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志
清 崔象川 著
白圭志(又名《第八才子书》丶《第十才子书》丶《第一才女传》),嘉庆十(1805)年补余轩刋本。四卷十六回。题“博陵崔象川辑,何晴川评。”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崔象川另有小说《玉蟾记》。
叙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善恶有报的故事。
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第二回 绝张宏庐山从学 遇菊英月下订盟
第三回 建章无意遇缘人 美玉醉狂招横祸
第四回 后花园小姐投古井 前阳山菊英遇鬼缘
第五回 美玉张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识奸人
第六回 刘小姐唱和有意诗 张美玉招引无头祸
第七回 朱子壋刘忠得梦 城隆庙张宏杀身
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第九回 假书生妙论惊巡按 真才女奇文夺会魁
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梦 文华殿圣主招婿
第十一回 张状元衣锦还乡 武探花居丧守服
第十二回 祭城隍刘张三结盟 接圣旨兄妹两承恩
第十三回 考江宁王彦奇双士 拜张村庭瑞荐两贤
第十四回 文华殿六才并试 丝纶阁四女均潜
第十五回 选宫妃秀菊双被执 招驸马登华两成婚
第十六回 紫微省二才成佳偶 怀远楼二姓毕奇婚
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词曰:暑往寒来春又至,四时运转不穷。两轮日月照乾坤,生出多少事,须臾便成空。童年斯壮壮斯老,几回柳绿桃红。光阴似箭不长存,早醒青云志,休恋春霄梦。
话说古往今来,世事无穷。然鉴史之外可传者,百难举一矣。
大明时,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小梅村。有一富翁,姓张,字盈川,当时善人也。客湖南,子二,长名博,字衡才;次名高,字昆山,俱随父客湖南。盈川于湖南病卒,二子扶柩归。纔数里至前阳山坡,柩杠齐断,后数十人不能抬,祇得买此地安葬。
二子居丧三年毕,归家奉母。母李氏嘱二子曰:“我死后,当移我柩合葬于尔父墓侧。”二子如命,后遂葬母于湖南前阳山。
父母俱亡,其弟乃谓张博曰:“父母远葬千里,弟当立业于彼,庶不失祭扫。然祖宗丘墓均在吉水,慎终追远,弟又不能两全。不若兄回吉水,弟则永居湖南,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博善其言,乃从之。于是兄弟分居,各富且贵焉。
且说张博,自幼聪明。最肯济困扶危,恤孤拎贫。积丰年之粟,救凶岁之饥。当时远近皆感其德,尽称为张员外。娶妻何氏,即同邑孝廉何舒公之女。舒公生二女,此其长也。其次女嫁白云村,姓夏名松,字孟贤者为妻。二女皆有淑德,人称为何大姑、何二姑。
夏松自幼客苏州,与张博最契。归娶后,即将家眷带往苏州。
却说张博家资巨万,庄田四十余处。一连十三年,年岁丰熟。博家之粟,迭积如山。
忽一年江西大旱,河中绝流,田土失种。然因连年岁丰,人皆有余,尚不觉荒。明年复如是,于是人皆有饥色。博乃将所积之粟,分济群生。远近投食者均得安饱。祇是博年四十,未生子女。一日昼寝,梦一人金盔金甲,手执红旗。厉声叫曰:“尔本无嗣。上帝察尔功德浩大,今使少微星以接尔后。”将手一抛,见一星自袖中出,其大如斗,清光满室。惊觉乃将所梦与妻言。其妻何氏曰:“妾连日身子不快,想已怀孕矣。”于是二人暗喜。
明年果生一子,秀美非常,产时异香满室。明年冬又生一女,皆不凡之品。其子取名朋祖,字庭瑞,其女取名兰英。
自是,张博燕居无事。一日有客拜访,博出迎接。见其人衣巾朴素、春风满面。同入客堂,礼毕坐定。然后询知来由,乃同姓兄弟也。名宏字毓秀,自幼飘荡江湖,未能成立。近日归家,故来拜访。
博留宏昼饮,席间见宏言辞谨慎,甚悦之。当时辞去,自此常来闲谈。假作殷勤之状,张博愈加爱惜。
一日谓宏曰:“吾友夏松在苏州,生意颇好。吾当荐贤弟到彼,或者可以发迹,亦末可知。”宏起谢曰:“得蒙提举,幸莫大焉。”博遂写了荐书付宏,又赠与路费数金。
宏临起身,乃来博家辞行,博留饮于书屋。席间宏笑曰:“弟往苏州,不须一月。吾兄闲坐家中,未免寂寞,何不同往一游?”博念夏松亦切,一时高兴,遂愿同往。于是收拾铺盖与宏同行,身边更不带一人。
不尚一月,已到苏州,夏松接着甚喜。张宏在松店生意。张博嬉游几日,遂辞归。何二姑恐博冷淡,乃与夫夏松商议,原著张宏送归。
于是博与宏雇过快船归家,船户处皆言是同胞兄弟。宏因见博衣箱内有珍珠手串,价值万金,遂有意谋害,顿起不良之心。
不数日,船至南康,即令船户将船湾入朱子壋内。宏乃进城,买些酒肉菜蔬,暗制毒药,藏于袖中。转到船上将菜蔬烹熟,与博对饮甚欢。
宏假意曰:“兄酒量甚微,宜少饮些。”博曰:“愚与贤弟共饮,可谓酒逢知己。当此壮年,何必介意。”宏曰:“兄既喜饮,弟亦当尽一醉。”于是二人开怀畅饮,博醉,乃伏几而睡。于是,宏乃将毒药暗置于余酒中,乃叫曰:“兄醉矣,可饮尽余酒,以便收拾安睡?”博即一饮而尽。宏乃收拾碗盏,以及开铺,扶张博安睡。自己亦连忙就寝,假作睡着。
未几,博大叫曰:“痛死我也。”宏在前舱,总不答应,惊起船户近前,但见博七孔流血。船户急出前舱,叫醒张宏。宏近前看时,博气已绝矣。宏慌忙奔出船头,大叫救命。惊出同帮客商,问其故。宏曰:“船户适间害死我哥哥,又来前舱害我。幸我得免于难,几乎性命不保。”引得同帮客人俱来。
看时,果见张博死于非命。宏曰:“敢烦列公,做个见证。明日进城报明,一张便了。”吓得那船户叫冤,内中一老客认得此船户者。乃劝曰:“此位船家,老夫向来相识,不是谋财害命之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要冤了好人。”宏乃借此话转口曰:“我看老板果然忠厚,祇是我哥哥顷刻如此,必然总有冤枉。我若不报明,如何见我嫂嫂?”言毕,抱尸痛哭不已,众人苦劝方息。
天明,入城买取棺木,殡殓毕。暗藏过珍珠手串,遂开船望吉安进发。一路假意伤悲,将此一段冤情抛过天外。
船至吉水,张宏先到博家报丧。时何大姑正在闲坐,见张宏身穿白布衣大哭而来。见了大姑,遂哭拜于地下,曰:“兄长同我自苏州转身,不料来到南康,霎时无病辞世矣。”
大姑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宏急救醒,痛哭不已。宏乃使其仆同往,迎柩至花园中暂停。远近闻知,莫不痛惨。其妻何大姑一连三日,点水不进。诸凡事务,任从宏主持。博家亲友俱谓宏是个好人。
丧事既毕,何大姑乃用宏主持家事。四十余处庄田,尽是张宏掌管。宏于中取利,不到两年,妻奴田屋皆有。
宏在湖南时,与人妾私通,生有一子。宏乃带归抚养,已三岁矣。因其眉清目秀,遂取名美玉,不题。
却说何大姑在家,闷苦不过,步出门前。远见一乘小车推一妇人,车后一人相随,直抵门前。视之车上妇人,乃妹子何二姑,车后随人,乃妹夫夏松也。
原来,夏松自苏州搬家眷归。当下大姑接入厅上,二姑先自流泪。大姑问其故,二姑泣曰:“妹生一子,年已三岁。不料昨至大江口,遇一眸旋风将船帆吹落,妹怀抱小儿,把持不住,连小儿失落水中。赖水手将妹救起,小儿不知所向,想已葬于鱼腹矣。”言讫大哭,夏松一旁劝解,大姑又相抱痛哭。
正不能解,车夫便催作起身,二姑祇得告辞,曰:“适间妹自船上来,船现在谷川等侯,今日要赶到家中。”大姑不好相留,泣送出门。
夏松当日到家,因失子不乐,自此看破世事,更不出外经营。
却说南康府星子县,有一人姓武名英,字方山。自幼读书,由科甲出身宫至福建漳州道,其人居官清正,年六十无子。妻刘氏早故,继取孙氏,亦不生育。因思年老无子,居官何益。且家资富厚,思欲享太平之福,乃上表告老。帝准其表,即行收拾,雇船归家。
由赣关而下,船到大江口。远见一群鸟鹊拥着一物,浮于江面。空中百鸟翩翻,声闻四野。方山忙令船户打捞起来,却原来是一婴孩也。年约三岁,两朵白眉,四体不凡。方山抱在怀中大喜曰:“此天赐我奇儿也!”因名之日奇儿,遂带归南康养育。却原来此子,即夏松之子也,其妻孙氏甚爱之。后延师读书,颖悟过人,人称之为武公子。不在话下。
又数年,何大姑之子庭瑞年已七岁。张宏养成美玉,年亦七岁。宏乃请一先生诲庭瑞、美玉之书。先生乃同邑名士,姓陈名德操。
庭瑞之妹兰英,亦同学书。其女不带耳环,不穿女衣。虽然札脚,亦套之以靴。常自言:‘身为女子,志胜男儿。’乡中人,多不知其为女子者。
当下二子一女读书,俱各聪敏,先生甚奇之。不尚三年,皆善诗文。适逢县考,先生命庭瑞、美玉赴试,兰英亦要同往。正是:
男子英才正欲发,媳娥锦绣已将成。
未知兰英同往赴考否,且听下回分解。
人之富贵,必得其德、必得其地、必得其人矣。苟非其人,不成其德;非其德,不得其地;非其地,则不成其为富贵矣。而张者,天赐其地,而后发其人;发其人,而后成其德。由是观之,吾人之处世,可不以德为心哉。
今人分居,多因妒恨。而博与高是天使其分居也,一则慎终,一则追远。遂皆遥映发积,真令人想其情而叹其事矣。
衡才济困扶危,恤孤怜贫。人皆愿其福也,寿也。误交一张宏,身被其害,读者恨不食宏肉矣。反无人知觉,于中顺手取利,倒使诸闲人气杀。
大凡能感人者,必有一番忠厚、一番小心。如宏之惑衡,何等殷勤。然衡非等闲人也,惑他人则易,惑衡才则难,乃竟为其所惑矣。吾人之交济往来,可不慎欤。
张宏未毒衡才之先,人皆见其忠厚。既毒衡才之后,人不知其狼奸。及扶柩归葬,俨然一忠厚人也。读者至此,必疑作者冤张宏,而作者实由后文之见于梦也。
若使张宏果然诚实,衡才必竭力提举。其发积甚易,何必作此狼心,自取丧身之祸也。且半生经营,不能赚及分厘。今既得地,反生奸谋,其不知足乃至于此。今不知足者常多,但不宜效张宏耳。
