶馆来,茶馆里的人,以及常来的衙门口的伙计,都有点认得他,加之他形容古怪,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但是这些人只晓得他姓时,叫时迁,排行第二,有时喊他一声时二爷,至于他做什么生涯,住在什么地方,一点都不清楚,蓟州只有两个人对他稍微清楚些。哪两个?第一个是石秀,第二个是杨雄。

  石秀怎么会认得他的?时迁不是每天早上都要到古墓外面来练功、吸吸新鲜空气吗,他经常坐在大树的桠杈上运功、吸气,石老三每天早上上山砍柴,有时也到古道这边来砍,时二爷晓得他叫石秀,也是个为武的,看到他就跟他谈两句世务,招呼他:“喂,石老三!”他头一回招呼,把石秀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地方平时没得人,怎么会突然有人招呼他的?“谁啊?”“石老三,你把头抬起来就瞧见我了。”“喔。”石秀心里有话:怪不道的,我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原来人在我头顶上。抬头一望:“啊呀!”果然不错,这一位坐在大树的桠杈上哩。石秀是内行,心里有数,这一位的轻功很好。“朋友,少请教尊姓大名?”嗯,不敢当,我兄弟姓时,单名是个迁宇,排行第二,另外有个绰号,人称我轻脚鬼。”“噢,原来是时迁时二兄弟。请问时二兄弟,尊府在何处?”“好说好说,舍间就在你尊享府的对面,我们是邻居啊。”石老三一听:噢,原来还是个邻居。常言道“远亲不抵近邻”,对他要客气些哩,过一天到他府上去拜望拜望。石秀就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过了一天,石秀准备登门去拜望他,在门口一带找他的住处,找来找去找不到时二爷的公馆。一直到现在,石秀都不晓得他公馆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石秀心里猜想:这一位是说的谎,看来不是个周正人,恐怕是个“那一码”,是个贼,做贼的总是不让人家晓得他的赃窝在什么地方。石秀也不去找他的公馆了,有时在古道上砍柴遇见他,点点头,打个招呼,各做各事,也不多罗嗦。这是石秀认得他的经过。

  杨雄怎么会认得时迁的?杨雄是个马快都头,专门跟这类人打交道,见多识广,时二爷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吗?杨大爷在衙门里没事的时候,有时也到隔壁小茶馆里来坐坐。第一次见到时二爷时,杨大爷也暗暗吃了一惊:咦喂,这副尊容可怕呢,从来没有见过。见他吃过早点算帐的时候,手脚大哩,正帐没得几文,给小帐倒给了一锭银子,小帐给得比正帐多。店小二也对他特别恭维,六指头抓痒──加一奉承。但是这个人又不像个财主的样子。偶尔看到一次倒也罢了,看到两三次以后,杨雄心里有数了,这个家伙不是个好人,大概是个贼。究竟是不是贼,上去问他两句就晓得了。怎么问法?问这种话不能明问,你总不能跑到人家面前朝下一站:“喂,你是个贼吧?”对过真是个贼,他也不会承认;如对过不是个贼,能甩起来给你一个嘴巴子!公门口的人更不能这样问,万一弄错了,人家会说你诬良为盗,冤枉好人。问这种话只能暗问。公门口的人有公门口的一套,杨大爷有杨大爷的问法,杨雄先跟小二打听了下子,然后走到时迁的背后,手一抬,“啪!”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下子。时二爷筷子上正夹了只点心要往嘴里送,被他这一拍,吃了一惊,把点心往盘子里头一放,不吃了。时二爷并不是怕,做他这种交易的人忌讳人在他肩上敲敲打打,他以为来了个冒失鬼,所以心里不大高兴。掉脸一望,原来是马快都头杨雄。怎么认得他的?时二爷每到一个地方,都把公门口的马快打听得清清楚楚,早已认得杨雄了。“哦,原来是杨大爷。”“时二兄弟,近来哥哥手底下紧得很哪!因为有几个案子还没有破,花了不少钱,冒昧跟你兄弟借几个钱花花。”这话就是探子,探对方是不是贼。对方如果不是贼,肯定会莫名其妙,就会回他:咦,笑话了!杨大爷啊,你有几个案子没有破得掉,与我有什么相干啊?你花多少钱是你的事,我又不欠你的,跟我借钱做啥?对方如果是个贼,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就有数了,晓得来人已经摸到自己的底了,打死了也不敢回不借。这几句话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时二爷听了以后,心里有话:啊呀,杨雄啊,你不是个朋友,是个半吊子!我是个贼,不错,但是你打听打听,我时迁自从到蓟州二年多来,听说你杨雄这个人不丑,是一筹英雄,我没有给你带来过麻烦,在你管辖的范围之内,我没有作过一件案子,我都是跑到远处、不归你管的地方去偷。我跟你是井水不犯河水,你晓得我,我晓得你,互相心照不宣,不是蛮好吗?哪晓得我够朋友,你不够朋友,你今天来跟我借钱是毫无道理,是硬找我的麻烦。依我的性子就回你个不借,看你把我怎么样?凭你杨雄的那么一点能为,我时迁也不怕你。再一想:算了,既然你跟我开口了,我就交情你下子,不图今天,还图个将来,或许有朝一日还要你照应。再说,我也不在乎这几文。“行啊,既然你杨大爷看得起咱,咱哪有不借之理。请问,你要多少钱,什么时候要这笔钱用?”“五十两,时间最好快一点。”“那好吧,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拿到这笔钱用。咱给你送到衙门去,好不好?”“好,那就等你了。”杨大爷当天晚上没有回家,就睡在衙门的班房里,免得第二天早上耽误时间,班房里头有马快住宿的单独房间和床,被褥也齐全。第二天天亮,杨雄起来,在班房里泡了一壶茶,坐在这块等。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早茶市快要过了,还不见时迁人影子。杨雄来气了:“啊噗!”时迁啊,你不允我倒罢了,你既允了我,你到这一刻还不把钱送给我,你不是耍我吗?好的,你既然耍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就要找你谈谈了!杨雄起身,出了衙门,到隔壁小茶馆里一望:哟!只看见时二爷坐在那块哩,嘴里正咂咕咂咕地吃着点心哩。杨大爷跑到他背后,手一抬,“啪!”在他肩头上拍了下子,“呔!时二兄弟!”“哦,杨大爷。”“你是半吊子,讲话不算数啊!”“怎么讲话不算数?”“你昨天允我,今天一早可以拿这笔钱用,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送来?”“杨大爷,钱不是早就送到位了么。”“什么,到位了?钱在哪里?”“在你枕头底下。”“啊?”杨雄心里有话:你说什么胡话?在我枕头底下?我夜里睡得好好的,门关的好好的,窗也没有开,你怎么送的?笑话!“好。”杨雄随即喊了一个班上的伙计来,叫他看住时迁,不要让他溜掉,杨雄回到衙门班房,到房间里把枕头掀起来一望:咦,果然不错,有个牛皮纸的纸包子。把纸包子打开来一望,雪白的银子,五十两,一两不少。奇怪,我睡觉的时候,把门、窗都关闩得好好的,今天早上我起来以后才打开的,他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他放银子的时候,我怎么一点都晓得的?杨大爷想想:这个姓时的虽是个贼,不但言而有信,很讲义气,而且武艺非比一般。杨雄特地又中到小茶馆里去,望时二爷点点头:“好!你是个朋友!”从此杨雄认得他了。这是第一次。过了一向时,杨雄又找他了。

  这一次并不是居心想到他的钱,而是想看看他的本领究竟有多大。“时二兄弟,近来哥哥又缺钱用,能不能再借五十两?”时迁很痛快,回了声:“好啊。”时二爷心里有话:我时迁并不经常作案,但是作一次案都是大买卖,够我有一阵子用哩,五十两没有什么了不得,就再交情你一次。“杨大爷,还是明天一早拿钱用,怎么样?”“好。”杨雄这次拼着一夜不睡觉,偏要看看他是怎么把钱送进来的。晚上把门、窗关闩好,把灯点起来,泡了一壶茶,坐在房间里等。等啊等啊,定更了。二鼓。三更。到了三更天以后,杨雄瞌睡了,有些撑不住了,心想:稍微冲了下子盹不要紧。就伏在桌上冲盹。哪晓得,他就这么冲了下子盹,天倒亮了。

  杨雄睁开眼睛望望,门、窗还是关、闩得好好的,站起来跑到床面前,把枕头一板掀,枕头底下一个牛皮纸包子,打开来一望,五十两银子,一两不少。杨大爷心里有话:乖乖,时迁的武艺着实不丑!但是想来想去想不通:门不开,窗不开,他从什么进来的?这是第二次。过了一向时,杨雄倒又开口了,还要借五十两。时迁不晓得杨雄是要看他的武艺,以为杨雄爱财,心里有话:啊呀,杨雄啊,你来不得啊!我这个人算是够朋友的啦,你跟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借,你不是欺我吗?我如回你不借,未免叫你难为情。唉,不谈了,再交情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心里有数,到此为止了。“好啊。还是明天一早,在老地方拿钱。”杨雄晚上还是先把门、窗关闩好,泡了一壶茶,还是坐等。一直等到四更天,杨雄实在瞌睡了,伏在桌上稍微冲了下子盹。冲到天亮,眼睛一睁,先到床面前去把枕头一掀,还是在老地方放着一个牛皮纸包子,打开来一看,整整五十两银子。杨雄叹了一口气:“唉唏!”叹气做什么?以后不要想再跟时迁借钱了,这是最后一次,到此为止了。怎么晓得的?时迁已经回他了。怎么回的?是夹了一张字条子?不是的。纸包里除了五十两银子以外,还有一把小刀。这把小刀是小孩子皮脸削青菜、萝卜用的玩具,铁片子做的,木头柄子已经没得了,只剩了前面的刀片,刀片上面都生了锈了,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拾得来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把刀是跟杨雄暗答机锋,意思是:杨大爷啊,我虽然是个贼,但是没有给你添过麻烦,为了顾全义气,前后交情你三次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借钱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杨雄是个聪明人,一看心里就明白。想想:确实是自己没得道理,以后不应该再找人家麻烦了。杨雄从此跟时二爷不罗嗦了。不过,杨雄始终不清楚时迁是怎么把钱送进来的。这是杨雄认识时迁的经过。

  今天天黑以后,时二爷在古墓里头睡不着,觉得有点气闷,就到古墓外面来玩玩,透透气。他早上透气都是在古墓附近的大树上,晚上透气欢喜到石秀住房窗外的那棵大树上,因为这棵树不但大,而且高。现在树叶落得差不多了,树上的杈枝很多,他朝桠杈上一坐,夜行眼这时候又看得清楚,可以登高视远,看看晚景。今天他坐在桠杈上,正好面对翠屏镇的方向,一眼能看七、八里路,翠屏镇如在眼前。忽然望见石秀肩头上扛着个麻袋,从镇子外面绕过来了,肩头上的这个麻袋好像重实实的,鼓鼓的。时迁心里有话:咦喂,咦喂,石老三啊,我平时一直以为你是个周正人,靠卖柴度日,哪晓得非也,原来你也是个我道中人,何以见得?你看他深更半夜扛这么大的一个麻袋,不敢走翠屏镇上走,从镇外绕过来,怕被人看见,可见他这个麻袋里头的东西来路不正,不是抢得来的就是偷得来的;他不是个大王,就是个我辈儿小偷。我说嘛,你石秀靠每天打一担柴,能卖几文?听说有时候你帮朋友办事,自己还贴钱,这几文就够你用了吗?原来你背后还做个交易哩。看来你的交易做得比我还大,我是玩轻功,小偷小摸;你是玩硬功,明抢硬夺,就像你肩头上的这个麻袋,恐怕里头着实有几文里!今儿我何不来跟你沾沾光呢?做我们这个交易的,向来有个规矩:拿到买卖之后,如果同行的晓得了,见了面只要说一声“恭喜恭喜啊”,就平均分了。来一个人,就二一添作五,对分;来两个人,就三一三十一,三个人均分;来多少人,按多少份数分。等你到了门口,我只要下去望你拱拱手,喊一声“恭喜恭喜”,你就应该把麻袋里的东西跟我对分,我就弄几文外快。时迁再一想:不行。为什么不行?我跟石秀虽然是邻居,但是见了面说不到三句话,平时没得来往,不晓得这个人的性情怎么样。他如果是个朋友,是讲义气的,那没得话说,肯定跟我对分;他万一是个半吊子,不讲义气,不按规矩办,不肯跟我分,那一来我们要翻脸了,这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利。那怎么办呢?有了,三要不如一拿。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来这句话是“三要不如一偷”,干他们这一行的忌讳这个“偷”字,把“偷”字改为“拿”字,好听些。时二爷想出来的一些主意,旁人想不出来。他的用意是:你石秀的这些东西“来得不明”,我就跟你来个“去得正好”;你拿旁人的,我哩,就拿你的,这叫做偷中偷。不过,偷中偷要在石秀不在家的时候才能玩,现在不是时候,要等他明儿出去了,我再来拈几文买点心吃。时迁的主意已定,回古墓去睡觉了。

  再说石老三扛着麻袋到了自家门口,先把麻袋往地上一放,从身边把钥匙取出,把锁一开,“咋,得儿──”把门一推,把麻袋拎进来,随手把门关好。屋里虽然黑,自己的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摸得到。先把火刀、火石摸到手,把油灯点着了,然后一手端着灯,一手拎着麻袋,到房间里面,把油灯朝床边银桌上一放,把麻袋口解开,再把里面的东西检点一下,看是不是在路上遗失掉件把。旁的东西少件把不要紧,有两样东西不能少,一是和尚头,二是那条大红绸裤,这两样东西如遗失了,就没得证据了。还好,检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复行把麻袋口扎好。石秀往床边上一坐,心想:这个麻袋放到哪块?如就这样放在房间里头,不大妥当。因为千里巷的这一起无头案子官府非查不可,杨大哥不在家,官府说不定要派其他的公差来破案,到那时难免他们不到城里关外来四处查访,如果有公差路过我这个地方,免不了要进来坐坐,歇歇脚,顺便跟我谈了玩玩。过去他们办案路过这个地方,晓得我跟他们的都头杨雄是结拜的弟兄,他们平时跟我相处也不错,都要进来坐下子,这是玩惯了的。往日不要紧,现在有了这起无头案子,他们看到了这个麻袋,一定要生疑,至少要问问我:“咦喂,石老三啊,你这个麻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啊?”或者伸手把麻袋摸摸,那一来就糟了。但是,房间只有这么大的地方,往什么地方放呢?有了,旁的地方不好放,床肚底下可以放哩。前面交代过,他这张床的床底下,放了许多他留着自己用的柴枝。石秀把旁边的床帷子朝起一掀,先把床底下的柴枝拖一些出来,把里面顺了一个空档子,把麻袋往空档里一塞,再把拖出来的柴枝朝麻袋上一挡,然后把床帷子朝下一放。这一来好了,即使有人进来,绝对看不到床肚底下的麻袋,他总不会疑心到柴枝里头有东西吧。石秀因为前两夜没有好好睡过觉,这一刻感到萎困了,收拾一下,上床睡觉。

  石秀在家里歇了三天,没有上山砍柴,也没有卖柴。算算日期,杨雄应该回来了。石秀决定明天进城打听一下,如果杨雄还没有回来,那就再等两天,如果杨雄回来了,就跟他谈一笔生意。谈什么生意?卖“古董”。这个“古董”不卖给旁人,因为旁人不识货,只有你杨雄才识货里,你才晓得它价值连城,拿钱都买不到。第四天一早,石秀起来,净面梳洗,把门一锁,直奔蓟州。进了东门,到州衙门隔壁的小茶馆里坐下来,喝茶,吃点心。正巧有几个衙门里的伙计也坐在这块喝茶。“啊咦喂,石老三啊,几天看不见你啦?”“不错,这两天咱身体不舒服,没有进城。”“怪不道的。我说的嘛,怎么这几天没有看见你的,原来是身体不大好。现在好些啦?”“好了。”“好了就罢了。我们是不放心哎。你可晓得,城里出了个案子啦?”“咱也听人讲过。”“你说,这个案子奇怪不奇怪,就在令兄杨大爷家后门口。”“就是啊。现在这个案子破了没有?”“没有哩。到现在也不晓得人是哪个杀的,也不晓得被杀的是两个什么人。这两个人身上精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个不谈了,痨瘟的头又没得了。你说,没得头怎么晓得是什么人?一直到现在也没得人来认尸。这个案子着实蹊跷哩!”“咱的杨大哥还没有回来吗?”“回来了。令兄是昨天才回来的。令兄回来之后,老爷就命他来破这个案子。你家杨大哥啊,心情不大好啊,你要去看看他哩。当然罗,这也不能怪他,这个案子就出在他家门口,又是个蹊跷古怪的案子,不容易破。”“对。不知杨大哥此时可在家?”“不晓得他在家不在家。我估计嘛,恐怕不在家。为什么呢?他要访案啊。大街小巷,城里关外,四面八方,都要去走访走访啊。”石老三心里好欢喜:原来杨大哥回来了。你既回来了,我马上就找你谈生意,卖“古董”。石秀吃过点心,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诸位,你们请坐,咱少陪了。”“石老三,你好走啊。”石秀付了钱,出了小茶馆,到大街、小巷去逛,找杨雄。自从上次弟兄参商以来,石秀就没有再到潘府去过,现在当然也不好去。在外面一直找到下午,没有找到杨雄。石老三一想:今天找不到杨大哥不要紧,反正我还没有把货色带来,明天干脆把货色带来找他。看看天色不早了,提早到饭店里吃了晚饭,赶在天黑关城之前出城,回转翠屏山。他在路上走着,他不晓得这时候有个人在他家里汗都忙出来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

  时二爷自从那天在树上望见石秀扛了个麻袋回来,以为石秀跟他是同行,麻袋里是金银财宝,准备等石秀出外的时候,来玩偷中偷。每天天黑的时候,他都要到石秀的住处来逛一圈,看大门可曾上锁。看到门没有锁,晓得石秀没有出门,不便动手,就回古墓去睡觉。今天逛到门外来一望:嗯,好哩,大门锁起来了,石老三出去了。时迁决定趁这个机会动手。门上有锁,怎么进去?对他来说,任何锁都挡不住他。不过,他还不高兴走大门进去哩,那比较费事,他要走旁边的方便门进去。什么叫方便门?就是用不着费什么事,进去比较方便的门。方便门在哪块?他所称的方便门其实就是指的窗子。前面不是交代过的吗?在石秀的房间里有一扇实板窗子,窗外有一棵大树。时二爷先蹿身到大树上,靠近窗口的上面有一根杈枝,他的两只脚就勾住杈枝,身躯就往下倒挂,随即,“啡!”从身边多宝袋里把小拨子取出来。什么叫小拨子?这是他自己起的名字,是专门拨小闩用的工具,其形有点像过去妇女头上用的簪子。古代的妇女,头上都是打发髻,近代的妇女大多是在脑后梳发,不管它是什么式样,都要用一根簪子来别住头发。有钱人家的簪子有金的,有银的,还有玉的;穷人家的簪子,多数是铜的。时迁的小拨子是铁的,比一般的簪子稍微长一点,扁扁的,前头尖尖的,磨得雪亮。他把小拨子从窗缝伸进去,把里面的小闩慢慢往回拨。把小闩拨开来之后,把小拨子仍然放回多宝袋,“得儿──”两只手轻轻把窗门一推,身躯一晃,脚尖一松,“噗!”周身都是软的,好像是条蟒蛇,人就从窗口进去了。钻进来以后,窗子没有关,准备等一会还从这个地方出去。屋里虽黑,时二爷看得清清楚楚。他把房间里角壁角落到处望望,没得麻袋。再到明间里望望,还是没得麻袋。咦,奇怪了,他把麻袋放到哪块去啦?麻袋里全是金银财宝,他决不会乱放,更不会放到外面去。时迁复行又到房间里面,再仔细把石老三的这张床一望:嗯,明白了!望见床边上的床帷放得好好的,床帷底下露出了一些枝枝桠桠的柴枝。麻袋恐怕放在床肚下面,房间里除了这个地方以外无处可放。时二爷很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跑到床面前,把床帷子朝起一掀,人朝下一蹲,把柴枝往两旁边一扒,低头入神一望:嗯,在这块哩!望见麻袋了。时二爷两只手把麻袋口一抓,就往外拽了。你时迁应该先试下子。看麻袋有多重,然后再往外拖。他不,因为他那天望见石老三扛在肩头上好像重实实的,以为麻袋一定很重,双手贯足了劲道,“啡!”往外一拽。这一拽,时二爷吃了苦了,“拱!”一个屁股座子往地上一坐。时迁觉得奇怪:这个麻袋怎么这么轻的?那天石老三扛在肩头上怎么重实实的?噢,明白了,麻袋里头的东西大概都是细货,珍珠细软之类,份量不重,但是不能硬颠硬撞,石老三扛在肩头上比较小心,看上去好像是重实实的。时二爷站起来,把麻袋口解开,把麻袋口一扒,左手拎着麻袋口,右手伸进去摸,“啡!”拿出来一望,是一件袈裟。“啡!”竹梆。“啡!”僧袜、僧鞋。“啡!”一条大红绸裤。摸到最后,摸到两个圆的,手还不大好抓,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干脆拎着麻袋底往外一倒,“得儿──”“得儿──”两颗和尚头滚出来了。如果是一般的人,要吓了厥过去,时二爷一点不怕。“噢,原来是两颗七孔夜明珠啊。”这是绿林中的行话,人头不叫人头,叫“七孔夜明珠”。时迁格外觉得奇怪了:原来石老三不是个我道同行。不过,我不懂啊,他把这些东西拿回来做啥?尤其是这两颗人头,拿回来有什么用?再凝神一想:噢,明──白──了!杨大爷家后门口两具没头死尸案子,原来是石老三干的。时迁也晓得这案子?自从这个案子出下来以后,蓟州城里关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时二爷每天到州衙门隔壁的小茶馆里吃早茶,怎么能不晓得呢?他不但晓得,而且还亲自到杨大爷家后门口去望了下子,当时望过了也就算了,因为这个案子与他无关。这一刻看到这两颗人头,忽然想起那两具没头的死尸,所以明白这个案子原来是石秀干的。咦,奇怪啦,我听说石秀跟杨雄是结拜的弟兄,而且很要好,情同手足,他为什么要在杨雄家后门口杀人?这不是有意想栽害杨雄吗?石秀杀的这两个人还不是在家人,是出家人。怎么晓得的?“七孔夜明珠”上一根头发都没得,光滑滑的,而且这块还有袈裟、僧袜、僧鞋等物,肯定是两个和尚。石秀为什么要杀两个和尚?如果石秀跟这两个和尚有仇,你应该在旁的地方杀,为什么偏偏要在杨雄家后门口动手?你不怕连累你家哥哥吗?石老三这个人决不会这么呆,看来他是有意这么做的,恐怕这两个和尚跟杨雄家总有些关系,说不定有奸情在里面,跟杨大爷的夫人有不干净的事,石秀是为了代杨雄报仇雪恨,又怕杨雄不相信,所以才在他家后门口动手,而且把人头、衣服等物带了走,好作为证据。

  啊咦喂,时二爷聪明哩,就被他猜啊猜的猜到了。不过,时迁心里怄哩:哎,石老三啊,你杀了两个人,把人头放在麻袋里扛在肩头上,我原以为你跟我是同行,麻袋里装的是财肴,我还想分你几个,玩偷中偷,哪晓得我今儿来白忙了一阵子,把身上汗都忙出来了,忙到最后是空欢喜,上了当了。不要忙,我上当也不能白白地上当唦,我何不来报个疤,也拿他开开心,跟他闹了玩玩。时二爷眼珠子两转:“有了。”走过去先把帐门子朝起一挂。看看床上,倒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被子叠得好好的。从前叠被子不是现在的叠法,现在是叠成方形的,从前是顺长叠成长形的,睡觉的时候往外一拉就行了。时迁右手一伸,来抓和尚头,“啡,得儿──”可要死啊,头上一根头发没得,光滑滑的,还不大好抓哩!干脆两只手把两个耳朵一拈,就像端砂锅子差不多,把两颗和尚头先后往被子上一放,特地让他们脸对脸、鼻子对鼻子。还好,这两颗人头上次在护城河里泡过了,洗得蛮干净。把人头放好了之后,时二爷又把两件袈裟拎起来抖抖,在床上一边放一件,袈裟的领子就靠着两颗人头的颈项,还把袖子拉拉直,抹抹平,摆的有点像从前两个吸鸦片烟的人面对面躺在床上的样子。最后,把两双僧鞋一拿,“嗒!”“嗒!”在床面前每边摆了一双。把帐门仍然放下。其余的竹梆、竹棒、大红绸裤等物,用麻袋朝起一包,往床肚里一揣。时迁把两只手背在背后,在房间里走来踱去,摇着官步子,在这块等石秀。心里有话:石老三,你马上家来上床睡觉,我不把你痧吓出来,我就不叫时迁了!时二爷正在得意,忽然听见大门外,“嚓!”有人开锁。时迁晓得是石秀回来了,随即把帐门一掀,“噗!”人蹿到床上,把帐门仍然放好,人躲在床里头,身躯三截子一环,不开口。

  门外来的可是石秀?不错,是石秀到家了。石老三把锁一开,推门进内,转身把门关好。屋里漆黑,先摸到火刀、火石,把油灯点起来,把灯火掭亮了,再把房间里一望:咦?山墙上的窗子怎么开着的?啊呀,我太大意了,往日我出门之前都把窗子关好的,今儿早上大约是我临走的时候太匆忙了,忘记把窗子关起来了。石秀以为窗子是自己忘记关的,并没有在意。再掉过脸来一望:啊?有几根柴枝露出来了。石秀做事心细,原先他把柴枝是全部堆在床帷子里面的,外面一根都没得,刚才时二爷拖麻袋的时候,随手扒扒,没有把它们还原,有几根柴枝露到床帷子外面来了,所以石秀晓得有人动过了。石老三心里有些惊慌。不是怕旁的,你如果是来偷柴枝倒不要紧,哪怕全部拿了去也无所谓,主要的是我床肚底下的麻袋里头有“古董”,这个“古董”只能卖给杨大哥,旁人连看都不能看到,来的人如果发现了这些“古董”,跑到城里去报案,那一来我这个“古董”就卖不成了,下面的事就不好办了。石秀再望望床面前:唉,不好!不但有人动过柴枝了,而且也动过麻袋了,麻袋里面的两双僧鞋到了床面前来了,而且一边一双,放得整整齐齐。看来恐怕床上还有玩意。石老三跨步到了床面前,伸手来掀帐门。刚刚把帐门才掀了一条缝,只听见里面:“哇!”石秀一吓:“呃咳!”把手又松下来了。这一声像鬼叫。不好啦,难道是裴如海、癞和尚的阴魂不散,到这块来作怪啊?我石老三从来不相信什么鬼啊怪的,我倒要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玩艺。石秀仗着胆,“啪!”猛然把帐门一掀,正要朝帐子里头望,只听见:“哇!哇!”又叫了两声,接着,“呜──!”一个黑段子从石老三胳肢窝底下蹿出来了。石秀掉过脸来想望望清楚,哪晓得时二爷蹿到桌子面前,踮了一脚,“呜!”接着又朝窗外蹿了;在蹿的时候,“啪!”顺便手一抬,把桌上的一盏油灯打了掉在地上,屋里突然一片漆黑。这一来时二爷看得格外清楚,石秀一点看不见。石老三吓了一跳,晓得是个人,不是什么鬼,但是这一位的手脚太快了,这种功夫从来没有见过,还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样子,人已经蹿出去了,还把灯打了熄掉了。石秀没得办法,只好一面耳朵入神听着,防备对方进来跟他动手,一面弯下腰来用两只手摸灯。摸到灯以后,好在地方熟,先把灯放到桌上,灯芯上多少还吸有余油。摸到火刀、火石、纸芒子,把灯点着了,再把油壶拿过来往灯盏里加一点油。石秀一想:反正这一位已经跑出去了,我先来望望床上,看还有什么玩意。跑过去把帐门一掀,再一望:“啊呀!”石秀汗毛都竖起来了。石秀并不是怕,主要是摆的这副样子太瘆人,两颗和尚头脸对脸,鼻子对鼻子,好像两个人睡在这块。这一定是刚才跑出去的这一位玩的。这一位决不是公门口的人,公门口的人决不会这么玩。哪一个会跟我开这种玩笑?石秀仔细一想:噢,明白了,不是旁人,肯定是我的那位宝贝邻居时迁,只有他这个轻脚鬼才会有这种轻功。啊呀,时迁啊,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啦,胆小的还被你吓死了哩。不过,他既然是跟我开的玩笑,说明他并不想跟我为难,不会去报官,我也就不必害怕了。估计他现在人在屋外,还没有走哩,最好我再来跟他打个招呼。石秀走到窗口,把头探出窗外:“时二兄弟,你今天是和咱开玩笑啊。开玩笑不妨,咱们是邻居嘛。不过,咱要向你打个招呼,城里千里巷的这个案子是咱作的,咱为什么要杀这两个秃驴,现在不便对你讲,你随后都会明白的。这一件事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一概不知,望你兄弟要多多关照,绝不能声张啊!”石秀的这几句话,时迁可曾听见?他刚才蹿出来以后并没有走,这一刻人在大树上,坐在一根杈枝上面,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话:石老三哎,你不要把我时迁看错了,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决不会坏你的事,决不会出去声张。时二爷“哇!哇!”又喊了两声。这两声是回答他,意思是:你放心。时二爷也不再耽搁,回古墓去睡觉了。石秀先把窗子关起来,闩好,然后把麻袋拖出来,把和尚头、袈裟、僧鞋等物一起还放进麻袋,把麻袋口一扎,放回原处,把床上再收拾下子,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上床睡觉,准备明日进城卖“古董”。

  一宿无书。次日一早,石秀起身,净面梳洗之后,就在家里进了一点饮食,因为今天要把“古董”带进城,不宜到城里茶馆里去吃早茶,以防万一被人发现。吃过之后,先把一口朴刀插在腰间,然后把床肚底下的麻袋拖出来,把钥匙、锁一拿,到了门外,把门一锁,钥匙在身边收好。“啪!”把麻袋往左肩头上一撂,快步如飞,一会工夫已经进了蓟州东门了。石秀的胆真是大极了,千里巷的杀人案子城里到处沸沸扬扬,官府正在派人查找凶手,他这个凶手居然还朝城里跑,而且肩头上还扛个麻袋,麻袋里全是杀人的罪证。石老三丝毫也不怕。在街上遇见熟人,这些人跟他点点头,打打招呼,没得哪一个那么冒失问他麻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当然也不会怀疑到他。石秀走着走着,前面到了州桥的桥爪子了。过了州桥不远就是州衙门。这座桥的两旁边有栏杆。石秀从桥下正往桥上走,这时候从桥顶上迎面来了一个人,哪一个?病关索杨雄。

  杨雄杨大爷这次出差回来,万万没有想到家门口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官府特地叫他先到现场去看下子,再到城外去看看死尸,然后对他说,这一案究竟是个什么案子,与你家有关还是无关,你是公门口的马快都头,心里总该有个数。不管案子与你家有关无关,因为人死在你家后门口,血冒在你家门上,这一案要由你来破,限你三天破案!可怜杨雄急坏了。没得办法,老爷吩咐下来了。再说,自己是堂堂的马快都头,即使案子不是出在自家后门口,这种差事也不好推辞。杨雄随即回去问岳丈潘太公,那天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潘太公说没有。接着他又上楼去问潘巧云和迎儿,这两个人异口同声都说一点动静没有听到,回得干干净净。杨大爷心里更着急:一点线索没得,叫我如何破案?况且期限又急,只有三天时间。为找线索,杨雄只好到大街、小巷去转,去访,访到现在还是一点头绪没得。这一刻他垂头丧气,心事重重,两只手背在背后,低着头,一边走毒着,一边想着:这个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案子?为什么要把人杀在我家后门口?看来这个作案的人是与我杨雄有仇罗。如说有仇,我杨雄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了,没有与哪个结过这么大的仇,至于办案当中抓的罪犯,虽然与我有仇,但是有的已经被杀掉了,有的还关在牢房里,在外面很少有什么仇人。那么,这个仇人是哪一个呢?

  杨雄走着想着,不知不觉上了州桥了,因为他低着头,没有看见迎面来的石秀。石秀一抬头,看见是杨雄来了,心里好欢喜。我今天把“古董”带来是专为卖给你杨大哥一个人的,我正在这块烦神哩,不晓得你在什么地方,我这一刻背着麻袋,又不好到衙门里去找你,又不好到你家里去找你,好极了,想不到在路上巧遇。石秀见杨雄低着头,晓得他没有看到自己,就用右肩头对准杨雄的右肩头,没有用多大的劲,并不是想把杨雄撞倒了,只不过是想把他拦了站住,看上去像似无意,两个人肩头碰肩头,“啪!”一撞。哪晓得一个是有意,一个是无心,就这一撞,杨雄因为一点准备没得,脚底下一滑,身躯一歪,幸亏旁边有桥栏杆,不然恐怕还能掉下水了。杨雄手扶着桥栏杆。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的心事,这时候有人把他一撞,不由来火了,人还没有转身,还没有望见撞他的是个什么人,嘴一张就骂了:“好囚……”他想骂“好囚攘的”,才骂了两个字,掉过脸来一望:“哟!”原来不是旁人,是三兄弟。啊呀!杨大爷心里有话:幸亏没有骂出口啊,如果把底下的话全骂出来,那不是无意间又得罪兄弟了吗?杨雄看到石老三,自觉惭愧,想到上次酒后听了老婆的几句话,把兄弟臭骂了一顿,把兄弟骂走了,今天见了面,好像还有些没趣。石老三把头一抬,故意地问:“囚什么……啊呀!原来是杨大哥!”杨雄听到石秀喊他杨大哥,心里格外觉得难为情:你看,到底是自家弟兄,虽然一拜,情同骨肉,我上次那样的骂他,兄弟并没有记恨我啊,今天见了面,还是先开口请教我杨大哥。“啊呀!三兄弟。”“杨大哥,刚才小弟不知道是你老,冒犯你老啦。”“找话讲了,哥哥也不知道是你兄弟,差一点骂出来。这个不谈了。三兄弟,好久不见了。”“是好久不见了。”“那天都怪哥哥酒吃多了,酒后无德,得罪了你兄弟,望你兄弟多多包涵,不要计较。”“哎,杨大哥,你老讲到哪里去了。那一天的事,过去了就算了,还提它干什么?咱们还是要好的弟兄。”“不过,哥哥想来想去,总觉得对不起你兄弟。”“杨大哥不要这么讲,老实说,小弟还要感激你老哩。”“咦,怎么还感激咱?”“你老不知道啊,多亏那天和你老参商分手,散伙关店,要不然小弟也不会有今天。”“哦?你兄弟现在干什么?还是卖柴吗?”“不,小弟不卖柴了。”“那你现在做什么买卖?”“告诉你老,这也是件巧事,那天和你老分手以后,小弟心里也免不了有点气,第二天一天没有出门,正巧来了两位乡亲,是专做古董生意的,他们和咱谈,要咱帮帮他们的忙,和他们合伙做古董生意。”“嗨嗨嗨,三兄弟,照这么说,你现在做了大本钱的交易啦!哥哥知道,做古董买卖,都是大笔来、大笔去啊!”“不错。”“请问兄弟,宝号开在什么地方?哥哥要备份礼去登门贺喜。”“这个就不用了,小弟没有开店。”“咦?做古董生意怎么能不开店?”“这个你老就不知道了,小弟虽然名义上和他们合伙,但是小弟没有本钱,他们又不常在此地,如果要开一爿店,还要买房子,还要花钱雇伙计,这笔开销就大了。咱们这个合伙做生意,是他们丢一些古董下来,由咱在此地代卖,卖出去了,利钱有咱一份。”“噢。这么说,你的古董放在什么地方卖呢?”“小弟把古董随身带着,大街小巷随时都可以卖。喏,就放在这个麻袋里面。”“什么,放在这个麻袋里面?”“对。”“嗨嗨嗨,你讲笑话了,古董怎么能放在麻袋里面?”“这不妨事,因为这一批古董虽然很值钱,但不是细货,经得起碰撞,放在麻袋里面不要紧。”“噢。不瞒你兄弟讲,哥哥也喜欢赏玩赏玩古董,你能不能让哥哥饱饱眼福,瞧瞧是些什么古董?”说着,杨雄进前一步,就伸手准备来摸麻袋了。石秀左手抓紧麻袋口,身躯一偏,右手一抬:“不要动手。”“哟,为什么?”“咱麻袋里的古董有个特点,放在麻袋里面扛在肩头上,哪怕有点碰碰撞撞,不要紧,打开来看也无妨,但是不能摸,一摸就坏了。”“咦?”杨雄心里有话:玩古董,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古董能碰、能撞、能看,不能摸。不过,这也难说哩,古董有多种多样,说不定他的古董就是这种稀奇货,不能摸,一摸就坏了。“行啊,那哥哥就不动手。请问兄弟,这个麻袋里面的古董值多少钱?”“杨大哥你要问价钱,告诉你,值十万两银子!”“嗨嗨嗨嗨,三兄弟,你又讲笑话了,这个麻袋里面的东西能值十万两银子?”“这你老就不懂了,古董古董啊,不值钱就不能叫古董,一件古董常常值三万、五万;有的古董虽然不大,但它价值连城,是无价之宝。”“嗯,这话不错。”杨雄点点头,觉得三兄弟这话说得有理,“哥哥明白了。那就给哥哥瞧瞧。”“行。但是有个条件。”“什么条件?”“在人多的地方不能看。”“为什么?”“在人多的地方,咱拿出来给你杨大哥瞧没有关系,如果别人见到这儿有古董,也想瞧瞧,你也来,他也来,都围上来瞧,人多手杂,万一把古董损坏了,小弟可赔偿不起啊!”“嗯,这话不错。在兄弟看,到什么地方瞧比较好?”“有个地方,你老随小弟来。”“好。”

  石秀、杨雄一前一后,下了州桥,往东门的方向走。到了东门城门口,石秀没有停步,接着出了东门。杨雄有些不袪疑了:“咦,三兄弟,跑到城外来干什么?”“小弟刚才就跟你老讲过了,人多的地方不能看,城外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到那儿拿出来给你杨大哥一个人瞧。”“只给哥哥一个人瞧?”“对了,因为咱们是要好的弟兄。”“好。”两个人走着走着,过了吊桥;走着走着,拐弯沿护城河堤岸进了大树林了,也就是石秀上次来捞麻袋的地方。“且慢,且慢,三兄弟,你把哥哥要带到什么地方去?”“到了,就是此地。这个地方很好,不会有外人来。”这时候石秀在前面走得比较快,杨雄离他约有二丈远。石秀朝下一站,一转身,把麻袋往手上一托,一悠一晃,嘴里猛然一声招呼:“杨大哥,你要瞧,就接了吧!”“得儿──”把麻袋从半空中撂过来了。杨雄一望:“哟!”赶紧两只手一伸,就来接麻袋。石秀这一着是冒里冒失地来的,杨雄事先一点都不晓得,麻袋撂得又不大准,杨雄连抓带捞,没有接得住麻袋,“轰!”麻袋朝地上一掉。这下子可把杨雄急坏了:“不好了!这一来可不得了啦!三兄弟,你刚才讲,手一摸就坏了,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撂过来,掉在地上,恐怕里面的古董全掼坏了!”“哈哈,杨大哥,小弟的这些古董还有个特点,用手摸能摸坏了,在地上掼不坏的。”“咦?”杨大爷心里有话:我长到这么大都没有听见说过,古董摸能摸坏了,掼倒不要紧。这倒也是件新闻的事哩。“好,那哥哥就瞧啦?”“你老瞧吧。”杨雄跨马势蹲下来,两只手抓住麻袋口,“咦?”怎么麻袋有些潮洇洇的,“三兄弟,怎么这个麻袋发潮啦?”“不好了。”“怎么着?”“天要变,要下雨了。”“你怎么知道了的”“这是古董告诉咱的。这些古董还有个特点,每逢天要下雨,它就发潮,连外面的麻袋也洇潮了。”“咦?”杨雄心里有话:这真是:“过到老,学不了”,今儿学到的东西真不少。古董嘛,我常到古董店里去看哎,哪晓得三兄弟今天带来的古董,和我看过的所有的古董不同,它除了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就坏,放在麻袋里经得起碰碰撞撞,从两丈远的地方掼到地上掼不坏;居然它还能识天时,逢到天要下雨就发潮,真正是了不起的宝贝,怪不道值十万两银子。杨大爷把麻袋口的绳子解开,把麻袋口一扒,手伸进去了。啊咦喂,里头潮洇洇的。“啡!”拖出来一件,一望:“咦?袈裟啊──三兄弟,这是什么古董?”“这是不值多钱的古董,里面还有更值钱的古董。你再瞧。”杨大爷又拖了几件出来,一望:僧袜、僧鞋、竹梆、竹棒。这些也是古董啊?“啡!”又拖出来一件,一望,是一条大红绸裤。接着,从绸裤的裤脚子这个地方,“得儿──得儿──”滚出来两颗人头。杨雄吓了一跳:怎么玩出两颗人头来的?哎哟喂,这两颗人头瘆人哩,先在水里一阵子泡,然后又在麻袋里摆了几天,现在是一种灰白色,看了叫人恶心。杨雄再一看,晓得这两颗人头是出家人的头,因为头上光滑滑的,一根头发都没得。杨雄一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抬头望了石秀一眼,“咦?”只看见石秀这时候变了样子了,人站在那边,丁字步,八字脚,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叉着腰杆,右手捺着刀把子。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架子?石秀心里有话:杨雄看到他老婆的这条大红绸裤,再看到这两颗和尚头,不见得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倘若你杨雄讨好官府,跟我翻脸,把我当杀人凶手看待,动手来抓我,对不起,你既不仁,我就不义,凭我拼命三郎石秀的本领,不见得斗不过你病关索杨雄。我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一来是为了避开人的耳目,二来就是准备你跟我动手的。“三兄弟,你说的就是这些古董?”“对了,就是这些古董。你再仔细瞧瞧!”“好。”杨雄晓得这里面定有玩艺。他对两颗和尚头倒并不大注意,最注意的是这条大红绸裤,因为这条裤子像是他老婆潘巧云的。他拈着裤腰,朝起一站,把裤腰当中这个地方翻过来,仔细地望。望什么东西?望上面有没有一个朱红的号码戳子。当初在衣店里给潘巧云买这条裤子的时候,亲眼见过在裤腰的里面盖有一个朱红的号码戳子。杨雄仔细一望,果然有个朱红戳子,而且号码对头,说明这条裤子是老婆潘巧云的。再看看这两颗光滑滑的和尚头,联想到倒在后门口的两具没头的死尸,周身精赤条条,一丝不挂,杨雄是个聪明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杨大爷这一气非同小可,突然脸变了色了,眉头直竖,眼珠突出,连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啊噗!”把头朝起一抬,望着石秀:“呔!”石秀一望:嗯,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气了,不晓得是气我石秀,还是气他的老婆潘巧云?石老三右手还是捺住刀把子:“怎么着?杨大哥?你仔细瞧过了?这些古董你可认得?”“认得!”“你怪小弟了?”“你讲笑话了,哥哥怎么能怪你呢?咱要再怪你,咱还算个人吗?”石秀听到这句话,放心了,右手从刀把上松下来了。“照这么说,你老明白了?”“哥哥明白了!”“你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哥哥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哈哈哈哈,杨大哥,既然你老全都知道了,那就好了。记得那一天,小弟是一番好意,把发现奸情的事告诉你老,帮你老定计,谁知后来你酒吃多了,见了嫂嫂以后,反而中了她的离间计,听信了她的谗言,把小弟骂了顿,你老还记得吗?”“三兄弟,这回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小弟就不多讲。不过,小弟临走之时说了两句话,海干终现底,日后见人心,你老可记得?”“哥哥记得。”“不瞒你老讲,小弟当时就决心要把这回事搞清楚,一则来是为了代你老报仇雪恨,因为咱们是要好的结拜弟兄,小弟不能不管;二则来也是为了把小弟的冤屈洗刷干净。”石秀接着就把他连续两夜在千里巷的所见所闻,以及杀癞和尚、裴如海的经过说了一遍,“现在代你老报了仇了,小弟的冤也伸了,只不过叫你老受连累了。”“哟,三兄弟,你怎么讲这个话,哥哥感激你还来不及哩!”“好了,事情已经过去,咱们就不谈了。你老回去和嫂嫂还是好夫妻。”“什么,什么?为英雄、汉子的,老婆做出了这种事情,还能和她做好夫妻吗?”“杨大哥,小弟劝你,嫂嫂就做了这么一件错事,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算了,不过偷了个把和尚,叫她下不为例也就行了。”“嘿!”杨雄把他望了一眼:你这话比骂我两句还要难听,不过偷了个把和尚,大概是偷一个不要紧,要偷几个才算要紧?其实,我懂你的意思,你不过是怕我耳朵根子软,回去听了老婆的话再有变卦。“三兄弟,你在此地等着,哥哥稍停就来。”“你老去干什么?”“这种祸害还能留在世上吗?咱回去把这个贱蹄子杀了!”“哈哈哈哈。”石秀望了他一眼:你倒又来这一套了。上次在酒店里也是急乎乎地要回去杀老婆,结果误了事,不但没有杀老婆,反而把我骂了一顿,今天倒又急乎乎地要回去杀老婆。“杨大哥,小弟还是劝你,事情已经过去了,奸夫也已经死了,嫂嫂年轻貌美,待你老又好,这件事还是算了吧。”“那不行!你兄弟杀了一个奸夫,这个贱蹄子还会有第二个奸夫,哥哥早晚要吃她的亏,非杀了她不可!”“你老当真要杀?”“当真要杀!”“一定要杀?”“一定要杀!”“倘若你老再有变卦呢?”“三兄弟,你讲这话,哥哥怪难受的。上次是哥哥酒喝多了,听信了谗言,今天哥哥对天发誓,决不变卦,倘若再变卦,日后不逢好死!”“杨大哥,小弟只不过是有点不放心,你老怎么发起誓来啦?好,容小弟再来帮你想个章程。”“好啊,哥哥正要求你帮助想个章程。三兄弟,你说这件事怎么办呢?”“在小弟看来,你老现在回去杀嫂嫂,那是万万不可。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老无凭无据,怎么好随便杀人?”“怎么无凭无据?许多人都知道她和和尚有来往,这和尚头难道不是证据?”“这和尚死在门外,不是死在奸所里面。况且是小弟干的,不是你老杀的,这怎么能说明他们有奸情呢?”“这个……那这条大红绸裤难道不是证据?”“哈哈,你老要知道,嫂嫂即便承认是她的绸裤,但是她可以抵赖,说是被人偷去的,这还是不能作为有奸情的证据。”“这个……”杨雄心里有话:啊咦喂,我这个马快都头、刽子手,只晓得抓人、杀人,这方面还没得三兄弟懂得多哩。“三兄弟,那怎么办?”“依小弟之见,首先,你老回去要说明这个案子还没有找出头绪,要装作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嗯,这个哥哥能做到。”“你老对嫂嫂还要像往常一样,还是恩爱的夫妻。”“这就叫哥哥为难了,哥哥明知她是个偷和尚的贱蹄子,怎么忍受得住呢?”“不,这一点你老一定要做到。嫂嫂是个聪明人,倘若你与往日不同,露出蛛丝马迹,被她看出来,这件事就办不成了。”“好,哥哥就当她没有偷和尚这回事。”“对。还有,你老可千万不能再吃酒了。”“孙子、王八蛋再吃酒!哥哥上过一次当了。”“好,你老能做到以上两点,事情就好办了。你老回去就这么这么讲,要到翠屏山去烧香了愿。小弟猜想,嫂嫂知道裴如海死了以后,也有心到佛门去暗暗超度他一番,一定愿意与你老一同去。倘若她不愿意去,你老也要想法叫她陪你一同去。还有,一定要把那个迎儿丫头带着,因为有许多事她都清楚,而且有她在一起串通的。明天午时,小弟带着这些证据,在翠屏山古道等候你们。你老不能误事。到时候如果你老不来,恕小弟就不久等了,咱们弟兄从此分手了。”“好,哥哥一定来。但有一点,三兄弟,咱们杀了这两个贱蹄子以后,到何处去安身呢?”“这个你老放心,小弟早就想好了。只要咱们明天办过事以后能平安离开此地,自有安身之所,而且这个地方比起小弟在此地卖柴,比起你杨大哥在衙门里办案,要高明十倍百倍。”“嗨嗨嗨嗨,好!”乖乖,居然我家三兄弟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晓得。“且慢,三兄弟,你能不能告诉哥哥,是个什么地方?”“那不行。咱们的交情再好,现在也不能告诉你,要等明天把事情办过了,小弟才能告诉你。”“好,那哥哥就不问了。”“时间不早,你老就回去吧。明天午时,不能误事。”“哥哥知道了。”杨雄出树林,进城回家。

  石秀把所有的东西装进麻袋,把麻袋口扎好,往左肩头上一撂,回转翠屏山。回到家里,把麻袋朝明间里一放,用不着再放到床肚底下去了,因为明天还要把它带到古道去,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为什么呢?马快都头杨雄已经晓得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了,他用不着再查访了,旁人也就不会转到这个地方来。石老三今天早早休息,准备明日办事。

二、大闹翠屏山

第二天早上,石秀吃过早点之后,把换洗的衣服、一锭十两的黄金、以及零碎钱打了一个小包裹,扎在腰间,把朴刀在腰间插好,长衫套在外面,把门一锁,扛着麻袋直奔半山的古道。这三间草房随它去了。为什么要把这个麻袋扛了去?石老三早已想好了,在潘巧云未来之前,先把“古董”摊子摆下来,也就是先把证据摆出来,免得到时候一样一样的拿出来麻烦。石秀扛着麻袋,进了古道,到了古墓面前,看看四面,觉得这个地方最合适,四周一个人没得,动起手来没得人晓得。他以为这个地方人不知,鬼不晓,其实有个人正在这块望着他哩,哪一个?时迁时二爷。

  时二爷玩惯了的,早上天朦朦亮就出来练功、换气了。这一刻他蹲在一棵大树上,看看时间不早了,正准备回古墓去睡一个复觉,然后起来进城去吃点心,忽然看见石老三远远地扛着麻袋往这边来了。“嘿!”时迁心里有话:啊呀,石老三啊,伙计啊,你来不得啊!你在城里杀了两条人命,把人头放在麻袋里藏在家里,我时迁守口如瓶,从来没有对旁人罗嗦过,算够义气了吧?但是你不能害我啊!你把麻袋扛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你大概是觉得放在家里不大稳妥,想换个地方。啊呀,你这样做,万一有人发现了,到城里去报告官府,官府派人来查,说不定查到我的“公馆”,把我的安身之地还玩掉哩!莫忙,让我来望望,你究竟是想来干什么。时迁在树上没有动。

  石秀在古墓面前,把肩头上的麻袋朝地上一放,把麻袋口解开,拎着麻袋底的两角往上一提,把里面的“古董”“哗……”全倒出来了。心下一想:这些东西还是就这样子摆在这个地方,还是怎么说?有了。上次我的宝贝邻居时迁在我家里把和尚头、袈裟摆到我床上,跟我开玩笑,把我吓了一跳,今天我何不也来吓吓潘巧云呢?哪晓得石秀这个人不但聪明,还欢喜皮脸、闹嬉戏哩。手一伸,“嗒!”先把裴如海这颗头的耳朵边子一拈,就朝古墓的顶上一蹾,拿了一件袈裟朝古墓上一围,袈裟的领子齐着颈项这个地方,把风袢扣好,特地把两只袖子朝前头一拢,再拿一双僧鞋朝古墓面前一放。癞和尚的头放在哪块呢?古墓前面两旁不是有石人、石马吗?正好有一个石头人的头没得了,大概是以前被人把头打了掉下来了,后来也没有修复。石秀就把癞和尚这颗头的耳朵边子一拈,朝这个石头人子的颈项上一蹾,把另外一件袈裟朝石头人子身上一披,也把风袢扣好,拿了一双僧袜,把里头灌了满满的烂泥,往僧鞋里一杵,朝袈裟底下一放。嗯,这副样子像个出家人站在这个地方,两只手垂着,头微微低着,二目婆娑。外人跑来猛一冲看,像两个活和尚,当中的一个是当家师,在默念经文,旁边的一个和尚在侍立静听。石秀越望越高兴,越望越得意:不坏,我今儿玩的比时迁那天玩的还要像,还要有意思。石秀把一切布置好了以后,等了一会工夫,时间还早,但是心里已经有些着躁了,不是旁的,主要是不放心杨雄来不来。反正这个地方不会有外人来,我最好到山下去望望看。石秀蹦纵蹿跳,沿着古道下山了。

  时迁在树上看得清楚,心里有数了:石老三并不是想把麻袋摆到这块,而是跟什么人约好在此地会面,还想吓吓人家,把两颗死人的头摆得像活人一样。不过,石老三啊,伙计啊,你来不得啊,你选的这个地方不好,怎么选到我家门口来的?不但在我家门口摆摊子,还把死人的头蹾到我家房顶上,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好的,你想吓人家,我先来吓吓你!时二爷从树上跳下来,稍微做了下子手脚,“噗!”复行蹿身上树。

  石秀到了山下岔路口,望望,杨雄还没有来哩。也难怪,时间确实还早嘛。想想,又不放心那些“古董”,万一有人跑到古道来,那就麻烦了,还是到古墓那块去等吧。石老三回头,到了古墓面前一望,“呃咳!不好!”石秀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古墓顶上的和尚头转过去了。奇怪啊,我记得刚才是把人头的脸朝外放的,脸正好对着路口,怎么现在这颗头变成脸朝里,脑勺子对着路口的?是不是我记错啦?还是刚才放的时候大意放了反掉啦?不管他,先把头转过来。石秀跑过去,把耳朵边子一拈,“嗒!”把颗头又转了脸朝外,正好对着路口。等了一会,又怕杨雄走岔路,又跑到山下去望望。他才走,时二爷又下来,把这颗头又转了脸朝里了。时迁今儿为了跟石秀开玩笑,连复觉都不睡了,也不准备进城去吃早点了,回到古墓里面去拿了一些糕点、果子之类的东西,在树上一边吃着,一边等石秀回头。石秀跑到山下岔路口一望,杨雄还没有来,接着回头,到古墓面前一望:不好!和尚头倒又转过去了。这一次我清清楚楚记得是脸朝外放的,怎么会又转过去的?难道有人搬过了?如果有人,这个人一定还在附近,让我来找找看。石秀在古墓周围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心里一想: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再走了,还是在这块等比较妥当。石老三不走,时二爷也不下来。他躲在树上,要看石老三今儿究竟玩什么玩意,石秀又等了一会,看看阳光当顶了,心里格外着躁:啊呀,杨大哥啊,上次误事是因为你酒喝多了,听信谗言,这个不谈了,今天如果你再误事,对不起,我石秀就跟你一刀两断,从此以后不再来往!你称不起一筹英雄豪杰!我就把这个案子丢下来,一个人离开蓟州,顾不得你了。现在已经到了午时了,就看你在这个时辰之内来不来了。

  杨雄怎么样?现在要回过头来交代。杨雄昨天与石秀分手之后,一路上把回家以后要说的话反复斟酌了下子,而且一家酒店的门都没有进,生怕再误事。千里巷的封条还没有启封,因为这件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潘府的人都从大门进出。杨雄到了门口,把门一推,看见潘太公、潘巧云、迎儿三个人都坐在这块等着他哩。因为这个案子到现在没得头绪,杨雄这两天心绪不宁,潘太公不放心,要等女婿回来间问情形。潘巧云和迎儿没得事做,也从楼上下来陪潘太公坐坐,顺便听听消息。潘太公见杨雄回来了,首先招呼:“啊,贤婿回来了。”“是,太公。”潘巧云、迎儿也先后见杨雄请安。“贤婿,这一案你今天在外面可曾查访到一点头绪?”“唉唏!不用提起了,到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查到。老爷限咱三天破案,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如再不破案,老爷再不容宽期限,那咱就要受罚,说不定要坐牢。”“啊呀呀,贤婿,这便如何是好?”“咱也没有办法啊。不过,太公,咱刚才在路上想起了一件事情。”“哦,想起了什么?”“前几年,咱也遇到一起杀人案子,也是多日未曾破案,咱实在急得没有办法,就到翠屏山去求签问卦,烧香许愿,求菩萨指点一条明路,后来按照签上所说的话去查访,果然把这起案子破了。破案之后,咱到现在还没有去还愿。所以咱想起了这件事,联想到眼前这一案到现在没有一点头绪,是不是菩萨来气了?”“啊呀,贤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跟神灵讲话,应当言而有信,这一定是因为你前番失信,神灵动怒了,故而这一案才这样难破。你应当速速去还愿,再求菩萨指你一条明路。”“唉唏!话虽如此,要知道咱当初去求签问卦,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那时候咱刚当马快都头不久,咱破不了案在衙门里站不住脚,现在咱杨雄在此地也算是一条汉子,破不了案去求签问卦,岂不被人耻笑,做这种事又不好带伙计去,一个人到翠屏山,路那么远,怪冷清的。”“我和你一同前去?”“那不行。你老年纪太大,到了那边还要爬山,你老行走不便。”潘巧云在旁边一听:心里暗暗欢喜。自从杨雄进门之后,曾经跟我约法三章,不准到东庙烧香,西庙求神,说是他不欢喜跟出家人来往,我因为暗中经常跟冤家裴如海来往,怕他疑心,也不敢跟他罗嗦。几天前冤家裴如海被人杀了,死得这么惨,是为我把条命送掉的,我应当花几文请出家人放台焰口,超度超度冤家,但是我不好把和尚请到家里来,又不好到庙里去办这件事,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好了,现在机会来了,丈夫说他一个人到翠屏山去还愿、求签怕人耻笑,又嫌一个人去太冷清,我何不借此机会和他一起去呢?到翠屏山还过愿、求过签之后,不见得马上回头,总要休息一会,山上的和尚免不了还要请我们吃一顿素斋。我在丈夫不注意的时候,多杵几文给和尚,叫他们在庙里给我放一台焰口,超度超度我的死鬼冤家,我也了却一件心事,日后我如有机会再找到一个新的冤家,我也对得起他死鬼了。潘巧云想得远哩,一边想超度死了的旧冤家,一边又想再找个新冤家了。潘巧云朝起一站:“大郎。”“娘子。”“大郎若说去烧香还愿、拜佛求签怕人耻笑,又嫌一人前去寂寞,妾身意欲陪大郎一同前往,这样倘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妾身去烧香还愿的。不知大郎意下如何?”“嗨嗨嗨嗨,好一位贤德的娘子啊!”杨大爷笑起来了,不过,他这个笑与平时的笑有些不同,是皮笑肉不笑,是假装的笑,旁人看不出来。杨大爷心里有话: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拼命三郎石秀。我的这位拜弟料事如神,果然这个贱蹄子自己提出来要去了。哼,我晓得哎,你哪里是陪我去嘛,你是想乘机到庙里去超度那个奸夫,想请出家人代你做台把佛事。好极了,你自己提出来要去,免得我再动脑筋想办法把你带了去。迎儿这时候也朝起一站:“爷啊。”“孩子。”“明儿我也陪娘一起去。”“好!”杨大爷心里更高兴,我本来也要把你这个小贱蹄子带了去,你自己要去就再好没有了。“太公,那就有烦你老饭后到街上去一趟,备办一下明天上山烧香的东西。”“好的。”太公点点头。

  吃过中饭之后,太公上街买香烛之类的东西,杨雄到衙门里去把他睡觉的那个房间收恰检点一下,以防有重要的东西留下来,因为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潘巧云就在楼上跟迎儿商议,明天到翠屏山之后,怎么瞒着杨雄请和尚放焰口超度冤家裴如海的事。啊咦喂,三个人各忙各的事,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划算。晚上一家人早早吃晚饭,早早收拾睡觉。那时候信佛的人对菩萨非常的恭敬,到庙里去烧香拜佛之前,为了表示心诚,往往要沐浴戒斋,先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还要吃三天素食。杨雄当然不可能做到,不过,正好今晚借此不跟潘巧云同房了,就一个人睡在楼下,潘巧云也没有生疑。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起来。杨雄吃过早点之后,到轿铺去叫了两顶小骄子来。潘巧云跟迎儿在楼上又是忙梳头,又是忙穿衣,乖乖,忙得不亦乐乎。也难怪,过去的妇女平时都蹲在家里,不大出门,一旦有机会出一次门,有一阵子忙哩,先是忙梳妆打扮,最后还要到马子巷里去上趟马子,出大小便,因为那时候街上没得女公共厕所。杨大爷生怕时间迟了,三兄弟等不及,一个人跑掉,那一来就糟了,所以不断地催促:“娘子,带快一点!”“知道了。”催促了几次,潘巧云跟迎儿才下楼。潘巧云到了楼下,朝潘太公面前一站:“爹爹。”“哦呀,哈哈哈哈,儿呀。”太公看看女儿,眼睛都笑细了,胡子笑得抖抖的,口水笑得滴滴的:你看我家这个女儿,虽然是嫁过两个丈夫的人,依然很标致,今天再一梳妆打扮,格外显得体面,格外好看,着实讨人的喜哩。潘太公心里暗暗欢喜,又暗暗难过,难过的是女儿太不正经,怕将来要惹祸。其实,祸已经惹下来了,他们父女现在是最后一别了,以后再要相见,除非是在三更梦中,潘太公这一刻不晓得。“爹爹,孩儿随大郎前去烧香还愿,你老在家要多多保重。”“儿呀,为父知道,你们放心前去,早点回来。”门外的两个轿夫也催起来了:“来啊,杨大爷哎,时间不早啦,那么远的路哪,请大奶奶赶快上轿吧。”“来了,来了,她们已经下楼了,你们快点准备。”“喔,就是了。”轿夫把轿门朝下一放,把后肩一提,轿帘子一打,下帷子一抽,伏手板子一拿。潘巧云跟迎儿两个人各进小轿。轿夫把下帷子一围,伏手板子往起一上,轿帘子往下一放,轿门一关,轿儿起肩。“来啊,杨大爷哎,我们就走啦?”“好,你们先走,在东门城门口等侯咱。”“你到哪块去?”“咱还要回去拿一拿烧香的东西,带一点银两,稍停就到。”“好的。杨大爷哎,我们就先走了。”轿夫抬着轿子,“吱嘎,吱嘎”先奔东门而去。

  杨雄为什么要一个人留下来?他要到楼上去拿一些金银细软。三兄弟昨天对我说了,把她们两个人办掉之后,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安身,这个地方比我在衙门里当马快都头、比他在此地卖柴要高明十倍、百倍,但是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不肯明说,就算这个地方是个好地方,我们还要一步一步跑到那个地方咧,在路上不要吃、不要住吗?所以要带些钱,而且还要多带一些。潘巧云在面前,这个钱不好拿,因为拿多了,潘巧云一定要问,去烧香还愿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的钱?那一来她就要生疑了,说不定这件事今儿又办不成功。这一刻潘巧云上轿先走了,杨雄一个人上楼,要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杨雄也不想多拿,到了楼上,稍拿了一点珍珠细软,另外拿了一些散碎银子,在身边收好。把一口刀藏在腰间。最后把潘太公为他准备好的一个黄布香袋,朝颈项里一挂。香袋里面鼓鼓揣揣的,全是烧香敬菩萨的东西。香袋外面有四个字:“朝山进香”。你杨雄挂香袋应当从肩头上斜挂下来,就像小学生挂书包那样挂,才对头咧。他不是的,他把个香袋挂在胸口,香袋正好搁在肚子上,他的肚子又大,把个香袋挺得老远的,走一步,香袋就这么一晃。杨大爷这么挂是有他的用意的,香袋在面前可以遮挡着腰间这口刀的刀把子。

  杨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从楼上下来,到了潘太公面前朝下一站:“太公。”“贤婿。”“小婿去烧香还愿了。”“好的,你要速去速回。”“就怕去的时间不会短哪。”“这个我知道,翠屏山离城有十多里路,来回有三十多里呢。”“你老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要多多保重,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千百不要图省钱。你老如不好好照应自己,咱心里就不安了。”“哦呀呀,哈哈,哈哈哈哈,贤婿放心,我自当照应自已。”老头子听了杨雄这几句话,心里快活啊!我家这个女婿,比前首的女婿还要好,为人忠厚老实,尤其是对我这个丈人老头子非常孝顺,从来没有跟我高言过,真正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行。放像今天他们到翠屏山去烧香还愿,来回不过三十几里,至多也不过一天时间,你看他左叮咛,右嘱咐,要我多保重,饿了要吃,冷了要穿,想得如此的周到,嫡亲的儿子也不如他啊!潘太公不晓得,杨大爷的这些话,要坐下来慢慢地品味哩!他如果是真去烧香还愿,至多早出晚归,根本用不着这么重三道四的关照你这一番话,他是另有用意的。杨大爷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呢?他实在是舍不得潘太公。他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了,这一次分手之后,可能今生不会再见面了。这一刻杨大爷一阵心酸,心里难受啊,潘太公实在是个好人,可惜你养的这个女儿太坏了,一点也不像你,我今天把她带到翠屏山去结果她的性命,然后我就远走高飞,就把你老头子一个人丢下来了。所以杨雄忍不住要再三关照他,饿了要吃,冷了要穿,要多多保重自己。言下之意:从今以后,你一个亲人没得了,全靠你自己来照应自己了。他这番话的含意,老头子当时怎么会晓得呢?

  杨雄告别了潘太公,赶到东门,看见两顶轿子停在这块哩。轿夫一望:“啊咦喂,杨大爷,你老人家来啦?”“来了。”“杨大爷,你老人家是不是要坐轿子,我们去代你喊一顶来?”“找话讲了!告诉你,咱平生最不喜欢坐轿子。””不错,你们这些为武的,出门最欢喜骑马,要么就两条腿跑。不过,我们跑起来很快,你能跟得上?””你放心吧,咱跟得上。”轿夫怎么说杨雄跟不上?嗯,过去抬轿子的练就了这一家功,考究抬得又稳还又快,莫说是两个人抬的小轿子,就是八抬八绰的八人大轿,八个人的步伐整齐,跑起来照样快,一般的人在后面都跟不上,尤其是跑远路,能把你甩得老远。杨雄为什么说他跟得上?他是个为武的,会蹄蹦纵跳,与一般人不同,再加之他又是个跑文书的,干这个差事的人就玩的跑得快,跑不快的人也不能干。轿儿起肩,“吱嘎,吱嘎……”两顶轿子在前,杨雄迈开大步跟随在后。

走着走着,已经到了翠屏镇了。穿过翠屏镇再走七里多路就到翠屏山了。杨雄一想:这四个轿夫不能让他们再往前走了,如把他们一起带到翠屏山,办事就不方便了。最好把他们几个人就留在此地。“来啊,你们停一停。”“就是了。——前面听见啊,杨大爷叫停一停?”“听见了!”两顶轿子先后停下来了。“杨大爷,佩服,佩服,不愧是跑文书的,这么远的路跑下来,居然我们都没有甩得掉你。你叫我们停下来,有什么事?”“你们在此地休息。”“噫,找话说哩。我们不累哎,就跟你老人家跑文书一样,我们跑出功夫来了,不过还有七里多路,一刻儿工夫就到了。”“你们不用再跑了,就在这一家小饭店里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噫,怎么想得起来的,我们早上吃得饱饱的,这一刻一点也不饿,而且也没有到吃中饭的时间。杨大爷,你用不着这么客气。”“告诉你,咱的内人今天是诚心诚意来烧香还愿的。”“嗯,这个我们晓得。”“她如果坐轿子到翠屏山,那对菩萨太不恭敬,心就不诚了。我看坐轿只能坐到此地,其余的路要步行前往。”“杨大爷,你不要这么顶真唦,俗话说,心到神知,只要有这个心就行了。再说,你家大娘子鞋尖足小,如果下轿步行的话,虽说是六里多路,多数是山路啊,七拱八洼的,稍微大下子意就要跌跟头,不好走啊!”“不要紧,走慢一点就是了,轿子是不能再坐了。”“噢,好唦,好唦,我们恭敬就不如从命了,我们就在这块等你们。”“对了。”轿夫把后肩一提,轿门一开,轿帘子一打,下帷子一抽,伏手板子一拿,潘巧云和迎儿下轿。轿夫把空轿朝路旁边一蹾。杨大爷特地到小饭店里去代他们买了四个炒菜、两壶酒,叫小二拿了四个酒杯和四双筷子。然后又从身边拿了一锭银子出来:“来啊!”“杨大爷。”“你们就在此地吃酒,等候咱们。”“晓得了,我们就在这块等你们。不过呐,请你杨大爷稍微带快些,并不是我们着急啊,是怕你家大娘子回头的时候累了,走不动,迟了来不及进城啊。”“咱知道,这一锭银子先给你们。”“这做什哩?”“就算是来回的轿钱。”“你这就骂人了!来啊,杨大爷哎,我们又不是外人,你要这么忙法做啥?我们还是怕你跑掉还是怎么?不瞒你说,我们四个人早已商议过了,承你老人家的情,看得起我们,才喊我们的轿子的,我们今儿一文轿钱都不要,就算是交情你杨大爷的。”“不,咱不喜欢这样,亲兄弟明算帐嘛,你们先把银子拿着!”“杨大爷,就依你说亲兄弟明算帐,也用不着现在就把钱给我们哎,等回头进了城,该收几文,我们收几文,我们又不怕你跑掉,你这样做就见外了。”“不,咱就这个脾气,你们先收下,回头再算帐。你们如果不收,咱的心里不安。”“啊咦喂,杨大爷啊,怪不道人家说你脾气固执的呢,你是有些固执哩,说这么办就一定要这么办。好唦,好唦,这锭银子我们就先收着。杨大爷,你们就快走吧,早点去,早点回。”“那是当然。不过,咱们在山上可能要耽搁一会工夫。”“这个我们晓得哎,既来烧香还愿,出家人不无总要留你们吃顿素斋,多少都要耽搁下子。我们有数,反正我们在这块等你们。”这四个轿夫就坐在小饭馆里头,一边吃着,一边等杨雄他们回头。

  杨雄把四个轿夫安排好了以后。来招呼潘巧云:“娘子,快走啊!”潘巧云一肚子的不高兴,望望杨雄,心里有话:你自己嘛是个男子,大手大脚,又是个为武的,跑起路来不费力,你不晓得我们妇道人家的苦衷,鞋尖足小,走路艰难,七里多路,而且是山路,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你叫我怎么走法?但是又不敢回个“不”字,为什么呢?丈夫说的话有理啊,求菩萨心要诚,今天名义上是我潘巧云来烧香还愿的,如果坐轿子去,确实是有些不像话。再则,今天是我自己要来的,连这一点苦都不能吃,丈夫不怪我吗?不谈了,一切为了冤家裴如海,他为我把条命送掉了,我为他吃点苦还不能吗?潘巧云没有开口。小丫头迎儿更不敢罗嗦。两个人手搀手,迎儿再稍微扶着些潘巧云,移动金莲,上路了。杨雄挂着香袋,迈开大步在前头跑,潘巧云和迎儿就跟在后面走。走了没多远,杨雄掉脸望望:不好,两个人掉下去一大截子了。杨雄只好把脚步放慢,不断地催促她们快走。他心里也急哩:跟三兄弟约好了的时间,万一过了午时,我人不到,三兄弟等不及了,他一个人跑掉,那一来就糟了。还算好,在他的连连催促之下,在阳光当顶的时候,总算抵到翠屏山山脚下。

  这时候,石秀在古墓那个地方等得实在急了,忍不住又跑到山下来察看。如再看不到杨雄来,他就准备一个人离开此地了。石秀望见杨雄来了,后面跟着潘巧云和迎儿,三个人一个不少,心里好欢喜:啊咦喂,我的杨大哥啊,这一次你是言而有信了,没有误事。杨雄低着头只顾跑路,没有望见石秀。石秀一声招呼:“杨大哥!”杨雄抬头一望:“哟,三兄弟!”“杨大哥,好久不见啦。”“是啊。你兄弟现在怎么样?”“小弟还好。”他们两个人互相招呼,说了两句世务话,潘巧云在后面听见了,抬头一望,不由低低喊了一声:“啊呀!”啊呀者,后悔不该到这个地方来。潘巧云急得粉脸通红,自己恨自己啊:我的记性怎么这么坏的?怎么把石秀住在翠屏山忘掉的?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到这个地方来啊!那天我用离间计,使他们弟兄参商,吵嘴分手,虽然我没有直接出面,石秀是个聪明人,他心里一定清楚是怎么回事,今天在这个地方对了面,这多难为情,叫我怎么开口?现在事已如此,好在她们弟兄谈得蛮亲热的,我只好硬着头皮也请教他一声。潘巧云望了石秀一眼,微微把头一低:“三叔叔。”“啊呀,嫂嫂也来了!”迎儿望见潘巧云打招呼了,她也来得快哩:“三爷啊!”“孩子,你也来了!——杨大哥,今天怎么有空带嫂嫂到翠屏山来游玩?”“嗨,三兄弟,不瞒你讲啊,哥哥前几年遇到件难办的案子,到翠屏山庙里来拜过佛,求过签,允过菩萨的愿,菩萨果然灵验,案子破了。但是哥哥后来一直没有来还过愿,今天特地带着你的嫂子到此地来烧香还愿,另外还有件把事情想求菩萨指点指点。”“什么,原来杨大哥和嫂嫂是来烧香拜佛的?”“着啊。”“杨大哥恐怕还不知道,最近翠屏山古道那儿来了一位云游的和尚,能知道过去和未来,能帮人解难指迷,非常灵验,人都称他活佛。杨大哥何不先去求拜一下这位活佛,然后再到庙里去烧香还愿?”“嗨嗨嗨,三兄弟,照你这么讲,那好极了,咱就先去求求这位活佛。——娘子,你听见没有?”“听凭大郎。”潘巧云心里有话:你拜不拜活佛不关我的事,我只要能跟你到山上庙里去会下子和尚,杵几文给他们,叫他们代我的冤家放一台焰口就行了。杨雄望着石秀点点头:“三兄弟,那就有劳你在前面带路。”“好,你们随小弟来。”

  石秀在前,杨雄带着潘巧云、迎儿跟随在后,一路弯弯曲曲,上山了。到了半山古道口,石秀站下来了。这个地方是进古道的咽喉要道,石秀准备站在这个地方望风,以防万一有人来。从此处往前不多远就到古墓了,眼睛看得见,石秀站在这块既可以望风,也可以望杨雄怎么样来办这两个人。“杨大哥,活佛就在前面。”石秀指指古墓那个地方。杨雄点点头:“哥哥明白了。”带着潘巧云、迎儿就朝古墓那块走了。他们以为没得外人看见,哪晓得有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刚才对石秀手下留情了,石秀最后一趟下山去望杨雄有没有来的时候,他没有下来搬裴如海的头,因为他今儿复觉没有睡,有些萎困了,坐在树桠上闭目养神。这一刻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睛一望:咦喂,今儿热闹哩,来的人不少。石老二啊,我真弄不懂,你今儿在我门口摆摊子,又把衙门里的杨大爷约到这块来,还带了两个妇道来,到底是唱什么戏啊?我倒要望望哩。时二爷坐在树上等戏看。

  杨大爷在前面走着,带头朝古墓望了一眼,哟,原来三兄弟已经把“古董”摊摆好了。心里明白:三兄弟是叫我在这个地方动手。潘巧云只顾低头望着足下,没有注意,哪晓得小丫头迎儿眼睛尖,猛然抬头朝古墓上一望,“咳!”打了个寒噤,周身的汗毛都吓得坚起来了。咦喂!裴如海在这块哩!怎么认出是裴如海的?裴如海这颗头虽然摆了几天下来了,但是模样并没有大变,当初他每次到潘府去会潘巧云,都是迎儿接他送他,好多年下来了,岂能认不出来?再加之石秀把袈裟、僧鞋摆得好好的,一眼就认出来了。迎儿不敢喊,就用搀扶潘巧云的这只右手轻轻地把潘巧云拱了两下子,低低地说了一声:“娘哎,你望啊。”潘巧云抬头一望:啊呀!也吓了一跳。他当然更认得啦,裴如海烧成灰她都认得。咦,奇怪啊,我的冤家怎么会在这块的?他不是在我家后们口被杀害了吗?难道石老三说的那位活佛就是他?难道他死后升了天,成了仙,又下凡来啦?潘巧云正在疑疑惑惑,迎儿在旁边又低低地说了:“娘哎,你望啊,那边还有一个哩。”说着就用嘴噘噘,指指古墓旁边。潘巧云一望:咦,这边还有一个和尚哩。他既跟我的冤家在一起,大概就是他常说的那个癞和尚了。癞和尚怎么也到这个地方来的?难道癞和尚死后也成了仙啦?潘巧云往前走了几步,再仔细一望:啊呀!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原来是两颗死人的人头!刚才离得远,猛一冲看,好像是两个穿着袈裟的和尚,现在走近些,仔细一望,望出来了,这两颗头一点血色都没得,眼皮子闭着,一动也不动,是两颗死人头,袈裟等物是有人故意摆成这副样子的。这两颗人头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明白了,冤家裴如海和癞和尚原来是石秀杀的,他杀了人之后把人头和衣裳等物藏起来了,今天是跟丈夫两个人约好了,特地在这块摆出来给我望的。他们对我的事已经全清楚了。我今天这个当上大了,早晓得打死我也不来啊!这一来我命休矣!

  潘巧云晓得事情不妙了,“大郎,这里荒无人烟,无路可走,我们还是回头,上山去烧香还愿吧。”杨雄一听:什么?你晓得不对头了,想走啊?“慢着!此地有没有路,三兄弟明白,让咱来问一问。——三兄弟,你嫂嫂讲此地没有路了?”“什么什么?嫂嫂讲没有路啦?哈哈,这就笑话了,明明有一条光明大路,嫂嫂怎讲没有路呢?咱明白了,那是嫂嫂自己把路走绝了!”石秀说这句话,是一语双关,骨子里说的是潘巧云,你有正路不走,自己硬在死路上跑。石秀一边说着,一边就望杨雄会意:我的杨大哥啊,你还跟她罗嗦什么东西,事到如今,你还不动手,等待何时?杨大爷明白石秀的意思,“啡!”随即把挂在颈项上的香袋子取下来往地上一放,把长衫的风袢一解,怀一敞,“咝——嗦!”把腰间的一口单刀抽出来了。一转身,面对潘巧云,刀尖指着古墓上裴如海的头:“呔!狗贱蹄子,咱来问你,这个秃驴是谁?”“啊呀!”潘巧云见丈夫把刀抽出来了,望着她恶狠狠的,赶紧手一伸,把裙子的两角往上一提,分于左右,双膝朝下一跪,顾不得地上高低不平,膝行几步,到了杨雄面前,两膀就把他的腿一抱,用自己的脸在杨大爷的大腿上不住地揉,一边哭着,一边哀求:“大郎饶——命!”哪晓得杨雄一开始倒是来势汹汹,吹胡子瞪眼睛的,这一刻被她一阵子揉,一阵子求,坏了,狠不起来了。怎么的?一则来他大腿有些怕痒,被她揉得不大好受;二则来他这颗心被她哭软了,心一软,手上也就没得劲了,这口刀就垂下来了。

  石秀在那边一望,“唉!”叹了口气。心里有话:啊呀,杨大哥啊,你这次不能再上她的当啦!这次如果饶了她,哼,日后你的这条性命一定要送在她的手里。怎么办呢?让我来先动手。我不好杀潘巧云,他们之间是夫妻,我是个外人,但是我可以办掉这个小丫头迎儿哩。石秀随即把外面长衫的风袢一解,怀一敞,“咝——嗦!”从腰间把口大朴刀抽出来,一个纵步,“噗!”蹿到迎儿面前,一声喊:“呔!小贱蹄子!”迎儿一望:“啊呀!”随即双膝朝下一跪,“三爷饶命!”“咱来问你,这上面的秃驴是谁?他和你娘有什么瓜葛?你代咱从实招来!”说着就把手上的这口刀朝旁边的一棵大树干上一挥,“铮!”刀口切进树干二、三寸,“咯啷,铮铮铮铮……”刀把子响了几响,震了几震。“啊呀,三爷饶命!”石秀指指树上的刀:“你就对着刀从实讲!”“啊。——娘啊,我顾不了你啦,我只好说啦。——三爷,他是报恩寺的和尚,姓裴,法号叫如海。他同娘从小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要好了,一直到前一些时还经常到我们家来。”“嘿嘿!——杨大哥,你听见没有?”“唉唏!”杨雄叹了一口气。原来她跟这个秃驴很早就相好了,我还到她门上去做女婿,你看可难为情!石秀继续问迎儿:“小贱蹄子,咱来问你:你的爷在家的时候他不来,你的爷一旦出差,他就来了,是谁去通风报信的?”“三爷明见,并没有人去通风报信,他们有事先约好的记号,裴师父每天黄昏时分都到千里巷来走一趟,来看记号。”“看什么记号?”“看楼上窗口竹竿上的手帕,如果有两条手帕,意思就是爷在家。叫他不要来;如果是一条手帕,意思就是爷不在家,叫他晚上准时来。”“嗯。他来的时候怎么进门的呢?”“他来都是二更天来,到了时候由婢子借唤狸猫为名,下楼去开门迎他进来。他走都是在四更天,由癞和尚在门外敲梆念佛号,还是由婢子送他出门。”“嗯。原来是借唤狸猫为名,把这个人大的狸猫唤进来。小贱蹄子,咱来问你,那天你爷酒吃多了,是不是你娘在你爷面前挑拨是非,害得咱弟兄参商?”“正是。那天爷醉后把他和三爷商量的计策全吐露出来了,娘就和婢子商量,编了一套慌话,说这叫什么离间计,可以一箭双雕。”“嘿嘿,好啊!——杨大哥,你听见没有?你那天骂小弟是人面兽心,幸亏小弟当时把气忍住了,没有动手,要不然就更糟了。”“啊!”杨大爷听了这一番话,火又上来了:我以为这都是贱人潘巧云玩的鬼,迎儿不过是知情而已,哪晓得这里面也有迎儿的鬼点子在里头哩!记得那天我醉后,就是这个小贱蹄子说给我听的,说三兄弟上楼如何如何对我老婆无礼,我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不会说假话,哪晓得我就上了她的当了,错怪了三兄弟。年纪轻轻就这么坏,这种人能留在世上吗?先把她办掉!杨雄把左腿一提,对着潘巧云的胸口,“狗贱蹄子,撤手!”甩起来一腿。“啊呀!”潘巧云一个跟头,仰在地上。杨雄接着一个纵步,蹿到迎儿面前。石秀一望:“杨大哥,这个让小弟来。”石秀把树上的刀一拔,刀尖指着迎儿,“小贱蹄子,咱本当可以饶恕你,但如把你留在世上,你将来还要害人。去吧!”“嚓!”手起一刀,“噗笃!”迎儿人头落地,尸首倒下,“噗!”一腔热血一冒。石秀把刀上的血迹在迎儿的衣服上揩擦干净,端着刀,望望杨雄:我的杨大哥啊,现在迎儿是杀掉了,底下就看你舍得舍不得杀老婆了。“杨大哥。”“三兄弟。”“现在迎儿已经死了,奸夫已被小弟杀了,只剩下嫂嫂了,谅她今后也不敢再作坏事了,你老是不是把她带回去,今后好好过日子,这两起案子都由小弟来承担,你老三日后去报官,就说已经查出案子是小弟作的,但是人已逃往他乡,下落不明,谅官府一时也不能把小弟怎样,小弟就此少赔了!”“哟,三兄弟,你这是讲到哪里去了!哥哥为英雄,为汉子,原先是不明真相,现在已真相大白了,怎么能和她这样的女人再做夫妻?况且这个狗贱蹄子心狠手毒,哥哥今天不杀了她,日后还是要吃她的亏。三兄弟,哥哥这次讲话是算数的,你等着,待咱来收拾她!”杨雄说着,端刀直奔潘巧云。

  “啊呀!大郎饶——命!”潘巧云本来是仰在地上的,这时候身子一拗,两只手一伸,还想来抱杨雄的腿。不过,这次杨雄没有让她抱。杨雄眉头一竖,眼珠子一翻:“狗贱蹄子,不要琐碎!”刀一起,“嚓!”潘巧云人头落地,尸首倒下,“噗!”一腔热血一冒。杨雄把刀上的血迹在潘巧云的衣服上揩擦干净,把刀朝腰带上一别,把外面的长衫的风袢一扣。“三兄弟,这一来事情都办完了,咱们下面怎么办?”“好!”石秀点点头。这才是英雄汉子,才是我的杨大哥。“咱们一起走啊。”“且慢。昨天哥哥问,咱们把事情办完了以后到哪里去,你说有个好去处,但是没有告诉哥哥是什么地方,哥哥也不怪你。现在事情办完了,你可以告诉哥哥了吧,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好让哥哥放放心。”“不瞒你老,昨天小弟是怕你变卦,所以没有敢说出来,今天你老不问小弟,小弟也要告诉你老。你还记得咱们在小饭店里商量开店的那天,不是有两个人来找小弟的吗?”“不错。”“他们给了小弟一锭十两的黄金。”“不错,哥哥瞧见的。”“你老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你兄弟不是对哥哥讲过嘛,说他们是你的同乡,当初向你借过钱做生意,特地来找你加倍奉还,所以给了你十两黄金。”“不对,那是小弟当时不便将实情告诉你老。他们二位并不是小弟的同乡,他们是从水泊梁山来的。”“啊!”啊咦喂,乖乖!杨雄吓了一跳。原来是梁山上来的大王!“其中一位姓戴,叫戴宗。”“哟,就是人称神行太保的戴宗?”“对了。还有一位叫锦豹子杨林。他们二位特地来邀请小弟上山去共聚大义,并丢下了一锭黄金作为聘礼。小弟当时还拿不定主意,就暂且允他们秋末冬初上山。事到如今啊,小弟想来想去,你我只有投奔梁山去栖身。杨大哥,你老说,到梁山可比你在此地当马快都头,比小弟在此地卖柴,要高明十倍、百倍?”“嘿,嗨嗨嗨嗨,好!”杨大爷心里并高兴哩:啊咦喂,罢了罢了,我家这位三兄弟在外面的名声大哩,连梁山上的大王都看中他了,还特地派人来请他上山。算了,上梁山就上梁山!我当的这个马快都头确实也不是个好差事。梁山虽然名声不大好听,但他们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许多在朝廷做官的英雄豪杰都上山了,何况我杨雄?“三兄弟,那咱们就不必耽搁,早点动身。”“好。”石秀的这口刀还抓在手上哩,正准备往腰里别,忽然听见有人一声喊:“杨、石二位哥,慢走啊!”杨雄、石秀一听,吓了一跳。

  是哪个喊的?还会有旁人嘛,是时迁时二爷。时二爷雅得很哩,在树上看“戏”一直看到此刻。开始看不懂,有些糊里糊涂,后来全清楚了,原来是为了一起通奸的事。上次石老三杀的和尚是奸夫,现在是杀的淫妇。时迁心里有话:杨大爷啊,平时看你倒是一筹英雄豪杰,哪晓得你还是一个活龟,娶了这么个不贤的老婆,这时候听他们两个人商量,说要去投水泊梁山,时二爷心里好欢喜,啊咦喂,我时迁早就想上梁山了,只恨无人带领。我的这副模样又不大好看,天生这副鬼形,叫人看了不讨喜,我自己一直不好意思去。难得石秀今天要上梁山,梁山上的人又非常器重他,特地派人来请过他的,我何不沾他的光,叫他把我一起带上梁山?有他带我去,我还不笃定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嘛!所以时二爷喊起来了:“杨、石二位哥,慢走啊!”杨雄、石秀吓了一跳,杨雄有些害怕,不晓得是什么人喊的,望望四周又望不见人。石秀还好,听听这副尊嗓好像是那位宝贝邻居。“是时二兄弟吗?”“对了,是咱。”“你在哪里?”“你把头抬起来就看见了。”石老三抬起头来一望:啊咦喂,宝贝在树上哩。要不是他说话,这么多的树枝、树叶挡着,还不容易看见他哩。以前这位宝贝邻居说是住在我的对门,我一直到今儿都不晓得他公馆的门朝东还是朝西。啊呀,坏了,看来时迁在这个地方已经多时了,何以见得?刚才我放在古基上的和尚头老是被人换了方向,除了他以外,决不会有第二个人玩得出来。既然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这块了,那我们刚才动手杀人的事,他也一定全望见了,杨雄一望是时迁,心里更急,因为时迁认得他,晓得他是马快都头,还曾经前后送过他一百五十两银子,现在亲眼望见他杀老婆,万一去报官怎么得了?杨雄一想:现在没得办法,只有先向他打个招呼。“呔!时二兄弟,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时二兄弟,你可不要笑话哥哥。”“嘿,杨大哥,你老讲到哪里去了,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好!这么说,你兄弟真是个朋友。”“且慢哪,刚才听二位哥讲,说是要去投奔梁山?”“不错,咱们是准备上梁山,因为梁山曾经派人来请过三兄弟。”“不瞒你们二位哥讲,我兄弟久慕梁山的大名,早就想投奔粱山了。只恨无人引荐。今天能不能借二位哥的光,带兄弟一起去投奔梁山,做个大王?”杨雄一听,心里有话:好极了,既然你也想上梁山,就把你带着一起走,多一个人又不要紧,免得叫我们不放心。“三兄弟,就把时二兄弟带着一起走,你看怎么样?”石秀眉头一邹,把杨雄望了一眼:我的杨大哥啊,你怎么想得起来说这话的呀?你这个人太老实,太好说话了。虽然人说梁山是强盗的窝巢,但是山上的大王都是些有来历的,都是些正派人,都是些英雄豪杰,哪个站出来不是相貌堂堂,武艺高强!他们请我石秀上山,是因为闻我的名。我把你杨雄带着,是因为你在外面也有一些声名,人都晓得有个病关索杨雄。你晓得他是个什么人?他形容丑陋,行为鬼祟,来无影,去无踪,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他住在哪块,他是个活贼扒儿手啊!能把这种人带上梁山吗?连我们的声名也被他带坏了哩!杨雄见三兄弟脸色不对头,晓得他不赞成,也就不罗嗦了。

  石老三一想:让我来跟他谈谈,最好劝他不要去。“时二兄弟,你也准备上梁山?”“对了。”“啊呀,时二兄弟,不是咱们弟兄不愿意带你去,你是知道的,咱们弟兄作了案子,杀了人命,非离开此地不可,实在没有法子,才到梁山去栖身。梁山这个地方,不管怎么说,名声不好听啊,是强盗的窝巢。你时二兄弟在此地不是混得很好吗?你何必要上梁山呢!”“唔,好啊,你们是不愿意带咱去?”“不是不愿意,我看你还是在此地混混的好。”“好好好好,这么说,你们二位哥就请吧。”“不过,有件事要请你兄弟帮忙。”“什么事啊!”“咱们弟兄作的案子,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咱们弟兄知,咱们走后,你兄弟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嘿,这件事就对不起了。跟你们讲明白,你们前脚走,咱时迁后脚就进城去报官,派大兵来抓你们!”“啊呀!时二兄弟,那你就不够朋友了!不管怎么讲,咱们总是相处了多时的邻居,临分手的时候要留个交情。这件事还是请你兄弟不要讲出去为好。”“不讲也行,那你们就带咱一起上梁山。”“我看你不必上梁山。还是在此地的好。”“那咱就去报官。”“你去报官,那咱们就没有命啦!”“那就带咱上梁山。”“你不上梁山,在此地不是很好吗?”“那咱就去报官。”石老三把时迁望望:“啊噗!”忍不往来火了。可要死啊,我就被你揢住啦?啊!不带你上梁山,你就要去报官;叫你不报官,就要带你上梁山?好的,你居然跟我石老三玩这一套,你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容气了!对不起,我们弟兄已经杀了四个人了,再添一个也不要紧,不如顺带把你也办掉!“时二兄弟,你一定要咱们带你上梁山,你不能老蹲在树上啊,在树上怎么走啊?快下来吧!”“好,咱下来。”说着,时二爷脚尖子在树枝上一踮,“得儿——噗!”一个猫儿落地的架式,从树上蹿下来了。他才落地,石秀来得快哩,右手的这口大朴刀朝起一抬,认准时二爷的脑袋,“着!”“呜!”一刀砍下来了。只听见刀口底下:“哇!”时二爷一声鬼叫,石秀的刀背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下子,时迁没得了。到哪里去啦?他倒又上了树了。换第二个人,石秀这一刀无论如何让不掉,时迁怎么让得掉的?时二爷这个人绝顶的聪明,他听石秀的口气,晓得他不愿意带他走,叫他下树可能是存心不良,另有用意,心里已经有准备了,加之他的轻功又好,脚才落地,看见石秀的刀砍过来了,嘴里叫了一声“哇”,随即身驱往左一偏,足尖一踮,右手在刀背上轻轻一捺,又蹄身上树了。当时其快如飞,连石秀都没有看得清楚。

  时迁到了树上:“嘿,石老三啊,你太不够朋友!”“啊呀!”石秀抬头一望:可要死啊!居然我这一刀被他让掉了。手脚有多快啊,他倒又上了树了。石秀再一想:啊呀,我看错了人了。我先前以为时迁不过是个偷鸡摸狗的活贼扒儿手,会一点轻功,哪晓得看人不能以貌取人,这个人不简单哩,武艺要比我们高明得多。不谈旁的,就谈他刚才这一着,我们就玩不起来,我们只有硬斩硬垛的功夫,没有他这种飞檐走壁的本领。就凭他这一身的轻功,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据我所知,梁山上人才虽多,大多数都是些虎将,都是玩的硬功,玩这种轻功的恐怕还没得。我如把他带到梁山上去,倒也是个宝贝,梁山上的人不会不要他。好,就带他一起走。

  石秀拿定了主意,把刀往腰间一别:“时二兄弟,刚才哥哥是和你闹了玩的,是试探试探你的武艺的。不瞒你讲啊,梁山上的人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武艺高强,哥哥和你虽是邻居,但不知道你的武艺如何,所以刚才先试探你一下。现在哥哥知道了,你兄弟的武艺确实是不错,哥哥也就放心带你上梁山了。请你兄弟下来吧。”“嘿,咱不下来了。”时二爷心里有话:对不起,我不上你的当了,“你快下来啊!”“咱不下来!”“你不下来,那就不能怪哥哥不带你上梁山,是你自己不要去的。不过有一点要和你兄弟讲清楚。咱们走了之后,你千万不能进城去报官。”“嘿,那办不到,你们前脚走,咱后脚就去报官。”说着,时二爷在树上摆了个架子,左腿直立,右腿一悬,左手护着右手的手腕,右手两个指头勾着上头的一根杈枝,这叫“猿猴坠枝”。意思是:你们一走,我就下来了。石秀一望:“这就是你兄弟的不是了,你刚才讲道,如不带你上梁山,你就去报官,现在答应带你上梁山,你又不去了,还说要去报官,你兄弟讲话怎么不算数啊!”“那是你刚才讲话不算数,咱现在不相信你了。”“咱刚才讲过了,那是和你开玩笑,试探你的,现在讲带你上梁山是真的,你兄弟怎么不相信呢?”“要咱相信也不难。”“你讲怎么办?”“咱们三个人来结拜金兰。”什么叫结拜金兰?就是结拜为把兄弟。在古时,结拜弟兄是件了不起的事,结拜过的弟兄比亲弟兄还有义气。所以时迁提出来要结拜金兰,结拜下子就放心了。提到结拜金兰,石秀心里也愿意,杨雄更没得话说。“好!咱们就结拜金兰。不过,你兄弟还是要下来拜啊,在树上怎么拜法?”“咱就不用下来啦,马虎些,咱在树上拜啦。”石秀也只好随他了。石秀跟杨雄过去的拜过的,现在多了一个人,再拜一次。两个人并排站下来,面对东南方,朝下一跪。时迁望见他们跪下来了,也就把两条腿一环,悬在半空颠了几颠,表示也磕过头了。三个人的年龄以时迁最小,他是小弟弟。莫忙,你说书的把结拜弟兄说得太简单了,现在虽然没得这一套了,听说从前的人结拜金兰着实热闹哩,要请客摆酒,点大香大烛,敬拜当初桃园三结义的刘备、关羽、张飞像,结拜的人要一起跪下来磕头发誓,说什么“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官同做,有马同骑,如有三心二意,不得好死”等等。不错,不过那种拜弟兄不见得就义气,说不定三天以后弟兄几个打麻将,为了一张牌,能把头打破了。他们三个人结拜弟兄,虽然仪式简单,但是弟兄之间从此以后生死与共,胜似同胞手足。

  三个人拜过之后,杨、石二人朝起一站。石秀招呼时迁:“时二兄弟,你下来吧。”“来了。”既拜过了,时迁就放心了,“得儿——”一个“猫儿落地”,从树上下来了。究竟什么叫“猫儿落地”?从前的人打拳练式,有许多本领最初都是向动物学来的,如什么“猫蹿”、“狗跳”、“猴拳”,“猫儿落地”就是学的猫儿从高处往地上蹿的一种本领。诸位可曾听说过猫子跳下来跌死了,或者摔伤了的?没有吧?“狗跳”是一种躲让的本领,你如拿棍子打狗,除非你从后面出其不意来一下子,如在迎面打他,打来打去打不到他身上,他躲让的本领一绝。至于“猴拳”,学的人很多,要能真正学到家就了不起了。时迁到了地上,“噗!”朝起一站。“二位哥。”“咱们就赶快动身吧。”“且慢。请问二位哥,你们上梁山可有什么晋见之礼?”“没有。咱们也没有准备。”“我兄弟有两件宝贝,可作晋见之礼。”“好啊。”石老三心里有话:这个再好没得了,不管是哪一个人的宝贝,送给山上就等于我们弟兄三个人送的。“你的宝贝在哪里?”“在家里。咱回去拿。”石秀一听:好极了,我到今儿都不晓得你府上在哪块,倒是要趁这个机会去瞻仰瞻仰哩。“好啊,时二兄弟,哥哥顺便去拜府。”“啊,不敢当。”杨、石二人准备跟他走了,哪晓得时迁不走,在古墓面前这边望望,那边望望。

时迁望什么东西?他在这块找大门,大门没得了。原来石秀铺在墓上的袈裟,无巧不巧正好挡住他的大门。时迁记得大门的方向,仔细望了下子,望出来了,手一抬,把袈裟往上一掀:“二位哥,请啊。”石秀一望,莫名其妙:墓上瓷盘口大的一个洞,这难道是大门?“时二兄弟,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兄弟就住在这个里面。”啊咦喂!石秀这才明白:怪不道他说是住在我对门的邻居,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的公馆,原来他根本就没得房子,住在这个古墓里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再望望方向:对的呀,我的房子在山脚下,他的古墓在半山,洞口正好对着我的门口,不是对门邻居吗?“二位哥,请啊。”“时二兄弟,不了,咱们就在门口候驾吧。”杨雄、石秀心里有话:你家孙子才进得了这个门哩!瓷盘口大的一个洞,莫说是人,连这颗头也不容易进去啊!倒是要望望哩,看他怎么进去法?时二爷把右膀一伸,头朝右膀一搁,雁头别翅的架落,脚朝外头一踮,“噗!”进去了。石秀一望:“好!”这种功夫,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看他周身的骨头就像软的一样,而且连一点声音都没得,怪不道人称他轻脚鬼,果然名不虚传。时二爷进去之后,杨、石二公就在洞口朝里望,哪晓得什么都望不见。什么缘故?洞口太小,又被他们两颗头挡住,不透光,里面漆黑。本来这座墓里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的黑的,时二爷从来不点灯,因为他是夜行眼,越黑越看得清楚。

  在墓里石床旁边的一张石凳上,放着一个黄布包裹,里面就是那两见宝贝。时迁把包裹一拿,把没有用完的金银、细软在身边收好,另外就只有他吃了剩下来的糕点、果子之类的东西,他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这一刻也不要了。他在里面的时间并不长,石秀在外面已经着急了:不是旁的,现在先后四条人命撂下来啦,要赶快走。“时二兄弟,你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你快出来啊!”“知道了,来啦。”“你怎么还不出来啊?”“出不来了!”“啊,怎么啦?”“嘿,二位哥,你们把咱的大门挡起来了!”“喔,不错。”我们两个人的头把洞口挡起来了。杨、石二人把头一偏,时迁先把黄布包裹递出来:“先把宝贝接过去。”“好。”石秀把包裹接过来。时迁接着从里面蹿蹿出来,把黄布包裹拿过去朝腰间一扎,这一刻没得工夫给他们细看了。“时二兄弟,咱们走吧!”“走!”三个人从古道下山,直奔大路而去。这个地方的两条人命,还有石秀摆下来的“古董”摊子,他们都撂下来不管了。

他们走后,在翠屏镇等候杨雄夫妇的四个轿夫吃过饭之后,就在小饭店门口等了。左等不见人来,右等不见人来,一直等到太阳偏西,还是不见人影子。四个人一商议:恐怕是大娘子鞋尖足小,在路上走不动了,我们不如去迎他们吧。四个人倒是出于好心,抬着空轿子一直迎到翠屏山脚下,也没有迎到一个人。四个人干脆把空轿子抬上山,到了庙门口,一望,庙门倒关起来了。出家人有三早,哪三早?起得早,吃得早,谁得早。他们就上去敲门。庙里有个小和尚把门一开:“施主有什么事?”“我们是来接人的。”“接什么人?”“城里衙门里杨雄杨大爷和他的夫人,还有一个小丫头,今儿到你们庙里烧香还愿的,到现在没有下山,我们是特地来接他们的。”“咦,今天好像没有看见他们来嘛。这时候我们庙里一个外人没得。”“咦,奇怪了,人到哪块去啦?请小师父再问问当家师好吗?小和尚禀报当家师,当家师也惊起来了,因为翠屏山这一带路旷人稀,常有野兽出没,他们会不会走岔了路,被野兽吃掉了?当家师就叫庙里的和尚跟四个轿夫一起找,从庙里找到庙外,从山上找到山下,最后找到古墓这个地方,一望:没得命了,不但大娘子和小丫头被人杀了,还有两颗死人的人头以及袈裟等物。这时候天已经要黑了,来不及进城了,四个轿夫就在庙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四个轿夫进城报官。官老爷一听:哦?几天前杨雄家后门口两个人被杀,有身子,没得头,现在翠屏山有两颗头,没得身子,另外又杀伤了两条人命,是杨雄的老婆跟小丫头。杨雄本人昨天一天没有跟我照面。很明显,这两起案子是互相关连的。老爷随即坐轿,带着执事等人赶到翠屏山,先叫仵作子验尸,验过和尚头之后,老爷心里有数了:前后两起案子是一件奸情案,这两个人大概是杨雄杀的;前首被杀的两个和尚,大概是跟潘巧云有来往的,这事早就耳闻了。和尚是什么人杀的,只要抓到杨雄就晓得了。老爷坐轿回衙,派人去告诉潘太公。可怜潘太公哭得死去活来,要官府代他女儿报仇。老爷看他可怜,私下劝他:这是一起奸情案,你对你女儿的行为不见得不清楚,大概事情被你女婿杨雄发觉了,就把她们杀了,所以这起案子归根结底是你女儿惹出来的。你呐,年纪这么大了,要保重些。当然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现在杨雄已经逃走了,我们当然要捉拿杨雄。潘太公一听,只好点点头。他心里也有数啊,恨来恨去只恨自己女儿不好。幸而潘太公年纪虽大,精神还好,拿些钱出来请人帮忙,代女儿和迎儿收尸入殓。随后他的生活由邻居帮助照应,百老归天,由他去了。裴如海和籁和尚虽然人头找到了,还是没得人来认尸,只好由官家备两口薄皮棺材把他们埋掉拉倒。

  老爷当天不耽搁,随即派人寻访捉拿杨雄。奉命捉拿杨雄的伙计想起了石老三,他和杨雄是要好的结拜弟兄,就找到石秀的住处来了。哪晓得石秀也不知去向。伙计随即又禀报官府。老爷一想明白了:这个案子大约是他们弟兄两个人合伙做的,要不然怎么会两个人一起跑掉了呢?而且翠屏山杀人的地方离石秀的住处不远,两颗和尚头也是在那块出现的。于是官府命人四处张挂图像,捉拿杨雄、石秀。他们到哪里抓得住杨雄、石秀,这时候杨、石二人和时迁已经下去远了。

 第四回 石秀搬兵

一、夜投祝家庄

拼命三郎石秀、病关索杨雄和轻脚鬼时迁一行三人,离开了翠屏山,一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今日已抵达山东兖州地界,离水泊梁山还有三百多里大路。石老三心急如火,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奔梁山。因为戴宗到蓟州约请他的时候,石老三允定戴宗秋末冬初准上梁山。现在已时交冬令,日渐短,夜渐长,这要跑到哪一天才能到梁山?三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好放“夜站”,光靠白天走不行。既然章程已定,在一家饭店里吃过晚饭,算清了帐,赏几个钱给小二,急匆匆复行奔大路。

  你们放“夜站”倒也不妨事,理当要把天气看一看,天气会不会变,能不能放“夜站”。这一点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刻出了镇头,上了大路,走着走着时间不早了,已经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见鼻子。正走之间,忽然听见“呜——”东北风越刮越紧。时交冬令,东北风一紧,坏事,晓得不是要下雨,就是要下雪。果然不错,没有一会儿工夫,就在风尾子上头,星星洒洒地来了。石老三一看:不好!为什么事?天上下小毛毛雨了,哪晓得后来雨越下越大,地上又潮又烂,走路又跐又滑。三个人身上衣服都湿透了。特别是杨、石二人,这个罪受大了,走三步,“不好!”“拱——!”一个跟头。爬起来再走,走了没有到五步,“不好!”“拱——!”又是一个旁插子。爬起来再跑。“唉!”杨、石二人一边走一边不断叹气,嘴里还叽咕着。叽咕什么?“早知道这种鬼天气啊,就不放这个夜站了!”他们两个人心里正在着急,时迁忽然在旁边一阵笑,这一阵笑还不是一般的笑,是从肺腑里笑出来的:“哧——嘿嘿嘿嘿……”石秀一听,心里更来火:我们已经气成这种样子,他居然还在那块笑!“哪一个发笑?”“啊,是咱老时啊。”“是你啊,你笑什么?”“我不笑旁的,我就笑二位哥。”“笑我们哪,为什么要笑?”“我笑你们当中平坦的大道不走,偏偏要走那坑坑洼洼的地方。”“什么?”石老三一听:奇怪了,从他这话音听得出来,当中平坦大道不走,偏要走旁边坑坑洼洼的地方,照这一说,他都看见罗?“且慢,时二兄弟,你瞧见了吗?”“当然啦,老时看得清清楚楚。”“哎,你早不讲嘛,早讲嘛让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就跟着你跑。”“嗯,好哇!让老时来领路。”时迁在前,杨、石二人跟随在后。两个人倒也不怕他笑,就拽住他的衣角朝前走。时二爷走着嘴里招呼着:“哎——!二位哥留神,就在左边,有一根树枝,不要刮了脸。”石老三心里不服气:我们脸对脸都看不见鼻子,他居然连根树枝都能看见,左右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活见鬼!伸手一摸,果然不错,左边确实有棵老树,树上有一根树枝横在路心。忽然,时迁又喊起来了:“二位哥,小心,右边有个水塘。”石老三心里还是不服气:看见上头有树枝倒也罢了,底下有水塘他也能看得见?倒要看看哩。人朝下一蹲,就弄右手来摸,果然有水,不但有水,用手稍微刮两下子,“嘁呱嘁呱……”还听到声音哩,真是个水塘。佩服!佩服!

  刚才时迁一点不是随嘴讲来,他确实是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旁人看不见的时候,他的眼睛最来神;旁人看得最清楚的时候,他反而看不大清楚。这件事他们不晓得。石老三从心里服他了:“时二兄弟,你既然看见,那么就请你到高处去瞧瞧,前面有没有村庄、镇市、树林子,有户人家也行,我们就可以借住一宿,避避雨,明天再走。你看怎样?”“好啊,杨、石二位哥,请稍等片刻。”话音未落,时二爷两足尖一踮,腰一哈,上了旁边的一颗老树了。到了树梢顶上,他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式,就入神地望了。只望见远处七八里路外有一座村庄。“啊呀!”时二爷一想:要是告诉二位哥,七八里路外才有村庄,他们一定要嫌路太远了,说不定就不肯走了。再一想:嗯,我何不骗他们下子?用得。时二爷随即把身子一缩,一个纵步,又从树上落了下来:“杨、石二位哥。”“怎么着?”“我刚才瞧过了。”“你望过啦?前面有没有村庄、镇市?”“啊,有啊!离这里二里路,路旁边就有个村庄。我们可以先到那个地方去,同人家商量借宿,明天再走。”“好!”石老三一听,只有二里路,心里话:二里路跑起来快啊。“走呀!”三个人走了一会,匡约有二里路了。“哎,时二兄弟,二里路差不多到了吧?”“嘿嘿……咱刚才是远路近说。告诉你们,还有二里半。”“啊!还有二里半?”罢了,你刚才是远路近说,是安我们心的。好,就再跑二里半吧。走着走着,二里半又差不多了。“哎,时二兄弟,二里半到了吧?”“嘿嘿……二位哥,还有三里呐!”石老三一听:可要死啊,刚才他是骗我们的呀!二里加二里半再加三里,他一眼能望七八里,真正是夜行眼!佩服!

  正走之间,忽然“呜——”只听见风刮得呜呜的。什么道理?哪晓得前头有座大树林。但凡有树林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只要一刮风,树木乱吼,风声就显得更大。石老三再定神一望,前面是座大树林,满眼看不见一个村庄。“时二兄弟,哪里有村庄啊?”“嘿嘿……你不要急,在树林子后头。”“啊?”石老三心里有话:在树林子后头啊?可要死啊,村庄被树林子挡住,他居然都能看见。石三郎抢步就进树林。杨雄手一抬:“哎,三兄弟,且慢!”“嗯?”石老三脚步停下来了,“杨大哥,为什么不能进去?”“三兄弟,树林这么大,说不定里头有埋伏啊,你要小心点。”“唔。”石秀点点头:我家杨大哥不愧是在公门里当马快都头的,他的见识比我大。是的呀,一般的来说,树林子一大,就好打埋伏。前面这个村庄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村庄,说不定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一般的大户人家凡是有树林子的,常常在树林子里头设有护庄的埋伏。他有经验,这一刻我应该听他的话,不能瞎朝里头跑。于是,三个人就在这块站定了,入神朝里面望。啊?只看见远远的有个灯球,有亮光。既然有灯球,就一定有巡更的人咧。石老三随即打招呼:“哎——庄上爷,我们是赶路的,因为遭了雨,准备到贵庄借住一宿。庄上爷,行个方便哪!”石三郎话音刚落,只听见树林子里有人回话了:“来人不要进树林啊,树林子里头有埋伏哪!”石秀一听,更佩服杨雄了。杨大哥确实是有经验,料事如见。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一头杵进了树林,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石老三这一刻就站在这块,等待刚才跟他们打招呼的这一位仁兄。

  只看见这一盏灯火啊摇摇晃晃,忽隐忽现,渐来渐近。来人快到树林子口,石三郎望时二爷手一招:“过来,过来,过来!”就势把时二爷朝背后一藏。为什么叫时迁到他背后来?不是旁的,因为人家是乡间农人,胆小啊。凡是胆小的人,他就要先望你是副什么样子。他倒不是看你好看难看,是看你是个什么人。像石老三跟杨雄两个人,是个为武的,样子不丑,五官也蛮端正,不管什么人看见了,总不会把他们当作个歹人。但是,时迁这副模样,就能给人看了吗?一脸活贼扒儿手的样子,人家被他一吓,肯借宿也不肯借了。所以石秀赶紧把时迁藏到身后头来。

  再看来的这一位,头上戴了顶斗篷,身上披了件蓑衣,左手拿着一盏高挑子。高挑子是什么东西?就是灯笼,因为灯笼柄子比较长,所以取名叫做高挑子。只看见灯笼泡子上头有两个红字:“夜巡”。石秀一看,心里明白了,灯笼上既然有“夜巡”二字,足见得这个庄子不是寻常的庄子,可能有什么军务。一般乡间农人,即使有钱的大户,请几个人来保家,树林子里头有点埋伏,也不会在灯笼上用“夜巡”两个字的。再望望他右手抓着一把挠钩,这一把挠钩看来是防身用的。石老三一想:不管他有没得军务,也不管他是何许人,我们跟他素不相识,今天只不过是暂借一宿,明天就走了,他的事跟我们毫不相干。

  石老三双手一并:“请问,庄上爷尊姓大名?”“哎,不敢当,我兄弟姓戴,单名是个雄字。”“噢,原来是戴雄戴爷。”“且慢,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行路的。因为贪赶路程,中途遭雨,准备到贵庄暂借一宿。”“敢问,你们姓甚名谁?”“我兄弟姓石叫石秀,他姓杨叫杨雄。”啊呀,石老三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对来人报真名实姓?不要紧,石老三已经想过了,他们是在北直蓟州杀的人,在翠屏山把潘巧云主仆二人杀死之后就动身了,而且在路上走得很快,现在已抵山东地界,离蓟州已经很远了,此地的人不会晓得。再说,就是风声传到了此地,乡间比较偏僻,这个庄子也不一定得到我们杀人的消息。今天如果报个假名姓,我们借宿要到明天一早才动身,这一夜下来,难免不闲谈闲谈,如若在说话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把真实名姓滑出来,倒反而坏事,所以不如干脆就报杨雄、石秀为好。“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从北直蓟州来的。”“噢。下来干什么?”“我们是下来办案子的。”“办案子?办案子有公事吗?”“有啊。”杨雄说着伸手就从兜子里头掏出来了。掏的什么东西?公事。嗨,还真有哩。当然啦,当马快的身上都有件把闲公事。这件公事不晓得是件什么事情,也不晓得是哪一天的,但是掏出来倒是叠角崭方,公事上还有颗鲜红的大印章盖着,好象是新的,其实啊,不相干。杨雄就把公事朝戴雄手上递:“哎,戴爷,你看,这不是公事吗?”戴雄只用眼睛一眄,没有伸手去接:“好了,好了,我看过了,知道了。”一眄就算看见啦?为什么不望清楚?嘿,他要认得一个字,我能跪下来赌咒。大字再大,哪怕斗大,扁担大的“一”字他都认不得。他说看过了,骨里是认不得。不看嘛就更好了,杨雄赶紧把公事朝身上一杵。“哎,戴爷,实在雨大天黑路难行,望你行个方便。”“戴爷,我们杨大哥也讲了,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住一宿,明天一早我们就赶路?”“嗯……实对你们讲,如果论理呐,是应该让你们住的。但是我们庄里头从来不让外人借宿,因为我们庄上竖起了大旗,招兵买马,要剿灭梁山贼寇,有军务。师老爷有令,不许把任何外人带到庄里头来。如若哪一个私下把人带进庄,让上面知道,命就没得了!”

  石秀一听,心里有话:噢,刚才看到灯笼上有“夜巡”二字,哪晓得是真有军务,这个军务就是要征剿水泊梁山。哼!我们先前以为你说的军务跟我们毫不相干,才跟你协商,你说行,我们就去住;你说不行,我们也不勉强。现在,你既然提到要剿灭梁山,我们今天还就一定要想法住到你们庄上去。因为我们现在是专程上梁山去的,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梁山人了,这件事情和我们大有关系,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探听一下庄里头的一些军情。等我们上了梁山,就可以把这些军情告诉寨主、军师。不等你们去征剿梁山,我们就可以来个先发制人,来打你们。今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反正我们是住定了,非住进去不可!不过,不能玩硬的,只有玩软的。怎么个软法?用钱哪!俗话说得好:“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只要多多的送他几文,保证稳而又准,会让我们住进去。“啡!”石秀从身上掏出来一锭银子:“戴爷,这锭纹银,你老收起来,不成敬意,只是略表我们弟兄的一点心意。”戴雄把银子接过来一望,心里暗暗高兴。高兴什么事?乖乖,这锭银子不小哪!足有十两上下。不过嘴里还要推下子:“哎,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呢?一则我们庄上有军务,师老爷有吩咐。二则嘛,你们这么做,我怎么好意思呢?”“嗨,戴爷,你放心,虽然你们庄上有军务,你们师老爷有吩咐,这叫做瞒上不瞒下啊。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赶路,决不会叫你戴爷为难。这锭银子是一点小意思,就算是我们交个朋友嘛!推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今天如果住客栈,也还是要给店钱呐。当然,这是说的小人话,戴爷,你可不要见气。”“唔——”戴雄抓住这锭银子,心里就在这块想了:按庄上的规矩来说是不许借宿。但是,我现时正急需钱用,身上又分文全无,今天这块银子倒来得正是时候,犹如雪中送炭。对!正如他们说的,来个瞒上不瞒下。现在师老爷在庄里头,他不晓得,我私下里留他们住一宿,今晚把他们悄悄地带进去,明天让他们早早的动身,人不知鬼不晓,谅来是不会出意外的。再说,他们又是办公事的,办公人还不就等于和我们是一家人吗?我们虽说不是什么做官的,总归现在竖起了大旗,招兵买马,征剿梁山,我们也可算是官府的人了。就这么办!把银子“啡!”朝兜子里头一揣:“哎,我们庄上从来没有给人借过宿,主要是怕梁山的奸细来。因为你们是办公事的,又是从北直下来的,偏逢天又下雨,人嘛总有恻隐之心,今天我斗胆破个例,给你们行个方便,让你们借住一宿。唔,你们看怎么样?”“啊呀,那就多谢戴爷了!”石秀点点头,心里着实欢喜。这个章程还就不错,上了古人的话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石秀正准备跟随戴雄进庄,忽然戴雄像看见鬼差不多,一声喊:“哎!什么人?”接着把高挑子举多高的,眼睛睁多大的,头伸多长的,盯着杨、石二人的背后望。望什么?杨雄、石秀两个人并排站着的,该派两颗头,怎么忽然之间又多出一颗头来的?这颗头是哪一个的?是时迁的。适才,石秀把时二爷拉到背后来,生怕他这副鬼相让人家看见了,当作个扒儿手,不肯留宿。时间不短了,石秀只顾跟戴雄谈心,啊咦喂,把个时二爷在后头急死了!他是把头埋着的,时间一长,实在埋得吃不消了,颈项脖子都酸了。耳朵里听他们谈话还在滔滔不断,心里有话:这个戴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罗嗦了这半天还不带我们进庄,让我来望望看。时二爷把腰杆子一直,头往起一抬,下巴颏子“嗒!”就朝杨、石二位肩头上一蹾,两只眼睛睁得滴溜滚圆,盯着戴雄。两个人忽然变成三颗头,你说戴雄害怕不害怕?石老三只好干脆把身子朝左边一让:“过来,过来。混闹了!你干什么?啊?——戴爷,这是我们的一个弟兄,是带他出来做眼线的。他姓时,名叫时迁。”“什么?是做眼线的弟兄?”“对,是做眼线的弟兄,是我们带出来的。”意思是叫他放心,是自家人。那么,这个“眼线”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们公门口人的行话,实际上就是告诉戴雄:他是个扒儿手。啊呀,这就不对啦,弟兄们在一起,不抬着混嘛,总要架住些唦,怎么能把兄弟的坏名报出来,直截了当地说他是个贼,不错,石秀也晓得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抬嘛,总要抬得起来,架嘛,要架得住咧!如果说时迁做的是正经事情,望望他这副尖嘴缩腮、翘八字胡子、比鬼怪稍微好看些个的样子,戴雄也不会相信,不如干脆就说他是个贼,这样反而不会叫对方疑心。一般来说,只要是带出来做眼线的贼,你就放心好了,他做贼也是过去的事,现在呢,洗手不干了,规规矩矩做人了。地方上如若出了个什么大盗案下来,一时破不了,马快都头找不到贼的窝巢,到了这个时候,就只有想办法请这种贼出来帮助破案,这叫“贼里寻贼”、“贼里找贼”。所以,石老三这时候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戴雄,这位兄弟是个做眼线的。戴雄一听,眉头一皱,嘴里咂了下子。心里有话:虽说是个做眼线的,但是总归还是个贼啊。心里头有点不大放心:“哎,你告诉他,到了我们庄里啊,要放老实点哪!啊?听见没有?”“这个你老尽管放心,他早已改邪归正了,决不会放肆的。”“好吧,跟着我来。”

  戴雄在前,三个人紧随在后,大步进了树林。一路弯弯曲曲,越走越深。石秀心里有话:乖乖隆的咚!今儿个幸亏杨大哥把我挡住了,不然的话就糟了。你看看这个树林子里头啊,埋伏重重。怎么晓得的?你以为戴雄在前头带着他们走,他们都跟木头人似的呀?才不是哩。石老三一路走,一路注意得很哩。这么弯弯曲曲的走,明摆着这个树林子里头有不少地方都有埋伏,有许多路还不能走。这些只有他们庄里的人晓得。

  穿过了树林,石老三抬头一望,隐约看见前面有个打麦场,这个打麦场很大,能容纳千把人,操兵走阵没得话说。再过去迎面有一座村庄,四面有庄墙,庄墙简直就跟城墙一样,又高又大。不过有一点不同:城墙有墙垛子,庄墙上头是一塌平。这时候庄墙上稀稀落落有几盏灯球,但是没得人。庄前有护庄河,庄门紧闭,吊桥高扯。这条护庄河的河面很宽阔,水势甚溜。护庄河这一边,在庄桥桥头附近有棵老树,树上各挂了一面大锣。这两面锣大哩!不是一般的大,比那个出会的头锣还要大出六套!旁边有锣槌子,这个锣槌子就有人头大。这么大的锣挂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用?这是号锣。有三件事发生了才能敲这面锣。哪三件事?第一是大敌来犯;第二是发现奸细;第三是有火警。除此以外,这面锣是一下子都不能敲,哪一个敲,哪一个犯法。如若这三件事当中的一件事发生了,敲这面大锣,锣大响声大,全庄处处都能听到,人人都能听到,大家就都能很快出来听令了。护庄河这边还有房子,沿河边一共有八十间庄房,桥头在当中,每边四十间。这些庄房里头都有暗门。暗门怎么讲?就是外人看不见门在哪里。这些暗门只有他家里的人有数,手一按机关就能把门开下来。石老三一边走着,一边看着,不由心里头暗暗吃惊:啊呀!这个庄上防守这么严,外人轻易不得进庄啊!

  戴雄领着他们,走完了上手四十间,又走到下手第八间庄房门口,戴雄手一抬,“得儿——”把门朝下一推。里头是一大间分为两小间。这一边的半间,迎面有一张土基炕,炕上还有张炕几。旁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两旁边有两张椅座,是两张小竹椅子。左边墙上有个竹架子,竹架子上头摆着个铜勺头。铜勺头还不小,里头有半勺子豆油,两根灯草。另外半间就是厨房,住在里头的庄丁户可以自己起伙。厨房里有两眼锅,还有一只大水缸,水缸里头装有半缸水。竹制的碗橱子里头摆的是一些碗盏瓢子,还有砧板、厨刀、筷子等等。还有扇后门,后门朝下一开,就是护庄河。

  戴雄跨进门,把灯笼朝旁边一放,代他们把油灯掭得亮些。又把高挑子举起来四处望望:“哎!你们那个做眼线的兄弟到哪块去啦?”为什么事又问到他?不放心哎,这个人总归是个贼哎。戴雄他心里头不踏实,时时刻刻要码住他点哩。石老三一望:啊咦喂,真的嘛,满眼看不见时迁,他死到哪块去啦?“时二兄弟!时二兄弟!”石秀连喊了两声。“在这块呐!”哪晓得时迁进了房间后,脚尖子一踮,已经上了炕了。房间里头不是灯光不亮吗,时迁天生不用灯,跳到炕上去三截子朝炕上一蹲,腰一哈,捻着八字胡须,两眼东张西望。听见石秀连喊他两声,他有点不大耐烦,就回答了一句:“在这块呐!”“啊,戴爷,你看,他不是在这里吗?你放心吧,他是绝不会放肆的。”“我告诉你,我们庄上有军务哩,先前就同你们讲清楚了,今天是凭交情,行方便,把你们放进来的,你要关照他放安分些。”“这个你放心,他跟我们在一起,是一定安分的。”“好了,没得事了,我走了。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们,如若有人来检点,你们就说是我戴雄带你们进来的,是我的亲戚,他们就不敢再多问了。”“好好好,多谢戴爷。”石老三听到这句话,心里好生喜欢:乖乖,戴雄在庄上恐怕着实有点个味儿哩!听他的口气,不管什么人来问,只要说我们跟戴雄是亲戚,旁人就不敢问了。大概庄上除去庄主,就数他最大了,唔,他一定是庄丁当中的一个头儿。我们今儿个倒是碰到个要紧的人了。

这边,戴雄掉过脸来才要出门,时迁蹲在炕上喊起来了:“哎——,石老三!”“怎么着?”“你把几个钱给这位戴爷,请他买一点米,做点饭吃吃,肚子饿啦!”“唔,不错!”石秀心里有话:时二兄弟这话有道理。是饿啦,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下来,而且路上又遭了雨淋,这时候又饥饿又寒冷,吃点东西下去,肚子饱了,身上也可以暖和一些。“戴爷。”“什么事?”“戴爷,我们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但是也没有办法。适才这位时二兄弟提醒了我,因为我们赶路心切,误了晚饭,现在肚子饿了,想把点钱给你,请你代买一点米,我们做点饭吃吃,暖暖身子。”“什么?买米啊?私自买卖军粮要是让师老爷晓得,我的头就要搬家了!”“啊?”啊呀呀!石老三心里有话,可要死啊!这个庄子看上去军规还蛮严的哩,居然把买点粮食叫私自买卖军粮。既是军粮,那就是上头发下来的罗。“对不起,戴爷,你就再行个方便吧。”“算了,我今天送佛送上西天,做好人就做到底了!我既然把你们带进来了,我们就叙叙交情,不谈卖的话,就把我自己的口粮省一点下来,算是送给你们吃,你看怎么样?”戴雄随即跑到厨房里头,“得儿——”把碗橱门打开,拎出来一个小蒲包,朝桌上一放:“喏,这是我平时省下来的口粮,今天就送给你们。”“啊呀!戴爷,不给钱怎么行?钱,我们照算。”“算钱啊?算钱,我就把它拿走!”“好好好,照这一说,我们就领情了。”

  戴雄掉过脸来才要走,哪晓得时二爷倒又喊起来了:“哎——,石老三!”“怎么着?你又喊什么?”“哎,石老三,饭是有得吃了,还没有菜哪!你把几个钱给戴爷,请戴爷帮我们买一点鸡鸭鱼虾,哪怕是酱小菜子也好啊!”“唔,对的。”是的呀,我们不能就吃白饭,不管荤的素的嘛,总要弄点个菜来过过口啊。“啊,戴爷。”“烦死了!烦死了!”戴雄心里有话:这些人真犯嫌哪!“又叫的什么事?”“戴爷,我们饭是有得吃了,但是没有菜。我们把几个钱给你,请你老代我们买一点鸡鸭鱼虾,如若实在没有,就随便买点什么,哪怕就是素菜、酱菜也行。”“啊?”戴雄一听,来了气了,“什么,什么?你们还要菜哪?还要鸡鸭鱼虾?真是异想天开了!适才你们在雨底下走的时候,哪里还想到要吃饭?哪里还想到要吃菜?现在,有地方住了,你们又要吃饭,有饭吃了,你们又要吃菜,还要鸡鸭鱼虾吃呢。不瞒你们说,我们这个庄子里鸡是有哩,只有一只宝贝金鸡,这是我们军务上用的,是一只报晓金鸡。万两黄金也不敢卖啊!你们太不知分量,太不知好歹,太不懂道理了!真不像话,贪心不足!”戴雄是个粗人,平时就非常蛮横。他骂过之后,把门一开,出了门,随手把门一带,走了。戴雄为什么走得这么着急?哪晓得他还有件急事哩,还有不少人在那块等着他哩,现在要赶快去。

  戴雄走了。石老三怄得肚肠子打结。气的什么事?你说说看,平白无故到被人家一顿教训,被人家骂得狗血喷头,怎么能不气呐?不过细想想,也不怪人家骂,人家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我们是太不知趣了。这是上时迁的当。戴雄走掉了,石老三就来教训时迁了。“嗦啦嗒!”把门朝起一闩,身子一转,望着时迁:“呔!适才人家讲的话你听见没有?你先前在大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上下着雨,你什么话也没有。现在有房子住了,又要吃饭;有饭吃了,又要吃菜,太不知好歹!太不知趣了!”时二爷把他望望,心里有话:好呐,这一番话是刚才戴雄骂他的,他接着又贩了给我,借沟出水,把气出到我身上来了。算了,他正在气头上,不必计较。石秀教训过时迁之后,跟杨雄朝桌子两旁边一坐,就朝桌上一伏,眼睛一闭。做啥?休息休息,养养神。怎么不烧饭吃的?怄气!吃不吃也不在乎了,肚子饿就把裤带子勒勒。时迁腿一挥下了炕:“哎——石老三,我们做饭吃吧?”“什么?叫我做饭啊?”头一低,又趴下来了。石秀心里有话:刚才我被人家平白无故教训了一顿,我现在还来做饭哪,气还没有消呢!人趴下来,把眼睛又闭起来了。时二爷想想:是的呀,他刚才被骂的气还没有消哩。不谈,来找杨雄:“哎——,杨大哥,我们来做饭吃吧?”“嗨嗨嗨嗨,时二兄弟,不怕你笑话,我在家里,都是你家嫂子做好了,盛好了,放在桌上,还要喊我,我才过去吃哩,嗨嗨,这做饭的事情,我看都没有看过,哪里会做呢?”时二爷朝他们望望,一个心里有气,一个不会,这下子要命了,三个人只剩了我一个了,再跟他们说也没意思了。想来想去:罢了,罢了!他们都是我的哥哥哎,三个人当中我最小,唉,小弟弟都要多吃些个苦咧,做饭的事情嘛,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一个人来了。他把小蒲包“嗒”一拎,身子一转,跨步进了厨房。今天如果石老三不赌气,跟他两个人一起做,或者杨雄稍微勤快点个,帮他一起来弄,有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时迁就不会闯祸了。

二、时迁偷鸡

时迁为什么不把灯拿到厨房里头来的?找话说哩!他要把灯拿得来,倒反而看不清楚,他就要这么漆黑的才看得清楚。我上文就交代过了,他是天生的夜行眼,四周越黑越好。像这个时候,哪怕锅膛门口爬个小蚂蚁,他都能看得出来是公的,还是母的。时二爷没有拿灯,拎着蒲包进了厨房。走到锅台面前,朝碗橱顶上望望,上头没得东西。手一抬,“得儿——”把碗橱门开下来,朝里头一看,里头全是碗盏家伙。“嗯?”再看看旁边,有东西哩。什么东西?有个糙头钵。拿过来,“嗒!”朝锅台上一蹾,把蒲包口朝下一扒,“哗……”就把米朝钵子里头一倒?什么米啊?小米。把小米倒进钵子里头之后,把蒲包朝旁边一放。时二爷捧着这个钵子,走到后门口,手一抬,“咋,得儿——”把后门一推,头伸出去一望:咦喂,咦喂!后门外有一层一层的石坡子,坡子下面就是护庄河。护庄河里头的水哗哗的淌,蛮溜的。时二爷再望望对过庄墙上,稀稀落落的有几盏灯球,没得人,人大概都在帐篷里头。时迁踩坡下来,到了水口,先淘米,淘过米之后,头抬起来望望天。这一刻天不但不下雨了,而且雨过天晴,星斗出来了。“唉!”时迁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天老爷不帮忙。天老爷如果帮忙,刚才不下这阵雨,我们就用不着到他们这个倒头庄上来借宿了。

  时迁淘好了米,踩坡上来,把后门朝起一关,把钵子朝锅台上一蹾,把锅盖朝下一掀,在水缸里头舀了两瓢水,朝锅里头一倒,把锅盖“嗒”朝上一盖。怎么不把米放下去的?哎,不能玩。什么道理?莫看煮饭,还大有讲究,煮这种小米饭和煮大米饭的方法不一样。如果煮大米饭,要把米跟水一起下锅,把水烧开了,等水烧干汤,而后把锅盖盖紧了,用小火慢慢地汆,把它汆透了,饭就熟了。但是煮小米饭千万不能这样子煮。怎么煮呢?要先把锅里的水烧开了,而后再把米朝开水里头一倒,再把锅盖盖起来,等到烧干了汤,再烧个柴把子就行了。你不要小看时二爷,他做家务事的经验足得很哩,这些个窍门他都晓得。时迁到了锅膛门口,看见这块有稻草,有柴枝,旁边还有火刀、火石。绕了个稻草把子,拿起火刀、火石,“嚓、嚓、嚓、嚓”几下子一打,火星子一阵冒,先把纸芒子点着了,接着再把稻草把子点着了,把稻草把子朝锅膛里一杵,作为引火,接着就架柴枝。时二爷还真是个烧锅的行家哩,你看这一锅膛的柴枝架得既对着锅底,还又空心。俗话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嘛。时二爷朝稻草上一坐,两手向胸前一抄,望着锅膛里头蹿蹿的火苗发呆,等锅里的水开。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隔壁一间屋里有人在那块喊:“叉!”“块!”“噢——”时迁点点头。隔壁有人在那块赌钱哩。怎么晓得的?因为这个“叉”、“块”是赌钱的人常喊的。在过去,赌钱的人多哩!那时候没有麻将,也没有扑克牌。赌什么东西呢?掷骰子。又叫“掷色子”。掷色子怎么掷法?十个八个人围在桌子周围,其中有一个人做庄,其余的人“下注子”,下注子就是押钱,下赌注。赌注的数目由各人自定,随你下多少都可以。如果玩三颗骰子,做庄的拿在手里,两只手抱空拳摇几下子,然后“哗啦”一把撂到碗里,掷的是“四、五、六”,做庄的就统吃,一把捋;掷的是“幺、二、三”,做庄的就倒楣了,统赔。所以掷骰子的时候做庄的要喊“块”,意思是统吃;赌客要喊“叉”,意思是统赔。也有的同时喊“幺二三”、“四五六”的,各人巴望什么就喊什么。有的人到了输急了,不光嘴里喊,脚还要在地上跺,还要用手在桌上“啪、啪”的敲,就差要把桌面子敲通了。

  “扑扑扑扑……”时迁忽然又听见隔壁有鸡子掠翅的声音。“嗯——?原来是只桃子!”哪块来桃子的?这是做小偷的黑话,称鸡子的叫“桃子”,叉鸡叫“捧桃子”。黑话多哩:偷鹅叫“夹大呆子”,偷鸭子叫“吊琵琶”,偷猪叫“邀黑虫子”。时二爷“嗯”了一声,什么事?他一肚子的不高兴,气还在肚子里鼓呢,恨不得要骂人。骂哪一个?骂那个戴雄。刚才石秀好言好语跟你商量,要把钱给你,请你买一点鸡鸭鱼虾,哪怕是素菜、酱菜也行。你戴雄说庄上只有一只宝贝金鸡,是军务上用的,万两黄金也不敢卖。来啊,我要问问你啦:喏,隔壁既有鸡子掠翅,足见得你庄上就不止一只宝贝金鸡,肯定还有其他的什么鸡、鸭。你是说谎,不肯帮忙。这个戴雄啊,是个“狗熊”!你哪怕就要跟我们多要几个钱,我们也照给哎,只要有得吃,我们不在乎钱。好哩,你既然是个半吊子,行!我们就认你这个半吊子办事。我时老迁有个脾气,说要就要,不管你隔壁是什么鸡,哪怕是你家的那只宝贝金鸡,我今天是吃定了!再说一句,你们这只金鸡是军务上用的,是对付哪一个啊?是想剿灭水泊梁山。我们现在正是去上梁山的,今天虽然人还没有到梁山,心早已到了梁山了,我们也可以算是梁山的人了。如果真的是那只宝贝金鸡,正好,我们先把他搭得来吃掉,让你们等鸡魂来报晓吧。哼哼!

  时迁随即手一捺,人朝起一站,绕过锅台到了碗橱旁边,望望板壁。一块块的板壁整整齐齐,看不出哪一块板是门。我上文就交代过了,这四十间全是暗门相通,暗门嘛当然就看不出来了,只有他家里的人晓得,板上有门的记号,一般的外人看不出来。不过,这种小机关瞒得住旁人,瞒不住时二爷,他是天生的神贼,不要说是暗门,就是再难找的机关,他也能找得到。这一刻,时二爷的眼睛就慢慢地顺着墙板一块一块的细瞧。“咹——”看出来了!你看迎面的两块板,上头有两块树节疤纹,底下也有两块树节疤纹,当中有一条细缝,就在这条细缝当中,有一道黑影子。哼!这一定是根手闩。闩住了怎么办?就没得办法啦?哪个说的!旁人或许没得办法,时迁的办法有的是。他衣裳里头左边挂着一只蓝布口袋,口袋里头鼓鼓揣揣,全是他做贼用的家伙,什么大拨子、小拨子、铜镊子、壁见酥等等,专门用来撬门、开锁、挖洞的。这一只口袋,他取名“多宝袋”,刻不离身。这当儿他伸手到多宝袋里头取了个小拨子,把尖的一头朝门缝里头一插,把当中的这根手闩“噼、噼、噼”轻轻的朝回拨。没得多大工夫,这根手闩就被他拨下来了。他轻轻地把小拨子朝多宝袋里一放,屏住气,悄悄地用手把暗门“吱嘎——”朝开一推。这“吱嘎”的声音是我说书的添的,否则不晓得门被推开了,其实时迁把这扇暗门推开的时候连半点响声都没得。时迁把头伸过去一望:乖乖!那边十间全部是通连的,中间的隔板全部下掉了。房里头有字画、搁几、条台、椅座、床铺、枕席等等,陈设非常之考究,还又干净。房子当中放了一张大八仙桌子,大桌子周围,乖乖,这一刻热闹哩。桌子有一个大碗,碗里有三颗骰子,大桌子四周围了大概有十头八个人。再一望:要死啊,戴雄也在这块哩!啊咦喂,这个人简直就像头“熊”,袖子卷多高的,手上抓住骰子。旁边的人一个个眼睛睁得像鸡蛋似的盯住这只大碗。骰子撂下去,“得儿——”在这块转。周围的人喊:“叉!”他就喊:“块!”哎,莫忙,这个庄子上既有军务,怎么还允许人赌钱的?全庄上只有这个地方准许赌钱,其他的地方如果有哪一个瞒着师老爷赌钱的话,就要按军规办罪。那么这个地方为什么又许人赌钱的呢?因为这个地方是专门喂金鸡的地方,怕这块的人大意瞛盹瞛着了,误了事。这只鸡子不是一般的鸡啊,是个活宝贝,比人还要难伺候,伺候它的人晚上不能睡觉。所以嘛,庄上的师老爷就准他们赌赌钱,免得瞛盹误事。

  时迁看见他们喊得筋暴暴的,只顾赌钱,一点动静也没发现,胆子更大了。跨步进了第九间,随即就朝地下一趴,一望,只看见房里正当中蹾了一只鸡笼。乖乖,这只鸡笼不是一般的鸡笼,笼子有大桌子这么大,也有大桌子这么高。做这么大的鸡笼干什么?因为这只鸡子大,鸡笼子小了鸡子在里头就不舒服了。这只鸡笼子不单是大,用的木料也非常讲究,周围一转还精雕细刻了许多图案花纹,油漆得亮锃锃。鸡笼门旁边放了一张方形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五个白铜的碟子,碟子里头放的是雪白的大米。这些大米也考究得很哩,一颗一颗整整齐齐,都是上手拣过的,不作兴有一颗残缺的,不作兴有一颗肮脏的,什么米稗子、稻壳子想找一颗都没得。原先是五盘子米,这一刻有个碟子已经空了,还有四个碟子里头有米。这些米是做什么用的?是专门喂鸡的。啊咦喂,人都吃小米,这只鸡倒反而喂大米啊?因为这只鸡子是宝贝,是只报更鸡,每天夜里从定更开始,每过一更它就叫一回,一直叫到五更。现在宝贝更鸡已经叫过一回了。每回叫过了,都有人过来喂它一碟子米,这一碟子米等于是犒赏它的。这只鸡是庄上有一年无意中得来的,庄丁们发现它能报更之后,随时就禀报庄主祝朝奉。祝朝奉得了这只鸡非常之高兴。自从庄上有了军务之后,各处要设更香,每次更香要派八个庄丁照应,开支很大。有了这只报晓金鸡,各路更香就可以全部裁掉了,节省了若干开支。因此庄主称这只鸡子为宝贝金鸡,把它养在南庄门的庄房里头,把这个地方就取名叫金鸡房。还特地派了八个庄丁,旁的事情不要他们做,专门伺候这只宝贝金鸡。这八个人都是双粮双饷。因为这只鸡子太宝贵了,所以鸡子吃得比人好,伺候鸡子的八个庄丁也都沾了鸡子的光。

  时迁趴在地上,施展他的蛇行法朝前爬。时迁的蛇行法普天下独一无二。只看见他两只手的手指头在地下踮着,两只脚尖子在地下撑着,肩头一左一右的摇着,手指头在地上这么一踮,两只脚尖子就在地上微微的一移,肩头越摇摆得快,两只手两只脚就越移得快,人就越游得快。哪里像一个人,就如同一条蟒蛇一般。游啊游的游到鸡子面前了。右手朝前一伸,轻轻地“得儿——”把鸡笼门朝下一开,再朝鸡笼子里头一望,乖乖!这只鸡子大哩,足有十多斤重,又肥又壮,身上的毛片闪光烁亮,五颜六色,实在是可爱。唉!恨哪!恨什么事?如果我们马上就走的话,这一只鸡子就舍不得吃了,就把它带了走了,这叫做顺带不为偷。上了梁山也可以把它算作晋见之礼,山上也可以用它来报更时。就因为我们夜里不好走,明儿早上又不好动手,这只鸡子只好今儿晚上下肚肥肠子了。

  时迁把鸡笼门朝下一开,哪晓得这只鸡子“咯咯咯咯……”一步一步朝鸡笼门口走过来了。鸡老大虽然是畜生,但是它也有灵性咧,它心里话:我定更叫过了,你们也喂过了。以往每次都是叫一回喂我一次,今儿笑话哩,一更还没有到,我第二次还没有叫,你们倒又把门开下来喂我啦?咦喂,咦喂!今儿是什么玩意啊?你们既然要给我加餐,犒赏我多吃一顿,对不起,我也就多扰你们一顿!所以鸡子就慢慢地朝鸡笼门口走过来了。到了门口,把头“嗒”朝外一伸,找米碟子了。时二爷看见鸡头伸出来了,把右手朝起一抬,两个指头“啡”就把鸡颈项一夹,“嘿!”微微地一拧劲,两个手指头就像一把钳子夹住鸡颈项。鸡颈项这个地方最不能吃苦,被人一夹,鸡子周身就难过,浑身的毛就朝起支了,叫也叫不出来了,两个翅膀就慢慢地朝下垂了。时二爷夹住鸡颈项,慢慢地把鸡子朝外拖。拖出来拎起来一望:嘿嘿,有趣哩!怎么有趣?怪不道这只鸡这么大的哩,是只“九斤黄”,再加上吃得好,养得好,当然长得又大又肥啦。时迁把鸡颈项在裤带子上绕了两道,“啡!”把鸡头朝腰里一别。被他这一别,杀鸡不要再动手,也不要动刀了。时二爷把鸡身子一捧,朝右边胳肢窝里头一夹,身子一转,施着蛇行法,慢慢地游到暗门面前,过了暗门,手一捺朝起一站,先把暗门轻轻地朝起一关,伸手到多宝袋里头把小拨子取出来,伸进门缝子慢慢地把那根闩朝前头拨,把门闩复行还原。

  时迁到了锅台面前站定,拎着鸡子仔细观赏。“哈哈。”越望越有趣,越望越舍不得吃。不吃?不吃又不能带了走,况且鸡子倒已经被他别死了。唉,只有狠狠心,再送它一刀。要再送它一刀做啥?要放血。时迁把鸡颈项上的毛“嗒,嗒,嗒”摘掉了几根,拿来一把厨刀,咬住牙齿,对准鸡颈项,“喀吱——”这一刀差点个把鸡头割了掉下来。把刀朝下一放,一手拎住鸡头,一手抓着两条鸡腿,让鸡颈项里冒出来的血朝钵子里头淌。只听见锅里头的水“咕噜咕噜……”已经滚开的了。时迁这时候手脚快极了,随即把锅盖一掀,把鸡子放到锅里两面一滚,拎住头跟爪子再把鸡身子捺到锅里一烫,拎出锅又朝冷水里头一捺,拿起来几大把就把鸡毛捋掉了,随手把鸡毛朝钵子里一塞。“咕噜咕噜……”锅里水又滚了。把锅盖又掀开来,把小米“哗——”朝锅里一倒,把锅盖朝起一盖。没得命了,这锅水是刚才烫鸡的水,就能煮饭了吗?唔,要跟时二爷在一起过日子,就这个样子,他不管脏不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只鸡子倒也不见得怎么脏,因为有八个庄丁整天在那块服侍它哩,经常还要代它洗洗抹抹,身上一点鸡屎都没得。

  时迁接着把鸡肚子用刀剖开,把肚里头的五脏全部扒出来,不要了,没得工夫来忙这些细巧货,朝钵子里头一撂。把锅盖朝起一掀,把鸡子“嗒”朝小米饭上头一放。不另外煨啦?嗯,就在饭上头一起玩清蒸了。倒也罢了,他这是两场小麦并成一场打,等饭熟了,鸡子也就熟了。时迁把锅盖盖好,绕到锅膛门口,添了几根枝柴。一刻儿工夫,只听见锅里“噼里啪啦”响了。时二爷头伸过去鼻子一闻:“嘿——!”鸡子差不多熟了,香味都出来了嘛。啊咦喂,恐怕还要把鸡子翻个身哩,鸡子太大了,不要玩个半边生半边熟。又站起身来绕到锅台面前,把锅盖掀开,一望:怪不道香的,鸡油已经汪在小米饭上头了。鸡子的一条腿支多高的。时迁想拎住这条鸡腿,把它掉个边,翻个身。哪晓得不拎便罢,一拎倒反而罗嗦了。他右手才把鸡爪子抓住,刚要朝起拎,坏了,什么事?鸡腿被他扳了掉下来了。“啧,正好!”时二爷心里一想:我本不想先尝鲜的,现在既然这条腿掉下来了,我不能把这条腿就拎在手上,只好就对不起二位哥哥了,我就先尝尝了。“嘎儿……”把碗橱门朝下一开,从里头拿了只青花大碗出来,再到盐钵子里头拈了一撮盐,朝碗里一放,把鸡腿在盐上一蘸,闻闻,乖乖,喷香!一刻儿工夫,一只鸡腿就全下了肚了。把骨头朝钵子里头一丢。鸡子用不着翻身了,饭也熟了。准备把鸡子捧起来放在青花大碗里,一望,掉了一条腿的这个地方有块破相。把它翻个身,掉个边,把有破相的这边朝下,把有腿的一边朝上,再把腿支高些。这个样子端上去,二位哥就看不出来只有一条腿了。接着,用锅铲子把小米饭跟鸡油一拌,把饭铲上来,盛到三个饭碗里头,锅底上只留一层锅巴。留锅巴做什么用?马上再把锅巴炕脆了,没事的时候,可以弄块鸡油锅巴嚼了玩玩。这一刻先不忙端上去,先炕锅巴。把锅盖朝起一盖,到锅膛门口又杵了个柴把子,听见锅里头“噼里啪啦”,香味出来了。唔,锅巴炕好了。时二爷站起身,跑过去把锅盖一掀,让锅巴透透气,要不然锅巴焐在锅里头就不起脆了。你看看,时迁在“吃”上的功夫多精!时迁拿了三双筷子,心里一想:是先端饭,还是先端鸡?如若是先把鸡端上去,等我再转身把饭端得来,恐怕他们两个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吃起来了;他们这两个人吃起来狼吞虎咽,恐怕不等饭到,一只鸡就要被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我去就没得玩了,只好啃骨头了。对,还是先把饭端上去。

  时二爷主意拿定,把鸡放在厨房里,先把三碗饭一端,筷子一抓,来到桌子面前:“哎,杨、石二位哥,吃饭了。”石老三抬头一望:“唉唏——!”叹了一口气。心里有话:刚才我把他教训了一顿,难为他居然还把饭烧出来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忙上忙下,淘米啊,烧火啊,还要把饭汆熟了。唔,时二兄弟这个人着实不丑,为人勤快、厚道。杨雄抬头一望:“唉唏——!”也叹了一口气。他叹这口气就不是石秀的想法了。他叹什么气?饭是端得来了,光有饭,没得菜,这种白饭怎么吃得下去?石老三听懂他叹气的意思了:你倒考究得很哩,这是什么时候啊!“杨大哥,你不要贪心不足啊,饭端得来已经很好了,饥来就好下饭哪!”时二爷在旁边把石老三一望,心里吓了一跳:咦喂,咦喂!石老三啊,你好聪明啊,你倒晓得“鸡来好下饭”啦?你又没有跟我一起到厨房里头去,你怎么晓得我搭了一只鸡子来的呀?其实时迁是贼人胆虚,石三郎说的“饥”字,不是鸡鸭的“鸡”,是饥饿的“饥”,时迁以为是鸡鸭的“鸡”。时二爷不敢耽搁,随即跑到厨房里头,把个青花大碗端上来朝桌子上一放,顺带了个盐碟子来。石老三望望:“时二兄弟,这是哪里来的?”“喔,这是老时捧了个桃子。”他跟石秀玩了句暗语。石秀懂他这句话,听了之后点点头。点头归点头,但是心里头总觉得在人家家里借宿,偷人家东西不应该。再回过头来一想:哼,只怪戴雄这个囚攮的太不像话。他如果刚才待我们好些,大家客客气气,我们把几个钱给他,他哪怕代我们买点酱小菜来,时迁要是再做这种事,我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现在我还不好怪时迁。杨雄一看:“啊呀,时二兄弟,我们是在人家借宿的,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来?如若被人家知道了,那就难堪了。”嘴里说着,手一伸,“啪!”把支在上面的一条鸡腿已经掰下来了,在盐碟子里蘸了两下子,朝嘴里一送,“唏呼唏呼唏呼……下次不可以啊!唏呼唏呼唏呼……我们已经跟人家打过包票了!唏呼唏呼唏呼……被人家知道了,我们不好交代啊!唏呼唏呼唏呼……”他一边说着,一边啃着鸡腿子。时二爷朝他望望,心里有话:哼,我真不懂啊,我错了,你教训我,罢了;你就该派不要吃咧,你比哪个都吃得快,头一个动手,先把条鸡腿玩掉了。时二爷没有开口,两只眼睛就盯住他望。石老三看看杨雄,心里也一肚子不高兴:倒不是我好吃,杨大哥哎,你这个人也太自私了,吃起东西来一点也不顾人。一只鸡子不过两条腿,我们这块弟兄三个,你还稍微关顾我们一点个,你一句客气话没得,掰下条鸡腿居然就独吞了!这下子只剩了一条腿了,我也不能客气了,只好对不起时二兄弟了。石老三手一伸,“嗒”把鸡子翻了个身,正准备掰那一条鸡腿,再一望:咦,乖乖!那一条腿已经没得了。唔,哪晓得有只手比杨雄还要来得快!一定是时迁在厨房里就吃掉一条腿了。“时二兄弟!”“哎,石老三。”“还有一条腿呢?”“没有啊,它就是一条腿。”“什么?这只鸡子只有一条腿啊?”“不错,只有一条腿。”“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条腿的鸡,恐怕那一条腿已经下了你的肚子吧?”“老时没有吃。我告诉你,它天生的就是一条独腿,叫‘金鸡独立’!”石老三听听好笑: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哩。不谈了,两条腿已经被他们吃掉了,我还是赶快拣别的地方吃吧,再迟点个就要被他们吃光了。乖乖!你看看这三个人,个个狼吞虎咽,一个不让一个。一刻儿工夫,一只又大又肥的鸡被他们吃得精光,饭也全部下了肚。杨、石二人把空碗和筷子朝桌子当中一推,右手一抬,把嘴一抹,接着又朝桌上一趴,又闭目养神了。

  时迁心里有话:哎,你们倒好哩,一动也不动啊?先前我一个人忙就不谈了,现在吃过了,你们嘛也稍微动动手,把碗盏筷子收收,帮我洗洗,你们玩得好,只动嘴,不动手。唉,罢了,既是弟兄们在一起,我又比他们小些,只好我吃点亏咧,还是我一个人来。他把桌上的鸡骨头朝空碗里头一捋,把碗盏筷子捧到厨房里头,把鸡骨头朝那个钵子里头一倒。再朝锅里头望望,锅巴已经不烫了。拿锅铲子把锅巴铲起来,掰成一块一块的,朝袖筒子里一倒。过去人的袖子跟我们现在不一样,袖子很宽大,里头可以放不少东西。不好啦,锅巴上有鸡油哩,不脏吗?前头就说过了,时迁就是这种人,他是阴沟里的鸭子——顾嘴不顾身,他才不管脏不脏哩,只要有得吃就行。时迁心里有话:你们不动手,对不起,锅巴就全归我了。我把事情做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嚼鸡油锅巴玩了。

  时迁舀了点水朝锅里头一倒,烧了个柴把子,水热了之后,把锅洗得干干净净,连锅盖的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什么砧板、厨刀等等一切用具全部用热水烫了一遍,用抹布把锅台的角壁角落也抹了一遍,又仔细望望地上,看还有没有掉下来的鸡毛,滴下来的鸡血等等痕迹。把所有东西都洗抹干净之后,还在锅里放一点清水,这叫养锅水,然后才把锅盖盖起来。时迁端着钵子把后门朝下一开,出了后门,踩石坡下去,到了水口把钵子朝水面上一放,用劲一推,“得儿——”把它一直推到河心。钵子顺水“哗……”朝下流淌了。时迁心定神安,这一来好了,宝贝金鸡下了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庄上即使发觉金鸡没得了,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来,什么道理呢?第一,我们不是庄上的人;第二,我们不晓得他们有宝贝金鸡;第三,找不到一点我们偷吃的痕迹。时二爷回到房里,把后门闩好了,一个箭步蹿上炕。闲得没事,就把袖子里的鸡油锅巴拿出来嚼了玩。

  哪晓得这个锅巴太脆,啊咦喂,时二爷嚼得“格里格嘣”响。人家说“馋猫鼻子尖”啊,馋人的耳朵也尖哩!时二爷才嚼了两块,就被杨雄听到了,头朝起一抬:“时二兄弟,你吃的什么东西啊?”“鸡油锅巴。”“来啊,拿两片来吃了玩玩。”“好。”时迁拿了两片给杨雄。杨大爷嚼嚼,不坏。石老三也听到了,“时二兄弟,拿两片来!”“噢——”时迁心里有话:乖乖,做起事来你们是一个不动,吃起来你们是一口不让。唉,不谈了,就让你们分分肥咧。又递了两块给石秀。杨、石二人不过是尝尝而已,嚼了两块,把嘴一抹,又伏在桌上养神了。时迁还躺在炕上有滋有味地嚼鸡油锅巴。他们以为偷鸡的事人不知鬼不晓,哪晓得外头“鸡案”已经发作了!

  莫忙,你说了半天,这座村庄究竟叫什么庄?这就是山东赫赫有名的祝家庄。

三、兄弟遭难

祝家庄地处山东兖州边界,与水泊梁山相距甚近。这个庄子地势好、范围大,庄里头有东南西北四口大井,周围一转有庄墙,四面有庄门。庄南门外有一座大树林,树林子里头埋伏重重,庄北门外有一座独龙岗,山路弯弯曲曲,高低凸凹不平,东门外有条大路通向李家庄,西门外有条大路通向扈家庄,把个祝家庄严严地围在当中。祝家庄用兵能攻能守,还和扈家庄、李家庄联络好,打起仗来,互相接应。庄主姓祝,老弟兄三个。老大祝朝奉、老二祝朝安,这两个人为人都不正,唯有老三祝朝林心地善良,诵经信佛,至今没有娶过亲,还是个老童男。素日平常,他恨两个哥哥的所作所为。老大祝朝奉,生有三个儿子,取的都是单名,叫祝龙、祝虎、祝彪。祝龙、祝虎兄弟两个一共生了七个男孩子,也全是单名,取的是引、风、乾、元、亨、利、贞。三公子祝彪已下聘定亲,尚未成家。他的这位未婚妻是西边扈家庄庄主的一位千金,叫扈三娘,外号“一丈青”。按理,她还没有出嫁,应该叫扈三姑。下面说到她的书时,就叫她扈三姑;待她出嫁以后,再叫她为扈三娘。祝朝奉、祝朝安弟兄两个,还有三位少爷,七位小爷,一代传一代,三代人都是无恶不作,无所不为。老弟兄两个跟当今殿帅高俅结拜过金兰,高俅启奏皇帝徽宗,举荐他们征剿梁山,徽宗这个昏君就传下一道圣旨,命祝家庄竖起大旗,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剿灭水泊梁山。他们奉了圣旨之后,也晓得梁山上人才甚多,要硬斗,又怕斗不过梁山。怎么办?后来想了个法子,聘请高手能人,不惜重金,亲自登门,到河北栾家庄,把枪棒教师栾廷玉请到祝家庄,拜为教师爷,执掌兵权。有了栾廷玉,老弟兄随即就做了一面大言牌,上写狂言大话:

  “好座巍巍独龙岗,独龙岗下祝家庄。

  绕庄一带长流水,沿河近岸筑高墙。

  墙内森森罗剑戟,门前密密布刀枪。

  祝家庄里多殷实,黄金万两米千仓。

  对敌尽皆雄壮士,冲锋都是少年郎。

  祝龙出阵人难敌,祝虎交锋莫可当。

  更有祝彪多厉害,叱咤风云赛霸王。

  朝奉祝公谋略广,栾大师爷辅佐强。

  白旗一对庄前插,两面旗上字两行:

  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

  他们刚把大言牌做好,正要栽到庄前去,栾廷玉晓得了,随即制止,不许拿出去,暂时先放在庄里。为什么呢?栾廷玉晓得现在祝家庄的实力还不够,梁山上的人比我们强,要是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等我们去剿灭梁山,梁山就先出兵来剿灭我们了。等我们祝家庄有把握能战胜梁山的时候,再把大言牌挂出去不迟。这个栾廷玉啊,倒是很有点见识。

  究竟“鸡案”怎么发作的?今天栾师爷吃过晚饭,来到校场演武厅。厅里灯烛辉煌,祝龙、祝虎、祝彪,引、风、乾、元、亨、利、贞——三位少爷,七位小爷,都坐在厅上,跟栾廷玉闲谈军务。谈着谈着,栾廷玉嘴一张,打了个哈欠:“啊——啐——”“师爷,你老困倦了?”“是啊,今天起身稍许早了一点。”“师爷,你老就早点休息吧。”“好。”大家站起身,三位少爷、七位小爷,向师老爷打一躬:“告辞了。”他们回自己的住房。手下人把厅上的灯吹灭了。

  栾廷玉就住在演武厅后头,有一间专门给师老爷住的房间。下了厅,先在墙边解手,解过手之后,刚准备进自己的房间,猛然听见那边有人喊:“咦——,奇怪,奇怪哩!”“啊?”师老爷不进房了,赶忙吩咐人:“查——!”为什么要查?唔,非查不可。啊咦喂,不过喊了声“奇怪”,就非查不可?哎,这一点外人就不懂了,什人“奇怪”、“不好”、“有神了”、“出鬼了”,这些话在军中是犯忌的,在军营里头是不允许随便说的。他吩咐“查”,立即有人去查。原来是演武厅旁边有八个看更香的手下人喊“奇怪”。咦,诸位要问我啦:上文不是交代说,祝家庄已经把更香一起都取消了吗?是的,原先是取消了,定更报时都以那只宝贝金鸡的叫声为准。但是,自从栾廷玉到了庄上,他不赞成取消更香。他说,这只鸡虽说是只报晓金鸡,没有误过事,但它毕竟是个畜生,不是人哎,不通人性哎。它今儿个快活,没病,按时按点的叫,是可以以它的叫声为准,如若有哪一天它害病了,不高兴了,不喊了,我们以什么为准呢?平时还无所谓,如若在两军对阵之时,万一这个畜生误了事,那就有全军覆没之灾!不过大太公祝朝奉一定要把更香全部取消,认为这只金鸡绝不会误事。两个人争论了一阵子,最后双方让步,决定其他地方的更香都取消,把演武厅旁边的一处更香恢复起来,让师老爷心里踏实些,以防意外。

  一会工夫,去查问的手下人回来报了:“报——!禀师老爷!”“怎样?”“刚才是看更香的几个弟兄喊奇怪,因为更香标的时辰已经到了二更了,南庄庄墙上头跟其它的地方还是敲的一更,所以他们觉得奇怪。恐怕是宝贝金鸡误了事了。”“啊——?”我说的吧,不能单以这只畜生的叫声为准,现在误了事了吧。栾廷玉转身回到演武厅,吩咐,把祝龙、祝虎、祝彪以及七位小爷一起叫回头。十个人回到厅上朝下一坐。师老爷又吩咐厅上当差的:赶快骑马到南庄墙上查点,为何不转更。手下人就在厅口拉了一匹坐骑,上了马,鞭杆子一扬,直奔南庄门。到了南庄门口。腿一挥,下了马,踩坡上了南庄墙,望着庄外鸡房一声喊:“哎——!鸡房里头的人听着啊——!更香已经二更了,你们这边还是打的定更,为什么到这一刻不转更?请你们望望看,是不是宝贝金鸡误事了?是师老爷吩咐我来查的。速速回话。啊?怎么不回话?”

  嘿,他不晓得,这时候鸡房里正热闹着哩。这一刻正临到戴雄坐庄。空大碗摆在桌子当中,戴雄把骰子抓在手上。今儿晚上赌到这一刻,赢的赢足了,输的输干了。戴雄望着大家,嘴里正在喊:“哎,你们快一点唦!我做庄,多下点注子!”其中有一个小伙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叫,“哎哎哎!莫忙,外头有人喊哩。”“什么喊不喊,旁的事情你不要管,他喊他的,我们来我们的。你赢到了,不要想走!”“哎!你这是什么话唦?外头有人招呼我们嘛,我们当然要去问问是什么事情。”这个小伙跑到门外,“哎——!你在上头喊的什么事啊——?”“师老爷派我来查问,庄里头已经二更了,你们这边怎么还敲一更?是金鸡误了事,还是你们打更的误了事?速速回话!”这个小伙一听,心里有话:该死了,我们今儿个真是赌昏了,恐怕是鸡子叫我们没有听见。戴雄还在那块喊哩:“呔!快点唦!临到我做庄,你们就来花色了!”“不要吵啊,大爷,你不听见嘛,师老爷派人来查点了,庄里已经二更了,我们这块还敲一更,是金鸡误事,还是我们打更的误事,我要去望望看,好向师老爷回话。”这个小伙跑到鸡笼子面前,弯腰一望:“不好了!鸡笼子门怎么开下来的呀?”坏了,坏了!恐怕是鸡子已经叫过了,我们赌钱赌昏了,没有喂它的食,它发起脾气来了,用爪子把鸡笼门扒下来了。这个小伙赶紧端了一碟米,朝鸡笼门面前一放,嘴里还叽咕着:“哎,伙计哎!今儿个对不起你,只怪我们赌钱赌昏了,误了事了。来哦,师老爷派人查得来了,你呐,不要再怄气咧,算我们错,我来赔罪,好不好啊?对不起你。来唦,来吃唦。哎,出来吃唦!”怪了,往日间只要把鸡笼子门朝下一开,碟子还端在手上哩,这只鸡子“咯咯咯”就把头伸出来了,嘴就在盘子里头啄起来了。这一刻喊了半天,怎么还不出来的?啊咦喂,今儿个宝贝金鸡恐怕是真怄气了,在鸡笼里头有意不睬我们。“这个就不好了,伙计哎,已经跟你打招呼了,你还不睬我们,这就不像话了!来唦!来唦!咦?奇怪,怎么还不出来的?”这时候这个小伙心里开始有点慌了,赶忙过去端了盏灯过来,借着灯光,把腰哈下来,头低下来,朝鸡笼子里头一望,“哎哟喂,没得命了!坏喽——,宝贝金鸡没得了!”他这一声喊,其余的人都惊起来了:“不好!宝贝金鸡没得了!”“赶快找!”“赶快找!”个个的把高挑子点起来,四处来找。桌肚里头啦,椅子底下啦,墙根角落都找遍了。

  他们在那块找,戴雄一个人站在桌子面前,手一松把骰子朝大碗里头一撒,“撒啦,得儿——”是“四、五、六”。再抓起来,丢下去,“撒啦!得儿——”还是“四、五、六”。心里急死了:“哎!你们如果下了注子,今儿个就看我捋钱了,我今儿个手局真好哩,左一把右一把都是‘四、五、六’。你看看瞧,忽然间出了这么一件事,真晦气!”嘴上这么说,看看大家找了半天还没有找到金鸡,戴雄心里头也有点慌了:如在往日间,不要说是鸡子没得了,就是鸡子死掉了,也与我无关,我不是管鸡子的。今天啊,我瞒着人做了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把杨雄、石秀、时迁三个人,带到第八间房子里头住宿了。杨雄、石秀还好,唯有那个时迁,形容鬼祟,叫人不放心。我带人进来住宿,本身已经违反了军规,如若他们再把金鸡偷去吃掉,那个祸就闯大了,我有两颗头都不够杀。我先不声张,他们找他们的,让我去望望那三个人看。他一手掌住高挑子,一手抓了一把双刺挠钩,出了鸡房,“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走到第八间庄房门口,手一抬,用挠钩柄子“嘭!嘭!嘭!”敲门。

  杨雄、石秀听见有人敲门,把头抬起来了。时迁蹲在炕上正嚼着鸡油锅巴哩,听见有人敲门,不吃了,手一抬,把嘴抹了两下子,两手朝起一抄,装得若无其事。杨雄问了一句:“谁呀?”“我!”杨雄站起身来去开门。石老三也站起来了,紧跟在杨雄后头。杨雄走到门口,“嚯啦嗒,咋嘎——”把门朝下一开,朝外一望:“哟,是戴爷!”“呔,我来问你们件事:你们可曾看见我们庄上的一只宝贝金鸡?”杨雄听他问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了。笑什么事唦?杨雄这个人骨子里头老实,脑子不大会拐弯,听见戴雄问到金鸡,他忍不住要笑:“嗨嗨嗨嗨……”底下的话是:不但是看见了,对不起,已经下了我们的肚了。该算几个钱给几个钱,分文不少。

  杨雄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石老三晓得杨大哥笑过之后要说老实话,心里有话:杨大哥哎,这个时候就能说老实话了吗?你没有听见对方嘴里说的那个话吗?他的话分量重哪!一只鸡子能值几文唦,但是人家上头有两个字犯嫌哪!是只“宝贝金鸡”啊!既称为“宝贝”,那就是价值连城!这你就能承认了吗?石秀赶忙抢过话头:“戴爷,我们一直蹲在房间里头,没有出门半步。再说,我们初到贵庄,怎么知道你们庄上的宝贝金鸡关在什么地方?”“真的没有看见?”“真的没有。”“没有看见就罢了。”戴雄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祛疑,用膀弯子把他们两个人朝旁边一推,走到时迁面前,把高挑子举多高的,灯光照着时迁的脸。时二爷这一刻坐马式蹲在炕上,两只眼睛就盯着戴雄,动都不动。戴雄就仔细望他那张嘴。望嘴做啥?看他嘴上有没有油。刚才我把小米给他们,但是没有给菜给他们,如若他们只吃饭,没得菜,嘴上是不会有油的。假如是把鸡子偷了吃掉了,肯定嘴上是油光光的。他不晓得,时二爷早已把嘴抹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油斑都没得。戴雄望不到他嘴上有没,身子一转,又跑到厨房里头,把手里的挠钩朝胳肢窝里一夹,先把锅盖掀下来望望,再把碗橱开下来看看;砧板、厨刀上头不但看,还用鼻子闻;锅台上头,边边角落,都要用手去摸,再用高挑子照着,一寸一寸的仔细看。他心里想,假如他们偷吃了鸡子,要杀啊,烫啊,捋毛啊,扒肚子啊,还要烧啊,不会不留下一点痕迹的。他不晓得,时二爷这个人不但手脚快,做事还做得特别干净,考究一点痕迹都没得。戴雄望不到任何痕迹,复行回到杨、石二人面前:“哎,我走了。如果有人来问你们,你们就说是我把你们带进来的。听见啦?”杨雄、石秀连连点头。戴雄转身走了。

  石老三随即到门口,“轰隆通!嗦啦嗒!”把门一关一闩。“杨大哥,你听见没有,他刚才是问庄上的那只宝贝金鸡。”“是啊。我想,既然吃了人家的鸡子,就应该承认,大不了多给几个钱。”“杨大哥,你太不聪明了。他这只鸡子上头有‘宝贝’两个字哩!一只鸡是不值几个钱,但有了这‘宝贝’两个字,就价值连城了!我们就是把身上的钱一起给他们,都不够赔。所以你千万不能承认。”杨雄一听:这倒是的。到底还是我家这个三兄弟有见识。两个人复行坐下来,朝桌上一趴。时二爷呢?他在那块倒又嚼起鸡油锅巴来了。石老三抬起头来望望时迁:“哎,你快点吃!”心里有话:你真要作死谑!人家那快已经来查问了,你居然还在这里慢慢地品味。“噢——,明白了。”时迁答应着,把袖筒子里头的锅巴连屑子一起倒到嘴里,然后再把嘴抹干净。

  戴雄虽然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但是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祛疑。出了第八间庄房,把高挑子举多高的,四处张望。说不定金鸡躲在附近什么地方。望望屋顶,再望望墙脚,一路望到头,再转到房子后面,沿着河边朝前找。走了没多远,“咦?”只看见河面上的两根木桩挡住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漆黑的看不清楚。是件什么东西唦?作兴是鸡子蹦出来,掉到河里淹死啦?不管他咧,死的就死的,有个死的总比没得好,有个死的拿上去交差,看鸡的弟兄罪就能减轻些了。他下坡到了河边口,左手掌住高挑子,右手上的双刺挠钩朝前一伸,“嗒!”搭住了。噫,不是只鸡嘛。不管他,拖过来望望看。才拖到面前来,“啊——啐1”一股腥气味熏得戴雄作呕。什么玩艺?诸位可记得,时迁刚才把鸡毛、五脏,连鸡血一起放在糙头钵子里头的。这只钵子如顺水淌掉,庄上的人一时不会发觉,他们三个人也就平安走了。哪晓得这只钵子顺水往下淌的时候,正巧被这两根木桩挡住了。这两根桩是当初准备搭码头的,钵子正好被卡在两根桩的当中。时迁万万没有想到河里有两根桩。戴雄朝钵子里头一望,里头尽是些鸡毛、鸡血、鸡五脏。这明明是有人把鸡偷吃掉了。哪个偷吃的?我们庄上的人绝不敢做这种事,一定是杨雄、石秀、时迁三个人。啊呀,你们把这只鸡子吃掉了事小,你们可晓得鸡房里的八个弟兄就没得命啦?师老爷这个人办起罪来不得轻啊!祸是我闯的,要是这八个弟兄把命送掉,我戴雄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戴雄越想越气,随即上来,跑到第八间庄房门口,“嘭!嘭!嘭!”敲得比刚才响十倍。杨雄在里头一听:这是个什么人啊,敲起门来凶声恶气的。“谁呀?”“我!”“来了。”杨雄站起身,正准备去开门。“且慢。”石秀赶紧站起来把他一拦,“杨大哥,你过来,让小弟来。”石秀听这个敲门的声音觉得不大对头,听喉音还是刚才来的那个戴雄,晓得他这次是来者不善。石秀走到门口,右手一抬,两个手指头“嚯啦嗒”把门上的手闩一摘,两只手把门把子一抓,“咋嘎——”把门朝下一开,人就朝门旁边一闪。外头的戴雄不晓得,光线又暗,他总以为来人一定是双手开大门,人在当中,面对大门。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右手的双刺挠钩朝起一举,由上而下一下子!“着!”“呜——!”这一下子打空掉了。石老三在门旁边一看,心里来气了:你冒里冒失一下子,幸亏是我,如果是杨大哥,说不定能把命送掉。你既这么恶,就不要怪我狠。石秀两只脚一花,把身子转正了。左手一伸,把戴雄端双刺挠钩的右手“啪!”朝旁边一推,左脚进前一步,右手一抬,对准戴雄连嘴带鼻子一穿掌。这一着俗称叫“抹鬼脸子”。石三郎一声喊:“去吧!”“呜——!”哪晓得这一穿掌,从戴雄上嘴唇子这个地方朝上头一抹,上嘴唇子翻掉了,鼻子卷上去了。满脸血糊淋落。戴雄身子晃了两晃,差点个跌下来。一肚子的话,想说说不清楚,只听见他嘴里头:“嗐呼叭唔……”他说的什么话?他说的是:“哎哟喂!世上好人难做,善门难开啊!我不过拿了你们十两银子。好心好意,看你们遭了雨,把你们带到庄里头来,把房子给你们住,还把我省下来的米送给你们吃,你们居然把我们庄上的宝贝金鸡偷了吃掉了,还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你们是些什么人啊?”戴雄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上嘴唇翻掉了,鼻子卷上去了,只剩下一个洞,不聚音了,你想想看,说出话来怎么会清楚呢?所以只听见他嘴里“嗐呼叭唔”。戴雄晓得,来人武艺高强,打是打不过,骂又骂不出来,身子一转,“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跑掉了。石老三赶紧把门一关,以防后面有人冲进来。“杨大哥,你看见没有?”“看见了。”杨雄望他点点头:幸亏是你去开门,如果是我去,头就散了板了。“我们不能再留在此地了,要赶快走!”“走,怎么走法?”“这个……”要走还不大好走哩。这个庄子外面埋伏重重,我们路道不熟,刚才是戴雄带我们进来的,这一刻我们自己出去,非中埋伏不可。怎么办?三个人就在这块绞脑盘肠想走的办法。

  戴雄跑着,越想越怄气,一口气跑到庄桥口。我上文已交代过了,庄桥口有两棵老树,树上挂了两面大锣,是庄上专门用来报警的。戴雄跑到锣面前,左手把高挑子“啡!”朝领子后头一插,来不及拿锣槌子了,右手就把双刺挠钩一举,认定锣心:“哐——哐——!哐哐眶……”死命一阵敲。夜深人静,这面锣又大,回声就可怕了。

  这面锣不敲便罢,一敲啊,两边八十间庄房里头“啊——!”“哗……”涌出来五百名守庄门的庄丁,举着灯球火把,端着家伙。他们听到锣声,晓得出事了。大家跑出来,先看看是哪个敲锣的。有个小伙跑到戴雄面前一望,吓了一跳:“咦!乖乖!——老大哥!”“兄弟。”“你望望看,这是哪一个啊?”“哪一个啊?”他们都认不得戴雄了。难怪,戴雄这一刻跟平时大不一样了,上嘴唇卷上去了,鼻子卷得看不见了,牙齿露在外头,一脸的血,骆鸵长牙——变了象(相)了。戴雄望着他们,嘴里不停地喊:“戴哎哎哎哎雄啊——”告诉这些庄丁:我不是旁人,是戴雄。这个小伙听听他的喉音,再仔细把他这副脸望望,才认出来原来是戴雄。“啊咦喂,老大哥,你晓得是哪一个?是戴雄戴大爷!”“来啊,戴大爷哎,你敲锣做啥?”“第……第八间庄……庄房里有……有梁山的三……三个狗……狗……狗强盗!鸡……被他们吃……吃掉了!”“啊?你是说,第八间庄房里有三个人,是梁山的强盗,金鸡是被他们偷了吃掉了?”戴雄把头点点。“哎,你怎么晓得他们是梁山强盗的呀?”戴雄指指脸上,意思是:你们看,把我打成这种样子,不是梁山强盗嘛!其实他现在也弄不清楚这三个人究竞是办公人,还是旁的什么人。为什么这一刻说他们是梁山的强盗?实在是心里怄气啊!要死了,你们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偷吃金鸡,还把我打成这种模样。好哩!你们要我的心肝,我就要你们的五脏,我就说你们是梁山的强盗!我们庄上现在奉旨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就是准备剿灭梁山的。说你们是偷鸣贼,说不定你们还死不掉,就便宜你们了,不息我的心火,说你们是梁山强盗,非要你们的命不可!庄丁听说庄房晨有梁山强盗,一声呐喊:“快去抓梁山强盗啊——!”大家一齐涌向第八间庄房。有人去报栾廷玉。

  戴雄一想:这三个人武艺高强,你们上不一定能捉住他们。万一他们逃出来,必定还要走树林子里头走,必定要中埋伏。我何不到树林子里头去等他们?到时候就是我狠了,我非要亲自动手,把你们斩成肉饼、肉酱、肉泥,才雪我心头之恨!戴雄先去找庄上的医生,代他把嘴唇子、鼻子抹下来,上药,包扎。他忍着疼痛,拿了一对双刀,一个人到树林子里头埋伏起来。

  这些庄丁涌到第八间庄房外,弓箭手在前,短刀手在后,把房子一围。石老三在房里一听,晓得庄上的人到了,来的人还不少,就望着杨雄会会意,两个人把长衫一绕一扎,把腰里头的刀抽出来,手里抓着钢刀。“杨大哥,我们到外头不能分开,要背对背。”为什么要关照他不能分开,还要背对背?因为他们每人手上只有一口刀,只有前眼,没有后眼,顾不到背后。来得人如果四面八方一齐上,这样子就可以你顾我的后头,我顾你的后头,两个人都无后顾之忧。石老三晓得时迁不能玩家伙,不能出去动手,但是他的轻功好,用不着烦神。石秀在前,杨雄在后,走到房门口,手一抬,“嚯啦嗒!”把门上的闩朝下一摘。才把门开了一条缝,只听见外头喊起来了:“呔!看见啊,狗强盗要开门啦!放箭!”石秀一听,晓得不好,“轰隆通!嗦啦嗒!”赶紧把门一关一闩。只听见这两扇门上,“噔!噔!噔噔噔噔……”一排乱箭射中在门板上。石秀心里话:这一来好,不得出去了。“唉唏!”杨雄心里更急,“他们用乱箭把门封住了,怎么办?”