方叙衡才遇害,接叙夏松失子。既叙夏松失子,又叙方山得子。此二家之悲,而一家之喜者也。方山之无子而得一子,何氏之哀夫而亦有一子,惟夏松有子至失。以此较之,则夏松更可悲夫。
江中风浪常多,当大江口之风浪,则利一害一。所以然者,实此子该作两姓人耳。且有群鹊渡于水中,此则人所罕见者,其不凡之品可知矣。
夏松因白眉而奇之,方山亦因白眉而奇之。假使其眉不白,则当日无所奇,而后文亦元所见矣。
第二回 绝张宏庐山从学 遇菊英月下订盟
话说县考将近,先生命庭瑞与美玉赴考。兰英亦要同往,其母何大姑止之曰:“尔女流辈,怎想去考试,连内外都没有了。”兰英曰:“娘道我是女儿,我偏不以女流自居。今番出考,总不落他人之后。”其母软弱,遂不禁止。
兰英与庭瑞、美玉一样打扮,三人同赴县考。试后圆图出,庭瑞举了案首,兰英第二,美玉却在四名,三人各自得意归家。及府考,美玉举了案首,庭瑞在第三名,兰英居四。府县考毕,祇待学究到来。不料先生骤卒,庭瑞伤感不已,在家纳闷。
一日,何大姑闲坐,庭瑞侍侧。有老仆名新发者,进言曰:“昔先主人广施恩泽,远近皆沾其德,尚然家资日富。先主人去世,毓秀叔理我家务。里人未得其泽,反受其算,我家资反不见盛。向者,毓秀叔孤身一人。今则呼奴使婢,骡马成群,其屋宇庄田不在我家之下,非算计我家之财耶?况其行为诈讹,若不早绝之,则我家之业必属他所有矣。仆久欲进言,奈因小主人年幼,恐遭他害故也。愿主母裁处。”何大姑未及开言,庭瑞一傍接口曰:“新发之言是也。若非他下苏州,我爹爹亦不至身故于外矣,愿母亲早绝此人。”何大姑曰:“我乃女流,难以任事,凭尔便了。”庭瑞曰:“新发是我家老仆,家事他无不知。况且为人老实,可将家事任之,必然始终尽美。”何大姑依言,将家事付新发掌管,各处事务俱与张宏三面交割。张宏暗暗怀恨,自此不甚来往。
忽一日,美玉来寻庭瑞,说学宪将到,相邀同往考试。于是又与兰英同往。及学宪到,先考吉水。过了场后,学宪阅见三子文卷,十分惊喜,遂皆取入泮。庭瑞居一,美玉次之,兰英第三。三人喜不自胜,俟候学宪起身,然后归家。
大姑谓兰英曰:“尔以为嬉游,今则名入泮宫,倘美玉露风奈何?”兰曰:“母亲无自畏也,美玉与我同学,又与我同考。他泄我事,他自己得无干咎。”大姑心始安定。
且说美玉归家,又邀庭瑞一处读书。庭瑞实不耐烦。一日对大姑曰:“儿在家中,美玉牵长缠扰,儿实不耐烦。今闻南康府庐山上,有白鹿书院,乃宋朝朱文公设教之所。于今作御学,先生乃翰林院刘成翰掌教,儿将往从其学,愿母亲自珍贵体。”大姑曰:“尔欲往庐山学书,亦是美志,到其间是必苦心,以求上达。”
庭瑞领命,遂带了书僮来兴儿同往。老仆新发送出十里之外,庭瑞瞩之曰:“尔在家中,务宜小心事奉主母,别无他嘱。”新发领诺而归。
庭瑞雇了船只,顺流而下。不数日到了庐山,与来兴儿上圻。请人挑了书籍,直抵白鹿书院。令来兴儿送上名帖,谒过了先生,然后与诸同窗各叙年齿。
内中有一同年,也是去年入学。其入姓武,名奇儿,字建章,即武方山在大江口拾得之子也。当下邀庭瑞到他房中坐谈,讲及翰墨,竟终日不能已,遂成文字知音。二人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每常终夜不寝,博论与义。又曰:“今年有科举,勿使榜上无名。”先生见他志学如此,亦勤心教诲。
一日,庭瑞谓建章曰:“兄曾娶否?”建曰:“未也,家君每为弟议婚,俱非姻缘。弟志必得有才者,方称此心。”庭瑞曰:“弟有一妹,年十四岁,亦曾读书。其才虽不言高,却与愚弟慌惚。若不因门户见鄙,愿将舍妹相托。”建章大喜曰:“既蒙不弃,敢不遵命。但当归请父命,然后方妥。”正话间,忽一仆进来叫曰:“公子快些归家,大老爷昨日陡然起病,十分沉重。夫人着我来赶公子归家。”建章闻言,即忙收拾归家。
归别时庭瑞问曰:“令尊翁有恙,不容不去。但是科场期近,兄几时可来?”建章曰:“相烦多等几日,七月初旬准到。倘旬内不到,兄便不必等了。”言讫,长揖而别。及到了家中,因见父亲病重,恐庭瑞在书院等,故作书令其先往,并托为觅寓所。
时书院人俱赴科场去了,惟庭瑞一人独自等候建章。及得了书信,便打点起身。雇了一只快船,与来兴儿望江省而来。将午开船,顺风而来。
本日到了吴城,将船湾在望湖亭边歇宿。时七月之中,暑气正盛。庭瑞乃步出舱外纳凉。是夕月白风清,万里如画。正笑嗷间,忽闻锣声连响,一只官船顺风而来,湾入浜中。正与庭瑞之船隔壁。那船上一面黄旗,大书“钦命湖南巡抚部院”。舱外旗帜分明,绿纱窗内,宝炬辉煌,异香飘出。
忽然琴声响亮,优雅尽妙。庭瑞窃听之良久,乃止。闻窗内有女子曰:“小姐,请用茶。”须臾,琴声又作,有人娇声歌曰:
从吾所好今,琴与书。
身为女子兮,志并英儒。
夜宿长江兮,秋声寂寂。
回首顾望兮,渺渺鄱湖。
歌罢琴息,庭瑞惊喜欲狂,暗思:“此必才女所作也。且其娇声雅韵,真使我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欲待和他一韵,又恐谅动拖船上官长,反为不美。正寻思不了,亦命书童抱琴出舱来,弹一《风求凰》词。琴声既罢,又闻那船上琴声洋然,依韵而转。庭瑞诗兴浡然,自不能禁。遂高声吟曰:
嫦娥何事夜弹琴,
弹出好音正有情。
窗内玉人多美伴,
可怜明月一孤轮。
吟罢自思:“不知窗内才人曾听否,又不知肯怜我意否。”正想间,祇听得那船内低声和云:
窗外何人夜听琴,
新诗分外更多情。
一轮明月当空照,
照出江中月一轮。
庭瑞听罢,舞掌乐甚。乃暗磋曰:“若得此女一见,胜占鳌头百倍矣。”
正在痴呆之际,忽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步出窗外。月光之下,淡妆得宜,笑容可掬。庭瑞暗思:“此必和诗才女也。”女子走近船边问曰:“相公深夜自咏,其乐如何?”庭瑞起身答曰:“光风霁月之下,乐莫大焉。请问小姐尊居何处,将欲何之?”女子曰:“妾非小姐,乃小姐之婢梅香也。我家老爷姓杨,号时昌,家居江南。见任湖南巡抚,己上任半年了。我小姐因有小恙,所以落后,今船上祇有老爷差来一老仆,迎接小姐的,今已睡着。请问相公何处名邦,高姓大名,青春几何?”庭答曰:“小生姓张,名朋祖,字庭瑞,吉安吉水县人。年十五岁,生于今上三十六年,春三月望日酉时也。”婢曰:“我小姐适闻妙句,深加敬仰。欲与终身相托,未审君意若何?”庭曰:“小生一介寒儒,何敢当此。且小姐千金贵体,下配一白面书生,非所宜也。”婢曰:“我小姐素性不凡,举止有方,尝自谓曰:‘不配公侯子,愿事知音客。’今观相公人才正与小姐相当,又何辞焉。”庭曰:“愚虽幼,颇读诗书,粗知礼义,婚姻大事当从父母,未闻任意可择者。”婢曰:“我小姐虽非男子,亦知礼义。岂不知婚姻之事出自父母之命。我老爷年老无子,单生小姐,爱之过甚。每择婿必取其才与小姐相当者,数年来未得其人。今相公与小姐以才怜才,年齿相同,故属意焉。倘蒙见允,到署之日即禀请老爷夫人之命,自有差官来迎相公。”庭曰:“既蒙小姐如此怜爱,小生敢不诺命。但求小姐佳句,以订今夕之约。”婢领诺,转入舱中。
须臾,手奉一幅黄罗汗巾而出,递与庭瑞。庭瑞接过看时,祇见上写一绝云:
寒夜长江事已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心玩月订盟处,
便是吴江隔壁船。
江宁女子杨菊英拜题
庭瑞接看一遍,十分欢喜,乃问曰:“小姐有甚言语否?”婢曰:“无他,亦求相公佳句而已。”庭点首入舱,亦用一幅绣巾书一绝,云:
嫦娥祇合在蟾宫,
谁觉今霄下九重。
若是仙缘应有分,
何辞千里订奇逢。
吉水书生张庭瑞应命
庭瑞写毕,送出舱来。祇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手托香腮与婢言语。见了庭瑞即潜入窗内,庭瑞祇做不知,将汗巾诗句交付婢子收拾去了,庭瑞亦入舱内。
正欲解衣就寝,那婢子又来击门曰:“张相公,我小姐相请,有话说。”庭复出来时,祇见那婢子推开半片纱窗,小姐现出娇容。正将使婢传言,然复半响不语。忽然,那船上有人咳嗽,小姐闻咳声,忙叫婢子进去,掩了纱窗。到使庭瑞倚船独立,欲卧不能。
霎时天亮,那船上水手一齐起来开船,急得庭瑞心颠意乱,祇见那船上纱窗复开,小姐立于窗内,默然望着庭瑞,以手指心而已。船到江心,扯起帆来,如飞去了。庭瑞也叫起船户开船,奈因船小赶他不上,乃叹曰:“不期而有此奇遇,真天缘也。此等才貌双全,古来罕有,正使我思慕不能已也。且待科场后,便当往湖南一走,不负今日之约矣。”一日间思想不了,船遂到了江省。
是晚宿于滕王阁边,明日清晨,与来兴儿进城,歇觅寓所。祇见一书生笑迎曰:“庭兄来矣,弟已等侯多时了。”乃以手挽庭瑞同行。正是:
方逢玉女指心约,又遇故人挽手言。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男子能文,女子亦能文;男子可考,女子赤可考。兰英身为女子不负所学,真可谓志胜男儿矣。
大姑有仆,能窥张宏之奸;大姑有子,能绝张宏之害。有是子,有是仆,可谓否极泰来。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庭瑞有才,美玉齐有才;庭瑞入泮,美玉亦入泮。张博积德,张宏却损德。以此较之,善恶之报,亦甚不爽,岂其然乎。
建章无庭瑞,无以为友;庭瑞无建章,无以合志。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此二子者其可谓直,谅多闻矣。
菊英能琴,庭瑞本能琴;庭瑞善诗,菊英亦善诗。知音殊遇,诚不易得也。当七月之中,三更之候。明月当空,才子佳人隔船和咏。一片好景,当得一轴清秋画。
未见不思,既见不乱,得其所矣。见而有约,默然指心,情自深矣。别后相思,竟如何哉。或曰:“闻琴则咏,闻咏则和,全无闺节。何殊《西厢记》月下跳墙矣。”子曰:“不然,’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此意也。”以才逢才,焉有不相怜者乎?