  杨雄跟石秀两个人着急,时迁一点不着急,望望他们:“哎,杨、石二位哥。”“怎么着?”“还是老时来帮个忙吧。”“你怎么帮?”“老时到房顶上去代你们开路。”说着下了炕,身子一晃,一个踮步,上了梁了。人在梁上,两只手把屋上的砖、瓦掀掉了十几块,开了一个大“天窗”。两根椽子当中的空隙很小,旁人不得过去,他身子一缩,穿过去了,上了房顶了。到了屋上,把腰朝下一哈,两只手抓了四五块瓦片子,“哗啦……”朝房子外面打麦场上人堆子里头撒。虽说这些瓦片子砸不死人,但是他嘴里喊出来的这句话吓人了。喊的什么话?“嘿——!看时二爷的法宝——!”法宝,这就没得底啦!人家听说法宝来了,抬头一望,是有东西飞得来了,一吓,“没得命了!宝贝来了,快让!”又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一个个跌跌爬爬朝四面让。

  时二爷心里好笑。赶紧招呼:“杨、石二位哥,快出去啊——!”杨、石二人听到时迁招呼,赶紧把门一开,“快跑!”“快跑!”两个人一个纵步蹿到打麦场上。这些弓箭手有的把弓撂掉了,有的把箭摔掉了,有的跌倒了还没有爬起来,要放箭已经来不及了,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了。弓箭手只好退后,让短刀手上前。短刀手把杨、石二人朝起一围。杨,石二人在人圈子里背对背迎敌。石秀的手头子来得快,近前一步:“嚓!”砍倒了一个,接着,“嚓!”又倒下来一个。两个庄丁人头落地,刀就落在石秀面前。石秀弯腰拾起庄丁的两把刀,递一把给背后的杨雄。这一来两个人都有了双刀,杀起来比单刀更厉害,没有到一刻儿工夫,已砍死了十几个庄丁了。这些庄丁望望:“老大哥哎!不能让他们靠在一起,要把他们两个人分开来。”“对!”“上!”“上!”时间长下来,杨,石二人难免有时离得远些,庄丁们乘隙从他们两个人当中插进去,把他们两个人朝开一隔。原先是一个人圈子,现在变成两个人圈子了,一个人圈子围一个。杨雄、石秀虽然被他们分开来了,但是他们每人都有双刀,武艺又好,倒也不惧,被他们砍死的庄丁着实不少。

  他们正在打着,忽然有庄刁喊起来了:“不好了,房子烧起来——了!”“我们快去救火呕——!”那边庄房烧起来了。这些人的家私全在里头哩,怎么能不先忙救火呐。庄房怎么会烧起来的?是哪一个放的火?还会有哪一个呢?时二爷!时二爷在屋上眼看杨、石二人被庄丁围起来了,心里着躁哪:唉!只恨我不能手执利器杀人,否则的话,我也去帮帮他们的忙了。心里一着急,急中生智:嗳——!我不能用利器杀人,我能放火咧,而且我放火还是个内行,我何不放把火,烧他们的牢房?火乱人心,庄丁肯定要来忙救火,不是就代他们两个人解了围了吗?对!就这么玩。时迁就从他开的“天窗”下去,三步两跨跑到厨房锅膛门口,把柴枝、稻草捧到大桌子上头,堆得高高的,端起豆油灯,把稻草点着了,把豆油灯朝草堆上一撂,油虽不多,玩火上浇油。他复行蹿上房顶,跑到靠庄桥的一棵大树上,朝树桠上一坐。他稳得很哩。房里稻草烧着了,柴枝烧着了,接着屋梁烧着了,风一刮,火舌子窜到哪块烧到哪块,“呼呼呼呼……”顷刻之间,烟雾交加,火光直冲霄汉,把天都映红了。

  庄丁们正要去忙救火,抢东西,忽然,庄墙头有人喊话了:“呔——!打麦场上的弟兄听着啊,师老爷有令,现在抓强盗要紧,不要顾救火。所有房里头烧掉的东西,庄主照数赔偿,如若有哪一个违令,定按军法问罪啊——!”“啊……”这一声令下,打麦场上的这些庄丁放心了,又把杨雄、石秀围起来了。烧掉的东西照数赔偿,这个交易上算哪。烧掉旧的赔新的,等明儿庄主查点的时候,我们还好开些花账,多报几样,趁机赚他几个。

  栾廷玉这一刻在哪块?在庄墙上哩。他怎么来的?他先命人去查问是不是金鸡误事的,去的人还没有回头哩,听到了锣声,正要命人去查,有人到演武厅上来报了,说是南庄门那边有三个梁山强盗,金鸡是被他们偷了吃掉了。栾廷玉一听,马上带着祝龙、祝虎、祝彪和七位小爷,到厅口上马,各端家伙,赶到南庄门,下马,踩坡上庄墙。栾廷玉凝神一望,看见打麦场上庄丁围了两个人圈子,围住两个人,估猜这两个人就是梁山的强盗。咦,奇怪,手下人刚才报,说是有三个梁山强盗,怎么打麦场上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呢?正在想着,第八间庄房浓烟滚滚,火烧出头了,打麦场上的庄丁乱了,因此栾廷玉叫手下人传令,叫他们先抓强盗,不要去忙救火。他另外命人去调二百名庄丁,多带大木桶、小椋子、火钩、火搭子来救火。吩咐已毕,栾廷玉站在庄墙上仔细观望:咦,三个梁山强盗怎么只有两个,还有一个躲到哪块去了?

  他不晓得,时二爷这一刻稳坐树枝头,正在观战哩。放火没有能代两个哥哥解围,他不放心,就在树上观战。望望这边的杨雄:不坏!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是武艺不丑,你看又砍倒了两个!杨雄这边不要紧,不晓得石老三那边怎么样?在这边看不清楚,最好到对过树上去望下子。啊呀,走这边朝那一边蹿,危险哪!没得这话,时迁蹦纵蹿跳,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连一点声音都没得,不然就叫“轻脚鬼”了嘛!他足尖一踮,身轻如燕,“噗!”蹿到那边树上,两脚朝树枝上一落。低头把石老三一望,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好——!”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杨雄就算是不错了,哪晓得石老三手条子更辣!你看他,手一抬,“嚓!”砍倒了一个,一转身,“嚓!”又砍倒了一个,喏,又倒下来一个!片刻之间,接二连三的砍死三、四个了。石老三不愧人称“拼命三郎”!这边石秀没事,放心了。不好,不晓得现在杨大爷那边怎么样了,去望望看。又从这边树上,“噗!”蹿到那边树上。望望杨大爷,还好哩,唔,又砍倒了两个了。望了一会,想想又不放心那边的石老三,“噗!”又蹿过去。他就这么蹿过来蹿过去两边望。

  栾廷玉站在庄墙上,望到这一刻没有找到梁山的第三个强盗。猛然间看见两棵大树当中的半空中有个黑影子蹿了下子,“啊——?”是个人。他怎么看得见时迁的?如在平时,黑夜里是看不见,这时候庄房烧起来了,火光照映,被他看见了。“噢——,明白了!”好啊,我说的嘛,我们庄前的树林子里头埋伏重重,梁山强盗怎么有得进来的?原来他们不是从地上进来的,是从树上蹿进来的。看来他们不但有硬功,轻功也着实不坏哩。人圈子里头的两个人是居心杀我庄上的人,杀到一定时候就要跑了。不能让你们跑。不怕你们有轻功,我来个先下手为强,先把树上的这一个抓住。栾廷玉吩咐祝龙、祝虎、祝彪等人在墙上督战,一个人踩坡下庄墙,飞身上马,把丈八长枪一端。叫手下人把他坐骑颈项上的銮铃摘掉。过去的战马颈项上都有铃铛子,马只要一走动,铃铛子就响了,作战的时候可以壮威。今天他要不给对方晓得,不能有声音,所以要把铃铛子下掉。另外带了二十名庄丁,带着刀枪绳索。出了南庄门,过了小桥,悄悄来到时迁蹲的这一棵老树背后,也就是树的北边。栾廷玉抬头一望,看见这一位正坐在树桠上入神观战哩。栾廷玉在他背后,时迁看不见。栾廷玉再望望:不行,这棵树太高了,我骑在马上,把长枪伸出去都够不到他。栾师爷把枪压鞍山,左手到飞鱼袋取弓,右手到走兽壶摘箭,摘了一支“透甲锥”。什么叫“透甲锥”?古时候为武的箭壶里头插五支箭,这五支箭有两种:三支“透甲锥”,两支“铲马鈚”。“透甲锥”的尖子就像锥子一样,射到人的咽喉、太阳穴,心口等要害的地方,非送命不可。“铲马鈚”的箭头子是扁的,就像现在的修脚刀,射中了不深,是专门铲东西用的。栾廷玉把箭搭上弦之后,就抬头望着时迁。为何不放?因为时迁坐在树桠子里头,四面有树枝树叶护着,容易射到树枝上。

  时迁万万没有想到背后有人要暗算他。他望了一会,又不放心那边了。再到那边去望望看。身子一拗、脚尖子一踮,“噗!”朝对过树上蹿了。才蹿到半空中,栾廷玉快哩,一声招呼:“看——箭!”“噔!沙——”一箭飞来。可曾射中?射不中还能称栾师爷吗?况且时迁在半空中,听到弓弦响,设法让。好在他离地高,没有射中要害,这一箭射中他右腿的小腿肚子,进去将近寸把深:“不——好!”时二爷喊了一声“不好”,一护疼,身躯在半空就不稳了,就朝地下落了,“得儿——”好在他轻功好,落到地下毫无损伤。时迁来得快哩,人朝起一站,右手一伸,“啡!”把箭往外一拔,把箭一摔,忍住疼痛,足尖子一踮,腰一哈,又准备朝树上蹿了。栾廷玉也来得快哩,把空弓下了弓囊,已经领马到了他面前了。没有用枪来扎时迁,居心要捉活的。为什么要捉活的呢?栾廷玉想过了,我们现在正准备剿灭梁山,他既然是梁山的强盗,我要抓住他仔细审问,问清他的来龙去脉,姓甚名谁,因何而来,山上的军情如何。栾廷玉把枪一举,枪头子朝时迁脊背上一磕,嘴里一声喊:“嗨——!别动!”这杆枪磕在时迁背上,如同是座山嘴子、铁墩子一样。时迁晓得跑不掉了:“好,我不动,你也不要动。谁要动,就是王八蛋!”栾廷玉命令身后的手下人:“绑——了!”“是!”“哗……”庄丁们一拥而上,把时迁的膀条子朝背后一顺,拿麻绳朝起一捆,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时迁左右肩头上,“走!”把时迁朝庄里头推了。时迁一想:我已经披他们抓住了,要给杨,石二位哥报个信,叫他们赶快溜。“哎——!二位哥,我老时已被擒,你们赶快跑啊——!”栾廷玉一所:“休容他们答话,速走!”“快走!”“快走!”庄丁们推推搡搡把时迁推进了南庄门。栾廷玉领马奔人圈子,准备来捉石秀、杨雄。

  杨雄跟石秀可曾听见时迁的喊话?听见了。虽然打麦场上人声嘈杂,但是为武的人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对时迁的喉音又熟悉。听说时迁已经被擒,叫他们二人赶快逃跑,本来两个人越战越勇,这一刻,周身都没劲了。可怜石老三“唉唏——!”叹了一口气。心里一想:时迁兄弟既被擒,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时间一长,杨大哥比我难撑持,万一我们两个人再被他们捉住一个,或者受了伤,那一来就更糟了。我们要赶快走,随后再想法救时二兄弟,万一他被害了,我们也要代他报仇。石老三望着杨雄那边一声喊:“杨大哥!咱们快走——!”杨雄一听:“好,走!”两个人抖擞精神,四口刀就像砍瓜切菜一般,“嚓!”“嚓!”“嚓!”“嚓!”……杀开一条血路,直奔树林而去。庄丁们正要追,有人喊话了:“呔——!师老爷有令,叫你们不要追啊——!”

  栾廷玉怎么下令不追的?他看见杨雄、石秀两个人是朝树林子那边跑的,心里话:树林里头埋伏重重,这两个强盗进了树林子,如果他们有轻功,能走树头上跑,我们追上去也捉不住他们,况且天又黑,不大看得见。如果他们没得轻功,那是自投罗网,非中埋伏不可,我们明早来搜林,说不定还能捉活的。所以他下令不要追。栾廷玉带着庄丁回头,继续救火。

  杨雄、石秀两个人进了树林,晓得树林子里头有埋伏,这一刻也顾不得了,只好碰运气了,认准了方向朝前跑。跑了没有多远,猛然从右边一棵大树后面蹿出来一个大黑影子,“噗!”蹿到石老三面前朝下一站,手里的双刀“呜——!”认准石秀的左右肩头就砍。哪一个?戴雄戴大爷。我上文交代过,戴雄一个人跑到树林子里头,想等杨、石二人逃出来的时候报仇的。现在居然真被他等到了。他端着双刀,藏在树后,听见有脚步声,仔细一望,是杨雄、石秀。他一想:这两个人虽然武艺高强,打到这一刻一定力尽精疲,我最好不开口,冒里冒失跳出去双刀齐下,叫他来不及让。石秀因为晓得树林子里头有埋伏,跑得并不很快,加之他胆大心细,看见有个黑影子蹿出来,脚步就停了。一望,原来是戴雄。怎么看出来的呀?旁的看不清楚,脸上用白布蒙住哩,被我抹过鬼脸子的。石老三来得快,把两口刀伸到戴雄的两口刀当中,“当!当!”把戴雄的两口刀分在左右,戴雄迎面一个大开门,接着石老三右手的刀朝前一递,对准戴雄的心窝一扦刀:“去吧!”“啡!”刀从前心进,刀尖子从后心出,扦了个通心过。“当啷……”戴雄两口刀朝地下一掉。石老三右手拔刀,右腿拎起来对准他的肚子上一腿,“啪!”把尸首踢过去好几尺远。哪晓得这一踢啊,巧了,尸首正好落在埋伏上头。“哗啦——!”地上突然现出来一个土坑,尸首下了土坑了。石老三一望:“啊呀!”没有看到埋伏倒也罢了,现在亲眼看到埋伏,不由吃了一惊。这个树林子里头的埋伏不止这一处啊,先前听戴雄说,树林子里头埋伏重重,而且有各种各样的埋伏。看来不能再朝前跑了。“杨大哥,不能再走了,树林子里头埋伏多,再走恐怕要中埋伏。”杨雄点点头:“先坐下来休息休息吧,等到天亮再说。”“好。”两个人正要坐下来,忽然听见树林子外头有人来了,“走啊——!”“哗……”来的人还不少。渐来渐近,已经看见一片灯火了。“糟糕!”石老三心里好着急:这一来怎么好?后头有追兵,前头有埋伏,我们蹲在这个地方又不敢动,这一来是死路一条了。再一想:嗳——!我呆了,来人是件好事。我们何不先躲在大树后头,等他们到了面前,我们突然跳出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把他们杀退了,抓两个活的叫他们带路,把我们带出树林,不是蛮好的吗?石老三低声跟杨雄说了几句,两个人朝旁边大树后头一躲。

  树林外面来的是什么人?来的不是祝家庄的人,是东边李家庄的人。因为当初祝朝奉跟李家庄和扈家庄的庄主谈好了的,他们三个庄子连成一气,有事互相接应。刚才李家庄听见这边敲锣,晓得祝家庄出事了。庄主李应是个老实人,为人也正派,但是没得办法,要派人来接应,如不派人去,随后要被祝家庄的人责怪,弄得不好能翻脸。所以李应就派人带了二百名庄丁过来,掌着灯球篾缆。领首的这一位骑在马上,这副脸跟西瓜皮没得二样,青里透黑,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微须,大耳厚垂。身上是包巾战袍,鞓带缎靴,腰间佩剑。跨下是一匹黄沙马。掌手中端着一柄五股钢叉。叉托子上头有铜圈,只要叉一动,“嗦啷啷啷啷”就响了。这一位是谁?姓杜,单名是个兴字。就因为他这一副脸不好看,外号人称“鬼脸儿”。鬼脸儿杜兴是李家庄的师老爷。杜兴带着二百名庄丁,到了祝家庄打麦场上,看见地上死尸不少,庄上已经收兵了。庄房的火也差不多熄灭了。祝家庄的庄丁告诉他:“梁山的强盗已经逃进了树林,是不是中了埋伏还不晓得。你们如果进树林,要小心些。”杜兴一想:我们既来了,就到树林子里头去转一圈吧,能抓到他们更好,如抓不到他们就回庄。这样,他们进树林子了。树林子里头的埋伏,他们清楚。

  进了树林,杜兴端着钢叉,在灯光下怪眼圆睁,朝前头仔细望。望什么?假如强盗没有中埋伏,躲在暗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杜兴正朝前头望着,忽然在一棵老树背后“得儿——噗”蹿出来一个人。哪一个?石老三。石老三蹿到杜兴的马前,右手的这口刀朝起一抬,认准杜兴的马头就砍。“不——好!”杜兴赶紧把五股钢叉朝起一抬,“呛啷!”把石老三的这口刀一架。这口刀正巧被卡在两根齿中间,是个斜势。鬼脸儿杜兴两膀一用劲,把钢叉就朝这边别,想把对过这口刀别离了手。石老三朝他望了一眼:好,你要跟我比比劲,就跟你比下子!“嗨——!”就把这口刀来了个反别。两个人比劲道了。杨雄蹿出来,端着双刀没有动手,他准备对付后面的庄丁。杜兴跟石老三比膀劲,比不过石老三,加之他是骑在马上,而脚不如在地上着劲。只听见杜兴一声喊:“不——好!”手上的钢叉抓不住了,手一松,钢叉落地。危险哪,石老三只要把刀再朝前一伸,把马头朝下一砍,杜兴就难以保命了。他喊了一声“不好”,后面的庄丁朝上涌了,想来救他了。杜兴借着后头的灯光,把石老二的这副面庞一望,一声喊:“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石三哥啊!”石秀一听:啊?对过这个人认得找?莫忙动手。他既认得我,我也应该认得他啊,让我来望望看。石秀仔细把杜兴的这一副尊容一望:“啊呀!咱当是谁,原来是杜兴贤弟嘛!”杨雄也喊起来了:“咱是杨雄啊!”杜兴一望:“啊呀,原来杨大哥也在此地?”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杨雄曾经给杜兴担过保,所以两个人认得。杜兴赶紧下马,三个人见礼。

  石秀怎么认得杜兴的?还是杜兴到蓟州来贩马的那一次,杜兴把一巷子马买到手,出了蓟州东门,到了翠屏山下,时间不早了,他就把马吆到半山古道上,朝起一圈,准备第二天天亮再赶路。哪晓得有一股强盗看中他这一群马了,天色微明之时,趁杜兴还没有睡醒,强盗把他一捆,朝树上一绑,准备结果他的性命。恰巧碰到石老三上山砍柴,随即上去把那一股强盗打退了,救了杜兴的命,保住了这一群马。当时两个人一谈一说,意气相投,就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结拜金兰。石秀帮杜兴把马吆下翠屏山,送上大路,二人才分手。杜兴又怎么会到李家庄当教师的呢?他那一次贩马不走运,在赶马回兖州的路上,一路走,马一路行瘟,回到兖州只剩了他单人独骑。卖掉胯下的这匹马连还债都不够。怎么办呢?后来有朋友介绍他到李家庄当枪棒教师,先送他一笔银子给他还债。他是这么到李家庄来的。

  杜兴万想不到祝家庄上来的梁山强盗是杨雄跟石秀。“是你们二位哥跑到祝家庄来的?”“是啊,一点不错。”“怎么回事?”“杜贤弟,说来话长,此处非谈心之处,你先把我们带出树林,我们再慢慢的讲。”杜兴点点:“好。——来人!”“杜师爷,有什么吩咐?”“关照大家,此事不要向祝家庄的人提起。”“是!”“二位哥,小弟现在那边李家庄,先到那边庄上去歇歇好不好?”“好。”杜兴把地下的钢叉拾起来,不骑马了,叫庄丁牵着马在前领路,他们三个人和其余庄丁跟随在后,弯弯曲曲,绕过埋伏,出了树林,奔李家庄。

  这时侯祝家庄已经把火全部扑灭了。栾廷玉吩咐手下人:清点死伤人数,把打麦场上的死尸先用芦席盖起来,等天明挖坑掩埋,检点刀枪器械,处理一切善后。就这么闹了下子,祝家庄的损失不小。栾廷玉想想:奇怪,这三个梁山强盗怎么会到庄里来的?他们不见得为一只金鸡来啊?究竟他们是不是梁山强盗?好在抓住一个了,我倒要来问呵哩。栾廷玉随即带祝龙、祝虎、祝彪和七位小爷回到演武厅,把兵刃给手下人接过去,下马,入座。“来人!”“是!”“把抓住的那个狗贼带上来!”“是!”

  手下人把时迁推推拥拥推到厅口,两旁的人掌威:“威——”“趴了!”时迁漂亮得很哩,这些地方他是个油头,光棍不吃眼前亏,“噗笃!”双膝朝下一跪。“大——太——爷!”“嗯——?”栾廷玉一听,诧异:他是个梁山的大王啊?梁山的大王我虽然没有见过,常听人说,这些人都是些硬汉子,想要他们弯下腿都不容易,宁死不屈。这个人见到我就朝下一跪,而且还称呼我大太爷,不像是梁山的大王。待我来盘问盘问。“尔是梁山的狗贼?”“嘿,梁山大寨主晁盖。”“啊——?”栾廷玉一听:说什么东西啊?你就是水泊梁山的晁盖啊?栾廷玉把脸掉过来,朝厅口的左边望。望什么东西?望晁盖的图像。自从祝家庄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剿灭水泊梁山以来,他们特为花钱,请人把梁山上所有头领的图像,全部画出来挂在厅上,让庄上的人都认得他们。栾廷玉仔细看看晁盖的图像:红腮方额,白面清须,气度不凡,有个大寨主的样子哩。再掉过脸来把时迁望望:这个人尖嘴猴腮,一副鬼祟相,说他是晁盖,赌咒我都不相信。“哼,尔不是晁盖!”“啊,二寨主宋江。”栾廷玉一听,噢,他不是晁盖,是宋江。再把脸掉过来,望望右边宋江的图像:黑脸长须,蚕眉凤目,气概不俗。再望望时迁:宋江哪里是这副鬼相!“哼!尔也不是宋江!因何说谎?”“啊,大太爷,你问我就问我,你刚才问的是梁山的大王,所以我告诉你梁山的寨主是谁。”“噢——。”栾廷玉一听,明白了。这话对啊,我问他就问他,我刚才一开口是问的梁山的强盗,他就这么回了,梁山的大寨主是晁盖,二寨主是宋江,说得一点也不错啊。看来他不是梁山的强盗,我不该这么问。“尔究竟姓甚名谁?”“嗯——,大太爷,咱姓赵。”栾廷玉一听:噢,姓赵。哎,这个人虽长得一副鬼相,哪晓得他的姓还不坏,《百家姓》上的头一姓——赵。“尔叫什么名字?”“嗯,没有名字,排行第一。”“没有取过名儿?”“哎,从来没有。”“照这么说,人就呼尔赵大?”“不,赵一。”“赵大!”“不,赵一!”“嗨!”栾廷玉两眼一翻:要死啊,没有听见说过,排行第一就喊赵一,人家都是喊赵大,他还偏要跟我犟。其实赵大跟赵一是一个意思,不过喊法上应该是喊赵大。他偏要赵一,罢了,就赵一吧,不必为名字跟他争。“跟尔同来的那两个人,姓甚名谁?”“那个有胡子的姓钱,叫钱二;没有胡子的姓孙,叫孙三。”栾廷玉一听:赵一,钱二,孙三。“啊——噗!”可要死啊,哪有这么巧法,三个人正好是《百家姓》上的头三个姓,还正好排行一、二、三,赵一、钱二、孙三?这一定是说谎,不肯说出真名实姓。看他身上鼓鼓的,不晓得藏的什么东西。“来人!”“师老爷。”“搜查夹带!”“是!”搜查夹带就是搜身。上来两个庄丁,准备来搜身了。时迁一想:这就能玩了吗?我身上的这些家伙,全是挖墙打洞的,你们拿了去没得用,我就没得玩了。时迁装怕痒,庄丁的手碰到他身上,他就“咯咯咯咯”地笑,身子左躲右闪,嘴里还喊:“不能动,咱怕痒。”他喊不能动,庄丁不睬他。他被绑着哩,又不好犟。庄丁在他身上旁的东西没有搜到,把多宝袋搜出来了,递了给师老爷。栾廷玉接过来一望,是一个蓝布口袋。“哗啦……”朝桌上一倒。咦,乖乖!这些东西出生出世没有看见过。另外有个黄绫子包袱,把包袱朝开一打,在灯光下一望:“哦——呀!”原来是两件宝贝,一顶碧玉紫金冠,一根镶有珠宝的玉带,光华夺目,精致极了。这些宝贝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弄得来的,反正不是偷就是抢得来的。栾廷玉看过之后,还用黄绫子朝起一包,连同那些家伙还朝蓝布口袋里一放。“来人。”“师老爷。”“把这个口袋先送到本师爷的上房去,不可大意。”“是。”手下人双手捧着口袋下去了。时二爷跪在地上,头低着,目梢子望着这个手下人。看见这个手下人没有下厅,绕过屏风,片刻又回来了,告诉师老爷,已经送到他的上房里了。时迁心里有话:有数了,这个手下人去的时间不长,他的住处一定离这个地方不远,就在屏风后头。哼!你们如把我杀掉,那就罢了,不谈。你们如不杀我,我能有一天逃出去,我非要到你的住处把这些东西拿回头!

  栾廷玉一想,这个人虽然不老实,但不一定是梁山的强盗,不必多问了。“来人,将此人钉镣,收进土牢!”“是!”祝家庄哪块来的镣铐?怎么会没得呐?他们既然是奉旨招军头马,剿灭梁山,常跟官府来往,庄上什么东西都有。他们特地花钱到兖州府去买得来的,什么手铐脚镣样样齐全,怎么叫土牢?因为祝家庄是一座村庄,不是州、府、县衙门,不能有牢房,只能设土牢。时迁不懂:牢就牢啦,怎么加个上字?手下人把他推推搡搡推到牢门口,叫里头看守的人把门开下来,把时迁推进去,把门复行关闭。里头有三大间,当中这一间地下有一块铁板,铁板的两边有两个铁圈,有根铁条穿在圈时,铁条的一头有锁眼,有铁锁锁住。铁板下面就是土牢。看守的人把锁一开,把铁条一拉,把铁板朝起一掀,把时二爷朝下一推,把铁板再朝起一盖,铁条一穿,铁锁一锁。铁板上有透气的小洞。看守土牢的就睡在铁板旁边。时二爷腿上的箭伤当然有人来代他医治。只要不杀,有病照看,这是古例。如果把时二爷关到衙门的牢房里头,看守再怎么严,时迁都不怕,因为他什么锁都开得下来,轻功又好,飞檐走壁,说溜就溜,想跑就跑。把他关在这种土牢里,要命了,不怕他的本事再好,这种土牢等于是个地窖子,四周围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上头是铁板,地下是稻草铺,旁边蹾了个尿桶,大小便都在这个桶里头,旁的什么东西都没得,叫你无法可想。一天只给你两碗稀饭,叫你胀也胀不昏,饿也饿不死。土牢里没得亮光,漆黑,要摆到旁的人,这个日子就难过了,闷就闷死了。时二爷是夜行眼,不欢喜亮,蹲在这个黑牢里倒蛮快活。不过没得人谈心说话,太寂寞。时二爷想想哭起来了。哭什么事?想起了杨雄、石秀二位哥,不晓得现在存亡如何。一般的男人哭起来都是“呕呕呕呕”叫干嚎。时迁跟一般的男人哭不一样,他哭起来比女人家哭得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着,拍手打巴掌,有腔有板眼,就跟唱小调一个样子。他一阵哭,把上头看土牢的两个老头子都带得哭下来了。“唉!何苦呐,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强盗。这一刻晓得后悔了,懊恼了,哭了。哭有什么用呢?迟了。唉!呕呕呕呕……”两个老头子在这块一面哭,一面叹气。忽然听见时迁在底下又笑起来了。他的笑跟旁人也不同:一般的人嘛,或是哈哈大笑,或者是小声微笑,他笑起来,笑得抖抖的,“嘿嘿嘿嘿……”上头的两个老头子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玩艺啊?这个人得了精神病啦?哭得行行的又笑起来了,不但笑,笑得还就厉害哩,好似快活得很哩。“刚才我们陪你淌眼泪,淌得冤枉哩!”正说着,只听见底下:“汪汪!汪汪!”咦?乖乖!狗又叫起来了。时二爷在底下实在闲得无聊,哭过了,笑过了,就学狗叫消遣。时二爷的口技着实不丑,能学各种狗叫:公狗、母狗、老狗、小狗,狗咬狗,狗追狗。乖乖,热闹哩!把两个老头子都听呆了。狗了叫得行行的,忽然调子变掉了,“瞄呜——”不是狗叫,变成猫叫了。乖乖!公猫、母猫、老猫、小猫,猫子叫春,吵死了。猫叫过了,又唱起小调来了。小调唱过了,想起了杨雄、石秀,又哭起来了。两个老头子被他烦死了,心里有话:倒楣,遇见鬼了!时迁在土牢里不放心杨雄、石秀,不晓得这两个兄弟现在怎样。

四、石秀搬兵

鬼脸儿杜兴带着杨、石二人,到了李家庄前,杜兴吩咐庄丁:“来啊,你们两个人先回去禀报李员外,就说蓟州的杨、石二位师爷驾到,昨晚误投祝家庄,现已到庄前,请李员外准备迎接。”“是!”两个庄丁先进庄了。杨、石二人一听:咦,怎么叫手下人说我们是蓟州的二位师爷到了?奇怪,他又没有请过我们,怎么晓得我们要来的?这是怎么回事?“杜贤弟,你刚才对手下人讲这番话,我们不解啊!”“杨、石二位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了。我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好不好?”“好。”三个人丁字式三顶角席地而坐。“杨、石二位哥,我先问你们,你们在蓟州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又怎么会跑进祝家庄的?”“杜贤弟,不嫌絮烦,说来话长啊。……”石老三的话是长哩,由他跟杜兴分手说起,怎么样和杨大哥合伙开店,怎么样发现潘巧云跟和尚裴如海通奸,怎么样杀了和尚,又怎么样杀了潘巧云,一起去投奔梁山,叽哩呱啦全告诉杜兴了。杨雄坐在旁边两只眼睛眨都不眨,望着石秀,嘴角不断地在哼。哼什么事?我的三兄弟啊,你怎么把我老婆偷和尚的事告诉人家的?而且说得有头有尾的,我的脸朝什么地方搁呢?石老三心里什么话呐?杜兴又不是外人,是结拜的弟兄,这有什么关系?对外人才家丑不可外扬哩。今天你如果瞒了他,日后被他晓得了反而不好,说你把他当外人。石秀接着说昨天遭雨,怎么样黑夜投宿,时迁偷鸡,怎么样被捉,他们怎么样逃进树林。杜兴听完了,大吃一惊:“啊呀!你们这个乱子闹大了!二位哥,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啊。我们只看到庄上有不少人马,听说有什么军务,不知道是么地方。”“告诉你们啊,这个地方就是山东兖州道上有名的祝家庄,庄主人叫祝朝奉,跟殿帅高俅这个囚攮的结拜过。现在他们是奉旨招军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剿灭梁山。刚才放箭射中时迁的那个人,是庄上的枪棒教师栾廷玉,是祝朝奉特为把他请来的,他在庄上执掌兵权。”石老三一听:“啊呀!”暗暗吃了一惊。栾廷玉在江湖上颇有声名,武艺超群,战略精通。此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早已如雷贯耳了。“杜贤弟,你怎么到李家庄来的?刚才又为什么带人到祝家庄来?”“二位哥,不嫌罗嗦,容小弟细禀。……”杜兴就从跟石老三分手说起,如何时运不佳,回到兖州只剩了单人独骑,后来如何经人介绍到李家庄当教师,执掌庄上兵权。接着就告诉他们:李家庄虽然也竖起大旗,招兵买马,但庄主李应并不是出于本意,实在是为祝家庄的祝朝奉所逼,有事三个庄子要互相接应。每逢三、六、九,我们都要到祝家庄去会操。二位哥晓得,我虽然有点武艺,但是对操练这一门不精。有一回栾廷玉竟然当众羞辱我,叫我面子难下。我一气回到李家庄就向李员外辞职。李员外听到这件事之后,大怒不止,说:他祝家庄太横暴,以势欺人,居然羞辱我家师爷。看不起你师爷就等于是看不起我,羞辱你师爷就等于是羞辱我!既然他说我们操法不精,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到他家去会操。李员外说千道万,不让我走,硬要挽留我。我也无处可去,只好留下来了。所幸全庄的人待我很好,也很尊敬我。实对二位哥讲,我知道自己的本领有限,有一次我对李太公说:我有两个结拜的弟兄,一个叫杨雄,一个叫石秀,他们的本领不在栾廷玉之下。我想等有机会把杨、石二位哥请来。李员外听了十分高兴,时刻盼望二位哥有一天能驾到。刚才听到祝家庄锣响,李员外就叫我带二百人过去应付一下,想不到巧遇二位哥,不过你们在祝家庄闯了大祸了,又杀人,又放火,时迁又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杜贤弟,现在救时迁兄弟要紧,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要救时迁兄弟,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稍停见到李员外,就说你们是接到我的信,特地赶来的,时迁是你们带来的兄弟,请李员外出面,派人去把时兄弟要回来。二位哥,你们看如何?”石老三一听:“且慢。杜贤弟,我们此行不是到李庄的呀,我们是去投奔水泊梁山的,怎么能留在此地做教师呢?”“石三哥,现在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救出时迁兄弟再说嘛。”石老三点了点头:“好。”三个人站起身进庄。

  李应早已在厅上恭候了。他听说是杨雄、石秀到了,喜出望外。听杜师爷说,这两个人的本领不比栾廷玉差,我们庄上有了这两个人,以后就不怕祝家庄欺我们了。李应起身,一直迎到厅门。杜兴先上前介绍:“太公,这两位就是我从蓟州请来的杨雄、打秀二位哥。——这位就是李没外。”“喔,原来是李员外,我二人有礼。”李员外双手一并:“二位师爷驾到,恕李某未曾远迎,多有得罪。”杨、石二人心里有话:快哩,倒称呼我们师老爷了。现在只好玩假戏真做。“岂敢岂敢,我们二人何劳太公远迎。按理,早就该过来向太公请安才是。”“请!”“请!”邀请上厅。杨、石二人把手上的钢刀放下。李太公仔细望望这两个人:唔,杜兴的话不假,这两个人都气概不凡,一身的血迹,能从祝家庄跑出来,说明他们的武艺确是了不得。叫手下人先把他们带到后头去更衣、洗擦手脸。等杨、石二人回到厅上,手下人已经代他们把四口钢刀擦得干干净净,交还给他们。李太公吩咐:“摆酒。”杨大爷首座,石老三对陪,李应坐上横头,杜兴坐下横头,手下人在旁边巡酒上肴。大家吃着谈着。“二位师爷。”“太公。”“请问二位师爷,昨日是怎样误投祝庄的?”“太公容禀。我二人在蓟州接到杜兴贤弟的书信,要我们到贵庄来效劳,你老对我们既如此赏脸,我们哪有不来之理。临行之时,我们还带了一位兄弟,叫时迁,此人轻功在我们之上。我们二个人一路贪赶路程,昨天放了个夜站,因在途中遭雨,故而误投祝庄。”“噢,噢。后来又怎么和祝庄的人动起手来的?”“这个……”石秀话已经滚到嘴边上了,又被他咽到肚里头去了。啊呀,石秀啊,偷吃金鸡的事不能说啊。照杜兴的说法,我们是他特地请得来的师爷,堂堂的师爷怎么能偷吃人家的鸡呢?说出来不把人笑死了吗?连杜兴也丢脸啊。那怎么说呢?石老三是个聪明人,眼球子一转,有了:“太公容禀。我们三人临行之时,带了两件古董,据说是宝贝,准备孝敬你老。昨晚住在祝家庄,一时睡不着,就拿出来赏看赏看。谁知被庄上的人瞧见了,他们要买,我们回他不卖,双手争吵起来,接着他们倚仗人多,就动手了,我们也就只好动手了。后来我们放火烧了他们的庄房,杀了一些庄丁。时迁兄弟带着宝贝,在树上观战,中了栾廷玉这个杂种的箭,被他们生擒活捉,现在还不知生死存亡。唉唏——!”石老三说到这个地方,叹了一口气。石秀的这番话有真有假,李应以为全是真的。心里有话:你看你看,祝家庄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仗势欺人,居然抢人家的东西,简直成了强盗了!他们三个人来投奔我,还带了宝贝来送我,说明他们是真心来帮我的。栾廷玉这个畜生也混账哪,你不辨是非,还用暗箭伤人。李应越想越气。“二位师爷不必着急,时师爷虽然被捉,谅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我马上派人去祝家庄,把时师爷接回来就是了。”“那就有劳李员外了。”“来人。”“太公。”“你赶快到祝家庄去见祝太公跟栾师爷,就说昨晚跑到他庄上去的三个人是我请来的三位师爷,名叫杨雄、石秀、时迁。他们因为贪赶路程,途中遭雨,投宿他贵庄。后来他们三位师爷因为赏玩身边的宝物,与他们庄上的庄丁发生争执。常言道,骂无好言,打无好拳。所有烧毁的庄房,死伤的庄丁等等一切损失,都由我来照数赔偿。请他家把时师爷放出来,你把时爷带回我们李庄。速去速回!”“是——!”这个手下人出了李家庄,“的笃的笃的笃的笃……”,直奔祝家庄。

  渐来渐近,到了祝家庄庄前,朝打麦场上一望:“呃咳!”只看见打麦场当中设了一张太师椅,三公子祝彪坐在太师椅上蛮喊乱叫。喊什么事?这时候已经是早上了,他正在指挥庄丁掩埋死尸,打扫场地。这个手下人一看是祝彪,晓得跟这个角儿没得谈头,想走场边上绕过去。哪晓得祝彪的眼睛尖哩,眼睛一翻、右手一指,一声喊:“呔!你是李庄的人吧?你这个囚攮的来干什么?”“这个……”看来是躲不过去,不说也不行,只好说啊。“三爷,我小人是奉李太公之命来的。”“就是你们家的那个李老头子?”“哎,就是我们家李太公。李太公叫我小人到这边来拜见你们家祝太公跟栾师爷。我们家李太公说,昨天晚上跑到贵庄来的是我们家李太公请来的三位师爷,名叫杨雄、石秀、时迁。三位师爷昨天因贪赶路程,遭了雨,在贵庄借宿。后来他们在房里头赏玩随身带来的宝物,被你们的手下人看见了,就想买,他们不肯卖,你们的手下人就抢。这样嘛,哈哈哈哈,双方就动起手来了。当然啦,俗话说骂无好言,打无好拳,后来事情闹大了。我们李太公说,所有贵庄被烧毁的庄房,死伤的庄丁,都由他照数赔偿。那位时迁师爷中了你们的箭,人在你们贵庄,现在请你们把时师爷放出来,让我们带回李庄。”“什么,什么,什么?你这个囚攮的嘴里混讲些什么?你说你家李应那个老囚攮的请的三位师爷叫杨雄、石秀、时迁,我们抓住的这个怎么招供说他们叫赵一、钱二、孙三的?这三个人既然是李应那个老囚攮的请来的师爷,住在我们庄上怎么把我们的宝贝金鸡偷吃掉的?到底是我们的人抢他们的宝物,还是他们偷吃了我们的宝贝金鸡?好,你个囚攮的,居然还敢来要人。你代我赶快回去告诉李应那个老囚攮的,他哪一天要是碰到我三爷手上,我定要他的狗命!滚!”“呕——!”这个手下人被他一阵子骂,骂得狗血喷头。滚啊,滚啊!不滚还有苦吃。身子一转,“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回奔李家庄。

  李员外、石老三、杨雄跟杜兴坐在厅上等消息哩。抬头朝厅下一望:坏了!看见这个手下人是一个人回来的,大概是没有能把时迁带回来。这个手下人走到李员外面前:“回太公。”“唔,怎样?”“我到了祝家庄,连庄门都没有得进。”“因何连庄门都没有进?”“我去的时候,他家三爷祝彪正坐在打麦场上,他看见我老远的就喊了:‘呔,囚攮的,你是李庄来的吧!你来干什么的?’我就把你老人家关照的一番话禀告他了。哪晓得他开口就骂。”“骂什么?”“我不敢说。”“但讲无妨。”“他说:‘你啊,可是李应那个老囚攮的叫你来的?’”“啊!他还讲些什么?”“他说:既然这三个人是你们李家请来的师爷,叫杨雄、石秀、时迁,怎么我们捉住的这个人,他招供说他们叫赵一、钱二、孙三的?既然他们是师爷,为什么住在我们庄上偷吃我们的宝贝金鸡?”石老三坐在上头,这一刻曲背哈腰,把头低着,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子。“后来又怎样?”“后来他说:‘你代我带个信把李应这个老囚攮的,他哪一天碰到我三爷手上,我一定要他的狗命!滚!’,我只好回来了。”“这个手下人把祝彪骂的些话,如实禀告李员外,左一个老囚攮的,右一个老囚攮的,一个没有少。李应听着听着,脸变色了;听着听着,面孔板起来了,听着听着,胡子支起来了。“啊——噗!好大胆的祝彪,横暴到如此地步!——来,代我备马,让找亲自去讨回时迁时师爷!”“是!”手下人去牵马了。石老三赶快手一捺,朝前一站:“太公,你老要亲自到祝家庄那边去,最好让咱陪你老去。”“好,那就有劳石师爷了。”石老三想过了:既然他家祝彪说出这种话来,这件事恐怕是弄僵了。如果李太公去双方翻了脸,动起手来,有我去好得多哩,到那时我就拼着一腔热血,非要把他庄里杀个落花流水!杜兴坐在旁边望着石老三,心里头干着急,又不好说出口,心里有话:你不必去,去了也不会讨好,他家根本就不会把人放出来。他不晓得石老三是准备去拼命。石秀随即就把长衫朝起一别,把他本人的一口单刀“啡!”朝背后一插。李应到了厅口,手下人把坐马牵过来,“太公,请上马。”太公上马。牵马的这个手下人就是刚才挨祝彪骂的这个小伙,一肚子的气,转身从兵刃架上摘了一杆花枪,递了给李应。这个小伙明明晓得李员外没得什么本事,他实在是肚里有气,也叫气昏了,指望李员外去能够代他出气。李应呢,他也气昏了,这一刻麻里木足,就把枪接过来了。平时他在家里学扎扎枪,是扎了玩的哎,消遣的哎,怎么能去跟祝彪动手呢?手下人又拉过来一匹坐马,请石师爷上马。石秀摇摇手,他不爱骑马,他是一员步将。李应在前,石秀在后面蹦纵蹿跳跟随,一个手下人没有带,直奔祝家庄。

  这时候祝家庄的人已经把尸首全掩埋掉了,连树林里头戴雄的尸首也埋掉了,打麦场上已经打扫干净,祝彪已经不在打麦场上了,只有几个庄丁。庄丁看见李员外到了,倒是个个毕恭毕敬的,他们都晓得李员外这个人不错,纷纷请教:“李员外!”“李见外!”“李员外!”……“唔,罢了。你们快进去告诉你家祝彪,就说我来了!”“是!”庄丁晓得李老头子来气了,赶快进去禀报。李员外就在打麦场上勒马端枪等候祝彪。石老三站在马后,左手捺住马屁股,右手叉着腰眼子,胸脯子挺着,两只眼睛眨都不眨,望着南庄门。

  这时候祝彪正坐在演武厅上,把刚才骂李家庄庄丁的一番话,禀告栾师爷。栾廷玉听了,就教训他了:你不应该如此。你这么一骂,这个手下人回去告诉了李应,岂不有伤我们两家的和气?说不定李员外马上本人要来,那一来我们怎么办?正说之间,有个庄丁到了演武厅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师爷!”“怎样?”“李家庄的李员外跨马端枪带人到了庄门外,说是要见我们家三爷。”“啊——呀!”栾廷玉一听,我说的吧,李老头子一气,恐怕本人要来。现在不但本人来了,而且是跨马端枪,带了人来了。“且慢,他带了多少人马!”“这个……”“讲!”“带了一个。”“啊——噗!”祝彪在旁边一听:我差点被他吓住了,原来只带了一个。“这个老囚攮的!竟然来找我,让我去会他!”说着起身到了厅口,“马——来!”手下人赶紧代他把马牵过来。祝彪手在鞍鞯一捺,飞身上骑。手下人把他的一杆黑缨枪抬上来,他接过来端在手中。栾廷玉一望:“且慢,让山人与你一同去会他,切不可乱来。”“师爷,我先行一步!”“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祝彪把马一领,直奔南庄门。栾廷玉怕他要出事,带着祝龙,祝虎和七位小爷赶紧上马,各端兵刃,跟在后头来了。

  祝彪出了南庄门,过了吊桥,抬头一望,可要死啊,李应这个老囚攮的居然真跨马端枪来了。他马后还站了个大个子,挺着胸,叉着腰。看样子是要来跟我动手的。好,我就来把点颜色给他看看!“呔!李应你这个老囚攮的,三爷来了!”一马冲到李应面前,把手上的黑缨枪一抬,“呜——!”认准李应的喉咙就扎。他晓得李应的本事不行,只用了五分劲。

  李应这杆枪,玩玩还可以,不能真动手。他是气昏了才把这杆枪带得来的,他是来找祝庄的人说理的,来要时迁的。这时候看见祝彪一枪扎过来了,吓昏了,不晓得如何是好。石老三在后头一望:“啊——噗!”气得火往头顶上直冒。要死啊,你祝彪这么蛮横啊!我们不谈别的,李员外来了,你是他的个晚辈,起码要先请教一声。你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骂,举枪就扎。这一枪如果扎着了,李员外还有命吗?石老三来不及抽刀挡这一枪,赶紧跨前一步,先左手一伸,把李员外的后衣领一把抓,嘴里一声招呼:“员外,下马!”“得儿——”把李员外往马下一拖,“啊呀!”“拱!”李应一个跟头朝地上一掼,手一抬,枪也撂掉了。空马炸缰跑掉了。李员外虽然吃了点苦,掼了个跟头,这个跟头掼好了,把条命保住了。祝彪这一枪扎空掉了。

  石秀左手把李员外拉下了马,腰朝下一哈,头朝下一埋,右手一抬,“咝——嗦!”从脑后把口钢刀抽出来。贯足劲道,对准祝彪黑缨枪的枪尖:“撒——手!”一个是用的五分劲,一个是用的全劲,“当!”也不过碰了下子,祝彪的这一杆枪抓不住了,枪杆子就如同烧红的钢炭,火辣辣的烫手,虎口震了裂下来了,鲜血直滴。手一松,枪像长了翅膀,“呜——!”飞掉了。石秀接着又进前一步,把钢刀一起,认定祝彪坐马的左前蹄,“嚓!”一刀,把马的这只前蹄砍断了。你要问了:祝彪枪倒离了手了,怎么不跑的?祝彪万想不到来人有这么高的武艺,枪被打了飞掉了,虎口开裂,两臂发麻,这时候他吓呆了,都不晓得溜了。胯下四条腿的马还剩了三条腿了。四条腿的马才能骑人咧,三只脚的马嘛,就只能搁案板剁肉了。“喳——呜——呼……”这匹马一声嘶叫,“轰!”连人带马朝地下一倒。祝彪这时候明白过来了,想朝起爬,偏偏马肚子磕住他的一条右腿,一时拔不出来。石秀接着右脚跨前一步,右手的刀朝起一举:“着——!”对准祝彪的颈项朝下砍了。就在这时候,只听见远处有人一声喊:“看箭!”“噔!”石老三一吓,“啊呀!”手腕子一拧劲,刀停住了,耳朵就入神听着,眼睛就入神看,看这支箭从何方来,奔自己的什么部位。为武的要先保护自己。我这一刻如只顾了要他的命,刀一起,“嚓!”把他砍掉了,那块箭到了,“啡!”我也跟他一起去了,这就不上算了。现在要先把箭让掉,而后再来结果他的性命。好在这个畜生被马肚子磕在地下,一叫半刻爬不起来。石秀望来望去望不到箭,也听不到箭飞来的声音,原来是拉的空弓,没有放箭。这是哪一个玩的?没得旁人,栾廷玉。栾廷玉带着人众,才出了南庄门,看见打麦场上已经打起来了,看见祝彪连人带马掼倒了,对过一个大个子上来就举刀要砍,栾廷玉急坏了,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把手上的丈八长枪压在鞍山,左手到飞鱼袋取弓,右手都来不及到走兽壶摘箭,就把空弓一拉,嘴里喊了一声:“看箭!”其实并没得箭。这叫分神法,吓对方的。

  石老三晓得上当了,是那边庄里来的人玩的花色。“唉唏——!”早晓得是空弓,我就不睬你咧。石秀把刀一抬,准备再来砍祝彪,来不及了。栾廷玉拉过空弓,见石秀把刀停住了,没有耽搁,随即把空弓放入弓囊,把枪一端,裆劲一沉,一马冲上来,把枪一抬,就把石老三的这口刀一架:“朋友,山人在此,休要动手!”他这杆枪跟祝彪的枪就不能比了,架到刀口上,石秀的刀要想进分毫也不能够。石老三也漂亮,嘴里回了他一句:“哎,朋友,不是我先动手的!”有了这个辗转,祝彪已经把条腿从马肚子底下抽出来了,爬起来溜掉了。栾廷玉见祝彪跑掉了,放心了,把枪收回。石秀过去把李员外从地上扶起来,把花枪拾了递给他。李员外把枪接过来,不是枪了,当作拐棍玩了。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那块只喘气:“啊,嗯,嗯,啊……”栾廷玉把枪压鞍山,双手一并:“李员外,山人栾廷玉有礼。”李员外抬头把他望望,心里有话:哼!你栾廷玉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些人全是你的手下,全是你教传出来的,差点个把我的老命玩掉!李员外望他翻眼睛。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栾廷玉见他不开口,正好借此收场:“李员外,你先请回庄,有话以后再说。我等少陪了。”栾廷玉把马头一拨,带着人众进了南庄门。庄门紧闭,吊桥高扯。石老三望望:这个栾廷玉厉害哩,不但这杆枪厉害,他现在不理你,把你黄在这块,叫你没有办法。李员外这么大年纪了,刚才大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不但没有能把时迁要到手,还受到这般对待,不气吗?石老三只好来安慰他:“员外,我们先回庄去,以后再和他们理论!”李应点点头,心里有话:不回去也只好回去,再蹲在这块真要把老命送掉哩。石秀把他那匹马牵回头,扶上坐马,枪压鞍山。一前一后,回转李庄。那匹三脚马当然有祝家庄的人拖回去。

  杨雄、杜兴站在厅口等他们哩。两个人一望:坏了!不但没有接回时迁,李员外和石秀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李应,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李员外到了厅口下马,石老三把刀朝腰里一插,把长衫放下来,一齐到厅上入席。李应坐下来:“啊——噗!”还在这块气哩。手下人在旁边巡酒上肴。太公看见酒斟下来了,把酒杯朝起一端,一饮而干。干了再斟,斟了再干,杯杯不断,盏盏皆空。肚里有气,现在拿酒出气。吃着吃着,李应不对了,脸通红,像大红缎子,说话也没得分寸了:“岂有此理!祝家欺人太甚!唉!我李应好恨也,只恨与梁山素无来往,若是有一点瓜葛,我一定请梁山发兵,剿灭你祝家庄!”石秀一听,晓得老头子有点醉了。心里一想:嗳,来唦,他既有这个话,我何不趁机跟他谈谈呢?“太公。”“嗯,不敢当,石师爷。”“你老刚才讲准备请梁山发兵过来剿灭他祝家庄?”“是啊。只恨我平时跟梁山素无瓜葛,今天你师爷亲眼所见,祝家庄的人如此横暴,只有请梁山发兵,才能救出时师爷,代我们报仇雪恨。”“好啊,你老既有此意,咱愿代太公效劳,到梁山去请他们发兵。”“啊?难道你师爷和梁山有瓜葛?”“有。梁山忠义堂上的头领,都是英雄豪杰,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咱也认识其中的几位。咱和杨大哥到梁山去请他们发兵,谅他们不会推辞。”“呵哈哈哈哈……,石师爷,如此讲来好极了,就有劳你们二位速速前往。”“太公,梁山如发兵前来,只怕军需粮饷有些不便。”“石师爷,这个你放心,只要他们发兵,不管来多少人马,一切军需粮饷皆由我李应承担!”李应这时候实在是气昏了,酒又喝多了,随嘴说大话,“啪!”还把胸脯子一拍。石老三办事心细得很:“太公,你老能不能写一封书信给我去见梁山寨主、军师,信上言明梁山的大兵一到,一切军需粮饷都由你老承担。”口说无凭,你写封信给我,我上山才好说咧。“好。石师爷放心,我平生讲话算数,绝不食言。——来,取笔砚伺候。”“是!”庄丁把笔、墨、纸、砚拿过来。老头子把笔一拈,一挥而就。接着写信封,信封上面写的是“天王晁盖亲启”。写好了把信递给石秀。石秀把信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点点头,把信装进信封。在身边收好。又吃了两杯酒,李应头渐渐晕了,坐不住了。“二位师爷,我今天精神不大好,刚才又那个小畜生一气,不能奉陪二位了。——杜师爷,稍停就请你代送他们二位师爷上路。”“好。”李员外扶着桌角朝起一站,上来两个庄丁搀扶,把他扶到后面上房。

  杨雄、石秀、杜兴三个人也没得兴致吃酒了,“唉——!”杜兴叹了一口气:“刚才李员外说的话并不全是因为吃醉了,一时心血来潮,他早已对祝家庄的人心怀不满了。祝家的人也实在太猖狂了,不但看不起我们李家的人,连梁山的头领都不放在眼下!”石秀吃了一惊:“什么?他们连梁山的人都不放在眼下?”“此话并非小弟编造,小弟曾经亲眼看见他庄上写过一面大言牌。”“什么大言牌?”杨雄不解其意。杜兴就把祝家庄的那面大言牌上的话详详细细背给他们听。杨雄、石秀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啪!”两个人朝起一站,“杜贤弟,我们现在就告辞上路!”“好,我来送送二位哥。”杜兴起身后送,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路上。“杜贤弟,你就请回吧。”“小弟再送你们一程。”“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很快还要回来的,不必再送了。”“照这一说,小弟就不远送了。”三个人拱手告别。杜兴回李家庄,跟李应等候消息。

  杨、石二人上了路,越走心里越难过,心里一酸,眼泪都掉下来了。想想离开翠屏山的时候,我们是弟兄三个人一起走的,走到祝家庄借了一宿。现在弟兄三个只剩了两个了。时迁陷在祝家庄,生死存亡尚在不测,如果把命送掉,叫我们两个活着的人怎么对得起他?再一想:嗳——!现在报仇要紧,要报仇就要赶快上梁山!两个人在路上放了两个夜站,三百多里大路,跑起来很快。第三天一早,已到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了。看见镇口圆圈门上有块白矾石匾,上面有四个字:“李家道口”。进了镇门,只看见街道宽阔,两旁店面整齐。虽说是个小镇市,市面倒还繁华。走到“招贤馆”酒店门口,两个人朝下一站。嘿!五开间的门面,檐口挂了一面黑漆金字大招牌,上面是“招贤馆酒店”五个大字。石老三点点头:不愧是梁山人开的店,了不得,多有气派,挂起招牌来招纳贤士,官府也奈何他不得。

  店门口站了个店小二,骨子里头是个小大王。这孩子做生意的本事一等,生意经着实不丑,脸上笑嘻嘻的。生意人嘛都是这样子,人无笑脸休开店。看见杨、石二人在门口站下来了,像是要进店,又像是有什么事情,赶忙上前,双手一并:“二位爷!你们大约是远道而来,赶路辛苦了,就在小店打尖吧。小店有高粱酒、白馒头、薄饼煮炒,价钱公道。二位爷请进来坐!”“孩子,你家朱贵朱爷在店里头吗?”“啊呀!你们二位爷是哪一路下来的?”这个孩子心里有话:我们家朱爷的名字只有大王才晓得,外人不得而知。来人既然问到朱贵,那一定是大王罗,所以问他们是哪一路下来的。“我们是从北直来的。孩子,你赶快去告诉你们家朱爷,就说北直蓟州姓石的要见他。”“噢。”孩子一听,明白了。来人说是从北直蓟州来的,姓石,大概来人就是石秀了。因为上次戴宗回山禀报过寨主、军师,寨主、军师就关照朱贵,朱贵又关照店里孩子们,如果石秀来了,赶快通报。“你老莫非是石三爷?”“正是,咱叫石秀,他叫杨雄。”“好!二位爷先请到里边坐。”孩子把他们一直带到第四进,请他们坐下来,打水泡茶。这第四进是会客的地方,外人不得进内。招贤馆酒店前后一共有十四进,前头三进做买卖,到第四进就不做生意了。后头的这些房子除了朱贵的住处,全是给投奔梁山的人住的。来投奔梁山的人,身份未卜,很难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说不定有官府的人假扮,来刺探军情,你要是把他们带上山,那就危险了。所以要先让他们住在店里,让早地忽律朱贵来慢慢考查,查实了才能把来人送上山。为什么要叫早地忽律朱贵执掌店务?因为朱贵这个人有胆有识,办事心细,又是梁山起首的老人。“二位爷,请你们稍待片刻,我到后头去禀报朱爷。”石老三点点头。这个孩子直奔第七进书房。

  朱贵坐在书房里正在想着:为什么石秀到今天还没有来?戴宗说他秋末冬初上山,现在已交冬令,难道是戴宗把时间说错了?还是石秀失约了?还是途中出了意外?正在想着,这个孩子进了书房,笑眯眯地朝下一站:“禀家里爷,北直蓟州的石秀石三爷驾到!”朱贵一听:好啊,我说的嘛,该派要到啦。“人在何处?”“人在会客厅。除了有三爷以外,还有一个杨雄也一起来了。”“杨雄?”嗯,杨雄这个人,我也听人说起过的,说他是北直蓟州衙门里的一个马快都头,为人不错,也颇有声名。咦,杨雄是公门里的人,怎么到此地来的?当初戴宗没有说过有个杨雄要来嘛。不过,既然他是跟石秀一起来的,当然也要接待。朱贵起身,跟着孩子奔第四进会客厅。

  杨雄、石秀看见孩子带了个人来,杨雄一望就晓得来人是朱贵,随即朝起一站。怎么晓得的?因为杨大爷是公门里的人,梁山所有的头领,到处都悬榜绘图捉拿,杨雄个个都认得。石老三看见杨雄站起来,心里也有数了,也朝起一站。孩子过来介绍:“朱爷,这位就是石三爷,这位是杨雄杨大爷。”杨、石二人双手一并,笑眯眯地跨前一步:“朱爷!”“不敢当啊!杨、石二位哥,我兄弟朱贵向二位哥请安!”“啊呀,朱大哥,我们特地过来向朱大哥请安!”“二位哥直到今天才来,把我们家寨主、军师和众弟兄都想坏了。”朱贵吩咐孩子先拿点心来,让他们先吃一点点心,这叫点点饥。吃过点心,稍歇片刻,朱贵起身:“二位哥,现在就请到敝寨中去见寨主、军师。”“好。”“好。”石老三心里有话:求之不得了,我们心急如火,恨不能一脚就跨上梁山哩。朱贵带领杨、石二人,到了十四进水阁凉亭,在壁上取弓摘箭,“噔!唦——叭儿……”这支箭上头有个哨子,哨子在半空会发出声音,是支响箭。这是他们的信号箭。这支箭射到芦苇滩里,只看见芦苇里摇出一条小船,船尾有个孩子,裤裆里夹着舵杆,两手抓着双飞桨,身边插着朱贵射过去的箭。“咕哗,霍霍霍霍……”到了水阁凉亭码头。“家里爷,是你老要船的吧?”把箭交还朱贵。“不错。”朱贵把箭接过来,“快送我们上山!”“家里爷请。”“二位哥,委屈你们了,就乘这条小船,划起来快一点。”“好。”石秀心里有话:不要说是小船了,那怕就是木板,澡盆,只要快就行。

  朱大爷邀请杨、石二人上了小船,跨马势朝舱里一蹲。孩子把船头掉转,“咕哗,霍霍霍霍……”荡着双飞桨,直奔对面山根。船虽小,走得快,迎浪走,破浪走,穿浪走。杨、石二人蹲在小船上眺望湖山景色:啊!好啊!怪不道人家说梁山了不得,你看这十八里湖面,白茫茫一湖大水,白浪滔天。远远一座山头,乌瀚瀚、黑丛丛,耸立在湖心,环水包山,非船莫渡。官兵要来征剿,有登天向日之难。湖景也很好看,湖面上有许多船只,有民船,也有梁山的大王船,在湖面上像似飘的荷叶瓣儿。大王船干什么?捕鱼捉蟹。哦,他们也捕鱼捉蟹?唔,他们也搞副业。梁山这么多人,吃用不能光靠拿买卖,而且梁山人从来不拿商贾的买卖,只拿赃官污吏的买卖,一年中能拿几笔这样的买卖?所以他们也忙各种各样的副业。

  一会工夫,十八里湖面已过,小船停靠前山金沙涧码头。梁山有两个码头,前山码头叫金沙涧,后山码头叫鸭嘴滩。三个人弃丹登岸,小船就在码头口伺候。朱贵望着那边马棚里的人,把手一抬,竖了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匹差马。马棚里的孩子牵了三匹差马过来,顺带三根红毛藤鞭杆。“二位哥,请上马。”“朱爷请。”三个人上马,接过鞭杆。朱贵在前面带路。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三个人下马,牲口由孩子接过去。上了待客厅,有孩子伺侯他们入座,泡茶。“杨、石二位哥,请你们稍坐片刻,我兄弟到堂上去禀报寨主、军师。”“朱爷请。”朱贵出来,绕过屏风,上忠义堂。

  忠义堂上寨主、军师和各位头领都在。寨主、军师正在问戴宗:石秀可是允定你秋末冬初上山的?为何到今天还不来?忽然听见厅下有脚步声,晁盖一望,原来是朱贵来了。“朱贤弟,有何要事?”晓得朱贵上山,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一般的小事他不来,都是孩子来报信。“寨主、军师,我兄弟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石秀石三郎来了!”大家听说石秀来了,厅上“啊……”一阵欢声震耳。“不但是石三郎来了,他还带了一个人来。”“哦,带来的一个人是谁?”“此人也是我们大家早就闻名的,北直蓟州衙门里的马快都头杨雄杨大哥。”戴宗在旁边一听,嘿!心里头多高兴啊。为什么事这么高兴,足见得我说的话不错,现在不但石秀来了,而且还多带了一位英雄来。寨主、军师和众头领也高兴。“人现在什么地方!”“人在待客厅候见。”“有请!”“是!”寨主、军师和众头领起身,一齐迎接到厅口。朱贵穿先到待客厅。“二位哥,我们家寨主、军师有请。”“不敢当。”杨、石二人起身,跟随朱贵绕过屏风,抬头一望,只看见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已经站在厅口了。晁盖、宋江、吴加亮叉步上前:“喔,二位英雄驾到,恕吾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杨、石二人抢步上前,双手一并:“不敢当。寨主、军师,诸位哥,我二人何德何能,有劳诸位迎接!”众头领也纷纷过来见礼。“二位贤弟请。”“请。”邀请上厅,见礼入座。军师吩咐:“摆酒。”一席头摆在当中。杨、石二人首席上坐,晁盖对陪,上横头是宋江,下横头是吴加亮。山上有个规矩:摆酒接客,大家不入席,众头领都站在两旁。

  吴加亮掉过脸来望望石秀,心里暗暗高兴,你看看石秀,用不着跟他谈心,只要望望他这副气概,就晓得是位了不起的英雄。“石贤弟。”“军师。”“前次我们听戴宗贤弟说,你贤弟允秋末冬初准上梁山,怎么直到今天才来,把我们都盼坏了。不知贤弟在这期间有何贵干?请教请教。”“寨主、军师、诸位哥不嫌絮烦,容我兄弟细禀。”石秀先把跟戴宗分手以后怎么样跟杨雄合伙开店,怎么样发现潘巧云跟裴如海通奸,又怎么样杀裴如海和潘巧云,等等,说了一遍。杨雄坐在旁边满脸通红,把头一低。心里怄哪:我家这个兄弟专门在旁人面前谈我的丑事,就不怕我难为情。石秀接着就谈他们和时迁三个人怎么样夜投祝家庄,半夜闹事,怎么样巧遇杜兴到李家庄,怎么样李员外写书信给他们带上山来见寨主、军师为止。“石贤弟,你说带来了李员外的书信,请我们出兵去攻打祝家庄?”“正是。书信在此,寨主、军师请看。”石秀随即就从怀里头把封书信取出来,递给晁盖。晁盖看过了递给宋江,宋江看过了递给吴加亮。吴加亮才把书信接到手,两旁的马步头领“哗……”一起都跑过来了,个个都想看看,到底信上写的什么东西。“你们先归班,让本军师来读一遍给你们大家听。”“好!”还是军师有道理,他读一遍,省得我们这么多人挤在这块看,有不少的人又认不得字,挤在里头凑热闹。大家复行归班。

  吴加亮自己先把信看了一遍,然来再高声朗读一遍给众头领听。哪晓得才把们读完,两旁边的头顶有的横眉竖目,有的磨拳擦掌:“晁大哥!宋三哥!军师!这个祝家庄如此横暴,我们赶速发兵去攻打!”“祝家庄的人太猖狂了,非打不可!”都哄起来了。晁盖跟宋江两个人没有开口,都望着军师。为什么要望着他?他们晓得军师自有道理。吴加亮见两位寨主没有开口,只有众头领喊发兵,心里有话:你们喊不要紧,如同一盆火虽然着起来了,但火势不大,我来浇它一盆冷水。“诸位贤弟,请你们稍等片刻,让学生来斟酌。”吴加亮这句话一说,灵哩,顿时忠义堂上鸦雀无声。大家都晓得军师的规矩,他叫你们不要开口,如再开口就要讨没趣了。军师掉过脸来,望着宋江、晁盖:“二位哥,你们的意下如何?”“嗯,这个……军师,你的高见呢?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吴加亮点点头:你们有这话,我就好办了。现在发不发兵?不能发兵。什么道理?第一,现在时交冬令,天越过越冷,不是用兵的时候。第二,这个李家庄原先是跟祝家庄一气的,他们一起招军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剿灭我们梁山,现在为了个时迁跟祝家庄闹翻了,赌气想花几个钱,请我们去打祝家庄,代他出气。我们不是代人出气的。第三,这个时迁,按照石秀说,他也是来投奔我们梁山的。不过,时迁这个人我们不但没有见过,而且听都没有听说过,到底他的本领如何,是真来投奔,还是假来投奔,都还不清楚。若是今天时迁在我们梁山的卯簿上有了他的名字,不要说是有李员外的信,就是没得他的们,我们也要去救他,不要说是天冷,哪怕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们都应当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就忙了去救他,未免太仓促了。

  军师微微一笑:“石秀贤弟。”“军师。”“这封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了。你所说的一切,我也全都听了。时迁兄弟既然是来投奔我们梁山的,我们当然要去救他。祝家庄也实情可恶。不过学生刚才斟酌了一下,现在已时交冬令,水冷草枯,非用兵之时。我看等来年春暖花香再说。”“这个……”石老三一听:糟了!忙了一阵子,吴加亮不肯发兵。当然啦,也不能怪他,现在确实不是用兵之时,何况时迁人还没有上山,还不能算是梁山上的人,他们可救可不救。石老三很聪明,在这一点上就猜到吴加亮的想法了。怎么办?不要紧,拿话来激他们。石老三已经有准备了。拿什么话来激他们?拿祝家庄的大言牌上的话来激他们。杨雄、石秀在李家庄临走之前,杜兴曾经谈起祝家庄的那面大言牌,把上面的话背了一遍给他们听,当时杨雄气得发抖,石秀也气,但是石秀把这些话记住了。两个人上路之后,杨雄是一声不吭,一事不想,只顾赶路,早已把这些活忘记掉了。石秀呢,一面赶路,一面就想:到了梁山,如若梁山不肯发兵怎么办!俗活说,请将不如激将,他们如实在不肯发兵,我何不拿祝家庄大言牌的话来激他们?石秀就在路上把大言牌上的话又背了两遍,背得滚瓜烂热。

  “寨主、军师,照这一说,现在是不准备发兵了?”“是啊,不是学生不发兵,而是目前不宜发兵,明年再说。”“啊呀!在小弟看来,如果现在不发兵去打祝家庄,恐怕祝家庄不日就要发兵来攻打我们梁山了!”“哦,此话怎讲?”“祝家庄终日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又有高俅做他们的靠山,一旦兵马齐备,就要发兵来征剿我们梁山。他们已经做好了一面大言牌!”“哦,大言牌?什么大言牌?”晁盖弄不懂,在旁边插嘴了,“石贤弟,你把这大言牌详细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寨主、军师,这面大言牌上所说实在猖狂之极,让小弟来背诵一遍!”石老三站起来腰杆子一直,中气一提,“嗯咳!”先咳嗽一声,做什哩?把嗓门先通下子,防备有痰塞住,音发不出来,忠义堂人多,声音小了听不清楚,万一有句把话在耳朵边上一刮,滑掉个把两个重要的字,那就糟了。我要么不说出来,我说出来,非要叫你们所有的头领都听了跳起来,蹦起来,喊起来,叫起来!“这面大言牌,是以庄后的独龙岗开头……”“噢,以独龙岗开头。下面是何句法?”“它上面说:‘好座巍巍独龙岗,独龙岗下祝家庄。绕庄一带长流水,沿河近岸筑高墙。墙内森森罗剑戟,门前密密布刀枪。祝家庄里多殷实,黄金万两米千仓。对敌尽皆雄壮士,冲锋都是少年郎。祝龙出阵人难敌,祝虎交锋莫可当,更有祝彪多厉害,叱咤风云赛霸王。朝奉祝公谋略广,栾大师爷辅佐强。白旗一对庄前插,两面旗上字两行: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石秀背到这个地方,特地把两只手一伸,左手就指着晁盖,右手就指着宋江。宋江一望:咦,乖乖!还要把我的老瘟鼻子捣破了哩。两旁边的马步头领一听,有的喊,有的叫,有的蹦,有的跳,全哄起来了。“祝家庄这些囚攮的!”“这个祝家庄混帐透顶!”“非打不可!”“打!”“打!”赤发鬼刘唐跟黑旋风李逵喊得最凶:“嗯——呃!李大哥!”“哎,刘大爷!”“真气煞咱老子了!”“谁要不打祝家庄,爷爷不依呃!”晁盖这个人憨厚老实,平时是不大动怒的,就被石秀最后这两句话一激,不但指名道姓,还用手指到他脸上,这一刻也来了气了:“军师!祝家庄如此放肆,请军师速速发令点兵!”宋江也忍不住来火了:“哼!要死下来了!这个祝家庄的人实情可恶,叫人无法容忍!啊——噗!”吴加亮一望:好,这一来好,全闹起来了!石秀啊,我上了你的当了!你不说什么大言牌,什么事都没得,我已经把这盆火浇熄掉了,你把这面大言牌的话一背,等于是火上浇油,这盆火又烧起来了,而且烧得更凶,就差窜上房子了!我不懂啊,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的呀?你这个激将法玩得不坏,佩服!现在连两位寨主都开口了,群情激愤,不能再不发兵了。“二位哥,你们请先息怒。——你们诸位贤弟也不要喊了,容学生再来斟酌。”吴加亮把李应的这封书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石贤弟。”“军师。”“李员外的这封书信上说,我们发兵去攻打祝家庄,一切军需粮饷由他承担?”“是。”“他这话可算数不算数?”“当然算数。李员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绝无谎言。”“好的。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梁山未免有点小气了。既然祝家庄如此放肆,莫说有李员外的来信,即使没得这一封书信,我们也要发兵去打祝家庄。”“军师所言极是。”唔,话转过来了。石秀心里好欢喜。“再说,这位时迁兄弟也是来投奔我们梁山的,那也应该算是我们梁山上的人罗。现在他既然身陷祝家庄,我们岂能见死不救?不过,还有句话,不知道学生当问不当问?”“军师请讲。”“你们二位贤弟,我们虽是没有跟你们见过面,但是早就闻名了。你石贤弟是我们特地去请你上山的。这位时迁兄弟,我们不但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见说过,不知这位时迁兄弟究竟如何?”“他武艺高明,就是相貌……也特别美。”本来是说“就是相貌难看些”,再一想:不能玩,如说他长得丑,万一他们山上不欢喜丑八怪,说:本领虽好,丑鬼我们不要,那一来事情又翻掉了。不如说个谎,说他“相貌也特别美”。“时迁的武艺,比你如何?”“他的武艺要比我们兄弟高明十倍!尤其是他的轻功,可以说是普天下盖一!”石秀这话倒不是恭维时迁,是说的老实话。“他的相貌又如何美法!”石秀一想:要恭维他就把他恭维足了。“他的长相特别,在座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要算是普天下第一美男子!”“噢。如此说来,真是个难得的人才。那我就不解了,既然他的武艺比你高明,怎么会被祝家庄的人生擒活捉的呢?这岂不是笑话吗?”“军师有所不知,当时时迁兄弟是在树头上跳来跳去代我们二人观阵,那个栾廷玉放了一支箭,时迁兄弟在半空中了他的箭,才被他生擒活捉的。”“噢,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这样吧,你们二位吃过酒,过湖到招贤馆住一宿,明日一早先回李家庄。”“是。”“你们告诉李员外,就说我们在三两天内发兵,大约有两万人。”“是。”“我们队伍一旦到了祝家庄,他要按信上所说的办,一切军需粮饷都由他承担。”“是。”“他如果食言,说话不算数,哼哼!到那时休怪我们梁山人无情,我们就先打他李家庄,然后再打祝家庄。”“是。”

  吃过酒,手下人把残肴收去,打手巾揩擦手脸。军师到座中把案上的卯簿打开,代杨、石二人上卯。一旦名宁上了卯,从此就是梁山的头领了。今天还不能代时迁上卯。什么原因呢?因为时迁人还在祝家庄,生死还未卜。杨、石二人带了点银两,向大家告辞,和朱贵一同下山过湖,在招贤馆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复奔李家庄。

 第五回 一打祝家庄

一、大战栾廷玉

杨雄、石秀走后,大家在忠义堂上复行入座。吴加亮望望二位寨主:“大哥,三哥,学生就发令点兵了?”“请军师赶速发令点兵,早日打破祝家庄,救出时迁兄弟,为一方百姓除害。”“且慢,请你们二位寨主先斟酌一下,哪一位寨主在家守山,哪一位寨主带兵去攻打祝家庄?”因为现在有两个寨主了,军师不得不先叫他们商议下子,到底是哪一位去,哪一位留。晁盖嘴一张,才要开口,旁边的宋江先站起来了,叉步到了晁盖面前,打了一躬:“大哥。”“恩弟。”“此番发兵攻打祝家庄,小弟想讨差领兵前往。我由江州上山,承蒙众兄弟厚爱,被推为二寨主,至今寸功未立,小弟十分惭愧。今天既有这个机会,望大哥赏差。”“这个……”晁盖本想自己带兵去打祝家庄,因为宋江才上山不久,又是个文的,叫他带兵去总不大合适。现在听了他这番话,觉得倒也言之有理:“好。”晁盖说了个“好”字,底下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就望着宋江会意,又朝吴加亮望望。什么意思呢?恩弟啊,你的学问我晓得,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兵书战策,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可谓大才饱学。但是谈到带兵打仗,恐怕你的阅历还不够,你最好把军师吴加亮带着,他不但学问不在你恩弟之下,而且他带兵的阅历深了,有他去才能稳操必胜。晁盖的这些话,到了嘴边上又咽下去了,说出来怕恩弟听了心里不高兴。宋江怎么样?宋江跟晁盖说过之后,回到自己座位上又坐下来了。宋江可明白晁盖的意思?明白。那为什么不去请军师?他是不想请。所以宋江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什么错误?一个字:骄!俗话说:“兵骄必败。”宋江心里是什么话?凭我的学问,当年在清风山小演兵法,略施小计,就生擒活捉霹雳火秦明,大闹青州。今天不过是去打个小小的祝家庄,这有何难?你们不要听石秀把祝家庄说得那么厉害,其实没得什么了不起,大言牌不过是说的些大话,就凭我宋江,带两万人马去打个祝家庄,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根本用不着请军师随行。

  吴加亮认为十拿九稳宋江要来请他同行,就拈着胡须坐在这块等。再一想:嗳,不要等了,都是自家人,我何必这么六角正正地等三哥来请我?我不如自己来讨个差吧。吴加亮起身,到了宋江面前,双手一并:“三哥。”“啊,军师。”“你老这次带兵去打祝家庄,学生想讨差,随营参赞军机,不知三哥意下如何?”“这个……”宋江心里有话:吴加亮啊,你这个人说起来是聪明绝顶,今天怎么这么糊涂的?我宋江如果想要你随行参赞军机,我当然会请你,我既然没有开口,你就该派有数了。你现在开口向我讨差,叫我怎么回你?再一想:不要紧,我既不想要你去,不妨对你直说。“军师,想那祝家庄不过是小小的一座村庄,愚兄此番领兵去攻打,还不是探囊取物,就不劳军师费心了。等愚兄得胜班师回山,再向大哥、军师销差。”“噢,噢。”吴加亮心里有话:三哥啊,你太骄傲啦!你上山来初次领兵,我吴加亮好心讨差,跟你一起去,居然讨了个没趣。你是看不起祝家庄的那个栾廷玉,恐怕你要吃苦啊。吴加亮也不再说了,回到座位面前坐下。

  晁盖在旁边一望:啊呀!不好了!恩弟呀,我答应你去,是把面子给你的,体谅你的,万万没有想到你不要军师跟你一起去。早晓得你不要他去,我就不答应你去咧。怎么办?我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身为寨主,说话岂能随便改口?算了,这一次就让他去试试,说不定他能取胜。

  吴加亮该办的事还是照办,坐下来之后,把历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三天后是上好的吉日,决定三天后发兵。“你们两旁的诸位贤弟听了,从今天起养精蓄锐三日,三日后三哥领兵杀奔祝家庄,大家要一早上堂听令,不可误事。”“是!”众头领起身下堂,各自休息。

  时间过起来很快,到了第四天大早,众头领纷纷来到忠义堂,听候军师发令。吴加亮吩咐手下人取一块白布来,先做一面高脚牌。什么叫高脚牌?就是在一面木板上钉一根稍微长些的木头柄子,可以把它扛在肩头上,也可以插在地上。军师把这块白布在书案上铺平,叫手下人拿一块鲜生姜来,把白布上头的毛头擦掉。过去的人都用毛笔写字,如果不把布上毛头擦掉,墨不容易写上去,或者笔划断断续续的。墨磨浓,笔掭饱,吴加亮把笔拈起来,写了一张安民告示,叫手下人朝高脚牌上一贴。然后抬手从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戴宗。”“有!”戴宗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下去挑选二百名手下孩子,把家伙暗藏,叫他们扛着这面高脚牌,立即下山渡湖上路,先奔祝家庄。沿途不问大小镇市村庄,你们都要选一处热闹的地方,把高脚牌插起来,叫孩子们鸣锣晓谕百姓,把高脚牌上的话高声朗读给百姓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梁山人从七星聚义到今天,都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杀的是贪官污吏,恶霸土豪,保的是忠臣孝子,决不伤害无辜百姓。有些百姓只晓得我们是大王兵,大王兵嘛就是强盗兵罗,一定都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所以一路上要先把高脚牌上的安民告示当众宣读,免得大兵过境的时候百姓担惊受怕。“是!”“你们先到李家庄住下来,等大队人马到齐,再到营里来听令。小心了!”“得令!”戴大爷接过令箭,转身走了。

  戴宗走后,吴加亮又在威武架上摘丁一支令箭。“林冲,秦明,黄信,花荣。”“有!”“有!”……四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我等见寨主、军师请安!”“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到校场点精壮的儿郎五千名,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抵祝家庄,在南庄门外择地势安扎大营,等三哥大队一到,你们缴令销差,再听令办事。”“得令!”林冲接过令箭,四个人转身下堂。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李逵,石勇,薛永,李云,吕方,郭盛,杨林,白胜……”“有!”“有!”……这一令点了十二位头领。十二个人到了案前见寨主、军师行礼。“诸位贤弟少礼。你们拿这支令箭,到校场调一万名儿郎,随三哥同奔祝家庄。吕方、郭盛二位贤弟。”“军师。”“你们从下山起,要在三哥身旁保护,左辅右弼,保得三哥油皮不差一块,汗毛不少一根,回山记你们大功一次。小心了。”“得令!”刘唐接过令箭,十二个人转身下堂。吴加亮又点了七位头领,调五千儿郎,在后队押解途中所需的粮草。“三哥。”“军师。”“此番出兵,前队是四位头领,尾队七位,大队是十二位,另外还有杨、石二位,外加戴宗,共计有二十六位头领,两万大军。你看够不够?如若不够,学生再点几位。”“啊,不用再点了,够了,足够了,只多不少,绰绰有余。他不过是一座小小的村庄,我们山上的头领全是虎将。”“好。”吴加亮见他说够了,也就不再点其他人了,如再点人就明摆着小看他了。

  人众起身下堂,前往校场。宋江祭旗。祭过旗之后,晁盖吩咐手下人,斟了一斗酒过来,晁盖端着这斗酒走到宋江面前:“恩弟。”“大哥。”“恩弟此番领兵杀奔祝家庄,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哈哈哈哈……,大哥,谢谢你老的金言。”宋江两手一抬就准备来接这一斗酒了。“且慢。”噫!宋江一望,心里不大快活:不顺遂!伙计啊,盼吉兆就是要快,当中不能打疙瘩,如若当中一停顿,一打岔,恐怕就不大顺遂了。“是,你老还有什么吩咐?”“恩弟,想愚兄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以来,梁山是蒸蒸日上。愚兄待诸位头领情同手足,待儿郎亲如子侄。望恩弟兵抵祝家庄,开兵之时要小心——些儿——。”晁盖话中有话:宋老三啊,吴加亮讨差随营参赞军机,你不要,你骨子里头骄啦。你一骄事小,就怕跟你去的头领、孩子们要吃亏啊,你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啊。宋江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见气。当然啦,他是堂堂一山之主,说这番话是在情理之中,不为过份。况且,我是初次带兵,他总有些不放心。宋江笑嘻嘻地把这一斗酒接过来:“大哥,你老放心,小弟一定加倍小心。”一饮而干,把空杯递给了手下人。

  晁盖吩咐调五百人,手执五色旗幡,升炮擂鼓。做啥?代恩弟送行。寨主、军师和留在山上的头领,一齐把宋江等人送到山下码头口,等人马上了船,去远了,晁盖跟吴加亮等人回山。他们在山上等候消息。

  宋江带领众头领和两万大兵渡过湖,上了大路,兵分三队,直奔祝家庄。在路上非止一日,这天已离祝家庄的南庄门不远了。在树林外有一片空地,正好作交战的征场。有手下孩子报信,林冲、秦明、黄信、花荣把马一领,吩咐孩子们:“闪开!”孩子们朝两旁边一让,四个人领马到了前面,上了一座小土山,来择地势安营。地势不能高也不能低,树木不能多也不能少,还要靠近水源。过高了容易被对方围困,过低了容易被对方用水冲,树木过多怕对方用火攻,树木过少又没得依靠,离水源过远用水不便。他们这四位都是自幼披发为将,选个扎营地势还有话说吗,择好地势,林冲把手上的红毛藤鞭杆一指,手下人就有数了。有老将们一声喊:“升——炮——!”“嗒——!”一通炮响,孩子们安扎大营。在我说起来便当得很,一句话“安扎大营”了。当时,安扎营寨的孩子们头都忙大了,要栽幡杆、竖营门、一转挖壕沟,堆土城,撑大帐、二帐、偏帐,设绊马索,挖品字陷阱等种种埋伏。他们把两万人的大营刚刚扎好,后面大队到了,接着尾队也到了。

  宋江带领众头领,到了大帐口纷纷下马进帐。宋江入座,一队队头领上来缴令销差。宋江办理军中公事。戴宗、杨雄、石秀在李家庄得到信,也随即赶到大营来缴令销差。有个孩子进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何事?”现有李家庄的一位师爷,自称叫杜兴,求见寨主。”“有请杜师爷帐上来见。”“是!”孩子下去。一会工夫,鬼脸儿杜兴进来了,到了宋江案前:“寨主,杜兴向寨主请安!”“杜贤弟少礼。请坐。”“告坐。”有手下人献茶。杜兴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寨主,我们庄主李员外本当过来见寨主、诸位哥请安,只因他这两天身体不爽,特地叫我兄弟过来,代为请安。现有供给贵军的粮草清单一份,请寨主收下。粮草明日送到,决不误事。说着站起身来,把清单递给宋江。宋江接过来一望:嗯,果然不错,清单上写的是先拨两万大军一旬的粮草,就是十天的粮草,随后陆续再拨。宋江点点头,把清单朝公案上一放:唔,李员外这个人倒是言而有信。“杜兴贤弟,你回庄去回复李员外,代我跟诸位贤弟向李员外请安,就说我们本当到贵庄去拜望李员外,奈因有公务在身,分身不得,改日再登门请安。”“是。告辞。”“因为我们队伍才到,军务甚忙,不能远送,望你贤弟原谅。”“何敢有劳寨主。”杜兴下帐,回奔李家庄。

  杜兴走后,宋公明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杨雄,石秀。”“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令箭一支,明天一早,你们二位贤弟带领手下孩子把李家庄给我们的一旬粮草运进大营,你们一个人在李家庄那边发,一个人在这边收。这件事就有劳你们二位贤弟了。”“得令!”如果吴加亮在这个地方,发这一令绝不会叫杨雄、石秀去。运粮草的事情,随便派两个什么人去都行,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用不着派杨雄、石秀去。明天开兵,如果有杨雄、石秀在面前,他们晓得祝家庄树林子里头有埋伏,到时候就会提醒宋江了。再说石老三的本领,你说你梁山的头领厉害,石老三也不瓤乎。宋江在这一点上失着了。宋江又传令,五营四哨要严加防守,因为今天队伍刚到,谨防对方夜里来偷营劫寨。时间不早了,宋江退帐,众头领各自休息。

  次日一早,人众起身,军中饱餐。宋江升坐大帐,在令箭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三哥。”“二位贤弟,令箭一支,调四千人,两千名弓箭手,两千名骁刀手,到营前布列阵脚。”“得令!”吕方,郭盛接令下帐。随后宋江带着众头领出营,排列在旗门之下。宋江勒马在当中,吕方、郭盛一左一右。宋江抬头朝对过一望:“哦——呀!”只看见沙场那边有一片树林,遮挡住祝家庄的庄墙。树林子里头五色放幡飘荡。树林子外头,祝家庄的人已经列成阵脚了。

  栾廷玉听说梁山的大兵到了,心里暗暗高兴:我们去攻打你梁山,现在兵力还不够,你们来打我祝家庄,我们是以逸待劳,倒也不怕你们。宋江啊,我正愁抓不到你,你自己送到门上来了。今日一早,栾廷玉带了两千人,还有祝龙、祝虎、祝彪以及引、风、乾、元、亨、利、贞七位小爷,来跟梁山人动手。栾廷玉今天是轻装软扮,头上戴素白缎洒花包巾,身穿素白缎洒花战袍,银鞓带、薄底靴,腰间佩剑。胯下枣红马,手执一杆丈八灿银枪。栾廷玉为何不顶盔贯甲啊?《水浒》这部书上,马上的将士有三个人从来不顶盔贯甲。哪三个?今天祝家庄的栾廷玉,曾头市的史文恭,还有后来上梁山的河北大名府卢俊义。他们为什么不顶盔贯甲呢?顶盔贯甲是防的冷兵暗器,他们三个人都是本领高超,在征场上动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怕冷兵暗器,觉得顶盔贯甲不洒脱,不如轻装软扮自如。栾廷玉见梁山的人出来了,心里有活:你们没有尝过我栾廷玉的厉害,今天让你们尝尝!掉脸吩咐庄头:“升炮!”庄丁把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栾廷玉拍马端枪,到了征场,枪尖指着梁山人的阵前,一声喊叫:“好大胆的狗贼,敢来放肆,山人栾廷玉在此!”

  宋江把来人望望:栾廷玉不愧是一员名将,你看他骑在马上的气概都与众不同,多洒落,多自如。宋江望望两旁边的头领:“你们哪一位贤弟去跟栾廷玉动手?”只听见上首有人应了一声:“小弟愿往!”哪一个?豹子头林冲。“好,贤弟小心了。——升炮!”“是!”手下孩子把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林冲领马出阵。

  林冲乌油盔铠,胯下乌雅马,手掌中一杆丈八点钢矛。生得豹头环眼,燕颌虎须,人称“小张飞”,外号“豹子头”。林大爷到了征场上,一声喊叫:“呔!好大胆的村狗,休得猖狂,林冲来——也!”马往上拉,手上丈八点钢矛朝起一抬,对准栾廷玉的咽喉就扎。栾廷玉听来人报名是林冲,心里有话:此人虽没有见过,但久闻大名。他当初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是殿帅高俅的部下,后来受高俅之害,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不可小看此人。栾廷玉把手上的灿银枪朝起一抬:“来得好!”“当!”把林冲的矛头掀在一旁。“啊呀!”林冲在马上微微晃了两晃。二马过门之时,林冲的坐马朝祝家庄阵脚这边跑,栾廷玉的坐马朝梁山人阵脚这边跑。栾师爷把头一抬,目光就朝梁山人阵脚前望了。望见旗门下当中有一匹银鬃马,马背上坐的这一位黑面长须,蚕眉凤目,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披蟒服,腰围玉带,足蹬乌靴,手里没得兵刃,两手伏在马鞍上,面带笑容。在他背后有一面大旗,风吹飘荡,白绫堂子,乌缎镶边,有二十四个金铃坠脚。平头有六个小字,栾廷玉的眼力好,六个小字是:“梁山泊亚寨主”。旗子当中是斗大的一个“宋”字。噢,明白了,此人就是宋江。宋江他当初是郓城县的一位刑房老师,名声很大,江湖上送他两个美名:一曰“及时雨”,一曰“呼保义”。大闹江州之后,他上了梁山,拜为亚寨主。栾廷玉接着目光左右一扫,一直扫到阵脚尾子。望过之后:“唉唏——!”不由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哩?一肚子的话哩。栾廷玉啊栾廷玉,你小看梁山了。你看梁山上的这些头领,个个武艺高强。就连这些儿郎个个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我帮祝家庄招兵买马,想剿灭水泊梁山,谈何容易!栾廷玉把马头拨转,林冲也圈回坐骑,二人复行对面。这一次该栾廷玉还手了。栾廷玉把灿银枪一抬:“看枪!”对准林冲的心门一枪扎来。林冲把矛一抬:“来得好!”“当!铮铮!”响了两响,虽然把他的枪推过去了,但是比较吃力。两匹马继续过门。

  宋江在阵脚前一望:“啊,岂有此理!这个村狗果然厉害。——来啊,你们哪一位贤弟上去助战啊?”旁边的吕方、郭盛一听:“啊呀,三哥,这可不能啊!”“哦,不能?为何不能?”“打仗嘛只能一个对一个,怎么能两个打一个?这成何体统!”“我问你什么叫体统?”“体统嘛就是品,没有体统就是没有品。我们为武的要讲究品。”“在征场上动手应该一个对一个,这个道理我懂咧,平常是应该一个对一个,两个打一个就没品了。来来来,我现在再问你,是品要紧,还是命要紧!”“当然是命要紧。”“你既晓得命要紧,现在还讲什么品呢?你看看瞧,这个村狗这么厉害,再让林冲贤弟一个人打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这时候我们怎么能光顾品不顾命呢!”吕方、郭盛把他望望:跟你辩驳一辈子也辩不过你。不过你这话也有理,先顾命要紧。“来啊,你们哪一位贤弟上去助战?”上首一位开口了:“小弟愿往!”哪一个?霹雳火秦明。“唔,好,贤弟,你去要小心了,这个村狗厉害哪!”“孩子,升炮!”一通炮响。

  秦明磕动裆下马,端着一对狼牙棒,“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到了征场,一声吆喝:“好大胆的村狗,休得放肆,秦明来——也!”一马冲上来,把手上的一对狼牙棒朝起一举,对准栾廷玉的双肩就打。栾廷玉一望,暗暗喝采,不坏不坏!不愧是一员虎将,久问其名,名不虚传。据说秦明是将门之子,镇守边关,劳苦功高,后来因为全家在青州被害,他才上梁山的。栾廷玉把灿银枪一抬,枪头子伸到秦明的两支狼牙棒当中,“来得好!”“嗒!嗒!”朝左右一拨。“哎哟!”秦明觉得两膀震震的。二马过门。

  宋江一望:“啊——噗!”气打小肚子底下鼓鼓地上来了,可要死啊,这个村狗就这么厉害啊!“来啊,你们哪两位贤弟上去助战?”一个一个的上嫌少,不如干脆成双捉对的上。上首班中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了:“小弟愿往!”哪两个?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好,二位贤弟要多加小心。”手下孩子升了两通炮。黄信、花荣的两匹坐马如同双龙出水,一左一右,来战栾廷玉。四位头领把栾廷玉一人一马围在当中。栾师爷艺高胆大,不慌不忙,左右招架,前后顾盼,力敌四将。

二、花荣射号灯

栾廷玉倒不在乎。祝家庄这边的祝龙、祝虎、祝彪以及引、风、乾、元、亨、利、贞七位小爷—望,一个个都来气了:这些梁山的狗强盗太不讲道理,打仗应该一个对一个,哪有四个打一个的道理?祝龙祝大爷实在忍不住了:“二位贤弟。”“大哥。”“你们看看瞧,这些狗强盗实在可恶,居然四个打我们师爷一个,不要脸蛋子了。你们代愚兄观阵,愚兄上去,助师爷一臂之力。”“好,大哥请。”吩咐:“升炮!”“嗒——!”一通炮响。祝龙拍动裆下的坐马,端着丈八枪,一声喊:“呔——!狗强盗好不要脸蛋子,俺祝龙来——也!”准备上来助战了。

  宋江一望:“啊!要死啊!这个村狗居然出来助战,太不像话!岂有此理!”吕方、郭盛在旁边一听,就差把肚子笑疼了。不讲理到我家二寨主这种样子,恐怕世上没得第二个。只准你家四个打人家一个,不准人家有人帮忙,人家才出来个把人助战,你就来气,这不是不讲理到极点了吗?宋江朝左右望望:“来啊,你们哪一位贤弟上去阻挡这个村狗?”上首有个人一声应答:“有!”哪一个?穆弘。“三哥,小弟去会这个村狗。”“好。”一通炮响,穆弘一马到征场,迎着对过来的祝龙动手。祝龙一望:啊——噗!你家四个打我家一个,我出来帮帮我家师爷,你们都不让啊?祝龙生气也没得办法,只好跟穆弘动手。

  祝家庄这边的人一望,更怄。祝虎祝二爷心里有话:我家大哥才出去,你家就派人出来阻挡,你倚仗你家的人多?好哩,你家的人多、我家的人也不少哎!祝虎掉脸望着祝彪:“贤弟,你代愚兄观阵。升炮!”一通炮响,祝虎领马出去了。宋江一望:“来啊,你们哪一位贤弟上去阻挡这第三个村狗?”“有!”穆春领马上前:“三哥,小弟穆春愿往。”“好,贤弟小心。”一通炮响,穆春一马冲到征场跟祝虎动手。穆弘对祝龙,穆春对祝虎,这两对打得难解难分。

  这时候祝家庄这边有个人急死了。哪一个?祝彪。祝彪本来性子就躁,早巳想出去了,因为有两个哥哥在这块,他不好抢先。这一刻见两个哥哥出去之后,对过出来的两个人跟两个哥哥的本领差不多,半斤对八两,难分胜负,心里有话:我的本领比我家二位哥哥要高超得多了,看来对过没得什么狠人了,这一刻我如出阵,还不是稳操胜券吗?不过,我如出去,剩了七个小的在这块了,不能把阵脚交给他们唦?嗳!顾不得了,就让他们守阵脚,谅来不至于碍事。祝彪就关照七个小弟兄在这块观阵,守好阵脚。“升炮!”一通炮响,祝彪磕动乌骓马,端着黑缨枪:“呔!梁山的囚攮的!俺三爷祝彪来——也!”

  宋江一望:“啊——噗!岂有此理!可恶!他家倒又来人了。——来,你们哪……”他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哩,下首班中有人一声应答,如同空中响了个霹雳:“有!”哪一个?黑旋风李逵。“嗨嗨嗨嗨……”笑出来了。李逵怎么等到这一刻才出来的?哎。李逵是个粗人,过去好动手,现在变了。怎么变的?大闹江州上了梁山之后跟三哥宋江在一起,长了学问了。三哥说他旁的都好,就是太粗,他当然就要放细巧些咧。在什么地方细巧呢?就像现在跟祝家庄的人动手,要在往日,他头一个就出去了,今儿不出去,为什么呢?把立功的机会先让给旁人,这就是细巧。今儿硬捺住自己的性子,不开口在这块耐心地等。这时候看见对过又出来一个,凝神一望:“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笑什么事?啊咦喂,哪晓得爷爷等出好处来了!看见对过来的祝彪的这一副尊容,黑得有趣哩。在梁山上,人都说我的皮子黑,黑得釉起来了。你看对过来的这个人,年纪虽不大,这一副脸黑得能跟我配对。这次最好让我出去,不把他打死,把他生擒活捉,带回来做个干儿子玩玩。我是个老黑子,他呢,是个小黑子,我们一对黑子,以后人家就不会光笑我一个人了。对,用得!李逵把章程想定,就掉脸望着三哥,嘴张多大的,把中气朝上提,运足了丹田气,等宋江开口,生怕迟了被旁人抢了去。宋江“哪”字才出口,李逵就一声喊:“有!”这一声把宋江吓一跳。啊咦喂!可要死啊,这个匹夫这一声喊,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了。“三哥,爷爷去呃!”“好,不过你要放细巧些,不可大意。”“爷爷知道!”一通炮响,李逵直奔征场。

  李逵跑着笑着喊着:“嗨嗨嗨嗨……小孩子啊!我的儿,爷爷来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接着一个旋风腿,“得儿——噗!”跳到祝彪马前:“我的儿!吃爷爷的双斧呃!”一对镔铁大板斧,对准祝彪的马头砍下来了。祝彪一望,可要死啊,来的是个什么人啊?嘴里瞎说八道的。啊咦喂!这个人旁的不讨喜,有一点倒合我的意哩,哪一点?这副脸。我在庄上个个都笑我皮子黑,都喊我小黑子,哪晓得今儿来了个老黑子,这一副脸不比我白到哪块。这个人的本事好哩,不要看旁的,只要看他手里的这一对斧就有数了。祝彪把黑缨枪一抬,贯足了劲道:“来得好!”“嗒!嗒!”把李逵的双斧掀到两旁。论祝彪的本领,弟兄三个当中要数他最好,但是跟李逵比,就差得多了。李逵跟他动手,不要费事,就像跟伢子闹了玩似的,随心所欲。那祝彪怎么没有费事,就把李逵的双斧掀掉的呢?祝彪今天沾了光了,李逵今儿居心手下留情,不想要小黑子的命,只用了一半劲道,要把他生擒活捉,带回大营去认他做个干儿子玩玩。一着打过之后,祝彪准备领马过门了。马上的将士,一着打过之后,马都要跑过去一段路歇歇,将士也好喘口气,回过头来再打。步下的将士跟马上的不同,要么不打,打起来是一着连一着,一着接一着。李逵胯下没得马,所以就站在原地未动。祝彪的马才走李逵的身旁过去,李逵脸一掉,对准他的马屁股,甩起来又是两斧头。这下子要命了,祝彪可怜有苦说不出,只好把枪转子伸到后头来招架。才招架过了,李逵跳到马前又是两斧,嘴里还关照他:“嗨嗨,我的儿!招架爷爷的双斧呃!”李逵不但会跳,还会玩旋风腿,“呜!”一下子到了马前,“呜!”眼一眨又到了马后了,“呜!”一下子到了马左,“呜!”花了下子又到了马右了。祝彪头都被他转晕了,周身大汗直淌。李逵简直把他当伢子逗了玩。

  这时候祝家庄这边阵前的七位小爷着躁了。“诸位贤弟。”“大哥。”“大哥。”“你们看,梁山强盗欺人太甚,只准他家四个打我们家师爷一个,不准我们家的人上去帮忙。我们一齐上,你们看怎么样?”“好!”“好!”……这七个人都吃了麻木果子下去了,少年麻木,他们居然也想出去动手。“升炮!”旁边的庄头吓了一大跳:“是。诸位少老爷,你们叫放炮干什么?”“我们要出马!”“你们去几位?”“我们一起上,放七通大跑!”“啊?”庄丁心里有话:你们的架子不小,七个人要放七通大炮。随他去呕,火药又不是我们花钱买的,他们叫放就放,直接放了玩。旁的不怕,就怕你们七个人出去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这七位少老爷的脾气跟他们的老子差不多,一个个都是“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不但要放七通炮,炮的声音还要响些,他们才高兴哩。庄丁把火药灌足了,把火绳一亮,“嗒!嗒!嗒!嗒!嗒!嗒!嗒——!”连放七通炮。七位小爷端着家伙,“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马直奔征场。

  宋公明往对过阵前一望:“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笑什么事?看看对过出来的七个人,放心了,祝家庄的狠人不过如此。你看他家出来的人,只有一个栾廷玉比较厉害,后来的三个也都平常,这一刻出来的几个少年,有的连马还没有骑得稳哩,居然也出来动手。哪一个马还没得骑得稳?最小的一个祝贞,今年才十六岁,平时是小少爷的脾气,骑马舞枪是玩玩的。这一刻到了征场上,战马都有三分龙骨,听到炮鼓声、呐喊声,只要你一下裆劲,马周身就来劲了,就朝前飞奔了。马突然一奔,祝贞差点个从马上摔下来,“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赶紧一只手抓住花枪,身躯朝马鞍上一趴,嘴里还喊着:“哎哟喂!慢一点!慢一点!”他倒喊“哎哟喂”,叫马“慢一点”了,宋江看到这样的人居然也出来打仗,怎么能不发笑呢?“来啊,你们哪七位贤弟上去阻挡这一窝小村狗啊!”“有!”“有!”“有!”……王英、郑天寿、欧鹏、陶宗旺……等七个人出来了。孩子也放了七通大炮。七个人端着家伙,领马到征场,一个对一个。

  祝家庄这边的七个,最孬的是祝贞。梁山这边出来的七个,最狠的是矮脚虎王英。偏偏巧了,王英对的祝贞。祝贞看见对过来的这个人是个矮子,以为矮子的本领没得什么了不得,把手上的花枪朝起一抬,一声喊:“好、好、好大胆的狗、狗、狗杂种,看、看枪!”两条膀条子一点劲都没得,把枪朝前一送。王英一望:噫,不行嘛,你这个样子还能到征场上来动手吗?王英手上的金戟杆朝起一抬,没有用多大的劲,“来得好!”“嗒!”就这一掀,没得命了,祝贞手上的这一杆花枪长了翅膀了,“呜——!”飞掉了。祝贞呢,拍巴掌玩了。祝贞打的本事没得,溜的本事倒是头牌。赶紧把马头一拨,溜了。王英何能让他溜,就紧跟在后头追。祝贞不敢回自家的阵脚,生怕把对方的人引过来,因为这时候阵脚前只有庄丁没得主,只好在征场上转圈子。王英就跟着他转,紧追不舍。祝贞眼看王英愈追愈近,急得没得办法,只好不要脸了,喊起来了:“救命啊!救命啊!”

  他两声救命一喊,有个人听见了。哪一个?教师栾廷玉。刚才栾师爷正跟四个人动手,忽然听见自家阵脚那边放炮,先是祝龙出来了,接着祝虎出来了,接着配彪又山来了。当时栾廷玉心里就来气了:哪个叫你们出来的呀?你们不要看他们四个打我一个,不要紧哎,你们出来不但不能取胜,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后来又听见自家阵脚那边连放七通炮,“不好!”晓得连放七通炮一定是七个小少爷一齐出来了。你们这些少年麻木啊,你们能出来动手吗?你们也不望望,这些梁山的大王多厉害啊!你们七个人的武艺还没有学成,只能摆摆样子哎。你们出来不是找死吗?栾廷玉心里头着急,但是又没得办法阻拦。这时候听见祝贞喊:“救命啊!救命啊!”再一望:“啊——噗!”栾师爷气坏了。看见祝贞枪已离了手,在征场上直转,梁山的大王在后头追。你看祝贞这副可怜相,他今儿如果把命送掉,旁人不晓得是他自己麻木,还以为是我叫他出来的,连累我要被人骂,把我的名声都带坏了。不能耽搁,要赶快去救他。有四个头领围住他,他能走得掉?他如居心要走,哼,不是我说书人恭维他,不要说是四个人围住他,就是再来四个,八个人也围不住他。栾廷玉这次两膀贯足劲道,把四个人的兵刃一架开,四个人都在马上晃了几晃,栾廷玉一声吆喝:“闪——开——了!”四个人想挡没有来得及,栾廷玉把枣红马一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在征场上转了个圈子,就代祝氏三弟兄、七位小少爷解了围了。叫他们一个个都退回自家阵脚,自己最后一个,把枪一举,望着自家阵脚前的庄丁:“尔等速退!”“我们退——啊——!”“哗……”庄丁全退进了树林。祝氏三弟兄、七位小少爷也退进了树林。栾师爷最后一个退进树林。

  征场上的梁山头领,一个个手里端着家伙,有的掉头朝自家阵脚前望,有的就入神听,都在等宋江下令。如果叫我们追,不怕前面是刀山剑树,哪怕是海大的油锅,都要追。假如是鸣金收兵,我们就回头了。

  宋江怎么样?宋江如果有带兵的阅历,或者有吴加亮在这个地方,或者不把石秀、杨雄派了去运接粮草,今天就不会下令追了。宋三爷这一刻看到自家的人打胜了,对过的村狗全溜了,心里好得意,一得意就昏了。宋江心里有话:追!非追不可!既然打胜了,理当乘得胜之威追过树林,冲进祝家庄,一仗成功。到那时,我们班师回山,大家就不会看不起我宋江了。我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是我读过兵书,照样会领兵。宋江一声令下:“追!——你们擂鼓啊!”“是!”“咚咚咚咚……”鼓声大震。弓箭手,骁刀手一声呐喊:“我们追——呕——!”马上的将士在前,步下的将士在后,一齐冲过了征场。吕方、郭盛带了五百名孩子,保护着宋江上了旁边一座小土山,登高视远,和宋江一起观战。宋江又叫孩子骑快马到前面传话:“诸位头领和儿郎们听着,寨主有令,你们进了树林,沿途要放‘路脚引’啊——!”什么叫“路脚引”?就是隔一截路站一个人,也就是用人来做路标记。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是用兵的常识,在进攻的时候要安排好退路。就像这时候对方朝树林里头退,谁晓得他们是真败还是假败?万一前头有埋伏,你追进去发觉有埋伏,就要赶快走原路撤出来,一路有“路脚引”指路,不至于把路走错。

  宋江自以为很聪明,哪晓得栾廷玉的道理比他大。首先树林里头有各种埋伏,梁山的人不识他设的那些标汜,不少的人都中了埋伏,四千名孩子只有一半人追过了树林。栾廷玉算准了梁山的追兵要放“路脚引”,他叫祝氏三弟兄和七位小少爷带着庄丁走东、西庄门进庄,吩咐把南庄门紧闭,吊桥高扯。等梁山的追兵全进了树林。栾廷玉拨马回头,走另一条路绕到梁山追兵的背后,专门来找做“路脚引”的孩子,枪一摆,见一个,挑一个。这些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死的死,溜的溜,中埋伏的中埋伏。梁山追兵所有的“路脚引”被栾廷玉玩得干干净净。随后栾师爷进了东庄门,走庄里赶到南庄门,下马丢枪,踩坡上了南庄墙头,把河那边的梁山头领和孩子们一望,七七八八大约有两千人,随即传令调三千人,由东、西庄门出去,到南庄门外的打麦场,跟梁山人拼命大斗。等这一批人打得要精疲力尽了,再凋三千生力军上去替换他们。等第二批人打残了,再调第三批人上去替换第二批,就这样子,前翻后起,跟梁山人玩车轮大战。

  不怕梁山人厉害,这下子苦了。祝家庄的人有得休息有得吃,他们没得休息没得吃,手不停脚不住,由早上出兵—直打到黄昏时分,滴水未进,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精疲力尽。孩子们死伤得也不少。头领当中也少了两个:欧鹏和邓飞。他们两个人因为打的时间长了,精力不济了,被祝家庄的庄丁用短刀把马蹄子砍断了,翻身坠马,把他们生擒活捉,用麻绳一捆,押进了东庄门。

  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晚了,头领们一想:趁现在天黑,祝家庄人还没有来得及掌灯球,赶快退。有的头领说:我走东边来的,那边的埋伏我有点数哩。有的头领说:我对西边的埋伏还有些记得哩。大家就退了。但是奇怪哩,天这么黑,后面祝家庄的人好像看得清清楚楚,梁山人才朝东边跑,后头祝家庄的人就喊了:“哎——!朝东边追啊!”梁山人掉过脸来才朝西边跑,后头祝家庄的人又喊了:“哎——!看见啊,他们朝西边跑啦,我们朝西边追啊!”梁山的头领跟孩子这时候只顾忙御敌,忙逃命,内中有一个人想想不祛疑,哪一个?神箭手花荣。奇怪啊,我们朝东退,他们追到东,我们朝西退,他们追到西,天这么黑,他们怎么看得这么清楚的呀?花荣是个会用心思的人,趁祝家庄的人不在意,一个人把坐马悄悄地退到黑处,在黑暗中领马到护庄河边上,一人一马隐伏在大树的后头。上头有枝叶盖着,这块地方特别黑,旁人看不见他。花荣就仔细察看了。俗话说,暗处看明处容易,明处看暗处难。花荣望啊望的,望到对过庄墙头上,“啊呀!”暗暗吃了一惊。只看见对过庄门墙头上,有一根很高的旗杆,上头没得旗子,挂了九盏灯球。花荣明白了,这是号灯,是指挥祝家庄的庄丁的。这种号灯是军营里用的东西,譬如派探子出去打探对方的军情,探子探听到了紧急的军情,要半夜三更赶回营报信,天黑看不清道路,遇到阴天,天上连星斗都没得,怎么办呢?营里就把号灯高高挂在营门口,探子老远就望见了,就不会把路走错了。奇怪啦,军营里用的号灯,祝家庄怎么用起来的?噢,不错,听石秀说过的,他家是奉旨招军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剿灭梁山,是军务,当然能用号灯。现在就用号灯来作指挥灯。这个号灯是我们的大敌,没得这个号灯,我们不会吃这么大的苦,也不会死这么多的人。莫忙,让我仔细望望,这个号灯是怎么指挥的。噢,看清楚了。原来在旗杆上头有一根好转动的横挂的小竹竿,小竹竿一头系着几碗灯球,一头系了一根麻绳,下面有两个庄丁抓住麻绳头。另外有人专门站在高处瞭望。一共有八个人,专管号灯。瞭望的人望见梁山人朝东跑了,嘴里就喊:“向东啦……!”抓麻绳头的人就把麻绳朝西边一拽,上头的灯球就指向东边了,望见梁山人朝西跑了,就喊:“朝西啦——!”抓麻绳的人就把麻绳朝东一拽,上头的灯就指向西边了。征场上的庄丁们只要看见号灯朝哪一边指,就晓得朝哪一边追了。

  花荣看清楚了之后,心里一想:现在只有把他的号灯下掉,我们才能逃命。怎么下法?用箭射!嘿,花荣的本事大了!他的外号叫神箭手,凭他的箭法,不要说是这几盏号灯还用这么粗的麻绳系着,就是小铜钱眼子,他的箭头子都能穿过去。花荣把枪压在鞍山之上,左手到飞鱼袋取弓,右手到走兽壶摘箭,取了一支铲马鈚,宽头子。把这支箭抿上弦,把弓拉满了,对准小竹竿这头的麻绳,趁麻绳不动的时候,目梢子一瞄,“噔!沙——”箭离了弦,不偏不歪,“嚓!”把扣在小竹竿头上的麻绳铲断了。哪晓得麻绳一断,底下拽麻绳的两个小伙苦吃大了,他们本来都用劲把麻绳拽得紧紧的,麻绳突然一断,两个人“拱!”“拱!”一个屁股坐子朝地下一仰,“哎哟喂!”屁股都跌肿了。麻绳断了,小竹竿子一头重,一头轻,“得儿——”挂在球的这一头朝下面一垂,灯球朝旗杆上一撞,“啪!”“啪!”有的撞熄掉了,有的落到地下了,一盏亮的都没得了。打麦场上的庄丁一望:“不好了!灯没得喽——!”“啊……”一阵喧哗,全乱了。一个个不晓得朝什么方向追,加之天黑,又看不清楚哪个是自家人,哪个是梁山人,全成了没头的苍蝇——在这块乱转了。花荣趁他们乱的时候,领马和自家人会合,一齐朝树林里退了。

  大家才进了树林,不敢走了。什么道理?树林里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找“路脚引”,一个“路脚引”都没得了。树林里头埋伏重重,瞎走要中埋伏。真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唉唏!”一个个在这块唉声叹气。

  大家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树林子那边“哗……”“走啊!”“带快走啊!”有人来了。来的人还不少。大家一听:来人好像不是祝家庄的人,难道是家里派来的人?渐来渐近,来了有二百人。各人手里分别拿着灯球、高挑子。灯球上都有三个字:“李家庄”。原来是李家庄来的人。前头有一匹坐马,马背上坐的这位不是旁人,是鬼脸儿杜兴。手里端着五股钢叉。

  杜兴他们怎么来的?是宋江派人送信到李家庄,李家庄派他们来的。宋江站在小土山上观战,望见众头领和孩子们追进了树林,老半天没得什么动静,不放心,就派了个孩子去打探。一会工夫,这个孩子回头了:“报——!禀寨主,不好了,树林里头有许多埋伏,有深坑,有陷阱,我们家好多人中了埋伏,其余的人生死不明。我因为认不得路,怕中埋伏,不敢再朝前跑了。‘路脚引’一个都没得了。”宋江一听:“啊呀!糟了,冲进去的这一批人,恐怕是凶多古少。栾廷玉厉害哩,把我们的“路脚引”全办掉了。我总以为我们的人能进能退,可保无碍,万万没有想到他有这一着。树林里头又有这么多的埋伏。现在不但不能破祝家庄,就怕冲过树林的头领和孩子们性命也难保。现在还又不好再派人去接应。早知如此,我不下令追了。只怪我性急,现在悔之晚矣。这一来我怎么有脸面回山?怎么有脸面见大哥跟军师?宋江急坏了,连中饭都没有吃。到了下昼时分,有两个人来了。哪两个?杨雄和石秀。他们两个人今天接运粮草,忙到这一刻才办妥。两个人到大帐去销差,咦,大帐上没得人。问手下孩子,孩子说:今儿开兵,寨主和众头领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一刻还没有回来。“啊呀!”两个人一听,坏了,哪有打仗打这么久时间的呀?中饭也不吃,打到这一刻还不休息啊?杨、石二个赶紧骑马出前营,有营门口的孩子指点,到小土山找到了宋江。“宋三哥!”“宋寨主!”宋江望见杨、石二人,“唉!”叹了一口气。后悔啊。昨天不该把他们两个人派去接运粮草!有他们在面前我今天不会上栾廷玉的当。唉!用人不当,是吾之过也。“啊,二位贤弟。”“三哥。你老为何到现在还不收兵回营啊?”“唉,二位贤弟有所不知。”宋江就把今天开兵的前后经过告诉杨、石二人。两个人一听:“啊呀!糟糕了。三哥,你老不知道,祝家庄的这座树林里面重重埋伏,不识道路标记的人千万不能进去,即使进去了也难以出来。”“是啊,现在悔之晚矣。你们二位贤弟可有什么良策?”杨、石二人一商量:“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赶快到李家庄去,请李员外派人去接应,或许能把人救出来。”宋江别无他法,只好叫杨、石二人去见李员外。宋江也随即下小土山上马,吕方、郭盛带着孩子保护,先回大营。杨、石二人随即上马到李家庄,说明来意,请李员外火速派人去接应。李员外听了他们的话,把头摇摇,说:“这一次我把你们梁山的人马请得来打祝家庄,还供给你们粮草,祝家庄的人并不清楚这些内情。如果我派人去接应你们的人,那不等于是告诉祝家庄的人,是我把你们请得来的吗?杨、石二人一听,望他冷笑笑,说,“李员外啊,你此言差矣。你请梁山的人来打祝家庄,今天能瞒住祝家庄的人,日后还是瞒不了。世上的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后祝家庄的人晓得了,不会不跟你算帐!再说,你今天见死不救,如果梁山的头领有个闪失,恐怕梁山人也绝不会对你罢休。我看你啊,还是认定一条路走,赶快派人去接应。此乃上着!”李员外一斟酌,觉得这话有理。事到如今,也只好死心投靠这一边了。随即派杜师爷带领二百人,带灯球等物到祝家庄去接应。杨,石二人回头去见宋江销差,大家就在大营等候消息。

  杜兴带着二百名庄丁,进了树林子就高声喊叫:“梁山的头领和儿郎们听着啊,我们是李家庄的人,特地来接应你们的,你们赶快跟着我们走啊——!”众头领和儿郎们一听,喜出望外。这一来好了,我们有救了。大家赶紧招呼李家庄的人,跟在他们后头走。这时候逃命要紧,多话也不说。拖拖拉拉,一个接一个,弯弯曲曲,平安出了树林。众头领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鬼脸儿杜兴带着庄丁回转李家庄。梁山的人回转自家大营,见宋江禀明经过。这一仗死了不少孩子,欧鹏、邓飞被祝家庄人生擒活捉。

  栾廷玉在南庄墙头上,号灯坠落,他当时倒无所谓,反正梁山人出不了树林。后来见树林里有了灯火,有人来把梁山人带出去了。栾廷玉先觉得奇怪:是什么人把梁山人救走了?想追,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一想,明白了,一定是李家庄的人来救了梁山的人。我说的嘛,现在时交冬令,不是用兵的季节,梁山怎么会突然发兵来打我们祝家庄的?恐怕也是李家庄把他们请来的。李应为什么跟我们翻脸!还不是为上次来要时迁的事嘛,他受了三子祝彪的气,回去以后耿耿于怀,就请梁山人来打我们,代他出气。好哩,原来你勾结梁山强盗,我总有一天要跟你算帐!栾师爷想啊想的,想了怕起来了。怕什么事?啊呀!我们祝家庄狠,狠就狠在这一座树林,里头有重重埋伏,不怕来千军万马,我们能攻又能守。这一来坏了,狠不起来了。梁山人不清楚我们树林里头的埋伏,李家庄的人清清楚楚哎,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咧。怎么办!“有——了!”随即吩咐祝氏弟兄三个和七位小少爷,小心看守南庄门。他本人亲自带领五百名庄丁,带着家伙,掌着灯火,连夜把树林子里头的所有标记全换掉。新标记只有他们祝家庄的人认得,外人不得而知。另外派人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清理道路。

  第二天一早,栾廷玉升坐演武厅:“来人,把昨天抓住的两名狗贼带上来!”“是!”庄丁下去把欧鹏、邓飞推到厅上。欧鹏、邓飞立而不跪。胸脯子挺挺的:“好大胆的村狗!既然把爷们抓住了,少讲废话,听斩听剁!”庄丁在旁边一望:“狗贼,跪下来!”“咱向来不跪!”不但不跪,胸脯子挺得更凶。栾廷玉把他们望望,暗暗赞了一个字:好!这才是梁山的大王,硬汉子,前首那个尖嘴猴腮、翘八字胡子的小伙没出息,还没有叫他跪哩,他自己倒跪下来了。看来他不是个梁山人。“狗贼!尔既已被擒,还敢出口伤人。——来!将他二人钉镣收入土牢。”“是!”这一来时迁时二爷不寂寞了,有两个人陪他了。欧鹏、邓飞就把石秀上山,梁山发兵的经过告诉时迁。特别提到石秀说你的武艺比他高明十倍,还是普天下第一美男子。时迁一听:石秀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架我也不能这么架法哎!我倒丑死了,你说我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叫我以后怎么见他们?时迁倒有了心事了。

  栾廷玉坐在厅上越想越气,越想越怄。那些梁山人怎么跑掉的呀?首先是我们家的号灯误事,如果不是他们误事,号灯坠落,梁山人一个跑不掉,李家庄的人来也救不走他们。栾廷玉想到这个地方:“来人!”“有!”把南庄墙八名管号灯的带来!”“是!”一会工夫,八个管灯的来了,到了厅口,朝下一跪:“我等见师老爷。”“尔等今天为何不检点号灯的绳索,有误军中大事?——来,将他们推去斩首!”“威——!”刀斧手拎着烁亮的钢刀一拥而上,把八个人架起来,朝外推了。八个人不约而同喊起来了:“冤枉啊!”“冤枉啊!”……栾廷玉一望:“啊——?”奇怪,一个两个人喊冤枉罢了,怎么八个人一起喊的呀?他们事先约好了的呀?他们又不晓得我要杀他们。莫忙杀,万一杀错了,旁人也不服气,我栾廷玉要被人骂哩。“推转!”“是!”刀斧手把八个人推回头。八个人复行跪下。“尔等因何叫冤?”“师老爷容禀。我们是真冤枉。今儿一早开兵,我们想到说不定晚上要用号灯,特地换了一根新麻绳。昨儿晚上绳子突然断了,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簇新的麻绳怎么会断的?今儿早上我们把这根麻绳仔细望了下子,不是我们拽断的。你老人家不是不晓得,假如是拽断了的,断头应该是长长短短的,这根麻绳的断头是一划齐,好像是……是被人用什么利器割断的。请你老人家亲自验看。如真是我们拽断的,我们情愿领死罪,如果是旁人割断的,望你老人家要施恩哪——!”“哦——?”栾廷玉一听,这话也对,我倒是要望望清楚哩。“来人,去将那根断麻绳取来。”“是!”有手下人到南庄墙上去把那根断麻绳取来,朝案上一放。栾廷玉把断头一望,果然不错,不是拽断的,是被利器割断的。这一定是梁山的强盗用什么冷兵暗器铲断的。既然如此,其过不在他们。“好,恕尔等无罪。今后要加倍小心。”“是!多谢师老爷!”“谢谢师老爷!”八个人磕了个头,下去了。

  栾廷玉想想还有些不袪疑,梁山人是怎么把麻绳弄断的?派了两个心细的手下人到南庄墙旗杆附近,旮旮旯旯仔仔细细寻找利器。一会工夫,手下人在南庄墙里的一间屋顶上,找到了一支铲马鈚箭,随即送给栾廷玉。栾廷玉把箭接过来仔细一望:“哦——呀!明——白了!”原来是用这支铲马鈚箭,把麻绳铲断了的。这支箭射得多准啊!这么高明的箭法,江湖上少有。究竟这支箭是什人射的呢?再仔细把箭杆子上望望,望见上头有金丝嵌就的三个小字:“神箭手。”“噢!”栾廷玉想起来了:不错,梁山上有个头领叫花荣,外号“神箭手”。此人是当年有名的花总兵之子,今天还在征场跟我动手的。“啊呀!”花荣的箭法如此高明,居然能在晚上,借灯球的这么一点灯光,在对河把只有小拇指头粗细的麻绳射断了。我这个人要比麻绳粗得多啦。以后遇到他要当心些哩。

  栾廷玉把这支箭先放到案上,拈起笔来写了一封书信给扈家庄。信上把开兵的情形大概说了下子,把树林子里头更改的标记告诉扈家庄的人。李家庄已经跟梁山勾结了,现在要联络扈家庄来一起对敌。栾廷玉把书信写好后,叫手下人立即送往扈家庄。

 第六回 二打祝家庄

一、枪挑洪岩

宋江回了寝帐,一夜没有睡着。想想这一仗死了这么多孩子,欧鹏、邓飞两位头领又被捉,心里难受啊。天色大亮,进了点饮食,升帐办理公事。看来祝家庄不是那么容易打的,不能性急。正办着公事,忽然听见左哨“啊……!”有嘈嚷之声。宋江随即吩咐:“查!”有孩子到大帐来报了:“报——!禀寨主!”“何事?”“左哨外远远来了一队人马,有三百人。看他们的旗幡,一色皆是‘扈’字旗。”“有几员将士?”“前头有两个骑马的将士。”宋江晓得,这是扈家庄的人。昨天我们跟祝家庄的人打了一仗,我们吃了亏了,今儿你扈家庄的人也来欺我们啊?“知道了。退!”“是!”“你们哪位贤弟去会敌将?”上首班中豹子头林冲出来了。他心里话:昨天战栾廷玉,我们没有讨到便宜,今儿打扈家庄的人,不见得还打不过他们吧。“三哥,小弟林冲愿往。”“好。你贤弟就在左哨调三百人去会敌将。”林冲接令箭下帐。今天他没有顶盔贯甲,就是包巾战袍,鞓带靴儿。到了大帐口:“马——来!”手下人把他的乌骓马“得得得得……”牵过来。林冲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骑,把丈八点钢矛一端,到左哨调了三百名孩子,出了左哨营门,挡住来人的去路。

  来的是扈家庄的三百名庄丁,领首二将,上首马背上的这一位立地身高八尺,年近四旬。漆黑的面庞,他这个黑不是黑得发亮,是灰黑色、滞黑色,一脸的晦气色。两道粗眉,一双暴目,大鼻梁,颏下微须。头戴包巾,身穿战袍,鞓带缎靴,胯下黄骠马,手掌中端着一口黄金大砍刀。说是大砍刀是恭维他的,其实这口刀并不大。为武的用的家伙,一尺船一尺桅,武艺有多高,家伙就有多重、多大。此人是谁?扈家庄的教师,姓洪叫洪岩。下首马背上的这一位今年还不到二旬。身高七尺开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戴公子巾,身穿公子阔服,胯下西方马,端一杆灿银枪。他是扈家庄庄主的一位公子,叫扈成。因为刚才扈家庄接到栾廷玉派人送的信,扈太公跟祝家庄有约在先,遇敌要互相接应,不敢得罪他们,不得不派人到祝家庄去下子,当面问问情形。扈太公本人不愿意去,就派儿子扈成代他走一趟,叫洪师爷陪儿子一同去,一路保护。

  按理,他们应该走近路,走小路,穿树林子,不走梁山人大营的外面走。洪岩偏不,他非要摆摆威风,要走大路走。扈成并劝他:“师爷,走大路危险哪,前面就是梁山人的大营。” 洪岩说:“梁山人的大营又怎么样?有为师在此,不用怕,跟我走!”扈成犟不过他,只好跟他走了。

  林冲把手中丈八点钢矛一指,一声大喝:“呔——!村狗休要前进,梁山豹子头林冲在此呃!”洪岩听到林冲两个字,“啊——噗”忽然来了气了,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口把林冲吃到肚里去。什么原因?嘿,哪晓得无巧不成书,冤家路儿窄,林冲是他的仇人。他们两个人有什么仇?我来补叙下子。

  林冲当初是在都城殿帅高俅手下,任御营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后来遭到高俅的陷害,发配河北沧州。其时正是六月天气,阳光当顶,炎热难捱。林冲对二公差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午吧。”二公差点点头应允。路旁边正好有座大树林。进了树林一望,里头有两个人正在下棋。当时林冲不晓得树林后面就是小梁王柴进的庄园。下棋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王府的老总管柴安,一个是王府的教师洪岩。洪岩是兖州人,因为性情暴躁,蛮不讲理,有一次打死人之后,溜到河北沧州柴庄避难。小梁王柴进为人慷慨敦厚,广招天下客,人称“小孟尝”。柴进把洪岩收留下来,名义上当个教师,其实没得事做,等于吃闲饭。这天洪岩跟老总管柴安到树林里头来避暑纳凉,没事消遣,就下下棋玩。他们下的是象棋。老总管的棋艺好哪,洪岩不行,是臭棋。一个是好手,一个是臭棋,下起来没劲。洪岩非要拖住老总管下,柴安没得办法,只好耐着性子陪他。他们正在下着棋,林冲和二公差进了树林。二公差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林冲平时也喜欢下棋,就走过来观看。林大爷站在棋盘旁边,眼睛眨都不眨,望他们两个人走了几着。林冲忍不住好笑。笑什么事,这两个人一个是高手,一个是臭棋,像大人陪小孩子逗了玩,两个人在比“吃”棋子。又看他们下了几着,林冲忍不住对老总管说了一句:“唔,马跳一步,他就输了!”柴安脸一掉,心里有话:我哪块不晓得啊?我的马跳一步,他的将军老儿就没处跑了。但是,你不晓得他这个人的脾气,跟他下棋,非要把他的子儿吃光了,他才认输哩!既然观棋的人开了口,柴安只好把“马”提起来,“嗒!”跳了一步,“叫将”。洪岩一看,“将”不能动了,心里一肚子气。看见林冲身上戴着镣铐,晓得他是个配军,于是破口大骂:“你这个贼配军!”他以为他现在好歹是王府的教师,骂对方声把“贼配军”,根本无所谓。他不晓得林冲这个配军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位英雄豪杰。况且他这次发配充军,是被奸臣所害,林冲特别忌讳“配军”两个字。洪岩开口就骂他“贼配军”,你说他受得了受不了?林冲来火了,准备教训他了,柴安赶紧上前解围。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树林子那边:“咹——咳!”一声咳嗽,柴安和洪岩马上毕恭毕敬。林冲也就没有动。

  来人是哪一个?主人翁小梁王柴进,后头跟随四个亲随。柴进手上摇着一把鹅毛大扇。因为天气闷热,他坐在家里头觉得闷得难受,就到庄外树林子里头来透透气。洪岩跟柴安见梁王驾到,上前行礼。柴进见林冲气概不凡,就问他:“义士,请问尊姓大名?”林冲上前报了名姓。柴进一听:“啊呀!久仰久仰!”随即邀请他到王府里头去盘桓。林冲就跟二公差商量,因为路上只有十天的限期,万一耽搁了日期,二公差到地头见官销差是不是有难处。二公差见是王驾邀请,连忙点头,说:“没事!我们一般解长差,上下都要讹错个两三天。即使官府查问到了,我们也有话说,官府不会责怪。”二公差和林冲一同进了王府。柴进把林冲邀请到花园蝴蝶厅,吩咐摆酒。二公差代林冲把家伙打开,还亲自伺候他、照应他。王驾都如此尊敬他嘛,你说二公差可敢得罪他?柴进请林冲吃酒,招呼洪岩做陪客,顺便代他们解解围。柴进让林冲坐上横头,洪岩坐下横头。亲随在旁边斟酒上肴。他们吃着酒,谈谈世务。柴王看看林冲,实在打心底里佩服,说:“林义士,孤家久慕大名,你的林家矛四海皆知。”林冲一笑,摇摇头,说:“平常得很,王驾过奖了。”洪岩坐在旁边听了不服气,就插嘴了:“林家矛哪有咱的洪家刀好!”柴进掉过脸来望望他,心里有话:哪个问你的?笑话!我跟林冲谈心,要你插什么嘴?自己夸自己。不睬你。柴进接着对林冲说:“林义士,你非但马上的矛四海皆知,你在马下还有一根过头棒,也是个个闻名。”林冲双手齐摇,说:“王驾,提到棒就更加见笑了。”洪岩在旁边,忍不住又插嘴了:“嗳!林家棒哪里比得上咱的洪家棍!”林冲听了他这两句话,觉得好笑:这个姓洪的是个无知之徒,尽说自己好。跟他不必计较。哪晓得林冲没有生气,柴王实在忍不住了:“洪师爷,你马上一口刀,马下一根棍,孤家也早知道了。今天你跟林义士见面,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何不在蝴蝶厅下比试比试?让孤家一观?”洪岩一听:“好极了!”林冲吓了一跳,双手齐摇:“王驾,咱林冲不敢。”为什么说不敢呢?我现在有罪在身,虽说是冤枉,但总归是个配军,今天如跟他比武,刀枪没得眼睛,万一大意失手,再把他打死了,那一来罪上加罪,我吃罪不起啊!柴进哈哈大笑:“林义士,不妨,你尽管放心”柴进的意思是:这种麻木鬼,你稍微把点颜色给他看看,代我刹刹他的威风,教训教训他,万一失手也不要紧,都有我。柴进随即吩咐手下人取来一根棒和一根棍。因为王驾吩咐下来了,林冲只好接过过头棒,洪岩接过齐眉棍,两个人下厅。柴进就站在蝴蝶厅口,两手背在背后,望他们比武。

  林冲对洪岩非常客气,说:“洪师爷请。”心里想:你还要在王府里混哩,我吃过酒就走了,让你露一手棍法算了。洪岩一点不客气,一声吆喝:“好!你招架了吧!”上来就是一路棍法。林冲是堂堂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武艺天下闻名,招架个把洪岩的棍法,不费吹灰之力,一刻儿工夫,把洪岩的棍法招架完了。该派林冲还手了。洪岩不要脸到什么程度?他看见林冲若无其事,心里更怄:“呔!再招架了吧!”又是一路棍法打来。林冲来气了:我是把面子给你的,你该派要有数,哪晓得你连最起码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我一步一步让你已经退到东院墙,快要到墙根了,你还要朝上逼。林冲一气之下,还手了。我不把你打死,我只教训教训你,叫你在王爷面前丢丢丑!“嗒!”先把洪岩的棍朝旁边一掀,接着棒头对准洪岩左手的小拇指上一点,“嗒!”哪晓得就这一点,把他的小拇指头点了飞掉了。十指连心啊!小拇指这一飞,鲜血直滴,洪岩疼煞了,大叫一声:“不——好!”眉头一皱,脸一苦,手一松,“噔!”棍子朝地下一掉。旁的事小,疼痛倒也能忍,今天在柴王面前把指头玩掉一只,这个脸面实在难下。洪岩足尖子一踮,“得儿——噗!”上了旁边的假山,又踮了两脚“噗!噗!”到了东院墙墙头上,转过身来,望着林冲:“呔!姓林的,咱们后会有期!”意思是:林冲啊林冲,你今天叫我在柴王府丢这种脸,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蹲在王府呢?好,姓林的呀,你代我记住,有朝一日,我非报今日之仇!洪岩喊过之后,足尖子一踮,就朝院墙外跳了。你朝外跳不妨,你应当先掉过脸来把院墙外望一望,墙外是什么地方,能不能跳。东院墙外面,靠墙有一个大粪坑。洪岩脊背朝外往下跳,只有前眼没有后眼,只听见“噗咚——!”难为他下了粪坑了。嘴虽然抿住,粪没有下肚,总归这一身大粪是臭不可闻了。洪岩心里更怄。爬上来到护庄河边,下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在河里洗洗干净,上来把衣服晾在旁边树枝上,人就蹲在树下,等衣服干了再穿。

  柴安来了。老总管柴安是奉柴王之命来请洪岩回王府的。洪岩摇摇头。今天当众之下把个指头玩掉了,刚才又掉进了粪坑,怎么好意思再回王府?柴安回去禀报柴王。柴王说:好,让他走吧。随即吩咐把他的东西理理,送给他,另外送他五十两盘费。洪岩把衣服穿好,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自己的行李等物一担头一挑,五十两银子一拿,回到山东兖州府家乡,在家里天天舞刀,日日耍棍,发誓要报今日之仇。后来有人把他介绍到扈家庄来做教师,执掌兵权。凭他的资格,实在是不够,因为扈家庄上正好缺个教师,一时又找不到旁人,所以他就这么来了。

  今天正所谓冤家狭路相逢。洪岩听说对过来将是林冲。脸都气变了样了:本来他脸上的颜色是黑里透灰,这一刻变的乌紫;两只眼睛翻得有铜铃大,红丝缕缕的。心里有话:好极了!姓林的呀,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可以报我小拇指头的仇了。他心里越想越高兴,自以为这几年下来功夫大有长进,今日一定能打败林冲。洪岩把马一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马往上撞,把手上的大砍刀朝起一扬,嘴里一声喊:“呔!狗强盗林冲,你可知道爷爷洪岩师爷找你多时了!着!”“呜——”劈面一刀砍来。林冲一听:哪个?洪岩?啊呀,这个名字倒蛮熟的,一时记不清楚是什么人了。再仔细把来人一望:“噢!”想起来了,那一年在柴庄他和我比过武的,后来他气了跑掉了。看他这一刀砍来,是比前几年有些长进。不过,这一点长进在林冲面前不算回事。林冲把手上的丈八点钢矛朝起一抬:“来得好!”“嗒”才靠上去,洪岩手上的这一口刀长翅膀了,抓不住了,飞了。不会把它抓住吗?要能抓住哪!林冲手上多大的功夫啦,还没有用十分的足劲,洪岩手上的刀柄子就像烧着了的钢炭一样,再不松手,就要把手掌上的皮卷掉了。“不——好!”手一松,刀飞掉了,“当啷!”朝地下一掉。当初在柴庄动手比武,林冲是给他留面子的,加之当时林冲又是个罪犯,心里还有点顾虑,现在是梁山上的大王,无拘无束,对他不客气了。林冲随即把丈八点钢矛朝前一递,矛尖子对准洪岩的心门,“着!”“啡!”戳了个通心过。洪岩两只眼睛朝上一翻,嘴一歪,“啊——呃”没事了。林冲把矛头一抬,“轰!”把他尸首朝路旁一掼。洪岩的坐马“喳——”奔掉了。洪岩的尸首随后由梁山的孩子掩埋。

  扈成呢?你是个公子哥儿,你想想看,洪岩的本事再差,不见得不如你啊,洪师爷都被挑死了,你嘛就不要动手了,干脆把马头一拨溜咧!哪晓得扈成也是个少年麻木,他还想代洪师爷报仇哩。他把马一领,嘴里一声喊:“好,好,好……好大胆的狗贼!你敢把我们家的洪师爷挑死了,我扈成要代洪师爷报仇!”把手上的花枪朝起一抬:“着!”林冲一望:“唉唏!”叹气做啥?你这种本事还来动手啊?为武的家伙出来是一阵风,快如闪电穿针。你是什么样子啊?这杆枪抖抖的、摇摇的朝前送,这种样子能跟人动手嘛!我刚才把洪岩挑死了,是因为我们有前仇,不然的话,我林冲不会要他的命,教训教训他就算了。你报名扈成,大概是扈家庄庄主的后代。你们扈家庄招兵买马,要剿灭水泊,并非你们的本意,这一点石老三告诉过我们了。今天我只把一点颜色给你看看,教训你下子,叫你下一次少要麻木,不知天高地厚。林冲把矛头朝扈成的枪上头一靠,“来得好!”不过用了二分劲,“嗒!”“不——好!”手一松,“呜——!”枪也长翅膀飞掉了,“噔”朝地下一掉。扈成在马上晃了两晃,差点走马上跌下来,两只手拼命抓住缰绳,准备放马溜了。林冲把手上这杆矛“啪!”朝起一竖,右手抓住矛头,用矛杆子对准扈成的后背,只用了分把劲道,“着——!”“呜——!”矛杆子不过在扈成背上靠了下子,扈成两眼发黑,小肚子底下拱拱地、心口泛泛地往上涌,到了喉咙口这个地方,嘴都来不及张,“哇,哇,哇哇哇哇……”三窍喷红。扈成在马上坐不稳了,朝马鞍上一趴,跑掉了。庄丁跟在他后头溜。啊呀,吐血啦,恐怕要死啦?这不要紧。为武的在征场上吐血是常事,只要回去服药调养,快的十天半月身子就可以还原了。林冲存心放他走,没有追,把马头拨转,带着孩子回大营,见宋江缴令销差。

二、王英遭擒

扈家庄的庄丁跟在扈成的后面,有人把他的一杆花枪从地下拾起来,回到扈家庄。到了厅口,庄丁把公子扶下马,搀着他到厅上坐下来。扈太公在上头一望,看见儿子受伤了,洪师爷又没有回来。“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庄丁们就如实回答,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事情的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啊呀呀!”扈太公一听,心里好恨啊!恨哪一个?恨洪岩。洪岩啊洪岩,我家儿子年纪轻,少年麻木,你是四十几岁的人啦,身为教师,难道也是个老麻木吗?哪个叫你走大路走的?要是走小路去祝家庄,一点事没有。你非要走大路,跑到大王的营门口去。你自己送了命,不谈了,我儿子也跟你倒楣。还亏得大王老爷手下留情,如果不是这位林冲手下留情,我家儿子就跟着你一起送命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送了命怎么得了?扈太公这个人很讲道理,非但不恨梁山的大王,还感激梁山的大王。“来啊。”“是,太公。”“赶快去取药酒,代公子治伤。”“是!”太公又望着手下人竖了三个指头,低低地就说了两句:“哎,你们要注意,到后面去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是!”手下人点头。

  扈太公竖了三个指头是什么意思?三个指头指的是一个人。哪一个?是他家的一位千金。怎么用三个指头指她的?他们老夫妻只生了一男一女。姑娘是老大,儿子是老二。但是在大族里排行下来,姑娘是老三,儿子是老四,所以姑娘就叫扈三姑。因为三姑的身材长得非常之高,人家送她个外号叫“一丈青”。姑娘虽然个子高些,生得漂亮哪,是个绝美的美人。她不但攻书上学、描龙绣凤,样样皆能,还喜欢骑马扎枪,武艺超群。老夫妻两个最喜欢这个姑娘,比儿子还要宝贝,爱如掌上明珠。姑娘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脾气难玩哪!这一男一女性情相反,儿子像个姑娘,姑娘像个少爷。扈三姑如若晓得兄弟被人打伤了,非要闹出大乱子来,所以扈太公特为伸了三个指头关照手下人,不能让她晓得。

  嗨!俗话说,关门谈心,隔墙有耳。扈太公竖三个指头关照手下人的话,屏风后头有个人听见了。什么人?姑娘面前的一个妈儿。她是到前厅来有事的。听到屏风前头厅上有人说话,她就站下来入神听了。庄丁跟扈太公说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这个妈儿不懂事,她只晓得讨好三姑,随即身子一转,回到后楼,望着姑娘说:“小姐,不好了!”扈三姑问:“什么事?”妈儿就把刚才听到的这一番话,呱哩呱啦从头至尾一字不漏的告诉了姑娘。“啊!梁山人如此放肆!这个姓林的,不但把我家师爷挑死了,还把我家兄弟打伤了。你不要以为我们扈家庄无能人,不要以为我是个没用的女流,我非要报仇雪恨不可!”随即带了四十个大手大脚大巴掌的妈子,直奔前厅。太公脸一掉,看见姑娘来了:“啊呀呀!”晓得坏事了。太公平时看到女儿,都是喜欢得眉开眼笑,胡子都笑了支起来。女儿模样生得美啊,就是个子稍微大些,身高有九尺。咦,身高九尺怎么叫“一丈青”的?外号嘛不能过于顶真,人家不能喊“九尺青”呀。九尺嘛稍微拖下子、拽下子,就是一丈咧,所以还叫“一丈青”,喊起来又好听。不要说是她身高没得一丈,就是有一丈,我也只能说她是九尺。什么道理?古时候,美人的个子标准是七尺,称为丁香个子,也叫美人个子。说她一丈就太高了。当然,这是指古代的尺,不是现在的尺。还有一点,我今天如说她身高是一丈,底下的事情就麻烦了。什么事情?等破了祝家庄,一丈青扈三姑嫁给梁山的矮脚虎王英,矮脚虎的身高只有五尺,姑娘的身高是一丈,两个人就推板一半了,丈夫只能齐到老婆的肚脐眼子了,你说,他们还能做夫妻吗?那一来就太不像话了。所以即使她有一丈高,我也只能说她是九尺。扈三姑到了厅上,看见兄弟哼声不止。“爹爹,兄弟是怎么受伤的?”太公晓得瞒不住了,只好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姑娘。“爹爹,让孩儿出马,去把那个林冲挑死,代洪师爷报仇,代兄弟雪恨!”姑娘的这几句话并不算狂,因为她的武艺确实不丑。太公心里有话:你只晓得你自己的武艺好,你不晓得梁山的人武艺更好。老头子来气了:“嗳——!”望着姑娘一声呵斥:“姑娘家,岂能到征场上去出乖露丑,岂有此理!”姑娘自从出娘胎以来,父母等如把她含在嘴里长大的,从来没有听到过高言,今天老头子这样的语气,姑娘受不了,“哇——!”就在厅上大哭起来。太公也没得办法劝她,只好望着她哭。这一来四十个大脚大手大巴掌的妈子急坏了:“不好了,不好了,太公这一声呵斥,跟打雷差不多,不要把小姐吓着哪块,再把小姐急着哪块,我们赶快到后头去把老夫人请来。”

  为什么要请夫人来?不要看扈太公在庄里是一庄之主,上上下下没有哪一个不怕他。但是,一到了上房里头就不行了,只要看见太太,二百文就去了一百八。这么说太太狠哪?倒也不是狠,主要是不讲理。哦,不讲理的人居然占上风?哎,一般的都是如此,讲理的遇到不讲理的耍无赖,你就没得办法弄他。每逢这位太太蛮起来,吓死人哩!她不是一般的蛮啊,她闹起来就像唱戏,能跟太公闹三天三夜不歇台。太公一看见太太闹就怕。这么说就是怕老婆罗?没这话,这么说就难听了。这不叫怕老婆,叫免淘气。这位太太的模样也可怕哩,倒不是好看难看,是胖的有趣。像个胖的哩,胖得过了头,不叫胖了,叫肥。肥成什么样子?一张头号大马杌,太太一屁股坐上去,屁股在杌子左右还挂飞边。大肚子凸在前头,这个大肚子有多大?太太站着的时候,头低下来看不见自己的脚面子。这时候太太坐在大马杌上,旁边有七八个妈子、丫头稳住她,如不稳住,万一倒下来,事情就大了。四十个大脚大手大巴掌的妈子到了她旁边朝下一站:“回太太,不好了!……”“嗯?今儿个出、出、出、出、了什么事情啦?”“这个,太太啊,刚才小姐跑到前头去问件什么事情,没想到太公把小姐一声呵斥。太公这一声呵斥,喉咙大哪,就跟响的闷雷一样,把小姐吓得直抖。小姐这一刻在厅上哭得死去活来。太太啊,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了——啊!”“哼!要死了!那个老天杀的,今儿个发疯啦?吃错什么药啦?”“就是这话咧。太太你晓得的,姑娘虽是女儿家,性情要强得很哪,平时不大哭的呀,今儿个噢,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万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不得过来,那就不得了啦!”“哼!妈子啊,把我搀到厅上去,去找这个老天杀的。我今儿个不要这条老命了,跟他拼了!啊——噗!”四十个大脚大手大巴掌的妈子,就里三层、外三层扶着太太,啊咦喂,不是扶着,就等于是把她抬起来走了。

  到了厅上,扈太公一望:糟了!不讲理的人来了!我说太公哎,这不要紧哎,你可以把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说给她听嘛!不行哎,她不讲理哎!什么叫不讲理啊?就是根本不听你讲道理。这有什么办法?“哼!老天杀的呀,我常跟你说啊,姑娘人家是娇客,说过门就过门。你今儿把姑娘吓成这种样子,万一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我也不要命了,我就跟你拼了——!”太公一望:“啊呀呀呀!”你看看瞧,又来不讲理了。“嗳,夫人,她要到征场上去跟梁山人动手,她是个姑娘家,怎能去出乖露丑?再说,她岂是梁山人的对手。”“妈子啊!”“哎,太太。”“我问你们一声,小姐的枪法,究竟如何啊?”“太太,小姐的这一杆枪,不是婢子们帮她夸海口,说大话,也不是婢子们恭维她,真正要算是天下第一杆名枪。”“妈、妈子啊,这、这话可是当真?”“太太,你难道不晓得婢子们的脾气吗?婢子们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好了,小姐如果没有真本事,我们就能瞎说了吗?如果瞎说,要打嘴巴子哪。”“喏喏,老天杀的呀!你可曾听见的呀?我家姑娘这杆枪,可算是天下第一杆名枪。我真不懂啊,梁山上的强盗就有多厉害呀?”太公心里有话:嗳,她倒过来教训我了。跟她真没法讲理。 “乖乖。”“娘啊。”“不,不要哭。乖乖,你让妈妈告诉你,我这个人平生对旁的都胆小,唯有对你家这个老子,我从进了这个门,就没有怕过他!乖乖,你不能哭,你这一哭呐,妈妈就没得主意了。你不要哭,妈妈做主,你料理下子,马上到征场上去。——妈子啊!”“哎,太太。”“你们把姑娘的盔甲取得来!”“喔。”姑娘听说让她上征场了,马上就不哭了。她晓得,只要女菩萨一出来,万事大吉。

  扈三姑到后厅去洗洗脸,稍微整理一下,顶盔贯甲。头戴紫金冠,一对雉鸡翎飘在脑后,身披大片柳叶甲,内穿绣花织锦衣,足登凤头靴,胯下一匹梨花马,手掌中一杆灿银枪。马后四十个大脚大手大巴掌的妈子,每人端着一对双刀。另外又调来了三百名庄丁。“尔等随了!”“小姐请啊——!”夫人在厅口望望,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哎,来呕,老天杀的呀,你看看我家女儿,这是多威武啊!”“唉——!”扈太公叹口气。心里有话:人家说年轻人麻木的,男人家麻木的,哪晓得我家出了个老的女麻木!这一来怎么得了,姑娘去跟梁山人动手,肯定要吃亏啊!

  扈三姑带领妈子、庄丁出了扈家庄,直奔梁山的左哨营门。有梁山孩子蹦纵蹿跳奔大帐,到了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何事?”“左哨外又来了三百名敌兵,还是一色‘扈’字旗。”“啊——?”宋江觉得奇怪:扈家庄怎么又来人啦?“可有将士?”“领首有一匹坐马,马背上坐着一位女——娇——娘——!”“啊?”宋江格外奇怪:怎么来了个女将的?“哪一位贤弟带三百兵丁去会……”宋江这话还没有说得完,旁边“有!”一声答应,“得儿——噗!”蹿出来一位。哪一个?矮脚虎王英。到了案前:“三哥,小弟去生擒活捉这个女妖精?”“好。贤弟多加小心。”“得令!”王英到了帐口,喊了一声:“马——来!”飞身上马,虎头金戟端在掌中,带了三百名孩子,出了左哨营门,儿郎一字排开。王英朝对过一望:“嗨嗨嗨嗨……娇娇!”看见对过马背上的这个姑娘是个绝色的美人,除了个子稍微高一些,其他一点微瑕都没得,王大爷打心里喜欢。姑娘看见左哨营门里头出来三百人,马背上领首的这个人个子好像矮得很。姑娘这一刻也不仔细望了,枪尖一指:“呔!梁山狗贼,报名送死!”“哎,嗨嗨,你要问爷,爷姓王,三横一竖的王,单名一个英字,外号人称矮脚虎。告诉你,人家叫爷矮脚虎,爷不矮呃!”王大爷先声明下子,他个子并不矮。个子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打他个嘴巴子,骂他祖宗三代不要紧,你不能提他个子矮,不晓得多护短哩。姑娘一听:“狗贼,尔赶快回去,叫林冲来!”“哟!”王大爷一听,心里有话:咦喂,你点名要林冲来,不要我啊?王大爷是个醋罐子,会错意了,他以为姑娘看不上他,要会会林冲。其实姑娘是要找林冲报仇。王大爷来气了,马往上撞,虎头金戟一起,一声喊:“呔!女妖精,招架了吧!”一枪认准姑娘的心门扎来。王英这一枪只用了五分劲。什么原因呢?他以为对过是个姑娘人家,本领不会高,用这么大的劲就够了。姑娘一望:说起来梁山上个个都是英雄,武艺高强,这个矮子的本领并不行嘛。姑娘一心要报仇雪恨,把枪一抬,用足了劲道,一声喊:“来得好!”“嗒!”灿银枪把虎头金戟一拨。王大爷万想不到对过有这么大的劲道,被她这一拨:“不——好!”枪抓不住了,“呜——!”长了翅膀飞掉了,朝地下一落。“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二马过门。王大爷的坐马跑在姑娘的左边,王大爷今天大意了,因为听说对过来的是个女的,他以为本领平常,就没有顶盔贯甲,一身轻装软扮,包巾战袍,鞓带缎靴。姑娘右手抓住枪,左手一伸,把他的鞓带一把抓,“狗贼!过马——!”“啪!”把王英拎悬了空,接着就把他“啪!”朝自己的马鞍上一捺。空马奔掉了。王大爷本来看见姑娘生得美,打心里就欢喜,这一刻姑娘把他拎过马,他求之不得,这样子才好哩,这样子就靠得近些了,越近越好。其实凭王大爷的功夫,他如若想蹦了走,也容易得很,但是他不想走,乖得很哩。他还笑:“嗨嗨嗨嗨,喷香的,嗨嗨。”闻到姑娘脸上一阵阵的花粉香,王大爷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姑娘这一刻在马上一想:糟了!扈三姑啊,我做事太粗心啦。我是什么人啊?我是个未过门的姑娘家,未来的婆家就在祝家庄,祝家三公子祝彪是我的未婚夫。我今天来是代洪师爷报仇的,代兄弟雪恨的。跟强盗打嘛就打咧,我怎么想得起来把他拎过马来的?这个狗强盗又恬不知耻,在我马鞍上浑身骨头只剩四两重了。现在既把他拎过马了,只好把他带回去。但是带回去又不大好,带个男强盗回去不被人议论嘛。要是把他放掉了,也不行,我好不容易把他抓过来的,何能再放他走?再一想:有了。最好把他送到祝家庄去,让他去坐祝家庄的土牢。“尔等随了!”“小姐请!”四十个大脚大手大巴掌的妈子,三百名庄丁们,跟随姑娘到了祝家庄庄前的树林口。姑娘再一想:“啊——呀!”把马勒住了。我是个未过门的姑娘,不便进庄。再说我对树林里的标记又不大清楚,还是先把这个强盗绑起来,叫庄丁送去吧。望着手下庄丁:“来啊!”“姑娘有何吩咐?”“绑了吧!”把王大爷拎起来朝地下一掼。“啊唷!”王大爷心里有话:乖乖!这个女的力气蛮大的嘛!手下庄丁蜂拥上来,用麻绳把王英朝起一绑。“把他送到祝家庄去!”“是!——走!”

三、走马换将

这时候梁山这边营里出兵了。宋公明刚才见报,说王英怎样怎样被对方女将生擒活捉。宋江暗暗地跺了一脚:“啊呀!这是吾之过也。”刚才我问哪一位贤弟出马,王英请战,我不该让他去。我深知王英的秉性,贪爱女色,今天对方来的是个女的,怎么能派他去呢?听说对方奔祝家庄树林去了,宋三爷随即亲自带领众头领和孩子出营门,在营门外列成阵脚,准备交锋。

  这时候祝家庄树林子里也来了人了。来人在马上喊着:“贤妹啊,贤妹啊,贤妹你在哪里啊?”姑娘一听:“啊呀!”心里一惊。用不着问,听口气是丑鬼未婚夫祝彪来了。当初扈、祝两家结这一门亲,姑娘并不愿意,也不是她父母作主,而是祝家庄的祝彪看中了扈三姑,硬行要结这一门亲,全家没得办法才应允的。祝彪怎么来的?刚才栾师爷在厅上见报,说扈家庄的洪岩和扈公子在途中经过梁山人大营的左哨外,豹子头林冲出来把洪岩挑死。把扈公子打伤,扈家庄的人又回头了。当时栾廷玉就来气了。气哪一个?气洪岩。你太麻木了,你怎么走到梁山人大营的左哨去的?你到祝家庄来,应该走小路来嘛。你不是明摆着去讨死吗?凭你的本事能跟梁山人斗吗?死得活该!栾师爷心里虽气,但是人死了总归有些舍不得啊。过了一刻儿工夫,又听说扈三姑带了人到梁山人大营左哨外了。栾师爷更气,“啊——噗!”你扈家庄是接到我的信,派人过来帮帮忙、助助威的,叫洪岩、扈成来,也罢了,怎么又叫姑娘来的?万一她被强盗打败了,负了伤或者丢了命,对祝彪如何交代?栾师爷来气,祝彪在旁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好欢喜:好极了!我跟姑娘还是小的时候常见面的,自从定了亲以后,到今日没有见过面。今天是个好机会啊!我最好现在也赶到征场,一则来可以见见我的未婚妻;二则来去帮帮她的忙。祝彪起身跑到厅口,也不跟师爷打个招呼,一声喊:“马——来!”有人把他的乌骓马带过来。他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骑,端着黑缨枪,飞马出了南寨门。栾师爷在厅上一望:不好!三公子祝彪一定是奔征场上去了。随即站起身来带着祝氏弟兄到外面上马,带领庄丁跟在后面来了。祝彪来得快,树林是他家的熟地方,暗号改过了他也晓得,穿树林毫不费事。你看他急成什么样子,人还没有出树林哩,老远就喊起来了:“贤妹啊!贤妹你在哪里啊?”姑娘心里并不欢喜他,加之又怕难为情,实在不想跟他见面,就把马一领,带着手下人回头了。

  她回头还是奔的梁山人大营的方向。这时候大营的阵脚前,有个人出来了。哪一个?豹子头林冲。林冲把丈八点钢矛一指:“呔!女妖精休走,林冲在此!”姑娘听到林冲二字,“啊!”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我来就是找你代洪师爷和我家兄弟报仇雪恨的。姑娘马往上撞,把手上的枪一起,对准林冲心门就扎:“狗贼!看枪!”林冲把她一望:“唉唏!”心里有话:女的到底是女的呀,这一枪就这么一点劲,这种本事居然也来跟我动手。王英怎么会被她活捉了去的,我真弄不懂。林冲把手上丈八点钢矛朝起一抬:“来——得好!”只听见“呛啷!”矛头在她枪头上稍微靠了下子,姑娘手上的这一杆枪,坏了,犯了同一个“病”,也长了翅膀了。“啊唷!”手一松,“呜——”飞出多远的,朝地下一落。“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二马过门。姑娘的马走在林冲的左边。才要擦肩而过,林大爷也快哩,右手抓住矛,左手一伸,一把抓住姑娘的丝鸾带,一声喊:“过马——!”就把姑娘悬空朝起一提。姑娘的空马“喳——”奔掉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姑娘刚才提王英一模一样。林冲是个君子,把姑娘提悬了空没有朝自己马鞍上捺,人家是个女流,如把她捺在马鞍上,人靠住人,成何体统?林冲就把她提在空中,拨马回头,望着宋江:“三哥!你看怎么处置她?”宋江一望:“好!林贤弟,你先把她拎着,千万不要松手,愚兄自有道理。”宋江抬头朝对过一望,看见树林子里头涌出了许多人马,五色旗幡飘荡,晓得是栾廷玉来了。“孩子啊!”“寨主!”“你们代我向对过如此喊话。”“是!”两个孩子跑到征场,望着对过喊:“呔——!对过听着啊,我们家宋寨主传话,我们家的王英头领被你家姑娘抓住了,现在我们家的林冲林头领又把你家的姑娘活捉了,我们双方一个换一个,走马换将,你们看如何啊——?”

  对过栾廷玉带着祝氏弟兄和庄丁才出树林,祝彪就告诉他,姑娘被对方生擒活捉了。这时候听见梁山人喊话,要走马换将,祝彪就望着栾廷玉:不晓得师爷肯不肯换哩。肯换,万事大吉;不肯换,万一我老婆把命玩掉了,那就糟了!“师爷,换就换咧。师爷,求求你了!”祝彪在旁边央求栾廷玉。栾廷玉望望对过。姑娘是被林冲提在手里。再望望旁边的矮脚虎王英,想想姑娘是比这个强盗重要。“好。尔等如此如此回话。”“是!”喉咙大的庄丁们就望着对过梁山的孩子喊:“呔——!梁山的人听着啊,我们家师老爷传话,就跟你们走马换将啊——!”孩子回头禀报宋江。双方准备走马换将。

  这边有庄丁牵了一匹空马过来,因为王大爷的马跟枪都被梁山的孩子带过去了,现在只好送他一匹又瘦又小的普通马。怕王大爷不老实,把他的臂膀牢栓,绰上坐马。对过梁山的孩子也把才抓住的姑娘的那匹坐马牵过来,让姑娘骑上马,把她的那杆枪交还给她。梁山人对姑娘客气,没有捆绑姑娘。双方准备好了。这边祝家庄的一个庄丁,右手一抬,贯足了劲道在马屁股上“啪!”一个巴掌。这匹马一声嘶叫:“喳——唔——呼……”就朝前奔了。王大爷打仗的本事虽不怎么样,但是骑马的本事着实不丑。用两只脚尖子勾住马的肚腹,在马背上左右晃了两晃,然后就坐稳了。王大爷的马到了半征场,有梁山的孩子蹦纵蹿跳上来,把他接过去了。这边把王英放走了,栾廷玉抬头朝对过一望:噫,不好,姑娘又被对方捉住了。

  姑娘怎么又被捉住的?这就不能怪梁山的人了,而是姑娘的不是了。梁山人她客客气气,不捆不绑,还了她的坐马,还了他的兵刃,让她自己走。姑娘你就放漂亮些走咧。哪晓得姑娘上了马,枪到了手上,望了林冲一眼。林冲在她旁边,离她不远,这时候把矛压在鞍山,正聚精会神地望对过怎么放王英。姑娘心里越想越怄:我拿得稳来报仇雪恨的。四十个大手大脚大巴掌的妈子都说我是天下第一杆名枪,想不到居然被你豹子头林冲生擒活捉。我回去怎么有脸见人?见了父母和我家兄弟怎么交代?越想越恨,越想越气。好的,现在既然枪到了我的手上了,就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姑娘趁林冲目光朝前,矛压鞍山,毫无防备,突然把手上的枪朝起一抬,枪尖子认准了林冲左边的太阳穴:“呜!”一枪捣过来。征场上常听说放暗箭,姑娘今儿个是玩的捣阴枪。宋江在马上看得清清楚楚,可怜吓得一肚子的话都来不及说,两只手一指:“呜噜呜噜呜噜呜噜……”怎么的?舌头吓得僵住了。宋江说的什么话?贤弟啊,你快让呀!唉,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这一阴枪捣过来,林贤弟姓名恐怕难保了!宋江不忍心看,把眼睛闭起来了,身上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过了一会睁开眼睛来再一望,“噗笃!”心放下来了。怎么回事?林冲不但平安无事,姑娘倒又被他捉住了。

  啊?林冲居然把这一枪让掉啦?哎,不然就称虎将了吗?他们在征场上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不要以为他的眼睛没有朝这边望,他的耳朵听得见哩。听见这边“呜!”一阵风,林冲晓得不对头,身子微微朝后一仰,姑娘这一枪扎空掉了,枪杆子就横在林冲的面前。林冲右手一伸,把姑娘的枪杆子一把抓,“嘿!”再顺势往右边一拖,姑娘连人带马被他拖过来了。林冲接着左手一伸,“啪!”还在老地方,把姑娘的丝鸾带一把抓,“过马——!”又把她拎过来了。姑娘空马倒又奔掉了,当然有孩子去牵回头。林冲右手一拧劲,把姑娘的这杆枪夺过来,“噔!”朝地下一撂,掉脸望着宋江:“三哥!现在怎么处置?这个女妖精实在太不象话!”“林贤弟,愚兄真佩服!刚才把我吓坏了,没有想到你能化险为夷,又把她抓住了。你先把她抓住,不要松,愚兄自有道理。——孩子啊!”“寨主!”“你们代我向对过如此如此喊话。”“是!”两个孩子跑到半征场,望着对过又喊了:“呔——!祝家庄的人听着啊,我们梁山人一向言而有信。刚才你们把我们王头领放回来,我们也让你们家姑娘上了她的坐马,还了她的枪,哪晓得她不老实,捣阴枪,想暗刺我们林头领,现在被我们林头领第二次生擒活捉了。以上走马换将的这一本帐,哎,就到此为止,捋啦——!现在我们重新走马换将。我们家宋寨主传话,你们要把我们陷在你们庄上的时迁、欧鹏、邓飞三位头领,一起放回来,我们就把你们家姑娘放回去。你们如果认为不划算,就拉倒。要是赞成的话,我们就这么走马换将。快回话啊——!”这一回就是宋江欠斟酌了。走马换将嘛应该是一个换一个哎,怎么能见风涨,要一个换三个呢?

  对过栾廷玉一听,“啊——噗!”来火了。你们也太不懂道理了。刚才走马换将,是我们家姑娘不好,她不该捣阴枪,暗刺林冲。林冲第二次又把她抓住,前帐就算清了,这还说得过去。现在谈第二本帐,也只能一个换一个哎,你们玩见风涨,一个要换三个了,哪有这种道理!

  祝彪呢?刚才见扈三姑又被对过的林冲抓住了,急坏了。这时候听对方说一个换三个,他不管什么见风涨不见风涨,不要说是换三个,就是换六个,他都是换的。“师爷,救命要紧啊,换三个就换三个,求求你了……”“不换!”栾廷玉望着祝彪一声呵斥。祝彪见师爷来气了,不敢再罗嗦了。不换怎么办?栾廷玉一想:你们不要以为我栾廷玉没得办法到你们,我胯下有马,掌中有枪,我去把人抢回来,让你们晓得我的厉害!“尔等随了!”栾廷玉一马当先,朝对过冲了。在征场中间的两个孩子掉脸就奔。

  对过的宋江一望,“啊——呀!”想不到对方没有答话,栾廷玉突然冲过来抢人了。林冲一只手拎着扈三姑,不好动手。宋江望望旁边的头领:“哪一位贤弟上去阻挡这村狗?”“有!”哪一个?镇三山黄信。黄信没有来得及等手下人升炮,端着金背大砍刀,领马迎上去。“好大胆的村狗,你敢放肆,黄信来会你。看刀!”连肩带背一刀。栾廷玉一望:我来本不是跟你们动手的,是来抢人的,既然你来阻拦,就把点厉害给你看看!把枪朝起一抬,贯足了劲道,“铮!”把黄信的刀一拨。乖乖!黄信在马上晃了几晃,手上的这口大刀差点离了手。二马过门。黄信的马走在栾廷玉的左边。栾廷玉今天实在是气急了。你们会马上擒人,我也来擒一个给你们看看!栾廷玉右手抓着枪,身躯向左一偏,左手一伸,趁黄信还没有坐得稳,把他的勒甲绦一把抓:“过——马——嗨!”就把黄信拎离了马鞍。黄信胯下的这匹黄沙马奔掉了,当然有孩子去追赶。黄信手上虽然有大刀,身子悬在半空,舞不起来。再说,你如动下子,栾廷玉手上有枪,先用枪戳你下子,还是老实些好,免得讨苦吃。黄信干脆“当啷!”把大刀掼掉了。这口刀随后有梁山的孩子拾回去。栾廷玉把黄信拎过来,朝自己的马鞍上一捺,望着梁山的阵脚前,喊了一声:“不换了!”拨转马头,回头了。为什么不换了?因为他现在活捉的是镇三山黄信,是梁山上的大头领,比那个王英值钱得多哩!现在你不要说是一个换三个,就是一个换一个,对不起你,我也不换了。栾廷玉回到自家阵脚,叫人把黄信绑起来。一声令下:“退!”“我们退——呕——!”庄丁纷纷朝树林里退了。祝彪一望:“坏了!糟糕了!老婆没命了!”先还指望栾师爷冲过去把扈三姑抢回头,这一来没指望了。军令如山,不敢违抗,祝氏弟兄也只好退了。他们退兵,扈家庄的人也回转扈家庄。

  祝家庄的人马进了祝家庄,庄门紧闭,吊桥高扯,庄丁归队。栾廷玉带着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到演武厅口下马,兵刃放下,上厅入座。“来,将黄信打入土牢!”“是!”不审问啦?用不着审问。梁山人都是硬铮货,不是软骨头,审也审不出什么名堂来,说不定还要破口大骂,不如关进土牢算了。随后栾廷玉安慰祝彪:“你放心,只要我们不杀梁山强盗,扈三姑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庄丁把黄信钉了镣,解开绳索,推进土牢。土牢里漆黑,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见鼻子。黄信急坏了:“哇呀呀!呵呵呵!”一阵喊。时迁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有人“哇呀呀,呵呵呵!”睁开眼睛一望:“坏了!”又来了一个。这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来,不是好事啊,说明梁山人那边吃了亏啦。这么玩法土牢还不够蹲哪。黄信听见牢里有人说话:“是谁啊?”几个人就报名了:“欧鹏。”“邓飞。”“咱是时迁!”“噢。”罢了罢了,都在这块哩,几个人在一起打伴,不寂寞了。

  梁山人这边怎样?宋江望见栾廷玉生擒黄信退兵回头了,“啊呀呀!”不由在镫中顿足:“此乃吾之过也!”怪我不好,我不该见风涨,要一个换三个,把生意谈了崩掉了。这一来好,一点便宜没有讨得到,回来一个王英,丢了一个黄信。现在再想换都换不成了。林冲在旁边着急了:我不能老这样子拎住姑娘哎!碰又不能碰,放又不能放。“三哥,到底拿她怎么办?”“这个,那个……”宋江也感到为难。她要是个男的嘛,那倒好办,把他带回大营去,找个地方把他囚起来,派个人看住他就行了。她是个女流,这件事就麻烦了,带到大营去有诸多不便,还容易引起外人的议论。把姑娘送回扈家庄?不能玩,这个姑娘凶哩,把她放回去,她又来打我们了。怎么办?有了。“林贤弟,你辛苦一趟,把她送到李家庄去,暂时存在他们庄上,叫他们好好看管,不许放她回扈家庄。”把扈三姑当包裹玩了,暂存到李家庄。“得令!”林冲随即把姑娘放到地上,叫孩子把姑娘的那匹马拉过来,让姑娘上马。这一次枪不给她了,以防她再乱来。林冲带了几个孩子,把姑娘押送到李家庄,交给李员外,关照了几句,回转大营,见宋江销差。

  宋江这个时候已经收兵回营了,他坐在大帐上低头不语,闷闷不乐。忽然有个孩子来报:“报——!禀寨主!”“何事?”“现在扈家庄的庄主人带了八色大礼,要求见寨主。”宋江一听:噢,明白了,他一定是来讨还他家的女儿的。可是的?一点不错。刚才扈家庄的妈子、庄丁回去禀报了扈太公。因为有四十个大手大脚大巴掌的妈子传话,夫人也得了信了。夫人就跟太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闹啊,哭啊:“老天杀的哎!你要还我的女儿哪。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天杀的呀,我就不想过了,你也不要想活了,我就跟你拼命了——!”太公心里有话:你说你讲理不讲理?当初我不让姑娘去,你非要让她去,现在姑娘被人家捉了去了,该派是我来责怪你,你反过来还怪我,跟我瞎闹。太公思来想去,没得旁的办法,只有到梁山大营去求情,把姑娘要回来,叫手下人备了八色大礼,带了四个庄丁,到梁山人的大营来求见寨主。宋三爷吩咐:“礼物一概不收,重赏来人。请太公到大帐来见。”孩子下去传话。扈太公曲背哈腰,抖抖颤颤,上帐了。可怜扈太公是个忠厚老实人,从来没有见过梁山的大王,虽然耳闻梁山的大王是替天行道,买卖公平,对人很客气,不行哎,我们三座庄子是联合起来准备剿灭梁山的哎,是他们的对头哎,已经打过咧,见了面还不晓得怎么说哩。才到帐口,帐上两旁边的孩子:“威——!”扈太公一吓,瘫下来了。宋江连忙望住孩子会意:“嗯——!不消如此。”孩子们不开口了。太公上前一步,朝下一跪:“大、大王爷,小老见大、大王爷请安。”“啊,太公请起。太公请坐。”“多谢大王爷。”扈太公入座,有人献茶。“太公。”“啊,大王爷。”“你的来意你不用说我也晓得,你一定是来讨还令媛的吧!”“啊,正是。小女冒犯虎威,求大王饶恕。”“你老放心,我们虽然沙场交锋把令媛生擒活捉。但是没有伤他一块油皮,损他一根毫毛,一点没有亏待她。”“噢,多谢大王爷。请问,小女现在何处?可容小女一见?”“这个,实对你老说,因为把姑娘留在我们营中有诸多不便,现在已经送到李家庄去了。你老如果想见姑娘,完全可以,但是要带她回去,现在还不行。因为我们跟祝家庄正在两军对阵,我们家有几位头领身陷在祝家庄,我们提出来跟他们走马换将,他们又没有答应,所以我们只好先把你家姑娘扣押在李家庄。你老放心,等我们破了祝家庄,我们当然把令媛送还你老。今天本当要留你盘桓,恐你老要急于去见令媛,在下也有军务在身,不能多陪。——来啊,你们把太公送出大营!”“是!”“小老告辞。”手下孩子把扈太公送出大营。扈太公回去把情形告诉他家那位不讲理的夫人。老夫妻两个一刻没有耽停,立即到李家庄去看姑娘。李员外安慰他们:你家女儿在我这块就跟在家里一样,你们不必多虑。老夫妻看看姑娘,一切都蛮好的,也就放心了。晓得一时不好把姑娘接回去,只好回去耐心地等。

第七回 三打祝家庄

一、计破埋伏

宋江把扈太公打发走了之后,坐在帐上还是低头不语,闷闷不乐。昨天一打祝家庄,吃了一个败仗,今天二次交锋,黄信又被擒,越想越惭愧。帐上的头领们也都晓得宋寨主在想心事,他们就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说这次寨主有件事做错了,发兵的那一天,军师讨差要随营参赞军机,宋三哥偏不要他来。说老实话,谈到打仗用兵,军师要比三哥高明得多,要是军师在这块,我们绝不会吃这么大的亏。既然如此,头领何不跟宋江明说,派人回去把军师请得来?大家又不敢说,怕宋江来气,哦,你们看不起我宋江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军师来了就不会打败仗啦?你们敢担保吗?被他这么黄下来就难为情了。但是不说又不行。旁人不便开口,有一个人能说哩,哪一个?神箭手花荣。花荣这张嘴会说,枵嘴薄唇,伶牙俐齿。还有,他跟宋江的感情非比一般,两个人不但有八拜之交,花荣还是宋江父亲的干儿子,花荣的妻妹又是宋江母亲的干女儿,骨头连着筋,亲上又加亲。花荣出面跟宋江说,宋江即使不答应,也不会叫他难堪。有的就望花荣会意,有的就低低跟花荣附耳。花荣觉得大家的话是有道理。

  花荣走到案前:“三哥。”“啊,花贤弟。”“我们跟祝家庄可算已连开两仗了。”“嗯,不错,可算是打了两仗了。”“在小弟看来,我们应当派个人回山去报个信给晁寨主,山上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哩。”“什么?你说派人回去报信给晁大哥?”“着啊。”“贤弟,如果我到此地打了胜仗,那当然要报信。但是现在连开两仗都是遭败,我有何面目派人回去报信?愚兄惭愧也!”“嗳!你老这话就讲错了。”“哦?贤弟,愚兄错在哪里?”“古人云,兵家胜败乃是常事啊。况且眼前的胜败还未定论。我们应该赶快派人回去报信,把这两仗的情形禀明寨主、军师,再把军师请来,同你老一起商量商量,一人不抵二人计,想个更好的章程来破祝家庄。你老看怎么样?”“唔,这个,那个……”宋江心里有话:花贤弟哎,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现在哪块不想军师来吗?不行哎,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当初军师自己讨令要来,是我不要他来的,现在我再派人去请他来,这叫香的不吃吃臭的,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既然花荣提起这件事,我现在还不好不答应,只好借他的话下台。“花贤弟,因为发兵的那一天,军师曾经讨令要随营参赞,是愚兄当时想得不够周全,没有要他来,这是愚兄的不是。今天如果派人回去再请他来,就怕他不肯来啊!”“嗳!三哥,那一天你老不带军师来,也有道理,你老当时以为祝家庄不过是一座小小的村堡,毋须请军师劳神。没有想到祝家庄栾廷玉如此厉害,又诡计多端。现在去请军师来,照小弟看哪,军师不会不来。”“唔,好唦,这么说就派个人回去试试看唦。——戴宗。”“有!”戴大爷上前:“三哥。”“你贤弟吃趟辛苦,赶快回山,把我们大兵抵达祝家庄开了两仗的情形,如实禀明寨主、军师,请军师赶速到大营来帮助参赞军机。”“是!”“莫忙。军师如若肯来,更好。如若不肯来的话,或者……说一些什么差不多的……不相干的话,那就算了,决不要勉强。”“是!”戴宗转身下帐。花荣等戴宗出了帐,随即也跟着到了帐外,一把拉住戴宗,低低地附耳:“戴大哥,你回去见了寨主、军师,谈到请军师来的话,决不能照三哥的话说,你无论如何要把军师请来。你要如此如此说。”戴大爷望着花朵笑笑:“花贤弟,人都说你会说话,我早就闻名了。这叫会说话的两边瞒,不会说话的两旁盘。花贤弟,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军师请到大营来。”“好。”二人分手。花荣回到帐上。

  戴宗出了后营门,在身边取出四片金钱甲马,两片绑在左右脚的内髁踝上,两片绑在外髁踝上,念动八八六十四字咒语,喝了一声“起呃!”顿时足下生风,一刻儿工夫到了李家道口,进了招贤馆酒店,茶也不喝一杯,饭也不吃一口,叫了一条小船,随即渡湖。船到山前码头停靠,戴宗登岸,骑差马上山,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下马,把马交给孩子。戴宗绕过屏风,直奔忠义堂。

  晁盖、吴加亮跟众头领正在忠义堂上议论着哩。有的说:“奇怪啊,三哥这一次带兵去打祝家庄啊,为什么到今天没有派人回来送信?”有的说:“这里头恐怕有了意外了。”有的说:“一定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不日就回山了。”军师心里头不祛疑:宋江啊,你不管胜败如何,应当派个人回来送个信,让我们在家里的人晓得。大家正在议论,戴宗从堂下上来了。吴加亮善于察颜观色。把戴宗脸上的气色一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大概宋江在祝家庄打了败仗了。戴宗上了堂。晁盖不放心先招呼了:“戴宗贤弟,你回来了?”大哥,军师,诸位哥,我兄弟回来了。”“贤弟,你们到了祝家庄可曾开兵?胜败如何?”“嘿嘿,大哥,不用提了!”晁盖一听:坏了,话头就不妙嘛。“贤弟,究竟是何情形,快快讲来。”“是。”戴宗说的话就长了,从大兵离开梁山到两次交兵遭败的经过,一一禀报寨主、军师。晁盖一听:可是的吧。恩弟啊,我就晓得你这次去不得讨好啊。唉,虽说打仗胜败是兵家常事,不过,这次你在出兵之前就犯了一个病:骄了。兵骄必败,人骄必亡。“大哥,三哥这次叫小弟回来,还有一事,想请军师到大营去参赞军机。望军师早点动身。”“哪个?”晁盖一听:唉,你是香的不吃吃臭的,找事做了。吴加亮这个人啊,不大好说话哪,当初他要跟你去,你不要他去,叫人家难堪,今天他回你个不去,还不好怪他。没得办法啊,为了恩弟,为了大家,只好让我来说说看。晁盖未曾开口,先掉过脸来望了吴加亮一眼。只看见吴加亮低头哈腰,拈着胡须不吱声。军师心里有话:哼哼,三哥啊,你这一刻晓得来请我了。当初我自己要去,你不赏脸,现在你再来请我,对不起,我要稍微“趣”下子哩!晁盖晓得他不是没有听见我们说的话,他是在这块装死哩。“军师。”“啊,大哥。”“刚才戴宗贤弟说的话,你可曾听见?”“这个……啊呀,学生刚才分了神了,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嗯……没有在意。唔,三哥那边胜败如何啊?”晁盖心里有话:可是的吧。你这个人阴就阴在这些地方,难说话就难在这些地方。你耳朵闭气啦?平时你这个耳朵尖得很哪,哪块有点个动静,旁人稍微叽咕两句,你都听得一清二楚。刚才戴宗的嗓门这么大,忠义堂上这么多人没得哪一个听不见,你说你没有在意,这不分明是装死吗?没得办法哎,现在只好来求他哦。“军师,此番恩弟领兵到祝家庄连开两仗皆遭败,今天特地派戴宗回来,请军师到大营去参赞军机。军师意下如何?”“哪个?三哥这一次带兵到祝庄去,居然连开两仗皆遭败啊?”“是啊。”“啊呀呀,不派啊!他祝家庄不过是一座小小的村堡,能有几条村狗?“晁盖一听:坏了,话箱子开下来了。这些话,都是宋江那次回他的话,他现在就拿这些话来挖苦他。这何必呢?挖苦人要看在什么时候。再说宋江现在又不在这个地方,即使他在这个地方,自家弟兄说过的话就算咧,他已经特地派人来请你了,把面子给你了,你就不要再趣咧。晁盖这个人呐,实在是憨厚得不得了。“军师,望你不必计较前言。你的道理愚兄深知。那天恩弟是一时疏忽,未请军师同往,那是恩弟的不是。望你看在愚兄和众头领的份上,赶速前往。如果军师不去,恩弟那边恐有全军尽没之危。”“这个……好,学生遵命。”戴宗听到军师答应了,这颗心才算放下来。“戴宗。”“是。军师。”“你稍微休息一会,饱餐一顿,先回大营,告诉三哥和诸位贤弟,就说我去是肯定去,但是我还要在山上耽搁两天。叫他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拖延,这两天我人在山上,忙的还是打祝家庄的事,等我把一切东西准备好了,三日后可到达大营。你告诉三哥,这几天暂且罢兵不战,把免战牌高悬,等找到了大营之后再说。”“是。”戴宗望望晁盖,心里有话:你听见啊,他叫我先走。我的意思是带他一起走。万一我走了以后,他不去了,怎么办?晁盖望着戴宗目中会意:你放心,他既说去,一定会去。他说要三天之后去,总有他的道理,这一刻就不必多问了。戴宗明白了晁盖的意思,随即转身下堂,到下面进了点饮食,下山渡湖,驾神行回转大营。

  这时候宋江跟马、步头领正在帐上等戴宗和军师哩。戴宗上帐。众头领入神一望:噫,坏了,只有戴宗一个人嘛,军师没有来。“戴宗贤弟。”“三哥。”“军师没有来嘛!”“不,三哥,请你老不要误会。”戴宗就把回去的经过以及军师关照的话,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噢。好啊,照这一说,愚兄就再等三天。诸位贤弟听着啊,三日后军师到了更好,万一军师不来的话,愚兄就只好发令了,到时候望诸位贤弟听令办事,奋勇当先,攻破祝家庄。不攻破他祝家庄,誓不甘休!”“是!”众头领嘴上喊“是”,心里都来了心事了:军师说还要耽搁三天才来,就怕三哥误以为他拿翘、搭架子。到了那一天万一军师不来,三哥一气,要我们拼命攻打祝家庄,那一来就糟了!军师啊,你万万要来哪,不能不来啊。个个都在巴望军师来。

  宋江照军师的吩咐,暂不开兵,命人到营门口把免战牌朝起一挂。在帐上料理军中的例行公事。晚上,多派人巡营,五营四哨严加防守,防备祝家庄的人来偷营劫寨。

  好不容易等到第四天,大家吃过早点,都来到大帐上。宋江望着两旁边的头领:“诸位贤弟,军师允诺今天定到。要是军师今天不来的话,我们明天就攻打祝家庄。”“是!”众头领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着:军师啊,你今天要来哪,不来就糟啦!大家都在帐上等。等着等着,快到午时了。忽然有个孩子奔进来了:“报——!禀寨主!”“何事?”“军师离后营门不远啦!”“哦呀!”不但宋江欢喜,众头领欢喜,连儿郎们都高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军师到了!”

  宋江叫这个孩子退下去,吩咐手下人备马,带着众头领一直迎接到后营门外。抬头一望,吴加亮是到了。军师是昨天一早动的身,带了二百名孩子,一百辆大车。这种大车是一种独轮车,比一般的独轮车稍微大些。一般的小独轮车只要一个人推就行了,两边可以坐人。这种大独轮车要前面有一个人背,后面有一个人推,一辆车子要两个人。这一百辆大车上,每辆车子的两边都放了个木头柜子,一百辆大车上一共有二百只木头柜子。这些木头柜子又高又大,非常沉重。孩子们都是老百姓的装束,家伙暗藏在身边。军师穿了一身儒巾儒服,骑在马上,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无名指上挂了根红毛藤鞭杆,缓辔而行。车子“嘎儿嘎儿嘎儿嘎儿——”推到营门外停下。宋江双手一并:“啊,军师驾到,愚兄未曾远迎,多有得罪!”众头领纷纷上前:“军师。”“军师。”“军师。”“军师。”吴加亮双手一并:“哦呀,不敢当!学生到此,何劳三哥迎接。”“军师请。”“请。”邀请进营,直奔大帐。

  一百辆大车“嘎儿嘎儿”推进营门,到了大帐外,“嘎儿”朝下一停。二百名车夫朝车把上一坐,休息休息。车上的木头柜子,还在车上,一个没有动。营里的孩子们莫名其妙,不晓得柜子里头放的什么宝贝。有的孩子好奇,忍不住就问了:“老大哥。”“不敢,老大哥。”“这些柜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啊?”“不晓得。”“啊?这些车子不是你们推得来的吗?里头装的什么东西,你们都不晓得?”“不错哎,这是军师在山上另外调的人装的车,他们把木头柜子装好了,钉好了,装上了大车,才叫我们来推车子、背车子。在路上我们又不敢问,一直推到这个地方,我们怎么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呢?”“咦,奇怪。”孩子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噢,晓得了,里头大概是装的好吃的东西。何以见得呢?军师晓得我们在这块打了败仗了,吃了苦了,所以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来,犒赏我们。”“唔,差不多。我们就在这块等。”有好吃的就在这块等了。

  宋江带着众头领,邀请军师到了大帐门下马,马匹和红毛藤鞭杆有孩子们接过去。大家纷纷上了大帐,坐下来,有孩子给军师打水、泡茶。军师揩擦手脸,稍微休息一会,喝了一开茶。宋江望望军师,自觉惭愧:“军师一路辛苦了!”“三哥,谈不到辛苦啊,我们大营离李家庄有多远?”“离李家庄三里路。”“只有三里路。好。学生就发令啦!”“军师请。”你来了,当然由你来发令。吴加亮伸手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杨雄、石秀。”“有!”“有!”两个人走到案前:“我二人拜见军师。”“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调五百名孩子,全着老百姓的装束,赶奔李家庄去见李员外。你们告诉他,就说本军师来了,本当到李家庄去见李员外请安,因为今天有要紧军务在身,稍等几天再去拜会他。你们就说我们大营现在需要稻草用,请他拨两个稻草堆子给我们。你们叫孩子们把稻草一捆一捆的捆起来,然后运回大营。叫孩子们不要成群结队的朝大营跑,要散开来,有的走小路,有的走树林子,绕到后营门进营,把稻草捆子堆在大车的旁边,大车上的东西,任何人不许打开看,也不许动。代我速去速回。”“得令!”杨、石二人接过令箭,随即调了五百人动身。

  宋江在旁边望望:这个吴加亮啊,叫我就不懂了。他才到,就叫杨、石二人跑到李家庄去运稻草。这稻草做什么用?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军师,你叫他们运两个稻草堆子的稻草回来,有何用处?”“哈哈,三哥,你老现在先不要问这些稻草有何用处。学生要先请教三哥,你老领兵到祝家庄来已连开了两仗,这两仗的情形如何?”“嗯咳!这个……”宋江把吴加亮望望:啊呀,吴加亮啊,晓得你这个人厉害,也不能厉害到这种程度啊。如果这两仗是打的胜仗,你尽管问,那是我得意的事,高兴的事嘛。我这次连打了两个败仗。你一见面就要我谈这件事,帐上这么多头领,还有许多孩子,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宋江再一想:不说又怎么样?不说他也晓得,戴宗回山已经说过了。今天他既要出我的丑,算了,此事也不能怪他,只怪我当初没有让他一起来。“军师若问两次交锋的情形,愚兄就实言相告了!”宋江就由领兵抵达祝家庄安营说起,一直说到派戴宗回山请军师来为止。

  宋江才把话说完,杨、石二人回来了。两个人到了军师案前:“军师。”“唔,回来了?”“是,我们回来了。”“稻草可曾全部运回大营?”“已全部运来了,堆放在大车的两旁。”“好的。现在还是由你们弟兄二人,带着这五百名孩子,把车上的二百只大木柜撬开,把里头装的鱼油、松香取出来,用稻草包成草把子。如果稻草不够,就再到李家庄去取一点来,要把鱼油、松香全部包完为止。草把包好之后,叫孩子们把草把运到前营门,任何人不许声张。然后你们二人来见我销差。”“是!”杨、石二人转身又走了。

  宋江在旁边一听:“军师,你叫他们把稻草打起把子来,内藏鱼油、松香,难不成是用火攻?”宋江到底是饱读兵书的,心里有几分数了。“正是。在学生看来,他们祝家庄狠就狠在有这座树林,因为树林里埋伏重重,外人不辨道路标记,我们吃苦也就吃在这座树林子上。我们要打祝家庄,必须要穿过这片树林子,现在我们不敢进去,进去了要中埋伏,中了埋伏还走不出来。今天我把鱼油、松香带来,再用稻草一包,先用火烧毁他这片树林,尔后,我们再来破他祝家庄。三哥,学生此计,你看如何啊?”“哦呀!军师言之有理,真乃妙计。佩服!佩服!”“三哥夸奖了。”宋江再一想:“莫忙。军师,我看此计还要三思而行,不可妄动。”“哦,何故?”“你用火烧他这座树林,这当然是上策。可惜天时对我不利,现在时交冬令,刮的都是北风,我们大营扎在树林的南面,如纵火烧树林,这一把火烧起来不得小啊,北风一刮,火种顺风飞,必然要飞到我们大营这边来,那一来我们大营也危险啊!”“嗳——!三哥,这一点你老放心。我为什么要在山上耽搁两天呢?一则来是在山上准备鱼油松香,二则来我夜观乾象,算准了今夜要刮南风,所以今天才赶到大营来点火。”“噢——。”宋江把他望望,原来你已经算准了今夜刮南风。不过,吴加亮啊,天时是活的呀,说变就变,你算准了要刮南风,到时候说不定不刮南风了,那一来你这一条计就要落空了。宋江这时候嘴里不好说,心里总归有点狐疑不定。

  杨、石二人到了外面,按照军师的吩咐,命五百名孩子把大车上的木柜子搬下来,把柜门撬开来,把里头的鱼油松香用稻草包起来,打成草把子。营里的一些好吃的角儿,一个个都在等着哪,心里有话:好了,朝下搬了,马上把柜门朝下一开,肯定是喷香的哎!再一望:啊咦喂,全是鱼油松香。乖乖,把这些东西吃下肚,肚肠子要被烧枯了哩!这些好吃的角儿跑掉了。孩子们用稻草把鱼油松香全部包成稻草把子,运到前营门。稻草差不多正够用。杨、石二人复行到大帐上销差:“军师,稻草把子全部打好了,已经运到前营门了。”“好的。还是你们二人,等到定更之后,带着这五百名孩子,叫他们每人都带着弓箭,另外每人带十支火箭,把稻草把子运到对过树林前,离树林百步以内一字排开,等到南风一到,我就派人送信给你们,你们就先把稻草把子用弓箭射到树林里去,而后每人再放一排火箭,把草把子点着了,烧毁这座树林。”“得令!”杨、石二人听说烧树林子,来劲了,嗓门都比平时大,转身下帐。吴加亮招呼手下孩子:“孩子啊。”“军师有何吩咐?”“你们代我注意望着大帐口的定风旗,看到一转南风,速来回报,不可误事。”“是!”宋江看他准备得有条有理,逸逸当当。心里有话:今夜如果没得南风的话,吴加亮啊,我看你怎么交代。

  时间不早了,天色已晚,大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大家就在帐上等候南风。宋江不放心:“孩子啊。”“寨主。”“你去看看定风旗,可曾刮南风?”“是!”孩子下去,一刻儿工夫回来了:“禀寨主,现在还是刮的北风。”“噢。——军师,还是刮的北风啊。”“你老放心,南风已经上路了,一会工夫就到了,再等一等。”过了一刻儿工夫,宋江还是不放心:“孩子啊。”“寨主。”“你再去望望看,外面刮的什么风,可曾转南风。”“是!”孩子下去,一刻儿工夫又上来了:“禀寨主、军师。”“唔,怎么样?”“这时候定风旗动都不动了。刚才还有一点北风的,现在连一点风都没得了!”“啊呀!不好了。——军师,现在风停了,连北风都没得了,恐怕南风不会来了。”“不要紧啊,现在是北风让路,北风一停,南风就要到了。”哪晓得过了一会工夫,忽然听见帐下:“啊……”一阵嘈嚷。宋江正准备派个孩子下去查问,用不着了,外面有个孩子跌跌冲冲跑到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现在刮南风了!”“啊!”宋江叫这个孩子退下,起身到帐口一望,果然不错,旗幡全向北飘了。“呜——”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紧了。不耽搁,军师随即邀请宋江,带着众头领一齐到帐口上马,直奔大营门外。有孩子扛了两张折叠椅跟随。到了营门外,寨主、军师下马入座,众头领排列两旁。吴加亮吩咐手下孩子,赶快骑马去传令给杨、石二人,放箭烧树林。

  杨、石二人和五百名孩子早已在树林外等了。人离树林不到一百步,一字排开,把稻草把子都穿在箭杆子上头,箭抿上弦,只等令下,拉弓就放,杨、石二人得到军师的口令,一声令下:“放箭!”只听见:“噔!”“噔!”“噔!”“噔!”……“沙——”“沙——”“沙——”“沙——”……对着树林上头的半空中,乱箭齐发。如单是箭支,容易落到地上,因为上面有个稻草把子,就落不到地上了,全落在树上。迎面的十几排树上,落满了稻草把子。把稻草把子射完了,随即每人又放了十支火箭,这些火箭就落在稻草把子上。稻草把子遇火就着,加之里面有鱼油、松香,烧起来暂时不得熄。时交冬令,树上的树叶子已经枯了。树叶子被烧着了,接着树枝树干也被烧着了。这一刻南风越刮越大“呜——呜——”风助火势,火仗风威,火随着风向直往北边跑,烧着了的树越来越多,火势越来越大。大家望望,“哈哈哈哈……”高兴得拍巴掌。杨、石二人带着五百名孩子回到营前,见军师销差。大家就在营前观赏火景。宋江这时候对吴加亮佩服得五休投地。“军师,请问你怎么就算准了今夜有南风的?我倒要请教。”“三哥,你老大概这几天军务太忙,把节令忘记了。今天是冬至啊,可是定有南风?”“噢,不错。”宋江自觉惭愧:我宋江说起来大才饱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居然连节令都忘却了。军师这句话,比打宋江一个嘴巴子还要难受。是不是冬至这一天一定会刮南风?这是过去的说法,是不是可靠,我说书的不敢妄言。他们观看了一会火景,回营安歇。

  祝家庄的人可晓得?何能不晓得呐。祝家庄南庄门的庄丁看见树林子里头冒烟起火,先以为是什么人遗漏了火种,被风刮了烧起来了,后来望见一大片都烧起来了,晓得是梁山人放的火。有庄丁急急忙忙跑到演武厅来报栾廷玉。栾廷玉正跟祝氏弟兄、七位小爷在厅上议论,这几天梁山人罢兵不战,是不是准备用什么诡计。庄丁跑到厅口:“报——!禀师老爷。梁山人放……放火……烧树林子啦——!”栾廷玉一听:噢,原来梁山强盗这几天不开兵,是准备烧我们的树林子。嘿,你们也不想想,你们的梁山大营在南,我祝家庄的树林在北,现在不是夏天,常刮南风,现在是冬天,天天刮北风,你们放火烧树林,火向南飞,恐怕我家的树林烧不掉,你家的大营反而要保不住了。栾廷玉并不惊慌。“树林可曾烧着?”“禀师老爷,树林子已经大火连天。火头向我们庄上的方向直蹿。”“啊?”火头该派向南飞,怎么朝我们这边蹿的?“现在刮的什么风?”“现在刮的是南风。”“啊?”栾廷玉听说是刮的南风,心里有些吃惊了。栾廷玉招呼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到厅口上马,到南庄门下马,上庄墙,朝树林那边望了。不望则已,一望不由大吃一惊:“啊呀!”看得出来,树林是从南边烧起的,这时候已经烧到北边来了,整座树林全烧起来了。南风越刮越大,打麦场上火舌子、火鸽子乱飞,有的已经飞到这边庄房上来了。奇怪啊,今天怎么会刮南风的?栾廷玉一想:啊呀!是我大意了,把节令玩了忘记掉了,今天是冬至,是有可能刮南风。我要是早作防备就好了。对过宋江怎么就算准了今夜要刮南风的呢?他的天文这么好啊?还是对过来了能人啦?现在不必多想了,救火要紧。栾廷玉随即下令,调一千人,带着扫帚、水桶去救火。明晓得这把火救不下来,但是不能不救。另外又调了一千人到南庄门外,把沿护庄河的庄房全部推倒。上次被时迁一把火烧掉了不少间,现在干脆一间都不要了,免得把这个地方再带了烧起来,那一来火就朝庄里烧了。祝氏弟兄三个跟七位小爷,站在庄墙上看得肉跳心惊。这座树林子经过几代人的栽培,才长得如此茂盛,今天眼看被这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岂有不心酸之理?这把火烧了几天几夜才熄。随后栾廷玉调人来清理道路。埋伏全没得用了,全部填平。庄丁们一连忙了几天。

二、花荣受辱

栾廷玉想想还是不服气,究竟对过是宋江,还是来了什么能人,居然一把火把我家树林子烧得干干净净,我倒要弄弄清楚哩。随即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往梁山人的大营,约期明日开兵。这叫下战书。何必要写书信呢?何不来个出其不意的攻打?不,古时打仗,正式交兵要先约期,让对方作好准备。栾廷玉开兵是假,他是想看一看梁山那边是不是来了什么能人。祝家庄的庄丁,把这封战书送到半征场,有梁山孩子拿回去呈交寨主、军师。宋江跟吴加亮也准备明天开兵,双方不约而同。宋江写了一封回书,叫手下孩子送到半征场,交给祝家庄的庄丁给栾廷玉。到了晚上,宋江、吴加亮两个人到内帐对面坐下来,商量明日交锋的事。

  两个人正在商量,忽然听见帐门外:“嗒嗒!”有人敲了两下子。“谁?”“花荣见寨主、军师。”“噢,原来是花贤弟。请进。”“是。”花荣进来了。“贤弟因何晚间到此?”“小弟今天夜巡。”“噢,怪不道贤弟到这一刻还未休息。辛苦了。”“此乃小弟本分。小弟刚才进门之时好像听见寨主军师正在商量怎样破祝家庄?”“是啊。因为栾廷玉这个人非常厉害,所以我们两个人在商量,要破祝家庄,先要设法置栾廷玉于死地。”“是啊,如能先把栾廷玉置于死地,我们破祝家庄就不难了。”“不过,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想出个好章程。”“什么,寨主、军师还没有章程?”“这个人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一时想不出个什么好章程。”“寨主,军师,小弟倒有个办法。”“哦,贤弟有何良策,说出来给我们听听。”“这个……寨主、军师,小弟的能为,你们是知道的,小弟没有旁的办法,只有用暗箭伤他,不知三哥和军师以为如何?”花荣说着,目光就望着宋江,看他的脸色。为什么要望宋江的脸色?因为前首有过这么一回事,宋江杀死阎惜姣之后,归家被捕,发配江州,在浔阳楼酒后题反诗,被问斩罪,梁山晁盖、吴加亮率众头领和沿江一带好汉,混进城里劫法场,把宋江、戴宗救出西门,上了船,刚刚开船,江州都监府伍魁带着追兵赶到了码头口。伍魁轻刀快马,威镇江州,人所皆知。伍魁看见梁山的船只已经离开了码头,到了夹江的江心了,急得暴跳如雷。这边船上的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十分得意,亏得我们走得快,如果慢一步,恐怕就难走了。吴加亮在船头上双手一并:“伍老大人,这一次恕吾等来得匆忙,走得急促,未能向大人请安,我们后会有期啊。”说了两句俏皮话。这时候旁边有个人一声喊,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哇呀呀!”一望,不是旁人,是黑旋风李逵。小老子要上岸跟伍魁动手。什么缘故?原来李逵蹲在江州二三年,跟伍魁经常见面,两个人互相看不惯。伍魁认为李逵不像话,经常闯祸。李逵打心里不服伍魁,哼!你不要以为你轻刀快马,威镇江州,你的武艺就有多好?我黑旋风李逵的本事不见得不如你!李逵早就想跟伍魁比试比试了,无奈没得机会,一个是都监府的都监,一个是监狱的提牢吏,身份相差太远,碰不到一起去。今天机会来了。李逵心里话:你不过是个五品都监,爷爷现在上梁山了,是个没品的大大王,连皇帝都不怕,今天把点颜色给你看看!李逵“哇呀呀”一声喊,一个旋风腿蹿上岸了。因为船在行着,他足下着力不够,这个旋风腿没有旋得足,岸上地面又不平,勉强上了岸,没有站得稳,一个踉跄:“不——好!”“轰!”四仰八叉一个跟头,跌在伍魁的马前。伍魁一看,喜出望外。心里有话:我今天即使把梁山所有的人抓住了,也不及抓住黑旋风李逵一个人。因为李逵在跳楼劫法场的时候,嘴里有一句话,这一句话值钱了,什么话?“爷爷黑旋风李逵独劫法场!”只要能把李逵抓住,就等于把劫法场的罪魁祸首抓住了。虽然两个犯人被他们劫了走了,但是李逵这一颗头,可以代我伍魁减轻一半的罪。伍魁把马一领,大刀朝起一举,嘴里一声招呼:“好大胆的黑厮,着——!”一刀就朝下砍了。船上的人怎么样!远水救不了近火,鞭长莫及,一个个急坏了。哪晓得神箭手花荣的灵机快哩,随即拈弓搭箭,为了救人,没有招呼,放了一支暗箭。当时伍魁正把嘴张着,高喊:“着——!”花荣这一箭正对准他的嘴射的,不偏不斜射进了伍魁的嘴里。伍魁的“着”字还没有喊完,箭已经在他的后脑勺子出头了,翻鞍坠骑。李逵这才把条命保住。大队回山之后,在忠义堂上评功的时候,大家都说:“花荣这一箭功居第一。”宋三爷双手齐摇:“不不不,这一箭不但不能代他记功,还要代他记大过一次。”大家觉得诧异,说:“三哥,如若不是花荣这一箭。李逵就没得命了,为什么不代他记功,反而记过呢?”宋江一笑:“花荣这一箭虽然救了李逵,但是他放箭的时候没有开口,是放的一支暗箭。大丈夫要明取明采,怎么能用暗箭伤人呢?我们梁山是替天行道,做事应该正大光明。所以这一箭不但不能记功,还要给他记大过一次。”当时花荣没有开口,心里并不服,啊呀,三哥啊,我并不是计较功劳,如果我花荣在不应该放暗箭的时候放暗箭,你三哥责备我,代我记过,我没得话说。今天是情急无奈,为救黑旋风李逵,我才放这支暗箭的。你不代我记功,也罢了,你还要代我记过,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因为过去有这回事,所以这一刻花荣的目光就望着宋江,心里有话:三哥啊,这次我先跟你谈明了,看你赞成不赞成,不要明天不但没得功,还要记我的过。吴加亮懂花荣的意思,先开口了:“哎,花贤弟,你的暗箭计很好嘛,用得,用得啊!”“三哥,军师允准了,你允准不允准呢?”“这个……我嘛……啊,花贤弟,那一年在江州你用暗箭射死伍魁,愚兄曾说过你用暗箭伤人非但不能记功,还要记过。那是因为,凭你的箭法,凭伍魁的本事,你即使不放暗箭,嘴里先招呼一声,他也很难让得掉,所以才说你不该那么做。反正这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对付栾廷玉并非像过去对付伍魁,还非你的暗箭不可,而且要放连珠箭。”什么叫连珠箭?一般的放箭一次只能射一支箭,连珠箭就是连发两支箭,一前一后紧接着来。这是花荣在山上专门练就的一门功夫。花荣一听,心内好欢喜。随即告别寨主、军师,出了内帐,上马去夜巡了。

  第二天一早,寨主、军师升坐大帐,头领分列两旁。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两个人走到案前。“令箭一支,你们调两千儿郎,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骁刀手,到营外布列阵脚。”“得令!”两个人照令而行。寨主、军师起身,众头领跟随到帐外上马,头领各端兵刃,出了营,排列在旗门之下。左边竖了两杆红旗,神箭手花荣就藏在红旗后面,每边有一个孩子把旗角稍微拽着些,把花荣遮挡得严严实实。宋江骑在马上,就朝对过望了。现在没有树林子阻挡,一眼一直望到祝家庄的南庄门。“哈哈哈哈……有趣啊,有趣。”宋江这一刻心里是佩服之极。佩服哪一个?佩服军师吴用。军师这个名字要代他改下子才好哩。哪个说他“无用”的?他不仅有用,而且是有大用,应该改名叫“有大用”!我到祝家庄来,连打两个败仗,还不晓得他祝家庄的主墙有多高,祝家庄有多大。军师一来,略施小计,一把火,把他家这一片树林烧得千干净净,埋伏也全破掉了。今天可以把祝家庄看得一清二楚了。

  宋江正在望着,只听见对过,“嗒!嗒!嗒——!”三通大炮。南庄门大开,栾廷玉带着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另外还有一千名庄丁涌出来了。还有一千名庄丁没有出庄门,全是弓箭手,伏在南庄门墙头上,一个个把箭搭在弦上。因为现在树林子被烧掉了,没得埋伏了,防守只有靠护庄河、庄墙了,只有用弓箭手来抵挡梁山人攻庄。栾廷玉带着人众过了打麦场,过了被烧成平地的树林,到了征场上一字排开,列成阵脚。栾廷玉在当中,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分列左右。栾师爷关照他们:今天不许你们出去动手,让山人一个人出马。栾师爷一声招呼:“升——炮!”“嗒——!”一通炮响,栾师爷拍动裆下马,端着丈八枪,“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到了征场上,“咯啷!”把牲口勒定。枪尖一指:“呔——!梁山的狗贼听了,山人栾廷玉在此,速来领死!”

  吴加亮在马上把栾廷玉望望:“好——!”不愧是普天下闻名的栾廷玉,气概非凡,非同一般。“林冲贤弟。”“有!”林冲领马到了军师马旁:“军师。”“你出马去同栾廷玉动手。”“啊,军师,我前番已和他动过手了,非他对手。”“不妨,你先去跟他打五六个回合。你尽管放心,到时候自有人接应。”“是!”林冲吩咐孩子升炮。一通炮响,林冲拍马端矛,一声吆喝:“呔——!好大胆的村狗,休得猖狂,俺林冲来也——!”栾廷玉一望:林冲是老脸包,上次跟我动过手的,是我的马前败将,今儿倒又来了。林冲一马冲到栾廷玉马前,手上的丈八点钢矛认定栾师爷的心门就扎。栾廷玉把枪一抬:“来得好!”“嗒!”把矛掀在一旁。二马过门。林冲的马朝祝家庄这边跑,栾廷玉的马朝梁山人阵脚的方向奔。栾廷玉特地让马朝前多跑了几步,离阵脚近些,好看得清楚些,看看对过来了些什么能人。不过马虽然离阵脚近些,还是在百步之外,如再近对过就要放乱箭了。栾师爷在马上就朝对过阵脚前的一排人望了。由阵脚的右边望起,望啊望的一直望到当中,望见宋江了。宋江的装束一望就认得,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披正面风云蟒服,腰围玉带,足蹬乌靴。后面有一面大旗,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平头有一行字:“梁山亚寨主”,当中是斗口大的一个“宋”字。上次栾廷玉就望过了。再朝这边望,望见紧靠宋江上首有一人一骑,栾廷玉把马上这一位一望:“噢,明——白了!”我家这座树林子就是这一位烧的。什么人?吴加亮。怎么晓得的?看见这一位头戴纶巾,身穿鹤氅,绫袜朱履,左手执着缰绳,右手拈着胡须,就缺少一把鹅毛大扇,模样不亚于当年的诸葛先生。面带笑容,欲言而不语。马后有一杆大旗,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平头有几个字:“梁山军师”,当中是斗口大的一个“吴”字。这不分明是吴加亮嘛!佩服,佩服!宋江接连跟我打了两仗,全遭败了,你跑得来,没有费事,把我家这片树林子烧得干干净净,埋伏也被你破了。佩服!后面的人用不着细看了,马也要回头了,栾廷玉只扫了一眼。咦?就在领马回头的当口,望见阵脚的左边,有两杆红旗,有两个孩子还拽着旗角。奇怪了,阵脚前竖杆红旗并不奇怪,因何要叫人拽着旗角?嘿嘿,旗子后头一定有人。何以见得?看见旗子底下有四只马蹄子哩。难道又来了什么能人啦?如果来的个为武的,为什么不出来跟我动手?如果不是个为武的,为什么躲在旗子后面不让我看?栾师爷来不及多想,领马回头。林冲已经拨转偏缰。二人复行睹面,栾廷玉回敬了林冲一枪,林冲招架。就这样子,两个人打了五六个回合,林冲渐渐觉得招架吃力了,心里着躁了:吴加亮啊,你平时行阴不要紧啊,这个时候你不能行阴啊。刚才我临出阵的时候,你亲口允我只打五六个回合,就有人来接应了。现在时候到啦,你赶快派人来接应我唦!林冲这次扎了栾廷玉一枪之后,二马过门,林冲的马朝祝家庄这边跑,他玩踱腿儿马了。什么叫踱腿儿马?战马只要为将的稍微下点裆劲,马就朝前跑了,现在林冲一点没有下裆劲,马老大也就趁这个机会歇歇了,就慢慢踱了,所以叫踱腿儿马。栾廷玉的马朝梁山阵脚这边跑。吴加亮一直在这块观战,这时候晓得林冲已经撑持不住了,随即掉过脸来望着花荣,手一抬,做了个手势。花荣在红旗后头看见军师望他做了个手势,心里有数了,随即招呼:“让!”两个孩子把两边的旗角分开,人朝旁边一让。随后当然有人把这两杆红旗扛了走。花荣左手执弓,右手拈箭,裆劲一沉,“喳——”一马冲出去,到了离栾廷玉百步左右,对准栾廷玉的咽喉,“噔!沙——”“蹬!沙——”放了连珠两箭。没有开口,这是放的暗箭。花荣把两支箭射出去之后,左手把空弓举过头顶,面带笑容,心里得意哩,我这连珠两箭,栾廷玉一定是应声而倒了!普天下放箭的好手虽然不少,能放连珠两箭的只有我花荣,独一无二。栾廷玉本领再好,能让过第一支箭,绝不能让过第二支箭,虽不死,至少也要带伤。寨主和军师心里也得意哩,料定栾廷玉非送命不可。只要栾廷玉朝下一倒,我们就乘机冲进祝家庄!

  这时候栾廷玉正要领马回头,准备这次加二分劲道,一枪结果林冲的性命。不过,他并没有忘记红旗后头有人,时刻在提防着哩。忽然听见这边有马蹄声,一望,红旗分开来了,有一人一骑冲出来了。“噢,我当是哪一个的,原来是神箭手花荣。”等他看请来人是花荣,“噔!沙——”“噔!沙——”连珠两箭已经飞来了。照理说,栾廷玉听到弓弦声响,应当要让了?他没有让。他把枪腾在左手,眼睛望着箭飞来的方向,耳朵凝神听看。因为箭杆子后头有翎花,射出来在空中有“呜”的声音。看见第一支箭朝他的咽喉飞来,栾师爷右手一抬,三个指头,“得!”稳而又准,把这一支箭夹住了。当时快极了,紧接着第二支箭又到了。一般的人来不及让,非中箭不可。栾廷玉也快极了,就用右手夹住的这支箭,“嗒!”把第二支箭一打,第二支箭朝地下一落。栾廷玉不愧是普天下的一员名将,接住他一支箭,打掉他一支箭,两支箭都没有能沾他的身。栾师爷把右手夹住的这支箭朝起一举,望着两边阵脚,高声喊叫:“呔——!尔等看了,普天下闻名的堂堂神箭手花荣,今天竟然放两大连珠暗箭,想把山人射死。可恼啊!可恼——!”喊过之后把枪压鞍山,把右手的这支箭双手一摧,“咋!”一摧两段,“呜——!”朝地下一撂。“啊……”两边阵脚一阵嘈嚷。祝家庄这边的人拍手喊好。梁山人这边个个摇头吐舌,议论纷纷。

  花荣总以为栾廷玉能把第一支箭让掉,第二支箭不会让掉,今天非死即伤。想不到他能把第一支箭接住,接着又把第二支箭打掉了,还在两军阵前羞辱他。花荣满脸通红,如有个地洞他能钻进去。“嗨——!”把手里的空弓“咋!”一摧两段,朝地下一撂。把马一领,回营而去。不好意思再在这个地方了。花荣是个有志气的人,今天被栾廷玉羞辱过之后,回到水泊梁山,又苦练了。天天练,日日练,练成了能放连珠三箭的本领,后来三打曾头市,对付白马银枪史文恭就用上了。这是后话。

  栾廷玉虽然没有受伤,接箭打箭,还羞辱了花荣,心里却也暗暗吃惊。什么缘故?看见梁山那边军师吴用来了,烧树林是他用的计,刚才花荣用连珠暗箭射我也一定是他出的主意,虽然没有射到我,吴用这个人的鬼主意多,一计不成再用二计,说不定底下还有什么诡计来害我。我破了他一计,不一定能破他二计,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今儿收兵不打了。领马回头,望林冲招呼一声:“厌战了!”接着望着自家阵脚,把枪一举:“尔等速退!”一声令下,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带领庄丁往庄里退了。栾廷玉在最后独挡追兵。

  吴加亮望见对过退兵了,赶紧下令:“来啊,孩子啊,赶快击鼓,追啊!霎时间鼓声大震,“咚咚咚咚……”“追——啊——!”以前有树林子,有埋伏,不能追,今天没得树林子了,没得埋伏了,还不乘这个机会冲进祝家庄嘛。传过令之后,宋江、吴加亮、吕方、郭盛带领手下孩子,到旁边的那座小土山上观战。这时候马上的将士在前,步下的将士在后,弓箭手分开,骁刀手向前,“哗……”冲向南庄门。栾廷玉骑在马上掉脸一望“哦呀——!”看见后头的追兵如同潮水一般追得来了。以前有树林子阻挡,里面有埋伏,不怕他们,现在是一塌平,万一被他们冲进南庄门就糟了。“速退——!”等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和庄丁全过了吊桥,他的坐马还没有到庄桥口,先把手上的枪朝对过庄墙上一指,一声喊:“扯——桥!”随即裆劲一沉,飞马上了吊桥,进南庄门了。庄墙上头管吊桥的八个庄丁,望见栾师爷叫他们扯桥:“得儿——得儿——得儿——”随即就绞绞关,架在半空的铁索就把吊桥的那一头慢慢的朝上吊了。扯上去大约有二尺高了,猛然间对过冲上来一人一骑。哪一个?霹雳火秦明。他胯下的这匹点子马性情非常暴躁,跟它主人的脾气差不多,跑起来前蹄从耳根发出,后蹄从胯腹蹬开,犹如飞起来一般。这匹马跑在其池头领的坐马前头,紧紧跟在栾廷玉的马后,栾廷玉的马刚刚过了吊桥,吊桥刚刚吊了二尺多高,秦明的马已经到了桥口了,两只前蹄一伸,两只后蹄一蹬,也上了桥了。就这一人一马突然朝下一压,吊桥又落下来了,上头绞关上的铁索又回头了,“得儿——”绞绞关的八个人没有站得稳,“拱!”“拱!”“拱!”……每人一个屁股座子,跌得不轻哩,差点把股骨跌断了。“哎哟喂!”喊着“哎哟喂”,手一捺就朝起爬,“快!”“快!”“得儿——得儿”又绞动绞关,把吊桥又吊起来了。等其他的马、步头领追到河边,吊桥已经吊得多高的了,过不去了。加之对过墙上布满了弓箭手,更不好过去。大家只好在这块等候寨主,军师示下。秦明呢?已经跟在栾廷玉后面进了南庄门了。

  宋江、吴加亮在小土山上观战,实指望大家能冲过吊桥,冲进南庄门,接着调兵去接应,今天一仗成功。望见大家被阻在河边,只有秦明一个人冲过了吊桥,坏了!两个人不由在镫中跺了一脚。这一来秦明不是送命,就是被生擒活捉。“吾好恨也!”军师急焦了。任我性急,早知如此就不追咧。“来,孩子啊,鸣金啊!”“当!当!当当当当……”金声响动。马、步头领和孩子们听到金声,都回头了。寨主、军师等人下小土山,收兵回营。

  秦明进了南庄门,掉过脸来一望,晓得坏了,后面的人一个没有过来。啊呀,现在我成了孤家寡人了,怎么办?正在着急,南庄门关起来了,庄丁围上来了。栾廷玉本人没有动手,叫祝氏三兄弟带了二百名长枪手,把秦明朝起一围,车轮大战。秦明的这—对狼牙棒虽然厉害,总归只有一个人,又要顾人,又要顾马,要顾前顾后,顾左顾右,时间一长,就疲了。秦明一想:啊呀,我太呆啦。我这样跟他们打下去,即使我能打三天三夜,不战死也饿死啦。不如放漂亮些,让他们捉吧。料想他们还不至于要我的命,他们也有个扈三姑在我们那边哩,大不了把我关起来,弄几天牢饭吃吃。秦明突然一声吆喝:“闪——开!”周围跟他动手的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发什么威了,一个个都朝后退了几步。秦明把两支狼牙棒朝地下一撂,把腰里的佩剑摘下朝地下一摔,两只脚褪出踏镫,翻身下马,“拱!”四仰八叉朝地上一睡。意思是:来吧,伙计哎,我情愿让你们活捉了。这叫束手就缚。庄丁一涌而上,把他膀条子朝后一顺,用麻绳朝起一捆,把他扶了站起来,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押往演武厅。两支狼牙棒随后放到演武厅的兵刃架上,这匹点子马,有些庄丁欢喜,想骑了玩玩。你也来骑,他也来骑,乖乖隆的咚,畜生来火了。心里有话:我的主人被你们抓起来了,你们还想拿我开开心,弄点苦把你们吃吃!前蹄朝起一竖,“拱!”把马背上的这个小伙摔得老远,就差把骨头掼散了。一个个不敢再骑了,把它拴扣到马房里头。

  栾廷玉跟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已经坐在演武厅上了。有庄丁上来禀报:“报——!禀师爷!”“何事?”“现已把秦明生擒活捉,人在厅下,候师爷示下。”“好,将他推上来!”“是!”庄丁下去,把秦明推到厅口,“趴了!”秦明一望:哪个?叫我跪啊!要死了,你大概胆走胳肢窝里冒掉了。我秦明当初做官的时候是堂堂的二品军门,现在是梁山上的一个特等大大王,望你们下跪啊?秦明“哇呀呀,呼呼呼”一阵咆哮,死也不跪。栾廷玉望望:又是一条硬汉。梁山上的人好像是一个妈妈养出来的,全是一种脾气。“来,将他钉镣收进土牢。”“是!”有人把秦明押下去钉镣,押进土牢。秦明进了土牢,眼前一片漆黑,急得暴跳如雷,把上头看守土牢的庄丁都吓死了,就跟响闷雷差不多。

  时二爷看见又来一个人,心里有话:坏得很哪,伙计啊,像这么玩法子,接二连三的来,这座土牢还不够蹲哪!时二爷先问他是什么人,然后自己报了姓名。其余黄信等人跟秦明都是熟人。秦明心下稍安:罢了罢了,我还以为这个地方只关我一个人的,哪晓得我们的人都在这块哩,还蛮热闹的。秦明就把军师怎样到大营,怎样烧掉树林子,一早怎么开兵,花荣怎样放暗箭受辱,他怎样一个人冲进庄被擒,一五一十告诉大家。大家听说军师来了,心里好欢喜,这一来有指望破祝家庄了。

三、石秀探庄

宋江、吴加亮回了大营,到大帐上入座。众头领分列两旁。大家都低头不语,闷闷不乐。花荣更是感到惭愧。还是军师先开口:“三哥,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追啦。现在秦明兄弟还不知生死如何。”“唉,军师,这种事哪个也难预料。现在事已如此,请军师不必难过。”“请问三哥,先前我们家身陷祝家庄的几位头领,你老可晓得他们的生死存亡?”“这个,愚兄还不晓得哩。上次走马换将,也没有看到先前被捉的几位头领。军师,既然问及此事,是应该派个人去打听一下。——戴宗。”“有!”戴宗走到案前。“你贤弟到祝家庄外去走一圈,望望南庄门一带可曾挂什么人头示众。他家如果把我们的头领斩首了,一定会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庄墙上示众。如果有,你就赶快回来报信。如果没有,你就到附近去看看,可有什么村庄,市镇,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旁的道路通祝家庄。速去速回。”“是!”戴宗下去,打了个小包袱,装扮成赶路的行人,出了大营,奔祝家庄而去。

  到了祝家庄外,戴大爷从东向西,把南庄墙上仔细望了下子,没有望到有一颗人头,心里放心了,看来几位头领一个没有死。戴大爷就沿着小路逛到祝家庄的北面。在独龙岗下有一条小路,在路口有个村子。村上人口不多,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家小店,什么小酒店、香蜡铺子、豆腐店、茶炉子。戴宗进了村子,看见有一家小饭店,门口有个卷棚。戴宗到了卷棚下面,把包袱朝桌子上一放,人朝板凳上一坐。有个店小二笑嘻嘻地过来了:“爷家,你老人家吃点什么酒肴?”“好酒好肴,尽管端上来。”“呕,就是了。”小二下去,一会工夫,一托盘把酒肴连同酒杯、筷子都送上来了,在戴宗面前一一放好。好在店里的客人不多,生意不忙,小二就站在戴宗旁边带休息带伺候。戴大爷一边吃着酒肴,一边就打量这个小二。这个小二约有二十外岁,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蛮讨喜的。来唦,跟他谈了玩玩。“小二。”“哎,爷家。”“你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爷家,我们这个村子叫钟离村。”“噢,叫钟离村。你们钟离村附近可有什么人家要马吗?”“噢。你老人家问,可有什么人家要马?”“对了。”“噢,爷家,我晓得了,你老人家是贩马的客人,对吧?”“一点都不错,我是专门贩马的。后面还有两个伙计给我赶马,我到前面来打个前站。如果这个地方有人家要马,我就在此地做一笔生意。”“啊咦喂,哈哈哈哈,算你老人家走运,被你问巧了。我们这个地方,不但有人家要马,而且要得多哩!”“哦,是哪一家?”“喏,离我们钟离村不远,走小路过去,前头有一座祝家庄,庄上有上万人哩。”“啊,有上万人?这个庄子有这么大吗?”“是大哪!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庄子嘛。因为他们庄上竖起大旗,招军买马,积草囤粮……”“哦,一座村庄为什么要招兵买马?”“就是这话唦。你老人家也觉得奇怪吧,好说,村庄为什么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告诉你吧,他们要剿灭水泊梁山的狗强盗。”“呔!”“咦,你老人家喊的什么事?”“梁山的大王!”“强盗!”“大王!”“噢,大王。”咦,这个角儿滑稽哩,大王就是强盗,强盗就是大王,他偏要在这个字眼上跟我扳到底。“好唦,就依你说,是大王。因为他们要剿灭水泊梁山的大王,所以他庄上要马,不但要马,要得像个多的哩!等你的两个伙计把马吆得来,我来伺候你,把马送到庄上去。”“唔,好。”戴宗点点头。戴大爷说话间把头掉过来一望,咦,只看见村头上蹾了许多柴担子。这些樵夫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坐在路旁边逗捧闲话。“小二。”“哎,爷家。”“你们这里是专门买卖柴禾吗?”“哪个说的呀?我们这个地方,喏,种田的也有,做小生意也有。”“那这许多柴担子歇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噢,你问这些柴担子啊?告诉你吧,你看见的这些柴担子才是个零头,多哪,总共有一百二十担!到黄昏时分就都来了。”“干什么?”“不干什么,是卖的。这个你老人家就不晓得了。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祝家庄呐,庄上有上万人哪,这么些人每天不要吃饭吗?开下门来七件事哎,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不能缺哎。这些柴就是专门送到祝家庄去的。每天要送一百二十担。还告诉你老人家,听说现在梁山的大兵扎在他家南庄门外,白天常打仗,所以现在每天都要等黄昏时分,才把这一百二十担送进庄哩。还要走北庄门外的这条小路。这条小路差不多的人还不晓得,只有我们本乡本地的人才晓得哩。”“噢。”戴宗一听,心里有话:这倒是个重要的消息,要赶快回去禀报军师。“小二,我要走了。”“咦,你老人家才吃了一半,怎么倒要上啦?”“两个伙计到现在还没有来,我怕他们走岔了路。要回头去迎他们一下。”“既这么说,就不留你老人家了。”戴宗付了正帐,又赏了几个钱给小二,把包袱一背,出了村头,回转大营。

  戴宗上了大帐,把包袱朝下一放:“禀寨主、军师。”“贤弟,你到祝家庄去看过了,可有人头示众?”“我仔细看过了,未见有一颗人头。”“噢,这就好了,看来我们家的几位头领,一个都没有死,不晓得被他们囚在什么地方哩。你可曾打听到旁的什么军机要事?”“军师,我赶回来就是要禀报一件重要的事情。”“哦,什么要事啊?”戴宗就把钟离村饭店里小二说的话说了一遍。宋江、吴加亮一听,心里好欢喜。“好极了。贤弟,你此行有功啊。这是难得的一个好机会啊。——三哥。”“军师。”“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何不派人假扮樵夫,混进祝家庄,先把庄里的一切情形探听清楚,而后我们再来斟酌破祝家庄之计。”“好啊。军师,你看叫哪位贤弟去呢?装扮樵夫要装得像哪。”“有啊。我们山上只愁没事做,有事不愁没人做,能人多哩。——你们哪一位贤弟讨差假扮樵夫,混进祝家庄去探听庄里情形?”军师话音刚落,只听见旁边班中:“有!”“有!”有两个人同声答应。哪两个?拼命三郎石秀、锦豹子杨林。这两个人扮个樵夫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当初都卖过柴的,卖柴的装扮樵夫还有什么话说呢?两个人到了军师案前争起来了:“军师,咱石秀在前!”“嗳,石三哥,我杨林在先!”吴加亮一望:“你们二位贤弟不必争了,你们二人一起前往。这样遇到什么事情,你们可以互相商量,到时候还可以先回来一个人报信。现在你们先下去,装扮成樵夫模样,再来见我。”“是!”二人转身下帐。一会工夫,两个人又来了。才走到帐口,大家一望:“啊……”嘴里只有一个字:“像!”“像!”“像!”“像!”……宋江跟吴加亮望望这两个人,不由拈着胡须:“哈哈哈哈……”两个人是一式的打扮,头上戴的是粗布背头巾,身上穿的是薄棉袄,腰间系了一根粗布腰带,脚上穿的是布袜布鞋。每人肩头上担了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有绳系,系着两捆枝柴。这种柴捆子一望就晓得是内行捆的。哦,捆柴还有内行哪?当然啦。这种柴是枝柴,是从山上的树上砍下来的树枝子,有弯的,有曲的,有粗的,有细的,外行人捆不好,勉强捆起来也是枝枝桠桠的,上了路走不多远说不定就散下来了。内行捆起来扎扎实实,整整齐齐,不作兴有一根枝子翘在外头,再跑多远的路都不得散。

  石秀和杨林两个人几个俏步到了帐上,把扁担换了个肩。大家一望,又是一阵喝彩。啊咦喂,你们这些说书的,一说到这些地方,就故意夸张,玩噱子,扁担换个肩又有什么稀奇的?不,三十六行,行行都有内行和外行的区别。如果是外行挑这种柴担子,那副累赘的样子就不能望了,头伸多长的,腰还弯着,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换起肩来都是一头重一头轻。内行就不是这种样子了,不但挑担子走路的样子平稳好看,换起肩来一点不费事,又轻巧又稳当。所以大帐上的人都齐声喝彩。“寨主、军师,我二人还行吧?”“好极了。我叫戴宗贤弟送你们到钟离村。你们先隐藏在树丛中,等他们大批柴担子一到,你们就插在他们当中,混进祝家庄。到了庄里,你们要跟庄丁们逗捧闲话,打听一下我们家的几位头领被关在什么地方?另外,你们要打听庄里的情形,打听得越多越好,越详细越好。千万不能被他们庄上人发觉,要小心行事。”“是!”“是!”“戴宗。”“军师。”“你领他们二位到钟离村去,速去速回。”“是!”三个人下去,戴宗在前,杨林、石秀二人挑着柴担子在后,出了大营,走小路奔祝家庄北庄门外的小路。石秀、杨林两个人就藏在路旁的树丛中,把柴担子蹾在旁边,等候大批的樵夫。戴宗回转大营,见寨主、军师销差,大家就等待石秀、杨林的消息。

  石秀、杨林在树林子里头等着。时间不早,到了黄昏时分,只听见路上“嗨嗬!”“嗨嗬!”“嗨嗬!”“嗨嗬!”……两个人掰开树枝,把头探出来一望:嘿!路上来了一长串的柴担子,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跟一条长龙相似。两个人望着,心里头在这块干着躁。急什么事?这一百二十副柴担子,一个靠着一个,一担挨着一担,当中没得空档子。我们两个人要朝里头插,没得空档子怎么插得进去?石老三汗都急出来了。正在着急,好哩,机会来了。什么机会?看见由前往后数第九副担子的挑夫忽然挑着担子跑出去了,跑到路旁边把柴担子朝地下一蹾。做啥?这个小伙要进树林去小便。他才进树林,石老三来得快哩,赶紧把柴担子朝起一挑,大步出了树林,就朝这个档子里头一插。这叫“遇空即补”。他夹在挑柴的里头走了。“嗨嗬!”“嗨嗬!”打的号子,就跟前后挑夫打的号子一模一样。哪个都没有发觉他是插上来的。前头的这个小伙有前眼没得后眼,看不见后头。后头这个小伙该派看见啦?嗨,哪晓得后头的这个小伙跟有些挑重担的人一样,欢喜把头埋着,望着前头人的脚跑。他是晓得前头那个小伙到路旁边去了,这一刻石秀插进来,他以为是前头的那个小伙又回来了。其实那个小伙解过小便插到后头去了。

  石秀插进去了,杨林急死了:石老三眼尖手快,腿脚又快,这个机会被他捞了去了,我怎么办呢?杨林只好耐心地等。好不容易也等到个机会,后头也有个小伙到路旁去小便,他也这样子插上去了。这一来总共就不是一百二十副柴担子了,而是一百二十二副了。

  渐来渐近,前头已经到了祝家庄北庄门外。这时候天色渐暗,庄门外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今天防守特别紧,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都来了。三子祝彪站在庄桥头,丁字步,八字脚,双手叉着腰杆,头昂着,两只眼睛睁得跟鸡蛋差不多,望着这一条小路。离庄桥不远,这边路旁边设了一座帐篷,帐篷两边站了百十个庄丁,手执刀枪。帐篷里头放了一张马杌,马杌上坐了一位,不是旁人,是枪棒教师栾廷玉。四方脸,两道浓眉,一双朗目,大鼻梁、阔口,三绺胡须,大耳厚垂。年约四旬。头戴包巾,身穿战袍,鞓带缎靴,腰间佩剑。盘膝打坐,腰杆笔立,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二目微闭。在他的右边站着一个庄丁,代他拿着一根过头棒。帐篷口放了一只木桶,木桶旁边也站了一个庄丁,挺胸凸肚。这时候挑柴的号子都停了,寂静无声。头一个挑柴的走到帐篷口,脚步停下来了,头一偏,望着栾廷玉请教了一声:“师爷!”栾廷玉把二目睁开,把这个樵夫从头到脚,望了一眼,然后把头点了两点,没有开口。站在木棒旁边的这个庄丁,手一伸,把挑柴的手里的一根筹子接过来,把筹上的字望望,喊了一声:“不错!”“嚯啦嗒!”把筹子往木桶里头一撂。放头一个挑柴的过去了。莫忙啊,这种盘查送柴的小事,栾廷玉居然亲自来坐镇,好像有点太过分了吧?一点都不过份。在往日,不但栾廷玉不会来,就连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也没得哪一个来问这种事。因为现在是两军对阵,大敌当前,树林已经被烧掉了,今天又差一点被梁山人攻到庄里来,他怕梁山的人假装挑柴的混进祝家庄,所以今天特地本人来坐镇。梁山的人会装扮哪,前首大闹江州,梁山人就是装扮成江湖上三十六行,混进江州劫了法场。偌大的江州城他们能混进去,何况我们小小的祝家庄。这些挑柴的虽然有一百二十个,全是钟离村这一带的人,口音都是钟离村一带的口音,这一百二十副脸嘛,栾廷玉也差不多熟悉了,如果有外人,在栾廷玉眼睛底下不要想混过去。为什么还要发筹子给他们?这是栾廷玉细心。这些挑柴的单凭听他们的口音,望他们的面孔,还不十分可靠,说不定还会有梁山的大王混进来,因此前几天又特为做了一百二十根筹子,每根筹子上都有他们用铁烙成的字,给每个送柴的发一根,每天送柴进庄的时候,都要先把筹子交给庄丁核对,没得讹错,庄丁喊一声“不错”,把筹子朝木桶里头一撂,才放他们过庄桥进庄。等他们把柴禾送到庄里,空身回头出庄的时候,再发给他们每人一根,下次再用。

  石秀在后头看得清清楚楚,“啊呀!”暗暗跺了一脚,这一急非同小可。心里在责备戴宗:哎,我的戴大爷啊,你是怎么打听消息的呀?口音嘛就算我们可以混过去,模样嘛,凭我们的扮相也能混进去,这个筹子结皱啦!我们到哪块去弄这根筹子呢?早晓得这样子嘛,我们刚才就拖两个挑柴的到树林里头,拿他的腰带把他们一捆,弄块布把他们的嘴一塞,先跟他们把筹子借得来用下子。现在怎么办?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真是进退两难。

  石秀再一想:嗳!现在事已如此,怕过去也得过去,退反而更坏,与其退,不如跟他来个一冲一撞,说不定能混过去。如混不过去,到时候再想旁的办法。石老三把腰朝下一哈,右手一抬,“啡!”把头上的头巾朝底下拉拉。因为跟栾廷玉见过面不止一次啦,这张脸容易被他认出来,把头巾拉下来,再避着点灯光,才能猛一冲叫他认不出来。接着,右手一伸,“咋!”在柴捆上折了一根树枝子,五寸长左右,跟筹子的长短差不多,就权且充筹子用,跟他充充看,充得过去是我的,充不过去是他的。等到第八个挑柴的过去,石秀挺起胸膛来到了帐口。

  你石老三既想跟他充下子,就应该跟栾廷玉对下子脸,虽说你跟他以前见过两次面的,当时都离得比较远,加之你今天的装束又换掉了,头巾拉得低低的,再请教他一声,说不定他还不疑心。石老三到底心里虚,把柴担子一直挑到木桶面前,朝下一蹾,头朝过一偏,没有敢望栾廷玉。庄丁手一伸,跟他要筹子了。石秀心里有话:我这个筹子是假的哎,是树枝子哎,就能给你了吗?对不起,不能给你望。石秀把手上的树枝子在庄丁眼面前晃了下子,“霍啦嗒!”顺手就朝桶里头一撂。这个庄丁倒没有在意。他本不愿做这个差事,尤其今儿一肚子的不高兴:不晓得要这么严法子做啥?兴师动众,来这么多的人,还要一个一个的望下筹子,真是没事找事做,把我两条腿都站萎了。他自己撂进去正好,省得我再费事。石秀见他没有罗嗦,挑起柴担子就跑。他才过了帐篷,只听见帐篷里头有个人一声哼:“嗯——?”哪一个?栾廷玉。这个挑柴的好大的胆子啊,居然一不照我的面,二不请教我,三自己作主,把筹子撂到桶里去了。栾廷玉不祛疑了。“来。”“师爷!”“把刚才撂进去的那根筹子取出来看一看。”“是!”筹子撂进了桶就乱了,哪个晓得哪一根是刚才撂进去的?只好把里头的筹子全倒出来,看看九根筹子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有一根不对,说明这一根就是是后撂进去的。庄丁把木桶拎起来,“哗啦……!”把里头的筹子倒下来一望:“咦喂!”玩出两种出来了,八根是筹子,一根是树枝子。这个庄丁赶紧把这根树枝拿给栾廷玉看。栾廷玉望了一眼,心里有数了。“来,把那第九个挑柴的带来见我。”“是!——呔——!前头第九个送柴的听着啊,师老爷吩咐,叫你赶快回头来见师老爷——!”

  石秀一听:什么,回头啊?这就能玩了嘛,栾廷玉的武艺我晓得,我一回头他就认出我来了,非动手不可,动起手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不回头只有朝庄里冲,我冲进北庄门,跟他来个穿庄过,再冲出南庄门。只要能冲出南庄门,我就可以回自家大营了。对!章程想定,手一抬,“啡!”“啡!”把两个柴捆子从扁担两头抹掉了,不要了。不装挑柴的啦?倒装不起来了,还能再装吗?石秀接着就把这根扁担朝起一举,一声大喝:“呔——!闪开呃!”他这一声喊,只听见“拱!”“拱!”“拱!”“拱!”……什么玩艺?哪晓得前头的八个挑柴的跟这个查看筹子的庄丁,被他冒里冒失这一声喊,吓得小腿都发软了,一个屁股座子朝地下一坐。乖乖,这个跟头不轻哩,屁股都跌疼了。

  石秀犹如猛虎出洞,蹦纵蹿跳,上了庄桥头,把扁担举过头顶,一个“泰山压顶”的架势,“呜——!”对着三子祝彪盖头就打。这一下子如果打着了的话,祝彪的这一颗头就散了板了。祝彪被他冒里冒失一声喊,吓了呆住了,站在这块眼睛睁多大的望着石秀。石秀一扁担打下来,他才如梦初醒,赶紧头一缩,身子一偏,朝旁边让。头是让掉了,肩头没有全让得掉,扁担在他肩膀边上擦了下子。就这一擦,没得命了,肩膀这个地方的皮没得了,肉就朝起鼓了,朝起肿了。当时祝彪脸一苦,眉头一皱,忍不住叫了一声:“啊——唷!”身子一歪,朝旁边一跌。这一趺巧了,正好跌到河坎子上,顺着河坎子,“得儿——”一阵子滚,“噗咚!”下了护庄河了。这个日子不好过啊,现在是冬令天气,人在冷水里要冻硬了哩。有个庄丁赶忙下去把他拖上来,把他扶到帐篷里,代他把身上的湿衣裳换掉,送他到住处去医治伤痕,有一阵子忙哩。暂且由他去了。

  祝龙、祝虎和七位小爷看见祝彪被打下护庄河,也吓昏了。等他们上来动手,石秀已经过了庄桥,冲进北庄门了。“追!”“追!”祝龙、祝虎、七位小爷带了几十名庄丁跟在后头追。一面命人鸣锣,叫沿途的庄丁出来捉梁山强盗。

  栾廷玉从庄丁手里接过过头棒,走出帐篷。他没有去追石秀。他想:这个人既进了庄,反正跑不了。他估计梁山来人绝不止这一个人,后面一定还有。他朝路边上一站,入神察看后面的一百多个挑柴的。杨林在后头一望:坏了,他是来找我了。你是个杨林嘛,你不要动唦,你不动,栾廷玉一时还看不出来,或许还能有办法混过去。杨林心里虚了,他想:我反正不得过关,不如跟他拼了!石秀能冲过去,我就不能冲过去吗?手一抬,“啡!”“啡!”把扁担两头的两个柴捆子抹掉了,把扁担朝起一举,一声大喝:“闪开!”他也冒里冒失一声喊,吓人哩,前后几十个挑柴的“拱!”“拱!”“拱!”“拱!”……全吓了跌倒了,柴捆子、扁担撂得满地的。杨林举着扁担,就朝庄桥上冲了。他只顾望着前头,没有跑几步,脚被柴捆上的麻绳一绊,“拱——!”一个跟头朝地下一趴。没有要栾廷玉动手,他自己趴下来了,手上的扁担也撂掉了。栾廷玉一声招呼:“绑——了!”几个庄丁上来把他一捺,拿麻绳来把他一绑,把他拖起来押往演武厅。栾廷玉再望望这些挑柴的,估计不会再有梁山的人了。为了小心起见,吩咐所有送柴的先回去,明天再说,今天要捉梁山的强盗。栾廷玉带着庄丁进了北庄门,把庄门紧闭,吊桥高扯:也来追赶石秀。

  石老三在前面跑着,心里一想:我不能走大路,大路上人多,不容易过去,最好进巷子,转到南庄门。看见右边有条巷子,身子一偏,“噗!”一个纵步,进了巷子了。跑了没有多远,听见后头喊了:“狗强盗哎,你跑不了啦,你进的是死巷子,不通呕——!”石秀一听,心下大惊:糟了!进了死巷子等于上了死路啦。再一想:嗳——!不要听他们喊,说不定这是庄丁吓我的,想把我吓回头,送给他们抓。不管他,先朝里头跑,果真不通,到时候再说。石秀还是朝前跑。跑着跑着,一望,坏了,庄丁喊的话一点不假,真是条死巷子。只看见迎面有一座高墙挡路。凭石秀的本领,这座墙跳不上去。现在前走无路,后有追兵,怎么办?眼光朝两边一扫:有了。这条巷子不宽,可以打墙蹦子上去。先把手上的扁担朝墙边上一戗,两条腿“啪!”朝左右一分,双脚朝两边墙上一蹬,两只手朝两边墙上一撑,这么一撑往上一移,一撑一移,一会工夫,上了墙头了。石老三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你们来吧,石老三少陪了!墙那边是座院落。上来难,下去便当。双脚在墙头上一踮,腰一哈,“得儿——噗!”跳下去了。

  此时天色已黑,借着星光,凝神—望,迎面有几间房子,门关着。听见门里有“卜笃、卜笃、卜笃、卜笃……”敲木鱼的声音。“啊——?”奇怪了,祝家庄的人无恶不作,怎么会有人念经的?念经是心肠慈善的人念的呀。再一想,噢,大概是祝家的三太公。啊?石秀认得祝家庄的三太公?认不得。他怎么晓得是三太公的?因为这次他跟杨雄打前站,在李家庄住了几天,听李员外跟杜兴闲谈时说过的。既然三太公在这个地方念经,大概此地是三太公的经堂。如果是他的经堂,这倒是个好地方,我就不回营了,就想法藏在他的经堂里头,从三太公身上打听庄上的情形。不过我怎么进这个经堂门呢?见到三太公我又怎么说呢?找如告诉他,我是梁山的人,他说不定喊人来抓我,因为他们总归是一家哎,膀子总是朝里弯的哎。嗳——!先不要想得太多,时间紧急,进去再说。

  石秀把身上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下子,把青布头巾朝下拽拽,压到眉毛这个地方,把上眼皮子朝下一垂。石秀晓得自己是个为武的,虽说模样生得并不可怕,但是目光总有一股威光,不要把三太公吓着。跟他初次见面,千万不能叫他觉得嫌。腰朝下一哈,嘴对着门缝子,把嗓门低下来,喊了两声:“太爷救命啊!太爷命救啊!”

  且慢,这个地方可是三太公的经堂?一点不错。这座经堂有前后两进。前头一进,上首一间是烧茶的地方,下首一间是堆柴枝烧锅的地方。后头一进,上首一间是卧房。下首一间放些零星物件,当中一间是经堂,檐口有隔扇门关看,上面糊的白纸。经堂正当中放了一张经案,案上烛台点得烁亮,两旁有椅座。案上有木鱼子和经文。靠经案后面有张土基炕,里头放了一只取暖的火钵子,没有生火。三太公盘膝打坐在土基坑上,右手抓着木鱼槌子。他年约六旬,四方脸,五官端正,三绺胡须已经花白。身上布衣布服,布袜布鞋。这时候三太公一卷经念完了,准备喝口茶,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喊:“太爷救命啊!”三太公“卜笃!”先把木鱼槌子朝案上一放,下了土基炕,掌住烛台,推开隔扇,到了门口,“嗦啦嗒!咋嘎——”闩摘门开。抬头一望:“啊——?”来人不是庄丁,装束不对。再仔细一看,来人生得非常清秀。啊咦喂,这一张脸多讨喜啊。这也叫该应了,平常他看见家里的侄儿侄孙,走头发尖子到脚后跟都来火,今天一见石老三就欢喜不已。这大概是他们天生有缘。“啊,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太爷,还是到里面去再讲吧,外面有人正在追我。”“啊,好。”两个人进了门,“轰隆通!嗦啦嗒!”把门一关,一闩。三太公带着石秀到了后进,先把隔扇关好,把烛台朝案上一放,朝炕上一坐。叫石秀坐在旁边椅座上。太公再望望石秀,越望越讨喜。“孩子,你是哪里人?”“太爷,我是钟离村人。”“因何到这里来?”“我刚才送柴进庄,他们说我的个子太大,眼光不善,不像个卖柴的,说我是梁山的大王。他们要抓我,我就跑了。我求求你老,望你老救命!”三太公一听:“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要死啦!啊!个子大嘛是爹娘给的,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看见个子大不顺眼,就栽害人家是梁山的大王。你们贪图功名富贵,不顾人家的性命,不问是好人坏人,多抓一个好一个,送到都城去报功,好捞个一官半职。岂有此理!“孩子,你不用怕,我去同他们理论。”石秀一听:乖乖,这就能玩了吗?你这一去,我更没命了!“太爷,你老不能去,你一去我的命就没有了。你老就让我躲在经堂里面吧。”三太公一听:哎,这个小孩子倒还老实。可怜他胆子小啊,乡里的小孩子,没有见识过哎。不要说是他了,就连我看见他们那种凶相,刀枪棍棒舞来舞去的,心里都有些害怕。“噢,如此讲来,你就躲在我这经堂里面。你放心,他们万万不敢来放肆。”啊咦喂,有这一句话,石老三放下心了。三太公再一想:这个小孩子说是钟离村的人。钟离村有一位钟离余庆,跟我是老朋友,有多年不见了。自从我们庄上招兵买马,可怜把我的这些老朋友都吓坏了,一个不敢上门,害得我们多年不能相会。我何不趁今天这个机会,来打听老朋友的近况。“孩子,你是钟离村人氏?”“太公,我自幼生长在钟离村。”“噢,钟离村有一位钟离余庆,你可认识他否?”“太公,你问他干什么?”“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他有个孩子,早年出去做买卖,多年音信全无,他老妻因思儿得病亡故了,他终日思念这位小哥。我本想去看看他,无奈庄上闹军务,进出不便,以致我们多年不见了。不知你可知道他现在如何?”石秀一听:唔,有门儿!其实,你家孙子才认得钟离余庆哩!不晓得他是高子矮子,胖子瘦子,光子麻子,有胡子没得胡子。我来个将计就计,就给钟离余庆做个儿子玩玩。石秀随即站起身,脸一苦,眉头一皱,眼泪就差滴下来,双膝朝下一跪:“太爷,先父已经去世了。”“啊呀!孩子,你此话怎讲?”“太爷,钟离余庆就是我的父亲,他去世了。”石秀真是想到哪块说到哪块,人家钟离余庆虽然年纪稍微大些,精神蛮好,在家里吃得下饭,喝得下酒,睡得着觉,他说人家已经去世了。他这么一说,加之他这种哭腔、这副可怜相,三太公不由心酸含泪。“唉,真是风霜加火,祸不单行啊!钟离小哥,我和你先父虽然已多时不会,但是我们相处甚睦。想不到你今天又遭难,你就躲在我这经堂里面,不用担心,一切有我。”石秀一听:哈哈,老头子哎,你中了我的计了!三太公叫石秀歇歇,喝喝茶,他又敲他的木鱼子了,“卜笃,卜笃,卜笃,卜笃……”念起经来了。

  这一刻外头祝龙、祝虎带着几十名庄丁已经到了院墙外面了。栾廷玉也赶得来了。看见扁担戗在墙上,人没得了,晓得这个奸细,一定是越墙跑掉了。栾廷玉问庄丁:墙那边是什么地方?庄丁说:那边是三太公的经堂。栾廷玉一听:坏了,这件事难办了。我们如果闯进经堂,捉拿梁山强盗,难免不动手,动起手来,不谈把老头子碰伤了,即使把他念的老瘟经吓得忘记掉了,他闹起来也不得了。随即对祝龙、祝虎说:“你们进去,先到经堂门口听一听,如果听到里头有‘卜笃卜笃卜笃’的敲木鱼声,你们就稍微等一等,不要鲁莽。等他把经念完了,你们再敲门,好好问他。”“是!”栾廷玉先回演武厅,祝龙、祝虎遵师爷之命,带着庄丁绕路走,悄悄到了经堂门口,站下来,凝神一听,只听见里面:“卜笃、卜笃、卜笃、卜笃……”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摇摇头,都不敢动。一直等到里面三太公把一卷经念完了,祝龙才上前轻轻敲门,“嘭,嘭嘭。”“三叔啊,三叔啊。”七个小的也跟着喊:“三爹!”“三爹,开门咧!”

  石秀在里头一听:糟了!找上门来了。赶紧装出一副可怜相,望着三太公,意思是:你看怎么办?三太公望他摇摇手,意思叫他不要吱声。起身下炕,四面一望,把土基炕的炕盖子朝起一掀,望着石秀招招手,意思是:你就躲到这个里头去。石秀点点头,跨进了土基炕,腰朝下一哈,头朝下一埋,把火钵子朝怀里一抱,心里有话:你们不来找我便罢,如果你们哪一个敢掀起炕盖子,对不起,我就先拿这个火钵子砸你的骷髅头!砸死一个算本钱。而后我再跳出去,夺你们的刀,杀你们一个落花流水。我今天准备跟你们拼了!

  三太公先把炕盖子盖好,掌着烛台:“来了。”走到门口,“嚯啦嗒,咋嘎——”闩摘门开。“啊,三叔。”“三叔。”“三爹。”“三爹。”……三太公望望他们,点点头“嗯。你们来做什么?”“三叔容禀,因为今天庄上上柴禾,有梁山强盗混在挑柴的当中,被师老爷瞧见了,现在抓住了一个,逃掉了一个。我们怕他跑到你老的经堂里来,把你老惊吓坏了,侄儿等吃罪不起,所以特地来搜寻一下,望三叔成全。”“噢,如此讲来,你们快一点搜。不过,你们不要打扰我诵经。”说着,转身回到后进,把烛台朝下一放,朝土基炕上一坐,把木鱼槌子一拿,“卜笃、卜笃、卜笃、卜笃……”他又念他的经了。

  祝龙、祝虎等人开始搜了。房间里头,大床肚里,连柴禾堆子里头都搂过了,里里外外都看过了,角壁角落都找过了,没得人。大家一齐到了后进,规规矩矩朝经案两旁一站。咦,既然搜过了,为什么不走呢?不能走啊,要等三太公把这卷经念完了,然后向他老人家告辞,才能走。不然他老人家又要来气了:可要死啊!居然来不参,去不辞,太不像话!

  大家站在这块,目光不由都集中到三太公屁股底下的这张土基炕上。你望我挤挤眼,我望你歪歪嘴,交头接耳,叽叽咕咕。三太公嘴里念着经,眼睛没有闭,望望他们的神情,心里有数。等把一卷经念完了,把木鱼槌子“卜笃”朝经案上一放:“你们搜过了?”“三叔,搜过了。”“搜到了没有?”“没有。”“既然没有,因何还不走?”“嗯……三叔,咱们其他的地方都搜过了,只剩你老坐的这张土基炕还没有搜。能不能请你老下来,让我们把盖子掀起来看一看,这个强盗是不是躲在你老的这张土基炕里?”“噢。且慢,我来问你们,如果抓到这个梁山强盗,你们有什么好处?”“哈哈,三叔,如抓到这个强盗,好处就大了!”“怎么个大发?”“咱们把他打上囚车,解往河南东京,侄男等立即能做官,到那时你老也荣耀。”“噢。如此讲来,我实对你们说,刚才我正在诵经,听见门外有人呼喊救命,我开门问他是何人,他说是送柴的挑夫,你们说他是梁山的强盗,要捉拿他,他才逃到我这里来。我见他相貌凶恶,怕他会置我于死地,于是心生一计,将他带进经堂,藏在这土基炕中,等你们前来就能够瓮中捉鳖,手到擒拿。你们看我此计如何?”“哟!哈哈哈哈,三叔啊,万万没想到,你老居然还会用计哩。照这一说,请你老赶快过来。让侄男等把他捆绑起来!”“不,让你们把他捆绑起来,难息我心头之恨。你们把绳子给我,让我亲自来绑!”“好,你老要小心一点,侄男等来保护你。祝龙、祝虎两个人朝三太公旁边一站,端着家伙,叫庄丁把绳子递给三太公。

  石秀在炕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话:你这个老囚攮的!原来你是用的计,让他们来捉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拼命三郎石秀这条命今天送在你这个老囚攮的手里。我早先听人说,说你为人心他善良,跟他们不一样,哪晓得你跟他们也是一路货啊!你骨子里头比他们还要毒!好哩,老囚攮的呀,你不是要亲自来绑我嘛,等你把炕盖子一掀,我就先拿这个火钵子把你的老骷髅头砸散了,而后我再出去跟他们拼。石秀就端着火钵子,等他来掀炕盖。今天亏得是石秀,如果换一个人,稍微沉不住气,事情就要弄糟了,就要出大豁子了。假如是黑旋风李逵,还等他来掀盖子吗?早已在里头“哇呀呀,呼吁呼”一声吼,早已蹦出来了,手起一斧就把三太公砍掉了。石秀办事一向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不乱,能沉得住气。

  三太公把绳子接过来,没有下炕,把绳子在自己两只手上一阵子绕,而后望着他的这些侄儿侄孙:“喏喏喏,我捆起来了。”“咦?你老把自己捆起来干什么?”“你们这些畜生!你们到经堂来,不是要抓梁山的强盗吗?”“嗳!三叔,我们是抓的强盗,你老因何要把自己捆起来?”“告诉你们,我坐在这里诵经,没有动过身,哪里会有汁么梁山的强盗躲到我这里来。刚才我是拿你们作耍的。你们要做官,要抓梁山的强盗,要把他打上囚车解往东京,现在没有强盗,只好我自己放漂亮一点,让你们打上囚车,把我解往都城,就说我是梁山的老强盗,你们不是就能做官了吗?你们来啊,你们来抓啊!把我拖到外面门打上囚车咧!”“不好了!”“不好了!”大家晓得:坏事,坏事!老太爷又发脾气了。快些溜,快些溜啊!“哗……”溜得干干净净。三太公实在是用的一计。不这样子做,他们肯定不会罢休,有一阵子纠缠哩。

  “哈哈哈哈……”三太公见他们全溜掉了,哈哈大笑。这一来好了,钟离小哥可以安然无事了。三太公自己把手上的绳子松开,朝地下一撂。下了土基炕,掌着烛台,先把门关闩好了,再把前后仔细望望。一个人没得。你不要小看三太公,他心细哪,生怕有哪个促狭佬拱在哪个角落里头,我这块不晓得,以为没事了,把土基炕盖子朝起一掀,他蹦出来把钟离小哥搭住了,那一来我就没得话说了。他把角壁角落都望到了,然后才回到经堂,把烛台放下,把土基炕的盖子朝起一掀,望着石秀:“啊,钟离小哥,你受惊了,赶快出来吧。”石秀把火钵子一放,望望太公:老头子啊,差一点你这颗头就开花了。原来你刚才是跟他们玩的诈。哎,你这一诈还就诈得好哩,把他们全吓跑了。石秀钻出土基炕,朝椅上一座,舒舒身子。三太公倒了一杯茶给他,复行上土基炕,又念他的经了。

  又念了一卷经,才把木鱼槌子放下来,只听见经堂门外,“嘭!嘭嘭!”又有人敲门了。“哪一个啊?”“三太公,是我啊。”“来了。”石秀吓了一跳:恐怕又是搜查的来了。赶紧人朝起一站。三太公望他摇摇手,意思是:你不要惊慌,没事。搀着他的臂膀进了房间,用手指指,叫石老三躲到大床后头去。三太公复行出房,掌着烛台,走到门口,“嚯啦嗒,咋嗒——”把门朝下一开。外头来的这一位有五十外岁,布衣布服,布袜布鞋。左手拎着一只提盒,提盒里头有四样菜肴,两壶酒。右手提着一只饭桶。他是什么人?厨房里头送饭来的,姓赵。他从小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起过名字,因为他是老大,大家都喊他赵大。赵大在童年的时候,曾经害过一场重病,脑子有点不大灵活,现在在厨房里头一天到晚只晓得埋头做事。大家也不高兴跟他罗嗦。但是三太公倒是蛮同情他的。太公看见赵大来了,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今天晚饭送迟了。”“可是的吧,我就晓得你要叽哩咕噜说废话了。送迟了是送迟了。我问你呕,你可有耳朵啊?”“嗨!你这是什么话?”这种话别的人不敢说,赵大天生不知高低,说话没得数。不过三太公也不跟他计较。“来啊,你可曾听见庄里鸣锣捉强盗啊?厨房里的人都跑光了!我想想啊,他们都走了,我不能再跑了。案板上鱼啊肉的多哪,万一来条把狗,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得一干二净,那就糟了。所以我就一直蹲在厨房里头,等他们回头,把饭菜烧好了,我再一想,没得命了,‘牢饭’还没有送哩……”“嘿!””喏,你不要计较唦,‘牢饭’嘛是背后说的哎。人家说,皇帝背后还骂昏君哩。我又不是有意骂你的,是大意滑出来的哎。句把话你计较的哪一家唦,不要动气哎!”说着,走进门,把门朝起一关。到了后进,赵大把饭菜朝案上一放。“今天你送了多少饭?”“不好了,天天玩惯了的,四样菜,两壶酒,两碗饭。”“你送少了,我今天的胃口很香,要多吃一点,你再去取一点来。”“啊咦喂,你不要着躁唦。太爷哎,你天天都只吃碗把饭,今儿这么些饭不够你吃啊?这样子,你先吃,等你吃完了我再去添。”“嗨!等我吃完了,你再去添,我就不想再吃了。你快去取一点来,取来我再吃!”“好好。不要喊唦,太爷哎,我就怕你喊。”赵大只好又跑到厨房去,怄气,拎了一大桶饭来。到了经堂里头,把饭桶朝下一蹾,人朝旁边一站。“好了,你可以走了。”“走啊?今儿不走!”“因何不走?”“我不服气。我说你吃不下去,你偏说你吃得下去。我就站在这块望着你吃,倒要看看你今儿究竟吃多少!”“噢,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大太公关照你,叫你看住我吃?”“这个,那个……没这话!太爷啊,不要把胡萝卜记到蜡烛帐上,冤枉人不是这么冤枉法子,我倒有个把月不跟大太公照面了。哎,我不过是拿你开开心的。”“嗨!你赶速走!”“不要喊,太爷啊,你以为我的工夫多得很哩,你不晓得厨房里头有多忙,我还有我的事哩。你不催我走,我也要走。家伙嘛就摆在这块,我明儿来收。太爷哎,我先问你下子,你明儿吃多少?”“我现在胃口变好了,还吃这么多。”“噢,胃口好了。行哎,从明天起,我就顿顿拎一大桶饭来给你吃。你要是吃不下去呐,你就对不起人!”赵大说着掉脸就走。三太公把门关闩好,心里好高兴:亏得遇到个木鸭蛋的赵大送饭,从今天起,钟离小哥不会挨饿了。

  莫忙,这回事赵大心里不怀疑吗?好说今儿庄上捉强盗,说有个强盗跑掉了,好像是跑到经堂里头去了,这块三太公又陡然叫他饭菜要加倍送了去,会不会这个强盗就躲在经堂里头呢?他要想到这一点,他倒不木了。他不但想不到这些。他平时做事也都是前脚做,后脚就忘记得干干净净。这一回还是因为三太公跟他喊了几句,他才记住三太公的胃口好了,饭菜要多送些,否则还是记不得。所以三太公并不怕他疑心。赵大不会怀疑,别人会不会问他呢?也不会有人问。为什么呢?赵大做事,从来没得哪一个去管他,个个都怕跟他说话。他开口又臭又肉,说起粗话来能把山墙冲倒了。再说,这是三太公的事,更没得人敢问。如果问下子,赵大不晓得轻重,再把他们的话搬到三太公耳朵里,三太公再去跟大太公、二太公闹起来,那一来就罗嗦了。所以没得哪一个去找这些事做。

  三太公回到后进,招呼石老三出来,把酒肴摆好,两个人对面朝下一坐,自斟自饮。吃过之后,石老三把家伙一收,两个人揩擦手脸。三太公就叫钟离小哥跟他抵足而眠。

  祝龙、祝虎等人回到演武厅,把搜查经堂的经过禀告栾廷玉,说角壁角落都搜到了,没有搜到人,最后想搜土基炕挨骂的事没有好意思说。栾廷玉感到诧异:经堂里头没得,这个强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先把那个抓到的强盗带上来。”“是!”庄丁们把杨林推推搡搡,推上了演武厅。两口烁死的钢刀架在他的左右肩头。“趴了!”杨林不但不跪,胸脯子一挺:“呔!好大胆的村狗!叫爷跪?爷跪谁啊?你祖宗来了爷都不跪!既把爷抓住了,听斩听剁,赶快开刀!”“狗强盗休得放肆!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问爷啊?爷姓杨,单名一个林字,外号人称‘锦豹子’。”栾廷玉一听:“好——!”杨林这个名字虽没有听说过,但是这个外号起得好哩,“锦豹子”,听起来多好听。“且慢。和你一同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叫拼命三郎石秀。”栾廷玉点点头,有名人也。好一个“拼命三郎”!怪不道刚才一扁担把三子祝彪打下护庄河的,这个人着实能“拼”哩。听说梁山人很重义气,让我来试试这个杨林。“杨林,那个拼命三郎石秀,刚才在庄内北大街,已被山人一棒打死了。”栾廷玉这话是说的谎,是试探杨林的。杨林听了这话信以为真。我以为石老三跑掉了,原来是被他打死了。杨林心一酸:“什么?你把石老三打死了?好大胆的村狗!你敢把爷的石三哥打死。爷是跟石三哥一道来的,咱们要一道走。你快把爷杀了吧!——石三哥!你慢走一步,等小弟结伴同行!”栾廷玉一望,叹了一口气:“唉唏唏唏唏……”叹气做啥?如此看来,要剿灭水泊梁山,比登天向日还难。梁山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义字当先。他们替天行道,正大光明,这些姑且不论,就凭他们这个“义”字,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来啊。将他钉镣收进土牢!”“是!”庄丁上来把杨林拖下去了。杨林一路走一路喊:“你们把爷杀了好,爷要随石三哥同行!”

  把杨林押下去之后,栾延玉随即传令,晓谕全庄:不许留存一点食物过夜。栾廷玉心里话:石秀啊石秀,不怕你打多大本事,躲在什么地方,你总要吃饭。你白天不出来,晚上总要出来找饭吃,我叫你到处找不到吃的,要不了三五天,非把你活活的饿死不可!栾廷玉想得不错,他不晓得石秀躲在经堂里比哪个过得都快活,吃得饱,睡得好;吃的是酒和肉,睡的是高床大铺。三太公还特地取出两件衣服,让石老三换洗换洗。石秀每天一早起身,先练功、打拳,而后把经堂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烧水泡茶。等三太公起来之后,就照应他净面梳洗。三太公欢喜得心花都开了,眼睛都笑细了。这位钟离小哥,不但模样生得讨喜,还又懂事,手脚又快。心里又暗暗地叹息:你看我家那些侄男侄孙,哪一个像他这样子啊?能有一个像他就好了!可惜我没得这个福气。三太公除了念经,空闲下来还跟石秀谈了玩玩。闲谈之中,免不了要谈到庄里的事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石老三就把他说的庄里的情形记在心里。有不清楚的,今天问一点,明天问一点,没有到几天,把庄上所有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恨庄里防守太严,一时没得机会出庄回营。

  时间过起来很快,不觉已经到了腊月除夕。这一天祝龙到经堂来请三叔到住宅去吃守岁酒。一年之中,除了这个日子,三太公跟他们很少见面,只有年终吃守岁酒的时候,一家骨肉才团聚。往年三太公都去,但是今年例外,因为有钟离小哥躲在他这个地方,他不去了,说现在庄上跟梁山人打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我不要看你们这些人的凶相。祝龙心里话:你不去才好哩!因为你是叔太爷,我们不能不来请你下子。有你去,我们吃得都不舒服。祝龙就叫厨房送了一席酒肴到经堂,让他一个人吃。三太公就跟石秀两个人吃除夕酒。吃着,石秀就想着:平时庄上防守森严,今天是除夕日,家家都要团圆吃守岁酒,防守一定松懈,是我出庄的个好机会。我是今天走,还是明天走?是明走,还是暗走?如果不辞而别,那不是我石秀做的事。如对三太公说明了,唉喂,这个老头子胆小,不要再把他吓坏了。不要紧,酒能壮胆,最好先劝他多喝两杯酒,然后再把实情告诉他。对!石秀尽量劝三太公多喝了几杯酒。

  吃过之后,石秀把家伙一收,把各处打扫干净,泡了杯茶给三太公,端了一张椅子靠三太公旁边朝下一坐。老头子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位钟离小哥,越来越叫人欢喜,如同我添了个儿子。本来我是孤身一人,终日冷冷清清,自从有他到了我面前,我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唉!可惜我没得这个福气啊,如有这个福气,他能做我的儿子,我日后死也闭眼了。“钟离小哥,你忙累了这半天,早点睡吧。”“不,太爷,我要走了。”“啊?你因何要走?”老头子听说他要走了,打心眼里舍不得,又觉得奇怪。“太爷,你老坐好了,听我慢慢的讲。”“好的。”三太公坐在这块望着他,不晓得他要说什么话。“先请你老不要怕。你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钟离余庆之子,钟离小哥。”“非也。”“哪个?”老头子一听:糟了,哪晓得这位钟离小哥在我这块吃住了这么多天,最后玩出个“非也”来了。这不是笑话吗?“那你到底是何人?”“事到如今,晚生不能不讲了。我正是梁山的拼命三郎石秀。”“啊呀呀!你原来是一位大王爷。你在我经堂,小老一切怠慢,望大王爷多多包涵。你走吧,走吧!”可怜老头子吓得惊惊战战,周身汗毛直竖。“太爷,你老千万不要骇怕。这些天来,晚生承蒙你老照应,感激万分,绝不会伤害你老。我今天走,以后还是要来的。实对你老讲,我们梁山人迟早一定要打破祝家庄!”老头子点点头,这话你不说我也晓得哎。我为什么要劝我家两个哥哥不要搞军务呢?他们是利欲熏心,胡作非为啊。“太爷,你老放心,到破祝家庄的那一天,晚生天大的功劳都不要,我要先到经堂来保护你老。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啊呀呀,大王爷,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三太公心里有话:算了吧,我的大王爷啊!我听说你是个大王爷,我到这一刻还发抖哩。现在你说得蛮好的哎,到了那一天,还不知道你怎么样呢。我听人家说过的,大王的脸是芦帘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啊。“什么?你老不相信晚生?”石秀随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木牌,有四五寸长,不到三寸宽,是松木的。这块木牌大概是木匠师傅锯下来的一块废料,庄丁把这些废料送来给三太公烧茶水用的。石秀看这块木牌整整齐齐,刨得滴滑光亮,就用烧红了的火筷子在牌子的一面烙了“拼命三郎”四个字,在另一面烙了“石秀”两个字,准备日后临走的时候丢给三太公。这时候石秀把这块木脾取出来,递给三太公:“太爷,请你老把这块牌子收藏好。这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到了破庄的那一天,你老把这块牌子挂在经堂门口,梁山无论什么人,不论是头领还是儿郎,只要看到门品有这块牌子,就不会进来惊扰你老了。”太公把牌子接过来望望:嗯,字倒是写得不丑。“唉!”不谈了,先把它放在怀里再说吧。心里暗暗佩服石秀,这个人有道理,这一向时他蹲在我经堂里,除了打拳练功,打扫庭院,居然还做了这一块牌子,把后事想好了。“钟离……噢,不不,石秀小哥,庄上防守严紧,你手无寸铁,要出庄岂不有危险?”“太爷,你老放心,晚生有家伙。”说着就跑到堆树枝的地方,从底下抽出来一根铁棍。这根铁棍也是庄丁当扁担用,抬树枝来的,忘记带走了,石老三就把它磨磨擦擦,擦得烁亮,藏在树枝堆底下。他早想过了,一旦有机会出庄,手无寸铁,万一在路上被人发现,要动手,没得家伙不行,到时候就拿这根铁棍当家伙用。“太爷,这不是家伙吗?”“啊呀呀,原来你已有准备了。石秀小哥,你由经堂奔南庄门的路可认识否?”“晚生知道。”石秀在平时跟他闲谈的时候,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了。事到如今,三太公既怕他,又舍不得他走。三太公在前,石秀跟随在后,没有掌烛台,到了门口,把门朝下一开,三太公先跨步到门外,朝两头一望,见两头没得人,掉脸望石秀会了个意,招招手。石秀赶紧出门,望三太公拱拱手,蹦纵如飞而去,眼眨之工,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三太公复行进门把门关闩好。回到后进,朝炕上一坐,把木鱼槌子一抓,“卜笃,卜笃,卜笃,卜笃……”倒又念经了。修行的人,没得旁的本事,只有念经祷告,请菩萨保佑石秀小哥,平安出庄。最好双方就此罢兵,免去这一场杀戮。

  石老三连蹿带蹦,左弯右拐,到了南庄门口。只见营房里头灯火辉煌,守庄门的庄丁正在营房里头闹酒,猜拳行令,蛮喊乱叫。平时庄里因为有军务,不许吃酒,今天是除夕日,允许吃酒。石秀不敢开庄门,怕开庄门的响声惊动庄丁。抬头望望庄墙,庄墙不过这么高,准备从庄墙上跳出去。石老三轻手轻脚,踩坡上了南庄墙。到了上面一望,看见上面有几顶帐篷,庄丁们也正在帐篷里头闹酒。石老三蹑着足步绕过帐篷,到了庄墙边上,正准备往下跳,忽然帐篷里头出来一个庄丁。这个庄丁出来做什么的?他酒吃多了,要小解了。自从石秀进了庄,庄上的庄丁个个都提心吊胆的,不晓得他蹲在什么地方,生怕迎到他把命送掉。栾师爷也传过令,叫大家要时刻小心提防。这个小伙出了帐篷,正要小解,看见墙边上站了一个人,心里一惊:“什么人?”石老三晓得有人看见了,不敢耽停,足尖在墙上一踮,头朝下,脚朝上,“得儿——”倒栽葱蹿下去了。这个小伙一望:“不好!”其实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因为时刻提防石秀,整天脑子里头都有个“石秀”在这块转,既然夜晚之间有人偷偷地朝庄墙外跳,就认定这个人不会是旁人,一定是石秀。这个小伙喊起来了:“不好了,石秀跑了!”他这一喊,惊动了帐篷里头的庄丁,也惊动了营房里头的庄丁。“哗……”帐篷里的庄丁一涌而出,在庄墙上一字排开,拈弓搭箭,朝墙外射了一排乱箭。不跳下去追吗?不敢,他们没得这种本事。顷刻间庄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锣声:“当当当当……!”呐喊声:“抓石秀呕——!”“啊——!”有人赶紧去禀报栾廷玉。

  石老三从庄墙上蹿下来,离地还有三四尺光景,把手上的这根铁棍先朝地上一撑,一个“蜻蜓点水”,“啡!”人在空中一翻,又头朝上,脚朝下了。双足站定。听到庄墙上人声嘈嚷,石秀并不惊慌。定下神来,把面前的这道庄河一望:糟了!我虽跳出了庄墙,过不了护庄河。因为这道护庄河太宽了,有四五丈宽,最窄的地方也有三丈开外。我最多只能蹿二丈开外,差着一大截子哩。下河游过去?不能玩。第一我水性不佳,现在又是冬令天,下了水冻就冻硬了。再说墙上的庄丁看见我下了水,一排乱箭,我躲都没处躲,非送命不可。再朝庄门那边一望,好哩,靠近庄门口有两间破房子,当中有条夹巷子,石老三就朝巷子里头一躲。唔,这个地方倒还安全,你们的箭只能朝前射,总不能拐弯进巷子吧。

  这时候只听见庄墙上一阵嘈嚷,“师老爷!”“师老爷!”……栾廷玉到了。栾廷玉见报之后,随即上马端枪,带着祝龙、祝虎等人,赶到南庄门。上了庄墙,按着腰间佩箭,走到墙边,低头朝下望望:“啊?”满看从不见个人影子。再望望靠庄门口的那间破房子,心里有数了:石秀大概躲在那个地方。“来,把弓箭给我。”“是。”栾廷玉从庄丁手里接过弓箭,一声高叫:“开庄门!”嘴里喊开庄门,目光望着两旁的庄丁把头摇了两摇,会了个意。什么意思?他是告诉庄丁:我喊开庄门是假的,不是真叫你们去开,我是吓石秀的。石秀听见我喊开庄门,以为是开庄门去捉他的,他一吓非蹿出来不可,只要他蹿出来,我就可以用箭射他了。

  果不出栾廷玉所料,石老三在底下听见上面栾廷玉喊“开庄门”,“啊呀!”不好!这个地方我不能再蹲了。他们把庄门一开,人全出来了,我飞不走,跳不高,不被他活捉吗?现在非过河不可。石秀再仔细一望,好哩,护庄河虽宽,但是在庄桥这个地方河面只通二丈多宽。因为这个地方河两边的岸上用石板、石块垒成石岸,一直垒到河里,庄桥的两头就搭在这个石岸上。现在庄桥扯得老高的,我可以在这边石岸上踮一脚,朝那边石岸上蹿。石秀主意想定,把铁棍朝墙上一戗,不要了。从夹巷子里头跑出来,一个纵步,“噗!”蹿到石岸上,腰朝下一哈,两足尖一踮,“得儿——噗!”又一个纵步,在半空中两膀一伸,十个手指头张开,蹿到对过,正好把对过石岸上的一块石头巴住了。就在这时候,只听见庄墙上:“开箭!”“噔!沙——”一箭对准石秀射过来了。

  哪个射的?栾廷玉。他端着弓,搭着箭,在等石秀出来。看见一个黑段子蹿到石岸上,正准备放箭,黑段子又蹿到对河去了,栾廷玉不耽搁,对准对河的黑段子,放了一箭。离得这么远,一般的人射不到对河,栾廷玉的弓力硬,他能射得到。石秀身躯挂在半空,让还不好让。不过,因为对河没有灯光。看不清楚,这一箭没有射中石秀的要害部位,射中石老三左腿的小腿肚子,“啡!”箭尖子进去将近寸把深。一阵钻心的疼痛,石秀冷汗都出来了。摆到差不多的人,手就松了,人就要滚下河了。石老三把牙关一咬,两膀一拧劲,两腿朝上一抬,爬上了石岸,“噗噗噗噗……”几个纵步,到了栾廷玉箭够不到的地方,停住脚步,弯腰用右手把腿上的这支箭一拔,伤口鲜血直淌,把身上的衣服撕下来一角,准备把伤口先包扎一下。嘿,来不及了,只听见后面“嗒——!”一通炮响。掉脸一望,南庄门大开,吊桥平坠,在火光中栾廷玉跨马端枪,带着庄丁追得来了。庄丁跑着喊着:“呔——!石秀,你跑不了啦,我们家栾师爷来啦!”石老三心里有话:你追吧,大不了我不包扎伤口了,前面不远就是我们家大营,只要我带快点跑,谅你也追不上。石老三不顾伤口疼痛,拼命朝前跑。眼看前面快到自家的大营了,哪晓得他小腿肚子上的伤口因为没有来得及包扎,又一阵跑,血淌得太多了,人实在撑持不住了,一阵头晕眼花,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不——好!”“拱!”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栾廷玉见他跌倒了,心里好欢喜,领马上来,把枪一举,枪尖朝下,对准石秀的胸膛,“着——!”往下扎了。

  就在他枪往下扎的时候,只听见对过:“看箭!”“噔!沙——”从迎面对准他的咽喉飞来一箭。“啊呀!”栾廷玉一吓,把枪收回,头往右一偏。因为是在夜晚之间,看不清楚这支来箭,他头一偏,咽喉是让掉了,左肩头没有让得掉,“啡!”这支箭射中他的左肩窝。对过这一位的弓力也硬,箭尖子进去有寸把深。栾廷玉忍着疼痛,朝对过一望,望见对过灯球照耀,领首有两员将士骑在马上,上首是豹子头林冲,下首是神箭手花荣。后面还有许多兵丁。这一箭一定是花荣射的。要在平时,栾廷玉并不怕这两个人,这时候因为左肩中了箭了,赶紧拔转马头:“尔等速退——!”带着庄丁退进了南庄门。庄门紧闭,吊桥高扯。栾廷玉回去先忙医治箭伤。

  林冲跟花荣怎么来的?今天临到他们夜巡。今天虽然是除夕日,现在是两军对阵,旁人能尽醉方休,他们不敢大意,比平时更加小心,带领一队孩子从营里巡到营外。带的灯球全用羊皮套子套着。正在巡视,忽然听见祝家庄庄里人声嘈嚷,接着看见南庄门大开,冲出来一队人马,灯光照耀,领首一人是栾廷玉,在追赶一个人。这个人在前面蹦纵蹿跳,往这边大营跑。林冲跟花荣估计,这个人一定是我们家的头领,是从祝家庄里溜出来的。两个人吩咐孩子亮灯球,准备上来接应。忽然看见前面这个人跌倒了,栾廷玉快马上来,举枪朝下扎了。花荣来得快哩,把枪压鞍山,左手在飞鱼袋取弓,右手在走兽壶摘箭,一声喊:“看箭”对准栾廷玉的咽喉射了一箭,代石秀解了围。倒也罢了,栾廷玉射中石秀一箭,花荣射中栾廷玉一箭,一箭抵一箭,双方不蚀本。

  林冲和花荣没有追,到了石秀身旁下马,把石秀扶起来一望:“啊呀!原来是石老三!”石秀被他们一搬动,苏醒过来,“嗯——”哼了一声。眼睛还没有睁哩,他不晓得是自家人,以为是被祝家庄的人抓住了,嘴里骂起来了:“好大胆的村狗,你们既把爷抓住了,快把爷杀了吧!”林冲跟花荣望着他好笑:“石三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我们哪!”石秀把二目睁开,一望:“啊,是你们?你们怎么来的?”花荣就把巡营巧遇的经过说了一遍。林冲在旁边告诉他:“石老三,今天多亏花二哥放了一箭,要不然,恐怕你的性命就难保了。现在村狗已退回祝家庄,我们回大营去吧。”石秀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万分感激花荣。有人代石秀把伤口包扎了一下。跑路是不能跑了,骑马也不大好骑,就叫孩子把他背着。派了个孩子先回营去报信。

  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已经在大帐上了。半夜三更怎么升帐的?因为听到对过祝家庄有鸣锣嘈号之声,有孩子禀报寨主、军师,他们随即起床,命人把众头领一起喊到大帐上来,正要派人去打探。这一刻大帐上灯火辉煌。林冲和花荣到了大帐口下马上帐,孩子背着石老三跟随在后。寨主、军师和众头领看见石秀回来了,喜出望外。不过石秀脸色刷白,眼睛闭着,昏昏糊糊。花荣跟林冲把救石秀的经过禀报寨主、军师。命人赶快去拿箭创药来,代石老三重新包扎伤口,再倒一杯温水来,让他服了一些药。过了一会,石秀慢慢睁开双眼。寨主、军师一望:“啊,石秀贤弟,你受苦了!”“嗳——,寨主、军师怎讲此话,小弟不要紧。”“贤弟,那一天你与杨林贤弟去探庄,我们后来见报了,知道你们在北庄门被栾廷玉发觉,杨林贤弟已被擒。不过,我们一直不知你藏在什么地方。今天你又怎样出庄回来的?”“此话说来甚长,容小弟细禀。”“好,你慢慢讲。”石老三就把进庄之后如何逃进经堂,三太公怎样待他不薄,今天又怎样出庄的经过,由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又把打听到庄里的情形说了一下。“寨主,军师,小弟有一事相求:到破庄的那一天,请你们在发令之时,叫大家万万不能惊扰三太公。我已留了一块木牌给三太公,牌上一面是‘拼命三郎’,一面是‘石秀’,我关照他到了破庄的那一天,把木牌挂在经堂门口。请你们关照大家,只要看见门口挂有这块木脾,就不要进去。”“贤弟放心,这位三太公既是你的恩人,也是我们所有梁山人的恩人,我们当然要保护他,你只管安心养伤。”“多谢寨主、军师。”有孩子把石秀送到他的帐里去休息、养伤。

  天色大亮,灯火吹灭。吴加亮一面叫孩子到五营四哨去传话,把日后破庄时坐保护三太公的话晓谕大家,一面派戴宗回山把情形禀报晁天王。看来一时还难破祝家庄。

  栾廷玉呢?因为箭伤至少要半月后才能痊愈,命庄丁在庄门口挂起了免战牌。生怕梁山人在这期间来攻庄,一面下令严加防守,一面写信派人送往各地官府,请求派援兵来帮忙。因为祝家庄是奉旨征剿梁山的,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向官府求援。信送了哪些地方呢?蓟、燕、东、登、莱、青等六府四州,共计有十处。其中九处皆与本书无关,不去交代,只有登州这处地方与破祝家庄有很大的关系,我要仔细交代。

四、顾大嫂开店

登州府的总镇官孙新,是山西人氏,外号人称小尉迟,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他的哥哥孙立外号叫病尉迟;他的嫂子顾氏,人称顾大嫂,外号母大虫。兄嫂都是山西狮子山麒麟寨的大王。孙新在母亲腹中父亲就亡故了,出生三日,母亲又去世了。从小是吃嫂子的奶水长大的。哥嫂把他抚养成人,攻书上学,练功打拳,骑马扎枪。孙新长到二十外岁时,见官兵常来征剿狮子山,想想:做山大王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不是长久之计,难得自己学了一身好武艺,何不去投军报国?他辞别了兄嫂,到了边关从军。他在军中连连建功,得了个二品的官衔,把他安置到青州府候缺。他虽说是个二品,但是个虚衔,没处到任。正巧,有一批海盗从海上打进了登州府,杀官劫库,打家劫舍,百姓遭殃。上台大人就派孙新带兵到登州剿灭海盗,因他有一身的好武艺,杀得海盗闻风而逃。孙新回到青州不久,海盗又打进登州,把新到任的总镇官也杀死了。于是登州的百姓都一致要求孙新到登州府来,说孙大人不来,我们百姓没得好日子过,海盗不怕旁人,就怕孙新。上台大人又把孙新放到登州府任总镇官,但是跟他交口:以后不升不调,永远坐镇登州。

  孙新到任之后,娶了一位夫人乐氏,舅爷叫乐和,精通乐理,外号人称铁叫子。孙新想:一个人要饮水思源,我所以能有今天,多亏我家兄嫂。于是就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到山西狮子山,请兄嫂到他这块来享福。兄嫂看到这封书信,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兄弟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虽然我们栖身绿林,也没有做过不端的事,但总归外头的名声不大好听。这一来好了,我们可以到兄弟那里去了。又怕在兄弟那个地方蹲不长,是不是要留条后路呢?夫妻两个商量再三,决定先去看一看,就叫来人带个回信给孙新,说不日动身去登州。然后叫两个结拜的兄弟邹渊、邹润镇守山头,留条后路。夫妻两个挑选了二十名儿郎,带着珍珠细软,装扮成商人模样,推着几辆大车,“嘎儿嘎儿嘎儿嘎儿……”离开了狮子山,前往山东登州。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到了登州界内。走到离登州东门五里路,有座镇市,叫大镇。镇口有一家杨二房客店,这家客店有五开间的门面,前后有五进房子,着实不小哩。孙立夫妻和二十名孩子一起住进了这家客店。这么多人住店,老板、伙计忙了转起来了。第二天一早,孙大爷先一个人进城去找兄弟。想到兄弟在此地是二品的大人,我是他的哥哥,就是大大人,大大人应该要穿得阔气些,特地到街上买了一身员外郎的装束,朝起一穿。一个人步行来到登州城,进了东门,就问老百姓,孙新的衙门在什么地方?老百姓一听,觉得诧异:孙新是我们登州堂堂的二品总镇,人人都对他非常尊重,没得哪一个直呼他的名字,都称呼他孙大人。这一位居然直呼他孙新,不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再看他一身员外郎的装束,不敢怠慢,就指点了,说孙大人的衙门就在前头。孙立听老百姓个个都称他家兄弟“孙大人”,口气都非常尊敬,晓得兄弟在此地做官一定很正派,不是个贪官污史。走到衙门口一望:啊咦喂,乖乖,威武哩!冲天照壁,八字粉墙,门口还有吹鼓亭,吹鼓亭面前站着几个旗牌中军。孙立踏步上前,拍拍一个旗牌的肩头:“哎,朋友,此地可是孙新的衙门?”这个旗牌一望:什么?可要死啊!这是哪块来的冒失鬼,居然敢直呼我们大人的名字?莫忙,先不要来气,望望清楚来的是个什么人。再把孙立从头到脚一望,特别把他的脸蛋子仔细望了下子。“啊呀!你老可是大大人驾到?”“着啊。”啊?难道这个旗牌认得孙立?不是的。因为孙新这一向时等哥嫂来等得着急了,就关照门口的旗牌中军说:“我家兄嫂不日就要到登州,要随到随报,不可怠慢!”“大人,莫忙,你大人在家嘛,我们当然是随到随报了,万一你老不在家,怎么办呢?”“我如不在家,你们就直接到上房去禀报太太。”“噢,好的。不过,这位大大人,大太太,我们没有见过,认不得,他们是什么模样呢?”孙新就告诉他们,兄、嫂的个子有多高,脸蛋是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口音。所以这个旗牌把孙大爷仔细一望,就晓得来人是孙立了。“啊呀!你老大驾怎么到今天才来?把我们老爷都急坏了。小人向大大人请安!”“嗯,罢了罢了。老兄请了。”旗牌心里有话:咦,这位大大人对人倒蛮客气的,居然跟我们这些手下人还称兄道弟。他不晓得孙立是做大王的,平时跟人称兄道弟喊惯了,对官场的礼节一窍不通。“大大人,你老先请到这边来坐,容我小人到里面去禀报大人。”“好。”有当差的进去禀报孙新。

  孙新正坐在书房里看着兵书。当差的进了书房:“禀大人,大大人驾到!”“啊呀!”孙新听说哥哥来了,赶忙把兵书朝下一放,吩咐摆队迎接。啊咦喂,这又不是上司到了,还要摆队迎接?这并不奇怪,因为孙新一直把他的兄嫂当作父母对待,所以要特别恭维。又吩咐手下人把盔铠戎装取来,顶盔贯甲,当作接钦差玩哩。调来二百兵丁,唤来一班将士,排列两旁。有人先到前面去送信给孙立:“哈哈,大大人,我们家大人摆队迎接你老人家了。请!”“哎——!”孙立心里话:兄弟,何必,我的底码子,你的手下人不晓得哎,我是个大王,你是个做官的,这样迎接我不像话哎。你最好把我悄悄地带到里头,朝哪块一安就行了。不淡了,兄弟既然要尊敬我,有什么办法呢?中军官偏着身子,螃蟹式横着走,在前面引路,孙大爷后随。才进头门,“嗒!嗒!嗒——!”三通大炮,“咚咚咚咚……”“呜的嗒——”擂鼓奏乐。二百兵丁排列整齐。刀枪烁亮,旗幡招展。领首的将士捧着手本,一个顶调:“我们登州营全体官兵跪接大大人!”将士和二百个兵丁“哗……”朝下一跪。这种官场礼节,孙立从来没有见过,一时不晓得怎么办是好。旁边的这个中军官机灵,一声喊:“大大人令下,免了!”将士和二百个兵丁又是一声喊:“多谢大大人!”起身站立。孙新代哥哥做面子,随后发赏。孙新迎下大堂,双手一并,“啊,大哥驾到,恕小弟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小弟见大哥叩请金安!”“嗦啷啷啷……呛啷!”提着大甲,在大堂口双膝跪倒。孙立一望:“哎!贤弟,自家弟兄,何必如此,起来啊!”赶紧上前把兄弟扶起来。在扶的时候,右手把兄弟的左手脉门稍微捏了两捏。捏两捏做啥?跟他暗答机锋:哎!兄弟啊,我们有话到房间里头去谈,这些礼节不要玩了。你入神啊,你是个做官的,我是个什么人啊?我是个山大王,做山大王的跟做官的是冰炭不同炉,水火不相容,不要玩这些礼节了。再说,这些官场的礼节,我一点不懂,万一弄错了,不把这些手下人大牙笑掉了吗?孙新心里可有数?孙二爷当然有数。他这是做面子给手下人看的。孙新点点头,吩咐将士、兵丁各散。弟兄两个手挽手到后面书房,朝下一坐。有人打暖布、泡茶。“大哥,你老怎么到今天才来?嫂嫂怎么没有来?”“嗨嗨,你讲笑话了。你家嫂子那个人,你不知道吗?她对你这个兄弟,比对我还要记挂,时时念着你,天天讲到你,她怎么会不来?我们昨天晚上就到大镇了。”“啊,什么?你们昨天就到啦?为什么不到小弟的衙门来?”“我们想,当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到衙门来找你,叫你兄弟不得安,不如先住下吧。我们就住在大镇上的杨二房客店。你嫂子在杨二房客店等着哩。”“好!你老坐一会,我去迎接嫂嫂。”孙新不敢怠慢,赶快起身,吩咐外头备马侍候。要这么急法做啥?哥哥才到的,陪哥哥再坐一刻再去也不要紧啊?不!孙二爷晓得:哥哥好说话,那位嫂子难玩哩。如果去迟了,万一她来了气,她是不管你什么大人不大人的,照样叫你难堪。曾记得小时侯攻书上学、学习武艺的时候,都是嫂子教传,我若有一点不对,“啪!”她甩手就是一下子。当然,嫂子也没有坏心,就是这个脾气。再说,孙新跟嫂子情同母子。所以孙新不敢耽搁。孙二爷到了外面,随即传令,调五百兵丁,带几名吹鼓手,准备一顶大轿,另外带了两个丫环,分坐两顶小轿,一起前往大镇。

  他们上了路,当差的在前面开道。路上的行人有的得到消息了,认论纷纷:“呔,听说大大人已经到了,大太太远在镇上,恐怕这位大太太着实有点味儿哩!”“那当然啦。老爹啊,听说我们大人是吃大太太的奶长大的。”“照这么说,孙大人长得那么漂亮,这位大太太嘛一定也长得非常之美罗。为什么呢?孙大人是吃她的奶长大的,人家常说,吃奶的孩子有三分像奶娘哩!我们倒要去看看这位大太太,看她是什么样的一位大美人。”“你啊,不要找事做了,她马上到城里来,我们就看见了。”“不不不,我等不及了,我性子躁。”“你这么大岁数了,好退退火了。”“不。笑话!我生平就欢喜热闹,哎,我非要跟了去望望,不过五里路哎。小伙哎,你去不去?”“走唦,走唦!给你这一说啊,我心里倒痒起来了。”“走唦,我们一起跟了去看美——人——呕!”乖乖,好多百姓都跟了去了。大镇上拥挤不开,热闹得了不得,尤其是杨二房客店门口,人挤得都抬起来了,就差把柜台挤倒了。

  孙二爷到了大镇杨二房客店门口,下了坐马,大轿、小轿停在对过。两个丫环下了小轿,跟随在孙二爷后面。门口从狮子山来的孩子们一望:哟!是孙二爷到了。他们当中多数人都认得,因为孙二爷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一个个都上来请教孙二爷。孙二爷望大家点点头,不敢耽停,直奔后进,来见嫂夫人。

  莫忙,这位嫂夫人究竟长得如何?说出来要把你吓死了哩!首先,她的个子就吓死人的高,身高一丈。我这么说还是稍微带着点个的,实际上一丈还出头哩!脸上的皮子说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如果是白,一白遮三丑,模样就是生得差些个,也带得过去。当然,皮子白也不能光白,一点血色没得,像白粉墙一样,那就跟吊死鬼差不多了。白皮子要有红似白,好有一比,比如鸡蛋煮熟了,把壳子剥掉,在胭脂水里一滚,白里透红,如带雨桃花,这就好看了。黑皮子如果黑得像煤炭一样,就不好看。如果黑里透红,黑而发亮,就很好看。我们扬州人还送了这些黑美人一个美名,叫“黑牡丹”,又叫“黑萃”,可见黑得多讨喜。那么大太太是黑皮还是白皮呢?又不白,又不黑,就跟现在的水泥一样的颜色,黑里泛灰,灰里泛紫,紫里泛青,青里又泛白。门楼子似的前额拱多远的,两道硃砂球眉,一双三角怪眼,鹰钩鼻子,瘪嘴,翘下颏,高颧骨,招风耳,满嘴的黑焦牙。她这双脚,人说三寸金莲,她是横着量三寸,长呢?一尺三寸都不止,她丈夫的鞋子给她穿都嫌小。

  大太太这一刻正坐在后进房间里。看见孙新到了,“啊呀!孙二啊,你来啦?”孙二爷赶快上前:“嫂嫂,小弟见嫂嫂请安!”双膝跪倒。“嗳!孙二啊,不要这样子,我们自家叔嫂,何必这样客气呢?来来来,嫂子有多年看不见你了,你长大了,过来,亲热亲热。”孙二爷站起身来,上去就跟嫂嫂靠了靠脸。啊咦喂!这个就能玩了吗?叔嫂之间还稍微稳重些唦,况且还有手下人站在旁边。唔,你不要看大太太随便,她倒是心实。大太太心里话:不好了,孙二是吃我的奶长大的,等于是我的儿子。妈妈跟儿子亲热亲热,有什么了不得呢?哪晓得她这一玩事小,把个小叔子难为情死了。孙二爷心里话:在这块还不要紧,等住到衙门里头,就怕嫂子的一举一动当差的看不惯,要当笑话传了。没得办法,等住到衙门里再说吧。“嫂嫂,小弟今天来见嫂嫂,一则来请安,二则来接嫂嫂进城去住。”“唔,好!照这一说,咱们就走吧。”“孩子们就不要去了,就住在杨二房客店。”孙二爷心里有话:这些孩子都是小大王的习气,眼睛一翻就不认人,衙门里的规矩他们一点不懂,先让他们住在杨二房,以后再说。孙二爷喊了个孩子头目过来,交代他:“你们暂时先住在这块,不许乱跑乱动,更不许乱说。办什么事情,一定要先到衙门里告诉我一声。”

  孙新邀请嫂嫂到门外乘轿。这时候街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都是想看看这位大太太的。大太太走到门口,大家入神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看的人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样子的妇道,不似个女的,倒像个男的,不仅像个男的,男的都没得她这么粗,这么难看。大家一吓,跑得干干净净。两个丫环虽然也害怕,但是没得办法,要侍候大太太,上来见大太太请安。大奶奶把这两个丫头一望:她们这种样子还来照应我哪?这双死人脚只有三寸长,走起路来这么一扭一扭的,风一吹倒要倒了,还不如我来搀你们哩。算了算了算了!不要你们来服侍。孙二爷指着对过的大轿:“嫂嫂,诸你老上轿。”大奶奶在山上都是骑马,从来没有坐过轿子。轿夫把轿子移过来,朝大太太面前一蹾。奶奶一望:“孙二啊,这个玩艺儿怎么坐法?”轿夫在旁边捂住嘴笑。孙二爷都不好意思说。轿夫把轿帘子朝起一拉。奶奶一望:噢,门在这块哩!伙计啊,我还以为是从顶上下去哩!奶奶随即右脚跨进了轿档。坐轿嘛,应当把身子转过来,背对轿门,脚后跟先上轿,退到坐位面前朝下一坐。她不是的,她就这个样子面对轿门一头杵进去了。进去之后,她的块头太大,转不过身来。“啊呀!孙二啊!孙二啊!”喊孙二做啥?奶奶都急死了:我就不懂咧,这个痨瘟轿子,怎么个坐法?进去又转不过身来,就这样子头低着,哈着腰,不难过死了吗?孙二爷在旁边一看:糟了!“嫂嫂,你老不能动!”为什么不能动?不是旁的呀,嫂嫂块头大,个子又高,她说不定冒里冒失把头朝起一抬,再把个痨瘟轿顶掀掉了,不笑死人吗?所以孙二爷先招呼她不能动。然后把她从里头拖出来,把嫂子的身子朝过一转:“嫂嫂,你老这样子朝后退?”“噢。啊,孙二啊,你早不讲嘛,嫂嫂不知道啊!朝后退,退进去又怎么个坐法?”“嫂嫂,你掉脸看这里面不是有座位吗?”“坐下来不稳啊,抬起来往前面一倾怎么办?”“不要紧,你老先坐下来。”孙二爷把她扶了坐下来,接着把扶手板子朝起一上,帷子朝起一围。这样朝前倾就没事了。轿夫准备放轿帘子了,大奶奶冒里冒失一声喊:“呔!”“咦?”轿夫吓了一大跳。“挂这个玩艺儿干什么?不把人闷煞了吗?”轿夫只好把轿帘子打着。

  轿儿起肩,孙二爷上了坐马,跟随在轿旁,两个丫头还坐小轿,兵丁跟随在后,一齐出了大镇。奶奶看见轿子前头有四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大奶奶从来没有见过,不但觉得稀奇,还蛮好玩的。奶奶一声喊:“孩——子!”吹鼓手停下来,走到轿子旁边:“大太太。”“你吹的这个玩艺叫什么啊?”“回禀大太太,这个叫唢呐。”“吹得蛮好听的嘛。好吧,你就吹吧,一直吹到城里告止。”“啊!哪个?”吹鼓手心里话:走这个地方到城里,有五里路,要我们一直不停地吹下去,不把我们吹晕过去吗?吹鼓手晓得大太太欢喜听,不敢不吹。吹鼓手也想了个法子,就四个人分两班轮流吹。

  进了城,到了总镇衙门口,孙二爷下马,兵丁归队,大轿抬到了二堂口停轿。大奶奶下了轿。孙二爷的夫人乐氏出来迎接。乐氏看到嫂子吓了一大跳,汗毛直竖,抖抖地上来请安。孙二爷已经代兄嫂准备了一所住宅,前后三进,派了男女家人过来侍候。孙新每天在书房陪伴哥哥闲谈,一连陪了三天。三天下来压了不少公事,就跟哥哥说了:“大哥,明天小弟要办理公事,不能奉陪了。”

  次日一早,孙二爷出外办理公事。孙大爷一个人无聊,先到大厅上闲逛逛,然后到大街上去走走。大街上很热闹,看看蛮开心。顾大嫂一个人整天都蹲在上房里头,心里急死了,可怜,就差把病闷出来了。乐氏夫人来过一两次,陪嫂嫂闲谈。女人闲谈嘛,应该谈些描龙绣凤的事哎。哪晓得这位嫂子不谈这些,尽谈她在山上做大王的一些事,谈她怎么抓到一个倔犟油子,把他绑在宰人凳上,剖腹剜心,烹炒下酒。她说得津津有味,把个乐氏夫人吓得不敢再来了。坏了,乐氏夫人不来,顾大嫂一个人闷得难过,就到乐氏的上房去找她,找又找不到,乐氏夫人躲到花园里头去了。顾大嫂实在闷不住了:“嗳!不如到前头去逛逛。”她一个人走到二堂口,当差的一望:“大太太!”“大太太!”“哈哈,孩子,你们会拳棒功夫吗?”“这个,那个……哈哈,大太太,我们这块是武衙门,拳棒功夫大家谈不上会,多多少少嘛,嗯,懂得一点。”“好啊,既然你们会拳棒功夫,咱就在这个地方打两着拳玩玩,解解闷,怎么样?”说着“啪!”把裙子朝下一解,朝二堂的公案上一放。当差的吓死了,女人家的裙子怎么能放到公案上去呢?大家又不敢说。大太太,哪个敢得罪啊?老爷看见她还跪下来哩。当差的只好站在旁边不开口。大奶奶跳到当中,一声吆喝:“嗨——!”打了一路董家拳。当差的一望:乖乖!是好哩。听说我们家老爷的功夫就是大太太教的,真是名不虚传。虽是女流之辈,本事不在男子之下。“好!”“好!”“好!”“好啊——!”当差的齐声赞好,大奶奶就打得格外来劲。一路拳打完,消了遣,把裙子从公案上拿下来朝起一扎,回上房去了。

  第二天,她又到二堂上来消遣了。一望,当差的一个都没得了。大家不敢再在二堂上了。大太太的拳棒功夫是不丑,大家是想看哩,万一被老爷晓得了不得了啊!二堂上能打拳吗?又不敢告诉老爷是大太太要打的,又不敢不让大太太打,不如跑掉,装个不晓得。奶奶一想:二堂上没得人,大概是有事去了。不要紧哎,到大堂上去望望看。果然不错,当差的都在大堂上哩,“好啊,孩子,今天你们换了地方啦,到大堂上来啦。好,我就在这个地方打一路拳给你们瞧瞧!”说着,把裙子朝下一解,往大堂的印架子上一放。当差的一望:没得命了,玩到印架上去了。奶奶跳到大堂当中:“嗨——!”又打了一路董家拳。大堂这个地方离衙门口不远,进进出出的人多,门外过路的人更多,过去衙门的规矩,二堂禁止闲人入内,大堂上就不禁止闲人了,哪个高兴都能进来看看。这时候看见有人在大堂上打拳,都进来看了,看的人越来越多,把大堂都挤满了。这回事被一个人晓得了,哪一个?乐氏夫人。乐氏夫人正好走屏风后面经过,听老妈子说,大太太到大堂上去打拳了,昨天是在二堂打拳的。乐氏夫人在屏风后头朝外一望,果然不错,嫂子正打得来劲哩。她不敢跟嫂嫂罗嗦,等孙二爷回来,就告诉孙二爷。孙二爷一听:啊呀!我的嫂子啊,你怎么能跑到大堂上去打拳呢?这成何体统啊?被上台大人晓得的话,怪罪下来怎么得了啊!晓得嫂嫂的脾气难玩,又不敢当面跟她说。一想:有了,最好把这件事先告诉哥哥,请哥哥劝阻嫂子,以后不要再到堂上去打拳了。孙二爷就坐在书房里等哥哥。

  晚上,孙大爷回来了。进了书房,“贤弟。”“大哥,你老请坐。”孙二爷叫当差的退出去。“大哥,嫂嫂昨天在二堂上跳拳,今天又到大堂上跳拳,不但有许多手下人在看哪,还有不少百姓拥进来看,这未免有点不雅观。请大哥劝劝嫂嫂,好好跟她说,要跳拳解闷嘛,就在后面跳。”孙大爷点点头。这些地方孙大爷比老婆懂事些哩。弟兄喝了一开茶之后,各自回房。

  孙大爷进了房门。奶奶看见丈夫回来了:“孙大,你回来啦?”“回来了。”孙大爷朝下一坐,“唉唏!”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孙大爷嘛,你有话要好好说咧。你晓得老婆的脾气,要顺着毛抹。他不是的,他坐下来之后,“唉唏!”在这块叹气。奶奶一望:“怎么?孙大,今天谁欺负你啦?啊?有哪一个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代你报仇雪恨!”“算了,哪一个敢欺负我啊?我是大大人!”“噢,既然你是大大人,没有人敢欺负你,那你叹气干什么?”“叹气啊,叹气要问你呢!”“问我?问我什么?”“你来到登州,现在是什么身份啊?”奶奶一听:“你是大大人嘛,我就是大太太啊。”“着啊,你也知道啊。我来问你,你这个大太太啊,就能到大堂上去跳拳了吗?除了当差的,还有许多路上的行人跑进来看,人家瞧了当面不说,都讲好,背后都在嘲笑你。你这样一来事小,叫我家兄弟脸上就难看了!”“噢,大太太就不能到大堂上去跳拳了吗?啊?”“着啊!”“好,你今天告诉我,我就明白了。从明天起,我就不出去跳拳,要跳就在后面跳跳,这总可以了吧?”孙大爷一听,啊咦喂,我出生出世,从来还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么讲理哩!我跟她几十年的夫妻了,几十年受的这些气,一般的人都受不了。既然老婆今天讲道理了,嗯,我就把这几十年受的气,趁这个机会稍微出下子。这就是孙大爷不对了。你要出气嘛,要慢慢的来咧,你一下子并在一起出,她能受得了吗?孙大爷朝起一站,把袖子朝起一卷,把拳头朝起一勒,把架子朝起一摆:“呔!”望着奶奶一声喊。奶奶一望:可要死啊,居然把架子摆起来了,看样子还要来打我哪?孙大爷一声喊:“呔!你也知道不对啊!今天,告诉你,饶恕你是初次,下次你如果再到大堂上去跳拳,你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着把拳头晃了两晃。奶奶把他一望:可要死啊,孙大啊,你的胆走屁眼里头屙掉啦?在山上你从来没有敢对我大声喊过。今天我认这个错,不是向你低头啊,我是体谅你家兄弟的苦衷。你居然跟我摆起威风来了,还想来教训我。奶奶一气,“啪!”朝起一站,“打!”喊了一声打。噫,坏了,孙大爷本来拳头举着,架子摆得好好的,被奶奶这一声喊,不晓得什么玩艺,把个架子吓了散掉了,掉脸就朝外头溜。孙大爷在前头奔,奶奶在后头追。孙大爷晓得,如若被她追到了,她正在火头上,挨她一下子,恐怕屎要被打了冒出来!怎么办?有了,朝厕所里面跑。孙大爷跑进了男厕所。奶奶一望:好哩,你跑进男厕所,我打不到你咧,我去打孙二!你们是弟兄,这回事不是你家兄弟告诉你,你不会晓得,你不晓得,你就不会来跟我摆这威风。奶奶蹦纵蹿跳,到了孙二爷住处的角门口,一声喊:“呔——!孙二啊,我要揍你了!”

  孙二爷正要收拾睡觉,忽然听见嫂子的喉咙,说要揍他了。坏了,恐怕是哥哥把事情弄翻了。唉!我家这个哥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还关照他,要好好跟嫂子说,不晓得他怎么弄的。孙二爷赶紧出房门。大奶奶正好到了房门口,看见小叔子出来了,拳头朝起一举,就要打了。孙二爷可敢动手?不敢,他从来没有跟嫂子违拗过。孙二爷双膝朝下一跪:“嫂嫂,请嫂嫂息怒!”奶奶这个人有个脾气,不怕硬,单怕软。你如果跟她犟,更坏,她是任断不弯。你如跟她玩软功,哭哭啼啼地朝下一跪,她马上心就软下来了。这时候看见孙二爷趴下来了,奶奶不但把拳头收回了,心里头还有些难过。“唉唏!”叹了一口气,“孙二啊,你把愚嫂都气坏了。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讲。”孙二爷手一捺,朝起一站:“请问嫂嫂因何发怒?”“孙二啊,你家哥哥在山西对我说话,从来没有大声喊过,从来没有敢同我违拗过。到了山东,他今天居然要打我。算了算了,孙二啊,不谈了,明天我还是回我的山西!”“啊呀,嫂嫂,你老万万不能走,你老如果回到山西,山西的朋友们知道了,就要议论小弟的不是了。”“唉唏!你把愚嫂倒难坏了,走吧,又不能走;不走吧,我在你这个地方实在过不来,这个地方把我都闷煞了。这样吧,要我不走可以,不过这个衙门里头我是不能蹲,限你三天,找个地方让愚嫂去开店。如果三天之内你找不到地方,第四天一早,我就回山西。”奶奶干脆得很哩,说过了转身就走。孙二爷收拾睡觉。

  大奶奶回到自己房间里一望:咦,孙大爷倒已经上了床了。孙大爷可晓得奶奶到兄弟那边去过了?他晓得:自己跑到茅厕里头,奶奶没得旁的办法,一定要去找兄弟算帐。趁这个机会,赶紧溜回上房,把衣服一脱,朝床上一躺。孙大爷摸透了老婆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我只要仰下来,她就不会再打了,孙大爷听到老婆的脚步声,晓得老婆回来了,有意把眼睛一闭,装打呼:“哈——呼……”奶奶也晓得丈夫的玩艺头:“孙大!孙大!”喊了两声,孙大没有答应。“你不要装死啊,我不打你了,有话同你讲。”孙大爷晓得奶奶说一不二,说不打就不会再打了。把眼睛睁开来:“嗨嗨,刚才是跟你闹了玩的。”“不谈了。我告诉你啊,刚才我已经跟孙二讲了,限他三天找个地方,给我们去开店。”孙大爷一听:啊咦喂,奶奶居然想出来这么个好办法,开店!好哩。说实话,兄弟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享福,不要说我家老婆这种日子不能过,连我也嫌闷,再这样过下去,还要闷出病来呢。能够开店,找点个事情做做,再好没得了。“好啊,嗨嗨,就照你这个章程办。”

  到了第二天,孙大爷出去了,大奶奶蹲在上房里头,不到外头去打拳了。说一不二,说不打就不打。

  孙二爷第二天一早起身,到了书房坐下来,早点也吃不下去,一肚子的心事。嫂嫂说过了,如果三天之内找不到个地方给她开店,她就要回山西去了。嫂子说到哪块做到哪块,如果真找不到个地方,到了第四天一早,她能不辞而别。他们夫妻两个跑掉事小啊,山西道上的朋友一定要议论我,一定要说我的不是,说我孙二现在做官了,忘恩负义了。三天之内,我到哪块去找这么个地方呐?有了,最好不过把舅老爷乐和请来商量。乐和是个文人,又是本地人,非常聪明,还又机灵。我把这件事请教他,他定会帮我想出个好主意。

  孙新随即命人把舅老爷请来,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他,向他请教。乐和一听,说:“大哥,他们来的时候,不是住在大镇杨二房吗?不如就让他们在杨二房开店,一则那个地方大,再则地点又不在登州城里。”孙二爷一听:对呀!“不过,人家的店开得好好的,怎么能把它霸占过来呢?”乐和摇摇头:“这个你错了,我并不是叫你把它霸占,而是如此如此办啊。”孙二爷点了点头:我家舅老爷不愧是个有学问的人,想个把章程是好极了。乐和走后,孙二爷到那边上房里头去,把如何开店的一番话禀明嫂嫂。奶奶一听,说:“好极了!我们今天就到大镇去!”奶奶性子躁,立即派人出去把孙大爷找回来,跟孙二爷一起前往大镇。

  孙二爷到了大镇,先找杨二房的老板,问问这家店每天能赚多少钱。老板如实禀告。孙二爷心里有数了,对他说:“现在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我家兄嫂在衙门里闷得难受,想找点事情做做。我想租你的杨二房客栈,给我兄嫂开店。不管他们是蚀本还是赚钱,与你无关,每月都照你现在赚的钱付给你。”老板一听:啊咦喂,这个交易好哩,快活死了,不要烦神,月月坐在家里拿钱,求之不得了。双方把话谈妥之后,孙二爷回自己的衙门。孙大爷和奶奶就留下来了。大镇上一班打拳的角儿,听说大大人、大太太到大镇上来开店,个个心里高兴:这一来好了,可以去请教请教他们的拳棒功夫了。奶奶叫手下孩子回他们:“我们现在要忙周正事,没空教你们打拳,过几天再说。”夫妻两个跟孩子们商量:“我们开店,开爿什么店好呢?”孩子们说:“奶奶,我们过去在山西道上也是开店的,卖点心,捏包子是内行,就开爿点心店吧。”“好!杨二房前到后有五进,前头两进开店,后头三进住家。”开店要起个店名,起个什么名字呢?就叫“如意馆”。命人做了一块金字大招牌,拣个好日子挂牌开张。三天后是上好的良辰吉日。到了前一天晚上,大家早点吃了晚饭,早点上床睡觉。半夜里起来,夫妻两个跟手下孩子一起动手,一直忙到天亮,把店门朝下一开,把招牌朝起一挂,花红一插,五千响的鞭炮一挂。孙大爷吃过早点,打了一路拳。奶奶也是如此。这是他们的习惯。打过拳之后,叫孩子搭了两张大桌子放到店门口,端了两笼点心朝大桌子上一放。他们做的点心有多大呢?少说点比小饭碗还要大。五千响的挂鞭一放,“噼噼啪啪……”如意馆开张了。店门口两边,巷子里头,对过街上,来的人滔滔不断。来做啥?大家都晓得大大人、大太太是老爷的兄嫂,镇上的这班打拳的朋友也想巴结他们,今儿如意馆开张,大家都来照顾他家生意,买点心吃。

  这些人跑到店门口,把桌上笼里的包子一望:“咦,乖乖!”吓得掉脸就走。为什么事?不敢买,连问都不敢问。包子太大了,乖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包子价钱一定不小,头一回到大大人、大太太店里吃包子,不能欠帐唦,如果欠帐那太难为情啦。打天亮开门起,一直到小中,一个包子没有卖掉。大奶奶坐在柜台里头,“唉唏!”心里一着急,火就往上冒。

  就在这时候,店门外来了一位。这一位肩头上背了个空篮子,是镇上拎篮子卖苦咸果的。今儿生意不好,不高兴卖了,这一刻回家。走到店门口,望望笼里的包子:乖乖,这么大!望得笑眯眯的,口水洒洒的。想吃,又不敢问几文一个。奶奶坐在柜台里头一望:“孩子啊!”奶奶喊惯了,不管什么人,她都喊人家“孩子”。“唔,哈哈,大太太。”“你看我们家的点心怎么样啊?”“好哎。”“怎么个好法?”“不好了,大太太,眼睛长在这块做什么用的呀?又不是出气的。你看这个包子的面色多好啊,做得又大。”“既然好,你就买了吃嘛。”“嗯,这个那个……大太太,我吃是想吃哩,不过……”“怎么着?”“不,不,不是旁的,因为点心大了,我小人不敢吃。”“为什么不敢吃?”“一等价钱一等货哎。点心这么大,价钱不得小,我小人怕……怕吃过了,给不起钱啊。”“嗳,你不要看点心大,价钱便宜得很哪!”“哦,便宜?请问大太太,这个点心卖几文一个?”“一个大钱一个。”“哈哈哈哈,大太太,你老人家不要跟我说笑话了。拿我开心哩,这么大的点心只卖一个钱一个?”“谁跟你说笑话?不信,你先给一个钱再吃,看是真的还是假的。”“好的,来唦。”这个小伙心里话:她叫我先给钱后吃,大概是真的。如果叫我先吃后给钱,那就靠不住了,吃过了,算盘一扒,就听她算了。这个小伙在身上掏了半天,就差把虱子掏出来,掏出来两个钱,朝奶奶手上一递。奶奶脸一掉,“哗啦——”,把两个钱朝钱筒子里头一撂。奶奶想想有点心酸,从天亮开门,到这一刻才卖了两个钱。把两个钱撂进钱筒子,先小进财,图个顺遂。

  有个孩子把这个小伙请到后头厅上去。这个小伙就朝正当中一坐,反正厅上只有他一个人。孩子先代他倒了杯茶,接着打了个热手巾把子给他揩擦手脸。把他当作一笔大交易在这块玩哩。“请问你是吃甜的,还是吃咸的?”“噢,有两种花样哩。这个……哈哈,我就两样都尝下子,每样来一个。可好啊?”“好的。”孩子到前头去,一刻儿工夫拿了个盘子来,盘子里头两个雪白的大包子,朝桌上一放,又放了一双筷子。这个小伙望望包子:这么大的包子,只卖一个大钱一个,恐怕世上没得这种好事。说不定包子是表面大,骨里是实心疙瘩,里头的馅心只有指头尖子大。让我来望望看。这个小伙手一伸,“嗒!”拿个咸的过来,先掰了条缝,准备望望里头的馅心有多大。他以为这个包子是实心疙瘩,哪晓得包子是枵皮大馅,才掰了一条缝,里头的卤子直朝下淌。包子就是玩的卤子。如果包子里头干巴巴的,那还有什么吃头?还有一种汤包,里头全是卤子,会吃的人把它咬破了先吸汤,不会吃的人把它弄破了,汤都淌光了,那就没得吃头了。这个小伙见卤子朝下淌了,赶紧用嘴来吸,“嵫——,啧啧啧……”乖乖,透鲜的!那时候虽没得味精,大概虾子放得不少,这个味道着实好哩。里头的馅心是个整整的大肉圆子。这个小伙把一咸一甜两个包子吃过之后,走到柜台面前:“大太太,像你家的这种包子啊,哈哈,我出生出世头一回吃。”“好吗?”“当然好啦。不但味道好哪,价钱还又便宜哪。大太大,我走了。明儿再来。”

  这个小伙出了店门,见人就说:如意馆的包子,又大又好吃,还又便宜。比现在报纸上的广告还来得快。遇见他的,有的是来过了不敢买的,有提是没有来过的,听他这么一说,有的人还不相信。这个小伙赌咒发誓,情愿回头带他一起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来了。你买三个,他买五个,有的买十个八个。镇上的人不谈了,乡里的人得了信,合起伙来用箩筐抬。如意馆门口拥挤不开,人头上接钱。孙立跟奶奶欢喜得了不得,孩子们也高兴。一天下来,算算帐,谈不到赚钱,也没有蚀本,因为生意做得大了。奶奶也不要赚大钱,她只要有事情做,能解闷就高兴了。

  三天过后,到了第四天。奶奶正坐在柜台里头做生意,从镇外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身高九尺开外,漆黑的面庞,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微须。身上都是武士装束。他们是同胞手足,姓解,哥哥叫解珍,外号“两头蛇”,弟弟叫解宝,外号“双尾蝎”,是母大虫顾大嫂的两个嫡亲兄弟。莫忙,既然是嫡亲姐姐,怎么姐姐姓顾,兄弟姓解的?这里面有个原因,顾大嫂本姓解,小时候舅母欢喜她,把她带过去做女儿,养大成人,舅母姓顾,所以她也就改姓顾了。解氏弟兄也是山西道上的大王,惯打不平,就是性情粗鲁。因为作的案子太多,在山西不能立足了,闻得姐姐、姐夫到了山东登州孙新这个地方,两个人就到此地来看看姐姐、姐夫,同时避避风。到了登州,先到孙二的衙门打听,当差的告诉他们,大大人、大太太到东门城外大镇开如意馆点心店了,两个人没有再找孙二,就奔大镇来了。

  两个人到了店门口,奶奶一望,是娘家的两个兄弟来了,心里好欢喜,随即招呼孩子:“孩子啊!”“奶奶。”“告诉外头买点心的客人,就说今天不卖了,家里来了亲戚了!”“是!”孩子们晓得是二位舅老爷到了,望着门外来买点心的人一声招呼:“对不起诸位,奶奶说,今天不卖了!”大家一听:“我们特地来的,为什么不卖啊?”“我们跑了五六里路,把箩筐都带来了,怎么不卖的呀?”“奶奶家里来了亲戚了!”“什么亲戚啊?”“我们大大人的舅老爷到了!”“啊咦喂,是舅老爷到了,怪不道的。不谈了,走呕!”“走呕,走呕!”“明儿再来呕。”买点心的人一哄而散,奶奶招呼解氏弟兄进店,叫孩子把店门朝起一上。

五、二解闯祸

顾大嫂把两个兄弟带到后面厅上入座。孩子打手巾、泡茶。现成的点心捧两笼上来。有孩子到里面去禀报孙立。孙立听说两位舅老爷到了,吓了一跳。坏了!这两个人要算是祸瘤儿,他们一到,迟早要出事。晓得老婆的脾气不好,又不敢罗嗦,赶快去陪两位舅老爷喝酒。解珍、解宝就在如意馆住下来了。

  没事的时候,顾大嫂就叫孙立把两个兄弟带出去打打拳,消消遣。哪晓得这两个人欢喜抱打不平,看到他们看不惯的人,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孙立拦都拦不住。挨他们打的人,不管带伤和没有带伤,都到孙新的衙门去告状。孙新没得办法,只好亲自出面向人家赔礼,拿出钱来给人家养伤。孙新想想:这样长久下去,把人打伤了嘛,罢了,不过是拿银子的事,万一把人打死了,要抵命,那怎么办?最好叫他们离开登州,免得在这块闯祸。随即备了一份请帖,派人到如意馆去请二解来吃酒。当差的到了如意馆,先禀明大太太。顾大嫂一听:好啊,我家小叔子懂道理,二位舅老爷到了,是应该请下子,这样连我也有面子。就把两个兄弟喊来,叫他们跟当差的去赴宴。

  孙新在书房摆了一席酒,桌角上放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书信。今天还特地把乐和请来做陪客。听说二解到了,把他们迎接到书房,先给他们和乐和介绍下子。解大爷一听:“嗨嗨嗨嗨,原来你就是孙二爷的大舅子!”“这个……那个……”乐和吃了一惊,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世务。我是孙二的舅子,你们哪块不是孙大的舅子嘛。解二爷也开口了,他倒还老实:“嗨嗨,好啊,我们今天是舅子碰到舅子了。”咦喂,这两个人粗得很哩!吃过之后,孙新就对二解说了:“二位哥,你们武艺高强,何不到边关去投军呢?我这里有一封书信,另有二百两银子给你们做盘费,你们到边关去投毛营主,他一定会收留你们的。凭你们的武艺,要不了二三年,一定能获得一官半职。你们如再这样在江湖上漂泊,岂不虚度光阴。你们看怎么样?”解氏弟兄一听:噢,原来你请我们吃酒,不是尽地主之谊,是打发我们滚蛋的呀?是的哎,我们在外头的名声不好,闯的祸也不少,你是怕我们在这块连累你。解珍是个粗人,正想发火,解宝比他稍微细末些哩,望着解珍目中会意,把包裹接过来:“好啊,多谢孙二爷的好意,我们走了。”两个人告辞出来,回到大镇如意馆,把这件事告诉姐姐,总以为姐姐会留他们,不让他们走。哪晓得顾大嫂一听:“好啊,孙二的话不错,你们就好好的去吧。”顾大嫂也怕他们在这块闯祸。二解一听,糟了!想不到姐姐到了山东变掉了,不像在山西处处都帮我们说话,护着我们,现在护她的小叔子了。这一来我们非走不可了。奶奶也叫孩子准备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些换洗衣服。弟兄两个是硬汉子,一个人背一个包裹,说走就走。

  弟兄两个离开了如意馆,出了大镇,到了大路上。解二爷一声招呼:“大哥,你站住。”“怎么着?”“我们往哪里去?”“到边关上啊。”“到边关去?边关那么远,我们何必跑去受那个罪?”“没有办法啊,姐姐又不留我们,我们没有地方去啊。”“我倒有个章程。”“你有什么章程?”“听说孙新当初是因为在此地打退了海贼,就做了官了。我们何不也去打海贼?只要能抓住几个海贼,我们也就能做官了。”“嗨!对!”还是兄弟比我想得有道理,这样子多便当啊。“走,我们直接到海边去抓海贼。”“走!”你看这两个人粗到什么程度了!当初孙新打海贼不是自己去的,是奉命去的哎。他们是自己作主,想到哪块做到哪块,就这么就去了。两个人直奔海边。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座镇市,扁砖直砌到顶,圆顶镇门,上面有三个凹体字:“临海镇”。嗯,大概离海边不远了。进了镇,看见下首有一家“刁二房”客栈,前后两进。有个小二正在店门口招揽客人。因为这个地方离海边近,来往的商人不少。“二位爷家,就在我们小店住宿吧?”“好!”两个人跟随小二到了后进上首房间,把包裹朝床上一放,朝下一坐,先洗脸,喝茶,接着小二拿酒肴给他们吃。“小二,你不要走。”“啊。二位爷家有什么事?”“我们跟你谈谈。”“好的。请问二位尊姓大名?”两个人一听:咦喂,不能告诉他我们叫解珍、解宝,因为这个地方离登州不远,传到姐姐和孙新的耳朵里不大好。再说我们以前做的案子也不少。今儿要改下子姓哩。这两个人粗虽粗,这些地方倒不粗。“我姓顾,叫顾珍,他叫顾宝,我们是同胞兄弟。”“噢,原来是二位顾爷。请问二位到这块来做什么买卖的?”“我们不做买卖。”“那二位一定是路过此地的罗。请问,二位是在此地找人,还是到旁的地方去?”“都不是。我问你,此地离海边不远吧?”“不错,靠近海边。”“有海贼吗?”“过去有过的。”“我们是来抓海贼的!”“哦,是来抓海贼的呀?那一定是官府派你们来的罗?”“不,是我们自己来的。”“是你们自己来的呀?请问,你们带了多少人来的?”“抓海贼要带什么人?就我们两个就行了!”“这个,那个……”小二把他们望望:你们大概是烧糊了!两个人自己跑来抓海贼,手上连家伙都没得。再说,现在我们这个地方太平得很,自从孙大人到任以来,海贼从来没有来过,这两个人恐怕头脑子有毛病哩!随他们去呕,只要他们不少给房饭钱。小二走了。

  第二天,弟兄两个叫小二到街上去多买些好酒好肴来。今儿要去抓海贼哩,要吃足了。“二位爷家,不怕你们笑,我们小店本小利薄,老板没得钱垫。二位爷要吃好些的话,我小人出力代你们上街去买可以,不过要请二位爷先付几文。”“好。”弟兄两个心里有话:你不过要钱哎,我们包裹里头有的是!解珍把包裹解开,拿了二十两:“你先拿去,以后再算帐。”“噢——!”小二一望,乖乖!包裹里头白花花的,一大堆哩!小二就把二十两交到前头柜台上,以后再算帐,多退少补。从今天起,这个小二每天上街去代他们买好酒好肴。解氏兄弟每天到海边去抓海贼,接连三天,连个海贼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三天过后,镇上的一班“落儿”来找他们了。什么叫“落儿”?就是地方上的一些无赖和一些破落户的子弟,整日不做周正事,玩诡骗人家钱财的家伙。他们打听到刁二房客栈里来了这么弟兄两个,包裹里头银子不少。弄钱的机会到了。这班“落儿”到了解氏弟兄的房门口,一个个笑眯眯的,好像跟他们熟得很哩,双手一并:“啊咦喂,啊咦喂,原来是二位贤昆仲驾到,我们实在是不晓得,没有过来拜望,望贤昆仲要多多包涵啊!”解氏弟兄正在这块你望我、我望你翻眼睛。三天下来一无所获,不晓得怎么办是好。望见来了这么一批人,客客气气的来看望他们,心里蛮高兴。“不敢当。诸位请坐。”“有座有座。”小二代他们泡茶。小二心里好笑:这些“落儿”来找他们是不存好心,他们还对这些“落儿”这么客气。“我们听人说啊,你们贤昆仲是来抓海贼的,可有这话?”“不错。”“看样子也看得出来,你们二位的武艺着实高明哪!不过,抓海贼这件事呐,你们贤昆仲大约是初到我们这个地方,不晓得这个地方的规矩。我们今天特地来拜望二位,就是告诉你们,抓海贼是我们敝行的事,你们要先到敝行来投行。”“什么,抓海贼还要投行?”“这你们二位就不懂了。海贼什么时候来,来了在什么地方,要由我们行里派伙计到各处去打听,打听实了,报告我们行里,我们就派人去抓。我们是特为抓海贼才开这爿行的。像你们二位来抓海贼,既不晓得海贼什么时候来,也不晓得来了在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去抓呢?海贼总不见得跑到你们面前来,告诉你们:‘我是海贼。’让你们抓唦?”“不错!”弟兄两个一听,怪不道我们跑了三天,连个海贼影子都没看见的哩,原来要先由他们行里的伙计去打听,打听实了才去抓哩。这样就一抓一个准。“诸位,我们弟兄实在不知道你们有这一爿贵行,要不然我们早就去投行了。”“不要紧哎,现在也不迟哎。”“你们贵行在什么地方?我们过去拜望拜望。”“我们既来拜望你们二位,你们就不必再到行里去了。从今天起,你们贤昆仲就住在客栈里头,我们就多派一些伙计去打听海贼的消息,一有眉目,我们马上就来告诉你们二位,你们就去抓海贼。好不好?”“好!那就多谢诸位了。——小二!今天多买些酒肴来!——诸位不要走了,在此地便饭。”“这个……贤昆仲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小二心里有话:你们上当喽!这些坏鬼,什么倒头行唦,抓海贼还有行哪?全是些鬼话,骗你们的哎!小二不敢得罪这些“落儿”,不罗嗦,上街去买酒肴。这些“落儿”吃饱喝足之后,就对解氏弟兄说了:“有件事想跟贤昆仲商议下子。”“什么事?请讲。”“我们行里的伙计出去打听消息,他们在外头要东奔西走,有时候十来天半月才回来,有时候整月都不能回来,他们在外头要吃,要住,要花钱,二位贤昆仲能不能先拿五十两很子给他们做盘费?”“行啊!”解大爷把包裹打开,拿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们。这些“落儿“又吃又喝又拿钱,告辞走了。

  就在刁二房对过,住了一个老头子,姓金。金老爹为人正直,年高有德,好管闲事。听说这班“落儿”骗了解氏弟兄,心里气啊:人家是外乡人,你们去骗人家,不损德嘛!你小二怕他们,我金老头子不怕!金老爹跑到解氏弟兄房间里来了:“啊,二位贤昆仲请了。”“啊呀,老丈请了。请问老丈尊姓?”“小老敝姓金。”“原来是金老爹。”“不敢不敢。听说二位有一身的好武艺,是来抓海贼的呀?”“着啊。”“现在没得什么海贼来啊,你们怎么抓法?”“不妨啊,我们已经投了抓海贼的行了,他们有伙计专门帮我们打听。”“就是刚才来的那些人吧?”“着啊,他们是开行的。”唉,这两个人粗得很哩,被他们懵得昏天瞎地。“你们贤昆仲大概不是我们本地人吧?”“不错,我们是初到你们贵地。”“好嘛,我听口音听得出来咧。你们好像是山西那边的吧?”“一点不错。”“你们初到此地来,此地有些事情你们不大清楚啊。刚才来的那班人,你们不能搭啊!”“为什么?”“他们说的话全是骗你们的呀,他们全是些骗子啊。”“什么,他们是骗我们的?”“哎。什么抓海贼的行啊?全是些鬼话。自从孙大人到任以来,我们这个地方连海贼的影子都没有来过。他们是骗你们的钱的。你们带的几文,经不起他们骗。旁人怕他们,不敢罗嗦,我金老头子不怕他们,我要把实话告诉你们。我劝你们,不要睬他们,早些离开此地。”金老头子的这一番话,真是拿钱都买不到。哪晓得这两个粗人把他的意思玩反掉了,以为金老头子跟这些开行的有仇,是来说他们坏话的。“嗯——!”解大爷哼了一声,眼睛一翻,“你这个老囚攮的!”“啊!你是个什么角儿啊,开口就骂人?”“骂你,爷还要打你哩!你敢来挑拨是非。爷知道,你是跟他们有仇,到此地来说他们的坏话。爷们不听你的鬼话。你代我滚吧!”“啊!”金老头子气得就差噎住了。我是好心好意,想不到这两个人这么不讲理,好坏不分,还开口骂人,还要打我。不谈了。没救,没救。老头子忍气吞声,走了。

  走到前头,小二一望:“金老爹哎,碰了钉子了吧?”“不谈了,不谈了。”“平时我劝过你多少次,帮助人,积德,也要望望对过是什么人。这两个人头一天来,我一望就晓得不对头,眼睛翻翻的,拳头竖竖的,开口闭口抓海贼,像得了疯痰病,头脑子有毛病哪!”“不谈了,不谈了,算我倒楣。”“我劝你还是家去歇歇吧。慢慢走。”金老头子家去了。

  第二天,这班“落儿”又到了。解氏弟兄一望:“你们来啦?请坐,请坐。可曾有伙计回来报信?”“没有哩。没得这么快哎。这件事不能着急。这些海贼坏哪,说不定十天半月来—次,说不定个把月来一次,他们也怕咧。我们想,最好再多派一些伙计出去,这样子可以早些打听到消息,你们贤昆仲也可以早些抓到海贼。不过呐,谈到多派伙计,我们不得不来跟你们二位商议,我们都不好意思说了,是不是你们二位能再给几个钱?”“行!”弟兄两个大方得很哩,把包裹打开,又拿了五十两给他们。接着叫小二上街买好酒好肴,还请他们吃喝。这些“落儿”把银子一拿,吃饱喝足,走了。

  就这样子,这班“落儿”也不过来了三次,解氏弟兄自己再花花,包裹里头的二百两银子全光了。这些“落儿”有数,包裹里头没得了,他们也不来了。

  弟兄两个一连几天没有看见他们来,觉得奇怪,前些时他们差不多天天来,怎么这几天直接不来啦?让我们来问问小二看。“小二!”“哎,哈哈,二位爷家。”“那些行老板怎么这几天不来啦?”“这个……”你们的银子光了,他们当然不来咧。“你去代我们把他们找得来!”“这个……”“你怎么不讲话?”“爷家,你叫我小人去找,我到哪块去找呢?”“你们不都是这个镇上的吗?他们的行在哪里,家住在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个……”“讲啊!”“那个……”坏了,两个人眼睛翻起来了,拳头勒起来了,再不说就要挨揍了。“爷家,实对你们说,我们镇上从来没有过什么抓海贼的行,也从来没得什么行老板。”“什么,他们不是说,他们是行老板吗?”“啊咦喂,爷家,那是他们自己说的哎,你们怎么能想信呢?老实告诉你们,这些人全是我们镇上的‘落儿’,一天到晚没得周正事做,专门说谎玩,光骗人家的钱财。他们听说你们二位爷家是来抓海贼的,特地来骗你你的。我小人不敢得罪他们,不敢说。话又说回来了,我小人就是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哎。”“唉唏!”两个人听了这一番话,如梦初醒,恨不能马上去找这班人算帐,但是到哪从去找呢?他们还不躲起来嘛。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在这块叹气。

  他们正在这块叹气,对过的金老头子又来了。他看见这几天那些“落儿”没有来,估猜事情要露底了。“贤昆仲啊。”两个人望见是金老爹,不由一阵惭愧。上次人家好心好意来劝我们,我们反而骂他“老囚攮的”,还要打人家。“金老爹,你老请坐。上次我弟兄俩错怪你老了。”“你们晓得上当了吧?不谈了,不谈了。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想积积德,所以上次才来把底给你们。你们呐,也是一时糊涂,好话听不进去。”“我们要找他们算帐!”“我看不必了。这些人不晓得多坏哩,你找不到他们。就是找到他们,又怎么样?你们有功夫的人,弄得不好,手一抬,人命案子撂下来了,还是你们倒楣。我劝你们啊,还是早些离开此地,回你们山西去算了。”“不瞒你老,我们带来的银子,全让他们骗去了,现在分文全无。”“唉!可怜,可怜。莫忙,你们回山西要多少盘缠呢?”“至少要五十两。”“噢,五十两。这样子唦,我来帮你们出个主意:在我们登州境内,离此地十五里路有座山,叫登云山,是通衢要道,前些时突然出现一只猛虎伤人,地方官出了告示,说无论军民人等,只要能把这只老虎打死了,赏纹银五十两,你你们二位有拳棒功夫,你们如果能去把这只老虎打死了,不是就能拿到五十两赏钱,就可以回山西了吗?”“嗨嗨嗨嗨,好啊!抓个把毛团子不算一回事!”乖乖!喊老虎叫“毛团子”,看来这两个人是有本事哩。“这么说,你们二位愿意去了?”“当然愿意去。不过,我们怎么个去法呢?”“这样子唦,还是我来。我有个小婿在登州衙门里当刑房老师,我写封书信给你们带了去,叫他代你们补两个猎户的名字,这样你们就是奉官捕虎的了,官府还要派人帮你们的忙。你们看怎么样?”“好极了。你老想得真周到””你们到登州的路费都没得吧?”“一个钱也没有!”“不谈了,帮你们帮到底。”金老爹在兜子里头掏了一块银子出来,大约有二三两重,“嗯,这块银子给你们带到路上去用吧。这块的房饭钱,我来代你们结算,不够的钱我来代你们补上。”“你老真是太好了。我弟兄将来有了出头之日,一定要报答你老。”“不谈了,我不要你们报答,只要你们少骂我一声‘老囚攮的’就行了。”“你老不要再讲了,那是我们不好,错怪你老了。”金老头子就在店里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他们。“你们就好好走咧。”“好,我们弟兄就告辞了!”弟兄两个把包裹一背,出了临海镇,直奔登州。

  你们到登州,应该先到大镇如意馆去下子,把经过情形告诉姐姐、姐夫,让他们晓得,然后再去见下子孙二爷,让他们也有个数。这两个粗人好玩哩,他们以为有了金老头子的这封书信就行了。他们心里话:好马不吃回头草!再去见他们不难为情吗?他们一脚跑到登州衙门去了。偏偏他们又改了姓,代他们补的猎户名字是顾珍、顾宝。如不改姓,两个人的名字报到孙二爷那块,孙二爷也就晓得是他们了;姓一改,孙二爷做梦都想不到是他们,以为是外人。官府听说这两个人要去打老虎,就派了二十名伙计,发了猎户叉、猎户刀、窝弓、毒箭,随他们一齐去登云山捕虎,限三天捕获。

  解氏弟兄带着二十名伙计,到了登云山,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四处寻找。这次不是找海贼,是找老虎了。一天,两天,一直到第三天,还是没有找到老虎。期限已到,怎么办?解氏弟兄吩咐队计们:今儿夜里不睡觉,再找。大家连夜在山上找,一直找到二更时分,在半山的一条路旁边,有了动静了。“呜——!”忽然来了一阵风,在风尾子上闻到了一股腥臭味。解氏弟兄在山西经常到深山野洼去打猎,有经验,晓得是老虎到了。因为老虎出来之前要虎啸,虎啸的时候先把前爪一悬,后爪一蹬,嘴一张,嘴里的腥臭味就喷出来了。大家准备好窝弓、毒箭、猎户叉、猎户刀,等老虎出来。“哞——呜——”这条老虎从路旁树林子里头“噗!”蹿到大路上,一摇二摆,“踢沓——踢沓——”跛起官步来了。这条老虎放了样了,其大如牯牛,口似血盆,牙似利剑,尾若钢鞭。弟兄两个一望:乖乖!这个毛团子不小哩,在这个地方伤的人一定不少。当然啦,老虎这么大,又肥又壮,吃的人还会少吗?这些伙计吓得不敢动,解氏弟兄不怕,蹿身迎着老虎过来了。老虎虽是畜生,有灵性哩,望见这两人不怕它,迎着它来了,晓得不妙,转过身来,就准备溜了。解大爷把手上的弓一拉,“噔!沙——”对准老虎就是一箭。“啡!”这一箭射中老虎的后胯。这是支毒箭。老虎也晓得疼哩,“哞——!”一声喊,直朝前奔。“追!”弟兄两个就跟在后头追。这些伙计望见老虎中箭了,不怕了,“追!”“追!”“哗……”也跟在后头追。追到山下,前面有一道河。老虎会跳,前爪一悬,后爪一蹬,“得儿——”蹿过去了。解氏弟兄一望:“糟糕了!”俗话说“隔河千里远”,我们又不会游水,这一来让老虎跑掉了。

  天上有星光。定下神来仔细一望:好哩,原来河那边是个庄子,沿河有庄墙,这道河是道护庄河。老虎过去有庄墙挡着,跑不远,等毒箭的毒性发起来就跑不起来了。我们赶快过河去追。解氏弟兄领着伙计一面望着对河的老虎,一面就来找庄桥。哪晓得这时候老虎后胯上的这支毒箭的毒性发作了,老虎疼痛难忍,发威了,“哞——!”两只前爪就拼命来扒庄墙。这面庄墙的年代久了,不大结实了,被老虎这一扒,“哗啦!”倒下来一大块。“得儿——”老虎蹿到庄墙里头去了。这些伙计一望:“糟了!”“糟了!”

  解氏弟兄不晓得,这些伙计晓得,这座庄子叫毛家庄。庄墙里头的这一家住的是毛太公,是庄上最有钱、有势的大户,平时无恶不作,无所不为,没得哪一个不怕他,因为他有个儿子在登州州衙门里当刑房老师,叫毛尚义,是知州大人面前的红人。老虎扒倒了他的庄墙,这个不谈了,万一再伤了他家的人,那就糟了!“来啊,我们快些过去啊!”“快!”伙计们在前头跑,沿着河边来找庄桥。找到底桥,过庄桥,到了毛太公家门口,手一抬:嘭!嘭嘭!”里头有值夜的庄丁问:“哪一个啊?”“是我们呕,请你把门开下子啊。”“你们是什么人啊?”“我们是奉官捕虎的。告诉你,我们刚才在登云山捕虎,那只老虎已经中了我们的一支毒箭,溜到山下跳过了河,把你家后头的墙扒倒了,跑到你家里头来了。请你赶快把门开下子,不是旁的,万一伤了人不得了。”“啊咦喂,糟了!不过,还要请你们等下子哩。”“做啥?”“我想开门哩,开不下来哎,大门下子锁了。每天天黑,我家老太公都是自己下锁,钥匙在他身上。我们要去把老太公喊醒了,把事情告诉他,跟他把钥匙拿过来,门才开得下来咧。”“不谈了,请你快点去吧。”“晓得,晓得。”

  毛太公已经睡过一觉了。这一刻起来了,正在厅上忙算帐哩。算什么帐?全是些催租、逼债、收大头利的帐。损德哩,他一天到晚忙算帐,算得许多人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正在算着,庄丁上来了:“禀报太公。”“怎样?”“门外来了一些奉官捕虎的人,说是登云山的那条老虎已经中了他们的毒箭,跑到山下把我们家后花园那边的墙扒倒了,跑到里头来了。他们要进来捉那条老虎。”“噢,噢。”老头子噢了两声,头脑子一转,心计来了:这真是:无事家中坐,钱从天上来。既然老虎中了毒箭了,肯定活不长了。它跑到我家里来了,这个打虎的功劳不是送给我的吗?这五十两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啊咦喂,我的老运好哩。“来啊,先不要忙开门,你代我快些去把家里的伙计们全喊起来!”“啊。”“叫他们全到这块来。”“啊,就是了。”这个庄丁随即去喊伙计。

  喊啊喊的,喊到厨房里头了。这个厨子睡得死哩,“哈——呼——”连喊几声都没有喊得醒。难怪哎,他睡得迟,起得早,这时候睡得正香。这个庄丁手一伸,就在他大腿上一把扭。“啊唷喂!小伙啊,你扭我做啥?”“扭你,你睡得像死猪一个样子,喊了几声都喊不醒,我不扭你嘛。”“什么事啊?”“老太公喊你有事,快起来到厅上去!”“我不懂啊,白天把我磨够了,夜里还不让人安稳,喊我起来做什么事?”“不是厨房里头的事哎,是旁的事,你快去唦!”“晓得了,晓得了。等我把衣裳穿起来唦。”

  大家爬起来,一齐跑到厅口,朝下一站。“太公。”“太公。”“太公”“唔,罢了。你们都来啦?”“都来了。”“好。你们代我把门闩、木柴、叉耙、扫帚拿着,跟我到后花园去。”“拿这些东西到后花园去做啥?”“告诉你们,登云山的那条老虎已经中了毒箭,把我家后花园的墙扒倒了,跑到后花园里来了。你们跟我到后花园去打老虎。”“啊咦喂!这就能玩了吗?我们这些人只会种种田,挑挑水,烧茶煮饭,做做杂事,从来没有打过老虎,万一老虎‘哇呜’一口把我们吃掉了,怎么好呢?”“你们这些人太没得见识!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老虎已经中了毒箭了,毒性发作起来,它倒不能动了,说不定这一刻倒死了,你们怕什么?只要稍微防着些就行了。”“好唦,好唦。”伙计们虽怕,但是没得办法,只好各人拿着家伙跟毛太公奔后花园。有个小伙一时找不到家伙,把茅厕上的粪勺子都扛得来了。

  到了后花园,一个个轻手轻脚,眼睛睁多大的朝四处望。前面有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堆得玲珑剔透。假山那边就是蝴蝶厅。有个伙计凝神一望:“啊唷喂!”“喊什么事?”“老虎坐在蝴蝶厅口哩!”大家听说老虎坐在蝴蝶厅口,一吓,“拱!”“拱!”“拱!”“拱!”……一连跌倒了十六个!毛太公一望:“你们不要慌,让我来望望看。”他刁哩,先走到假山前面,套着假山石洞子望。果然不错,老虎是坐在厅口哩。老虎的两只前爪撑着,两只后爪环在地上,头昂着,舌头伸多长的,样子是怕人哩。毛太公有些学问哩,望了一刻儿工夫,见老虎没有动,估猜老虎已经死了。“你们不要怕,老虎已经死了。”“哎,太公啊,你不要拿我们开心啊。你说老虎已经死了,它怎么坐在那块的呀?”“你们真是太没得见识了!这叫,‘虎死不落架’。你们不相信,先拿个石子砸砸它看。”“好唦。”有几个胆大些的伙计,在地上拿了个小石头,往老虎身上砸。唔,果然不错,你再怎么砸,老虎坐在那块动都不动。不过,大家还是有些怕,就连毛太公自己也有些怕。怕什么?怕老虎没有死透,跑到它面前去,说不定来个“哇呜”一口,就下了虎肚了。“你们快去唦。我跟在你们后头。”这些伙计心里有话:你个老囚攮的!你躲在后头,叫我们在前头去送死。没得办法哎,只好去哎。伙计们抖抖颤颤跑到老虎旁边,冒里冒失用棍子一捣,“轰!”老虎倒下来了,倒在地上动都不动。“唔。太公哎,老虎是真死喽!”这个老东西听说老虎真死了,才敢跑到面前来。“你们代我把老虎拖到柴火房里头去,拿枝柴把它盖起来,要盖严了。”“我们不懂啊,太公啊,把死老虎藏起来做啥?”“你们照我的话办,我自有道理。”“啊。”不晓得这个老东西玩什么玩艺。大家螃蟹过河——七手八脚,忙得汗滴滴的,把死老虎拖到柴房里头去,用枝柴把它盖好。

  等把死老虎盖好了,毛太公才带着伙计到大门口,把钥匙掏出来,把锁一开,把大闩一下,“咋嘎——”把大门一开。外头的伙计个个都认得他,赶紧请教:“太公。”“太公。”……“你们到此地来则甚?”“我们是奉官差遣,到登云山来捕虎的。刚才我们找到老虎了,老虎还中了我们一支毒箭,跑到山下来,蹿到你家后院里去了,大概还把你老人家后面的墙扒倒了。我们怕老虎伤了你家的人,所以特来打你老人家一个招呼,我们要进去捉老虎。”“噢,噢。这么说,你们赶快进去找啊,快去捉啊。”“那就多谢你老人家了。——走!”“快!”

  伙计们跟解氏弟兄进去,先奔后花园。角壁角落都找遍了,找不到老虎。再到旁的地方找,还是我不到。“咦,奇怪啦,老虎到哪块去啦?”“就这话唦,明明跑到他家后花园里头来的,怎么连影子都看不见啦?”“我看这个老东西不是个好人,说不定老虎死了,被他藏起来了。”“唔,这话有道理。”“我们去问问看,跟他说说好话。”“好。走。”

  大家来到厅上。“太公。”“太公。”“唔。你们可曾找到老虎的呀?”“这个,没有找到哎。太公哎,老虎是跑进你家后花园了,我们看见的。”“既然老虎在后花园,你们因何没有找到呢?”“啊咦喂,太公哎,你老人家不要跟我们开玩笑了,一定是你老人家藏起来了。太公哎,你老人家跟我们开玩笑不要紧,这就带挈我们为难了。我们是奉官命来捕虎的,期限只有三天,今儿是最后一天,如捉不到老虎,老爷要办罪。请你老人家成全成全我们吧。”才说到这个地方,老头子把脸一板:“住口!狗才!你胡说些什么?深更半夜,你们手拿家伙闯到我家里来,哪里是什么捉老虎,分明是不怀好意。你们如再琐碎,休怪我把你们送官重办。还不代我快滚!”他这句话一说,伙计们不敢再开口了。解氏弟兄听到这话,气打小肚子底小往上拱,准备蹿上去就打。伙计们一望,赶紧一把把他们拽住,转身就往门外拖,一直拖过了庄桥才松手。“你们二位要忍住些哪,不能动手啊。你们不晓得,这个老东西后头有人哪!”“有谁啊?”“告诉你们唦,他的个儿子是老爷面前的特等大红人,老爷对他言听计从。你们如果跟他动手,这个老东西会耍无赖哪,你只要手一伸,还没有打到他哩,他就睡下来了,就讹你了。碰都不能碰。他刚才说我们半夜三更拿着家伙闯到他家来,言下之意是说我们到他家来抢劫的,他如告到老爷面前去,我们就不得了啦!还是忍住些吧。”“这条老虎难道就这么算啦?”“老虎嘛,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了三天,连夜才找到这条老虎的。现在老虎肯定是被这个老东西藏起来了,我们又不好再找。不过我们晓得他的玩艺,他是想等我们走后,明儿叫人把老虎抬到城里去,领五十两银子。我们呐,不如来个将计就计,他们进城一定进西门,我们先到西门城门口去等他们,到时候把老虎抢过来。老虎到了我们手里,就是我们狠了,我们有证据,他对我们也没得办法。”解氏弟兄点点头:这个主意倒不丑。“好,到西门城门口去等他们。”“走!”“走!”大家奔西门。

  毛太公把他们吓走了之后,把大门复行关闩下锁。“来啊!”“太公。”“你们到柴房去代我把老虎拖出来!”“噢。”糟了,今儿一夜不要想睡觉了,拖老虎拖了玩了。伙计们又把老虎拖出来。老头子叫他们找一块门板来,把死老虎抬了朝门板上一放。“来啊,你们把门闩、木柴、叉耙、扫帚拿得来,代我在老虎身上狠狠的打,重重的打!”坏了,老东西今儿发神经病,没事找事做,拿我们开穷心。“太公啊,老虎倒已经死了,还打它做啥?”“这个你们不懂,这叫‘做伤’。你们把老虎打过之后,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代我把老虎抬到城里去,告诉大先生,叫他禀报老爷,就说老虎是我们庄上人捉到的,并且把它打死了。你们把五十两行赏纹银领回来,交给我。“啊咦喂,怪不道叫我们打死老虎做伤的哩,原来他是要冒功领五十两银子。伙计们照他的话把死虎一阵打,然后拿绳子把老虎朝门板上一捆,再拿绳子把门板一系,大竹杠子一穿。两个人抬不动,四个人抬不走,八个人抬也吃力,不如再来八个,八抬八绰。这条老虎死后的福气还不小哩,人家死了人也没得这么些人抬棺材。“太公啊,我们把老虎抬进城,把银子领家来,你老人家也要赏几文给我们咧。”“这个你们放心。不过我有件事要关照你们,今儿夜里的事,不许你们告诉任何人.假如你们哪个说出去,我就对他不客气!你们把事情办好了之后回来,我赏你们二十文一个。”“太公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这话算数哪,不要到时候你又赖了。”“啊!放肆!”“好,不谈了,不谈了。——老爹哎,其实我是拿他开开心的,他向来是一毛不拔,说给我们二十文一个,等如是放屁。”“我们强如他死掉了,代他抬棺材!”“对对对,我们就当做代他抬棺材。”“走!”“走!”他们才村走,毛太公忽然一声喊:“站住!”“老太公啊,又是什么事?”“你们进城准备进哪一门?”“当然进西门哎,西门近哎。”“你们不能进西门,进西门你们非吃苦不可!”“什么道理啊?”“你们想想看,刚才来找老虎的那些人,虽然被我一个‘金钟罩’把他们吓了跑掉了,他们晓得老虎在我家里,他们就甘心了吗?这时候他们不是躲在路边的林子里头了,就兄在西门城门口等着你们哩,你们如果走西门,他们一定要上来抢老虎,抢起来非动手不可,动起手来你们就打得过他们吗?可是非吃苦不可啊?你们代我进东门,包管没事。”“哎,不错。——老爹哎,这个老东西为了钱,把心血都耗干了。”“他一天到晚想的全是钱。”“这一来我们要多跑路了,绕到东门要多跑好几里哩。”“跑就跑咧,刚才不是说的嘛,强如抬棺材的。”“对对对。”“哎嗬!”“哎嗬!”“哎嗬!”“哎嗬!”毛太公把大门一开,伙计们抬着老虎出了庄门,绕路进东门,找到毛尚义,由毛尚义禀明老爷,请老爷升堂发落。

  解氏弟兄跟伙计们在西门口等。等啊等的,太阳已经升到丈把高了,解氏弟兄等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啊?”“坏了,恐怕我们上当了。这个老东西的坏点子多哩,他大概估猜到我们要在西门口等他们,他们走旁的门进城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层,在这块呆等,白等了。”“那怎么办?”“我们最好进城到衙门口去望下子,看他们来没有来。”“好!”大家随即进西门。到了衙门口一望,乖乖,衙门口热闹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全是些老百姓,来看老虎的。古时候不同于我们现在,现在我们要看老虎,便当得很哩,到动物园去就看到了,想看就看,从前的人不容易看到,所以都跑来看了。

  这时候只听见衙门里头:“咚!”“当!”“噢呵——!”知州大人升堂了。解氏弟兄性子躁,也不跟这些伙计商量下子,两个人急匆匆进了头门,一直跑到大堂上。“大人,猎户顾珍、顾宝见大人请安!”老爷一望:“你们这两个狗头!本官限你们三天捕获老虎,你们捕获的老虎在哪里?”“门外不是老虎吗?这老虎就是我们捕的。”“胡说!”“大人容禀。昨天夜里二更天,我们在登云山找到了老虎,老虎中了我们的一支毒箭,跑到山下,逃进了毛家庄,后来我们到毛家庄去寻找,老虎被他家藏起来了,没有找到。这条老虎确实是我们捕的。”“噢。”知州掉过脸来望望毛尚义,“毛尚义,你听见没有?”言下之意:你说的话跟他们说的不同嘛。毛尚义晓得事情要揭毯子了。好在他是老爷面前的红人,又是刑房老师,他这张嘴也会说。“大人明鉴,这两个人是一派胡言,他们是限期已到,捕不到老虎,惟恐大人问罪,故而才来冒功。这条老虎确实是我们毛家庄的人用门闩、木柴等物打死的。大人如不信,不妨当场验伤。”“好。——来啊,验伤。”“是!”仵作子随即过来了。仵作子就是从前官府里头专门验尸的人,跟我们现在的法医差不多。毛尚义是衙门里的刑房老师,仵作子平时跟他的关系密切,常有往来,这时候还能不关顾他吗?仵作子在下堂验伤的时候,望望毛尚义,毛尚义也望望他,互相会了个意。

  仵作子到了外面,叫人把老虎翻过来,掉过去,装模作样一阵验。旁的伤都验,就是箭伤不验。回到大堂上:“回大人,小人验过了,老虎确系门闩、木柴等物打死的,并非是什么毒箭致死的。”“噢。退了。”“是。”“你们这两个狗头!你们捕不到老虎,还胆敢来冒功领赏,欺骗本官。——来啊,将这两个狗头重责!”“是!”解氏弟兄急坏了:“大人!这条老虎明明是中了我们的毒箭死的,大人……”“不要罗嗦呕,代我下来!”当差的不容他们分辩,把两个人拖下来,不多,每人打了四十大板。打过之后,用铐子把他们一铐,让他们站在堂口,等老爷示下。论四十大板,弟兄两个功夫好,倒不在乎,不过破点个皮,心里气啊!

  知州掉过脸来望着毛尚义:“毛尚义。”“大人。”“贵庄打死老虎,为地方除害有功,本官这里赏你一对金花,一匹大红,五十两纹银。”“多谢大人。”毛尚义接过金花、大红和五十两纹银。你拿到钱,就好好走咧。他不,他要摆下子哩。他捧着金花、大红、五十两纹银,特为走到解氏弟兄面前,望了他们一眼,还特为把颗斗㤘了两㤘,心里的话:你们才晓得我毛尚义的厉害哩!

  解氏弟兄本来就有一肚子的气,正要发作,再看到他这副样子,特别是这颗头这么一㤘,实在忍不住了。解大爷跨前两步,手上虽有铐子戴着,不要紧,大不了两只手一起伸出去,右手一掌,对着毛尚义的面庞:“你个囚攮的!着——!”“啡!”这一掌把毛尚义的鼻子打了塌掉了,嘴打了豁掉了,门牙全打了掉掉了,鲜血直淌。毛尚义想喊都没有喊得出口,“拱!”一个跟头朝后一仰,跌倒在地。手一松,金花、大红、五十两银子全掉下地了。解大爷还不解恨,左腿直立,右足一悬,认定毛尚义的左腿,“嗨——!”一脚踩。这一脚踩下去,毛尚义左腿的骨头断了,动都不能动。解二爷更厉害,接着蹿身上来,两只手把毛尚义的右腿一把抓:“你个囚攮的!代我下——来!”“喀——!”没得命了,把毛尚义从裆下这个地方一撕,撕了个三岔豁子,连肚子都撕破了,心肝五脏都出来了,鲜血直淋。毛尚义眼一翻,嘴一歪,“呃——”没气了。

  老爷在上面脸都吓白了,两旁当差的吓了僵住了。老爷抖抖地:“唔,抓……抓……抓了!”当差的没得办法,只好上来抓。好在解氏弟兄这时候已经把口气出掉了,跟这些当差的又无仇无冤,没有跟他们为难,让他们抓。否则,哼哼,他们虽然手上有铐子,凭这些当差的不要想抓住他们,说不定连老爷的这条命都靠不住。抓住解氏弟兄之后,老爷吩咐:钉镣收监。随即退堂。像这种人命案子的案犯,用不着说,收进“章”字号监牢。什么叫“章”字号?过去监牢分十大号,也就是分十大部分,是按“雷霆施号令,星斗唤文章”十个字分的。前五个字的监牢称外五号,押的犯人都没得什么大罪,至多三五年,有的几个月就放了。后五个字的监牢称内五号,押的都是案情重大的犯人,其中“章”字号的犯人罪最重,一般都是些要杀头的罪犯。

  堂上的善后不少哩。死老虎是老爷的外快,随后把虎皮剥下来,晒干了,绷在大堂暖阁上,做展览品。虎肉、虎骨,还有虎须,给在本城的三亲四友送一点。毛尚义的尸首呐,收尸到不烦神,现成的五十两银子,拿去买老衣,到棺材店去买棺材。金花、大红是跑腿的人的外快。把尸首装进棺材之后,哪个来抬到毛家庄去呢?巧哩,抬老虎的八抬八绰的十六个人在这块哩,还是他们八抬八绰把棺材抬回去。上了他们的话了,真的抬棺材了。棺材到了庄上,重柩不能入宅,不能走大门进啊!不要紧,后花园倒下来的那爿墙还没有砌哩,就把棺材走这个地方抬进去,朝花厅上一搁。毛太公哭得死去活来。这些我就草草交代。

  解氏弟兄进了“章”字号大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唉唏!”在这块叹气,晓得这个祸闯大了。正在叹着气,忽然在“章”字号牢门外有个人闪了下子。哪一个?铁叫子乐和。他是代一个朋友来探监的,顺便到“章”字号来望望他们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在大堂上活撕毛尚义,消息传遍了全城,老百姓议论纷纷,说顾珍、顾宝是两个野人,力大无比,如何如何厉害。乐和好奇心重。想来望望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走到“章”字号牢门口,朝里头一望,“呃咳!”吓了一跳,哪时百什么顾珍、顾宝,原来是解氏弟兄。乐和一吓,掉脸就跑。

  他才跑,解氏弟兄的眼尖哩,望见外面是乐和张了下子,一声喊:“乐先生!”乐和晓得被他们看见了,只好回头。“唔,请你们不要喊,喉咙放低些。”为什么这么怕?读书人胆小,这么大的喉咙,万一来个“惊牢”,他有责任,承受不起。再则,你们这么喊我,被旁人听见了,以为我跟你们有来往,传到老爷耳朵里,追问下来,一时说不清楚,容易受牵连。“你们二位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所为何事?””不谈了,倒楣呃!我们是冤枉!”“你们先不要喊冤枉,先谈正经事。”“别的不谈了。请你到大镇去报个信给我家姐姐。你如不去报,我们死了做鬼也要来卡你!”“这个,那个……”乐和一听:没得命了,我如不去报个信,他们死后做鬼还来卡我哩。狠哪,他们在世这么狠,死后还这么狠,一定是两个恶鬼。乐和吓得汗毛竖竖的,“贤昆仲放心,我一定给你们把信带到。”“告诉你,你还要快点去,不能耽误,你如去晚了,我们就要掉脑袋了!”“噢,噢,我,我……就去,就去。”乐和随即转身就走。乐和这时候应该先去会下子孙二爷,把情形告诉他,跟他商量下子,看怎么办好,是不是要马上去告诉他姐姐。孙二爷还不晓得顾珍、顾宝就是解珍、解宝咧。乐和被解氏弟兄几句话吓昏了,出了牢门,“的笃的驾的笃的笃……”一脚就奔大镇了。

六、弃官劫狱

乐和一口气跑到大镇,到了如意馆门口。顾大嫂一望,是孙二的舅老爷来了,赶紧招呼:“啊呀!原来是舅老爷来了。来来来,这些点心你一定喜欢吃。——孩子啊,快把舅老爷带到后面去,好好侍候,叫他多吃几个点心。”他来没得旁的事,一定是来尝尝我们家做的点心的。家里人嘛,当然要好好招待。“是!”孩子啊,不卖了,家里来了亲戚了,赶快关门啊!”“是!——点心不卖了,关门了!”她这个开店就跟闹了玩差不多,家里一有人来就关门。这些买点心的人就怕他家里来人,一来人就买不到了。“莫忙啊,怎么又不卖的呀?”“家里来了亲戚了。”“又来了亲戚啦?什么亲戚?”“舅老爷。”“又是舅老爷啊?啊咦喂,大大人、大太太家的舅老爷多哩,上一次来的是舅老爷,今儿来的又是舅老爷。——走啊,明儿再来啊。”“走啊。”来买点心的人都散掉了。

  奶奶从柜台后头出来,邀请乐和到后面入座。孩子泡茶,把点心端上来。乐和双手齐摇:“莫忙,莫忙。”“嗳,你这么远跑来。一定要尝尝啊。”“告诉你,我今天来,不是来尝点心的呀,我是有件要紧的事,特地赶来告诉兄嫂的。”“什么要紧的事?”“刚才我受朋友之托,到牢房去探监,经过‘章’字号牢房……如此如比。”乐和就把解氏弟兄在堂上活撕毛尚义,闯下了杀身之祸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顾大嫂听着听着脸上气色变了,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来了,听着听着两只眼球也突出来了。“舅老爷,此话当真吗?”“这是我亲目所见,亲耳所闻,又在牢里见过他们弟兄俩,还能假吗?现在公事已经呈上去了,等龙廷剑一到,就要就地正法了。”“啊——呀——!”顾大嫂不由目中流泪。嫡亲的两个兄弟,马上要没命了,怎么能不伤心呢?“舅老爷,这一来怎么得了啊?——孩子啊!你们听见没有,这一来怎么得了啊?”“奶奶,我们听见了。请奶奶赶快想个办法。”“你们快去把孙大爷叫回来!”“是!”