第三回 建章无意遇缘人 美玉醉狂招横祸
话说庭瑞欲寻寓所,正遇一人叫曰:“庭兄来矣。”庭视之,乃美玉也。当下邀庭瑞来到寓所,曰:“弟到省,便租了这个宽大寓所,早有意与兄同寓。”指谓庭瑞曰:“东边房子,弟已洁净,以待兄矣。”庭甚不如意,祇是面上不好意思,是以强免应承。即命来兴,到船上收拾铺盖上来。美玉即治酒接风。
饮酒间庭瑞将醉,乃格吴城河下遇杨小姐之事,细说一番。又将所吟之诗一一念出。当时祇做笑谈,美玉却紧记在心。庭瑞酒醒,自知失言,悔之不及。
却说方山在家,病略可些,使催促建章赴科场应试。建章领命,带一书僮,搭了快船,望江省而来。
不一日,到了江省,即与书童入城,遍寻庭瑞寓所。遇着同窗学友问及庭瑞,俱言在书院等候,尚未起身。建章自悔曰:“到是我误了他,祇是我有书子与他,约他起身,怎么还在那里等我?莫非我书子寄失了不成。”寻思不了,祇得自寻寓所。
与书僮来到进贤门,有一高大房子,帖着赁寓。即使书僮问其屋主人,即主人答曰:“适间有一吉安张相公租了。祇是房子宽大,他若肯与人共,到也合式。”书僮将此话回复建章,建章暗思:吉安张相公,或者是庭瑞亦未可知。恰一人自内出,书僮指谓曰:“此即主人也。”建章向前揖问曰:“适主人言张相公,是甚么年纪?”其人曰:“大约十四五岁。”建章暗思,必是庭瑞,乃曰:“相烦主人与张相公说,白鹿书院友人相访。”主人领诺入内。
良久乃出,揖建章曰:“原来张相公即是令弟,请进,请进。”建章祇道是庭瑞,乃信步入内。却见一书生,青年俊秀,立于厅上,面貌却与庭瑞相似。见了建章,遂下阶相迎。礼毕,乃问曰:“兄自白鹿书院来,可知张庭瑞否?”建章曰:“庭瑞是愚至交,焉有不知。祇是愚自家中来,不曾与他同伴。适遇同窗,询知他尚未起身。请问兄台,与他是何亲故?”那书生曰:“庭瑞是家兄也。”建章曰:“原来是友人兄弟,妙甚。请问尊讳?”答曰:“名兰,号麟瑞。”建章暗思:“庭瑞与我交厚,祇知他有一妹,未闻他有兄弟。”乃问曰:“兄与庭瑞是同胞否?”兰曰:“共祖各父。”建点首曰:“此间房子颇大,意欲相约同寓,未审可否?”兰曰:“吾兄之友即吾友也,同寓甚好。”于是建章即与兰同寓。不在话下。
原来此生,即庭瑞之妹兰英也。自从庭瑞去白鹿后,他一人尽力读书,终夜不寝。时近科场,是以男妆来省。其母何大姑亦不禁止。及到了省城,便赁了这个房子,以待庭瑞,却不期遇着建章。
相与讲论翰墨,竟成文字知音,问答无不合意。兰英意欲配建章,乃问曰:“兄婚娶否?’建章曰:“弟年未冠,名未就,何暇论及此事。”兰曰:“不然,此人之大伦,身之根本,岂宜落后。弟有一舍妹,年十四岁。虽非花容月貌,亦得乎其中,素爱读书,颇知文艺。倘不见鄙,愿相托焉,钧意以为如何?”建章曰:“既蒙垂爱,本当诺命。但婚姻之事,欲待父母之命,未敢自专。非愚所能允,亦非兄所能许。”兰曰:“弟自幼丧父,祇有老母在堂,凡事悉凭弟裁。但令尊翁处,无人可以进言。”建章因闻其才貌,亦已属意,乃曰:“家君处,弟倒可以面禀,但是路隔千里,往返艰难。”兰笑曰:“千里姻缘一线牵,何难之有。”建章遂允之,自是二人更加亲爱。
一日,兰昼寝,建章独自散步,来到贡院前。忽闻人叫曰:“建章兄来矣。”建视之,乃庭瑞也。傍有一人相与同行。建章近前间慰毕,拱问那人姓名。庭瑞答曰:“即弟同姓兄弟也,字美玉。”又问见寓何处,答与美玉同寓,在新城门内董宅。庭问建曰:“兄寓何处?”建曰:“进贤门彭宅。”庭瑞正欲到建章寓所游玩,建章邀进酒馆小酌,各叙别后之情。
庭瑞对美玉曰:“弟欲将舍妹配与建兄,将归请母命耳。”美玉曰:“兄家中大事,俱兄自裁。兄即如意,伯母无不依从,就今日一言为定,弟作媒人便了。”建章拱手谢曰:“庭兄在窗下早有美意,愚亦有此心。奈弟今已别议婚了,庭兄当为贤妹另选高门,切勿道弟之无信也。”庭曰:“莫非令尊翁,早为兄定了佳人耶?”建曰:“非也。”
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来,笑揖曰:“哥哥原来已在此。”庭视之,乃是妹子兰英。众皆揖之坐。庭瑞因建章在坐,不好说得。建章曰:“弟前到省时,料兄已先来,四下寻兄不见踪迹,祇得自寻寓所。”以手指兰曰:“即与此兄同寓,始询知是兄台令弟。其为人也,慷慨多情,兼且深通经典。其文墨俱在弟之上,连日得蒙教益,使弟十分敬慕。他有一令妹,蒙他许弟为婚,弟已允从。”庭瑞、美玉暗暗会意,却用冷言嘲笑建章,饮酒间十分有趣。
庭瑞又问兰英曰:“贤弟几时来省?可曾见家堂否?”兰会意曰:“伯母安泰,弟临起身时,曾嘱弟与兄同寓。”于是四人饮酒,各自欢然。惟美玉一人贪杯先醉。
忽见市上人纷纷乱乱。因问:“酒肆中伺故?”小二答曰:“主考到了。”庭瑞等闻言,即行还了酒钱,到滕王阁来看主考。庭、建、兰三人远远望着,但见官船悠悠而来,旗上大书“钦命大主考吴”,又一船书“钦命副主考陶”。是时,满城官员都在河下迎接。巡抚向前,主考船到岸,即出船来,与巡抚叙礼。
那吴主考十分貌陋。美玉乘醉走近接官亭,大笑曰:“怪哉!怪哉!风雏复生于世矣。”不料那主考听见,怒问:“法官何在?”那南昌县即将美玉拿下。主考曰:“尔敢讥吾貌丑耶!”遂弃其衣冠。庭瑞等三人远远看见,大惊,又不知就理。正无可奈何,适陶主考上岸。询知其故,向吴主考解劝。那吴主考曰:“此等狂徒,纵有天才,何益于世!”即着南昌县锁押,听候发落。正是:
未曾入贡院,先已作囚人。
未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庭瑞欲远绝张宏,美玉又欲亲近。庭瑞既不与之同学,又复与之共寓。正所谓:君子欲绝小人,而不能去;小人欲害君子,而亦不能已也。
酒后失言,常事也。月下订约,密事也。因一杯之酒,失一片之言,以至于奸人生计,节女见羞。其咎也,是谁之过欤?
方山得病,召建章归。方山病可,催建章试。爱子之心,愿其成也。为子者,可不善体亲心欤!
建章得一庭瑞,以为好友。复得一兰英,又是至交。君子以文会友,四海之内,皆兄单也。
建章猜兰英为庭瑞,兰英又猜建章为庭瑞。及其遇也,两不相识,忽然变作至交。竟将庭瑞抛开一边,真令读者则志不定。
庭瑞爱建章,以真妹许之;兰英爱建章,以假妹许之。一真一假,变作两样文法,其实总是一兰英耳。
四子席问论婚,庭瑞会意,美玉会意,兰英亦会意。惟建章一人似醉非醉,似梦非梦,面上到也难看。
接官亭边,看者常多。而美玉一人独因酒醉,自取失言之祸。信乎,白圭之诗,深有益于世道矣。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帝君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近在自己,远在子孙。”诚不易之言也。当此之时,美玉之恶未形,而牢狱之殃先发,其报应不已近欤!
或曰:“风雏之貌丑,而名亦美。”以此比之,何足为怒?余曰:“不然,人生不读书,尚知礼义,况为儒者乎。以下犯上,律所不容,刑之宜矣。”
甚矣,酒之为物也。张博因之以丧命,庭瑞因之以失言,美玉又因之以见囚。好饮者,可不畏哉。
第四回 后花园小姐投古井 前阳山菊英遇鬼缘
话说主考命南昌县格美玉锁押,听候发落,却自进了贡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说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来到班房询知其由。无法可救,祇得自己打点进场。
到了考期,各郡生员俱纷纷应点,而庭瑞等亦皆入场。不上十日,三场俱毕,各言文字,似乎得意,祇是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间,忽见美玉曲身拐脚而来。庭等大喜,问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杀我也,适间南昌县将我提出,责打四十,然后释放。今已行文至吉安,弃我儒巾了。”庭瑞等闻言,皆为之下泪。于是,四人合在一处。
不数日,龙虎榜出,报子纷纷来寓。兰英却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却在五名。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极。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头归家。约言来年,赴京会试。不题。
当下庭瑞、兰英到家时,满门欢喜。庭瑞乃将吴江遇菊英,及妹子愿配武公子之事,俱与母亲说知,何大姑闻言,无不乐从。
却说何二姑,自从那年失子之后,总不生育。夏松连取三妾,俱相继而亡,夏松夫妻十分凄凉。今闻庭瑞兄妹高中,故来贺喜。闻兰英配于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门户却也相当,祇是远了些。奈既已允从,何能挽回。”当下抛开此事不题。
却说杨菊英小姐,在吴城河下与庭瑞订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门,祇望便与父亲商量。不料父亲往各郡巡边去了,祇有母亲王夫人在署。当日言了些家中闲话。是晚,菊英与梅香同榻,二人将吴江之事商量定妥。
次日,梅香入见夫人,曰:“夫人常虑小姐难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将吴江订约之事直言,乃极力赞其才貌。夫人正色曰:“小贱人,擅敢胡言,坏我规矩。幸得老爷不在衙中,再休乱言!”梅香弄得没兴而退,乃将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两人商量已定。
忽夫人使婢来唤菊英。菊英趋见夫人,低头不语。夫人骂曰:“尔既读诗书,当思廉耻。匹配不待父母,夤夜与人私约,规节何在?本欲责打,恐为人笑谈,败我家声。嗣后务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慌惚。”夫人闻知,即来小姐床前视病。但见菊英双目流泪,欲言不言。夫人命请医调治。
又数日,梅香言于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数日点水不进,恐难久于人世矣。”夫人着急,使再觅良医。梅香曰:“非医药所能效也。婢日夜与小姐作伴,见小姐慌惚间思念吴江才子。婢因劝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独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无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岂容他适?况有盟誓乎?我愿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祇有此一女,倘遭不测奈何?”又想:“纵然我依从,老爷不肯相容,亦是枉然。”乃曰:“尔可对小姐说,叫他不必造次,恐伤性命。且待老爷回来,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将此言回复小姐,两人暗暗欢喜,祇待父亲回衙。
过了数日,杨巡抚巡边转身,与夫人相见。未及言语,忽报主考到了。巡抚即忙起身,迎接主考进了贡院。
巡抚便在贡院内监临,至出榜后方纔出来。及主考进京去讫,自己又作武场主考。直到十月间始得闲暇,方与夫人叙话。言到菊英身上,便将吴城河下与庭瑞订婚之事,说了一番。
巡抚即命人唤梅香。梅香正与小姐在房中说话,忽闻前厅呼唤,明知是吴江之事。小姐嘱梅香曰:“老爷跟前,要好生说话。”梅香领诺,来到前厅。巡抚间曰:“尔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吴江之事,尔知其情否?”构香曰:“知情。”巡抚曰:“尔可从头说来。”梅香曰:“夫人尽知,婢不敢言。”巡抚曰:“有甚为证?”梅香曰:“有诗。”巡抚曰:“可将那诗拿来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问小姐拿诗。菊英祇得用纸抄出,付与梅香,自己却也到厅后窃听。
且说梅香来到前厅,将诗呈上。巡抚接过手来,看了一次,大怒曰:“这诗中说‘嫦娥祇合在蟾宫,谁觉今霄下九重’之句,分明是这贱人去钩他了。杨门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乱棒将他打死,抬来见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动手。巡抚怒气更加,乃自取一棒,赶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与梅香,唬得面面相域。
却说菊英在后厅,听得父亲势头不好,乃避入后花园中,那杨巡抚直赶进花园,菊英急得无路,祇得跳入古井自尽。时花园中有一老仆王中,正在栽花。巡抚使命王中曰:“尔可将此座土墙推倒,掩盖此井。”
王中领诺,假意掘墙。俟巡抚出去,便用麻索将菊英扯上,开了一扇后门,令其速逃。王中却又将土,掩塞此井。夫人闻知女儿活埋于井中,痛哭不巳,数日饮食俱废。巡抚因一时之气,逼死女儿,后来却也懊悔不了。
且说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门外来。此时遍身皆湿,幸井中水不甚深,口未进水。及至南门,日已过午,傍着一条小路而走。
约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岭,树木丛杂,又有一亭子,上书“前阳山亭”。时人已困倦,天已昏暮,无路可奔,祇得坐地而哭。忽一白发老人,手倚竹杖而来,问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菊英乃以实告。老人曰:“原来是小姐,失敬了。今且请到小舍暂歇,明日再作他计可也。”菊英谢曰:“既蒙老公公相济,直乃重生父母也。”
乃随那老人转过山坡。见有一所大厅,门口直书“尚书府”。入门见有公案,两傍皂隶。惊惊恐恐,宛似衙门。转入后厅,见有一婢女,老人问曰:“夫人何在?”