  孙大爷没事,正在外头教人家打拳。听说奶奶喊他,赶紧跟着孩子回来了。到了后面,先和乐和见礼。望望奶奶,莫名其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这块哭。伙计啊,这倒不容易哩,我跟她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不晓得为什么事哭啊?“哎,你哭干什么?你有什么事,好好讲啊。”“嗨唏唏,我是讲不出来——。哎,舅老爷,还是你来代我讲一讲吧。”乐和心里有话:噫,直接由我一个人包说了。乐和又呱哩呱啦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不好了!”孙大爷听了也大吃一惊。心里有话:我就晓得这两个人是祸瘤儿,到了这块迟早要闯祸。你看,这个祸闯多大!难怪奶奶急得哭啊。“祸已经闯下来了,你说怎么办?”“孙大,我看没有别的办法,赶快把孩子们叫齐了,到城里去翻监劫狱!”“不行啊。你先不要急,心急吃不得热粥嘛。”孙大爷言下之意:我们去翻监劫狱事小,那一来不连累了兄弟孙新了吗?“那你说怎么办?”“我看哪,还是先把兄弟叫来商量商量。”“嗯。”奶奶一听,这话倒不错。“孩子啊。”“奶奶。”“快到城里去把孙二叫来!”“是——!”

  孩子随即进城到总镇衙门去见孙二爷,说:“奶奶请你去下子。”孙二爷听说嫂嫂叫他去,不敢耽搁,立刻到外面上马,快马加鞭,赶奔大镇。到了如意馆门口下马,马和红毛藤鞭杆有孩子接过去。孙二爷到了后面一望:奇怪,舅老爷乐和怎么在这个地方的?我家这位舅老爷平时从不轻易出门啊,今儿居然跑五里路到这个地方来,其中定有缘故。“贤弟,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啊?”“这个……”哪晓得乐和这时候看见孙二爷到了,二火药吃下去——明白过来了:啊呀,我怎么不先去会下子孙二爷,怎么先跑到这个地方来告诉他们的?我如先去会下子孙二爷,说不定他能想个办法把解氏弟兄救出来,就可以把这件事瞒着他的兄嫂了。现在我话已说出口,想收回头也收不回头了。唉!这一刻这位舅老爷后悔迟了。

  大家见礼入座。“嫂嫂,你老呼唤小弟前来有何吩咐?”奶奶望见孙二到了,不由一阵伤心,“啊呀,孙——二——啊!”孙二爷吓了一大跳。从来没有看见嫂子这么伤心过,出了什么大事啦?“嫂嫂,你老不要哭,到底是什么事?”“孙二啊,我现在心里太乱了,你叫我讲,我也讲不清楚了,还是请舅老爷代讲吧。”乐和心里有话:反正是包给我一个人说了。乐和又呱哩呱啦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孙二爷听完了之后,心里有数了,一定是乐和跑来报的信。他望望这位舅老爷:“嘿嘿!”一声冷笑,“你这个信报得好啊!”这话是反话,是辱绝他的。哎,说起来你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这一点你不晓得嘛,你应该先把这件事告诉我,你怎么先跑到这里来告诉他们呢?我家哥哥还不要紧,我家这位嫂子的性子如同硫磺,只要一点就着了,闹起来不得罢休啊!现在当着兄嫂的面又不好责备他,只好望着他冷笑笑。乐和只好把头朝下一低。“孙二啊,你看怎么办呢?要想个办法救救他们啊——!”“嫂嫂,你老先不要急,保重身体要紧。”“不行啊!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不知道吗?这个毛尚义是个什么人啊?啊?他死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呀?啊?在我们山西道上,死一两条人命算什么?根本不在话下。怎么在你们山东打死一个人,还要偿命啊?啊?”“嗯……”孙二心里好笑:跟人没得办法讲理。你这话说出来要把人笑掉牙哩!“嫂嫂,那些地方和这里不同啊,那是山大王的地方,这里是有王法的所在,不能乱来的。”“唉!早知道这儿是个有什么王法的地方,我就不到这儿来了!这一来怎么办呢?你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两个嫡亲兄弟,是我们家的后代要啊,你要想个办法,救他们两个出来。”孙二爷心里有话:我哪块不晓得要救他们吗?救他们要救得出来呢?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正凶,一个是帮凶,一个是把毛尚义打倒在地踩断腿的,一个是上去把毛尚义活撕掉的,这样的人不杀,旁人怎么能服呢?此地的百姓都说我为官清正,我如救这两个人,还算什么清正呢?而且对上面也没法交代啊。再想想:如果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救,眼睁睁望着他们被杀,实在有些不忍心,而且也对不起嫂嫂。“嫂嫂,因为这一案情太大了,要把他们两个一起救出来,不好办哪。在小弟看来。两个当中只能救一个。”“好啊。你讲讲看,两个当中救一个,你看救哪一个呢?”“这个,他们有一个是正凶,一个是帮凶,小弟只有在帮凶身上做文章,把他救出来。至于到底救哪一个,这就要看你老到底要留哪一个了。”“且慢。孙二啊,让我来想一想。……两个当中只能救一个,我看老大的武艺比老二好。”“那好啊,照这么说,就救老大。”“且慢。这个老二啊,比老人聪明。”“行啊,那就救老二。”“且慢。……老大的武艺好,应该救老大……不过,老二比老大聪明,又应该救老二……老大武艺好,老二聪明……”坏了,不晓得救哪个是好了。“嫂嫂,你老到底要救哪一个?”“孙二啊,实对你讲吧,我想过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都要救,一个都不能杀!”“唉唏!”孙二爷急坏了。你说了半天,等于全是说的废话。你叫我两个一起救,我怎么救法呢?孙二爷为难了。孙大爷晓得兄弟为难了,也不好多话。乐和坐在旁边,心里恨死了:都怪我不好!我怎么就被他们弟兄两个吓住了,怕他们死后变鬼来卡我,就听他们的话跑到这块来报信了。我如不到这块来,不是就没得这些事了吗?

  大家正僵在这块,这时候店门外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同胞手足,都是身高八尺开外,面若淡金,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微须,大耳厚垂。身穿武士装束,肩头上背着包裹,手里拎着哨棒。老大叫邹渊,外号“出林龙”,老二叫邹润,外号“独角龙”。弟兄两个的长相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不同:老大的脑门上有个凹塘,老二的脑门上有个肉瘤。如果两个人面对面、头靠头站在这个地方,有趣哩,老二的肉瘤正好对着老大的凹塘,大小一点不讹错。所以日后他们上了梁山,梁山上有十俊八奇,有他们弟兄在内。他们弟兄俩是跟孙氏弟兄结拜过的,亲如同胞手足。孙大爷夫妇离开狮子山麒麟寨到登州来的时候,怕走后山寨空虚,特地请他们弟兄来镇守山寨。哪晓得后来官府派了大队官兵来围剿,攻进了山寨,儿郎死的死,跑的跑,他们弟兄逃下山,到山东来报信给孙大爷夫妇。到了登州孙二爷的衙门一问,才晓得兄嫂在大镇开如意馆,两个人就接着跑到大镇来了。

  到了如意馆门口,敲开店门。孩子们一望:“啊呀!原来是二位爷驾到。”“你们家孙大爷、大奶奶在什么地方?”“在后面哩。孙二爷正巧也在这里。”孩子们高高兴兴接过他们的包裹、哨棒,带领他们直奔后面。邹渊、邹润到了后面一望,孙大爷夫妇、孙二爷都在这块哩,还有个读书人,认不得,没有见过。两个人双手一并:“嗨嗨嗨嗨,哥、嫂、孙二爷!”顾大嫂一望:“啊呀!邹家二位叔叔来了。来来来,坐下来。”接着给他们跟乐和介绍。邹氏弟兄才晓得,原来这个读书人是孙二爷的舅老爷,叫铁叫子乐和。“你们弟兄不蹲在山上,怎么到此地来的?”邹氏弟兄把官兵征山,丢失山寨的经过告诉大家。奶奶一听:“啊呀!坏了,坏了,坏了!山寨又丢了,我们要回去也回不去啦!呕……”邹氏弟兄再望望顾大嫂:“嫂嫂,你老怎么哭起来啦?”奇怪啊,我家这个嫂子比男子汉还要硬铮,从来不哭的呀,怎么今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起来的?“二位叔叔不知道,现在天大的大祸闯下来了!”“什么天大的大祸?”“唉!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讲也讲不清楚,还是请舅老爷代我讲吧。”乐和一听:你怎么忍心的呀,一而再,再而三地全叫我一个人说?我嘴里像麻布一个样子,唾沫都说干了!乐和又呱哩呱啦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倒也罢了,他说了几遍了,越说越熟,像背书差不多。邹氏弟兄一听,把眼睛一翻:“糟糕了!这个事情闹大了!嫂嫂,我们赶快进城去翻监劫狱!”孙二爷在旁边一听:没得命了!我原指望他们两个人来,能讲理些,帮帮我的忙。哪晓得这两个人,不但没有帮我的忙,反而火上浇油,要翻监劫狱。这一来怎么办呢?要阻拦唦,一个嫂子我已经拦不住了,何况再有他们邹氏弟兄帮地说话。再说,我如硬行阻拦,也对不起嫂子。如果不是嫂子把我从小抚养成人,教传我的武艺,我怎么会有今日,在登州掌二品总镇的大印?如不阻拦,让他们去翻监劫狱,把解氏弟兄救了走,那一来我不得了,不但官做不成,上司还要拿我问罪。怎么办呢?要么我就跟他们一起翻监劫狱,不做这个官了,跟他们一起走。但是,走又走到哪块去呢?现在狮子山麒麟寨又丢掉了,没得我们安身的地方了。孙二爷心里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咦!忽然想起件事来了,前些时曾经收到祝家庄栾廷玉的一封信,要我们派兵去帮他们打梁山的人,我至今还没有答复他,因为我不想去打梁山人,梁山人是替天行道,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我们家也是大王出身,为什么要去打梁山呢?现在我们何不先救出解氏弟兄,而后一起去投奔梁山呢?我就拿栾廷玉这封书信作为进见之礼,寨主、军师还不是把我们几个人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嘛。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有了安身之地了?对,就这么办!

  孙二爷章程想定:“嫂嫂。”“孙二啊,你说究竟怎么办啊?”“嫂嫂放心,不要哭了,我们一起来救出解家二位哥。”“好啊!”奶奶听了这话,揩揩眼泪不哭了。孙大爷在旁边一听:“贤弟,你这话是讲我们一起去翻监劫狱?但是把他们救出来以后,我们到哪里去呢?”孙二爷一笑:“大哥,这个你老放心,我们不但有地方去,而且这个地方要比狮子山麒麟寨高得多,也比我这个登州的二品总镇官高得多。”“哦?”居然我家兄弟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哩。奇怪啊,我跟他是嫡亲的弟兄,他有这么个好地方,我怎么到今儿不晓得的?“贤弟,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大哥,这个地方小弟此刻还不能告诉你。现在我们还是先谈翻监劫狱的事吧。”“好!”孙大爷点点头。你不要说我家兄弟比我年轻,他办事比我有分寸,言不乱发,不像我们一肚子的稻草,不问能说不能说,嘴一张,竹筒倒豆子,呱哩呱啦全倒出来了。孙二爷掉过脸来望望乐和:“贤弟。”“哥哥。”“我们翻监劫狱之后,我是不能再留在此地了,要带令姐一起离开登州。”“那是当然。”“到时候你怎么办呢?是随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此地?不过,我也替你设想了一下,你如留在此地,日后官府查办这个案子,抓不到我们,一定要牵连到你。我看你为了免受牵连,还是跟我们一起走为好。”“这个……好啊,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啊。”乐和恨死了:哪晓得我跑到这块来多了下子嘴,祸事就玩到我身上来了。“好,既然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你就赶快回去收拾,然后到大镇来,明天一早和令姐一起到镇外大路边的松林内和我们会合。”“好的。”乐和随即回去,把家里的佣人打发走了,收拾些衣服和好带的值钱的东西,带着家小到大镇来,就在如意馆住一夜。

  乐和走后,孙二爷一斟酌,望着孙大爷和顾大嫂:“哥嫂,小弟也要告辞回去料理一下,叫家小先到此地来。另外,小弟回城之后,命人通知牢里,就说明天大大人、大太太要烧十庙香火,顺便到牢里看看在押的犯人,祭奠死去的人,这样你们明天进牢就便当了。你们明天救出解家兄弟之后,一起到大镇来,带着小弟和乐和的家小,到镇外的路边松林和小弟会合,我在松林内等候你们。如有追兵,让小弟来独挡追兵。”“好!”孙大爷和奶奶点点头,“那你就快回去料理吧。”

  孙二爷随即到外面上马回城,回到衙门,先到上房里把事情经过告诉夫人。乐氏夫人深明大义,当然愿意跟丈夫一起走。于是夫人悄悄地告诉一个心腹的丫头,准备带她一起走。两个人收拾些珍珠细软,其余一切都不要了。孙二爷一面派人到牢里送信,说明天大大人、大太太做善事,要烧十庙香火,还要到牢里来看望犯人,烧香祭奠,一面叫人备了两顶轿子,说是夫人要带个丫头到大大人、大太太店里去帮忙照应照应,叫抬轿的送她们到大镇如意馆去。乐氏夫人就带着心腹丫头,带着包裹,坐轿到了如意馆。轿夫把空轿子抬回城。

  第二天,孙二爷一太早起来,进过饮食,对手下人说:“本镇昨天见报,说海边有海贼来作祟了。本镇今天要去察看一番。”吩咐人备马抬枪,把他的盔铠戎装打个包裹,拴在马鞍上。孙二爷上马端抢,一个手下人没有带,单人独骑,出了东门,绕过大镇,到前面路旁的松林内,下马,把马在树上拴扣,枪朝地上一扦,等候他们来会合。

  孙大爷跟顾大嫂昨天就忙了,叫孩子蒸了些点心,把那些没有卖掉的点心也都拿来凑凑,又烧了些大块鱼,大块肉,买了些香烛纸马。两个人又把东西收拾收拾,除了珍珠细软以外,其余一样不带。他们本来是租的人家房子,照原样留下来。今天一大早,两个人起来,吃过早点,叫孩子把带走的东西先装到车上,叫弟媳跟乐和以及他的家小上车,命几名孩子保护,先把她们送到镇外等候。夫妻两个跟邹渊、邹润带着十几名孩子,挑着点心、香烛纸马等物,出了店门,把店门一锁。这些孩子每人都套了一件长衫,里面暗藏双刀。镇上的百姓都晓得大大人、大太太今儿要进城去烧香,关门歇业,也没得人来买点心。他们在镇上雇了两顶大轿,孙大爷跟奶奶上轿,邹氏弟兄跟在轿后,孩子们挑的挑,抬的抬,离了大镇,直奔登州东门。他们嘴说是进城烧十庙的香火,奶奶的性子躁,进城之后,一处香都没有烧,一脚就奔监牢。

  牢里昨天就得了信了,说是大大人、大太太今天要进城烧十庙的香火,还要到牢里来看望犯人,祭奠死人。这是过去有钱的人作兴做的善事,何况是大大人、大太太呢,当然要早早作准备。一太早,牢头禁子就把十大号牢门的锁一一检查过了,等大大人、大太太一到,把一号一号的犯人带出来见他们请安、领赏。把狱神堂也布置好了,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另外把小茶炊子着起来了,小八件茶食买好了。乖乖,他们当个交易在这块玩哩!听说大大人、大太太的轿子快到了,提牢吏带着伙计们到牢门外来迎接。心里有话:他们既然是来做好事的,肯定要毛松子雨洒洒,给我们大家点个好处唦。看见轿子到了,大家上前请安。孙大爷跟奶奶下轿,把轿夫打发走,带着邹氏弟兄和几个孩子,跟着提牢吏进内,留了十名孩子在牢门口。

  他们进去之后,看牢门的伙计正准备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留在牢门口的孩子一望:“呔!”“咦,喊什么事?”“你们这个牢门要关起来干什么?”“不是干什么哎,太爷哎,牢门都是一步一关,一步一锁哎,这是我们这块的规矩哎。”“哪有这么多的规矩!我们大大人、大太太进去一会工夫就出来了,这个牢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把人烦煞了。不要关!”“咦,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哎,上头查下来,我们不得了哎!”“什么,上面还来查?”“当然要查啦。告诉你啊,牢里头关的没得一个好人啊,全是犯人啊。牢门如不关,万一有个把犯人滑掉,或者混进个把歹人,再把犯人带了跑掉了,我们吃罪不起啊!嘻嘻,老大哥哎,这不是我们的事,是上头的规矩哎。”“照你这么说,牢门关起来就没有事啦?”“关起来嘛,到底好得多哪,放心得多哪。”“这都怪你们没有用!像我们哥几弟兄个个有本领,有我们在这个地方,谁敢溜,谁敢跑啊?没有事,不要关!”“噢,好的。这么说牢门就拜托拜托了。”“罢了,不要磕头了。”“哪……哪个磕头的呀?真要命哩……好玩哩。”难为他还拜托哩,这一拜托,把牢里的两个犯人拜托了跑掉了。

  孙大爷、奶奶跟着提牢吏到了狱神堂,朝上头一坐,伙计赶快代他们泡茶。挑担子的孩子把担子朝狱神堂门外一蹾,里头有的是点心,有的是大块鱼、大块肉,准备赏给犯人吃的。因为平时犯人在牢里吃不饱啊,有人来做好事,就让他们大吃一顿。邹渊、邹润一边一个朝堂口一站。顾大嫂哪有心思喝茶,吩咐快把犯人带出来。牢头禁子就从第一大号开始,一号一号的把犯人带出来,叫他们见大大人、大太太请安,领赏。这些犯人到了狱神堂口,抬头朝上一望:咦,乖乖,大大人有个大相哩!再望望大太太,一个个吓了一跳。只看见大太太坐在上头怪眼圆睁,眼睛珠子骨碌骨碌地转,怕人哩!他们不晓得,大太太是以做好事为名,实骨子是来救她两个兄弟的。犯人请过安,就到门外来领赏,领点心、大块鱼、大块肉。来一个,赏一个,来两个,赏一双。就这样子,犯人来得差不多了。奶奶急死了:怎么到现在看不见两个兄弟的?奶奶不晓得,她的两个兄弟,牢头禁子没有敢把他们放出来。为什么不敢放出来?因为他们不但是“章”字号的死囚,案情重大,而且这两个人又特别厉害,蛮不讲理,是两个野人,如把他们放出来,万一吓着了大大人、大太太,那怎么得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大人、大太太就是来找这两个人的。

  奶奶看不到两个兄弟,着躁了,望着站在旁边的提牢吏:“孩子啊!”“嗯……呃咳。”我大概变小了,变成伢子了。孩(谐“鞋”)子,还袜子哩!“嗯唔,大、大、大大太。”“你把犯人都带出来了吗?”“这个……不不不,大太太,不瞒你老人家说,还有一号的两个犯人没有带出来。”“呔!你这个死剁了头的!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出来?”“这个……回大大人、大太太,这两个犯人,我小人不敢放他们出来。”“为什么不敢?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是弟兄两个,一个叫顾珍,一个叫顾宝。你老人家不晓得,这两个人不但案情重大,是‘章’字号的死囚,而且身高个大,力气又大,脾气又坏,居然在老爷堂上把毛师爷活撕掉了,不晓得多野哩,我们都喊他们野人。如把他们放出来领赏,万一惊吓了你大太太,我们吃罪不起啊!”“你混讲些什么?什么野人不野人哪?我今天来做好事,不管他野人不野人。他们就要被杀头了。怪可怜的。我做好事,宁有一庄,不有一家。快把他们带上来,出了事有我!”“呕,呕,呕——”咦,乖乖,出了事有她,她不怕。不过,望望大太太这副样子也不见得怕。说这两个野人样子难看,大太太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块。她叫带,就带啊。不是旁的,她眼睛翻翻的,如不听她的话,三个不对再被她弄一下子,还没处伸冤呢。不要说是我们这些手下人了,听说就连总镇孙二爷在她面前,三个不对就是一个嘴巴子,动不动就跪下来了。她高起兴来,快活起来,能把孙二爷拖过去亲热亲热。人都说这位大太太的脾气与人不同。

  这个小伙跑到“章”字号,把锁一开,先告诉解氏弟兄,说是今儿大大人、大太太进城烧十庙香火,顺便来望望犯人,发发赏,做做好事,你们要放老实些。解氏弟兄一听,心里有数了。唔,乐和这个人是个朋友,够交情,给我们把信带到了。我家姐姐哪块是来烧什么十庙香的呀?什么菩萨,什么鬼啊神的。她从来就不相信,她是来救我们的呀!两个人点点头,站起身来,“嗦啷,嗦啷,嗦啷,嗦啷”镣铐声响,跟着这个小伙奔狱神堂。

  两个人到了堂口,朝上一望。不望则已,望见姐姐跟姐夫坐在上头,两个人朝下一趴,做什么?“哇哇”大哭。好不容易见到亲人了,忍不住心酸流泪。我们如有命出去,要算是再生人,如不是姐姐跟姐夫想办法来救我们,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杀头了。我们死得冤枉哪,这个毛老头子父子太混帐啊,像这种坏人,打死个把有什么了不起唦,想不到这个地方是什么王法之地,打死人要偿命。这个地方不能再蹲了!奶奶在上面望见两个兄弟镣铐在身,受这种苦,也忍不住一阵心酸。

  奶奶望着手下孩子会了个意。孩子望着这个提牢吏一声喊:“呔!赶快代他们把家伙开掉!他们戴着家伙怎么吃啊?”“这个……那个……老大哥啊,实在对不起,这个不能玩。”“为什么不能玩啊?”“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两个人不但案情重大,而且脾气又不好,是两个野人。如果代他们把家伙松掉,万一他们蹦掉了,那就糟了!到时候你们跑掉了,大大人、大太太不要紧哎,倒楣的是我们,上头查下来,我们不得了啊!”“怕什么,有我们在这个地方,谅他们也溜不了,没有事,快开!”“这个……那个……”“怎么着?我们大大人、大太太发善心,你敢违抗?”“不不。”你家孙子才敢违抗哩,“不过我们心里头有些害怕。既然你们一定要开嘛,我就一切拜托了。——伙计哎,开啊!”他又拜托了。这个小伙跟牢头禁子把钥匙拿过来,代解氏弟兄把枷锁镣拷打开,朝旁边一放。弟兄两个几天没得饱肚子了,先忙吃,大啖而特啖。这个提牢吏在旁边望望,奇怪啊,旁的犯人到这块来,大大人、大太太都没得这么客气嘛,都是让他们戴着家伙吃嘛,怎么对这两个犯人这么客气的呀?旁的犯人都是几块鱼、几块肉、几个点心,不准多拿,这两个犯人是尽吃,鱼啊肉的直拖,点心左一个,右一个,如流星赶月。大概他们认得,有交情哪?不见得吧。噢,大概因为他们两个人是死囚,大大人、大太太心肠好,可怜他们,让他们吃足了,反正是两个要死的人了。是的哎,要挨杀的人,你不让他吃饱了,死后还是个饿死鬼。饿死鬼投胎就要投个富人家哪,如投个穷人家,人家常说的“饿死鬼投胎”,吃起来一顿等不及一顿,要把人家吃穷哩。再望望顾珍、顾宝:奇怪哩,这两个人怎么吃得下去的呀?倒要杀头的人,该派一肚子的心事,吃不下去哎。你望望看,两个人吃起来狼吞虎咽。没得命了,吃起肉来动手抓。噢,不错,这两个人想得开,晓得反正要死了,不如吃个饱,吃吃好死了。这个小伙就望着他们两个人吃,心里在这块瞎猜。

  等他们弟兄两个吃饱了,奶奶在上头发作了,突然朝起一站,一声喊:“拔了!”拔什么东西?这还要问吗,家伙都暗藏在身上,“拔”嘛就是拔刀哎。奶奶一个“拔”字出了口,只听见:“嗦!”“嗦!”“嗦!”“嗦!”……一个个把长衫一掀,从腰里把刀拔出来了。每人都是一对双刀,亮烁烁的如同白条鱼仿佛,朝起一举。邹渊、邹润端着刀就拦住堂口。提牢吏跟这些牢头禁子一望:“啊唷喂!我的妈妈!他们腰里都有刀哪!”奶奶望望他们:“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今天哪里是烧什么十庙香火,我们是特地来翻监劫狱的!顾珍、顾宝是我的两个嫡亲兄弟。你们放漂亮一点,不要阻拦,免得我们动家伙!”大家一听,你家孙子才敢阻拦哩!“就是了,大太太,你老人家放心,你们只管走。”“我们只带走这两个人,别的犯人我们一个不带。我们走了之后,你们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如有别的犯人跑了,不关我们的事!”这个要跟他们交下口哪,我们只带走两个,到时候旁的犯人被他们放跑掉了,不要胡萝卜写到蜡烛帐上,算到我们头上来。“就是了,就是了。”“走!”夫妻两个下了狱神堂,带着邹渊、邹润、解珍、解宝,孩子们紧紧跟随,所有的鱼肉点心、香烛纸马全不要了,冲出了牢门。他们走了之后,牢里的伙计赶紧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把其余的犯人先看管好,然后去报官。官府听说是大大人,大太太带了十几个人来翻监劫狱,赶紧派人去报都监府,自己吓了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生怕他们带着顾珍、顾宝杀到他衙门里来,再把他来个活撕。

  孙大爷夫妇带着人众上了大街,街上的百姓望见这么多的人拿着家伙,胆小的吓了往家跑,开店的吓了把店门一关。其实孙大爷夫妇在狮子山当山大王时,也从不搔扰百姓。他们不耽搁,出了东门,绕过大镇,到了松林,跟大家会合。大家见他们把解氏弟兄救出来了,心里好欢喜。大家合而为一,随即上大路。只留下孙新一个人独挡追兵。

  可有追兵?有哩。都监府得了信之后,带了五百兵丁来追。追出东门,到了大镇如意馆一望,关门落锁,一个人都没得。问问周围的百姓,说大大人、大太太一太早就走了,到现在没有家来过。接着再追。追到大镇外松林,从松林内出来一匹坐马,马上是孙二爷,手里端着一杆长枪。孙二爷一声喊:“呔——!本镇今天帮助兄嫂翻监劫狱,现在随兄嫂一起走了。你们不必追赶,赶速回城,如若不然,休怪本镇枪下无情!”都监老爷一听:我的妈妈!哪晓得孙大人也造反了。连海贼都怕他,我们就打得过他了吗?把五百兵丁一带,掉脸回转登州,做公事报都城。都城随后派人来任总镇。

  孙二爷追上了兄嫂,把吓退追兵的经过告诉他们,大家都非常高兴。顾大嫂一想:“孙二啊,那个毛家庄的毛老头子太可恶,我两个兄弟就是吃的他的苦,我们不如去把他杀了,代我两个兄弟报仇。”孙二爷一听:“好!”现在是一不做,二不休。我在登州早就听人说了,这个毛家庄的毛老头子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百姓恨之入骨,不如顺便代地方除去这一害。大家就绕路奔登云山毛家庄。到了毛家庄,冲进大门,就来找毛老头子。

  毛老头子哭儿子哭了好一阵子,不能老哭唦,这时候正在家里吃着饭哩。六样头的菜放在桌上,老头子正扒了一口饭,这口饭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咽哩,上不上,下不下,解珍蹿上去一刀,从前心一直戳到后心。解二爷还不解恨,上去又是一刀,把他的一颗头砍下来了。庄上的庄丁溜得干干净净,晓得他们厉害,也没得哪个愿意为毛老头子卖命,平时倒恨死他了。顾大嫂吩咐孩子们,把他家里的珍珠细软值饯的东西带着,然后放一把火,把庄子烧得精光。毛尚义的棺材还搁在后花园里头,倒也罢了,这一来用不着下土了,玩火化了。周围的百姓不但没得人来救火,一个个还拍起巴掌来喊好。代他们除了害了。

  人众离了毛家庄,复行上了大路。孙大爷想想不放心:“贤弟,你昨天讲啊,说我们翻监劫狱之后,有个好去处,究竟是什么地方,现在总可以讲了吧?”孙二爷一笑:“大哥,我们一起去投奔水泊梁山!”“啊呀!你怎么不早说?人家梁山是老寨子,个个都是虎将,我们这些人去投他们,他们能收留我们吗?”“这个大哥放心,寨主、军师不会藐视我们。再说,小弟前些时收到祝家庄栾廷玉的一封书信,请我们去帮他们打梁山人,现在我们就拿这封书信上梁山,作为进见之礼。”“那好极了。快走!”听说是上梁山,个个都高兴。尤其是顾大嫂,笑得口水直洒。为什么事这么高兴?我们虽然也是大王,其实要算是草寇。可怜,现在连安身的地方都没得了。这次能有机会上梁山做大王,等于是升官了。这一升是跨级升,跳级升,连升几级,怎么能不高兴呢?

七、冲营骗敌

他们一路趱赶,到了梁山脚下的李家道口。进了镇门,只看见街道宽阔,两旁店面整齐。前面不远有一爿酒店,五开间的门面,门口挂了一块黑漆金字大招牌,上面五个大字:“招贤馆酒店”。大家晓得这是梁山人开的一爿店,不由把头点了两点:你看看瞧,人家梁山多了不起啊!不像我们这些大王,偷偷摸摸的,人家挂起招牌来招贤纳士,官府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招贤馆里的孩子看见他们来了,有的像是做官的,有的是武士装束,不晓得是路过,还是来投奔我们梁山的?笑眯眯地迎上来了:“啊呀!诸位爷,在小店打尖吃饭吧,鸡鸭鱼肉、馒头、薄饼,东西好,价钱公道。”孙二爷下马:“孩子,你家朱贵朱爷在家吗?”“哦,请问诸位爷是从哪一路来的?”“你就说登州小尉迟孙新求见朱爷就行了。”“好。诸位爷请随我来。”马匹、车辆有孩子照应。孩子把他们带到第四进会客厅坐下来,打水、泡茶。“请诸位爷先稍坐片刻,我到后面去报我们家朱爷。”孩子直奔第七进书房。“家里爷!”“怎么着?”“现有登州小尉迟孙新带着一帮人要见家里爷。”“哦?唔,唔唔。”朱贵心里有话:难道孙新来投奔我们梁山啦?这倒是件好事。不过,虽说他自幼是在大王窝里长大的,现在是个做官的呀,怎么到我们梁山来的?朱贵站起身,跟着孩子到了第四进,双手一并:“诸位哥,我兄弟朱贵接待来迟,望诸位哥多多原谅。”“不敢当!朱大哥请了。”大家上前通名报姓。虽然过去没有见过面,都是久已闻名,可算是神交。“诸位哥,闻得你们在登州十分得意,怎么有空到我们小寨来盘桓盘恒的?”这个就不对啦,人家来是投奔你梁山的,说这话不是有点见外了吗?不,这不是见外。过去的世务话都是这个样子,这叫会说话。摆到差不多的肉头、臭头,不懂世务的,说出话求就犯嫌了:“呔,伙计啊,你们在登州混不下去了,来投奔我们梁山啦?”这种话你看难听不难听啊?说出来叫人家难堪。“唉唏!”孙二爷叹了一口气,“朱大哥,要说这话就长了,容我兄弟细禀。”孙二爷就把在登州二解闯祸,后来翻监劫狱的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请朱大哥赶快禀报寨主、军师。”“好。诸位哥先请吃饭,在小店里住下来休息休息。我兄弟上山去禀报大寨主。现在我们家二寨主和军师不在山上,正在攻打祝家庄。”“不错,这个我们知道。”“既然你们知道,我兄弟就不多讲了。”朱贵随即起身告辞。他们几个人以及来的孩子们,吃饭、睡觉自有店里的孩子们照应。

  朱贵到十四进水阁凉亭,叫了一条小船渡湖上山,到了忠义堂上:“寨主,诸位哥,兄弟见寨主、诸位哥请安!”晁盖一望:“贤弟少礼。今天上山有何要事?”“禀寨主,现有从登州的某某、某某……来投奔我们梁山。”朱贵接着就把孙新刚才说的一番话说了一遍。“好——!”晁盖一听:好极了!小尉迟孙新,年纪轻,少年杰出,武艺高强。他能弃官到我们山上来聚义,实在难得。晁大爷一斟酌:“朱贤弟,你先回招贤馆告诉他们诸位,请他们稍待两日,等我把军师请回山,再摆队迎接他们上山。”“是!”朱大爷遵命,随即下山渡湖,回招贤馆。

  哎,这就奇怪啦,人家既然来投奔梁山,晁盖应该马上摆队相迎,接他们上山,为什么先叫他们在招贤馆住两天,要等军师回来才迎接他们上山?这是晁盖谨慎。因为山上还没有得到他们在登州劫狱的消息,他们来投奔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能光凭他们嘴说。他们如果是诈,现在山上空虚,我把他们带到山上来,那就糟了。所以先把他们安排在招贤馆住两天,这块赶快派人到大营去把军师请回来,再商量商量怎么办。晁盖掉过脸来一望,上次回山送信的神行太保戴宗在这块哩,就叫戴宗明日回营把这件事禀报军师,请军师回山来斟酌。

  戴宗遵命,次日一早下山渡湖,驾神行直奔祝家庄前的自家大营。到了大营,进后营门,上大帐。宋江、吴加亮看见戴宗来了:“啊,戴贤弟,你回来了?”“是。三哥、军师,诸位哥,兄弟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在山上盘枢几天?”“你老容禀,我兄弟上山之后,大哥、诸位哥是想留我在山上多住几天。不料有登州总镇小尉迟孙新带领某某,某某……一帮人来投奔我梁山,大哥叫我到营里来禀报军师,请军师回去商量此事怎么办。”吴加亮一听:“且慢,现在可曾把孙新这一帮人带上山?”“没有。大哥说等军师回去再定夺,叫朱贵先把他们安顿在店里了。”“唔,这就好了。”吴加亮放心了。这就是我家大哥的道理了。我们现在还不知他们的虚实,暂时不能带他们上山。“三哥。”“军师。”,这两天营里没得多少事,我想就跟戴宗兄弟回一道山,把此事安排妥当,再回大营。”“好的,请军师早日回营。”“那是当然。——戴宗贤弟,还要辛苦你一趟。”“小弟遵命。”宋江等人起身,把他们送到大帐口,一躬而别。

  戴宗驾神行带着吴加亮回转梁山。吴加亮头一回尝神行的滋味。“哦呀,哈哈哈哈,戴宗贤弟,学生久闻你兄弟有神行之能,其快如飞,今日领教,果然如腾云驾雾一般。”“军师夸奖了。”“我想这样,到了李家道口,最好是不进镇,不忙跟孙氏昆仲等人见面,先一脚上山,随后再斟酌如何见面。”“是。”两个人到了镇外,戴大爷停了神行,收好金钱,喊了一条巡哨的小船过来,渡湖上山,奔忠义堂。

  晁盖等人正坐在堂上谈心,谈军师什么时候回来。有孩子穿先上堂报信,晁盖带着众头领迎接到堂口:“啊,军师回来了?”“大哥,学生回来了。”人众回到堂上入座。手下孩子打暖布、泡茶。“军师,因昨日有登州的孙新等人来投奔我山,我不知他们的虚实,特地请军师回来定夺。”“大哥,这是你老对学生的信赖。我稍停到招贤馆酒店去同他们谈谈,等探明虚实,再为定夺。”“好。”晁益这个“好”字才出口,下面有个孩子匆匆忙忙到了堂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尔是何人?”“我是登州的坐探。”梁山上居然还有探子在外头?怎么没得探子啊?各路都有,包括京城在内。不但有探子,还分长探、短探、坐探,还有日探、夜探。有了紧急的事情,还有临时派的探子。这一位是个坐探,长住登州,开了一爿店,店里不管是老板还是伙计、帐房先生,连烧饭打杂的都是梁山上的孩子。这爿店本钱大,名声也大,老板能常跟官府的人来往,一探听到重要的消息,随时派人上山报信。店里赚钱还可以贴补山上的费用。这个孩子上山就是来禀报顾大嫂在登州劫狱,小尉迟孙新弃官出走的消息的。吴加亮听完这个孩子的禀报,叫孩子回转登州。“大哥。”“军师。”“既然我们的登州坐探回来禀报此事,谅来此事不会有虚,我们就迎接他们上山吧。”“军师所言极是。”军师随即招呼堂下的孩子:“来啊!你赶快渡湖到招贤馆酒店,告诉朱贵朱爷,就说我回来了,现在有请孙新等诸位好汉上山。”“是!”孩子立刻下山渡湖,去见朱贵。

  朱贵得了信,邀请孙新、孙立夫妇等人到十四进水阁凉亭登舟,到对岸上差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待客厅口下马,绕屏风上忠义堂。晁盖跟军师、众头领起身,一直迎接到忠义堂口。晁盖双手一并:“噢——,诸位贤弟驾到,恕吾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孙二爷赶紧上前:“不敢当。我等见寨主、军师请安!”吴加亮笑眯眯地上前:“岂敢,岂敢。”邀请他们到忠义堂上入座。孩子泡茶。吴加亮再望望小尉迟孙新:“贤弟。”“军师。”“承蒙你们诸位到敝寨来共聚大义,此乃吾山之幸也。”“军师说哪里话来,我们早就有心投奔贵山,只是恨无门路。再说,我们本领一般,又怕与贵山不配。”“嗳,诸位贤弟过谦了,你们的声名,我们山上早就知晓了。”军师随即吩咐孩子把卯簿取来,把卯簿打开,拈起笔来代他们上卯。上卯的有孙立、孙新、邹渊、邹润、解珍、解宝,最后是乐和。上过卯之后招卯簿朝旁边一推,把笔一搁。旁边有个人忽然喊起来了:“慢着!”哪一个?顾大嫂。顾大嫂喊什么事?军师少写了一个人,没有把她的名字写上去。噢,顾大嫂大概认得字哪?认不得。既然认不得字,怎么晓得军师没有写她的名字的呢?顾大嫂聪明哩,军师在上卯的时候,她就在这块入神地望,看见他只写了七个人的名字,他们来的家小不算帐,应该是八个人,少写了一个。奶奶估猜这个少写的不是旁人,一定是她,所以喊起来了。“军师!”“咹,顾家弟媳。”“你没有写我嘛!”“嗯,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被她问巧了,是啊,我是没有代她上卯。“为什么不代我上卯!”“为什么不代你上卯,这个我就实对你说了,你弟媳的声名和武艺,我们是如雷贯耳,只因为你是个妇道,我们忠义堂上没有女的呀。”“什么,只有男人才能坐在忠义堂上?我倒要来问问你老,难道咱们妇道就不做男人的事吗?我不是照样冲锋打仗吗?不信,你山上挑个人出来和我比试比试!”“唔,这个……那个……”吴加亮没得话说了。不怕军师大才饱学,今儿居然被个女流驳得哑口无言。吴用没得办法,拈起笔来,打开卯簿,把母大虫顾大嫂的名字添上去。顾大嫂这才没话说。有她开了个头,以后一丈青扈三姑、母夜叉孙二娘也就上卯了。

  忠义堂上又添了一排座头。头领们个个高兴,这一来我们山上的实力更强了。军师吩咐摆酒,款待新来的八位头领。大家一边吃,一边谈,孙二爷先问问打祝家庄的情形,吴加亮就把经过说了一遍。“现在祝家庄免战牌高悬,我们一时还没有办法破庄。”“军师,我看要赶快打破祝家庄,否则我们有全军覆没之危。”军师一听,吓了一跳:“贤弟此话怎讲?”“祝家庄的栾廷玉已向各处请派援兵。你老请瞧。”孙新说着就从身上把栾廷玉写的那封信取出来,双手呈上。军师接过去打开来一看:“啊呀呀,多亏你们及时来报了这个消息,否则我们真要有全军覆灭之灾。”吴用心里想想:惭愧啊,我是梁山堂堂的军师,应该能做到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要料事如神。这种大事,我都没有能够预料得到,岂不惭愧?“军师,我们把这封书信带来,一是作为晋见之礼,二是想就此定计打破祝家庄。”“噢,噢。”这又是我没有想到的,原来他想就此定计破祝家庄。这里头有条什么妙计呢?吴加亮想问问他,再一想:笑话了,我是堂堂的军师,书信在我手上,这好比做文章,人家已经把题目出给我了,我连底下的文章怎么写都不晓得,反而问他有什么计,我还能做军师吗?吴加亮眼睛珠子两转:“贤弟,你把这封书信给伐,是不是想要我用里应外合之计?”“啊呀!”孙二爷不由不佩服:我把这封信揣在身上,一路上想了好一阵子,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里应外合的计策。嗨,哪晓得吴加亮没有费事,眼睛珠子转了两转,就猜到是条什么计了。“军师所言正是。这个章程能用不能用,还请军师指教。”“这条计好极了!怎么不能用呢?你们在登州劫狱的事,祝家庄恐怕还没有得到消息。你贤弟不妨还以登州总镇的身份前往,先打入他祝家庄。”“好。”“事不宜迟,我稍停就发令。”“是。”

  吃过饭之后,大家归座。“大哥。”“军师。”“学生要发令了?”“好,就请军师发令。”“孙新贤弟。”“军师。”“你准备带多少人前往祝家庄?”“准备带三千人。”“好的。”吴加亮随即从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侯健。”“有!”通臂猿侯健站起身。这个人除了猴拳打得好以外,还有一个绝技,会裁剪,山上诸人都莫及。啊咦喂,会做衣裳有什么稀奇的唦?不,一般的做衣裳是不稀奇,但是他与旁人不同,他的脑子特别灵,就像现在的电子计算机,算个衣料尺寸不会差半分毫。譬如有三千人要做衣服,只要每一个人在他面前站下子,他用不着拿尺量,只要把你的身腰、膀臂、个头各方面前后一望,马上就能算出来衣裳的尺寸,要多少布料,做出来的衣裳,不作兴有长短、大小的,包你合身。梁山上的十俊八奇,就有他这一奇在内。现在山上所有的头目、孩子,包括寨主、军师的衣服,都是由他做。侯健到了案前:“军师。”“贤弟,令箭一支,你到校场选拔精壮儿郎三千名,一个个的过目,给他们每人做一套登州营的军衣、号帽,另外再做些旗幡,限你明天一天办成。”“是。不过,军师明见,做三千套登州营的军衣、号帽、旗幡并不难,不过这一天的限期,我兄弟实在不敢承担,因为山上会做衣服的人手不够,就是到山下去招人,一天工夫也来不及。”“嗳!贤弟,在我看哪,一天还赚多,恐怕只要半天就够了。”“啊?……”侯健把他望望:这话不派你说啊,你军师不是个不会算帐的人啊!“我来问你,我们山上库房里头簇崭新的军衣、军帽可有没有?”“有啊。”“有就好了。你把这三千人带去试一试,每人找一套合身的。至于登州营的号衣号帽,不过是军衣上有个‘登’字而已,我们梁山的军衣是一个‘梁’字,只要把个‘梁’字换个‘登’字就行了。旗幡也是如此啊。你说可是一天绰绰有余,半天就能办成了?”“这个……”侯健想想惭愧。我办事太死,头脑子不会拐弯。赶忙点点头,接过令箭下去了。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孙新,孙立,解珍,解宝,邹渊,邹润。”“有!”“有!”“有!”“有!”……小尉迟孙新、病尉迟孙立等六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后天一早到校场调侯健挑选好的那三千儿郎,全部穿登州营的军衣、军帽,打着登州营的旗幡,孙新贤弟还是登州营总镇的打扮,令兄孙立是你的中军大老爷,邹渊、邹润、解珍、解宝四位贤弟是你的旗牌官。你们带着这三千人下山前往祝家庄。抵到我们的大营,你们冲进后营门,出来的时候不要走右哨朝外冲,要走左哨朝外冲,好让祝家庄的人看得见。如果有人阻拦你们,你代我举枪就挑。”“军师,自家人怎么能用枪?”“嗳——,贤弟,这叫做假戏真做。我既叫你挑,不碍事,你如果把他们挑死了,我决不怪你,你只管挑,挑得越多越好。”“啊!”孙新心里有话:这个才要命哩,叫我打自家人,我怎么忍心呢?但是,这是军师的命令,还不能违拗。“贤弟,你走左哨冲出去之后,我要派人追。追你是假的,代你做衬子是真的。追的人追到你的马后,你把马头一拨,就跟他动手,这个人打不过你,领马逃走。这个样子才显得你狠哩。”“啊,知道了。”“还有,对方的栾廷玉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说不定他本人在南庄墙上望着哩,所以头一个做衬子的还没有衬得足,接着第二个做衬子的又来追你,你要格外显得厉害,要把他的家伙打离了手,把他生擒活捉,带进祝家庄。”“啊呀!这就行了吗?”“不要紧。只有这样子做,栾廷玉才相信你哩。你放心,我们已经打听过了,我们被捉住的人一个都没有被杀,全关在土牢里头,听说他们要把我们这些人全部抓齐之后,解往东京去报功领赏。你带一个活的去还有个好处,好让他把外面的消息带到土牢里头去。”“噢,我兄弟明白了。”“解珍、解宝二位贤弟。”“军师。”“你们进了祝家庄,暗中查访一下土牢在什么地方。你们要把从南庄门到土牢,从土牢到南庄门的这一段路摸熟了。”“干什么?”“到了开兵破庄之日,你们在南庄墙上等待,等听到征场上号炮声一响,就赶快奔土牢,解救被关在牢里的诸位贤弟。我怕栾廷王晓得祝庄难保的时候,他狗急跳墙,先把土牢里的人置于死地,所以你们要抢先去解救土牢里的头领。这件事情最要紧啊,千万不可疏忽!”解氏弟兄点点头。“孙新贤弟,你进了祝庄要想法把免战牌下掉,叫栾廷玉跟我们约期开兵。到了开兵之时,你跟栾廷玉客气一下,请他发令,他一定会请你发令,你就叫令兄——中军大老爷把守南庄门。”“唔,明白了。”“孙立贤弟。”“在!军师。”“你这位中军大老爷把守南庄门,有一件重要事情要你做,你听到征场上号炮升空,赶快把庄桥两边的铁链子砍断,叫吊桥扯不起来,接着你再上南庄墙去杀上面的庄丁,见一个杀一个。逃走的不必去追,这叫杀鸡吓猴,然后你就保护庄桥,好让我们的大军进庄。”“是!”“邹渊、邹润二位贤弟。”“军师。”“开兵破庄之日,你们一个到东庄门,一个到西庄门,听到征场上号炮升空,你们就打开庄门,放平吊桥,迎接自家人进庄。然后你们在庄里放一把火,火乱人心,他们必然四散奔逃。他们无路可走,只有奔北庄门逃命。你们不必追,也不必阻拦,让他们逃。为什么让他们逃呢?用兵的人不能把人杀绝,要留给对方一条生路。”“是!”孙二爷等人领令,先回座中休息休息,然后下去准备准备,养精蓄锐,等后天一早下山。

  吴加亮发过令之后,把堂上的一个孩子头目喊到面前来,叫他去向问侯健调的三千人,他们当中哪一些人愿意在冲营的时候带伤。愿意带伤的,身上有一处伤,赏十两纹银。愿意带伤的多则要一千人,少则要五百人。把这些愿意带伤的带到忠义堂来。这个头目下去。过了一会工夫,带了有千把人来,排列在忠义堂下。吴加亮一望:好极了,人数正好。“来啊,把第一个带上来。”“是!”一声招呼,第一个孩子上来,单落膝朝下一跪:“军师,小人见军师请安!”“罢了。你是自愿带伤领赏的?”“咹,我是愿意带伤领、领赏的。”“你准备带几处伤啊?”“这个……十处!”“什么,你身上准备戳十处啊?”“咹,十处!”“啊呀呀,我看你受不了吧?”“军师,你不要怕我受不了,你看,我小人身体结实,没事。”“好的。不过,今天我不发赏银,要等破了祝家庄之后才能发。”“啊?!”“来来来,我这里有白纸,你在纸上写下来,写上你的名姓,准备领赏的是哪几处伤,膀子上戳几处,腿上戳几处,是大腿,还是小腿,都要写得清清楚楚。等到破庄之后,我要拿这张纸来验对你的伤口,验对了一处就发十两赏银,验对了十处就发二百两赏银。假如你纸上写的是十处伤,到时候你只有九处伤,哼哼!到那时不但领不到分文赏银,我还要重办!”“这个,那个……军师,你莫忙,我小人改变主意了,我,我只带一处伤。”“啊?只带一处伤?”“哎,哎,我只能带一处。”“你刚才不是说要带十处伤的吗?”“不不不!不是旁的,军师啊,我小人身、身体不好。”“你不是说你的身体结实的吗?”“那个嘛……是五年前的话了。这五年下来,我害了三场大病,身体亏下来了,一直到今儿还没有还原哩。所以我只能带一处伤。”“哼!你这个畜生!我要你们带伤进祝家庄是有用意的。栾廷玉那个精明鬼,心细得很哪。你们如果个个一处伤没得,他就会想了,你们登州营的人从梁山大营里头冲过来,不但一个没有死,连个带伤的都没得,他肯定要生疑,那一来就要坏我们的大事了!这件事岂能当作儿戏?今天饶恕你初次,下次你如再说谎刁滑,一定重办!”“是,我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就这样子,一个个都在纸上写下来。多数只写一处伤,也有少数的写两处伤。写好之后,吴加亮叫这个头目把每个人写好的纸收起来,吩咐他们归队。是不是真把字条带到营里去,等破了祝家庄之后,当真拿这些字条跟他们验对伤口?这不过是吓吓他们的,怕他们说谎坏了大事。不过以后赏银还是照发。

  吴加亮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哥。”“军师。”“现在我要回营里去安排一下。学生少陪了。”“愚兄后送。”“嗳,大哥,我们自家弟兄何必客气,不日我们又见面了。——戴宗贤弟。”“军师。”“我们就动身吧。”“好!”晁盖带领大家把他们送到忠义堂下。军师跟戴宗下山渡湖。晁大爷在山上等候消息。

  吴加亮跟戴宗驾神行回转大营。宋江听说军师到了,带领人众迎接到大帐口。“军师往返辛苦了。”“岂敢,岂敢。亏得戴宗贤弟的神行相助,学生来去方便得很啊。”大家邀请上帐。吴加亮坐下来喝了一杯茶,把回山的经过,以及准备如何破祝家庄的计策告诉宋江,最后把孙新带上山的好封栾廷玉的书信从身边取出来,递给宋江。宋江接过来望了一遍:“哈哈哈哈……军师是用的将计就计,真乃妙计!今天请军师早点安歇,明日发令。”“学生遵命!”今天时间不早了,早点吃晚饭,早点睡觉。

  第二天一早,吴加亮升帐发令。今儿这个令不容易发哩。难在什么地方呢?旁的都好办,难在代孙新做衬子的人不大容易选哩。梁山上的头领都是些有声名的人,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哪一个肯去代别人做衬子?吴加亮就拈着胡须朝两旁边望了。要找一个不但本领高,还要好说话的人。望啊望的望到上首这边,唔,有个人哩。哪一个?神箭手花荣。花荣这个人年纪虽轻啊,文武双全,而且还有涵养。“花荣贤弟。”“有!”花荣到了他案前。“花贤弟,昨日我跟三哥所谈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听到了。”“明日孙新来冲营,从左哨冲出去之后,我们不能不派人去追,不但要追啊,还要跟他动手。这个追的人就难找啦。”“请问军师,难在何处?”“这个动手虽说是假的,但是我们要假戏真做。对过祝家庄的人不会看不见,他们不会不报栾廷玉,栾廷玉不会不到南庄墙上来观看虚实,我们一定要在他的眼睛里头看来是真的,不是假的。所以追的这个人,不但要跟孙新动手,还要像真的遭败。”“要这样干什么?”“这叫做衬子,要衬出他的本领高强。这样一来,追的这一位就要受屈了。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贤弟能担当此任。为了我们梁山的大事,要委屈你贤弟一次。不知你可能应允?”吴加亮说得特别客气。“唉唏!”花荣叹了一口气,“小弟遵命。”花荣归班了。吴加亮看看花荣脸上的气色,“唉——!”也暗暗为他叹了一口气。不怪他不高兴,代人做衬子是丢脸的事哎。为武的情愿剁头,不情愿丢脸,宁断而不弯。一般的人是不肯答应的。

  这个衬子还好些,不过是装败而逃。第二个衬子就更难找了,不但要败,还要被孙新生擒活捉,带到祝家庄去。你说这个人难找不难找?吴加亮眼珠子转了两转:有了。让我来看看,马步头领里头有哪一个合适的,我叫他自己跑出来讨令讨差。吴加亮拈着胡须,从上首班中头一个望起,一直望到末了,没有一个合适的。接着望下首班中,望到一半,找到一个合适的了。哪一个?九尾龟陶宗旺。为什么说他合适?他是个粗人,粗人反而好弄啊。最好不过来套他,绕他。吴加亮就望着陶宗旺。陶宗旺在这块先没有在意,猛然间抬头一望,望见军师的两道眼光盯住他望,心里有话:唔,恐怕有件事情要我去哪。你军师不要客气哎,就招呼我咧。军师老望着他不开口。陶宗旺都急死了,把嘴张着,把口气一直提到咽喉口,就差要喊出来了。吴加亮没有喊他,他又不好开口。军师望着他,他也望着军师,四道目光在这块对望。吴加亮望望差不多了,喊了一声:“陶宗旺。”陶大爷正把口气提到喉咙口在这块等着哩:“有——!”心里快活死了。一个纵步蹿到案前:“军师!”“啊呀,啊呀呀!糟了,”吴加亮有意把头两摇,“对不起,贤弟,学生一时大意,喊错人了,请你赶速归班。”“哟!”陶大爷心里有话:我不懂啊,你是什么半吊子啊?你明明喊的陶宗旺三个字,这一刻又说喊错了,叫我归班。是为的什么事情喊错了,你要把个事情说出来唦!你望了我半天,怎么会喊错了呢?不!这个事情非问个明白不可!“军师!”“贤弟。”“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哩!”“唔,请讲。”“你把我叫出来,又叫我归班,说是喊错了,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一令,我考虑再三,你贤弟不要多心啊,只怕你不能胜任。”“什么事情不能胜任?”“刚才我是一冲之兴喊你的。我再一想,这件事非同小可,是关系破祝家庄成败的大事。这个差一定要有一位心细有涵养的人来担当。像你这样的粗人,不宜办这种大事。”“嗳——!军师,你老错了!”“哦,学生怎样错了?”“我粗是以前的事,现在不粗了!”“噢,你现在不粗了?”“细巧多了!”“噢,照这一说,学生就错看你了。好啊,既然你细巧得多了,看来你就能胜任这件大事了。”“着啊!军师请吩咐!”“明天孙新带领人马从我们的后营门冲进来,从左哨冲出去,花荣贤弟追上去跟他动手,假败而逃,下面就是你兄弟上去追。你追上去举起家伙来就扎。”“扎他什么地方?”“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扎就怎么扎。但是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了,随你怎么扎,只要孙新的家伙碰到你的家伙上,不管他的力道大小,你都要把家伙离手。”“我明白了,叫我打不过他。”“哎,对了。你贤弟真聪明,是比以前细巧多了。莫忙,我底下还有话哪。你们在二马过门之时,他要把你拎过马鞍,要把你生擒活捉带进祝家庄。”“嘟……”陶大爷一听:找话说哩!叫我装打不过他,我已经就不愿意了,再叫我让他活捉,更不能玩!“这件事情干不来!”说着掉脸就跑。吴加亮一声喊:“站住!”“哟!”陶宗旺一吓,站住了。“你把脸掉过来。”“嗯。”“刚才我说喊错了,说你这种粗人不能担当这种大事,你再三说你现在不粗了,细巧多了,能担当。我把事情说出来,你又不肯去了。其实这件事并不太难,不过是做个衬子而已哎,把你带到祝家庄去关进土牢,又不是杀你的头,你还可以送个信给牢里的诸位贤弟,这是一点。第二点,关的日子又不长,只要孙新进了祝家庄,不日开兵就可以打破祝家庄,放你们出来了。有面子的事情你就去了,受点委屈的事情你就不去了。这件事是你自己要去的,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你如果实在不去,就按山规枭首!”“呃咳!小弟去呃!一定去呃!”“哎,这就对了。陶贤弟,这件事情其实也很不容易啊,不但要丢点面子,还要装得像真的一样,一般的人还担当不了哪。”吴加亮先吓后捧,这叫打个巴掌再揉一揉。“嗨嗨嗨嗨……”陶宗旺又得意起来了。这一来好了,两个衬子都安排好了。吴加亮接着布置其他一切,等候孙新。

  孙新在山上等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各事准备停当,带着孙立等人和三千名孩子下山,直奔祝庄。到了离梁山人大营不远的地方,大营里就开始假戏真做了。有手下孩子上帐来报:“报——!禀寨主、军师!”“何事?”“后营门外大路上来了一支登州营的人马,离大营不远了。”“知道了。退。”头一起报过了,第二起又来了:“人马已经到了我们后营门外了!”“知道了。退。”寨主、军师跟头领坐在帐上动都没有动。为什么不动?用不着动哎,大家都晓得,又不是外人,全是窝里鸡哎。

  这一刻孙新带着三千人马已离后营门不远了。在他的马后是哥哥孙立。孙大爷今天是中军官的打扮,腰里挂了一口腰刀。这口腰刀昨天在山上磨了又磨,擦又擦,像个快的哩。做什么用?准备破庄的那天,斩断庄桥上的铁链子,刀口不快斩不断。另外手上端了一对钢鞭,这是他平时用的兵刃。再后面是四匹坐马,马上是解珍、解宝、邹渊、邹润,都是旗牌大老爷的装束。有个孩子到了孙二爷的马前:“报——!禀大人,前面离梁山人大营的后营门不远了。”“退了。——闪开!”“哗……”队伍分开左右。孙新带着小军、旗牌上了路旁一座土墩子。“咯啷!”勒定坐马。望望梁山人的大营,不由打心眼里佩服。这座大营又紧凑又好看。我过去常听说梁山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时只是耳闻,今天是亲目所睹,此言丝毫不假。这次我如果是真的来冲营,不要说是带了三千人,就是加倍带六千人来,要想冲进这座大营,也办不到。好在现在是假的,冲了玩呕。孙二爷一声令下:“冲!”“冲啊——杀啊!”三千登州兵,再加上梁山大营的,一个个有意把嗓子放开来喊:“冲啊——杀啊!”喊声如雷,杀声震天。孙二爷端着灿银枪,下了土墩子,带着人众冲奔后营门。

  后营门口的孩子,早已准备好了,把营门大开,一个个离得远远的,站在那块一面嘴里喊着,一面望着他们冲。孙二爷他们毫不费事,如入无人之境,进了大营,接着往左哨这边冲。离左哨营门不远,孙二爷凝神一望:“啊?”只看见前面路当中站了一个人,背对着孙二爷,看不见他的尊容。孙二爷一想:军师关照的呀,如果有人阻挡,就用枪挑。这个小伙站在路当中,挡住我的路,我挑不挑呢?我现在也是梁山的人哎,叫我挑自家人,还真有点不忍心哩。最好招呼他一声,叫他让下子。“呔——!速让啊——!”喊过之后再一望,这个小伙站在那块动都不动。咦,怎么不动的呀?是个聋子啊?再喊一声:“呔——!快让啊!”第二声的喉咙比第一声还高。再望望,这个小伙还是不动。“你既不睬我,就不能怪我了。”孙二爷一马冲上去,枪尖认定这一位的后心,“着!”“啡!”枪尖戳进去。咦,什么玩艺啊?戳到人身上不是这种声音嘛,怎么松铺铺的,一滴血都没得的?把枪拔出来,“噗!”这一位朝地下一倒。这又不对了,如果是人被挑死了,尸首倒下来,应该是“轰”的一声,怎么他倒下来一点声音没得的?唔,倒要来望望看哩,究竟是个什么人?孙二爷领马到面前一望:“啊呀!明白了。”原来不是个真人,是个用稻草扎的人。我说的嘛,怎么枪扎进去不费劲的。孙二爷放心了。既然是扎的稻草人,我就放心大胆的挑了。前头的稻草人多哩。孙二爷带着人众,见一个挑一个,见两个挑一双。不但他们挑哪,营里头还特地派了二百名孩子,全是长枪手,帮助他们挑。把这些草人挑得飞飞的,滚滚。

  冲着冲着,前头到了左哨营门了。孙二爷带的这三千人,不但一个没有死,个个都是全手全脚,没得一个带伤的,身上连一点血迹都没得。军师关照的,非要有一些人带伤进祝家庄才行哩,否则栾廷玉不会相信。怎么带伤?要自己在身上戳。请问哪一个忍心自己戳自己呢?不戳又不行,在山上写过字了。看见那边有些大营里的孩子:有了,有了,最好请他们帮下子忙。有一位走到大营里孩子的面前,笑眯眯的双手一并:“哈哈哈哈,老大哥!”“不敢当。兄弟啊!现在我们巴结不上你罗。”“这是什么话啊?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不是天天在一起吗?”“现在不同啦!现在我们是梁山上的强盗,你们现在一个个包膝套裤穿起来了,成了登州营的官兵了,我们当然巴结不上咧。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嘿嘿,请了!”“啊咦喂,啊咦喂!闹的哪一家哎。我们也是奉命这么做的哎。来啊,伙计哎,平时我们感情如何?”“过去嘛我们是睡觉同铺,吃饭同锅。那是过去的话,现在不同咧!”“不要说这些犯嫌的话好不好?哎,现在有件事情请你帮下忙。”“什么事啊?”这个小伙腿一抬,“啡!”从靴筒子里头拔出来一把匕首,又名“七寸子”。“老兄哎,请你把这把七寸子拿着。”“做啥?”“你先拿着,我再告诉你。”“乖乖,小伙啊,你这把刀快哪,是‘靠皮红’啊。”“我特为把它带着的。现在就请你帮忙了。你就拿这把七寸子,在我的这个腿肚子上,你望着,喏,就在这个地方,入神啊,要对准了,还不能歪,也不能高,也不能低,请你玩一刀。”“什么,你叫我在你腿上戳一刀啊?不好了,我看你恐怕是发疯了。伙计啊,我们在山上感情处得不丑,虽没有到土地庙里拜过,处得似弟兄一样。你叫我帮忙,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们闹了玩嘛,也不能这么闹法哎。不要闹了,不要闹了。”“老大哥,不是跟你闹哎。告诉你,你今儿如果不戳我一刀,你就不够交情了,我们从此以后就一刀两断!”“不要吵,来啊,你到底是什么玩艺唦?”“什么玩艺,我来告诉你唦。如此如此,不带伤不能进祝家庄,将来还要办罪。”“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来唦,就交情你下子。”这一位把刀接过来,对准他的小肚子,哪晓得戳的时候到底不忍心望,把头一偏,一刀戳下去,“啡!”坏了,力气用大了,戳了个通心过。“哎哟喂!我的妈妈!没得命了!”这个小伙苦吃大了,走路一瘸一跛的了。“不要紧哎,小伙哎,一处伤嘛十两,这要算两处伤,双的,拿二十两哪!”就这样子,有的用刀,有的用枪,有的请人帮忙,也有的自己动手,就不一一交代了。

  他们冲着冲着,冲到左哨营门了。孙二爷一声喊:“闪——开——!”前面看守左哨的孩子朝左右一分,“哗……”让出一条道路。孙新一望:奇怪,路边上蹾了些大木盆,木盆里头是满满的鲜红的血水。大营里的孩子们手上抓着些树枝。等孙二爷他们经过的时候,就把树枝子伸到木盆里头蘸些血水,朝他们身上连人带马没头没脑的乱洒。孙二爷一望:“噢,明白了。”这也是做假。我们从大营里冲杀出来,身上不能一点血迹都没得哎。这样子到了祝家庄,栾廷玉一望,我们三千人周身都是血迹,才会相信我们哩。孙二爷把自己的一杆枪也在血水里蘸了下子。看上去这杆枪挑死了的人不少,枪头上血糊糊的。这些血水从哪块来的?是吴加亮回到大营后,特地叫手下孩子杀猪宰羊,把血收起来,掺点水存起来,防止它凝血块子,以备今日之用。孙二爷到了左哨营门口,吩咐留下三四百名伤重的在营里。不能一个人不死唦,这些人就算是战死在营里的。其余的人在前头先冲出营,自己在后头独挡追兵。

  他们出了大营,只听见后面:“嗒——!”一通炮响。孙二爷晓得这是做衬子的到了。把马头拨转,一望,只看见从营里飞来一将,跨马端枪,一声吆喝:“呔!好大胆的孙新,向哪里走,花荣来也——!”好!花荣人称神箭手、小李广,枪法过人,箭法纯熟,声名颇大,居然今儿来代我做衬子,这个衬子把我衬足了。孙新赶紧拨转马头。花荣冲到孙二爷的马前,把枪一起,对准孙新的胸膛就扎:“着!”这一枪看上去狠,骨里只用了一半的劲道。孙二爷把枪朝起一抬,贯足劲道:“来——得好!”“嗒!”花荣在马上晃了两晃,手一松,枪飞掉了。“好厉害的孙新。少陪了!”“咯啷咯啷略啷咯啷……”花荣把马一领,掉脸就跑。这杆枪有梁山的孩子拾回头。孙二爷领马继续朝祝家庄跑。

  走了没有多远。只听见后面“嗒——!”又是一通炮响。唔,第二个衬子来了。孙二爷把马头拨转。来人是哪一个?九尾龟陶宗旺。陶大爷今儿头上戴了一顶旧包巾,身上穿了一件破战袍,腰里围了一根旧鞓带,脚下蹬了一双破靴子。这做啥?准备去坐牢。坐牢何必穿好衣裳呢?免得可惜。胯下黄沙马,掌中是一柄描金大锹。陶大爷追上来一声喊:“呔——!好大胆的小孙儿啊!我的儿!休走!”孙二爷一听:要死要死!哎,伙计啊,我们是自己人啊,说话稍微客气些唦,居然喊我‘小孙儿’,底下还要带个“我的儿”。孙二爷不晓得他向来就是这种口气。陶大爷马往上撞:“呔!嗨嗨,小孙儿,我的儿啊!嗨嗨,你这个杂种!你这个囚攮的!招架了吧!”不好了,这一阵骂法做啥?陶大爷心里头怄气,马上要被他活捉了,先骂骂煞煞火。把手上的描金大锹朝起一扬,认定孙二爷的马头就铲。你既晓得自己马上要被他生擒活捉了,就少用些劲咧。他就没得花荣聪明,花荣只用了一半劲。哪晓得陶大爷怄气,要把点颜色给他看看,用的是足劲。孙二爷心里有话:好,你会骂哩,我拿你开开心。孙二爷把枪朝起一抬,没有用多大的劲,“来得好!”“嗒!”把枪头子朝他锹头子上一压。哎,我不用劲,你也要把家伙掉掉,你如果不掉,就是违犯军令。陶大爷:“啊——噗!”心血差点怄了吐出来。你还稍微用点劲唦,我就借你的劲摔家伙咧。你一点劲都不用,看我的相,叫我自己摔家伙就是了。小孙儿,你阴哪!我家这个军师也损德哪,我硬是被他套啊绕的绕住了,领了这个倒楣的差事。陶大爷没得办法,只好装抓不住锹了,手一松:“不——好!”“轰!”把大锹撂多远的。领马过门。好像过门之后就溜了。孙二爷见陶大爷的马从右边过来了,把枪腾在左手,身躯往右一偏,右手一伸,把陶大爷的鞓带一把抓,“狗贼,过马——!”“啪!”把他朝过一拎。陶大爷乖得很哩,把两只脚褪出踏蹬,让他拎过去了。不会犟吗?不能犟哎,军师关照好的哎,要被他拎过去咧。如果犟下子,死拖活拉的,再把身上的老衣拽了撕掉,反而不上算,不如放漂亮些。如果陶大爷把内功运起来,孙二爷还真不容易把他拎过来哩。

  孙二爷把陶大爷拎过了坐马,朝马鞍上一捺。想起刚才被这个小伙嘴里七个八个的骂了一阵子,居心弄点个小苦给他吃吃,就用左手的枪杆子在他的嘴巴上“啪!”弄了一下子。陶大爷心里有数:可要死啊,啊,孙二啊,你把苦给我吃啊?吃苦不要紧,要吃在明处,你不作兴把暗苦给我吃。好哩,等破了祝家庄,再跟你算帐!孙二爷把马头拨转,跟在这些假“登州营”的兵丁后面,直奔祝家庄的南庄门。到了吊桥口,吩咐手下人喊叫。手下人望着南庄墙上:“呔——!你们墙头上的人听着啊,我们是登州营孙新孙大人的队伍,现在孙大人驾到,你们速速开庄——门啊——!”

  南庄门墙头上可有人?怎么会没得人呢?刚才对过大营里,喊杀声震天,早已有人去禀报栾廷玉了。栾师爷这两天虽然伤已经好了,心里并着急哪:发了十封书信出去,到今天一处都没有来援兵。这一刻正在厅上跟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议论着此事,忽然有庄丁来报:“梁山人的大营里杀声震天,打起来了,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栾廷玉一听:“哦?”难道是我的援兵来了?栾廷玉随即起身,带着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到厅口上马,直奔南庄门。到了南庄门,下马,栾廷玉提着袍角踩坡上了南庄墙,入神朝对过大营里望。果然对过大营里杀声震天,沙灰荡漾。他这个地方离对过大营的左哨最近,不过因为沙灰遮眼,还是看不大清楚。隐约间看见营里头许多人被挑得跌跌的,滚滚的。接着有一支队伍冲出了大营的左哨,后头有一员将士独挡追兵。这时候看得清楚些了,只见营里头出来一员将士追赶,好像是神箭手花荣,独挡追兵的将士拨转马头,乖乖,一着头,就把花荣打了跑掉了。接着第二个追的又来了,到了马前,一着头,家伙被打了离了手了,这员将士把来人生擒活捉。这支队伍渐来渐近,到了吊桥口喊话了。栾廷玉听了来人的喊话:“好!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登州的孙新孙大人到了。”我虽跟孙新没有见过面,但是两耳贯满了,这个人年轻有为,威镇登州。栾廷玉掉脸来望望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心里有话: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像人家孙新这种样子的?只要你们有一个像人家这种样子,我就用不着去向别人求援了。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也懂师老爷的意思,一个个把头朝下一低,自觉惭愧。栾廷玉吩咐手下人:“开庄门。”“是!”庄丁下去,把南庄门大开,吊桥平坠。栾廷玉下庄墙,带着人众出南庄门,过护庄河,来迎接孙新。祝家兄弟三个、七位小爷虽然都有官衔,但是他们只有五品的身份,孙新是二品总镇,他们也应该迎接。

  这时候孙新已经到了队伍前头了,望见庄里的人出来迎接了,先招呼手下人:“抓了!”把九尾龟陶宗旺从马背上“轰!”朝地下一掼。乖乖,就跟掼老母猪差不多。后头的兵丁上来,把陶大爷膀子朝后一顺,拿麻绳朝起一捆,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孙二爷把手上的灿银枪交给手下人,腿一挥下马。栾廷玉双手一并:“噢,孙大人驾到,山人栾廷玉未曾远迎,望大人恕罪!”孙新还礼:“不敢当。本镇到此何劳师爷迎接!”后头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一起上来见孙大人行礼。孙二爷跟他们就不客气了,点点头,直受无辞。栾师爷邀请孙大人上马进庄。进了南庄门,把庄门紧闭,吊桥高扯。登州营的人到校场驻扎,其余的人到演武厅。师老爷请孙大人下马卸甲换装。小军、旗牌老爷也更换衣服。他们的坐马有手下人牵去洗刷。孙二爷的这一杆枪因为沾满血迹,要代他换新的枪樱子,卸下来的盔铠,有人代他擦洗干净,包扎起来。孙新换了一身便服,包巾战袍、鞓带缎靴。揩过手脸,入座。孙新上坐,栾廷玉坐在下首。手下人献茶。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旗牌、中军侍立两旁。“师爷。”“大人。”“本镇刚才活捉一名梁山强盗,何不将他带上来审问?”“大人请。”“来人,把梁山强盗推上来!”“威——!”手下人把陶宗旺带到厅口:“趴了!”陶大爷立而不跪,高声大骂:“小孙儿,我的儿,你个囚攮的!你把爷抓住了,听斩听剁!”孙二爷一听:“啊——噗!”要死啊,你倒又骂啦?一个嘴巴子没有打得够哪?好哩,你会骂咧,我今儿个不把你痧吓出来,我就算不起个“总镇”了!“狗贼,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来人!”“大人!”“将他推去斩了!”“威——!”两旁边的刀斧手一拥而上,把陶大爷朝下推了。陶大爷真魂就差吓出了窍。哎,在家里军师关照好的,我是来给你做衬子,让你生擒活捉,带到庄上坐牢,没有说要杀我的头啊!这个小孙儿忘记掉啦?你忘记掉事小,我的头没得啦!陶大爷急死了,又不好明说。栾廷玉在旁边望望:“孙新到底年纪轻,强盗骂了他几句就受不住了,就来火了。你不晓得啊,我见得多啦,梁山的大王都是这样子,立而不跪,开口就骂,不怕死,我被他们骂过几回了。现在只好忍住些哎。栾廷玉赶紧喊了一声:“且慢!”手下人见是师爷招呼,不推了。“孙大人。”“师爷。”“这个强盗本当该斩,不过我们以前抓的梁山强盗一个都未杀,全关押在土牢里面,我们是想等到剿灭梁山之后,把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抓住,一起打上囚车解往东京。所以这名强盗是不是也把他关进土牢,以后一起押往都城?”“哈哈哈哈……”孙二爷心里有话:我晓得你要出来阻拦,不然我倒不吓他了。“既然师爷这么说,本镇哪有不依之理。——来啊!将他钉镣关进土牢!”“是!”陶大爷这时候才明白。可要死啊,小孙啊!原来你是吓我的呀!你这个囚攮的,你还先把个底给我唦,把我吓了一大跳。你拿我开心啊?小孙儿,好哩,你记住,今儿跟你不谈,等到破庄以后再眼你算帐!手下人推推掇掇把陶大爷关进了土牢。

  陶大爷进了土牢,里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急得“哇呀呀,呵呵呵”,暴躁如雷。牢里的头领晓得又有人来了,就是不大看得清楚。只有一个人看得清楚,哪一个?时迁时二爷。时二爷心里有话,坏了,又来了一个。照这样子左一个右一个的来,明儿土牢里还不够住哪。让我来问问看,来的是什么人:“来的是谁啊?”陶大爷听见有人问,就反问一句:“你是谁?”我时老迁在此。”“还有哪一个?”“俺秦明。”“黄信。”“欧鹏。”“邓飞。”“还有俺杨林。”一个个报名。陶大爷一听:“嗨嗨嗨嗨。”乖乖,全在这块哩。“你们知道我是谁?”“谁啊?”“我是陶宗旺。土牢里头有祝家庄的人吗?”“没有。”“你们过来!”陶大爷叫大家聚到一起来,低低的告诉他们,他是怎么来的,不日就要里应外合破祝家庄了。大家一听,罢了罢了,马上可以出牢笼了。旁人都高兴,有一个人来了心事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心里话:坏了,一旦破了祝家庄,我就要出去了,听说上次石秀上山,在军师面前说我不但武艺比他高十倍,而且还是普天下第一美男子,这一来我这个第一美男子要现形出丑了。

  庄丁把陶宗旺关进土牢之后,厅上栾廷玉就问孙新了:“大人,山人上次写的那封书信上曾经写明,请大人在发兵之前先回一封书信,约定日期,大人的兵马由梁山的后营门冲进来,山人带一支人马由前营门冲进去,前后夹攻,一举成功,大人因何不事先来封书信?”孙二爷早已把回他的话想好了。“师爷,本镇何尝不想如此。不过我如果先写封书信,派人送往贵庄,梁山的人早就驻扎在庄外,万一送信的人被他们抓住,岂不有误大事?故而本镇只好来个攻其不备,穿营而过,先到贵庄来会合。”“噢——!”栾廷玉点点头。啊呀,孙新不但本领好,见识也比我大,这一点我想得没有他周到。惭愧啊。“来啊!”“师老爷。”“你们去查点一下,孙大人带来的人马阵亡的有多少,带伤的有多少,给带伤的清洗包扎。”“是!”栾廷玉的这番布置有两层用意:一是表示他爱护兵丁,二是心里多少对来人还有点不放心,要看看这些带伤的伤势如何,是真伤还是假伤。幸亏吴加亮早有所料,要不然还就欺不住栾廷玉。过了一会,下去查点的庄丁来报了,说孙大人带的兵丁少了三百多人。带伤的伤势轻重不等,均已上药包扎完毕。“唉唏!”孙二爷听了,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大人因何叹息?”“师爷,想本镇在登州好不容易操练了这支兵马,想不到今天冲了一下梁山强盗的大营就伤亡这许多。”“嗳,大人,常言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大人带领的这支人马,今天冲过梁山的大营,不过伤亡了三百多人,不算多啊。”“师爷夸奖了。”栾廷玉吩咐手下人,犒赏登州营的来兵,一面发赏,一两杀猪宰羊。发多少赏钱?十两银子一个。这些带伤的孩子,一处伤以后可以领到山上的赏银十两,现在祝家庄又给十两,虽然受了些疼痛,拿的双份赏。

  大家正在忙着犒赏,有个南庄墙上的庄丁跑到厅口:“报——!禀大人,禀师老爷!”“何事?”“我们在南庄墙头上望见对过营里从左哨拖了许多尸首出来,拖到树林里去埋葬了。”“知道了。退。哈哈哈哈……”栾廷玉高兴哪。这些都是孙新他们杀死的梁山强盗。这么多的死尸不能都埋在营里唦,只好把他们拖到营外去埋葬。今儿孙新这一冲,冲得梁山强盗元气大伤。莫忙,梁山那边可是拖的尸首?没这话。这又是吴加亮做的假。孙新进了祝家庄之后,吴加亮就吩咐调一千五百名孩子到左哨去,五百个人装死人,朝地上一睡,一千个人就拖他们,两个拖一个,把他们拖到左哨外的树林子里头。装死人的五百人爬起来再跑回左哨,再换五百人装死人。这样子五百人一趟,拖了三趟,活像是埋葬了千把具尸首。栾廷玉万万想不到尸首是假的,全是些活人。

  栾廷玉一高兴,随即吩咐摆酒。大家入席。饮酒之时,孙二爷就说了:“师爷,现在本镇已经到此,我看庄外的免战牌可以不必再挂了。”栾师爷点点头。不错,现在还挂着免战脾,不是丢孙大人的脸了吗?“来人,去把免战牌摘去。”“是!”手下人随即去把免战牌摘掉了。“师爷,本镇既然到此,宜速战速决,约他三日后开兵如何?”“大人沿途辛苦,还是休息数日再开兵。”“不,日期一长就给了梁山强盗喘息之机,还是乘今日得胜之威,早日开兵为上。”孙二爷为什么要这么急,这不是急,实在不能久等。我们在登州劫狱,我挂印出走的事,现在祝家庄还没有得信,时间一长,非得到消息不可,那一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事不宜迟,要催他们赶速开兵。栾廷玉点点头:现在我的伤已经好了,再有你孙新来帮忙,我巴不得早日开兵哩,不过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好,山人遵命。”栾廷玉随即叫人取笔砚过来,拿了信封、信纸。写了一封书信,约宋江三日后开兵。这叫“下战书”。写好之后,乘天没有黑,派人送往征场。手下人拿着这封书信,到了征场。走了一半路,高声招呼对过营门口的孩子:“呔——!我们师老爷有封书信在此,你们拿回去交给你们家寨主、军师啊——!”招呼过后,把这封书信朝地下一放,拈了一块小石头,朝信上一压,以防风大把信刮了跑掉。这个庄丁自当回去复命。厅上席散。孙新等人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他们早早休息。

  第二天,有两个人忙起来了。哪两个?解珍、解宝。弟兄两个吃过早点,装着在庄里闲逛,打听土牢在什么地方。看见一个庄丁:“呔!你过来!”“哎。嘻嘻,旗牌大老爷。”“听说你们庄上有座土牢,带我们去玩玩。”“哪个?到土牢去玩玩啊?到旁的地方去逛逛倒罢了,到土牢去有什么好玩头?”“你带我们去。我们只见过官府的牢房,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土牢,去长长见识。”“啊。”乖乖,这些官兵好玩呢,在城里玩惯了的,到了乡下,没处玩了,要到土牢去长见识。“走唦,我带你们去看看。”两个人跟着这个庄丁,“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到了土牢门口。“喏,喏,旗牌大老爷哎,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土牢。”“嗯,原来是这个样子。来啊!”“晤,什么事?”“你们的南庄门在什么地方?”“没多远,就在前头。”“你把我们带到南庄门去,看看你们的吊桥。”“喔,就是了。”两个人“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跟着这个庄丁又跑到南庄门望望。然后把这个庄丁打发走了,两个人就暗暗记住这条路。在没人注意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就从土牢到南庄门,从南庄门到土牢,左一趟右一趟的逛,难为他们来回逛了三十六趟,眼睛闭起来都不作兴走错了。

八、大破祝家庄

回过头来交代营门口的孩子,拿了祝家庄的快信,直奔大帐。“禀寨主、军师。”“何事?”“现有祝家庄送来的一封快信。”说着把书信呈上。吴加亮打开来一看:“哈哈哈哈,三哥。”“军师。”“现在栾廷玉已经中计了,来信约我们三日后开兵。”“好极了。军师,请你就发令点兵,早作准备。”“好。”吴加亮点点头。吩咐这个孩子退下,把书信朝案上一放。正准备发令,班中有一位站起来了,哪一个?拼命三郎石秀。石秀走到案前:“寨主、军师。”“石秀贤弟有何事?”“此次攻打祝家庄,恕小弟不能接受差遣。”“何故?”“小弟要到庄里去救护三太公。”“噢,原来是为这件事。这件事学生并未忘却,你贤弟只管放心去救三太公。”“是。”石老三复行坐下。吴加亮摘了一支令箭:“石勇、薛永、李云、朱富。”“有!”“有!”“有!”“有!”四位头领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三日后开兵,你们四位贤弟,每人带两千人,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骁刀手,到营外左右巡哨,防祝家庄的人狗急跳墙,拼死来冲我们的大营。”“得令!”石勇接令箭,四个人归班。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赤发鬼刘唐到了案前:“咱老子见军师。”“令箭一支,你调三千儿郎,开兵之前埋伏在征场树林深处,听到号炮一响,你带领一千人冲进他的南庄门。其余两千人分别冲东西二门,那里有邹渊、邹润二位贤弟接应他们进庄。你们进庄之后杀散庄丁,不必穷追,先行放火,趁火乱之际把庄里的军装、粮饷、刀枪、器械运到我们大营。要小心了!”“咱老子知道了!”侉子接令箭归班。北庄门是留给对方的一条生路,不派人。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令箭一支,三日后开兵,你们调精壮的儿郎四千人,两千名弓箭手,两千名骁刀手,到营外列成阵脚。听到号炮声响,你们二位贤弟跟随寨主和本军师上旁边的土山观望,保护寨主。这次破祝家庄,只要寨主身上油皮不差一块,汗毛不少一根,算你们功居第一。”“得令!”这是他们的老差事。吕方接令箭,两个人归班。布置停当,就等三日后开兵。

  日子过起来很快。到了第四天一大早,祝家庄忙起来了。大家到演武厅上坐定。栾廷玉一想:今天应该请孙大人发令,人家是官府总镇,又是久战沙场,阅历很深。“孙大人。”“师爷。”“今天开兵请大人发令。”“这个……”孙二爷心里好欢喜:上了军师的话了。你不叫我发令,我还要想办法发令哩,既然你恭恭敬敬请我发令,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师爷,如此说来,本镇就放肆了。”孙新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孙立。”“有!”哪一个?他家哥哥。怎么兄弟命令哥哥的?现在是打仗,不谈弟兄,只淡上下,一个是二品总镇,一个是小小的中军官。孙立上前:“大人。”“令箭一支,稍停本镇和师爷到征场跟梁山强盗动手,你把守南庄门吊桥,不得有误!”“得令!”孙二爷又摘了一支令箭:“解珍,解宝。”“有!”“有!”弟兄两个上前:“大人。”“令箭一支,你们二人在南庄门墙头上把守,多准备弓箭,小心防护,不可大意!”“得令!”孙二爷又摘了一支令箭:“邹渊,邹润。”“有!”“有!”“你们二人把守东西庄门,不可大意!”“得令!”孙二爷又摘了一支令箭,招呼厅上的一个庄头:“你来。”“大人。”“你拿这支令箭,调你庄的两千名弓箭手,调本镇带来的两千名骁刀手,到征场列成阵脚。弓箭手在前,骁刀手在后。不得有误!”“遵令!”栾廷玉坐在旁边拈着胡须点头晃脑:佩服!孙新年纪虽轻,你看他一令一令的发得多有道理!为武的用兵最要紧的是未曾进,先思迟。他先把我们庄上保护得好好的。唉!我不懂啊,人家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能干,我们家的这弟兄三个、七位小爷,我一天到晚教他们,怎么教死了还教不会的?孙二爷发令完毕,吩咐手下人把盔铠取来,顶盔贯甲。栾廷玉还是轻装软扮。两个人到厅口上马端枪。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也随后上马,各端家伙。到了南庄门,庄门大开,吊桥平坠。过了吊桥,升炮擂鼓,四千人跟随,直奔征场。他们把南庄门丢下来了。丢给哪一个?中军官孙大爷。

  到了征场,四千人列成阵脚。祝家庄的两千名弓箭手在前,孙二爷的两千名骁刀手在后。这些骁刀手全是梁山的小大王。一个个把刀举过头顶。两只眼睛睁多大的,眨都不眨,望着前头弓箭手的后脑勺子,正好一个对着一个。只要听到对过的号炮一声响,“嚓!”一刀,前头的人头就下来了。前头有个弓箭手,无意间把脸掉过来一望:“呃咳!老大哥,请你把刀垂下来好不好?”“做啥?”“不是别的,你把刀举多高的,万一举不动了,朝下一落,我这颗头就要掉了。”“不要找话说了,我连这一点本事都没得还行吗?你放心,我这口刀举一天膀子都不作兴萎!”“老大哥,这样子总叫人有些骇怕。”“不要紧哎,你这颗头我包了!”“好好好,一切拜托了。”他还拜托他哩。

  这时候对过梁山大营也出兵了,阵脚已经列好了。栾廷玉一想:孙新是我请得来的尊客,不能让客人先出阵唦,应当我这个主人先出马。“孙大人。”“师爷。”“请大人在阵前观战,让山人出马。”“师爷到征场去要战?”“正是。”“好,师爷请。”“升炮。”“嗒——”一通炮响。栾廷玉拍动裆下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到了征场当中,枪尖朝对过一指:“梁山狗贼,山人在此,速来领死!”只听见对过阵脚“嗒——!”一通炮响,出来一将。哪一个?老脸色、老对手豹子头林冲。两个人一见面就动手,没得客气头。

  孙二爷一想,栾廷玉已经山马了,最好把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一起送到征场上去,免得在我旁边碍事:“诸位贤昆仲。”“人人。”“大人。”“本镇久闻你们武艺很好,今天何不也到征场上去显显身手?本镇代你们压阵。”祝氏三兄弟一听:“这个……”这才要命哩!你说我们的武艺好,我们跟他们打过的哎,打不过他们哎。要是回他不去,就难为情了,初次遇事,不能就在他面前丢脸唦。孙二爷不容他们分说,一声吩咐:“升炮!”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老大祝龙只好把裆劲一沉,领马奔征场。对过炮声一响,穆弘穆大爷出来迎战。接着这边的祝虎出马,那边是穆春穆二爷迎战。征场上三对人马,你来我往,全是老对手。孙新望望祝彪:“三爷。”“不敢当,大人。”“本镇听说你们弟兄三个当中,数你的武艺最好。”“不行呃,我的武艺平常得很,哪能和大人相比。”“嗳,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既然你的两位令兄已经出马了,你也要上前助战,本镇也好赏看一下你的武艺。”“嗯——。”祝彪有苦说不出:我家两个哥哥出去不要紧,对过出来的两个,武艺跟他们是半斤对八两,没得什么大苦吃。我一出去,对过的个老黑子就出来了。这个老黑子像个厉害的哩,手上的两柄板斧砍下来像山倒下来,而且又是张臭嘴,左一个“我的儿”,右一个“我的儿”,不晓得多犯嫌哩。上次不是师爷帮我解围,我命就没得了!孙二爷不容他多说,吩咐手下人:“升炮!”一通炮响。祝彪只好拍动裆下乌骓马,端着黑缨枪上阵。他才出马,对过一通炮响,果然不错,老相识出来了。哪一个?黑旋风李逵。因为老黑子早就看中小黑子了,想把小黑子生擒活捉,带上梁山,做个干儿子。上次想捉他,被栾廷玉救了走了,没有能如愿。刚才祝龙、祝虎出马,李逵不出来,就是等小黑子的。他晓得既然弟兄三个老大、老二出来了,老三总归要出来的。果然不错,这时候小黑子出来了。李逵生怕这个差事被旁人抢了去,把嘴张多大的在这块等。军师才说“哪一位贤弟出……”这个“出”字才出口,李逵一声吼:“爷爷去呃!”他这一声吼,把军师吓了一跳:“好,贤弟小心。”“嗨嗨嗨嗨……”李逵笑得口水洒洒的,“我的儿!爷爷来了!”打起旋风腿,直奔征场。祝彪一望:我晓得最倒霉的就是我。你望见啊,我不出马,他不出来,我一出马,他就来了。李逵到了祝彪面前,就像跟他闹嬉戏差不多,旋风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马前,马后,马左,马右,把个小黑子旋得昏天黑地。

  孙二爷望望,还有七位小爷在这块哩。“诸位贤昆仲。”“大人。”“大人。”……“今天我们要一举打败梁山贼寇。在此用人之际,你们也要一齐上阵。”“这个……”七位小爷心里有话:这才把人坑死了哩!我们就能上阵打了吗?师老爷再三关照我们,叫我们不要出去动手,梁山人厉害。怎么办呢?又不敢回他不去。孙二爷吩咐:“升炮!”手下人火绳一亮,“嗒——!”“嗒!——!”“嗒——!”“嗒——!”……连放七通炮。七位小爷没得办法,只好领马奔征场。

  他们一出马,对过的宋江跟吴加亮一望:“哈哈哈哈……”两个人不由大笑。“军师,你看,祝家庄的一窝小犬都出来了。”吴加亮点点头。心里有数,这是孙二爷有意把他们赶出来的。时机已到,应该放号炮了。“来啊,升号炮。”手下孩子火绳一亮,“嗒——!”一通号炮升空。什么叫号炮?号炮跟一般的炮有些不一样,一般的炮只有一响,号地有点像观在的“天地响”,在地下响过一声之后,飞到半空中又是一响,响声又大,远处都能听得到。

  号炮一响,首先发作的是对过阵脚的两千名骁刀手。刚才我交代过,这些骁刀手一个个把刀举过头顶,望着前头弓箭手的后脑勺子,两只眼睛眨都不眨。听见号炮一响,不约而同把刀朝下一落,“嚓!”把弓箭手的头朝下一砍,请他们一起回老家去了。两千具尸首朝下一倒,鲜血冒得满地。骁刀手把他们的弓箭拿过来。孙二爷就带着这两千名骁刀手,把守在征场这边,挡住栾廷玉等人的退路。

  号炮一响,梁山人大营这边的四千名孩子,一齐冲奔征场,把栾廷玉、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朝起一围。吕方、郭盛另外带了五百人,跟随寨主、军师到旁边的一座小土山上观战。

  号炮一响,祝家庄南庄门吊桥口的孙立忙起来了,把腰里的一口腰刀抽出来,“呛啷!”“呛啷!”把吊桥两边的两根铁链子斩断了。吊桥扯不起来了。接着拎着刀跑上南庄墙,一声喊:“呔!告诉你们,我们哪里是什么登州营的官兵,我们是梁山的大王!”在庄墙上的解珍、解宝见他动手了,也把钢刀抽出来,“嚓!”“嚓!”手起刀落,先砍倒了两个庄丁。南庄墙上的这些庄丁一望:“没得命了!原来中军、旗牌大老爷全是梁山的大王,我们快溜啊——!”“哗……”一个个把刀枪、弓箭一撂,全溜掉了。孙大爷也不追,他回到吊桥口来接应刘唐等人进庄。解珍、解宝也没有追,他们下了庄墙,直奔土牢。这条路他们已经跑熟了。到了土牢门口,肩头一起,“轰!”一肩桩,把土牢门撞倒了。看守土牢的庄丁一望,是两位旗牌大老爷,手里端着刀,像杀神一样,晓得不妙,掉脸就溜。解氏兄弟也不去追赶,到了土牢洞口,用刀背把铁板盖子上的锁砸掉,把盖子一掀:“呔!诸位哥听着,我们已经打进祝家庄了,你们赶快上来吧!”里头的头领晓得出头的日子到了,一个个从底下上来了。身上有镣铐,能崩的就自己崩了,自己崩不掉的,解氏兄弟用钢刀代他们斩断。腿上留有半截头的镣绳,暂时就随它去了,身上衣杉不整,披头散发,也顾不得了。轻脚鬼时迁虽然肚里有心事,担心他这副尊容要露丑,反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先去把看书的两件宝贝找回来再说,那一天我被捉住之后,在演武厅上看见庄上的人把这两件东西送到演武厅后头去了,猜想栾廷玉的住处就在演武厅的后面。

  时二爷一个人蹦纵蹿跳,到了演武厅后面,没有费事,找到了栾廷玉的住处。到房间里一望:噢!看见了,多宝袋挂在柱子上哩。把多宝袋取下来,把里头的东西一望:啊呀,两件宝贝没有了,别的东西一样不少。把多宝袋朝身上一挂,把柜子、箱子打开下来找,看见箱子底下有一个黄布包裹,把包裹打开来一望,嗨!两件宝贝全在里头哩!随即把包裹朝起一扎,朝肩头上一背,“噗噗噗噗……”蹦纵蹿跳,出了祝家庄,绕过征场,到了大营门口。营门口的孩子认不得他,时迁自报姓名:“俺乃时迁是也。”孩子们一听:乖乖,时迁到了。因为石秀关照过的,如果时迁到了,要带他到二帐上去,好好侍候。孩子随即把他带到二帐上,清他稍坐片刻。

  秦明、黄信、杨林、陶宗旺、欧鹏、邓飞上来之后,跟随解氏弟兄奔演武厅来找马匹、兵刃。到了演武厅,秦明望见自己的一匹点子马拴在厅下马棚里,一对金顶密钉狼牙棒插在兵刃架上,心里好欢喜,随即把狼牙棒一拿,把马的缰绳一解,跨上坐马,杀奔南庄门。镇三山黄信是在征场上被捉的,他的坐马和大刀都在大营里,就先拉了一匹祝家庄的马,在兵刃架上拿了一口大刀。虽然这口刀他用起来有些嫌轻,只好将就着用了。欧鹏、杨林、邓飞、陶宗旺都各拿了一件家伙,拉了一匹坐马。他们上了马,跟在秦明后面往外杀。

  赤发鬼刘唐刘侉子,听到号炮声响,他的三千人分头奔东、南、西庄门往里冲。他自己奔南庄门。这三起人进了庄门,见人就砍,见房子就烧。他们杀的人并不多,是杀鸡吓猴。放火烧的房子不少,霎时间庄子里烟雾交加,火光冲天,杀声震耳。祝朝奉在家里听说梁山人已经杀进庄来了,晓得自己的末日到了。心想:我奉旨招军买马,要剿灭梁山,跟他们是死对头,被他们抓住还想活命吗?不如自己放漂亮些。随即拿了根绳子,悬梁自尽。祝朝安也触石而亡。

  唯有三太公得到消息最迟,他还在经堂里念经哩。自从石老三走后,他并时时刻刻想念石秀,不晓得哪一天才得再见面。他正在念着经,听到外头有嘈嚷之声,先还没有在意,后来嘈嚷声越来越大,晓得出了事了。“卜笃!”把木鱼槌子朝下一放,起身下炕,走到经堂门口,“嚯啦嗒,咋嘎——”把门一开,朝外一望:“啊呀!”庄里烟雾交加,烧起来了。坏了,恐怕是哪个庄丁火烛不小心,玩了烧起来了。不对啊,怎么没得人救火的?又看见许多庄丁东奔西跑,神色慌张。其中有一个庄丁离经堂门口不远,三太公一声招呼:“来啊!”“嗯,三太公。”“你们为何如此惊慌?”“啊咦喂!三太公,没得命了,梁山的大王打进庄了,庄里的人都忙逃命了。三太公哎,我看你的老瘟经不要念了,快些溜吧!”“唉唏唏唏唏……”三太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酸泪下:我家这两个哥哥啊,我老早就劝你们了,不愁吃,不愁穿,安安稳稳过日子有多好?你们如果做生意将本求利,赚几文,也还可以。你们一天到晚官迷心窍,要招军头马,跟梁山人作对。你看看瞧,今天遭灭门之祸了!你们遭祸是罪有应得,还累及这么多的庄丁遭殃,作孽啊!他们去逃命了,我怎么办呢?我不能等大王来杀啊。嗳,想起来了,石秀临走之时,曾经留下一块木头牌子,特地左关照右叮咛,叫我在他们破庄的这一天,把这块牌子挂在经堂门口,进庄的梁山大王,不管是什么人,看到这块牌子,都不会进来放肆。就是不晓得这话灵不灵哩。不管他,挂起来试试看。三太公把木头牌子拿出来,上面有现成的一个洞,找了根绳子一系,朝经堂门口一挂,挂好之后,复行进内,“轰隆通,嗦啦嗒!”把门一关一闩,回到土炕面前,上炕盘膝打坐。这一刻念经是没得心思念了,入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会工夫,听见门外有两个人在说话:“老大哥。”“哎,兄弟。”“看见啊,这一家不能进去啊,门口有块牌子挂着哪!”“不错。牌子上是‘拼命三郎石秀’几个字,这是石头领的牌子,军师派人鸣锣下过令的,哪一个进去惊吓了祝家的三太公,回去按山规枭首!兄弟哎,我们快些走啊!”“走啊!”两个人走了。三太公点点头,心里高兴哪:这块牌子灵哩!石秀说话是言而有信,不但他回去告诉了寨主、军师,寨主、军师还特地为这件事传过令,足见得梁山人是以恩报德,诚实可靠。照此看来,石秀马上还要来救我哩,我要稍微准备准备。

  不到一刻儿工夫,只见门外“嘭!嘭嘭!”有人敲门。“哪一个?”“是我!太公,我石秀来了!”“哦呀!”三太公赶紧跑到门口,闩摘门开:“哦呀呀,大王爷,你来了?”“啊呀!太公,你老何必这样称呼?就叫我石秀好了。你老可知道我们已经打进庄了?”“我已经知道了。”“你老就赶快跟找走吧。”“且慢,我还要带一点东西。”“请你老快一点。”三太公随即进房间,把珍珠细软扎了个小包袱,背在肩上。石老三腰一哈,“啪!”把三太公朝身后一背,左手托着他的屁股,右手端着钢刀,出了经堂,经南庄门,准备穿过征场回大营。

  到了征场上,三太公趴在石秀肩上望见梁山的人正围着他的这些侄男侄孙厮杀,虽然这些侄男、侄孙他一个都不欢喜,但动了侧隐之心了,又舍不得他们了。再说,这些人总归是祝家的后人啊,如果死光了,祝家不是就绝后了吗?“啊,大王爷。”“太公。”“你可能把我家的侄男侄孙放出来?哪怕救这么一两个出来,我就感恩不尽了。”石秀一听:“唉唏!”叹了一口气。心里有话:三太公啊,你这就把难题给我做了。我们梁山跟你们祝家庄是势不两立,生死的大敌,你现在要我救你家的人,这不是叫我纵虎归山,留下后患吗?不过,我如果一个不救,三太公一定要恨我,说我到底是个大王,心太狠。究竟是救还是不救呢?最好还是救一个出来,然后让寨主、军师去发落。“好,太公,你老先坐到那边树下去等着。”“好的。大王爷,你快去快回。”石秀把三太公送到一棵大树下,让他坐下来,关照了他几句话,然后端着钢刀,蹦纵蹿跳,到了重围外面,一声招呼:“孩子,闪开——!”孩子们一望,是自家的石头领,“哗……”朝两旁边一让。石老三进了重围,望来望去望不见一个祝家的子弟。问问孩子,才晓得祝家七位小爷刚才都被头领们杀死了。石老三长叹一口气:“唉——!小的都死光了,只好再打听祝氏三兄弟。有孩子告诉他:“刚才好像看见祝龙在那边的,你去望望看。”“好!”石老三蹦纵蹿跳,跑过去一望,果然祝龙在这块哩。这时候梁山的头领都去战栾廷玉了,大约有一二百个梁山的孩子围着祝龙,祝龙想跑跑不掉,但是孩子们一时也没得办法捉住他。石老三高喊一声:“孩子啊,闪开啊——!”孩子们掉过脸来一望:原来是石老三到了。既然有头领来了,大家让开了一条路。石老三进了人圈子,正要向祝龙说明来意,忽然从石老三后面冲过来一匹坐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马上的这一位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手里端着一口大刀。哪一个?才从土牢里出来的镇三山黄信。黄信在土牢里关了这么多天,憋了一肚子的气,到了祝龙面前,把刀一举,一个“泰山压顶”,认定祝龙的头顶:“看——刀!”“喀——!”祝龙这一刻已经力尽筋残了,没有来得及招架,“嚓!”连人带马被劈成四半个。黄信才算出了一口气。接着把马一领,又去找祝家庄的人了。

  石老三急得跺脚,恨自己慢了一步,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个黄信来。“孩子啊,你们看见还有祝家的子弟吗?”“恐怕少得很了。你老人家再到东边去望望看,那边好像还有个把个哩。”“好!”石秀跑到东边一望,人圈子里头好像是祝老二祝虎在那块哩。石老三一声喊:“孩子们,闪开啊——!”孩子们朝两边一让,石秀正准备上去劝他下马,只听见身后“呜——!”一阵风,冲过去一匹坐马。马上的这一位“哇呀呀!呵呵呵!”声如霹雳,手上端着一对狼牙棒。来者何人?霹雳火秦明。秦明也在土牢里闷够了,发誓今天要报仇雪恨。冲到祝虎马前:“村狗休——走!”狼牙棒一起,认准祝虎的肉头“啪!啪!”两下子,祝虎脑浆崩裂,尸首朝下一倒,空马跑掉了。秦明才算息了二分火。

  石老三不由又叹一口气:“唉唏!”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祝虎,又被秦明打死了。“孩子啊,你们可曾看见哪里还有祝家的子弟?”“石爷啊,恐怕都死光了,最多还有个祝彪在前头,你老人家去望望看。”“好!”石秀跑到前头去入神一听:唔,三子祝彪还没有死哩。怎么晓得的?听见前面有个人不停地喊哩:“我的儿!我的儿!”不是旁人,是黑旋风李逵。石秀跑到面前一望,看见李逵抓着两柄板斧,打着旋风腿,正跟祝彪在这块兜圈子哩。石老三一想:刚才那两个没有救成,是因为我没有先跟黄信、秦明打个招呼,这回先打个招呼。石秀先喊了一声:“呔——!李大爷,你不要把他砍死了,把他留了给我啊——!”坏了!你石秀要喊嘛就喊清楚了唦,好说:“李大爷哎!你不要把他杀掉,我是来救他的!”这么说嘛,李逵就懂咧。李逵本来就准备活捉他做干儿子的,当然就更不会杀他了。你叫他不要砍,留了给你,是什么意思?李逵心里有活:噢,我忙了半天,准备把他生擒活捉带到山上去做干儿子,一个老黑子,一个小黑子,好配对子。你跑得来叫我把他留给你,让你来杀他,好到军师面前去报功。伙计哎,我虽然粗嘛,我不呆哎!这个功劳本来是我的,到嘴的一块肉,为什么要留下来给你吃?不玩!李逵来得快哩,蹿身上去:“好囚攮的,爷爷不要你了!”“嚓!”“嚓!”两柄斧头左右拦腰一砍,把祝彪砍成了三截。石老三一望:“唉唏!”可要死啊!前头两个我投有打招呼,罢了。这一个我是先跟你打招呼的,你居然还把他砍死了。石秀急得双脚齐跳:“李大爷!我不是招呼你了吗?啊?叫你留下来给我的,你为何还要把他砍死了?”“什么?你叫爷爷把他留给你杀,你想夺爷爷的功劳?”“嗐,我怎么会夺你的功劳?我石秀不是那种人哪!我是来救他的!”“咦?嗳——!你讲笑话了,我们梁山跟祝家是势不两立,爷爷刚才没有砍他,是想收他做干儿子的。你为什么要来救他?”石老三把为什么要救祝家后人的经过告诉他。李逵一听:“唉唏!你要救他,你讲话不讲清楚,爷爷怎么知道?”“嗐!”石老三怄死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李逵拎着斧头又去找栾廷玉了。

  石秀不放心把三太公一个人撂在那块,赶紧跑到那棵大树下面。三太公正眼巴巴望他哩。“三太公!”“啊,大王爷,你来了?”“我来了。”“可曾救出一两个我家的侄男侄孙?”“这个……”石秀心里有话,告诉你要把你吓一跳哩,我眼睁睁望见你家三个侄儿送命的。七个小的又都死光了。但是,这一刻不能告诉他实话,只好先说个谎:“太公,你老放心,他们都没有死。”“他们在哪里?”“都冲出重围跑了。”三太公一听:我家的这些侄男侄孙居然都逃掉了。罢了罢了,祝家的人还在哩,不至于断根了。就不晓得他们以后学好不学好哪。老头子放心了。“你老不要多烦,我已经关照孩子了,如果抓到他们,把他带到山上去请晁寨主饶恕他们的性命。我们现在先上山。你老看如何?”“好的。”三太公对石秀的话句句相信。

  石老三把三太公背在身后,到了营门口:“孩子!”“哎,石头领。”“等寨主、军师回大营,你们代我禀明寨主、军师,就说我先送三太公上山了。”“是。你老人家先请吧。”石秀在营里找了一匹马,让三太公骑跨,自己步行,先回转梁山。到了梁山上之后,拨房屋让三太公住下来,叫孩子把三太公念经所需的一切备齐,石老三还像在祝家庄的时候一样侍候三太公。

  现在祝家庄就剩了一个栾廷玉了。栾廷玉怎么样?他跟林冲交锋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家阵脚连放三通大炮,当时就有些不解:咦,孙新今天不是命他的中军和旗牌官都在庄里把守的嘛,怎么现在有三员将士出阵的?抽空朝自家阵前一望,原来是祝氏三兄弟也出马了,心里又气又急:我再三向你们交代,不要出来动手,免得给我添麻烦。不谈了,他们出来不过是壮壮声势,下面孙大人要上阵了。有我们两个人在征场上,谅他们三个人没事。栾廷玉一面跟林冲动手,一面等孙新出马。

  祝氏三兄弟出马,对过的吴加亮有些不放心了,生怕栾廷玉起疑心,突然来个收兵回庄,那一来我们前功尽弃。不管你起疑心不起疑心,这时候要困住你,不能放你走!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两个打你一个!“花荣贤弟。”“有!”“你贤弟去助林冲,休容栾廷玉回庄。”“是。”花荣领马奔沙场。吴加亮因何不问“哪位贤弟出阵”,点名花荣出马?因为上次叫花荣代孙新做衬子,丢了他的脸,有点对不住他,今天想让花荣出去显下子威风,挽回一点面子。花荣到了征场上,跟林冲一前一后双战栾廷玉。栾廷玉想走就不容易了,不是林冲就是花朵挡住他的马前,一时也不要想打败这两个人。

  梁山人那边三声炮响,出来三个头领战祝氏三兄弟之后,祝庄阵前又连响七通大炮,七位小爷又出阵了。栾廷玉晓得坏了:孙新自己不出阵,把他带来的人又全留在庄里头,反而把我们祝家庄的三位大爷、七位小爷一起派到征场上来,是要我们的好看呢,还是别有居心?再想想:是不对头啊,孙新带兵来我们祝家庄,不按我信上说的约期行事,说是怕梁山的人抓住送信的,他要来个出其不意。他这么多人马奔祝家庄,难道梁山的探子一点都不晓得?梁山人为什么不派兵到路上去阻挡?奇怪啊,奇怪!说不定这个孙新是个假孙新,真孙新还没有到哩,或者被梁山的兵马阻挡在什么地方,梁山的人就冒充孙新和他的人马,打入我祝家庄,今天来个里应外合。我栾廷玉只闻孙新的名,从未见过这个人,梁山人就钻了我这个空子。栾廷玉就算是聪明的了,他以为这个孙新是个假孙新。栾廷玉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怕,准备立即收兵回庄。等他想收兵已经迟了,他才要喊“速退啊”。对过的号炮已经响了。炮声一响,这边的两千名弓箭手人头落地,对过的人马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了,把他们几个人朝起一围,南庄门吊桥的铁链子被砍断了,许多梁山人冲进了南庄门。完了!完了!栾廷玉晓得:祝家庄完了!这时候也救不了祝氏三兄弟、七位小爷了,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重围之中,只剩了栾廷玉单人独马。十几个马、步头领围着他打,梁山的孩子围了个大人圈子。栾廷玉使动丈八长枪,顾上顾下,顾前顾后,顾左顾右,顾人顾马,一个都沾不了他的身。宋江在小土山上望得消楚,赞不绝口:“啧啧啧。军师,你看栾廷玉,称得起江湖上的一杆名枪。”“是啊,名不虚传。”“唉——我好恨也!”“你老恨什么?”“一是恨的我同他素无瓜葛,二是恨他投身祝家庄。如果能请他上山共聚大义多好。”“噢,你老是想请他上梁山?”“是啊,就怕不容易办到。”“你老既然爱他,我们不妨试一试。——来啊,孩子,你下去如此如此喊叫。”“是!”手下孩子随即下土山,到了征场上高声喊叫:“哎——!梁山的头领们听着啊,寨主、军师令下,叫你们不要把栾廷玉置于死地,要生擒活捉啊——!”这就怪吴加亮的这个令传得不好了。头领们听到这个令,个个都松劲了。为什么?既不能要栾廷玉的命,大家就不敢拼命打咧。再说,头领们也不晓得军师这个令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恨他,要把他带到山上去生剥活剐,还是想捉住他,劝他上梁山共聚大义?

  这个口令,栾廷玉也听到了。他没有往好里想,是往坏里想的:梁山人跟我的仇大哩,如果我死在征场上,都难解他们的心头之恨,一定要把我生擒活捉,带上山去凌迟碎剐!栾廷玉低头看了一看胯下的马,马身上的汗都出足了,周身的毛片犹如蒜瓣仿佛,再不走,马就撑持不住了。可走得掉?哎,这时候能走得掉。一来他怕被捉住带上山去凌迟碎剐,就拼命往外冲了;二来梁山的头领们这时候要捉活的,怕伤了他,松劲了。一方拼命,一方手软。栾廷玉突然一声高喊:“闪——开!”手上的这杆枪如同“怪蟒呼风”,头领们又不敢伤他,只好先让一让。就这一让,栾廷玉冲出了重围,上了一条岔路了。头领们都朝土山上望。望什么?等军师的令。现在他突围了,怎么办?如若土山上擂鼓,我们就追;如若鸣金,我们就回营。

  吴加亮在土山上一望,跺了一脚:“吾之过也!”刚才这个口令传得不好,没有把话说清楚,头领们手软了。“来啊,追!”一声令下,“咚咚咚咚……”鼓声大振。“追啊!”“啊……”征场上的头领们都追了。栾廷玉单人独骑在前,一面跑着,一面掉脸望望祝家庄,只看见庄里火光勃勃,烟雾交加。“唉唏唏唏唏……”不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

    祝家庄呀理当灭,

    家财万贯化灰屑。

    祝龙刀砍断身躯,

    祝虎棒打头儿裂。

    最是祝彪死得惨,

    两斧剁腰为三截。

    引风乾元亨利贞,

    个个性命皆灭绝。

    栾爷独马战征场,

    回顾祝庄心胆裂。

  “唉,唏唏唏唏……天哪!想俺半生辛苦一场空,天助梁山成霸业。”

  栾廷玉跑啊跑的,望见前面有一座山岗,岗下树木葱葱。他准备领马穿树林走。忽然间从一棵老树后面蹿出来一个黑大汉,身高将近一丈,漆黑的面庞,黑而发亮,身上是武士装束,手上端着一根哨棒,肩头上背着一个黄布包袱。蹿到了栾廷玉的马旁,手上的哨棒一起,没有开口:“呜——!”对准马的前蹄就是一棍。这一棍来得太突然了,栾廷玉来不及招架,只听见:“啪!咋!”马的两只前蹄被打断了。“喳——唔——呼……”马一声嘶叫,“轰!”朝下一倒。栾廷玉来得快哩,把枪尖子朝地下“啡!”一插,两足尖褪出了踏镫,飞身朝旁边一跳。栾廷玉站定身躯,掉过脸来,望望这个黑大汉,心里有话:我现在已经可怜了,剩了单人独骑逃命,你还跟我玩打闷棍,把我的马蹄子打断了,这一来叫我怎么跑法?我只有先跟你拼命!黑大汉望望他,没有开口,转过身躯,“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拖着棍子复行进了树林。栾廷玉望望:“唉唏!”我也不必追他了。后头追兵已经临近,如若被他们生擒活捉,把我带到梁山上去凌迟碎剐,那个活罪不能受。唉!万万没有想到我栾廷玉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今天居然在阴沟里头翻船,遇到一个打闷棍的,把我的马蹄子玩掉了,叫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唉——!栾廷玉想到这个地方:算了,与其等他们来捉,不如拔剑自刎!手一松,“噔!”把枪朝地下一摔,单落膝朝地下一跪,把左肋下的佩剑朝下一摘,左手抓着剑鞘,右手抓着剑把子,“嗦——”把剑抽出了剑鞘。寒光烁烁,冷气嗖嗖。栾廷玉把眼睛一闭,牙齿一咬,头一抬,准备将颈就刃。忽然耳畔中听见后面有人喊:“哎——!栾师爷请不要自寻短见,我们家寨主、军师传话,降不降听其尊便,绝无伤害之意啊——!”栾廷玉听到这几句话,“哦——呀!”我误会了。我先前以为他们是要把我生擒活捉,带上梁山去凌迟碎剐,没有想到他们是要我归降梁山。“降不降听其尊便”,是叫我不要死,随便我降不降。这是他们的爱将之心。掉过脸来望望后面,果然不错,追赶的人都停下来了,不追了。宋江、吴加亮都来了,在队伍的前头。看来他们是真心诚意的。栾廷玉朝起一站,先把剑入鞘,复行朝左肋下一挂。我现在怎么办?嗳——!梁山我也不去,今后再有什么人来请我我也不睬,一个人过过安稳日子算了。弯腰把枪朝起一拎,抓住枪缨子,望着宋江、吴加亮等人:“啊——,寨主,军师,诸位义士,恕俺栾廷玉不能从命,少陪了!”“踏踏踏踏……”拖着枪翻山越岭而去。

  宋江、吴加亮望着栾廷玉拖枪而去,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宋三爷痴呆呆地望着栾廷玉去的方向,不肯走。军师一望:“三哥,你老不必如此,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我们还是收兵回营吧。”“军师,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是可惜啊。——孩子啊,打得胜鼓。”一棒得胜鼓,收兵回营。祝家庄、征场上以及栾廷玉的那匹两脚马等等首尾事,自当派人料理。

  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回了大营,到大帐上入座,休息喝茶。宋江低头不语,闷闷不乐。吴加亮晓得他还在想着栾廷玉哩,没有开口。宋三爷想啊想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军师。”“三哥。”“我们刚才追栾廷玉之时,看见树林子里头蹿出来一个黑大汉,打了栾廷玉的马一棍,你可知道他是谁?”“学生不知。”“我想他也是一个大王。”怎么晓得的呀?因为他是个打闷棍的嘛,干这种事的只有山大王。正谈着,忽然下面有个孩子上来了,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后营门外来了一个黑大汉,自称叫雷横,求见寨主、军师。”“哦呀!”宋江一听,喜出望外。什么事这么高兴?来的这位雷横是郓城县的马快都头,为人行侠仗义,当初还跟宋江在一个衙门里共过事的,两个人有八拜之交,情同手足。吴加亮听到来人是雷横,心里也非常商兴。“三哥,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黑大汉,说不定就是雷横贤弟。——孩子啊。”“军师。”“赶快有请雷横雷爷,就说本寨主、军师请他到大帐上来叙谈。”“是!”孩子听听军师的口气,晓得来人一定不是个外人,恐怕跟寨主、军师的交情还不浅哩。孩子下去请雷横。宋江、吴加亮带着众头领,一直迎接到大帐口。

  莫忙,刚才那个黑大汉可是雷横?是的。雷横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他是去兖州府办案的。在路上听说梁山的兵马驻扎在祝家庄外,而且是宋三哥领兵,他特地到大营来看看宋三哥。刚才走到山岗上,望见岗下有一个人骑在马上逃命,后头有支人马在追赶。再望望离此不远的祝家庄,烟雾交加,猜想是梁山人打进祝家庄了。前头逃命的这个人一定是祝家庄的人,后面的追兵不必说,一定是梁山的人马。雷横心里一想:我虽然身在公门,但跟梁山寨主宋江有八拜之交,应该帮下他的忙,不便公开通名报姓,来个暗中助他们一臂之力。等栾廷玉的坐马刚到树林前面,雷大爷出其不意从树后蹿出来,一哨棒把栾廷玉的马蹄打断了。马倒下来了,但是这个人居然飞身跳下来了,手里还拿着家伙,晓得这个人的本领一定很高明,不能跟他动手。再说,我是公门里的人,不是个大王,也不便和他交手。干脆溜之大吉。雷横掉脸进了树林,绕路奔梁山人的后营。他是这么来的。

  见到雷横,宋江、吴加亮眼睛都笑细了。“啊,雷贤弟驾到,恕愚兄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三哥,军师,诸位哥,我兄弟来见大家请安!”“不敢当。请啊。”“请啊。”有孩子把雷横的包袱和哨棒接过去。宋江、吴用两个人一左一右,跟雷横手搀手上了大帐。孩子打水泡茶。宋江吩咐摆酒。他们一面吃酒,一面谈谈往事。想起刚才的事,宋江就问了:“雷贤弟,刚才可是你在山岗下助了我们一臂之力?”“不错。我是出差路过此地,听说军师和三哥在此,想来看看二位哥。不料走到那座山岗下,巧遇那个家伙,就打了他一棍。”“噢。贤弟,你可知此人是谁?”“不知道。”“他就是祝家庄的枪棒教师栾廷玉。”“啊!”雷横一听:了不得。栾廷玉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幸亏没有跟他动手。“三哥,现在栾廷玉到哪里去了?”“唉——!贤弟,我们追他,并不是要把他置于死地,而是想请他上梁山共聚大义。唉!他一定要走,我们也没得办法,只好随他去了。”“噢,他走了?”“贤弟,愚兄也劝你不必再当郓城县的马快都头了,随我们一起上山聚义。还有朱仝贤弟,随后我们再派人去迎请他。”“三哥,军师,小弟也有心上山,不过要先回去接老母,然后跟朱大哥一起前来。”“这么说好极了,就照你说的办。”吃过酒之后,手下人打暖布,给他们揩擦手脸。雷横随即告辞。宋江、吴加亮送到大帐口:“贤弟,你回到郓城,带个信问候朱仝贤弟。请你们不要在郓城久留,早日上山,我们在山上候驾。”“是。小弟知道了。”雷横背着包袱,拎着哨棒走了。

  把雷横送走之后,宋江、吴加亮回到大帐上,入座。宋三爷觉得有些扫兴。“三哥,雷贤弟回去,不日就同朱仝贤弟一起上山了,你老不必挂念。你可晓得现在我们营里头来了一位出色的人物啦?”“请问军师,此人是谁?”“你老忘却了,石秀贤弟上山的时候,不是说过有位轻脚鬼时迁身陷祝家庄的嘛,今天破了庄,此人一定已经到了大营。听说这一位兄弟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品貌出众。”“唔,不错。”宋江来神了:“我倒要见见这一位特等大美男子哩。”“来人啊。”“军师。”“可曾有位名叫时迁的头领到我们营里头来的?”“回军师,早就来了。”“人在哪里?”“人在二帐里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禀报寨主、军师。”“好。有请时迁兄弟到大帐上来见。”“是!”孩子下去请时二爷。宋江和吴加亮就朝大帐口望了。宋公明拈着胡须,眼睛眨都不眨。不但他们望哪,大帐上所有的头领都在望,连孩子们都把脚踮着,把气屏着朝帐下望。普天下第一美男子嘛,像个漂亮的哪,哪个不想饱饱眼福。

  孩子到了二帐:“我们寨主、军师有请时爷到大帐见。”时二爷一听,没得命了,要现丑了。这个石老三才把人坑死了哩,怎么想得起来的,说我是普天下的大美男子。这便如何是好?既是寨主、军师喊我,没得法子啊,只好去啊。一路走着顿着、顿着走着。到了大帐口,时二爷脚步停了,左脚直立,右脚一悬,拈着倒八字胡须,抬头朝大帐上望了。他也想望望梁山的寨主、军师和众英雄是什么样子。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以及孩子都目不转睛地望他哩。不望则已,一望,个个都打了个寒噤,周身汗毛直竖。宋江望见时迁是尖嘴缩腮、鬼头鬼脑的样子,“啊——噗!”气得脸都变了色了。气什么事?他倒不是以貌取人,不是气时迁,是气石秀。石老三啊,你来不得啊,你那天在忠义堂上怎么说的呀?我问他武艺怎么样?你说他比你要高明十倍,这个不谈了。你接着又说他的相貌如何美,我问他如何美法,你说在座的没得一个比得上他的,是普天下第一美男子。我们都以为他像个美的哩,啊咦喂,原来就是这个“美”法!你欺我们了!“孩子啊!”“寨主。”“石秀石头领在何处,你把他喊来!”“是!”孩子下去,一刻儿工夫回头了:“禀寨主、军师,石秀石头领已经护送祝家庄的三太公先回山了。留话给营门口的弟兄,转禀寨主、军师。”“哼!石老三跟我们不照面了,先溜掉了。要死下来了,啊,你看这副鬼祟样子,我们被他欺住了。”宋江这几句话,是责怪石秀。哪晓得站在帐口的时迁听了,受不了啦,这比打他骂他还要难受。心里有话:你们梁山人说起来替天行道,正大光明,广招天下英雄豪杰,想不到你们还是以貌取人。好,你们既然藐视我,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时二爷双手一并,望着帐上:“俺老时少陪了。”说着,掉脸就准备走了。

  吴加亮赶忙招呼:“且慢,时迁贤弟请留步!”起身抢跨几步,到了帐口,一把把时迁拉住,挽住他的臂膀,到旁边的二帐里头坐下来。叫手下孩子取酒肴,把白胜喊来做陪客。为什么要喊白胜呢?因为白胜跟时迁差不多,不但尊容不好看,也会玩“三只手”,两个人能配对子,所以喊他做陪客比较合适。吃着酒,吴加亮就向时迁解释了:“刚才寨主并不是对你兄弟无礼,你千万不要误会。因为上次石秀在忠义堂上这么这么说,所以寨主刚才是生他的气,与你兄弟无关,你何必动气呢?”时迁听了军师这几句话,才把口气平下来:是的哎,不怪他气哎,我也气石秀咧,你石秀帮我吹牛嘛还稍微有数些唦,我相貌丑,你却把我吹成什么“美男子”,这不是硬拿和尚头捏角嘛!“时迁贤弟,我请白胜兄弟陪你饮酒,学生到大帐去料理一下军务。”吴加亮回到大帐上,朝下一坐,再来安慰宋江:“三哥,你老不必动气。”“我不是气的时迁啊,军师,你是晓得的,我是气的石秀啊!”

  正在谈着,忽然有手下孩子来报:“禀寨主,军师!”“怎样?”“现在左哨门口有扈家庄的扈太公带了八色大礼来,求见寨主、军师。”吴加亮一听,觉得奇怪:“三哥,扈太公带八色大礼来求见你、我,这是为何?”“军师有所不知,林冲前次将他家千金生擒活捉,寄存在李家庄,扈太公今天来,大概是来讨还他女儿的。因为我曾经允过他,什么时候破了祝家庄,就什么时候放他家千金。”“噢,原来如此。三哥,你既然允过人家,今天就应当把他的千金交还给他。这位扈太公是个好人啊。”“是啊。”宋江说着,头一掉,看到帐上一个人,哪一个?矮脚虎王英。宋江一想:啊呀!我还欠他一笔债哪!曾记得那年在清风山,我要杀那个王玉环,当时王英想要王玉环做压寨夫人,因为王玉环这个人心太毒,我还是把她杀掉了,当时我允王英,日后一定给他找一个比王玉环还要美的人做老婆。哎,来唦,今天倒是个机会,何不就把扈三姑许配给王英呢?用得。先来跟军师商量商量。“军师,请你附耳过来。”“噢。”吴加亮把胡须一拈,把耳朵送过来。宋江在他耳旁叽叽咕咕说了一番话。军师听着听着,把目光转过来望了王英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了。笑什么事?我家三哥怎么想得起来要做这个媒的?据说扈三姑美得很哪,人家又是个姑娘家,人称“一丈青”,个子不会矮,这一个是“矮脚虎”,啊咦喂,恐怕两个人的个子差一大截子哩,代他们两个人做媒,不是异想天开吗?三哥还要把我拖出来。这个媒恐怕有点不大好做哩。其实宋江也是没得办法,如果王英稍微讨喜点个嘛,就没得话说咧。晓得吴加亮的主意多,特地把他拖出来的。他们在这块叽叽咕咕谈着笑着,还不时望王英一眼,王英可有数?王大爷虽粗,他又不呆。乖乖,王大爷心花都开了,眼睛都笑细了,快活得像浑身爬了小虫子差不多,手脚都不晓得朝哪块摆了。寨主刚才谈起扈三姑,接着和军师两个人叽叽咕咕,还老望我一眼,一定是要代我做媒。如果真能把这个媒做成功,我向你们每人磕三个头都情愿。这个扈三姑我在征场上跟她动过手的,生得着实美哩,武艺还又好。

  宋江跟吴加亮商量好了。“来啊。”“是。军师。”“你传话下去,扈太公送来的八色大礼一概不收,重赏挑夫。请扈太公大帐上来见,不可怠慢。”“是!”手下孩子下去把扈太公领到大帐上。扈太公可怜胆又小,年纪又大了,曲背哈腰,双手一并:“寨主,军师,诸位大王爷,小老有礼了!”宋江跟吴加亮特地站起身来迎接:“啊,太公,吾等有礼相还。太公请坐。”“诸位大王爷在此,哪有小老的座位?”“嗳,岂有不坐之理。太公请坐。——来啊,献茶。”手下孩子泡茶侍候。“太公。”“啊,军师。”“你老大概已经得知我们今天破了祝家庄了吧?”“知道了。小老向诸位大王爷贺喜。先前小老就说过了,我们是被逼跟祝家庄一起招军买马,与贵寨为敌,实非本意。”“你老放心,这与你老无关。我们也早就听说了,你老为人敦厚。不过,唉——!你的那位华婿祝彪已经在征场上被打死了。”“这个小老也得信了。小老今天来,没有旁的事,上次小女冒犯大王爷的虎威,望寨主、军师饶恕她初次,将小女放回,小老感恩不尽!”“请太公放心,我家寨主既然允过你了,绝不食言。只是祝彪已死,你家令嫒……哈哈,你不要多心啊,就是望门寡啦。”“嗯,寨主,军师,那也怨不得旁人,只怨小女命苦。其实当初谈这门亲事,把小女许配给祝彪,小老跟小女本人都不情愿。”“太公,今天我们宋寨主有心给令媛为媒,讨杯喜酒吃吃,不知意下如何?”“这个……”“我告诉你啊,我们宋寨主从来不多这种事,一旦高兴多件把事,还不能黄他哪!”“那个……”老头子心里有话:这下子罗嗦了!宋寨主要代我家女儿做媒,一定是要把女儿嫁给梁山的大王罗。军师还说寨主从来不代人多事,一旦多事还不能黄他,意思就是把底给我,非允不可。这一来怎么好呢?唉——!女儿嫁给了梁山大王,我们此地就不能蹲了,一家都要上梁山。想我这么大年纪了,胡子都花白了,还要到山上去弄个老强盗做做。唉——!事已如此,不允也不行啊。莫忙,先问问清楚,究竟要把我女儿嫁给哪一个。“请问寨主、军师,你们是想代哪一位大王做媒?”“太公,你问我们是代哪一位头领做媒,这叫我们就难说了。因为我们山上的头领当中,没有娶过亲的很多。倒不是没得姑娘肯嫁给他们,而是我们山上的这些头领眼光高,一般的姑娘他们看不中。最好请你老自己在帐上挑选,你看看哪一个合适,他也看得中你家千金,我们就代哪一个做媒,你看如何?”“好的,好的,就照寨主说的办吧。”老头子心里话:唔,这个办法不丑,虽说都是大王,我挑选一个我看得中的就算了。

  旁边有个人听了这话,“啊——噗!”气死了。哪一个?矮脚虎王英。哎,宋老三啊,你这不是拿我开心吗?啊?你既想做好事,代我做媒,又叫这个老头子自己来挑女婿,帐上这么些头领,他挑一千一万也挑不到找哎!你不是叫我狗咬尿泡空欢喜吗?王英的心里怄哪。

  扈太公站起身来,先从上首马上的将士挑起。第一个是豹子头林冲。老头子望望:乖乖!不能玩,豹头环眼,这副样子怕人哩。听说就是他把我家师爷打死了的,又打伤了我家儿子,还活捉了我家女儿。这个不行。再望排二个。第二个是霹雳火秦明。乖乖!是副蟹壳子脸,唔,更不行。镇三山黄信。样子长得还不丑,气概也不坏,不过年纪好像太大了,胡子倒已经花白了。下面是花荣。老头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人生得多美啊!听说他的武艺也很好。就是他!王英一望:坏了,老头子看中花荣了。王大爷气得牙齿咬咬的,嘴里哼哼的,把拳头竖着,望着花荣。心里有话:花荣啊,喏,你试试看,你如把我的老婆抢了去,我就跟你拼命了!花荣可晓得此中内情?花荣是个什么人啊?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刚才寨主、军师叽叽咕咕,不时望望王英,他就有数了。这时候再望望王大爷,花荣忍不住要笑。笑什么事?你看他急得这副鬼相。你这个呆匹夫,我是有家小的人,怎么会答应这门亲事呢?你望我拳头竖竖的,我偏要拿你开开心。“太公,你老是不是看中晚生了?”“唔,小老是有这个意思,不知义士意下如何?”“不瞒你老讲,我早就看中令媛了。”王大爷一听,可要死啊!花荣啊,你怎么说这个话的呀?你是居心要抢我的老婆啦?王大爷勒着拳头,差一点要跳起来。“噢,既然义士有心,那就允了这门亲啦?”“行啊,既然你老看中了晚生,晚生也看中了令媛,当然希望早结良缘。不过,有句话我要跟你老讲清楚。”“什么话,义士只管讲。”“令媛如果嫁给我,只能做二房,因为晚生已经有家小了。”“这个……岂有此理!”你怎么想得起来的?这无论如何不行!花荣这句话一说,王大爷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底下到了吕方、郭盛了。老头子一望:“啧啧啧啧……”赞不绝口。说刚才那一位漂亮,哪晓得这两位比他更漂亮,年纪又轻。老头子望望吕方,再望望郭盛,到底挑哪一个好唦?望望这个:不丑。瞧瞧那个:也不坏。真叫人为难哩。吕方、郭盛也看出来了:“太公,嗨嗨,你老是看中我们了?”“是啊。不知二位义士的意下如何?”“告诉你老,不管你老看中我们当中的哪一个,我们有句话不能瞒你:我们两个人的命都太硬,我们都娶过两个老婆,都死掉了!”老头子一听:咦,乖乖!无论如何不能玩,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老头子看了好几个,看得中的不是娶过亲了,就是命太硬。老头子明白过来了:大概寨主、军师早已安排好了,这是拿我作耍的。唉,不必再挑了,我这个忠厚老实人,年纪又这么大了,经不起他们这么绕法子,最好还是请他们明说吧。老头子转过身来,打了一躬:“请问寨主、军师,意欲将小女许配给哪一位头领,不妨请寨主、军师明言。”吴加亮点点头:“太公请坐。你老既问是哪一位,哈哈哈哈,实不相瞒,这一位你不要看他年纪稍微大了些,其实并不大,不过长相稍微老些罢了,你不要看他身材不高,其实不矮,只是稍许胖了点个。人一胖啊就显得矮了。我把他叫出来跟你老见见面。——王英贤弟。”“有!”乖乖!王大爷比吃肉还快活。脚尖子一踮,“噗!”一个纵步,蹿到了扈太公面前,双手一并:“嗯,丈人老头子!小婿拜见丈人老头子,给你老人家请安了!”“嘭隆通!”朝老头子面前一跪,接着磕了一个响头。扈太公一望:“啊,这这这……”老头子心里有话:这个小伙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我还没说行哩,他倒喊我丈人老头子了,倒趴下来磕头了。嘿,把我的女儿配给他,无论如何不能玩。我家女儿要算是个美人,怎么能看中这个矮胖子呢?回他吧,又不敢。扈太公僵在这块了。吴加亮晓得老头子为难了。“王英贤弟,你先归班。”“好!”王英起身归班。“太公,你老大概是看不中他。这不妨。你先到李家庄去将令媛接回尊府,让她们母女谈谈。你也不要瞒她们,把实话告诉令媛,此人就是那一天在征场上被她活捉过的那个王英。她如果愿意嫁给他,那更好,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们也决不勉强。我们梁山人虽是大王,但是我们从来不做霸占民妇民女的事。你们回去再好好商量。”“噢噢,好的。多谢军师!”老头子放心了。梁山的大王讲情讲理,不强人所难。这下好了,可以让女儿回去自己作主了。

  老头子告辞,出了大营,到了李家庄。李员外说:“寨主、军师已经派人来送过信了。你把你女儿带回去吧。”扈三姑跟随父亲回到扈家庄。母女见面,抱头痛哭。扈太公就把寨主、军师要做媒的事告诉老妻,叫老妻跟姑娘商量作主,当然主要看姑娘愿意不愿意。二老以为姑娘不会答应,没有想到姑娘开口就允,二话没得。他们不晓得姑娘骨里气祝家庄的人,气他们心肠太狠,梁山人把我生擒活捉,跟你们走马换将,你祝家庄为了一个黄信,居然把我撂给梁山人,不管我的死活了。幸亏梁山的大王明理,如果是差不多的大王,把我带进大营一阵糟踏,你们也不管?今天既然寨主、军师出面做媒,要我嫁给王英,王英个子虽矮些,但是不比祝彪丑到哪块。自古道: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梁山的头领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比祝彪那个小伙要好得多。再说我也免得做“望门寡”,被人耻笑。姑娘请父亲到大营去回复寨主、军师,说这门亲事毋须父母作主,姑娘自己允了。但是姑娘有三个条件:第一,成亲之后,不能断我娘家路,不来往;第二,今后如果有官兵来征剿扈家庄,梁山要派兵来保护;第三,姑娘我上了山,要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做个女头领。宋江跟吴加亮听了之后,哈哈大笑,满口答应。梁山已经有一个女头领了,哪一个?母大虫顾大嫂。已有先例,这是第二个了。亲事就这么定了。寨主、军师随即把扈太公送到大帐口,一躬而别。

  宋江跟吴加亮又带着众头领,一齐到李家庄去向李员外和杜兴告辞。李员外在厅上摆酒款待。寨主、军师邀请李员外、杜兴一齐上山聚义。李应毫不推辞,立即就答应了。怎么这么爽气的?他想过了:这次梁山的兵马是我请得来的,粮草也是我供给的,日后官府不来拿我问罪嘛?不如早点到梁山上去弄个大王做做,反而安稳些。杜兴也早已有这个想法了,当然更高兴。

  席散,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向李应和杜兴告辞,回大营料理善后。李家庄人和扈家庄的扈三姑也各自准备。料理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所有的人都到大营会合。军师下令,拔寨起队,回转梁山。

 第八回 三打高唐州

一、枷打白秀英

梁山大队人马破了祝家庄之后,由宋江、吴加亮率领,兵分三队,一路上浩浩荡荡,人欢马叫,返回梁山。

  他们在路上走着,寨主晁盖早已得到他们得胜回山的消息。今天人马已经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的镇外,晁盖随即带领孩子们到山根下迎接。渡湖的船只早已准备好了,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还有孩子们到了石碣湖口,大家一齐下了牲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这些船在湖面上头就跟飘浮的荷花瓣儿仿佛,顷刻问过了十八里湖面,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晁盖吩咐升炮、擂鼓,上前迎接得胜归来的亚寨主宋江。宋江、吴加亮和头领们都上来跟大寨主行礼。礼毕后,孩子们都复归原队。留下侍候的孩子拉了坐马过来,晁盖、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一齐上了坐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了牲口,马有孩子检点。大家到了忠义堂,有的揩擦手脸,有的更换衣服,然后在忠义堂坐下。军师吴加亮随即把一些事情作了安排;李应、李员外和他的家眷,在后山茅屋居住,他从家里带来的一切家产,都归他本人所有。其他凡是从祝家庄得来的金银财宝,不管有多少,都立帐入库。另外还有几位跟随上山的头领,先代他们在卯簿上上卯,而后就忠义堂上加了座头,从此他们就是梁山的头领了。这些事情办完了,军师就吩咐大家;”你们这一次打破祝家庄辛苦了,每人都回去休息三天,三天之后再到堂上来聚齐。”大家回去休息。

  时间过起来很快。我有书说书,无书直过。一天,两天,整整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大家一齐到了忠义堂。军师吴加亮早就吩咐孩子们在堂上张灯结彩,挂纸悬红,叫厨房里头准备了丰盛的酒筵。头领们就在忠义堂开怀畅饮。山上的头目、喽兵,每人也都发了一份犒赏。因为这一次是亚察主宋江首次带兵出征,大获全胜,所以要在全山庆祝一下,大家都吃得酒醉肴饱,尽醉方休。

  今天梁山人心里都非常高兴,但是有一个人心里急死了,哪一个?矮脚虎王英。王大爷急什么事?因为往破祝家庄的时候,三哥哥跟军师代他做了个媒,扈太公亲自应允,把他的女儿一丈青扈三姑许配给王英为妻,还答应一个月之后把女儿送上山代他们完婚。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不见扈太公送女儿上山。王大爷正在着急,有孩子上山报信,说扈太公带着他家儿子扈公子护送扈三姑上山了。王大爷一听,心里头快活就不要说了。宋江、吴加亮等人心里也高兴。随即把她们当贵宾接到山上,在后山拨房屋住下来。要依王大爷的性子,一刻儿也不能耽搁,当日就成亲。宋江说:“不可造次!你当然无所谓罗,人家姑娘是终身大事,应该择个良辰吉日完婚。”王大爷只好遵命。宋三爷替王英找了个如意夫人,总算还了王英的一笔债,了了一桩心事。

  宋江猛然间又想起还有个人的债没有还哩,。哪一个?霹雳火秦明。宋江心想:我前首在清风风山小演兵法,万万没有想到慕容格假公济私,把秦明的全家杀害了。我允秦明,上山之后要晁寨主发兵攻打青州,替他报仇,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这个机会。即使报了仇,我还要替秦明娶一房人,生个一男二女,他秦氏门中有了香烟后代,我才能了其心愿。现在没有替他报仇,我何不先。代他娶一房人呢?宋江思来想去,这个人到哪块去找呢?再一想;哎,不要下山去找了,山上倒有个现成的人哩。哪一个?花荣的妹妹花小妹,到令天尚未受聘。宋江就跟花荣商量了,问他赞成不赞成?花荣说:“三哥,这是妹子的终身大事,我父母双亡,哥哥虽然能做一半主,但是还得要问问妹妹愿意不愿意。”花荣随即到了后头把这件事告诉妹妹。花小妹对秦明这个人很清楚,不但同情他的遭遇凄惨,而且敬爱他是一筹英雄.是忠良之后。就点点头表示愿意。花荣很高兴,就告诉宋江。宋江喜欢不已,随即就跟秦明谈了自己的意思。秦明一听,双手齐摇:“三哥,你此言怎讲啊?想我全家大仇来报,何能完姻?这个样子岂不成为不孝之徒!”此后宋江不但自己跟他谈,另外还请了个帮媒的吴加亮跟他谈。这两个人的两张嘴可怕了,要算是一张钢嘴,一张铁嘴,死的要被他们说活了哩。吴加亮劝霹雳火秦明说;“贤弟,你的大仇,我们都一直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攻打祝家庄,我们早就发兵攻打肯州,替你全家报仇。不过先完姻,后报仇,又何尝不可啊?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既然是个孝子,你就要想到你秦氏门中不能绝其香烟后代。你完姻之后,能生个一男二女,你家老母也将含笑九泉。至于你的大仇,我们早就说过了,是一定要报的!”秦明一听,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说;“我嘛是情愿罗,但是我这年龄,同花小妹.相差有好几岁,再说我又是个二婚,到底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宋江哈哈大笑,说;“贤弟,愚兄从来不做没得把握的事情。不瞒你说,已经跟花小妹谈过了,她很愿意。”宋江、吴加亮把此事告诉晁盖,晁盖也欢喜不已。说。“王英贤弟要跟扈三姑完婚,秦明贤弟要跟花小妹完婚,这是我们山上的两件大喜事。在我看,两对新人要完婚,也不必分先后了,择个良辰吉日,两场小麦就并成一场打。”到了两对新人完婚的这一天,出上大摆酒筵,张灯结彩,挂纸悬红,奏乐欢擂,热闹非凡,众头领、合山的头目、喽兵,又是尽醉方休。

  晁盖,宋江、吴加亮代秦明、王英完婚之后,全也又休息了几天,正准备商量攻打青州,代秦明的全家报仇,哪晓得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孩子又前来报信,说有个人背着他的老母上山了。哪一个?插翅虎雷横。

  我上文不是交代雷横在破祝家庄的时候,跟梁山的人见了面,宋江劝他不要再在家里头当马快都头了,要他和朱仝两个人到梁山来共聚大义吗?雷横回去之后,就把这个事情告诉朱仝,他们正准备离开山东济州郓城县,上梁山,哪晓得遭下杀身之祸。什么祸事昵?这件事要从郓城知县史文炳史大老爷说起。他本是个寒士出身。在读书的时后,因为家量很穷,曾跟当地的一位姓白的白太公借了几百两银子。史文炳放到山东济州郓城县任知县之后,因为他为官清廉,不是个弄钱的赃官,所以一直没得饯去还这笔债。哪晓得白太公家里头出了事了,全部家财被一场大火烧光。怎么办呢?人常说:“官穷翻旧案”,哪晓得人一穷,他就想起旧债了,想起了史文炳还欠他一笔饯。这样,白太公就弄了一点盘费,带着女儿白秀英到了济州郓城县,找到了史文炳,跟史文炳讨还过去借他的几百两银子,并且向史文炳陈述了他们的遭遇和一切苦情,说;“我并不想来跟你讨还旧债,实在是没得办法。”史文炳急坏啦,说:“这不是个小数啊,几百两哪!我一时怎么能拿得出这么许多银子呢?”老头说:“你拿不出来怎么办昵?我们现在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回去的路费。这个样子吧,你呐,也是个忠厚老实人,我们呐,也实在是出于无奈,你现在暂对不还钱给我们也可以,但是耍借你在此地的权用一下子。因为我家女儿自幼就欢喜唱曲子、演戏,并且受过名师教传。你能不能传个口令下去,我们就在郓城县郡庙里头搭个台,唱几出戏,弄几个钱,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史文炳觉得白太公这个人很讲道理,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说:“好,就这样子办。”随即吩咐伙计在郡庙里头搭了个台。

  在古时后啊,不是我们现在到处有剧场、有电影院,看戏、看电影都很便当,买张票进去看就行了。那时候,你如果想看出戏,像个困难的哩。什么原因呢?平时唱戏的很少,昧非逢到什么大典啦,或者节日啦,喜事啦,还要有钱的、或者地方官出面请来戏班子,才能够搭台唱戏。所以合城的百姓听说在郡庙里头搭台唱戏,没得哪一个不想来看,郡庙里头人都挤了抬起来了,人人都想来一饱眼福。插翅虎雷横雷大爷是个大粗人,他并不欢喜看戏。哪晓得他这一天晚上多吃了两盅洒,就把看戏当作看新闻,跌跌冲冲地跑到郡庙去了。他到了郡庙里头,正好白秀英戏已经喝结束了。雷大爷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时候一些老百姓看过了还是不想走,还想请白小姐再唱,但是又没符这个面子,一看雷大爷来了,因为老百姓都晓得白秀英是史文炳史大老爷安排她在这个地方唱戏的,她既然跟老爷好嘛,跟雷大爷这个关系当然也不会错了,就跟雷大爷说:“来啊,雷大爷,你能不能有这个面子,请白小姐再唱一出?”要在平时,雷夫爷决不会多这个事,因为酒吃多了,就醉乎马虎地税:“行啊!”嘴里说着,手还在胸脯上拍了两下,意思是:小事一桩,一们话。接着他就到后头去请白小姐再唱一出。台底下的老百姓一阵鼓掌,总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白秀英无论如何也黄不起雷大爷的面子。哪晓得这一位小姐高傲得可怕哩!心里有话:你也不过是小小的马快都头。我今天唱戏,是因为你家老爷欠钱没还,他见到我们父女还要.客客气气的,你凭什么要我唱过了再唱?不但没有唱,还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此时雷大爷酒还未醒,“啊——噗?”大动其怒,并且口出不逊,说白秀英不把面子给他,是狗眼看人。一些老百姓当时也帮助雷横,代他助威,对着白秀英“啊——!”这么一哄,白秀英的面子难下啦,一直都是受人抬举的啊,从来没有受过这个委屈,一气一急,就跑到衙门里头去找史文炳,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我在这个地方再也站不住脚了,我也我得这个脸面再登台唱戏了!”史文炳一听急坏了,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白秀英直截了当的说:“什么话都不谈了。请你把欠的那个几百两银子,赶快还了给我们,我们要离开此地。”史老爷心里更急:哪块来的钱呢?只好老着脸皮跟白小姐打招呼,请她不要走,继续登台唱戏。白秀英说:“要请我再唱戏可以,但有一件事,你能办到了我就唱,你办不到我是坚决不唱,你还要还钱。”史文炳说:“请问小姐,到底是件什么事?”

  白秀英说:“你要代我把昨天在郡庙闹事的那个雷横打四十大扳,再把他枷起米,在我唱戏的郡庙门口示众,让他晓得我的厉害!不然的话,就请你史老爷还钱给我们走路。”史老爷一听:这怎么行啊?如不照他的话办,就要搬出几百两银子给她,这些银子又到哪块去找呢?史文炳急得不如怎么办是好,就把个美髯公朱仝找得来商量了,问他:“你看过件事情怎么办?”朱全晓得史老爷是个寒士,两袖清风,欠人家钱才安排人家唱戏的。不怪老爷穷,只怪雷横酒吃多了,跑到郡庙里头去闹事。再看看史老爷的可怜相,说:“老爷,你不要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明天升堂,就打雷横四十大板,而后把他枷起来。”史老爷一听,双手齐摇:“不行啊!雷横不过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冲撞了她,而且又在吃酒之后,我就把他打了枷起来,这不合乎情理啊!就谈平时的感情,我也实在不忍心这么做啊!”朱仝说:“不要紧哎!这个事呐,有我跟雷横去谈,包你成功。”朱仝跑了去跟雷横把这件事一谈,雷横也晓得老爷太穷,是因为欠了人家的债才做这种违心的事的,为了不叫史老爷过分为难,罢了!自己就受点委屈吧。说:“行啊!”到了第二天,老爷只好升堂,把雷横传得来,先痛斥一番,然后就假戏真做,把他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嘴喊四十大板,全是本班的伙计,你说哪一个忍心打雷大爷?而且人人都痛恨白秀英太不像话,居然逼老爷逼到这种程度。只看见这个板子头儿不停地在青皮石上捣,啪里啪嗒的声音倒蛮响,一板子都没有碰到雷横。打过之后,就把他枷在郡庙门口示众。这么一来,白秀英没得话说了,也答应登台唱戏了。哪晓得又出了个大豁子。就在雷横被枷在郡庙门口的这一天.雷横的老母亲得到信了,就哭哭啼啼地跑来看儿子。老太一见儿子被枷在庙门口,想到儿子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受这么大的罪,不由一阵心酸,二目滔滔泪下,嘴里头就又哭又骂,这个骂嘛也不过是发泄一下而已。正好就在这刻儿,白秀英坐轿过来唱戏,听见老太破口骂她。你白秀英嘛,这时候应该将人心比已心。她骂你也不过因为舍不得儿子,你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权当没听见算咧,哪晓得这个白秀英泼辣得很,随即在轿子里头把轿帘朝起一打,就指着老太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太还没有来得及还口,瞎!雷横忍不住了,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孝子,你打他,骂他,他都能忍受,你如果伤动了他的老母,即使你是天神下界,他也忍受不了。雷大爷本来就有一肚子的火,现在听白秀英居然大骂他的老娘,就如同火上浇油。雷大爷手腕于一拧劲,“咋!”把枷板子当中的销钉震断了,把两个半边头枷板分于左右,蹿上去左手一伸,把白秀英从轿子里头拖出;来,右手举着半边头枷板子,就在白秀英头上“嗒!”一下子。

  他以为没有用多大的劲,哪烧得白秀英是高楼的千金,闺阁的小姐,经不起打,就被他这一下子,顿时脑浆迸裂,呜呼哀哉!看戏的也不看戏了,都吓得溜掉了。但是雷大爷却站在原地未动。为什么不逃?为英雄的,一人做事一人当。随即请人造他老母同家,自己去当堂投案。史文炳一听缘由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得了?历古以来都是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饯,雷横既然打死了白秀英,就非得抵命不可。但是史老爷从心底里头又不愿意这么做。因为他跟雷横非但感情很好,而且也晓得雷横是为了自己才受这个委屈的。这一来怎么办呢?如果叫雷横抵命,史老爷实在心里不忍;如果不杀他,于理不合,杀人总要偿命啊!白秀英还有个父亲,老头子也决不会善罢干休。史文炳思来想去,就跟衙门里头所有的师爷在一起商量。在过去,公门里头的公事,虽然是铁箍桶,但是只要字面一换,一更改,死罪也可以变为活罪。师爷就绐史文炳出主意了,要他把雷横打死白秀英定为“误伤人命”。这个样子,雷横就不会问死罪了。后米上头公事下束,就按史文炳申报的“误伤人命”定案,将雷横发配沧州问罪三载。就在起懈的这一天,雷横由朱仝和二公差陪同,特地回去向老娘请罪、告辞。母子见面之后,抱头痛哭,老娘可怜哭得死去活米,在场的人见此情景,没得哪一个不心酸流泪。朱仝更是不忍心看着他们母子分离。随即就跟二公差商量了说:“雷横兄弟问罪离家三载,他的老母恐怕哭就要哭死了,说不定他母于今天见面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为了让他们母子能蹲在一起,能不能跟二位商量,由我冒名顶替,代雷横兄弟去服罪三载?”二公差一听:“啊呀!朱大爷,你们虽说是结拜的弟兄,这一个‘义’字可嘉了。因为大家感情都处得很好,这件事可以瞒上不瞒下。但是你朱大爷要跟他母子说好了,另外还受到衙门里头去先向老爷辞去你的马快都头,这个样子,你离开此地,老爷就不会查问你了。”朱仝就按照二公差的意思,先说通雷横母子,然后又去向老爷辞职,代替雷横到河北沧州问罪。雷横就在夜里头悄悄地背驮老娘出城,一脚奔水泊梁山。到了李家道口招贤馆酒店,朱贵认得雷横,随即叫孩子放船过来,送雷横和他的老娘过湖上山。另外又派人穿先上山报信。

  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凡是认得朱仝、雷横的,听说雷横带他母亲来了,没得哪个心里不高兴,因为他们跟寨主都是拜过的。随即过来迎接,在后山拨了房屋先把他家老娘安住下来,而后就请雷横到忠义堂,代他上卯。宋江来见朱全上山,心里有点诧异,就问雷横:“贤弟,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朱仝贤弟哪里去了?”雷横听宋江问到朱仝,不由一阵心酸,哞哞大哭,就把他在祝家庄跟三哥、军师分手之后回去的经过,他怎么样枷打白秀哭,朱仝怎么样代他发配,如此如此,说了一番,“现在朱大哥代替我到河北沧州问罪了!”“啊呀,啊呀呀!”求江一听,随即站起身,走到晁盏面前:“大哥。”“恩弟。”“想朱仝、雷横同你我都是八拜之交,情同骨肉,现在朱仝贤弟代替雷横贤弟到河北沧州问罪,小弟实在不放心,我想下山去迎请他上山。再则,我与小梁王柴进交情深厚,好久不见面了,我也想顺便到柴庄拜望一下。”晁盖连连点头,说:“好啊。不过你贤弟一个人去,哥哥不放心,你要带个人保护你同往才是。”“大哥放心,这个保护我的人,小弟已经物色好了,就请李逵贤弟。”黑旋风李逵是宋江的心腹,听说三哥带他同去,欢喜不已。心想:能随三哥出去跑跑,这个太好了!也免得在山上就是打拳、练功,闷得难过。

  吴加亮听说宋江还要去拜望小梁王柴进,灵机一触:“三哥。”“啊,军师。”“学生早有所闻,小梁王柴进家有让位之功,乃是龙子龙孙。此人仗义疏财,广招天下客,而且为人敦厚、谦让。我早就想去拜访他,恨无机会,现在好在山上没事,我想讨令讨差,随同三哥前往河北沧州柴庄,拜访这位柴大官人。”“好!”宋江心中大喜,“军师要结伴同行,好极了!但是也要有人保护才行。”带哪一个?吴加亮已经想好了,一声喊:“时迁兄弟。”“有!”时二爷上前,“军师。”“贤弟,你代我收拾准备,跟随本军师一起下山。“好!”吴加亮这么多的上将不点,为什么偏偏要点个轻脚鬼时迁?这就是军师能知人情、懂人甘苦的地方了。他晓得时迁自从上山以后,心情一直不佳。因为山上的头领们还有点看不起他。一是认为他没有闯过江湖,江湖上还不知道有个时迁,他只擅软功,不擅硬功;二是时迁容貌长得丑陋,大家不愿意跟他多罗嗦。所以吴加亮要把时迁带了走,免得他在山上心里不好受,下山可以散散心,解解闷;下山之后再找个机会,让他能够立个功。这个样子,回到山上之后就可以改变众头领对他的看法,他的心情也就舒畅了。所以军师这个人在山上很得人心,大家对他是口服心服。时迁听说军师要带他下山,当然是求之不得。接着,军师又传令挑选一百名精壮的孩子,一律改穿老百姓的装束,带着车辆、骡驮、牲口,每辆车上都装满山东的土产,他们好像是商贾人的模样。宋江、吴加亮两个人也各自收拾准备。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带着轻脚鬼时迁、黑旋风李逵、一百名孩子和骡驮、车辆、牲口,渡过湖,到了招贤馆洒店,稍微进了点饮食,出了镇头,上大路趱赶,前往河北沧州。

二、朱仝上梁山

宋江,吴加亮等人在路上非止一日,今天已到河北沧州地界。就在离城五里路的地方有个庄子,这就是柴庄。进了树林,过了护庄河,到了梁王府门口一望,房子是威严壮观,飞檐串角,琉璃盏瓦,朱红漆的大门,一对白铜的门环,三层石台阶。吴加亮等人把房子望了又望。宋江因为早就来过,当年杀了阎惜蛟之后,就在柴庄避祸有一、二年时间。宋江在柴庄的时候不仅梁王跟他感情处得好,王府里的所有手下人,没得哪一个跟他不好。手下人一看:“啊呀,三老爷到了!”随即有人到里头去通报,有人请他们到里头坐,还有些手下人就在外面接待一百名孩子,什么车辆,骡驮,牲口全由手下人看管。随后当然要作安排,这个我就毋庸交代了。

  宋江、吴加亮带着时迁跟李逵,有王府手下人在前面带路,一脚到银安宝殿。到了宝殿口一望,上头挂了一块朱红漆的额。怎么叫额?横着挂的叫匾,竖着挂的叫额。额的题头有两个小金字:“奉旨”。底下有五个斗口大的金字:“世袭梁王府”。吴加亮点点头;“不坏!你看,这一座银安殿是威风极了。”吴加亮正在赞叹着,小梁王柴进迎接他们来了。柴进到了银安宝殿口,双手一并,笑眯眯地就上来行礼。吴加亮一看;“好!”暗暗地赞了一个好字。好在哪块?你看小梁王柴进,气概非凡,身高八尺开外,面若淡金,两道浓眉,一双凤目,正准头,四方口,赫赫两耳,颏是一部三绺胡须。头戴护顶巾,身穿勾金袍,脚登粉底乌靴。多有气派啊!小梁王上前行了一礼,说:“啊!公明兄驾到,恕我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啊呀呀,王爷说哪里话来!在下何劳王爷迎接。””公明兄请。”“且慢。”宋公明望着吴加亮,就跟王爷介绍,“这就是我们山上军师吴加亮吴用是也。”“啊呀!”小梁王再把吴加亮一望,虽说没有见过面,久已闻名,晓得梁山上有一位军师吴用,此人大才饱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六韬三略,门门皆精。不是“无用”,而是有用得很!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互相见过札之后,宋三爷又把李逵跟时迁喊上来,见王爷请安。时二爷请过安之后就朝旁边一站。李逵上前:“嗨嗨嗨嗨……爷爷见王爷请安!”“哦呀!”小梁王一看:不坏!黑旋风李逵,此人在江湖上声名浩大,不但是板斧耍得好,董家拳打得精,他的旋风腿更是盖尽天下。此人义字当头,宋江当日在江州遭害,在法场上等候午正三刻开刀,就是黑旋风李逵单身跳楼独劫法场。这种人真是可爱可敬!“啊,不敢当!李逵义士请了。”“哎---王爷,听说你的旋风腿也打得不错,人人都晓得你的外号叫小旋风。爷爷也会旋风腿,什么时间我倒要来领教领教,我们比试比试。”宋江一听“瞎!贤弟,休得胡吉,你何阿能同王驾比试!”小梁王这个人非常憨厚,对李逵当然不会计较,并且很喜爱他这种爽直的个性。他望着李逵一笑。就传话下去,要厨房里头在银安宝殿摆了一席上席,请宋江,吴加亮、时迁、李逵一齐入座,一边吃酒,一边淡话。他们上来都是谈的一些离别之情和相互寒暄的话,而后就谈到正文。宋江就把朱仝如何代替雷横发配到河北沧州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小梁王柴进点点头,说:“朱仝朱义士能做到‘义’字当头,可敬啊可佩!”接着就议论如何进城去找朱仝。吴加亮说:“三哥,你就在柴庄等待,明天让我一个人进城·去看看朱贤弟现在到底如何。”宋江点点头,觉得军师说的也对,人去多了也没有用,先让他一个去看看再说。第二天宋江跟时迁、李逵留在庄上,小旋风柴进就陪着宋江下棋取乐,李逵跟时迁就在庄前庄后、庄左庄右跑了玩玩。好在柴庄的地方很大,够他们跑的哩。他们的话先摆着。我这一刻要交代吴加亮。

  吴加亮今天仍然是商贾的打扮。一早离开了柴庄,一脚就奔沧州城。进了城,就找管驿衙门。因为朱仝是个配军,配军都是住在管驿衙门里头。管驿衙门在哪块?嘴便是路,问问人就晓得了。有人指点说:“就在前面。”到了管驿衙门就问了:“请问,山东济州郓城县来了个雷横雷配军,在不在你们这里?”他不是找朱仝的嘛,怎么又问雷横的呀?因为朱仝是代替雷横到此地充军问罪,是冒名顶替,吴加亮当然要向有没有雷横这个人。门房的伙计说:“是有这么个人。他已经被州衙门调到那边去了。”“哦,调到那边去做啥?”“不晓得。只听说把他调到州衙门去当差。”吴加亮觉得奇怪,怎么朱贤弟一来就被调到州衙门去当差?当的是什么差?倒是要到州衙门去打听一下哩。

  吴加亮到了州衙门照壁墙下朝下一站,就朝衙门口望。衙门口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就是看不见个朱仝。才要问衙门口的人,哦!只看见朱全走大堂上下来了,不但散手散脚,手上还抱着个小孩子。吴加亮一时莫名其妙。按照常理,一般的配军到哪个地方去落驿,身上的镣铐可以去掉,挂木头墩子是少不了的。朱仝为什么散手散脚,而且还抱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还就跟他亲热得了不得,一手抓住他的胡子,一手就搂着他的头颈,脸靠着脸。吴加亮就站在那块想:这小孩子是哪个的?朱仝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

  吴加亮不晓得,我说的入不能不交代:朱仝代替雷横发配充军到了沧州之后,按照惯例,先要到州衙门过堂,,把个案情弄清楚了,而后才能到管驿衙门落驿。州衙门的知州老爷姓李,叫李世群,五十外岁,人很敦厚,为官也很清正,官声很好,不像那些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角儿,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这一天,老爷升堂,朱大爷跪在下面。才把他身上枷锁镣铐去掉了,老爷正在训话,忽然在屏风后头有个周岁的小孩子跌跌冲冲,咿咿呀呀地摸出来了。这个孩子是谁?他就是李世群的独生儿子。因为五十几岁才养了这么一个宝贝,李世群不但爱如掌上之珠,而且对他百依百顺。这个小孩子怎么摸到公堂上来的?哪晓得他欢喜看热闹,每逢李世群在后头穿冠带时,他就闹着要来看他家老子升堂,老子没得法子,只好叫乳娘把他带到屏风后头偷看。原以为看次把次就行了,谁知这位小少爷看出瘾来了,只要他家老子升堂,他就非看不可,不依他就又哭又闹。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为小少爷的习惯了。这时候老爷坐在上头正在训话,朱大爷跪在地下,腰哈着,头低着,一部胡须根根过胸,一划齐,一直拖到罗地砖上头,油光烁亮,真是美极了!当然美罗,不然外号就称“美髯公”了吗?也就因为朱大爷这部胡须太美了,小步爷在屏风后头一看,虽然他刚会走路,才学说话,略懂人事,就这么跌跌冲冲地摸出来了,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喊着:“胡胡,胡胡!“什么叫“胡胡”啊?就是喊朱大爷的这一部胡子。小少爷摸到了他家老子面前,老子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来了。按照规矩,公堂上头是不允许老子带儿子的。因为这个老子是晚年得子,儿子就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儿子,也就不管堂上的这个规矩了。儿子到了面前,老子手一抬,把儿子一抱,跨马势在他大腿上头一骑,一边在训话.一边就抱着儿子。哪晓得这个儿子还不断跟他的老子捣蛋,两个小手放在公案上头,两个小跟睛霍哒霍哒地朝底下看朱仝的这一部胡子,身子在他家老子腿上扭来扭去,嘴里还在喊;“胡胡啊!觇胡啊!”老子手一松,就把儿子放下来,正要喊当差的把他抱走,小孩子跌跌冲冲到了朱大爷面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小手一起,上去就把朱大爷胡子朝起一抱。朱大爷跪在地下,因为犯人在公堂上不能乱动,就只好听他玩。小孩子见朱大爷不动,他只晓得胡子好玩,就抓住胡子一阵瘟拽,“嗒,嗒!”拽了两三根下来,朱大爷颏下被他拽得血球子冒冒的,心里急得跳跳的,没得办法,只好忍住痛,不敢罗嗦。老爷在上头一望:“啊呀,岂有此理!小畜生,不懂事!”随即就叫当差的把小少爷的手扒下来,把他抱到屏风后头交给乳娘,乳娘就把他抱回了上房。老爷看见朱大爷胡予被自已的儿子拽掉了几根,脸上的血珠子还在冒着,人跪在地下一动不动,看出这个配军很老实,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唉!”叹了一口气,“雷配军。”他不晓得下面跪的是朱仝,以为是雷横。“雷配军,今天过堂,本当要打你四十大杖,奈因刚才小犬年幼无知,把你的胡须拽下来几根,就以须代罚,算打你四十大杖。”“啊?”朱大爷心里话。这个交易做得过啊!不过两三根胡子,不捱打了,好极了,罢了。老爷随即就把朱大爷发配那一边管驿衙门落驿。

  老爷退堂之后,没得命了,小步爷在后头闹了。舞手跺脚地喊:“胡胡啊!胡胡啊!”要胡胡。到了晚上把饭给他吃,不吃;睡觉,不睡。简直就跟得了相思病一个样子,非要胡胡不可。一直闹到更把天都不睡。老爷在上房里头听宝贝儿子如此闹法,又急又心疼。怎么办呢?一想;不要紧,雷配军有胡胡,我也有胡胡啊。随即从上房到了对过房间把儿子一抱:“儿啊,你不要哭,为父也有胡胡。”说着,就把个下巴颏子送到儿子面前,心里有话,来撒唦,我这块有胡子哩,你只管拽了玩,哪怕拽光了,我心里都是快话的。儿子看见他的胡子该派要拽了?要拽倒没事了。是见他两只小手一抬,先把他老子一推,又顺手在他脸上一抓。就这么一推一抓,李世群苦吃大了,在他脸上留下隐隐约约的十条红杠。虽然是不大疼,但也有点小疼。疼归疼,李世群脸上还是笑嘻嘻地。“乖乖,你不要胡子,你究竟要什么东西啊?”小孩子昕不懂他老子的话,就一边哭着,一边对着老子咿咿呀呀。不晓得说的什么东西。幸亏有乳娘在旁边做翻译,李世群才弄明白儿子的意思,“你这个胡子跟他的胡子不同。我要那个胡胡,不要你这个胡胡。”“唉!”老爷心里有话:孽障啊!老子情愿把胡子给你拽,你嫌我胡子不好,还非要那个胡子。你叫我怎么办昵?看见儿子哭,简直哭到他心里头去了,好不容易等儿子哭萎了,慢慢地睡着了,老爷才回房安息。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儿子眼睛一睁,就要胡胡。给他吃早饭,他也不吃。李世群来了心事了;这样下去,儿子不是要得了想胡胡的相思病嘛?我好不容易到了五十几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万一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李氏门中岂不要断了香烟后代吗?罢了,为了儿子,只好叫当差的到管驿衙门,跟管驿官打个招呼,把雷配军调到州衙门里头来当差。说办就办,随即派了个当差的到那边管驿衙门去说。管驿官听到上台大人要调个配军当州衙门当差,当然照办不误。随即就叫手下人代朱全把家伙开掉了,散手散脚跟州衙门当差的到了州衙门。到了州衙门,就有人招呼他到后头上房去见小衙内。哪晓得小衙内才见到朱大爷,哭脸顿时变成笑脸,走上去就把他胡子一把抱,嘴里就喊“胡胡啊!”言下之意:啊姨喂,我好不容易把你这个胡胡盼得来了!朱大爷就把小衙内朝起一抱,小衙内两只小手就抓住他这个胡子,跟他就着实亲热哩。不晓得他跟朱大爷究竟是什么缘份。就从这一刻起,他什么人都不要,连乳娘也不要了。罢了,李世群终于把心放下来了,就跟朱大爷说。“因为小衙内欢喜你,我看你也忠厚老实,就把你留在这一边当差,没得旁的事,你就专门侍候小衙内。只要把小衙内侍侯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特地还代他选了个房间住下来。从此以后,朱大爷就散手散脚,吃住都在衙门,白天就抱着小衙内,跟他一起玩,晚上小衙内还要跟他睡。起初朱大爷抱着小衙内只在衙门里头逛逛玩玩,不出头门。不能老在衙门里头玩唦,接着就把他抱到头门口玩。到了头门口玩了儿天以后,小衙内的小手就不停地朝门外指,意思是要到街上去,出头门。朱大爷先前还不敢带他出去,毕觉自已是个罪犯。后来老爷关照他:“你现在不要把自己当着罪犯,你要认定你是侍候小衙内的;小衙内要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只要把小衙内侍候好了就行了。”有了这几句话嘛,朱大爷的胆子当然就大了。就把小孩子抱到头门外头来玩了。

  门外头这条街上有不少店家,小孩子看见这样东西也要,看见那样东西也要。朱大爷只好买包把果子哄哄他。时间一长,老爷晓得了这件事,一想:啊呀!人家是个配军啊,配军是个苦人,他哪里有钱经常买果子给小衙内吃呢?再一想:有了。就关照帐房里头,每月拨两吊钱给雷配军,作为侍候小衙内的赏钱。哪晓得后头太太得了信了,太太心里有话:我家这个老爷啊没出息。人家一天起码买一两包果子,一个月只给人家两吊钱,就够了吗?太太暗底下又补贴他两吊。朱大爷有了这个四吊钱,给小衙内买这买那也就不愁了。除了带小孩子在头门外街上玩玩,又到其它四条街上逛逛。听说东大街有一家隐香园茶馆,这一家的点心味道最好,是沧州城第一块牌子。朱大爷慕名就带着小衙内到他家来吃点心。连吃几次,把小衙内吃出瘾来了,每天都要来弄几个点心吃吃,吃过了再买包把果子带进州衙门。今天朱大爷抱着小衙内往外跑,准备到东大街茶馆吃点心,万万没有想到吴加亮站在照壁前等着他哩。

  吴加亮望见朱仝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出来了,奇怪!他又没有娶亲,哪里来的小孩子啊?吴加亮随即上前,双手一并:“啊,雷大兄!”怎么喊他雷大兄的?因为他现在冒名顶替,姓雷叫雷横嘛。如果喊他朱大兄,衙门口当差的不要生疑吗?朱大爷正抱着小衙内走照壁墙经过,忽然听见有人喊他雷大兄,再入神一望:咦!吃了一惊。什么道理?认得。来人是梁山的军师吴用。他怎么认得吴加亮的?因为朱仝、雷横在家的时候,跟晁盖、宋江都是拜过的。晁盖嘛,他是个一方的地保,朱、雷二人是衙门里头的都头,有时要到晁大爷那个地方去办案子,就是不办案子,也经常到晁大哥那块坐坐。因为吴加亮跟晁盖就住在一个庄上,所以经常在晁盖家里见面。朱大爷望见来人是吴加亮,不由吓了一跳,不晓得这个吴加亮跑到这块来有什么事情。啊呀.不敢当!先生请了。”怎么喊他先生不喊军师?找话说哩,梁山叛字当头,就能喊他军师了吗?就这样子,朱大爷心里已经懔懔的了。因为衙门口都有梁山人的图像,所以只能说“先生请了”,这叫各人心照不宣。“雷大兄,因为我路过此地,顺便过来看看阁下。”“哈哈,承情承情。这样子,今天我请先生吃点心,不知肯不肯赏光?”“好啊!这一说,我就扰你一顿。”咦,这个人的脸皮多厚啊!都不客气下子,一句世务话就玩了钉起来了。朱大爷心里话:衙门口人多目众,不如把他带了走,免生是非。

  朱仝带着吴加亮一脚到了东大街隐香园点心店门口,这一刻已快要到刷市了,店堂里的茶客稀稀落落,人不多了。小二一看:“咦,雷大爷。”“啊,小二。”“今天来得迟啊?”“不错,因为有个朋友来,耽搁了。”“好啊,我说不派这么迟嘛。这一位就是你老的朋友?”“我们家乡来的,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我。”“咦喂,你老的人缘好哩,朋友居然跑这么远来看你。你今天有客,可要多带一些点心啊?”“今天代我带两盘加倍。”“噢,就是了。”不吃酒吗?早上吃什么酒呢?来嘛就是吃点心,而且他家专卖点心,其它的不卖。一刻儿工夫,小二把四盘点心送过来了。这块朱大爷就把小孩子跨马势朝自己腿上一坐,两条小腿朝左右一跨,两只小手伏在桌上。天天如此。小孩子看见点心也不动手抓,因为朱大爷经常关照他:“不能动,点心烫哩。”朱大爷先用手把点心掰了张开来。稍微凉一凉,怕里头馅心烫了小衙内,等到凉了差不多了,就米先喂他。吴加亮坐在对过就望着他:奇怪!他照顾这个孩子这么细心,感情不一般,他没有娶过亲,没有生过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倒要问问他哩。朱大爷这一刻也望着吴加亮,指着盘里热气腾腾的点心:“先生,请啊。且慢。雷大兄,请问你啊,这个小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啊?”“啊,先生,这一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乃是一件巧事……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朱大爷就把他到此地以后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不是旁人,是知州李世群的儿子。”“噢。吴加亮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啊呀,啊呀呀!雷大兄,像你堂堂一筹英雄豪杰,难道就心甘情愿在此地给他带小孩子吗?”“你老这话不错,我是不愿意。但是我受恩官的开脱,无以为报,我想只好等三年罪消之后再讲。啊,先生,你怎么得空到此地来的?”“这个……我是听说你到了这个地方,特地前来拜望。他已经到了我们那个地方了,你可晓得?”“噢,这个我知道。”吴加亮跟他暗答机锋,“他”者,就是指的雷横,“到了我们那个地方”,就是指的梁山。“噢,你知道了。雷大兄,我奉劝你啊不必在此地受苦,最好也到我们那个地方去。”“不!我刚才讲过了,三年之后再说。”“暖!你不晓得,我们那个地方比这个地方好啊。去的人全是英雄豪杰。”“先生,我没有讲不好啊!我也晓得到你们那个地方去,他们都是为势所逼啊!”“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到我们梁山的人都是为势所逼?你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没得哪一个好好的上梁山的,都是逼上梁山.不过听你这种口气,你现在大概安稳得很,没得什么事情逼你非上梁山不可。你既然要逼嘛,我吴加亮就想个办法来逼逼你唦,我不把你逼到那个地步,叫你自己愿意上梁山,我就称不起智多星吴用!好的,我们现在先吃点心。“雷大兄,他家点心的味儿很好啊!”吴加亮不把话往下谈了,好像没得这回事情。吃过之后,当然是朱大爷会东,算了正帐,另外又把了几个钱给小二。两个人站起身,到了店门口。“先生,你到哪里去?”“我嘛,就回我的住处了。”“噢。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嘛,还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办点事情。有工夫我就再来拜望。如果没得工夫,我就不来告辞了。”“好,照这一说,我就不送先生了。”朱大爷心里话。你最好不要再来了。我也不是恶嫌你,现在衙门里头挂着你们梁山人的图像,万一有人把你认出来,说我跟梁山的军师吴用有来往,那我就不是三年的罪了,三颗头都不够杀啊!吴加亮走了。朱大爷特地在街上多买了几包果子带回去。什么意思呢?晓得吴加亮这个人眼睛一眨就是个主意,他先是说特地为我来的,见我不肯跟他上梁山,就绕了个圈子,又说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办点事情。不管你是真是假,我呐,从明天开始就不再出来了,过个三五天,等你走了,我再出来。所以朱大爷要多买几包果子带回去,怕小孩子一时闹起来,可以吃吃果子打打岔。朱大爷在衙门里头的话,我先摆着。

  吴加亮出了城,到了柴庄,就把朱仝说的话告诉宋江。宋江一听,心里很不乐意:啊呀;朱贤弟啊,一个人不能不识好歹啊!我们远路迢迢赶得来,就是准备把你带上梁山。你固执己见,非要等到你三年罪满再谈到水泊的事,你不是叫我们白跑了吗?你还说现在上梁山的人都是为势所逼,你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逼你,所以你就图眼前的安逸了。这,怎么办呢?问问军师。“军师,你看如何办才好?”“三哥放心,我想过了,他不过要逼哎,要逼,我们就扎扎实实的逼他下子,逼到一定的地步,倒看他上梁山不上梁山!”吴加亮就把准备如何逼朱仝的打算说了个大概。宋江点点头,说:“别无他法,就照军师说的办法试试看。”

  到了第二天,吴加亮还是那个时间,还是站在州衙门的照壁墙下,就在这块等。等了半天,不见朱仝出来。再等,太阳已经当午了,朱仝还是没有出来。吴加亮耐心大哩,赶忙去吃了一顿中饭,接着又跑得来等。整整等了一天,没有见到朱仝出来.估计朱仝一定是有事了,只好先回柴庄。到了柴庄,收拾睡觉。第三天仍然是那个时间,还是站在照壁墙下等。又等了一天。就这样,吴加亮等丁整整三天。啊?奇怪!怎么还是没有出来啊?好哩,朱仝啊,你居然跟我玩不见面。你以为你不见我的面,我就知难而退了。没这话!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天不出来,我吴加亮就一天不走,非把你等出来不可!