言未毕,祇见数婢妾拥一老妇出来。老人谓老妇曰:“杨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尘。”又谓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与老妇见礼毕,分宾主坐。老人约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须臾,婢烹香茶献上。茶毕,席已设矣,老妇请小姐就席。时厅上灯烛辉煌,灿若仙宫。杂肴具呈,敬礼尤甚。数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间颇热,菊英微汗出,婢女乃为之拂扇。菊英将醉,老妇命婢扶之寝。一婢执灯,两婢相扶,入一厢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锦被绣榻,果然尽美。菊英和衣而卧,婢乃为之盖被。
须臾,婢出,自外掩门。菊自叹曰:“今日几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缘人真奇遇也。”自觉醉甚,乃闭目而睡,徐徐睡着。
天明醒来,乃见四面高山,卧于荒野之,地。转头视之,乃见一墓,墓上书“故考张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惊,乃悟夜来之事是与鬼聚也,乃拜谢于墓前。时天已大明,见左手有条大路,乃随路而走。
约数里,见有一大村,村中颇多大屋。菊英走近村前,有一人年四十余,飘然而来。迎近菊英之前,叫曰:“来者莫非杨小姐耶?”菊曰:“然,君何以知我?”那人曰:“且请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辞,乃与那人入其厅。
原来此人即张盈川之子,张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于此。当时请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张,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梦先父至,谓:’明日辰刻,有杨巡抚小姐以难奔逃,路过我家。可请入内以礼相留。’适间早起,以梦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闻言,亦将昨晚之事细说一遍,两相称奇。
于是菊英寓于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贤,菊英拜为继母,称昆山为继父。昆山有子二,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皆善诗文。与菊英结为姐弟。不题。
却说菊英之母王夫人,终日哭女不已。老仆王中,见巡抚在书院昼寝。乃密来见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夫人大喜,乃与王中白银百两,令其四处寻觅:“若有踪迹,速来报我。”王中诺命,遂到四处访问,竟无影迹。
一日,寻到前阳山。立于高岭之上,远远望见一大村,乃访入村中。见有一高楼大厦,旁有一花园。王中于花园格眼中,觑见异花满园。忽见楼上,有数女子从阁道而下,直进花园。内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菊英喜曰:“尔因甚到此?”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仆来寻访。今相遇于此,仆之幸也。”乃从身上取出白银百两交菊英,曰:“此夫人付来,应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暂屯些时,夫人自有道理。”菊英应诺,乃带王中至后厅,将上项事一一对中说知。
恰昆山自外而来,菊英指谓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闻言,便伏地叩头。昆连忙扶起,因问知是夫人使命,乃与之坐。菊英乃出白银于桌上,对昆山曰:“家母使小仆,奉上白金百两,祈为笑纳。他日自当重报。”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万幸,仍敢望报。祇是此银转赠王中便了。”王中推辞不过,祇得领受。
当下菊英写了书信,令王中带归,以安夫人之心,书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吴江约,可谓杨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听下文分解。
庭瑞中、兰英中、建章亦中,惟美玉一人困于锁押。若论其才,四子皆可并耳,论其德,则异矣。可见榜上功名,非徒文字所能取也。
兰英之配建章,庭瑞先有是心,兰英后见其人。独何二姑一人不乐,左衬下文之妙。菊英之遇庭瑞,一弹一歌,能使庭瑞感兴。梅香之见夫人,一问一答,又能使夫人允从。当日无梅香,何以通言于庭瑞。今日无梅香,何以转达予夫人。由此论之,庭菊之婚,皆梅香之力也。
巡抚见诗而怒,小姐事急而奔。奔而无路,自投古井,则一番情思,付之流水矣。赖王中一线之路,接出无数妙文,王中之功,又胜于梅香多矣。
人救人不奇,鬼救人更奇。食人食不奇,食鬼食更奇。宿人宇不奇,宿鬼舍更奇。一段鬼绦,当得一部《聊斋志》。
初遇鬼缘,得免寒夜凄凉。既通人缘,得免肌肤奔苦。遇鬼缘本出鬼意,遇人缘全赖人梦。梦者,鬼之所使也。信乎,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订约之后,心中有一庭瑞;投井之后,心中犹有一庭瑞。安危不易其志,死生不变其心,真乃女中之丈夫。
第五回 美玉张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识奸人
话说王夫人,接阅女儿书信。亦作书,令王中送与女儿,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动,到也安乐。
一日,昆山自外来。手执题名录一本,对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儿庭瑞已中了第二名举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傍流泪。郭氏大疑,乃密问之,菊英乃以吴江之由相告。郭氏喜曰:“今日为吾儿,他日是吾侄妇也。”遂与夫言,昆山闻言,喜不自胜。
菊英却长嗟短叹,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乐?”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荣耀;妾孤身寄迹,何等凄凉。既然得意功名,必将往京会试,妾之事岂不抛开一边。昔在吴江时,曾约定着人迎他,不料反复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与妾一样怀想,岂非妄负了他。他若因无人往接,必谓此事不妥,一旦别娶,到怪不得他负了妾。似此安得不叹。”昆山曰:“小姐可写一信付与舍侄,如何?”菊曰:“无人可使。”昆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归家,他与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祇在明日起身,可修书付他带去便了。”菊英转入房中,写了书信,交与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墨客带了书信,望吉安而来。
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适遇一秀士,年约十五六岁,在村前低头散步。遂揖问曰:“此间有一张庭瑞老爷否?”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问他?”墨客曰:“愚自湖南归,他令叔有信一封,是与令兄的。”秀士曰:“家兄少出,有信付我转交便了。”墨客遂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秀士,一揖而去。
原来这秀士,即美玉也。自从省中受辱后,十分苦恼,纳闷不过。所以出来闲散,适遇墨客送信,乃冒认收了。
转入书房,私自拆开。将昆山家书抛在一边,细看菊英之信。略曰:
妾与君吴江订盟,誓诣鸾凤。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鳌头。吴江之约,想亦付之流水矣。妾虽远隔干里,而此心已留于君腹。妾父近知兹事,怒而不容,几逼妾至于死地。今则隐身张村,埋名昆宅。愿君早降,以决盟誓。倘不如意,祈赐绝音。妄当自尽,以明素志。书不尽言,静俟来命。
美玉看毕,喜曰:“原来是吴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会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独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观此意,见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机会,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为婚,不枉平生之愿也。且庭瑞与我年貌相同,庭瑞的叔父又不相识。此女在吴江月光之下,那里看得清白。纵然他认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动之。”心中踌躇既定,乃与父亲说知。密带僮仆来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寻一公馆歇下。写了庭瑞名帖,令来安儿同出南门。问到张村,询知昆宅,来安送上名帖。见一儿僮答曰:“老爷在书房去了,这里无人收帖。”来安又寻到书房,见一人端坐观书。来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儿名帖,大喜,遂命请入。
美玉连忙趋进,纳头便拜。昆山扶起,命坐于侧。昆山曰:“贤侄不远千里而来,足见月下之情矣。”美玉曰:“思慕叔父甚切,非关月下事也。若吴江订盟,实出意外。今小姐为我几至死地,幸苍天不绝人愿。蒙叔父广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昆山曰:“济困扶危,义所当然,尔辈宜效之。今小姐寄居于此,内外不便。城内有公馆,是尔祖父所创,尔可暂寓些时候。我通个信息与尔丈母,然后择日成亲,那时再来拜见婶娘。”美玉点头应诺。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馆中歇下。
昆山见侄儿才貌,十分喜爱。乃叹曰:“向闻其诗,乃天下之奇才。今见其人,果盖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爱之,可谓得其人矣。”
正自语间,忽一人至。视之,乃巡抚家仆王中也。昆曰:“尔来正好,小姐情人已经到了。尔可禀知夫人,以便择日完婚。”王中曰:“夫人着我来请金安,并问小姐消息。既有这个好音,我当即告夫人,转祈致意小姐便了。”言讫乃返。
见了夫人,将此消息禀上。夫人大喜,乃暗赠金珠缎匹,令人送与小姐。便托昆山,代为择日完婚。却又假作悲啼女儿之状,日凡几次。巡抚到也伤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书房纳闷,忽闻鼓声乱响。巡抚大惊,实时出堂,祇见长沙知府,慌慌乱乱禀曰:“今有云奎山贼匪千余人,在南门外强劫民间。俾职闻报,登城视之。但见百姓纷纷乱窜,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贼,以除民害。”巡抚闻报,亲自会同总兵,带了兵马,出南门擒贼。
纔及数里,祇见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杂,纷纷奔走。巡抚远远望见,一女子行走不动,暂近再视之,乃是女儿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车载回衙。
原来,菊英小姐因贼匪退近,是以杂在众人中奔逃。当下为父亲看见,捕归内衙。重与母亲相见,悲喜交集,但又恐父亲见怒。正与母亲商量,忽锣声响亮,巡抚捕盗百余而归。实时立决,余贼多死于战场。
公事既毕,乃入内衙,夫人笑迎。巡抚曰:“尔女儿还魂,你知道否?”夫人乃正色曰:“尔年已六十,祇有此女,尔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巡抚曰:“我因一时之误,亦未尝不悔。今有女儿还尔,免得尔终日啼哭。”夫人笑曰:“今女儿已归,可择一才郎,以完尔我心愿。”巡抚曰:“他吴江自有情人,何必别择才郎。”夫人又曰:“倘吴江书生到此,肯相容否?”巡抚曰:“他若到时,完其孽缘而已,何所不容。”夫人乃曰:“实不相瞒,今女婿已到,见在公馆中。去年乡试,他中了第二名举人。似此英才,真不愧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当请入衙内,与女儿毕婚纔是。”巡抚曰:“听凭夫人便了。”
于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与女儿成亲。夫人遂使王中往见女婿,约定日期,且暗赠与金宝。美玉大喜,乃重赏王中。中回到内衙,在夫人处,极力称赞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红彩,头插金花。巡抚用自己轿马职事,着中军官至公馆中,迎接女婿入衙。时文武官员俱来作贺,送礼者纷纷不绝。
美玉拱立内堂,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婢女数人簇拥小姐出堂,行交拜礼毕。送入洞房,将饮合卺。小姐偷眼看时,却不像庭瑞。梅香在侧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着急,再看时,果然不是庭瑞。乃大惊失色,目视梅香。梅香会意,即来禀夫人曰:“今日贵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闻言,急来见巡抚,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掬问,休误了女儿终身。”巡抚笑曰:“这是甚么所在,纵有飞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总是月下看得不真。”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巡抚骂曰:“你这贱人,也是一样肉眼。纵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为我女婿。”夫人闻言亦喜。
却说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乱,又无处可发一言。欲待问他,又恐失体。梅香此时,又不在身边,急得汗流如雨。
美玉在房中,见了小姐花容,却十分得意。忽有僮仆来请曰:“各衙门大人俱已到齐,见在厅上等候,请贵人就席。”美玉遂出厅上饮酒。
时梅香走进房来,将巡抚、夫人之话对小姐说了一遍。唬得菊英脸红唇黑,眼闭口开。梅香大惊,恰母亲亦至房中,见女儿形状,慌忙问之。菊曰:“儿蒙母亲养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吴江与张郎订约,誓不改志,谁想有此一番牵连。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来。欲待说破,又恐坏我爹爹名色;欲持不说,吴江之盟何在。为今之计,有死而已。”夫人曰:“尔不必如此,我自有计。”乃密唤王中,咐耳曰:“尔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计而去。
未几,入官厅跪禀美玉曰:“长沙知县查旱归,特来拜会,请贵人出堂。”美玉曰:“多官在此饮酒,不暇相见,叫他明日来罢。”王中乃出。
须臾,又来禀曰:“长沙知府自京都转,闻贵人喜事,特来贺喜,务乞一会。今在头门等候。”美玉曰:“可恶这两个宫,早又不来。”遂起身谓多官曰:“少刻就来奉陪。”乃独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随,到了头门。问曰:“长沙府何在?”
言未毕,忽背后一人用锁链一抛,正锁在美玉颈上,向前便扯,背后数人相推而走。美玉不知何故,忙问:“尔等为何将我乱锁?”王中等更不答应。
不一刻到了县前,知县端坐堂上。差人将美玉带到公案前。美玉怒曰:“大胆知县,尔识巡抚之婿否!”知县驾曰:“尔这奸徒,见了本县还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动。知县命左右弃了他衣巾,推将跪下。便问曰:“尔是何处奸徒,冒认巡抚女婿?从直招来!”
美玉暗思:“此事无人知觉,就是小姐也认我不出,此事却从哪里发作?”乃强辩曰:“我作巡抚女婿,来历甚大。尔谓我冒认,却有谁为证?”知县曰:“巡抚真女婿见今在此,尔尚欲强辩。”美玉暗思:“庭瑞已进京,哪有甚对头。且我既入院衙,又与小姐交拜了。纵然知我是假,也祇好将错就错。我自有巡抚作主,哪怕他甚么对头。”祇是强辨,知县大怒,将佥一抛,责打四十。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却打不得。”知县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两傍皂隶,遂将美玉扯下使打。
美玉虽然受刑,犹望巡抚来救,到底不招。知县拍案曰:“尔这奸徒,不用大刑,那里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夹棍。美玉受刑不过,祇得招出真情。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随美玉至巡抚衙中,正在西廊下饮酒。闻得宅门外喧哗之声,忙出看时,祇听得有人言:“巡抚女婿被长沙县拿去了。多官闻之,不解其故,各自弃席而散。”来安慌忙奔告巡抚。
时巡抚正在后堂闲坐,闻得此事,大怒曰:“纵有天大事,也须禀我。何敢擅锁我婿。”实时出令箭一枝,命旗牌官往提长沙县。忽夫人自内出曰:“尔又欲逼死女儿耶?尔受当今重任,为边疆大臣,尚欲为万民分懮。今自己女儿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浊,宁不畏人笑耶。今女儿誓守节于庭瑞,不失身于奸人。长沙县锁拿,实我所使也。”巡抚闻言,仰天叹曰:“何罪获于天,使我生此逆种,徒取军民笑谈耳。”正是:
儿女多曲折,军民广笑谈。
未知巡抚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美玉由来奸恶未形,虽遭杖押,人尚怜之。今则閟人之书,冒人之名,乱人之节,其奸讹更甚于张宏矣。科场将近,自取锁押之祸;娶事将成,又遭杖梜之殃。虽奸人善计,亦奚以为徒自取辱耳。
本为一庭瑞,却弄出一美玉;本为张村成亲,却弄出院上成亲;本为身披红彩,却弄出颈挂素珠;本为洞房交欢,却弄出法堂叫苦。令读者时怒时惊,时畏时喜。其文法变换之妙,大有可观。但长沙县之梜棍,胜于红罗帐之交合多矣。
庭瑞有才,美玉亦有才;庭瑞有貌,美玉亦有貌。而菊英独爱庭瑞,而不爱美玉者,何也?盖菊英守身以节,非苟取于色者也。美玉自负才貌,故敢冒名而来。欲以才色动人,不料此地全然用之不着。若使菊英,早与美玉张村一会,可无合卺之失;若使巡抚,不取菊英回衙,可无院堂之荣;若使菊英,徒爱才色,可无洞房之变。有此一番荣华,有此一番雅趣,又有此一番苦楚。一篇妙文,真令读者不测。
第六回 刘小姐唱和有意诗 张美玉招引无头祸
话说杨巡抚,被夫人一席话说得仰天长叹。因关自己女儿之事,恐知县掬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详,祇得取一纸条,书数字,今旗牌送至长沙县去。
却说长沙县,正欲将美玉收监。忽见巡抚旗牌到来,手中执一纸条,交上公案。知县看时,祇见是一行草书,略曰:奸徒罪大,奈事关本院,从轻恕之。知县看毕,然后旗牌乃退。
那美玉脆伏堂下,见了旗牌。祇道巡抚与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放。知县曰:“尔这不法奸徒,本欲决尔死罪,今杨大人将尔饶恕。嗣后务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误了性命。”美玉叩头而退,因被夹棍伤了,祇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
到了头门,正遇童仆来安,扶持而行。安曰:“仆自廊下饮酒,闻得相公被县差锁去,仆即慌忙告知巡抚。巡抚大怒,正欲今旗牌官来提知县,又被夫人阻住。却原来是小姐认出相公的面貌来了,对夫人说知,故使人到县中叫了差来的。”美玉闻言,仰天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我复有何面目再转公馆,可到前面东岳庙中暂歇。尔可去到寓所收拾铺盖,并将前日老夫人私下送来的金宝缎匹俱捡拾。可即雇一快船俟候,便请一小轿来接我便了。”
正言间,已到了东岳庙前,来安扶到大殿上座下。来安即抽身至公馆,一一收拾。雇了船只,即请了小轿,到东岳庙来接了美玉下船,即行开船。美玉心中闷闷不乐。来安乃曰:“虽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许多金珠缎匹,算来不暇千金,难道取不得一个美貌佳人不成。”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回家。不如将这些对象带往苏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于是主意既定,乃顺水而下,直抵苏州。租了公馆歇下,令人各处访求女子,务要才貌两全者。此话一出,各处有人说媒。但所说女子亦皆寻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说,桃花坞有一吕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岁,最善诗歌,十分美貌,祇是要身价银五百两方可。美玉闻言大喜,曰:“祇要人才两美,何借千金。”媒婆曰:“诚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诺,媒婆辞去。
明日复来,邀了美玉同往。到了桃花坞,祇见家家门首立着少年女子,穿红着绿,倚门而望。及到了吕宅,坐定,有一老儿送出茶来。茶罢,那媒婆抽身入内。
过了许久,见几个老妇与媒婆,带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那女子周身浓妆,却也有几分姿色。见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颜容虽可,却不象闺门女子,且试他才学如何。”遂曰:“昨闻王妈妈盛称大才,善于诗歌。请将胸中锦绣略吐一二,以广我见闻。”那女子更不推辞,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美玉曰:“我非爱歌妓,所爱者文才也。”媒婆曰:“相公既见其一,必知其二。他最读得书多,岂不能文。如若不信,当面见功便了。”美玉曰:“既能文,请以今日为题,乞作佳句。”女子曰:“妄自幼读诗,末曾见过这个题目。祇是那题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归来雨又晴’,可是真否?”媒婆接口曰:“相公,此女在苏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无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见,果然好么?”美五曰:“我要他作新诗,那要他讲旧文。”言讫,遂欲起身。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苏州也算得中华胜地,要取这样女子,却也难得,不要当面错过了。”美玉弄得不耐烦,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话便了。”言讫,遂起身出了吕宅。
走过几家,将欲转鸾。忽有几个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进去,遂将美玉迷缠。这一时高兴起来,把几个女子一看,摇头曰:“有好的唤来。”众答:“有。”须臾,祇见方纔吕宅那女子自后而来。见了美玉,抽身便走。众女叫曰:“吕桂姐,有客在此。”美玉笑曰:“适间已会过了。”
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捕打扮,自外而来。见了美玉,便作色曰:“尔是何人。清天白日,来此何干?”美玉曰:“我在门首经过,被他们扯进来的。”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总不到此地来,同我前去见官。”乃从腰问取出锁来,将美玉锁了出来。美玉到也有口难分,祇得说:“我是失路之人,入了他的圈套,求大哥见怜。”乃从身上取出白银几两,交与那人,曰:“这有几两银子,送与大哥茶费。”那人接过银子,遂开了,锁曰:“看银子份上,饶尔去罢。”
美玉转到寓所,闷闷不乐。来安祇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许多缘故,静坐公馆纳闷不过。
一日,天气晴和,令来安带了文房四宝,出东郊游玩。时正暮春,傍花随柳。约走了十余里,见有一村庄,颇觉庶富。右边有一大厦,门口直书“刘府”二字。旁有一花园,十分美丽,园门大开。
美玉与来安同入内观花,但见奇花百种,尽皆开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楼画阁,阁下有鱼池,池边青石栏杆。忽见一美女,立于池边观鱼;又有一婢,手执羽扇,倚栏侧立。那女子探摘一枝桃花,捻于手中,指东画西,笑容可掬。
美玉潜于花丛中,仔细一看,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儿望花丛中潜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丛中抛来,美玉将头一斜。那女子见有人在花丛中,便入花帘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来,高声戏吟曰:
姐手捻花枝,花枝与姐开。
姐貌果羞花,花应落姐后。