  到了第四天,吴加亮特地提前到州衙门门口,朝照壁墙下一站。朱大爷可曾出来?朱大爷没得办法,只好出来了。他这个出来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晓得吴用这个人花色点子多,自己玩不过他,不出来最狠。哪晓得这个小衙内跟他过不去,天天在外头玩惯了的,不但好玩,而且还有点心吃,一天两天不出来,朱大爷推说身体不好,还可以拿果子哄哄他,到了第二三天,果子就哄不住了,小孩子非要到外头去吃点心,没有点心吃,就哭啊,蹦啊,怎么哄都不行。谁知这个事情传到李世群耳朵里去了,李世群心想,雷配军为什么不出去了?噢,明白了,小孩子拖出去花费大,什么吃的、玩的,看见一样就要一样,雷配军又不敢得罪他,不想买也要买,他身上不过那么几个钱,钱买光了当然就不想出去了。随即叫帐房里头拿了两吊钱给朱大爷,对他说:“你啊,大概是缺钱了,带着小少爷出去一定要多用钱。你不要烦,这块贴补你两吊钱。”朱大爷都急死了,我哪块是为的钱吗?外头有个勾死鬼在等着我哩!这话又不好跟老爷说。这块老爷给了朱大爷两吊钱,太太得了信,心里暗暗地埋怨老爷:小孩子用项大,你给他两吊钱就够了吗?太太随即叫后头的妈子,又拿了二两银子给朱大爷。朱大爷更急;唉!这一来怎么好?老爷跟太太都给了钱了,我不能再不带小衙内出去了。估计嘛,这三天我没有出去,吴加亮该派要死心了,说不定已经走掉了,走掉了就没事了。所以到了第四天,朱大爷就抱着小孩子出来了。

  啊咦喂,哪晓得才走到门口,吴加亮在照壁墙下已经看见他了。他没有看见吴加亮,心里并且得意:晤,今天没有碰到他,恐怕他是走了。正走着,忽然后头一声招呼:“哎!雷大兄。”“呃咳!”朱大爷一听,吓了一跳:糟了!勾死鬼还在这块哩,简直是阴魂缠腿啊!还又不敢得罪他,转过身来:“啊呀,先生,你还没有走啊?,吴加亮把他一望:可要死啊,居然下逐客令了。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原打算今天走的,后来我想想,我们既是好友,又是同乡,我既来找你谈谈旧情,总不能不辞而剐,所以我令天特地过来向你雷大兄告辞。”啊咦喂!朱大爷把他望望,哪个要你来告辞?你把事情办完了嘛你就走咧。”先生,你就是不来,我也不会见怪。”“暧,不行!我如果不来,你雷大爷一定要骂我为何不辞而别!”“噢。”朱大爷心里有话:你家孙子才骂你哩。既然见了面,又不能不说一句客气话;“先生,照这一说,我就请你吃点心。代你送行。”“好啊,特敬不如从命,我就再扰你一顿。”一句话就钉起来了。

  吴加亮跟朱大爷到了隐香园门口.小二一望:“啊咦喂,雷大爷,你已经三天不来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得来的呀?”“这几天我身体不爽,所以就没有出来。今天嘛,一来是小少爷闹着要到你家吃点心,二来是我这位朋友事情办完了,我要代他送行。”“好啊。后头宽敞,就请到后头坐。”到了后头,还在原来坐的那一张桌子就坐。小二过来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四盘点心端上来,朱大爷还是先把小孩子吃,吃过之后,就望前吴加亮。指着盘中的点心:“先生请啊!”吴加亮无心吃点心,就和朱大爷叙谈旧情,从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一直谈到宋江如何飞马临庄报信救了大家的性命.后来并吞石碣湖,分金亭火并王伦,乖乖,呱哩呱啦说的话就多了。朱大爷虽然晓得当初短劫生辰寿纲这一案是他们做的,自已也吃了苦,还放走晁盖,但是详细的情形并不完全清楚,所以今天听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吴加亮正谈得津津有味,朱大爷听得点头晃脑,就在这一刻,忽然店门外有个人来了。

  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身上穿蓝布长衫,手上抓了个白布手帕包,一面正着,一面望着。到了东大街上抬头一望,在一家茶馆门前挂若块金字招牌,上头有三个字:“隐香园”。军师关照的:他们就在这一家。好极了,找到了。进了隐香园的门,时二爷一看,在前头店堂里头有张桌子,倒是干干净净。随手拉了条板凳朝下一坐,喊了一声:。小——二!”小二一听:“哎!嘻嘻,爷家有什么事?”“来两盘点心,泡一壶茶。”“就是了。”小二泡了一壶茶,带了两盘点心,送到桌上。时二爷喝了一杯茶,筷子一起,带了个点心一吃,乖乖,味儿不丑。怪不道军师说他家的点心味儿好哩。时迁是“寡人好啖”,在吃刮上头着实有点学问哩。吃了两盘点心,手一抬,把个嘴抹了下子,又喝了一杯茶。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了,就站起身来,“踏踏踏踏”,走到店门口直朝东面望,嘴里叽咕糟;“嗐!还没有来啊。”接着又回头,坐下来,一刻儿工夫,又站起来,到店门口再望,没有来,接着又回来。就这么一刻儿出去,一刻儿进来,老板坐在柜台里头,头都被他绕晕了,眼睛都被他绕花了。“小——伙啊!”“老爹哎!”“你来啊,这是个什么角儿啊?这么坐立不安,进进出出。哎,他点心可曾吃过哪?”“吃过了。一壶茶,两盘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咦,我就不懂啊,他一刻儿进来,一刻儿出去,嘴里叽咕若‘还没有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哪个晓得呐。老爹哎,我看他鬼鬼祟祟的,人样子长得也异怪,恐怕不是好人!”“晤!”“老爹,恐怕是那一码!”“嗯,看样子,像个豆荚子哩。”什么叫豆荚子?是过去对小偷扒儿手的一种称呼。“小伙啊,他吃了一壶茶,两盘点心,钱给没有给啊?”“一个小钱边都没有给。”“小伙啊,我看你赶快跟他把个钱收下子.这个人鬼头鬼脑,滑漆滑溜的,不要让他滑掉了。”“不要紧啊。老爹哎,你入神啊,他桌上有个白手帕包哩。两吊钱足有,万一他滑掉了,只要这个手帕包在这块,他就吃不了白大。”“哎,这话倒也不错,你要码住他的手帕包哪!”“我有数啊。”东、伙两个在这块说着,时二爷还是左一趟、右一趟的跑来跑去。这一趟到了门口忽然一声喊:“啊!来了。来了。说着来了来了,复行又朝原处一坐。

  乖乖,就在大街东头一下子来了几十个人,都是布衣、布服、布袜、布鞋,全是乡里农民的打扮,有手上拎着篮子,有的扛着扁担,还有的挟着箩筐,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哼哼,小伙啊,这一次老哥哥准备跟他拚了,非跟他打官司不可!”“算了,老爹哎,大家都是一个庄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凡事都要听人劝啊。打官司又怎么样?不打官司又怎么样?打官司也是讲的个理,我们私下了结也是讲的个理。我看啊,喏,就在这个隐香园,弄两壶茶,弄几盘点心,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的把事情好好谈谈。就凭我们的面子,你也该熄熄火了。老爹哎,你看昵?””好啊,好啊。小伙哎,这一次老哥哥就把个面子给你,我们就到这家隐香园,弄盘把点心吃吃,把个理评下子。但是有一条啊,他如果不服气,不服输,不低头,不认罪,老哥哥决不罢休!”“有数,有数。老爹哎,只要他一声认输了,喏,我包叫他拿起茶壶把子代你老人家倒杯茶,就算是向你赔礼认不是。这样可好啊?”“好好好,就是这个说法。”乖乖,哪晓得几十个大个子到了隐香园前头当堂里头,这一边桌上坐几个.那一边桌上坐几个,把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一个个都把嘴张着,就像失火一个样子,这一边喊:“小二,倒茶,带点心。”“哎!来了。”那一边又喊:“快!代我烫干丝,带酒。”“到了。”乖乖,这边喊,那边喊,把个小二忙了雾起来了。“来啊!小伙哎,我们不是光忙了吃啊,你先去把他喊得来,我们要评理哪!”“不要急啊!老爹哎,你还是先息息气。你在这个气头上,什么话也谈不好。我刚才已经说了,等他来了之后,你们都把话摆到桌面上头来,我们大家评,如果说他输掉了,那就叫他拿茶壶把子,代你老人家倒茶、磕头、请安、赔礼认不是,这个还不行吗?哎,来来来,我们先吃点心啊。” 他们在这块吵吵嚷嚷.吴加亮在后头可听到?当然听到。但是他装着没有听到,仍然和朱大爷在这块叙淡旧情。朱大爷因为已经听入了神,听迷了,听醉了,所以也没有注意前头的嘈号声。哪晓得小孩子听到前头这一阵吵法子,有点个不耐烦了,就在朱大爷身上慢慢地扭来扭去。扭什么事?意思是我要下来。因为朱大爷正听得入神,小孩子在这块扭嘛,他也就把他放下来了。朱大爷不怕他跑远了吗?不要紧,他晓得隐香园的小二跟老板都认得小孩子,不会让他跑到店堂外面去;而且这也不是头一次,经常先把他点心喂饱了,就把他放下来,小孩子虽然好玩,到底年纪小,胆子小.大不了就在这个店堂里头转转等,到朱大爷吃过了,把帐一算、把小孩子一抱,就回衙门了。所以他从不担心。今天,他习惯地把小孩子放下来,小孩子摸着摸着,跌跌冲冲地走到前进,再望望。乖乖这是多少个人啊!热闹哩。接着两条小腿就这么挪啊挪的,已经到了头一进的柜台面前,正要朝店门外头摸,忽然看见旁边的时迁,“哟!”小孩子吓了一大跳,差点个哭下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副脸:长得形容古怪,胡子不是朝底下长,而是朝上头翘。小孩子心里有话:这个胡胡跟别的胡胡不一样。先是害怕,回头再望望,倒也好玩。时二爷这一刻就坐在这块喝茶,喝茶是假,等小衙内是真。小孩子就把个背背靠着柜台,两只小手在柜台上头拍啊拍的,两个小眼睛霍哒霍哒地望着时迁。时二爷看见小孩子到了,就趁店里忙,蹬看脚步子走到小孩子面前。小孩子开始有点害怕,现在不怕了,觉得时二爷的这个朝上头翘的胡胡好玩,就望着他。时迁在他面前坐马势朝下一蹲,嘴里低低地说了一卢:“嘿!小少爷啊,买果子给你吃。”小孩子听说买果子给他吃,两只小子一拍:“我要,我要。”小孩子既然要嘛,时二爷就把他的小手一搀,出了店门,到了街心,时二爷随即从身上掏出一包果子;“果子买到了,给你。”小孩子笑得咯咯的:“我吃.我吃。”小孩子只顾吃果子,时二爷就把他朝起一抱,噍里还说着:“小少爷,前头热闹哩,我带你去玩哪。”小孩子心里有话:哎,这个人的样子不但好玩,这个说话的喉音也没听见过。他要带我去玩,就跟他去玩唦。时二爷见小孩子没哭没闹,只顾吃果子,随即蹦纵蹿跳,抱着这个小孩直东门。

  到隐香园来评理的几十个农民,看见时迁把个小孩子抱走了,故意地把个调门打高了:“来啊,老爹哎,你就稍微将就些好吧? ”“做不到!”“喏喏喏,你还是这么固执。我们这么些人在这块做拦停,就不给我们一点面子?”“并不是我不给大家面子,也不是我非要跟他打官司不可。你们不晓得,这个小伙做事太欺人了!”“不谈咧,俗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老太爷肚量放大些,马上就叫他过来抓茶壶把子,向你赔礼认不是,而后再到尊府门口去放鞭炮,你看怎么样?”“好了,好了,不谈了!你们这么些人在这块做拦停,我要是再不肯的话,我这个人就肉了。就照你们这个说法。”老太爷这块答应了,老板就在那块说:“好了,好了,这一来没事了。来啊,诸位老爹,你们评理评过了,帐归哪一位算啊?”“老板哎,你放心啊,这个帐都归我算。”“不不不,怎么能叫你这个做拦停的破赞。都归我算。”“不!是我叫你们到这块来的,帐当然归我算。”“不!归我算。”“还是归我算啊。”这一边要算帐,那一边要给钱,东、伙两个简直忙得转过来了。帐算过了,几十个人“哗……”一起涌出了店门,就奔通往东门这一条大街上,走这么几步,在屋檐下站个人;再走这么一截子远,又站个人,一直站到东门城门外吊桥这个地方。选样做什么哩?下文自有交代。

  东、伙两个见前来评理的人都走掉了,也放心了,帐没有少给,家伙也没有打破一个。但这些人究竟为什么事在这块评理,两个人都弄不清楚。老板就问小二:“小伙啊,你可晓得他们为什么事评理啊?”“老爹哎,你没有听清楚,我哪块比你多长一只耳朵吗?”“啊咦喂,你不晓得就说不晓得好了,什么多长一只耳朵?说话肉里肉气的,少见!”“这个……老爹哎,算我说的不对。好了吧?”“不谈了,不谈了。下回说话可要学着些个。”“晓得,晓得。”老板再把店里头一望:“咦?小伙啊。”“嗯。””那个尖嘴缩腮翅八字胡子的小伙没得了嘛!你可看见他走的呀?”“咦?老爹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要看见他走,不拖住他吗?”“嗐!可要死下来啦!眼一砭,老母鸡变成鸭。这一来怎么好呢?茶钱跟点心钱都没有收啊!”“不要紧啊。老爹哎,人虽走掉了,那块白布手帕包还放在桌上哩。刚才我就说过了,只要码住他的这个东西就行了。你看包得这么长长的,硬实实的,两吊钱没得吗?先把它拿起来。”“好!他要回头来算帐,就把这个手帕包还给他,他要是不来的话,我们就拿它抵帐。”老板把白布包拿到柜台里头,朝银桌抽屉里头一放。我趁手交代:老板他们一直等到下昼时分,街上都刷市了,店里准备扎帐了,时二爷都没有来。小二说:“不要再等了,把那个手帕包子打开来望望看,里头究竟有几个钱。扣除他吃的茶饯和点心钱,多下来的钱先摆在旁边,他来嘛,更好,不来,就算给我的小帐。”老板把白布包打开来一望:“啊咦喂,这个贼囚攮的!”原来是包的两根大棺材钉。晓得上了当了,这个小伙一定是个豆荚子。不谈丁,强如遇见鬼。店里头的话,我就由它去了。

  这一刻吴加亮在后头跟朱大爷正谈得津津有味,从七星聚义,谈啊谈的一直谈到大闹江州救宋江。军师说的有声有色,朱大爷听得如醉如痴,两个眼睛眨都不眨,两只手伏在桌上,把小衙内也忘得一干二净。前头一进的几十个人在这块吵嚷时,吴加亮正说到黑旋风李逵如何在楼上一声喊,跳下楼去单身独劫法场,朱大爷的一团神全贯注在听李逵跳楼,所以也没有注意什么吵嚷声。吴加亮可曾听见?不但听见,而且注意这几十个人的动静,听见“哗……”前头一进的几十个人走了,心里有数了,这些人一走,他就知道时迁已经把小孩子抱走了。匡约时间差不多了,时迁出了城了,就在说到李逵跳楼搭救宋江时,忽然把话锋一转:”“啊呀,啊呀呀!雷大兄,我只顾跟你在这块闲谈,倒忘记了有个明友在等我算帐,算过帐,我们就起程了。雷大兄,我只能说到这个地方,下次如果有机会见面,我们再谈。告辞了!”说着,站起来,。踏踏踏踏……”吴加亮出了店门走了。

  朱大爷把他一望。我不懂啊,你是个什么半吊子啊?你要么就不说,正说得来神有趣的时候,忽然说停就停,说走就走。不过这也难怪啊,还有人在等着他哩。“罢了。——小二!”“哎!雷大爷。”“把个帐算一算。”“噢,就是了。”朱大爷正准备算帐,忽然想起了小衙内,小衙内到哪块去啦?“小二。”“哎,雷大爷。”“你可曾看见小衙内?”。哎,刚才前头有些客人在那块评理,闹得一塌糊涂,我呐,正忙着,没有在意。好像小孩子朝前头跑了。”“噢。”朱大爷点点头。不要紧啊,经常如此啊。有时候朱大爷喂过他点心之后,小衙内就下来,在堂里头摸摸转转,从来没有走失过。朱大爷到了前头一进就边找边喊:“衙内,衙内!”喊了两声,没得。再到桌肚里头找,还是没得。嗯,恐怕到柜台那边去了。“小二,衙内不在笫二进,会不会到柜台那面去了?”“你老人家到那边去看看唦,他有时候也摸到柜台面前去玩玩哩。”“好的。”朱大爷跑到柜台面前一望,还是没得。再问老板:“老板,你可曾看见衙内啊?”“没有看见。”噢,大概是出店门上街了。上街嘛也不会远去啊,大不了就在店门口。朱大爷到了店门口,嘴里喊着:“衙内,橱内!”再一望,奇怪了,门口也没得个小少爷。他在这块找,就在旁边屋檐口下面蹲了个人,上来跟他说话了:“来啊,雷大爷。”“啊,朋友。”“你可是找小衙内?”“不错。你看见没有?”“唔,看见的。刚才有个人抱住他,还跟他说买果子给他吃,要带他去玩。”“噢!”“朱仝并不惊慌。什么道理?作兴是衙门里头的哪个熟人,碰巧看见小孩子在过个地方,把小衙内抱了去买包把果子。“且慢,你看见他朝哪里走的?”“喏,朝东头跑的。”“好的。”朱大爷随即“踏踏踏踏……”也顾不得把点心钱了,店里的老板也没有跟他要钱,晓得朱大爷天天来,今天不给,明天就一起算。

  朱大爷走了没有多远,旁边有个人一声喊:“来啊,雷大爷,你可是找小衙内?”“一点都不错。”“告诉你,喏,有个人抱住他,朝东大街那—头跑了。”“啊,”朱大爷心里有话:奇怪啊!怎么老是朝东头跑?抱小衙内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是买果子嘛。旁边也有几家果子店,买过了嘛,该派就要把他送回头了。走这么—截子远。就有个人喊他,“来啊,雷大爷,你可见找小衙内?”“不错。”“我们看见他被人抱住朝东门城圈子那头走了。”“不好!”朱大爷晓得环了。为什么坏了?出了城了。如果这个人把小衙内抱出了城,都就肯定不是衙门里头的人,一定是个拐了。骗小孩子的。万一真把个小衙内丢失了,这便如何是好?我就不能回衙门,更不能去见老爷了,他是晚年得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啊!朱大爷一想:奇怪啊!站在街上的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认得我,我认不得他们?他们都喊我雷大爷,都晓得我姓雷,这是什么道理啊?他在这块想。我要交代:一点不奇怪。这些人是些什么人啊?全是刚才走隐香园出来的那一批人。都是军师安排布置的。我上文不是交代,吴加亮听朱仝说上梁山的人都出为势所逼.安安逸逸的人不会上梁山。昨天他就跟宋江想好了,你老大爷既然要逼,来唦,那就逼你下子啦。这一批人全是吴加亮走山上带得来的孩子,他们什么打官司啦,什么评理做拦停啦,这些全是幌子,全是玩的假。小大王之所以隔一截站一个,再隔一截再站—个,就是为了把朱大爷一截一截朝东门城外送。等到朱大爷出了东门,这一批人就回柴庄,见寨主,军师销差。

  朱大爷晓得不对了,随即蹦纵蹿跳,穿过了街尾子,出了东口,上了大路,抬头向前一望:“啊呀!”只看见前头路上站了个人,脸超前,脊背对着他,把个小孩子抱在手上,嘴里还跟他敷衍着:“小少爷啊,带你去买果子吃,带你上玩。”小孩子并不惊慌,也不哭,认为这个人的面孔倒还蛮好玩的.喉咙还蛮出奇,从来没有听进这种声音,时二爷儿什么站在这块?因为军师关照他,只能在这个地方等。要等到朱大爷追上来之后,才能朝前跑,把他引到目的地。朱大爷一看,心里并且欢喜,不管他是什么人,哪怕他是个坏人,来拐小孩子的·只要他能够把小孩子给我,我就跟他算了。先打个招呼:“呔!朋友,你不要走,把小孩子给我!”时二爷掉过脸来一看:啊咦喂,朱大爷已经追得来了,追得来怎么说昵?就按照军师的话办,带快些向前跑。时迁就跑着寒鸡腿的步子——这是他练就的一门功夫:把左脚直立,右腿朝起一悬,就跟冬令天的鸡子怕冷一样。他把右腿朝起—悬。左脚朝前一跨,把左腿朝起一悬,右脚朝前—跨,跑得并不慢。小孩子看到了朱大爷,胡胡来了嘛,他当然要胡胡了,煞炸炸地哭起来了。朱大爷一看:我喊他站住,他为什么还要跑?坏了!朱大爷晓得不是好事:“呔!朋友,你赶快站住,把小孩子给我!。他越喊得凶,时二爷就越跑得快,小孩子就越哭得厉害。追着追着,追了一段路下来。乖乖!哪晓得时二爷已经跑得满头大汗。倒也是跑路吃力,是因为他手上的小孩子动来动去,嘴里煞炸炸地哭着,身子就朝朱大爷面前扑。时二爷就拼命地抱住他,脚下连纵带蹿,跑了一会儿,晓得目的地已经到了,一声喊;“呔!快点出来啊!”他不喊则已,他这一喊,树林子里头有个人一个旋风腿,蹿出来了。哪一个?黑旋风李逵。爷爷出来之后,对二爷一望:咦喂,我的妈妈,有命了!“呔!伙计啊,把小孩子交了给你!”说着,就把小孩子朝李逵手上一送,脸朝日后一掉,就望着朱大爷:“朋友,小孩子我交了给他。我的事完了,再会了!”说着。蹦纵蹿跳,进了树林,几个弯子一转,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小老子就抱着个小孩子站在这块.小孩子刚才抱在时二爷手上,还觉得这个人蛮好玩的,井不害怕。后来他煞炸炸地哭,也不是哪块不舒服,而是闹着要朱大爷。这一刻不同了,黑旋风李逵这一副脸可怕了,脸漆黑像锅底,红眉毛,红胡子,眼睛瞪多大的,块头又大。小孩子一望,一吓,煞炸炸地哭得就差昏过去。朱大爷—望:“不好!”尖嘴缩腮的人跑掉了,换了个黑脸大汉,把小孩子抱在受上,不晓得是个什么人。李逵就望着朱大爷:“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朱大爷一声喊;“呔!朋友,你把小孩子给我!”说着就朝上追。李大爷也不急,看见他离自已匡约丈把远的时候,左腿直立,右腿一拎一旋,“得儿”一个旋风腿。他这个旋风腿啊,朝高里打,三丈六尺有零;平蹿,能蹿四丈开外,一个旋风腿下去,够朱大爷有一阵子追哩。李逵就这么左一个旋风腿,右一个旋风腿,朝前头打着。朱大爷就在后头追着,可怜,浑身汗如水洗,心里急得如同火燎:“吠!因攮的,你把小孩子放下来!”把小孩子放下来啊?李大爷睬都不睬,一个旋风腿又下去多远的了。朱大爷只好跟在后面追。

  哪晓得这个小孩子在牵逵怀里煞炸炸地哭不算数,还手舞足蹈,两只小手就在李逵的脸上乱抓。李逵不是轻脚鬼时迁哎,他是个有名的头号大粗人。“嘿!你这个小四攮的.抱着你还要哭啊?你再哭,你再抓爷爷的脸,爷爷就对不起你了!”小孩子不懂人事,怎么能昕懂李述的话呢?还是哭,还是在手舞足蹈。李逵急了;太吃力了,不抱你了!就把小孩子两个髁髁,“嗒!”用右手朝起一勒,拎住小孩子,脚朝上,头朝下,倒空头,一个旋风腿就是四丈开外,又一个旋风腿又是四丈多。朱大爷一看;可要死下来了!小孩子又不是个什么物件,你把他倒空头拎在手上,不把他爽死了吗?“囚攮的,你把小孩子抱起来!”

  任凭朱大爷把嗓子喊哑了,李逵还是不睬他,还是拎住小孩子“叮咚叮咚叮咚叮咚……”直朝前头跑。小孩子就在他手上这么晃来晃去,荡来荡去,就跟荡秋千仿佛。朱大爷在后头痧差点急出来,嘴里不停地在喊:“休把小孩子抱起来!”李逵心里有话:我不是不抱他哎,体不晓得这个小因攮的犯嫌哪,把他抱在手上他不安份,小手不停在我脸上抓,老瘟胡子被他抓下来六七根,脸上皮都被他抠破了,拎在手上比抱着安稳多了。小孩子拎在他的手上,起初手啊脚的还在那块动,急得又哭又喊,也不过走了里把多路下来,小孩子没得声音了。小老子心里有话:小囚攘的也是个蜡烛坯,把他抱在手上他又哭又喊,把他拎在手上,他也晓得日子不好过,居然就不吱声了。不吱声嘛,我就把你抱起来了。等你再哭的时候,我再把你拎起来。复行把小孩子朝起一抱,再把小孩子的脸一望,不怕李逵是铁石的心肠,也不由得一阵心酸,虎目中含泪。什么道理?因为李逵把这个小孩子倒空头拎在手上,拎了里把路下来,小孩子一副小脸本来是雪白粉嫩,蛮讨喜的,这一刻已经变得乌紫乌紫,像块紫猪肝。两个眼睛睁看,眼睛珠子翻了掉在上头,七孔流红。什么玩艺头?就这么荡啊荡的,晃啊晃的把他晃死了!“唉!”李逵心里话,万万没有想得到他会死啊!唉,不谈了,想救也救不活了。随即把身子朝后一转,掉过脸来望望朱仝:“囚攮的!都是你不好呃!”怎么都是他不好啊?哎!他这种粗人就是这么不讲理,他不怪自己,反过来还怪朱大爷,你不在后头追,不在后头喊,小孩子不哭,我就不会把他拎在手上,不拎在手上,不是就不得死了吗?都是你这个囚攮的在后头找事做哎!你看他讲理不讲理?“就是你这个囚攮的,在后头叫啊喊的,现在好了,没有事了。你要啊,就拿了去!”“得儿——”就把小孩子朝朱全这边一撂。朱大爷一望:“不好!”心里又欢喜又者急。欢喜者,小孩子总算是给我了,着急者,哎!你这个囚攮的,你能把小孩子当着物件朝我这边撂吗?头二丈远哪,万一接不住,把个小孩子朝地下一跌,不谈跌死了,跌个伤残暗疾也不得了啊!朱大爷一个纵步蹿上来,“啪”用双手把小孩子朝过一接,嘴里并且喊看:“衙内,受惊了!”再低头把小孩子这一副细脸儿一望。“啊~~呀!“朱大爷可怜,急得双脚齐跳,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滔滔泪下。因为朱大爷跟小孩子在一起也有了一向时了,着实有了感情了,所以心里悲痛极了。随即把小孩子的尸首朝旁边树根面前一放:“呔!好囚攮的,你别走:“准备代小衙内报仇,就来追赶李逵。趁手交代,小孩子能尸首睡在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到了时间一长,他家父母当然要得到消息。李世群夫妇对这个雷配军本来是一百二十四个相信。开始以为他把小衙内抱到街上去玩玩,虽然没有回家吃中饭,倒也没有惊慌。一直等刭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没有回来,心里才有点不祛疑:为什么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回来,随即派人到城里关外四面八方去打昕,去找。终于在这个树林子口找到了小衙内的尸体。当差的回来报信.李世群夫妇随即到了树林子口,一望,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可怜夫妇二人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随后嘛,就买了个小缸子收尸入殓,选了块好地方挖了个坑埋葬下去。小孩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怎么说呢?—定要追查凶手!这件事肯定是雷配军做的。而后就画影图形,四路张挂起来,捉拿雷横。他们只晓得捉拿雷横,不晓得这个假雷横的真名字叫朱仝。这件事就交代到这里。

  这一刻朱大爷在后面追赶黑旋风李逵,李逵就在前头跑。心里非常难受:今天大不该把个小孩子拎在手上爽死了.要是晓得他会死,他就是再哭再闹,把我的脸皮抓烂了,我也要把他抱在手上。现在晓得错了,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只怪自己太粗啊!李逵跑着想着,一刻儿工夫,已经到了柴庄的庄河口了。过了庄桥,走到梁王府门口朝下一站:“嗨嗨嗨嗨……”望着朱仝一阵傻笑,然后转身进了王府。

  这时候朱大爷可怜急昏了,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看见黑大汉跑进了大门,他也跟着冲进了大门。刚绕过了屏风,再朝上头一望,一吓,人站住了。只看见上头挂着一块额,额的上端平头两个小金字:“奉旨”。底下有斗口大的五个金字:“世袭梁王府”。朱大爷吃了一惊,原来这是小梁王柴进的府笫。既然王府,我身为配犯,怎么能够闯进王府呢?但卫觉得奇怪:这个大汉怎么会跑到王府里头来的?难道他是王府里头的人吗?不见得!

  朱仝正站在这个地方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屏风后:“嗯喷!”一声咳嗽,小梁王柴进来了。王爷到了厅上,好像是没有看见底下的朱仝,就朝当中座位上头一坐。手下人忙着代他泡茶,他就随手在旁边拿了一本闲书观看。“啊呀!”朱仝一望,此人仪表不俗,气概非凡,一定是小梁王柴进。赶快倒退两步,双膝跪倒:“王驾,配军雷横见王驾请安!”话才说完,只看见小旋风柴进把闲书放下,一声哼:“嗯——!你何尝是雷横?你乃是朱仝是也。”“这个……”朱大爷一吓.就朝地下一趴,心里有话,我跟小梁王柴进从来没见过而.素无往来,他怎么晓得我不是雷横是朱仝的呢?这就令人费解了。准备听他的下文。奇怪了,没得下文。小梁王柴进复行观书。就在这一刘,又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声,从左边摇出来一位,哪一个?宋公明。宋江一躬到底,“王驾,宋江有礼了!”“啊呀!公明兄少礼,孤这厢还礼。公明兄请坐。”“是宋江告坐。”宋江在他上首才坐下来,屏风后又传来“嗯呃咳!”一声咳嗽,吴加亮出来了,也是一躬到底:“王驾,学生吴加亮见王驾请安!”“不敢当!加亮先生少礼。请坐。”“哎,学生告坐。”就朝柴王的右边一坐。这一刻朱大爷住底下看得清清楚楚。啊咦喂,刚才才出来的两位,不但认得,直接是煮过的——热透了。尤其是宋公明,跟他有八拜之交。朱仝心里有话:啊呀!小梁王啊,你是家有让位之功的龙子龙孙,你结交的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不妨事啊,没想到你跟水泊梁山的大王居然还有往来!你既然跟大王有往来,我就用不着跟你客气了。朱大爷手一撩朝起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不怕了。你能跟大王来往,不好了,我这个配军不见得不如大王吧?所以用不着下跪了。两个指头就指着吴加亮:“呔!军师!”就喊他军师?不要紧哎,这个也毋须瞒了。他们既然能蹲在小梁王府中,小梁王不见得不晓得他们的身份,所以喊他一声军师。这个不为之过。吴加亮好像恍然大悟,望学底下的朱仝:“啊呀,啊呀呀?哈哈哈哈……啊,朱大兄,你看俗语说得不错啊,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刚才分手,现在倒又见面了!”军师,我来问你。”“唔,朱大兄有何吩咐?”“你为什么要叫人把小衙内抱出城?”“噢,你问这事嘛,我来告诉你唦,是你叫我这样子做的。”“什么?”朱大爷来气了:“啊——噗!”就差要气了昏过去。可要死啊!吴加亮啊,你这是含血喷人啊,你冤枉人不能冤枉到这种地步啊!“且慢,我什么时候叫你做这个事的?”“喏,你这个人记性太坏!头一天我跟你见面的时候,就一片诚心奉劝你了,我说你为英雄、为汉子的何能在这个地方代人家抱小孩子?我请你一起同上梁山,共聚大义。你当时跟我说,你现在过得还可以,暂时还不想上山。我再三奉劝,我说我们山上全是英雄豪杰。你当时劈口回我一句,说他们都是为势所逼,通上梁山的。对的,确实是为势所逼才上梁山的。听你阁下这么一说,我当时就想了,你大概也想要逼一下罗!不逼,你是不肯上梁山;逼一下,你就非上梁山不可。所以我就在这个‘逼’字上头动脑筋了,整整想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想了这么一个逼的章程。你仔细想想看,我说这是你叫我这么干的,这话错不错啊?”“这个……军师,我当时还对你说过,我是暂时不想走,等三年罪满之后再到贵寨。你叫人把小衙内抱出来,你想把我赚上梁山,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也决不怪你。你大不该派那个黑大汉把个小衙内拎死了!”“哪个?啊?那个黑大汉居然把小孩子拎死啦?”“着——啊!”朱大爷说到这个地方,不由一阵心酸,二日中滔滔泪下。“啊呀,啊呀呀!糟了,糟了,糟了!朱大兄你是个明理的人,学生也是个有感情的人,我虽然一心一意跟三哥想邀你上梁山。但是跟小孩子无仇无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黑大汉粗手笨脚,居然把个小衙内拎死了。岂有此理!这个不怪你气,也不怪你着急。请你不要伤心。这个决不是学生叫他这样做的。这一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请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要严办。——来啊!”“是!”“代我赶快去把黑大汉绑过来问罪!”“是!”当差的到后头去了。朱大爷一听:“这个……”心里再一想,“哎!”叹了口气。为何叹气?觉得吴加亮说的话全是实情,他这个人厉害归厉害,但是绝不会关照黑大汉有意把个小衙内拎死了。这一点我相信。这个黑大汉呢,也不是存心这么做,实在是人太粗。他倒叫人把黑大汉绑出来准备问罪了,我总不能说还不行,还不行又怎么说唦?朱大爷就站在底下不再言语,等侯军师重办黑大汉。

  一刻儿工夫,那个到后头去的当差的来了,“回军师。”“唔,黑大汉到哪块去啦?为何不把他绑得来啊?”“军师,那个黑大汉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说他很后悔,也不是存心的,万万没有想到把个小孩子拎死了。他晓得军师是不会饶他的。他思来想去,说先到山上去.请大寨主代他讲情。”“要死!要死!岂有此理!畜生!唉!他也晓得自己犯了罪了,准备先上山去请大寨主代他讲情。哼!他做梦!这件事情,天王老子讲情都不行,非重办不可!——朱贤弟,你也不要难过了。人死了不能复生。我今天当着柴王的面,就把话跟你兄弟说清楚,喏,哪怕立个军令状都可以。你放心,他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到了山上,我一定按山规将他枭首,任何人讲情都不行。你贤弟息息气,请你到水泊梁山共聚大义的,希望你不必再推辞。说到底,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休在那个地方受罪,我们于心不忍啊!”“这个……唉!”朱仝想想:现在不去也得去。我如果回州衙门,只要进了城,我的命就保不住了。再说我如果上了山,也可以亲眼看吴加强把黑大汉杀掉,代小衙内报仇。朱仝望望吴加亮:吴加亮啊,我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逼上梁山的话,你竟然就按照我这个话做了,逼得我非上梁山不可。我佩服你啊!“好!小弟遵命。但有一件,你老讲话要算数,一定要代小衙内报仇”“这个你放心好了。喏,我们当着柴王,当着三哥哥的面,我再说一遍,我到山上一定把这个黑大汉绑起来,与着你兄弟的面西按山规枭首。这总行了吧?”“好,好,好!”朱大爷点点头,心里有话:没得办法,只好顺从。军师又命人把时迁喊出来,跟朱大爷见礼。朱犬爷这个人非常讲道理,对时迁一点不恨,他只不过是把个小孩子抱出来,不是他拎死了的。胡罗卜不能写到蜡烛帐上。宋江,吴加亮辞别柴王,暗底下跟柴进说:“我们明天动身,但是有件事情今天要同你老讲好了,暂时还不能把李逵带到山上去,以防万一朱大爷撞见了,要拚个你死我活。先把他放在你的王府,随后让我们慢慢来说服朱仝贤弟,等他把气消掉了,再来把李逵接上水泊。”柴王点点头:“你们二位放心,就把李逵留在我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要他上山,你们就叫孩子送个信来。”

  到了第二天,宋江跟军师吴加亮,带着轻脚鬼时迁、美髯公朱仝和一百个孩子,以及车辆,骡驮,牲口,还有柴进返还的礼物,上路回转梁山。走的慢,说的快,他们已经到了李家道口了。乘船渡湖上山。晁盖等人过来迎接。晁盖看见朱仝来了。心里很高兴。再一看:“啊?”奇怪!正要问李逵贤弟到哪里去了?吴加亮望他使了个眼色,又跟他低声附了个耳,把大致经过情形告诉晁盖。“噢。”晁盖这才明白。接着,大家就到忠义堂入座。才坐下来,吴加亮就把卯簿取过来:“朱仝贤弟,愚兄就代你上卯了。“且慢!…做什么?”“上卯的事请不要着急。你老在柴庄讲,上山之后要把那个黑大汉按山规枭首,代小衙内报仇。这件事你老还没有办哩!”“啊呀!不错。你不提醒一下,我倒忘却了。——来啊,代我把黑旋风李逵绑上来!”“是!”孩子们跑下土转了一圈,很快上来:“报——!禀军师。”“人呢?”‘黑旋风李逵跟寨主、军师一同下山之后,至今没有回山。”“哦,还没有上山?哎,大哥,请问黑旋风李逵可是没有上山?”“不错。直至今日,黑旋风李逵确实没有回转水泊。”“啊呀呀!朱贤弟,你看看瞧,他还没有回来,叫愚兄如何办法?”朱大爷心里有话:没有回来;我不相信。你山上不过这么大的地方,我倒要来找找看。他满以为黑旋风李逵已经上了山,是大寨主晁盖把他藏起来了。从这一刻起,朱仝就拎着一口刀,在水泊梁山的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角壁角落找黑旋风李逵。他找就由他去找了。我先把梁山的话摆着。

三、李逵惹祸

黑旋风李逵住在柴庄,柴王对他宽厚得很,没事就把他喊到书房里头谈谈。跟这位爷爷谈,就不同于跟宋江、吴加亮淡了。那两个人都是大才饱学,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谈起来可以有说不尽的话。跟这他爷爷就不能谈什么天文地理,琴棋书画了,因为他肚子里头是黑漆皮灯笼,一个大字认不得。跟他谈什么东西呢?柴进懂得闲谈要因人而异,就跟他谈拳捧啊、功夫啊、武艺啊、斧法啊等等。除此以外,还跟李逵谈旋风腿,因为柴进也喜欢打旋风腿。但是他的这个旋风腿就不能跟黑旋风李逵比了,跟李逵一比有天壤之别。乖乖!李逵一听到他谈旋风腿啊,来了神了,直接谈到他“海”里来了,不但谈哪,还做出许多姿势来。小旋风柴进说。“你的旋风腿打得实在好,我是百闻不如一见。从此以后,我就跟你讨教讨教。”李逵更来劲了,就在书房外面天井里,说打就拎腿,一个旋风腿上去落下来,又一个旋风腿上去又落下来。柴进望望:确实是不错,不愧是普天下独一无二的旋风腿,跟他一比,我差终太远了。从此,没事就跟李逵学旋风腿。李逵因为有事情做了,留在柴庄,倒也不觉得嫌闷人、无聊。因为柴庄的地方很大,他没事还到四面八方跑跑玩玩。为防止他出意外,柴进特地关照他;“你千万不能回山,更不能到城里去,只能在柴庄附近跑跑玩玩,这样就可免出意外之事。”李逵在柴庄倒也太太平平,只盼望军师早日过来带他返回水泊梁山。

  今天李逵跟柴进两个人正坐在书房里头谈着旋风腿如何才打得高,打得远,柴进听得点头晃脑,兴味无穷,忽然外头有亲随进来报信,说:“高唐州老王府的老总管柴安求见。”柴安是什么人?是老王爷面前贴身当差的,年将花甲。柴进听说柴安从高唐州赶来见他,觉得有点奇怪:他是老王爷面前最贴心的人,为何不在家侍候老王爷,今天到这个地方来做啥?一定有件要紧的事情,不然他不会来。随即吩咐:“请柴安书房来见。”柴安到了书房,上去行了礼,眼泪汩汩的。柴进就问了:“柴安,你来何事?”“禀小王爷,老王爷已经病危了!”“啊!”柴进吓了一跳.“你此言怎讲?”“小王爷,容老奴细禀:在某日某时,老王爷身体不爽,偶得一病,请医服药药无效,至今仍卧榻不起,奄奄一息。”柴进一听,老王爷已经奄奄一息,不由一阵心酸,二日中滔滔泪下。老王爷柴封虽然不是柴进的亲生父亲,是他的一个叔父,叔父没有生过儿子,柴进从小就过继给柴封做儿子。他们既是叔侄,又是父子,有着双重关系;又因为柴进的亲生父亲早已去世,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现在听柴安说他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怎么能不感到意外,不伤心呢?柴进心想:父亲病危,我应当立即动身赶奔高唐州。再一想:我走不要紧啊,黑旋风李逵在我这个地方每么办呢?宋江跟吴加亮临走时,对我叮咛又叮咛,拜托又拜托,不能让他出意外之事,旁的人倒也罢了,他是普天下第一号粗人,我走之后,万一他在柴庄出了意外之事,日后我怎么向宋江和吴加亮交代呢?再一想:有了。只有一个办法,最好我带李逵一起到高唐州。章程既定,柴进就准备启程,奔高唐州探望父亲。

  且慢,老王爷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他这个病啊,实在说不出是什么病症,而是被人气出来的。被哪个气的呢?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老王爷这一座王府的房子,在高唐州城里可以说是没有盖过它的。王府里的一座花园更是独一无二。老王爷没事就欢喜在花园里头逛逛。有一天,他坐在太湖石的假山上头,倚高远,只见花园为东北角这个地方缺掉了一块。缺了一块,花园就不见方了。就问亲随:“为何东北角缺了一块?”亲随说:“当初建造这一座花园的时候,许多老百姓都愿意拆迁让地,唯有东北角这一家老百姓偏不肯搬让。我们出钱跟他买,他也不卖。后来在砌围墙的时候,就越过了他家这个房子,所以东北角就缺掉了一块,这个花园就不见方了。”老王爷一听,点点头说。“这是小事一桩,你们不妨再去同他家谈谈,他不过要的是钱,我可以出高价收买。”亲随听到老王爷这话,随即来找这一家人家商谈。这一家主人姓高,单名是个廉字。高廉的祖上在高唐州也是个富户。这所房子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高廉祖上虽然不错,但高廉却是个不务正业的纨裤子弟,既不想读书,更不求上进,一天到晚就欢喜弄枪使棒,并且交结了一班玩友,不但精于赌、吃、嫖、遥,而且常常无事生非。因为他的品行不端,所以人都不喊他高廉,喊他什么东西呢?都喊他“落儿”。大概是一头的鸡屎瘌子?非也。这个“落”,不是头土瘌的瘌,而是破落户的“落”。喊白了,就叫个“落儿”。高廉听说老王爷柴封要买他家这座房子,摇摇头说:“不行!我家祖上丢下来的家产,都被我卖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这一座房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卖。”这个亲随又再三的找人出来跟他谈,情愿用高价收买,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高廉心里想:罢了,我手底下正缺钱用,他能出高价,就卖掉算了。老王爷买了房子之后,就拆房造圈,这一座花园见了方了,成了器了,老王爷心里高兴了。想不到高廉却来找他的麻烦了。找什么麻烦?高廉卖了房子得了一大笔钱之后,既没有另买房子居住,也没有做可以赚钱的生意买卖,而是吃喝玩乐舞大刀.用起钱来如水淌,很快就把这笔钱玩光了。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无赖,是个“落儿”,钱用光了就动脑筋了,就跑到王府来找老王爷要钱。老王爷说:“罢了,不过要钱哎,就把几个钱给他。“第一次尝到甜头了,接着又来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他缺钱用,不用请就上门来了。开始几次,亲随还禀报老王爷,到了后来,就不禀报了,晓得他是个无赖,或多或少把几个钱给他走路就算了。哪晓得高廉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麻烦,变成了长流水,玩出例子来了。有一天,亲随来了气了,说:“你太不像话!”高廉说:“不给钱就是不行!”就这样子争吵起来。正好,老王爷出去有事,忽然听到争吵声,就问了,“谁人敢在王府门口无理取闹?”再一查点,原来是高廉。说:“他为何要来取闹呢?”这块亲随就一二三四五的禀报老王爷。老王爷一怒之下,随嘴说了一句:“太不像话,这种无赖从来没有见过,拿片子送官重办!”老王爷说过了没有在意,这块亲随就拿片子把高廉送到州衙门去了。老王爷的片子米了,老爷随即升堂,打了高廉五百大板,枷在王府门前示众。这个事情,老王爷已经玩了忘记掉了。高廉被枷在王府门口示众的这一天,老王爷正好出去有事,看见有个人被枷在门口,就问手下人:“什么人?”亲随说,如此如此。“啊呀呀!”老王爷生气了,“岂有此理!孤也不过随便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就当作真的办了?”随即叫人把高廉放下来,而后又把他喊进去,就跟高廉说:“你啊,何必要游手好闲昵?为何不找个好好的事情做做?你想做什么事不妨直说,你如果想开店做生意,我来把本钱给你。”高廉摇摇头说;“做生意我不懂,我是个外行。”老王爷说:“你可有学问?”高廉说;“从小不爱读书。”“可会武艺?”我就欢喜舞枪弄棒,还有一点拳捧功夫。”老王爷一听,倒也替他欢喜。说;“你早不说嘛,你既然会武艺,又何必在此地受苦呢?你应该报效国家,到边关去投军。将来能够得到一官半职,也可以代你高家荣宗耀祖啊!”高廉说:“因为我没有路,认不得人,又没得盘费。”老王爷说:“不妨事,我来写封书信,把几个钱给你,你可以直接到边关去投奔某营主。”当时,高廉并很感激,拿着老王爷写的书信,带着盘缠,离开了高唐州奔赴边关。哪晓得走到半路上,遇到个妖道,妖道对高廉说;“我跟你前世有缘。我送你两件法宝,一件是聚兽铜牌,一件是火龙神兵。你只要有了这两件宝贝,你就不必到边关去投军、去吃苦了,将来不愁没得一官半职。”高廉当时听见这句话,心里痛快极了,也不到边关去了,一脚就到都城,因为他在都城也有些朋友,就跟朋友谈起妖道赠宝的事,朋友嘛当然为他高兴。这个事一传十,十传百,一传就传到殿帅高俅的帅府,亲随随即禀报殿帅高俅。高俅一听:“哦,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随即派人把高廉找到他的帅府,因为两个人都姓高,出身都是“落儿”——殿帅高俅原来是揭阳镇上的一个“落儿”,高廉是高唐州的一个“落儿”,所以越谈就越投机。高俅说;“我们都姓高,认个宗兄弟吧。”高廉对此当然是求之不得。接着,高俅就以高廉有两项宝物为由,代他向皇上求官。一道圣旨下来,封他为骁勇将军,赐尚方宝剑一口,命他带两万大军剿灭水泊梁山的叛贼。高廉得意洋洋,便奏请皇上,先回家祭祖,而后再选一块火龙地,炼火龙神兵。因为他有两件宝物——聚兽铜牌和火龙神兵,聚兽铜牌随时随地都可以用.而火龙神兵一定要找火龙地才能最后炼成。圣上一一准奏。于是高廉便向殿帅高俅告别,带着刚刚迎娶过门的殷氏夫人,他的舅老爷般天锡为前部先锋,先回到高唐州家中祭祖。高廉到了高唐州之后,地方上大大小小的绅缙仕宦,先是迎接,后是宴请。这些人表面上对高廉很尊重,暗底下都说他是因为有两件妖器才当上将军,所以背后都称他为“妖将”。妖将高廉衣锦荣归,老王爷也得到了消息,按老王爷的身份,完全可以不理睬他。但是老王爷心里有话:过去老爷把他枷在我家门口示众,现在他能为国家办事,我应该把点体面给他。就派人把妖将高廉请到王府。老王爷说:“恭喜你造化不浅啊!你到了边关不久,想不到就做了大官。”妖将高廉摇摇头说:“王驾,你错了!”当时我并没有到边关去……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老王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吃过酒之后,老王爷就忙送客。高廉在前面一摇二摆,走到王府银安宝殿殿口朝下一站,哪晓得这个畜生是记仇不记恩的小人,一进了正府,就想起老王爷当年叫州老爷把他枷在王府门口示众的这个仇,非报不可。此刻把银安宝殿一看,想到了一个报仇的办法。说:“王爷,此番鄙人是奉旨带兵出来删灭梁山贼寇。鄙人曾得高人传授两件宝物,一件是聚兽铜牌,一件是火龙神兵。聚兽铜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用,火龙神兵非得要火龙地才船够操练。我刚才注意看了一下,府上的银安宝殿就是火龙地。此乃国家大事,限你三天,一定要拆毁银安宝殿,让我在火龙地上操练火龙神兵。”说过之后,把袖儿一拂,出王府走了。

  老王爷这一气非同小可:“可要死!你这个畜生胡说什么要在火龙地操练火龙神兵,想我王府的银安宝殿,怎么能够砌在火龙地上头呢?你分明是记仇不记恩,假公济私,故意刁难老夫!”老王爷年纪大了,刚才陪高廉吃酒的时候,多吃了点油腻荤腥,再加上被他选一气,心里一闷,当晚就停了食了,人就睡倒了。三天之后,高廉就派人来催下子;再隔三天,又派人来问下子,弄得老王爷就这么一气一闷,卧床不起,请医服药无效,奄奄一息。柴安没得办法,只有去报信给小王爷柴进。

  柴进得到这个消息,带着黑旋风李逵,连夜趱赶,到了高州,先到王府,有亲随们在门口迎接小王爷王驾。柴进先把黑旋风李逵安排在花园书房住下,对这些亲随说;“这是我带得来的李师爷。”又悄悄关照李逵:“你不能乱动!”一则来怕他在王府闯祸,二则来因为到处都在画影图形提拿梁山人,怕他出去闲逛露相。李逵倒也罢了,就在花园里头练练功,打打拳。

  柴进把李逵安排好之后,一脚就奔里面见他家父亲,只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二目紧闭,呼吸艰难,已经奄奄一息,病情确实很重。小梁王柴进在床榻面前双膝跪倒,低声请教了一声:“爹爹。”老王爷慢慢地把二目睁开,望见儿子到了。心里头高兴,要笑笑不出来,只看见他两颐微动,似乎稍有笑容,想说话义非常为难,好不容易才说了两句话:“儿啊,为父若有不测,你一定要替为父报仇雪恨!”说过之后,眼睛一踔,嘴一瘪,老王爷薨驾了!柴进顿时泣不成声。接着就筹办丧事,王府里头上上下下都忙起来了,柴进身披重孝,王府里所有的亲随、手下人一个个都身穿孝服。在古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主人翁死了,手下人都要戴孝。

  老王爷薨驾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全城大大小小的绅缙仕宦,都过来到灵前祭奠。妖将高廉得了信,心里暗暗欢喜:嘿!这一来好了,报了仇了!但是表面文章还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来吊丧。就叫他家舅爷殷天锡代表他前来祭奠老王爷。柴进听到殷天锡是妖将高廉派得来的,心里气恼,但是表面上又不能得罪他,就把他请到书房。殷天锡先见小王请安,然后垂手落肩侍立一旁。柴进就问殷天锡:“你回去同一问高廉,王府的银安宝殿到底要不要拆?”殷天锡说;“王驾,我们大帅说了,现在王府举丧,上下哀痛,如果不能拆毁银安宝殿,暂时就不必拆了。我们就先发兵删灭梁山贼寇。”“噢!”殷天锡这些话骨子里头是个带舵的话,老王爷倒已经死了,以后拆不拆银安宝殿就不一定了。哪晓得柴进跟梁山人有感情,昕了殷天锡说要去剿灭梁山,犹如火上浇油,气上加气;“且慢!请问你们的聚兽铜牌和火龙神兵两件宝物到底有何能处?”殷天锡一听,得意洋洋,腰杆一直,胸脯一挺,特为把嗓子提高了两个调。“王驾若要问到这两件宝物的能处,或许我还说得不全,但我晓得,用了聚兽铜牌,可以把所有猛兽都聚集起来,能够把梁山冲得地塌土平;火龙神兵能把梁山烧得乌焦巴。“你说嘛就说咧,他不但把嗓子提高了两个调,并且用手量了个八尺子。

  就在这一刻,无巧不巧,有一个人正到书房门口。哪一个?黑旋风李逵。你上文不是说李逵在花园跟书房里头的吗?是的。李逵是按照柴进的吩咐,不是蹲在书房里头,就是在花园里头转转,打打拳,练练功。今天忽然看见王府里的人一个个都身穿孝服,在这块川流不息,李逵一把抓住一个亲随就问了。“爷爷来问你,王府是谁死了?”亲随说:“回禀李师爷,我们老王爷薨驾了!”李逵望着亲随翻眼,不懂。问:“什么叫薨驾?”“薨驾即是归天”“什么叫归天?”“归天就是西游。”“西游怎么讲?”“西游就是去世。”什么叫去世?”“去世就是死了。”“嘿!”李逵一听:“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来这么些废话?”什么薨驾、归天、西游、去世。啊呀呀!既然是老王驾已经死了,爷爷应该要到他灵前去捣个头。“你带我去!”亲随就带着李逵,准备到老王爷灵前去磕头、行礼。哪晓得他正走到书房隔扇口,看见柴进坐在上头,旁边有个人胸脯挺挺的,嗓子又高,正在说聚兽铜牌能够把梁山冲得地塌土平。火龙神兵能把梁山烧得“乌焦巴弓”。李逵听到这两句话已经忍受不了了,再望见他用手量了个八尺子,李逵立时“呼……”火走头顶上直冒:可要死啊!你太放肆!凭爷爷在这个地方,你居然敢说梁山的不是!“呜--!”一个纵步蹿进来了。这时候段天锡正在量着八尺子,听见后头一阵风,刚把脸朝过一掉,李逵一声喊。“哇呀呀!呼呼呼!梁山泊李爷爷束也!”蹿上去,左手就卫着右手的七寸子,右手手掌就认定殷天锡的嘴和鼻子,“着--!”从下到上这么一抹,为武的叫这一着为“穿掌”,俗说“抹鬼脸子”。李逵的手劲特大,功夫又好,这一着上去,“啡——!”考究把殷天锡的嘴唇子、鼻子整个都卷上去了。殷天锡这一疼不要问了,两只手就指着李逵:“哈嚯,哈嚯,哈嚯!”什么玩艺头?哪晓得鼻子这个地方有了一个洞,走了气了。人的五关,本来各有各的用处。鼻子是专门管进气出气的,也是管聚气的,人说话虽然靠嗓子。但鼻子的用处也不要小看它,不管你是唱歌啊,说书啊,或者平时说话啊,人一声伤风感冒,鼻子稍微有点个不通,说起话来就有此嗡啊嗡的了,何况把鼻子打了卷上去了。所以殷天锡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哈嚯,哈嚯,哈嚯!”什么意思?。可要死啊!把我鼻子打了卷上去了,这一来怎么好?”小梁王柴进这一刻也吓坏了,两个指头就指着黑旋风李逵,考究一嘴的话没有说得出来,只说了一个字:“打,打,打,打……”李逵一听:“咦!嗨嗨嗨嗨……,王驾,你叫爷爷打啊?好!”你不叫我打,我也要打!这一刻殷天锡疼得实在熬不住了,“轰!”人就朝后一仰。李逵见他跌倒在地,要打就趁早,走上去“啪!”就用脚把他的左腿一踩,两个手就抱住他的右腿,“嘿--!”“咯咿--!”了!哪晓得就把殷天锡这么活撕掉了,肚子里头肝肠五脏就直朝外头淌,跟珠子朝上一蹿,嘴一歪,“啊——呃--!”没事了,到西方极乐世界报到去了。柴进喊了半天,这一刻嘴里才把底下两个字喊出来:“打……不得!”“咦?”李逵一听:我不懂啊,你是个什么角儿啊?你先喊打,打,打,打!我现在倒已经把他打死了,你这块又喊打不得了,你这不叫人为难吗?“且慢!你到底是叫打,还是叫不打?”“打——不得!”“唉唏!”李逵一听,这才把人坑死了哩,人倒已经没事了,倒走了气了,散了扳了,你才喊打不得。你早说打不得嘛,我就不打了,弄个小苦把他吃吃就算了。这一刻人散了板了,喊箍桶的也箍不起来了。“你知道此人是谁?”“爷爷不知道。””此人是妖将高廉的舅爷,名叫殷天锡。”“嗯。王驾,你老放心,爷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当堂投案。”他们为英雄为汉子的就是这一点值价。你不要怕哎,出了人命了,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自己去投案。柴进一听:“啊呀呀呀,使不得”“为什么使不得?小梁王柴进一肚子的话哩:李逵啊,你如果是个平民百姓,这话还可以说。你是什么人啊?你是梁山的没品大王哎!现在殿帅高俅奏请圣上,派妖将高廉剿灭梁山,你如果当堂投案,老爷肯定要问你,什么人?假如你把来历、名姓、身份朝外一报,本来倒没得大事的,这一来好了,我堂堂世袭梁王,居然窝藏梁山的大王,不闹出乱子来吗?所以说,“使不得!——放肆!”“爷爷一人做水一人当,何能连累于你!”“嗯,李义士,不妨。”为什么说不妨?在柴王来说,当然最好是不要出这种意外,但是万一打死了人,不要说一个殷天锡,就是再来两个殷天锡,对柴王来说也是小事一桩。此话怎么讲?因为他家有让位之功,是龙子龙孙,世袭梁王。那一刻先王在世,就赐了他家两件宝物,一件是金书,一件是铁券。在过去封建时代,文武官员耍是立了功,不是一般的功,而是特大的功劳,是文官,皇帝就赐他金书,是武将,皇帝就赐他铁券。这个金书和铁券有什么用?譬如说文官招下杀身之祸,只要你有金书,把它送到都城去,切掉金书的一角,这一案就抵消了。如果说你再犯罪!,第二次再切掉一个角。犯四次罪就切四个角。到了最后剩了当中芯子,还是给你。犯第五次罪,就要交掉当中的芯子。你如果再犯到第六次罪,这个就对不起你了,犯什么罪,直接就问什么罪。这个是对文官而言。

  武将呢?武将的铁券就只有一次头。因为小梁王柴进家有让位之功,这个功劳大了,所以先王在世不仅赐他家金书,还有铁券。柴进心里有话:像殷天锡这样的人,不要说打死一个,就是再来两个,三个,也不要紧。只要李逵走了,那就行了。所以柴进就催李逵:“你赶快走!”李逵一听:“王驾,此话是真的?”“那当然啦!孤怎么会同你嬉戏?”“好!”李逵心里有话:既然你叫我走嘛,我当然走咧。只要你不担私通梁山的罪名,条把人命案是奈何不了你的。黑旋风李逵说走就走,连夜离开了高唐州,回转水泊梁山。

四、小梁王下牢

小梁王柴进叫人先用大红毡条把殷天锡的尸首盖起来,自己仍然坐在书房没有动,在这块品茗观书,坐等妖将高廉。

  跟殷天锡来的四个亲随站在角门外,看到殷天锡被小老子活撕掉了,赶快回去向妖将高廉报信;“不得了啦!舅老爷刚才在柴王府被人活撕掉了!”高廉一听:“啊?什么人撕的?”四个亲随说:“我们站在角门外,没有看得清楚,好像听见喊的,有两个人。”“两个什么人?”“一个叫梁上照,一个叫李元野。”妖将高廉大动其怒,随即派人把高唐州的知州唤得来。知州叫什幺名字?姓陆,叫陆文进。陆文进听到妖将高廉呼唤,不敢怠慢,随即到了行辕。妖将高廉对陆文进说,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我的先锋官现在已经被他王府里头两个凶手活活毙掉了,你要赶快去,把凶手梁上照跟李元野抓到州衙门问罪。”

  知州不敢耽停,随即坐大轿,到王府求见柴进。柴进这个人平易近人,就把陆文进召到书房,说:“你今天来见孤则甚?”“王驾,卑职今天来没得旁的事情,听那一边兵马大元帅说,他的先锋官副王府来吊孝,被王府里头一个叫梁上照,一个叫李元野的两个人活毙掉了。请王驾施恩,把这两个凶手交给卑职带回州衙门审问。”柴进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欢喜不已,暗暗好笑。笑什么事情?黑旋风李逵喊的是梁山泊李爷爷,哪晓得他们听岔了气了.弄出个梁上照跟李元野来了。这就再好没得了。如果他们听清了,晓得是梁山泊的李爷爷,现在朝廷有旨:私通梁山者满门抄斩。那我就糟了!我家纵有金书、铁券,也无济于事。既然是听错了,我家既无梁上照,也无李元野,等于这件事情就不存在了。“好,贵州说孤这里有两个凶手,一个州梁上照,一个叫李元野,王府里头并无这两个人啊。”“没有?哪是谁打死兵马大元帅的先锋官的呢?”“告诉你吧,打死先锋官的不是旁人,就是我。”“哦?”陆文进陡吃一惊,“怎么是王驾打的呢?”“因为他今天到书房来跟孤谈心之时,蛮喊乱叫,张牙舞爪,其情可恶。孤一怒之下,就将他置于死地。你要抓凶手,就把孤带州衙门去问罪。”“呃!哪个?”陆文进吓了一大跳。打死他也不敢抓啊!随即退出来.上轿,回州衙门。  

  陆文进回到州衙门之后,可怜忧心忡忡,一个人在书房里头走来踱去,抓耳挠腮。什么原因呢?柴进和高廉这两个人,一个是家有让位之功,世袭梁王,龙子龙孙;一个是兵马大元帅,有钦赐尚方宝剑一口,而且这个人还极不讲理。这一边要凶手,那一边凶手就是柴王,抓又不好抓,不抓又不得了。怎么办?陆文进再一想:嗯,懿好把蔺仁映得来。一直吩咐:“叫蔺仁到书房来见。”

  蔺仁是个什么人?禁牌头。禁牌头是干什么的?就是牢里的提牢吏。蔺仁今年五十外岁,本来是个读书之人,读书未成,就来当禁牌头了。因为他肚子里头的文墨不坏,杂学不少,见识很广,为人又非常聪明,所以老爷自从到任以来,遇到什么疑难的事情,都要跟蔺仁商量商讨。蔺仁到了书房,先见老爷请安。“唉!”老爷”叹了一口气,说:“蔺仁啊,你可晓得现在本州为何不安啊?”蔺仁问:“老爷为何不安?”老爷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说了一遍。蔺仁点点头:“小人已经听说了。老爷准备怎么办?”“唉!蔺仁啊,你代我想想看,一边是世袭梁王,一边是兵马大元帅,两个人一个都不能得罪。我不能把个小梁王抓来,要是不抓,兵马大元帅动了气,我怎么得了?所以请你来商量商量,能不能代我出个好主意。”蔺仁拈着胡须,眼珠子两转:“有了。老爷,依小人的愚见,老爷还是抓为上策。”。“哦?小梁王家有让位之功,世袭梁王,龙子龙孙,我去抓他,岂不要为自己留下后患?而且小梁王为人敦厚,广招天下客,大有盂尝君的遗风,是个有名的好人,我抓他也不忍心啊!”蔺仁说:“老爷,你说的一点不错,小人要你抓的道理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哦,此话怎讲?”“你要晓得,两个人的身份正如你所说的,一个都不能得罪。既然一个不能得罪,你就要把他们两个人的为人想一想,小梁王这个人为人很好,也很讲道理。自古道,杀人的偿命。你去抓他,他一定会体谅你是不愿为而为,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将来他也决不会报复你。”“嗯,你说的这话不错。”“反之,你如果不抓他,那么你就得罪了这一边兵马大元帅。这个人的为人你老爷一清二楚,他原是高唐州的一个破落户,是有名的‘落儿’,是个死小人。俗话说,宁慢君子,不慢小人。你怠慢了小人,他必然要把苦给你吃。何况现在皇上又正在重用他,不但是兵马大元帅,还有钦赐尚方宝剑一口,有先斩后奏之权,而且这个人还蛮不讲理。你如果不抓柴进,他说不定就能用尚方宝剑把你老爷杀掉,那你才死得冤枉哩!所以我说;现在只有把柴进先抓起来。”“嗯。蔺仁啊,你这么说容易,我怎么能够忍心过去抓柴王呢?而且我也不敢啊!““老爷,这件事你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依小人之见,你是非去不可。你去见了柴王之后,你就把我们刚才说的这一番话,对他实说,望王爷施恩,格外成全。我想柴王这个人通情达理,一定不会让你为难。”陆文进点点头:“好的,就依你这个办法。”随即冠带齐楚,吩咐外厢打轿侍候。

  陆文进坐了大轿,到了王府门口,命亲随进去通报,求见柴进。柴进此刻仍然在书房品茗观书。陆文进随即进了书房,先向王驾请安,然后就把刚才蔺仁教传他的一番话,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请王驾要体谅卑职,施恩成全。”柴进一听:“噢!”晓得陆文进有为难之处。心里话:高廉啊,你这个畜生,你居然硬要州衙门抓我柴进,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身份吗?我家里有先王赐的金书、铁券。可惜。我来的时候没有带得来,我也不烧得会有这种意外的事情发生。早晚得这样嘛,我就把金书,铁券带来了。我只要把两样东西拿一样出来,就可以揪你到金殿评理。现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没有办法,只有如此了。 我谅你高廉也不能奈何我怎样!“好!孤不让你为难。你先回衙,孤随后就到。”啊咦喂!陆文进听到这一句话,一颗心放下来了。心里暗暗佩服禁牌头蔺仁:你不要看他虽然是个小小的禁牌头,的确学问很深,见识卫很广,料事如见。但是心里更感激柴进,这个人通情达理,不做不慢,不愧是一个敦厚的君子。陆文进回衙门去了。

  柴进待陆文进走后,随即到了后头上房,叫手下人一律皆退,只留了个老总管柴安,就把刚才跟陆文进谈的话告诉柴安,叫他连夜动身,赶快到河北沧州王府去把金书、铁券请来。老总管当即骑快马走了。趁手交代:柴安不仅请来了金书、铁券,柴夫人跟公子听说柴进遭难,心里一急,也跟着柴安一起到了高唐州。等他们赶到高唐州城外,已经不得进城了,梁山大队人马已经把高唐州四城门全部包围起来了。尔后,夫人、公子跟老总管柴安,就在城外找个村庄暂住下来,等到梁山人马破了商唐州,把妖将高廉办掉了,他们才进城,跟柴王见面。但是金书,铁券从此也就没得用了。何以呢?因为这个东西是皇上赐的,只有到了金殿上头才起作用。现在柴进这个案子性质变了,不是单纯的人命案了,是个私通梁山的叛案,柴进的什么王位已经不存在了,金书、铁券还有什么用呢?这话我先草草交代一下。

  陆文进坐大轿回到州衙门之后,就把蔺仁叫到书房,把到王府的经过对蔺仁说了一趟,接着就叫蔺仁赶快到牢里去收拾收拾,准备柴王驾临。蔺仁到了牢里头就关照上上下下的伙计:马上王驾要到牢里头来了,先把十大号的犯人一起收进号房,要把他们关好了,不许他们有一点声音,不能让他们惊驾。又吩咐伙计们把牢里头角壁角落打扫干净,小茶炊子先着起来烧水泡好茶,小八件买得来,另外在狱神堂后头准备了高床大铺,牢门大开。牢门就能开了吗?能开。因为这个犯人跟一般的犯人不同。禁牌头蔺仁就带着伙计们侍立两厢,等王驾进牢。

  知州陆文进就在州衙门口等候。一刻儿工夫,小梁王柴进果然到了,陆文进随即上前行礼,说;“王驾,卑职同衙已经准备好了。有屈王驾,请王驾进监!”柴进点点头:“嗯喷!”一声咳嗽,把袖儿一拂,“尔前厢带路。”“是。”陆文进曲背哈腰在前头带路,柴进一摇二摆跟在后头走,一脚就到了牢门口。这个不对啦!犯人嘛应该要先过堂,还要打四十大板,录了口供,画了字,才能钉镣收禁。找话说哩!这是什么犯人啊?世袭梁王,家有让位之功,所以就省掉这些繁规缛节了。陆文进领着柴进到了牢门口,只看见牢门大开,禁牌头蔺仁帮着全班的伙计,趴伏在地下接驾。柴进一望,“唉!”叹了口气,“尔等不消如此。”柴进是什么话?我的身份再高,现在进了牢就是个罪犯,你们不必再把我当作王驾待了。我今天来,是为了成全知州的。等柴安到沧州把金书、铁券请得来之后,我不但要出这个牢,我还要把高廉这个畜生揪到金殿去评理。

  陆文进陪柴进进了牢门,蔺仁随即把他选到后头去。牢门关闩,盘链下锁。后头的伙计老早把座位准备好了,茶也泡好了,小八件摆在旁边。知州侍立旁厢侍候,垂手落肩,曲背哈腰。柴进一望:“陆大人,你请同衙料理公事。孤在此,你不必担心。”知州老爷点点头,向柴进告辞走了。柴进望望站在旁边的蔺仁,叫他陪同自己坐下来,蔺仁无论如何不敢。柴进说:“不妨!孤命尔坐下。”蔺仁坐下来就跟柴进攀谈。谈了一阵之后,柴进觉得此人淡吐不俗,一点不像个禁牌头的身份。就问蔺仁:“尔为何不读考求取功名?”蔺仁就先把自己的身世禀明王驾,然后说:“读书未成,只好在此求一碗饭吃。承老爷之情,对我既宽厚,又信任,所以也就不想另谋出路了。”“噢。”柴进觉得这个人很重义气,从此以后,没事就跟蔺仁谈谈,有时候两个人下盘把棋消遣。蔺仁有事不来,柴进就品茗观书,日子还不算太寂寞。我先把柴进的话摆着,下面要交代知州陆文进。

  知州陆文进离开牢房之后,随即坐大轿奔行辕。今儿把个知州实在忙坏了,一刻儿到王府,一刻几回衙门,一刻儿又从衙门到行辕,就跟赶集一个样子。到了行辕,就见妖将高廉销差。高廉听说已经把柴进抓进监牢,“啊呀!”猛然一想,暗暗责怪自己做事太粗莽了!我这个人做事怎么只顾一时痛快,不顾后果的呀?原以为抓柴进进牢,他一定不肯进牢,煞煞他的威风也就算了。哪晓得他还就真的进了牢了。我过去在都城曾听我家宗兄高俅说,先王在世的时候,因为他家有让位之功,钦赐金书、铁券。他如果把这个东西朝外一拿,就是现在的圣上见了也得让他三分。他现在肯进牢,这说明金书、铁券这时候不在他面前。如果他派人回家,请来金书、铁券,拖我到金殿上头去评理,圣上一定要问我:“火龙地难道就是他家有吗?你为何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我拿什么话回呢?如果再说我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我岂不弄巧成拙了!妖将高廉再一想:有了。一不做,二不休,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回过头来望望陆文进:“陆大人,本帅有一句话问你。”“高大人请讲。”“你这个知州可想升官?”陆文进不晓得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老老实实说:“卑职虽想升官,因为才疏学浅,升不上去啊。”高廉点点头,说:“休想升官不难,本帅可以包你升官。但你得帮我办一件事。”“什么事?”“柴进不死,本帅后患无穷。为免后患,限你三天之内,你到牢里去把柴进办个监毙。此事办成了之后,我包你日后升官晋级,你若是心存二念,哼哼!”高廉就望着他一声冷笑,言下之意,我就要置你于死地!陆文进可怜,昕了这话,吓得浑身直抖,就跟打摆子差不多,心里有话:啊呀!高廉啊,小梁王柴进已经被关进牢里了,你还要把他置于死地,你心里还有王法吗?这种杀人灭口的事,我怎么能忍心代你办呢?万一日后追查起来,我也不得了啊!陆文进再一想:我如果回他不办,他刚才那一声冷笑.虽然没得话,其实就是告诉我,我如果说不办,他就要办我,我这条命就在西瓜皮上滚了,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去见阎王老爷丁。陆文进左右为难,越想越怕,再看看高廉的一剐冰冰球的面孔,嘴且就只四(谐“是”)不五了。“是。”

  陆文进告退出来,随即回到州衙门,进了书房,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把蔺仁找得来商量商量。蔺仁到了书房,他就跟蔺仁说:“蔺仁啊,本州倒又不安了!”蔺仁一听,觉得奇怪:“老爷为何又不安?”“唉!你不晓得啊,今天我到高廉那一边去……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他限我三天之内办柴进的监毙,我如果不办,就怕他就要办我啦!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呢?”蔺仁一听.心里想了一下,说:“老爷,这件事情,你有没有答应高廉?”“当时嘛,我心里并不想答应,嘴上还是答应了。不答应不行哎!”“噢。依小人的愚见,你既然答应了,当然要依从高廉的话办。”“啊?”老爷吓了一跳,说:“蔺仁,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把柴进办掉了,柴进家有让位之功,乃是龙子龙孙,还有都城这一班做官的,很多人都是他的亲朋好友,不闹便罢,如果闹起来,我有九颗头也不够杀啊!唉!我现在啊,不依高廉,也是死;办了柴进,也是死。是乡里人挑粪担子,前后都是屎(谐“死”)。”蔺仁一笑,说:“老爷,刚才小人说的话,你没有听得懂啊?我说要办,不是真正的办。”“哦?不是真正的办,那你打算怎么办?”“禀老爷,这两天我跟柴王在一起,承柴王的情很器重小人,并跟我谈了一些心里话,他说他进牢,是个缓兵之计,因为现在金书、铁券不在他面前,他已经派人到沧州去取了,等把金书、铁券取得来之后,他就准备好文书,揪高廉到都城去评理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先把高廉这一关混过去,因为他既叫你办,你就不能不办,你如果回他不办,他把尚方宝剑一举,你老爷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我说要办,就是表面上听从他,骨子里头我们不办柴王。”“嘟,不办柴王很好。但是有一件事你可曾想到,高廉限我三天怒内办柴王的监毙,三天之后,他一定要叫人过来查点,我拿不出柴王的尸首。这怎么办呢?”“不要紧,小人已经想好了。”“好啊,你有何妙计?”“牢里头有个死囚,叫伍思奇,这个伍思奇多次想寻死没有成功,他的模样虽说跟柴王长得有些区别,但脸模子倒也还相仿,好在高廉跟柴王不太热悉,我们就办伍思奇的监毙,到了那一刻,就把伍思奇的尸首给他看。”“柴王怎么办呢?”“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藏在哪块?”“小人已经看好了一个地方,就在牢里狱神堂后面有一口枯井,最好就委屈王驾在枯井里头蹲几天,等到金书、铁券来了,再把王驾请出枯井,让他揪高廉到都城去评理。到了那一刻,老爷就不必再惧怕他了。”老爷点点头:“好极了!就是这件事一定要先禀明柴王,要跟他说清楚了。”知州随即到牢里头去见柴王,把刚才妖将高廉所说的话由头至尾的复说一遍。柴进一听,不由火冒三丈:“这个畜生,非但把我的父亲气死了,现在又准备办我的监毙,想斩草除根!我柴进逃不过你这一关就罢了,如果逃过来,我非要报今日之仇!”不过想想知州跟蔺仁说的倒也不错,就先到枯井里头躲避一下。”好,就依从你们的办法。”知州告退。牢里头的一切书情就交了给蔺仁办理。

  到了第二天,蔺仁就叫人打报呈禀明知洲。报呈上头写的是:柴进到了牢里头偶得一病,现在卧床不起。可是得病啦?假的。为什么要打这个假报呈呢?因为过去牢里头舞弊的事情太多,譬如说,你要想办这个犯人的监毙,如果不打报呈,忽然死掉了,上面追问下来就不得了。像他这个报呈上头说柴进偶得一病,说明犯人是先得的病,而后才死的,是病死的。老爷就凭这个报呈一方面转报妖将高廉:我们已经听从你了,代你办柴进的监毙了,另一方面还要告诉王府。王府的人也会以为柴王在牢里头心里怄气,得病是正常的事,不会生疑。哪晓得王府里头听说柴进得病,随即请了医生到牢里来代柴进治病,他们到了牢门口,蔺仁就叫伙计们对他们说,“一概不许进牢。”来人说:“为何不许进牢?我们王驾生病,应该请医生来代他医治。”“这个毋须你们请,我们有医生代他看。”“牢里的医生怎能代我们王驾治病?”“柴进在王府里头是王驾,现在进了牢,他就是罪犯,就要按照牢里的规矩办。我们不能随随便便的放人进来。”王府的人,可怜在牢门口又哭又闹。蔺仁吩咐伙计们把牢门口关好,盘链下锁,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到哪里晓得蔺仁的安排?晓得哭闹无用,也就走了。

  就在第二天,蔺仁又写了第二张报呈送给州老爷,说小梁王荣进病重;到了第三天,又写了第三张报呈,说柴进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现在已经奄奄一息。这个消息不径而走,很快走牢里传到外头。到了第四多天夜里,蔺仁就准备动手了,把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先做好了,又在禁班上挑选了四个心腹伙计,要他们帮忙办这件事情,又关照他们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蔺仁带着他们到了后头枯井面前,把个筐篮四周围用四根麻绳朝起一扣,蔺仁就朝筐篮里头一坐,叫四个伙计慢慢地把筐篮系到了井底下,蔺仁用手把麻绳一拽,告诉上头;我已经到了底下了。人随即出了筐篮,把带来的一盏豆油灯用火刀火石先打亮了。而后就把井底下稍微打扫打扫。枯井底下既小又脏,一定要把它打扫干净。在井上面的伙计们匡约时间到了,就把一些应用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用筐篮慢慢地朝井底下系,蔺仁就把这些东西全都接过去,先在井底下铺了一张稻草铺、铺上头垫了一床棉花胎,摆了一床被子。另外泡了一壶茶,这一壶茶泡才下来的时候滚烫,因为是在井底下,一会儿工夫,茶就凉了。还有小八件的茶食,全市干果子蔺仁在井底下忙停当了,井上面的伙汁们就用筐篮把他系上来,接着又用筐篮把柴进慢慢地系到井底下。柴进到了井底下一望,这个井底下简直就像个地狱,人只好坐在稻草铺上,实在萎困了,就在稻草铺上躺躺;嘴里干了,就甩小壶里的冷茶润润嘴,肚里饿了,有小八件茶盘,拈一点稍微止止饥,白天是无论如何不能送饮食下来,要到晚上二更以后,人脚定了,才能够送点东西下来给他吃。柴进头一两天还能够吃一点,但是到了第三天。就不想吃了。为什么不想吃呢?因为这个枯井底下肮脏霉烂,不见天日,寒气又足,潮湿又重。柴进平时在他的王府里头是过的天堂的日子,现在蹲在枯井里头等于就是地狱,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不但不想吃,而且用为心里又气又闷,真的得了病了。他虽然得了病,蔺仁还不能请医生来代他看病。因为这个事情只有老爷、蔺仁和四个伙计晓得,其他的人概不知道。你如果找个医生来,万一走漏风声怎么办?所以只好委屈他,病也只好由他去病了。柴进在枯井底下的话我暂且放着,下面交代蔺仁。

  蔺仁把柴进安排到枯井里头之后,随即到里头“章”字号,把犯人伍思奇提出来,先把他带到狱神堂上,表面上好像对他很好,弄酒给他吃,骨予里头是弄酒把他灌醉了,好办他的监毙。伍思奇当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顾吃酒。这块把他灌醉了之后,就准备动手了。这个伍思奇怎么个死法昵?有个名称,叫做“勾金鬼脸子”。勾金鬼脸子怎么讲?就是用一张杌凳,把罪犯灌醉了朝杌凳上头一仰,杌凳前头有个洞,把头发穿到这个洞里去,一掐一别,这样头就不能动了;然后绑上三道麻绳——肩头一道,脐门一道,屈膝一道;连人带杌凳绑得硬铮锋的。杌凳旁边摆了一个木桶,桶里头放着石灰,另外还有个面盆,里头是高粱酒,还有一百张大号的草纸,这个草纸,不是现位用的又枵又薄的卫生纸,都是厚厚的黄草纸。他们把伍思奇灌醉绑好了之后,先用一张大号的草纸在高粱洒里一蘸,接着就朝伍思奇脸上一蒙,而后挖了一碗石灰,弄个小筛子在在草纸上头筛了薄薄薄的一层石灰粉。头一蘸,再朝这个石灰上头一蒙,就这么一层石灰,一层草纸,把一百张大号草纸全部用完了,伍思奇也就没事了,等于活生生的被闷死了。接着再把一百张大号草纸一张一张的揭掉。伍思奇的这一张脸可怕了,简直就跟蓝靛一样。什么原因呢?因为一再张大号草纸,再加一百层石灰粉,还有高粱洒蒙在伍思奇的脸上之后,口鼻就不通气了,这个血就直往上涌了,所以这个脸上的颜色就像个蓝靛。好说这个蓝靛睑要被别人看见了,不是就有了破绽了吗?分明就是被害死了的。不要紧,有办法。因为他们专做这种事情,当然就有一套叫你看不出破绽的方法,要叫他这一张脸的颜色还能还原。怎么还原?把脸上一百张大号草纸拿了揭掉之后,随即打一椋子滚水来。拿一条手巾,蔺仁就弄热手巾把子在他脸上不住地揉,不住地抹。因为伍思奇人才死,血脉没有呆滞,本来是面如蓝靛,揉着揉着,这个血脉就朝下散了,变成紫猪肝的颜色;揉着揉着,就变成紫红;揉着揉着,变成大红;揉着揉着,变成粉红;揉着揉着,变成水红;揉着揉着,变成原来的面貌,黄蜡蜡的面皮,宛如因病亡故。

  蔺仁把伍恩奇监毙之后,随即打报呈禀明知州,说小梁王柴进到了牢里头因感受风寒亡故了。知州又将此事禀报高廉。妖将高廉听到这个消总,心中大喜:知州不错,听话,总算顺了我的心了,老王被我气死了,小王被我害掉了,这一来斩草除根,干干净净。没有后患了。这个消息传到王府,王府随即派人过来打听,证实柴进已经因病亡故了,于是王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所有的亲随、仆人一个个都身挂重孝,哭得死去活来。老王爷死倒也罢了,想不到小王爷又送了命。因为柴进平时待人宽厚,所以手下人没得哪一个不动感情。随即备了棺材,按照王子的身份,到牢里去收尸入殓。人众到了牢门口,前仁听说他们要代柴进收尸入殓,就朝牢门口一站,说;“不行!人不能进来!”王府亲随说。“怎么人不能进来啊?我们要代王驾更换衣肥。”蔺仁说:“对对不起你们,代王驾更换衣服和其它事情,都有我们来办。”“哎!来啊,人倒已经死了,我们难道不能进去跟他见最后一面吗?他是堂堂的王驾,你这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呀?。”“蔺仁说,“不是我不把面子给诸位,你们要晓得,他在王府里是个王驾,现在他死在牢里,一切就要按照我们牢里的规矩办。按理来说,像他逮种样子就受拖牢洞。代他收尸入殓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什么叫拖牢洞?在过去的牢里,犯人死了,不作兴走牢门出去,在牢门旁边也有个洞,只能走那个洞里往外拖。亲随也没得办法,只好望着他们牢里的人把棺材抬了进去。接着,蔺仁叫伙计们先代伍思奇把衣裳一穿,然后七手八脚把尸首朝棺材里头一捺,盖子朝起一盖,“叮咚嘀嗒,轰隆通!”把钉子朝起一钉。外头的一些亲随都急死了,说:“来啊!你们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能把个钉钉起来呢?夫人公子还没有来,何能封钉?”蔺仁说:“你们不要吵,这个亲随们也只好望着他叹气。接着,牢里的伙计就把棺材抬了送出来,这块亲随们八拾八绰抬了走。过去有个规矩,重柩不能抬回家里,正好,就在离王府不远有个停放棺枢的地方,叫“待殡阁”,先把棺枢哲存在待殡阁里头,专门设了灵堂祭奠。乖乖!到了第二天早上,合城的老百姓、绅缙仕宦都得了落了,一个个都过来在灵前行礼,祭奠一番。你不要看这个伍思奇啊,虽然是个死囚,是被勾金鬼脸子弄死了的,现在按照王爷的身份代他收尸入殓不算,还有大小官员、绅缙仕宦和老百姓过来行礼,死后还有死蹦哩。柴进“亡救”的消息在城里头传开了之后,没的哪一个心里不难过,出都为他的遭遇鸣不平;堂堂的一个世袭梁王,就凭殷天锡条把人命案,怎么能就把他抓起来?在牢里里头三天不到,居然暴病身亡,这个里头肯定不对头。所以大家议论纷纷。妖将高廉听说柴王“亡故”,心里得意洋洋,总算是代舅老爷殷天锡跟自己报了仇。立刻传令,准备二日后起程,剿灭水泊梁山。心想:若是把水泊梁山的贼寇消灭了,我一定是官上加官。我看他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兵,梁山的大兵已到。梁山怎么发兵的呢?书是并行,我只有一张嘴,只能一头一头的交代。下面我要拉回头交代黑旋风李逵 。

五、一打高唐州

黑旋风李逵活撕了殷天锡之后,随即出高唐州回梁山,他跑起来很快,一天慢踱踱二百里,快赶赶三百里,起早带晚一天能跑四百里大路,也不过两天时问,已经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因为他山上有名的头领,用不着再到招贤端酒店去会朱贵了,就在镇外的码头口跟家里的孩子哨了一条小船。李逵离岸登舟,孩子荡起双飞桨,顷刻间过了十八里湖面,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李逵弃舟登岸,不要拉什么差马,就凭他的旋风腿,也不见得慢于骑马。他打着旋风腿,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随即绕过屏风上忠义堂,走着嘴里里就喊着:“没有得了啦!这一来要冲得干干净净.烧得‘乌焦巴弓’啊!”

  晁盖等人正在忠义堂上谈着李逵的话。朱仝朱大爷这两天在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没有找到李逵,晓得他确实不在山上,再经过军师啊,宋江啊,晁盖等人一阵劝说,朱大爷也就慢慢平了气了。今天他们正谈若准备派人去把李逵接上山来,忽然听见黑旋风李逵嘴里喊着:“没有得了啦!这一来要冲得干干净净,烧得‘乌焦巴弓’”“啊?”吴加亮一望:笑话!还没有来得及派人去接他,他居然已经到了。“哎,李贤弟。”“唉,不好了!”“怎样不好了?”“要冲得干干净净,要烧得‘乌焦巴弓’!”不好!说的什么东西啊!吴加亮听李逵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看他跑得满头大汗,说:“贤弟,你先坐下来休息休息。”叫孩子倒杯茶给他吃吃,平平气。“哎,贤弟,你不是在柴庄的嘛,我们没有派人去接你,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不好了,军师啊,我没有要紧的事情就上山了吗?”好了,醒过来了,说话清楚了。“哦,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快讲。”“你们走了之后,小弟就蹲在柴庄,没事就同柴王练练拳,耍耍斧头,打打旋风腿。有一天,忽然有人来报信,说老王爷在高庙州身染重病,奄奄一息。唉,要死了!”“啊呀呀,糟糕!唔,后来怎样?“柴王就把我一起带到高唐州。”“对的。因为你这个人是个祸瘤儿,丢在柴庄,说不是要闯大祸,还是把你带着为上着。这是王驾想得周到。唔,后来怎样?”爷爷跟着他到了高唐州,就住在花园的书房里头。那一天,我看见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穿戴孝服,哭哭啼啼,我就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是老王薨驾了,归天了,西游了,去世了!”“匹夫!薨驾就是死了。什么归天、西游、去世,都是死的意思。你说上这么当做啥?唔,后来呢?”“爷爷一想,我们同柴王相处得很好,既然他老头子死了,爷爷当然要到他的灵前击捣个头。”“对的。你粗虽粗啊,这些地方倒是想得蛮周到的。这是应份的礼节。唔?”“我刚走到书房门口,忽然听见里头殷天锡……”“哪个殷天锡?”“爷爷后来才知到,他是妖将高廉的舅爷。”“唔,不错,不错,我们已经见报了。唔,后来怎样?”“我听见他在里头讲婀,说是他家元帅有两件宝物,一件叫聚兽铜牌,一件叫火龙神兵,如果要来攻打梁山,这个聚兽铜牌能把我们梁山冲得干干净净,火龙神兵能把我们梁山烧得‘乌焦巴弓’!”“啊呀呀!”到了这一刻大家才明白:怪不道李逵左一个干干净净,右一个乌焦巴弓,原来是这个意恩。“爷爷我听见此话之后,实在是耐不住了,哇呀呀一声叫,蹿到书房里头击,上去就是一掌,把这个囚到的鼻子打了着上去,人仰倒在地上。”“唔!”“他哪里还要骂,不服气啊,爷爷上去,‘喀’——!”‘唔?”“就把他活撕掉了!“哪个?你居然把殷天锡活撕掉了?”“嗯,嗨嗨,活撕掉了。”“啊呀呀!这一来怎么得了呢?招下入命案了!”“着啊!爷爷嘛当时就同柴王讲了,王驾放心,爷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你的事。我过去当堂投案!”“唔,应该这个样子。我们梁山的人做事都是如此啊,从来不连累坑害别人,这才是为英雄的道理。”“柴玉说,不行啊!你如果到公堂投首,反而把事情弄糟了。你赶快走啊,你走了,点事全无,条把人命案算不了什么大事。”“唔,不错,不错。因为他是世袭梁王,家有让他之功,有先王赐的金书、铁券。唔,你就走了?”“爷爷就走了。告诉你们寨主、军师,听说这个妖将高廉就要发兵来攻打我们梁山,爷爷不放心啊,所以就赶回来报信,望寨主、军师赶快想办法,先杀掉这个妖将高廉!”“噢,原来如此。”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才算完全明自李逵此刻返回梁山的原因。

  哪晓得李逵的话才说完,堂底下有一个人上来了。哪一个?美髯公朱仝。我上文交代,朱大爷前一阵子就跟疯了差不多,端着刀在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到处找黑大汉,考究把梁山所有的角壁角落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后来嘛,被大家左劝右劝,总算是熄了火了。他这一剡无意间走堂底下上来,忽然听见说话的这个喉咙非常熟悉,再入神一望,原来是黑旋风李逵。本来一肚子的火倒已经平熄了,此刻看见黑旋风李逵就在眼前,心里的一团火不由又往上窜,小衙内的那一张细睑儿如在目前,心里越想越怄,实在耐不住了,随即到了李逵背后,没有开口,把腰里的刀一拔,“嗦!”刀就对着李逵右肩头,斜势朝下砍了。

  因为朱仝是走李逵背后来的,李逵当然看不见,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怜宋公明一嘴的谵语都吓出来了:“阿里阿噜阿噜噜!”说什么东西啊?“啊唷喂,没得命了,李贤弟啊,后头的刀来了,你速些个让!”李逵虽是个粗人,但他是个为武的,而且是一员虎将,成了虎将就能够眼窥六路,耳听八方。后头这一刀,他虽然没有看见,但听见这个风声“呼——”,小老子两足尖一踮,“呜——”人就朝左边一偏,让掉了。因为朱大爷这一刀用力过猛,李逵人让掉了,他的到没有收得住,“嚓!”就朝椅背上头一切。李大爷转身一望,“啊——噗!”胡子都气得变起来了。要死!我当是哪一个,原求是这个囚攮的!来啊,囚攮的呀,你掌刀砍我嘛,我有数哎,还是为的那个小孩子的事情哎。哎!我又不是有意的,是无意把他拎死了的。你动手倒也不妨,应当先招呼一声,为武的成该是明刀亮剑,,你居然跟我玩黑刀!“哎,囚攮的,你不是个好汉!你要是个好汉,你不该走爷爷后头来,你要面对面的招呼爷爷一声,爷爷奉陪。”小老子准备朝堂底下蹿了。朱大爷这一刻气得直蹦:要死!你自己不认错.居然还出口伤入!吴加亮赶忙过来抓住李逵,头领们就捺住朱仝。宋江指着李遥:“哎,你这个呆匹夫,岂有此理!你做错了事情,虽说不是有心,你也不能怪朱大爷气啊!你应该过去见朱大哥招赔认个不是!”“嗨嗨嗨嗨……”李逵最服的就是宋江,“不谈了!朱大哥,你看三哥吩咐下来了,一切都怪爷爷不好,怪爷爷粗,粗出事情来了,不怪你朱大哥,爷爷招赔认不是,这总行了吧?”朱大爷听了他这一番话:“这个……”宋江一望:“啊呀,朱贤弟,你看李逵兄弟已经晓得自己的不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贤弟就不要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啊?”“唉唏——!”朱大爷叹了一口气:他说的也不错,他是粗心粗出事情来的,不是存心把个小孩子拎死了的。小衙内倒已经死了,人死又不能复生。”不谈了,算了!”“好哇!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就这么办,一切都不谈了。”为武的啊,就是这一层好,爽气!说不谈就不谈了,从此没事了。朱大爷从椅背上把刀拔回了头,朝腰里一别,两个人见了礼,各自坐下。

  宋江见朱仝跟李逵和好了,心里很欢喜,就转过睑来招呼晁盖:“大哥。”“恩弟。”“刚才李逵兄弟说道,他活毙了殷天锡,就离开了高唐州,我就怕柴王要受连累。这是其一。其二,那个妖将高廉,其情可恶,让君然要来剿灭我们梁山要把我们冲得干干净净,还要烧得‘乌焦巴弓’。我们不晓得这件事情倒也罢了,既然晓得这件事,我们何不先派兵到商唐州,既搭救柴王,也可以打妖将高廉一个措手不及。”“好,愚兄赞成。”“大哥既然赞成,小弟就要讨令讨差,带兵去高唐州了。”晁盖点点头,心里有话;恩弟啊,前首你带兵击打祝家庄,因为你才上山,才拜为亚寨主,当然我要让你了。这次到高唐州该派让愚兄去,但是你又抢先讨令讨差了,我又不好跟你争了要去,只好遵命。“如此讲来,恩弟前去,愚兄在家守山。”宋公明把身子朝过一转,到了吴加亮的座位旁边朝下一站:“军师。”“三哥。”“这一次愚兄带兵杀奔高唐州,请军师随营帮同参赞。”“好,学生效劳。”因为前首到祝家庄没有带军师去,吃过苦了,这一次不能再大意了,一定要把军师带着。吴加亮随即招呼众头领:“堂上两旁边的众头领听了。我们三日后发兵杀奔高唐州,搭救柴王,消灭妖将高廉。大家先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待命,三日后上堂听令办事。”“是!”众头领各自回住处休息。寨主、军师也各自回去体息。

  时间过起来很快,到了第四天一早,大家纷纷上堂,一个个刚坐下来,吴加亮望望两旁边马步头领都到齐了,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小弟见军师请安!”“二位贤弟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校场选精壮的儿郎两万名。”“是!”“你二人在三哥面前左辅右弼,保护三哥,一起杀奔高唐州。”“得令!”吕方、郭盛领了令箭,掉脸就走。“来呀!两旁边马步头领听了;前首凡是跟随三哥到祝家庄去的头领,找就不再逐一发令了,这一次还是这些头领跟随三哥到高唐州去。一路上你们都要多加小心!”“得令!”“时迁,白胜。”“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啊,咱老时有礼!”“白胜请安!”“二位贤弟少礼。此番三哥前往高唐州搭救柴王,消灭妖将高廉,你们要跟随大队随营一起办事。”“遵令!”“遵令!”两个人回到座中。“来!两旁边马步头领听着:队伍马上就要起队了,一起到校场祭旗啊。”“是!”宋江、吴加亮带领大家到了校场,祭过旗之后,晁盖命人斟了一斗酒过来:“恩弟。”“大哥。”“恩弟此番带兵杀奔高唐州,愿恩弗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多谢大哥!”“宋江把一斗酒一饮而干。晁盖随即调了五百人,带着金、萧二位先生和守山的头领到码头口,送宋江跟军师。码头口的马步头领跟孩子们,人上人船.马上马渡,陆续离岸。湖面上的船只就跟飘的荷花瓣儿仿佛。晁盖等他们的船只去远了,才带着金,萧二位先生跟众头领回山。在山上等候好消息。

  宋江,吴加亮到了对湖的码头口,弃舟登岸,船只仍归原处。九队人马日夜兼程,浩浩荡荡直奔高唐州。到了离高唐州还有五里路的地方,来江叫孩子传令:“逼城下寨!”为什么要逼城下寨?因为宋江跟小梁王柴进情同手足,此刻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带领大军冲进高唐州把柴进救出来,把妖将高廉置于死地。队伍安扎好营察之后,宋江随即吩咐:“来!孩子啊,升炮列队啊!”“是!”“嗒——!”一通炮响,孩子们一字排开,头领们一个个勒马在旗门之下,入神望着城头上的动静,准备交锋。

  城里怎么样?妖将高廉已经得到消息了,晓得梁山的大队已经到了城外,心里并且高兴:不要我去,他们居然送上门来了。随即带了一千人,出了城,一字排开,妖将高廉勒马在旗门之下。宋江一望。“来啊,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征场去动手?”“有!”宋江话音刚落,旁边有一个人一声应答,骑着一匹乌骓马,手上端着丈八点钢矛,到了宋江面前。哪一个?豹子头林冲。“寨主,军师,小弟林冲出马。”“好,贤弟小心了。”“是!”“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林大爷领着坐马到了征场。

  妖将高廉一望,随即吩咐:“升炮!”“嗒——!”一通地响,领马冲出来了。你不要看这个畜生人虽坏,样子倒也还威风凛凛;立地身高约有九尺,一副黄酽酽的面皮,两道浓眉,一双郎目,正准头,四方口,稍有微须,赫赫两耳。头上顶着黄金盔,身上披着黄金甲,胯下是一匹黄鬃马,手上端一口金背大砍刀。就在他左肩上头系着一根黄灿灿的金链,这根金链挂到齐腰眼子胯骨这个地方,系了个豹皮囊。豹皮囊就是用豹皮做的口袋。里头放的什么东西?有所谓异人传授的宝物聚兽铜牌。

  林冲一想,先不忙动手,问问他小梁王柴进现在如何。“唗!好大胆的妖将高廉,俺且问你,现在梁王怎样?”高廉一听:奇怪了。我只以为他们晓得我率旨击征剿梁山。等到了消息之后,现在抢先来找我交战。原来他们是为柴进而来。啊呀!小梁王柴进啊,万万没有想到你跟梁山居然还有瓜葛。我本来还担心把你办了监毙之后,有人会走漏风声,准备把知州跟牢里的所有知情人和办这件事情的人,全部杀掉灭口。这一来好了,用不着我去灭口了。你跟梁山有了瓜葛,那你就是朝廷的叛臣,我杀你就是名正言顺,你那个金书、铁券也就没得用处了。所以此刻高廉越想越得意:“嘿!好大胆的狗贼,世袭梁王柴进,他是身居王位之人,何能容尔等这些狗贼过问!”“啊!啊——噗!”林冲大动其怒;你这个畜生,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兵马大元帅,本人当初也是御教习,八十三万禁军总教头,你今天居然对我口出不逊。”哼!招架了罢!”一卢吆喝,马往上撞,手上丈八点钢矛认定高廉咽喉就扎,“着——!”妖将高廉见对过来势凶猛,把手上金背大砍刀一起,“当啷,铮铮铮!”响了几响,好不容易才把林冲的矛头子掀在一旁。”咯啷咯啷咯啷啷……”二马过门,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妖将高廉把手上的金背大砍刀老早就举起米了,领马冲到林冲两前:“好一个大胆的狗贼,,着——!”一个“仰天切革”,认定对过林冲劈头就砍。林大爷一望,来人武艺平常。随即把手上矛头朝起一抬:“来得好!”“嗒!”才靠上去,“啊唷!”妖将高廉喊了一声,人就在马上颠了两颠,晃了两晃。心里有话:豹子头林冲,早就听说了,此人是一员虎将,武艺高强,我就能跟他斗了吗?你看他矛头子才靠上来,我手里的刀差一点要长翅膀飞掉。不必跟他硬斩硬剁,在这里白费力气了。随即用自己的左膝触动了马的飞虎鞯:“好大胆的狗贼,本帅厌战了!”“喳……”,把马一领,往自家的阵脚前退了。

  豹子头林冲没有追,把坐马勒定,把手上丈八点钢矛压在鞍山。为何不追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不晓得自家大营要不要他追?如果要他追就要击鼓;如果不要他追,就要鸣金。在古时候.征场上闻鼓声而前进,闻金声而后退。所以豹子头林冲要勒马等候自家大营的命令。第二,听说妖将高廉有两项邪器。他这个败,如果是假败,我追上去,他万一动用邪器,又怎么办?所以林大爷没有追,眼睛竖着对过的妖将高廉。高廉到了自家阵脚前.随即把大刀压在鞍山,右手就在旁边豹皮囊中敢出一面铜牌,选一面铜牌有多大?总在五六寸长,四五寸宽,是用两面铜板合起来的,底下还有个柄子,当中是空的。就在这个柄子后头还有个鼻子,鼻子上头有个小铜锤。他随即把个小铜锤“啡!”走鼻子里头摘出来,把马头拨转,就对着粱山人这一边,“当,当当!”在铜牌后头连敲了三下子,又把铜锤“啡!”仍朝鼻子里头一别。左手就抓着铜牌柄子,把钢牌的那一头朝着地下,右手抓着大刀。哪晓得这时候就在这个铜牌里头“哗……”一团团的黑团子直朝外头滚,滚到征场,一阵狂风,“呜--!”这些黑团子就在地下一转,”“呣——!哞——!”变成了豺狼虎豹,就向着梁山队伍的阵脚冲。豹子头林冲坐在马上一望:“啊——呀!”啊呀两个字都出了口了。可要死啊,眼睛一眨,他身子一转,.乖乖,这是来了多少豺狼虎豹,只听见高廉一声喊:“尔等随了!”“啊……!”高廉带着一千人,跟在豺狼虎豹后头,也冲过来了。

  宋公明在阵脚前一望:糟了!“来来来,孩子啊,赶快鸣金,朝树林子里头退!”“嗦啷啷啷啷……”金声响动,“退欧——!”“哗……”为什么要退?对过来的豺狼虎豹来势凶猛啊!只有看见,阵阵乌风起,黛黛黑云加,腾腾升杀气,荡荡洒黄沙。逞威风,豺狼虎豹,驾杀气,怪蟒顽蛇;蒸笼大的田鸡,锅盖大的蛤蟆,布起大小蜘蛛网;多年的洋辣子赛冬瓜。任尔百万雄师,布就了铜墙铁壁,也难招架。

  宋公明跟军师吴加亮看到来势汹汹的豺狼虎豹,所以就命令孩子赶快朝树林子里头退。就这个样子,腿快的退进去了,没有退得进击的,就被这些豺狼虎豹“呣——哞——”都冲倒了,睡在地下。奇怪的是,豺狼虎豹并不吃他们,只用脚在他们身上踏.用头在他们身上拱。接着又往前冲。这些豺狼虎豹虽不吃人,后头妖将高廉带着的一千名骁刀手,涌上来之后,一个个都像杀神下界,只听见后头“嚓!”“嚓!”“嚓!”“嚓!”……少说点个,伤亡也有数百人。但是这些冲上来的豺狼虎豹也有个毛病,什么毛病?只能直着前进,不能拐弯转向。所以梁山的头领跟一些头目、孩子们躲进树林之后,它们就不能拐弯再追进树林,还是直朝前头冲。这一刻妖将高廉看见前头没得人了,随即用小铜锤在铜牌后头“当,当,当!”敲了三下子,把铜牌朝地下一放。奇怪哩,这些豺狼虎豹都化作黑团子,一个个“噗——”一个纵步,“得儿……”都滚回了头,到了铜牌面时,原来是一张张画着豺狼虎豹的纸片子。“噗,噗,噗,噗……”一起进了铜牌。妖将高廉随即带着一千名骁刀手回头,过了吊桥,打一捧得胜鼓,收兵进城。

  宋公明跟吴加亮在树林子里头看见豺狼虎豹已经无影无踪,妖将高廉也进了城了。“啊呀!啊,军师。”“三哥。”“你看看瞧,这是哪块来的一群豺狼虎豹?这是多闪猛啊!——来,孩子啊,升炮!”一声喊升她,“嗒!”这一通炮响,就是召唤被冲散了的一些孩子。孩子们听见炮响,大家就尾这个炮声归队。“来啊,孩子啊,代我查点一下,看看刚才这一阵冲啊,我们到底损伤有多少人。”孩子下去查点,随即来报:“报——!禀寨主、军师,我们伤亡将近五百人!”“啊呀!”宋江,吴加亮跺了一脚,一阵心酸,二目中滔滔泪下。这一仗想不到伤亡五百人,此仇一定要报!“孩子啊,代我传令下去,凡是在征场受伤的儿郎,要立刻把他们抬回大营治伤;在征场阵亡的孩子,立即就地掩埋。””是!”寨主、军师,众头领带着孩子们一齐回转大营,吩咐造板饱餐,让大家休息休息。

  天色已晚。宋江跟吴加亮坐在帐上,有孩子几次来请他们用餐,他们哪里吃得下去!两个人都愁眉不展,想着心事:“唉!军师,万万没有想到妖将高廉的聚兽铜牌如此厉害,还有个什么火龙神兵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想不到搭救小梁王柴进竟然如此艰难。现在我心里最不放心的就是小梁王柴进,不知他究竟生死存亡。”“三哥所言极是。现在我们一定要先弄清楚柴进的下落,如果还活着,就要赶快搭救,如果已经死了,迟些时攻城也不妨。”“不错,活要有话的办法,死要有死的章程。但不知军师有何妙计?”“在学生看来,最好不过先派人到城里去打听一下梁王的下落,弄清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而后再来采取对策。”“好。军师,你看派哪个去呢?”吴加亮跟宋江商议之后,随即一声招呼:“时迁,白胜。”“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军师啊,老时见军师。”“白胜有礼!”“二位贤弟少礼。今天你们要辛苦一趟,立刻进城打听一下小梁王荣进的消息。妖将高廉有妖器,你们进城之后要小心谨慎.要在天亮之前回来销差。”“遵令!”“遵令!”白胜特别高兴。自从时迁上了梁山,白胜对他佩服得不得了,拜他为师,经常跟他一起出去办事,学他的本领,今儿又捞到机会跟他一起出去办事了。

六、师徒夜探城

时迁、白胜师徒两个领了令箭,随即出了大营,一边走着,一边商量。时迁说:“这一次我们进城办事,军师关照我们要谨慎小心,我们是外乡人,最好不要说话。”“不说话平时可以,万一遇到什么事情要商量,不说话怎么行?”“这样子吧,我们还是用老办法代替说话,学猫叫。”这个是他们的老一套了,过去两个人出去办事,黑夜不能见面,又要取得联络,就学猫的叫声传递消息。为了有个区别?时二爷就学老猫叫,白胜就学小猫叫。至于叫什么声音,叫几声,代表说什么话,师徒两个都预先咬好了口的,各人心里有数。

  两个人蹦纵蹿跳,没有多大工夫,已经到了城河边。抬头一望,乖乖!只见城头上旌旗密布,吊桥高扯,防守甚紧。要在平时,只要在桥头上踮一脚,就可以飞过城河了。现在不行,因为城头上人多眼多,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就要误大事。最好不过朝前头走走,到守城的人不多的地方再想办法进城。两个人就顺着这边城河坎子朝前走。走着走着,再朝城上一望,好哩,这一段城头上没得什么人,不过还是不行,这一段城河太宽了,起码有五六丈的河面。时二爷心里有话:我不要紧啊,不要说五六丈宽,再来个五六丈宽都不在话下;就怕我家这个徒弟白胜不行。时二爷担心白二爷的轻功不能跟他相比。接着,又朝前头走了一段路,到了城河湾子这个地方。巧了,正好在城河边有一棵老树,这一棵树长得枝叶茂盛,经风一刮,有一根似断而非断的躺枝躺在城河的河心,犹如搭了一个水跳。水跳怎么讲呢?就是在水边上搁一块木板,底下钉了桩,一般人家的女奶奶淘米、洗菜、洗衣服都蹲在这块木板上。有了这一根躺枝,事情就好办了。白胜随即一蹿上了树,走到躺枝上踮了一脚,“噗!”人就蹿到对过河岸上朝下一落。时二爷怎么样?就在老树上头“咋!”折了一根二尺长的细树枝,上面还有点树叶子,“啪!”朝城河心里一撂,人也随着树枝到了河心,脚尖子就在树枝上头微微地一踮,“噗!”人到了对岸了。白二爷看看他家师父的这个轻功,想想自己:我不仅不敢这么做,即使我把树枝子撂在河中心,敢在树枝上头踮一脚,不要说蹿不过河来,恐怕我这个人倒沉下水了。白胜打心眼里格外佩服时迁。

  两个人蹿过了城河,到了城脚根。时迁看见城墙上头没得什么灯火,晓得这个地方防守的人少,就叫白胜先在底下等着,让他先上去看看。时二爷随即伸手在多宝袋里头取了一根爬墙钉。这是他过去偷鸡摸狗做扒儿手用的家伙。爬墙钉是什么样子?就跟棺材钉仿佛,只不过稍微长这么一点。爬墙钉起什么作用?因为城墙陡峭,人不好上去,就用这个爬墙钉朝砖头缝里一插,手指头再在城墙上头稍微扒着一点,把气一提,两只脚一搭,身子紧靠着城墙,人就慢慢地朝上爬了。时二爷的轻功太好了,没有费事,人已经到了城墙垛子口,左手把爬墙钉从墙缝里头往外一拔,右手两个指头在垛子口微微地一按,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了城墙垛子。把爬墙钉仍朝多宝袋里头一放,坐马势朝下一蹲,再把城墙上头一望,没得一个小军。大概因为这是个拐弯的地方,所以防守就比较松。时二爷随即把身子朝过一转,把下巴颏子朝垛口一蹾,右手就抹着自己的风菱倒挂燕尾须,一双夜行眼就望着底下的白胜,按照他们用惯了的老办法,学了一声猫叫:“喵呜!”这个意思就是:你上来吧。白二爷在底下瞪着一双绿豆子眼睛,看着他家先生上了城墙,翻进了城墙垛子,“啊!”先生的一颗头露出来了,一声老猫叫,心里有数:上头没得人,喊我赶快上去。白二爷回了一声:“喵呜!”小猫叫。意思是:我晓得了,来了!接着就把两根爬墙钉取出来。要谈爬墙的本领,白胜就不能跟时迁比了。时二爷只要一根爬墙钉,白胜要两根。两根爬墙钉抓在手上,左右换着,身子贴住城墙,两只脚尖子在城墙上头不停地踮着,到了垛子口,右手这一根爬墙钉“啡!”走墙缝子里头摘出来,朝多宝袋里头一放,右手两个指头朝城墙垛子上头一捺,左手把爬墙钉朝外头一拔,脚尖子一踮,一个鹞子翻身,“噗!”人也翻进了垛子口。师徒两个就朝护城坡上一跳,翻过了护城坡,飞身上了民房,蹦纵蹿跳往前跑。正朝前头走着,忽然耳畔中听见街上“咯咯咯咯……”打更的来了。时二爷跟白二爷随即朝屋脊上头一趴。只听见打更的嘴里喊起来了:“看见了!趴下来啦——”打更的是随嘴喊的,吓吓坏人的。时二爷吃了一惊,但是没有动。白胜胆子小,就这一吓,走屋顶上“得儿——”一滚,“噗!”就朝檐口底下一脱。哪晓得这一家是一爿小茶馆,檐口底下是个灰坑,今天茶馆里人生意好,烧的柴草多,灰坑里的爆灰堆了满满的一下子,白二爷朝灰坑里一脱,弄得没头没脸的爆灰。慢慢地爬出来,轻轻把脸上的灰跟身上的灰掸干净了,脚尖子一踮,“噗!”倒又上了屋了。接着喊了两声:“喵呜!喵呜!”喊哪一个?喊时二爷。喊了好多声没得回音:糟了!说我胆子小,我家先生比我的胆子还要小,就被打更的这一吓,我不过吓了跌在灰坑里头,他已经吓了溜掉了。他既溜掉了,我也不必等他了,不如先到王府去办事,天亮前一定要赶回行营,这是军师再三关照的。

  王府在什么地方?白二爷虽然没有来过,因为他家师父时迁就是高唐州时家洼的人,对城里头的情况非常熟悉,没事的时候曾经跟他谈过,说王府就在东大街。白二爷这一刻就奔东大街王府而来。蹦纵蹿跳,走着走着,仔细一望:“到了!”怎么晓得到了的?只看见前头有一丛房子,飞檐串角,这肯定是王府了。他以为是王府,其实不是的。我要交代:此处离王府还有一大截子路哩。这是个什么地方呢?是待殡阁。小梁王的棺柩就停放在待殡阁。实际上棺柩里头睡的是伍思奇,因为王府里头的人不晓得这回事,派了几个亲随来伴柩护灵。就在这一刻,巧了,两个亲随正好走里头出来小便,一边走着,一边叽咕着:“哎,老哥。”“岂敢!老哥。”“我们小王爷死得很苦啊!”“是啊。”白二爷在上头一听:哪个?小梁王已经死啦?啊呀呀!事关重大,倒是要入神听听哩。就趴在屋脊上头仔细听了。“我们老王刚薨驾,想不到小王进监三天就死了。我心里一直在想:我们小王恐怕死得不对头啊!”“就是啊,大家都在这么议论,十有八九是被他们害死了的。”“唉唏!我好恨哪!不恨别人,就恨那个囚攮的黑大汉,他如果不来把般天锡活毙掉了,没有这条人命案,我们小王也不会死。”“不谈了,黑大汉走了,我们老王、小王都死了,你恨又有什么用?”他们在底下叽叽咕咕,白二爷听了不由又恨又急:槽了!啊呀,寨主、军师、诸位哥,我们辛辛苦苦来营救柴进,哪晓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消息幸亏被我听到,不然的话,大家还被蒙在鼓里哩。这一来怎么办?莫忙,我家先生一定是到高廉的行辕去了,我何不到行辕去找我家先生,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顺便再看看高廉这个畜生现在在家里干什么。白二爷章程想定,就准备去找高廉的行辕。

  时二爷如何?他当时也弄岔了气了,不晓得白胜被打更的一吓栽进了灰坑里头,以为他被吓了溜掉了。时二爷唤了几声,没有找到白胜,就一个人奔州衙门了。到州衙门去做什么哩?先到牢里去望下子。时二爷的头脑冷静,做事有条不紊,他想到黑旋风李逵把个殷天锡活撕掉了,人命案闹下来之后,小梁王柴进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抓到监牢里头?如果人在监牢,就设法跟柴进在监牢里头见个面;如没得,再到王府里头去把信给柴进。所以要先到牢里去走一趟。时二爷蹦纵蹿跳,一脚到了州衙门的牢房。才到了牢房的墙头上,忽然看见狱神堂后,枯井面前有人影晃动,时二爷随即朝墙头上一趴。底下是什么人?无巧不巧,就是蔺仁带着四个心腹伙计送饮食到枯井下面给柴进吃。除了老爷和他们五个人晓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每天都要到夜里人脚定了,才能做这件事。时二爷心里有话:奇怪!牢狱禁地,这一刻就连打更的也不能巡更,只能在牢门口坐更,除了在牢里值班的伙计,其他人一律不得留在牢里,怎么会有五个人蹲在枯井面前啊?时迁再仔细一望,只看见四个人站在枯井四周,先用绳子把一个人朝井下系,过了一会儿,又用绳子把一个人朝上拽。这一个人是哪个?蔺仁。蔺仁每天把饮食送到井下去,都要跟柴进谈谈,等他吃过之后,蔺仁在底下把绳子一拽,坐在筐篮里头,四个伙计再把他朝上系。这一刻四个伙计把蔺仁系上来之后,蔺仁跨出了井栏,内中有个伙计把筐篮上的绳子一绕,把筐篮朝胳肢窝里头一挟,五个大个子就直奔狱神堂。狱神龛后头有张床,这就是蔺仁住的地方。四个伙计都是他的心腹,平常无话不说,五个人就坐下来闲谈了。时二爷在屋上看见他们走了,就施着蛇行法,跟着他们到了狱神堂房子顶上,听见他们在下面说话,就把耳朵贴在瓦行子上头入神听。有个伙计先叹了口气,然后请教蔺仁:“老爹。”“嗯。”“我问你啊,王驾在井下面怎么样啦?”“唉!不谈了,都怪我不好!”“咦,怎么怪你不好的呀?”“当初高廉想叫州老爷办王驾的监毙,老爷确实是有点为难。办唦,不忍心;不办唦,又不得过身。高廉这个畜生有尚方宝剑在手里啊!后来是我想了这个用别人代替柴王的办法,把柴王藏在枯井里头,等他派人回家把金书、铁券取来之后,再出监牢揪高廉到金殿去评理。万万没有想到,现在梁山的大队人马把城的四周包围起来了,王驾的夫人公子即使把金书、铁券送了来,怕的也难得进城,王驾本来是害的假病,是用的一条计,哪晓得在这个枯井里头三餐不一,潮湿又大,终日不见阳光,现在王驾真的得了病了,又不便找医生代他医治,病情已经越来越重,万一柴王真的在枯井里头薨驾,这个才冤枉哩!所以我说都怪我不好。唉!早晓得这样子,我就不用这个办法了。”“唉!老爹啊,这件事嘛也不能怪你哎,你当初也是好心啊。”“就是这个话咧。唉!现在懊悔也没得用了。”他们在底下谈的这些话,时二爷在屋顶上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话:噢!原来柴王蹲在枯井里头哩。妖将高廉啊,你这个畜生,不但气死老王,还把小王弄到牢里去,要办他的监毙,想斩草除根!好哩,现在我们的大兵已经到了,不破高唐州便罢,破了高唐州,非把你这个畜生斩成肉饼、肉酱、肉泥!时二爷再一想:我已经晓得柴王被藏在枯井里头,不必再到王府去了。现在我不如到高廉那个地方去望望,先弄清楚这个畜生住在哪块,再看看他那个豹皮囊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妖器。唔,用得。时迁可晓得高廉的行辕在什么地方?不晓得。这个不要紧,时迁心里有数,像高廉这个兵马大元帅的行辕,必定是住的高房大屋,高唐州做官的、有钱的,大多都住在东大街,最好先到东大街去看看。

  时二爷蹦纵蹿跳,走着走着,仔细望:唔,前头到了。怎么晓得到了的呀?乌压压的一大片瓦房,前后十多进,又高又大。不晓得原来是哪一家的大公馆,被高廉忍心害理的占踞为行辕。兵马大元帅来了嘛,没得办法,只好让哎!这是一。第二,还有些小军们在行辕门口来回梭巡。这绝非是小官,更非平常人家。因为是大官的官邸,现在大敌临门,才防守森严。时二爷走屋顶上头,一个纵步先蹿下来,轻功好极了,一点声音没得。接着慢慢地施着蛇行法,到了后头住房。这座住房有上下首两个房间。下首房间里头住的什么人?他不晓得,我要交代:住的是专门侍侯高廉的七八个手下人。这一刻已经到了三更天,八个手下人有的趴在桌上瞛盹,还有的歪在旁边睡竖头儿觉。时二爷一望,上首房间门帘垂着,房里头鼾呼浓厚。他心里度量,这大概就是高廉住的地方。可是的?一点不错。时迁随即把门帘一打,施着蛇行法,进了房间。只见房里的一切摆设都相当考究。银桌上头是一对通宵大蜡。灯为什么不吹熄掉?凡是到了兵马大元帅的地位,睡觉都要点着灯,怕临时有什么紧急公事或意外的事要他处理。时二爷上去吹了两口气,“唾!唾!”先把一对通宵大蜡吹熄了,房间里头漆黑,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见个鼻子。啊呀!这么黑咕隆冬的,看不见啊。哪个说的啊?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房间里头虽然漆黑,这一刻地下哪怕爬个蚂蚁,他也能看得见。时迁施着蛇行法,慢慢地游到了床面前,只听见帐子里头“呵——呼——”呼声就像打雷,晓得高廉睡着了。时二爷定神再把房间里头一望,就在靠房门口这个地方有根柱子,柱子上头挂着一口剑,朱红漆的剑把子露在外头。这是高廉出征的时候用的。掉脸一望,踏板上有一双朱履。时迁心里有话:来唦,我先不忙旁的事,先把他那个豹皮囊找到,看看里头的妖器,什么聚兽铜牌到底是什么样子。豹皮囊在什么地方?时二爷就来找了。在房间里头到处一看,没得。莫非是在床上?到床上去望望看。只听见床上仍然鼾呼浓厚。时二爷施着蛇行法,到了踏板上头,把帐门子朝起一打,再把床上妖将高廉一望,一吓,把帐门子朝下一放。心里有话:糟了!我上了当了。我以为他在床上打呼,睡着了,哪晓得他两个眼睛睁多大的,嘴张着,没有睡。要是睡着了,眼睛不闭起来吗?他如果没有睡,肯定晓得我进来了,这个事情就麻烦了。时二爷把帐门子放下来,就在这块入神听。听者,就是听高廉的这个呼声节奏,代他数板眼,打拍子。哦,打呼居然还有板眼?有啊。因为人睡着了打呼也有规律,先是一口出气,而后是一口进气;一呼一吸,一出一进。譬如说第一声“呵……”出气;第二声,朝里头吸了,“齁……”进气,也叫回呼。打板眼就是要数他的出气、进气的快慢符不符合板眼。时二爷就在那块用手代他打拍子,数板眼,就跟现在的乐队指挥一式。拍子一打,啊咦喂,心里有数了:唔!对的,对的,对的呀!是真睡着了,不是假的。如果他是假睡,他这个呼吸气的节奏就不一致了,就有长有短了。刚才代他把个板眼拍了下子,一板三眼,一点不乱。时二爷这一刻胆大了,心里踏实了,随即上去“啪!”又把帐门子朝起一挂,挂起来再一望:噢!明白了。明白什么?是睡着了。只看见高廉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眼睛睁多大的,嘴张着。这叫挺尸睡,又叫看家睡,四仰八叉,睡品很难看。他如果是假睡,他的这个眼睛就该派眨啊眨的,要活动咧!现在他的两只眼睛跟死人的眼睛差不多,定了光了。这肯定是真睡了。时二爷把床上望了一阵子,没有找到那个豹皮囊。他会不会摆在身上,把他的聚兽铜牌随身带呢?时二爷再把床的上下仔细一望:“在这里哪!”啊咦喂,心里头快活死了。可要死啊!这个畜生睡觉都不放心,还要把这个东西拽在手上。怎么个拽法?就在帐子顶上头有个小金钩,小金钩就勾住个豹皮囊。豹皮囊上头不是有一根金链吗?他就把这一根金链套在自己右手的手腕上。人是笔直仰着,被子盖着,把左手盖得好好的,右手就伸在外头。这样子,如果外头有人来盗他的豹皮囊,你非要把他这只右手提起来,慢慢地褪下金链才行。一般的人怎么能够有这种本事呢?只有时二爷有这种本事,有这种胆量。只看见他脚尖子一踮,“噗!”人蹿上床,到了床里头轻轻地朝下一蹲,两只手一抬,“嗒!”先把帐顶上头豹皮囊口袋走小金钩上下下来,而后把他的右手轻轻地朝起一提,慢慢地把这个金链走他右手腕上朝下一褪。这时候妖将高廉还是挺尸睡,直笔笔的,眼睛睁着,“呵——”还是在那块打呼,一点都不晓得。时二爷这一刻心里高兴啊,把金链朝自己颈项上头一套,“噗!”人跳下了床,随即出了房间,施着蛇行法,到了院落当中,人站定了,心里一想:不要忙!哎,时迁啊,不要以为我今天拿到这个豹皮囊,里头肯定装的是聚兽铜牌,不一定啊!不要快活得太早!现在两军对敌,妖将高廉肯定要有所准备,他说不定是假设金钩,把豹皮囊口袋挂在上头,真的藏在另外一个地方?时二爷再一想:不要紧,好在我人还在这个地方哩,如果是假的,我再到房间里去找,先把它掏出来望望看。右手一抬,伸到豹皮囊里头去,“啡!”掏出来一望:啊,不错,不错啊!看见过的呀,就是这个铜牌。宝光夺目。在这个铜牌后头有个小一鼻子,鼻子里头还插着个小铜锤。再望望,这个铜牌中间是空的,里头是一张一张的纸片子。就像现在的扑克牌一样。时二爷就摘了一张,“啡!”一望:“老虎!”上头画的是老虎。又摘了一张出来一望:“狮子!”再摘一张出来一望:“麒麟!”嘿!笑话!就跟小孩玩的画片一样。我就不懂啊,这些东西在征场上能够腾空奔驰,就跟活的一个样子,这是什么玩艺头?时迁感到莫名其妙。一张张的纸片子全画的各种各样的豺狼虎豹,把纸片子全部看完了,撒了一地的。时二爷一想:罢了,先把它带回去再说。随即把个铜牌朝下一放,用两只手把撒在地下的纸片子朝起一捋。你是个时二爷嘛,你捋起来不妨啊,要把这些纸片子按照原来的样子,一张一张地插到这个铜牌里头去唦,他不是的,就把这些纸片子在手上一阵子团,又一阵子揉,而后就朝这个铜牌子里头一塞。可是不得进去啊,他就开两个指头硬把这个纸团子朝铜牌里头杵,好不容易才把它塞进去,小铜锤子仍然归位到鼻子里头,把铜牌又朝豹皮囊里头一放。时二爷正预备走,再一想:“慢——着!”啊呀,时迁啊,我虽然把高廉的聚兽铜牌拿到了手,他玩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有个火龙神兵哪!听黑旋风李逵上山去说,这个火龙神兵比聚兽铜牌更厉害,一声放出来,要把我们烧得‘乌焦巴弓’。明天如果开仗,妖将高廉把火龙神兵放出来,我们还是要遭受其害。怎么说?最好把妖将高廉办掉了,来个斩草除根!这样一来,他的什么聚兽铜牌、火龙神兵,就都不起作用了。高廉一死,明天我们的队伍就可以打破城池,救出柴王。对!一不做,二不休。

  时二爷复行又施着蛇行法,到了高廉房间里头一望:“嘿——!”时二爷心里着急了。急的什么事情?手里没得家伙。妖将高廉还在床上打呼,正是杀他的好机会,不过我要杀他嘛要有家伙咧,没得家伙就能把他办掉了吗?身上没有带家伙啊!怎么不带家伙的呀?为武的嘛,该派家伙随身带。话是这么说,哪晓得时迁这个人天生有一短,他不能执利器伤人。他如果能执利器伤人,再加上他有飞檐走壁的轻功,再多的敌人也要被他杀光了,梁山上头只要派他一个人来,就可以攻破高唐州,救出柴进了。因为他不能手执利器,所以他身上从来不带刀枪。再一望:有了!我虽没有带家伙,房门口的柱子上头不是挂着妖将高廉佩的一口剑嘛,我何不就拿这一口剑来杀他?用得!时二爷上来,俩只手把剑把子一抓,就准备把剑朝外头拔了。时迁这个就外行了,为武的拔刀拔剑,不作兴用两个手抓住刀把子或者剑把子朝外头拽。俗话说,好刀恋鞘,好剑恋匣。高廉用的这把剑,比一般的好剑还要好。你这么拔就能拔出来了吗?应该左手按住剑匣,右手抓住剑把子,还要稍微拧下子劲,才能拔出来。他不晓得这个窍门,两只手抓住剑把子拼命地朝外头抽。刚抽出来一点点,“嚯啦嗒!”这口剑倒又入了剑匣了。时二爷急坏了:可要死啊,它还会叫哩!没有想得到拔这口剑这么为难。第二次两膀贯足了劲道,只听见“铮!嗦——!”总算把剑拔出来了。时二爷端着这一口剑,慢慢地就朝床面前跑了,这一口剑不端到手上还罢了,才端到手上来,没得命了,两只手抖起来了。什么玩艺头?因为他不能执利器伤人,一起到念头要杀人,打心眼里就开始抖。不但抖哪,而且越抖越厉害,简直就跟打摆子差不多。他紧紧咬住牙齿,两只手抓住剑把子。因为现在他一心想杀掉高廉,搭救柴进,抖归抖,他两只手还能把剑把子抓住。要如果摆到平时,不要说是杀人,你就是叫他杀只鸡子,一只手拎住鸡子,一只手抓住刀,鸡子还没有杀哩,刀才朝鸡子颈项面前送,他抖啊抖的,能够把手里的刀抖了撂掉了,把个鸡子抖了跑掉了,自己能够抖了瘫下来。时二爷这一刻咬住牙齿,两个手就抓住剑把子,人抖着到了踏板上,用剑尖子把帐门朝起一掀,随即贯足了劲道,把手中的剑认定枕头上就刺。只听见“呜——!”“啊——!”“啡!”“哎哟!”“拱!”“得儿——”“噗!”哪块来的这么多声音?声音虽多,却一点不乱,有一种声音就是一件事。我说的人此刻当然要一一交代清楚:时二爷抓住剑走到踏板面前,贯足了劲道对着妖将高廉嗓子这个地方就是一剑,哪晓得这时候妖将高廉已经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呢?就在时二爷第二次拔剑的时候,“铮!”就这一声,把妖将高廉惊醒了。哦,他睡觉居然如此警觉?不错,他乃是堂堂兵马大元帅,现在又是大敌当前,听到这种拔剑的声音,自然会被惊醒。但是时二爷不晓得。你不要看高廉啊,也坏哪!他故意的呼声不停,时二爷呢,这时候也没有把他这个呼吸气的节奏,按一板三眼,这么再拍下子,假如一拍,他就有数了。妖将高廉还是把嘴张多大的“呵——呼——”呼着就把脸一掉,只看见有个黑影子站在他床面前,手上端了一件东西,正对着他的嗓子“呜——”刺了过来。刀有刀风,剑有剑风,为武的这个耳朵有数,这时候妖将高廉来得快了,“啊——!”喊了一声,把身子就朝床里头一滚,时二爷手中的剑“啡——!”没有戳到他的嗓子,就朝枕头上头一插,妖将高廉随即走床上朝起一坐,时二爷晓得不好,“哎哟!”一声喊,“拱!”一个屁股座子跌在踏板上。妖将高廉一听,晓得刺客已经坐在踏板上了,“得儿——”就走床里头滚出来,左手一抬,就准备来抓面前的黑影子,时二爷晓得不好,两个脚尖子就在踏板上一撑,“噗!”人就朝房间当中一蹿。这就是上面先后出现的几种声音。妖将高廉左手没有抓得到黑影子,手肘子在地下一捺,人朝起一坐,把两条腿朝床底下一挥。鞋子都没有来得及穿,就准备用右手来抓,你是个高廉嘛,这时应该要喊:“抓刺客!”对过房间里头还有八个亲随哪!嗨,哪晓得他就跟鬼儿魅卡住嗓子差不多,心里想喊,就是喊不出来,魇住了。也难怪,他才醒过来嘛。时二爷心里有数,你要是喊人,我就一蹿上房。你不喊人,就跟你闹了玩了。看见他用手来摸,时迁就慢慢地朝后头退,慢慢地退出了房间。高廉就光着一双脚,把两只手分于左右,跟在他后头摸,也不开口喊人,就跟小孩子躲迷迷、摸鱼、摸虾差不多。时二爷见高廉跟着他已经到了天井里头了,心里有话:你用两只手来兜我,我就跟你慢慢地退,等退到房外面,等你来抓我的时候,我再一个纵步蹿上屋去,拿你开开心。时二爷实在是跟他闹了玩,拿他作耍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人来了,哪一个?他的令徒白日鼠白胜。白二爷怎么晓得这块是行辕的?听他家先生说过的,大公馆都在东大街。猜想行辕一定也在东大街。到了东大街再一望,其他的人家都是乌灯熄灭,唯有这一座房子有灯火,房子又高又大,飞檐串角,门口有许多小军梭巡不息,这一定是兵马大元帅的行辕。白二爷一个纵步蹿上院墙,慢慢地走前头奔后进,到了屋檐口一望,只看见他家先生慢慢地朝后头退,有个人用两只手在那块摸,就像小孩子在躲迷迷。白胜一想:不好!大概是我家先生被妖将高廉发现了,不得脱身了。假如我家先生被他一把搭住了,那就糟了!最好不过我来帮个忙。白胜就在瓦行子里头随手抓了两片瓦,认准底下妖将高廉就砸,只听见“啪嗒——!”瓦片子没有砸到高廉,砸在青皮石上,全砸碎了。妖将高廉一吓:“哎哟!”“拱——!”一个屁股座子朝下一坐。哪晓得就是刚才这一声“啪嗒”,把下首房间里头八个亲随都惊醒了,一个个把灯球、篾缆从羊皮套子里头、硝碘筒子里头摘出来,家伙都端在手上:“什么玩艺?”“赶快出去望望。”“走!”“走啊!”跑出来再一望,一个个都捂住嘴,要笑又不敢笑。兵马大元帅哪块还像个兵马大元帅,这副鬼像难看了:头上没有戴帽子,身上穿着内衣,光着一双脚,坐在地下。八个人赶快上去,把高廉朝起一绰。“兵马大元帅,受惊了!”这一刻妖将高廉二火药吃下去了,晓得喊人了:“啊!尔等赶快喊人抓刺客!”“是!”手下人忙着喊人抓刺客。妖将高廉就朝上首房间跑,到了房间里头,先上踏板,不忙别的事情,准备来拿豹皮囊口袋。再一望:“啊呀!不好!”豹皮囊口袋没得了,一定是刺客把聚兽铜牌偷了去了。可要死了,啊,我算是小心的了,生怕有人把我的豹皮囊偷了去,不但挂在帐子顶上,还用一条金链子套在手上,居然还被他偷了去,我一点都没有察觉。聚兽铜牌没得了,这一来怎么得了!妖将高廉心急如焚,随即把衣裳穿好了,顶盔贯甲,带着兵丁,准备出城追赶,要把刺客手里的聚兽铜牌夺回来。

  时二爷见屋檐上头有人把瓦片朝下砸,心里有数:大概是我家宝贝徒弟来了。啊呀,你不要砸哎,我哪块是被他抓住不得脱身嘛!我是故意在这块跟他闹嬉戏的,拿他作耍开心的哎,你当着真的了。现在妖将高廉传令喊人抓刺客了,我不想走也得走了。时二爷来得快了,脚尖子一踮,人上了房子,跟白胜照了个面:“兄弟!”“先生!”“快点走啊!”“嗯,速跑!”

  两个人蹦纵蹿跳,出了城,上了大路,一路走着,一路谈着。白胜就先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时迁。时二爷正准备把刚才的经过情形告诉白胜,只听见后面一边炮响,接着城门大开,吊桥平坠,灯球篾缆烁亮,妖将高廉带了二三百人,跨马端刀,出了城追得来了。时二爷掉过脸来一望:“不好!妖将高廉追得来了。哎,兄弟,快些走啊!”“晓得哪,先生。”两个人蹦纵蹿跳直朝前头跑。妖将高廉看见前头有两个黑影子蹦啊蹦的,随即催促兵丁:“尔等速追!”自己下足了裆劲,在前头追。后头的兵丁们就喊:“呔——!好大胆的刺客,朝哪里走,我们大元帅追得来——啦——!”时二爷掉脸一望:“糟糕了!”伙计啊,他们四条腿的马跑得快哪我们到底是两条腿的人啊,到哪块跑得过他们呢!假如被他们追上了,我们只有轻功,没得硬功,这个地方离我们自家的大营还远哩,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怎么斗得过他们呢?“先生,我们要想个办法,我们不要挑直了跑,最好不过拐弯进树林,树林子里头有坟堆子,我们就跟他们绕坟堆子。”“对。兄弟,我们进树林啊!”“遵命!”两个人一蹿一蹦进了树林了。

  高廉该派不追了?没这话。高廉实在是急死了,一心要把聚兽铜牌追到手,一声喊:“尔等随了!”领马追进了树林。时迁、白胜本想跟高廉绕坟堆子?进了树林一看,槽了!哪晓得树林里头只有几座坟茔,根本不能掩身。眼看高廉紧追不舍,怎么办?时二爷一想人望着白胜喊了一声:“兄弟。”“先生,有何吩咐?”“妖将高廉狠的就是他有火龙神兵和聚兽铜牌这两件宝贝,他的聚兽铜牌现在已经被咱老时搭过来了,我们何不就拿他的枪戳他的马,也跟他放个聚兽铜牌玩玩呢?”“嗨!哈哈哈哈……不错,先生,就这么玩。”白二爷心里有话:还是我家先生想得绝,把聚兽铜牌搭过来,我们马上就派用场,叫妖将高廉非退不可。

  时二爷手一抬,“啡!”从豹皮囊里头把个聚兽铜牌拿出来了。怎么用法?有数。白天看高廉用过的,现在就依样画葫芦。随即从铜牌上取下小铜锤,在铜牌后头,“当,当,当!”敲了三下子。敲过之后,时二爷就望着聚兽铜牌的口。咦?笑话!白天我看见他敲了三下子,铜牌里头就有黑团子朝外滚了,我现在三下子敲过了,为什么不出来?时二爷嘴里还在这块喊着,“出来啊,伙计哎!”可曾出来?哪晓得聚兽铜牌里头纸片上画的豺狼虎豹就在这块动,拼命地在这块挤,在这块拱,一个也没有出来。什么原因呢?因为先前时二爷把画片一张一张的摘出来望过之后,全掉在地下,随后他就把它朝起一捋,捋起来揉成个大纸团子朝牌里头塞,铜牌口小,塞不进去,他就用两个指头把纸团子硬朝里头捣,被他捣得紧紧的,现在铜牌里头的豺狼虎豹都要争着出来,它当然要动、要挤、要拱了。时二爷正急得心如火燎,不知怎么是好,只看见铜牌里头动啊动的、拱啊拱的,挤啊挤的,啊咦喂,好不容易有一个黑球子“啡”走铜牌的口挤出来了,“得儿——”就地一滚,风这么一吹啊,纸团子散下来了,“噜——!”豺狼虎豹站起来了。时二爷心里好高兴。再一望:“咦?奇怪!”奇怪什么,哪晓得这一刻放出来的豺狼虎豹跟先前高廉放出来的豺狼虎豹完全是两回事。先前放出来的豺狼虎豹都是张牙舞爪,凶猛非常;这一刻出来的野兽样子难看了,有的有眼睛没鼻子,有的有鼻子没耳朵,还有的成了三条腿。什么玩艺头?因为他先前用手指头把纸团子一阵子捣,把画着豺狼虎豹的纸片捣破了,这些豺狼虎豹就变成缺鼻少耳,瘸腿瞎眼。但是,它们还是一个劲他朝前头奔。

  妖将高廉在对过一望:“哦——呀!好极了!”心里说不出来的得意,随即把坐马磕定,招呼后面的手下人:“尔等站定了!不追了,不追了!”心里有话:狗强盗,我就怕你不放这个聚兽铜牌,你如果不朝外放,我就没得办法了,只要你朝外放,我就有办法把它收回头。这是天助我也!只见他左手带着马的缰绳,右手抓住大刀的刀缨子这个地方,刀尖子就对着豺狼虎豹指指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不晓得说的些什么东西,哪晓得豺狼虎豹懂他的话哩,“哞,哞——!”好像是这个意思:有数了,一个纵步,就一起转过身来对着时迁、白胜:“哞——!”“呜——!”时二爷一望:“嘿!你们这些王八蛋哪,我叫你们去冲妖将高廉,你们怎么掉过脸来冲我们?混帐!岂有此理!”时迁、白胜这一刻又慌又急。时迁来了气了,就把个铜牌朝地下一放,左腿直立,右脚朝起一悬,一跺,接着就把铜牌一阵瘟踩,嘴里不停地骂着:“王八蛋!囚攮的!”就被他这一阵踩,把个铜牌踩变了形了。这个铜牌一变了形啊,“呜——!”“哇——!”先是一阵风,后是一阵嚎叫,豺狼虎豹霎时全变成纸片子落得满地的。我趁手交代:这些纸片子落在地下,随后有乡里人走到这个地方一望,也不晓得是什么玩艺,看见上面画的全是些豺狼虎豹,有好的,有坏的,把好的拈回去给小孩子当画画看。这些话我就不琐碎交代了。

  时迁一望:“啊,兄弟,成功了!”“好,不坏,速些走,快跑!”两个人趁机蹦纵蹿跳,回转自家大营。这个就怪时迁想得不周到了,你既然晓得聚兽铜牌的厉害,现在虽然把它踩变了形,你也应该把它带了走,你哪怕带走一个小锤子或者柄子都行。时迁只以为把铜牌踩变了形,就不会再有用了。他不晓得当初异人向高廉传授聚兽铜牌的时候,曾经关照过高廉的:这个聚兽铜牌怎么用法,咒语怎么念法,我都交给你了。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下子,如果铜牌万一被敌人盗了去,你一定要把它追回来,但是有一条,铜牌一点不能有缺。如果缺掉了一点点哪,那就不灵了。只要能保持原貌,哪怕是弯掉了,断掉了,都不妨事,你随后只要找个匠人把它修整一下就行了。至于纸片子就更无所谓了,你可以找巧笔丹青来重画,你画什么东西,它就出来什么东西。再按照我教你的办法炼上十个日子,就照样可以用。因为时二爷今天没有把铜牌带了走,或者把上面的小锤、柄子扳了走,所以聚兽铜牌以后还可以用。

  妖将高廉当时因为离得远了,只看见纸片子在空中飞舞,晓得铜牌坏了,但是更担心铜牌被刺客带走。因此心里着急,喊了一声:“尔等随了!”“元帅请!”“哗……”冲进了树林。妖将高廉随即吩咐兵丁:“大家散开来,代本帅找铜牌!”兵丁们一直找到坟堆子面前:“啊呀,谢天谢地!”只看见聚兽铜牌丢在地下,虽然被踩变了形,但是上面的锤子、柄子一样不少。高廉心里高兴:这就好极了!随即叫兵丁们把它捡起来给他,带回城去。我要交代:回城后,他就叫人请好手铜匠来把踩断了的地方再焊起来,把变形的地方恢复原样。但是暂时不能用,一方面还要找巧笔丹青来画一些巨兽;另外还要炼个十天。妖将高廉进城之后,吊桥高扯,城门紧闭。从今日起,城里的防守就更加严密了。

  再说时迁、白胜师徙两个一路上蹦纵蹿跳,赶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自家的大营。到了大帐上,只看见寨主、军师、众头领都坐在帐上,一个个一夜都没有睡觉,眼巴巴地坐等他们回来。二人赶快上前:“寨主,军师啊,我二人见寨主、军师销差。”“啊呀呀,二位贤弟回来了。你们今天进城辛苦!”“谈不到辛苦。”“你们进城去,可曾打听到柴王的下落?”“嗨!寨主、军师不嫌絮烦,让我兄弟细禀。”时二爷就把他们两个人如何过城河、进城,走到半路上被打更的吓散了,如此如此,自己如何到了妖将高廉的行辕,盗了他的聚兽铜牌,而后就准备行刺他,因为自己天生的有一短,不能执利器伤人,谁知道在拔剑的时候,响声惊动了妖将高廉,这个囚攮的已经知道我在房间里头了,我行刺未成,掉脸就跑,他就带兵丁追出来了。宋江听到这个地方,连忙追问:“啊呀呀,你们可曾被他追上?”“追上了。”“追上了?你们寡不敌众啊!”“不妨啊。我兄弟当时想,聚兽铜牌在我身上,我就拿他的枪戳他的马,把聚兽铜牌拿出来,放出豺狼虎豹来对付他。”“哦呀呀!哈哈哈哈……放出来之后怎么样?”“哪知道这些豺狼虎豹不是个朋友,不讲交情。”“怎样不讲交情?”“听那妖将高廉嘴里叽叽咕咕之后,这些王八蛋就不对着妖将高廉冲了,掉过脸来就朝着我们师徒两个人冲。”“要死了!他肯定是念的咒语,玩的妖术。后来怎么样了?”“我来了气了,就把那个聚兽铜牌放在地上一阵瘟踩,把它踩坏了,哪晓得这么一来,那些豺狼虎豹全变成了纸片子,落得满地皆是。”“噢,原来是些纸片子。你兄弟可曾把那个聚兽铜牌带了回来?”“铜牌已经坏了,没有用了,我没有带回来。”吴加亮听到这个地方:“且慢。时迁贤弟,学生倒要问你啊,你进去之后,盗了他的聚兽铜牌,可曾见到他的火龙神兵?”“嗨!军师啊,我要见到他的火龙神兵,还不告诉你吗?我没有瞧见。”宋江点点头:“不错,他不会把这两项妖器放在一起,以防有人把它连锅端。愚兄还要问你,柴王现在究竟如何呢?”“寨主、军师容禀……”时迁才要往下说,白胜在旁边把他一拉:“先生,你过来。”柴王的消息你不晓得,这个要让我来说。白胜到了案前:“禀寨主、军师,刚才嘛我家先生把进城的事情说过了,我兄弟再把跟我家先生分手之后的经过说一下。”“唔,好的,你说唦。”“分手之后,我就一脚赶奔柴王府。”“去做啥?”“准备打听柴王的消息。”“这话对的,应当去一趟。唔?”“我才到王府的门前,只看见檐口下面有两个手下人,一老一少,正在谈着。”“他们谈的什么?”“谈的柴王的事情。他们说,自从我们李逵李大爷活毙了殷天锡之后,妖将高廉就勒逼知州把柴王弄到牢里去了。柴王在牢里头前后不过三天,就暴病身亡。”宋江一惊:“哪个?柴王已经去世了?”“哎,在小弟看来,柴王一定是被妖将高廉暗害死的。”吴加亮感到奇怪:“你这个消息可确实?”“一点不假,是小弟亲耳所听。”哪晓得就听白胜这么一说,只听见帐上“哇……”个个痛哭。其中有一位的哭声可怕了,就像牡牛“哞,哞——”的喊一样。哪一个?霹雳火秦明。秦明为何如此伤心?因为秦明跟小旋风柴进是表兄弟,现在表兄暴病身亡,而且是被人害死了的,他当然要放声痛哭了。帐上帐下,头领、儿郎,个个都伤心,哭成一条声。哪晓得有一个人在旁边忍不住走小肚子底下把气提上来,浓抖抖地一声笑:“哈,哈,哈哈哈哈……”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这一笑,把寨主、军师等人都笑了愣住了。吴加亮面孔一板:“唔!哪位贤弟发笑?”“是我老时。”“哦,你兄弟为何要笑?”军师心里很不高兴,岂有此理!柴王虽然与你素无瓜葛,但他是我们的好朋友啊!大家哭成这种样子,就是你一个人笑,笑就笑了,还要笑得浓抖抖的,这是什么意思?“嗨!我笑寨主、军师哭得冤枉。”“怎么冤枉?”“你们刚才听的是不确实的新闻。”“哪个?哦,我们听的是不确实的新闻?你兄弟打听到柴王是什么消息呢?”“禀寨主、军师,我同白胜分手之后,一脚就赶奔州衙门。到了州衙门的监牢里,听见枯井旁边有几个人在讲话,他们讲道:柴王现在藏在枯井里头,因为有人代替柴王死了,他们对外讲,就说柴王已经病故。知州同那个禁牌头,他们都是好人。现在柴王在枯井里头,身染重病。这都是妖将高廉所逼的。”“噢,啊呀呀!”一个个都破涕为笑。吴加亮用手把眼睛揉揉,望望白胜,心里有话:如果不是时迁弄清了真相,我们对你的话信以为真,那不要闹笑话吗?白胜在旁边低头不语,感到惭愧。军师有意代白胜解围:“好的,我们既然知道柴王还在枯井里头,又身染重病,现在就要想一切办法攻破高唐州,把柴王救出来。——你们二位贤弟今天辛苦了一夜,当然有功,先请归班。”“是。”师徒两个归班。

七、二打高唐州

吴加亮同宋江商量:“三哥。”“哎,军师。”现在高唐州城头上旌旗密布,防守甚紧,你看,我们如何才能打破高唐州呢?”“这件事愚兄尚未想好,但不知军师你有何高见?”“兵书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学生看来,妖将高廉之所以气焰嚣张,就因他有聚兽铜牌和火龙神兵这两项妖器。聚兽铜牌我们已经领教了,因为被时迁兄弟弄坏了,我估计他暂时用不起来,说不定从此就用不起来。他剩下的只有火龙神兵了。这个火龙神兵究竟如何厉害,我们还不清楚。所以我想,今天我们何妨再跟他开一仗,让他再把火龙神兵放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艺,而后再商量对策。你看如何?”“好!照这一说,我们就到城前去要战。”“好。”吴加亮随即传令,准备开兵。

  大家造饭饱餐之后,头领们一个个顶盔贯甲,上了坐马,端着兵刃,到了东门城外,队伍一字排开。军师望望两旁头领:“来,两旁边马、步头领听了,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征场要战!”话音刚落,就在上首班中,“有!”一声应答,如同空中响丁个霹雳。哪一个?霹雳火秦明。秦明刚才听说表兄被妖将高廉害得身染重病,前仇后恨一起涌上心头,现在听军师问哪个到征场要战,自己理当一马当先。“军师,小弟讨令讨差。”“好的。你贤弟到征场去交战,小心了!”“得令!”霹雳火秦明上了坐马,把裆劲一沉,“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点子马冲到征场,“咯啷!”把坐马勒定,把手上的狼牙棒朝城头一指:“呔!好大胆的妖将高廉,尔赶快出城来领死!”

  这时候城上的小军一个个弓箭在手,看见梁山的队伍来了。有人到征场高喊要战,不敢耽搁,有小军立刻奔行辕察报,“报——!禀元帅!”“何——事?”“梁山的狗强盗在城外要战!”“知道了。退!”妖将高廉心里有话,狗贼,你们以为夜里派了两个刺客来把我的聚兽铜牌弄坏了,大概我就不敢同你们开兵了?你们麻木哩!我的聚兽铜牌虽然要等好手的铜匠来修补,十天之内用不起来,我还有火龙神兵哩!我令天本不想跟你们开仗,你们既然找上门来,我倒要叫你们尝尝火龙神兵的厉害。妖将高廉睡随即吩咐;“备马侍侯。”顶盔贯甲上了坐马,把刀一端,带着亲随们到了校场,先把五百火龙神兵调来。这五百人不晓得走哪块选得来的,全是梢长大汉,浓眉大目,虎背熊腰,一式头的打扮:头上是大红缎包巾,身穿大红缎排门密扣短农,底下大红缎兜裆衩裤,深帮皂底皮靴。在他们脑后的脊背上,每人都有个葫芦,葫芦的当中扎了一根五彩丝线编成的绳子,丝线须子抄到胸前.打了个活结。妖将高廉在校场祭过旗之后,又调了一千兵丁。赏五百火龙神兵每人一大斗酒。这一斗酒不吃便罢,酒吃过之后,一个个脸跟大红缎子仿佛,横眉竖目,咬牙切齿,手上端着一对双刀,就跟杀神附体一个样子。妖将高廉喊了一声:“起队!”“这一千五百人就跟随在高廉的坐马后头,浩浩荡荡,到了东门。一声炮响,“嗒!”城门大开,吊桥平坠,一千五百人过了吊桥,到了征场,“哗……”一千人一字排开,五百名火龙神兵就躲在这一千人背后,一个个曲背哈腰,等待下令。妖将高廉勒马在阵前。

  霹雳火秦明已经等得耐不住了,这时候看见妖将高廉带着队伍出城了,不出怒由脚下起,恨从胆边生,恨不能上去一棒,就把妖将高廉打死了,冲进城去救出表冠柴进。秦明声如霹雳,一声大喝:“呔!妖将高廉听了,尔赶快出马送死啊!”妖将高廉一听大怒,吩咐手下人升炮,“嗒!”一通炮响,高廉一马冲出,手上的金背大砍刀认定对过霹雳火秦明劈头就砍。秦明把左手的狼牙棒朝上一抬,“来得好!”“嗒!”才靠上去,“啊唷!“高廉喊了一声,人就在马上颠了两颠,晃丁两晃,险些把手里的一口刀飞掉了。高廉晓得,来人本领高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心里有话:我硬斩硬剁斗不过你,还是用火龙神兵来对付你,让你们梁山人尝尝我的厉害!随即把裆劲一沉,左屈膝触动了坐马的飞虎带:“好大胆的狗贼,本帅厌战了!”领着坐马回到自家的阵脚前,一声喊;“闪——开——了!”前头一千兵丁“哗……”分于左右,现出了后头的五百名火龙神兵。这些火龙神兵本来都是曲背哈腰,低头垂目,只看见妖将高廉用刀尖子对他们指指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这个五百人就慢慢地把头朝起抬了,一个个眉毛直竖,眼光突出.咬牙切齿,身后头背的五百个葫就挽在那块冒烟,征场上霎时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五百个梢长大汉就裹在浓烟里头,一跳六尺高,一蹦三丈远,手执钢刀,直往前冲。秦明晓得不好,赶紧领马回头。梁山这边的队伍因为目光被浓烟遮住丁,什么都看不清楚,被冲得五零四散,死的死,伤的伤。宋江晓得抵挡不住了,下令:“退!”纷纷朝树林子里头退。妖将高廉看见梁山队伍损失不小,又退到树林子里头去了,心想:火龙神兵就不必再朝前头冲了,让你们尝下子我的厉害就算了。随即把刀尖子一抬,对着五百名火龙神兵指指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奇怪了!本来一个个就像杀神附体一样,直朝前头冲,就被他的咒语一念,这五百人不但都站定了身躯,脑后的葫芦也不冒烟了,人就慢慢地朝下瘫了。后头的一千个兵丁随即上去,两个搀一个,把他们架回头。不怕这五百名火龙神兵都是梢长大汉,虎背熊腰,这一刻全都筋疲力尽。所以妖将高廉在与对手交锋的时候,都是用聚兽铜牌多,很少用火龙神兵。因为聚兽铜牌可以天天用,火龙神兵则不行,人嘛,又不是个机器,也不是个四条腿的牲口,就是四条腿的驴子嘛,推一天磨下来,也要休息休息。这五百个火龙神兵用过之后,最起码要休息十朝半月,人才得还原。

  妖将高廉吩咐打得胜鼓,带着一千五百人进城。叫手下人把吊桥高扯,城门紧闭,严加防守,把免战牌高悬。这就笑话啦,为什么打了胜仗还要挂免战牌?有道理的呀,因为聚兽铜牌现在要等铜匠来修复,还要请巧笔丹青来重行画一些豺狼虎豹的纸片子;火龙神兵要休息十朝半月,暂时不能使用,所以只有把免战牌高悬。要等到十期半月以后,才能再跟梁山人开兵。

  这一刻梁山人怎么样了?梁山人刚才被火龙神兵这一冲,全部退进了树林,人也分散了。寨主,军师在树林里头得到消息,妖将高廉已经把火龙神兵收回进城,现在吊桥高扯,城门紧闭,免战牌高悬。军师吩咐孩子鸣锣,召集自家众头领跟孩子。经过查点,这一仗又伤亡了有三四百人。可怜宋江眼泪都急得掉下来了。他心里有话;头一仗伤亡四五百人,笫二仗又伤亡三四百人,我拥的人就是再多,也经不起这样子伤亡啊!怎么办?城里免战,我也暂且罢兵。下令退兵到离城十里路的地方安扎大营。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到大帐口下了牲口,上大帐入座,料理军中例行公事。叫孩子们去掩埋阵亡喽兵的尸首,打扫战场,代受伤的孩子包扎伤口。宋江在帐上办了几件公事,勉强进了一点饮食之后,闷闷不乐。望吴加亮叹了口气;“唉!万万没有想到妖将高廉这个畜生有两项邪器,我们来两万大军和众多的虎将,居然奈何他不得!听说小梁王柴进现在在枯井里头身患重病,万一有个不测,我们怎么对得起这位对梁山有恩的大恩人?若是逃,他现在城门紧闭,吊桥高扯,防守森严,妖将高廉还有妖法相助,我们就是拚命攻城恐怕也攻不下来;要是退,愚兄实在不忍心把柴王丢在城里受苦。唉!真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好叫人为难啊!”吴加亮一听:“啊呀”!三哥,你老这么一说,学生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哦,军师想起件什么事情来了?”“想你大闹江州之后,在归家接亲途中,误入环道村,巧遇九天玄女娘娘。赐你天、地、人三卷天书,叫你遇到为难之事,或者在进退两难危急之时,只要开看天书,就可有良方妙策。我们何不就开看天书?说不定九天玄女娘娘可指点迷途。”“啊呀!军师,你如果不说,愚兄倒忘却了。你这一说啊,把我提醒了。不过,这三卷天书现在都在山上,我们如果带大队回到山上去开看天书,路程太远,来回往返,要耽误日期啊!”“不要紧。此事无须上山。依学生之见,我们可以派人把天书请到大营里来。”“唔,不错。叫哪个去呢?”“有啊。不好了,我们山上有个跑路快的神行太保,你老忘却啦?——戴宗。”“有!”戴大爷上前:“军师,小弟戴宗见军师请安。”“贤弟少礼。你代我赶快驾神行法上山,禀明大寨主,就说我们遇到了难事,如此如此,这等这样。现在要开看天书。你代我把三卷天书一起请到大营来。路上要小心了!”得令!”

  戴大爷的金钱甲马神行要么不跑,跑起来是日行一千,夜赶八百。他驾起神行法上路,快得很,一会工夫已经到了梁山脚下。不要进镇,就在码头口哨了条船,随即渡湖上山。到了山上,先把大兵抵达高唐州交兵的经过禀报大寨主晁盖。晁盖听了戴宗的禀报,大吃一惊,问;“现在怎么办?”“军师要我回来,请三卷天书到行营开看。”晁盖点点头,“言之有理啊!”戴宗随即把三卷天书请出来,用黄布朝起一包,朝肩上一背,下山奔码头口、渡了湖,上了岸,又驾神行回奔大营。刭了大营门口,把腿上的金钱甲马一摘,用黄绫子包好,合拢收藏。大营里头很大,怕跑路耽误时间,就在旁边拉了一匹差马过来,腿一挥上了坐马,左手带着丝缰,右手把红毛藤鞭杆一举,在马屁股上头微微地一敲,“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飞马赶奔大帐。

  这时候已经有孩子穿先骑马到帐上来报信:“报——!禀寨主,军师,戴宗戴爷已把天书请到。”“好。”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笑容满面,一直迎接到大帐口。吩咐人把香案朝下一摆,红毡条朝下一铺。戴大爷到了大帐口,把坐马勒定,腿一挥下了牲口。马和红毛藤鞭杆有孩子接过去。戴大爷随即在身上把黄布包裹解下来,把三卷天书供奉起来。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一齐趴伏在地,叩拜九天玄女娘娘,请求娘娘指点迷途。而后站起来。因为天,地,人三卷天书外头都有天蓝的壳子,白玉的别子别得好好的,先把天字书拿过来,“啡!”把别子一褪,壳子朝下一掀,再把天字书打开一望,“哈哈哈哈……”立刻欢声震耳。天书上现出了四句话,不恭维宋江、吴加亮,虽不能立刻倒背如流,也可以说过目不忘,已经记在板油上了。而后仍用天蓝的壳子把天书包好,把白玉别子朝起一别,大家再趴伏下来叩谢娘娘。磕过头之后,随即叫四个孩子把天书送回山寨。因为送天书用不着赶时问,就用不着叫戴宗去了。孩子们在路上当然非常谨慎小心,平安抵达梁山。这个就不琐碎交代了。

  这块命孩子把香案撤去,大家到大帐上入座。宋江、吴加亮看过天书了,众头领没有看到,大家都不放心;“寨主,军师。”

  “诸泣贤弟。”“刚才天书上到底说的什么?”“现了四句活。”“哪四句话?能否请军师说说,也好让我们放心。”“啊,诸位贤弟不要着急,我当然要把这四句话念了给你们听。”说着,就用笔把四句话写在一张纸上,拿起纸来就念了:

‘访英觅贤莫迟疑,

  公平正道鬼神奇;

  孙吴兵法超人智,

  胜负有他便可知。’

  “军师,这四句话怎么讲?”“这个四句嘛是九天玄女娘娘指点我们,要赶快去请一位高人。”“噢!请一位高人。””这位高人为人公平正道,精通孙吴兵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超人的智慧,他来之后,便可决定我们的胜负。”“这位高人姓甚名谁?”“这个嘛娘娘没有明示。我们大家不妨来琢磨琢磨,这四句话中间有没有给我们什么暗示?”好,我们一起来想想看。”大家就来想了。有的闭日沉思,有的用手指敲着太阳穴,有的走来踱去,有的踱去走来,大帐上就像走马灯一样。想了好一会工夫,都没有弄清楚究竟要请哪一位高人。宋江也没有想得出来。吴加亮猛一触机,不由哈哈太笑:“哈哈哈哈……三哥。”“啊,军师,你为何发笑?”“刚才学生把这心句话想了又想,一个字一个字的全都琢磨过了,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倒过来看,横过来看,拆开来看,拚起来看,学生终于看出来了,娘娘是叫我们‘访公孙胜’。”“噢,就是访公孙法师?”“正是。”“你老何以知道?”“喏,你看唦,这四句平头的四个字,‘访英觅贤莫迟疑’,头一个字是‘访’字;‘公平正道鬼神奇’,头一个字是‘公’字,。孙是兵法超人智’。头一个字是‘孙’字;‘胜负有他便可知’,头一字是‘胜’字。如果把平头这个四个字连起来念,便是‘访公孙胜’。这不是指点我们访公孙法师吗?”大家一听:“不错,访法师。”“对了,访法师。”“访法师啊!”帐上众头领跟儿郎个个嘴里都喊:‘访法师!”“访法师!”“访法师!”宋江点头晃脑,十分佩服:“啊呀,军师,娘娘确实是有道理啊,指点得一点不错!只有我们的法师来,才能破妖将高廉的两项妖器。”公孙胜的本领,大家都晓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讲别的,前首到江州去,为了救宋公明,走外海长江要十昼夜的顺风才能到江州,他居然能够呼风唤雨,借了十昼夜的东风。请公孙胜,这事还不能慢,要快,越快越好。两军对敌,事情紧急啊!叫哪个去呢?只有一个人,还是戴宗。因为戴宗有金钱甲马,跑路快啊!

“戴宗。”“有!”戴大爷出班,“军师,小弟戴宗有礼!”“贤弟,有劳你赶快驾神行法到蓟州,迎请公孙法师。”“什么,叫小弟去?”“正是。因为你有金钱甲马,来去快速。”“不,小弟不去。”“哦?你贤弟为何不去?”“并不是小弟不肯去。前次,命小弟到蓟州去迎请法师,小弟去了,把全城庵观寺院部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法师,只找到了石秀。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找不到法师,多耽搁两天,都没有关系。现在是两军对敌,我如果果找不到法师,耽搁了时间,柴王性命就难保了。这个小弟担当不起!”吴加亮一听:戴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并不是存心违令,确实是事关重大。“不过……贤弟,你如果不去,你说还有哪一个能胜任呢?因为这件事要跑路快啊!”“这样吧,小弟倒有个章程,最好请寨主,军师再点一位头领,当个正差,我驾金钱甲马把他送了去,我就做个副差。如果要我兄弟当正差,这个实在不敢担当。”吴加尧一想:这话也对啊!“来,你们两旁边诸位贤弟听了,哪一位贤弟自告奋勇讨令讨差,去迎请公孙法师?”话音刚落,旁边班中一声应答:“有!”哪一个?黑旋风李逵。李逵为什么要讨差?因为柴王这一场祸事,就是他引起来的。活毙殷天锡,撂下了人命案子,害得柴王被关在监牢里头,现在身染重病,所以他刻刻感到对不起柴王。现在军师既然问哪一位去迎请法师,请法师来破妖将高廉的两件妖器,他当然要出来啦。

  李逵到了案前:“三哥,军师,爷爷讨差!”吴加亮一望:“哪个?你贤弟讨差啊?”“着啊。爷爷前去迎请法师。”吴加亮把头一摇:“ 你贤弟万万去不得。”“怎么前?”“别的人都能去,惟有你贤弟不能去。”“爷爷为何不能去?”“你这个人太粗其粗无比!”“嗨嗨,爷爷现在不粗了,细巧得多了。”“啊个?”吴加亮把他一望:你怎么忍心说得出口的!细巧?你要细巧的活,倒没得这一场祸事了。“贤弟,你实在是去不得。”“军师,无论怎么样,爷爷一定要去!”“你贤弟为何一定要去?”“因为这一场祸事是爷爷惹出来的。现在柴王在监牢里头身患重病,九死一生,要不把柴王救出来,不攻破高唐州,不抓住妖将高廉,代老王、小王报仇,爷爷死也不闭眼!现在爷爷讨差全是为了柴王。望寨主、军师还是让爷爷去吧!”吴加亮一听;他粗虽粗啊,这几句话倒是言之有理,准备将功赎罪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成全他。“好的。照这一说,你贤弟就当个正差。——戴宗贤弟,李逵贤弟既然讨令讨差情愿当正差,就请你贤弟当个副差,把他送到蓟州,同去迎请公孙法师。”

  戴大爷一望;哪个?叫我跟李逵一起去啊?无论如何不能。“小弟不去!”“哦?又为何不去?”“他人太粗!不听话!到了路上要闹事!”李逵一听:“哎。戴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爷爷刚才就讲过了,现在不粗了,”细巧多了。”“哦,你现在细巧了?”“细巧得多了。”“这样吧,我带你去可以,你要听我的话。”“那当然罗,爷爷一定听你戴大哥的吩咐。”“你如果违拗,我在路上就把你带回头。”“好,爷爷不违拗。”“不违拗就好。但有一件事我要预先声明,你一定要照办。”“什么事?”“因为我要驾神行,你在路上要戒口。”“戒什么口?”“不能吃酒,也不能吃荤。”“咦?”李逵心里话。驾神行还有这么些规矩哪?在山上从来没有听见说过,这倒是个新闻哩。“哎,戴大哥,爷爷问你,驾神行跟吃酒吃荤有什么关系?”“你如果吃了酒,吃了荤,这个金钱甲马就不见了,就没法驾神行了。”“好啊,爷爷遵命,不吃酒,也不吃荤。这个总行了吧?”“好。”戴大爷心里话:他倒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再不带他去就不像话了。“走啊!”“走啊!”

八、寻访公孙胜

李逵特为换了件长衫,内藏一对镔铁鱼尾斧,又打了个黄布包裹,朝肩上一背,装扮成商人的模样,跟着戴宗出了大营,到了营门口朝下一站:“来啊,李逵。”“哎,戴大哥。”“你没有驾过金钱吧?”“没有啊,见都没有见过。”“这样子,你到前面来,我告诉你:我这金钱是四片,一个人驾呐,就是一个人用,两个人走,那就是两个人用,两片绑在你左右曲内髁踝,两片绑在我左右的外髁踝。而后念动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语,你不要动,它自己就会跑了。”“当真吗?”“那当然啦。跑的时候你可不要怕,如果前头有座山,你以为要擂到山嘴子上头,不会的;它到了山根下就找路走了。如果前头有人,你也不要怕,它自然而然地就让过去了。”“好啊!爷爷知道了。你来绑金钱啊!”

  戴大爷从黄绫子里头把四片金钱取出来,把里头的令字旗仍然藏好。这四片金钱,两片就绑在李逵的左右内髁踝,两片就绑在自己的左右外髁踝。念动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语,三台诀一捏,喝了一声:“起呃!”霎时足下生风,“呼呼呼呼……”李逵一望:“咦?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乖乖!脚不动,人就走了,简直跟飞起来差不多,这是多快啊!再望望前头有座山,李逵吓了一大跳,生怕一头擂到山嘴子上头,把脑浆擂出来。咦!眼睛眨了下子,人已经越过去了。看见前头有一帮人,乖乖,这一下子撞上去,不把人家撞死吗?才想到这个地方,哪晓得已绕过了这一帮人。旁边走路的也觉得奇怪:“啊咦喂,好玩哩!老爹啊,这两个人跑路多快啊!什么玩艺头?”“飞毛腿啊!小伙哎,你是少见多怪啊!”“姨,从来没有看见过,新闻!”

  两个人跑着跑着,李逵忽然一声喊:“戴大哥,不能再跑了,爷爷肚里饿了。”戴大爷心里也有数:时间不早了,不要说他饿,我也饿了。“知道了。”把三台诀一捏,喝一声;“止呃!”.两个人停住了。“姨?”李逵心里有话;我就不懂啊,我这两条腿长在我身上,怎么归他管的?他叫我走我就走,他叫我停我就停。这倒是个新闻哩!今儿晚上上了床,倒要跟他谈了玩玩哩。戴大爷把四片金钱用黄绫子包好,合拢收藏。看见前头有个镇市,两个人大步流星进了镇。李逵准备就朝洒馆子里头跑了,戴大爷一望:“呔!”“咦,千什么?”“站住!”“站住啊?肚里饿了,要吃饭了。”“我在大营里头不是同你讲过了吗?驾神行不能吃酒吃荤,只能吃素,要戒口。”“唉,坏了。”李大爷心里话:我以为他嘴上说说的,哪晓得是真的。罢了,罢了.已经答应他了,说话要算数啊!李逵跟戴大爷到了一家小饭店里,坐下来。小二过来了:“二位爷家,你们吃什么东西?”“简单一点,素菜饭。”“噢,就是了。”小二装了两碗糙米饭,一碗青龙白虎汤送来了。青龙白虎汤是什么东西?就是青菜豆腐汤。李逵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碗面上一点油花子都没得。他本是无荤不下饭.非酒不上桌的人,这种青菜豆腐汤八辈子不吃也吃不下去啊!“爷爷不吃!”“什么?你刚才不是讲肚里饿了吗?怎么这一刻又不饿了?”“爷爷不饿!爷爷不吃!”戴大爷晓得他是赌气不吃。不吃拉倒!饿他顿把顿也不要紧。戴大爷就一个人独啖。吃过之后,算过正帐,又赏了几个钱给小二。两个人出了镇头,接着绑金钱再跑。

  跑啊跑的,时间不早了,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前头有个镇市,到了镇门口,停下来,把金钱用黄绫子包好,合拢收藏。进了镇门,只看见两旁边的街道倒还宽阔,店面虽没有金字大招牌店,倒也还整齐。旁边有一家小店,招牌旁边写了几个小字:吃饭带住宿。两个人到了店里坐下来。“小二。”“哎,爷家。”“赶快拿饭来吃啊。”“就是了。你老人家吃什么东西?”“素菜饭。”“咦。”小二跑丁去,花了下子,索菜饭到了。”李逵啊,吃啊!”“唉!爷爷不吃!”“不吃啊?”“饿死了都不吃,喉咙这个地方实在咽不下去。”戴大爷心里有话:好哩,中上一顿怄气不吃,到了晚上这一顿,居然还悬不吃。不能迁就他。不吃,不吃拉倒!戴大爷吃过之后:“小二,我们今天就在你们店里住宿。”“噢。”“要个千净的房间。”“就是了。”“赶快打点水来.给我们洗洗手脸。”“就来。”小二跑到前头去,花了下子,打了一盆洗脸水,带了个脚盆,两个人洗洗手脸洗沈脚。一切都忙好了。“李逵啊,睡觉啊。”“睡觉!”戴大爷把衣裳脱脱上了床了。李大爷也把外头的长衫一脱,把腰里一对镔铁鱼尾斧拿出来朝旁边一放,睡到床上。肚子里头实在饿得难过,似觉得馋虫在里头啃板油,酒虫子在嗓子里头撩来撩去的。想吃哩,不中啊!戴大哥非要卡着我顿顿吃素,这个日子怎么过啊?一想:不要紧,等他睡着了我再想办法。

  过了一刻儿工夫,李逵喊了:“戴大哥。”“怎么着?”“没有事啊,快点睡啊。”“噢。”又过丁一刻儿工夫,李逵倒又喊了:“戴大哥。”“怎么着?”“你还不睡吗?”李大爷都急死了;你睡下来有一刻工夫了,怎么还没有睡着的?哪晓得戴大爷被他这两声一喊.心里有数了:他连问我两次,大概是试探我有没有睡着了,恐怕他还有什么事情哪!我懂了,两顿饿下来了,一定是肚里不得过了。其实我说的驾神行要戒酒戒荤,是歪嘴买牛——没话找活说,是欺人之谈,主要是怕他在外头吃酒闹事。来唦,既然也巴望我睡着了,想出去饱餐一顿,我不如就假装睡着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去。如果真把他饿伤了,回去见到寨主、军师,我就交代不过去了。戴大爷不吱声了。李逵又等了一会:。“戴大哥。“齁……”戴宗把眼晴睁多大的在那块呼。“嗨嗨嗨嗨”,睡着了。哎,戴大哥啊,你睡着了,爷爷就少陪你了。李逵慢慢地把两条腿褪出了被窝,腿一挥下了床,“啡!”把鞋子朝起一穿,轻手轻脚地把门朝下一开,接着就慢慢地摸啊摸的摸到前头店堂。

  这一刻小二已经上好店门,收拾打烊了。一望:“咦,爷家,你老人家怎么不睡觉的呀?”“小二,你过来。”“噢。”“你家店里还有东西吧?”“什么东西?”“牛肉,烧酒,鸡蛋。”“爷家,红锅上师傅已经回家去了,热菜是没得了,这些东西还有,是现成的。”“好,你代我拿酒拿肉来。”“噢。要多少呢?”“多拿一点。”“就是了。”小二跑过去,称了二斤牛肉,切成片子,老卤子一浇,喷香。另外剥了二十个熟鸡蛋,拿了两块薄饼,带了一双杯箸,两壶酒,一托盘拿得来了:“爷家,我代你老人家送到后头去。”“不!不必了,就在前头吃。”“哦,不到后头去吃,就在前头吃?”“对了。”“什么道理?”“爷爷有爷爷的道理,你不要问。”小二心里有话:我晓得了,你叫我不要送到后头去,是想不让那个人晓得,想一个人在前头吃独食。怪不道他鬼鬼祟祟的,好像有点个怕哩。李逵坐下来一望。乖乖!口水都滴下来了。哪晓得两顿不吃了,肚子里头实在饿得难过,看见桌上的这些东西,就像看见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酒壶一抓,“沙——”斟了一杯酒,“咝——啧啧啧。”啊咦喂,洒不丑!其实是普通的烧酒,现在是饥来好下饭,不管它好丑,吃到嘴里都是香的。痨瘟酒杯太小,不必一杯一杯的倒了,而且我还要稍微带快点个,不是旁的啊,万一戴大爷睡醒了,一看床上少一个人,作兴摸到前头来,被他看见就不好了。李大爷随即把酒壶盖子一掀,把酒壶底朝起一托,口套口,“咕噜,咕噜,咕噜……”一口气,把酒喝得淋淋滴滴,“嗨嗨嗨嗨。”啊咦喂,这个酒喝得快活哩。酒喝得不少了,还要弄点菜过过口,筷子一起,搛了两块牛肉,“咝噜,咝噜,咝噜……”嗯,老卤子做的,喷香!这痨瘟牛肉片子切得这么薄做啥?吃起来不过瘾。把筷子朝下一放,就玩五爪金龙——两双半。右手一抬,抓了一大把,“咝噜,咝噜,咝噜……”这样子吃才煞馋哩!牛肉吃光了,就玩熟鸡蛋。右手一抬,五个指头“嗒!”就朝盘子里头一捣,一只手拿了七个鸡蛋。哪块来七个的?五个指头戳五个,手心里头挟两个,在盐碟子里头一蘸,手肘子朝桌边上一搁,流星赶月,一个接一个,“唧嗒,唧嗒,唧嗒……”小二在旁边一望:“啊?哈哈哈哈……”啊咦喂,我的妈妈,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样子的吃品哩,酒壶底朝天,牛肉动手抓,鸡蛋甩流星。乖乖隆的咚,要把人吓死了哪!李逵听随小二在旁边笑,一阵狼吞虎咽,又把两块薄饼吃掉了。把桌上的东西全都一扫而光。“呃,呃,呃——”乖乖,不能玩了,已经上拄青天,下拄黄地了,再吃就要朝外漫了。随即在身上“啡!”掏出一块银子朝下一放:“小二。”“啦,爷家。”“你把银子拿了去,把帐算一算。”“咦,你老人家今儿个给什么钱呢?明儿个跟房饭帐一起算咧。”“不,不啊!他是他的帐,我是我的帐。”“哦,你们两个人不是一起的?”“是一起的怎么样?”“是一起的嘛就一起算咧。“你真罗嗦!我告诉你:这个帐分下来算,我吃的我给钱,他吃的他给钱。”“这个……好的。爷家,按帐算,你给的这个银子多了。”“多余的就赏了给你。”“噢,就是了。多谢爷家!”“有件事情要同你讲一讲,你不能忘记了。”“你老人家直接吩咐,我一定刻在板油上。”“关照你,今天晚上爷吃的东西,你明天不能告诉那一位爷。”“哦——啊——噢!”小二心里话:啊咦喂,啊咦喂,哪晓得他吃东西还怕别人晓得哩,叫我不要告诉那一位爷。好嘛,怪不道他刚才给我那么多小帐,大概是怕我嘴松说出去。“好,爷家.你放心,我不告诉那一位爷就是了。”“嗨嗨嗨嗨……好!”