吟罢,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尔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园?”美玉正欲回言,忽闻帘内低声唤春香,那婢女亦进帘中去了。
美玉趣极,乃取笔向阁下粉壁上题绝,云:
花园得趣兴将狂,先有嫦娥到画堂。
春色满园堪其赏,何须帘内避张郎。
吉水张美玉题
写毕,念了一遍,自觉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尔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园,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没兴而出。
原来这刘府,乃是本朝军师刘伯温之后。见有一告病官员刘元解在家,向为云南布政。其子刘忠,年纔十九岁,已钦点翰林学士,见为太子师。
这花园内女子,即刘元辉之女秀英也。其父每为议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数十次,竟无可及者。无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与婢春香游于花园。见了美玉,便潜入珠帘内。觑见美玉眉清目秀,丰姿可人;又闻其戏语,见其题诗,甚是惊爱。因仆正兴将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间看其诗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韵,又恐他人知觉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诗,却自题一绝和之。
写罢,又将美玉之诗用纸抄了。再读之,愈觉有情。乃叹曰:“真奇才也。”又复想:“我这花园牵长闭锁。此生纵然复来,又如何得进花园?这诗句题在此间,岂不明珠暗投了。”乃复使婢抹去。却携笔砚出围墙外来,将和诗写在墙外,却自转绣房去了。
再说美玉被正兴叱出,心中念念想着池边美人。于路询知其家是世宦,见有刘元辉老爷在家。
当时转到寓所,明日又要复往。其仆来安谏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美玉曰:“非尔所知也。这样人家,有这样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学。我已题诗在园中,料此女必怜而和之。昨日虽然被他逐出,此乃无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复去,或见了他家老爷与及池边美人,我便以才学动之。”
于是,美玉复游于东郊。到了刘庄,日已近午。走到花园门口,祇见园门紧闭。美玉乃绕墙散步,祇见墙上有诗一首,其诗曰:
诗家常念谪仙狂,谁觉仙风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艳,斋心静俟看花郎。
帘中女题
美玉看罢大喜,曰:“此非池边美人和我之韵耶?”乃取笔挥一词,云:
一睹仙容魂散,满腔心事谁知。
东瞻西盼竞差迟,装聋作哑如痴。
写毕,自语曰:“今观此诗,足见其才与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这个奇遇。”又曰:“庭瑞、庭瑞,尔月下才女未必胜我池边美人矣。”
正自乐处,祇见天上阴云密布,雷电疾作。来安曰:“雨来了,可回去罢。”美玉亦忙转身。于路且思且走,不觉风雨骤至,又无处可避,淋得遍身透湿。不题。
却说秀英小姐,自从和诗之后,寤寐皆想着看花书生。又不知他题诗后,曾复来否。正寻思间,见书房壁上挂有一副书生衣巾。遂生计曰:“以才怜才,情所难舍,何区区守此俗规。”遂将衣巾假扮男装,手执小扇,由耳门而出,往城中访美玉。临出门时,暗嘱春香勿语。
却说刘元辉偶自散步,来到围墙外。忽见墙上有诗数行,看了大怒。又见有词,笔迹不同,乃归问其妻景夫人,曰:“汝女与谁有私耶?”夫人曰:“是何言也?”元辉乃将墙外之诗告之。
夫人不解,乃问婢女春香,春香诈推不知。夫人骂曰:“使尔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随行,敢谁不知么?我且问尔,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挞之。春香受挞不过,乃直言花园始末,并及男装访美玉之事。
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辉乃至秀英书房中,搜出美玉诗句。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缨,岂容此辱女坏我家声。”遂正衣冠,打轿直抵吴县。
使仆投帖入内,吴县即行出迎,至后堂坐下。元辉乃将游园之事,以及美玉题诗之故,又言:“美玉拐诱女儿男装私奔,求县主作主,欲除灭女儿。”
于是,县主即发火签,差人捉拿美玉。元辉乃使仆正兴同往捉拿。正兴领命,与公差合在一处,向各处寻捕去讫。元辉乃辞归,心中闷闷不乐。夫人私问随仆,乃知元辉欲除灭女儿。遂使人知会正兴,要卖个眼色,不许捉拿女儿。
正兴得了这个消息,又恐违了老爷之命。思索间,祇见一书生挨身而过,视之,即小姐秀英也。因思老爷、夫人亲不过自己骨肉,无非一时之气,不如卖个人情,免得他日埋怨。回顾公差尚远,乃扯住小姐,低声曰:“老爷大怒,已告知县主,着公差捉拿题诗人与小姐了,可速避眼前之风。”秀英闻言,遂望南而逃。不题。却说美玉,自从见了墙外诗句,如获至珍。正想情不了,乃出门外闲散。又欲往东郊探望,寻思无计可以进身。忽见前日花园内叱驾的家入,带着公差而来,见了美玉便锁。正是:
方思刘府无由入,谁觉公差有意来。
未知美玉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方加之以杖,又加之以夹。既然招出情由,便当制之死地。巡抚忽然一宽,真令读者惊悴。菊英识出面貌,来安道破情由。乃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若因此便正心修身,何尝做不得好人。
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故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既欲取其貌,又欲取其才,除菊、秀之外,复何取焉。昔在湖南,全然不用文墨;今在刘园,开初便题新诗。不用文墨,到也有荣有辱;既题新诗,竟然有辱无荣。才藏美玉之腹,犹美玉投于污泥之中矣,可不惜欤。
美玉之诗因情而作,秀英之诗见韵而和。一则书于粉壁之内,一则书于园墙之外。正所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庭瑞与菊英,在吴江一唱一和,何等情景,何等安闭。美玉与秀英,在刘园一唱一和,何等寂寞,何等慌忙。庭瑞则泰然自安,科甲联捷。美玉则终朝不宁,杖夹常殃。理有君子小人之别,于此可鉴矣。
第七回 朱子壋刘忠得梦 城隆庙张宏杀身
却说美玉被公差锁了,扯起便走。美玉正不知何故,乃骂曰:“尔这狗才,祇怕拿错了人。我是江右张相公,尔拿我那里去?”公差更不答应,祇扯他走。
不一时,已到县前。公差入内投到,知县即升堂。左右将美玉带上,跪于地下。知县曰:“我看尔学问不凡,算得当时文人。正当专心科第,何得在此闲游。刘府花园,岂尔散步之所。况敢于小姐跟前卖弄笔墨,更且拐诱小姐,罪在必诛。我今怜尔青年秀士,不忍加刑。尔可将小姐暗自放出,尔便速还江右,无得在此久留。”美玉叩头曰:“此事甚冤。学生偶步东郊,误入花园,题诗之事实有。若小姐踪迹,学生实出不知。且刘府官宦人家,闺门甚紧,学生有甚法术能拐诱小姐。求父台作主。”知县怒曰:“我怜尔,尔尚不知。尔与小姐两下有意,且尔二人之诗现在此间,尚敢朦胧推托么!他乃闺中小姐,从不出闺门,今日因何不见?祇道尔是个好人,却原来是个奸匪,可速招上,免受刑法。”美玉曰:“冤枉难招。”
知县大怒,遂杖二十。亦不招,乃加之梜棍。美玉受刑不过,祇得含糊招曰:“小姐是我拐了,已先往江右去了。”知县乃将美玉收监,然后使刘仆正兴往江右大路追回小姐。连追两日,不见踪迹,祇得自己转身。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因美玉被吴县锁去,忙到县前打听,方知其由。奈又在内堂审问,不得进去。未及片时,遂将美玉收监。来安至监中会了一面,即行转到公馆,将所有对象尽行封锁。乃出白银百两交付房东,托其代送监饭。自己却收拾铺盖,星夜奔回吉水。
不尚半月已到。见了张宏,具言美玉招祸之由。张宏闻言乃大哭曰:“吾年已半百,祇有此点骨血。倘遭不测,奈何。”遂多带金银与仆中常同,搭船往苏州而下。不题。
却说刘元辉之子刘忠在京,青年学博,议论有方,帝甚爱之。四月初,遂钦点为福建巡抚。忠谢思出朝,实时拾起身,望福建进发,由水路而上。
不一日,船至南康,遂湾于朱子壋内歇宿。忠夜膳毕,步出船头。但见冷风习习,略有星光。须臾入舱,乃伏几而卧。
忽报福建王到,忠整衣出迎。王入船舱,忠纳头下拜。王命侍人扶起,赐坐于侧。忠偷眼看王,但见王相貌魁梧,俨然可畏。王以手绰鸟须,微笑曰:“足下青年科第,今则远任边疆,真乃世之豪杰也。”忠曰:“臣下学识未充,妄窃科甲。今蒙圣恩使为福建巡抚,因一时失计,妄授此重任,诸凡事务,乞大王指示。”王曰:“少年学博,兹为封疆大臣。正堪展胸中之英才,而老夫亦得仗足下明威。”忠曰:“大王‘谦尊而光’,’易’道昭矣。请问驾自福建及此,将欲何往?”王曰:“奉帝命为福建王,尚未到任,亦将起程。”乃从袖中取出一白圭,付刘忠曰:“此即为政之道,足下不可轻之。”忠拜受。王乃起身辞出,忠拜送去讫。忽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时已三更,忠甚奇之。回顾袖中,果有白圭一块,长尺许。上有刻文,横列三字曰:衡才编。读其略曰:
余姓张名博,衡才即号也。世居吉水,今上三十八年,秋九月丙寅日,与族弟张宏自苏返,舟宿壋内。宏起狠心,以药绝我命。凡三年困守冥中,上帝以忠厚见怜,敕为星子城隍。又三年,升南康城隍。今升福建城隍矣。几十有五年,含冤未伸。今宏数已终,明日辰刻,将泛失舵之舟,旋泊江心。祈即获之,以消余恨。
刘忠看毕,十分惊奇,乃曰:“既有如此奇冤,敢不为之分断。”是夜竟不能寐,乃秉烛独坐。
天色微明,南康城中文武官员,皆来问安。忠谓南康府曰:“今辰刻有失舵之船过此,敢烦贵府为我捉拿。”南康府领命,即使数鱼船泛于江心,以待失舵之船。
忽见一大船从上流而来,被一阵旋风将船吹到星子石上,把那舵打得粉碎。船既无舵,便随风吹转。这些鱼船一齐摇到那船边,不由分说,便将那船推进朱子壋来。南康知府回复刘忠,忠曰:“再烦贵府,将那船上人一概拿下。近有一紧事,欲借贵府公案结断。”知府领命,即将那船上十余人尽行拿下,便使三班六房住迎刘忠。
忠乃带了白圭打道进城。知府接进堂上,刘忠即升堂,知府陪坐于侧。那一船人面面相觑,竟不解何为。左右将诸人带上,跪于阶下。忠厉声曰:“张宏你知罪否?”一人应曰:“无罪。”忠曰:“可将应无罪者带上,余皆起去。”众人闻言,各自去了。惟一人伏地不起,忠问其由,乃张宏之仆中常也。
于是,将应无罪者带上,跪近案前。忠问曰:“尔是张宏么?”答:“是。”忠曰:“汝何以至此?”答曰:“特往苏州,路过此间。”忠曰:“尔可将平生所为,从直招来。”宏曰:“小人世居吉安,贸易为生,别无所为。”忠曰:“尔同里有一张博否?”宏答曰:“已去世多年。”忠曰:“尔见他死否?”问到此处,宏乃失色,免强应曰:“如何不见,他即死在朱子壋内。”忠曰:“尔如何知道?”宏曰:“有个缘故,小人与他同船自苏州归。不料船到此间,霎时无病而死。”忠曰:“今有人告尔药死张博,尔可从直招上,免受刑法。”宏心中自亏,口中却强,乃曰:“告我者是谁?”忠怒曰:“天眼昭昭,岂容尔谋才害命耶!尔要对证,虽临死之日可以得见。不用刑法,料尔不招。”遂将案上签筒抛下地来,左右将宏推下。其仆中常跪上,愿以身替责,忠怒命将中常逐出。
这张宏受责满杖,犹不肯招。刘忠谓南康府曰:“昨梦神赐白圭,可以为证。”遂从袖中取出白圭,与知府看,却命左右用大刑。知府看了白圭,谓宏曰:“事已显然,何得强辩,自取刑苦。”时左右已将夹棍夹在张宏脚上,祇未收紧。宏曰:“虽死亦不屈招。”忠命收紧夹棍,亦不招。再收三分,宏大叫求宽,愿招。忠曰:“尔且招了再宽。”宏受刑不过,祇得将药死之由,一一招上。
忠命放开夹棍,即行锁入囚车。忠遂用朱笔写判语云:审得张宏,于今上三十八年与张博自苏州归。船湾朱子壋内,宏起不良之心,因谋张博之财,遂害张博之命。张博含冤十有五年矣。其正直之气,感于天地,故天命之为神。得降白圭授忠,以鸣宏恶。今神像现在闽疆,忠当戮宏于神前,以谢神嘱。
这判语统治,张挂府前。时南康城中,人人皆来观看,无不切齿骂宏。惟其仆中常见了判语,十分惊恐。
且说刘忠即刻下船,命将囚车带下。到了船上,即命开船。中常却不顾生死,跳上船来,向囚车跪泣。宏在囚车内泣嘱之曰:“我已如此,必不能复生。尔可打听吾儿消息,倘有不测,我尽绝矣。今惟尔乎素忠厚,必不负我心。到家时,惟善事主母,别无他嘱。”中常泣曰:“主人不必懮心,仆愿以身代难。”
遂跪向刘忠面前曰:“主人有罪,小人愿以身替,虽万死不辞。倘老爷不易我主人,我亦不能独生。便请先死于台下,决不眼见我主人受罪。”忠慰之曰:“适间尔跳上船来,本欲重责。因怜尔是个义仆,故不忍见罪。尔主人谋财害命,罪在必诛,尔如何替得。尔欲自死于此,岂不负了尔主人托尔后话,到反为不美,不如去罢。”中常祇是叩头哭泣,忠命左右将他推上岸来,却自开船望福建进发。不题。
这中常祇得归家,将此事报知主母。主母闻知夫被囚,子被监,懮闷成疾,几日遂死。中常祇得安葬毕,复往苏州,打听美玉消息。不题。
却说刘忠到了福建,上任毕,乃往各庙行香。及至城隍庙,礼毕,仰看神像,大惊。因指谓从人曰:“此城隍即我梦中所见者。”回顾庙貌维新,十分华丽,当下回衙。
明日乃用一猪架,将张宏脱去衣裳,缚于架上。使二人扛抬,亲自送至城隍庙来。时阖属文武,俱在庙中伺候。
刘忠到了殿上,坐于东旁,将张宏正中放落。忠问宏曰:“尔识此神否?”宏仰头一看,更不答应。但见七孔流血,滴于地下。忠命割其两耳,宏大叫,如杀猪状。又命割其两股,剐其舌根。然后捣其首级,以木器盛之,献于香案前。左右以鸡、鱼伴之,是为三牲。刘忠乃起身,与多宫一齐行礼。祭毕,命将宏尸弃于河中,各自回衙。忠将此事修本进京,并将白圭解献。不题。
却说吴县知县,将美玉收监后,总捕小姐不着。正要提美玉审问,忽见禁子慌忙来报,说监内重犯张美玉今早身故。知县闻报,惊曰:“小姐未获,该犯已死,如之奈何?”遂使人告刘元辉。
却说元辉正在家中纳闷,忽有京报至,报其子刘忠点了福建巡抚。于是心中大喜。忽又有知县使人来说美玉之事,元辉曰:“此等奸徒,恨其死不早也。我那辱女,听其自去便了。”使人将此话回复知县,遂将此事按下。
却说张宏之仆中常,来到苏州时,美玉已死多时了。中常祇得觅寻美玉尸身,用好棺木盛了,搬回家中。
时家中奴婢四散,财帛一空,祇有僮仆来安独守家中。中常伤感不巳,遂葬美玉。既毕,有自福建来者,询知张宏之故。祇得请僧追修,凡四十九日。即毕,乃将其家庄田均分与张姓贫户。遂与来安同隐于巫山寺为僧,后皆化身成佛。此是后话。
且说秀英小姐,逃出南门,进退无路。又恐家人看见,祇得随路奔逃。因思美玉才貌,世所罕有,况且有意于我,岂非天缘。不如先往江右待他,未尝不可。但是现今着差捉拿,倘一旦拿获,到也皂白难分。正思虑间,又自解曰:“然以张生之才,亦不至于殃及其身。”
于是,主意即定,遂决意往江右。且喜手上有金镯一对,足为路费。恰遇一回头轿子往九江的,秀英乃以银数两雇了此轿。坐到九江,算还了轿资,遂去轿而行。
未及数里,脚已疼痛。欲再请轿,又无处去请。正无可奈何,祇得在亭子上打坐片时,忽有二人亦来亭上歇息,秀英乃起身问曰:“兄等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那人曰:“我等是湖南人氏,乃同胞兄弟也,姓危名德,弟名云,俱在巡抚衙门走动。今奉差往苏州公干回来的,请问相公尊居何处?”秀英随口答曰:“我乃吉水人也。”德曰:“相公声音似苏州人氏。”秀又随口答曰:“我自幼随父在苏州读书,所以声音相似。”德曰:“请问高姓?”秀诈曰:“姓张。”云问曰:“贵县有一张庭瑞老爷,想必与相公相识。”秀英曰:“尔问他则甚?”云曰:“此人与我相善,故问之耳。”秀英乃微笑。德曰:“莫非就是相公?”秀英笑曰:“既然相善,何反不识?尔问我何事?”德曰:“向闻相公高中,今何不在京会试?”秀诈曰:“适从京都转身。今日船到此间,被风浪所害,幸得小船相救,几乎性命不保矣。今孤身在此,将欲起岸反舍。”二人齐声曰:“我有一船往湖南去的,到得芦溪。今阻风在此,相公何不顺便搭我船去。”秀英闻言大喜,正合往张生家路途。乃曰:“既承二位相爱,足感盛情矣。”于是,遂与危德兄弟下船。时南风已息,即行开船。望上流进发。
危德兄弟讹以秀英为庭瑞,在船上十分敬重。乃空一床好铺盖与秀英睡,兄弟却做一床。于是,说说笑笑。德曰:“相公还记得吴城河下杨小姐么?”秀英不解,乃曰:“我不知甚杨小姐。”云曰:“相公好负心也。小姐自从那晚与相公和诗订约后,转到衙中时时切念相公。祇望禀明大人,以成好事。不料大人见怒,将小姐遂下古井。幸得王大爷救出,避难于村中。后又有山贼劫入村中,小姐奔贼难,又被大人看见,以车载回。却又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正是:
自己懮思大,别人故事多。
未知说甚缘故,且听下文分解。
南昌县一锁一杖、长沙县一杖一夹、桃花坞一锁一放,今吴县又一杖一夹,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张宏药博,在第一回中。刘忠杀宏,在第七回中。遥遥报应,自然而然。人生奸讹,可不畏哉。
张宏药傅,自衡纔编中出现;张博为神,自刘忠梦中出现。可见阴阳交闻。有奇冤自有奇报,世人何必担懮,美玉不死于江右,不死于湖南,乃死于吴县之狱。张宏不死于水,不死于药,乃死于刘忠之刀。其父子之间,死则同时,人恨其不早。孔子曰:死生有命。由此观之,均非正命也。
此处为张博报仇,一大结局。又为美玉觅娶,一大结局。轻轻一回之中,消却无数大恨。
今人祭礼,多以猪、鸡、鱼三牲。今刘忠祭城隍,却以张宏为猪,旁用鸡鱼配之于中,省得猪价数金,可谓省钱热闹。
张博平日为善,今刘忠杀人以为祭,其享之乎。从古至今,未有用此牺牲者,吾当为之一笑。
秀英一女子,乃敢千里而访美玉。美玉一男儿,竟不能一番而娶。娇客秀英随机应变,全无半点优患。美玉常遭杖夹,竟无一毫生气。岂人为哉?实天遣耳。
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话说危云谓秀英曰:“还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秀英曰:“愿闻。”云曰:“正月间,有一人不知何处奸徒。冒了相公的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来就亲。相公在吴江与我小姐唱和的诗句,他竟一概知道。我们大人原不识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认了。成亲之时,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识出面貌,使婢禀知夫人。夫人大怒,即着长沙县锁拿奸徒审问。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县将他放了,可怜我大人、夫人与小姐,为着相公一人,做了几多故事。相公却将此事抛开一边,安然自图功名,好负心也。”
秀英闻得此话,引动自己情由,不觉浑然泪下。德曰:“相公不必伤心,我大人将欲使人造府,请相公就亲。因恐相公进京去了,故未请耳。今幸相遇于此,敢请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秀英闻言暗思:“那吴江小姐所遇的张生,莫非是花园的张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然是他无疑矣。”乃诈应曰:“我自京转,必须回家告知,然后方可应召。”危德应诺,自此更加敬重。
坐间,但见秀英面带懮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说个新文与相公解闷。”秀英曰:“愿闻。”德曰:“苏州城外东郊,有一刘元辉老爷的小姐与婢女在花园内看花。有一书生与相公同姓,因寻春入他花园,见了那小姐,就写诗一首。那小姐却将他诗句抹去,又在围墙外写诗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见了。刘老爷见了墙外诗句便大怒,就将此事报到吴县,即拿那书生到案。问那书生拐带小姐那里去了,把他强打屈招。收监未几日,遂死在监中。那小姐竟无处寻踪,这事奇也不奇?”