  李逵离开前头店堂,慢慢地、轻手轻脚地摸回了房间,把房门朝起一关一闩。只听见戴大爷还在那块呼:“齁——”其实戴大爷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个眼睛睁多大的望着他关门闩门。李逵一听,心里得意:“嗨嗨嗨嗨,戴大哥,爷爷刚才到前面有偏过你了,不多啊,二斤烧酒……”“呵--呼——”戴大爷嘴里呼着,眼睛睁着,望着他。“二斤牛肉,二十个熟鸡蛋,两块薄饼,爷爷吃过了,我明天倒要看你那个神行法还灵不灵!”“呵——呼——”戴大爷心里有话:噢,你吃了二斤牛肉、二斤烧洒、二十个熟鸡蛋、两块薄饼,明天还看我神行法灵不灵。行啊!我叫你戒酒戒荤你不听,偷吃一点也就算了,你居然还跟我说油儿话‘有偏过你了’!好哩,你今儿个吃得快活呐,明儿个我不把你痧吓出来,我就称不起个神行太保戴宗!戴大爷还是在那块假装打呼。李逵上了床。一刻儿工夫,两个人真呼起来了,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起身,小二过来打水给他们净面、梳洗.泡了一壶茶。“爷家,你老人家准备吃什么东西?”“素点心。”“噢。就是了。”小二跑了去端一大盘素点心过来。索点心名字蛮好听,其实就是馒头。“李逵啊。”“哎,戴大哥。”“吃啊。”“爷爷不吃。”“唔。”戴大爷心里有数:你昨儿晚上胀多了,撑足了,吃不下去了!你不吃,我吃。吃过之后,算帐的时候,特为又跟小二买了几个馒头,“啡!”朝怀里一杵。因为要拿李逵开开心,带在路上做干粮。

  戴大爷带着李逵离开客店,出了镇门口,随即绑金钱,念动了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语,喝一声:“起呃!”两个人足下生风,其快如飞。李逵一望:“嗨嗨嗨嗨……”笑什么事?唔!戴大哥啊,这一来把你的谎话戳穿了吧!你说驾神行不能吃酒,不能吃荤,—吃就不灵了。现在蛮灵嘛嘛,一声喊“起”,脚底下不是来了风了吗?跑着跑赞,眼看时闻不早了,大概已经当午了。李逵心里一想;我昨天晚上多偏了,到现在还不觉饿,戴大哥还要吃哪!看见前头有个镇市:“戴大哥,时间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就在前头打尖?”“好啊!”“哎,戴大哥,你赶快把神行停下来啊!”才把这句话说完,眼睛眨了下子,已经穿过镇市了。“咦,你怎么不停啊?”“停啊?我停不往啦!”“停不住嘛,当然就直朝前头跑咧。戴大爷肚里不饿吗?不要紧,他身上有馒头,饿了就吃馒头。跑着跑着,李逵朝前一望:“戴大哥,前头又到了个镇市,赶快停啊!”到了镇市面前.花了下子,又过去了。“戴大哥,怎么着?”“停不住啊!李逵啊,这是什么缘故?”“这个,爷爷不知道。”。坏了,恐怕你昨天晚上吃了荤喝了酒了吧?”“不!爷爷没有吃荤也没有喝酒。”“没有吃呀!没有吃怎么会停不下来的呢?”“糟糕了!戴大哥,如果就这么停不下来,要跑到什么时间,跑到什么地方呢?”“没得时间,也没得地方。一直要跑到死!”李逵一听:没得命了!跑到死,也就是要跑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啊,跑到阴曹地府去啊?“唉唏!”李大爷叹了口气。看来不说不行了。我死嘛不谈了,怪我自己好吃;他死嘛也要让他死得明白,不能叫他做个冤死鬼。“嗨嗨!戴大哥,实对你讲,昨天你睡着了,爷爷到前面吃了酒,吃了荤了。”“噢!”戴宗心里话:可是的吧,一诈就诈出来了。“你吃了多少?”“嗨,不多啊!”李逵心里一想:不能全说,全说出来,他一定要骂我是饿死鬼投的胎。最好说一半留一半。“爷爷吃了一斤酒,一斤牛肉,十个熟鸡蛋,一块薄饼。”“哼!”戴宗心里有话;好哩,你居然打了个对折。你不说实话还是不能停。要吓,就要把你吓到底!”“哎,戴大哥,爷爷讲出来了,怎么还不停啊!”“停啊?停不住啊!”说着,前头倒又有个镇市了。“戴大哥,前面又有个镇市了,赶快停啊!”“好,我来停。咦,怎么还是停不住的?”“这是什么缘故?”“李逵啊,你对菩萨要讲实话,你如对菩萨说了谎,菩萨一生气,就永远停不下来。你如果说谎,你就老老实实的讲出来。第一次说谎,菩萨还可以原谅你是个初犯,到了第二次再说谎,苷萨就不能饶恕了。”李逵一听:罢了,不谈了,现在只好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戴大哥,爷爷实对你讲,刚才我只讲了一半,是吃了二斤烧酒,二斤牛肉,二十个熟鸡蛋,两块薄饼。”“唔!”戴宗心里有话;你到这时候才说实活。我不这么吓吓你,恐怕你还要跟我打埋伙哩!”“爷爷都讲出来了。”“你没有说谎吧?”“没有啊,一句谎话都没有。”“晤。”戴宗再一望,前头又到了一个镇市了。随即把神行一停,人站下来了。“咦?”李逵一望,心里有话:你说它不灵唦,我说了真话,它居然就停下来了,你说它灵唦,我昨天晚上明明是吃了酒,吃了荤,该派跑不起来了,哪晓得照跑不误。这倒是个怪事哩!李逵到底是个粗人,他不晓得戴大爷是有意吓吓他,拿他开开心的。戴宗把四片金钱合拢收藏。到了镇上,找了一家小饭店。李连只好老老实实地地跟戴大爷吃素菜饭。吃过之后,出了镇市,绑上金钱,继续上路,赶奔蓟州。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两个人已抵达蓟州。找了个客店住下来。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个人就出来访公孙胜了。访的方法还是跟上次一样,先在城里关外找,然后再到大小庵观寺院去问,把道士、和尚、尼姑都问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公孙胜的下落。戴大爷心里着急啦!这一次非比上一次,上一次耽搁几天不妨事,这一次是请他去对付妖将高廉,搭救柴进性命,时间是越快越好,一天也不能耽搁。这一来怎么好?戴大爷一想:我们在蓟州城里关外找不到他,何不到附近的一些市镇去找找看?章程想定,于是就来问小二:“小二,你们蓟州附近可有什么热闹的市镇?”“啊,爷家,有哩,离城不远有个镇市叫九宫镇,属九宫县,那个地方热闹哩。”“噢。到九宫镇怎么走?”“告诉你唦,出东门,有一条笔直的大路,大约走三十里路就到了。”“明白了。”路不算远,驾起神行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戴宗带着李逵出了镇头,绑金钱赶奔九宫镇。

  两个人跑着跑着,远远看见前面有个镇市。先把神行一停,把金钱合拢收藏。到了镇口,抬头一望,扁砖砌的圆圈镇门,上头有一块白矾石,白矾石上面刻有三个红字:“九宫镇”。对了,是这个九宫镇。进了镇门,只见街道宽阔,两旁店面整齐。就在右边有一家素菜馆子,叫“小觉林素菜馆”。戴宗一想:公孙胜是个法师,如果他在九宫镇附近,这家素莱馆一定是他常来的地方,不妨进去问问。再说肚里也饿了,顺便弄两碗素面吃吃,点点饥。戴宗跟李逵才进店门,店里的小二就热火火地过来招呼了,“爷家,请到这边坐。”“好。”两个人对面朝下一坐。“请问爷家吃什么东西?”“来两碗素面。”“噢,就是了。”小二走了.就在他们坐的这张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一位老太爷。这位老太爷年在七旬开外,须眉皆白,身上是布衣布服,整整齐齐。他坐在这个地方也是在等面吃的。过了一刻儿工夫,小二到了,托盘里头有三碗面,就朝他们这张桌子面前跑。李逵肚子里已经饿得鬼叫,一看:来丁三碗,正好,我们弟兄两个一人一碗,这位老太爷一碗。哪晓得这个小二到了老者面前,端了一碗面朝下一礅,还有两碗面在托盘里头托着,花了下子,几个俏步儿送到别的桌上去了。“啊——噗!”李逵这一刻肚里的这个火啊,拱拱地往上冒:可要死下来了,欺人太甚!三碗面送到一张桌子,我们三个人,应该是一人一碗,没有想到他只给老太爷一碗,把我们的两碗进了给别的人吃。李大爷没有想想,你们是后来的,人家是先来的,不要说是在饭店里吃面了,就是上厕所嘛,人多了还分个先来后到咧!他不讲这个道理。李逵这一刻眼睛翻翻的,拳头勒勒的。看见戴大哥在旁边望着他,只好把一股气硬忍着。

  这位老太爷怎么样?一碗面到了他面前,他不慌不忙,先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凉凉,因为太烫啊!哪晓得就这一挑,正好“呜——”来了一阵风,把面里头的麻油香剂到对过李逵面前了。李大爷本来就饿得鬼叫,闻到这一阵麻油香之后,乖乖肚里的馋虫闹起来了,心里就更来火,因为戴大爷望着他,又不敢发作,就冒里冒失的一声喊;“小二!”李逵这一声喊不算大,但无巧不巧,这时候对过的这位老者正把一挑面朝嘴里送,就被他这一声喊,一吓,“啡!”朝鼻孔里一杵,弄得一鼻子、一嘴的都是面汤:“嘿,嘿,嘿嘿,岂有此理!”老头子把筷子朝下一放,就在那块不停地抹嘴抹鼻子。戴大爷望着李逵;“啊!你叫的什么事?啊?”“唉——!”李大爷把他一望,心里话,才要命哩,脾气不能发嘛不谈了,难道喊也不能喊,话都不能说啊?“老丈,刚才敝友这一声哪,惊吓了你老,实在对不起!”“啊,不妨,不妨。”老头子见戴宗很懂礼貌,也就以礼相还。“请问,二位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对,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老者点点头:不错,一听口音,就晓得是外地来的。再望望他们这种样子,肯定是赶路的。“请问二位,到敞地来则甚?”“这是我的兄弟。我们弟兄两个特地到你们贵地来访一位朋友。因为访友未遇,我这位兄弟心心中焦躁,所以刚才他就一声喊,请你老不要见怪。”“不要紧,不要紧。噢,你们二位是来访友的?”“是啊。”“啊呀,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怎么不对?”“不是小老年迈欢喜罗嗦,要说你们两句:访友访友,要见人就问,逢人就访。你们到这家店里没有听到你们问一声,把令友的名姓放在二位的肚子里头,这到哪块访得到呢?”“不错。承蒙你老指教。我们不是不问,因为我们访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出家人,出家人只有到庵观寺院去访,这店里来的都是在家人,所以我们就没有问。”“你们这样掏泥,真是锯树捉乌鸦了。要知道出家人虽位在庵观寺院里头,他们丁跟在家人也有交往,说不定这里就有人知道。你们不要错过了机会啊!”“唔!”戴大爷一听:这话倒也对啊。来唦,我们就不必舍近求远兜圈子了,就先问问他。“照这一说,我们就走你老先访起。”“好的。小老在此地居住多年,差不多的人我都认识。你们说出来听听看,是哪一位出家人。”“好。我们要访的这一位叫入云龙公孙胜。”“啊呀呀,你们原来是问的公孙胜?”“嗯。你老认识他他?”戴大爷心里并且欢喜,听他这种口气,大概不但认得,好像还熟得很哩!老头子张开嘴才要说,哪晓得旁边的李大爷插嘴了。李逵心里有活;啊咦喂,这下子好了!这几天痨瘟腿筋就差跑断了.能够找到法师,就不要再跑冤枉路了。因为心里头高兴,说话的底气就足:“好啊!这一来他跑不了啦!”没想到他把这一句话一说,老头子一吓,把下面的话吃到肚里去了。心里有话:不好,他这话犯嫌哪,听口气是来抓人的呀。我年纪大啦,要入神哪!听说入云龙公孙胜常在江湖上走,如果这二位是公门口的人,或者是他的什么仇人,我说出公孙胜的住址,就对他不利了,再一想:不中啊!话头已经说出来啦,怎么往下说呢!不要紧,我来带个舵。“且慢,你刚才问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的是入云龙公孙胜。““啊呀呀,小老年迈,耳音不中,我刚才还以为你是问的公孙成。你若是问公孙成,小老认识;你若是问公孙胜,小老不知。”戴大爷见老者来了个急转弯,心里有数。听他刚才的那种口气,十有八九认得公孙胜,就被李逵一声喊,“这一来他跑不了啦!”老头子大概误会了,弄不消我们到底是来访公孙胜,还是来抓公孙胜,所以吓得不敢说了。他不肯说,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我就不能勉强他说。所以戴宗也就没有开口。他不开口,李逵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了:“呔!你这个老囚攮的!”“啊?你为何出口伤人?”“你刚才讲认识,这一刻又讲不认识,你到底认识认不识?老杂种!你如果明知不讲,爷爷今天就打死你!”“呃,啊?岂有此理!”把个老头子气得就差厥过去,戴宗一望:“呔!你哪有这么粗啊?这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能嘴里不干不净,太不象活!——老丈,你千万不要同他计较,我们这个兄弟呐,实在太粗,性情急躁。不瞒你老讲,因为我们同公孙胜有八拜之交,情同手足,分手之后,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他,所以我们急了,我这个兄弟就口出不逊了。我们没有歹意,这个望你老放心。他得罪了你老,小可向你老赔罪!”说着,一躬到底。“啊——呀呀呀!”老头子连忙上前扶起戴宗。心里有话,这一位多讲理啊!这个黑大汉啊,实在是不像话,开口就骂人。依我心里头这一股气啊,你就是打我也不说。不过这一位已向我赔礼认不是,而且又把来意说清楚了,找公孙胜没有歹惑,他们跟公孙胜有八拜之交,情同骨肉,所以才来找他的。这祥一来,我就不能不说,让人家再兜圈子跑冤枉路了。“好,这一位既然跟我说出了实情,我何能跟你们说假话?老朽不但认识公孙胜,同他还颇有交情。”

  “懊!”戴大爷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老丈,既然你老认识他,又颇有交情,就请你老指点。”“好说,好说。你们可知道公孙胜现在改了名字了?”“不知道。””因为你们不知道他改了名字,所以你们问到公孙胜,不但年轻人不知道,就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也不会知道。他在江湖上闯荡之时,人只晓得他叫公孙胜,外号叫入云龙。他现在是罗真入的一个门徒,改名叫一清道人。”“噢!”戴大爷一听:啊呀!怪不道我们找不到他的,原来他改了名字了。法师啊,伙计啊,你在山上临走的时候,应该要说一声,好说:你们下一次如果要找我的话,不要问公孙胜,我还有个名字叫一清道人。这名字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三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你同他是八拜之交,居然对他也守口如瓶。你没有说事小,害得我们在这块到处撞木钟。”请问日你老,一清道人住在什么地方呢?”“离此地不远。出镇往东南方走四十里,那里有座山,叫二仙山,山下有个村庄,名叫冶树,他跟他的老母就住在这个村上。”“噢。你老说得太清楚了,多谢你老的指点,多谢你老的指点!”“些许小事,毋须要谢。——来!小二,代我重下一碗面。”“噢,就是了。”小二把二三碗面一起端来了。三个人吃过之后,戴大爷一定要代老头子会东,老头子无论如何不肯。年纪大的人啊,往往很固执。既然不肯,就各算各的帐。戴大爷临行之前,特地再向老头子打个招呼:“老丈,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刚才我这位兄弟得罪了你老,冒犯了你老,务望你老多多海涵。”“事情过去了,不谈了。恕老朽不远送了。”“你老留步,但愿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与老头子一躬而别。戴宗为何对老头子左打招呼、右打招呼?一是因为李逵确实得罪了这位老者,应该要赔礼;二是这位老者不记前嫌,告诉了他们公孙胜的住处,要感谢人家。所以就不厌其烦地在这块左打招呼,右打招呼。用句俗话说,叫“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

  戴大爷带着黑旋风李逵离开了小觉林素菜馆,出了镇市,绑上金钱,驾起了神行法。两个人跑着说着:“孝逵啊,你这个人哪实在太粗,你不该冒犯人家年纪大的呀!”“戴大哥,你这话只讲对了一半。”“怎么讲对了一半?”“爷爷如果不骂他,这个老头子会讲实话吗?”戴大爷心里好笑:这真是说的舅舅理。人家说出公孙胜的住处,哪里是因为你骂了他?是我向他说明了来意,打消了他的顾虑,才说的哎!“李逵啊,下次不可!”“嗨嗨!爷爷知道了。”

  四十里路,顷刻间已经到了。戴宗卸下金钱,台拢收藏。两个人向远处一望,在二仙山山根下,是有座村庄,庄前有座小石桥,庄里头有十几间草房,四周有矮围墙,草席后面竹影扶疏,倒也幽雅得很。过了石桥,正预备问人,忽然有个中年妇女手上抓着个纸捻子,正走一家人家出来。哎,最好先问问她:“请问大嫂,有个一清道人,是不是住在这个村子里面?”“啊咦喂,客官。你问巧了,我刚才走他家借火出来的。喏,就是这一家。””啊,多谢指点。”戴大爷赶快上前,手一抬,“嘭!嘭嘭!”把门一敲。只听见里头问;“哪一个?”戴宗一听,是个老年妇道的喉音。“伯母,是我。”“还没有见面,就请教伯母了?就不作兴是旁人吗?不会哎!为什么道理不会呢?因为公孙法师在山上谈过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只有老母在堂,家里没得旁人。再加上听见里头是一位老太的声音,当然是伯母无疑了。等了一会工夫,因为年纪大的人走路比较慢.“嚯啦嗒,咋嘎——!”闩摘门开,走里头出来一位古稀之年、两鬓堆霜的老妇人,手里抓了一根拐杖,“你们是哪里来的?”“伯母,请问一清道人可在家吗?”才问到这一句话,老太一吓,就用手上的过头拐杖把戴宗直往外头推。“他不在家中。你们速速出去!”把戴宗推出了门,“轰隆通,嗦啦嗒!”把门又一关一闩。老太是什么意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怕这个儿子离开我。他好不容易才回家来侍候我的,想不到倒又有勾死鬼来勾他了。唉!我家这个儿子旁的都好,就是专门欢喜接交江湖上的一些朋友.他们动不动就跑到这块来把他勾了走,一是说不定就是三年五载,这个太不顺我的心了!

  老太把门关起来,戴宗只好站在门外。心里一想:法师肯定在家,如果不在家,老太就不至于急匆匆地把门关起来了。她是怕人把她儿子拖了走啊。既然晓得法师在家,总得要见他一面,不见面就谈不上话,谈不上话就不能请他到高唐州去破高廉的两件妖器,也就救不了柴进。事情如此重要,何不就朝里头冲呢?戴宗想过了;玩不得!你这种不讲理的事,我这种讲理的人不能做;不讲理的事就要找不讲理的入来做哩!哪个不讲理唦?哎,掉过脸来望望,倒是有个不讲理的人在这块哩,这件事非李逵不可。随即把李逵的膀臂一把抓,到了石桥口朝下一站,“贤弟。”“怎么着?””你瞧见了没有?“‘瞧见了。这个老虔婆……”“呔!你不要胡言乱语!那是法师的老母。”“唉,法师一定在家,她不让我们进去。你说我们怎么办?”“这样吧,最好不过嘛,你如此如此办。”李大爷一听:“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笑什么事?望望戴宗:戴大爷啊,你平时都说我这个人粗啊,不讲理啊,不能办事啊。来唦,今儿我们来说说看,这一次如果不把我这个不讲理的人带出来,像这种不讲理的事情,你这个讲理的人不能做,还非要个不讲理的人来做不可,你说,你现在到哪块去找一个不讲理的人呢?嗨嗨!想不到你今儿居然还要用着我这个不讲理的。戴宗把他望望:啊姨喂,你个呆匹夫,看你这个趣法子!事情还没有办成功,就半斤放在四两上——越起来了。

  李大爷得意极了,随即把外头的长衫一脱,手一抬,把腰里的一对镔铁鱼尾斧朝外一摘,到了门口,左脚直立,右腿一悬,拎起来就是一挑腿,“昨!昨嘎——!”闩断了,门开了。一个纵步蹿进去,到天井里头朝下一站:“呔——!我是无名山的大大王,入云龙公孙胜,你赶快出来呃!”他这一喊事小,可怜把个老太吓坏了:“啊呀,呀呀呀!儿啊,有大大王来了,你赶快出来啊!”公孙胜可在家?在家哩。刚才门口的事情,老太没有敢对儿子说,他一点不知道。逡一刻忽然听见母亲喊起来了,公孙胜是个孝子,随即从里头跑出来丁:“呔!何人大胆,可知道入云龙公孙胜在此!”李逵一望:“嗨嗨嗨嗨……戴大哥,快点来啊,法师出来啦!”戴大爷赶紧进门。公孙胜一望,“噗”起来一日笑。笑什么事?啊咦喂,我还真的当着是哪座山上的大大王哩,哪晓得是他们两个宝贝到了。老太一听。“啊呀呀呀!”晓得来人跟儿子很熟悉,一定是梁山的大王来了,心里有话:糟了!糟了!梁山的大王一来,恐怕我家儿子又要跟他们走了。戴、李二人上前先见伯母请安,随后两个人转过身来,又跟法师见礼。公孙胜请他们到屋里头分宾主坐下。“二位贤弟,你们怎么来的?”“法师,说来话长。自从你我在梁山分手之后,前首我曾经来找过你一次,没有找到。会到了石秀。后来由宋公明哥哥和吴加亮军师带领我们三打祝家庄。现在又带领我们攻打高唐州。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柴进现在命在旦夕,妖将高廉的两件妖器又实在历害。我们无计可施,开看了天书,天书上现出‘访公孙胜’。所以我们弟兄两个就奉命前来迎请法师,务望法师随我们即刻启程,到高唐州去破妖将高廉的两件妖器。”公孙胜点点头,晓得事情紧急,否则不会差藏、李二人前来请他。公孙法师为人坦诚,从来不说假话,只好把把自己的苦衷和盘托出,说,“贫道自从离开梁山,也时刻挂念各位头领。回想当初之所以回乡,也是情不得已:一是母亲年迈,无人侍奉;二是恩师罗真人要我留守座前。回乡之后,唯恐山寨有人前来寻我,就改名为一清道人。这次二位路远迢迢,且费了许多周折找到贫道,本应立刻随二位同往阵前效劳,只怕我走之后,老母无人侍奉,恩师罗真人也不会肯放。因此还请二位婉言回复寨主、军师,说明贫道的苦衷。”戴宗一听:坏了!原以为说明来意之后,他要念当初在山寨聚义之情。立刻跟我们一起动身,哪晓得他有苦衷,三钱买个鸡蛋——黄下来了。怎么办?只好苦求:“若是法师不肯去,非但对梁山人有恩的小梁王柴进性命难保,宋公明哥哥也必将被妖将高廉捉去。山寨大义,从此休矣!还望法师念当初在山寨聚义之情,大发慈悲之心,随我们同去高唐州。法师如不答应,我就向你老跪下了。”说着,“卜笃!”两腿一弯,真的跪倒在地。公孙胜见戴宗知此苦求,也动了感情,连忙把他扶起来,说:“这样子吧,侍奉家母。的事,我可以请要好的乡邻暂时帮助照料,但此事一定要禀明恩师罗真人。如果恩师应允,我们就走;如果恩师执意不允,恕我还是不能从命。”“好。我们现在就上山去见罗真人。”“慢!你们远道而来,也该饿了,我们吃过饭再去不迟。”一刻儿工夫,老太在厨房里已经把素菜饭忙好了。戴宗、李逵肚里也确实饿了,自然就饱餐一顿。  ‘

  三个人吃过饭之后,公孙胜就领着戴宗、李逵出门,过了石桥,取路上二仙山。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日短夜长,到了半山腰,已经红日西坠。他们踏着崎岖的山路,穿过密密的林荫,到了山顶,只看见前面有一座庙宇,朱红漆的大门,门上有一对白铜带手圈,门头上有一块白矾石的牌额,上面镌刻着天蓝色的三个正楷字:“紫虚观”。戴宗已经急不可耐,正要伸手敲门,公孙胜望着他摇摇头,意思是:毋须敲门。只听见里头“嚯啦嗒,昨嘎——!”门朝下一开,门内站着一位小道士,年约二十岁左右,笑眯眯地合掌当胸:“师兄,戴义士,李义士。”戴宗一望:奇怪了!我们没有人上山来通报,他怎么眈得我们来的啊?嘿,笑话!“师弟,师尊在哪里?”“在松鹤轩。”“好的。”

  公孙胜带者戴宗、李逵进了门。小道士在前头领路,经过走廊,到了殿后,走到角门口一望,上头也有一块白矾石,上面刻着“松鹤轩”三个字。进了角门就是一座小院落,院里头有一座房子,檐下面有一排隔扇,当中两扇开着,只看见房子当中有个坑,炕上盘膝坐了一位老道士。这位老道士须眉皆白,一根根如同银线仿佛;这一张脸的脸皮就更好看了,白里透红,像个小孩子的脸。真可谓“白发童颜”。这一位是谁?他就是公孙胜的师尊,二仙山的罗真人。就在罗真人的座前,有兰个蒲团摆得好好的。这一刻公孙胜抬头一望:“啊呀呀!”心里好欢喜。欢喜什么事?戴宗跟李逵着实有造化哩,师尊睁着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如果来的是他不欢迎的人,他都是把眼睛闭着。既然这一刻眼睛睁着,脸上又笑眯眯的,那就说明他心里头欢喜他们两个人。三个人走到蒲团前行礼,公孙胜双手台掌:“师尊,弟子公孙胜见师尊请安!”戴宗也上前见罗真人请安,双膝跪倒。李逵一望:“嗨嗨嗨嗨……老道士,,爷爷见老道士捣头喽!”“轰隆通!”朝下一跪。罗真人一望:“罢了。”三个人站起来。戴宗,李逵垂手落肩,侍立一旁。公孙胜就把他们的来意说了一遍。只看见罗真人把头微微一摇:“一清贤徒.此事尔要三思、既脱凡尘,修炼长生,何能再入此境?”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让他去。说过之后,双手合掌,二日婆娑。戴宗一望,晓得坏事,两个眼睛闭起来了,等于把门关起来了。连忙上前恳求:“真人容禀,我等前来请公孙法师下山,乃是十万火急之事。伏望真人允他暂时下山,待破了妖将高廉的妖器,即送他回山。”罗真人还是闭着眼睛,口气也变得冰冷骨彻;“戴义士,他乃是出家之人,何能去管闲事!尔等可下山去另想他法。”直接回下来了。戴宗还想恳求,公孙胜望着他摇摇手,意思是:不必罗嗦。跟我家师父说话,只得一来一去,他今天已经跟你二来二去,算把足了面子给你了,你如果再罗嗦的话,他决不会理你,任凭你把嘴唇说起了泡,他也不听。戴宗晓得没救了,望着李逵会了个意,跟着公孙胜一起出了松鹤轩,出了庙门。小道士在后头送他们到了庙门口,“师兄,戴义士,还有李义士,我就不远送了。”“好的。师弟,你回去好好侍奉师尊。”“是。”小道士把门朝起一关一闩,去做他的事了。

  三个人没精打采地下了山,到了公孙胜家里,坐下来,“唉唏——!”戴宗就在这块叹气,连晚饭都不想吃。李逵也不要吃,心里又急又恼。恼哪一个?罗真人。我们弟兄二人跑了那么多的路,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才找到法师,想不到法师的师父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放了个不让他去的屁!公孙胜晓得他们有心事,就宽他们的心;“来啊,你们不吃饭也没得用,师尊不让我走。我现在就是想跟你们走也不能走。我走了,他也会把我弄回头。”“法师,这么一来,该怎么办呢?”“你们不要着急。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就拿出磨针的功夫,跟我家师尊慢慢地磨。今日不行,明天我们再上山去求他。你们看如何?”“好,就照法师的话办。”戴宗想想,现在只好死马当着活马医,碰运气了。

九、李逵“拜师”收徒

到了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先后起身,吃过早点之后,仍然一同上山,到松鹤轩去再求罗真人。罗真人还是几句老话:“你乃是出家之人,何能去管闲事!尔等可下山去另想他法。”早上求,不行,吃过中饭再上山求,还是不行;一连求了三天,都没有成功。戴大爷急了:“来啊,法师,你哪块非要他允许才能走吗?你直接跟我们走不行吗?”入云龙望着他摇摇头:“戴贤弟,你不晓得我家师父的道理,他不让我走,我固属不能走,我即使跟你们走,三天也走不出这个二仙山。”“噢!”戴宗不由叹了口长气,“唉——!”看见戴宗叹气,有个人在旁边动了真气了。哪一个?李逵。李大爷心里有话:啊呀,法师啊,你把这个老道士老囚攮的就说得这么厉害啊,他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走了,也走不出这个二仙山。我倒不信这个邪哩!今儿夜里,我等他们睡着了,我偷偷地跑到山上去,就用爷爷这一对镔铁鱼尾斧,把这个老囚攮的罗真人砍掉。明儿法师上山,看见他师父死了,没有人阻挡他了,我们不是就可以走了吗?李逵章程想定,夜里等他们睡着了。轻手轻脚,带着一对镔铁鱼尾斧,一个旋风腿,跳出了篱笆院墙,蹦纵蹿跳,直奔二仙山。

  到了二仙山的庙门口,把一对板斧一端,才要来冲庙门,只听见里头“嚯啦嗒,咋嘎——!”庙门朝下一开,小道士掌住烛台站在门口。“咦?”李逵一望:这就奇怪了,我又没有告诉他我要来,他怎么晓得外头有人来的呀?噢,他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我们又来求他家师父了,所以就把庙门开下来了。再一想:我家法师把他的师父说得就跟活神仙差不多,我看也没得什么了不起。他如界真的有道理,能未卜先知,晓得我今天要来杀他,该派叫小道士把庙门关起来,闩起来,撑起来,杠起来,顶起来。他不但不晓得我要来杀他,还让小道士把门开下来让我进去,这算什么活神仙?这个小道士现在见我来了,一定要去向老道士报信,我就先拿他开刀!李大爷走上去,右手的斧头一起。“咋——!喀咿!”“卜笃!”小道士的头朝下一掉,尸首栽倒,烛台掉在地上。咦?李逵感到奇怪;这柄斧头砍上去不像砍的肉嘛.怎么是迸脆的声音?不管他,反正已经把他砍死了。

  李大爷蹦纵蹿跳,直奔松鹤轩。进了松鹤轩角门,到了院落里头再一望.啊咦喂,好极了!当中的两扇隔扇开着,屋里烛光通明,那个老道士还足盘膝坐在炕上,双手台掌,二目婆娑。李逵心里有话:我说他没得道理哎,我杀得来了他还不晓得哩。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呜——”烛台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屋里显得阴魆魆的。老道士还是坐在炕上,动都没有动,好像没得这回事。李大爷一想:先把他砍掉了再说。他一死,明天法师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到高唐州了。李逵一个纵步蹿到老道士面前,斧头朝超一举,对准头顶,“咋——!喀咿!”跟砍小道士一样,好像不是砍在肉上,声音也是迸脆的。李大爷借着阴魆魆的灯光一望:没得命了!不怕他的胆大,身上汗毛都吓了竖起来了。只看见老道士的一颗头齐当中劈成两半个,扛在身子的左右,一边一只眼睛还望着李逵这么眨啊眨的。咦?奇怪!这种样子该派要淌血了,怎么一滴血珠子都没得的?不管他有血没血,把他的头劈成两半个总是真的,想活也活不成了。他的眼睛在那块眨啊眨的,大概是死得不服,冤枉!李逵心里有话:你冤枉也好,不冤枉也好,只要把你杀掉了,就再也没有人阻挡法师跟我们一起到高唐州了。李逵好像搬掉了一块拦路石,心里越想越得惑。随即蹦纵蹿跳出了庙门,下了山,过了石桥,跳进了公孙胜家的围墙,轻手轻脚回到房间里头。只听见法师跟戴大爷两个人还是鼾呼浓厚。李大爷连衣服,靴子都没有来得及脱,就朝床上一躺,和衣而睡,“齁——”倒下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李逵因为夜里辛苦了,还睡得着呼呼的哩,戴大爷跟公孙胜己经醒了。戴宗喊他了:“李逵啊,李逵啊。”喊了两声。李大爷似醒非醒:“哎,嗨嗨,戴大哥。”起来,起来啊。”戴宗再一望,“怎么着?李逵啊,你睡觉怎么衣服、靴子都没有脱?你干什么去了?”“这个……”“哪个?”“嗨嗨嗨嗨,爷爷夜里。起来拉屎的。”挖屎就是大便。他人粗说话也粗。戴大爷点点头,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三个人穿好衣服,一起出了房间,梳洗毕,老太已经把早点忙好了,吃过之后,“走啊,我们到山上去再去求罗真人。”“哟!”李大爷把头一摇,”不要去求了。”“怎么不要去求啊?““求了也没有用啊!“怎么没有用?”“嗨嗨嗨嗨,不相干啊。”哪晓得他不能做私秘事,一做了私秘事,这张嘴不朝外说就闷得难过。既然如此,他怎幺又说不相干的呢?李大爷心里一想;我如现在就说出真情,你们还是要去,不如暂时不说,等你们去看见老道士、小道士身首异处,先让你们大吃一惊,而后我再说出真情,这个样子,才叫你们晓得爷爷的道理。所以李逵就跟他们说了个“不相干”。

  三个人一起出了门,过了石桥,还是走原路上山。刚走到庙门口,只听见里头“嚯啦嗒,咋嗄——!”庙门朝下一开。“咦?”李大爷看见开门的还是那个小道士,吓了一大跳;怪事!昨天这个小道士已经被我砍掉了,怎么又活过来了?晓得坏了,但是又不好说。小道士若无其事,笑眯眯地望了李逵一眼,然后招呼大家:“师兄,戴义士,李义士。”公孙胜上前:“师弟,请问师尊在哪里?”“在松鹤轩。”“好的。”

  三个人跟着小道士一起奔松鹪轩。进了角门,到了院落里头,只看见罗真人在炕上盘膝打坐,双手台掌,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哩。李逵一望:不好了!不好了!老道士还没有死掉啊?夜里头我明明是把他们两个人砍死的,怎么一个没有死的?怪事,怪事!难道是我夜里做的一场梦?再想想:不对啊!如果是做梦,我睡觉的时候是把衣服全脱掉的,夜里出去办事又穿起来,

  后来家来就没有脱,今天早上我的衣服,靴子不是都穿在身上的吗?李逵想说又不敢说。三个人到了蒲团面前朝下一跪,戴宗还是苦苦哀求:“望罗真人要发慈悲啊!”罗真人这一刻脸上笑容没得了,脸一板。“唗!贤徒可知道今夜的事情?”“啊?”公孙胜一听,“今儿夜里什么事啊?徒儿不知道。”罗真人用手示意小道士。“尔去取来。”“是。”小道士随即到后头去把一个托盘托出来了,托盘里头有两个葫芦,都被劈成了两半。接着,罗真人就把夜里的事情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李大爷一听:不好了!这一来闯了大祸了!怪不道夜里我把斧头砍下去的时候,不像砍在肉上,声音迸脆的,又没得血,原来不是砍的人头,是砍的葫芦。这一来怎么得了?李大爷心里害怕,不谈了,可怜把公孙胜跟戴宗两个人吓坏了,两个人朝蒲团上头一跪:“求真人开恩。因为这呆匹夫啊,急于要破高唐州妖将高廉的妖器,救出柴进,所以呆人发了呆性。这件事我们两个人一点都不知道。冒犯了真人,还望真人多多宽恕,不计较他这个粗人。”他们两个人在向罗真人求饶,李逵也晓得自己做了一件背理的事情,站起来朝旁边一站,等候罗真人的发落。

  事情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罗真人脸上的怒容慢慢又转为笑容,笑脒眯地说:“你们赶快起来。我倒很喜欢李义士的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本当不让小徒前去,就因为昨天夜里李义士上山这一砍哪,我晓得你们确实事情紧急,无可奈何才来请小徒下山。小徒既然愿意随同你们一道下山,又找人代他侍奉年迈的母亲,我何能再来阻拦。你们今日就启程。尔等以为如何?…是!”“是!”戴宗、公孙胜向罗真人连连磕头,起身站到一旁。李大爷在旁边一听。“嗨嗨嗨嗨……”心里头快活啊!快活什么事?戴宗跟公孙胜磕头求了三天,没得用。哪晓得这个老道士骨里是个老蜡烛,就给我两斧头一砍,他认狠了,居然同意让公孙胜去了。你不要看我是个粗人哎,粗人还就有粗人的用处哩。李逵正在得意,罗真人穿起朱履,下了炕,走到李逵身后,用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拍,“李义士,你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我非常喜爱,我想收你为徒,如何?”“好啊!老道士,你既然喜欢爷爷,那爷爷就拜你为师!”“好。如此讲来,为师就代你取个道名。”“好!老道士,你看爷爷叫什么名字好呢?”“你就叫六清。”“嗨嗨嗨嗨。”李大爷一听:啊咦喂,啊咦喂,我又多了一个名字了,叫六清。六清就六滑咧。其实罗真人是拿他作要的,

  “六清”乃是“六亲”的谐音,”六亲”下面还有“无靠”两个字,罗真人没有说出来。六亲无靠寡人也。李逵现在上无老下无小,一个亲戚也没得,可是六亲无靠?李逢也不晓得这个六清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六消就六清咧。

  罗真人代李逵起了个六清道名之后,掉过脸来望着小道士一声招呼;“取来。”“是。小道士到后头去,托了个托盘出来。托盘里头摆了三件东西。一个花篮,一把小古铜剑,一只葫芦。这一只葫芦外头是用朱红漆漆过的,颜色鲜艳夺目。“一清。”公孙胜双膝跪倒:“恩师,有何吩咐?”“你把这三件东西带着,到了高唐州,如果妖将高廉用聚兽铜牌放出群兽,你就把这只花篮祭在空中,破他的聚兽铜牌。如果他放出火龙神兵,你就把这把小古铜剑祭在空中,他的火龙神兵就不灵了。等到攻破了高唐州,教出柴进,大家没有办法治好柴进的病,你就把葫芦里头的一粒金丹取出,让他服下,即可超死回生,百病消除。”“是。多谢恩师!”“现在两军对敌,时间紧急,你们如果驾神行,虽快也还要耽误时问,而且三个人不能同行,为师看在六清的面子上,赏你们三块云帕,尔等登上云帕,片刻便到高唐州。”“是。多谢恩师!”

  罗真人随即赐了他们三块颜色不同的手帕,一块红的,一块白的,一块黑的。红的,给公孙胜站,白的,给戴宗站,黑的,给黑旋风李逵站。因为他皮子黑,站在黑的上头,直接配了色了。这三块手帕本来四四方方并不大,只听见罗真人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这三块手帕忽然由小变大,越来越大,都变成有八仙桌子大了。顿时冉冉升起,就像三朵彩色的云飘在空中,李逵望望:“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呔,法师,戴大哥,今天你们都跟爷爷沾光啊”“沾什么光?”“不是爷爷夜里用斧头砍了老道士一斧头,今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法师前去。现在不但让他走,居然还收我为徒,还让我们登上云帕。戴大爷啊,你不要以为你的神行法快,日行一千,夜赶八百,这个云帕要比你那个神行快得多了。而且你那个神行只能在地下跑,这个云帕是在天上飞!”李大爷越想越得意,简直忘了形了。

  李逵在云帕上头正在得意,只看见罗真人站在松鹤轩的厅口,眼睛望着空中,用右手对着红、白两块云帕这么两招,这两块云帕“得儿——”一边朝下降,一边朝回头退了。李大爷站的这一块黑色云帕,仍然飘在空中,而且越飘越高,在空中打转。李大爷一望。“哟!不好!”看见戴大爷跟法师两块云帕又回到二仙山了,自己站的这块黑色云帕还在继续朝上升。李逵在空中急得直叫:“哇呀呀!呵呵呵!”就像空中响雷副仿佛。

  戴大爷跟公孙胜回到了罗真人面前,看见李逵还在空中,戴宗晓得坏了;我说的嘛,李逵这两斧头不见得砍出什么好处来啊?又收他为徒,又送我们云帕。啊咦喂,哪晓得这个老道士骨里狠哩,是把苦给李逵吃的。戴宗赶紧朝下一跪,公孙胜也跪在地下,两个人代李逵求情:“这个呆匹夫夜里实在是发了呆性,冒犯了真人,还望真人恕他无知,让他下来吧!”“尔等错了。我何能与他一般见识,为两斧头报复他啊?因为黑旋风李逵三日之内有大祸临身,因此我要以小劫代大劫,帮他渡过此难。你们二人还是下山,一清去见你的老母辞别。路上,你们不要驾神行.就步行。三日后走到武冈镇,自然会碰到黑旋风李逵。在武冈镇还有一人,此人日后你们梁山非他不可,你们一定要把他带着。”“是!”戴宗在旁边似乎还不大相信,公孙胜心里有数;我家师父说话从来是句向真言,没有一句儿戏的话。就望着戴宗说。“戴院长,我们赶快走吧。”戴大爷只好咬住牙跟着他走了。公孙胜回到家中,拜辞老母,把应用的东西和随身衣服带着,跟戴宗一起上路。他们程路上要走三天,才能到武冈镇。

  这一刻李逵在黑云帕上头,云帕越升越高,越飘越远,看不到戴大哥,望不到法师,心里又怕又急,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身子还不敢动,只晓得有己在云端里走,也不晓得飘到了什么地方。飘着飘着,云帕不飘了,就朝下落了,落到离地不远的时候,“啪!”云帕忽然不见了,李逵就在空中朝下一掉,落下来了。李大爷心里有话:啊咦喂,我的妈妈!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啦?如果在中国还好,如果落到了外国,那就糟了!今生今世都不能跟宋公明哥哥见面了。李逵吓得趴在地下,动都不敢动。

  李逵究竟到了哪块了?并没有去远,还是在九宫县县境内,正巧落在县衙门里头。哪晓得九宫县县太爷这一刻正在升堂问案,忽然看见头顶上飘来一块乌云,堂上的人都以为要下雨了,但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因为只有衙门的头顶上有一块乌云,其他地方都是太阳堂堂的。正觉得奇怪.忽然间乌云不见了,一个黑大汉从半空中落下来了。趴在地下动都不动。县太爷随即命当差的下来查点,当差的下来一望,只看见黑大汉趴在地下,后脑勺子上贴了张纸条子,上面写着;“小徒六清,违反山规。请贵县责打四十,示众三天。”底下具名是罗真人。县太爷一望:“噢!原来如此。”罗真人是人人皆知的当今活神仙,他既然说他徒弟六清犯了山规,送到九官县来责打四十,示众三天,县太爷当然要照办。随即撂下来一根朱签。当差的就把李逵拖到大堂口,把裤子朝下一褪,噼哩啪啦就打了。哪块真打吗?黑大汉不过是犯了山规,又没有犯王法,罗真人要县太爷责打四十,不过是为了儆戒儆戒他,以后不要再犯山规。所以这个打,实际上是意思帐。只看见小板子头儿在青皮石上连敲了四十下子,就算是打过了。接着就代他上枷,押到头门口示众。李逵因为刚从云端里掉下来,此刻还像在云里雾里一样,糊里糊涂,莫名其妙。老爷退堂回后。

  哪晓得这件事当地人当新闻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罗真人的一个门徒六清,犯了山规,被打上枷在县衙门的头门口示众。衙门里的一些当差的,没事嘛就跑得来跟李逵谈了玩玩:“哎,六清啊。”“哦?”李大爷心班话;笑话了!我跟他们又认不得,他们怎么晓得我叫六清的?“哎,干什么?”“你可晓得你为什么被打的呀?”“爷爷不晓得。”“告诉你啦,是你家师父罗真人说你犯了山规,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责打四十,示众三天。”“噢!”李逵心里明自了;要死啊!这个老道士啊,说起来你是宽宏大量,骨子里头还是要报两斧抉的疤儿,把我送到这块来捱打上枷。唉!打嘛,身上一点不疼,罢了,枷在这个地方难过哩!“六清啊,再问你啊,你家师父说你犯了山规,你到底犯的哪条山规啊?”李逵一听:问我犯的哪一条山规,我还不大好说哪。我如果说出真情,就要暴露我是梁山人的身份。这话宁死也不能讲。这样子吧,我先跟他们随使诌几句,骗他们一下。“唉!我犯了山规,是因为我家师父叫我炼丹……”“炼丹?炼的什么丹?”“当然是仙丹罗。“啊咦喂,仙丹!唔唔,你炼了多少唦?”“偷了三颜。”唔,有没有炼成功啊?”“炼成了。”“唔。”“我就偷吃了两颗半。”“哪个?噢,你居然把仙丹偷吃了两颗半!乖乖,你的造化犬了,过一来可以长生不老了。六清啊,你刚才说你偷吃了两颗半,还有半颗呢?”“半颗,半科还在我身上。”李逵就跟他们这么随嘴乱说。这个小伙一听,啊咦喂,啊咦喂,这倒是个机会哪!仙丹吃下去以后,就是吃半颗嘛,虽不能长生不老,也可以延年益寿,百病消除。来唦,最好跟他商量商量,叫他把剩下的这半颗给我吃,我这个造化就大了。“哈哈哈哈……六清啊,你可晓得,刚才在堂上打你小板子是我打的?那个小板子头儿,全在青皮石上敲的哎,我要存心打你,四十大板打下来,你非皮开肉绽不可。我骨子里头交情你了,你可有数啊?”“有数啊。”李逵心里有话:这个倒是真的,我身上油皮都没有少一块.“我这个人够朋友吧?”“够朋友。”“好!我们从现在起就做个朋友。伙计哎,跟你谈了玩玩啊,三颗仙丹你吃掉了两颗半,还有半颗,你能不能交情下子,把那半颗给我吃啊?”“咦!”李大爷心里有话:机会来了。我现在肚里饿得鬼叫,他要吃仙丹,最好先跟他谈个条件,叫他弄点个酒肴来吃吃,先把肚子填饱了。“哎,你找话进了,仙丹就能随便给人吃了吗?”“啊咦喂,这个嘛就叫交情哎!你倒已经吃掉了两颗半,还有半颠,你家师父也不见得要了,你留个交情给我,这多好哩。你能不能交情下子?”“这个……可以”“哦,你答应啦?”“不过有十条件,”“什么条件?”我肚里饿了”“这个一句话,我马上就叫人办素斋。”“咦,办素斋干什么?”“你们出家人不是都吃纯素吗?”“不,爷爷例外。爷爷是无荤不下饭。”“咦!你要吃荤。”“代我打二斤烧酒,二斤牛肉,另外再买二十个熟鸡蛋和一厅馒头薄饼。”这个小伙一听,心里有数了。怪不道他家师父要把他送得来打板子,示众三天,不但偷仙丹吃,他还无荤不下饭。也罢,好在花钱不多,不过二斤烧酒,二斤牛肉,二十个熟鸡蛋,一斤馒头薄饼。

  这个小伙把酒肴买来之后,李逵吃得酒醉肴饱。“哎,嗨嗨,吃饱了。“还要不要了”“不要了。”“够啦?”“够了。”“好。六清哎,吃嘛已经吃过了,那半颗仙丹请你拿给我吧!”李逵心里有话:糟了!刚才嘛是拿他开心的哎,这一刻把酒肉已经吃下去了,如果没得仙丹给他,我现在身上有枷,说不定要吃他的苦。这—个仙丹到哪块去找呢?一想:有了!最好先求胡他下子。“嗯,好啊!”“哎,不是光嘴说好啊,你要把它掏出来呐。”“来了。”李逵就伸手在身上掏了。心里有话,我身上又没得仙丹,到哪块掏得出来唦?但是又不能不装出掏的样子。一只手就伸到颈项里头,因为有枷枷着哩,就慢慢地朝底下摸。没得命了!乖乖,浑身刺刺戳戳地痒起来了。什么玩艺头?因为李逵是北方人,他自己又好比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不晓得哪一天洗的澡了!这几天连续赶路,刚才在黑云帕上头又急出了一身臭汗,这一刻酒再一喝,手不摸不痒,手一摸啊,简直痒列心里头去了。痒嘛就用手来抓了。抓啊抓的,没得命了,指甲缝子里头全是垢。又不好意思把手伸出来。就在衣服里头一阵搓,一阵捻,捏成了个黄豆大的丸子。这个小伙看他掏了半天没有把仙丹掏出来,急了;“六清啊,你快点掏出来唦!”“你没看见我正在掏吗?”李逵一想,我拿不出仙丹,何不就拿这个垢丸子骗他下子?嗯,用得!随即把垢丸子半边捺平了,好像是一颗仙丹的半颗。把手朝外一伸:“哎,你把仙丹拿去吧。”这个小伙接过来一望;“仙丹?咦,六清啊,这个仙丹的颜色不对头啊!人家说的仙丹该派是通红的,你这半颗仙丹怎么漆黑漆黑的呀?““这个你就不懂了。因为我炼的时间长了,这个仙丹就由红变黑了。”“噢!不错。就跟我们煮饭一个样子,火烧过了头了,就焦了。伙计啊,这个仙丹怎么有股汗腥昧的?”“你不要胡讲,这是仙丹的仙味。要是没有这个仙味,还能称仙丹吗?”“对对对,我说错了,是仙味。”这个小伙用舌头一舔,“咦,怎么苦涩涩的呀?”“仙丹不苦还称什么仙丹。你可曾吃过仙丹啊?”“没有吃过。这是头一次。”“既然是头一次,你就不要多问了。直接代我吃。”

  这个小伙连开水都不去倒去了,生怕班上的人晓得,跑来跟他分肥,随即把个垢团子“嗒!”朝嘴里一撂,没得开水朝肚里送,就这么干咽囫囵吞。哪晓得才吞到喉咙这个地方,啊唷喂,没得命了!一股汗腥味直朝鼻子里头钻。就屏住气硬把它朝肚里吞。因为他的喉咙管太细,不但没有吞得下去,只觉得胜子里头拱拱地,泛泛地直朝上头满,嘴一张,“呼,呼噜噜……”连早上吃的早饭都带了吐出来了。这时候旁边几个皮条子来了神了。皮条子是什么东西?狗子。过去是家家养狗,满街全是狗啊,不像我们现在讲究卫生,街上养狗子的人家很少很少。狗老大看见这个小伙吐下来,有得吃了,跑过来,一阵子瘟舔。李逵一望,故意拿这个小伙开心:“哎!你看你这个人哪,奸不容易吃了半颗仙丹,又倒出来了。你看看,你的造化还不如狗!”这个小伙望着狗子:“哎,哎,哎!”就用脚来踢狗子,好不容易把狗子赶跑。了,随即把腰一弯,在吐出来的一滩污物里头把半颗“仙丹”拈出来,又朝嘴里一送,把气一屏:“啊唷喂,我的妈妈啊!”乖乖,咽下去了。李逵用垢丸子冒充“仙丹”骗了这个小伙的一顿酒肴,当时是出于无奈,后来被一些有心人学了去了,专卖假药骗钱,现在还经常见到有卖假药的,上当的人还不少。

  这个小伙吃李逵“仙丹”的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九宫县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晓得了,很多人都跑得来向李逵求仙丹,还有来求财求子的。直接就把李逵当着个活神仙玩了。李逵心倒也不黑,既不要人家的钱,又不要人家烧香磕头,只要二斤烧酒,二斤牛肉,二十个熟鸡蛋,两块薄饼。对前来求财求子的善男信女,都是”有求必应”。就这个样子,整整闹了三天。到了笫四天一早,小老子身上的栅锁“咯咋!”忽然自动的散掉了。枷锁一散,李逵就自由了。正准备拔腿跑,忽然脚底下“得儿——”慢慢地又腾空了,又站到一块黑云帕上头了。底下的这些老百姓跟衙门里的人一望;“咦?六清,你走啦?”“哎,爷爷也不知道啊!”李大爷心里话;你家孙子才晓得哩!他当然不晓得这是罗高人要把他收回了。这时候有当差的进去报信给老爷,老爷—听,并没有追问,一笑了之,晓得这是罗真人把徒弟收回山了。

  李逵站在黑云帕上,一刻儿工夫已经到丁二仙山紫虚观的松鹤轩。下了黑云帕,一望,罗真人还在那张炕上头盘膝打坐,双手合掌,两只眼睛就望着李逵。罗真人笑眯眯地说:“六清啊。”“哎,老道士啊,爷爷回来了。”“这三天你在九宫县玩得不错啊。你从来没有炼过什么仙丹,居然身上还有半颗仙丹。人家求财你还应财,求子你又应子。你真这样灵验吗?”“嗨嗨嗨嗨,没有办法啊!爷爷肚里饿了,没有吃的。”“唔,罢了。李逵,本师念你这三天蹲在九宫县尚能老老实实的听训,也念你平素为人耿直,现在本师送你回高唐州。“罗真人说着,把手一抬,李逵还是站在这一块黑云帕上头,“呼——”冉冉升空,走了。

  李逵在空中飘飘荡荡,也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忽然脚底下的黑云帕好像被人抽掉了,人悬了空,“噗!”朝地下一落。李逵一望:两旁边树木丛生,中间一条大路笔直,前头好像有座镇市。沿着大路走到了镇门口,只看见扁砖直砌到顶的圆圈镇门,上面有一块白矾石,白矾石上面有三个字:“武冈镇”。进了镇门,正准备找一家酒店先吃点东西,忽然看见前头围着个人圈子,人圈子当中,“呼——”有个人正在打着旋风腿,看的人一个个拍起巴掌来喊;“好!”“好!”“好旋风腿啊——!”“咦?”李逵一听:居然有人在这块打旋风腿!来唦,望望看。李逵朝下一站,只看见人圈子当中站了一位,身高有九足开外,雪白的一副庞儿,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无须,大大两耳,身上穿的布衣布服。这一位脸上还有个特征,什么特征?麻子。麻子嘛在过去并不稀奇,但他这个麻子不同于一般的麻子,一般的麻子一个只有芝麻大,他脸上的麻子一个却有金钱大。虽然只有数得过来的几颗,但是又大又深,十分显眼。因为他脸上有几颗金钱大的麻子,所以江湖上人就送了他个外号,叫“金钱豹子”。这一位姓汤,叫汤隆。他家父亲原来在都城任兵刃局的执事,几年前被奸党所害,满门抄斩,只有汤隆一个人逃离了都城,推了一辆小车子闯荡江湖。因为他在武冈镇有个朋友,二年前就到了武冈镇,这个朋友很够交情,不但帮助他找了一处房子住下来,晓得他会打造各种兵器,又帮助他开了一爿铁匠铺子。其时官府正四处张挂图形捉拿汤隆,打兵器容易引起官府注意,就改打一些家庭用的锅铲、铜勺和种田用的镰刀、锄头等等。汤隆的这一爿铁匠铺子开下来之后,打出来的一些东西既好又适用,不但本镇的人找他打,周围四乡八镇的人都跑得来请他打。他这个铁匠铺子生意好了,其他的铁匠铺子生意就清淡了,汤隆一想;我的生意好成这个样子,我嘛当然舒服罗,人家也靠打铁过日子,生意不好,一家老小怎么过啊?为了让别人有碗饭吃,后来他想了个办法,一个月只开半十月的门,半个月做生意.半个月休息。这个样子,所有的铁匠铺子都有生意做了,大家都非常感激他。半个月休息没得事哎,他本来就欢喜弄枪舞棒,更欢喜打个旋风腿玩玩。他的旋风腿是无师传授,当然不能跟李逵比了。只要逢他休息的这半个月,每天都在这一块空地上打旋风腿。古时候不是我们现在,我们现在娱乐场所多了,仟么影剧皖啦,溜冰场啦,跳舞厅啦,书场啦,体育馆啦,到处都可见到,古时候难得有个把可以玩的场所。所以老百姓听说有人在这块打旋风腿,每天到这个时间就来看了。汤隆的旋风腿并不高明,向上只能打丈把多高。而且打得歪歪扭扭,从东边上去,能够从西边落下来。老百姓没有看见过,也就觉得新鲜,认为汤降的本事不错,一个旋风腿上去,个个都鼓掌,赞好。“好!”。“好!”“好旋风腿啊!”

  李逵站在人圈子外头一望:“唉唏!”叹气做啥?这个痨瘟旋风腿能跟爷爷比吗?简直不能望。不能望嘛你就不望算咧,李逵的好胜心强,心里有活:你们没有看见过好旋风腿哎,今儿个爷爷倒要把点个道理给你们望望哩。“呔!”两只手一推,“过来啊!”把看闲的人推得歪歪倒倒,到了空地当中朝下一站。“呔!朋友,你的旋风腿不行啊,你看爷爷来打一个给你瞧瞧。”说着左腿直立,右腿一悬,一拎,一旋,“得儿……”李逵的这个旋风腿可怕了,平蹿四丈开外,朝高里打,三丈六尺有零,而且上去是笔直。乖乖!就跟现在运载人造卫星上天的火箭一个样子。才到了上头,“嘿!”就把气一沉,准备在原地方下来了。哪晓得他这个气不沉还好,气这一沉,糟了!在九宫县衙门口上枷示众了三天,每顿吃的二斤烧酒,二斤牛肉,二十个鸡蛋,还有馒头薄饼,都存在肚里哩,三天没有大便了,这一刻没得命了,只觉得肚里头坠坠的,才想到要大便,大便的先锋官已经在前头开路了:“咕,咕,咕——”这几个屁的响声就像放连珠炮仿佛。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听:“啦,老爹哎,这个人的旋风腿不但打得好啊,居然还带炮哪!”小老子落下来之后,急死了,肚子里头就像搅海翻江。赶快把闲人朝两旁一扒:“爷爷少陪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直朝路旁树林子里头跑,准备找个偏僻的地方大便。汤隆一望:“啊呀!”对李逵的旋风腿佩服之至。莫忙,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汤隆一想;听说梁山上头有一位黑旋风李逵。他的旋风腿盖尽天涯,莫非他就是黑旋风李逵?他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的?最好来问问看:“呔!肼友,不要走!”说着,就跟在他后头追。

  李逵睬都不睬,直朝前头奔。什么事?大便急啦!哪晓得这些老百姓玩岔了气了:“哎,老爹哎!”“唔。”‘汤大爷为什么事追他啊?”“这是瘌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汤大爷的旋风腿算不错了,今儿这个黑大汉跑得来一个旋风腿上去,汤大爷就显得不如他了。汤大爷大概觉得面子难下,急了,恐怕是准备去跟他动手了。”“啊姨喂,老爹啊,我看不能玩。这个黑大汉不但旋风腿大得好啊,恐怕本事也不丑,万一汤大爷吃了他的苦,怎么好呢?”不要紧。小伙哎,我们就跟在汤大爷后头去看看,他们如果真的打起来,汤大爷打不过他,我们呐,就帮助汤大爷打他的转盘“对!我们去帮忙。走啊——!”老百姓就跟在汤隆后头跑。

  汤隆这一刻一边追着,一边喊着:“哎!朋友,你站住啊!”李逵已经进了树林了,心里有话,不睬他,大便要紧啊!赶快把裤子“啡!”一褪。他才蹲下来,汤隆也进了树林子了:“不要走!……”李逵一望。糟糕,才要大便,他又追得来了。赶快把裤子朝起一煞,一个旋风腿下去两三丈,又把裤子褪下来,才准备朝下蹲,汤隆倒又到了。小老子随即把裤子一拎,又是一个旋风腿,又下去两三丈,才要褪裤子,汤隆倒又追上来了。李大爷急死了:哎!朋友,你要动手不妨事,我也不见得怕你!你不能不讲理,不让我拉屎唦!“且慢。你老千万不要误会,我是特地前来请教你老尊姓大名的。”“哎,爷爷要拉屎,等拉过屎再告诉你。”李逵实在忍不住了,裤子一褪,朝下一蹲,就在汤隆面前大便了。汤隆也不嫌有臭味,特地上前一步;“你老不说,我也猜出来了,你老莫非就是黑旋风李逵李大爷?”“哎,你既然知道是爷爷,为什么还要追得来问我姓甚名谁?”“啊呀!”汤隆听说他就是黑旋风李逵,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又上前一步,“原来是恩师驾到!小徒汤隆见恩师请安!”双膝跪倒。他跟李逵索不认识,怎么变成他师父的呀?因为汤隆是个好面子的人,武冈镇认得他的人很多,一些朋友看他没讲就打旋风腿,就问他了,“汤大爷啊,你这个旋风腿打的不错,是跟哪个师父学的呀?”汤隆一想:不能说我是无师传授,要说就要说个有声名、有面子的师父。当今世上要数李逵的旋风腿独一无二,盖尽天涯,我最好就告诉他们,我的师父是黑旋风李逵。说:“我的师父是黑旋风李逵。”从此以后,汤隆辽人郁说李逵是他的师父。并且说明,他在家乡的时候就拜李逵为师了,后来因为李逵上了梁山,直到现在他们师徒没有见过面。他跟李逵可算是神交已久,今日知道来人就是他敬慕的李逵,当然要向恩师行礼请安了。李逵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汤隆说清了原因,也就不客气了:“罢了,罢了!贤徒请起。赶快拿两张草纸过来,就算是敬师札吧。”李逵倒也爽气,旁的要求没得,只要他拿两张草纸就算敬师礼了。汤隆回了一声:“是!”汤隆转过身子正要回去拿草纸,乖乖!这些老百姓追到树林子外头了。“汤大爷!”“诸位,你们哪一位身上有草纸吧?”“不要先问哪个有草纸,你快说,那个囚攮的在哪块?你可曾吃他的苦啊?我们特地赶来帮你的忙的哎!”“不,不,你们不要误会。”“我们误会什么?”“告诉你们,他不是外人,是自己人”“什么人?”“朋友。”“朋友?既是朋友,刚才怎么不认得的呀?”“哎,哎,听我说唦,我在家乡的时候朋友太多了,我们彼此都爱弄枪舞棒,他也会旋风腿,我也会旋风腿,互相之间并且很有交情。后来嘛,因为我离开家乡日期多了,所以刚才他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这一刻追上来一问啊,才晓得原来是某人。”汤隆为什么不说来人就是他的师父黑旋风李逵?因为官府画影图形捉拿梁山人,也有李逵在内。这个他就敢说了吗?老百姓听汤隆说来人是他多年不见的朋友,是自己人:“啊咦喂,我们还以为你追他要跟他动手哩,早晓得你们是朋友,我们就不赶得来帮忙咧。”“诸位,这个忙不要你们帮了,只要帮两张草纸。你们有草纸吗?”“你要草纸做什么?”“我这个朋友大解之后要草纸用。”“啊咦喂.怪不道的,你这位朋友刚才打旋风腿的时候,像连珠炮一样在屁股后头响哩!草纸我有哎。”“我也有哪。”“我也有哪。”乖乖,一个个把草纸都献出来了。“诸位,你们请散吧。我的朋友是远道而来,今天我要陪他吃酒谈心。明天再见!”“啊,就是了。明儿个还是那个时间,还在那个地方见。”“好!”来帮忙的老百姓散掉了。恐怕再想看汤大爷旋风腿是靠不住了。

  这时候李逵解过了大便,啊咦喂,肚子里头松通多了。汤隆邀请师父回到武冈镇,特地买了些洒肉。到了自家铁匠铺子门口,把钥匙李出来,把锁一开,把门朝下一推,邀请李逵进屋。李逵进来一望:房子只有两间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店堂。虽然地方不大,倒还干于净净。靠着墙蹾了个打铁的炉子,当中有张桌子。汤隆请李逵坐在桌于正当中,接着就忙烧菜。李逵肚里饿了,大碗儿酒,大块儿肉,两个人吃着谈着。李逵的脸就正对着街心,谈着就望望街上的行人。“咦!”看见街上来了两个人,不是旁人,是入云龙公孙胜和神行太保戴宗。李逵觉得奇怪,他们两个人怎么到现在才到武冈镇?赶快站起身,到了店门口一声招呼;“法师!戴犬哥!”戴大爷和公孙胜正一边朝前头走着,一边望前,因为罗真人关照他们的:不要驾神行,步行到武冈镇就会见到李逵了,还要遇到一位日后对梁山有用的人。不晓得什么时候遇到他,这个人又是个什么人,就在这块边走边望。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喊:“法师!戴大哥!”“咦?”戴宗跟公孙胜掉过脸来一望,啊咦喂,原来是呆匹夫!想不到真的在武冈镇遇见他了。怎么又在这个地方吃起来啦?“李逵呀,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唉!进来谈啊。”随即把他们迎请进屋,把门一关,先代他们介绍:“呔!小徒啊,告诉你,这就是二位伯父。——嗨!戴大哥,法师,这是爷爷在武冈镇收的个小徒,叫金钱豹子汤隆。他没有送旁的东西给爷爷,两张草纸就算是敬师礼啊!”汤隆在旁边不知说什么是好。唉!我家师父这个人倒也有趣哩!两张草纸就算敬师礼,这种话嘛说了玩玩可以,他居然当一本经念了。法师跟戴宗觉得奇怪:他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怎么又收了个徒弟?两张草纸就算敬师礼,这是什么意思?汤隆随即过来行礼:“二位伯父在上,徒侄汤隆有礼了!”戴宗跟公孙胜连忙回礼:“不必叫我们伯父。我们虽然跟你家师父拜过的,梁山人有个规矩,各取各帐,三代都可以称兄道弟,我们还是弟兄相称。”说着就坐下来。戴宗就问李连;“你怎么到此地来的?”李逵就把如何登黑云帕和怎么到九宫县的经过,如此如此,这等这样,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戴大爷跟法师听了就差笑得肚子疼。这个呆匹夫,你不要看他粗啊,花色点子倒不步哪!忍心害理的把身上的垢丸子当仙丹,骗人家的酒肴吃,居然混了三天。到了此地,还收了这么个徒弟。戴大爷就跟公孙胜目中会意,会意做啥?在二仙山临行时,罗真人说武冈镇有一位能人,将来梁山非他不可,叫我们一定要把他带到梁山。这个人是不是汤隆呢?来问问他,“汤隆贤弟,你是什么地方人氏?令尊大人以何为业?你现在以何谋生?”汤隆就把自己的身世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戴宗跟公孙胜一听,才晓得他家父亲原来是在都城做官,是个忠臣,为奸臣所害,满门抄斩,只留下汤隆一个人流荡江湖。汤隆有一手的好手艺,在武冈镇开了一爿铁匠铺,什么东西都能打得起来,是一位能工巧匠。啊呀!罗真人叫我们要把一个人带上水泊梁山,看样子就是他了!两个人心里有数了,说:“汤贤弟.不是我们劝你,你也不必再蹲在此地了。现在梁山上正是用人之际,你何不跟我们一同上山共聚大义?你上山之后,不但能有个好的前程。将来还可以替你全家报仇雪恨。不知你以为如何?”汤隆一听,高兴极了,说:“兄弟早就想投奔水泊,就怕水泊不肯重用,把我打在喽兵队下,所以迟迟未去。”戴大爷说。“这件事请你放心。只要你愿意跟我们一同上山,我们一定在寨主、军师面前美言,让你兄弟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汤隆一听,随即满口答应跟他们同上水泊。戴宗说:“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你在此地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汤隆说:“没得。我在此地,人家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人家的。即便人家欠我的,我也不要了。房间里头的床铺衣服等等,我也不要了。只有一点积蓄细软,把它带着就行了。”“你这个房子呢?”“房子是租的人家的,我走之后,日期一长啊,人家就有数了。”“噢。”因为明天一早启程,吃过晚饭之后,搁了一张临时床,就各自收拾睡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汤隆把包裹背着,推着他从都城带来的那辆小车子。为什么要带着小车子?因为四个人不好共驾神行,这个样子,两个人坐车,一个人推车,一个人跟推车的共驾神行,就快了。他们出了门,把门朝起一锁。左右隔壁邻居一望:“咦?汤大爷啊,到哪块去?”“啊,我家来了几个乡亲,到此地来办事,他们准备到某处去一越,我用车子把他们送了去。”“噢。什么时候回来呢?”“天把两天就回来了。”我趁手交代:汤隆久去未归,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汤大爷一去就不回来了?”房主就过来检点了,他把门上的锁斩掉了,进屋一望,汤大爷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箱子里的衣服也没有拿。时间一长,房主人当然要把房子收回。

十、三打高唐州

戴宗、公孙胜法师、李逵、汤隆四个人出了武冈镇,李逵跟法师就朝车子上一坐,汤隆推车子,两手就把车把子朝起一提。戴大爷把四片金钱取出,两片绑在汤隆的左右内髁踝,两片绑在自己左右的外髁踝,并且关照汤隆:“你注意了,我这个用金钱甲马的神行法快哪,日行一千,夜赶八百。前头有山、有人、有河,你都不要怕,它到了面前就自然而然地避让,自然而然地找路走了。”汤隆心里有数了。戴大爷念动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话,三台诀一捏,喝了一声:“起哩!”顿时足下生风,其快如飞。当天没有赶到地头,住了一宿,次日午牌时分,已经到了高唐州东门城外自家的大营。守在后营门外的孩子们看见了,随即穿先到大帐上头报信。寨主、军师晓得法师到了,带着众弟兄一直迎接到帐口。这时候四个人已经骑马到了帐口了,一齐下了坐马。牲口有人检点。宋江、吴加亮上前:“啊,法师驾到,吾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众头领一个个上前;“法师!”“法师!”“法师!”……个个都高兴,一时间欢声震耳。入云龙公孙胜抢步上前:“寨主,军师,诸位贤弟,贫道稽首了!”接着李逵跟戴大爷上求销差。宋江再一望:咦,旁边还有个一个人,一脸的大麻子,没有见过,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就问李逵:“贤弟,他是谁?”“三哥,你们不知道啊,他是我的小徒啊,姓汤叫汤隆。——小徒啊,赶快过来见他们请安。”汤隆上来请安。军师吴加亮典名其妙,就问李逵什么时候收的这个徒弟。“哎,告诉你们,爷爷是在武冈镇收的这个徒弟,两张草纸就算敬师礼。”汤隆在旁边忍不住要笑;我家这个师父好玩哩,两张草纸算敬师礼,他当着世务在这块谈了,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宋江、吴加亮越听越糊涂。戴大爷跟法师上来,就靠着宋江跟军师的耳畔,把罗真人说的话告诉他们,说:“这一位一定要把他收留下来,这是罗真人的指点,日后梁山恐非他不可。“噢!”宋江跟军师这才明白,“好的。汤贤弟,你放心,现在两军对敌,在大营里不好代你上卯。等随后回到山上,一定代你在卯簿上添名,决不薄待。”“是!”汤隆听这么一说,也就放了心了。

  宋江吩咐,“摆酒,代法师接风。”李逵跟戴宗当然要记功一次。酒席宴上,军师问公孙胜:“请问法师,你离开我们梁山之后,回家做了些什么?”法师说:“不嫌絮烦,容贫道细禀。”如此如此,一直说到黑旋风李逵跟戴宗去迎请他,三上二仙山,李逵怎么样把小道士跟罗真人砍了两斧。宋江跟吴加亮吓得摇头吐舌:“你这个呆匹夫!我们说你粗,你偏不承认,还说你现在细巧得多了。这就是你做的细巧事吗?居然大胆妄为,用斧头去砍罗真人!”“哎,三哥,不是爷爷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还亏爷爷砍他两斧,要不,这个老道士怎么肯放法师下山?”“哎,这话倒也是的。”法师接着又把李逵在九宫县用垢九子当“仙丹”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都说这个粗人的玩艺头还真不少。

  吃过酒,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谈正文了。公孙胜说:“请问寨主、军师,近几天高廉可曾与你们开兵?”寨主、军师说:“没有。自从那一天他用过火龙神兵之后,至今还没有开过一仗。”“他不来要战,你们为何也不去要战?”“他现在免战牌高悬,我们即使过去要战,他也不会开城。”“什么道理?你们可曾打听一下”“打听过了,并且命时迁兄弟进城探听两次,据说他的聚兽铜牌被时迁兄弟损坏了之后,要找好手的铜匠先行修复,还要找巧笔丹青画一些豺狼虎豹的纸片子,要十天后才拍使用。火龙神兵用过一_次,也要休息十朝半月。所以这段时间征场上点事全无。”公孙胜一听,“明白了。”再把日期一计算,十天已经差不多了。正商量着明天能不能到城前要战,忽然底下来了个孩子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刚才我们到城前打探,看见高唐州城头上有人把免战牌摘去了。”“噢,这就好极了。我们正准备明天去要战。他把免战牌摘掉了,大概也准备要开兵了。我们今天就早点休息,明天攻打高唐州。”人众各撤。大家都早点吃晚饭,早点收拾睡觉。一夜无书。

  到了次日一早,大家造饭饱餐之后,一齐到大帐上听令。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望着上首马上将士班中:“秦明,黄信,花荣,林冲。“有!”“有!”“有!”“有!”四个人到了案前:“小弟等有礼!”“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今天我们去城前要战,如果妖将高廉出城来动手,林冲贤弟先到征场去跟他打几个回合。这个畜生不是你的对手,他如果放出妖器,就请法师来破他的妖器。但是你们四位贤弟要注意,他的妖器被破掉之后,这个畜生一定要跑,你们一定要把他紧紧围住,不能生擒活捉,也要置他子死地,决不能让他跑掉了。”“得令!”秦明接令箭,四个人转身下帐。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嗯——呃!”侉子打了个鼻冲子到了案前,“咱老子见军师请安!”“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去拨精壮的儿郎两干名,埋伏在城前的树林深处,妖将高廉的妖器被我们法师破掉之后,有秦明,黄信,花荣,林冲四位贤弟把他围困在征场,你就带着这两千人,走树林深处沿河边往吊桥面前冲,先把吊桥的铁链斩断了,让吊桥平坠,而后你们就冲进城去,分头把守各个城门口。小心了!”“咱老子遵令!”侉子走后,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二位贤弟,你们拿这一支令箭,调两千儿郎,稍停我们到征场开兵,有法师破高廉的两项妖器,你们就在宋三哥旁边左辅右弼,再防备高廉这个畜生知道大势已去,拚死猛冲,不要让他挽功我们三哥。等把高店州打破,宋三哥身上油皮不少一块,汗毛不差一根,算二位贤弟的大功一次。““得令!”“来!两旁边诸位贤弟听了。”“是!”“我们今天开兵,等法师把高廉的两件妖器一破,高唐把吊桥的铁链子斩断了,吊桥平坠之后,除了在征场上围住妖将高廉的几位头领以外,其他的人都随我们杀进城去营救柴进。尔等各事都要小心了!”“遵令!”“遵令!”吴加亮吩咐外头孩子:“鸥号齐人!”

  头领们一个个顶盔贯甲,上马各端兵刃。到了营外,孩子们列成阵脚。公孙法师骑了一匹黄沙马,手上端着一对双股剑,威风凛凛地勒马在阵前。梁山人这边的阵脚才列齐了,只听见高唐州城头上“嗒!”一通炮响,“咋嘎——!”城门大开,只看见城里头“哗……”高廉带了一千五百人出来了。到了征场上摆开了阵脚。排在前头的一千人,一个个杀气腾腾地站着:这一千人后面有五百名火龙神兵,还是跟前一次的装束一样:大红缎包头巾,身穿大红缎排门密扣短衣,大红缎兜裆衩裤,手上端着双刀,每人脑后背着一只铁葫芦。一个个低头哈腰。妖将高廉勒马在旗门之下,头上顶着黄金盔,身上披着黄金甲,骑着一匹黄鬃马,手上端着金背大砍刀。他的左肋下,还是用一根金链挂了一只豹皮囊,里头放着聚兽铜牌。你上文不是交代时迁已经把他的豹皮囊盗得来了吗?不错。这样东西还可以再做嘛,只要找这么大的一块豹皮,马上就可以做起来了。今天妖将高廉准备一仗把梁山队伍扫平,所以把聚兽铜牌和火龙神兵都带到征场上来了。他这一刻心里非常得意,金背大砍刀的刀尖一指“呔!梁山的狗贼听了,速来领死!”

  这边的梁山人把他一望,要死,要死,今天这个畜生猖狂得很哩,开口就骂我们是狗贼。就在上首班中有一位领马出来了。哪一个?豹子头林冲。“嗒!”一通炮响。“喳……”林大爷一马冲上去,掌中丈八点钢矛认定对过妖将高廉的咽喉就刺:“着——!“高廉一看,晓得来人的本领比他高,把刀一抬,“来得好!”“当啷!铮……”响了几响,好不容易才把林冲的这杆矛掀在一旁。他今天并不是来动手的,动手不过是做做幌子,引梁山人出来的。随即喊了一声:“本帅厌战了!”领马回奔自家阵脚,把马头拨转,面对梁山队伍的阵脚,把刀压在鞍山,右手一伸,在豹皮囊中取出了聚兽铜牌,“啡!”把鼻子里头的小铜锤摘出来,在铜牌上头“当!当当!”敲了三下子,把聚兽铜牌的口朝着地下,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刹那问一团团的黑球子从铜牌口里直朝外头滚,“呜——”一阵狂风,这些黑球子“得儿——”就在地下一转,全变成豺狼虎豹站起来了,“哞——!”张牙舞爪,向梁山队伍的阵脚冲过来了。林冲没有退,晓得有公孙法师来破他的妖术哩,勒马横矛在征场上。

  公孙法师一看,晓得高廉是用的聚兽铜牌。随即在身上取出他师父罗真人给他的一只小花篮,用劲一掷,祭在空中,嘴里一声喊:“请师尊大发慈悲!”神了,只看见这一只花篮在空中“得儿——得儿——得儿——”翻了有几十个跟头。一个跟头一翻,这个花篮就大一圈;翻着大着,大着翻着.只听见花篮里头“咋!”一声响,“咝——烁!”花篮里头顿时射出万道金光。这些豺狼虎豹被金光一射,先是眼花缭乱,而后歪歪倒侧,不朝前头冲了。一个个嘴里叫着;“哞——!哞——!”你望着我喊,我望着你叫。人有人言,畜生也有畜生的话哪,说什么东西?“啊呀,兄啊。”“翁啊。”“请啊!”“请啊——!”“啊咦喂,好玩哩!”它们以为花篮好玩,就准备朝上爬了。哪晓得用不着它们爬,这个万道金光就跟眼下的电磁场一样,“咝——!”一个大卷包,把所有的豺狼虎豹一齐吸到花篮里头去了。一会工夫,只听见“呜——”一阵风,花篮里头的豺狼虎豹全变成了纸片子,随风刮出来了,飞飞的,飘飘的,有的掉在地下,有的落在树头上,有的被刮多远的。这个花篮就慢慢地朝起收,收着收着,万道金光没得了,小花篮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眼眨工夫,花篮不见了。梁山人这边一望:“好!”“好!”“好啊——!”拍起巴掌来喊好。

  妖将高廉在阵前一望:“咳——!”心里着急,晓得坏了,聚兽铜被破掉了。不要紧哎,这个铜牌嘛又没有残缺,回去还可以请巧笔丹青用纸片子再画一些豺狼虎豹,炼个十天还照样可以用。这是高廉打的如意算盘,不要等十天,就在今天,恐怕他就要身着异处了。聚兽铜牌被破掉了,高廉怎么办?不要紧,我还有火龙神兵哩!接着就把脸朝后一掉,望着阵脚前的一千人一声喊:“尔等闪开了!”“哗……”一千人分开左右。只看见妖将高廉刀尖子指指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五百名火龙神兵把头朝起一抬,抡眉竖目,眼露凶光,手执钢刀,霎时间葫芦里头浓烟直冒,五百个人在烟雾中就像五百条火龙,一跳六足高,一蹦三丈远,冲向梁山人的阵脚。

  公孙法师一望。唔,火龙神兵出来了。随即在身上把小古铜剑取出来,祭在空中。嘴里一声喊:“请师尊大发慈悲!”只看见小古铜剑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咋!咋!”响了两声。奇怪了,一支就化成十支,十支就化成百支,百支就化成千支,千支就化成万支,半空中万道金光齐射,一支支剑就对着五百个火龙神兵飞得来了,先把他们脑后的这些葫芦“嚓!”“嚓!”“嚓!”“嚓!”……全刺破了。烟雾没得了,火龙熄灭了。接着这些剑就来刺神兵,神兵个个应剑而倒。妖将高廉一望。“啊——呀!”不好了,火龙神兵又被破掉了!晓得大势已去,就准备逃了。这些剑破掉了火龙神兵之后,回到空中,就万变千.千变百,百变十,十变一,最后还是一支小古铜剑,两个跟头一翻,剑没得了。到哪块去了?跟那只花篮一样,被二仙山罗真人收回去了。破掉了妖将高廉的两件妖器,梁山队伍这边顿时欢声如雷,“啊……”就像潮水一样,朝妖将高廉这一边阵脚猛冲过来。高廉才准备逃,哪块还逃得了!豹子头林冲先冲过来挡住他的退路,接着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一齐上来,把妖将高廉团团围住了。一个就够高廉受的了,何况是四员虎将,任凭高廉左冲右突,也难以冲出围圈。花荣拈弓搭箭:“噔!”一箭射中高廉的左肩。高廉喊了一声:“不好!”身子一歪,跌下马来。秦明跃马上前,拦腰一刀,“咯嚓!”把妖将高廉砍成两段。

  这块才把妖将高廉杀掉,树林子里头也发作了。赤发鬼刘唐带着二千名孩子,一手举着刀,一手拿着盾牌,出了树林,就走城河边朝吊桥面前冲。冲到吊桥面前,只听见城头上梆声一响。“嚓!”嚓!”“嚓!”“嚓!”“嚓……”乱箭齐放。手拿盾牌的孩子在前开路,赤发鬼刘唐快如闪电,冲过带桥,朴刀一举,把吊桥两边的铁链子斩断了。吊桥扯不起来了。“冲啊——!”“啊……!”城里的人想关城已经来不及了,两千人冲进了东门。城头上的小军有的被杀掉了,有的抱头鼠窜,四散奔逃。赤发鬼刘唐就留下二百名孩子把守在东门城门口,叫其余的孩子分头杀向南、西、北三门,把守那三座城门口。

  宋江、吴加亮也随即统领士兵进城。一方面传令,不要伤害百姓;一方面出榜安民,保证对百姓秋毫无犯。老百姓因为对梁山人早就闻名,晓得他们杀的是赃官污史,恶霸土豪,保的是忠良后代,孝子良民。百姓不但不怕,而且很快把关着的店门开下来,照常做生意买卖。还有些老百姓都涌到街上来,看看梁山人是什么样子。州衙门知州老爷陆文进听说梁山的大兵进城了。因为自己问心无愧,而且保住了小梁王柴进的一条命,所以既不逃,也不怕。梁山人晓得陆文进的官声很好,是高唐州一个难得的清官,所以没有去谅扰他。

  这一刻牢里的禁牌头蔺仁也晓得梁山的大王进了城了。他心里有数,更不害怕。一面叫伙计们把牢门大开,准备迎接梁山的大王,一面把十大号的犯人全部归号,以防有犯人浑水摸鱼乘机滑掉了。接着,就叫伙计们在狱神堂上头摆好了座位,把小茶炊着起来,小八件茶食碟子摆出采,自己就带着伙计们站在牢门口,准备迎接梁山来客。

  宋江、吴加亮、公孙胜和众头领直奔监牢。到了牢门外,下了牲口。马有孩子检点。宋江吩咐孩予:“来啊,你们都站在牢门外头。牢狱禁地,不可喧哗。”“是!”他们刚要进牢门,蔺仁过来迎接了:“寨主、军师,诸位爷,小人蔺仁见寨主、军师、诸位爷请安!”“啊呀呀!”宋江跟吴加亮一望:噢,他就是蔺仁。怎么,他们认得?他们是闻名,从未见过面。轻脚鬼时迁探城之后,告诉过他们的:禁牌头蔺仁是个好人哪!柴进不亏了他,早就送命了。蔺仁邀请寨主、军师、法师、诸位头领到狱神堂上入座。“蔺仁。”“察主,军师。““请问柴进现在何处,身体如何?””唉!王驾现在还在枯井里面,病势愈来愈重,这两天已经奄奄一息。”“噢。不要紧,我们攻打高唐州,就是来营救柴进的。能不能请阁下先把柴进请出枯井?”“这个……”蔺仁有些为难了。心里有话:王驾奄奄一息,如果把他吊土来,在半空中三颠两晃,把口气玩了脱下去,我这个责任就大了。“寨主、军师容禀,非是小人推却,因为柴进身体虚弱,万一有个闪失,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噢。”吴加亮也觉得这件事关系重大,当然不能勉强。就望着众头领:“你们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枯井底下把柴进请上来。”“有!”旁边有个人一声应答。哪一个?黑旋风李逵。“爷爷讨差。”“哪个?”吴加亮一望:你找话说了。”贤弟,此事非同小可,像你这样粗手笨脚的,怎么能做这种细巧的事。”“寨主、军师放心。爷爷今天当粗也不能粗啊!柴进就是被爷爷连累的。这件事爷爷一定要讨差!”吴加亮一听;这话不错啊,柴进当初确实是他连累的。就是因为他活毙了殷天锡,柴进才招下身之锅。既然他要以功补过,还说当粗不能粗,不妨就让他下出。“好。贤弟到井下去,挪动柴进时,一定要加倍小心,切切不可粗心大意啊!”“是!”

  蔺仁把四个伙计叫得来了。这四个伙计玩惯了的,把个筐篮拿过来,四周用麻蝇朝起一系,走到牯井面前,黑旋风李逵就朝筐篮里头一蹲,把蜡烛等物给李逵带着。四个人就准备把他朝下系了,乖乖!简直拎不动,太重了。四个人不行嘛就再来四个,八个,加了一倍。八个大个子就把李大爷慢慢地朝井下系。哪块像个人啊,就跟系一头牯牛仿佛。系啊系的系到井底下了。枯井底下不大,潮湿又重,显得阴魆魆的,柴进就躺在稻草铺上。李逵把带来的蜡烛点亮,借着烛光把柴进一望。不怕李逵是堂堂一筹虎将,这时候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滔滔泪下。想当初柴进是宏颧方额,白面蒋须,仪袭堂堂;可怜现在骨瘦如柴,已经瘦变了形了。李逵就用只手慢慢地在他鼻子面前衬了一衬,衬什么事?看看柴进现在是死是活。只要他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他活着上去。嗯,鼻子这个地方还微微有点气哩,说明他的呼吸还未停。李逵心里一想:怎么上去?要得好我就抱住柴进,两个人坐在筐篮里头,而后慢慢地朝上系。再一想:这个就能玩了吗?我一个人,八个大个子把我朝下系都有点吃力,如果再加上柴进,这个斤量就更重了。再说这个井口能有多大,一个人上下都有点紧紧的,何况两个人抱在一起呢?李逵又一想:有了。先把柴进送上去,而后我再上去。李逵这一刻心细哩,真的当粗也不粗了。慢慢地先把柴进拗了坐起来,用被子轻轻地把他朝起一裹,小心翼翼地抱起柴进朝筐篮里头轻轻一放,半坐半躺。一只手把筐篮稳住,一只手把绳子一拽,上头八个伙计有数了,晓得底下的人要上来了,就慢慢地拽着绳子朝上系。这一刻寨主、军师和众头领都围在枯井面前,不放心。尤其是宋公明,这颗心怦怦地跳。八个伙计系啊系的,柴进的一颗头露出了井栏了,大家一望,柴进真是奄奄一息了。一个个忍不住放声痛哭,宋公明可怜哭得更伤心,因为宋公明跟柴进的感情太深了。八个伙计把柴进慢慢地系出了枯井,把筐篮朝下一放,吴加亮叫两个细心的孩子过来,慢慢地把柴进连被子走筐篮里头托出来,送到狱神龛后面,就放在蔺仁睡的这张床上。

  这时候大家都以为柴进的性命难保,又恐不住哭起来了。惟有入云龙公孙胜一个人没哭,说:“寨主、军师、诸位贤弟,不必悲伤。我临行前。恩师罗真人晓得柴王身患重病,特为赐了一颗仙丹,只要他把仙丹吃下去,就可以转危为安,很快康复。”大家一听,心下稍安。大家只顾忙救柴进的性命,有的人是忙昏了,有的人是急昏了,把留在枯井底下的李逵都玩了忘记掉了,就连八个提筐篮的伙计也把这件事丢到脑勺后头去了。他们听这位法师说有颗仙丹,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仙丹是什么样子,一心一意要望下子,见识见识,也挤到狱神龛后柴进睡的床面前来。这时候大家都在这块入神地望着公孙法师。只看见他走怀里取出一只朱红漆的小葫芦,把塞子一拔,一股清香就直朝大家鼻孔里头钻。公孙胜把葫芦里的一颗朱红色的丹丸倒出来,放出来的这股香昧就更浓了,连在狱神堂上的人都能闯到。一个个只觉得心胸舒畅,精神陡长。这个香胜过兰麝之香,它是从若干名贵药材中提炼出来的精华,有起死回生之效,所以人就称它为仙州了。

  公孙法师右手两个指头捏着这一颗朱红色的丹丸,走到柴进的床面前,左手两个指头把他的嘴唇子朝开一扒,把丹丸在他当中牙缝这个地方朝下一放。而后把他的嘴唇子朝起一合.让它在嘴里头慢慢地溶化。一刻儿工夫。只听见柴进肚子里头“咕噜,咕噜……”上下直串。上头“嗝,嗝……”在嗝气,底下“咕,咕…”不断的放屁。因为他蹲在枯井里头不见天日,受的潮湿气太重,久而久之,在胜于里头就积成一股邪郁之气。这一颗仙丹吃下去,顿时驱邪散郁,就上面嗝气,下面放屁。上下疏通了。大家望着望着,柴进脸上的气色不像先前那种又黄又青的枯菜叶子颜色了,慢慢地朝红里白里转了:望着望着,脸上的皮肉有点活动了,望着望着,二目微微地睁开了。柴进把目光,慢慢地移到旁边一望:“啊——?”只看见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等人都站在他床面前,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在枯井底下已经昏迷几天了,很多事情已经记忆不清了,更不晓得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糊里糊涂。他人虽然醒过来了,说话仍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公……,明见,加亮……先生,你们……为何到此?”大家见他开口说话了,随即请教,“王驾。”“王驾。”“王驾。”“王驾。”……宋江就在旁边把事情的经过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现在我们已经把妖将高廉两项妖器破掉了,并且把这个畜生在征场上办掉了。”柴进一听;“啊呀!”恍然大悟。“公明兄,高廉这个畜生作恶多端,你们虽然没有把他生擒活捉,让小弟亲手束杀他,在家父灵前活祭,但是总算代家父报了大仇,代小弟雪了心中之恨。小弗感激不尽。”“王驾,此事乃是我等应尽之责,区区小事,何劳王驾挂齿!”“是啊。”“是啊。”“三哥说得对啊,王驾就不要再提感激二字了。”

  大家正准备收抬同王府,忽然听见狱神堂_后面,“欧嗡——!”大家一听,“啊呀,要变天啦,响雷了。”再望望天上,晴空万里,一点雨意都没得。“欧嗡——!”这个声音就像打闷雷,在泥肚里头哼哩。大家不解,不晓得是什么声音。有个孩子急匆匆过来豪报了:“禀寨主,军师。”“何事?。”“刚才我们把王驾救出枯井,李逵李爷还在桔井里头没有上来,现在他在井底正下喊哩。”“啊呀,糟了!”宋江,吴加亮晓得刚才因为忙救柴王把黑旋风忘记掉了。随即吩咐:“孩子,你们赶快用筐篮把李头领系上来。”“回寨主,军师,小的们不敢!”“为何不敢?”“他不讲理哎!我们刚才是大意把他忘记掉了,他如果上来教训我们几句,也就罢了。万一他上来之后,一把抓住我们就打,屎要被他打出来哩!”孩子们一个不敢去。宋江跟吴加亮忍不住要笑,只好壮他们的胆,“不妨。有我们在此,谅他不敢。你们赶快去!”“是!”

  这一刻李逵在枯井底下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他原以为把柴进用筐篮系上来之后,就要用筐篮来系他了,哪晓得左等筐篮不下来,右等筐链还是不下来。再听听,井上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得了。李大爷急煞了!喊了两声,没得人回话;再喊,上面还是没得人答应。李逵一想;不要紧,好在这个枯井还不算太深,爷爷有旋风腿,平蹿四丈开外,朝高打,能打三丈六尺有零,你们不用筐篮系我上去,我照样可以上去。假如不是在四面狭窄的井里头,不恭维他。一个旋风腿,确实能够蹿上来。无奈这个枯井底下地方不大,而且四周有砖头砌成的井壁,这就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李逵把左腿直立,右腿一悬,一拎,一旋,哪晓得旋没有能旋得足,望着井口朝上蹿的时跌,稍微歪了一点点,头就在旁边井壁上“砰!”一撞,人倒又落到井底了。一摸,没得命了,头上的“角”长出来了,肿了一个大瘤。李逵又疼又急:“啊呀呀!呵呵呵!”在井底下拚命地喊,因为有瓮声,这个喊声就跟响的闷雷一样。

  这一刻几个孩子跟四个伙计已经到了枯井旁边,随即把筐篮系到枯井底下。李逵在井底下上了筐篮,把麻绳一拽,上头的人有数了,慢慢地把他朝上拽。拽啊拽的,李逵的一颗头已经冒出来了。大家把李逵的这副脸一望,乖乖!不但头上长了“角”,胡子都气得支起来了。一个个心里懔懔的,继续把他朝上头提。提着提着,小半个身子上来了;提着提着,李逵两只手在井栏边一按,“呜——”人蹿出了井栏。四个伙计吓了溜掉了,几个孩子没有敢跑,被他一手抓住一个:“嘿!你们这些囚攮的,故意把爷爷放在井底下,不要爷爷了?”孩子们晓得他不讲理,吓得不敢开口,也不敢动。

  宋公叫怕李逵对孩子们无礼,赶得来了:“哎!贤弟,快把手放下来!你怎么能怪他们呢?刚才是我们都忙着救王驾,大意把你忘却了,这是无意,不是有心啊!”“唉,三哥,你们不该啊,把柴王救上来,就不要爷爷了!”“哪个说不要你的?倒说是忙了忘却了。就是无意,不是有心。”“算了,不谈了。三哥,柴王现在怎么样了?”“宋江就把柴进吃了罗真人给公孙法师带来的仙丹,现在已转危为安,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小老子一听,放心了。“好!三哥,爷爷去看看。”

  李逵跟着宋江到了狱神龛后面,挤到床面前一望,看见柴王真的被救活了,脸上的气色也好转了。想到柴王就因为我打死殷天锡而受尽磨难,不由一阵心酸;“王驾,爷爷对不起你啊!”“嗳,李义士,你切切不要这么说,现在贵寨把妖将高廉已除掉了,总算为黎民除了一害。其它一切都不要说了。”宋江在旁边点点头:“事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随即吩咐大家准备回王府。因为蔺仁的功劳很大,保住了柴进的性命,特地赏了一千两银子给他,另外又赏了一千两银子给牢里所有的伙计,让大家分分。一个个感激万分,都说梁山人替天行道,正大光明,名不虚传。等大家离了监牢之后,牢里的伙计随即将牢门关闩,盘链下锁。

  柴进有孩子用软床抬着,大家跟随在后,前往王府。王府里头热闹起来了,在银安宝殿大摆筵席,款待宋江、吴加亮、公孙胜和众头领。忽然有孩子来报,“老总管柴安领着夫人、公子来了。”“柴安是到沧州柴庄请金书、铁券的,夫人、公子不放心,跟随柴安来了,因为城门紧闭,他们被阻在城外,今天听说妖将高廉两件妖器已经被梁山人破掉了,妖将高廉已死,梁山人已进城,他们也立即赶进城来了。他们虽然把金书、铁券带得来了,如今已没得用处了,成了废物。宋江、吴加亮跟众头领随即出来迎接夫人、公子进王府。

  夫人、公子到了上房里头见了柴进,不由心酸流泪,但想到柴进九死一生,大难不死,又暗暗为他庆幸。现在既然人人跟公子都来了,宋江跟吴加亮就进上房和柴进商量;“王驾,你现在既不能回到柴庄,又不能留在此地,我们想委屈王驾,能否跟我们一起到梁山共聚大义?”柴进心里有话;现在朝廷昏啧,许多忠良遭害,我家有让位之功,到最后也逃不脱奸党的魔掌。我若是不到梁山,又到何处去栖身?再说我跟宋江他们的感情也非同一般,加之现在又出了这么件大事,我不去也得去。于是就把头一点:“承蒙厚爱,自当遵命。不过在上梁山之前,要先把家父棺柩安葬入土,我才能心定神安。”“好的”宋江、吴加亮随即把皇历打开一望,选了个黄道吉日,把老王柴封的棺抠埋葬。接着,就把老王府里所有珍贵物品收拾起来,又派人到柴庄把一些金银细软运到高唐州。至于两处王府的手下人,凡愿意上梁山的就一起前往梁山:如果不愿意上梁山,就赏几个钱给他们各自谋生。这也算对他们有个交代。这块收拾收抬,升炮起队,大队人马离开高唐州,回奔水泊梁山。

  大寨主晁盖在山上听到孩子禀报:宋江,吴加亮等大队人马已经得胜回山,小梁王柴进也上梁山来共聚大义。晁盖心里非常高兴。随即带若留山的头领和孩子,下山来迎接宋江、吴加亮等人。大队到了李家道口的镇外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顷刻间过了十八里湖面,到了梁山脚下金沙涧码头。宋江,吴加亮请王驾登岸。船只仍归原处。晁盖上前跟小梁王柴进见礼。有马和山轿过来,请柴进和夫人、公子坐轿,其余的人上马的上马,步行的步行。上了山,到了忠义堂口,下轿的下轿,下马的下马,马跟轿子仍归原处。吴加亮吩咐:在后山拨房屋给柴王、夫人、公子居住。他们带上山的东西,全部仍归柴王。

  人众到忠义堂上入座。军师先把功劳簿打开,每人该立什么功就记什么功;而后又把卯簿打开,代金钱豹子汤隆上卯,又加了张座头。哦,这个不对啦!既然代汤隆上卯,为什么不代柴进上卯?因为柴进现在仍在病中,自己也没有要求上卯,当然不好代他上卯了。要到什么时候才代他上卯呢?在《后水浒》书中有一回叫“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一百单八将的名单上头柴进在内,柴进到那时才请寨主、军师替他上卯。

  柴进上了梁山之后,不仅是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心里高兴,全山的儿郎们也都非常欢喜。什么原因?说起来嘛我们梁山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把梁山看作是强盗的窝巢,这一来好了,小梁王到了我们山上了,代我们争了光了。梁山如果是个不堪的地方,过个世袭梁王、龙子龙孙的柴进,怎么会到梁山上来呢?因为大家觉得有了面子了,所以人人欢喜,一连几天都是欢声震耳,到处挂纸悬红,设宴庆贺,喜气盈山。我把梁山这一边的话暂摆着,下面要交代高唐州到底如何

第九回 大破连环马

一、初试连环马

高唐州的知州陆文进,在梁山队伍离开高唐州之后,随即叫师爷打报呈,送往都城,禀报梁山人如何打破高唐州的经过。都城高、杨、童、蔡四大奸党看了报呈之后,犹如晴天响起了一个霹雳,都大吃一惊。实指望高廉有两件宝物一举把梁山剿灭,万万没想到梁山人如此厉害,不但把高廉的两件宝物破掉了,而且还杀了高廉,又把小梁王柴进带上梁山泊。这一来怎么办?若不把梁山人剿灭,将来总是心腹大患。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奏请皇上下道圣旨,派镇守边关的呼延灼去征剿梁山泊。呼延灼是河东名将呼延赞嫡系子孙,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手下有号称无敌骑兵的三千连环甲马。为什么要叫呼延灼去呢?因为从他父亲到他,一直跟高、杨、童、蔡四大奸党不和,也要算四大奸党的一个心腹之患,所以他们就想出这个“拿内痞而除外患”一箭双雕之计:如果呼延灼能够把梁山人消灭,那是更好,以后再设法除掉呼延灼;如果不能消灭梁山人,梁山也必将元气大伤,而你呼延灼是败兵之将,也休想再回到都城。圣上接到奏本之后,随即下了一道圣旨,派了总令官到边关镇守,要呼延灼即日启程,赴都城听命,征剿梁山。呼延灼就带着四万大军和三千连环甲马,还有两位大将——天目将彭玘和百胜将韩滔奔赴都城。到了都城之后,兵丁留在城外,他们就临时驻扎在大相国寺。第二天一早,呼延灼面见皇上,皇上看见呼延灼仪表堂堂,龙心大悦,就赐他一道官衔:“钦命提调天下文武官员兵马都督大元帅”。又赐他尚方宝剑一口,有先斩后奏之权。另外还赐他一匹龙驹宝马。这一匹龙驹宝马原是皇上自己骑的,因为宝马周身毛片漆黑发光,四个蹄子雪白,没有一根黑毛夹杂其中,所以取名“踢雪玉蹄鬃”。此马日行千里,是世上稀罕之物。呼延灼本来就是一员虎将,马上有一对双鞭,再加上有了这一匹龙驹宝马,真如同虎生双翼。料想此番征剿梁山是必胜无疑。皇上面谕,要呼延灼三日后启程,在十里长亭设御宴一席,叫文武官员候送呼延元帅出征。体面是大极了!

  呼延灼回到大相国寺,都城的大小官员都来向他贺喜,呼延灼也一一回拜。转眼三天已过,到了第四天一早,呼延灼拜别了大相国寺志清长老,到城外带着兵丁、偏将,来到十里长亭。文武官员早已在长亭候驾了。这一刻见呼延灼到了,个个上前迎接。一席御宴就摆在长亭里面。所谓御宴,也不过摆摆形式而已,既无丰盛的酒菜,也不坐下来吃。因为是皇帝叫文武官员代呼延灼送行,呼延灼就在宴席中间朝下一站,文武官员按官阶侍立两旁,一个个垂手落肩。接着就向呼延灼敬酒。也不是个个都上来敬酒,如果大家都敬一杯洒,非把呼延大元帅灌醉瘫倒了不可。文武官员只要有两个人代表就行了。哪两位?一位是首相蔡京,一位是殿帅高俅。

  蔡京命手下人斟了一斗酒,移步上前:“啊!元帅,此番带领大军征剿梁山泊,愿元帅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呼延灼把蔡京一望,不由心中来气:你虽然是一位堂堂的首相,但是你为人不正,作恶多端,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我何不趁此机会来奚落他几句?“不敢当!老太师,想俺呼延灼此番带领大军征剿梁山泊,因为皇上圣明,我呼延家有无敌骑兵,一定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到那时得胜回都,俺呼延当不负皇恩,与老太师一道除奸削佞,正国清邦。”后面两句话,骨里是指的蔡京。不过他说的比较婉转,加上了“与老太师一道”五个字。蔡京可有数?当然有数。过去有句俗话,叫“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个宰相,今天还就真有肚量。他明晓得呼延灼后面两句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但觉得在这种场合,不能跟他计较。如果跟他计较,跟我这个身份就不相称了。不过蔡京心里有话:嘿嘿!呼延灼啊呼延灼,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了!我向皇上举荐你征剿梁山,是用的“拿内痞而除外患”一箭双雕之计。你这次到梁山去,我看十有八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就算你侥幸把梁山扫平了,你要想班师回都,也决非易事。到那时,我们自有对付你的办法。蔡京没有开口,哪晓得在下首班中有个人大动其怒。哪一个?殿帅高俅。高俅虽是个粗人,这一刻他也听出呼延灼说的几句话里有刺,胡子都气了支起为了。心里有话:啊呀!呼延灼啊,你麻木到肫里去啦!你这个大元帅不过是才封的,本人是老元帅也。说什么等你得胜班师回都,再来削奸除佞,正国清邦。我这一刻就把你揪到金殿,请皇上先不要忙跟梁山人打,先把个内部是非弄清楚,到底哪个是奸,哪个是佞?殿帅高俅才要出班开口,首相蔡京一望,晓得不对了,就望着殿帅高俅会了个意,摇了摇头。意思是:高俅啊,你不必动气。你让他去狂,让他去骂。你现在如把他揪到皇帝面前去辩论是非,你明摆着要吃苦。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面前的一个红人,圣上正要他带兵去征剿梁山泊。不但皇帝要偏护他,许多官员也会向着他。你千万不要着急,君子报仇三载不迟。我们以后会有机会收拾他!殿帅高俅一直佩服首相蔡京有学问,有见识,办事也有道理,看见蔡京向他全意,只好捺住性子,随即把头朝下—低,没有开口。

  殿帅高俅的气平下去了,哪晓得站在武将班中最后的一位,就差气了厥过去。这一位是谁?一个小小的七品官,金枪手徐宁。他为何生气?啊呀!呼延灼啊呼延灼,你把你家的三千连环甲马称为无敌的骑兵,你这种大话在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面前可以说,你在我徐宁面前还就万万说不得。我徐家有钩镰枪,专破你家的连环甲马。要得好,我就当面来责问你两句,叫你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忘乎所以。“唉唏!”徐宁又暗暗叹了一口气。叹气做啥?徐宁啊徐宁,不要不服气啊!呼延灼是皇上封的兵马大元帅,奉旨征剿梁山泊,这是他的官运好,我家虽有钩镰枪专破他家的连环甲马,但是自家人不能打自家人,玩窝里战唦!如果他身在梁山,这个兵马大元帅就稳是我的了。这就叫时也运也,我不如也!徐宁在旁边没有吱声。蔡京在敬过酒之后,殿帅高俅也勉强过来敬了一斗酒。呼延灼饮了两斗酒,就跟大家告别。前来送行的文武官员回转都城,当差的撤去御宴,回转城里。

  呼延灼带着两员大将韩滔、彭玘和四万大军、三千连环甲马,升炮起队。一路上都有文武官员过来迎接。呼延灼概不骚扰。因为他是“钦命提调天下文武官员兵马都督大元帅”,权力大了,沿路也提调一些有才能的文官武将,随营参赞军机。呼延灼领着队伍在路上日夜兼程,杀奔梁山泊。

  呼延灼的大兵才离开都城,梁山派出去的各路坐探,就接二连三上山报信了。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听到呼延灼带领四万大兵和三千连环甲马前来征剿梁山的消息,一个个心里都有些不安。晓得呼延灼是一位名将,武艺高强,善使一对双鞭,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手下的三千连环甲马,个个勇猛,号称无敌骑兵。宋公明心里着急:“啊呀,军师。”“三哥。”“呼延灼此番前来征山,来势凶猛,不知军师有何妙策阻挡呼延灼?”“三哥,容学生三思。”吴加亮想来想去,如果等官兵到了山脚下才发兵阻挡,那就迟了。必须在石碣湖那边拦住他们,先煞煞他们的锐气,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后再来定退兵之策。吴加亮把主意想定,低声跟宋江说了一遍。宋江点点头:“好!就请军师发令点兵。

  吴加亮把两旁边头领一望:“哎,你们两旁边马步头领听着,现在呼延灼带兵来攻打我们梁山泊,你们哪几位贤弟愿意讨令讨差,下山去抵挡来兵?”话音刚落,只听见上首马上将士班中有五个人应答:“有!”“有!”哪五位?豹子头林冲,镇三山黄信,霹雳火秦明,神箭手花荣,一丈青扈三娘。哦,扈三娘现在在忠义堂也有了座位啦?早就有了。自从他跟矮脚虎王英完婚的那一天起,军师就代她上了卯簿了。这五个大个子站出来,大家一看,有一丈青扈三娘在内,不要说是众头领觉得奇怪,就连晁盖、宋江、吴加亮都觉得奇怪。是什么道理呢?奶奶的武艺平常得很,在山上都数不上号。啊呀!照这一说,扈三娘是没得自知之明?非也。奶奶骨子里头有数得很哩。自从他跟王英完婚之后,夫妻两个没事经常谈了玩玩。有一天,扈三娘说说:“现在梁山上能人很多,虎将如云,我们夫妻两个的武艺都很平常,长此下去,寨主跟军师一定不会重用,我们要想个办法。”奶奶因为有此用心,平时没事的时候带着四十个大手大脚的妈子、丫头,在山上看看湖景,每到夕阳西下天色黄昏的时分,湖面上聚集了一条一条的渔船撒网取鱼,初看只觉得好玩,再看就觉得颇有意思,一网拉上来,能捕很多鱼。奶奶就想了:“这个鱼网既能网鱼,它就能网人。随即就把个渔民喊上来,跟渔民说:“你一天要网多少鱼呀?”渔民说:“有多有少。反正我一家老小就靠这一张网吃饭。”“噢。”奶奶又问:“你这一张网用什么东四织的呢?”渔民说:“用麻线织起来的。””怎么个织法?”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奶奶说:“好的。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呐,从明天开始,就不要打鱼了,你一家老小一大的用项要多少钱,我来给你。你就教我织网、撒网。好不好?”渔民一听,当然求之不得。奶奶因为想用网网人,撒出去要叫对方眼花缭乱,就用十股红绿丝线织成一张网,有一根总绳头可以抓在手中,网的周围扣上二十四个金铃坠脚,这样网撒出去就有响声,还容易落地。接着就叫渔民教她撒网。她就天天练,日日练,练啊练的,练得差不多了。究竟能不能用它网人呢?奶奶一想,先在山上试下子。随即叫了几个孩子来,说:“这个样子,我来跟你们动手,我故意地假败,你们就跟在我后头追,我就用这个网来套你们。如果哪个在我这个网底下逃掉了,我就赏十两纹银。如果被我套住了,对不起,一个钱没得。”孩子们想拿外快,就跟奶奶在那块斗了。扈三娘就装着假败,孩子们跟在后头追。奶奶突然把身子朝过一转,“嗦啷啷啷……”网撒过来,孩子都被套住了。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扈三娘心里估猜:大概是孩子故意地让我套,把面子给我,因为我到底是个头领啊!就问孩子们:“来啊,你们是真跑不掉,还是假跑不掉?”孩子说:“奶奶,我们是真跑不掉。”“不对!你们一定是假的,故意地让我套。”“啊咦喂!奶奶,我们巴不得让掉了哩!你不是说过的嘛,让掉了网的就赏十两纹银,被网网住的一文没得。我们又不差窍,看着十两银子不要。我们是实在让不掉哎!”扈三娘一听,高兴极了。这个网总不能叫做鱼网唦,要取个名字。取什么名字呢?一想:有了,就叫“红莲套索”。这个名字不但好听,而且因为这个网是用十股红绿丝线织成,有二十四个金铃坠脚,放出去也非常好看,漂亮。所以说扈三娘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而是自认为现在有了个“法宝”了。她心里想:你们不要看不起我是个女的,我下山去如果用红莲套索把呼延灼套住,活捉上山,看我功居第一!军师吴加亮见扈三娘出班,不由暗暗懊悔:我今天应该是发令点兵,点到哪个就是哪个去,怎么想得起来叫他们自己讨令讨差的?现在扈三娘自告奋勇出来讨令讨差,我总不能说:你的本领不行,不要你去,你归班吧。也没得理由不让她去啊!五个大个子——四男一女到了案前向寨主、军师请安。吴加亮只好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四位贤弟和一位弟媳,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校场去,每人拨精壮的儿郎五百名,就在石碣湖的对面,有一座山叫孤山,你们就在孤山上安扎营寨。等呼延灼的大兵一到,你们要奋力阻挡,可以跟他玩车轮大战,能够把呼延灼打败了,记大功一次,如果呼延灼把你们打败了,你们也不要急,就朝湖口退,我有船只在那个地方接应。”“得令!”四男一女领了令箭下去了。

  哪晓得他们才走,忠义堂上有个人“唉!唉!……”在连声叹气。哪一个?矮脚虎王英。王大爷可怜,急得浑身大汗,小褂裤都钉在身上了。唉!我家这个老婆啊,麻木到肫里去了。你怎么想得起来讨令讨差下山的呀?这件事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下子,凭你的本领就能跟双鞭大将呼延灼动手了吗?你万一有个不测,我到哪块再找一个似你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呢!王大爷在这块干着急,旁的人没有注意,吴加亮入了神了,晓得王英是为他家老婆担心。军师一想:有了。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王英,燕顺,郑天寿。”“有!”“有!”“有!”三个人出了班:“军师。”“三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到校场拨精壮的儿郎五百名,在孤山对过有一座小孤山,你们这五百人就在小孤山上安扎营寨,驻在孤山上的五位头领一旦跟呼延灼动起手来,你们如果看到他们难以取胜或者力不能敌之时,你们就带人下去接应。”“得令!”啊咦喂,王大爷一听,放心了:我们家这个军师啊,真正要算个活神仙。我没有说,他就晓得我的心事了。他还不叫旁的人去,就叫我们弟兄三个去,这就再好没得了。万一我的老婆在征场上有了危险,旁人上去救她,本领虽然比我高明,但男女有别,总得要注意一点分寸。我去救她就没得这个顾虑了,我哪怕把老婆抱起来跑,都没得哪个人说闲话。王人爷心里高兴极了。三个人领了令箭,奔校场去了。我趁手交代: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一丈青扈三娘,每人带领五百兵丁,到了孤山各自安营扎寨。王英、燕顺、郑天寿带着五百人,就在小孤山上头安营扎寨。等侯呼延灼的大兵。

  现在双鞭大将呼延灼怎么样了?他带着四万大军,三千连环甲马,正浩浩荡荡向梁山进发。今日已抵达离梁山大约三百里路的东昌府。在城外安扎行营,呼延灼升坐大帐,正料理日常公事,外头有手下人进来禀报:“报——!禀元帅”“何事?”“东昌府大小官员求见元帅,有手本在此。”“呈上来。”手下人把一本本红通通的手本呈上。因为东昌府这个地方人才济济,呼延灼想在此地挑选几个有用的人才,就把手本一份一份地打开来观看。看了几份武将的手本,没有看中一个。又来看文官的手本,头一份是知府张叔一。其余的都是寻常之辈。呼延灼心里有话:张叔一这个人,我早就听说了,此人是三朝元老洪太师的大门生,大才饱学。最好把他召进来谈谈。“来。”“是。”“尔赶快下去,命知府张叔一免仪注到大帐来见。其余一概皆退。”“是。”

  当差的下去一声招呼,其他的人都走了,知府张叔一,由当差的带领到了大帐。张叔一上前行礼:“东昌府张叔一拜见大元帅!”呼延灼一看:“唔,免礼。贵府请坐。”“是,卑府告坐。”张叔一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意,意观神,毕恭毕敬。有手下人献茶。呼延灼心里一想:张叔一虽有满腹文才,但也只是听说,今日何不当面一试?倘若是名副其实,我就奏请圣上,请他到我军中任职,一同去征剿梁山;若是徒有虚名,就打发他走算了。“贵府。”“元帅”“此番本帅带领四万大军和三千连环甲马,前去剿灭梁山强盗,请问贵府有何破敌的良策?”张叔一一听:奇怪。人人都说呼延灼有勇无谋,刚愎自用,听了他这几句话,倒像是个虚怀若谷之人,对我这样尊重。既然他不耻下问,我当然要知无不言,以尽其责。张叔一起身,一躬到底:“元帅,恕卑职直言。元帅此番奉旨征剿梁山泊,乃是圣上对元帅的器重,也是元帅的洪福。但在卑职的愚见,梁山是环水抱山,非船莫渡。而元帅率领的四万大军和三千连环甲马,在陆地上可显奇能,但到水面上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要想剿灭梁山泊,恐非易事。因此,卑职倒有个拙见,是否贴告示晓谕梁山头领,向他们申明大义,劝他们一起归顺朝廷。果能如此,那梁山就不战而自亡了。”张叔一倒是说的肺腑之言,也很爽气。哪晓得呼延灼听着听着,来了气了,听着听着,头朝起一抬,眼光突出:“啊——噗!”到底是个粗人啊,他认为张叔一是看不起他。“唗!好大胆的张叔一,尔敢口出胡言,藐视本帅,说本帅无剿灭水泊梁山之能。岂有此理!左右,将他扠了!”“是!”“威——!”手下人助威。当真的扠他吗?不过吓吓他而已。张叔一只好一步一步的朝后头退,一直退到帐口,抬起头来望望呼延灼,心里有话:呼延灼啊呼延灼,虽然我今天讨了个没趣,我就怕你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张叔一走了。这个就怪呼延灼不好了,是你问人家的,人家坦诚相告,你不听也无妨,但你不能叫手下人把他扠出去啊!就因为他今日没有听张叔一的话,后来他的连环甲马被破掉了,四万大军可算是全军尽没,剩了他单人独骑,跑到一座城池外面,问乡间的百姓:“前头是什么地方?”老百姓说:“此乃是东昌府啊。”呼延灼听说是东昌府,“啊呀!”一声,随即拨转马头走了,想想没得脸面再去见张叔一了。如果他能对张叔一以礼相待,日后到了东昌府,也不会无脸去见张叔一了。张叔一走了之后,呼延灼吩咐大家休息。一夜无书。

  次日一早起身,造饭饱餐,拔寨起队。东昌府离梁山有三百里大路。走了两天,今天已经离梁山脚下李家道口不远了。呼延灼领着坐马到高处朝石碣湖那边一望,“哦——呀!”只见白茫茫一片湖水,十八里湖面一望无际。就在湖边上,有一座山头,又高又大,山头上旌旗密布,扎有营盘。呼延灼听手下人说,这座山名叫大孤山。就在大孤山的对面,还有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就是小孤山。小孤山上头也安扎了营寨。呼延灼晓得梁山人已有准备。不能再进了,就择地势安营扎寨。他是自幼披发为将,久战沙场,懂得安扎行营的地势既不能高,也不能低,树木既不能多,又不能少。地势过高了,容易被围困;过低了,对过可以用水来冲;树木过多,对过可以用火来烧;树木过少了,兵马又难以遮掩。地势择好了,呼延灼把手上的鞭梢一指,“嗒!”一通炮响,兵丁们就忙栽幡杆、竖营门、挖壕沟、堆土城。撑大帐、二帐、偏帐。设绊马索,挖品字陷人阱,中央竖大纛。把营寨安扎好了之后,时间不早了,就传令五营四哨严加防守,早点吃晚饭,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早,小军们造饭饱餐之后,双鞭大将呼延灼带着天目将彭玘、百胜将韩滔和一千名兵丁到了营门外一字排开。呼延灼骑在龙驹宝马之上。他身高有九尺,漆黑的一副庞儿,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一部短秃钢须,大耳厚垂。头上乌油盔,身上乌油甲,手上端着一对竹节钢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有几句赞他:

  戴一顶——四凤转,二龙翻,抽金丝,嵌银线,名工穿成的乌油盔,一粒明珠光霞现。

  插一朵——似硃砂,赛枫叶,映日红,光华闪,绒抖抖的大红缨,杀气腾腾顶上现。

  披一领——老君炉中神火炼,祝融府里千锤击,巧匠造成的乌油甲,周身犹如狻猊变。

  衬一件——锦秋罗,花满裥,巧襟窄袖罩真影,上下全是霞光现。

  前后心——悬两面,明皎皎,光闪闪,护心宝镜明如水,何惧百步穿杨箭。

  左肋下——佩一柄,三尺长,四指宽,斩将吹毫锟铻剑,光华闪闪似寒泉。

  足底下——蹬一双,熊皮底,皂皮帮,花粉涂,紧跟 漫云虎头靴。

  掌中端——两根鞭,似竹节,镔铁打就十八节,掸着鞭梢便见血。

  骑一匹——头至尾,长丈二,蹄至背,高八尺,两耳竖,双眼突,四只玉蹄名“踢雪”,能追风来能赶月。

  天下英雄要数谁?双鞭大将呼延灼。

  呼延灼在征场上把钢鞭一指,一声大喝:“呔——!梁山的狗贼听了,本帅要战——!”就望着孤山上头喊。

  只听见大孤山山弯里头“嗒!”一通炮响,“啊——!”“哗……”出来五百人,一色的黑色旗。领首一人骑在马上是豹子头林冲。呼延灼一望:“好!”赞好做什么?来人不寻常,威风凛凛,仪表不俗,不愧当过都城八十三万禁军总教头。林大爷一声吆喝:“好大胆的呼延灼,休得猖狂,俺林冲来也!”“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马往上撞,手上丈八点钢矛认定呼延灼的心门就扎。“着——!”呼延灼心里有话:不坏!虽说不如自己啊,毕竟是一员虎将。随即把左手的鞭朝起一抬:“来得好!”“嗒!”把他的丈八点钢矛拨在一旁。林冲在马上晃了下子。二马过门。回过头来,呼延灼的两根鞭认定对过的左右肩:“着!”“呜——!”林冲一望:晓得呼延灼两膀的膂力大,赶紧贯足劲道,把丈八点钢矛伸到他两根鞭的当中,“来得好!”“当啷!铮铮!”响了两响,把他的两根鞭掀于左右。二马过门。两个人在征场上头也不过打了两个回合,豹子头林冲自知非他的对手,不必在此久战,让别人再来跟他动手,喊了一声:“俺厌战了!”把马一领,望着自家的阵脚,“尔等速退!”“退呕——!”“哗……”林冲带着五百人退进了上首的山弯。

  就在这一刻,忽然听见下首山弯里头“嗒!”一通炮响,“啊——!”“哗……”又涌出来五百儿郎,一色的青色旗。在队伍前面有一匹坐马,马背上的这一位身高九尺,面如活蟹,两道硃砂眉,一双三角怪眼,狮子鼻子,咧口,颏下一部倒揸的胡须,大大两耳。头顶张口獬豸盔,鲜滴滴一朵绒缨在顶门之上,身披大片连环甲,胯下是一匹青鬃马,手中端着一对镔铁密钉狼牙棒。哪一个?霹雳火秦明。一声吆喝:“呔!好大胆的呼延灼,休得猖狂,秦明来也!”马往上撞,两根棒认定呼延灼的左右腰间就打,“着——!”“呜——!”呼延灼随即把一对钢鞭朝根棒当中一播,“来得好!”“嗒!嗒!”左拨右掀。把秦明掀了个波浪似的架落,在马上颠了两颠。秦明晓得自己的本领不如对方,放漂亮些,让别人再上来跟他动手,喊了一声:“俺秦明厌战了!”把马一领,带着五百兵丁退进了下首山弯。

  忽然在上首山弯里头又是一通炮响,出来五百人,一色的黄色旗。领首马背上坐了一位,哪一个?镇三山黄信。身上是黄金盔铠,胯下一匹黄沙马,手中端着一口金背大砍刀。“呔!好大胆的呼延灼,休要放肆,黄信来也!”一马冲上去,“着!”仰天切草,盖顶一刀。呼延灼一望:黄信也不错,是一员名将。随即把左手的这一根鞭一抬,正要招架,还没有碰到他的刀哩,黄信把大刀收回:“黄信少陪了!”“哗……”带领兵丁退进了上首的山弯。

  忽然在下首山弯里头又是一通炮响:“嗒!”“哗……”又出来五百人,一色的白色旗。领首的一位,银盔素铠,白马银枪。哪一个?神箭手花荣。花荣离着呼延灼少说还有二丈远,“着!”一枪就扎过来了。呼延灼把他一望,心里有话,今天你们是什么玩艺啊?几个上来跟我动手的人,有的嘛打这么两三着,有的就是一着头,我还没有招架哩,他倒跑掉了。现在来的这个小伙就像冒失鬼差不多,离着我二丈远就把杆枪扎过来了。也够不着啊!人家说梁山上英雄豪杰多,哪晓得是一群废物。花荣心里是什么话呢?今儿跟他是玩车轮大战,一个人打打不过呼延灼,不打下子又不像话,所以就把杆枪抬起来意思下子,心到神知,就算是打过了。呼延灼正准备领马迎上去,花荣一望:“俺花荣厌战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带着五百人退进了下首的山弯。

  花荣才离开征场,只听见下首山弯里头“嗒!”一通炮响,又出来五百人,一色的红色旗。领首的是一位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今天她是体面极了:头上一顶压发紫金盆,一对雉鸡翎挂搭在脑后,身披金叶甲,内衬大红袍,足蹬花脑头箭靴。胯下一匹黄鬃马,手中端着一杆长枪。“呔!好大胆的呼延灼,老娘来也!”呼延灼一听:咦,乖乖!‘老娘,来了’,长辈到了。再把一丈青扈三娘一望:“哦呀!”把左膝触动飞虎鞯,“本帅厌战了!”“喳——!”领马往自家的阵脚前跑。这是什么道理?哪晓得呼延灼自幼披发为将,曾对天发誓,在征场上遇到三种人他不动手。哪三种人?第一,是和尚;第二,是道士;第三,是尼姑。尼姑嘛就包括妇道人家了。他认为这三种人在征场上不是以真本领取胜,而是经常用左道旁门来制人。所以他遇见这三种人,一是回避,二是不打,甚至情愿认输。今儿他看见对过是个女的,所以赶紧领马往自家的阵脚前退。哪晓得他手下有一员大将心里暗暗着急。哪一个?百胜将韩滔。韩滔的本事如何?着实不错,不然他就称为百胜将了吗?在边关,他交锋一百次,可以说有九十九次都是打胜,难得有这么次把次打输掉。韩滔心里有话:啊呀!大哥呀,我们晓得你是对天发过誓的,有三种人你不打,这也要看什么事哩!现在你是奉旨征剿梁山强盗,你今天不跟这个妇道动手,明天不跟那个妇道动手,如果天天都有个女妖姨出来,你就天天遇战不打,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剿灭梁山呢?韩滔再把一丈青扈三娘一望,格外来气,她正在那块趣着哩,鼻子上都飞了金了。扈三娘趣什么事?在山上你们看不起我,把双鞭将呼延灼说得如何的狠法,哪晓得姑奶奶出来露脸,不要动手,就把他吓得溜掉了。所以扈三娘非常得意。韩滔见扈三娘那种得意的样子,没有等呼延灼回到阵脚,就吩咐:“升炮!”小军把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一马冲出,一声吆喝:“好大胆的女妖姨,俺韩滔来也!”到了扈三娘面前,把手上的枪一起,认定奶奶咽喉就扎:“着!”“呜——!”扈三娘随即把手上的这一杆梨花枪朝起一抬:“来得好!”“当啷,铮铮铮!”好不容易把来人的枪掀在一旁。扈三娘晓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就把马头一拨:“老娘不打了!”领马走了。韩滔一望:“你这个妖姨,往哪里逃!”“喳——!”就跟在后头追。

  扈三娘巴不得韩滔来追她;如果他不追,她还要再回头引韩滔来追。她今儿要玩红莲套索哩。韩滔追着追着,离扈三娘大约还有百步远,奶奶心里就算帐了。算什么帐?因为她今天是第一次用这个红莲套索,如果在百步以外,怕套不住;太近了,恐怕也不行;只有在百步上下才能有把握套住对方。而且今儿要么不撒出去,既撒出去,就要一套套个准,不然的话,白练了一段时间不说了,还要给山上众头领当笑话谈。扈三娘掉脸看见韩滔已经进了百步圈子了,就把手上的枪搭在缭丝环上,把红莲套索取出,把总绳头的一个活扣子朝右手腕上头一套,两膀贯足了劲道,把身子朝后一转,嘴里一声喊:“呔!看姑奶奶的法宝!”“嗦——啷啷啷啷……”她这个法宝全是红绿丝线编成的网,哪晓得在空中一撒一张,被太阳光一照,顿时五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再加上网的四周有二十四个金铃,在空中“嗦啷啷”一响,真像什么法宝到了。韩滔正在拚命朝前头追,忽然看见对过把脸朝过一掉,口中喊着“看姑奶奶的法宝”,把一件东西朝空中一撒,迎面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网飞过来了,而且还有响声。韩滔真以为是法宝,但不晓得是什么宝贝,吓了一跳。“啊呀!”脚在镫中跺了一脚,心里有话:还是大哥有道理啊!怪不道他对天发誓,不跟尼姑、妇道人家动手的哩,这些女妖姨真本事没得,旁门左道着实会玩哩!韩滔以为扈三娘用的是什么邪器,被吓了愣住了。等他想拨马溜,已经来不及了,红莲套索飞到他头顶上朝下一落,进人带马被罩起来了。

  韩滔还是莫名其妙,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哇呀呀!呵呵呵!”周身汗都急出来了。扈三娘一看,心里欢喜煞了:唔,今天这一仗顺遂哩,开张就大吉大利。“嘿!”把膀子一拧劲,把总绳头一拽,就把韩滔朝面前拖了。韩滔心里有话:套是被你套住了,你要想把我拖过去,今儿恐怕着实够你有一阵子玩哩!“嘿——!嘿嘿嘿嘿!”就把气朝下一沉,连人带马就跟栽的桩一个样子。扈三娘就拚命地朝这边拖。

  刚才扈三娘撒网,套中韩滔,小孤山上的王英、燕顺、郑天寿全看见了。矮脚虎王英笑得口水直洒。啊咦喂,我家奶奶着实有道理哩,想不到第一仗就用红莲套索套了个人。看见他家奶奶在那块拚命地拖,拖又拖不动。拖不动怎么办?不要紧,最好不过我们出去帮忙。本来军师就关照我们要接应大孤山上的头领。特别是我家奶奶,更要帮忙。王大爷是个粗人,掉过脸来望着旁边的燕顺、郑天寿:“呔!二位贤弟看哪。”“王大哥,看什么?”“你们的嫂子本领不错吧?第一仗居然就套了个汉子。这个汉子恐怕太重,你们的嫂子一个人拖不动,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帮助她拖。”燕顺、郑天寿忍不住要笑。笑什么事?你怎么忍心说的,你家奶奶套了个汉子拖不动,还喊我们跟你一起去帮助她拖。“好啊,我们就去帮助她拖。”“走啊!”“哗……”王英、燕顺、郑天寿带着五百喽兵冲下来,三个人帮助扈三娘把韩滔连人带马拖进了小孤山的山弯里头。我趁手交代,到了山弯里头,先代韩滔和坐马把红莲套索下下来,而后再代他把身上的盔铠、兵器一起卸掉。膀臂朝后一背,麻绳朝起一捆,派人押送到梁山。

  呼延灼在阵脚前看见结拜的兄弟韩滔被对方生擒活捉,急得在镫中跺脚:“兄弟啊,我说跟三种人不能动手,你偏不听我的话,现在被对过这个女妖姨撂了个五颜六色的东西套走了。“唉!”呼延灼由急生恨,由恨生怒。人到了着急发怒,方寸就乱了,就会凭一时冲动办事,呼延灼此刻就是如此,忘记了他不跟三种人动手的话了。一声令下:“放连环甲马!”连环甲马一放,其势就如同潮水一般,向大孤山这边冲过来了。

  且慢!什么叫连环甲马?就是把战马组成三匹一组,五匹一组,七匹一组,按三、五、七分成三排,一排多似一排。这些马身上都有连环搭子套着,有铁链子连着,要跑,都是一齐跑,要冲也是一齐冲。只要马一向前冲,你就是有百万雄师也挡不住。哦,就这么厉害法子?首先有一条:刀砍斧剁不入。照这么说,他大概是用的什么妖术?不是妖术。既不是什么妖术,那他这个连环甲马为什么刀砍斧剁不入的呢?因为他不但人有盔甲,马身上也有盔甲。人用的这种盔甲也和一般的盔甲不一样。是什么盔甲呢?说出来并不出奇。它是用一种细帆布做的。走头到脚是一个整体,在眼睛和鼻子这个地方,留有三个圆洞,让人能够看见外界景物和呼气吸气,在后面留有一条长豁口,人穿的时候,连头带脚一起朝起套,而后在豁口的地方把风绊一扣。就跟现在电影上常见到的蒙面人穿的那个衣裳一样。不过一层细帆布,怎么能刀砍斧剁不入的呢?它并不是一层,一层细帆布的盔甲做成了之后,就放在桐油缸里头浸,把桐油吃透了,而后把它拎起来,不能用太阳晒,太阳一晒就脆了,只能摆在背阳地方慢慢地让它阴干。阴干了之后,再加一层细帆布,再把它放到桐油缸里去浸,浸透了再拎起来,再把它阴干了。就这样,一层细帆布浸一层桐油,一层桐油上面再加一层细帆布,一共要加到七层。因为它软里带硬,硬里发软,再加上桐油是个滑的,所以就刀砍斧剁不入了。要怎么样才能够砍进去呢?非要拿刀在他身上慢慢的鑢,或者拿锥子在他身上慢慢的锥,才能锥通呢。到了征场上动手,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就玩的个快。总不见得有这么个二百五,让你拿把刀在他身上慢慢的鑢,或者是拿把锥子在他身上慢慢的锥。不但人身上穿的是这种盔甲,马身上的盔甲也是如此。只有眼睛鼻子这个地方有洞,四蹄露在外面,因为四蹄要跑。这就够厉害啦,但还不算数。挑选的人和挑选的马又都很讲究,人要魁梧,马要精壮,连身材高矮,块头大小都要大致一样,相差无几。用的这些马都要到产马的地方去挑选,挑选齐了还要操练,要练很长时间才能练成功。

  呼延灼下令放连环甲马,“啊……”骑在连环甲马上的兵丁,每人左手持双刺挠钩,右手抓着锋利单刀,像潮水一样冲向孤山。把对过的人冲倒了之后,双刺挠钩一勾,接着“咔嚓”一刀。三千连环甲马兵冲过去,后头一千名骁刀手又紧跟着冲过来了,跟在连环甲马后头杀。林冲他们一望:“不好!速退!”小孤山的人一望,晓得不妙,也赶紧退。这块才向湖边退,后头的连环甲马跑得快,已经追上来了,二千五百名儿郎被冲得五零四散,跑得快的逃掉了,跑得慢的,有的被杀死了,有的被马踩死了,有的虽没有死,身上带了伤了。林冲他们几位头领骑马跑得快,退到湖边码头口,船只早已准备好了,头领跟跑得快的儿郎们随即上船。把人数一查点,伤亡近一千人。一个个无不伤心落泪,但事已如此,也没有办法。船只离岸,扯起风帆,退回梁山。

  呼延灼跟在连环甲马后面到了湖口,看见梁山的船只已经到了湖心了。连环甲马虽然厉害,只能在陆地上冲杀,不能涉水登舟。吩咐鸣金收兵。连环甲马就停在原地待命。呼延灼望望地形,靠湖口这个地方,有一片天然的战场。随即传令移营到此处来安营扎寨。连环甲马当然要把盔甲拿了卸掉了,人跟马都要好好地休息。呼延灼升坐大帐,料理公事,把今天首战告捷的经过写成奏章奏禀圣上。后来都城当然有圣谕下来,对他们给予奖赏,这些话,我就不琐碎交代了。

  林冲等人的船只到了梁山脚下的金沙涧码头,纷纷登岸。船只仍回原处。孩子们归队。头领们上山,到了忠义堂,见寨主、军师缴令销差。因为这一仗伤亡了将近一千人,林冲等人当然心情沉重。寨主、军师虽然也很痛心,但还要宽慰他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诸位贤弟切不要放在心上。今天我们虽败,但一丈青扈三娘生擒活捉了百胜将韩滔,这也是败中有胜。”一丈青扈三娘听到军师如此赞她,旁的人销过差之后都归班了,她没有归班,站在军师旁边,得意洋洋,鼻子上头都飞了金了。“啊,请问弟媳,你今天是怎样把韩滔生擒活捉的?”“军师容禀,我是用的法宝。”“哦?法宝,什么法宝?”“红莲套索。”“这个红莲套索是从何而得?”“军师不嫌絮烦,容我细禀。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扈三娘就把她怎样看见渔家用鱼网捕鱼,自己受到启发,而后就跟渔家学织渔网,练成了红莲套索的经过说了一遍。“哈哈哈哈……妙哉妙哉!弟媳真是个有心之人。理当记大功一次,弟媳请归班。”“是!”扈三娘归班。

  吴加亮随即吩咐:“来,请韩将军上忠义堂。”“是。”有人把韩滔推推拥拥推上了忠义堂。吴加亮一望:“哎,尔等休得无礼!赶快代韩将军松绑。”“是。”孩子们代韩滔松掉了绑绳。“韩将军。”“狗贼!”“哎,将军休要口出不逊。我们梁山并非是什么强盗的窝巢。很多人都是英雄豪杰,很多人都曾在朝廷为官,因为朝廷昏聩,奸佞当道,而被逼上梁山。虽说是身居绿林,也懂得自惜鳞毛。我们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杀的是贪官污吏,保的是忠臣孝子,从来不挽动百姓一根毫毛。此番令仁兄呼延灼带着大军过来征剿水泊,在学生看来,他实在是中了奸党‘拿内痞而除外患’之计。因为令仁兄是忠良之后,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党早就对他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就向皇帝老儿举荐他征剿水泊梁山,他如不能取胜,必然死在我梁山脚下;即使他能侥幸取胜,到时候奸党也会另生枝节,叫他无法再回到都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骨肉。因此,我们不日还要向令仁兄呼延元帅陈述利害,请他上山共聚大义。因为现在是两军对敌,不便送将军下山返回贵营,只好委屈将军在小寨暂住几天。——来啊,你们赶快把韩将军请到后头去,拨住宅让韩将军住下,一切都要好好伺候!”“是。”除了几个孩子,又调了四个头领陪着韩滔。陪着他是假的,看住他是真的,以防意外。趁手交代:韩滔住下来之后,就由四个头领陪着他吃吃酒,东谈谈,西扯扯,有时候还陪他在山上山下、山前山后逛了玩玩。过了一向时,韩滔看到梁山上山规严厉,军纪严明,确实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寨主、军师对他又很客气,能够礼贤下士。再看看梁山是环水抱山,非船莫渡,山上能人很多,猛将如云,晓得呼延灼此番征剿梁山实非易事,自己就有了归顺梁山之意,如有下山的机会,准备去跟呼延灼当面好好谈谈。我先把他的话摆着。

  韩滔跟着四位头领和孩子走后,晁盖跟宋江都望着吴加亮,“军师。”“大哥,三哥。”“望军师要想个良方妙策,破掉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再把他请上山来共聚大义。”“此事并非易事,容学生三思。”“好。”时间不早了,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各自回住处休息。

  第二天一早,晁盖、宋江跟诸位头领都到了忠义堂,唯独缺少军师吴加亮。晁盖就命人去请:“来,赶快到后面去请军师到忠义堂议事。”“是。”一会儿工夫,孩子回来了:“禀寨主,军师说他今天身体不爽,告假三天,这三天不能上堂议事。”“啊呀!”晁盖心里有话:军师啊,你早不生病,迟不生病,偏偏在大敌临门的时候,你得了病了,真令人心中不安!再一想:人吃了五谷难免不生灾,害病又不能拣时辰,今儿不生病,明儿再害病。军师身体不爽,我们理当到后头去探望下子。晁盖、宋江和诸位头领,一起到了后头军师的住宅,准备探病。刚要进门,只看见军师两手背于背后,在住宅里头走来踱去,抓耳挠腮,好像有满腹的心事。晁盖把他一望:奇怪了,不像有病的样子啊!“军师。”“军师。”“军师。”“军师。”……“啊呀呀!大哥,三哥,诸位贤弟。”“军师,听说贵体欠安,不知患了何病?”“昨天回来之后,忽然觉得目眩头晕,所以刚才特地叫孩子带信告病三天。这三天之内,恕学生不能上堂料理军务。”“噢。”晁盖心里有话:军师啊,看你的脸色、神情,分明不是真的有病。现在大敌当前,你莫非有点惧怕了,所以就托病不出。这些话不好当面说破,只好放在心里。他既然告假三天,那就等他三天吧。大家告辞走了。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晁盖、宋江等人老早就到忠义堂来等了。正在等着,有孩子上来报信说:“军师驾到!”孩子话才说完,军师已经绕过屏风,到了堂口了。晁盖把把吴加亮一望,“啊呀!”不由暗暗责备自己:三天前我错怪他了,以为他是托病不出,哪晓得他确实是身体不爽。怎么晓得的?三天下来,他脸上已经瘦了一层,气色也十分难看。“军师,你的贵体可曾康复?”“大哥,三哥,诸位贤弟,学生并无大病,只是心烦而已。”“哦,军师为何事心烦?”“呼延灼的连环甲马确实厉害,第一仗我们就伤亡了有一千名儿郎,如果不设法破掉他的连环甲马,梁山岂不真的要被他们攻破?””是啊。事情紧急,但不知军师有何退敌之策?””学生这三天昼夜诵读兵书战策,终于找到了一种兵器可以破他的连环甲马。”“什么兵器?”“钩镰枪。”“不错,是听说有一种钩镰枪。”晁盖、宋江跟众头须听说吴加亮这三天托病不出,原来在看兵书战策,寻求破敌之计,一个个不由暗暗称赞:真不愧是我们的好军师!晁盖晓得钩镰枪非一般兵器,也不是一般匠人都会打造。钩镰枪从哪里来呢?“军师,你说用钩镰抢可以破连环甲马,我们山上哪有人全打造钩镰枪呢?”“是啊。……”吴加亮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在旁边班中出来一位,哪一个?金钱豹子汤隆。

  汤隆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汤隆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施礼为何?”“小弟打造钩镰枪,不是自夸,要算是行家。”“啊呀呀!贤弟,你是打造钩镰枪的行家,这就好极了!此事就请你贤弟带人打造。”“小弟带人打造并非难事。但打造好了之后,小弟不会使用,还要请人教传如何使用。”“是啊,打造跟使用是两回事,虽然有人打造,如果没有人教传使用,也是枉然。”“我有一位好亲家,姓徐名宁,外号叫金枪手,他善使钩镰枪,有家传的一手好枪法。若能请他上山教传,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便指日可待。”“噢。不过,贤弟,你这是说的孩子话了,徐宁是朝廷的一位臣子,他何能到梁山来教传我们使用钩镰枪?”“不,军师有所不知,他有家传的一领宝甲,叫赛狻猊。藏甲的地方非常特别,是藏在一座四面密封的暗楼上,上楼的暗门在徐宁的床后面,楼梯是用鼓做的,一踩动就有声响。如果有哪一位哥能把他的宝甲盗来,小弟自有办法赚他上山。”“贤弟有什么办法赚他?”汤隆对着军师的耳畔叽叽咕咕,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好。——照这一说,你们哪一位贤弟能去盗他这一领宝甲?”

  军师的话音刚落,就在旁边班中,“得儿——”蹿出来一位:“嗨!寨主,军师啊,老时讨令讨差,到徐府去盗宝甲。”“贤弟,他家防范甚严,要爬鼓做的楼梯更非易事。你此去是否有把握?”“嗨!请军师放心,不是老时说大话,哪怕他把宝甲穿在身上,我老时都有办法将他扒下来。”宋江一听:“军师,我看此事万万使不得,爬鼓做的楼梯要没有响声太难了。时迁兄弟如果不能盗到宝甲,万一再把条命丢掉了,那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嗨!寨主、军师如实在不放心,咱今天不妨就先在山上来演示一番。”“嗯,好!这倒是个好办法。”吴加亮心里有话,为了到时候不出纰漏,先来演示一番也好。再说,当初石秀说他的轻功盖世,我们到今儿还没有领教过,今儿就趁这个机会来领教领教。“汤隆贤弟。”“军师。”“你家令亲徐宁家的暗楼是什么样子,你一定都见过的罗?”“不错。我兄弟不但见过,而且还到楼上去过。”“这就好极了。我们今天就请你仿你家令亲家里的那个鼓楼梯,照样做一张,然后请时迁兄弟在忠义堂上来演示一番。你看如何?”“好!”

  汤隆随即叫孩子拿了两根又长又奘的沙竹篙来,把东边的座头一起撤到四边,腾出一块地方,然后用细白布把沙篙上下一缠,接着又拿了十三面行军鼓来。这种行军鼓跟一般的鼓不同,在鼓墙子两边有耳子,耳子上头有两个钩子,行军时,前头的人身后有一根带子,钩子就勾在这根带子上头,把鼓背在背后,把带子在身上一绑。后头的人就敲鼓,鼓敲得慢,队伍就走得慢;鼓敲得快,队伍就走得快。汤隆叫孩子把十三面鼓都勾在用细布缠好的沙篙上,等于是十三档,爬梯子要踩鼓朝上爬。把两根沙篙在忠义堂上朝起一竖,就准备叫时迁来爬这个鼓楼梯了。大家一望:奇怪,时二爷已经不在忠义堂了,人不晓得到哪块去了。有的人就议论了:“坏了!恐怕时二爷刚才是说的大话,这一刻一吓,大概溜掉了。”但是寨主、军师心里有数,时迁一定是去有什么事了。

  大家正在议论,朝堂下一望,“嘿!”时二爷来了。刚才时迁去做什么事的?因为他要在夜里出去办事,到后头去换了一身夜行装束。这时候头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穿兜裆衩裤,裹足缠腿,脚蹬扳尖踢土快鞋。他夜里出去都是这身装束。这一双鞋子,在穿房过屋的时候,既趴滑,又轻巧。时二爷到了堂口朝下一站。大家心里有话:啊咦喂,刚才冤枉他了,他不是吓了溜掉了,是下去换衣服的。时迁望见这一架鼓楼梯竖在这个地方,上面吊着十三面行军鼓。他并没有忙上鼓楼梯,先把腰朝下一哈,坐马势朝下一蹲,然后两脚尖一踮,“噗!”就像一只燕子飞上了忠义堂的一根柁梁上头。什么叫柁梁?就是一根顺着前后方向架在柱子上的横木。过去木结构的房子都有这个柁梁。“啪!”就把两只脚的尖子勾住柁梁,身子倒挂,两只手悬空,两个脚尖子就在柁梁上头慢慢地走东头移到西头,又走西头移到东头。大家一看,不晓得他玩的什么功夫。只有一个人识货,打心眼里头赞好。哪一个?他家宝贝徒弟白日鼠白胜。因为白二爷也是练的这一家功,晓得他家师父是在练轻功,提气。他要练成什么样子?两条腿要练得轻如灯草,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有两条腿了,而后他才玩哩。时二爷就这么移啊移的,移了两三趟,就对准这个鼓楼梯,“啪!”头朝起一抬,身子慢慢地朝起一拗。“嗒!”右手两个指头就在当中的这一根梁上微微地一勾,接着把两条腿“啪!”朝下一松,两只手指头在梁上头“啪!”微微地一点,“噗!”人就像一阵风,“嗒!”在我嘴里说起来还有这么一点声音,当时是一点声音都没得,就朝鼓楼梯顶上的这一面鼓上一落,“噗噗噗噗……”一层一层的朝底下跑,到了最下面这一层,把身子朝后一转,“噗噗噗噗……”走底下这一层又朝顶上的一层跑。就这个样子,在十三面鼓上一共上下四趟。最后这一趟,在顶上这一层“嗒!”人就在鼓上盘膝一坐。直到这一刻,他才微微喘口气。因为刚才一直屏住气,现在演示过了,当然要喘口气了。轻功全是玩的提气,有气才有功。没气,还练什么功呢?

  因为时迁平时在山上并不受人敬重,今天听说他要在忠义堂上爬鼓梯,一个个都想来瞻仰一下,看看时二爷的轻功到底如何,所以这一刻忠义堂上人都挤满了,大家都屏住气,在这块入神地望。堂上寂静无声,带谎说,绣花针掉在罗地砖上都能听见响声。寨主、军师、众头领跟孩子们见时迁在鼓面上盘膝打坐,喘着气,一个个也代他松了一口气,嘴里连声称赞:“好!”“好!”“好!”“好轻功啊——!”接着掌声如雷。“真了不起啊!这个十三层的鼓楼梯不是木头做的梯子啊,他在鼓面上来回四趟,走上走下,居然没有一点分量,没有一点响声,鼓连晃动都没有晃动一下子,真是从未见过。”“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哎。”“我也是第一次。”大家在这块议论着。吴加亮一声招呼:“时迁兄弟,你可以下来休息休息了。”“嗨!寨主、军师啊,刚才兄弟上下走了几趟,那是小事一桩,不用休息。”“哪个啊?”吴加亮心里暗暗佩服:他上这个鼓楼梯,我们都代他捏着一把汗,他居然说是小事一桩。“我兄弟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恳求。”“好的,请你贤弟快说。”“请寨主、军师叫孩子去如此如此办。”“哦?这个……”吴加亮把时迁望望:时迁啊,你太骄啦!兵骄必败,人骄必亡。你演示得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也放心了,你现在还要再玩新花样显示你的轻功,我就怕你事与愿违,要在众人面前出丑。刚才时迁说什么东西?请吴加亮叫孩子到厨房里头去扒两撮簸子爆灰来,用细筛子在鼓楼梯面前筛这么薄薄的一层爆灰,他再上下走这么两趟,而后人就在这个爆灰上落脚,要看不出一点点脚印子来。如果有一点点脚印子,就说明他的轻功还没有练到家,那他就不能到徐府去盗甲。所以吴加亮就“这个……”认为时迁骄了。但又不能扫他的兴。没得办法,只好叫孩子去照办。

  一会儿工夫,孩子扒了两撮簸子爆灰过来,用细筛子在鼓楼梯底下筛了薄薄的一层爆灰。而后把筛子放在一边。寨主、军师、众头领跟孩子就望着时迁。时二爷就在顶上这一只鼓上站起身。两脚尖在鼓墙上头一踮,“噗!”人就像一只燕子一样,复行又蹿到梁上头,“嗒!”两个指头在柁梁上一勾,两只脚挥上来用脚尖子勾住上头的柁梁,还像先前一样,左右移动,走东头移到西头,走西头移到东头,移到最后,到了鼓楼梯面前,把身子朝起一拗,右手两个指头“嗒!”又把上头柁梁一勾,两条腿“啪!”朝下一垂,两个手掌“嘿!”在柁梁上头微微地一拧动,人“噗!”又到第一层鼓楼梯上,上下又跑了两趟,最后就在顶上这一层鼓楼梯上,两只脚在鼓墙上头一踮,“噗!”人就走上头飞身朝爆灰上一落。这一刻,寨主、军师、众头领跟众儿郎,一个个两只眼睛眨都不眨,就望着这层爆灰。时二爷两只脚落在爆灰上头,“嘿!”把气朝上一提,“噗!”一个纵步一蹿,人已经站在忠义堂口一块青皮石头上了。左脚直立,右腿一悬,脚后跟紧抵着粪门。倒八字胡子翘着,左手卫住右手的七寸子,右手就抹着他风菱倒挂燕尾须。人就站在这个地方微微喘气。寨主、军师、众头领跟众儿郎,“啊……!”个个鼓掌赞好。这个赞好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你看这一层爆灰上头,一点痕迹都没得。不要说是这么大的人,这么重的斤两,就是撂一根鹅毛在上头,恐怕总还有一点印子哩。这种轻功,从来没有看见过。吴加亮更是赞不拢口:“大哥,三哥,诸位贤弟,你看我们时迁兄弟这种轻功啊,太好了!在鼓楼梯上跑了这么些趟数,一点声音没有,在爆灰上落脚也没有一点痕迹。不但是轻脚鬼啊,实在是鼓上蚤是也!”吴加亮情不自禁地又送了他个美名。从此以后,时迁就有两个外号,江湖上人人皆知他是轻脚鬼,在梁山上头大家晓得他还叫鼓上蚤。没有到一刻工夫,只听见下面一个个的倒又叽咕起来了。叽咕什么事?这些孩子跟头领们就说了:“从来没有见过啊!”“伙计啊,爆灰上落脚没得脚印子,鼓上走路没得声音,这倒是笑话哪!”“啊咦喂,时迁是不是个人啊?说不定是个妖狸怪!”时迁站在青皮石上,耳朵又尖,听得清清楚楚,“嘿——!”心里有话:做人难哪!我在山上大家瞧不起我,认为我没得道理。说老实话,像我这种功夫啊,你们在座的大概晓得的不多,只有我的徒弟白胜一个人晓得。想不到今天才显了一下自己的神通,你们居然又疑惑我不是个人,是个妖狸怪。唉!时迁想到这个地方:来唦,今儿我这个妖狸怪索性就把点个道理给你们看看,非要叫你们服服贴贴。时二爷随即把两个肩头微微一摇,“嘿!”一声哼,把一股气朝下一沉。他刚才用轻功的时候,是把气往上提,所以人就轻了,这一刻把气朝下一沉,人就重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落,左腿直立,右脚猛然一踩,只听见“噔”就把忠义堂檐下的这一块六尺长、三尺宽、一寸多厚的青皮石,齐当中断成两段。不但把石头踩断了,带谎说,忠义堂房子都有点震震的,晃晃的;梁上的灰“沙沙沙沙沙……”直朝下撒。“啊……”人人鼓掌,个个赞好。吴加亮一望:“哈哈哈哈……大哥,三哥,诸位贤弟,你看我们时迁兄弟这种本事可怕了。重,重如泰山;轻,轻似鹅毛。真是梁山的第一能人也!”大家听吴加亮如此称赞时迁,没得一个不服气,都认为这一句话用在时迁身上恰如其分,一点也不过头。时迁一听:“嗨——!军师谬赞了!”“时迁兄弟,你先到后头去换衣服。准备前去盔甲。”“遵命!”时迁走了。军师吩咐儿郎,把鼓楼梯拆掉了,把地上的爆灰打扫干净。我趁手交代:忠义堂檐下的那一块石头,过这么两三天,就有孩子把它换掉了,免得难看。

二、时迁盗甲

一刻儿工夫,时迁换过衣服,又回到忠义堂。宋江跟晁盖连连催促军师,赶快叫时迁兄弟到徐府去盔甲。吴加亮一凝神:“大哥、三哥,盗甲有时迁兄弟去,看来并非难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把徐宁赚上梁山。”“是啊,赚徐宁归顺梁山,不知军师有何良方妙策?”吴加亮随即站起身,两手背于背后,在忠义堂口走来踱去,抓耳挠腮,嘴里叽叽咕咕。什么玩艺头?这都是过去文人的一些怪癖。一遇到为难的事,都是这个样子,好像这么一来,就有了章程了。哎!果然不错,军师忽然眉开眼笑:“哈哈哈哈……有了。”晁盖跟宋江一听,欢喜不已:“请问军师,有何妙计!”“谈不上妙计。喏,学生准备如此如此。”“哈哈哈哈……军师这个章程再好没得了。就请军师赶快发令。”“好。”

  吴加亮入了座位,望着两旁的头领:“时迁,戴宗,汤隆,刘唐,穆弘,穆春。”“有!”“有!”“有!”“有!”……几个大个子到了案前:“小弟们见军师请安!”“诸位贤弟少礼。来,汤隆贤弟。”“是。军师。”“你带他们一起赶奔都城,选一处离城远一些的镇市住下来。”“是。”“随后你就带时迁兄弟到城里你家令亲住处,把个门摺子摸下子。”“是。”“盗甲的事情你就让他安排。”“是。”“时迁兄弟把甲盗出来之后,就由戴宗先把宝甲送上山来。你就到你家令兄府上去,对他如此如此说法。”“是。”“你把令兄送到他们的住处,等穆弘、穆春、时迁兄弟把令兄送上路,你再回徐府,对你家令嫂这等这样的说法。”“是。”“而后你就保护着令嫂一起赶奔梁山。”“是。”“时迁兄弟。”“哎——!军师啊。”“这一次你去盗甲,望你要时刻小心,不可大意,更不可闹嬉戏!”“啊,这个我老时知道。”军师晓得时迁欢喜闹了玩,所以预先提醒他,以防意外。他们六个头领下来,各做各事,更换装束。

  梁山上的人三十六行俱全,他们善于化装,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不管装扮什么行当都像。今天赤发鬼刘唐装扮个推小车子的:头戴一顶没关卷的草帽,帽沿子拉到眉毛下面。因为他在外头做的案子多了,四处张挂他的图像,满脸红胡子,人家一看就认得了,所以要特地把张脸稍微挡住些。其他人都装扮成商贾模样,布衣布服,布袜布鞋。几个人一起过了湖,到了招贤馆酒店,进了一点饮食,找了一辆大车子来。一般小车子只能坐两个人,一边一个。这一辆大车子,可以坐四个人,一边两个。侉子刘唐把车缏子朝肩头上一担,两只手端着车把子,“嘎儿,嘎儿,嘎儿……”车子推出了镇头。“嘎儿——”车子朝下一停。穆弘、穆春弟兄两个坐在左边,时迁、汤隆就坐在右边,“嘎儿——”侉子车把子朝起一端。四个人哪,可端得动?不要紧,侉子膂力大,能端得起来,好在又不要他走路。戴宗就把四片金钱取出,两片绑在侉子左右内髁踝,两片绑在自己左右外髁踝。念动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语,三台诀一捏,喝一声:“起啊!”“呼呼呼呼……”顿时足下生风。侉子当初请萧让,第一次驾神行,屎差一点吓出来,现在嘛有了经验了,也就不怕了。前头有一座山,到了山面前,它就自然而然地找路上山了,前头有人,到了人面前,它也自然而然地就绕道了。其他人坐在车子上都安安稳稳,惟有轻脚鬼时迁时二爷不安份。因为著书人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好了,时迁。他时时刻刻都要迁移!他坐在车子上花了下子跳到车梁上,花了下子又蹦到侉子头上,花了下子又跑到戴大爷肩膀上头,简直无一刻安宁。当天没有到地头。到了第二天辰牌时分,已经到了离都城九里路的九龙镇郊外,戴大爷把三台诀一捏,喝一声:“止啊!”“嘎儿——”车子朝下一停。侉子心里也觉得奇怪,好笑:我这两条腿服他管啊!他叫我走就走,他叫我止就止,真的应了俗语了:推车不由正主。侉子推着车子,“嘎儿,嘎儿,嘎儿……”进了镇门。

  九龙镇虽说是一座小镇市,因为靠近都城,只见街道宽阔,两旁店面整齐。正走之间,右边有家客店,小二正站在店门口招揽买卖:“啊,诸位爷,就请在我们小店住宿。”“好啊。你家可有单房吧?”“啊咦喂,巧极了,后头一进有两个房间,还没有人住。”“好,我们包了。”“好。请问诸位爷家走哪块来的?”“我们走山东泰安州来的。这两位是六陈行里头的老板。小二顺着汤隆的手把穆氏弟兄一望:“啊咦喂,原来是两位大老板。请进,请进——伙计啊,后头两个房间这六位爷包下来啦!”两个房间对面对。上首房间给穆氏弟兄住,他们是六陈行的大老板嘛,当然要单独住一个房间了。对过这个房间,给赤发鬼刘唐、神行太保戴宗、轻脚鬼时迁三个人住。汤隆呢?他马上要到城里找他家表兄徐宁,不住在这个地方。几个人住下来之后,就弄东西吃。吃过之后,穆氏弟兄嘛就摆出个大老板的派头,特为弄本书抓在手里看了玩玩。其余的人就在这块休息休息,闲谈闲谈。

  汤隆把身上衣服一换,带着轻脚鬼时迁出了九龙镇。到都城也不过九里大路,他们为武的脚底下跑起来很速,黄昏时分,已到达都城正阳门。进了正阳门,徐府在哪块?汤隆晓得,就在南大街。都城是大邦之地,人烟稠密,市面整齐,两旁边金字招牌店很多。走不了多远,已经到了徐府。门向朝南,房屋高大。汤降走到门口就用手肘子“啡!”把时二爷一拱。时迁的心里有数了,抹着自己风菱倒挂燕尾须,把这个房子的门向一望,点点头,走了。不恭维时二爷,只要今天望过一眼,哪怕隔三年五载,再叫他夜里到徐府上来办事,也不会把个门摺子摸错了。

  时迁走后,汤隆随即上了石头台阶,手一抬,“嘭!嘭!”敲了两下子。里头有人问了:“哪一个?”“我。”“来了。”里头“嚯啦嗒、咋嘎——!”门朝下一开,出来一位老总管。这一位老总管年在六十开外,须眉皆白。姓徐,单名是个平安的安字。老总管把门开下来一望:“啊呀呀,小主人你回来了!”怎么叫汤隆小主人?哪晓得这一位老总管原来是汤府的佣人,汤隆的姑母嫁给徐宁的父亲时,这一位老总管就随着姑娘一起到了徐府。在过去封建时代,下等人没有地位,就似一件东西一样,可以任凭主人送来送去。当年老总管在汤府的时候,汤隆生下来之后,就是这个老总管把他抱大了的,所以他们的感情很好。汤隆的父亲原先也在都城做官,后来遭奸党陷害,满门抄斩,汤隆就此飘泊江湖。虽说多年不见了,因为过去感情深厚,他这一刻看见汤隆,心里高兴得了不得,理当请教一声“小主人”。“嗯,回来了。老人家,你这几年来精神还好吧?”“小主人,托你的洪福,我的身体还可以。小主人,你在外头受苦了?”“老人家,你放心,我还好啊。哥哥还在家吗?”“小主人,你来得正好,他们夫妇前几天又闹口角,徐老爷住在书房里头已经两天了。你来了可以代他们调解下子。”“啊,好。”汤隆心里有数:过去我在都城的时候,就晓得他们两个人经常发脾气。我家这位嫂夫人不但不大讲理,而且脾气古怪。夫妻两个一斗起来,都是把我喊得来代他们解围。想不到这么巧法子,今天我来又碰上他们口角。“好。照这一说,请你老人家赶快进去通报一声。”“啊呀呀,小主人,你又不是外人,还要通报什么?我来前厢带路。”老管家把门朝起一关,就在前头带路。

  到了书房槅扇口,汤隆站下来了,只看见徐宁坐在书房里头正在品茗观书。徐宁自从在十里长亭送走了呼延灼,心里就闷闷不乐,随即向上司请假,现在告病在家。这几天不讲理的太太跟他闹别扭,已经两天不回上房,就住在自己书房里头,看看闲书,以解胸中的愁闷。老总管上前:“禀徐大老爷。”“怎么着?”“小主人回来了。”“啊呀!”徐宁听说汤隆回来了,心里高兴极了。我跟表弟二、三年没有见过面了。过去我有什么不乐之事,都是跟他谈谈,弟兄感情处得很好。自从他家里遭了不幸之后,表弟飘泊江湖,心中时刻牵挂,不知他境况如何。今天他回来了,徐宁心里当然高兴啦。“他在哪里?”“小主人在书房外头候见。”“赶快有请!”徐宁站起身,汤隆已经进了书房:“哥哥。”“啊唷!兄弟你回来了,你把哥哥都想坏了!”两个人坐下来,老总管代汤隆泡了碗茶。“贤弟。”“哥哥。”“自从你离开了都城,转瞬间快三年了,哥哥经常思念,不知你在什么地方,你一定受苦了吧?”“哥哥,我自从离开都城之后,先是飘泊江湖,到处为家,后来经朋友举荐,在山东泰安州大码头一家六陈行里头干事。”“哦,你干什么事?”“在王老板行里头做帐房先生。”“噢!嗨嗨嗨嗨,贤弟,你居然做起帐房先生了,会算帐了。”“没有办法,只好寄人篱下,暂且栖身。不过这一位王老板为人很讲朋友义气,对我也不错。”“噢。你今天怎么得空回来的?”“因为王老板要到都城来做一笔生意,他知道我有一位兄长住在都城,所以特地把我带了来,让我回来看望看望你老。”“贤弟,这件事你就欠考虑了,王老板既然和你同行,你应该把他请到我家里来才是。我这里地方宽敞,又不是不好信呀!再说,他对你兄弟很好,我也应该向他面谢面谢。他住在什么地方?”“住在九龙镇。他说住在那里做买卖比较方便。哥哥的意思我一定转告王老板,住嘛就不必住到这里来了。”“且慢。贤弟,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山东泰安州。”“你们来的时候,是不是要经过梁山脚下?”“是啊。当然要经过梁山脚下,这是我们必经之路嘛。”“噢。哥哥想打听一件事:你走梁山脚下路过,可曾听说双鞭将呼延灼带了四万三千人去攻打梁山?他们胜负如何?”“大哥,你老不问,我倒忘记说了。我们路过那个地方时,听百姓讲,呼延灼那个连环甲马确实是厉害极了,第一仗,梁山那边就伤亡了有一千人,呼延元帅首战告捷,梁山是大败而回。现在他们在石碣湖边扎下了大营,粱山人不敢过湖来同他们交锋。”“唉唏!”“你老叹气做什么?”“告诉你唦,那一天呼延灼临行之时,圣上下旨:大小官员一起到十里长亭候送。哥哥当时也在场。那个呼延灼太目中无人了,他说他家的三千连环甲马,是无敌的骑兵。”“哥哥为何生气?他这个话一点都不错嘛!”“怎么不错?他家的连环甲马有什么了不起?你兄弟不是不知道,我徐家的钩镰枪,就是专破他家的连环甲马的!”“哈哈,你老这个气可生错了。如果说你不是做官的,他说他的连环甲马是天下无敌,你完全可以用钩镰枪去破他的连环甲马,叫他晓得强中还有强中手;你现在在御营里头当差,他在朝中为官,你用钩镰枪败他的连环甲马,能自家人打自家人吗?当然不能。你的钩镰枪既不能去破他的连环甲马,他当然可以称为天下无敌的骑兵了。这个你老何必生气呢?”“不是哥哥一定要用钩镰枪去破他的连环甲马,实在是因为他说的这个话太气人了。我当时还在场哩,他家的连环甲马能称得上天下无敌的骑兵,我家的钩镰枪岂不成了废物了!”“哥哥,不是小弟多言,你要想出这口气,我倒有一个主意。”“什么主意?”“想一个办法让梁山人晓得,你的钩镰枪可以破他的连环甲马。这样一来,他们一定要过来求教你,说不定要把你老请上梁山,去破他的连环甲马。如果梁山人真的来了,不知哥哥愿意不愿意去?”汤隆说这个话,是想探探哥哥的口气,如果徐宁认为自己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虽然有钩镰枪,也派不了用场,若有机会上梁山,他也愿意去,并且把这个意思表示出来,汤大爷就直接跟他开门见山了。好说:“哥哥,实对你说,我不是在山东泰安州一家六陈行里做帐房先生,我现在已经到了梁山泊了。这一次我就是奉寨主、军师之命,前来请你上山去共聚大义,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哪晓得徐宁听了他这几句话,已经不耐烦了:“贤弟,你怎么讲出这一种话出来?哥哥是为官的,梁山是什么地方啊?大王的窝巢。我们是冰炭不同炉,水火不相容。你这些话跟哥哥讲没有关系,要是被外人听见,或者被公门口的人知道,你就要大祸临身了!”“嗯,不错不错。哈哈,刚才小弟不过跟你老顺口讲了这么几句。梁山是强盗的窝巢,你老是做官的,怎么能叫你到梁山去呢?”“不谈了,咱们吃酒。”“好,吃酒。”弟兄两个就在书房一边吃着,一边谈着。谈的是他们离别之情。汤隆就谈他怎么样离开了家,到了一些什么地方,后来碰到一些什么人。当然不会谈他如何上梁山的话罗。徐宁也告诉他,现在自己在都城的处境,奸佞当道,埋没英才,自己生不逢时,等等。吃着谈着,耳畔只听见远处的更声:“咯咯咯咯……哐——!哐——!”已经二更了。

  就在这一刻,有一位已经到了徐府了,哪一个?轻脚鬼、鼓上蚤时迁时二爷。时二爷来啦?来了。约好了的,二更天到嘛。时迁穿着夜行装束,穿房过屋,到了书房的檐口,只听见徐宁、汤隆弟兄两个在书房里头吃着谈着。时迁心里有话:我来了,汤隆还不晓得,最好要告诉他一声。怎么告诉法子?大概是大叫一声:“呔!汤隆听了,我来啦!”找话说哩,这样明大明的告诉汤隆,不被徐大爷听见吗?他们是暗告诉,也就是用联络暗号。时迁在檐口:“喵呜,喵呜!”学了两声猫叫。汤隆在底下一听:“呃,呃咳!”好像喉咙里头发痒,一声咳嗽。意思是:有数了,晓得你时二爷来了。汤隆开始谈正文了:“咱们只顾吃酒闲谈,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忘记问你老。”“什么事?”“你家里的那一领赛狻猊宝甲,以前我在都城的时候,听说上面要你把它交出来,你老后来有没有交啊?”“那一领宝甲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哥哥就能交了吗?”“噢,没有交。这是无价之宝,你老可要收藏好了啊!”“放心。我收藏的这个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噢。是不是还放在那个老地方?”“对了。还放在我床后头那个鼓楼上面。你以前不是上去瞧过的吗?”汤大爷突然中气十足,声音特大:“哈哈哈哈,好!大哥,你把那一领赛狻猊宝甲还是摆在老地方,这个老地方实在太好了!”“哎,兄弟,你叫的什么事咧?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啊!”汤大爷为什么要叫?他怕时迁刚才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话,故意喊了给时二爷听的。只要时迁听清楚宝甲还在那个老地方,就行了。又吃了两盅洒,谈了一些闲活,听见外头“哐!哐!哐!”转三更了,汤大爷故意地“呵,哈!”打了个哈欠。“咦,贤弟,你萎困了?”“是啊。在路上赶路辛苦,又放了个把夜站,所以现在有些萎困了。”“这么说,你就在书房收拾收拾睡觉,我今天就陪你兄弟抵足而眠。”“啊?你老为何不回上房?”“这件事你就不要问了。我在书房已经睡了两三天了。”“噢!我明白了,你大概又同嫂嫂斗气了吧?”“唉!你家那位嫂子,实在是蛮不讲理!”“算啦,老夫老妻的了,你何必呢?我晓得嫂子脾气虽然不好,她是有坏嘴没有坏心,她讲两句就让她讲两句,你就跟他来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就行了?”“唉!你不懂啊,她那张嘴说起来就没有个完,有些话叫你打心眼里头来气。我实在是吃不消啊!”“啊呀,夫妻没有隔宿仇嘛。过去你们闹起来都是小弟过来解劝,今天我难得回家,你就再听我劝一次,回上房睡觉。”“哥哥不去!我就在书房陪你抵足而眠。”“你如果真这个样子,嫂嫂就要以为我明知不问,那她不要骂小弟的不是吗?小弟心里也不安啊!我看你老就不要固执了,我来送你回上房。走,走,走!”汤大爷就把徐宁膀子一把抓,连拖带拉,到了上房角门口。“你进房去吧,你如果不进去,小弟马上就走,永远都不来!”“好,好。哥哥听你的话。你就回书房去睡觉吧。”“不!我不放心。我要把你送到上房里头去。我跟嫂子二、三年不见面了,也应该进去见嫂嫂请个安哪!”“不,不,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嫂子说不定已经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再来。”“也好。照这一说,我就走了。”徐宁为什么不让汤隆送他进上房?有苦衷啊!徐大爷心里有话:我就能够让你送我到上房去了吗?我家老婆的脾气太坏了!一声闹起来,她不管你什么兄弟不兄弟,照常胡子衭领一把抓,先是开口骂,后是满地滚,蛮起来蛮得你下不了台。这一说,徐宁一定是怕老婆?谈不上。男子汉大丈夫,哪个怕哪个啊?这不叫怕老婆,叫免淘气。徐宁耐着性子站在上房角门口,先想进去,再想想还是没有进去。

  汤隆回头奔书房。到了书房槅扇口,才要进去,再一望,“啊呀!”一吓,奔进书房,“轰隆通,嚯啦嗒!”把槅扇朝起一关一闩。什么玩艺?看见时二爷坐在大椅子上头,大碗儿酒,大块儿肉,“呼噜,呼噜……”在那块拖着哩。时迁可是肚子饿啦?不饿。他欢喜闹了玩,有意吓吓汤隆。汤隆吓死啦!这是被我看见的呀,万一被其他的人看见,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不但事情不得成功,说不定还要闹出大乱子来。“时二兄弟,你就能这样子玩了吗?”“嗨——!老时闹了玩的。”“唉!”汤隆心里有话:不怪军师不放心,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可闹嬉戏。哪晓得他还是欢喜闹了玩。像这么玩法子,真要像孩子玩蚂蚱——大腿要玩了掉下来哩。唉!怎么办?没得办法,只好催他快点吃。时迁吃过之后:“噗!”汤隆先把蜡烛吹熄掉。灯一熄嘛就是里头的人已经睡觉了。两个人坐在书房里头交头接耳,叽叽咕咕:“时二兄弟,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听见了。”“宝甲还在那个老地方,床后头的鼓楼上面。”“嗯,晓得了。”“你去要小心一点哪。”“这个你放心,老时不会误事。”“好。”“你就请睡觉了。”时二爷推开槅扇走了。汤隆把槅扇朝起一带,上床睡觉。可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提心吊胆,想睡也睡不着,生怕时迁出意外事情。

  时二爷这一刻漫房过屋,走着走着,已经到了上房的角门口。在屋上朝下面一望:“哎,奇怪!”看见徐宁站在角门口,一条腿在里头,一条腿在外头。为什么不进角门?唉!想想不好意思。跟老婆憋气有两三天不见面了。这两三天在书房里头哪块睡得着呢吗?心里痒痒地想回上房,想想还是不好意思。今儿个承兄弟的情,一定要叫我到上房里头来,如果刚才就让兄弟送我进房,有他代我打个圆场,我也好来个自转弯。这一刻我自己朝房里跑,肉兮马虎的,我家老婆脾气坏,大不了骂我两声,只要我不回嘴也就没事了。可是上房里头有些妈子、丫头犯嫌哪,这个瘟痨嘴啊,不晓得多刻薄哩!你一言他一语的,说起那个风凉话来,简直叫人下不了台。所以徐大爷就三步两回头,一个人站在角门口,就在那块想心事。时二爷在上面一看:我不能等你了!我先到里头去看看。

  时迁蹦纵蹿跳,已经到了第二进,接着走第二进奔第三进。第三进就是上房的所在。人就站在檐口,脚尖子一踮,“噗!”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落在院落中间。两个脚尖子就在地下踮着,两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就在地下撑着,两个肩头摇着。做啥?这叫“蛇行法”。这种蛇行法只有时二爷会。他肩头一摇一动,人就像蛇一样的游了,动得越快就游得越快。游着游着,已经游到上房的房门口了。过去都是上下首两个房间,上首房间是主人住,下首房间全是些妈子、丫头住。上首房间门帘垂着,里头有灯光。时二爷用右手两个指头把门帘“嗒!”微微挑了一点起来,只看见房间里头一切摆设非常华丽。迎面是一张大床,床上的被褥很整齐。大床的对过靠檐口处,是一排窗子,窗子面前摆了一张银桌。在过去,银桌上头全摆的妇女梳洗化妆的用品。银桌面前摆了一张独凳。独凳上坐了一位中年妇女。哪一个?徐夫人。银桌左边有面菱花镜。只见徐夫人左手肘搁在银桌上头,左手托着香腮,面对菱花镜。做什么事?夫人心里气啊!气哪一个?气他家丈夫徐宁。前天也不过同你口角了几句,你居然三天不回上房。夫妻的这个感情啊,实在惟妙惟肖,吵起来竖眉瞪眼,就像个仇人,看见就来气;一旦分下来,相互又不放心,甚至做梦都想。想嘛,就到一起算咧,唉!不中啊,两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用扬州的话说,就叫个“离香离香”,离开来就香,或者叫“离想离想”,不离不想,一离开来就想。所以徐夫人到这一刻还没有睡觉,心里非常想念丈夫,又不好意思招呼他回来,希望丈夫最好已经消气了,今天能够自己回上房来。她就坐在这块边想边等。

  时二爷看见徐夫人坐在银桌面前,因为灯光不大亮,徐夫人看不见他,他把门帘微微打开了一点,身躯趴下来施着蛇行法,进了上房,走徐夫人背后经过,徐夫人一点不晓得。时二爷游到大床面前,接着又游到了马子巷。马子巷是什么地方?在过去不管大家小户,大床旁边都有这么一个空档子,摆马桶,这个地方就叫马子巷。不同的是有钱的人家马子巷又宽又大,穷人家的马子巷窄狭一些。时二爷慢慢地走马子巷游啊游的,游到了子孙巷。子孙巷是什么地方?就是房子宽大的人家,在大床后头还有个空档子,这个地方就叫子孙巷。假如这个房子窄狭,那就没得玩了,大床就靠着墙了。时二爷到了大床后头子孙巷里头,脚尖子一踮“噗!”人上了大床顶了。过去的老式床不像我们现在的新式床,他有床架子,上头还有床顶板。时二爷到床顶板上头,慢慢地游到大床的前头。古式的大床前头都有块横包,横包后头是木板,前头有块玻璃——实际上在宋朝那个时代并没有玻璃,只有琉璃。琉璃也是透明的,就跟现在的透明塑料差不多。因为我们嘴里说惯了,让人家一听就晓得是什么样子,就借用一下,都说玻璃了。玻璃和木板当中夹着一幅画。什么画?过去的人家都要图个古利,或画“麒麟送子”,或画“百年和合”,或画花卉,他家的这一幅画,是画的“国色天香”牡丹花卉。因为这张大床有了年代了,木板当中有个木节,木节已经被虫蛀空了,正好门下个洞,洞前面就是画纸。时二爷把头一伸,嘴朝前头一送,用舌头尖子上的唾沫,先把这个洞里的纸洇潮了,而后用右手食指的指甲,轻轻地把纸刮破了这么一点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套着后头的小洞朝前头看:只看见徐夫人坐在银桌面前,面对着菱花镜。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从他的后像,也看出徐夫人身材苗条,婀娜柔美,虽不是绝色的美人,也算得上是个不可多见的女子。时二爷就跟看西洋景一个样子,看得出了神,看得入了迷,正看得心里痒痒的,忽然听见第二进的一些妈子、丫头拍手打巴掌地喊起来了:“好了,好了!老爷回来了——!太太哎,不要再气啦!我们经常劝你,哪个牙不跟舌头斗?夫妻无隔宿之仇嘛!俗语说得不错哎,船头上打架,船后艄说话。老爷的脾气我们不晓得吗?他气了两三天了,气过了就没事了。今儿个非回上房不可,向太太赔礼认不是。这话不错吧?”妈子、丫头看见徐宁站在角门口,因为代夫人欢喜,所以就这么大嚷起来了。“唉!”徐宁心里有话:可是的吧,我倒不怕我家老婆如何如何,就怕这些妈子、丫头痨瘟的嘴太犯嫌,说起话来不管你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唉!她们这么一嚷,我不想进上房也要进上房。不然,太太不但要跟我吵闹不休,汤隆贤弟也要批斥我不听他劝说。唉!不谈了。妈子、丫头嘛一阵笑,她们也就收拾睡觉了。

  徐宁这一刻到了后头第三进,走到上首房门口,把门帘朝起一打,跨进了房间。徐夫人听见前头妈子,丫头的一番话,晓得她丈夫回来了。哪晓得丈夫不回上房想他回上房,丈夫一声到了她面前,她心里的火啊又止不住直往上头窜。莫忙,夫妻两个到底为什么事情参商?因为徐宁自从听了呼延灼说他家的“连环甲马是无敌的骑兵”之后,在十里长亭回来,就闷闷不乐,告了病假在家,没事就到朋友家里跑跑,或者到同事的家里坐坐,下盘棋玩玩,吃几杯酒解解闷,有时候酒吃多了,就住在外头不回来了。哪晓得他的太太表面上大大方方,骨子里头是个醋坛子。徐宁一次不回来,她倒还无所谓,徐宁两次不回来,她有点不耐烦了,徐宁到了第三次不回来,她就生疑心病了,认为丈夫在外头一定有了小路了,就跟徐宁又吵又闹,任凭徐宁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别人来劝她,不劝还好些,越劝越闹得凶,一定要徐宁把个相好的交出来。徐宁被他闹了实在没得办法,只好避开她,一个人住在书房里头。哪晓得这么一来,太太更怄,以为丈夫不要她了。所以今儿晚上就独自坐在银桌旁,对徐宁是又想又恨,想丈夫能跟她和好如初,恨丈夫两三天不回上房,一个人冷冷清清,晚上连说话的人都没得。这一刻她见丈夫进了房间,心里暗暗欢喜,也想上去和他亲热亲热。并且已经朝起站了,忽然又朝下一坐。什么玩艺?想想不能玩。怎么不能玩的?憋了两三天的气,现在笑脸相迎,分明是承认自己理亏,认输了,今后要想在丈夫面前再摆威风就不灵了。妈子、丫头说起那些话来也不好听。

  徐宁因为刚才被汤隆一阵子劝,又听了妈子、丫头说了那么多的话,也想跟太太重归于好,就悄悄地走到太太背后,手一抬,朝她肩头上一伏:“哎,夫人,一切都怪下官不好,你就消消气吧。”如果徐宁不是这么软搭搭的,也干脆不理她,说不定能把个太太镇住了。哪晓得徐宁越软,太太就越硬,抖起母老虎的威风来了。随即朝起一站,身子朝后一转,两只手一抬,“啡!”把徐宁的胡子一把抓。“咦!你这样子子……干什么?”徐宁莫名其妙。太太板着面孔:“干什么?你以为老娘是好欺的吗?”嘴里说着,手拽住胡子,脚底下又蹦又跳,眼泪也下来了。徐宁忍不住了:“哎,有话好说。胡子不能拽哎,拽得疼咧!”徐宁越喊疼,她越拽得凶。就这么蹦着拽着,跟现在小学生跳橡皮筋仿佛,胡子伙拽掉了五六根,血珠拽得冒冒的。徐宁对这位不讲理的太太也没得办法,就顺着她拽胡子的这个势子,“卜笃!”双膝朝下一跪:“不谈了。太太,把我的胡子拽下五六根,你也好消气了。前天都怪下官语言太重,不该独自住到书房里头,冒犯了夫人,望夫人息怒。从此以后,下官再也不敢口出不逊,把夫人一个人丢在上房里头。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徐宁跪在地上,又打招呼又求饶。

  时二爷在大床顶上套着洞看得清清楚楚,“噗嗤!”忍不住要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心里有话:徐宁啊,想不到你这个为官的,居然怕老婆怕到这种程度!将来你不上梁山便罢,如果上了梁山,你要是跟我摆架子,或者说一些不好听的话,我就揭你的疮疤,把你今天跪在老婆面前求饶的事情掀开来。时迁以为徐宁怕老婆才跪在地下,实际上是徐宁被老婆拽住他这部胡子不得脱身,护痛,就顺着她拽胡子的这个势子腿一弯,朝下一跪。老婆看见他跪下来求饶了:“唉!”叹了一口气。罢了,想想丈夫平时对她一直很好,我只不过怀疑他外头有小路,并没有抓到什么确实的证据,现在丈夫已经跪在自己面前求饶,不由心软下来了,气也消了。女奶奶都是这个样子,在火头上,不讲理的活都能往外说,到了最后呐,还是女人的心最软。徐夫人“噗嗤”一笑,把丈夫朝起一搀,夫妻和好了。随即把门关闩起来,两个人手搀手到了踏板上头,解带宽衣,上床睡觉,在床上的事嘛我就不必交代了。夫妻两个因为几天没有住在一起,说了一些体己的话,一会儿工夫,“呵——呼——齁——”鼾呼浓厚,睡着了。

  时二爷一听:啊咦喂,伙计啊,两个人辛苦了,睡着了。他们睡着了,我要来办我的事了。“噗!”蹿下了大床,由子孙巷到马子巷,施着蛇行法,慢慢地游到银桌面前,把头一抬,“噗!”一口气把桌上的银灯吹熄了。灯吹掉了做什么?时二爷心细,生怕徐宁一觉睡醒了,没得灯徐宁就什么也看不见。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越黑,眼睛越看得清楚。接着游到踏板面前,把徐宁的两只鞋子“嗒,嗒”,朝过一翻,鞋底朝上,鞋帮朝下,跟他老婆的鞋子移换了一个位置,搬了个家。这个样子,万一有什么动静,徐宁爬起来追,摸鞋子有半天摸哩。接着又把房门的门闩拔掉了,牙了一点点缝。一个不对的话,把门朝下一开,人就可以走了。你不要看他平时欢喜闹嬉戏,到了办周正事的时候,既胆大,心又细,事情未办,把退路都准备好了。

  时迁这一刻又施着蛇行法,进了马子巷,到了后头子孙巷,“啪!”人朝起一站,身子就贴着后头的合墙板,过去的老式房子,怕有潮湿,考究的人家都在墙上加一层合墙板。时二爷就注意望了。望什么?望哪块有暗门。听见汤隆说的,暗门就在大床后头,进了暗门就是鼓楼梯,上了鼓楼梯,就是藏宝甲的暗楼了,所谓暗楼,也不过像现在普通人家搭的阁子。时迁望来望去,合墙板一块一块的块块合缝,整整齐齐,看不出暗门在哪一块。时迁再仔细一望:“在这里哪!”嘴里没有出声,心里叽咕了一句。就在正当中的一块木板上头有个木节,木节被打通了,有个一点点大的小洞。唔,大概这个就是暗门。来试试看。右手伸到多宝袋里头,“啡!”掏了一件东西。什么东西?小拨子。大概是装盐的钵子?找话说哩,那个钵子到这块屁用也没得。什么叫小拨子呢,这个是时二爷起的名字,就等于过去女奶奶梳髻头上别的那一根银簪。过去妇女都是梳髻,把长头发盘成个髻,非甩簪子把它别起来不可,不然,头发就散下来了,变成披头散发。这个小拨子什么样子?扁形,一头宽些,一头稍微窄些。窄的这一头是削尖,前头还有点钩形。他这个多宝袋里头,全是他过去偷鸡摸狗,撬门挖洞用的家伙。时二爷把小拨子掏出来之后,就把前头的尖的这一头,“啡!”轻轻地送到这个木节小洞眼里头去,微微地这么一拨,当时一点响声都没得,里头的暗闩已经移动了。时二爷心里高兴极了,门就在这个地方!可是的?一点不错。这个地方就是暗门。徐宁自己来开,也是弄个东西在里一拨,暗闩就活了。假如要关呢?也是弄个东西掏进洞眼里头,把暗闩慢慢地朝上头移。时二爷轻手轻脚,用小拨子把个暗闩移掉了之后,随即又把个小拨子朝多宝袋里头一放,人朝下一蹲,两个手的指甲就扒住这个暗门,慢慢地把它提着一点,生怕开门有响声,再把徐大爷吵醒了,那就糟了!“得儿——”他这个门不是朝里开,而是朝外开。因为木板里面是墙,非朝外开不可。把门开下来之后,时二爷再入神一听,“呵——齁——”徐大爷夫妻还是呼声浓厚。放心了,没有惊动他们。偏着身子进了门,又把门朝起一关。关门做啥?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徐大爷这时候爬起来小便,跑到后头看见门开下来了,那就要出大纰漏了。现在是关而不闩,他就是到后头来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时二爷把身子朝过一转,再一望:“啊——!对了。”就在左边有个鼓楼梯,这个鼓楼梯的形式,倒是跟自己在忠义堂上演示的那个鼓楼梯仿佛。再望望鼓楼梯顶上有座楼,这座楼不多大,等于是个大阁子。有两扇木头门,门上有一对黄铜的带手圈,门关得好好的。宝甲肯定就在这楼上罗!

  时二爷准备爬这个鼓楼梯了,因为在忠义堂上演示过了,上下来回跑了有四五趟,这回上这个鼓楼梯啊,简直如履平地,只见他“噗噗噗噗……”把气一提,走鼓楼梯最下面的一层,爬到顶上头一层,到了上头,两个指头“嗒!”把门上的带手圈一勾,两只脚“啪!”朝左右一分,用小拨子慢慢地把暗闩拨下来,手提着门“得儿——”轻轻地把门朝下一开,进了楼门一望:啊咦喂!时二爷心里快活极了。就在楼上两旁边墙上,有两根没多长的铁链子,铁链子底下有两个钩子,把一只箱子勾了吊在当中,箱子悬空,盖子盖得好好的,锁锁着。这箱子里头肯定是放的赛狻猊宝甲。时二爷上去左手一抬,把锁一捏。不好啦,没得钥匙锁开不下来呀!哪个说的呀?时二爷他有卸锁法。只见他左手抓着锁,右手用个小东西在锁门子里面捣捣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啡!”用卸锁法把锁卸下来了。轻轻地把箱子一提,走钩子上头下下来,慢慢地朝楼板上一放,把箱盖子鼻子一褪,盖子朝下一掀,“啊,对了!”只看见里头有一领甲,颜色苍黄。随即把随身带来的黄布包裹皮子铺下来,把这一领甲包好了,准备拿了走了。再一想:“且慢!”啊呀,不对啊!在山上听汤隆说,赛狻猊宝甲是徐宁的传家之宝,他把一领甲看着比自己的命还宝贝,盗他的甲是如何如何的艰难。我今天来却没有费事,就把这一领甲拿到手了。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头。因为时二爷在山上看过一些头领身上穿的甲,跟这领甲没得多大的区别,颜色相近,料子也差不多。这领赛狻猊宝甲一定不是真的,是提防有人来盗甲,特地弄领假的摆在这个地方的。时迁越想越不袪疑,就在楼上仔细地找了。只看见四周围的墙上也有合墙板,当中两块板上头好像也有个暗门。怎么晓得的啊?右边的一块板上头还是有个木节,木节上头有个小洞。时二爷随即把身上的小拨子掏出来,朝这个小洞里头一送,里头的手闩活动了,“啪!”慢慢地把个手闩拨过来,接着,轻轻地把暗门朝外面一开,一望,不由打了四个寒噤。时迁为什么要打寒噤?原来在暗楼里面又套着砌了一座暗楼。只看见对过大约两丈多远的地方,有两扇木门,门上有一对白铜带手圈。木门里头肯定又是一座暗楼,赛狻猊宝甲肯定放在这座暗楼里头。要想到对过暗楼里头盗取赛狻猊宝甲,必须要越过眼面前暗门底下的一口坑。这口坑是什么样子?两丈多宽,足足有三丈多深。坑下面全是铁刀、铁钎,栽得密密层层,锋利得很。你要想越过面前的坑到对过的门面前,真有登天向日之难。你如果朝对过蹿,一般的本事蹿不过去,底下是个死坑,掉下去肯定是体无完肤,非死无疑。时二爷当然不要紧,因为他有轻功,轻功一提,在爆灰上走路不留脚印,在鼓面上跳上跳下没得响声,他蹿下去,铁刀、铁钎虽然戳不死他,但总得要蹿上来,才能到对过那个两扇木门面前呐。在三丈多深的坑里头朝上蹿,又谈何容易!即使时迁能够蹿上来,也不得地方落脚。什么道理?因为对过的两扇门,跟这个坑墙是平的,一划儿齐,没得一点地方能够落脚。时迁不是有爬墙钉吗?可以用爬墙钉爬上来嘛。爬墙钉虽然可以用,但一定要伸到砖头缝子里头,才能朝上移,朝上爬。它这个坑的四周不仅是用砖头砌起来的,而且用三合土、糯米汁嵌缝,外面还泥得平平的,就等于现在的水泥墙一样,一条缝都没得,爬墙钉朝哪块生根呢?又不能在墙上敲,因为一敲就有响声,“唉——!”时二爷这一刻心里着急,叹了一口气:“天不助我也!”思来想去,只有回去。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些情形告诉寨主、军师,承认自己无能,没有把赛狻猊宝甲盗出来。时迁再一想:且慢!我在忠义堂,因为在鼓上走了几趟没有响声,在爆灰上落脚没得脚印子,人人都称赞我:不愧是轻脚鬼,军师还称赞我是鼓上蚤,是梁山第一能人。我今天若是不把这一领赛狻猊宝甲盗到手,空手而回,我还算什么梁山第一能人?不但前功尽弃,脸也丢尽了。现在呼延灼有四万三千大军在梁山脚下,猖狂之极,就因为他有三千连环甲马,要破他的连环甲马,非徐宁的钩镰枪不可。我如果不把这一顶宝甲盗到手,又怎能把徐宁赚上梁山?又如何能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我今天就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一领宝甲盗到手。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纵然在此送了命,也决不吝惜,二十年过来又是英雄好汉!俗话说:佛是一炉香,人是一股气。时迁有了这一股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就什么也不怕了。

  时二爷把黄布包裹皮子拿了在身边收好,两只眼睛紧盯着对过门上的一对白铜带手圈,心里计算着从脚下到对过的距离,准备一下子就蹿过去。这不但要轻功好,准头也要好,不能过头,劲用过了头就要拉到门上,发出响声;也不能不到位,不到位就要掉进坑里头;还不能偏,不能歪。两个眼睛就望着对过门上白铜带手圈,把气提足了,两个足尖一踮,“噗!”一个纵步蹿到对过,两只手“嗒!”四个指头就在白铜带手圈上一勾,“啪!”人朝对过门上一贴,紧合住这个门。门上有锁,因为脚底下没得地方生根,卸锁法用不起来,只好右手一起,贯足了劲道,“铮!”把锁扭掉了。扭锁有响声,时二爷就入神听了,不知道徐宁可曾听到?再听听夫妻两个在床上“呵——齁——呼——”还在那块打呼,时迁还是不放心:嗯,说不定他们已经醒了,在那块假打呼。再代他们把呼声的板眼节奏拍了下子,一点不错,没有醒。时二爷就轻轻地把这一把坏锁顺着坑墙朝底下一撂,而后用右手“得儿——”提着右边的门,左手把左边的门朝下一推,“啪!”人进了暗楼。

  时迁到了暗楼里头一望,四面墙上全是合墙板,当中也是两根铁链子和两只钩子悬挂着一只箱子。再把箱子一看:“对了!”怎么晓得对了的呢?刚才那一只箱子跟这只箱子不同,那只箱子比这只箱子大,比这只箱子新,这只箱子旧了,上头还有封条。时二爷两手一抬,先把箱子走钩子上头下下来,朝地下一放,把纸糊的封条一撕,用卸锁法把锁一卸,把箱鼻子一褪,“啪!”盖子朝下一掀,时迁不望则已,这一望:“嗨哟!”吓了一大跳。什么道理?时二爷的这一双夜行眼,都有点受不了了。箱子里头霞光夺目。“哎,这就对了!不像先前那一领甲,这才是真正的赛狻猊宝甲哩!”时迁把黄布包裹皮朝下一摊,把宝甲朝黄布包裹皮上面一放,把包裹朝起一包,一扎,朝自己脊背上头一合,把包裹的两个角抄到前头来,在前心打了个结,又打了一个结。做什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这领宝甲盗到手,不能掉掉了。时二爷这一刻心里头得意了,就准备走了。“嘿!且慢哪!”复行又站定了。“不要忙啊,我不是把宝甲盗到了手就忙走啊!军师安排的是香饵钓金鳌之计,明天如果没得这只箱子,如何引徐宁上钩呢?嗯,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带着。”这个箱子虽然不大,毕竟不是个可以折叠的软东西,是个硬的。怎么带法?挟着箱子朝对过蹿,一个大意,万一朝下一滑,那个响声大了。再一想:有了!身上有工具。什么工具?软梯子。“啡!”在多宝袋里把软梯子掏出来。软梯子是什么样子?实际上就是一根小麻绳。他夜里头到了人家家里去办事,爬高下低,只要把绳子的一头扣牢了,人就拽住绳子,要上就上,要下就下。所以取名叫“软梯子”。随即把箱子盖子盖好了,把箱鼻子别好了,用小麻绳的绳头儿朝箱把子上一扎,“得儿——”就把这一根长绳子慢慢地朝下放,把箱子先放到坑里头。而后把麻绳的另一头朝腰里一扎,人就站在这一边暗门口望着对过的暗门口。这个比进来便当得多了,那一边毕竟不是个无处落脚的坑,是楼板。“噗!”蹿到对过,两只手一抬,“嗒!”就在那一边的门框上一扒,两条腿一挥,人站定了,就把扣着箱子的绳子慢慢地朝上头拉,就跟打井水朝上提差不多。把箱子拉上来之后,把绳子朝下一解,又朝多宝袋里头一放,把箱子朝起一挟,走到暗房门口,用手把门朝起一带。就走第一层鼓楼梯“噗噗噗噗……”一阵风,下来了。人下了鼓楼梯,走出了暗门,仍然把暗门关好了。关好门做啥?万一徐大爷没事逛到子孙巷来望望,看见门开下来了,那就有破绽了,所以要把门还关好了。人称时迁为神贼,到人家家里箱不开,笼不开,金银财宝盗出来。实际上他是开过了,不过又把它还了原,不留下一点痕迹。时二爷这一刻站在暗房门口,就入神听。听什么?听徐老爷夫妇在床上的鼾声,再代他们把板眼节奏一拍,时迁放心了。轻手轻脚,由子孙巷绕到马子巷,再由马子巷绕到房间里头,出了房门,把房门反手轻轻地朝起一带,就扛着箱子,“噗!”一阵风,蹿上了屋,蹦纵蹿跳,出了都城正阳门,一脚就奔九龙镇。

  时迁到了九龙镇客店里头,打奔后进,进了房间一望,穆弘、穆春、戴宗、刘唐都没有睡,正在这块等着他哩。房间里没有外人,时二爷把箱子朝下一放,把包着赛狻猊宝甲黄布包裹打开来,四个人一望,对宝甲赞不绝口,真正算得上不可多见的宝贝。时迁又把盗甲的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几个人都打心眼里佩服:轻脚鬼时迁确实有道理。接着时二爷就把这一领赛狻猊宝甲交了给神行太保戴宗。说:“这领宝甲交给你,我就不管了。”又把空箱子朝起一扛:“时间不早了,找还要回到都城,把这件事告诉汤隆。”时二爷出了客店,蹦纵蹿跳,九里路在他跑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一会工夫已经到了城河边,“噗!”蹿过了城河,到了城脚根,用爬墙钉慢慢地爬上了城墙,翻过了城墙,扛着空箱子又回到了徐府,到了书房的屋顶上,准备把个信给汤隆。

  这一刻汤大爷正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心里挂念着时迁,不晓得他有没有把宝甲盗到手,也不知他吉凶如何。时迁趴在屋脊上头,“瞄呜,瞄呜。”学了两声猫叫,“呃咳!”汤隆一声咳嗽。咳嗽的意思就是:我晓得了。随即下床,把槅扇的手闩朝下一拔,把门一开,时二爷扛着空箱子进来,就把盗甲的前后经过告诉汤隆。说:“你放心,宝甲已经交给戴大爷了。你先睡觉,我还要去办事。”汤隆笑着点点头,说:“你真不愧是梁山第一能人!小弟佩服!”时迁走后,汤隆又把槅扇朝起一闩,人就朝床上一躺。哪块睡得着,就在床上养养神,等候时迁的好消息。

  时二爷扛着空箱子蹦纵蹿跳,又到了上房的屋上了。这一刻多晚呢?已经四更多天了。虽然天才麻花亮,有些妈子、丫头已经起身了,把各处打扫打扫。时二爷胆大了,人就站在屋上,箱子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在那块踱官步。他是存心给妈子、丫头看的。哪晓得妈子、丫头只顾低头打扫,一个都没有看见他。时二爷就故意地用右脚脚后跟在屋上用劲一踩,“咋,咋咋!”踩碎了两三块瓦。妈子、丫头一听:“咦,姐姐啊。”“嗯,妹妹啊。”“屋上哪块来的声音?”“大概是猫子。”他们以为是猫,没有在意。时二爷接着又踩了一脚,“咋咋!”又踩碎两三块瓦。妈子、丫头抬头一望,隐隐约约他看见屋上好像有个黑影子:“啊哟喂!姐姐你快看咧,对过屋上好像有人!”时二爷一听,故意地把脚一呲一滑:“不——好!”“得儿——拱!”人就朝天井里头一跌,把个空箱子朝旁边一撂,两只手抱着自己右腿踝子这个地方:“啊唷!救命啊!”好像腿跌断了,爬不起来了。妈子,丫头一望:“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姐姐哎,你望啊,还有箱子哪,不晓得是偷的什么东西。赶快报信给老爷啊!”随即跑到上房房门口,就大声喊了:“老爷,太太赶快起来,家里来了宵小啦!”  徐宁一听,一吓:“啊——唷!”人就朝起一拗。徐大爷急什么事?家里来了宵小,也就是来了坏人,坏人来一定是来偷东西的。倒不是代徐宁说大话,你哪怕把他家里所有的东西偷光了,他也不在乎。急者,就是怕后头暗楼上的赛狻猊宝甲被人盗了走。所以,徐宁身子一拗就爬了坐起来,就准备穿鞋子。一摸,是老婆的鞋子,再摸,鞋帮子朝下,鞋底朝上。唉!晓得坏了。这一定是有贼来过了。赶快把鞋子翻过来朝脚上穿。这一刻妈子、丫头已经把灯点起来了,太太也起身了。徐宁不朝旁的地方跑,就朝马子巷后头跑,先来看看宝甲有没有被盗走。刚才时迁临走的时候特地把暗门带起来的,哪晓得被风一吹,暗门倒又牙开来了。暗门开下来了,上头的门也开下来了。宝甲肯定被人盗了走罗!徐宁赶快走出马子巷,到了门口一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蹲在天井里在那块喊“救命啊!”徐宁心里有话:这一来你跑不掉了!“好大胆的狗贼,不要走!”正要蹿上去抓人,时二爷比他来得更快,把箱子朝起一扛,“噗!”一个纵步上了屋了。他在屋上没有走,一个“金鸡独立”的架落站在哪块。徐宁一望:“糟了!”恨自己没得轻功,我要是有轻功,就好上去追他了。但是还又不敢喊。为什么不敢喊呢?因为他家里这一领赛狻猊宝甲,御营里头经常有人来查点,并且叫他交出来,徐宁都回得干干净净,说:“我家没得什么赛狻猊宝甲。”所以他不敢喊,一喊,被外人听再传,御营里头到见去,那就麻烦了。再一想:嗯,有办法。我家兄弟汤隆来得好了,他会打旋风腿,一个旋风腿蹿上屋去,说不定能够抓住他。赶快去喊兄弟。

  徐宁蹦纵蹿跳到了书房门槅扇口,嘴里就喊了:“汤隆贤弟,汤隆贤弟!”喊了两声。“呵——呼!”汤隆在里头眼睛睁多大的,假打呼。“唉!糟糕!他睡着了。”再喊:“汤隆贤弟!”喊到第三声,汤隆故意装着才醒:“啊呀!大哥,你叫什么?”“快点起来啊,家里有了宵小了!”“什么?有了宵小啦?”“是啊,是啊。要紧的东西被偷去了!”“噢。来了,来了。”汤大爷慢慢吞吞地把手肘子一捺,拗了朝起一坐。“兄弟,带快一点!”“来啦,我要把靴子穿起来哪。”慢慢地把靴子朝起一穿。汤大爷什么话呢?我稍微带慢些,让时二爷多跑几步。走到槅扇口,把槅扇朝下一开:“大哥,家里什么要紧的东西被偷啦?”“贤弟,告诉你,赛狻猊宝甲被盗了!””什么?赛狻猊宝甲被盗啦?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如此如此。汤隆贤弟,你是不是快到屋顶上去看一看,这个宵小到底是往哪一边跑。因为御营里经常有人来查点宝甲,我就怕是御营里派人来干的。如果真的被他们盗了去,那一来,我以往说的我家没有赛狻猊宝甲就是谎言,就犯了欺上之罪,马上就要大祸临门,说不定还要满门抄斩。”“噢!不错。你老不要怕,我有旋风腿。”汤大爷随即把腿一拎一旋,“呜——”到了屋顶上,故意地把两头一望:“哎!大哥,这个囚攮是宵小,没有朝御营那一边跑。他是朝正阳门那一边跑了。”“你看清楚了没有?”“当然看清楚了。喏,你看,他就在前面。”“好,兄弟,你赶快下来,我们一起去追他!”“你放心,我们一定能追得到。我有旋风腿嘛!”汤隆下来,两个人先到门房里头,把老总管徐安喊起来,徐宁关照他好好看守门户,不要声张,他同汤大爷去追宵小。徐安把大门开下来让他们出门,又把门朝起一关,他还睡他的觉。

三、计赚金枪手

徐宁跟汤隆两个人上了大街,蹦纵蹿跳,就奔正阳门那一头跑。跑着跑着,天色已经大亮。到了正阳门城门口,听见城门已经开下来了,四个门军在那块扫地。“啊咦喂,啊咦喂,徐老爷早啊!”认得哪?不好了,本城的官嘛,怎么能认不得呢?“呔!我来问你们,你们刚才可曾看见有个人扛着一只箱子出城?”“噢,看见的。有个尖嘴缩腮翘八字胡子的人扛着一个箱子,一瘸一跛的出了城了。”“糟糕了!”“什么事啊?”“那是宵小!”“噢!是个贼啊?”“就在我家偷的东西。”“偷的什么东西呢?”“嗯……我也不知道啊,只晓得他扛了个箱子跑掉了。”“糟了,糟了!——老爹哎,我说的吧,刚才出城的那个小伙不对头啊,尖嘴缩腮,一瘸一跛,还扛了个箱子,鬼鬼祟祟的走城里朝城外跑,我要拦住他查问查问,你说大清老早的,不要罗哩八嗦的找事做。我如晓得他是个贼,随你怎么说,我决不会让他走。”“就这活咧,不晓得他是个贼哎!——不要紧啊,徐老爷哎,喏,他才出城,还没走多远,他的腿又不灵便,你们还能追得上。”“好!”徐宁带着汤大爷就在后头追了。

  两个人追到了街尾子这个地方。啊呀!汤隆一想:莫忙!不是光顾追啊,时迁如果还没有走多远,万一被徐宁一把搭住了,被他打两下子倒不要紧,时迁本来就准备挨他打的,如果老百姓都站下来望新闻,其中有一两个人看过官府张挂的梁山人的图像,一眼认出时迁,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最好不过稍微耽搁下子,让时迁再走得远些,只要他离开都城,到了四周没有老百姓的地方,那就不怕了。正好,旁边有家点心店已经开门,乖乖!只看见蒸笼里头热气腾腾,出笼的包子又暄又烫,店里倒已经有了吃客了,不过人数不多罢了。“哎!大哥。”“怎么着?”“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吃几个点心”“你忍着些个,现在去追宵小要紧。吃点心要耽搁时间。”“大哥,你不要急啊!你没有听见门军讲嘛,这个宵小扛着箱子一瘸一跛,肯定是腿受了伤了。他跑不远。我有旋风腿,包你追得上他。我们吃几个点心就走。”“好好。误工不误饭,饿着肚子也不行。你就带快一点吃。”“好的。”

  两个人刚要进店门,汤隆一望,周身的汗都吓出来了。什么事?只看见时二爷就坐在栏杆面前,脸朝里,对着墙,脊背对着外头,箱子摆在旁边。两盘点心摆在桌上。时二爷正在那块“唏——噜,唏——噜”,吮着点心哩。啊呀!照这一说。时迁的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在这个地方吃点心?时迁有时迁的话:一则来忙了一夜,肚里饿了,二则来晓得马上被徐老爷搭住了,一顿打是免不了的,饿着肚子挨打,要打得头晕眼花,吃饱了挨打,就能挺得住。这时候时二爷两个点心才吞下去,第三个点心才撂到嘴里,还没有嚼哩。汤隆看见时迁坐在那个地方吃点心,光是吓了一大跳,接着一想:徐宁万一看见他,在这个店里闹起来,那就糟了。随即用身子在徐宁面前一挡,不让他看见时迁。“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好啊。”徐宁跟着汤隆就朝后进跑。时二爷一望,吓死了,就把嘴里的一个整点心,连嚼都来不及,一个囫囵吞,咽下去了。把颗头埋着,手伸到怀里,“啡!”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朝桌上一放,话也不敢说,就望着小二招招手,指指桌上的一块银子。小二不晓得他什么玩艺头,说:“这块银子把点心钱太多啦!”时二爷把手一摇,把箱子一扛,“踏踏踏踏……”走了。小二心里话:这是个什么冒失鬼啊?进来的时候蛮好的,怎么陡然地不能开口了?撂了一块银子下来,又不算帐,又不说话,跑掉了。小二把银子灌起来,随后他向老板只交两盘点心钱,多余的就是他的外快。他还想时二爷多来几趟,多弄几个外快。他不晓得时二爷今天是事出有因,下不为例。

  汤隆跟徐宁在后进坐下来,叫了四盘点心过来。汤隆故意地问:“小二。”“哎,爷家。”“你家这个店今天是什么时候开门的?”“我们这个店嘛天不亮就准备了,天一亮就下店门了,每天如此哎。”“且慢!你可曾看见一个扛着箱子的人走店门口过去?”“哪个?你问我可曾看见一个扛着箱子的人走店门口过去啊?”“着啊!”汤大爷在这块等小二的下文。哪晓得小二两只眼睛眨都不眨,就望着汤隆,也不开口。汤隆心里奇怪,以为这个小伙有毛病:“呔!你望着我干什么?”“爷家,你不要喊,我是在这块入神望你的两只眼睛。”“我的眼睛怎么样?”“我看你这两只眼睛可有什么毛病。我望了半天,你的眼睛又大又神,既不是单罩子,又不是螺丝壳子,更不是老鼠眼。”“我问你正经话,你胡扯什么?”“来啊,我来问你,刚才你进店门的时候,那个人就坐在这个栏杆桌子面前,你不是走他旁边过来的吗?我好像你还看见他……”“呔!你嘴里混讲的什么?我瞧见了我不抓他吗?没有瞧见!”“噢,没有看见。没有看见就罢了。告诉二位爷家,你们问的那个扛箱子的人,刚才就在我们这块吃点心的。你们没有进来的时候,他倒吃得蛮好。你们进来之后,这个小伙就把一个点心囫囵吞,话都没有敢说,给了块银子,把个箱子一扛,就这么一走一瘸,鬼鬼祟祟地跑掉了。”徐宁一听:“糟了!贤弟,你刚才要是瞧见他就好了,就可以把他抓住了。”“大哥,我要是真的看见他,还能让他跑掉吗?我实在没有看见。”“好了,好了,不谈了。你带快一点吃好吧。”“不,照这么说,咱不吃了。我们赶快追!”说着,就把了一块银子给小二,也不问点心多少钱,多下来的又是小二的外快。

  兄弟两个出了店门,就往街尾子那面追。一边追着,一边就朝两旁边店里头望着,看看扛箱子的小伙可曾拱在哪个店里。走着走着,已经到了街尾子了。汤隆抬头朝前面一望:“啊呀!大哥,你老瞧,这个囚攮的在前面哩!”只看见时迁扛着个箱子,一瘸一跛的直朝前走。其实箱子是空的,好像重很很哩。徐宁一看:啊咦喂!这一来好了,追上了。心里快活死了。“呔!好大胆的宵小,你往哪里逃!”说着,两个人蹦纵蹿跳,跟在时迁后头追。时迁就在前头始终离着他们一截子路,一瘸一跛的朝前头走,嘴里还故意地喊着:“啊呀,不好了,追得来了!”“踏踏踏踏……”汤隆一望:“呔!好囚攮的,你不要跑了!”叫他不要跑,时迁有数了,差不多了。已经到了街尾子了,周围又没得人,还跑什么呢?时二爷该派就站住了?没这话。时二爷欢喜闹嬉戏,准备拿汤大爷跟徐大爷开开心,放开脚步还朝前头跑。汤大爷和徐大爷就跟在后头追。可怜两个人脸跑刷了色,头上的汗珠子跑得滴滴的,小褂裤跑了钉在身上。汤大爷心里急死了,你个囚攮的,我已经叫你不要走了,差不多了,你还跑什么事啊?时二爷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出了街尾子已经有一大截子路了,不能再拿他们开心了,好像脚底下一绊,“拱!”一个跟头朝下一跌,箱子朝地下一掉,箱盖子还盖着,因为箱鼻子别着哪。徐宁在后头一看:“好,这一来跑不掉了!”脚尖子一踮,一个纵步,蹿上来一把抓住时迁:“你这个杂种!你这个宵小!你这个不是人的畜生!你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徐老爷家里来偷东西?”汤隆这一刻坐在箱子上头直喘气,望着时迁心里有话:你这个囚攮的,我叫你不要跑,你偏要跑,存心拿我们作耍。这一刻非要弄点个足苦把你吃吃。“大哥,代我使劲打!往死里打!”“是!”徐宁也实在气极了。左一下子,右一下子,打得时迁咬住牙,忍着痛。时迁心里话:好哩,你汤隆没有说代我来讲个情,居然叫你家哥哥把我往死里打。你现在快活哩,我马上不把你汤隆痧吓出来,我就称不起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冒里冒失的一声喊:“啊呀!汤大爷,救命啊!”“咦?”徐宁停住了,不打了。为什么事情不打?要死啊,你认得汤隆啊!喊他汤大爷嘛。汤隆在旁边:“呃咳!”心里一懔,汗毛都竖起来了。可要死啊,你怎么想得起来喊我汤大爷的呀?你这一喊事小,这香饵钩金鳖之计还能成功吗?我家哥哥心里没得数吗?肯定要怀疑我啊!“贤弟。”“大哥。”“他怎么认识你?”“这个我到那里知道呢?你代我问问这个囚攮的。”“好,我来问他。——呔!囚攮的,你怎么知道他姓汤啊?”“啊,我认识他。”“哦,你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他不认识我。”“你怎么认识他的?”“他不是山东泰安州六陈行里的帐房先生吗?”“不错。你怎么知道他姓汤呢?”“因为我也是山东泰安州大码头那个地方的人,我经常到他行里头去买米。听见人家都叫他汤先生,汤先生。他不是汤大爷吗?”“噢!”徐宁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汤隆见徐宁相信了时迁的话,“扑通!”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徐宁用手指着时迁:“你这个囚攮的,你是山东泰安州的人,怎么好好跑到这个地方来的?你为什么要盗我的宝甲?”“哎,徐老爷你不要动手,容我细禀。”“好,我不动手。你要照实讲,你盗我的赛狻猊宝甲想干什么?”“不是我要盗的。”“不是你要盗的,是什么人叫你盗的?你姓什名谁?”“小人姓赵。”啊咦喂,啊咦喂!徐宁心里有话:人样子虽鬼祟,姓的姓倒不丑,百家姓上第一姓。“嗯,你叫什么名字?”“嗨!我没有上过学,也没有名字。”“那么人家怎么叫你呢?”“我是排行第一,人家都叫我赵一。”“不!你应该叫赵大。”“不!赵一。喊惯了,还是叫赵一好。”“好,赵一就赵一,哎!赵一,是什么人叫你来盗我的宝甲?”“我告诉你徐老爷,是山东泰安州的一位大财主宋大太爷。”“且慢!——汤兄弟,你在山东泰安州,可曾听说有一个姓宋的大财主?”“不错。城里头是有一位姓宋的大财主,此人有万贯家财。”“赵一,我再问你,这个姓宋的大财主为什么要你来盗我家的宝甲呢?”“因为他家里有座多宝楼,多宝楼上收藏的全是奇珍异宝。有一天,他请朋友来赏看他家楼上的宝贝,有人就对他讲了,你这个楼上宝物是不少,但还缺少宝中之宝赛狻猊宝甲。如果你能把赛狻猊宝甲弄到手,你这个多宝楼就名副其实了,而且可称天下第一。宋大太爷一心想争个天下第一,他就派人四处打听,后来终于打听到你徐老爷家里有这个赛狻猊宝甲,他就找我到你府上来盗宝甲。”“他为什么找你来盗,为什么不找旁人来盗?”“因为我是找钱的。”“找钱的?”徐宁是个做官的,对于活贼扒儿手的一些暗语,一概不懂。汤大爷就向他解释:“找钱的嘛,就是贼啊!”“噢!怪不道叫你来的。嘿!你得了什么好处?”“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你这个杂种!为了五百两,你就过来盗我的宝贝了?——兄弟,你把箱盖子打开来,看看宝甲可在里头。”“嗯。”

  汤隆站起身把箱盖子掀开,一望,就像真的一样喊起来了:“不好了!大哥,宝甲不在里头,是空箱子。”“啊——?”徐宁又恨又急:“你这个囚攮的!你这个杂种!”说着,就对时迁拳打脚踢。“啊唷!汤先生救命啊!不能再打了!”“我问你,你把宝甲放在什么地方?”“我……我已经交了给我的徒弟了。”时二爷今天是一步三个谎,现在又多出个徒弟来了。“噢。你徒弟叫什么名字?”“徒弟姓钱,他排行第二,人都叫他钱二。”这师徒两个配了对了,正好是《百家姓》上的头两个姓,赵一、钱二,就差个孙三了。“你交给他干什么?”“叫他先送到泰安州,交给宋老太爷。”“你这个杂种,快起来啊!”“干什么?”带我们赶快去追你那个徒弟,你叫他把宝甲丢下来,物归原主。”“哎,徐老爷,恐怕追也追不到了。”“怎么追不到?”“我那个徒弟是有名的飞毛腿,跑起路来快哪!”“快,有多快啊?”“告诉你,他一复时能跑一万八千里。”徐宁把他一望:你恐怕烧起来说了,再快嘛也没有这么快法子啊!肯定是说谎。“你这个杂种!你这个囚攮的!”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啊唷!汤先生救命啊!”时二爷心里有话:汤老弟啊,你又不是活死人。他打我,你在旁边不开口吗?汤隆心里怄气,刚才被他一吓,汗毛都吓了竖起来了,这一刻多打他两下子好让我出出气。“大哥,我看哪,不要再打他了。”“干什么?这个囚攮的干这件坏事,不打吗?”“你听我讲啊,你打了他反而不好。”“怎么不好?”汤隆就跟徐宁低声说了几句,徐宁点点头。汤隆把手一招:“来哎,赵一啊。”“哎!汤先生。”“你不过得了那个姓宋的五百两银子,就代他把赛狻猊宝甲盗了走了。这样子吧,我们现在跟你一起到泰安州,你要能够从那个姓宋的家里再把赛狻猊宝甲盗回来,咱们给你一千两。你看怎么样?”“好好好!只要你们肯出钱,我包管把那个宝甲再盗回头。”“好的。——大哥,就这个样子好不好?”“唉!”徐宁心里一想:如果不把宝甲弄回来,万一以后御营晓得这回事,说我宁愿把宝甲放在家里给人偷,也不肯交给御营,这个后果就不堪收拾了。现在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着活马医了。“行啊,我们就一起走。”“好啊,一起走。”

  时迁正要起步,徐宁一想:不对!他是贼啊,能够飞檐走壁,跟他一起走,照常眼睛一眨,他就滑掉了,到哪块找他去呢?虽然允他一千两,他不一定就敢去做这件事啊。再一想:不要紧,想个办法把他箍住。过去古时候的人哪“义”字为重,徐宁就在这个“义”字上打主意了:“来啊,赵一,你先不忙走。我看你的本领不错,居然不费事就把我的宝甲盗了去。我心里很佩服你。”“徐老爷,这话不敢当啊。”“我现在有个想法,我们三个人拜个弟兄,你看怎么样?”时二爷一听:“什么,什么,叫我同你们拜弟兄?”“唔。”“不敢当啊!我是干找钱这一行的,何能同你们当老爷的拜弟兄?高攀不上。”“不妨事哎,我们是自愿的。——来来来,汤贤弟,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地方拜弟兄。”汤隆一听:“什么,你老叫我同他拜弟兄?”“怎么着?”“我不拜。”“为什么不拜?”“他是什么人哪?他是个贼啊!我们这样的人能同他拜弟兄吗?他高攀不上。”“哦——?”时二爷望望汤隆,点点头,“我的汤先生啊,徐老爷倒已经吩咐了,我看你就将就一点吧。”汤隆说的本是个假话,时迁劝他也像个真的。徐宁弄不清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说:算了,算了,汤贤弟,人分长幼,没有贵贱啊!论本领他也是个出类拔萃之辈,你就不要固执了,我们就拜弟兄吧。”“好好好,今天看在你老的份上,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拜,说拜就拜。”“好!”

  三个人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在树林子后头磕了三个大头,就算是弟兄了。“赵一贤弟。”“哎,徐老爷。”时二爷不改口吗?他是个贼哎,改口太快就不像个贼了,也容易引起徐宁生疑。“汤贤弟,我们就走吧。”“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了到泰安州的嘛。”“大哥,我看现在先不忙到泰安州。我们先带赵一兄弟到前面九龙镇,认识一下我们家的王老板。这两位王老板不但爱结交朋友,而且为人非常慷慨,在泰安州也是有名的人物,只要我们诚心请他帮忙,他们肯跟我们一起到泰安州,吃住都可以在他们那个六陈行里,取回宝甲也大有希望。你看怎么样?”“好啊。”徐宁心里话,多一个熟人就多一条路,就先到九龙镇见见那位王老板也好。

  徐宁、汤隆在前,时迁一瘸一跛扛着个空箱子在后。这个地方离九龙镇不远,走了一会儿工夫,已经到了九龙镇。三个人走到店门口,小二一望:“啊咦喂,汤先生回来了。”“回来了。王老板他们可曾起来?”“老早起来啦,听说有什么事情要等你办哩。”“噢。——大哥,到后面去。”到了后面第三进上首房间门外,“喂!王老板。”汤隆喊了一声王老板,穆弘、穆春走上首房间里出来了:“咦?汤先生回来了。”“王老板,我来代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兄徐宁。这二位是王老板。”“啊,原来是徐老爷,幸会,幸会。”“不敢当,不敢当。王老板,我听汤隆兄弟讲了,你们贤昆仲到此地来办事,我因琐事缠身,失迎了,也没有请二位到舍间去盘桓盘桓。”“徐老爷客气了,按理,我们应当进城去见徐老爷请安。因为有急事要办,实在不能分身。不瞒徐老爷说,我们今天就准备动身回泰安州了。”“噢,你们今天就准备回泰安州。这么说,我们可以结伴同行了。”“怎么,徐老爷也要到泰安州?”“嗯。”“但不知有何贵干?”“唉唏——!”徐宁叹了一口气,没有开口。汤隆一听:“王老板,我告诉你唦,昨天承你王老板的情,准我进城去跟我家大哥见见面,叙叙离别之情,哪晓得就在昨天夜里大哥家里出了宵小,被偷了。”“哦,徐老爷家里被偷了?可晓得是什么人干的这个事情?”“喏,喏,喏,就是这位赵一兄弟。”如此如此,这等这样,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时二爷环在旁边不开口。赤发鬼刘唐走对过房间里出来,听了这番话,笑了就差要厥过去,手指着时迁:“哦,原来他是个贼!”时二爷把他一望,心里有话:好哩,好哩,今儿个你们全是周正人,我是个贼,低你们一等。现在看你们神气,总有一天,要叫你们晓得我老时的厉害。汤隆接着说:“王老板,我想这样子,我表兄跟我们一起到泰安州之后,能不能就住在你那个地方?随后由赵一兄弟到宋大官人的那一座多宝楼上头,再把赛狻猊宝甲盗回来。”“好啊!你汤先生不讲,我们也会这样做。——徐老爷请放心,你到泰安州一切都由我们包了,我们一定帮助你把赛狻猊宝甲再盗回头。”徐宁望望穆氏弟兄,再望望汤隆:我家兄弟说这两位王老板为人非常慷慨,又爱结交朋友,现在当面一谈,果然是个大朋友,简直四海得很哩。说:“王老板如此热情相助,徐某谢谢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为了赛狻猊宝甲,我们片刻也不能耽搁,马上就动身。”随即把小二喊到后头来算帐。汤隆对着徐宁的耳畔,低低地说:“大哥,这一次你到山东泰安州去,要等赵一兄弟把赛狻猊宝甲盗回头,你才能回家,究竟要等多长时间,现在还没得数。你走的时候,又没有跟嫂嫂说清楚你要到泰安州,她只晓得你追赶偷宝甲的强盗。如果几天以后,你人又不回家,不把嫂嫂急坏了吗?我看最好我跟你分下来,你呐,就跟王老板他们先走,我就回去跟嫂嫂说一声,好让她放心。你看如何?”“唔。”徐宁觉得这话有道理,兄弟比我想得周到。“好的,我就跟王老板他们先走,你跟嫂嫂说过了就来。”“当然,当然。我们在泰安州见。”此刻小二已把帐结算过了。汤隆准备回去接徐宁的宝眷。侉子推着大车,“嘎儿,嘎儿,嘎儿……”出了店门,穆氏弟兄、时迁、徐宁四个人跟着刘唐一起到了大路上头,刘唐把车子一放,因为车子大,四个人正好一边坐两个,穆弘、穆春坐在一边,徐宁跟时二爷坐在一边。侉子把车把子朝起一端,慢慢地趟着车子。四个人坐在一挂车子上太重了,侉子大概推不动了,所以要慢慢地趟?没这话。侉子推车子的本事着实大哩,非但手底下的劲大,一车子推几个人一点不吃劲,而且其快如飞,慢踱踱一天一百四十里,加快赶三百里,要是起早带晚,中间不停,一天能跑四百里左右。但是今天推车子跟以往不一样,要慢慢地推。什么道理呢?要等汤隆走到他们前头去,把徐宁的家眷送到山上去,而后才能把徐老爷送上梁山。所以他脚底下就放慢了,慢慢地朝前面悠。

  他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天。到了晚上,前头有个镇市,进了镇,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来。穆氏弟兄两个睡一张床,侉子一个人睡一张床,徐宁跟时二爷要好得很哩,非但一床,而且一被,要通腿睡。为什么事呢?徐宁对这个赵一总归有点不大放心,毛手毛脚的,活络得很,生怕他趁机滑掉了,所以白天坐车子要坐在一起,晚上睡觉要跟他睡在一个被窝里,这样就可以码住他,只要他一动,徐宁就醒了。

  时迁如何?他和一般人不同,他欢喜白天睡觉,晚上歹怪睡不着。睡上床之后,就在被窝里头翻过来掉过去。徐宁当然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工夫,时二爷“齁……”故意地在那块假打呼。徐宁以为他真的睡着了,自己也萎困了,一会儿也睡着了。时二爷忽然从被窝里头把两条腿朝外头抽了,徐宁一吓,惊醒了,心里有话:要死啊,大概准备滑了。徐宁也不动,单看他怎么玩。时二爷把两条腿“啡!”褪出了被窝,接着,一个纵步蹿到徐宁这一边来,两只手一抬,“嗒!”徐宁看不见,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看得一清二楚,两只手一边一个,拈着徐宁的两只耳朵边子,嘴里喊:“啊呀!徐老爷,不好了,咱要小便了。”徐宁吓了一跳:“咦,你不能小啊,这是我的头啊!”徐宁以为时迁把自己的头当小便壶玩了。“徐老爷,快一点哪,我要小便了。”“来了,来了。”徐宁没得办法,只好拗起身来,好不容易手才摸到床面前的尿壶,拎上来,把时二爷小便。小过便之后,徐宁把尿壶接过来朝地下一蹾:“赵一兄弟,你赶快睡啊。”“睡了。”时迁说着,人已经钻到被窝里头了,头朝枕头上一搁,“呵……呼……”徐宁心里话:真跟冒失鬼一个样子,刚才一下子蹿到我面前来要小便,这一刻头朝枕头上一搁,倒又呼起来了。是做梦还是怎么说?用手指掐掐身上的肉,疼哩,晓得不是做梦,是真的。徐宁才要睡着了,时二爷倒又从被窝里蹦出来了:“啊呀,我的徐大爷,我的肚子疼了,要大便。”没得命了,一刻儿小便,一刻儿大便,徐宁简直被他闹昏了。一直闹到半夜里头,时迁也实在困了,没得劲再闹了,真睡着了。徐宁也稍微眯了下子。第二天,一早起来。几个人再上路走。我先把他们的话摆着,拉回头再交代汤隆。

  汤隆在九龙镇跟他们分手之后,一脚进城。到了城里,就直奔徐府,进了门就把门朝起一关,把老总管徐安喊到书房,说:“现在我有话要跟我家嫂嫂讲,你跟我一起到上房里头去。”两个人到了上房里头,徐安叫妈子、丫头一律皆退。徐夫人一看:“贤弟,你回来啦。那个来盗宝甲的贼可曾追到?你家哥哥怎么没有回来?”“唉!”汤隆叹了一口气,“嫂嫂,你可晓得赛狻猊宝甲是哪个盗了去的?”“不晓得。”“告诉你啊,御营里头早就跟哥哥要过这一领宝甲了,因为哥哥回过他们家里没有赛狻猊宝甲,他们不相信,就派了个人来,把这领宝甲盗走了。盗了去倒也不妨事啊,现在御营里的人还扬言要办哥哥的罪,他本人不但有杀身之祸,说不定要满门抄斩。所以哥哥得了信之后,他不敢问来了。我叫他先到一个地方去避一避。”徐夫人听汤隆这么一说,大惊失色:“贤弟,你家哥哥现在人在何处?”“实不瞒嫂嫂说,他已经到梁山泊去了。”“啊呀!”徐夫人一听,急得泪水直掉,“贤弟,梁山乃是强盗的窝巢,你怎么能叫你家哥哥到那个地方去呢?”“嫂嫂不要着急。梁山虽是强盗窝巢,嫂嫂大概也听见人说过,梁山人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哥哥到梁山去,不但是为了暂且栖身,更重要的是能把性命保住。所以哥哥要小弟回来,接嫂嫂一同上山。嫂嫂,你就赶快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动身。”徐夫人想不到丈夫为了一领宝甲惹下了杀身之祸,说不定还要满门抄斩,心里越想越伤心。虽然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但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自己也不能在这块等死。思来想去,只好按照汤隆的话办。随即叫老总管徐安把上上下下的手下人喊齐了,对他们只字不提上梁山的话,只告诉他们:“现在老爷到山东泰安州去了,准备回他的老家,不准备蹲在此地了。”接着就拿出一些银两,把一些手下人先打发走了。只留下老总管徐安和四个心腹的妈子、丫头。除了老总管,对她们也不提上梁山的话。叫徐安雇了四辆骡驮大车,两匹牲口,把细软物件带着,把门朝起一锁,车子在前,夫人一个人坐一辆骡车,其他的人两个人坐一辆,还有一辆就装东西。老总管徐安跟汤隆两个人,一人骑一头牲口,“咯唧咯啷咯啷咯啷……”“嘎儿嘎儿嘎儿嘎儿”出了正阳门,穿过外街,上大路趱赶。

  他们在路上因为车辆骡驮累人,走得非常之慢。没有走多远,汤隆一望,有个人背着个黄布包袱,站在旁边树林子口,哪一个?神行太保戴宗。戴宗没有走?怎么能走呢?他特地蹲在此地等着汤隆哩。戴大爷望着汤隆会了个意,汤隆也望着他会了个意。两个人心照不宜,一擦而过。戴宗看见他们走远了,随即把个包裹打开,取出赛狻猊宝甲朝身上一穿。一些在路上走着的行人,忽然看见前头树林子口站着一个人,身上穿的这个衣裳在阳光下一照,金光耀眼。这些行人都感到惊奇,不晓得是件什么农裳。就站在这个地方望了。先只有几个人,后来人越聚越多,大概有百十个人站在旁边观看。戴大爷一望,百十个人差不多了。有一百多张嘴到都城一宣,也足够了。“呔!在此的诸位老少朋友们听清白了:你们看我身上穿的这一件衣服,可晓得它叫什么名字吧?”“我们不晓得,你家孙子才认得哩。”“我告诉你们,这是一领甲。”“不错。这个懂哩,甲是为武的穿的。”“这一领甲,还有名字,叫赛狻猊宝甲。”“噢,叫赛狻猊宝甲。请问,这一领甲可是你自己的呀?”“不是,这是都城徐宁徐老爷的。”“哦,是徐宁徐老爷家的,怎么穿到你身上来的呢?”“这个嘛,说起来话就多了:因为徐老爷祖上在边关奉旨平辽,这一领甲是在沙场上夺得来的,他没有按规定献给朝廷,一直放在家里。现在御营里头知道他家藏着这一领甲,就逼着他一定要把这一领甲交出来。徐老爷想来想去,这一领甲在他家里传了几代人了,可算是传家之宝,宁愿弃官不干,也不能交。昨天他一气之下,已经离开都城,准备到水泊梁山去共聚大义。”“哪个啊?徐老爷到梁山上去做大王去啦!”“他临走的时候,特地要我把这一领甲穿在身上给过往行人看看,再告诉大家,他徐宁是被御营所逼,才投奔梁山的。”“徐老爷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他怎么会弃官不干,投奔梁山呢?你这个话我不相信。”“好,你不相信可以,那你就等着瞧吧!”“戴宗说过之后,把身子朝过一转,进了树林子了。

  这些看闲的老百姓,听了戴大爷说的这一番话,虽然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有的半信半疑,但是他们到了城里头之后,都不约而同的见一个人告诉一个人,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城皆知。御营里头得到了这个消息,随即派人到徐府来查点,果然不错,看见门已经锁起来了。把锁砸下来,进屋查勘,屋里空空如也,连手下人都走光了。随即写报呈禀报殿帅高俅,说徐宁已经弃官不干,带着眷属和赛狻猊宝甲,到梁山去投盗了。高俅又在御营报呈上加油添酱禀报圣上,圣上一道圣旨下来,画影图形,捉拿叛臣金枪手徐宁。这个话我就草草地交代一下。

  现在共有三起人赶奔梁山泊,我说的人只有一张嘴,当然要一头一头的交代。三起人先交代哪一起呢?不论书情也好,或者他们跑路的速度也好,戴宗有金钱甲马,日行一千,夜赶八百,应该先交代戴宗。戴大爷进树林子之后,把赛狻猊宝甲仍然用黄布包好,朝身上一背,驾起神行,顿时足下生风,很快就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的镇外,在码头口哨了船,顷刻间渡过了十八里的湖面,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戴大爷弃舟登岸,船只仍归原处。在旁边要了一匹差马过来,上了差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了牲口,到了忠义堂上:“寨主,军师,小弟戴宗回来销差。”“啊呀,贤弟,你回来了。”吴加亮不需要问下文,一看戴宗脸上的气色就晓得事情办成功了,这叫善观气色。“戴贤弟,这一次去大概事情都办成了?”“不错。你老真有道理。”戴宗接着就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时迁如何到徐府去盔甲的经过情形,如何上鼓楼梯,如何找到暗门,上了暗楼,遇到什么危险,等等,说了个详详细细。堂上的众头领跟寨主、军师无不从心底里佩服,称赞时迁确实是梁山第一能人。戴宗接着就把赛狻猊宝甲从包袱里取出来给大家观看。只听见堂上欢声震耳,个个喊好,都说这一领甲确实是宝甲,宝光四射,夺人眼目,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贤弟,你辛苦了!”“禀军师,现在汤隆跟徐老爷分为两路,大约就要上山了,请军师早作安排。”“好的。这些事贤弟你就不用担心了,学生自有道理。”军师随即下令,备好船只在码头口等候。

  第二起在路上走的,就是汤隆带着徐夫人和老总管徐安以及四个妈子、丫头,一共七个人。他们在路上日行夜宿,今天已经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汤隆先把骡驮、车子打发走了,然后走到徐夫人面前:“嫂嫂,这就是梁山。”徐夫人点点头,丈夫倒已经到了梁山了,自己只好夫唱妇随,也上山。此刻来了几个孩子,帮助把细软的物件搬了上船,人也一齐上了船。渡过湖,到了山上。军师吩咐:在后山拨房屋,先把徐夫人和老总管徐安以及妈子、丫头安置下来。她家所带得来的东西,当然还归她家使用。汤隆告退,说:“嫂嫂,我要到前面去见大哥请安,告诉他嫂嫂驾到。”汤隆到了堂上:“军师。”“汤贤弟,你一路辛苦了,这一次有功。”“谈不上有功。”汤隆忽然叹了口气,“唉唏!”“贤弟叹气何来?”“我兄弟这一次虽然把哥哥嫂嫂赚上梁山,就怕我家哥哥到了山上知道我不但骗了他,还骗了嫂嫂,咱们表兄弟的情谊要毁于一旦,从此以后要亲人变仇人。”“贤弟,这件事学生早就想到了,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令兄上山之后,此事全包在学生的身上,决不会让你们弟兄因此参商,还要和好如初。”汤隆点点头,心里有话:果真如此就好了。汤隆就在山上静候他家表兄金枪手徐宁。

  第三起就是徐宁、赵一——也就是时二爷,还有穆弘、穆春和侉子刘唐。侉子在后头推着车子,匡约前两起人已经上了山了,脚底下就来得快了,而且越推越有劲,越走越快,今天已经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了。到了码头口,看见有几条船,船上站了不少人。这些人全是军师安排来的孩子。孩子望着穆氏弟兄:“啊呀,二位王老板,你们回来啦!”“哎,回来了。”“听说你们到都城做生意了?”“不错。买卖已经谈好了。”“啊呀,就恭喜你们了。王老板,这一次要发财了吧?”“嗨嗨!好说好说。如果发了财,一定请你们诸位。”“你王老板真是爽气。啊,王老板哪,我看你们就不必再坐车子了,坐在车上颠颠簸簸,人很不舒服。我们这条船哪也是放生意来的,现在要放空回去了,你们何不就坐我们的船呢?”“好哇!——徐老爷,你看怎么样?”“好啊,坐船就坐船吧。”徐宁心里有话,我不管坐船还是坐车子,我只要把这个赵一看好了就行了。到了泰安州,等他把我的那领宝甲再盗回头,我心就定了。陆路水路,反正一样。“来,来,来,上船。”一声喊上船,侉子心里有话:伙计咧,好了好了,我虽说膂力大,四个大个子坐在车子上头,时间长了,还就有点费力哩。一起坐船,可以稍微休息休息。侉子把车把一端,把车子推上了船,把车子朝舱门口一架,跟着大家进了舱。啊呀,这条船不坏,虽然不是头号的大楼船嘛,倒还宽敞得很,干干净净。刚坐下来,有人泡茶侍候。花了下子,开船了。船到了湖心,后艄有人把酒肴拿来了:“王老板,我们船上没有什么好恭维的,只有这么一点淡酒薄菜,怠慢了。”“嗨,好啊!我谢你们了。这个帐跟船钱一起算。”“找话讲了。承二位王老板的请,在大码头经常照应我们,这一点算什么?就算我们请客。”徐宁在旁边望望:乖乖,这两个王老板啊,哪晓得是路路通啊,不但陆地上有不少朋友,水路上的船家都跟他有交请。怪不道我家兄弟在我面前夸他们好的。好唦,既来之,则安之,盛情难却,就来扰他下子。孩子把酒壶朝下一放,酒一斟:“请啊!”“请!”“请!”“请!”徐大爷才吃了一杯酒下去:啊呀!乖乖,这个酒不坏,味道醇厚,吃在嘴里辣火火的,简直像火团子朝小肚子底下滚。一杯下去,接着第二杯,到了第三杯,不对了,“咦?”徐宁咂咂嘴,酒是不丑,怎么到最后发麻的?咦!不好!坏了!唔,脚麻了,手麻了,头皮麻了,嘴唇子麻了,舌头麻了。舌头一麻,“啊——嚏!”打了个喷嚏,人坐不住了,“拱!”朝后头一仰,酒杯子掉在船板上头。随时有人上来,把徐宁搭到炕上去。穆氏兄弟一望:“不好了,徐老爷,你酒量不行啊,三杯还没有吃下去你就醉倒了。”徐宁睡在炕上,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拚命地在那块挣,就差把屎挣下来,好不容易嘴里头挣出一点个音来:“哎——哎——”什么玩艺头?这话如同是外文,要找个翻译来翻哩!说的什么东西?“你家孙子才醉的呀!我这个酒量嘛虽不是海量嘛,总归也算数一数二的了。我不懂啊,这是什么酒啊?山东道上的酒,跟我们都城的酒不同嘛,两杯才吃下去,怎么就倒下来啦?”他不晓得酒里头带了夹带了,有了彩了。什么东西?蒙汗药。为什么要把徐宁蒙倒了呢?蒙倒了是有道理的呀!你如果不把他蒙倒,马上到了山根下,徐大爷一望:不对了!你们说到大码头哎,山东泰安州大码头怎么多出座山来的?说不定他就不肯到山上去了,所以非把他蒙倒了,这个样子就不由他不上山了。

  船只刚刚靠岸,有孩子就把担架拿过来,把徐宁搭了朝担架上头一躺,船只仍归原处。有孩子把徐宁抬着,一脚就抬到后头住宅。其他的头领们就一齐到忠义堂上去见寨主、军师交令销差。

  几个孩子抬着徐宁到了住宅里头,有个孩子就告诉徐夫人:“徐老爷驾到。”徐夫人一望,奇怪!问:“怎么把他抬得来的?”孩子说:“酒吃多了,吃醉了。”徐夫人再把丈夫望望,不像吃醉了酒的样子,吃醉了酒要么就吐,要么就哭,要么就闹,要么就笑。再不然就是睡觉。今天怎么嘴也歪了、还纠筋、翻白眼,这是什么道理?晓得其中有了玩艺头了。这一刻有孩子把解药拿来了,代徐宁把解药灌下去,说让徐老爷吃一点解酒的东西下去,马上就可以醒过来了。孩子把担架一拿,掉过脸来就走,生怕徐宁回头醒过来,一把把他们搭住了,屎要被㧟出来哩!解药和蒙汗药是相生相尅,徐宁吃了解药之后,只听见肚子里头“咕噜,咕噜……”串上串下的,上头“呃!”,嗝气,底下“咕!”放屁。没有到一刻儿工夫,“啊——嚏!”一个喷嚏一打,真的醒过来了。徐宁把眼刚睁下来一看:“啊?夫人,你怎么也到山东泰安州大码头这个地方来的?”徐夫人莫名其妙:“哪个大码头啊?这不是水泊梁山吗?”“啊?”徐宁吓了一大跳,“怎么水泊梁山啊?谁叫你们上梁山的?梁山是强盗的窝巢!”“咦?”徐夫人感到奇怪,“你不是关照汤隆兄弟回家告诉我,说你已经上了山了?”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你叫我们来的嘛,我们才跟着汤隆兄弟来的哎!”“啊呀!”徐宁一听,“啊噗!”就差要气了厥过去。晓得中了汤隆的计了:原来是他把我们赚上梁山泊。心里气啊,随即准备找汤隆算帐。老总管徐安在旁边把他一挡,说:“不必了,现在我们已经上了梁山,木已成舟了。等随后见到小主人再说。”徐宁听老总管这么一劝,就决定暂时不找汤隆。跟夫人蹲在住宅里头,到了中上吃中饭,到了晚上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吴加亮叫孩子把一领赛狻猊宝甲送还给徐宁。徐宁看到宝甲,怒气稍平。他把赛狻猊宝甲收藏好了,才上床睡觉。一夜无书。

  到了第二天,一早起身,进过早点,徐宁正在后头住宅里头怄着气:今天无论如何非要找到汤隆,非要跟他把个帐算下子。他正准备动身,有人通报:“吴加亮军师驾到。”徐宁一听:“啊噗!”心里更怄:早已就听说了,梁山上有个狗头军师吴用。这次汤隆把我个家赚上梁山,一定是这个狗头军师的诡计,他居然还有脸来见我!吴加亮跨进了住宅,双手一并,满脸堆笑:“啊,徐宁徐大老爷,学生吴加亮有礼了!”“呔!好大胆的狗贼,竟用诡计把我全家赚上梁山!”“徐老爷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早就听说徐老爷是忠良之后,为人刚直,武艺高强,一直想把徐老爷请到梁山泊来共聚大义,无奈没有机会。这一次呼延灼带领四万大军和三千连环甲马,奉旨征剿梁山泊,初次交锋以后,我们深知他的连环甲马确实厉害,算得上是无敌的骑兵。为了寻求破故之策,学生连续三天观看兵书,晓得只有钩镰枪法才能破他的连环甲马。思来想去,只有去请徐老爷。因为怕你徐老爷不愿意上山,迫不得已,学生才特命时迁兄弟到府上把赛狻猊宝甲从暗楼上取出。如今徐老爷既然到了梁山泊,还望你俯念我们的一片至诚,不咎既往。”徐宁听吴加亮说得非常诚恳,而且没有一句谎言,反而觉得刚才开门骂人太鲁莽了,脸上的怒容也扫去一半,但心里的怒气并未全消:“你们既然想请我来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就应该叫汤隆跟我当面说清楚,我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能勉强。大不该暗施诡计,盗了我的赛狻猊宝甲不算,还瞒着我,把我的夫人也接上梁山。现在你叫我怎么回到都城?我的前程岂不白白给你们断送了!”吴加亮听了哈哈大笑:“徐老爷说我们断送了你的前程,依找看,我们恰恰是保住了你的前程。”“此话怎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听我说唦:如今朝廷昏聩,奸佞当道,像你徐老爷乃忠良之后,总有一天要被奸党所害。从长远来看,你有什么前程?从眼前来看,御营里早就晓得你徐府有一领赛狻猊宝甲,跟你要过多次,你没有给他们,若是有一天他们起了歹念,给你一个罪名,到那时你又有什么前程?我们梁山人虽然身居绿林,很懂得自惜麟毛。我们一向是替天行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皆正大光明,保的是忠良孝子,杀的是脏官污吏。有朝一日,能够正国清邦,削奸除佞,你徐老爷何愁没有锦绣前程?此事请你三思三思。”“这个……”徐宁把吴加亮一望:你说的这一番话,确实很有道理。我现已经上了梁山了,恐怕都城也知道我上梁山共聚大义了,我如果回去,到哪块去安身呢?我留在梁山不走,至少暂时还有个栖身之地。徐宁再一想:曾记得圣上御赐一席,在十里长亭送呼延灼的时候,当时呼延灼非常高傲,并且把两个手一揸,量了个八尺字,说他家的三千连环甲马乃是天下无敌的骑兵,我当时心里就有点不服气,气他目中无人,只字不提我徐宁的钩镰枪能够破他的连环甲马。我如果真的归顺梁山泊,倒可以说机会到了,不妨就用钩镰枪来破他的连环甲马,倒要看看他的连环甲马到底是无敌,还是有敌,要叫他永远不敢再在别人面前狂言乱语。徐宁想到这里,脸色也好看了,死板板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听军师之言,顿开茅塞,徐某不走了。”“啊呀呀!徐老爷能够慨允归顺梁山泊,这真是吾山之幸也!”随即邀请徐宁一同到忠义堂,跟大家见礼。

  到了忠义堂,徐宁一望:乖乖!过去在朝廷做官的人着实不少。经吴加亮一介绍,有八十三万禁军总教头豹子头林冲,还有总镇官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和神箭手花荣等等。吴加亮还告诉他,世袭梁王柴进也到了梁山了。徐宁心里有话:罢了,像我这样一个御营里的小小的七品官,到梁山落脚也不能算委屈。“啊,徐贤弟,我们就代你上卯了,怎么样?”“军师,要替我徐宁上卯可以,你先把汤隆叫得来。”言下之意,我非要同汤隆当面较量一番,不然,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哦——!好唦,照这一说,学生命人去叫他。不过你徐老爷不能动气啊,你要晓得,你家兄弟也是为你好啊!”“他是好是坏我知道,请你快把他叫得来!”“是。——来啊,代我把汤头领请上忠义堂。”军师一声招呼,孩子就去请汤隆了。

  汤隆见孩子前来叫他去见徐宁?晓得:哥哥要把一口气出在我身上。去唦,哥哥要跟自己不得过;不去唦,又说不过去。只好咬住牙齿到了堂上,只看见徐宁冷冷地坐在上头。汤隆抢步上前:“大哥,小弟汤隆见大哥请安!”“好啊!你好啊!”徐宁望着他说好,其实就是坏。“大哥,你老且勿动气,一切都是小弟的不是。因为现在大敌当前,呼延灼的三千连环甲马实在厉害,小弟作为梁山上的人,我当然要想办法破他的连环甲马。军师从兵书上得知,只有钩镰枪才能破他的连环甲马。我思来想去,当今之世,只有你老善使钩镰枪,而月我也听你说过,御营里曾多次跟你索取赛狻猊宝甲,你老都回他们没有,其实赛狻猊宝甲就藏在你家里的暗楼上。我担心此事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一但被他们发觉,他们就可以定你欺君之罪,你老不但有杀身之祸,还要累及嫂嫂和一家人。所以才把你老和嫂嫂赚上梁山。小弟事前没有跟你老说清楚,这是小弟的不是。小弟这厢赔礼,认不是了!”说着,双膝跪倒。“唉——!唉——!”徐宁把他一望:啊咦喂,嘴会说呃嘛,跟我在这块玩软功了。你要是跟我㤘,我就不客气了,上前先赏你几个巴掌再说。现在你不但全说是为的我好,还上来赔礼认不是,我如果六角正正的说不行,别人就要说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所以徐宁就望着汤隆叹了两口气,算是消了气了。吴加亮一望:“哈哈,哈哈,徐老爷消气啦!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令弟已经赔礼认不是了,还跪下来了,我看就算啦!”“算了,不谈了。——起来吧。”“是。多谢大哥!”汤隆站起身,就朝旁边一坐。“徐老爷,我们就代你上卯啦?”“好啊!”还不上卯呢吗?一家人都到了。吴加亮随即代徐宁在卯簿上写了名字,上了卯。从此,徐宁就是梁山的头领了。

  上过卯之后,一家人了,吴加亮就跟徐宁谈正经事了:“徐宁贤弟,你看我们要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如何破法?”“那当然要用钩镰枪。现在就要打造钩镰枪。”“不错,要破连环马,非用钩镰枪。不过,我们山上没人会造啊,只有你贤弟懂得,至于什么人适宜担此重任,就请你发令。”“是。”徐宁心里话;叫我发令,好极了!我这一令下去,非要叫汤隆出出丑。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军师,我兄弟就发令了?”“请发令。”“汤隆。”汤隆一听:糟了!这一声哪,喊的调子不大对,晓得坏事。哥哥心里的底气还没有消得掉哩,叫我造钩镰枪,大概要跟我为难了。”“是。”汤隆赶快站起身。徐宁望着吴加亮:“请问军师,贵寨中如有违今者,你们如何处理?”“违令者斩啊!”“当真吗?”“诚然。”“好!——汤隆,这里令箭一支,限你三天之内打成三千支钩镰枪。”“这个……”汤隆心里有话:什么东西啊?限我三天打造三千支钩镰枪?我就是把两只脚抬起来算两只手也来不及哎!唉!这一来怎么好?汤隆站在这个地方抓着个令箭不肯走。“怎么着?违令者斩!”“是。”汤隆还是不动。吴加亮一望:“哎,汤贤弟,你家哥哥叫你去三天打造三千支钩镰枪,你为何不去?”“回军师:三天时间实在是来不及。”“啊呀,汤贤弟,你错了!我看三天可以够啦,啊?”军师就望着他目中会意。意思是:你走唦,我自有办法。“是!”汤隆嘴里答应,心里头都急死了,他不晓得军师跟他会意是什么意思。军令如山,只好领令。随即掉转身躯退到一旁。军师叫大家回去休息。大家散去。

  军师特地跟汤隆一起到了后进,找了个空屋,两个人对面朝下一坐。“汤隆贤弟。”“军师。”“你在想什么东西?”“嗐,小弟都躁煞了!你老想想,三天打造三千支钩镰枪,怎么能够来得及呢?我一个人砌炉打造,就是一个月也打造不起来。”“贤弟,这个嘛你就不聪明了。我刚才为什么要望着你会意,叫你走?因为我知道你家令兄心里头还有一股子底气未消,叫你三天打造三千支钩镰枪,明摆着是刁难于你。他在火头上,我怕你跟他顶撞违拗,所以我才示意叫你走,由我来代你想办法。”“但不知军师有何办法?”“马上我就叫孩子鸣锣晓谕,山上这么多人哪,总有原来在家时就做过铁匠,或者会打兵器的人。我估猜多了没得,千把人总有唦。把他们找得来之后,先叫他们帮助你砌炉灶,然后你先打个样子出来,再叫他们照你这个样子打。钩镰枪,钩镰枪,我虽没有见过,在我想像当中,枪跟其他的枪大体一样,不同的是在枪耳子这个地方多了这么个钩子,我看也没有什么难处。”“嗯,不错。”汤隆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吴加亮随即叫孩子鸣锣晓谕:“山上山下的头目、孩子们听着,哪一个在家原来是铁匠,或者会打兵器的,一齐到汤头领那个地方去领差。”

  一刻儿工夫,就来了有千把人。汤隆一看,欢喜不已。随即把兵刃谱拿过来,因为他家父亲原先就在都城兵刃局任职,是打造各种兵器的能手。他不但有兵刃谱,而且这个谱上头把如何打造说得清清楚楚。譬如说,钩镰枪应该是怎么打法,枪头子有多长,钩子在枪头子的什么部位。另外,还有个图样。汤隆把个炉子支起来,而后打了一把钩镰枪的样子给他们看看。来的这一千儿郎,个个都是聪敏绝顶,有的原来就全打兵器,有的是铁匠,即使不会打造钩镰枪,只要有个样子在这个地方,也都一学就会。汤隆不但把样子打出来,而且还把兵刃谱上记载的如何打造的提示讲给他们听。大家既看实物又听讲解,很快就都学会了。接着,分头支了几个炉子,由汤隆指挥,各就各位,分头打造。徐宁限三天时间,也不过用了两天半就完成了。时间缩短了半天,数量超过了一倍,整整打了六千支,当然,这里头有的合规格,也有的不合现格。经过挑选,把不合规格的剔除,少说也有三千支。一起上了柄子,又把枪柄子用布套套起来,然后再把炉子拆掉。

  汤隆拿着令箭,一摇二摆,到了忠义堂:“大哥,小弟缴令销差。”“咦?”徐宁一望:我这个兄弟神哪!我限他三天时间打造三千支钩镰枪,我是故意难他的,出出心里头的气,哪晓得他不要三天,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就打成了。既然兄弟已经打造好了,我还有什么二话说呢?随即把令箭接过来,说:军师,既然我家兄弟把钩镰枪打造好了,这一支令箭还交给军师。”“好的。徐贤弟,你看下面该怎么安排?”“这个我就要跟军师商量了。请军师就在诸位哥当中,挑选十位步下的将士,另外再在儿郎当中挑选三千人。我呐,就来教传这十位哥的钩镰枪法,把钩镰枪法教会了之后,请十位哥再在三千名孩子当中挑选三百人,教传他们钩镰枪法。把这三百人教会了,再由他们教传那二千七百人。”“好的。”吴加亮手摘令箭一支,朝两旁边一望,就在步班中点了十位:“刘唐、李逵、杨雄、石秀、石勇、薛永、解珍、解宝、邹渊、邹润。”“有!”“有!”……十个头领一齐上前:“军师,小弟等请安!”“贤弟等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代我拨三千名长枪手,然后跟徐宁贤弟学钩镰枪法。”“是。”你不要看这十个人当中粗人着实不少,粗虽粗,旁的事情粗哩,哪晓得学起本事啊,还就聪明得了不得,一个个都是一学就会。

  徐宁教传了整整一个月。先把十个头领教会了,由十个头领再分头教传三百名孩子;再由三百个孩子分头教传那二千七百名孩子。十个头领和三千名儿郎都学会了钩镰枪法。金枪手徐宁当然高兴。吴加亮放心了:“这一来好了,我们可以渡湖,去跟呼延灼较量,破他的连环甲马。”“啊,军师,现在还为时过早。”“哦。怎么为时过早?”“除了要有三千名钩镰枪兵,还要有三千名盾牌手。”“哦,要盾牌手则甚?”“在钩镰枪前面要有盾牌手。因为连环甲马的马背上还有骁刀手,他们一手拿着双刺挠钩,一手举着单刀,如果冲得来,非要用盾牌手把他们的双刺挠钩架住,而后用钩镰枪的人上去才能够破他连环马。”“噢!那么你贤弟看怎么办?”“先在儿郎中调三千名盾牌手,而后跟钩镰枪兵合在一起练。”“噢,盾牌手要跟钩镰枪兵合在一起练?”“着啊!推板一点都不行。”“好!就这个说法。”

  军师正预备叫人下去调三千名盾牌手过来,忽然有个在都城当坐探的孩子匆匆忙忙、满头大汗跑到忠义堂:“报——!禀寨主、军师、诸位爷。”“何事?”“不好了!”“哦,何事不好?”“现在都城皇帝老儿又下了一道圣旨,叫轰天雷凌振,带三尊大炮来征剿我们梁山。这三尊大炮是有名的兵器,称为‘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轰天雷凌振已经到了青州,不日就到我们山下了。说是要用这三尊大炮把我们梁山轰得地塌土平!”“啊呀,啊呀呀!”吴加亮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十分意外。我们正预备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万万没有想到又来了个轰天雷凌振,这真正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了。要晓得凌振是怎么来的,还得从呼延灼那一边说起。

四、暗堵将军炮

呼延灼首战告捷之后,随即叫人回都城奏明圣上,圣上当然是龙心大悦,就下了一道圣旨,对呼延灼要重加赏赐。高、杨、童、蔡四大奸党就暗下计议了:呼延灼征剿梁山泊第一仗就打了个大胜仗,赏轻了不像话,要赏就要重赏。如果他打了败仗,到那时重办于他,就不会让人看出是什么私人恩怨,他本人也不得话回。赏什么东西呢?一领蟒袍,十缸御酒。这算把足了体面了。于是就命礼部天官张士道老大人为特使,把蟒袍御酒送到呼廷灼大营。

  张老大人到了呼延灼大营,随即宣读圣旨,呼延灼接旨谢了圣恩之后,就把蟒袍和十缸御酒叫人妥为收藏,并设宴款待张老大人。吃过之后,张老大人对呼延灼说了:“元帅!恭喜你征剿梁山泊第一仗就大获全胜,圣上恩赏你一领蟒袍,十缸御洒,可算是大红体面。不过重赏之后,元帅各事必须更加谨慎。因为都城高、杨、童、蔡这四个人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奸诈之徒。你如果能把梁山扫平,凯旋回都,他们当然不会对你怎样;万一不能把梁山扫平,到那时他们也还会重罚于你。所以老夫要元帅事事小心,一定要不负皇上的期望。”呼延灼点点头,心里非常感激张大人对自己的关心。接着他就谈起眼前的困难,说:“第一仗把梁山强盗打败之后,他们就退守梁山。我多次讨战,他们都避而不出。梁山地处湖心,环水抱山,非船不渡,实在无法攻打。对此,我已想了多日,但想不出一个好主意。究竟如何办才好,还请老大人不吝教诲。”张老大人点点头,说:“元帅,凡事欲速则不达,你不要性急。我回到都城,一定奏明圣上,说明梁山地势特殊,请圣上派轰天雷凌振凌将军前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三尊火炮,即使梁山强盗惧元帅之威,不敢下山应战,凭凌将军的三尊大炮,也可以把梁山夷为平地。”“好!”张老大人回到都城之后,圣上果然依他所奏,一道圣旨,命轰天雷凌振带三尊大炮,为前都先锋官,协助呼延灼元帅征剿梁山。

  这件事被梁山派在都城的坐探打听到了,马上赶回来禀报了。吴加亮一听,就跟寨主、众头领商议了:现在轰天雷凌振已到青州,一旦到了梁山脚下,不要用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凭他的三尊大炮,在湖那边也可以把梁山轰为平地。所以我们就不能单忙练兵,要想办法先破他的三尊火炮。寨主和众头领都赞成军师的主张。

  再说凌振带着一千名官兵和三尊火炮,已经到了呼延灼的后营,有小军去向呼延元帅报信:“凌将军驾到!”呼延灼一听,心里高兴,随即出大帐迎接。“凌振见元帅请安。”呼延灼对凌振很客气:“凌将军,今天你先休息,明天一早你到石碣湖边去察看地势,先把三尊大炮架起来,然后再听令办事。”“是。”

  第二天,凌振到石碣湖边择了地势,另扎了一座小营,把“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的炮楼砌造好了,而后就把三尊大炮朝起一架,一尊对着梁山的山顶,一尊对着梁山的山腰,第三尊对着梁山的山根码头。把三尊炮架起来之后,他随即回到大帐,见元帅销差。呼延灼一听:“好!如此说来,将军明天一早不消耽搁,三炮齐轰!”凌振听到这一句话,打了个愣怔。何以?你不要看凌振外号叫轰天雷,这是因为他有三尊炮而得名,并非他的个性像轰天雷,粗莽、暴躁、好斗,恰恰相反,他心慈,性稳,意软。听见呼延元帅叫他明日一早三炮齐轰,他晓得三炮要么不轰,要轰起来,梁山就要成为一片焦土,多少人就要死于非命。他认为这样做太残忍了,所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愣怔。元帅下令叫他三炮齐轰,还又不能不轰,怎么办呢?再一想:不要紧,最好劝元帅来个先礼后兵。“元帅。”“将军,还有何事?”“在末将看来,明天最好暂不开炮。”“这是为何?”“我们先礼后兵。明日先张贴告示,说明三尊火炮的厉害,叫贼首晁盖先遣散儿郎,而后带着他们的头领,一起到大帐来领罪,以免炮轰之灾。若是他们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到那时再炮轰不迟。不知元帅以为如何?”“好!”呼延灼也晓得炮轰之后,梁山人非死即伤,幸存者无几,这样做也太残忍了。“就依从将军之言,先礼后兵。你回营之后,就准备张贴告示,限晁盖三天之内把儿郎遣散,晁盖带领众头领自缚到大营领罪。他们如果不听,就三尊大炮一齐轰。”“是。”凌振随即回到自己的帐上,写了一张告示,把三尊炮的厉害写得清清楚楚,把招降的话也写得明明白白。叫小军们弄了一面高脚牌把告示朝上面一贴,送到湖边,望着湖心里小大王的船只招招手,指指高脚牌,叫他们把高脚牌取回。小军们把这些事情办完了,就回营见凌将军销差。

  梁山这边的孩子们见对过湖边放着高脚牌,就把小船划过来,把高脚牌拿到船上,一望:“噢!是写给寨主、军师的。”随即划着小船到了山根码头,把高脚牌送到忠义堂门,单落膝脆倒:“报——!禀寨主,军师。”“何事?”“现有对面呼延灼的一张告示在此。”“啊,退下。”“是。”孩子走后,一个个上前把告示一望,上面写的是:限他们三天之内把儿郎遣散,晁盖自行绑缚带领众头领到大营归降请罪。否则,三天后就三炮齐轰,莫怪言之不预也。寨主、军师他们看完这一张告示,都认为上面虽然写的是威胁逼降的话,但也算得上是先礼后兵之举。这一定是轰天雷凌振想的这个主意。怎么晓得的?因为在都城的探子回来报过信,说轰天雷凌振年纪虽轻,为人非常敦厚,从不妄杀无辜。是由此而推断。晁盖看看军师,再看看在座的头领,只看见他们一个个都眉宇不展,好像心事很重。晁盖自己也有心事,什么心事?轰天雷凌振的三尊大炮,他虽未亲眼见过,却早有所闻,是当今双方交战中最厉害的一种兵器,一炮轰出去,不是炸死一个人,而是要炸死若干人。如果真的三炮齐轰,放出连珠炮弹,全山的人顷刻间不死即伤,怎么办?晁盖思之再三,为了保住全山人的性命,只有自己前去领罪。“军师。”“大哥。”“我想过了,要想不受炮轰,只有把我绑缚起来到宋营领罪。除此别无他法。”“哪个?”在座的头领听了都大吃一惊,“你老想去领罪?”“不然全山人有尽殁之祸。”“嗳!大哥,你出此下策,岂不叫全山人意冷心灰?此事应该从长计议。学生也正在想应敌的章程。”“军师,我看很难有其他的办法。还是让愚兄前去为好。”“不!事关全山人的祸福。不妨先鸣锣晓谕,听听孩子们怎么说。——来啊!”“是。军师。”“你代我赶快下去,叫孩子们在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鸣锣晓谕,告诉全山的儿郎们,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而后听他们说些什么,立即回来禀报。”“是。”随即有几十个孩子,分头下去,一边敲锣,一边喊着,先把告示上写的话告诉大家,而后又把寨主的意思如实传达。问大家愿不愿意遣散?如果自愿回家,山上还可以发给回家的路费,另外再给几个钱回去谋生。全山的头目、喽兵听了之后,一个个都眼泪汪汪,有的说:“我们在家无路可走,为势所逼,才到梁山来的。现在家也没有了,叫我们回去,不干!”有的说:“我们在山上蒙寨主、军师当作弟兄看待,恩重如山。我们要生,生在一处;要死,死在一堆。就是炮轰,我们也决不离开梁山”……到各处鸣锣晓谕的孩子,回到忠义堂把大家说的这一番话一说,晁盖、宋江跟吴加亮深受感动,三个人都热泪盈眶。为什么?心里高兴啊!这说明军心很齐,并没有被对方的三尊大炮吓倒。梁山人替天行道的大业还要继续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吴加亮随即跟晁盖叽咕了几句,转身向孩子们说:“孩子啊,立即传寨主和本军师的口令,叫合山的头目、喽兵,从现在开始,大家爱吃酒的就放量吃酒,爱赌钱的就大胆赌钱。三天之后,等他们三炮齐轰,我们同归于尽。”“是。”孩子们把这口令传下来之后,全山的头目、喽兵,都像受戒的和尚开戒了,因为在平时哪一个要狂饮滥赌,违犯了山规,寨主、军师是不会饶恕的。吃酒、赌钱如此,其他如杀人、放火、抢劫、奸淫等就更不用说了,犯了这些山规,是立斩不赦。口令传下来,大家毫无顾虑了,能吃酒的就开怀畅饮,会赌钱的都不分昼夜的赌钱。儿郎们如此,头领们也是如此,在忠义堂上都是尽醉方休,吃醉了就到后头去睡觉。睡醒了再吃,吃过了再睡。寨主、军师有没有这样吃醉了睡,睡醒了吃呢?他们是吃而不醉,睡而不死,一方面在想克敌之计,一方面又叫一些心腹孩子在夜里暗暗过湖,向老百姓放风,说:“梁山人天天吃酒赌钱,等三天后三炮齐开,好同归于尽。”想以此麻痹宋营的将士。

  轰天雷凌振本以为梁山人见了告示之后,会作鸟兽散。咦,奇怪!到了第二天,也就是限期的头一天,湖面上看不见梁山那边的船只来,没得一个人走。噢,再一想,不错,他们有的是单身,有的还有一家一当,就是走嘛,还要稍微收拾收拾,所以头一天没得动静。到第二天还是没得动静。到第三天上午,还是如比。凌振心里诧异:为什么山上没有人走?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小军先后前来禀报,说是听老百姓讲:“梁山上的人天天吃酒赌钱,准备等凌将军三炮齐轰,同归于尽。他们即便死也要死得快活,要做快活鬼,不做苦死鬼。”“啊呀!”凌振一听,明白了,怪不道两天半下来,梁山上没有一个人走的哩,原来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天各一方。心里不由对梁山人既可怜,又同情。但他也无法使梁山人免受炮击之灾,因力征剿梁山是圣上的旨意,谁也不能违背。呼延元帅已把炮击时间宽限三天,再提出宽限时间也很难获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限期的最后半天,梁山人能全部遣散,晁盖等头领能自缚前来领罪。凌振不时派人到湖口观看动静,看对过晁盖等头领有没有自缚前来归降,兵卒有没有遣散。

  这一刻梁山这一边也因时限还剩半天,一个个都急得心如火燎。晁盖见吴加亮仍然没有想出什么破敌的好主意,还是说服大家让他自缚到宋营请罪。宋江和众头领都坚持不让,说:“活,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堆。”有人提议:“我们就此冲下山去,杀出重围,然后再寻找栖身之地。”但一想到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厉害,徐宁还没有把三千名钩镰枪兵和三千名盾牌手操练好,即便冲下山,也要全军覆没。此事也就不再提起。吴加亮虽然派了一些心腹孩子到山下散布“梁山人天天吃酒,日日赌钱,准备宋营三炮齐轰,全山人同归于尽”,那也不过是为了说明梁山人已无反击之意,让对方麻痹松懈起来,能在三天限期之内,想出个出奇制胜的主意,一举成功。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缓兵之计。现在眼看就剩最后半天了,作为军师,自己没有想出一个能够破敌的奸主意,别人着急,他当然比别人更着急,但表面上还要强作镇静,陪着晁盖、宋江跟众头领一起吃酒。只见他陪这个“千杯!”又陪那个“干杯!”左一杯,右一杯,好像吃得昏昏沉沉,实际上他头脑很清楚,既是借酒消愁,又是想借酒触发自己的灵机,能想出一个稳而又准的破敌的好办法。

  酒吃得差不多了,吴加亮说:“大哥、三哥、诸位贤弟,学生再吃就要醉了,我就饭陪吧。”“好。”大家都晓得军师这几天因为没有想出破敌之计,心里忧烦,就不勉强他了。“孩子啊,代我盛饭。”“是。”有孩子到了堂口小漆桌面前,有个饭桶蹾在桌上,一摞碗盏摆在旁边。孩子把饭桶盖子朝下一掀,拿了个饭碗就来挖饭了。哪晓得这个饭啊不成个饭了,简直像烂糍粑。什么玩艺头?因为厨房里头的孩子们这几天只顾吃酒赌钱,倒准备死了,哪个还有心思来煮饭?硬就硬,烂就烂,夹生就夹生,煳掉了就煳掉了,寨主、军师跟头领们也从不计较。这个饭啊不但像烂糍粑,因为你盛一碗,他盛一碗,钉在饭铲子上的饭,时间一长,就干成一个饭团子,孩子盛饭时也没有在意,把饭挖出来之后,就在手上把饭铲子这么一磕,“嗒!”干饭团子朝碗里一掉,接着就把这一碗饭端了给军师。你是个吴加亮嘛,吃饭还稍微看看唦。他肚里头大概也饿了,筷子一起,“嗒!”挑了一个饭团子朝嘴里一送,这时候刚好有人跟他讲话,一分神,一打岔,就把嘴里的饭团子硬朝嗓子里头一噎,如果是硬饭一噎就可以滑下肚了,因为这个饭团子既烂又粘,就搭在喉咙管子这个地方,不上不下,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把筷子朝下一放,两个手就抱着个嗓子:“呃,呃,呃……”手朝上头抹,抹也抹不出来,两个眼睛珠子直朝上踔。宋江坐在对过一望:“啊呀呀,糟了,糟了!孩子啊,你们赶快上去打军师的脑勺子啊!”打脑勺子做什么?打下子饭团子就出来了。有个孩子走上来,“啪!”在吴加亮的后脑勺子上一打,吴加亮身子朝前头一冲,嘴一张,“喷!”饭团子吐出来了,正好对着宋江的鼻子上一打。“啊呀!军师,你还稍微慢着些唦,你看这个饭团子就跟个炮弹差不多,鼻子打得生疼!”“啊咦喂,啊咦喂!”吴加亮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啊?军师,你……”大家觉得诧异,噎成这种样子,差一点送了命,他不但不着急,反过来还大笑。“军师为何发笑?”“大哥,三哥,诸位贤弟,饭团子不卡,我日思夜烦,想不出一个破敌之计,饭团子把我这一卡,学生倒有了章程了。”“哦,军师有何妙计?”“谈不上妙计。我也不过是临时一触灵机,想起个办法来了。你们想想看,你我这么大的人,这么粗的嗓子,就被这个饭团子差点个塞住了。假如说是尊炮,在炮口这个地方用件东西塞起来的话,炮弹不就放不出来了吗?”“嗯,军师言之有理。这个办法太好了!你看,叫哪位贤弟前去呢?”吴加亮把两旁一望:“时迁、白胜。”“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军师啊,小弟时迁有礼!”“白胜请安!”“二位贤弟少礼。你们赶快下去换上夜行装,带着铁丝、棍棒、锯子,立刻渡湖到对岸去,先把他们的‘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一定要在今夜把它堵起来。”“遵命!”“遵命!”时迁跟白胜随即下去准备。吴加亮再一想:这一次是暗中行事,现在是两军对敌,时迁、白胜到湖对岸去,不小心就会被对过的巡哨发觉,说不定要引起他们生疑。一个生疑,就要加倍防范,时迁、白胜即便到了对岸,恐怕也难得手。再一想:有了!叫水师营的人帮忙。“李俊、张顺。”“有!”“有!”两个人上前:“寨主,军师。”“二位贤弟少礼。这一次时迁跟白胜二位贤弟到湖对过去办事,因为不能用船渡湖,就请你们两位泅水把他们送过湖面,切切不能被对过的人发觉,等他们到凌振的营里头把三尊大炮的炮门堵塞了,而后你们再泅水把他们师徒两个驮过湖来。你们要小心了!”“得令!”两个人随即下来更换下水穿的装束,把时迁、白胜两个人带着,准备下山渡湖到对面。寨主、军师一声吩咐,山上从这一刻开始,山规照例,一律正常。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就坐在忠义堂上,等候下山的几位头领归来。

  好了,今天的天气帮忙,下雨了。本来雨只是星星点点,到了傍晚时分,风越刮越紧,雨越下越大。时迁、白胜跟随李俊、张顺到了湖口,只见石碣湖水一片白茫茫,水面上风起浪涌,舟船全无。张顺背着轻脚鬼时迁,李俊背着白日鼠白胜,他们两个手在前头划着水,两只脚在后头蹬着水,直向湖对过游去。刚到了湖心,只听见湖面上狂风呼啸,大雨飘泼盆倾。风声、雨声掩盖了他们泅水的声音。一刻儿工夫,已经到了对过湖岸,随即离水上了岸。大概就因为今天是骤雨狂风,凌振营里的营墙上的一些号灯都被风吹熄灭了,来回巡逻的小军们一个个都被雨淋得跟落汤鸡仿佛,有的已经躲起来避雨了,只有少数小军在巡逻。浪里白条张顺跟混江龙李俊,就趴伏在黑暗处,等待时迁、白胜师徒两个办完事回山。

  时迁跟白胜绕过防哨,蹦纵蹿跳,已经到了炮楼上了。时迁叫徒弟白胜到那边去堵塞“二将军”的炮门,这一边“大将军”跟“三将军”两尊炮就由时迁来堵。白二爷到了“二将军”这一尊炮面前一望,为了防止炮被大雨淋湿生锈,炮身上面用两张牛皮盖得好好的。白二爷纵身朝炮身上面一站,“乖乖!”白二爷心里有话:还有点个滑呢嘛!因为牛皮上面落满了雨水,当然滑啦。随即把上面的牛皮掀开了一小角,你是个白胜嘛,应该先把这个炮口看一看,用手量量有多粗,而后你再把堵塞炮口的铁丝、棍棒拿出来堵,这样就可以一次成功。他不是的,他先伸手“啡!”在多宝袋里头掏了一根铁条,把几根棍棒捆扎起来,一验:乖乖!嫌粗了,放不进去。又抽出了几根棍棒,又捆扎好,“啡!”杵进去一望:又太细了。换了几次,才算合适了。随即把一捆棍棒杵进去。不中啊,还有多长的尾巴留在外头哪!不要紧,身上带了个锤子哩,就把锤子拿出来,把伸在外面的棍棒朝炮筒里钉了。只听见“叮——!”乖乖,不能玩!白二爷心里有活:这个声音大啦!万一被巡哨的小军听见就麻烦了。硬朝下钉有响声,不钉下去就等于白来一趟。怎么办?再入神一听,只听见打更的来了,“唧嘎嘎嘎嘎,嘡”“嗨——!”白二爷心里有话:好哩!前头是梆子声,后头是敲锣声,跟我这个钉棍棒的声音倒是差不多。“嘡——!”白二爷就跟着这个锣声,“叮——!”锤子一起,就是一下子。再加上风雨声,别人当然就听不清楚了。白二爷就在这块慢慢地向炮筒里钉。

  这一刻时迁来得刷刮了。他到了正当中的这尊“大将军”面前,身子一闪,“噗!”上了炮身。先把炮身上的牛皮掀开了一小角,人跨马势朝炮身上一跨。时二爷办事就心细了,把炮口仔细一望,用手一摸,量量有多大尺寸,心里有了数了。随即就把个铁丝棍棒拿出来捆扎好,朝炮口里头一送,唔!一下子头就准了,看看还有这么一小半在外头哩,随即就把锤子拿出来,“叮——!”一锤上去,时迁心里话:不行,这样子钉法,声音太大了。莫忙。入神一听,只听见底下有小军们在打更。这边打更的跟那边打更的不同。这个打更的小伙年纪轻,骨子里头油得很哩。那边打更的是敲的死更,“唧,嘎嘎,嘎嘎,嘡!”这边的小伙要显显他打更的本事,抖起花子来玩了。什么叫抖花子?一只手拿着梆子,一只手拿着棍子,“卿嘎,唧嘎,唧嘎,得儿——得儿——落、嘀、嗒!”后头“嘡——!嘡——!”这就叫抖花子。时二爷入神听着他这个抖花子的更声,“唧嘎,嘡——!唧嘎,嘡——!唧嘎,唧嘎,唧嘎,嘡!嘡!嘡!得儿——得儿——”时二爷听他一抖花子,正好,榔头就顺着他这个更声:“叮!叮!叮!”他一声敲到“落、嘀、嗒”朝下一停,时二爷也把锤朝下一停,底下接着“嘡——!嘡——!”敲了两下子锣,他上头也是两锤子:“叮!叮!”哪晓得,底下打更的那个年纪大的没有入神,有个少年人注意了:“老爹哎。”“哎!,小伙啊。”“你听啊。”“听什么东西啊?”“这个炮楼上头叮啊叮的是什么声音啊?最好上去望下子,不要出什么意外啊!”“没得事啊。小伙哎,我来告诉你唦,这个叮叮的声音嘛该派有啊。”“哦,怎么该派有的?”“雨下得这么大,这个雨点子落到炮上头,可是要有响声啊?有响声嘛就叮叮的响起来了。”“不错。老爹啊,哎,是派叮哩。”时二爷钉啊钉的,钉了一大半进去了,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头儿在外头,随即把锤子朝起一收,把个锯子拿出来,还是顺着这个更声的节奏,就来锯了,只听见,“咕……”哪晓得少年人倒又听见了:“老爹哎。”“啊。”“听见啊?上面不叮了,声音变掉了,‘咕’起来了。”“唔,派‘咕’哪。”“怎么又派‘咕’的呀?”“小伙啊,你这个就不懂了,我跟这三尊炮打交道少说也有头十年了,炮的脾气我全晓得。我们凌将军每次到了要开炮的前一天,不管是下雨还是好天好日,炮都要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是什么玩艺头?这就叫发威。今天先发下子威,明儿个它的威呐就更大了。”“噢!这叫发威。啊咦喂,老爹啊,我跟你们年纪大的人在一起,着实能学到不少经验哩。”“哎!嗨嗨,小伙啊,你平时不要以为年纪大的人都老朽了,老霉了,这些地方的经验比你们就多得多了。”“不错,不错。老爹啊,下次有什么事情,我就来请教你了。”“好哩。只要你看得起我,老哥哥都告诉你。”时二爷听他们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就跟着他们这个更声,大胆地锯了,“咕,咕,咕……”就这么锯啊锯的,一刻儿工夫,把露在炮口外面的棍棒头子“啪!”锯了掉下来了。这一尊“大将军”炮,就这么被时二爷堵死了。随即把个锯子朝多宝袋里一放,又在多宝袋里取了个竹筒子出来,把竹筒子上头的塞子一拔,把里面的胶水倒了一点在炮口的四周围,又倒了点石膏粉,把它一泥。这个胶水石膏粉起什么作用呢?就像现在人家那个烧饭的铁锅坏了,喊个补锅的补好了,而后都要弄这个东西把它一蹋,这叫“做旧。”看上去就跟原来的一样。时迁把“大将军”堵好了之后,只听见白胜还在“二将军”那一边忙着哩,他没有跟白胜招呼,随即翻过了“大将军”这一座炮楼,一脚就赶奔“三将军”那一边,到了“三将军”那一边,因为有了经验了,这就快了。白胜那一边呢?他忙了半天,也把个“二将军”炮口堵好了。两个人“喵呜,喵呜!”用暗号招呼之后,接着蹦纵蹿跳,翻过了营墙,一脚就奔湖边水口。

  这一刻张顺跟李俊趴伏在斜坡子上头,正在这块等着。这个雨是越下越大,风是越刮越紧,可怜他们两个人趴在这个斜坡子上动都不敢动。因为时间长了,两个人就闭上眼睛,在这块养神。时迁一望,他们两个在那里闭目养神呢,最好拿他们开开心。他轻手轻脚到了张顺旁边,用自己倒八字胡子,在张顺嘴巴子这个地方这么一阵子蹭,“呜哇……”一声喊。张顺一吓,把眼睛朝开一睁:“啊呀,时二兄弟回来啦!”“回来了。”“成功了吗?”“成功了。”李俊跟张顺听说成功了,欢喜不已。接着两个人分别把白胜、时迁朝背后一背,泅水过了石碣湖,到了山根下,这一刻已经转四更了。四个人随即拉了四匹差马过来,上了差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了马,马由孩子检点。张顺跟李俊先到后头去更换下水的装束,因为忠义堂上还有女头领,穿着下水的装束很不雅观。等他们换过衣服之后,四个人就直奔忠义堂。

  这一刻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都未睡,一直在忠义堂上坐等消息。一望:“啊呀,贤弟,你们回来了。”“哎,回来了。”“时迁贤弟,你们去了之后,可曾把他们的炮口堵塞?”“嗨,寨主、军师容禀,如此如此,已经成功了。”“好极了!你们四位贤弟有功,赶快休息休息。”“是。”四个人下去之后,因为遭了一夜大雨,又在湖里头泡了很长时间,早就准备好姜茶,他们都喝了不少姜茶,驱驱寒凉,休息一会,再到忠义堂等候消息。梁山这一边的话暂且摆着。

  我这一刻要交代轰天雷凌振。因为下了一夜的大雨,第二天天色大亮,雨已经停了。凌振吩咐小军们赶快检查,有多少营墙被冲倒了,有多少帐篷被掀掉了。叫他们重新整修。他再朝湖面上一望:“哦!”只看见石碣湖湖面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得。”唉唏——!”叹了一口气。为何叹气?梁山的人大概命该逢绝。三天下来,你看他们一点动静没得。这大概是要死的众生,活佛也难度。凌将军随即骑马,到了呼延灼的大帐口,下了牲口,命小军进去通报。呼延灼此刻正在料理军中的例行公事。听说凌振求见,叫他免仪注进见。凌振到了大帐:“元帅,限期三天已过,今天是第四天了,对过山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得,如何办理,请元帅示下。”“啊噗!”呼延灼大动其怒,“梁山的大王实在是桀骜不驯,既然他们无心归降,又不肯遣散人马,不消耽搁,今天就三炮齐轰!”“得令!”

  凌振领了口令,随即骑马到了自己的小营,吩咐:“各炮的炮手,各就各位准备开炮。”三尊将军炮每一尊炮有四十个人伺候,随即上去把炮身上挡雨的牛皮掀掉,把火药、炮弹都准备足了,把火绳也着起来了。每门炮还有两名专管擦炮筒的小军。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擦炮筒子用的长柄刷子,正要把刷子伸到炮筒里擦的时候,咦,什么玩艺头?怎么刷子杵不进去的?爬到炮口一望,才发现炮筒被堵塞得死死的,杵也杵不进,抓也抓不出。再一查,三尊火炮都是如此。这样怎能开炮呢?小军急了,赶快跑到凌振面前报告:“报——!禀将军,现在三尊大炮的炮筒都被堵塞了,火药炮弹放不进去了!”“啊呀!”凌振一听,大吃一惊,晓得这一定是梁山人干的。可要死啊!我好心好意代你们向元帅求情,宽限你们三天,好让你们有时间遣散。这三天来,梁山为什么没有动静?原来你们暗中派人把我的炮口堵塞了。这一堵塞,我这三尊大炮等于就是废物了。凌振这一刻真是如火攻心,又急又气又恨。小军们一个个就在旁边叽叽咕咕。特别是两个打更的,还在互相埋怨。少年人说:“老爹哎。”“啊,小伙啊。”“来啊,夜里头我说叮叮的声音不对头啊,怎么叮啊叮的,咕啊咕的呀?你说啊,这是炮发威啊!”“啊咦喂,小伙啊,请你把这话赶紧收起来,不要全怪我一个人。你既然听见声音不对头,你为什么不去查问?”“这个……”这个小伙一听,不敢再罗嗦。凌振听了这一番话:“唉唏——!”叹了一口气,晓得自己罪大了。他为什么不办手下人的罪?凌振心里明白:即使把他们头砍掉了,我还是逃脱不了罪名。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大意疏忽。他对手下人的确是宽厚得不能再宽厚了,出了事情从不推卸给别人,都是由自己担当。凌振随即站起身,叫手下人把自己捆绑起来,头扎罪帕,身束罪衣,叫小军把他送到呼延灼的大营请罪。

  到了元帅大营,有人进去通报。呼延灼一听,大动其怒:“来,把凌振推上来!”“威——!”两旁掌威。“趴了!”凌振双膝跪倒:“末将特来请罪。”“唗!好大胆的凌振.尔身受君恩,理当报效朝廷,尔前首居然代梁山大王讲情,要本帅宽限三天。现在大炮又不能发射,尔分明私通梁山贼首,让出三天限期,好让他们有时间来堵塞炮门。来,将凌振推下去斩了!”“威——!”哎,莫忙!呼延灼刚才这一番话,有点不讲理啊!就算是凌振代梁山大王讲情,请求宽限三日,这不是你呼延灼亲口应允的吗?为什么这一刻要怪罪于凌振呢?过去就是这个样子,这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嘴大的吃嘴小的。好事都是他们上级的,错事就朝底下人身上推了。刀斧手把凌振推出帐外。两旁边文武官员,“哗……”纷纷出班,嘴里喊着:“刀下留!”到了案前,一个个趴伏在地,“元帅。”“元帅。”“元帅。”“望元帅息怒,凌将军并非故意如此,请元帅让凌将军戴罪立功。”呼延灼一望:啊呀呀,这么些人都趴伏在地,代凌振求情,我如果一定要杀他,就怕要怠慢军心。再说,我骨里也不愿意杀他,刚才实在是一怒之下,才说将他斩首的。“罢了,列位将军请起。”“是。多谢元帅!”大家复行站起身。“来,将凌振推转。”“威——!”“趴了!”凌振双膝跪倒,有小军代他松了绑。“凌振。”“是。元帅。”“现在看在列公的份上,尔死罪可免,但要免除你前部先锋官的职务,不得在大营参赞军机,尔要闭门思过,等本帅攻破梁山班师回都,对你的事再行发落。退下!”“是。”凌振离开大营,回小营去了。这个就怪呼延灼的不是了。他前部先锋官的职务,是圣上下的旨意封的,你怎么能把他的前部先锋官免掉呢?不但免掉他的职务,还不让他在大营参赞军机,要闭门思过。你如果让他在大营戴罪立功,凌振虽然武艺不怎么高明,但是他为人敦厚,肚里也有学问,他一定会想办法立功赎罪。就因为呼延灼要他闭门思过,这一思过不要紧,哪晓得就思出事情来了。

  凌振回到小营里头,心里闷闷不乐。他并不怪呼延灼,晓得确实是自己错了,他气的是梁山人一点情意都不讲:我好心好意求元帅宽限三天再三炮齐轰,为的是让你们能走则走,能逃则逃,免遭炮击之灾,你们居然暗中派人把我三尊大炮的炮口堵塞了,若不是有人代我讲情,我这颗头早已不在颈项上了。现在呼延灼要我闭门思过,说到底,我的过错就在于心太软,如果心放狠些,三天前就炮轰梁山,决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凌振第一天确实是在营里闭门思过,但到了第二天,他觉得自己大错已成,再懊悔也不能挽回。因为心里烦闷,就想找个事情消消遣,分分神。随即叫小军代他找了根小竹竿,找了几根针,做了一根钓鱼竿,带了一张折叠椅,到了湖边口,找了个地方,把折叠椅朝下一放,人朝折叠椅上一坐,把钓鱼竿一伸,钓鱼消遣。

  凌振在湖边钓鱼消遣,湖里梁山巡船上有些孩子看见了,有孩子随即上山,到了忠义堂:“报——!禀寨主、军师。”“何事?”“今日我们在湖上巡逻,望见敌营的凌振一个人坐在湖边口钓鱼。”吴加亮一听:“大哥、三哥,看来学生完全猜对了。前首对过为何不放炮?一定是凌将军出的主意,给我们限期三天。在这三天的最后一天,我们派时迁、白胜两位贤弟把他的三尊大炮的炮口堵塞了,呼延灼就迁怒于凌振,说不定现在已撤免了凌振先锋官的职务,所以凌振心中烦闷,就独自到湖边口钓鱼消遣。”“嗯,军师猜的不错。他如果不受到处罚,现在两军对敌,他决不会有闲情逸致独自坐在湖边口钓鱼。”“依学生之见,凌振为人敦厚,也算得上是吾山的一位恩人。他现在独自在湖边钓鱼,我们何不也来个‘钓鱼’,把他请上梁山,跟我们一起共聚大义呢?”“嗯,军师想法甚好。但不知如何请法?”“我们这个请啊,当然不是下请贴,就是派去八人大轿,他也不会来。最好是来个霸王请客。”“噢,叫他不来也要来。有何妙计,就请军师速速安排。”吴加亮朝两旁边班中一看,水师营的八位头领都在这个地方:“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有!”“有!”……八个水师营的头领上前,“寨主,军师,小弟等有礼!”“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八位贤弟下去,到水师营拨儿郎四十名,你们代我如此如此,把凌将军即刻请上梁山。”“是。”八位头领领了令箭下去了。“大哥,三哥,我们就准备迎接贵宾了。”“好的。”他们就在山上准备迎接凌振。

  八个水师营的头领,都换了下水的装束,半个猪尿泡蒙头,身上一块整油绸布,兜裆十字交一扎,抄手结打在胸前。从水师营挑选的四十名喽兵,一个个也是下水的装束。他们的水性虽抵不上八位头领,在喽兵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四十八个人到了湖边一齐下了水,走水肚里头慢慢地泅水游向对岸。凌振此刻在什么地方?独自一人,正坐在湖汊子的岸边钓鱼哩。他们到了湖汊子里头,一个个都闷在水肚里头不露面。浪里白条张顺第一个,领着后头的四十七个,在水肚里头眼睛不好睁,就以手代目,用两只手慢慢地朝前头忖,朝两旁边摸。好不容易“嗒!”碰到了。碰到什么东西?就是凌振钓鱼的鱼钩子。凡是会钓鱼的人都知道,钓鱼首先要洒塘子。什么叫洒塘子?就是要在估计有鱼的一块地方先下食。把塘了洒好了之后,在鱼钩上再装上钓饵,而后把钩子朝水里一撂,引鱼上钩。现在如此,古时候也是如此。张二爷的手摸到了鱼钩子,心里有数了,轻轻地用两个指头托着鱼钩子,不能惊动凌将军。接着就用手肘子把后头的一个人一碰,后头的四十七人就一个碰一个,一直碰到最后的一个,心里都有数了。四十七个人掉过身来就朝水底下游,游到水底下去找鱼老大的公馆,来摸鱼。能摸到吗?当然能摸到。熟悉水性的人,大都熟悉鱼性。鱼,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令,什么时间藏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有数。七位头领摸的这个鱼啊,当然是上品鱼啦,鳊、白、鲤、鲫。其余的孩子们,摸到的鱼也不少,各色各样的鱼都有。接着又回头,游啊游的游到张顺背后。第一个就把张顺一碰,把摸到的这一条鱼朝他手上一递。张二爷把鱼拿过来,先把鱼嘴朝下一扒,“啡”朝钩子上一勾,把手一松。哪晓得这一条鱼被钩子一勾,嘴上护疼,在水底下又蹶又蹦。凡是钓鱼的人都有这个经验,一声鱼上了钩了,鱼浮子就朝下沉,接着又朝上浮。凌振一望,晓得钓钩上头有了彩,七寸子这个地方微微一拧劲,“啪!”把竿子朝上头一拎,一甩,一条足足有二三斤重的大鱼钓上来了。小军们一望:“哎,老爹啊,你看见哪,这一条是上品的白鱼啊,至少有二、三斤重。”有人上来把鱼钩子从鱼嘴上朝下一下,把这一条鱼朝桶里一放,“扑通!”水桶里有水,鱼就在桶里游了玩。凌振心里非常高兴。钓鱼的人大凡钓到鱼,不管鱼大鱼小,心里总归是个安慰,是个乐趣。鱼钩上了食之后,又朝水里一放,才放下去,张二爷手一抬,倒又摸到他的鱼钩子了。后头的人又把鱼朝张顺手上一递,张二爷把这一条鱼“嗒!”又朝鱼钩子上头一勾,手一松,鱼倒又蹦又跳了。凌振把个手腕子一拧,一条鱼又钓上来了。小军们一望:“乖乖,老爷哎,上品的花鲫鱼啊,虽不得一斤,也有八九两重哩。”凌振就这么左一条,右一条,一刻儿工夫就钓了几十条。张二爷本来还把个鱼嘴扒下来,把钩子勾住鱼的嘴。到了后来,实在嫌麻烦,不管三七二十一,捞到鱼就朝钩子上一勾,有时候勾豁了边,不是勾在嘴上,而是勾在鱼鳃上头,还有的勾在鱼鳍上头,还有的勾在鱼尾巴上头,到最后连眼睛上都勾了。“啊呀呀!”凌振一看:奇怪!石碣湖的鱼跟其他的地方鱼不同嘛,不但鱼的品种多啊,而且鱼上钩的位置也跟其他的地方不同,连鱼眼睛跟鱼尾巴都能上钩。你是个凌振嘛,来钓鱼也不过是为了解解闷,取取乐而已,钓了桶把鱼你就回去算咧,哪晓得钓鱼的都是嫌少不怕多,是郭呆子求财——多多益善。钓到一条想十条,钓到十条想百条。

  张顺一边不停地把鱼朝钩子上勾,一边在计算着,至少有上百条了,差不多了,随即用手肘子把后头的人一拱,意思是说:不要了。张顺左手两个指头就指着凌振的鱼钩子,慢慢地朝下拽。凌振看着漂在水面的浮子慢慢地朝水下面沉,钓竿也靠着水面了,心里有话:这一条鱼就像个重的哪,一定是一条大鱼。当然大罗,人大的一条鱼在水底下呢嘛!凌振生怕这条大鱼滑掉了,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鱼竿,脚底下就慢慢地朝前头移,一团神全放在这条大鱼上了。移啊移的,两只脚移到了水口都没有觉察。上头的小军们就喊了:“将军,小心掉下湖啊,你的靴子已经掸到了水啦!”凌振好像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哪晓得张顺在水底下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有话:这一刻再不下手,还等待何时?张顺即跟后头的孩子们一碰,几个孩子从水里头蹿到水口,冒里冒失上来,飞快地把凌振拖到水里头去了。

  上头的小军们一望:“哎哟喂,没得命喽,凌将军被水怪拖下水啦!”一吓,什么折叠椅啊,钓鱼竿啊,装鱼的水桶啊,全不要了,赶紧奔大营的大帐,报信给呼延灼:“报——!禀元帅。”“何事?”“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啊呀!”呼延灼一听,随即带着文武官员到了湖汊子面前,仔细一望,心里明白了:凌振哪里是被水怪拖了下水,分明是梁山的强盗埋伏在水底,趁他在湖边钓鱼,把他生擒活捉走了。凌振到了水泊梁山,准是凶多吉少,这一来怎么好?呼延灼虽然着急,也想不出救凌振的办法,只好写奏章派人送到都城,将此事奏明圣上。

  这一刻几个喽兵把凌振拖下水,而后由八个水师营的头领把他举过了头顶,泅着水,直奔梁山山根下。有孩子穿先上山报信,说:“现在已经把客人请得来了。”吴加亮一听:“大哥,三哥,诸位贤弟。现在恩公驾到,我们不可怠慢,赶快摆队相迎。”大家一起骑马到了山根下,五百喽兵跟随。一声喊:“升炮!”“嗒!嗒!嗒——!”三通炮晌,晁盖、宋江、吴加亮褊袖打得滚圆:“啊——!我们奉请恩公上山,迎接来迟,望恩公恕罪。”凌振周身湿淋淋的,把他们一望:可要死啊,你们请我上梁山,就这个样子请吗?把我在水里头淹得七死八活,差一点把命送掉了。凌振只是怒目而视,没有说话。寨主、军师吩咐儿郎们各自归队,人众上马,八个水帅营的头领仍然把凌振架悬了空,不敢把他放下来,生怕他回头自尽,或者以命相拚。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寨主、军师等人下马,八个水师营的头领架着凌振到了忠义堂,光把他捺了朝当中一坐:“坐下来。”凌振心里话:好!坐就坐下来。凌振坐下之后,八个水师营的头领就站在他的左右。晁盖、宋江、吴加亮等人,朝他迎面一站:“将军此番奉圣旨带来三尊大炮,本当是三炮齐轰梁山,将我梁山毁为平地。后来闻得还是将军代我们讲情,宽限三天,使我们有时间筹谋应敌之策,免遭炮击之灾。将军对我山有功,对我们大家有恩,今日恩公驾到,吾等向恩公请安了!”大家一躬到底,凌振把他们一望: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呀,奇怪啊,我代他们讲情的事情,他们居然也晓得,梁山人的耳朵是长哩!“且慢,你们今天把我抓到山上来,准备对我怎么样?”“将军请勿动怒。我们把你请上梁山,决无歹意。现在呼延灼已免去将军的前部先锋官职务,我等皆为将军的前途担忧,故而请将军跟我们一起共聚大义,日后也好有个锦绣前程。”“唗!好大胆的狗贼,吾虽丢官免职,还是大宋朝的臣民,何能与你们草寇为伍!”“将军此言差矣!别看梁山名为强盗的窝巢,其实我们是替天行道,事事正大光明。你说的那个大宋朝,如今是皇帝昏聩,奸佞当道,多少忠臣良将遭受陷害,多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将军上了梁山,正是如鱼得水,可以大展宏图,怎么说不能与我们为伍?将军现在心有顾虑,吾等当然不好勉强。此事可待我们破了呼延灼连环甲马之后,再跟将军商议。眼下只好先委屈将军数日,跟韩滔将军同住一起,没事可以到处走走、玩玩、看看,然后再度量一下,我们梁山人究竟是好是坏。——来人哪!赶快代凌将军更换衣服,送他到后山去休息。”“是。”凌振因为身上稀潮淋湿,就跟随小军到后头去更衣。八个水师营的头领也分别去换衣服。

  凌振换了衣服之后,就跟韩滔见了面。老朋友了,现在又都是被擒之人,同病相怜,当然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各人先谈谈自己被擒的经过,然后又到各处走走、看看。因为亲眼看到了梁山人军纪严明,又看到金枪手徐宁正在操练钩镰枪兵,一方面认为梁山确实是兵强马壮,办事很有道理,打心眼里头佩服,另一方面又代呼延灼担心,他的三千连环甲马,可能要败给徐宁的三千钩镰枪兵。

五、大破连环马

梁山自从破了凌振的三尊将军炮之后,就准备来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寨主跟军师商议之后,便下令给金枪手徐宁,到校场挑选精壮的儿郎三千名当盾牌手,跟三千钩镰枪手一起操练。并限在十日之内操练完毕。十天之后,徐宁带着令箭到了忠义堂:“寨主、军师,小弟徐宁缴令销差。”“好,贤弟辛苦了!”吴加亮把徐宁交回的令箭朝威武架上一放。晁盖跟宋江就问了:“军师,现在我们是否可以同呼延灼开兵?”“可以开兵了。不过我们已经停战多日,如果不宣而战,我们就有点欠礼貌了。最好请大哥先写一封战书差人送过去,约他三日后开兵。”“好。”孩子把笔砚取来,晁盖把墨磨浓,笔掭饱,笔杆朝手上一抓,把信纸朝面前一铺,写了一封战书,约呼延灼三日后开兵。孩子们拿着这一封战书,随即乘小船渡湖,送往那一边大营。

  吴加亮跟晁盖、宋江交谈子片刻,便发令点兵。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徐宁。”“有!”徐大爷起身到了案前,“军师,小弟徐宁有礼!”“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操练的三千钩镰枪手和三千名盾牌手,一共六千人都归你调用,三日后渡过湖面,从正面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小心了!”“得令!”吴加亮又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林冲,黄信,秦明,花荣。”“有!”“有!”……四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见寨主、军师请安!”“诸位贤弟免礼。令箭一支,你们四位到校场每人拨精壮儿郎一千名,三日后渡湖到湖那边,分头埋伏在征场左右。在徐宁兄弟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之前,你们四个人先后出去跟呼延灼斗这么一斗,打这么几个回合。这几个回合不一定要取胜,主要是削削他的威风,挫挫他的锐气。尔后,你们就退到树林深处。等徐宁兄弟用钩镰枪破了他的连环甲马,那呼延灼肯定是落荒而逃,林冲贤弟就跟着徐宁兄弟一起追赶呼延灼,不可伤他,最好能把他请上梁山。”“得令!”“秦明贤弟。”“军师。”“徐宁兄弟破了他的连环甲马之后,你就带一千人冲奔呼延灼大营的左哨门,杀奔他的中营,把他的大纛放砍倒。”“得令!”吴加亮又掉过脸来望着黄信:“黄信贤弟。”“军师。”“等徐宁兄弟一声破了他的连环甲马,你就带一千人走树林深处冲进呼延灼大营的右哨门,杀奔他的中营,也去砍他的大纛旗!——花荣贤弟,你这一千人就埋伏在树林深处,等徐宁兄弟破了他的连环甲马,你就走迎面冲进他的大营门,也到中营,也去砍倒他的大纛旗。你们谁先到就谁先砍,大纛旗一倒,他的军心就大乱了。”“得令!”花荣等人领令下去了。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朝两旁边一望:“欧鹏,邓飞,蒋敬,陶宗旺,穆弘,穆春,王英,燕顺,郑天寿,扈三娘。”“有!”“有!”……十位头领一齐上前:“军师。”“贤弟,弟媳,令箭一支,你们十个人分成四队,欧鹏、邓飞为一队,挑精壮的儿郎一千名;蒋敬、陶宗旺为一队,也调一千人;穆弘、穆春为一队,也调一千人;王英、燕顺、郑天寿、扈三娘四个人为一队,也调一千人。三日后,你们下山渡过湖面之后,就在孤山这个地方,每隔这么五里路,埋伏一队在树林深处。最后是王英、燕顺、郑天寿跟扈三娘。等徐宁兄弟用钩镰枪破了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再把大纛旗一砍,这时候他们军心一定大乱,一定要疏散开来,朝孤山背后逃跑,他们逃到孤山背后,呼延灼肯定要升炮呼唤他的败兵。这时候,欧鹏、邓飞二位贤弟就走中间把他们的队伍切断。切断了之后,你们不要去追,让他们再朝前进。等他们走了五里路下来,蒋敬、陶宗旺也从树林深处冲出来,再切断他的队伍。穆弘、穆春二位贤弟也是如此。尔后,你们就慢慢把被切断的官兵一个个地吃光,最好就剩呼延灼单人独马。底下的事情就毋需你们办了。你们就杀奔他的大营,把所有的军需粮饷等等,一起代我押送上梁山。然后清理征场,死尸叫孩子们就地掩埋。”“得令!”“王英、燕顺、郑天寿、扈三娘,你们是最后的一队,等到呼延灼单人独骑落荒而逃时,你们就从树林深处冲出来同他动手,千万不要伤害他,最好由扈三娘用红莲套索把他生擒活捉,带回梁山。如果能够把呼延灼带回梁山,油皮不少一块,汗毛不差一根,你弟媳是功居第一。”“得令!”一丈青扈三娘是得意洋洋,鼻子上头都飞了金了。心里有话:前首我用红莲套索套了个百胜将韩滔,这一次如果能把双鞭将呼延灼再套住带回梁山,从此以后,我一丈青扈三娘恐怕就要名震四海了。所以她从心眼里头高兴。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铁扇子宋清。”“有!”宋清是什么人?宋江的一个嫡亲兄弟,在家里称他四郎,外号人称铁扇子。哦,他家兄弟是什么时候来到梁山?大闹江州之后,宋江全家都上了梁山了,铁扇子宋清沾了他家哥哥的光,也在忠义堂带座。铁扇子怎么讲?我们夏天扇扇子嘛都是用芭蕉扇子,鹅毛扇子,或者是纸扇子。一到天暖,拿把扇子刮刮,顿时清风徐来,人就觉得舒服。他在扇子上头还又多了个字,叫铁扇子,大概他有一把铁打的扇子?非也。这不过是个形容,形容他这个人像把扇子,但却不是铁打的一把扇子,请问,如果这把扇子真是铁打的,哪一个能扇得动?没得个汗还要把汗扇出来哩!这么一说,他就无能罗?哪个说的呀,他也有一技之长,并且是诸人莫及。什么长处?好吃。你恐怕烧起来说了,好吃,哪块也是个长处?唔,好吃也并不是坏事。哪个人不好吃?由古至今包括我在内,都好吃,个个都想吃好的。没有这么个二百五要吃孬的。好吃并不妨,就怕底下多两个字:懒做。如果哪个小伙好吃懒做,那就没救了。宋清这个人是只好吃不懒做。譬如说他想吃什么菜,一日三餐,都是自己下厨房,亲手执铲,哪怕炒个青菜,跟人家炒出来味道都不同,像个好吃的哩。这个还不算,你如果叫他办个成桌的酒席,他计算材料就跟目下的电子计算机差不多,他肚子里一计算,菜烧出来之后,不作兴多了,用不了,也不会少了不够用。所以厨房里头的人,一声看到他下了厨房,头就大了。要想弄一点外快吮下子,靠不住。铁扇子宋清既有这么个长处,吴加亮今天当然不会把他忘记掉了。宋清到了案前:“军师。”“你拿这一支令箭,到厨房里头去准备一桌上席,要把你兄弟拿手的菜都要办齐了。三日后你把这一桌酒席摆在鹅头峰亭子里头,到了那时,我要同大哥、三哥一起坐在里头一边吃酒,一边看呼延灼遭败。”“得令!”吴加亮在忠义堂发令之后,特地又到后头去邀请百胜将韩滔和轰天雷凌振:“二位将军,请你们三日后到鹅头峰亭子里头去,我们一边吃酒,一边看呼延灼遭败。”两个人双手齐摇,说:“我们心领了。”为什么不去?实在不忍心看他们的主帅兵败。他们不去,吴加亮也不勉强,本意也不过是虚邀一下。这叫“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礼到了,就算了。

  从今天起,梁山上的寨主、军师、众头领以及大小头目和众儿郎,个个都在养精蓄锐,准备三日后开兵。过起来很快,我说时更速,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半夜里头,全山的人就起身准备了。到了第四天天才有点亮,凡是领了令的头领,都到校场领兵准备出发。首先是金枪手徐宁,带着三千钩镰枪手和三千盾牌手。先渡湖到对过。其他的头领也都按照军师关照的命令行事,领兵赶奔对湖。刹时间,湖面上头的船只就像飘的荷叶瓣儿仿佛。

  金枪手徐宁带了六千人,第一批过湖登岸。三千盾牌手在前,就挡住后头三千钩镰枪手。做啥?以防被呼延灼的探子看见,晓得今天是用钩镰枪破他的连环甲马,所以一定要先把他们挡好了。这一刻徐宁什么样子?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身上穿一领赛狻猊宝甲,一杆金枪压在鞍山,右手执着杏黄旗,在阳光下一照,宝甲分外耀眼夺目。徐宁心里越想越高兴,想我过去在都城御营里头为官,因为官阶不高,不但没有人看得起我,而且时时刻刻追问我的赛狻猊宝甲在哪里。那时我家里有赛狻猊宝甲,却不能出眼,只好藏在暗楼里头,现在我虽然身居绿林,却可以冠冕堂皇地把这一领赛狻猊宝甲穿在身上。这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徐宁得意地布好阵脚,自己隐身到树林之中,等待呼延灼出兵。

  呼延灼三天前接到梁山的一封战书后,就做好了今天开仗的一切准备。今天一早,小军们造饭饱餐。呼延灼先命令他家拜弟天目将彭玘带领一千人布列阵脚,然后传令三千连环甲马在这一千人背后站定。他顶盔贯甲,跨上了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端着一对双鞭,到了营外,勒马在旗门之下。只见对面梁山的阵脚前有三千盾牌手列成阵势,呼延灼不由心里好笑:人都说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足智多谋,熟读兵书战策,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你盾牌手有什么用啊?我的连环甲马怕的是钩镰枪,你没有钩镰枪,我今天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了。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我就告诉呼延灼了:呼延灼哎,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人家想得比你周到,前头盾牌手是幌子,后头埋伏着三千钩镰枪手哩。打仗要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你今日只知自己,不知别人,是必败无疑。

  徐宁这一刻躲在树林深处,呼延灼看不见,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兵丁而没有将领?不管他。呼延灼随即把坐马一领,冲到征场当中:“呔!梁山上的狗贼听了,俺呼延元帅在此,尔等速速过来送死!”话音刚落,只听见左边树林子里头,“嗒!”一声炮响,“啊……!”冲出来有五百人。这五百人个个浑身漆黑,就如同是一片黑云压了过来。领首的一匹坐马上坐着一位,豹头环眼,手执钢矛,“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马往上撞:“好大胆的呼延,休得猖狂,俺豹子头林冲来也!”呼延灼一望:老脸色,又来了。林冲到了面前,两膀一拧劲,手上的矛头对着他的咽喉就刺:“着——!”呼延灼一看,“来得好!”“嗒!”左手的鞭合上去,“嗒!”把林冲的矛掀在一旁。二马过门。打了四五个回合,林冲把马一领:“好大胆的呼延,俺林冲厌战了!”“咯啷咯啷咯啷……”退到左边树林子里去了。五百兵丁也跟随进了树林。我趁手交代:他们就埋伏在树林深处,按照军师的吩咐,等徐宁的钩镰枪手破了呼延灼的连环甲马,他们再跟徐宁追赶呼延灼。

  呼延灼一看,林冲走了,“啊?”只听见右边树林里头“嗒!”又是一声炮响,“啊……!”又出来五百兵丁。这五百人打的一色的青色旗。领首的一匹坐马上是霹雳火秦明,手执一对镔铁密钉狼牙棒,到了呼延灼面前没有开口,两支棒认定他马头就砸,“呜——!”呼延灼把两支鞭伸在他两支棒当中,左掀右嗑,“嗒!嗒!”二马过门。打了三四个回合,霹雳火秦明一声喊:“秦明厌战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马进了右边的树林。等徐宁破了呼延灼的连环甲马,秦明就冲进他的左哨门,到中营砍他的大纛旗。

  呼延灼正在望着,忽然又听见上首树林子里头一通炮响,镇三山黄信骑马端刀出来了,上来就是一个仰天切草,盖顶一刀。呼延灼没有费事把他的大刀格开。黄信拨马回头,进了树林,也埋伏在树林深处,马上准备冲进他的右哨门,到中营砍他的大纛旗。花荣更好,他出来离着呼延灼还有二三丈远,“着——!”就是一枪。这叫心到神知。呼延灼好笑:枪离那么远就扎了,这是哪一家的枪法?呼延灼正预备领马迎上去,花荣一声喊:“对不起,俺花爷少陪了!”“啊?”呼延灼一看:奇怪了!今天梁山人简直跟冒失鬼一样,你就是车轮大战嘛,也要打这么几着唦!人还没有到面前哩,就是一枪。我这里才预备来招架他,他人倒跑掉了。这不是笑话吗?呼延灼再一想:嗳,这是梁山人有自知之明,晓得斗不过我,玩这种滑头大战。我不必再跟他们慢慢地在这块打了,最好不过跟他们速战速决,把连环甲马放出去!呼延灼随即把马头拨转,望着自家的阵脚前,一声招呼:“冲啊——!”前面一千人分列于阵脚左右,让出一条路来,后头三千连环甲马,“啊……!”“冲啊——!”直朝征场对过冲。呼延灼勒马在旗门之下,心里是洋洋得意:这一冲啊,对过肯定要被冲得落花流水!

  这一刻,金枪手徐宁正躲在旁边的树林子里头观看,见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冲出米了,心里有话:我如果出去太早了,就怕他中途要收兵。今天这一仗就要落空了。最好等他的连环甲马冲到征场的中间,就在这个骨节眼上,我再领马出去。徐宁见连环甲马渐来渐近,已到征场当中,随即吩咐:“升炮!”一通炮响,“嗒!”徐宁领着坐马,身上穿着一件光华四射的赛狻猊宝甲,右手执着杏黄“令”字旗,领马到了阵脚前,望着前头三千盾牌手,把旗子晃了两晃:“冲啊——!”“啊……!”兵丁们个个嘴里一声喊:“冲啊——!”一声喊冲,盾牌手在前,三千钩镰枪手在后,就像一股潮水直朝前冲。

  且慢!你不是交代连环甲马非常厉害吗?不错,连环甲马确实厉害得很,有万军不当之勇。我前首就交代过了:骑在连环甲马上的兵丁跟马身上都有盔甲,它这个盔甲不是铁的,也不是铜的,是用七层油布一层一层做起来的。人跟马只有鼻子跟眼睛露在外头。因为身上是滑溜溜的,所以刀砍斧剁不入,刀一砍上去,就滑掉了。就是弄锥子锥,也不是一下子可以锥通。再加上它不是一人一马分散开的,而是三匹一排,五匹一排,七匹一排,九匹一排,越到后头越多,每排的马身上都有铁链子拴扣,要跑一起跑,要冲一起冲,所以冲起来这个力道就大了。骑在连环甲马上的兵丁,一手拿着双刺挠钩,一手拿着单刀,只要连环甲马冲出去,兵丁就乘着马的一股外力,双刺挠钩一勾,就把人勾住了,单刀一起,“嚓!”就把人头砍掉了。连环甲马既然如此厉害,钩镰枪手怎么破它呢?自古以来,什么东西都是相生相克,一物都有一物降。我上文已经交代了,破连环甲马要用钩镰枪,但是只有钩镰枪还不行,还要有盾牌手。所以徐宁在操练钩镰枪兵时,要选三千名盾牌手同时操练。这些盾牌手就是保护后头钩镰枪手的。到了两军交锋时,连环甲马上的骁军用双刺挠钩勾得来,或者用单刀砍得来,前面有盾牌档着,挠钩、单刀就不起作用了。后头的钩镰枪手就趁势冲上来了,就用钩镰枪勾他的连环甲马。怎么勾法?不是枪尖子在前,而是枪转子在前。枪尖子在后。为什么要把枪转子放在前头?就在枪转子旁边有个钩子,这个钩子的粗细长短都有一定的尺寸,不能有一点讹错。到了破连环甲马时,就专门勾马与马连在一起的铁链子,因为钩子锋利无比,只要勾住了,铁链子非断不可,把铁链子勾断了之后,就把枪朝过一掉,枪尖子朝前,枪尖子这个地方也有两个钩子,这两个钩子不钩旁的地方,就专门钩马的眼睛,只要把马的眼睛钩坏了,马就不晓得东西南北了,而且疼痛不堪,“喳——!”一声嘶叫,踢跳咆哮。只要有一匹马的眼睛被勾坏了,连环甲马就不起作用了。因为马都是几匹连在一起的,其中有一匹马眼睛损坏了,不能地了,就朝下一倒,跟它并排连在一起的马也就跟着这匹受伤的马倒了下来。这时候孩子们就猛冲上来,弄刀就砍。你不是交代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刀砍斧剁不入吗?是的。孩子们上去一刀不行,就连砍数刀,这数刀下去,即使盔甲不破,也要砸得人和马骨断筋崩,虽不死嘛也差不多了。钩镰枪破连环甲马就是这个破法。今天金枪将徐宁破呼延灼的连环甲马当然也是用的这个办法。

  这一刻徐宁把“令”字旗晃了两晃,三千盾牌手在前,三千钩镰枪兵在后,向这一边连环甲马猛冲过来,经过一阵激烈交锋,马与马之间铁链子被钩镰枪勾断了,马的眼睛被钩镰枪勾破了,马踢跳咆哮,三千连环甲马顿时大乱,呼延灼在自家阵脚前一望:“啊呀!”脚在镫中跺了一下。我原以为他们今天只用了盾牌手,哪晓得他后头还有钩镰枪兵!呼延灼再一想:奇怪了,像这种钩镰枪法,眼下只有金枪手徐宁会用,他是朝廷的命官,难道他已到了梁山啦?不见得,他决不会弃官为盗。呼延灼再朝对过一望,只看见有个人身上穿的这一领甲光华夺目,手上抓着一面杏黄旗正在摇动。呼延灼心里有话:离得远,看不清,倒要看看这一位到底是谁?随即领马向前,再仔细一望:“啊呀!”不是旁人,正是金枪手徐宁。徐宁一看:“不好!”以为呼延灼要冲过来报仇,晓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左屈膝触动飞虎鞯:“好大胆的呼延,俺徐宁少陪了!”领马进了树林深处。

  呼延灼追了一程,一看:“啊呀!”“咯啷!”把坐马勒定,不敢追了,生怕树林子里头有埋伏。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树林子里头,“嗒!嗒!嗒!嗒——!”炮声四起,晓得遇到伏兵了。呼延灼这一刻急了,“嗨!”把马一领,冲回征场。这时候梁山兵丁正把他的拜弟天目将彭玘团团围在中央。呼延灼随即跃马冲了进去,想帮助彭玘突围。哪晓得他冲进去之后,自己也被梁山人紧紧困在重围之中。

  就在这一刻,四面八方炮声如雷。霹雳火秦明领着一千人,冲进了呼延灼大营的左哨门;镇三山黄信领着一千人,冲进了呼延灼大营的右哨门;神箭手花荣领着一千人,由迎面冲进了大营门;三路人马冲进去一阵挑,一阵杀,一齐冲到中营的中军帐,随即把大纛旗砍倒了。大纛旗不倒,兵丁跟将士们一个都不能走,大纛旗一倒,犹如树倒猢狲散,大家就可以逃命了。因为过去的军营里头有个规矩,大纛旗如果竖在这个地方,不管你是将士还是兵丁,哪一个要是逃跑,那就叫临阵脱逃,要定斩罪。大纛旗一倒,你跑就无妨了。因为军师关照的,不管是将士或是兵丁,只要他们惧战逃跑,能不杀的就不杀,能不伤的就不伤。所以梁山人对这些逃跑的将士跟兵丁都不加伤害。一会儿工夫,宋营里的官兵就逃的逃,溜的溜,变成一座空营了。

  这一刻呼延灼跟天目将彭玘还不晓得梁山人已经得了他们的大营,还在征场上领着兵丁左冲右突,准备突围,杀回自家的大营。忽然听到大营里头杀声震耳,再看到手下的人马四散奔逃,中军帐的大纛旗已倒,才晓得大营已经失守了。怎么办?回不了大营了,也不能再打了。呼延灼一声喊:“贤弟速——走——!”就跟天目将彭玘两个人夺路到了孤山山后面。许多逃到这里来的兵丁一望:“呔!老爹啊。”“怎么样?”“我们大元帅在这块哪,我们速些去啊!”“走!”“走!”“快走啊——!”兵丁们纷纷奔到呼延灼面前来了。“哦呀!”呼延灼一望:既然有这么多人朝自己面前奔,一定还有不少兵丁散在别处。随即吩咐:“升炮!”手下人放了一通号炮。号炮者,就是呼唤自家的人到孤山后来聚集。一刻儿工夫,听到号炮的小军们跟一些文武官员,都奔得来了。呼延灼把人数一查点,大约有两千人左右。文武官员一个个都上前请教:“元帅。”“元帅。”“元——帅。”“唔。”呼延灼心里稍定:我的连环甲马虽然被钩镰枪破掉了,但我还是个大元帅,我还有权调动天下的人马,我最好不过先找个地方驻扎下来,而后把天下所有的能人一齐调得来,再来剿灭水泊。嗯,用得。

  呼延灼随即一声招呼:“尔等随了!”大约走了五里路下来,忽然听见旁边树林深处“嗒!”一通炮响,“啊……!”走树林深处冲山五百人,把呼延灼的二千人拦腰一切,割成两半。“啊呀!”呼延灼一望:糟糕!家私玩掉了一半了。呼延灼无心与他们交锋,一则来自己的兵力不强;二则来将士兵丁已经精疲力尽;最要紧的,这个地方是梁山的地盘,两旁边树高林密,唯恐再遇到埋伏。“尔等随了!”呼延灼带着一千人继续朝前跑。又跑了大约五里路下来,忽然听见从旁边树林子里头一通炮响,“啊……!”在一片呐喊声中,又冲出五百人。这五百人把呼延灼的队伍又从中冲断,又玩掉了一半。“不好!”再朝前头跑了大约五里路。又从树林中冲出五百多人,把队伍一冲又被冲掉了一半。呼延灼心里话:糟啦!二千变一千,一千变五百,现在还剩二百五了。此刻后头跟随的人已经零零落落,拖拖拉拉。又朝前头跑了大约五里路,走树林深处又冲出来五百人。这一冲啊,把元帅大人的队伍冲得干干净净,仅有的一个二百五也玩光了。我趁手交代:这些被冲散的将士和小军,都被豹子头林冲派人搜罗,一起带上梁山,愿降的都收留下来,不愿降的就发路费放他们回去,决不勉强。另外,从呼延灼的大营里头所得的辎重粮饷,由欧鹏、邓飞、陶宗旺、蒋敬等人叫孩子们检点后,全部押送到梁山。

  这时候,呼延灼跟天目将彭玘骑在马上又跑了一段路。呼延灼掉头一望,后头已无一兵一卒,“唉唏——!”在马上一声长叹。彭玘一听:“大哥,你老为何叹气?”“贤弟,想为兄自幼披发为将,今日遭此惨败,岂不被他人耻笑!”“大哥,你老休要忧烦。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只要你老兵权在手,还可以调兵遣将,到时候再来征剿水泊,也不迟啊。”“嗯。”呼延灼点点头,觉得兄弟的话也有道理:是啊,只要兵权还由我掌握,何愁不能洗雪今日之耻!

  这一刻时已黄昏,鸦雀归巢,残阳如血。他们在林间山道上继续策马前进。忽然听见旁边树林子里头“嗒!”一通炮响。呼延灼跟彭玘一吓,把坐马勒定,举目四望。就在树林子里头冲出一匹坐马,马背上骑着一位妇道,哪一个?一丈青扈三娘。她把一杆金枪压在鞍山,手里拿着红莲套索,嘴里喊着:“呔!呼延灼休走,老娘来也——!”呼延灼一听:咦,乖乖,我家老娘来了,不晓得这个老娘是哪一个。再掉脸一望:“啊呀!”只见扈三娘两手一撒,把一张五颜六色的网抛了过来,网的四周还有“嗦啷啷啷”的响声,不晓得是个什么邪器。但他晓得就是这个五颜六色的网把他的拜弟百胜将韩滔套到梁山上去了。呼延灼此时是不寒而栗,也忘记了跟天目将彭玘打招呼,左屈膝触动坐马的飞虎鞯:“本帅厌战了!”把马头一拨,裆劲一沉,马的前蹄走耳根发出,后蹄由胯腹蹬开,快如风驰电掣,霎时无影无踪。

  天目将彭玘见呼延元帅跑掉了,他也想逃,但是他的马没有呼延灼的马快,来不及了。扈三娘心里有话:没有把呼延灼套住,不能功居第一,也要把这一个官老爷套上山去,弄个功居第二玩玩。只听她嘴里一声喊:“看祖奶奶的法宝!”把红莲套索收回,对准彭玘头顶上“嗦啷啷啷……”朝过一撂。彭玘一望:这样东西五颜六色,还有响声,不晓得是什么法宝,只觉得身上网了一层东西,不由打了个寒噤:“哇呀呀!呵呵呵!”喊也没得用,连人带马已经被红莲套索套住了。扈三娘在这块拚命地拖,拖不动,就喊她在树林子里头的丈夫矮脚虎王英帮忙。矮脚虎王英一看,笑得口水直洒:“嗨嗨嗨嗨……二位贤弟。”喊旁边的锦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大哥。”“大哥。”“你家嫂子的这个红莲套索哪,真是一套一个准,着实有道理啊,上次套了一个汉子,这次又套住一个汉子。来啊,你家嫂子拖不动,我们出去帮她把这个汉子拖回来。”燕顺、郑天寿就捧着肚子在这块笑:“亏他说得出口的,他老婆拖汉子拖不动,还要我们帮他老婆一起拖。笑话,笑话!”三个人带着孩子们一起涌出树林,上去先把天目将彭玘一人一马搭住了,取下红莲套索,而后把他的兵器拿过来,把他的盔铠戎装卸下,臂膀牢拴,押往梁山。

六、败走桃花镇

呼延灼这一刻怎么样了?单人独马一口气跑了一二十里路下来,再一望,“唉唏!”叹了一口气,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含泪。想我当初奉旨出征之时,四万大军,三千连环甲马,是何等的威风!想不到今天就剩了单人独骑了。彭玘兄弟如果被那个女妖姨套住了,肯定也被带上梁山了。不知他能否跟韩滔兄弟见面?更不知他们现在是生是死?想到这里,心里头更加难受。他单人独马边走边想,只见东方渐渐发白,天色已经亮了。再抬头一望。田里头已有庄稼人做活。这些庄稼人把他一望:“老爹哎。”“哎,小伙啊。”“你看啊,有一个将士骑在马上,你可认得呀?”“认不得。”“你老的这个眼睛不行啊。上一次他带兵走此地经过,你还告诉我,他是呼延灼大元帅,这件事你倒忘记啦?”“不好了,他就是呼延灼啊?怎么剩了一个人的呀?”“上一次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们来征剿水泊梁山,做梦呢啊!他们不晓得梁山的厉害,我们清楚哎。现在一定是吃了败仗了,剩了一人一马,惨了!”他们说的话,呼延灼在马上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有话:老百姓说的倒是实言,我今天确实是惨了。再抬头一望,只看见前面有一座城池,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最好来问问看。随即用手里的鞭梢一指,望着田里的庄稼人:“呔——!”这个就怪呼延灼不好了。你问人嘛,要稍微客气些,要礼字当先,怎么“呔”起来了?这也难怪,因为呼延灼自幼披发为将,向手下人呼来喝去玩惯了。田里的庄稼人一望:“老爹哎,他喊哪一个?”“不晓得哎,好象是指着你。”“噢,我来答应他唦。——哎!”“前面是什么地方?”“老爹啊,他大概是吃败仗吃昏了,前头是什么地方都不晓得了。——喂,告诉你啊,前头是东昌府。”呼延灼不听见东昌府倒还罢了,听到“东昌”二字,“啊呀!”左屈膝触动飞虎鞯,领着坐马,落荒而去。

  呼延灼为何要走?他想到前首路过东昌府时,张叔一知府曾忠言劝我不要忙发兵征剿梁山,最好先出榜文,劝梁山人归顺。那时,我如果听他的话,也不至于今天败到如此地步,几万大军剩了单人独骑。我不听他的话倒也还罢了,一怒之下,还叫人把他叉下了大帐。我今天有何面目去见张叔一?我如果见到他,他话不要多说,就弄这么几句头:“元帅,当初我劝你对梁山只可招安,不宜征剿。经过交锋之后,不知你以为下官此活对否?”就叫找无地自容了。所以呼延灼不好意思再进东昌府。说到底,他是个粗人,对张叔一的为人一点都不清楚。他如果真的到了东昌府,张叔一这个人大才饱学,待人宽厚,绝对不会跟他计较当初被叉出大帐的事情,而且一定会以礼相待。就因为呼延灼有这一念之差,倒楣的事情就接着来了。

  他把马头一拨,上了旁边的一条路,从早跑到中,从中又跑到晚。眼看天色又到黄昏时分,呼延灼才如梦初醒:啊呀!我还是昨天早上进的饮食,一直到这一刻滴水未进,自己也不晓得饿,也不晓得渴。我真是打败仗打昏了,连饥饿寒冷都不知道了。猛然低头把胯下的龙驹宝马一望:“啊呀!”只看见这一匹马周身出汗,毛片如蒜瓣相似。啊呀呀,亏的是一匹龙驹宝马,要是平常的凡马,早就瘫下来了。龙驹宝马筋骨好啊!再一想:我受得了,这一匹马再这样下去就受不了啦!万一再把马累得瘫下来,或者再跑出病来,那就糟了。不顾我也得顾马。最好找个地方先休息下子。抬头一望,只看前面不远有座镇市。随即领马到了镇门口。圆圈镇门上有一块白矾石,上面有三个红字“桃花镇”。呼延灼骑在马上把头朝下一低,进了镇门。

  镇内街道虽宽阔,两旁的店面并不整齐,零零落落。走着走着,看见右边有一家“杨二房安寓客商”。前头是三间头的门面,前到后两进住宅。老板六十外岁,蟹壳子脸,八字胡子,正坐在柜台里头,抹着胡子。店门口站着一个小二,二十外岁,身上布衣布服,布袜布鞋,干干净净,两个手抄着,正在那块招揽买卖。猛抬头一望:“咦!”只看见店门口来了一人一马,不是旁人,原来是呼延元帅。这个小二认得他?认得。因为前些时呼延灼的大兵走此经过,老百姓都跑出来看新闻,这个小二也在其中。年轻人记性好,一看,晓得是呼延元帅到了。小二心里有话:咦,奇怪啦!堂堂的一个元帅,后头没有亲随,也没得将士兵丁,怎么一人一马?啊咦喂,坏了,恐怕是吃了败仗了。小二赶快上前,请教了一声:“呼延元帅,就在小店休息休息吧。”“好——!”

  呼延灼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后头有人猛然一声喊:“好马!”呼延灼把脸掉过来一望,只看见后头站了一个男子,身高总在九尺,漆黑的一副庞儿,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短秃钢须,赫赫两耳。身上是武士的装束。手上取着一根哨棒。两只眼睛就盯着这一匹马看,喊好马。呼延灼心里有话:此人识货啊,马当然好啦,这是圣上御赐的一匹宝马,怎么能不好呢?呼延灼倒没有把这位武土的话放在心里,腿一挥下了牲口,小二过来,先代他把坐马拉过去。刚进了店门,老板也认得呼延灼,赶快上前:“呼延元帅,小老见呼延元帅请安!”“罢了。”呼延灼就把一对钢鞭戗在柜台面前,跟着小二奔马棚。马棚就在这一爿店的对过。过去行人大都是骑马,还有车辆骡驮,客栈必得有这么个棚子,马跟车子放到里头去就淋不到雨雪。小二见元帅要跟自己一起去,觉得奇怪:元帅对这匹马为何这么重视?他不晓得这一匹马是龙驹宝马。元帅不放心者,因为这匹马非常之娇,它所吃的东西跟一般的马不一样,虽然吃的草料,但不是那些烧锅的草料,根根都要上手拣。如果里头夹有杂草积泥,马吃下去,肚腹就膨胀了。所以他要亲自去照料下子。另外,还要代它把周身的毛片刷洗干净。等马老大吃饱了,刷洗干净了,拴扣好了,小二就领着呼延灼到店里头,代他把双鞭扛着,到了后进,先打水给呼延灼搌擦手脸,代他泡了一壶好茶,又打了盆水,代他把鞭上的一些肮脏血潲刷洗干净,朝旁边一放。接着就去拿酒肴。

  呼延灼洗过手脸之后,把虎头靴脱下来放在旁边吹一吹,小二特地找了一双旧鞋子给他趿起来。呼延灼一边吃着酒,一边就想了:这个小二眉清目秀,做事玲珑,为人倒也忠厚,我有些事不妨先问问他。“小二。”“元帅。”“你们此地叫桃花镇?”“哎,小镇叫桃花镇。”“靠你们这座镇市有何城池,离此多远?”“我告诉你唦,我们这个镇市属青州管辖。前头走不多远就是青州府城。”“噢。”呼延灼一听:已经到了青州地界了,好极了!我直接就到青州去调兵点将,再来征剿梁山。再一想:啊呀,不行啊!我到青州如果进慕容知府的辕门,我就一个人,总不能自己报自己的履历唦,自报姓名、身份,这不成了个笑话了嘛。我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也得有个亲随跟着才像个话啊!怎么办?哎,有了。最好就把这个小二带着,由他代我去通报一声也是好的呀。问问他看。“小二。”“元帅。”“你姓甚名谁?”“我小人姓倪。”“叫什么名儿?”“这个……唉,元帅,我小人从小家里穷,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起过名字。”“人呼你什么?”“因为我排行第二,人都喊我倪二。”“倪二?”“啊咦喂,这个名字不大好听。”“你家中还有何人?”“家里头嘛还有父母。”“可有妻房?”“没有。因为我家里穷,娶不起老婆。”“你在店中每月工钱有多少?”“这个嘛,因为我们店里生意不太兴隆,每月工钱两吊钱。承老板的情,他允我可以代客家做做二事,买买东西,弄几个外快钱。”“噢。”呼延灼一听:啊咦喂,也苦得很哪。“倪二。”“元帅。”“明天,本帅一早到青州去,你跟随本帅同去,侍候本帅。”“哪个啊?你老人家要把我带着当差?”“正是。”“啊咦喂,元帅,这个我是求之不得了。不过,我小人没有上过学,后来勉强学了几个字,就怕粗手笨脚的,不能侍候你老人家。”“不妨。不过,你不能再叫倪二。”“哦,不叫倪二叫什么呢?”“最好另外起个名儿。”“这个要命了!元帅,我小人从小到现在都叫倪二,人家都喊惯了,你要我另起个名字,我小人不会起啊。”“本帅赐你一个名儿。”“好哩,谢谢元帅!”“最好取个既好喊又好听的单名,高升之升,就呼你倪升。”“喳!谢谢元帅!”啊咦喂,啊咦喂,倪二心里有话:不但换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倪升,居然跟在大元帅身边当差了。乖乖,这一升啊,伙计啊,真是跨级升了。倪二心里越想越得意。“倪升。”“元帅。”“你赶快到前面去同老板讲明。”“好的。”

  倪升这一刻摇啊摆的,踱起官步来了。到了柜台面前,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头一翘,鼻子上头都飞了金了,就望着老板在这块忙。老板一望:“什么玩艺头啊,小伙啊?”“呔,老爹啊,你听着,请你代我把个帐扎下子。”“做什么?”“不在你家店里玩了。”“喏,又来了,又来了。小伙啊,你就跟贩桃干子差不多,过了几天你就来事了,花了下子不玩了;过几天倒又来了,再过这么一向时,你倒又不玩了。来啊,你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啊?”“老爹哎,我告诉你啊,以前我说不玩都是假的,这一次不玩,我是真不玩了。””哦,真不玩了?不当小二了,去做什么事啦?”“我啊?哼哼,你先代我站稳了。”“做什么?”“说出来要把你吓个跟头哩!”“啊?”“听着,我现在是八百里静山王、奉旨提调天下兵马都督大元帅面前贴身当差的。”“哪个?现在呼延元帅要把你带了去当差?”“哎,哈哈,老爹啊,恐怕你做梦都没有想到吧!”“不错。小伙啊,这一说啊,你真正是高升了,从糠箩里头跳到米箩里头了。既然元帅看中你嘛,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哎!好,我代你把个帐扎下子。就是这个月的工钱哎,两吊钱。另外嘛,你平时滴滴嗒嗒的跟我借的那个几文嘛就算了,几百文的交易,我们留个交情。”“好哩。老爹啊,这一说就谢谢了。”

  倪升把两吊钱一拿,朝身上一灌。到了后头:“元帅。”“唔——。从此以后,你不必呼元帅,就呼主人。”“噢,就是了。主人。”“你跟老板把帐扎过了?”“扎过了。”“多少银两?”“两吊钱。”“两吊钱?哈哈,不多啊,菲得很哪!”“我一个月的工钱就这么些。”“好,明日跟随本帅到青州,中途要进饮食,还有一路盘费,你就用这两吊钱先付。”“这个……那个……”倪升一听:糟了!一个钱还没有拿到,先要我倒贴。不谈了,元帅现在是在落难的时候,家人跟主人还分什么家呢?就用这个两吊钱先做盘费。晚上吃过晚酒之后,呼延灼上了床睡不着,满腹惆怅,就找一本闲书看看消遣。看了萎困下来,当然收拾睡觉。倪升侍候他睡觉之后,自己到前头去也收拾睡觉。

  到了第二天,一早起身,倪升先到后头打水给主人净面梳洗。梳洗毕,接着进饮食。吃过之后,呼延灼顶盔贯甲,到了前头店堂,老板过来了:“元帅,我小人见元帅请安!”“罢了。老板,我在你店中所欠食宿费用,等本帅到青州府之后,即叫人送来。”“咦。找话说了。你老人家还把这一点小事摆在心上。像我们这个店里头,想请你老人家吃顿饭,就下大红贴子请,恐怕都请不到哩。这个小东,算我小人请客。”“嘿!吾何能要你请客?本帅自当命人送来。不消客套。”“噢。这一说小人就爱财了。”“倪升。”“主人。”“你赶快将牲口牵来。”“是!”

  倪升到了对过马棚门口,把马棚门“咋,得儿——”朝下一推,进了门,很快又跑出来了:“啊咦喂,主人,没得命了!呕……”“唔——?你为何啼哭?”“不是我要哭哎。主人,我到马棚里头去代你老人家牵马,哪晓得马没得了!你说我能不哭吗?呕……”“啊——呀!”呼延灼一听:这一来糟了!别的东西丢掉了还罢了,这一匹龙驹宝马是圣上御赐的,我把它丢掉了怎么交代啊?再一想,且慢!昨天我在店门口的时候,好像有一个人在我后头喊了一声好马,我转身一望,是一位梢长大汉,不晓得小二可认得这个人?”“倪升。”“主人。”“昨天我在店门口牵着马,有个梢长大汉喊了一声好马,那个人你可认识?”“他常到我们店里来,怎么能认不得呢?就离我们这个地方五里路,有座山叫桃花山,桃花山上头有二位寨主……”没等小二把话说完,呼延灼眼睛一瞪:“嘿!什么寨主?那是狗贼!”“对对对,有两个狗贼。那个大狗贼叫打虎将李忠;那个二狗贼叫小霸王周通。昨儿喊好马的那一个狗贼,就是小霸王周通。”“噢!”呼延灼一听,明白了:一定是狗强盗识得这是一匹龙驹宝马,夜里来把它盗走了。怎么办?你既敢盗,我就敢讨,我非要把宝马讨回来不可!若是不给,就踏平你们桃花山!“倪升。”“主人。”“你到附近借一匹牲口过来,待我到桃花山去讨回坐骑。”“这个……好唦,我去借借看。”

  就在杨二房客栈隔壁,有个磨坊。磨坊是专门代人家磨干面米粉的作坊,家里都养有牲口。小二走到门口,“咋,得儿——”门朝下一推。“哪一个呀?”“史老爹哎,是我啊。”“啊咦喂,是倪二来啦。”“史老爹,我现在改了名字了,不叫倪二了。”“不叫倪二叫什么东西啊?”“单名是高升的升字。”“姓呢?””姓嘛,当然还是姓倪了。”“噢,叫倪升了。”“对了。”“怎么好好改名字的呀?”“告诉你唦,人哪,到了时来运转啊,好玩哩。就在昨儿个,兵马都督大元帅——你晓得呐,呼延灼哎!”“晓得哩。前些时他带兵去征剿梁山,走我们桃花镇路过的。”“就是这话了。现在嘛元帅已经吃了败仗了,到了我们店里头,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他居然就看中我了,一定要我在他面前侍候他,说我倪二这个名字不好听,特地给我改了个名字叫倪升。”“乖乖!哈哈哈哈……小伙啊,看你这个相貌啊,着实有点个福想哩,你跟着大元帅不愁将来不做官,不发财。到了真的做官发财的时候,没事家来要到我这个地方来绕绕,不要把我们忘记掉了。”“当然啦,别处不去,你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要来的。来啊,老爹,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什么事?”“告诉你唦,今儿夜里头,桃花山的强盗把我的元帅的一匹马盗了去了。”“哦?要死下来了,强盗胆大哪,怎么敢盗大元帅的马啊!”“就是这话了。刚才嘛,我们主人说了,今儿个要到桃花山去讨回这一匹马。他要骑马去,所以叫我来跟你借匹牲口用下子。等把马讨回来之后,就把牲口还你。”“小伙啊,你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地方没得马哎,只有匹骡子。”“没得马又不能叫你变马,骡子嘛就骡子了。只要能把个人骑上去就行了。”“好。我今儿个本来是预备上杠的,元帅要用嘛,我就不上杠了。喏,骡子在这块,你把它牵了走。”“好哩。老爹,多谢啦!”

  倪升牵着骡子,复行回到客栈:“回主人,四周围人家都没得坐马,只有这匹骡子,就请主人上骡子。”“唉唏唏唏!”呼延灼心里有话:我堂堂兵马大元帅,本来是骑的一匹龙驹宝马,想不到现在改骑骡子了,居然惨到如此地步!“速速把骡子牵来。”“嗯。主人,请上牲口。”呼延灼跨上了骡子。啊咦喂,这个老瘟骡子简直骑不惯,走起来踱啊踱的。他不晓得骡子是个杂种,它怎么能跟马比呢?

  倪升把一对钢鞭递给呼延灼,就跟在骡子后头:“主人,我把你老人家送到桃花山那个地方,我小人胆小害怕,我,我就躲在树林子里头等你。”“你不消害怕。”“你不晓得哎,大王他回头不讲理啊,我又没得个本事对付他们。”“好,你就在树子里头等候。”走着走着,有五里路了。前头已经到了桃花山山根下。“喏喏喏,主人你看啊,这就是桃花山。”倪升说过之后,就朝树林子里头一躲,趴在老树后头,在那块看呼延灼过去要马。

  呼延灼在山根下抬头一望:啊呀呀!小小的一座强盗窝巢,居然还蛮威武的。只见半山有寨墙。寨墙跟城墙不同,城墙有城墙垛子,寨墙没有垛子,一塌平。寨墙面前有寨门,寨门关闩着。寨墙上头有许多小大王,都是花布缠头,短衣招扎,裹足缠腿,脚穿扳尖踢土快鞋。他们已经看见呼延灼到了。呼延灼把右手的钢鞭一举,指着山上:“唗!山上的狗贼听了:本帅呼延灼到此,叫你们山上的狗强盗周通,速速把本帅的宝马送来!”孩子一听:“咦,乖乖!口气倒不小。——老哥。”“岂敢,老哥。”“我们赶快去报个信啊。”“好。”有孩子蹦纵蹿跳直奔山顶,到聚义厅向大寨主打虎将李忠、二寨主小霸王周通报信。

  莫忙!龙驹宝马可是他们盗的?一点不错。小霸王周通昨天正好下山有事,走到杨二房客栈门口,看见呼延灼单人独骑,周身盔甲跟两支鞭上全是血迹,晓得他征剿梁山吃了败仗了。周通心里有话:呼延灼啊,你当初去征剿梁山,带领四万三千大军跟文武官员,你是何等的威风,想不到现在竟狼狈成这种样子!再把呼延灼骑的这匹马一望,晓得这匹马不寻常,是一匹龙驹宝马,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马!”周通回到山上之后,就把此事告诉打虎将李忠,两个人一商议,决定把这匹龙驹宝马盗上山来。于是就由小霸王周通带了几个孩子,在夜里头悄哨地到杨二房客栈的对过马棚里头,不声不响,一点没有惊动,就把一匹龙驹宝马盗走了。现在马就拴扣在聚义厅口,弟兄两个正在赏看这一匹龙驹宝马,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匹宝马;越望越觉得这一匹宝马是世上稀罕之物。

  两个人正在得意洋洋,忽然有孩子过来报信:“报——禀家里爷。”“何事?”“现在呼延灼元帅到了山下,要讨回他的龙驹宝马。”“啊——噗!”小霸王周通是个粗人,大动其怒:呼延灼啊,你太不识相了,你带了四万三千人马征则梁山,只剩下一人一马,全军干干净净,你都不在乎;我周通不过盗了你匹把马,你居然跟我斤斤计较,还跑得来找我要马?哼!我倒要把点颜色给你看看。“孩子。”“家里爷。”“代我备马抬枪,下山动手!”“是!”孩子随即把枪抬过来,把厅口的一匹龙驹宝马牵过来。小霸王周通跨上龙驹宝马,把一杆黑缨枪朝手上一端,带了五百个孩子,出了门寨,在山根一字排开,周通勒马在旗门之下,就望着呼延灼笑:“嗨嗨嗨嗨……”

  呼延灼不看见这匹马倒也还罢了,看见周通胯下的龙驹宝马,这一气、这一怄不要问了:可要死啊,狗强盗居然敢骑我的马来跟我斗,欺人太甚了!“唗!好大胆的狗贼,你赶快把龙驹宝马归还本帅!”“嗨嗨,呼延灼,你真不够朋友,是个半吊子,马已经到了我的手里,你居然还来要这一匹马。现在马就在我的胯下,你要头可以,要马没有!不要走,看枪!”马往上撞,手上的枪认定呼延灼咽喉就扎。呼延灼一望:“啊咦喂,你这种本事简直是豆腐做的,忍心害理,居然还来跟我斗。”就把左手的钢鞭朝起一抬,在他的枪头子上“嗒!”也不过用了三四分劲道,才靠上去,只听见小霸王周通嘴里一声喊:“不——好!”“呜——”手里的黑缨枪长了翅膀,玩了飞掉了。“噔!”朝地上一掉,三四丈远下去了。小霸王周通就在这块拍巴掌,两只手就跟炭火一样,疼得眼泪就差掉下来。呼延灼随即把裆劲朝下一沉,准备领牲口往上撞,只要右手的鞭一抬,就能把周通打死,把他的龙驹宝马夺回来了。哪晓得人硬货不硬,刚要下裆劲,因为胯下不是一匹战马,是一匹拉磨的骡子。战马到了主人下裆劲,就晓得要冲了,就朝前头奔了。骡子不同了,到了上头一沉重,晓得上杠了,要磨磨了。这一刻骡子心里有话:大概要干活了。“的笃,的笃……”就在原地兜圈子打转。这一转事小,把呼延灼头都转晕了。呼延灼急坏了:我不懂啊,不晓得转的哪一家!小霸王周通本来是在这块拍巴掌的,看见骡子直转,他巴掌不拍了,机会来了,赶快溜,“哎,呼延灼啊,对不起啊,少陪了!”说着,把龙驹宝马一领,带着孩子们上山了,把寨门朝起一关一闩,盘链下锁。呼延灼一望,摇摇头:没得办法,人硬货不硬。裆下不是马,是一匹骡子,打仗骑骡子是不行。我现在要冲也冲不上去。最好不过,先回头到青州府,跟慕容知府借支队伍来,打破这座桃花山,再夺回我的龙驹宝马。对,用得。

  呼延灼随即到了树林子口,一声喊:“倪升。”倪升在树林子后头,“哎!主人。”“你速速出来。”“来了!主人,强盗怎么样啦?”“不谈了。这一匹骡子不能打仗。你在前厢带路。”“到哪里去?”“先回镇上,而后到青州府。”“好的。”倪升又把呼延灼带回到镇上,把匹骡子送还磨坊里头的史老头子。呼延灼向老板告辞:“老板,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元帅,我小人就不远送了。——来啊,倪二哎。”“喏喏喏,昨儿就告诉过你了。我现在叫倪升了。”“小伙哎,我记不得哎。倪升,你跟着元帅得意了之后,不要把我们这些人忘记掉了!没事经常回家来玩玩。”“晓得哩。老爹哎,这就能忘记掉了吗?我的家乡还在这块呢嘛。我走啦!”

 第十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一、大战呼延灼

倪升把两支钢鞭扛在右肩头上,出了店门,朝着去青州的大路上走去,呼延灼也跟着步行。哪晓得他骑马骑惯了,不晓得步行的艰难。步行嘛要轻装软扮,走起来才方便。他今天是盔铠戎装,这个步行的罪就受大了。尤其是脚上穿的这一双虎头靴,越走越沉重,越走就越难走,就跟戴的一副脚镣仿佛。倪升开始还好,走一段路下来,扛在肩上的这两支钢鞭扛不动了,就把它掉了个边,从右肩头换到左肩头,走不多远,又把它从左肩头换到右肩头,就这么不停地来回掉换。到了中午,两个人就在小荒镇上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呼延灼身上分文没有,好在倪升身上有两吊钱,饭钱就由他先付。吃过之后,接着再上路走。到了下午,倪升有些受不了啦,肩头上的两支钢鞭越扛越重,走走就歇歇,歇歇再走走。走着走着,倪升忽然闻见一股枣子香,望望路旁,没有一棵枣树。什么玩艺头?再一望,明白了。原来呼延灼这一对钢鞭的柄子是枣树做的,他手抓的时间长了,出汗了,有了热气了,这个热气浸到木柄子里头,就冒出枣香味。倪升就用舌头在柄子上头舔舔。乖乖!甜蜜蜜的。嗯,就这个样子闻闻香,舔舔味,打打岔,肩上的分量轻得多哩。也不过到了黄昏时分,已经到了青州东门城外。进了东门,嘴便是路,就问人,前面已是青州知府兼青州营兵马总管慕容格的辕门。

  到了辕门口的照壁墙下,呼延灼站下来:“倪升。”“哎,主人。”“你先把鞭放下。”“噢。”本来就扛不动了,主人吩咐放下来嘛,倪升就把双鞭朝地下一放。“你赶快去通报一声,就说本帅来了。”这个就是呼延灼的不是了,你不想想嘛,倪升不是个老当差的,原是个客栈的小二,你应该教他怎么把话说清楚,怎么能秃头秃脑的教他说“本帅来了”。倪升也不晓得辕门口的规矩,到了吹鼓亭面前朝下一站。因为慕容格是个知府,又是青州营的兵马总管,文武两颗大印一把抓,身份大了,辕门口不但有许多小军,还有吹鼓亭,亭子里面有吹鼓手。倪升看见亭子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嘴里二八京腔撇着。倪升一声喊:“呔!听着:本帅来了!”他以为就是这个样子说法。门口的旗牌跟中军一望:“老哥。”“岂敢,老哥。”“你看这个杂种,他胆子不小,居然自称元帅!弄点个苦头把他吃吃。——来,你过来。”“做啥?”“到我面前来,同你讲话。”“说话嘛就说咧,到你面前做啥,我又不是聋子。”“离得太远听不见,我要跟你附耳。”“啊咦喂,我们初次见面,又没得什么秘密的话,要附的什么耳唦?”“不行!你要把耳朵送过来。”“好唦,好唦,喏喏喏。”倪升把耳朵送过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咧。”这个旗牌手一抬,“啪!”就是一个嘴巴子,就差把他的槽牙打了飞掉了。“哎哟喂!没得命喽!你打我做啥?”“就要打你这个杂种!你刚才嘴里讲的什么?”“哦,我刚才哪块说错了吗?”“你再讲一遍。”“嗯,不玩了。”什么事不玩了?刚才说了一句话,捱了一个嘴巴子,再说,恐怕还要两面开光哩。“你刚才嘴里讲‘本帅来了’,你是什么人哪?”“我,我,我,哪块是我要说的吗?是我家主人教我这个样子说的。”“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是谁?”“喏,站在照壁墙那个地方的就是我家主人。”旗牌、中军顺着他的指头一望:“呃,咳咳!”晓得坏了。看见是呼廷灼站在哪块。认得他?认得。因为呼延灼去征剿梁山时,走青州城经过,旗牌、中军都跟知府去接过差的,都见过他,“哎,老哥,这一来怎么得了?”“不知不罪啊,打个招呼就行了。”“好,好。——哈哈哈哈,老哥。”“哎,这个……那个……”倪升一望:这个小伙跟打摆子差不多。刚才嘛如狼似虎,这一刻又笑起来了,请教我老哥。莫忙,要防着他点哩,不能上当。“唔,老、老哥。”“来,请过来。”“不玩,到了你面前,回头甩起来又是一个巴掌,我吃不消。”“啊咦喂,老哥哎,刚才我哪里是打你的吗?”“还没有打?嘴巴子都被你打了肿起来了,槽牙就差打了掉下来。”“告诉你唦,我们这个地方好朋友跟好朋友见面,就作兴这个样子。这叫打是亲,骂是爱,这是接待好朋友的个见面礼,请你不要见怪。”“这个……那个……”倪升心里有话:把我当三岁伢子玩哩,打了我还叫见面礼?这样子要好法,把条命还要玩掉了哩!“老哥,你请坐。我们就过去请元帅。”倪升只好坐下来等。

  旗牌、中军到了呼延灼面前:“元帅,小军们见元帅请安!”“罢了。尔等赶快进去通报,就说本帅来了。”“是!请元帅先到吹鼓亭上休息,我们就叫人进去通报。”两个人把呼延灼请到吹鼓亭上坐下来,有人打暖布,泡茶,小八件茶食碟子端出来。乖乖!倪升这一刻有命了,肚里早就饿了,两只手拈着,嘴里吃着。有当差的进去禀报慕容格。

  慕容格此刻正在书房进晚餐,听了小军的禀报,随即放下饭碗,冠带齐楚,吩咐升炮、奏乐,亲自来迎接。有当差的来请呼延灼:“禀元帅,我们大人有请。”呼延灼就关照倪升:“你就在这里等候。”“噢。就是了。”呼延灼跟着当差的进内。慕容格一直迎接到堂下:“元帅,下官见元帅请安!”褊袖打得滚圆,接着就准备下全礼了。慕容格才要朝下跪,呼延灼连忙上前把他一绰:“大人不必如此。”两个人手挽手,一起奔后头书房。

  到了书房,先分宾主坐下,而后摆了一桌上席,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谈着。慕容格心想:不久前,呼延灼借着四万三千人马过去征剿梁山,为什么今天就剩了一个人?怎么又到我这个地方来的?心里不祛疑,就问了:“请问元帅,这次到敝地有何贵干?”“唉唏!”呼延灼叹了一口气,就把他怎么样到梁山去,怎么样被梁山人破了轰天雷凌振的三尊大炮,怎么样失去百胜将韩滔跟天目将彭玘,怎么样被梁山人打败,只剩下单人独骑逃到桃花镇,怎么样在桃花镇失去龙驹宝马,又到桃花山讨马,如此如此,说了一个长篇。慕容格听着听着,想到梁山人如此凶猛厉害,顿时毛骨悚然;听着听着,想到在宋公明大闹花灯时,自己假公济私,害了霹雳火秦明全家性命,担心梁山人要来找他报仇;听着听着,暗暗埋怨呼延灼兵败之后不该来到青州,如果梁山人跟踪追来,岂不是引鬼上门?慕容格越想越怕,怕归怕,表面上还要假装镇静。听到最后,“啪!”人朝起一站,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底,说:“卑职该死!卑职有罪!”“啊?”呼延灼不解,“大人有何罪?”“桃花山属青州管辖,卑职没有征剿桃花山狗贼的窝巢,以致元帅失去龙驹宝马,岂不是卑职之罪!”“嗳——大人说哪里话来,这个岂能怪你。这次本帅前来,有一事相求。”“但不知有何事要卑职效劳,请元帅明示。”“我想跟你借一支人马,打平桃花山,讨回龙驹宝马。然后我再奏请圣上,调集天下的人马,复剿梁山。”“是。”慕容格只“四”不五,就像一头小绵羊,顺和得很。呼延灼把他望望,觉得奇怪:人都说慕容格阴险奸诈,势利诡谲,在我看来,此人并不坏。何以见得?我虽说是个兵马都督大元帅,但是我现在在梁山打了败仗,败得一兵一卒都没得,他对我仍然待如上宾,我一说跟他借兵,他就满口答应。如果他是个势利奸诈之徒,能对我这个样子吗?说到底,呼延灼是个粗人,没得心眼子慕容格是好是坏,就凭这一两件事就能看出来了吗?你要看他对你所做的一切事情,而后才能看清楚他对你究竟是好是坏。

  吃过饭之后,慕容格随即吩咐手下人代大元帅讨了个行辕,叫几个亲随在大元帅面前侍候,自己亲自送大元帅到行辕休息。倪升也跟随前往。慕容格返回衙门之后,又命手下人送来四只衣箱,其中两箱子的衣服是给呼延灼的,两箱子的衣服是给倪升的。啊咦喂,倪升这一刻好比是屎窝里的甲鱼——喘起来了。不是那个小二的装束了,罗帽海青,丝带靴儿,腰里还挂了一口鹿皮鞘的腰刀。他居然还挂刀?大元帅面前贴身当差的嘛,当然要挂刀了。不会用哎,就摆个样子玩玩。他把元帅服侍上床睡觉之后,这块又派了人过来服侍他上床睡觉。为什么事呢?现在呼延灼就等于是大老板,倪升就是二老板,二老板服侍大老板,伙计们就服侍二老板。这叫一级管一级,下一级侍候上一级。

  次日一早起身,净面梳洗,吃过早点,有亲随们过来说:“禀元帅,现在慕容大人已把军队、偏将集中在校场,请大人去过目。呼延灼就关照倪升在家等候,自己跨上坐骑,由亲随们带路到校场。到了校场。他把四员偏将、五百兵丁一望:“啊——呀!”周身冷了半截了。心里有话:昨天晚上我还以为慕容格这个人还不错,哪晓得骨子里头又奸又刁。我要的是精兵良将,他借给我的都是些老弱残兵。这四员偏将,没得一个年在六十岁以下,这五百兵丁没得一个年在五十岁以下,还有不少是近六十岁的人。这些人也亏他找哩。这样的老弱残兵怎么能到征场去动手?我现在明白了:你昨天想回我不借又不敢,为了搪塞我,就借给我这些老弱残兵。慕容格为什么不借给他骁兵勇将呢?他是打的另一把算盘:我如果把能征惯战的人借了给你,万一梁山人跟在你后面追到青州来,我怎么办?我现在就是要保存兵力保青州。你是败兵之将,我能借给你人马,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呼延灼再一想:行!有总比无好。就把这些人带着助助威也是好的。一声令下:“升炮!”炮响起队。“啊……!”

  青州城离桃花山不过七十里路,如果是年轻力壮的,当天就可以到达地头,因为全是些老弱残兵,走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到达桃花山山根下。呼延灼随即吩咐:“升炮!”一通炮响,“嗒!”大家一字排开。呼延灼领马到征场:“唗!好大胆的狗贼,本帅来讨还龙驹宝马,你等赶快把宝马送到山下,如若不然,俺就要捣毁你等的窝巢!”

  呼延灼话音刚落,只听见山上“嗒!”一通炮响,“咋嘎——!”寨门大开。从里头“得儿——噗!”一个纵步蹿出来一位。这一位是什么样子?身高一丈有零,头似斗圆,揸肩阔背,一副脸通红,门楼头拱多远的,两道寿眉,一双神目,大鼻梁,阔口,翘下颏,高颧骨,赫赫两耳,颏下一部罗汉须。什么叫罗汉须?胡子倒是蛮长的,把它拽直了,上尺量,足有一尺三寸,只要手一松,“得儿——”一根一根的全环起来了,就像螺丝壳子扒在颏下。他这个胡子平时就环了扒在这个地方,除非你把它拽直了。但有时候也不拽而自直。什么时候?到了他来大气的时候,胡子就直了。他来气也有几个层次:三分气胡子不动弹;六分气还可以忍;九分气就开始动了,到了十二分的大气,他这一部胡子就一根根倒揸在颏下,如同钢针仿佛。你如果用手摸摸他的胡须尖子啊,一点不夸张,恐怕还有点戳手哩。所以起名叫罗汉须。他头皮光油油,脑袋青耿耿。身着姜黄直裰,黄线丝绦,僧袜僧鞋,一百零八颗人顶骨念珠斜势挂在颈上。手上端的这件家伙,不晓得的人以为是一根铁棍,其实不是的。这件家伙是他自己画的图,特地叫人打造的,一头奘,一头细,奘的这一头打个八角流星结,细的这一头有个小小的月牙铲,他取了个名字叫“风魔棍”。为什么叫风魔棍呢?因为他身高一丈有零,这一根棍子正齐着他的眉毛。过头为棒,齐眉为棍。所以起名叫风魔棍。他到底是谁?这个不要我交代,是你们各位听众的老熟人,花和尚鲁智深。且慢!花和尚鲁智深不是在二龙山“七星聚义”吗?怎么又到桃花山上来的?书是并行,我说的人只有一张嘴,要一边一边的来交代。

  自从小霸王周通跟呼延灼交过手之后,呼延灼虽然走了,周通心里有数:如果不是呼延灼裆下的那一匹骡子帮助解围,恐怕我的命就投得了。他料定呼延灼一定要到青州去搬兵,到时候人马在桃花山下一扎,凭我们弟兄两个的本事,怎么能够跟呼延灼斗呢?于是就跟打虎将李忠商量,决定到二龙山去求援,请大哥哥鲁智深来帮忙。因为他们跟鲁智深是拜过的,见到鲁智深把事情的缘由一说,鲁智深当然答应过来相助。

  今天呼延灼到山前要战,鲁智深一个纵步跳出了寨门:“嘿!”把手上的风魔棍朝过一横,两手抓着。在他的一生中,一般都是单手使棍,只有遇到劲敌才双手使棍。他知道呼延灼非寻常之辈,就用两个手把风魔棍横抓在手里,嘴里一声喊:“好大胆的呼延,洒家来也!”呼延灼骑在马上,端着双鞭,正在这块等强盗下山来动手,听见来人一声喊“洒家来也。”再入神一望,原来是个和尚。“啊呀!”不由打了一个愣怔,左屈膝触动飞虎鞯,拨马就走,到了自家的阵脚前,嘴里一声喊:“你等速退啊!”为什么不打?前面交代过的,他曾对天发过誓,遇到三种人不动手。哪三种人?和尚,道士,尼姑。尼姑嘛还连同妇道在内。他认为这三种人不是凭硬斩硬剁的功夫交锋,都是用的旁门邪术。鲁智深看见呼延灼吓得掉脸就跑,“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掉过脸来望着后面山上两个拜弟打虎将李忠跟小霸王周通,意思是:怎么样?你看哥哥朝外头一站,用不着打,就把呼延灼吓了跑掉了。“呔!二位贤弟,追!”李忠跟周通带着孩子趴伏在寨墙上观阵哩,听见大哥哥喊追,随即站起身来,一声招呼:“孩子,击鼓!追啊!”鼓声大震,“啊……!”带着五百人冲下山来追赶。

  呼延灼回头一望:糟了!这一来怎么好?要是就此退回青州,我借了慕容格的人来打桃花山的强盗,一仗没有打,龙驹宝马也没有夺回来,就退兵回头,岂不被慕容格笑我无能?再一想:我至少到旁的地方去捣掉一个强盗的窝巢,回青州之后,才好关关面子。章程想定,就问小军:“你们知道附近地方,还有什么强盗的窝巢?”这些小军都是老青州营的,都晓得附近有哪些山头上有大王,说:“禀元帅,就在附近有一座白虎山,白虎山上头有一伙强盗盘踞,两名贼首叫孔明、孔亮。”“好!如此讲来,就奔白虎山。”“是!”随即转道奔白虎山。

  一刻儿工夫,已经到了白虎山山根下。只看见半山上有寨门、寨墙;寨门关着,寨墙上头有孩子防守。呼延灼手里的钢鞭朝山上一指:“唗!山上的狗贼听了,叫你们贼首速速下山来送死!”话音刚落,只听见山上“嗒!”一通炮响,寨门大开,有一个人一个纵步走寨门里头蹿出来了。这一位什么样子?身高约有九尺,面似银盆,眉似漆刷,目似朗星,鼻如悬胆,牙似排玉,唇若涂朱,大耳厚垂,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头戴压发莲子金箍。身上姜黄直裰,黄线丝绦,僧袜僧鞋。一百零八颗人顶骨念珠斜势挂在颈上。两只袖底角跟袖底角打了个结,套在脑后。手上端着一对钢刀。他是谁?也是各位皆知、赫赫有名、景阳岗打虎的行者武松。武松?武松不是在二龙山的吗?怎么跑到白虎山来的?说来话长,在前头《武十回》书上,有一回书叫“吊打白虎镇”。说的是武松酒吃醉了,被白虎山的孔氏弟兄吊在树上打,此时宋江正在白虎山上盘桓,并且跟孔氏弟兄结拜了金兰,这天正准备动身,忽然听见孩子说:“二位爷把个和尚吊起来打了。”就来望了,原来被打的和尚是拜弟武松。随即代他们解了围。由他撮合,武松又跟孔氏弟兄结拜金兰。武松当时要回二龙山,孔氏弟兄苦苦相留,要武松就蹲在白虎山,说:“我们弟兄本事微末,万一官兵来征剿,我们是必死无疑。”武松还是要走。宋江就代他们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说:“这个样子吧,你们还是让武二哥走,武二哥就把你们白虎山列为下院。你们这个地方不出事便罢,如果遇到危紧之事,武二哥就来保护你们。”孔氏弟兄说:“这个办法很好。”武松也赞成。自从小霸王周通盗了呼延灼的龙驹宝马,他们怕呼延灼从青州搬来大兵征剿,就到二龙山请花和尚鲁智深相助。孔氏弟兄听到这个消息,担心呼延灼打破桃花山之后,顺便再拢下子他们白虎山,那一来就要山毁人亡,于是就到二龙山请武二哥来相助。这个样子,鲁智深跟武松师徒两个,一个就奔桃花山,一个就奔白虎山。武松今天刚到山上,才坐下来,忽然听见孩子来禀报,说:“呼延灼在山根下要战。”“啊——噗!”把个武二爷都气坏了。亏得我今天来得快,来晚了,二位兄弟性命就难保了。随即下山应战,吩咐“升炮!”一通炮响,“嗒!”寨门大开,武松一个纵步蹿出了寨门。

  呼延灼一望:“啊——呀!”一愣,赶快把马头拨转,奔自家的阵脚:“你等速退啊!”偏将跟兵丁们不晓得什么玩艺头,对过的人一出来,元帅就喊退。呼延灼心里有话:我现在人倒楣,喝口水部卡牙!没想到桃花山有个没毛的秃驴,白虎山又有个带毛的和尚。因为他对天发过誓,遇到这些出家人不动手,只好令小军往回退。才退了没有多远,有小军上来报了,说:“不好!元帅,桃花山那个秃驴在前面堵住去路,后头那个带发修行的和尚也追得来了!”“嗨——!”呼延灼急得在镫中跺脚:啊呀!前后夹攻,怎么办呢?我虽然发过誓不跟和尚动手,现在保命要紧,逼得我只好动手了。随即勒马准备迎战。

  鲁智深已经到了呼延灼面前了:“呔!好大胆的呼延,你往哪里走?洒家来也!”别的人棍法是一百单八棍为一路,他是三十六棍为一路,两路就是七十二,三路就是一百单八,最后还比旁人多一棍,共一百零九棍。这最后一棍是个绝着子,叫“铁牛耕地”,要么不发,发出去不作兴落空。他一般不用这—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这个绝着子。鲁智深有个不讲理的脾气,他跟人家动手,不欢喜对方先打他,他都要先打对方,要把个先头抢过来,这样才有面子。没等呼延灼开口,鲁智深一声喊:“招架了!”只听见他手里的这根棍,“呼呼呼呼……”别人的棍子打打还歇歇哪,他没这话,他打起来啊,一棍接着一棍,一棍狠似一棍,一棍恶似一棍,一棍胜似一棍,哪里像是根棍子?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如同棍山棍墙倒下来仿佛。呼延灼使动手上的双鞭,顾上顾下,顾前顾后,顾左顾右,顾人顾马,顾着周身。打着打着,鲁智深的第一路三十六棍已经差不多了。大和尚一望:咦喂,咦喂!呼延灼啊,你着实不坏哪,江湖上的人能招架我这三十六招的还就少得很,你居然没有费事,就把我三十六棍招架下来了。“嗨嗨嗨嗨……”既然你能玩,再来唦。又来第二路的三十六棍,“呼呼呼呼……”

  呼延灼心里有活:好哩,秃驴哎,头一个三十六棍我招架过了,你又接着来了,只要你不玩旁门左道,我都不怕你。打着打着,第二路三十六棍倒又使完了。鲁大师一想:既然他能招架我七十二棍,今天索性就敲敲篮子都卖了给他!一百单八棍的棍法好长时间没有理了,顺便把个棍法理下子。“嗨嗨嗨嗨……洒家都卖了给你了!”呼延灼心里话:行哎。你最多是一百单八棍的棍法,你把一百单八棍的棍法耍完了,就该派让我还手了。我一声还了手,不把你个秃驴的和尚头磕散了,我就称不起个呼延灼。

  打着打着,第三路三十六棍倒又差不多了。鲁智深急了:啊呀!他如果把我一百单八棍全部都招架掉了,他就要还手了。哎,来唦,我现在就跟你拼拼扎扎算总帐,用最后一着“铁牛耕地”,你如果能把我这一棍让掉了,我呐,心服口服,承认你呼延灼是普天下的一筹大英雄,是一员名不虚传的虎将。鲁智深只要用到最后的这一着绝招,他手底下就故意地放松、放慢了,好像精疲力尽。但这是欺对方的。对方如果稍微松懈下子,他最后的这一着绝着子就到了。他这个放松、放慢欺一般的人可以,欺呼延灼欺不住。呼延灼自幼披发为将,经验足啦!“嘿!笑话!这个和尚的武艺这么好,打得也蛮有劲的,怎么忽然松下来啦?唔,不好!要注意。”他以为出家人,最后都是用邪器取胜。他不晓得鲁智深并无什么邪器,全玩的硬斩硬剁的本事。

  打着打着,鲁智深忽然把有月牙铲的这一头,认定呼延灼的马头就铲。呼延灼正要招架,两支鞭刚抬起来,还没有碰到他的月牙铲,鲁智深猛然把月牙铲的这一头朝回一收,把八角流星结的这一头朝他马的前蹄裆子里头一杵,嘴里一声喊:“去——吧!”“啡!”呼延灼一望,凭他的本事,凭他的经验,晓得这一着是个绝着子,但是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因为他是马上的将士,对步下将士用的棍法只一般的知道,像鲁智深这个自创的“铁牛耕地”,就更说不出名堂来了。他怎么晓得是绝着子的呢?凡事都有个理:这根棍子杵进了马裆,你要朝左右让,左右都有马腿,不好让,你朝后头退,他就跟着你朝后头跑,正好像铁牛耕地,你如果朝前头冲,他就把棍子朝上一挑,除非你有本事腾空朝上飞,才能让得掉。怎么办?呼延灼不愧是一员名将,手一松,“啪!啪!”把两支鞭的绒绳套着悬于腕下,两只手一起,“嘿!”把马的辔缰一拽,接着“嗨!”就准备把马朝起拎了。如果在别人的面前,就凭呼延灼的本事,确实能够连人带马一起拎过来。但是在鲁智深面前拎不掉。他才把个马拎了朝起悬,鲁智深就把棍头儿一抽,往他右腿这一边,“嘿——!”“呜——!”一棍子扫得来子。如果全打上去,恐怕呼延灼这一条右腿,不打了飞掉了,也要打断了。棍头就在他踏镫旁边,“镫!”微微地一碰,擦了下子,这一着有个名字,叫“惊马坠镫”。就这一下子,呼延灼头发晕,眼前金花乱飞,耳朵里头如金钟乱撞。“啊——呀!”赶紧把马一领,一声喊:“你等速退啊!”后头的偏将跟兵丁一望:“没得命喽!这个和尚厉害哩,我们速些溜啊——!”我趁手交代:偏将跟兵丁们回到青州,见慕容格销差。这些活我就毋须再交代了。

  呼延灼这一刻骑在马上,这一条受伤的腿啊,真正有千钧之重。好在骑的马没有受伤,慢慢地踱啊踱的到了青州城。进了东门,到了行辕门口:“倪升。”倪升出来一望:“哎!主人。”“速速过来,搀本帅下马。”倪升不懂。旁边的一些当差的晓得,元帅带了伤了。怎么晓得的?为武的嘛,手在鞍山一捺,腿一挥,就跳下来了。要人搀嘛,肯定是受了伤了。当差的上去,先把他搀下了坐马。马有人检点,双鞭有人接过去。接着把元帅搀到后进,拿张椅子给他坐下来,代他把虎头靴褪掉了,再把小腿的袜子褪掉了,把裤子朝上头一扒,可怜倪升在旁边急得嚎啕痛哭。不要说倪升跟旁边的手下人了,就连呼延灼自己看见,也吓得摇头吐舌。由他的脚尖子一直到大腿丫巴,上下肿得一样粗,脚面子肿得像个馒头,这个颜色可怕了,就像紫猪肝。呼延灼随即吩咐手下人把城里头最好的伤科先生请得来。青州城可有没有?有。请了四位医道非常高明的人来,把呼延灼受伤的腿一望,说:“请元帅不必担心,虽然你的腿受了伤,这不过是表面的皮肉浮伤,骨头没有受损。就这个样子嘛,要医治一百二十天才能够复原。”呼延灼一听:谢天谢地!骨头没有伤,腿没有断,没有残废,这是侥幸。“唉唏——!”叹了一口气。叹气者,一百二十天才能够恢复,时间太长了。在此期间,既不能动,更谈不上到征场上去交锋。只好耐心治疗,耐心等待。

  慕容格听说呼延灼吃了败仗,右腿带伤又回到青州,这个伤要一百二十天才能治好,当天就坐轿过来探望元帅的病情,并说了一番安慰的话。不过这都是他的表面文章。他回府之后,心里又埋怨呼延灼了:你兵败梁山之后,多少地方你不去,为什么偏要跑到我青州来?你来了,我当然不好推你走。哪晓得你又要跟我借兵到桃花山去讨还龙驹宝马。当时我并不想借,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借给你五百名老弱残兵。你是聪明人,一望就应该有数了,谁知你居然就带着这五百个老弱残兵去了。现在你败回来了,桃花山的强盗会不会追得来,这还说不定。慕容格随即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过了两天,探子回来禀报说:“现在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三座山的大王聚集在一起,准备攻打青州。”慕容格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恨哪!恨哪一个?恨呼延灼。呼延灼啊,你前首兵败之后,就放安稳些算咧,现在把三座山的强盗都引得来了,你身带重伤不能到沙场动手,中营总镇魏天保又卧病在床,你叫我怎么办啊?慕容格心里又惊又气又急,随即召集文武官员商量御敌之策。

  且慢!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的大王怎么好好想起来攻打青州的呢?自从鲁智深打败呼延灼之后,有二龙山的孩子到青州打听,回来禀报说:“呼延灼右腿带了伤了,这个伤要一百二十天才能治好。”二龙山的头领青面兽杨志是杨继业杨老令公嫡系玄孙,熟读兵书战策,武艺高强,学问很广。他听了孩子的禀报后,说:“呼延灼的腿伤虽说要一百二十天才能治好,这个时间过起来很快。他康复之后,一定要带人过来征剿我们山头,报腿伤之仇。打人不如先下手,我们何不趁他身带重伤,青州营中的总镇官现在又抱病在床,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城,杀掉慕容格,活捉呼延灼,夺取府库钱粮,一起押送梁山,作为我们投奔梁山的进见之礼。”花和尚鲁智深跟行者武松都很赞成。因为三座山是以二龙山为首,于是就派孩子分头送信,一封信给桃花山的打虎将李忠跟小霸王周通,一封信给白虎山的孔氏弟兄,叫他们各领人马到二龙山聚齐。桃花山、白虎山的四位头领各带了一千名孩子到了二龙山,加上二龙山的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行者武松、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操刀鬼曹正、金眼彪施恩七位头领和八千名儿郎,共有十一位头领和一万名喽兵,由青面兽杨志带领操练数日,就浩浩荡荡杀奔青州了。

  今天已经到了青州城外,在离城五里路的地方安扎好大营。众头领一起坐在大帐上,一边料理公事,一边命几个孩子分头去打探军情。孩子们回来说:“现在青州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扯,城头上旌旗密布,戈戟如林,防守甚紧。”青面兽杨志一听,晓得慕容格已经有了准备,随即吩咐大家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攻打青州城。

  第二天一早,由青面兽杨志带领一千名儿郎到城前列成阵脚,其余众头领都列队在旗门之下。花和尚鲁智深性情急躁,打仗他都要抢个先头,就催促杨志:“爱弟,赶快升炮,洒家到征场去讨战。”“是。”杨志随即吩咐孩子“升炮!”“嗒!”一通炮响,花和尚鲁智深拖着风魔大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到了征场:“唗!青州城的瘟官慕容格听了,赶快出来和洒家动手啊!”

  城头上的小军一望,随即到辕门向慕容格禀报。慕容格昨天已经得信,三座山的强盗在离城五里路的地方安营扎寨,此刻正与文武官员在大堂上商议如何退敌。听说有三座山的贼首在城前要战,就朝两旁边望了,叫哪个出城去退敌呢?现在总镇官魏天保有病在床,能够退敌的只有都监府张奎。慕容格随即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都监府张奎张将军听令。”“有!”张奎到了案前,“慕容大人。”“令箭一支,你赶快到校场调一千兵丁,出城去战狗贼。要小心些儿!”“得令!”张奎领了令箭走了。慕容格带着文武官员到东门城楼上来现战。

  张奎带着队伍出了东门,到征场上一字排开,张奎在马上朝对过一望,只看见对过有一个大和尚,身高个大,又胖又壮,手执一根铁棍,一部罗汉须扒在颏下。张奎这个小伙实在是麻木,他以为对过这个和尚没得什么了不起,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一声喊:“好大胆的狗贼,不要走!”随即马往上撞,手上的刀一起,认定对过大和尚劈头就砍。鲁智深一望:“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一望就有数了,对过这个小伙的武艺平常。鲁大师也不过用了二三分劲道,右手把棍头朝起一抬:“来得好!”“嗒!”刚合上去,“不好!”张奎喊了一声不好,手一松,“呜——”这口刀长了翅膀,玩了飞掉了。不会抓住吗?不能抓,再抓虎丫就要崩裂,手心的皮就要卷掉了。鲁智深随即“啪!”左脚前进一步,把风魔棍朝过一横,对着张奎坐马的两条前腿一扫:“去——吧!”“啪啪!”马的两条前腿断掉了。四条腿的马人才能骑,三条腿只能搁案板,现在剩了两条腿了,这匹马可怜,疼到心里去了,“喳——!”一声嘶叫,“轰!”张奎连人带马朝地下一倒。张奎手一捺,想从地下站起来,结皱了,痨瘟马肚子把他的右腿磕住了,马身子又重,张奎想把腿抽出来,可怜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还是抽不出来。鲁智深就把棍头儿认定他的左太阳穴,“啪”一下子头,打得张奎脑浆直冒。小军们一望:“没得命了!看见啊,我们张将军的头开了花啦,我们赶快上去抢尸首啊!”小军们把尸首拖进了城。慕容格在城上一望,随即吩咐,吊桥高扯,城门紧闭,挂免战牌。城头上的弓箭手把箭上弦,把弓箭拉个八成数,对着城河那边,防备对方来攻城。

  鲁智深一着头把张奎打死了之后,“唉唏!”叹了一口气。叹气做啥?这个小伙是个单料货,豆腐做的,不扎实,经不起来去,一着头就被打死了,不煞渴啊!要得好,再跟呼延灼动下子手,才过瘾呢。城里不打了,只好打一棒得胜鼓,收兵回营。鲁智深心里有话:慢慢来就慢慢来,今天一着头把张奎打死了,明天到征场上去再打死他一个,不要多,一天只要打死他家一个武将,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打破青州城,杀掉慕容格,活捉呼延灼,取府库钱粮,送往梁山,作为投奔梁山的进见之礼。他把事情看得这么顺当,所以坐在大帐上得意洋洋,肚脐上长菌子——心花都开了。

  青面兽杨志先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现在想得多了,也想得远了。他想些什么?不要以为花和尚今天打了个胜仗,我们就可以很快攻破青州了。青州城城墙高大坚固,城头上布满了弓箭手,凭我们的一万人马,如果硬行攻城,非但攻不下,而且死伤太大。时间拖长下来,呼延灼的腿伤好了,还有那个总镇官魏天保的病也好了,他们出城来动手,说不定能打得我们全军覆没。前首鲁大师虽然把呼延灼打败了,那是因为呼延灼不晓得他最后用了个绝着子“铁牛耕地”,现在他已经晓得鲁大师有这一着,下次动起手来他就会有所防备,鲁大师想再用这一着“铁牛耕地”就不一定灵了,说不定还要败在呼延灼的手下。现在若要攻破青州,一定要有大队人马,方可得济。要有大队人马,只有一个办法,到梁山去请兵。杨志虽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但又怕鲁智深不愿意。因为鲁智深这个人争强好胜,如果跟他直截了当地说明这些道理,他不但会说你不相信他鲁大师,说不定还会跟你㤘起来。最好先来套他、绕他。

  青面兽杨志把主意想好了,就来跟鲁智深谈了:“大哥。”“哎,爱弟。”“我们这一次同呼延灼交了锋,你把他的腿打伤了,这一件事体面极了,恐怕梁山人还不知道,我们最好派人去报个信。”“咦,要告诉梁山人干什么?”“啊呀,你老忘啦?呼延灼领兵征剿水泊梁山,他是梁山的仇人。现在我们把他打伤了,理应去告诉老寨子一声,也好让他们高兴高兴。”“爱弟,你一定是以为青州城难以攻破,请梁山派队伍来帮忙,才能打破青州?”“大哥,你不要误会,小弟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就凭你老的本领,我看我们完全可以把青州城打破。我们派人去告诉他们,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如果不讲,随后老寨子知道,就要怪我们失礼了。再说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也是代你老扬名,让他们知道你老的厉害,佩服你老的本领。”“嗨嗨嗨嗨……好!你这个话讲得有道理。爱弟,你看派谁去呢?”“我看哪,最好是武二爷跟孔大爷去。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同梁山亚寨主宋江拜过的,很有交情,他们去了,梁山人一定会好好地款待他们。”“好!”杨志就把武松喊到帐外去,跟武松附了个耳,说:“你去了之后,绝对不能按照刚才我跟令师说的那一番话去说。要说现在我们攻打青州不下,请梁山发兵过来攻打青州。”武松点点头:“请二叔放心。你老刚才跟我家师父谈话的时候,弟子已经懂得你的意思了。我就照二叔吩咐的去办。”杨志点点头,叫武松跟孔大爷立刻动身。

二、石秀遇武松

武松跟孔亮两个人准备了个包裹,上路趱赶。走着走着,前头到了一座镇市,名叫村店。两个人进了镇门,只见街道宽阔,两边店面整齐,就在右边有一家酒店,招牌上写着“得月楼”。前后有两进楼上下的房子,生意也还可以,东西也不错。武松跟孔亮进了店门,武松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怎么能朝荤菜馆子里头跑?不要紧,因为他从来不忌嘴,即使有人责问他,他也无所谓。他们到了后头楼上,正好在栏杆面前有张三面头的桌子,有三位客人吃过刚走,小二把桌子一抹:“爷家,大和尚,就请到这一边坐吧。”“好。”武松跟孔亮坐下来,点了几个菜。小二把杯筷朝下一放,泡了壶好茶,接着就下去拿酒肴。哪晓得就在这一刻,店门外又来了两位,哪两位?不是旁人,梁山的英雄,前头走的是拼命三郎石秀,后面跟的是病关索杨雄。他们两个人怎么来的?书是并行,因为我只打一张嘴,只能一边一边的交代。

  呼延灼兵败之后,梁山这一边大获全胜,一些头领跟儿郎们都一队一队地上山去去交令销差。一丈青扈三娘上去销差的时候,得意洋洋,她用红莲套索虽然没有套住呼延灼,但是把个天目将彭玘套住了,又活捉了一个。吴加亮随即又给她记大功一次。“来,请彭玘将军上聚义厅。”“是!”几个孩子把彭玘押上来。“威——!”两旁边掌威。吴加亮一望:“嗯——哼!岂有此理!”随即亲自代彭玘松绑。彭玘虽然高声大骂,吴加亮还是以礼相待,劝他归顺梁山,并且安排他跟百胜将韩滔、轰天雷凌振住在一起。

  三个人见面之后,韩滔、凌振便问彭玘:“现在主帅怎么样?”彭玘便把呼延灼如何兵败、剩下单人独骑,现在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等情况告诉他们。韩、凌二位将军一听,心里非常难受。三个人好一会儿没有开口。彭玘见这里并无人看管,他们似乎无拘无束,便问韩、凌二位将军:“你们这一向时在梁山上如何?”韩、凌二位将军就把他们到梁山后亲目所睹的种种情形告诉彭玘,说:“梁山虽说是大王的窝巢,但确实是替天行道,光明磊落,而且山规严厉。不少头领都是忠良之后,为势所逼,他们才到梁山聚义。”经过这么一谈,三个人都有归降梁山之意,随即到了忠义堂,跟寨主、军师说:“我们现在没有旁的事烦恼,只是不放心我们的主帅,不知他现在是生还是死。”吴加亮说:“你们不放心呼延元帅的下落,我们当然要派人去打听。因为我们一心一意想把他请上梁山。你们三位现在如果愿意留在山上共聚大义,最好,如果还需要斟酌一下,那也无妨。等我们把你们主帅请上山之后,你们再从长计议。如何?”三位将军觉得军师很讲道理,都点点头。

  吴加亮随即问两旁的头领:“来,你们诸位贤弟听了,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前去打听呼延元帅的下落?”“有!”“有!”第一声非常爽气,第二声有点勉强。就在班中出来两位,第一位是拚命三郎石秀,第二位是病关索杨雄。杨雄为什么不爽气?因为杨大爷不想去。石老三什么话呢?一个人在路上走冷清,最好找个跟自己要好的人做伴,就拖杨雄。杨大爷心里有话:喏,我家这个三兄弟才好玩哩,我又没有要去,他非要拖我去。不去唦,又黄不起他的面子。所以嘴里就像含了个大鱼头,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石秀,”“杨雄,”“见寨主、军师请安!”“二位贤弟少礼。你们这次下山没有旁的事,是专程打听呼延元帅的下落。在学生度量,他兵败之后,不是在东昌府歇马,就是在青州府歇马。你们打听实在了,立刻回来见我销差。”“得令!”两个人领了口令下去了。

  石老三还是武士的装束,头上戴皂纱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探帮皂底皮靴。杨雄还是办公人的装束,头戴一字戗风巾,身穿青布跨马衣,五色鸾带,薄底快靴。两个人各打了个包裹背在肩头。到了山根下,哨了船只过湖,到了招贤馆酒店进了一点饮食,就上大路趱赶。因为要沿途探听消息,每走到一个地方,都要稍微停留一下,所以就一路步行,没有骑马。走着走着,今天已经到了村店。石秀肚里饿了,正好走到得月楼的店门口,看见店堂里食客很多,案板上的货色也很齐,就招呼杨雄:“杨大哥,就在他家吃饭。”“好啊。”杨雄跟随三兄弟进了店门,走到第二进檐口这个地方,正好有两个客人刚算过帐,站起来要走。小二把他们一望:“啊咦喂,爷家,来得早,还不如你们来得巧,这二位爷就要走,你们就在这块坐吧。”“好。”石老三跟杨大爷坐下来。小二拿块抹布把桌子抹干净了:“爷家,你们吃什么东西?”“四个冷盘,两壶酒,再带个大菜。带快点,我们吃过了要赶路。”“就是了。”一刻儿工夫,小二先把四个冷碟拿得来把他们吃酒。他们一边吃酒,一边就在等大菜。

  这一刻武松、孔亮在楼上也在等大菜。等了好长时间大菜还没来。武松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把头伸出内栏杆朝楼底下望,见小二不在这个地方,武松嗓子又奘,顶调一声喊:“呔!小二,快点把大菜送上来!”小二在厨房里头听得清清楚楚,一声答应:“来喽!”

  石老三听见楼上有人喊小二,声若洪钟,随即抬头朝楼上一望:“哦?”只看见楼上喊话的是个出家人,一身的好筋骨,一副英俊相貌,气概不凡。石老三心里想想觉得好笑:和尚居然跑到荤菜馆子里来蛮喊乱叫,喊大菜,这倒也少见。因为出家人要戒口,只准吃素不许吃荤。石老三无意望着杨雄招呼了一声:“杨大哥,你瞧!”说着,就用手把武松一指。杨雄先前没有在意,这时候听石秀招呼,就顺着三兄弟的手,抬起头朝楼上一望:“啊噗!”杨大爷来了气了。为什么事情来气?他玩岔气了。因为上头伏在栏杆上的是个出家人。他心里有话:哼!三兄弟啊,你叫我望这个和尚,你一定是耻笑我家老婆当初偷和尚,你叫我看,骨子里头不是在臭我吗?其实石老三不是这个意思。杨雄没有开口,把一口气闷在肚里,就在肚子里头拱。

  这时候正好小二托着一托盘大菜走到杨雄桌子面前,杨大爷以为他们喊的大菜到了,就把冷菜碟子朝旁边一顺,腾出桌面摆大菜。哪晓得小二托着托盘“踏踏踏踏……”走他面前晃了下子过去了。杨雄抬头一望:可要死啊!我还以为是我们要的大菜,哪晓得不是的。“呔!小二,站住!”“哎,哈哈,爷家。”“你为什么不把大菜放下来?”“咦,爷家,这个大菜不是你们的哎。”“谁的?”“告诉你唦,这个大菜是楼上那个和尚的。”“啊——噗!”啊咦喂,正好碰到他气眼子上头来了。刚才三兄弟要他看和尚,就来气了,把股气硬捺到小肚底下。现在这个小二又提到和尚,犹如火上浇油。“什么和尚不和尚?咱们肚里饿了,吃了要赶路。你把人菜丢下来!”“咦?哈哈,爷家,我们生意人嘛也要讲个理哪,那个和尚是先叫的大菜,当然要把这个大菜先送把和尚。不要紧哎,我小人马上到前头去催下子,稍等片刻,就代你老人家把大菜送得来。”“不行!他和尚算什么?放下来!”“这个……”小二把杨雄一望,乖乖!眼睛翻翻的!拳头竖竖的!又是办公人的装束,晓得这个角儿不讲理。“爷家,来者都是客,请你不要喊了,喏,就给你们先吃起来。”小二把托盘里的大菜朝桌上一蹾,掉过脸来又到前头去催武松要的大菜。

  杨雄跟小二说的这一番话,武松跟孔亮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孔大爷就望着武二爷:“哎!武二哥,瞧见没有?这个囚攮的把咱们的大菜抢了去了。”其实孔大爷这话是随便说的。武松是什么人哪?是眉毛摘下来当响叫子吹,髁踝上点灯——亮脚儿。啊呀,不对啊!想起前首的事情来了。在《武十回》书中,有个“武松吊打白虎镇”的回目,武松为什么被吊打的?就因为抢了孔氏兄弟孔二爷的大菜吃的。武松心里有话:孔大爷今天在嘲笑我啊!我当初抢他家兄弟的大菜吃,今天呐,也有人抢我和尚的大菜吃。你的意思是,这叫一报还一报,狠人自有狠人磨。武松听岔了气了,忍不住了,就借沟出水,望着厨房里的小二顶调一声喊:“呔!小二,赶快把和尚的大菜送上来!”“哎!大和尚,马上就来了。”

  武松并没有望杨雄喊,哪晓得武松喊的“和尚”两个字犯嫌了。杨大爷刚才听了三兄弟的那一番话,有一股底气闷在肚里头正没处出,他这时候也来借沟出水,大菜也不吃了,随即把筷子朝下一放:“呔!你这个秃驴,在馆子里头蛮喊乱叫的干什么?”武二爷一听:啊!笑话!我又没有跟他喊,他倒跟我认起帐来了。“哈哈,朋友,我是叫小二送大菜的,你认的哪一家的话啊?你看见和尚就来气,和尚又没有推板你,和尚又没有在你家里干过坏事!”“啊!啊——噗!”啊咦喂,武二爷一口气说了三个“和尚”,把杨大爷气的就差厥过去。他家老婆是偷和尚的,“和尚又没在你家里干过坏事”,这句话等于揭了他的疮疤了。武松当然不晓得。杨大爷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纵步蹿到院落当中,朝下一站:“呔!好秃驴啊,你不要在楼上蛮喊乱叫的。你是个好汉,下来!”武二爷把他一望,可要死啊!我没有得罪你啊,是你把我的大菜抢了吃掉了,你倒过头来还要骂我!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办公人,既然你不讲理,我倒要把点道理给你看看。”“嘿嘿!来了!武二爷足尖一踮,“得儿——噗!”就走栏杆这个地方蹿身朝院落当中一落。

  杨大爷先倒是虎势狼威的,看见武松走上头蹿下来,再把他这个身坯一望,晓得自己本事不如他,一吓,走到石老三旁边:“哎,三兄弟,你瞧见没有?这个和尚下来了。你快点出去帮帮哥哥的忙啊!”石老三把他一望,“哼!”心里有话:杨大哥啊,倒不是我来怪你,你不但抢了人家的大菜吃,还平白无故地开口骂人家,现在人家跳下楼来要跟你动手,你又怕打不过人家。要依我的性子,对不起,这个忙我就不帮,我就坐在这块看你的相。再一想:不谈了。我们弟兄是一起下山来办事的,现在哥哥有了为难的事,我不帮忙谁帮忙呢?石老三才站起来,只看见武二爷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两个指头指着杨雄:“呔!好杂种,你代我过来!”“石老三喊了一声:“来了!”两个足尖一踮,一个纵步正好蹿到武松面前,两只脚刚要朝下落,武二爷来得快了,等他落下来人就站实了,最好就趁他人还没有站稳,来个趁虚得实,随即把自己两只手朝左右一分,用两只手的中指,认定石老三左右太阳穴箍得来了。这有个名字,叫“双轰”。“着!”如果“双轰”轰着了,这是个致命的地方,石老三非送命不可。

  石秀怎么样?不愧是一员虎将,随即把两只手“啪!”就朝他“双轰”的当中一插,“嘿!”一个“双张”,就把武松的“双轰”分为左右。武二爷迎面大开门,露了空了,石老三遇空即补,左腿直立,右腿一悬,右脚的脚尖子认定武松裆下就挑,“着!”“呜——!”这一腿如果挑着了,不要说是武松了,不管是什么人,非送命不可。因为男子裆下是个致命的地方。武二爷一望:糟糕!想招架,来不及了。怎么说?让,也来不及。只有朝下仰。啊呀,照这一说,跌下来武松不就败了吗?没得这话。旁人如果跌下来说不定就败了,像武松跌下来,能够败中取胜。因为他会八仙拳。醉八仙,醉八仙,拳似醉意。你看他好像跌跌冲冲,其实他跌下来也是个着子。“轰!”整跌整掼,人朝后头一仰。人是仰下来了,但架子没有散,把左腿伸得笔直,右腿环在裆下,两个手肘子护住左右的肋巴骨,两只手勒了两个拳头。他就这个架势。如果对方没得着子来便罢,如果有着子来,他马上就能够还手。石老三挑他的裆下,挑落了空,看见他朝地下一仰,把左腿伸得笔直。石老三也来得快哩,本来用右脚尖挑他的裆下,这一刻“着!”“呜——”一抬腿就认定武松左腿膝盖这个地方朝下踩了,如果踩着了,武松这一条腿就断了。武二爷看见他这一条腿朝下踩,“嗨!”就把左腿朝回头一缩,接着把右腿朝过一伸,认定石老三站着的这一条右腿连儿骨,“啪!”就是一蹬腿。蹬腿如果蹬着了,就要把他这一条腿的骨头蹬碎。石秀一看:“不好!”怎么说?不要紧。哪晓得石秀有个诸人莫及的武艺,叫个“蝎子爬”。江湖上会“蝎子爬”的人不少,但是只有两种:一种是仰着,一种是趴着,脚这么一蹬,可以退出去二三丈远。石老三这个“蝎子爬”可爱了,他不是仰着或是趴着,而是旁势朝地下一睡的“蝎子爬”,一脚蹬下去,也可以退出去二三丈远。所以就旁势朝地下一跌,“啊——唷!”“轰!”人朝下一倒。武二爷一望:好极了!你既然跌倒了,我就可以摆布你了。武二爷把手肘子一硬,脚后跟一拧劲,人腾了空,“着!”“呜——”两只脚就认定石老三身上来踩了。这一着在八仙拳上是个拳母子,叫“迎风八踩”。你说的不对了,哪块来的八踩?只有两踩啊,不就是两只脚吗?他这个两只脚是先朝下踩,还有六踩在后头。譬如要是踩不到,接着就是两摆膝,两摆膝摆不到,就是两个手肘子——两磕肘,两磕肘如果再磕不到,就是两个“黄莺卡嗉”。所以叫”迎风八踩”。

  武松两只脚正要朝下踩,石老三一看,晓得他要用脚踩了,人旁势子睡在这个地方,就把自己左脚脚后跟朝地下一蹬,左手肘一硬,“得儿——噗!”退下来二丈多远。武松两只脚没有踩得着,看见他退下去二丈多远,心里有话:不要紧,你再退也让不掉。我不能让你爬起来。“不要走!”“呜——”蹿上来,第二次“迎风八踩”倒又到了。石老三一望:“不好!”脚后跟一拧劲,“得儿——”又退下来二丈多。武松接着又朝前头逼。就这个样子逼着,退着,退着,逼着。你石老三不能光朝后头退哎,你要望望,这不是在空地上跟他动手,你是在店堂里跟他打哎,店堂里能有多大地方呢?他大概忘记了这是在店堂里头,就这么退着,退着,哪晓得最后一个“蝎子爬”,一退退到案板肚里了,到了阴沟面前。石老三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这个地方太肮脏,这一股恶臭味简直不能闻。他又是个爱干净的人。身子到了案板肚里,两只脚还在外头。武二爷一望:“这一来,你没得能为了吧?要听我摆布了吧!”武松接着就把两足尖一踮,“呜——”朝上蹿了。这一次还是用的“迎风八踩”,准备踩他的两条腿。哪晓得石老三来得快了,把两条腿“啪!”朝案板肚里一缩,接着就用脚尖子把上头的案板“嘭!”朝起一挑。就这一挑啊,这个案板向武二爷飞得来了。武二爷一望,当时快如闪电,脚尖子一踮,“噗!”一个纵步,人让掉了,案板朝地下一掉。这下子声音就多了,只听见:“卜落笃——哐当——得儿——咕,咕,咕,帖……”什么玩意头?因为这个案板上头都是摆的店小二用的零碎物件,什么茶壶、茶碗、酒盅子、酱油碟子、毛竹筷子、水铫子、盛水的糙头钵、抹布等等,案板下面的矬桶里还摆了有二三十件磁器家伙。就被石老三两脚一蹬,把个案板蹬悬了空,案板“噗落笃”朝地下一掉,上头酱油碟子、酒盅子、糙头钵打得粉碎,矬桶里二三十件磁器家伙也打掉了,水铫子的盖子也滚掉了,“咕,咕,咕,咕……”滚老远的,水也戽掉了。小二在旁边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冲了家了!”乖乖,这一刻楼上楼下、前前后后的人,都站起来在旁边看新闻,没有见过啊!

  石老三手肘子一拧,人朝起一站,大概要蹿上来跟武松再打了?没有。石老三心里一想:奇怪!这个出家人的武艺不寻常嘛。刚才我上去把他的“双轰”格掉了,准备挑他的裆下,他一个旁势朝下一睡,我以为他是跌倒了,哪晓得他不是跌倒了,而是败中取胜的着子。像他这个败中取胜的着子啊,好像是八仙拳上的着子,叫个“铁拐李蹬倒炼丹炉”。我虽然不会这种八仙拳,但是两耳早有所闻,江湖上会八仙拳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人最为有名,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行者武松,两个人都是出家人。武松少年杰出,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莫忙啊,伙计啊,这个带发的和尚会不会就是武松呢?如果是他,就是自己人了。最好来问问他。怎么问法?石老三是聪明人,晓得不能明问。何以?因为武松替兄报仇、杀伤两条人命,后来在孟州城血溅鸳鸯楼,杀了二十二条人命,外加一条狗。官府曾经四路张挂他的图像,捉拿武松。现在这么些人在这块,如果明问:“朋友,你是叫武松吧?”万一有办公人在这里,那就糟了。想了个办法:“呔!朋友,你且慢动手,未曾请教,阁下是五——吧?”说着,右手朝起一抬,竖起五个指头。五者,即是武松。

  武二爷怎么样?他在对过也在这块想哩:奇怪!对过这个人少年杰出,样子生得极标致,武艺也不寻常。刚才他被我“迎风八踩”一着头,人已经倒下来了,我以为他没事了,哪晓得他用了个“蝎子爬”脱身了。怎么晓得他用的“蝎子爬”的呀?不好了,为武的怎么能够不懂呢?早就听说:江湖上会“蝎子爬”的人也不少,仰升的、趴着的居多,旁势的“蝎子爬”,只有拚命三郎石秀会。难道他就是拚命三郎石秀?倒要问问清楚。如果是石老三,那就是梁山的人,跟我们就是窝里鸡,那就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心里正想着,看见对过抬手伸了五个指头,问了一声:“朋友,阁下可是五——吧?”“噢!”武松估量十有八九是自己人了。“不错,朋友,你敢非是十——吧?”就把两个手朝起一抬,竖起十个指头。意思是:你可是姓石?石老三一听:“啊——呀!哈哈,不错。”武松听见对过说“不错”,“哈哈哈哈……”笑起来了。石老三双手一并,“大和尚,刚才冒犯哪,多有得罪!”“岂敢,岂敢!刚才在下也失礼了。”“不谈了,算了。”

  两个人在那块打的时候,楼上楼下的一些吃客,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地在旁边望,尤其是店里的小二,直喊“没得命了!这一来要冲家了!”这一刻看见两个人不但不打了,手一抬,你竖五个指头,他竖十个指头,两个人又笑起来了;乖乖,什么“冒犯”啊,“失礼”啊,客气的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小二上来了:“哎,咳,爷家,大和尚。”“怎么着?”“你们不打啦?”“不打了。”“来啊,你们认得哪?”“怎么不认识啊?我们是同乡嘛,要好的明友。”“哦?我就不懂了,既然是要好的朋友,又是同乡,刚才为什么又打成那种样子呢?”“告诉你,我们家乡有个规矩,要好的朋友久别见了面,非要打一阵子,不打不成交,打,就叫要好,就叫亲热。”“啊咦喂,乖乖,这样的要好还把人的命要掉了哩!来啊,爷家,你们好过了,不谈了,我们店里损失大啦!案板翻了身,还有案板上所有的东西都打坏了。”“这个你放心,照价认赔。”“罢了。照这一说,我马上就把帐单子开过来。你们放心,我们店里决不会开花帐。”“好的,小二,你到楼上去,把大和尚的酒肴,还有楼上的那一位爷,请下来一起坐。”“噢,就是了。”小二上楼去拿酒肴,请孔亮下楼。

  孔大爷被弄得莫名其妙:刚才两个人打了半天,现在又好得如兄若弟,还要我到楼底下去并起来吃,不晓得什么玩艺头?孔大爷把包裹一拎,跟着小二,到了楼底下。杨雄一望,就差怄了厥过去:三兄弟啊,你来不得啊!你刚才跟他打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是代我出气的,哪晓得你们打过之后,现在又亲热得了不得。杨雄弄不懂他们胡芦里倒底卖的是什么药。

  四个人坐下来通名报姓之后,接着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孔大爷跟杨大爷才明白:啊呀呀,原来是自己人!双方就把各自出来的差事告诉对方,武松跟孔亮要去梁山请兵,石秀跟杨雄下山来是打听呼延灼的消息。经武松把呼延灼的情形一介绍,杨、石二公就不必再去打听了,他们就请武松、孔亮一起到梁山。吃过之后,算清了正帐,石老三又拿出一锭银子:“小二。”“哎,四位爷家。”“这个十两银子,就算赔偿你们的损失。够了吧?”“咦,太多了,要不了十两,三四两就足够了。”“多余的不要找了,就赏了给你。”“噢。哈哈哈哈,四位爷家,你们走啦?”“我们就走。”“往后你们得空的话,就请到我们小店来坐坐,不要多啊,一年来这么一趟,你们再要好下子,我小人就不愁没钱娶个马马了。”四个人听了哈哈大笑,晓得小二因为拿到了不少外块,巴望他们再来。

  四个人离了得月楼,出了村店镇门,上了大路,赶奔梁山。当天没有到达,第二天辰牌时分,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的镇外,随即到码头口哨了一条小船。石秀双手一并:“武二哥,孔大爷,委屈二位了,请登小船。”“好。”四个大个子上了小船。“吱嘎——!”孩子把舵杆子一偏,荡起双桨,小船迎浪走,跳浪走,破浪走,顷刻间已过了十八里湖面,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四个人弃舟登岸,小船仍归原处。石老三手一抬,望着那边马棚竖了四个指头,意思就是要四匹差马。因为离得远,说话听不见,都是打手势。孩子有数了,把马和红毛藤鞭杆带过来。四个大个子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乘骑。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了坐马,马有孩子检点。“武二哥,请你们在这里稍待片刻,我跟杨大爷上去回禀寨主、军师。”“好。”武松跟孔大爷就坐在待客厅上等候。石秀跟杨雄就直奔忠义堂。

  这一刻寨主、军师、众头领、还有天目将彭玘、百胜将韩滔、轰天雷凌振三位将军都在堂上。这一向时,彭、韩、凌三个人对梁山人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梁山人也不把他们当外人。他们现在最不放心的是不知道呼延元帅究竟在什么地方。大家正在谈着此事,忽然看见石秀跟杨雄两个人上了忠义堂:“啊呀!二位贤弟,回来了。”“是。寨主,军师,诸位哥。我们见寨主、军师销差请安!”“哦,你们已经打听到呼延元帅的下落了?”“是。呼延元帅在梁山兵败之后,一人一马逃到桃花镇。在桃花镇,桃花山的小霸王周通盗了他的龙驹宝马。后来他到青州借了五百兵丁,到桃花山讨马,被二龙山的花和尚鲁智深一棍打伤了右腿,这个腿伤要医治一百二十天才能还原。呼延元帅现在青州养伤。”“哦,呼延元帅现在青州养伤?”“正是。二此山、桃花山、白虎山三座山的头领和儿郎们已经聚集在青州城外,准备攻打青州。”“哪个?他们准备攻打青州?”“正是。”“哎,且慢。二位贤弟怎么晓得这么详细?这个时间也不对头啊!你们往返为何这么快?”“你老容禀,我们没有到地头。”“哦?你们在哪块得到的消息?”“我们在村店听说的。”“啊呀呀,二位贤弟,你们临走的时候,本军师一再关照,一定要打听到确实的消息,道听途说岂能当真!”“哈哈,告诉你老,说这件事的人就是二龙山的武松跟白虎山的孔大爷。他们是准备到我们山上请大军相助攻打青州的,正巧跟我们在村店相遇。现在他们已跟我们一起上山了。”“噢。哈哈哈哈……”忠义堂上头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欢声震耳,人人高兴。宋公明更是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细了,因为他跟武松、孔亮都是拜过的,尤其是跟武松感情深厚,就如同手足一般。“你们二位贤弟有功。”“多谢军师!”“石秀贤弟,你赶快到待客厅告诉武松和孔家贤弟,就说我们大家有请啊!”“是。”

  石老三下去请武松跟孔大爷。寨主、军师、众头领站起身,一直迎接到忠义堂口。看见武松跟孔大爷来了,一个个上前:“二位贤弟驾到,吾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不敢当!小弟到此,何劳大家远接。”武松跟孔大爷同大家见过礼之后,宋江跟武松手挽手同大家一起上了忠义堂。军师吩咐:“摆酒。”摆了一席头。梁山上有个规矩,来了客人,只由寨主、军师、法师等人奉陪,其余的头领均不入席,在两旁吃茶。大家分宾主坐下,一边吃着酒,一边就谈着。晁盖不善于世务,法师一天难说三句话,宋江嘛可以谈谈,最善于辞令的是吴加亮,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就差能把死的说活了:“武家贤弟。”“军师。”“学生想动问一声,适才我们听石秀贤弟说,现在呼延灼歇马在青州,又听说你们青州道的众英雄,聚义攻打青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教请教。”“军师,此事容我兄弟细禀……”武松便把呼延灼单人独马逃到桃花镇,桃花山的小霸王周通如何盗了他的龙驹宝马,呼延灼在青州借兵到桃花山讨还龙驹宝马。鲁智深如何用“惊马坠镫”一着头把呼延灼右腿打成重伤,这个伤要一百二十天才能恢复,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所以我们就趁呼延灼腿伤未好,青州营中营总镇官魏天保又抱病在床,聚集三山人马,想一举打破青州,杀掉赃官慕容格,生擒贵寨仇人呼延灼,夺取府库钱粮,一起押送梁山,作为我们三座山投奔贵寨的进见之礼。”“啊呀!原来你们要跟我们一起替天行道,这就好极了!你们现在在青州胜败如何?”“初次交锋,青州城里出来一位武将张都监,被我的师父一着头就打死了。”“好!旗开得胜。以后呢?”“以后青州就把免战牌高悬。我们大家一商量,如果他们不出来交兵,我们又强攻不下,时间拖过了一百二十天,呼延灼的腿伤好了,魏天保的病也好了,他们出来跟我们动手,我们恐怕很难打得过他们。所以杨志杨叔特地叫兄弟跟孔大爷过来,请老寨子出兵,抓住眼前有利时机,帮助我们早日打破青州城。”“噢!你们是来要我们出兵的?”“对了。我们在村店正好遇到石三郎,因为素不相识,还动手交锋了一番,而后谈出交情来了,就跟他们一起来到梁山。”“哈哈,你们真是不打不成交啊!好,武家贤弟,此事容学生跟寨主商量一下,你们就在山上盘桓数日,看看我们梁山上的山景。”“不了。寨主,军师,因为事情紧急,大家等着我们的回信,你们商定之后,我们要即刻返回。”“这一说,我们就不挽留了。”

  吴加亮当即跟晁盖、宋江两位寨主商量,三个人都说应该出兵。吴加亮望着武松笑了一笑:“武家贤弟,你们回去之后,告诉令师鲁智深和杨志杨义士,就说我们山上不日派大兵过去,协助你们攻打青州。”“好!多谢寨主、军师。”吃过之后,稍坐片刻,有人把包裹拿过来,武松、孔亮起身告辞。大家送到待客厅口,武松说:“不必送了,我们后会有期。”武松、孔亮下了山,渡过湖,上路趱赶,回大营报喜讯。

三、发兵青州

武松跟孔亮走后,呼延灼在青州歇马的消息很快在全山传开了。天目将彭玘、百胜将韩滔、轰天雷凌振,听说主帅身带重伤,心里都有点难受,但想到他还活在人世,总还是不幸中之大幸。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梁山早日发兵打破青州城,早日把主帅请上梁山,弟兄们早日会面。三个人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两位寨主之后,晁盖、宋江便请吴加亮到忠义堂商议如何发兵。吴加亮想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情请二位寨主要先定下来,这次发兵青州,你们哪一位寨主守山?哪一位寨主领兵前往?”“这个嘛……”晁盖心里有话:前两次都是宋公明带兵出征,这次该派我晁盖去了。晁盖正要开口,宋江已经到了晁盖旁边,一躬到底:“大哥。”“恩弟。”“本当这一次让大哥带兵,因为前首小弟在青州大闹花灯,小演兵法,慕容奸贼假公济私,害了秦明兄弟全家人的性命,至今大仇未报,小弟心里一直不安。能不能借这个机会,让小弟带兵去攻打青州,活捉慕容格,代秦明兄弟全家报仇,以了小弟心头之愿。”“好!”晁盖这个人敦厚得很,既然宋江要去,就不必跟他争了。宋江随即到了吴加亮旁边:“军师,此番带兵攻打青州,请军师随营帮同参赞军机。”“是,学生遵命。”“这么说,就请军师发令点兵。”吴加亮叫孩子把皇历拿过来,翻开来一看,三天后是上好的黄道吉日。随即吩咐:“堂上诸位贤弟听了,从今天起,休息三天,养精蓄锐。三日后到堂上听令。”“是!”头领们都走了。大家都去休息。

  三天时间花了下子就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早饭后,头领们马上的顶盔贯甲,步下的短衣招扎,都到了忠义堂,一个个先见寨主、军师请安,然后站列两旁。军师命孩子把威武架朝当中一放,才要发令,忽然听见堂下“啊……!”一阵嘈号。有孩子上堂禀报:“报——!禀寨主,军师。”“何事?”“水师营八位头领有要事求见。”“好的。请他们上堂来见。”“是。”孩子下去了。

  混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船火儿张横、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等八个人到了忠义堂上:“寨主、军师,我们水师营的八个人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等少礼。你们有何要事?”“听说要发兵攻打青州城,我等特来讨令讨差,跟随大军一起去攻打青州。”“哪个?你们八位贤弟也要去参战?”“正是。”“八位贤弟,你们其志颇佳。有一件事你们可曾想过,如果八位贤弟都跟随我们去攻打青州,岂不是前走后空?如果官兵乘机前来征山,水面上又有谁来御敌?所以你们不能前去,只能在家留守。”“什么?我们八个人只能在家留守,不能去攻打青州?照这一说,我们岂不都成了废人啦?”“我只是要你们在家留守,何曾说你们八位贤弟是废人啊!你们在家保护山头,同样有功劳嘛。”“不!我们八个人已经商量过了,这次如果不让我们随大军去攻打青州,就说明我们没有本事,不能为梁山立功,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八个人就拔剑自刎!”说着,一个个就把腰间佩剑掣出,“嗦——!”就准备自刎了。吴加亮一望,真魂就差吓出了窍。晓得这八个人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万一真的当场自刎,这个才笑话哪!看样子,他们是计议好了来的,不让他们去,大概是不行了。“八位贤弟,你们且勿着急。”“怎么着?”“本军师准你们所请,带你们同往青州。”“好!”“嗦嗒!八口剑一齐入了鞘。“那么就请军师赶快发令。”“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这八个人都是水上的功夫,全带了去,攻打青州实在是用不上他们,如果不带他们去,他们八个人又要拔剑自刎。怎么办?吴加亮眼睛珠子转了两转:有了。“八位贤弟,并不是本军师不愿意带你们去,实在是因为石碣湖不能缺人防守。这样子吧,你们八位贤弟先去四位,留四位在家守卫,下一次再出兵的话,再换这次在家的四位贤弟去。你们看怎么样?”“好!”八个人一听,这个办法倒不错,去四个,留四个,以后再换班。哪四位去呢?八个人一商量,由张顺、张横、童威、童猛随大军出发,混江龙李俊跟阮氏弟兄在家守卫石碣湖。张顺等四人就留在堂上听令,李俊等四人回水师营去了。

  吴加亮此刻没有急于发令,掉过脸来望望天目将彭玘、百胜将韩滔:“二位将军。”“军师。”“这一次我们攻打青州,因为要迎请令仁兄呼延元帅上山,学生拟请二位将军一同前往,到时候帮助我们劝说呼延元帅归顺梁山,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承蒙军师赏用,我们理当效劳。”“好!我们就这么定了。”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林冲,秦明,黄信,花荣,彭玘,韩滔。”“有!”“有!”……四位头领跟二位将军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有礼!”“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为前部先锋,到校场拨精壮的儿郎一万名,兵分五队,旗分五色,你们四位头领各领一队人马,二位将军合领一队人马。你们下了山就直奔青州,在青州东门城外安扎大营。这一座大营要有多大呢?连三座山的人在内,大约要能容纳四万人马。望你们一路多加小心,各事妥为安排。”“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李逵,吕方,郭盛,邹渊,邹润,戴宗,时迁,白胜。”“有!”“有!”……众头领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诸位贤弟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校场拨精壮的儿郎一万名,在校场等候寨主跟本军师祭过旗之后,随队同行。”“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张顺,张横,童威,童猛。”“有!”“有!”水师营的四个头领上前:“军师。”“四位贤弟,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水师营拨一千名儿郎到校场等候,跟随我们中队同奔青州。”“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文令箭:“杨林,孟康,裴宣,王英,燕顺,郑天寿。”“有!”“有!”……六位头领出来:“寨主,军师。”“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校场拨精壮的儿郎一万名,你们为尾队,押解军需粮饷。到了青州城外,就跟前队、中队合二为一,听令办事。”“得令!”吴加亮发完令,就跟寨主、众头领一起到校场。宋江祭旗之后,晁盖过来敬酒:“恩弟。”“大哥。”“愿恩弟此番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多谢大哥!”宋江把一斗酒一饮而干。晁盖带着金大坚、萧让二位先生跟五百名儿郎送到山根下码头,等他们上了船,船只去远了,看不见了,晁盖才带着金、萧二位先生跟众儿郎回到山上。

  宋公明跟吴加亮带着队伍渡过湖,上了岸,船只仍归原处。一声吩咐:“升炮!”“嗒!”兵分三队,前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中队、尾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直奔青州而来。

  我这一刻要拉回头交代武松。武松跟孔亮下了山头,渡了湖,到了招贤馆酒店,进了一点饮食,出了李家道口,回转自家的大营。在路上走了三天,今日已经抵到自家大营的后营门。有孩子穿先进帐向鲁智深和杨志禀报:“报——!禀家里爷。”“怎么着?”“武松武二爷跟孔亮孔大爷回来了。”“噢。嗨嗨嗨嗨……”大和尚笑不拢口:“我家徒弟回来了,不晓得到梁山去怎么说的?”杨志吩咐孩子:“快快有请。”正说着有请,武松、孔大爷已经到了帐口了。武松抢步—上前:“恩师,杨大叔。”“你们回来了?”“爱弟。”鲁智深是武松的师父,他喊杨志为爱弟,怎么又喊武松为爱弟?他是一本糊涂帐,结拜过的是爱弟,徒弟也是爱弟。他这个“爱弟”的意思就是要好的,喜爱之爱啊!“爱弟,你们到了梁山是怎么讲的?”“话语很多,不嫌絮烦,容弟子细禀……”武松就把他们在村店巧遇石秀、杨雄,闹了一场误会,然后就跟随他们一起去梁山的经过说了一下。“梁山人听说你老一着头把呼延灼的腿打伤了,对你老的本事都非常钦佩。现在梁山已决定发兵,三日后就有大军前来青州。”“咦?”花和尚一听,“什么?他们也来攻打青州?”“是。”“笑话!要他们来干什么?就凭洒家的本领,还打不破青州?这样吧,他们来了,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你们看怎么样?”“这个……”武松一听:我家师父怎么这样不近情理!特为过去请人家来的,他偏要各玩各的,这个就行了吗?武松就望着扬志。杨志就望着他目中会意,摇摇头,意思是:你这一刻不要跟他罗嗦,等到梁山队伍来了,我自有章程。

  就在武松回来后的第三天,有孩子前来报信:“现在梁山的前队离我们这个地方不远了。”“噢。”杨志随即把武松带到前帐,跟他讲了梁山队伍到达之后怎样安排,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啊呀!杨大叔,我家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万一他不愿意跟梁山队伍合二为一,当场发了威……”“不妨事。我要教他想发威也发不起来。”两个人商量好了,又回到了大帐,在座的人都不晓得他们商量的什么事情。有孩子又过来报信说:“梁山的前队快到我们大营了。”杨志就招呼大和尚:“大哥。”“爱弟。”“老寨子的队伍骁勇善战,我们早就闻名了,今天何不瞻仰瞻仰,看看梁山的队伍到底如何?”“好啊!”鲁智深心里有话: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你就是不说,我也要去看看梁山人究竟狠成什么样子!

  鲁智深、杨志带了些干粮,骑上马,来到离城十里路的十里岗。这座十里岗分为前岗和后岗,前岗在小路上,后岗在大路旁边。两个人到了后岗,下了坐马,把马匹放在旁边就地啃啃岗上的青草,人就坐下来等梁山队伍。嘴里渴了,就在旁边塘里抄点清水喝喝;肚里饿了,就拿点干粮嚼嚼。等着等着,只听见大路上“哗……”“啊……!”人声呐喊,行军鼓响,军号声吹。两个人站起身一望,只见梁山队伍浩浩荡荡而来。鲁智深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好!”好在哪里?队伍整齐雄壮,五色旗幡招展。走在前面一队的两千人,旗是黑色。领首坐马上这一位站下马身高八尺,漆黑的一副庞儿,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燕颔胡须,大大两耳。头上顶乌油盗,身上披乌油甲胄,胯下一匹乌雅马,掌手中端一杆丈八点钢矛。哪一个?豹子头林冲。鲁智深一看是林冲:“嗨嗨嗨嗨……”笑得口水直洒,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哎嗨!爱弟呀!”怎么喊林冲也是爱弟?他跟林冲不但是拜过的,而且情同骨肉,胜过同胞弟兄。他跟林冲是什么时候拜的?早年的话了,因为鲁智深一拳打死镇关西,跑到五台山出了家。后来因屡犯山规,在五台山蹲不住了,山上长老就把他送到都城大相国寺,大相国寺老方丈就把他安排在城外看菜园。其时周围的穷人经常到菜园里头偷菜,鲁智深虽觉得其情可恶,但心里也同情这些穷人,他们是没得办法才这样做的。因为不想打他们,就想了个办法,用倒拔垂杨柳来吓吓他们。就在他倒拨垂杨柳的这一刻,御营八十三万禁军总教头豹子头林冲出城有事,路过菜园。他骑在马上,看见菜园里头有个大和尚没有费事就把垂杨柳倒拔起来,不由在马上脱口赞了一声“好!”,鲁智深抬头见林冲相貌不凡,两个人经过攀谈,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就撮土为香,结拜金兰。从此弟兄天天见面,感情越处越深,没事就在菜园里头吃狗肉喝酒,谈谈武艺。后来林冲夫人到天齐庙烧香,殿帅高俅的儿子高思远见林夫人生得貌美,要把她抢回去做妾,林冲得信赶到天齐庙,高俅的儿于一吓,回家就害了一场大病。高俅对儿子十分溺爱,不仅不责备他家儿子,反过来设计陷害林冲,把他赚进白虎堂,说他带刀要行刺高俅,要开封府办他的死罪。开封府府尹姓腾叫腾蛟,此人为官清正,晓得林冲是受了冤枉,就代他辩罪,把“私闯”白虎堂,辩了个“误入”白虎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充军到河北沧州。鲁智深这时候正在害病,对林冲遭害一概不知,病好了之后,心里越想越气:林冲啊,我好端端的时候,你天天到菜园来跟我一块吃狗肉喝酒,哥哥有病十多天了,你连看也不来看我,这算什么弟兄?一气之下,风魔棍一拎,准备进城跟林冲算帐。到了林冲家门口一望,不好!大门上贴着白纸,挂着丧状,屋里头饶钹叮当,经声朗诵,许多出家人在为亡灵祈祷。哪个死了?林冲的夫人张氏。因为林冲发配充军之后,张氏晓得丈夫一走,自己的贞节难保,所以悬梁自尽了。你是个鲁智深嘛,你一个大字认不得不要紧,你还问清楚到底是哪个死了?他一句话也不问,心里有话:糟了,我还以为我家兄弟没有来看我的病,哪晓得我家兄弟病比我还重,已经一命呜呼了!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到灵前趴下来“哞,哞”大哭,哭声跟牡牛叫一个样子。旁边的人一望:奇怪!这个大和尚冒里冒失地趴下来就哭,不晓得什么玩艺?“来啊,大和尚,你哭哪一个?”“哭死鬼。”“你哭她做啥?”“我跟死鬼交情深厚,是剁头之好啊!”旁边的人一听,一个个都吓了愣住了:原以为张氏是一个了不起的节妇,正预备给她竖贞节牌坊,哪晓得骨子里头跟个和尚来往呢!再问:“大和尚,你可晓得这死了的是个什么人啊?”“晓得呐,是我家拜弟林冲。”啊咦喂,这才弄清楚了,他玩到二岔子里头了。“大和尚,你弄错了,不是你家拜弟林冲,是林冲的夫人张氏。林冲已经如此如此,这等这样。”鲁智深一听:“哇呀呀!呵呵呵!”啊呀!没有想到我家兄弟已经被高俅所害,发配河北沧州。兄弟遭了磨难,我不来看他,一定以为我鲁智深是个酒肉朋友,他不晓得我是在害病啊!不管追多远,哪怕一直追到河北沧州,也要跟他见一下子面,把话说个明白。还大亏鲁智深去追,不然,林冲真的要送命。因为高俅买嘱二长解,准备在野猪林把林冲暗害掉。当二长解把林冲绑在树上正要动手时,鲁智深走树林子里头蹿出来了,“哇呀呀!”一声喊,把二公差吓死了。二公差还经得起他这根棍子打吗?幸亏林冲喊住了:“大哥,千万不能打死他们,因为我受恩官的开脱,我一定要到沧州问罪,若是你今天打死二公差,小弟就不能去沧州问罪落驿了。”“唉唏!”鲁智深叹了一口气,唉!我家这个兄弟到底是个做官的啊,这个国法了不得呢!要依我的话,一棍子把他们夯死了嘛就没事了。他既然要遵法认罪,我只好让他去了。鲁智深思来想去不放心,生怕二公差在路上再起歹念,一直把林冲送到离沧州城五里路的地方,就在小梁王柴进庄外的树林子里头,才跟林冲分手。就从那个时候起,他一直没跟拜弟林冲见过面。今天看见林冲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马背上,鲁智深笑不拢口中,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爱弟!”青面兽畅志在旁边一看:“大哥,你老不能叫啊!”为什么不能叫?偷看人家的队伍,何能高声大喊呢?“哎!”鲁智深一听:拜弟杨志此话有理。不喊了。

  豹子头林冲队伍过去了,后头又来了一支队伍,也是两千人,一色的青色旗。领首坐在马上的这一位,站下马身高有九尺,面如活蟹,两道朱砂眉,一双三角怪眼,狮子鼻子,咧口,鲜红的嘴唇,颏下一部倒楂胡须,赫赫两耳。头顶青铜张口獬豸盔,朱缨高耸。身披青铜大片连环甲,内衬火红袍,足下花脑头箭靴。胯下是一匹点子马,掌手中端一对镔铁密钉狼牙棒。他是谁?霹雳火秦明。秦明这一刻在马上并不威武,揉眉擦目,放声痛哭。为什么要哭?因为前首宋公明在青州大闹花灯,小演兵法,慕容格把他全家杀害,现在看到青州城楼,不由触景生情,想到自己老娘的首级当初悬于城墙上,忍不住哭了起来。为武的中气足,这个哭声可怕了,简直就跟牡牛叫一个样子:“恼也——!噫噫噫!”鲁智深在山上一望:“唉唏!”叹了一口气。“孱头罗卜缨子,不硬铮!”骂哪一个?骂秦明:哎!你家寨主、军师叫你来攻打青州,你嘛该派要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才像一员武将。我不懂啊,你坐在马背上哭的哪一家?城里头最狠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呼延灼,呼延灼被洒家一棍,一条右腿已经不能动了。你这一哭事小,岂不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把我们为武的脸都丢掉了!所以鲁大师“唉唏!”叹了一口气,骂他是“孱头,罗卜缨子!”

  秦明的队伍才过去,后头又到了一支队伍,一色的黄色旗。领首坐在马上的这一位,站下马身高八尺开外,面若淡金,两道浓眉,一双朗目,正准头,四方口,三绺胡须,赫赫两耳。头上顶黄金盗,朱缨高耸。身披黄金大片连环甲,内衬大红袍,足下花脑头箭靴,腰间佩剑。胯下是一匹黄沙马,掌手中端一口金背大砍刀。哪一个?镇三山黄信。黄信的队伍刚过去,后头又到了两千人,一色皆是白旗。领首坐马上的这一位,站下马身高八尺。面似冠玉,两道清眉,一双秀目,正准头,四方口,颏下无须,赫赫两耳。头上一顶灿银盔,鲜滴滴一朵朱缨在顶门之上。身披银叶甲,内衬白袍,足下花脑头箭靴,腰间佩剑。胯下是一匹银鬃马,掌中端一杆灿银枪。哪一个?神箭手花荣。花荣的坐马刚过去,接着就是韩滔、彭玘的队伍。过了一会,听见后头鼓声似如嘟粥,声震四野。“哗……”大队到了。

  花和尚鲁智深把大队的头领们一望,又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好在哪块?这些头领哪里像个凡人,就如同天神下界,一个个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就在前头有两匹坐骑,上首马背上这一位,站下马身高一丈有零,一副鸳鸯脸。何调鸳鸯脸?脸是蓝靛的底子,左鬓边有一块巴掌大的朱红痣,半边蓝的,半边红的,所以叫个鸳鸯脸。两道朱砂虬眉,一双二角怪眼,狮子鼻子,咧口,鲜红嘴唇,颏下一部倒楂胡须。赫赫两耳。头戴大红缎洒花包脑,身穿大红缎洒花战袍,鞓带缎靴。胯下是一匹黄沙马。背后背着一口大朴刀。这一口刀放了样了,足足有一托长,四朗指宽,双起线,朱红漆的把子。哪一个?赤发鬼刘唐。下首马背上这一位,站下马身高也是一丈开外,面如锅底,漆黑,黑而发亮,就如同锅底上溻了一层油。两道朱砂虬眉,一双鸡子怪眼,白眼睛珠子上头红丝缕缕的。狮子鼻子,咧口,鲜虹的嘴唇,颏下一部短秃钢须。头上戴皂纱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身穿玄缎洒花战袍,鞓带缎靴。胯下是一匹乌骓马。腰带上头别着一对鱼尾板斧。哪一个?黑旋风李逵。在他们两匹马的后头,马背上坐的是欧鹏、邓飞、蒋敬、陶宗旺。一个个都是挺胸凸肚,身上皆是包巾战袍。每人手上都有一口朴刀。刀把子上头有红绸子扎着,随风飘荡。后头是寨主、军师,马前有个代打引马的。打引马的这一位出了色了,站下马身高八尺开外,面如淡金,八字胡须。头戴洒花软顶巾,身穿玄缎洒花战袍,鞓带缎靴,腰间佩剑。左手带着马的辔缰,右手无名指上挂着红毛藤鞭杆。在他衣服里头、腰带这个地方,有一面黄牌令字旗。哪一个?神行太保戴宗。在戴大爷的马后,上首是宋江,下首是吴加亮。今天宋公明身上这一身装束是威武极了,头戴左龙右凤金翅幞头王冠,身披正面蟒服,腰束玉带,脚下是一双朝靴。啊呀!这是王位的装束啊,大王怎么能够穿这种衣服呢?梁山的大王就有这个好处,考究两个字:自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欢喜穿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他就是弄几个小太监来服侍他,自称皇帝,也没得哪个敢来究他的罪。下首马背上是军师吴加亮。他头戴纶巾,身穿鹤氅,绫袜朱履。手上缺少一把羽扇,如果手上再拿把羽扇,其风度也不亚于当年诸葛先生。就在宋江的上首,马背上这一位是个特号的大标品。头上戴束发紫金冠,一对雉鸡翎挂搭在脑后。身披金叶背甲,内衬大红袍,花脑头箭靴。腰间佩剑。胯下是一匹黄沙马。掌中是画杆金尖戟。下首坐在马上的这一位,站下马身高有八尺左右。身上这一身装束就更夺萃了。头上戴束发灿银冠,一对雉鸡翎挂搭在脑后。身披银叶背甲,内穿白袍,花脑头战靴。腰间佩剑。胯下是一匹银鬃马。掌手中是画杆银尖戟。上首是吕方,下首是郭盛。但凡宋公明出兵到哪块,都是这二位左辅右弼。就在他们的马后,有两匹坐骑,是打顶马的。前头是时迁,后头是白胜。今天这两个人好比是“屎窝里甲龟——喘起来了,一改平日的打扮,也是洒花包巾战袍。骑着马,手上挂着红毛藤鞭杆。

  鲁智深在岗上边看边笑,笑得口水直洒。杨志看他这个样子,心里高兴:“大哥。”“嗨嗨,爱弟。”“你老看梁山的人马怎么样?”“好啊!这样子才像支真正的队伍啊!”他走心眼里佩服:不愧是梁山老寨子里头的队伍。官兵也不如他们啊!“我们是不是下去迎接他们?”“嗨嗨!”鲁智深点点头:“那当然啦!我们就下去。”“好!”

  两个人上马,下了岗,走小路绕到他们中队的前头,到了大路上,把两匹坐马勒定。前头的孩子们一望,吓了一跳,以为是青州城的什么将士。鲁智深一声喊:“洒家求见哪!”杨志有礼貌地招呼孩子:“请你们通报一声,二龙山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求见寨主、军师。”孩子们一听:“噢!”这二位早已闻名了。随即去禀报:“报——!禀寨主,军师。”“何事?”“二龙山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求见。”“噢。”吴加亮随即传令:队伍暂停前进。孩子们把寨主、军师搀下坐马,把马扎子朝下一放。什么叫马扎子?是一种坐具,就等于现在的折叠椅子。行军的时候,头领们萎困了,可以放下来坐坐,用过了,再折叠起来。寨主、军师朝下一坐:“哎,有请啊。”一声吩咐有请,前队的孩子们就朝两旁边让,当中让出了一条肉火巷。花和尚鲁智深跟青面兽杨志下了坐马,到了中队,先见寨主、军师请安。吴加亮吩咐孩子再摆两个马扎子,请他们坐下。“二位到此有何见教?”“我们特地过来迎接大队。”吴加亮点点头:“噢,现在时间不早了,一切事情,我们到前头大营里再说吧。”“好!”大家随即上了坐马,直奔青州东门。

  这时候豹子头林冲已经到了三座山英雄们扎营盘的地方了。武松他们已经命孩子把原来的一座营寨拆掉了。林冲领马上了旁边的高处,来择地势安营。兵上万,就无边岸。现在两边并起来队伍多了,共有四万大军。林冲就按照四万人的规模择了地势,把鞭梢一指,“嗒!”一通炮响,安扎大营。他们才把大营扎好了,寨主、军师领着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后营门外了。

  武松一声吩咐:“升炮!”当时的炮声多了,梁山前队要放三通大炮,迎接寨主、军师;三座山头每座山要分别放三通大炮,迎接前来的梁山英雄好汉。只听见“嗒!嗒嗒!嗒……”炮声连连,如同做官的接圣驾仿佛。寨主、军师到了后营门没有下马,因为这座营盘太大,就骑着马到小军大帐的帐口,腿一挥下了牲口,马有人检点。大家上帐刚坐下来,有孩子前来报了:尾队杨林、孟康、裴宣、王英、燕顺、郑天寿他们押解的粮草到了,粮草囤在旁边耳营里头。接着,大家一起到大帐上梁山的头领们一个个地先上来缴令销差,而后三座山头的头领们过来一一见礼。

  等大家坐定了,寨主,军师望望青州道上的这一批英雄,有的是早已认得,有的是早就闻名,当然也有不认得、不知名的。吴加亮心想:我们现在是两起人办一回事,到底以哪个为首,一定要先说清楚了。“杨志杨爷。”“不敢当!军师。”“我有句话想动问一声,现在我们两起人合二为一,共同攻打青州。在开兵之前,要先商定了以哪边为主,哪个发令。如果以你们为主,由你杨爷发令的话,那么我们梁山人,包括寨主和学生在内,你放心,一定人人听令遵从,如有违令者就斩!”吴加亮狠哪!他明知要以梁山人为主,由他这个军师来发令,他偏不这么说。而且还表示如由你杨志发令,梁山人“一定人人听令遵从,如有违令者就斩!”吴加亮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是要对人家尊重一点,不要给对方有以大欺小的感觉,二是他估计杨志一定会说攻打青州应以梁山人为主,由他这个军师发令。如果此话出于杨志之口,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你们青州道上的朋友对我也要人人听令遵从,违令者就斩!所以说吴加亮狠哩。他这个狠不是摆在脸上,而是摆在肚子里头,叫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杨志一听:“军师,这次攻打青州,当然要以老寨子为主,当然是请你军师发令。这样重的担子我们是挑不起来的。军师放心,我们三座山头的头领一定听令办事。如果哪一个违令,就斩!”杨志说过之后,掉过脸来望望旁边的鲁智深:听见的呀?今天有言在先,你不能像蹲在二龙山上全玩如意调,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说㤘就㤘。梁山人军规很严,你入神了,伙计啊!鲁智深心里有话:乖乖!爱弟望着我哩嘛。他说的那些话,大概是对着我说的。三座山头的头领除了我,哪个敢违犯军规啊!鲁智深把头朝下一低,没有吱声。吴加亮点点头:“各位贤弟,承蒙你们对我的厚爱,我心感之至。不过总而言之,这次在宋寨主的统领下,我们要并胆同心,共同对敌。能够打破青州,把慕容格抓住,我们就为国为民除了一大害。希望大家要听令办事!”“是!”

  军师的话音刚落,忽然有孩子匆匆地进帐报信:“报——!禀寨主,军师,诸位爷。”“何事?”“青州城头上免战牌摘去了。”“啊?”吴加亮一听:奇怪!我们大队不来,他们免战牌高悬,现在我们大队到了,他们反而把免战牌拿了摘掉了。难道是呼延灼的腿伤没有到一百二十天就复原了?还是青州城里又来了什么能人?这件事倒要弄弄清楚哩。随即命几个孩子分头去探听城中消息。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的人要交代:梁山的大军上了路,青州营派出去的探子就接二连三的到城里来报信,说梁山来了三万一千人,还有若干头领。慕容格听后大惊:想不到梁山来了这么多人。再加上三座山来的一万名强盗,他们加起来就有四万多人,而我青州只有万把多人,众寡悬殊,这怎么得了?就在这时候有个人也得到信了,哪一个?中营总镇官魏天保。魏天保本来生病在床,经过名医诊治,现在虽未全好,但已经能吃碗把烂饭。作为慕容格的心腹,在此大敌临门之际,他不能不想到要为慕容格分忧,出城御敌。随即轻装软扮,前往辕门。有手下人到书房来报信:“魏将军到了。”慕容格一听,心里头高兴:魏将军来了,好极了!随即叫手下人传话,“请魏将军免仪注书房来见。”“是。”免仪注,就是免去一道一道的礼仪程式。凡是他的心腹来了,都是这个样子。手下人传话之后。魏天保到了书房:“大人,末将魏天保见大人请安!”“将军少礼。将军请坐。”“末将告坐。”“将军,你的身体可曾恢复?”“末将已经好得多了。末将今天来没有旁的事,听说梁山来了三万一千人马,在东门城外扎下了大营,如果我们还把免战牌高悬,狗贼就会以为我们城里没有能人,防务空虚,他们就会乘虚攻城。末将今天特来讨令讨差,明天到城外去跟狗贼交锋,挫挫狗贼的锐气,长长自家的威风。”慕容格点点头:这话倒也是的。现在呼延元帅腿伤未好,只有依靠魏将军了。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复原,但是他的本领我是知道的。难得他自己提出来要战,我理当让他去。“如此讲来,将军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到大堂听令。”“是!”魏天保走了。

  次日一早,慕容格冠带齐楚,随即吩咐:“外厢击鼓。”击鼓者,就是告诉大小官员,大人升堂了,你们赶快到辕门大堂来站班。文武官员在大堂两旁都站定了,上首是文官,下首是武将。暖阁大开,慕容格升堂入座,望望顶盔贯甲的中营总镇官魏天保,伸手摘了一支令箭:“魏天保。”“有!”魏天保到了案前,“大人,末将魏天保见大人请安!”“将军,令箭一支,到校场拨兵丁五千名,出城去战狗贼。”“得令!”魏天保领了令箭下去了。慕容格随即起身,文武官员和亲随们跟随,下了大堂,到了辕门口,文官乘轿,武将骑马,前往东门,登上了城楼观阵。

  魏天保带着五千人,“哗……”出了东门,到了征场上一字排开。魏天保勒马在旗门之下。对过梁山大营昨天就得到探子的报条,说总镇官魏天保病好了,准备今日出城交锋。今天一早,寨主、军师带着几位头领和五千儿郎,出营列好阵脚。魏天保看见对方也出兵了,他求胜心切,恨不得一仗成功,随即吩咐“升炮!”过去的那个土造子炮啊,非要先把纸媒子吹着了,把火绳点亮,这一筒炮才有得响哩。哪晓得小军手脚稍微慢了一下,其实也不算慢,“噗!”把纸媒子吹着了,火绳才亮,魏天保已经等不及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马一领,已经出来了。后头“嗒!”炮响了,放了个“马后炮”。魏天保手端大刀冲到征场。在宋时,普天下有三口名刀,有他这一口大刀在座。家传刀法,变化莫测。魏天保在阵前耀武扬威,来回驱驰,大喊:“梁山狗贼,快出来送死啊!”

  梁山寨主、军师跟头领们一望:不坏!哪晓得青州城内也有能人哩!怎么晓得来人是能人?把魏天保手里的这口大刀一望就有数了。为武的用兵刃,好比水里行船,一尺船,一尺桅。他手里的这一口刀放了样了,这就说明他的武艺一定不寻常。吴加亮一声招呼:“来!两旁边马步头领听着,你们哪——”下面是“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征场去动手?”吴加亮“哪”字才出口,“有!”就在旁边有个人抢先一声应答。哪一个?青面兽杨志。杨志抢先一声应答,把旁边的鲁智深都急死了。他看见对过的魏天保到了征场早已把根棍子端在手上,嘴张的多大的,把气提足了,一直提到咽喉这个地方,在这块等,等军师把“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征场去动手”这句话说完了。他就一声应答“有”,哪晓得杨志比他快,不等这句话说完就答应了,“啊——噗!”鲁智深来了气了:啊呀!拜弟啊,你哪块不晓得我的脾气吗?我等了这么多天了,今天应该让洒家先到征场去动手,凭洒家的本领,多则十头八棍,少则三五棍,就会把这个魏天保连人带马打得骨断筋崩。凭你的本领就行了吗?你如果打了败仗,不是把我们青州道上众英雄的脸丢光了吗?这是鲁智深的心见话。梁山的头领们也一个个望着杨志翻眼睛:杨志啊,你来不得啊!你把我们请得来嘛,就跟请人吃酒坐席差不多。头一碗菜你应该让客人先吃才是道理,你这个主人一点世务都不懂,抢先下口,把个头菜抢了去了。杨志把大家一望:咦,糟了!你们各位误会了。我原想,我们青州道的人特地到梁山去把你们诸位请得来。你们路远迢迢来到此地,我作为做主人的,头一仗何能就让你们动手呢?应该是我先出马啊!想不到我是一片好心,你们误解了。现在想解释又不好解释,只好等以后再说了。杨志再望望鲁智深,晓得大哥哥也来了气了:啊呀!大哥哥啊,想你我兄弟多年在一起,有什么事还不好商量吗?今天你如果想出去动手,你该派事先跟我说一声,或者刚才跟我歪个嘴,我就不去了。我现在已经答应过了,军中无戏言,我再改口不去怎么行?我晓得你大哥哥本领比我高强,这一仗我是胜是败都难预料,但是我总不能以此为由,让你大哥哥去啊;我如把这话说出口,岂不挫了自家的锐气!杨志章程想定,随即上前:“小弟杨志讨差!”“好的。贤弟要小心了!——哎,孩子啊,升炮!”“嗒!”一通炮响。杨志把裆劲一沉,“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一马冲向征场。

  杨志才到征场上,对过魏天保性子躁,把马一领,到了杨志的面前:“唗!好大胆的狗赃,看刀!”手上的大砍刀一起,一个仰天切草的架落,认定杨志盖顶一刀。杨志一望:“来得好!”“嗒!”把手上的青铜大砍刀一抬,把他的刀掀在一旁。两马过门。为武的动手,搭上手显高低。就在两马过门之时,杨志心里有话:来人的刀法不在我之下,今天要想取胜,恐怕还有点为难。再一想:最好跟他玩“养战法”。什么叫养战法?杨志是杨老令公嫡系玄孙,这是他杨家的祖传刀法,只有他杨家有。就是跟比较高明的敌人动手的时候,开始不用十二分的劲道跟对方打,让对方一着一着的把所有解数使出来,自己就养着神,跟他慢慢的斗,等到对方把刀法或者枪法耍完了,精疲力尽了,再用力跟他来个出其不意的反攻,对方就招架不了了,最后非败不可。所以这叫“养战法”。这种养战法对一些胸有谋略、性情温和的将士不适宜用,对方很容易识破你的用意,但是对那些有勇无谋、性情暴躁的人却行之有效。魏天保就是这种粗货,杨志是完全用对了。这时候两马过门,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魏天保心里有话:我既然把先头抢过来,就不能再让你还手了。“好大胆的狗贼,招架了吧!”随即领马上去,把刀一抬,“呼呼呼呼……”使动了魏家五十四刀的刀法。你不要看魏天保大病初愈,手中的这口刀啊,舞得寒光闪闪.就如同雪花飞扬,不愧是普天下的一口名刀。杨志今天是用的养战法,开始的时候,还可以跟魏天保打个平手。打着打着,好像难以招架了,盔歪过来了;打着打着,甲又斜过来了;打着打着,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了,无还手之力了。

  因为杨志今天用养战法没有事先告诉家里人,梁山阵脚前有个人都急死了。哪一个?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一边看着,一边哼着:“嗯——!嗯——!”哼什么事?啊呀,我的拜弟啊,你今天打的什么仗啊?我原以为你至少要跟他打个平手,哪晓得你现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看来我们青州道这么些人的脸真要被你丢掉了!鲁智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只眼睛就望着吴加亮,巴望他能说这么一句话:“哪一位贤弟上去助战?”我就好把嘴一张,答应一声“有”!人就出去了。等了一会,吴加亮没有喊。鲁智深在二龙山自由调玩惯了。心里一想:你不喊啊,我就自己去。才把右脚朝外一叉,再一想:“哟!”又缩回头了。啊咦喂,不能玩啊!昨天军师说过了,两起人合二为一,共同攻打青州,人人都要听令办事,违令者就斩。我如果自己出去,不就是违令吗?再一想,斩就斩,现在救人要紧,我不能眼睁睁的望着拜弟把条命送掉唦!鲁智深才把右脚跨出来,吴加亮正好把脸一掉,看见鲁智深把右脚朝外跨了:“嗯——!”一声哼。“哟!嗨嗨。”不怕鲁智深有多厉害,自由调玩惯了,就被他这一声哼,一吓,“啪!”把右脚又朝回头一缩。不能玩,伙计啊,军师已经动了气了。是的哎,打仗嘛也要有个规矩咧,只能一个打一个,哪有两个打一个的道理呢?堂堂的梁山人,玩两个打一个,不被江湖上的英雄笑话吗?所以鲁智深又把脚朝回头一缩。这时候其他的头领有的着急,有的“唉唏!”在这块叹气。叹气者:杨志啊,你太没得自知之明了,凭你这个样子的本事,就能到征场动手了吗?今儿头一仗如果打败了,把我们梁山人的脸都丢光了!众头领在这块暗暗着急。唯有宋江跟吴加亮还是神态自若,两个人心照不宣,论杨志的武艺,不见得不如魏天保,至少可以打个平手。为什么这一刻他有点难以招架的样子,好像打不过对方?并非他真打不过对方,而是在用计谋迷惑对方,等对方力气使尽了,他就要还手了。所以他们一点不着急,注意看着征场上两个人动手。

  魏天保家传的五十四刀刀法,犹如黄泥罐子倒水——猛一冲,后头松,耍得差不多了。杨志挡掉了他最后一着,二马过门。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两个人喘了口气,休息片刻。杨志陡然把马一领,好似换了个人,先前的杨志是盔歪甲斜,已经招架不住了,这一刻盔正了,甲也不斜了。嘴里一声吆喝:“狗官,看刀!”一人一马如同插翅飞到了魏天保面前。“咦?”魏天保吓了一跳。杨志右手抓着青铜大砍刀的刀柄子,左手抓着刀缨子这个地方,前头三分,后头七分,前三后七的架落,刀尖子认定对过魏天保的眉心就点。这一着有个名字,叫“蜻蜓点水”,“着——!”“呼——!”魏天保一望,赶紧来招架。你不来招架他,就是实的;你来招架他,就是虚的。杨志把青铜大砍刀的刀头朝回头一收,把后头刀转子朝前一伸:“着——!”“呜——!”认定魏天保左太阳穴就砸。这一着也有个名字,叫“单轰”。魏天保没有招架得到他的“蜻蜓点水”,忽然旁边一个“单轰”过来了,“来得好!”才要来招架他的“单轰”,杨志左手一起,“啪!”就把刀杆子朝怀里一转,刀背朝外,刀口朝里,认定魏天保腰眼子这个地方,“着!”“呜——!”一个“玉带围腰”横劈过来。“来得好!”魏天保正要来招架他的“玉带围腰”。杨志来得快子,“嗨!”把青铜大砍刀朝起一竖,刀背子朝后,刀口朝前,“仰天切草”,盖顶一刀:“着——!”认定魏天保左肩头,连入连马就朝下砍了。如果这一刀砍着了,要把他连人带马劈四半个。魏天保一望:“不好!嗨!”就把刀杆子朝手上一横,一手抓着刀缨子这个地方,一手抓着刀转子,把刀杆子朝上头一举,“来得好!”就来架他的“仰天切草”。杨志来得更速,随即把刀收回头,又使劲从下面朝前头一送,“嗨!”就走马头底下朝上头来挑他的马头。这一着有个名字,叫“海底捞月”。魏天保一望:“不好!”想来招架,来不及了。因为魏天保今天不晓得他用的是“养战法”,以为对方的本领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想到对过一着接一着这么快,再加上他又是病后,打到现在,精力不够了。只听见“啡!”一刀上去,把马头挑多远的,马连一声嘶叫都没有叫得出来,“轰!”连人带马朝地下一倒。魏天保手一松,“当啷!”刀落在地下,一条右腿被磕在马肚子底下,“唉!唉!”拼命把右腿朝外抽。你说杨志能让他把腿抽出来朝起爬吗?当然不能。杨志随即把马一领,上来手起刀落,“嚓!”就在他腰部这个地方一刀。肚里肝肠五脏全冒出来了,就连杨志看了都觉得有点瘆人。这一刻青州的小军们蜂拥而上:“快啊——!”上来抢尸首,把尸首抢到手就朝回跑。只听见“得儿——轰隆通,嚯啦嗒,嗦啷啷啷……嚓!”哪块来这么些声音?声音虽多,都有出处:小军把尸首抢进城,“得儿——”城头上绞关一起,吊桥高扯;“轰隆通”,城门朝起一关;“嚯啦嗒”,大闩一上;“嗦啷啷啷”铁链子一盘;“嚓”,锁朝起一锁。小军把尸首抬进城,慕容格带着文武官员走城楼上下来,看看魏天保的尸体,不由心酸含泪,责怪自己的不是:昨天他在书房跟我讨差要出城会敌,我明知他是病后,不该存侥幸心理,让他今天去动手。他今天把条命送掉了,我实在对不起他啊!当时就请魏天保的家属过来,收尸入殓,请僧道代他超度亡魂。

  慕容奸贼回到了自己的辕门,文武官员各散。随即派人送信给呼延元帅,把今天上午开兵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慕容奸贼又吩咐守城将士把免战牌再挂起来。接着又做了公事,派了四位差官,骑了四匹快马,去调另外的四位总镇官。青州营共辖前、后、左、右、中五营。中营总镇衙门在青州城里,其他四营分别驻守在各处要地。要等到四位总镇官来了,才能再开兵。

四、劝退双枪将

现在来交代青面兽杨志。杨志砍死魏天保之后,领着坐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回到自家阵脚前。“啊……!”头领跟孩子们都拍手赞好,打心里头佩服杨志:不愧是杨老令公的嫡系玄孙,杨家的刀法确实是名不虚传。宋江、吴加亮也非常高兴:“啊呀,贤弟,辛苦了!”“何言辛苦。”“贤弟,刚才在征场上,开始你跟魏天保不分上下,后来你兄弟好象是勉力应付,你可是用的养战法啊?”“哦,你老已经看出来了?”“早就听说你们杨家有此战法。你兄弟大概看出魏天保性子躁,本领也不错,硬拼难以取胜,他悠着点个,扽着点个,等他把精力用得差不多了,而后再还手,几着头就把他办掉了。你因人制宜使用这个养战法,可谓有勇有谋,高明得很啊!”“寨主、军师过奖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杨志中途头不过魏天保,并非真斗不过。他是用的“养战法”。吴加亮随即吩咐:“孩子啊,打一梆得胜鼓,收兵回营。”“哗……”队伍浩浩荡荡地回营。

  到了大帐口,人众下马,到大帐上入座,休息片刻,谈论杨志的刀法。忽然有个孩子到了大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现在青州城上免战牌高悬。”“哦?”吴加高凝神一想:明白了。大概他城里头没有什么能人了。对的哎,最狠的呼延灼现在身带重伤,被称为普天下三口名刀之一的魏天保,今天又被杨志办掉了。吴加亮再一想:“三哥。”“哎,军师。”“想他城上免战牌高悬,一定是因为他城里头没得什么能人了,故而暂时不跟我们开兵。他在这个期间一定要做公事派人到各地去调集人马,而后再来跟我们重新开兵。”“嗯,军师所言极是。如果等他们的援兵到了,我们要攻打青州,不但费事,而且要延误时间。请问军师,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不要紧,不要紧啊!三哥,学生已经想过了,他青州营共有前、后、左、右、中五营,中营驻守在青州,其他四个营驻守在几处要地。最好不过,我们先代他把几处援兵的来路切断,叫他们进不了青州。而后我们就把青州城紧紧围困起来,再设法攻城。不知三哥以为如何?”“对!先拦住他的援兵,青州成了一座孤城,我们就可以关门打狗了。此事就请军师安排。”“是。”

  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鲁智深、武松、杨志、施恩。”“有!”“有!”……四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营里头挑选三千名儿郎,在青州南门外五里路的地方,安扎一座营盘,如有官兵到青州增援,千万要把他们拦住,不能让他们进城。”“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欧鹏,邓飞,蒋敬,陶宗旺。”“有!”“有!”……也是四个。“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也到营里头调三千名儿郎,赶奔青州西门外五里路的地方,安扎一座营盘,照前令办事。”“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王英,扈三娘,燕顺,郑天寿。”“有!”“有!”……也是四个。“寨主、军师。”“贤弟、弟媳,你们拿这一支令箭,也调三千儿郎,到青州北门外五里路的地方,安扎一座营盘,一切都按照我交代他们的话去办。小心了!”“得令!”这三队人最狠的要数第一队。为什么要把最狠的安排在南门呢?因为从南门来的是东平府的前营总镇官,有名的双枪将董平,此人武艺高强,在万夫不当之勇,所以要叫花和尚鲁智深他们去阻挡。至于东门,他们的大营就驻扎在这个地方,已经卡住了青州东门的咽喉,就毋须另外派人了。但是吴加亮想得周到,为了防止攻打青州的时候,驻扎在东昌的总镇官没羽箭张清从背后杀得来,那一来就有了后顾之忧,要分兵抵挡,所以就想了个办法,挑选了四个很有经验、武艺也不错的孩子头目,每人带领一百个孩子,教他们到东昌府东南西北的城外,各选一座可以隐蔽的小山头藏身,白天大家都装扮成商贾的模样,在四周村庄集镇上做做小生意,打听打听消息,晚上就在东昌附近的山头上或村庄的草堆上放一把火,擂鼓呐喊,叫没羽箭张清误认为有许多大王来了,要打他的东昌,这样子他即使接到青州总营的告急文书,也不敢离开自己的驻地。趁手交代:这四个头目带着四百个孩子,到了东昌城外,晚上在城外放一把火,闹得没羽箭张清心神不定,不晓得城外究竟来了多少大王,虽然接到慕容格的公事,没有敢离开东昌府到青州来。另外还有登州府的总镇官接到公事之后本当要去青州,因为登州临近大海,最近海盗闹得十分厉害,只好命人向慕容格报信,说明不能前来助战。还有济州部镇官也因病在床,不能前来。现在能来的只有南门前营总镇官双枪将董平。

  双枪将董平接到慕容格的告急文书,他深知救兵如救火,片刻没有耽搁,随即带了三千人马,赶奔青州城。双枪将董平什么样子?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是个极漂亮的标品。年近三旬,身高将近九尺。面似冠玉,两道清眉,一双秀止,大鼻梁,阔口,大大两耳。素白缎包巾战袍。骑一匹银鬃马。手中使一对双枪。这一对双枪也与众不同,别人的枪头子底下都有枪缨子,惟有他没得。为什么不用枪缨子呢?因为他爱洁如癖,怕打过仗之后,枪缨子上头沾上肮脏血潲。如果弄水洗,就不好看了。如果不洗,又太脏。换,不能打一次换一次唦!不用枪缨子怎么办呢?总不能光秃秃的唦。也亏他会想办法,就要枪头子底下安上两节铜链,铜链底下系着两个铜锤,这两个铜锤不但使起来有护手劲,动起手来,即使枪尖子刺不到敌人,只要对方的头碰到他这个铜锤,轻则要被打得头破血流,重则要打得脑浆迸裂。董平骑在马背上头,威风凛凛,眼看离青州南门还有几里路了。正往前进,忽然有个小军到了他的马前,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大人。”“何事?”“有梁山的狗贼在前面布列阵脚,阻拦我们前进的道路!”“啊!”双枪将董平一听:要死啊,你们居然敢在这块阻拦我的去路!“退了。”“是!”董平随即策马上前,再一望,果然不错,前面有三千人已经把阵脚列好了。梁山人怎么晓得他来的?因为在东平府城里有梁山的坐探,双枪将董平才出东平城,在城里的坐探就赶回来报信了。鲁智深得到消息,随即禀明寨主、军师。宋江、吴加亮也想看看双枪将董平是什么样的人物,就带了几位头领来到他们的营寨。现在已列好阵脚等待董平。

  董平晓得梁山人是有准备来的,吩咐兵丁也列成阵脚,叫几员偏将守住阵脚,自己单人独骑冲奔征场。宋江、吴加亮把来人一望,不由赞了一声:“好!”来人不但年纪轻,长得俊,而且英姿勃勃,气概非凡。“哎,你们哪一位贤弟讨令?”“有!”哪一个?花和尚鲁智深。他怕青面兽杨志再抢先。嘴里应答着,脚底下已经“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拖着风魔棍,蹦纵蹿跳到了征场。“嗬——嗨嗨!洒家来会你!”把风魔棍一横,两只手一端。你不要看鲁智深人虽粗,打起仗来一点不粗,上文就交代过了,他跟一般的人动手,都是单手使棍,如遇到强手,他才用双手使棍。

  董平年纪虽轻,但早就听说这个和尚的武艺不凡,再把花和尚一望:“啊呀!”是不坏!这个大和尚身高个大,揸肩阔背,手上的这件家伙出了色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头尖,一头细,尖的这一头有八角流星结,细的那一头有个小小的月牙铲,不晓得是什么兵刃。哎,要入神哩,伙计啊!董平不敢轻敌。鲁智深跟人动手玩惯了的,都喜欢抢个先,认为这样才有面子。“嗨嗨!好大胆的小董儿啊,招架了吧!”上来就是一路棍法。董平使动双枪招架。鲁智深的棍法分为三路,共一百单八棍,最后还有一棍,叫“铁牛耕地”。打着打着,第一路三十六棍差不多了。鲁智深心里有话:咦喂,咦喂,小董儿不坏嘛。江湖上能招架我三十六棍的不多啊,你既然能招架我第一路三十六,我就跟你再来第二路三十六。打着打着,又差不多了。唔,敲敲篮子都卖了给你!接着又来第三路三十六。打着打着,一百单八棍快耍完了。鲁智深一想:哎呀,不对啊!我今天如果就这个样子跟他斗,恐怕不行。上次呼延灼是玩的“铁牛耕地”,今儿我何不把最后一着“铁牛耕地”先拿出来。虽不把他打死了,也要把他生擒活捉。鲁智深要用到这一棍,就故意地慢了,就故意地松了。旁边人不晓得,董平是久战沙场的一员大将,一看:不对啊!大和尚刚才一棍狠似一棍,一棍恶似一棍,就如同棍山倒下来仿佛,为什么这一刻忽然松下来了?难道说他的臂力用尽了,精力不够了?不会的。一定有什么玩艺哩!我人入神哩!董平已经有了准备了。

  鲁智深打着打着,忽然把棍头一转,把有月牙铲的这一头,认定董平的马头就铲。董平才准备来招架,鲁智深又把棍头一转,把有月牙铲的这一头收回:“去——吧!”“啡!”八角流星结的这一头杵进了他的马裆,也就是两只前蹄的当中,“啡!”又把棍子朝里头一送。双枪将董平一望:“不好!”晓得坏了。这一着是绝着子,既不能朝后退,也不好向左右让,如果要让的话,这匹马不死也要带伤,起码马蹄要断掉了一只。董平心里有话:这一匹马是我在边关挑中挑、选中选,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得来的,虽不能算是龙驹宝马,也要算良马当中的尖子。好哩,你今天既想要我这匹马,我就送了给你,五十两银子,我也不在乎。但是,你入神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送一匹马给你,你也要送样东西给我咧!双枪将董平是什么意思呢?我大不了不要这匹马了,但你也要还我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和尚头。我这匹马总不见得比你的头贵重,你的头不见得不如我的一匹马。董平把心一横:“着——!”“呜——”就把枪头底下的两根铜链系着的铜锤,对着鲁智深左右太阳穴就打。鲁智深一望:“不好!”身子一闪,“噗!”一个纵步朝后一退,“铁牛耕地”耕不起来了。鲁大师端着风魔棍,望着双枪将董平,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这声好啊,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为什么如此?打心眼里佩服。董平啊,我这一着“铁牛耕地”,江湖上能招架的少得很哩。就拿前不久双鞭将呼延灼来说,算得上是一员了不起的大将了,也不过被我一着“惊马坠镫”就把他的右腿打伤了。想不到你今天一着头就破了我的“铁牛耕地”,我下一着“惊马坠镫”也玩不起来了。你不但是少年杰出,武艺高强而且脑子灵活。所以由衷地赞了一声“好!”

  他赞好,梁山阵脚前个个也赞好:“好!”“好!”……就像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宝贝一样,一个个又惊又喜。宋公明简直笑不拢口:“哎呀呀!军师你看,双枪将董平不愧为一员大将,名不虚传啊!”“是啊。”“军师,他们两个人本领都不错,二虎相争,必有一损。我想先鸣金收兵如何?”吴加亮一听,有数了,晓得宋江这个人爱才,看中了双枪将董平了。这话倒是实话。两个人都是虎将,一个是马上的,一个是步下的,两个人打到最后总要有一个伤哪!如果伤了鲁智深,是自家的弟兄,而且对攻打青州也是个损失;如果伤了董平,实在可惜。“来啊,孩子啊,鸣金啊!”一声喊鸣金,“嗦啷啷啷……”鲁智深听到自家的金声响了,一声喊:“哎!小董儿啊,并不是洒家怕你,我们家里鸣金了,听见没有?”这个叫自关门,面子要紧,如果不说这话就跑掉,那个声名就难听了。

  鲁智深转过身躯,“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回到自家阵脚前:“寨主,军师。”“啊,大和尚。”“为何要鸣金呼唤洒家?”“大和尚,我且问你,你看双枪将董平武艺如何?”“好——!”“既然你也晓得他的武艺高强,本寨主跟军师怕你们二虎相争,必有一损。而且我还想把他请上梁山,所以就鸣金收兵了。”“噢!”鲁智深明白了,原来如此,晓得寨主、军师有爱才之心。好了,既然如此嘛,我就不再去动手了,免得打到最后伤了一个。吴加亮想了一下:“三哥。”“啊,军师。”“现在我们既不想伤害董平,学生倒有一个想法。”“啊,请军师说来听听。”“我想到征场去请董将军退兵。”“啊咦喂,军师,我看玩不得。现在是两军对敌,他是慕容格请得来的,何能轻易退兵?”“我早有所闻,双枪将董平是个很明理的人。只要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了,他纵然不肯退兵,也要叫他无心再战。”“好唦,照这一说,你要多带一些人马保护。”“嗯,也不必太多啊。”吴加亮只带了几个头领,随即领马奔征场。

  几个人到了征场上,离董平大约十丈多远,把坐马勒定了。董平一看:奇怪!刚才鸣金把大和尚喊回去了,怎么现在又出来了一个读书人?头戴纶巾,身穿鹤氅,绫袜朱履,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吴加亮双手一并:“啊,董将军。”“狗贼!”“嗳!董将军休得伤人。我乃是梁山泊军师姓吴名用,号叫加亮,特来拜见董将军。”“哦呀!”董平一听,明白了:探条上早就报过,梁山泊有个狗头军师吴用。这个人大才饱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兵书战策,字品字理,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听说他还诡计多端,善于辞令。“你今天来见我则甚?”“董将军,你先请息怒,学生有片言相告。”“讲!”“此番我们发兵攻打青州,并无占踞青州之意。因为前首呼延元帅带了四万三千人马征剿梁山泊,实在是他中了都城高、杨、童、蔡四大奸党‘拿内痞而除外患’一箭双雕的诡计,名义上是要他来打我们,骨子里头也是要除掉呼延元帅。现在呼延元帅歇马青州,我们想打下青州之后,把呼延元帅请上梁山,跟我们一起替天行道。倒不是勉强他弃官不干,而是因为朝廷之中一群奸贼当道,多少忠良都被奸贼所害,如果他回到都城,朝中的奸贼定会以他征剿梁山不力、损兵折将为借口,办他的罪。我们不忍看呼延元帅日后遭此不幸,所以要把他请上梁山。这是其一。其二,前首我们宋寨主在青州大闹花灯,小演兵法,慕容奸贼假公济私把兵马总管霹雳火秦明全家杀害了,时至今日大仇未报。这件事情既与将军无关,且将军又与秦大人是好友,何必硬要阻挡我们代秦大人报仇?学生久闻将军深明事理,还望将军俯念我们是为了拯救呼延元帅免得日后遭难,为了代秦大人全家老小报仇,能自行退兵。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这个……”董平一听:吴加亮啊,你的名字虽叫吴(谐“无”)用,我看你着实有用的很哩!你这一张嘴不但会说,而且说出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前些时听说呼延灼带兵征剿梁山,我心里就推测了,这一定是高、杨、童、蔡四个人设的恶计,如果打胜了,这是应该如此;如果打败了,他们就可以借刀杀人。现在呼延灼兵败了,大祸当然难免了。再说霹雳火秦明,当初他在边关的时候,因为我们都是忠良之后,我跟他很谈得来,他也把我当作知心朋友。我到青州城时,他当时任青州营兵马总管,就把我补为前营总镇,很器重我,对我确实恩厚非常。后来慕容格不分青红皂白,说秦明背叛朝廷,把他古稀之年的老母杀害,把首级悬于城上,他全家可怜也同时被杀。那时,我就想了,秦大人决不会背叛朝廷,他一家死得太冤枉了!后来秦明被逼的无路可走,才上了梁山做大王。这个吴用说要代秦大人全家报仇,我如果硬要跟他们动手,岂不就等于不让他们代秦大人全家报仇?秦大人晓得了,岂不要骂我董平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再说慕容格这个人,平素就很不正派,做的坏事很多,现在梁山人要捉拿他,正是顺天理而又合乎人情,我何必要为这样一个人解困?唔,我不如退兵算了!我回去以后,写一张报呈给他,就说我染病在床,谅他对我也无可奈何。董平思之再三,点点头:“好!”随即把马头拨转,就望着自家阵脚前一声喊:“尔等退了!”兵丁一听:“哎,老爹啊,听见的呀?大人叫我们退了!”“退——呕——!”董平带着队伍走了。

  吴加亮随即带着头领拨马回头,到了自家阵脚前:“三哥,学生已经劝退董平退兵了。”“军师,你跟他是如何说法?”“我是如此如此说法。”“啊呀,军师不愧是一张铁嘴,愚兄佩服之至。看起来,双枪将董平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啊!”“一点不错。”为了防止意外,宋江、吴加亮叫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行者武松、金眼彪施恩四个人仍然把守在这个地方,以防董平有什么变卦,回头再来。其他头领就随他们返回东门大营。

五、计请太夫人

宋江、吴加亮跟几位头领到了帐口,腿一挥下马。马有人检点。到了帐上,坐下来进过饮食,宋江想想得意:“军师。现在董平已经退兵了,其余几个总镇官,我谅他们也不敢来,即使来了,也有头领们阻挡。如今我们是否趁呼延灼腿伤未愈,发令点兵攻打青州?”“三哥,现在我们攻打青州,确实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事情还要顾此顾彼。学生刚才反复想了一下,若是现在就打破青州城,虽然能活捉慕容格,呼延元帅的性命恐怕也保不住了。”“哪个?”宋江大吃一惊。班中的彭玘、韩滔更是大惊不已。宋三爷不解:“请问军师,我们打破青州,怎么呼延元帅性命难保?”“三哥,有一件事情你可曾想过?”“何事?”“我们这一次来攻打青州,呼延元帅如果不身负重伤,他一定要跟我们交锋。”“不错,现在他因为腿伤未好,想跟我们打,但是打不起来。他想战又不能战,若是我们把青州城打破,带絜合城的生灵不安,他身为朝廷命官,晓得我们来攻打青州是因为他在青州歇马而引起的,他一定要着急,在一气一急之下,说不定能拔剑自刎,或者触石身亡。”“啊呀呀!如此讲来,这件事情万万做不得。我们打破青州,就是要活捉慕容格,代秦明兄弟全家报仇,还要把呼延元帅迎接到梁山。如果他有个不测,岂不是徒劳了一半?望军师要赶快想个妙策。”“这个……哎,三哥,谈不上什么妙策,学生想了个章程。”“请问军师是什么章程?”“我们破了青州城之后,要得呼延元帅不生轻生之念,我们最好用呼延元帅的名义,派人到边头关先把他的老母、夫人、公子一起接到我们的驻地,专门安扎一座小营让她们安住下来。尔后,再设法让呼延元帅知道太夫人、夫人、公子已经到了我们的营里,这时候我们打破青州,他因为晓得自己的亲人就在青州城外,近在咫尺,一定想要见面,就不会自寻短见了。”“唔!军师,这个章程妙极了。照这一说,就请军师赶快派人到边头关去,把太夫人、夫人、公子请得来。”“三哥,这件事你老还不能着急。”“为何不能着急?”“我们山上的人虽然很多,派哪个去都不大合适。第一,太夫人、夫人、公子认不得;第二,她们不会轻易相信;第三,更不会跟派去的人随随便便地动身。为了把事情办稳办妥,去的这一个人不但要跟太夫人、夫人、公子熟悉,而且还要她们晓得这一个人跟呼延元帅有感情。要挑选 这样一个人难哪,我们山上没得。”吴加亮说到最后两句,故意望着上首马班中的韩滔、彭玘二位将军。

  韩、彭二位将军心里有数:这话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哎。两个人随即起身:“军师。”“二位将军,何事?”“我们弟兄二人愿意前往。”这话正中吴加亮的下怀。他们自己要去比请他们去更好。“二位将军愿去?”“我们两个人去,是再合适也没有了。”“现在大营里头除了我们两个人跟太夫人、夫人、公子熟悉,跟呼延元帅交情深厚,没得第三个人。我们去随便说什么话,太夫人、夫人、公子不会不相信。”“你们二位将军有把握?”“请军师放心,我们完全有把握。”“好啊,照这一说,就请二位将军辛苦一趟。你们去了之后,最好如此如此的说法,能够把太夫人、夫人、公子一起赚上路,到离我们大营大约五十里路的地方,你们就离开他们返回大营,下面的事情我自有安排。”“是!”韩、彭二位将军领了令,随即带了几名手下人,都改扮为官兵的模样,一路赶奔边头关。

  从青州到边头关路程很远,他们在路上走得快,我说起来就更快了。今天已抵达边头关的老营。老营怎么讲?就是长期驻扎的营盘,而且非常之牢固。一般的营盘四周都是筑的土围子,老营四周全是用砖头砌的围墙,就等于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因为双鞭将呼延灼有八百里静山王的王位,在营盘里头还另砌造一座王府。韩、彭二位将军到了营盘门口,下了坐马,马有人检点。守门的小军都认得二位将军,随即有人带他们到王府。有妈子、丫头穿先到后头禀报太夫人、夫人、公子,说:“韩滔、彭玘二位将军驾到!”“哦呀!”太夫人一听:“好了,他们回来就可以晓得儿子的消息了。”自从呼延灼奉旨征剿水泊梁山,一直到今天音信全无,太夫人、夫人、公子在边头关终日思念。哦,呼延灼为何至今没有书信回家?起初是只顾打仗,没有时间写信;后来想等打了胜仗,写封书信回家,让家里人欢喜欢喜,哪晓得打了个大败仗。如果把实情相告,全家人不代他烦神吗?呼延灼又不想对家里人说谎,所以就一直没有写信。这一刻太夫人心里有话:二位侄儿同我儿一直在一起,我儿现在到底如何,问问他们便清楚了。太夫人随即命人请二位侄儿到后堂相见。

  韩、彭二位将军到了后堂,先见伯母、嫂嫂请安,然后坐下,有人献茶。一巡茶罢,太夫人就问了:“二位贤侄儿,你们跟随我儿带兵征剿水泊梁山,胜败如何?”“伯母,此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二位将军就把呼延灼如何在都城领了圣旨,怎么样带兵出征,怎么样同梁山人作战,怎么样兵败到青州城,因为身带重伤,现在染病在床,已经奄奄一息。从头至尾有真有假说了一个长篇。最后说:“今天我们来没得旁的事,特地来请太夫人、夫人、公子一起到青州去看一看呼延元帅。”“啊呀!”太夫人、夫人、公子听到这一番话,顿时痛哭流涕。太夫人想见到儿子,夫人想见到丈夫,公子想见到父亲,片刻也不愿耽搁,随即收拾收拾,把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和应用物件全部带着,装满了四辆骡车。为什么要带这么许多东西呢?她们晓得这一次呼延灼打了败仗,又病得奄奄一息,即使病好了,边头关已另派他人镇守,圣上也不会让他再回到边头关了;万一病死在青州城,那就更不会回来了,所以要把一些值钱的东西一手一脚都带了走。还有些硬器家伙就不要了。连夜就上了骡车,跟随韩、彭二位将军赶奔青州城。

  在路上晓行夜宿,接连走了好几天,今日已抵青州道。离青州城大约还有五十里大路,到了军师事前约定的地方,韩、彭二位将军就按照军师关照的话,把马一领,进了旁边的树林。连边头关前来护送的小军们也没有注意,以为他们到树林子里头去大小便。由二位将军带来的孩子们心里当然有数。哪晓得他们正继续往前走,忽然听见旁边一座山谷里一阵嘈号:“啊……!”涌出来一批人,皆是花布缠头、短衣招扎、裹足缠腿、脚穿板尖踢土快鞋的小大王,领首的是一位大大王。这一们是什么样子?身高一丈有零,头似斗圆,揸肩阔背,面如锅底,黑而发亮。一对朱砂眉,一双三角怪眼,狮子鼻子,咧口,鲜红的嘴唇,颏下一部兜腮大胡须,大大两耳。手上端着一对板斧。哪一个?黑旋风李逵。这都是军师吴加亮事先安排好的。像今天这种不讲理的事情,还就要李逵这种不讲理的人来做,讲理的人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李逵朝路当中一站:“呔——无名山的大大王要买路钱哪!”护送的兵丁们一望:“哎哟喂,没得命了!速些溜啊,无名山的大大王来啦。”“溜啊——!”一下子溜得干干净净。跟随韩、彭二位将军来的孩子们也装着惊恐不安,跟着溜之大吉。

  太夫人在骡车里头一听:“啊呀呀!这一来怎么好?”无名山的大大王来啦!大王不讲理啊,有本事哪!哎,不要紧,我有两位侄儿在这块哩,这两位侄儿本事也不寻常。伸出头来一望,不但小军们吓得溜掉了,两位侄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再抬头朝迎面一望:哎哟喂,没得命了!看见这个大大王漆黑的一副脸,红眉毛,红胡子,两个眼睛翻多大的,眼睛珠子在那块直转,手上端着一对镔铁鱼尾斧。小大王跑上来朝骡车里头一望,随即禀报:“禀家里爷,骡车里头还有一位老妇人,一位中年妇人跟一位少年公子。”李逵笑得口水直洒:“嗨嗨嗨嗨……好啊!把她们带上山做压寨夫人!”太夫人一听,鼻子都气了歪过来了:可要死啊!狗强盗,嘴里胡说八道的,要把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和我的儿媳妇一起带上山去做压寨夫人,真是岂有此理!夫人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太夫人、夫人、公子正在心急如焚,忽然在旁边树林子里头,“嗒!”一通炮响。“啊……!”涌出一股人。领首一人骑跨一匹乌骓马,手上端着丈八点钢矛。哪一个?豹子头林冲。林冲望着黑旋风李逵一声喊:“唗!好大胆的无名山强盗,竟敢如此放肆,梁山泊豹子头林冲来也!”黑旋风李逵一望:“不好!梁山的大大王来了,豹子头林冲厉害啊!孩子们,快些逃,速些溜啊!”“溜啊——!”“哗……”一起溜进了树林。走了。

  几个赶骡车的人看见大王走了,又回到骡车旁边。林冲就问他们:“你们是走哪里来的,到哪里去?骡车里面是什么人?”“我们是走……边头关来的,骡车里头坐的是……呼延元帅的太夫人、夫人跟公子,是到青州来看望呼延元帅的。”“啊呀!”林冲腿一挥下了牲口,把矛“嚓!”朝地下一插,到了骡车面前:“太夫人、夫人、公子,我乃是梁山泊豹子头林冲。因为这一带草寇甚多,无名山大大王经常出没,短路抢劫,寨主、军师就命我等在这一带梭巡。刚才太夫人、夫人、公子受惊了!请你们放心,呼延元帅乃是忠良后代,我们一向对他很敬重。你们既是专程来看望呼延元帅,俺林冲就护送你们到青州城外,然后你们自己进城。”“噢。”太夫人一听,心里有话:豹子头林冲啊,听我家儿子谈过的,他原先是都城八十三万禁军总教头,是被殿帅高俅所害,没得办法被逼上梁山的。他现在虽说在梁山为寇,看来一点也不像个强盗的样子,不但赶走了无名山的大大王,还要护送我们到青州城外,让我们进城跟儿子见面。真是个好人啊!“好。如此讲来,就有劳将军了。”“不妨。——来,我们护送太夫人、夫人、公子到青州城外。”“是!”刚才被李逵吓的溜掉了的一些兵丁这时候都回头了。四辆骡车“嘎儿,嘎儿……”继续往前走。林冲上马端矛,带着孩子在后头护送。

  走着走着,离青州城还五里路,快到大营面前了。林冲随即下马:“太夫人。”“啊,林将军何事?”“现在我们的大营扎在东门城外,准备攻打青州,活捉慕容奸贼,代霹雳火秦明将军报全家被杀之仇。因为两军对敌,青州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太夫人、夫人、公子此刻进城,就怕有许多不便。若是受了惊吓,小将吃罪不起。旁边有我们一座小营,是不是请太夫人、夫人、公子暂且住下,随后,有机会再送你们进城。请太夫人、夫人、公子放心,梁山人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绝不会怠慢你们。”太夫人一听:哪个?叫我们住在这个地方啊?不过再一想:这话说得有道理啊!现在两军对敌,青州城门紧闭,吊桥高扯,这时候我去叫城,他们又认不得我,就算认得,也不会轻易开城门啊,因为梁山的大军在外头哪!只好等机会再说了。“好,就依将军之言。”林冲下了坐马,太夫人、夫人、公子下了骡车,一起进小营。几个骡车车夫,随后当然要给钱让他们走路,护送的小军也打发他们返回边头关。

  太夫人、夫人、公子到了帐篷里头一望,全是些妈子、丫头妇道。这些人哪块来的?都是吴加亮的安排,特地在附近找了一些稍有知识的妇女,要她们来服侍太夫人、夫人跟公子。因为路上饱受风尘,妈子、丫头先侍候太夫人、夫人、公子梳洗,而后摆了一桌上席,算是代他们接风洗尘。晚饭后,林冲告退,回大营见寨主、军师缴令销差。黑旋风李逵已在林冲之前回大营销差了。就从这一天起,太夫人、夫人、公子就住在小营里头,梁山人从上到下都把她们待如上宾,饮食起居,侍候的逸逸当当。她们最不放心的还是呼延灼的病情,太夫人天天烧香祷告,求神保佑儿子早日康复,早日进青州城跟儿子见面。

  过了两天,吴加亮知道太夫人、夫人、公子对梁山人已有好感,就跟宋公明商量了:“三哥。”“唔,军师。”“我想到小营去一趟。”“啊,你老去则甚?”“请太夫人写一封书信,我们派人把它送到城里,让呼延灼晓得他的老母、夫人跟儿子已经到了我们大营。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开始攻打青州了。呼延灼得知自己的几个亲人特地前来看他,就不会自寻短见了。”“请太夫人写一封信当然很好,如果她不肯写怎么办?”“她如果不愿写,学生再另想办法。”“好的。照这一说,就请军师辛苦一趟了。”

  吴加亮随即带了几个孩子头目到小营太夫人的住处。有人进去禀报太夫人,说:“梁山泊军师吴用求见太夫人。”太夫人一听:哦?梁山的军师吴用,这个人早就闻名了,今天为什么来见我?是不是要派人送我们进青州城了,要是这样就好了。“好,有请。”“是。”手下人出来传话有请。吴加亮叫孩子头目在外面等候,一个人进了帐篷一望,太夫人坐在当中,夫人、公子侍立两旁。吴加亮上前:“太夫人,梁山泊军师吴用,见太夫人请安。”一躬到底,接着就下全礼。太夫人一想:对他要稍微客气些哩。虽说我家儿子是做官的,他们是强盗,冰炭不同炉,现在我总归蹲在人家营里头。而且凭良心说,人家没有怠慢我们。“军师请坐。”“是,学生告座。”坐下来,有妈子泡茶。太夫人仔细望望吴加亮,不像个强盗;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请问,军师今天来见老身有何见教?”“学生有一事动问,前些时候呼延元帅带兵征剿梁山泊,不知太夫人可知内情否?”“老身不知。请问是什么内情?”“此事要从都城高、杨、童、蔡四大奸党说起。这四个人的所作所为,谅太夫人早有所闻。呼延元帅带兵征剿梁山,名义上是圣上的旨意,实际上是他们用的‘拿内痞而除外患’之计。因为呼延元帅是忠良之后,他们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我们梁山又是他们的心腹之患。他们巴望最好是呼延元帅跟我们梁山人同归于尽,既拿掉‘内痞’,又除掉‘外患’。如果呼延元帅侥幸打胜了,他们以后还要想办法加害呼延元帅;如果呼延元帅打败了回到都城,他们正好以征剿不力、损兵折将办呼延元帅的罪。因为我们晓得四大奸党是用的这条毒计,就想方设法保护呼延元帅。我们破了他的连环甲马之后,就想反元帅请上梁山,共聚大义。谁知元帅单人独骑败奔青州。吾等这次所以带兵过来攻打青州,一则是代秦明兄弟全家报仇,因为前首我们宋寨主在青州大闹花灯,小演兵法,青州知府慕容格假公济私,把秦明兄弟全家杀害了。二则是请呼延元帅前往梁山,以免日后被奸党所害。因此,我们才请韩滔、彭玘二位将军假称呼延元帅身染重病,奄奄一息,其实他只是右腿带伤,不日即可痊愈。因为不这样说,就不能把太夫人、夫人、公子请到我们大营。这是学生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还请太夫人恕罪。”“噢!”太夫人一听:你这个狗头军师吴用,原来是用的计把我们一家老小赚离边头关,带到你们的营里来。“啊噗!”太夫人大动其怒。气什么事?气韩、彭二位将军:岂有此理!你们归顺了梁山,万万没有想到把我们也搭在这个篮子里头来了。“如此讲来,你们把我一家赚到此地意欲如何?”“是想求太夫人修封家书给呼延元帅,就说你老人家和夫人、公子现在已到我们梁山大营,请他放心,我们绝不会挽动你们一根毫毛。此信我们命人送到青州。待我们打破青州之后,当然希望呼延元帅能够归顺梁山。如果呼延元帅另有他图,我们也决不勉强。”“哪个?”太夫人一听:你这话倒说得轻巧哩,简直跟吃的灯草灰一个样子。叫我写封书信告诉我家儿子,这封信我就能写了吗?我家儿子是什么人啊?他是做官的,对朝廷忠心耿耿。如果他晓得我们一家已身陷梁山军中,一急再来个拔剑自刎,或者触石而亡,那就糟了!太夫人因为现在寄人篱下,梁山人对她们又很好,心里虽然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是表面上还是不得罪他。“军师,你们的一番好意,老身领情。但是要老身写这封家书,万万不能遵命。”“这个……”吴加亮想不到碰了个钉子。太夫人既然不肯写,又不能勉强她写,只好另想办法。

  吴加亮告退出来,带着手下人回到大营。到了大帐上,宋江望望他的脸色:“军师,你去请太夫人写信,莫非没有成功?”“唉!没有。”“她为何不肯写?”“太夫人也有她的难处,我们也不能过分勉强。”“照这一说,怎么办?”“不要紧。既然太夫人不肯写,那只好由学生来写了。”“你打算怎么写法?”“我们就直道其详,如实告诉呼延灼,就说他的全家已经到了青州城外我们大营里了。只要让他晓得这回事就行了。”宋江点点头:“如此说来,就请军师快写。”吴加亮随即叫孩子把纸、墨、笔、砚取来。墨磨浓,笔掭饱,拈起笔杆子,毋庸思索,一挥而就。把书信写好了,笔杆子朝下一放:“三哥,你望望妥否?”“啊,好的。”宋公明把信接过来一望,简单得很,就是告诉他这一回事。吴加亮又写个信壳子,把信瓤子朝信壳里一放,没有封口。为什么不封口呢?马上派人送了去,如果封口,就要把封口慢慢挑开来,既费时间,又太麻烦。敞着口,呼延灼把信瓤子摘出来就看了。宋公明一想:“请问军师,现在青州城吊桥高扯,城门紧闭,这一封信叫哪一个送了去呢?”“这个请你老放心。梁山只愁没事,有事不愁人做。——时迁。”“有!”时二爷一声答应,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啊。”“贤弟少礼。这里有一封书信,你把它送到城里呼延元帅的行辕,要当面交给呼延元帅。现在青州城防守甚紧,你要小心啊!”“嗨——!寨主、军师放心,随他防守如何紧法,也抓不住老时。”“这个我们晓得。不过城河很宽,免得你兄弟过河费事,我再派个人送你过城河。——来!张顺贤弟。”“有!”张二爷起身,“军师。”“你兄弟今夜辛苦一趟,把时迁兄弟送过城河。”“是!”张顺心里有话:军师这个人想得真周到,这一次既然把我们水师营的几个人带到青州来,总不能打破了青州城之后,陆地上的头领都立了功,水师营的人却寸功皆无,什么事都没有做,这样我们的脸面就太难看了。其实我清楚得很,时迁不要说过这一道城河不费事,就是比这个城河再宽两倍也挡不住他。他叫我去,实在是给我们水师营的人有个立功的机会。张顺随即掉过脸来望着时迁:“哈哈哈哈,时二兄弟,今天兄弟我来侍候你了。”你是个时迁嘛,好说:岂敢岂敢!有你张二爷去了,我就省事多了。哥儿兄弟们在一起嘛,应该架着些混才对。时迁不是这样子。一则来他欢喜闹嬉戏;二则来他没有想得那么多。他心里有话:过一条城河,何必劳师动众?凭我时迁的轻功,一跃就过去了。“啊,张二兄弟,我看就不必劳驾了。我能过去!”“不!我来送你。”“嗨!这个不是我老时说大话,不要说过这么宽的城河,就是再宽两倍,也挡不住我老时。”“这个……”张顺心里有话:时迁啊,你来不得啊!军师今天叫我送你过城河,不过是让我们水师营的人有个立功的机会而已,你硬把个架子搭得高高的,不要我送。好哩,你今天不求教我,总有一天你要来求教我,到时候咱们再说。张顺只好不开口了。吴加亮也觉得为难,因为时迁讲的是实话,确实是不要人送。这个事情还不好过份勉强他。“好的。照这一说,你兄弟就赶快下去,饱餐一顿,准备行装,把这一封信好好收藏起来。进城之后,这封书信一定要交给呼延元帅本人手上,最好要让他当场看信。你兄弟多加小心!”“遵命!”

  时二爷下去,进过饮食之后,坐等到黄昏时分,把身上的装束一换,头上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深帮皂底软靴。把这封书信收藏在身边。左肋下挂了个多宝袋,多宝袋里头全是他夜里要用的工具——什么大拨子、小拨子、铜镊子、壁见酥、软梯子、爬墙钉等等。时二爷蹦纵蹿跳,出了自家大营,进了树林,走树林子里头绕啊绕的,绕到了城河边。这时候天已经太黑了,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见鼻子。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越黑,眼睛越有神,样样看得清清楚楚。抬头朝城墙头上一望:“唔,这个地方不能玩。”城墙上头亮着许多灯球、高挑子,有不少小军在这块防守。沿着城河再朝前奔,到了东、北两搭界的地方,灯球少了一些了,就在这个地方过河。时二爷慢慢地下了河坎子,正好旁边有一棵老树,手一抬,“咋!”折断了一根树枝子,“嗒!”就朝河中收一摔,人就跟着树枝子到了河心,右脚尖在树枝上头微微地一踮,“噗!”人到了对过河岸上朝下一落。这一根树枝子就顺水淌掉了。时迁到了城脚根前,因为城门紧闭,又是夜晚,这个地方当然不会有人来。时迁就在多宝袋里头拿出来两根爬墙钉,朝墙缝子里头一插,右手两个指头稍微拈着些,两只脚尖子撑着些,身子就慢慢地向上移动,猛一看,就如同一条游动的蟒蛇仿佛。游着游着,已经快到垛子口了。我要交代,这个地方虽然有稀稀落落的灯球,但是城头上看不到一个小军。何以呢?因为每到晚上,小军们都是轮流值班,值班的小军都偷懒,没得什么事情,老直笔笔地站在这个地方,又瞌睡又冷,就拱到被窝里头避避寒气,瞛瞛盹,弯弯腿,休息休息,所以这个地方虽有人却等于没得人。时二爷到了垛子口,右手两个指头就朝城墙垛子上头一搭,慢慢地把颗头伸过了城墙垛子一望,接着又把头朝底下一缩。城墙上头虽有些帐篷,但是帐篷外头没得人,时二爷放心了。随即用左手把爬墙钉走墙缝子里头拔出来,右手两个指头在城墙垛子上头一捺,脚尖子在底下微微地一踮,一个鹞子翻身,人翻过了城墙垛子,到了城墙上了。把爬墙钉朝多宝袋里头一放,望望没得人,接着就下了城坡飞身上了民房,在民房上蹦纵蹿跳,其快如飞,身轻如燕,一会工夫就到了呼延灼的行辕。

  怎么晓得这个地方是呼延灼行辕的呢?时二爷的经验足了,他晓得一般的行辕都是封的大公馆,不但房子好,而且每天晚上门口灯火辉煌,有许多小军在门口守卫梭巡。呼延灼是兵马大元帅,身份大了,现在又身带重伤,就更加要严密守卫。时二爷在行辕的房屋顶上一望,一共是三进房子。他就由第一进到了第二进,才准备走第二进奔第三进,忽然听见第二进上下首两个房间里头有人说话,时迁就把耳朵帖在瓦行子上头入神听。里头两个人在甩着二八京腔:“呔!你知道我是谁?”“这个……晓得哩,你老人家是大爷。”“对了!你们这些人哪,是侍候我大爷的。”“不错,派我们来就是侍候你老人家的。”“我大爷是侍候大元帅的。”“对的,你老人家是大元帅的贴身亲随。”“现在呐,大元帅还没有睡,我大爷要侍候大元帅。”“唔。”“你们呐,不能睡。”“唔。”“你们要准备侍候我大爷。”“当然啦,要一层一节的侍候,这个我们懂哎!”“等大元帅睡了,我大爷才能睡;我大爷睡了,你们才能睡。”“就是了!你大爷放心,这些话我们都背熟了:你大爷不睡,我们就不能睡;大元帅不睡,你大爷就不能睡;大元帅睡了,你大爷才能睡;你大爷睡了,我们才能睡;大元帅到天亮不睡,你大爷就侍候大元帅到天亮;你大爷到天亮不睡,我们就在这块等你大爷到天亮。哈哈,这些事情我们小人一清二楚,你大爷就不要烦神了。”

  莫忙!底下这一位甩二八京腔的是谁?听过前书的人都晓得,他就是桃花镇杨二房客栈的那个倪二。咦喂,咦喂,这个小伙现在不坏啊,说话都变了调了,二八京腔甩起来了?唔,现在身份不同啦!在杨二房客栈当小二的日子早已过去了。自从呼延灼把他带到面前来当贴身亲随,又赐了他个名字叫倪升,他就半斤放到四两上——翘起来了。他没事坐下来就想了:我现在侍候什么人啊?我侍候的是兵马大元帅啊!大元帅的身份大哪,我嘛当然就水涨船高了,我说话要还是原来当小二的口气,不但太土了,而且也不合乎我现在的身份。你看,从那边衙门来的八个当差的,一个个都是二八京腔甩甩的,多有架子啊!哎,我如果弄个二八京腔甩甩,不是就有架子了嘛?不会哎,不要紧,就慢慢地学。怎么学法呢?没事就把手下人喊到面前来,叫他们教。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怕手下人笑他,堂堂兵马大元帅面前的亲随,连二八京腔都不会。所以没事呐,就跟他们东扯西拉的谈了玩玩,摹仿他们的口气,就在这块撇京调。就这么撇啊撇的,因为他年纪轻,脑子灵活,现在已经有个八成数了。

  这时候他正在底下跟手下人撇着京调。时迁在屋上听得清清楚楚:噢!这个小伙没有睡,呼延灼也一定没有睡。他没有睡才好哩,我马上去把军师的这封信朝他面前一摆,他非马上看不可。如果他睡着了,要叫他当面看信,还要等他睡醒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时二爷随即到第三进。第三进也是上下首两个房间,上首房间是呼延灼住的;下首房间是慕容格派来保护呼延灼的八个当差的住的。下首屋里有灯光,门帘垂着,八个人正坐在这块喝茶嗑瓜子。为何不睡觉?他们值夜班,不能睡,现在是两军对敌,要防备有刺客来行刺元帅。呼延灼住的上首房间门帘也垂着,里面也有灯光。时二爷走屋脊上到了檐口,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到了下面,轻轻把上首房间的门帘打开了一点点,一望:对了!看见呼延灼坐在里头哩。房间里头的摆设非常考究,有张雕花大床,床上有丝绸的被褥。靠墙有摞柜。什么叫摞柜?是几层柜子摞在一起,是一种老式家俱,有点像现在的组合家俱。旁边有张银桌,银桌上头摆的是梳洗的物件。男人还要梳什么头呀?过去的男子跟现在的男子不一样,过去是拢发包巾,早上起来要梳头,所以非要有梳洗的物件不可。就在靠窗口的这个地方,有张书桌,书桌上头点了一支通宵大蜡。呼延灼坐在书桌面前,一壶茶,一本书,正在品茗看书。在他的右腿底下有张马杌,受伤的右腿就搁在马杌上头。这条右腿才带伤的时候颜色可怕哪,走脚尖子顶到大腿丫巴,皮肤紫得像猪肝。经过名医诊治,最近颜色已转过来了,好看得多了,但是还不能大步跑,只能下地稍微走走,在房间里头、堂屋里头来回踱这么一两趟。因为这条腿才好了七八成数,所以呼延灼一坐下来就要把右腿朝起一搁,如果不搁起来呐,虽没有什么疼痛,因为血往下行,有些胀得难受。这个样子搁着,腿就稍微舒服一些。呼延灼看了一会闲书,有点萎困了,“嗯喷!”一声咳嗽,把闲书朝下一放,把右腿一抬下了马杌,两个手在书桌上一捺,人准备朝起站了。才要站,两眼朝对过桌边一望:“啊?”呼延灼吓了一跳。惊的什么事?就在对过桌边上,有个二三寸长、漆黑的东西,走这一头移么那一头,又走那一头移到这一头,在桌边上来回移动着。“啊呀!”呼延灼心里有话:是什么东西作怪啊?呼延灼两只眼睛就望着这个黑东西在移动。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要交代:轻脚鬼时迁刚才打起门帘,看见呼延灼在那块看书,随即施着蛇行法进了房间,游到他对过,到了书桌面前,人就慢慢地朝起爬了,身子半蹲半站,把颗头埋在底下。时迁这个人欢喜闹了玩,就把右手的二拇指头,在书桌边来回移动。怎么漆黑的?因为时迁生得瘦弱矮小,皮肤漆黑,干枯憔悴,又不常洗,这一双尊手伸出来,简直跟鬼爪子差不多。

  呼延灼一边望一边想:我不懂啊,到底是什么东西唦?要说是鬼儿魅作怪吧,鬼儿魅不见得就这么一点长。呼延灼正在这块望着,时迁慢慢地朝起一站。呼延灼一望,才恍然大悟:啊呀!原来是刺客!随即右手一伸,“嗦!”把佩剑掣出,就准备朝下砍了。时迁一望:咦,乖乖,不能玩!你这一剑砍下来,我就没命了。不要紧,最好先来个定神法,把他定住。“嗨——元帅不要动手,是太夫人叫我送信来的!”呼延灼不听到“太夫人”也还罢了,听到“太夫人”三个字,不由右手七寸子一软,“啊!呕呕呕呕……”哭起来了。为什么要哭?想到自己的老母亲了。想当初我在边头关临行之时,我家母亲就心神不安。我身带重伤歇马在青州时,本当要写封家书给母亲,因为怕母亲为我烦神,为我担忧,所以始终没有写。现在我家母亲一定是得到信了,知道我受伤了,所以才派人来送信给我。想我母亲已是古稀之年,万一为我急出意外,我岂不成了不孝之徒!呼延灼天性纯孝,听说老娘派人送信来了,心一酸就哭下来了。时二爷心里有话:好极了!哎,定神法把他定住了。只要他手里的剑不朝下砍,我就可以把信拿出来脱身了。“啡!”随即从身边把封信掏出来:“嗨——!元帅,太夫人的书信在此。”说着,“啪!”就朝地下一撂。“啊!”呼延灼一望:要死!畜生!你怎么能把我母亲的这封信摔在地下?呼延灼急煞了!赶紧双膝跪倒,把剑放在地上,两只手把这封书信拿起来。在过去封建时代,上人来信,不但是看,而且还要跪下来看,这叫“跪读”。现在当然不会再有“跪读”这回事了。从前父母来封书信啊,了不得,所以呼延灼双膝跪倒,恭恭敬敬把信瓤子从信封里摘出。先把抬头的称呼一看:“啊——噗!”大动其怒。气什么事?要死啊,狗强盗!这不是我家母亲的来信,是梁山的人写的。何以见得是梁山的人写的呢?抬头写的是:“梁山泊亚寨主宋江沐手修书呼延元帅台下”。这不是梁山人写的吗?来投信的这个人,也一定是梁山的强盗。“嘿——!”“啡!”把信瓤子朝地下一撂,把剑一拿:“好大胆的狗贼,休走!”“呜——”一剑朝下砍了。只听见剑口底下“哇,哇”两声。咦?呼延灼一惊:我的剑还没有砍下来哩,他人还没有死,怎么倒杀出鬼来啦?时二爷学了两声鬼叫,人倒不明不白房门了。

  呼延灼端着剑“啪!”把门帘子朝起一掀,追到堂屋里一望,人影子都没得了。呼延灼这一刻像吃了二火药下去,醒过来了,才想到喊人:“来啊,抓刺客!”一声喊抓刺客,对过房间里头“哗……”八个当差的一涌而出,一个个端着家伙,举着灯球篾缆。“元帅。”“元帅。”……“尔等速速抓刺客!”“是!请问元帅,刺客现在何处?”“这个……”呼延灼心里有话:刚才在屋里头看得清清楚楚,就这么“哇,哇”两声,眼睛一眨,人就不见了。“刺客刚刚逃走,速速搜查!”“是!”八个当差的抢到天井里头望望,再抬头把屋上望望,鬼都没得。时二爷倒不晓得跑到哪块了。呼延灼为什么不骑马追贼?一则来是右腿的伤还没有全好;二则来夜晚之间,兴师动众,要带絜全城的百姓不安。再说此人既然能到我房间里来投信,一定是武艺高强,有惊人的飞檐走壁的轻功,就是追也追不上了。呼延灼对八个当差的说:“你们赶快着人到慕容大人那边报信,今天夜里要多加小心!”“是!”八个当差的有的回房间,有的去慕容格衙门报信。

  呼延灼复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把宝剑入了剑匣,再把地下的信瓤子拾起来在灯下仔细一望,信上写的是他的母亲、夫人、儿子由韩滔、彭玘二位将军登门去请,已经到了城外梁山人的大营。这就是我上文所交代的,吴加亮在信里要说的话。呼延灼把信上的内容由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又气什么事?气韩、彭两个人:啊呀,你们来不得啊!你们现在不但归顺了梁山,居然还按照梁山人的诡计,把我古稀之年的老娘和我的妻、儿,由边头关赚到青州城外的梁山大营。不过有一点他可以放心了,就是信上写的,梁山人保证对他的母亲、妻、儿绝不挽动一根毫毛,而且会待如上宾,等他们打破青州之后,让他们骨肉团聚。他晓得梁山人当中有许多英雄豪杰,办事光明磊落,说一不二。对此虽还不全信,料想梁山人也不会食言。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就从今天起,呼延灼就日夜想念自己的亲人,巴望能够早一天合家团圆。我把呼延灼的话暂且摆着。

六、除奸雪恨

时迁蹦纵蹿跳,在屋上如履平地,翻过了城头,到了城河边,还是折一根树枝过河,上了大路,不慌不忙,一摇二摆,踱着官步,摇啊摇的摇到了自家大营门口。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孩子们已经起身,看守营门的孩子望见时头领回来了:“时爷。”“时爷。”……都请教了一声时爷。时二爷还是一摇二摆的踱着官步,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做大官的:“罢了!不要磕头了。”孩子们把他一望:趣死了,不晓得哪个要磕头的!时二爷欢喜闹了玩。接着又摇啊摇的摇到大帐口,看见寨主、军师已经升坐大帐了。时二爷一摇二摆地上来了:“寨主、军师啊。”“啊呀,贤弟回来了。”“回来了。”“你此去怎么说的?”“我去了之后,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呼延灼听说太夫人有书信给他,嚎啕大哭。”“噢,听说太夫人有书信给他,就嚎啕大哭了。哈哈哈哈,好!你贤弟这一夜辛苦了。”“不,老时老早就回来了。”“哦,你老早就回来了?”“我想如果回来早了,你们还没有起身,出了城就一摇二摆、慢慢地踱回来的。”“噢。”时迁办件把事情,真刷刮哩!

  时迁这话本是随嘴说出来的,哪晓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浪里白条张顺在旁边气坏了。心里有话:时迁啊,先前军师叫我把你渡过城河,你怕我沾了你的光,你不要我去就罢了,这一刻又当着我的面,说你老早就把事情办成了,是一摇二摆地踱回来的。你的意思不说我也晓得,就是说没有我张顺去,你时迁照样把事情办得又好又快,如果有我跟你去,我是个多余的人。你说这种话实在太怄人了,是猪尿泡打人不疼,气人。哼!好哩,既然如此啊,我倒要来想个办法,让我们水师营的人立一立功劳给你看看。张顺随即下了大帐,喊了水师营的三位头领一同到了后帐,几个人坐下来就商量了。张顺说:“这一次我们是自己讨令讨差要到青州来的,如果我们一点功劳都没得,回家有何面目见大家?我们要想个办法,办点事情,帮助寨主、军师早日打破青州城。”“想个什么法子呢?”“现在青州城吊桥高扯,城门紧闭,城头上旌旗密布,刀枪林立,防守甚紧。我们大兵如果强行攻城,伤亡一定很大。我们最好到水关那个地方去探一探,如果走水关能够进去,我们就请寨主、军师让我们水师营的人打头阵,走水关攻进青州。”“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因为事情还没有把握,就没有到大帐上头去禀报。

  到了黄昏时分,四位头领就在水师营孩子当中,挑选了一百名身体壮、水性特别好的孩子,一律皆是下水的装束:头上半个猪尿泡蒙头,齐眉用油绸带子扎好,身上都是一块整油布,兜裆十字交,抄手结打在胸前。每人都端一口单刀。出了营门,绕进了树木,就走树木子里头奔东门。走了没有多远,到了东、北城墙两搭界的地方,这里城墙上头的小军比较少,灯光也不多,一百零四个人就悄悄地出了树林,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下了河坎子。怕跳水有“扑通,扑通”的响声,就慢慢地移着脚步朝水里走。走着走着,身子全部下水了,只有一百零四颗肉头露在水面上头。这是在夜晚人看不见的,如果要看得见,光油油的一百零四颗肉头,又没得个身子,在水面上黑魆魆的,不知道的人,真要把痧吓出来哩!他们就慢慢地泅着水,朝对过水门关这个地方游。

  张顺一个人走在前头,右手抓着一口刀在面前左搂右搂。搂什么东西?怕水底下有什么埋伏。搂了半天,没得。接着用手肘子,“啡!”把后头的一位这么一拱。他们在水底下什么拱啊、掐啊、扭啊、碰啊、踢啊,全是代表说话,因为在水里头不能开口。张顺这一拱嘛,后头的人就有数了。一百零四个人就“咕噜噜……”直朝水底下沉,一个猛子一捣,已经到了水门关了。张顺把刀悬于腕下,就用手来摸。噢,晓得了,是木头栅栏子。这个木头栅栏子就是水关门。形状就像安着木条或铁条的窗棂。如果要把这个门朝上提,上头有绞关,绞关“得儿——”一绞,门就提上去了;如果要朝下放,上头的绞关“得儿——”把铁链子一松,门就落下来了,这条水路就不通了。这一刻张顺用手慢慢地摸啊摸的,摸到了木栅栏子底下的一根横木,随即用手肘子“啡!”把后头的人一拱,因为他这一拱是代表说话,后头的人都有数了,晓得摸到木栅栏了。张顺就把手里的这一口刀伸进木栅栏的两根木头之间的空档里头,在一根竖木与横木连结的地方,也就是合榫的地方,慢慢地在这块斩,在这块鑢。他手里的这一口刀,虽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是镔铁打成的利刃,很快就把当中的这根竖木的榫头斩断了,接着又踩水上来,再把这根木头绑在木栅栏上,不让它漂浮在水面上,以免被人看见。张顺又用刀向木栅栏子里头两旁一搂,没有什么埋伏,放心了。因为木栅栏的木头少掉了一根,空档子大了,人就可以偏着身子进出了。张顺第一个进去的。其他三位头领也偏着身子跟着进去了。四个人进了水关,心里头得意啊:想不到没有费事,我们就进了水关了。马上回去把此事禀报寨主、军师,明天要攻打青州,我们水师营的人就走水里头先进城,跟他们里应外合,就不愁攻不破青州城了。四个人又在水里一阵摸,没有什么埋伏,张顺就用手肘子把其余三位头领一碰,复行退出木栅栏。叫孩子把这根斩断了的木头解下来带着,回去好做个凭证。一百零四个人随即泅水到了对岸,还是走原路,走树林子里头绕奔自家大营。

  我要交代:梁山寨主、军师、众头领今天一夜都没有睡。为什么不睡的?因为张顺等四位头领带着一百个孩子走后,就有孩子到大帐报信了。吴加亮随即派人分头查找,去查找的人回来都说张顺等人不知去向。吴加亮晓得事出有因:一定是我昨日叫张顺送时迁过河,时迁没有要他去,张顺丢了面子了,心里来气了,就跟三位头领带了一百名孩子,不晓得干什么去了。你们不管到什么地方去,应该先说一声才对啊!你们玩不辞而别,叫人怎么放心呢?如果你们出去蛮干,坏了我们攻打青州的大事,那就糟了!就因为这件事,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坐在帐上,整整烦了一夜。吴加亮可怜就在帐口走来踱去,抓耳挠腮。等着等着,天色已经亮了,孩子把灯火吹灭,打水给大家净面梳洗。梳洗毕,进了一点饮食。大家正坐在这块谈着,急着,张顺、张横、童威、童猛到了大帐上:“寨主、军师,小弟等特来请罪!”“啊?啊呀呀!你们回来了。张顺贤弟,你们昨天到哪里去了?是为私事还是为公事?”“咱们当然是为公事。”“哦既是为公事,学生并没有差遣给你们,就请你们讲讲是办的什么公事?”“是。”张顺就如此如此,这等这样,“现有木栅栏的一根木头在此,你们大家请看。”四个孩子把根木头扛到帐口,宋江,吴加亮他们一望,果然不错,是根被 斩断了的潮木头。“哦呀!贤弟,你们为攻打青州探路,何罪之有?这是有功啊!”“军师,你说我们有功?”“对。不过你们事先应该说一声,我们大家就不至于烦了一夜都没有睡觉。下回不可啊!”“是。寨 主、军师,我们把青州东门的水关已经查清,水下既无机关,也无埋伏。现在事不宜迟,最好就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分水陆两路攻打青州。我们水师营的人就走水底下进去,跟陆地上的人来个里应外合。如果迟了,万一他们发觉木栅栏已被人损坏,我们就错过良机了。”“嗯。此事容学生跟寨主商量一下。你们先下去换衣服休息休息。”“是。”四个孩子把这一根木头抬走。张顺等四位头领下去更换装束。那一面名孩子当然换衣服归队。吴加亮跟宋公明在帐上商量水陆两路如何攻打青州。他们把章程议定,张顺等了已经换过衣服,进过饮食,复行到帐上入座。

  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张顺、张横、童威、童猛。”“有!”“有!”……四位水师营的头领到了案前,“军师。”“四位贤弟,你们拿这一支令箭,下去把水师营的一千名孩子分为四队,每人各领一队,每一队都要带一筒号炮,走到青州东门水关潜入城中。进城之后,分散到东、南、西、北四门,到了初更时分,各队同时号炮升空,接着要舍生忘死冲上城头,放吊桥,开城门,让大队人马冲进城里。事关这一仗的成败,你们小心了!”“得令!”张顺接过令箭,四位水师营的头领走了。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韩滔、彭玘二位将军。”“有!”“有!”两个人起身,“军师。”“令箭一支,请二位将军带领五百名孩子,埋伏在树林深处,待吊桥平坠,城门大开,你们二位将军进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赶奔呼延元帅的行辕,切实看护好令仁兄,一要防止他伤势好了,出来跟我们拼斗,他的一对钢鞭非常厉害,我们又不愿伤害他,那一来就麻烦了。二要防止他独自杀奔我们的小营,跟我们家里的头领打起来。另外要请二位将军把我们攻打青州的原因对令仁兄说明,如果他执意不听劝说,要跟你们动手,你们就赶快跑,把他走小路带奔小营,让他去见太夫人、夫人、公子。你们就在小营外边暗中看守,不要让他携带太夫人、夫人、公子逃走。这就是你们要办的事情,请二位将军相机行事。随后我自有安排。”“是!”韩滔、彭玘领令走了。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戴宗。”“有!”“你贤弟拿这一支令箭,先去命后营和左右哨,叫他们今天夜里各准备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骁刀手,把守营门,因为我们大队人马杀奔青州城,要防备前走后空,敌人乘虚攻营。”“是!”“然后,你再驾神行,去告诉三座小营的头领,今夜以号炮升空为准,待号炮升空,除留千把人在原地把守,其余的头领跟儿郎,一齐杀奔南、西、北三门,这时候水师营的头领跟儿郎如果已经开下城门,放了吊桥,他们冲进城后留这么二三百人把守城门,只许外头的人进来,不许城里的人出去。这一点最要紧,如果放出去一个人随后查出来,都要重办。其余的人马就一齐杀进慕容奸贼的辕门,捉拿慕容奸贼的全家,代秦明兄弟报仇雪恨。小心了!”“得令!”戴宗领了令箭下去了。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秦明。”“有!”秦明上前,“军师。”“令箭一支。你贤弟今夜带一千人埋伏在树林深处,等到城头上号炮升空,吊桥平坠,城门大开,等韩、彭二位将军把呼延灼诱出城之后,你就带这一千人进城,一脚奔慕容奸贼的辕门,捉拿慕容奸贼的全家,把他们全都绑缚起来,小心看管,等候寨主、本军师到达之后,再听令办事。”“得令!”吴加亮狠哪,这支令箭不交给旁人,就交给你秦明,言下之意:我已经派人把慕容格全家捉住了,如果你看管不严,万一慕容格跑外了,这个就不能怨我们了。秦明拿了令箭,下了大帐,一阵心酸,虎目中滔滔泪下:我是日盼夜盼,一直盼到今天,总算盼到了代全家报仇的这一天。秦明恨不能立刻天色就晚,冲进青州城,活捉慕容格,代全家报仇。

  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时迁,白胜。”“有!”“有!”……四个人出来,“寨主,军师。”“时迁有礼!”“白胜请安!”“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四位贤弟跟随三哥和本军师杀奔东门,你们要保护好三哥。这一次攻打青州,如果三哥油皮不少一块,汗毛不差一根,你们四位贤弟就立大功一次。”“得令!”吴加亮发完令箭,又吩咐帐上的马、步头领:“帐上两旁边诸位贤弟听了,现在大家就去准备,黄昏时分,造饭饱餐,除了留守的,在座的都要跟随寨主和本军师攻打青州。”“是!”大家都分头准备去了。

  我现在先交代水师营的四位头领。他们把一千人分成四队,到了黄昏时分,一个个都换了下水的装束,每人都是双刀。张顺等四位头领还各背了一筒号炮。啊呀!有号炮就要有火药、火绳,下了水之后怎么能点得着呢?不要紧,在现在有现在的办法,在古时有古时的窍门,就用几块油布,把它左—层右—层的包扎起来,一点水都漏不进去。到了天色一黑,四个人就带着水师营的一千名儿郎,还是走昨天走的老地方,穿过树林,下了河坎子,慢慢下河泅水,到了对过水闸面前,沉下去,张顺在前,摸到了昨天斩断了的那个木栅栏的空档子,就用手肘子“啡!”把后头的人一碰,后头的人依次一个碰一个,人人心里都有数了:就走这个地方进去。张顺第一个偏着身子进了木栅栏,后头的人跟着鱼贯而入,接着踩水浮山水面,悄悄上了岸,一望,四周还是跟昨天一样,没得一个人,大家都放心了。四位头领分开来各带一队人。张顺带着二百五十人奔东门,其余三位头领各带二百五十人,奔南、西、北三门。

  张顺带着这一队人,走着走着,已经到了东门城楼下面了。悄悄地踩城坡上城,把头伸上去一望,只看见一些守城的小军,有的还没有睡,但是全拱在帐篷里头。这一刻已到初更时分,也就是约定放号炮的时间到了,张顺就在城坡上把油布包裹打开,把号炮、火绳拿出来,把纸捻子打着了,火绳一亮,“嗒——!”号炮升空。城头上帐篷里的这些小军一吓,都跑出来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他们正在莫名其妙,张顺手下的孩子们已经冲上城了:“囚攮的,不要走!”手起刀落,“嚓,嚓!”“嚓!”“嚓!”一下子就砍倒了几个。小军们一望:“没得命了!梁山人已经进城了!——老爹哎,我们速些溜啊——!”“啊……!”小军们立刻都逃命走了。张顺叫孩子们不要追,杀鸡吓猴,他们要逃就让他们去逃。这些小军无罪啊!张顺带领的二百五十人占据了东门城楼。随即命孩子斩关落锁,吊桥平坠,城门大开,把守着城门,准备迎接自家的队伍进城。趁手交代:就在张顺他们号炮升空的时候,城里的南、北、西三个城门也升起了号炮,水师营的其余三位头领都带着孩子们杀散了守城的兵丁,斩关落锁,平坠吊桥,城门大开。城里四门的号炮齐鸣。乖乖!城外也热闹起来了,预先埋伏在树林深处的梁山各路人马,这一刻就像潮水一样,“哗……”全朝城里头冲了。

  我现在再交代韩滔、彭玘二位将军。他们骑在马上,带着五百名孩子,按照军师关照的,别的事情不管,进了城要先去见呼延灼。两个人进城之后,正领马奔呼延灼的行辕,只看见迎面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手执双鞭,“咯啷咯啷咯啷咯……”来了。哪一个?双鞭将呼延灼。

  不要忙,呼延灼怎么来的?梁山人号炮升空,占据了东、南、西、北四座城楼,逃跑的小军有的就慌忙向城里大小官员报信了。呼延灼得信之后,顾不得腿伤尚未痊愈,随即顶盔贯甲,叫人备马,上了坐骑,把一对钢鞭一端,一声喊:“呔!倪升。”倪升吓了一跳,二八京腔甩不起来了,就玩本调了:“哎,主人。”“你就在行辕前等候本帅,本帅要到城前去看看。”“主人,现在城里城外都是梁山强盗,你老最好不要去。”“无妨。”“噢。”倪升心里有话,你上次在梁山吃了败仗,这次再去跟梁山人动手,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一来怎么好?其实呼延灼并不是去跟梁山人动手,他晓得青州城保不住了,想趁梁山人都忙攻城,后方空虚,到梁山的小营去把太夫人、夫人、公子接了走。正因为他是这个打算,所以也没有招呼慕容格派来保护他的八个当差的,就单人独马直奔城外。

  韩滔,彭玘一望:“不好!”是呼延灼到了,手上端着双鞭,疾马奔驰,一定是来跟梁山人动手的。两个人随即领马上前,军师关照他们劝说呼延灼的话都来不及说了,就直接来诱他了:“大哥,小弟特来迎接大哥去见太夫人、夫人、公子。”话音刚落,就把马头拨转,带着孩子们在前头跑了。呼延灼先是没有注意,后来看清楚是他的两个拜弟跟他说话,“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可要死啊!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居然把我的老母、妻、儿从边头关赚到梁山的大营。好哩,我现在既然看见你们了,你们就休想走我眼皮底下跑掉了!“你们往哪里走?”呼延灼领马就跟在他们后头追。韩、彭二位将军下足了裆劲,策马疾驰,很快到了小营,又回过头来招呼呼延灼:“大哥,太夫人、夫人、公子就在这座小营里面。小弟少陪了!”两个人领着马进了旁边的树林,转眼看不见了。呼延灼心里有话:让你们先走,以后再跟你们算帐,这一刻先见我的亲人要紧。随即把坐马勒定,抬头一望:路旁确实是一座小营,营门口灯球还亮着。有许多孩子站在营门口都望着他笑。笑什么事?呼延灼兵败梁山,这些孩子都认识他,老熟人了。呼延灼见这些孩子对他并无歹意,就问了:“呔!你们这里可是太夫人、夫人、公子居住的小营?”“嘻嘻,元帅,你问对了。我们留下来就是专门侍候太夫人、夫人、公子的。”“他们现在何处?”“喏,就在那边帐篷里头。你跟我来唦。”“嗯。”

  呼延灼跟着孩子到了帐篷外头,腿一挥下了牲口,马有孩子照应。呼延灼进了帐篷,看见母亲、妻、儿都坐在里面哩,妈子、丫头侍立两旁。她们怎么到这一刻不睡的?因为晓得梁山人今天晚上攻打青州城,不放心呼延灼的安危,所以一夜没有睡,坐在这块等候城里的消息。他们不睡,手下人当然不敢睡了。呼延灼随即把手中的双鞭放下,到了太夫人面前:“母亲。孩儿见母亲请安!”双膝跪倒。太大人一看是儿子来了,一时喜怒交集。喜者,儿子并没有遇到危险,现在平平安安跪在自己面前,骨肉终于团聚了;怒者,想到他前首兵败梁山,音讯全无,现在全家又受其连累,被他的两个拜弟赚到梁山人的大营里头来了。“唗——!呼延灼!”“是。”呼延灼一听,糟了!母亲过去见了面都是吾儿长,吾儿短,今天没有一句亲热的话,直接口呼呼延灼了。晓得母亲来了气了,呼延灼慌忙朝地下一趴:“母亲。”“呼延灼,你今天来见为娘则甚?”“母亲,孩儿不孝,前首兵败梁山,歇马青州,因为身带重伤,怕母亲为孩儿担忧,故而没有敢写信禀告,累得母亲日夜思念,寝食不安,这是孩儿之罪也!”“嗯。”太夫人心里有话:儿子没有写信回家,是怕我为他担忧,这个就不能怪儿子了。“你今日怎样到此?”“因为前些时梁山人送信给孩儿,说他们已经把母亲跟孩儿的妻、儿接到青州城外的梁山大营,现住在小营之中。他们虽然声称不加害你们,把你们当作上宾对待,但孩儿一直放心不下。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把你们作为人质,逼孩儿归降梁山。今天梁山人已经打破青州,孩儿因腿伤尚未痊愈,不能上阵保护城池,所以就前来看望母亲。现在趁梁山人都去攻打青州,此处防备不严,就请母亲,还有吾妻、吾儿跟我速速离开此地吧!”“这个……”太夫人心里有话:走,走到哪块去呢?现在青州城已破,进青州城是不行了。如果逃回都城,我儿子是个败兵之将,回到都城即使不被杀头,也难免受牢狱之苦。再说,儿子的腿伤还未愈,四周都是梁山的人马,想走也走不掉啊!太夫人想到这个地方,不由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开口。呼延灼见母亲只叹气,不说话,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好催她:“事不宜迟,就请母亲跟孩儿速迷走吧!”太夫人还是没有开口,呼延灼急死了。他天性纯孝,又不敢再催,两只眼睛就望着太夫人。

  僵持了片刻,有个人来解围了。哪一个?呼延灼的夫人。夫人见婆婆没有开口,丈夫在这块着急,她心里有活:婆婆早就跟我说过了,她一是担心我丈夫的身体,二是担心他兵败梁山,回到都城以后,朝中的高、杨、童、蔡四人奸党不得放他过身。现在她不开口,一定是为了这件事。凭良心说,我们到这座小营之后,梁山人待我们不薄,与其回都城受害,还不如留在这里落个全家人平平安安。但是怎么劝说丈夫不走呢?夫人再一想:有了!随即上前把呼延灼拉到旁边,就把她们如何跟韩、彭二位将军离开边头关,走到中途遇到无名山的大大王,要把我们婆媳二人带上山去做压寨夫人,幸亏梁山的一位头领林冲林义土赶走了无名山的大大王,救了我们,又把我们保护到这座小营。到了小营之后,梁山人非但对我们十分尊敬,还拨了一些妈子、丫头在左右侍候。呼延灼一听:啊呀!照夫人的这一番话,梁山人虽然派韩滔、彭玘把我母亲和妻、儿赚离边头关,但是在途中救了她们的命,对我呼延灼还是有恩啊!我过去认为他们说的替天行道,光明磊落,全是些卖狗皮膏药的谎话,现在看来他们确实如此。呼延灼再一想:母亲为何没有开口?夫人为何跟我讲了梁山人的许多好话?她们一定是不想走。好不容易全家人团聚了,她们既不想走,我何能一个人走呢?这时候呼延灼的儿子也开口了。你不要看他今年只有十来岁,十分聪明伶俐,他听母亲对父亲说了不少梁山人的好话,就走到呼延灼的面前:“爹爹,祖母不想走,妈妈不想走,孩儿也不想走,你就不要走吧!”太夫人、夫人都点点头。呼延灼心里有数了:看来是走不成了。我就在这个地方等候梁山的寨主、军师回来,看他们对我怎么说。呼延灼就在小营里等候。

  现在我再交代城里。四门的号炮升空之后,梁山的英雄好汉一起涌进了城。霹雳火秦明一马当先,到了慕容格的辕门,传令一千名孩子把前前后后围定了,不要让一个人跑掉。接着,宋江、吴加亮带领吕方、郭盛、时迁、白胜也到了慕容奸赃的辕门。秦明带领人进去,见一个捉一个,把所有的男女都捆绑起来,但是找不到慕容格和他的家小。吴加亮随即叫孩子到处查找。孩子们下去查找了一阵,回来禀报:“禀寨主,军师,四处找不到慕容格,也没有看到他的家小。”“哦?”吴加亮一听,“奇怪!——秦明贤弟,你进城之后可曾耽搁?”“没有啊!我进城之后,就带着孩子把他的衙门四周包围住了,一个人也没有出去。”“噢,这就奇怪了,——来啊,代我在妈子当中推一个上来!”“是!”有孩子推了个妈子上来,“趴了!”“大王爷啊,小女子见大王爷请安。”“我来问你,我们大军破城的时候,慕容格和他的家小在什么地方?”“都在上房里头咧。小女子当时看得消清楚楚。”“他可曾跟你们说些什么?”“当时嘛,慕容格叫我们赶快逃命,说梁山大王已经进了城了。而后他就把房门一关,其他的事情小女子就不晓得了。”“噢。”吴加亮心里有数了:没有出上房,人肯定还在上房里头。“时迁,白胜。”“有!”“有!”“你们二人带一些孩子到上房里头看一看,可有什么地窖子,或者什么暗道,一定要把慕容格跟他的家小找到。”“遵命!”

  时迁、白胜带子些手下孩子,到了慕容格住处的第一进。前后一共是三进。“孩子啊。”“时头领。”“你们代我把这三进房子里头的东西都往外扔,看看有没有地窖子跟暗道。”“是!”孩子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把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东西朝外头扔,重的就朝外搬,朝外抬。一刻工夫,三进房子里头的东西都被他们搬光了,成了空房一所。时迁、白胜先到第一进房子里头上下四周一看,没有。随即到第二进,再望,也没有。接着到第三进。第三进有上下首两个房间,上首是慕容奸贼夫妇住的,下首是妈子、丫头住的。如果有什么地窖子、暗道,肯定就在上首房间里头。两个人到上首房间里头把四周上下望望,又把角壁角落看看,再用手敲敲周围的合墙板,每块合墙板的声音都是实声,不是空声,而且看不出一点破绽或者痕迹。再看看地下的罗地砖,乖乖!这种罗地砖比任何地方的罗地砖又大又好,都是在窑里定烧的,铺得平平整整。两个人就走房门口找起,一直找到马子巷里头。唔,找到了!内中有一块罗地砖特别大,上面还有一个古钱花纹,四周围也没有嵌缝。时迁随即叫孩子过来,把这一块罗地砖掀起来,白胜—望:“先生。”“兄弟。”“这个底下是地窖子!”“好,我们下去看看。”

  两个人到了底下再一望,一点不错,就是个地窖子,地下也是铺的罗地砖,但是没得上头的罗地砖考究。再望望四周围,全是合墙板。两个人就敲着听着,三面都敲过了,敲到第四面,只听见当中的两块“嘭!”是空声。晓得这个地方是暗门,两个人高兴死了:“孩子,拿把刀来啊。”拿把刀做什么?准备撬这个暗门。你前面不是说时迁不能手执利器吗?不错哎,那是指他不能拿着刀起念头杀人,如果拿刀想杀人,手就抖了。不杀人呐,手不抖。时二爷才把门朝下一撬,忽然一声喊:“呔,你们赶快让呀!”时二爷头一个朝地下一趴,白胜在他后面,也朝地下一滚。只听见暗门里头“噔!噔!噔!”射出了三支毒弩。这三支毒弩射出的部位都是计算好了的:你要是站在这个暗门面前,一支射你的咽喉,一支奔你的心口,一支对准你的小肚子。白胜心里有话:咦,乖乖!先生真有道理啊,不是他喊得快,我还真要被毒箭射中哩!这些地方,白胜自愧不如他家先生。两个人把个暗门打开来,再一望:“噢!”里头又是个地窖子,还有灯光。可有人唦?既有灯光,当然有人。什么人?慕容奸贼跟他的大小老婆。

  莫忙啊!这个地窖子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呢?就在前首宋公明小演兵法,慕容格假公济私,把秦明的全家杀害了之后,慕容格时刻都怕秦明伙同梁山人来找他报仇雪恨,怎么办?他先到都城去辞官,想告老还乡。上头不但不准,还加封他为青州营的兵马总管,执掌青州府和青州营的文武两颗大印。慕容格知道辞官不行,就硬着头皮回到青州。为了防止意外事情发生,就在房间里头原有的地窖子旁边,再挖个地窖子。于是就叫他的贴身亲随到外地找了一些工匠回来。这些工匠来干什么,家里的妈子、丫头等手下人一概不知。因为事前就跟工匠人谈好了,他们一来就被关在原有的地窖子里头,什么三顿饭啊,茶水啊,都由慕容格心腹当差的送下去,把新地窖子挖成功之后,又在暗门旁边装上三支毒弩,以防差不多的人私闯进来。当时这些工匠人满以为大功告成,知府大人要给他们重赏,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慕容格突然升坐大堂,命当差的把这几十个工匠人捆绑起来,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定成死罪,立刻斩首。不好啦,他们是有功的啊,怎么又把他们杀掉了呢?这叫灭口。如果把他们放回去,他们就是不敢跟旁人说,跟老婆总要谈谈吧,老婆的嘴再不紧,再跟家里的大嫂子、二妹子、三姨娘、六舅母谈话中大意滑出来,这些人再当着新闻告诉另外一些人,再由他们传到梁山人的耳朵里去,这个地窖子就没得用了。所以要把他们一起杀掉,斩草除根,干干净净。你看慕容格毒成什么样子?这些工匠死得多冤枉啊!

  今天梁山人破了城之后,慕容格为什么只叫妈子、丫头赶快逃走,他跟他的大小老婆为什么不逃呢?就因为有这么一个地窖子可以让他们藏身,而且认为蹲在里头是万无一失。他做梦也没有想得到,梁山的轻脚鬼时迁、白日鼠白胜最擅于找这些没眼的地方,而且还一找就找个准。慕容奸贼跟大小老婆三个人在里头正以为平安无事,忽然看见有人进来了,晓得不好,“啊呀!”慕容格喊了一声,就准备对着墙壁一头撞死,免得被梁山人生擒活捉之后,要被凌迟碎剐。他想要死,时二爷不让他死,因为军师当初下令就是要捉活的。捉到活的,才能把他带到秦明的母亲、夫人、公子坟前活祭,代秦明全家报仇雪恨。时迁、白胜跟儿郎们看见慕容格要自尽,随即上前抓住他们,手一伸,来了个“八百个”,先把慕容格跟他的大小老婆卡住,叫他们动不起来,然后把他们的膀子朝后一顺,用麻绳一捆,把他们押出了地窖子,推推拥拥,推奔大堂。

  这时候秦明正在堂上“哞哞”大哭。因为慕容格和他的家小不见了,他以为人全跑掉了,报仇无望了。正哭着,忽然看见时迁、白胜跟孩子们把慕容格跟他的两个老婆推到大堂上来了。秦明顿时转悲为喜,由喜生怒,两个眼睛就像两盆火,怒视慕容格。军师问秦明:“他可是慕容格?”秦明点点头:“不错,是他!”军师随即吩咐:“先把他们推下去看押。”孩子们把三个人推下了大堂。宋江说:“秦明贤弟。”“三哥。”“请问太夫人、夫人、公子的坟地在何处?马上把他们推到坟前去活祭。代你贤弟报仇雪恨。”这句话一问,可怜秦明虎目中滔滔泪下:“我也不知他们的坟地在何处啊!”“啊呀呀!”吴加亮一听:糟了!这一来怎么办?哎,不要紧,想个办法问问知情的人。“来啊,孩子啊。”“是!军师。”“赶快代我下去鸣锣晓谕全城百姓跟所有的老将儿,如有人晓得秦大人全家的坟地,前来报个信,赏银二百两。”“是!”孩子们随即四处敲锣,一边敲,一边喊。跑遍了全城,没有一个人说晓得。孩子们正准备回辕门去禀报寨主、军师,忽然在大街上来了一位身穿青州营军衣号帽的小军,“的笃的笃的笃的笃……”直朝辕门口跑。孩子们一望:“呔!什么人?两个乌珠儿一个没有睁哪,你往这里面跑干什么?”“嗯嗯,大王爷啊,我是青州营的小军,刚才听说你们鸣锣晓谕,说哪 一位要晓得秦大人全家坟墓在什么地方,赏银二百两,可是的吧?”“不错。”“我小人晓得哩,请你们通报一声。”“你真的晓得?”“咦,我如不晓得,谎报晓得,不把个头玩掉了吗?”“好!”孩子们随即进去禀报:“报!禀寨主、军师,现在有个人知道秦大人的全家坟墓在何处。”“好,叫他进来。”“噢,就是了。”

  孩子们出去把这个青州营的小军带进来。这个小军到了堂口朝下一趴:“大王爷,小人是青州营的小军,见大王爷请安!”“罢了。你姓甚名谁?”“小人姓葛名正。”葛正?这个名字起得不丑。“葛正,你刚才说,你知道秦大人全家的墓地,你是怎么知道的?”“禀大王爷,当时慕容格杀害秦大人的全家,在掩埋尸首的时候,是小人跟着一起去的。离城十里路,有座岗叫十里岗,就在十里岗后头有一块空地,当时就在这块空地上挖了个坑,秦大人的全家就埋在那个坑里头。”“这个墓地可以什么标志?”“有。说老实话,当时我小人并没有想到有今天这一天。因为舍不得秦大人全家遭害,死得太惨了,我们当小军的没得办法代他说话,但是忘记不了秦大人待我们的好处,为了日后祭扫坟墓不弄错地方,人小人就自掏腰包,特为在坟墓面前立了一块石碑。现在你们去一看就知道了。”“你说的可是实话?”“大王爷啊,你们如不想念,我小人情愿亲自带你们去。”“好的。——来啊!”“是。”“你们先把辕门里的偏将跟兵丁放了走,然后把慕容奸贼全家男女打上囚车,推奔十里岗。”“是!”为何要把兵丁放了走?因为当初杀秦明全家与他们无关,他们无罪;为何要把全家带着呢?当初秦明全家包括男女家丁都是被慕容奸贼杀掉了的,这叫“以牙还牙”!不过梁山人并不主张妄杀无辜,经过跟秦明商定,马上到刑场上只在这些人头上割下一绺头发,叫“以发代首”,就算杀过了。这也有个名称,叫做“陪杀”。

  寨主、军师跟众头领起身,到辕门门口上马,孩子们推着囚车跟随,由葛正在前头带路,出了东门,走了十里路,到了十里岗。绕过了前岗,到了后岗,后岗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个大坟堆子。葛正把手一指:“诸位大王爷,你们请看,这就是秦大人的太夫人、夫人、公子、还有男女家丁的坟墓,当时就是在这块挖坑掩埋的。”宋江、吴加亮、秦明等人下了坐马,到坟面前一望,果然不错,墓前有一块石碑,上头镌刻着六个红字:“秦太夫人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合葬者有秦夫人、公子暨男女家丁”。霹雳火秦明看到这一块墓碑,不由放声痛哭,趴伏在地,哭得就差死去还魂。宋江连忙上前劝说:“秦明贤弟,你要保重虎体啊!”吴加亮也上来劝说:“哎,贤弟,你不要再哭了。现在我们已经把慕容奸贼全家带得来了,马上就要代你全家报仇雪恨,你应当高兴才是。”秦明点点头,忍住悲痛。接着在墓前行大礼,再趴伏在地。寨主、军师、众头领依次过来行礼。行过礼之后,军师吩咐:“来啊,把慕容奸贼跟他的妻妾、还有男女家丁推上来!”“是!”把他们推上来就捺了跪倒在地。有孩子在墓前栽了一根将军柱子,上头系着个铜圈,把慕容格推到将军柱子面前来,把他的头发抄到上头去,朝铜圈里头一别,头就不能动了。三道麻绳,肩头一道,脐门一道,屈膝一道,连人带柱子绑得结结实实。“秦明贤弟。”“军师。”“现在就请你兄弟来动手,代你全家报仇。”“多谢军师!”秦明拎着刀,走到慕容格面前,怒目圆睁,恨不能把他凌迟碎剐。再一想:不必了。这么多人站在这个地方等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随即上去先把慕容格一刀挥为两断。把他的大小老婆也一刀一个,就地正法。随后在男女家丁头上割了一绺头发。秦明亲刃仇人之后,军师叫孩子们挖了个坑,把三具尸体连同这些男女家丁头上割下来的头发,一起就地掩埋,包了个大坟堆子,这叫“人死不计仇”。另外,把“陪杀”的男女家丁也当场释放。事情办毕,一起回转大营。军师命孩子拿了三百两银子来:“葛正。”“哎,大王爷。”“这三百两银子赏给你,二百两呐,就是我们先前鸣锣晓谕说的话,我们素来言而有信,算是给你的赏钱;还有一百两呐,算是给你代太大人等人立墓碑的费用。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我们对你非常感激!”“啊呀!哈哈,谢谢诸位大王爷!”葛正磕三个头。心里佩服:梁山人说话确实是言而有信。葛正拿着三百两银子走了。众头领缴令销差。因为今天大家劳累了,军师吩咐早点休息。顺便交代一下,梁山人进城之后,四座城门大开,老百姓自由出入,人心安定,买卖照常,个个都夸梁山人真的是替天行道,办事光明磊落。这些事下面就不再琐碎了。

  第二天早皈以后,宋江、吴加亮把军中例行公事料理完毕,两个人就商议到小营去见呼延灼,准备对他下一番说辞,请他到梁山共聚大义。并邀请韩滔、彭玘二位将军一同前住。韩、彭二位将军一听:“寨主、军师,这个我们不敢。”“怕什么呢?趁这个机会,我们要代你们把事情说说清楚,让你们弟兄消除隔阖。”“好。”韩、彭二位将军心里有话:寨主、军师既然这样计了,去就去吧。万一势头不对,有寨主、军师在旁边,谅他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四个人随即到了帐口,上了马,出了大营,直奔小营而来。到了小营营门口,下了牲口,有手下人进去通报:“宋江,吴加亮求见。”

  这一刻太夫人、夫人、公子跟呼延灼正坐在帐上,听说梁山寨主、军师求见,呼延灼就掉过脸来望望母亲。因为他天性纯孝,任何事情都以母命是从。太夫人想了一想,点点头,意思就是同意了。呼延灼就先叫夫人、公子到后头去回避,然后对孩子说:“有请。”寨主、军师叫韩、彭二位将军在帐外稍待,他们到了帐上:“太夫人,呼延元帅,宋江、吴加亮这厢有礼了!”见过礼之后,两个人坐下来,有丫头献茶。吴加亮说:“太夫人,想我们此番发兵攻打青州,第一件事,是为了代秦明兄弟报仇雪恨,此事已经完成。第二件事,就是想为呼延元帅解脱眼前的困境。我前不久就对太夫人讲过了,呼延元帅这一次奉旨征剿梁山,乃是高、杨、童、蔡四大奸党用的‘拿内痞而除外患’之计,现在呼延元帅既不能回都城复职,又不能到边头关栖身。为呼延元帅前途着想,我们想请呼延元帅到梁山共聚大义,不知太夫人跟呼延元帅意下如何?”呼延灼其实已经想过了,现在除了投身梁山,别无他处可去。但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就掉过脸来望着太夫人。太夫人一听:军师的话倒是靠船下篙,全是实话。现在要走,走到哪块去?都城不能去,边头关不能回。梁山人虽被人称作“强盗”,说他们如何如何不好,那全是耳闻,现在我目睹他们所作所为,他们确实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杀的是赃官污吏,保的是忠臣孝子。要不然,他们就不会舍死忘生代秦明报全家被杀害之仇。太夫人思来想去。为了儿子,只有到梁山去暂且栖身。太夫人把头微微点了一点。呼延灼看见母亲点头了,也就把头点了两点。宋江、吴加亮一看,高兴死了:“啊呀!啊呀呀!照这一说,我们就感激太夫人跟呼延元帅了!”吴加亮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谈韩、彭二位将军的事了:“元帅,学生有件事情要向你说明一下。”“何事?”“想前首韩、彭二位将军到边头关把太夫人、夫人、公子请到我们营中,乃是学生的主意。当时是担心我们把元帅迎请上山之后,都城的高、杨、童、蔡四大奸党对太夫人、夫人、公子要下毒手,因为有秦明兄弟前车之鉴,所以不得不这样做。这件事全是学生所为,还请太夫人、要错怪韩、彭二位将军,如果要责罪他们,就请责罪学生。二位将军现在帐外等候,想求见太夫人、元帅,能否看在吾等的面上,让韩、彭二位将军进帐相见?”太夫人跟呼延灼一听,心里有话:我们倒已经决定投身梁山了,这件事还有什么计较的呢?况且他们也是受命于人,本身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太夫人把头一点。呼延灼看见母亲点头了,“好!有请二位贤弟进帐。”韩滔、彭玘到了帐里,朝下一趴:“元帅,伯母,我二人知罪!”呼延灼手一抬:“二位贤弟无罪!请起!”连忙把他们搀扶起来。太夫人笑眯眯地望望两个侄儿,心里也十分欢喜。自从韩、彭二位将军跟随呼延灼离开边头关之后,太夫人不仅想儿子,也惦念这两个侄儿。好了,从此以后,他们兄弟和好如初,一切旧怨都烟消云散。韩、彭两个人打心里头佩服军师吴加亮:军师真是料事如见。他曾经说过,只要我们把太夫人、夫人、公子请到小营,等攻破青州之后,保证我们兄弟和好,现在果然应了他的话了。宋江、吴加亮起身:“元帅,现在能否就请你到大营去,帮助我们料理军中的善后?”“好。”宋江、吴加亮和韩、彭二人向太夫人告辞,与呼延灼一同到外面上马,直奔大营。

  他们到了营里大帐上,宋江、吴加亮在当中朝下一坐,而后请呼延灼在旁边坐下。这个就不能客气了,要依梁山的规矩行事。吴加亮望望两旁的头领:“这一次我们攻破青州,杀了慕容格全家,代秦明兄弟报了大他,总算是办了一件大事。还有一件特大的喜事要告诉大家,现在呼延元帅已决定跟我们一起上山共聚大义!”“好啊!”“啊……!”帐上人人赞好,个个鼓掌。吴加亮接着说:“另外,请二龙山、白虎山、桃花山三座山头的诸位头领听着:你们互相斟酌斟酌,现在还是各回自己的山头,还是跟我们上梁山聚义?如果上梁山聚义,请你们放心,一定是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如果你们各回自己的山头,也请诸位贤弟放心,今后你们山上如有意外之事,只要派人送个信来,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相助。”因为三座山头是以二龙山为首,大家就望着二龙的花和尚鲁智深和青面兽杨志。杨志早就想投奔梁山了,随即跟大和尚捣了个鬼,说:“寨主,军师,我们早就想投奔梁山,只恨无人引荐,今天有这个机会,这是吾等之幸也!我们就跟随寨主、军师上梁山共聚大义。”桃花山、白虎山的头领也跟着表明自己的心愿,都愿上梁山共聚大义。“好的。哈哈哈哈……今天是双喜临门啊!既然如此,你们各山分别派人回去,把山上细软物件带着,硬器家伙一样都不要,把应办的事情办完。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各山的孩子,凡愿意上梁山的,就把他们带上梁山,不愿意上梁山的,每人多送他们一些盘缠,让他们回去做个生涯买卖,自行谋生。”趁手交代:随后三座山头的大多数孩子都上了梁山,少数的孩子领路费回家。还有那个杨二房客栈的小二、后来跟呼延灼当差的倪升,听说呼延灼已归顺梁山,他心里一想:兵听将令,猴听锣声。主人都上梁山入伙了,我还能不去吗?于是他也上了梁山,当了一个小头目。这些事就略表一下。

  各事都办妥当了,大队就准备离开青州了。来的时候是兵分三队,现在不必了,就合并为一队。呼延灼的母亲、夫人、公子乘坐一辆骡车,妈子、丫头们另乘一辆骡车。炮响起队。行军途中有接二连三的报马上山报信。寨主晁盖听说宋江、吴加亮凯旋而归,心里非常高兴,随即调了五百人,渡湖迎接。因为呼延灼是兵马大元帅,今天能够归顺梁山,当然要把点面子给他。大队人马到达时,晁盖叫孩子“升炮”,“嗒!嗒!嗒!”三通炮响,晁盖上来跟大家见礼。见过礼之后,到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分批渡湖。到了金沙涧码头口,船只靠定,人、马上岸。船只仍归原处。梁山的孩子归队,三座山的孩子和一些头目,还有从青州带回来的一些小军,随后就在喽兵队下量才取用。呼延灼跟太夫人、夫人、公子的住处早就准备好了。众头领都各自回去梳洗,稍微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工夫,晁盖、宋江、吴加亮跟众头领都到了忠义堂。有孩子给新来的头领加了几张座位。军师把卯簿打开,先代呼延灼和韩滔、彭玘、还有轰天雷凌振上了卯,而后又代三座山的头领、包括母夜叉孙二娘一起上了卯。给这位女将上卯,一则来她能冲锋打仗;二则来有前例可循,前首有母大虫顾大嫂跟一丈青扈三娘,当然没得话说。后来梁山一百背地里八将之中,有这三位女将在座。上首马上将士班中是呼延灼为首,下首步下将士班中是花和尚鲁智深第一座。晁盖、宋江、吴加亮看看两旁边马、步头领,心里十分得意:我们梁山泊虽然被人看作是强盗的窝巢,你看看堂上坐的这些马、步头领,多半都是虎将,而且各有所长,各有所能。就是皇上升殿,恐怕两旁边也没有这么多的虎将。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宋清。”“有!”宋江的胞弟宋清到了案前,“军师。”“贤弟少礼。你拿这一支令箭去准备庆功酒。三天之后,我们要在堂上设宴庆功。你兄弟要算一算,我们山上多少头领,大概要办多少桌酒席。另外嘛,还要犒赏三军。酒席不但要办得好,而且要办得丰盛。”“得令!”为什么要叫铁扇子宋清办呢?上文就交代过了,因为他有个特点:好吃。虽好吃却不躲懒。他弄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能叫大家吃得舔嘴亮面。这三天厨房里头有一阵子忙哩。军师接着吩咐:“大家回去休息三天。三日之后,我们再到堂上来议功。”“是!”人众各散。三天过起来很快,到了第四天一早,大家衣冠整齐,到了忠义堂上坐下。先是议功,军师把功劳簿打开,给有功的人一一记 功。梁山人是赏罚分明,该记功的记功,该记过的记过,这个从不含糊。正在记功之时,忽然有一个人牵着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到了堂下,哪一个?桃花山小霸王周通。周通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这次上山,承蒙寨主、军师在忠义堂带座,小弟感激之至。现在有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愿为进见之礼,孝敬晁天王。”晁盖一听:“哦——呀!”心里得意啊。得意什么事情?晁盖啊,想我原来不过是东溪村的一个地保,现在居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梁山的大寨主。我这个地保老爷手底下,现在不但有千军万马,而且大将如云,其中过去在朝廷做官的也不在少数,就连家有让位之功、龙子龙孙、世袭梁王柴进,也在我们梁山。他虽然没有上卯啊,总归在梁山上聚义了。最近上了卯的,别人不谈,就谈呼延灼,论官职他是兵马大元帅,论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一次也归顺了梁山。我手底下有这么多的能人,总算出了格了。现在周通又把龙驹宝马献给我骑跨,啊咦喂,真是锦上添花了!往后如果出征,或者逢到什么喜庆吉日,我头戴左龙右凤金翅幞头王冠,身披正面蟒服,腰围玉带,胯下再有这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就配了套了。所以晁盖心里得意。再一想:啊呀!不对啊,这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是呼延灼的呀!我如果把他收下来,我就是夺人之爱,我这个人就不成器了,就不像一山之主了。应该物归原主才是道理。“好!周通贤弟,你把这一匹龙驹宝马献给愚兄,愚兄心领了。——呼延贤弟。”“寨主。”呼延灼既然上卯,相互之间的称呼就亲热起来了。“今日小霸王周通把这一匹龙驹宝马献给愚兄,愚兄转送给贤弟。因为贤弟临阵冲锋是一员虎将,再有这一匹龙驹宝马,那就如同虎生双翼。望贤弟收下!”“多谢寨主!”呼延灼刚才见周通向晁盖献马,心里有点不乐:小霸王周通啊,这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本来是我骑跨的,是在桃花镇杨二房客栈被你盗了去的。你现在居然有脸拿我的东西做人情,送了给晁寨主。这时候晁盖说转送给他,呼延灼心里不由暗暗赞了地声:“好!”不愧是梁山的大寨主。我早就听人说,晁盖为人非常敦厚,大家都很敬重他。当时我只是耳闻,今天我是目睹了。周通刚才把宝马送了给他,他心领了,当场又把宝马转送给我,不但物归原主,而且又没有得罪周通。这种做法多体面啊!呼延灼今天跟晁盖是初次见面,印象实是好极了。

  忠义堂上今天张灯结彩,挂纸悬红,大排筵席,一是庆功,二是为新上山的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等十二位头领接风。大家在席上猜拳行令,边吃边谈,笑声琅琅,惟有晁盖低头不语。做啥?把一匹龙驹宝马归还呼延灼,从道理上来说是应当的,但是他心里也喜爱龙驹宝马想弄一匹骑了玩玩。别人没有看得出来,吴加亮是个眉毛摘下来可以当响叫子吹,髁踝上点灯——亮脚儿,一望,心里有了数:晁大哥大概也想有一匹龙驹宝马。“大哥。”“军师。”“你老大概也喜爱龙驹宝马吧?”晁盖点点头:我家这位军师要算是个玲珑剔透的宝贝,我又没有开口,他就看出我的心事来了。跟他嘛就不必再转弯抹角了。“一点不错。”“大哥,这件事情不难哎。”“军师,龙驹宝马乃是世上稀罕之物啊!”“大哥,龙驹宝马虽说是世上稀罕之物,我就不信普天下就只有这一匹龙驹宝马。你老如果想骑龙马,只要学生一道口令,包管在一百天之内,你老就可骑上龙驹宝马。”“好,那就有劳军师。”吴加亮是什么话呢?晁盖刚才把这匹宝马让给呼延灼,这个是应该的。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也要劝你这么做。你既然这么做了,我这个做军师的当然要代你另想办法,弄一匹龙驹宝马给你。如果不弄一匹给你,今后你遇到跟呼延灼一起出征,或者跟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应酬,呼延灼骑的是龙驹宝马,你作为一山之主骑跨的反而是一般的凡马,不要说你感到难堪,我们的脸上也无光啊!因为吴加亮有这个想法,所以就想代晁盖弄一匹龙驹宝马。  

  

  酒席散后,吴加亮随即吩咐:“来,孩子啊。”“是!军师。”“赶快传我的口令,叫十个孩子头目到各山寨捎个溜子,告诉他们在一百天之内,如能献出一匹龙驹宝马给寨主晁天王,一定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是!”孩子传令去了。“捎溜子”怎么讲?我上文就交代过了:这是大王的暗语,等于我们现在下通知。就这个样子,一个溜子下去,快得很哩,所有各山寨的大王都晓得了:梁山寨主晁盖要一匹龙驹宝马。

  这个溜子捎到了徐州地界的芒砀山,芒砀山上的四位头领早就想投奔梁山,只恨无人引荐,这次机会难得,于是就决定由山上的四寨主“金毛犬”段景柱,一个人到嘉峪关去盗当年皇上赐给赵拂赵千岁的那匹龙驹宝马——夜照玉狮子。段景柱有没有把龙驹宝马盗到手,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在下一部《卢俊义》书中自有交代。《石秀》这部书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