秀英闻得此话,大惊失色,祇得免强应答。自思:“张生既死,我复何往。但已至此,无家可归。不如乘此二人机会,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与我一样心病,必然同病相怜,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主意既定。
不一日,船到了鹿江,秀乃假意与危德兄弟作别。德曰:“相公欲回府,当着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两天,原与相公来此。我便在此等侯,同拄湖南便了。”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当存封书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时即下船来。危德兄弟大喜,遂开船望芦溪一路而来。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见了杨巡抚交了公文,乃禀曰:“小人奉差到苏州转身,在九江遇着大老爷女婿在京会试回来,小人敬请他到此。今现在船上,专候示下。”巡抚闻知大喜,重赏危德兄弟。
乃入内,将此话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喜。时梅香在侧,闻知此事,忙报知小姐。时菊英小姐正在观书,听得这个信息,乃喜曰:“天不负我志也。”乃嘱梅香曰:“尔认得张郎,可往观之。”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杨巡抚,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轿迎接女婿,到衙门,大开暖阁,接进内衙,巡抚与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却从容下轿,行礼间飘然可爱。礼毕,请坐于东旁。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实三生有幸也。”巡抚曰:“老夫幼而无学,壮而无述,今则老之将至耳。蒙圣恩谬付边疆重任,赖国运安宁,得以自乐。然才实不称职,如足下青年学富,真乃后生可畏。今幸远临敝衙,得以点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愿朝夕蒙训,大人无自谦也。”巡抚曰:“老夫年已六旬,苦无子息。孤生一娇女,年已十六,愿配足下为婚,未审尊意如何?”秀英暗思:“祇要见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权且应之。”乃曰:“既蒙大人谬举,谨当如命。祇恐穷乡下儒,恐有辱小姐耳。”
正话间,内已设席。遂请秀英饮酒,巡抚亲自相陪。席间高谈阔论,对答如流,巡抚甚奇之。饮罢,命仆送秀英至书房中歇下。
却说梅香领了小姐之命,来到厢房。觑见秀英面貌不是庭瑞,闻其声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爷令人,送到书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装,去一试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换了男子衣巾,往书房而来。
先使梅香通报曰:“少爷相候。”秀英闻报,暗思:“适间,巡抚自言无子。又有甚么少爷,此必小姐假扮男装来试我也。”乃出迎接入内。
礼毕,分宾主坐,梅香立于菊英旁边。秀英指之曰:“盛介请便,容伸一言。”菊满面通红,以目视梅香,梅香乃退。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今妹下配于愚,愚已允从。适退入书房,有人言令妹,旧在吴江夤夜与人联诗订约。后为令尊知觉,欲以家法治之,今妹奔避村中。又因贼难奔逃,为令尊捕转。不期又有奸人,假冒庭瑞前来就亲。竟中其计,直到洞房方为令妹察出,将奸人着县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见他不是庭瑞,正欲盘问。不料秀英,反说出这段情由,祇得答曰:“有之。”秀曰:“诚如是,今妹宁无愧乎?”菊曰:“舍妹自幼读书,诗才殊绝于人,当时尽称为才女。旧在吴江偶观风月,适闻庭瑞高吟。因其诗词清新,知其为当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题于光风霁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诗。二才景同而诗合,是以才怜才,而有以约也。以诗而发乎性情,岂凡夫俗子所能识哉。家君过于刚烈,实一时之怒也。幸天不绝人愿,故舍妹得以旋归。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认之过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于失身。由此观之,舍妹不徒为才女,可谓烈女中之奇女也,复何愧焉?”秀英乃笑曰:“吾闻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今妹既读诗书,自负才名。必尊习孔孟之训,守朱程之规。且教养婚配,事由父母。礼义廉耻,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别,男女有内外之分。此数者虽穷乡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圣门贤才。自当守正恶邪,谨静深闺,方为有用之学也。乃因一诗而动心,不以男女分别。自负一点之微才,见人以为知己,闻言以为至交。遂不顾礼义廉耻,竟以终身自约。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为,虽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则古今之才,尽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刚宜,岂能容此。兄又以尊翁为过,是兄之大不孝也。夫为烈女者,身虽女子,志胜男儿;谨言慎行,以节为主。令妹既自失于庭瑞,又违命于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临时而后变,面种种事端,岂烈女之规模也。堂上交拜万民共知;洞房合卺,三楚相闻。兄反以为未失身,岂必欲共枕同衾,方为失身者乎?兄以烈女归之,烈女中未尝有如此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丑。事已如是,岂舌辩所能掩乎?”
这一席话,说得菊英满面羞极,无言可对。更不好问他姓名,遂欲起身。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许我,我与庭瑞如何?”菊曰:“家父祇道尔是庭瑞,尔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菊英闻言大惊曰:“尔何以知其死?”秀英曰:“我在苏州,闻得庭瑞在东郊刘府花园内,与一小姐和诗。后为刘老爷知觉,即行告到吴县。知县将庭瑞收监,未几日死在狱中。此事贵署公差,危德兄弟尽知。”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受惊不小,急欲问危德虚实,又起身告辞。秀英又扯住问曰:“与兄谈论半天,未曾请教高姓大名。”菊英曰:“我乃杨巡抚之子,尔尚不知耶?”秀英曰:“适间,令等翁自言无子,然则令尊翁谎我耶?”菊英受逼不过,大叫一声,昏绝于地。正是:
气似涌泉关不住,语如利剑实难吞。
未知菊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本欲往江右,以俊美玉。不料往湖南而遇菊英。菊英本欲守深闺,以俟庭瑞。不料遇秀英而讥庭瑞。事奇而文亦奇。
秀英访美玉,是以女求男。菊英访秀英,是以女遇女。女求男未见情人,女遇女偏逢敌手。
非美玉之诗,何以见墙外之诗;非墙外之诗,何以起元辉之怒。非元辉之怒,何以至美玉之死;非美玉之死,何以绝秀英之念。一处紧逼一处,一层变换一层,乃至有湖南之行矣。
兰英善男装,秀英善男装,菊英亦善男装。同一男装也,兰英则志在功名。秀英则为访美玉,菊英则欲辨庭瑞。其志各自不同,真令读者快目。
秀英是一假女婿,菊英是一假公子。菊英欲察秀英之假,秀英则先知菊英之假,此秀之所以胜菊矣。故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美玉在院衙,全冒庭瑞之名。秀英在书房,却不用庭瑞之名。菊英欲辨其非庭瑞,秀英却辨其非公子。秀英真有胜人之才矣。
危德谓张生死于狱,秀英大惊,惊后则思别图。秀英谓庭瑞死于狱,菊英大惊,惊后则难改志。菊英之为难,又甚于秀英矣。若使秀英遇美玉于吴江之船,亦必题诗订约。今闻美玉死,未必安心别图矣。
第九回 假书生妙论惊巡按 真才女奇文夺会魁
话说菊英,被秀英逼得气满胸田,昏绝于地。时梅香,正立于书房门外俟候。觑见小姐如此,连忙进来,扶起小姐出去。秀英到也好笑。
却说菊英小姐转到房中,气得眼闭口开,半晌不语。梅香着急,即忙来见夫人,说小姐陡然起病,不省人事。
夫人闻言,忙来视病。祇见女儿头带生巾,身穿蓝衫,长嗟短叹。夫人间其缘故。菊英曰:“今日逼杀我也。”梅香乃将与秀英对答一席话,对夫人说知。夫人曰:“今番之事又奇怪了。他又言庭瑞死了,危德知道此事。”遂暗使人召危德至。
夫人问曰:“此生不是庭瑞,你为甚带他来?”危德曰:“小人在九江遇着了。问他时,他自言是吉安吉水县人,姓张。小人因此便问庭瑞消息,他自己便认是庭瑞。且他年纪又与庭瑞相同,因此便邀他同来。”夫人又问曰:“他说庭瑞死在苏州吴县狱中,又说你也知道,可是真否?”德曰:“此事却真,果是吉安人氏,姓张,但不知其名字。这事苏州城中传作笑谈,都说那生是个才子,想来亦是实事。”夫人听了危德言语,乃谓菊英曰:“今庭瑞既死,尔当小心,自守规矩。我为尔别择才即便了。”菊英曰:“儿志在此人,决不二心,倘其真死,惟有终身守节而已。今书房之生,惟作速逐出,休使他又坏我名色。”夫人曰:“尔且耐烦,我当与尔爹爹商量。”
是夜夫人与巡抚将此事细细说了,巡抚曰:“此生虽非庭瑞,却与前番冒名的大不相同。我当问其来由,观其举止,或者便将女儿许他。”夫人曰:“倘女儿不从奈何?”巡抚曰:“我自有主意。”当夜夫妻争辩不定。次日早起,巡抚令人到书房请秀英。
却说秀英在书房纳闷,正思欲见夫人,自表真情,无由可入。忽又巡抚使人来请,祇得来见巡抚。礼毕,坐于侧。巡抚曰:“敢问足下贵郡名邑,尊姓大名?”秀英闻言,料是昨日书房的话被他知道了,乃正色曰:“大人昨不知我姓名,便与令嫒相许,何忽略之甚也。既与令爱相许,便是骨肉至亲,却来间我姓名,何谨慎之不蚤也。尝闻治家得法者,出仕必有可观。今大人治家如是,其辅国也可知。任边疆之重,为万民之主,宁不畏群下笑耶?”巡抚闻言,气得如痴如呆,危坐不语。
忽夫人自后,出厉声曰:“昨日祇道尔是庭瑞,故不必问。我女儿又说尔不是庭瑞,何可不问?尔昨日气坏我女儿,今日又来气我老爷。”秀英曰:“岳母不必动气。愚婿不过与岳父说话,怎么就气了岳父?又说甚么气坏令嫒,愚婿何曾见他?此话令人难解。且令嫒又怎知我不是庭瑞?何不请令嫒一会,真假立辨。”夫人怒曰:“是尔自己对我女儿说庭瑞死了,你还要辩些什么?”秀英曰:“此话是对今郎说的,实未曾见令嫒。”夫人曰:“我实对尔说罢,我有甚令郎,他就是我女儿。”秀英笑曰:“原来令嫒善于男装,可敬!可敬!”夫人曰:“尔实是那里?可从直说来,免得遭刑后悔。”秀英曰:“务要请小姐出来,我便实说。”夫人曰:“我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肯与尔说话。”秀英笑曰:“昨日谈论半天,今朝却又不同。”时巡抚在坐,愈听愈恼。
却说菊英小姐,在屏风后听得父亲被他气倒,母亲又与他说得越发可笑。捶胸叹气不已。当下听得要他出来,方说姓名。遂走出厅上,曰:“何处匹夫,不知尊卑,擅敢与老爷夫人斗口耶!”秀英曰:“夫唱妇随,理之当然。尔敢助母而逆我哉?”言讫望书房而去。
菊英闻得此话,大叫一声又昏倒于地。夫人救醒,巡抚骂曰:“生尔逆种,使我几番气绝。今不除尔,何以治人。”遂取棒,望菊英便打。夫人拦住,梅香便将小姐救入房中去了。
夫人怒,命仆至书房来拿秀英。须臾,仆执一秀才衣巾至。禀夫人曰:“仆到书房四顾无人,祇有一衣巾在此。”夫人曰:“莫非他走了,尔可着捕快各处捉拿,休被他走脱。”仆又领命而出。
忽一人自旁门而入,曰:“夫人不必动气,妾已在此间了。”夫人视之,乃一女子也。忙问曰:“尔是谁家女子,怎生到此?”女子曰:“妾乃江南苏州人也。家父刘元辉,原任云南布政。兄刘忠,现为翰林学士。妾名秀英,年方二八。因与才人联诗,被父逼逐,落难于野。后遇危德兄弟,认妾为庭瑞。妾因慕小姐高才,恨不即见,故不辞千里而来,投及府下。初到时,本欲尽吐衷情。又恐大人不容,祇得暂隐于腹。后与小姐书房谈论,思欲实告。奈因小姐男装而来,又恐其仪不合。适间欲言,又因大人默然在座,又不敢言也。兹遇夫人,故将心腹尽诉,望夫人见怜,乞赐收育。”言讫,浑然泪下。夫人曰:“原来,你与我女儿是一样之心病也。千里来投,自应相留。但是昨日若不气我女儿,亦不至有今日之事也。”
时菊英在房中闻得此事,遂走出来,笑曰:“尔乃熟读圣经,深通道德,亦有如此之事耶。”秀英亦笑曰:“昨者言辞唐突,实欲掩自己一时之丑耳,祈小姐见谅。”夫人谓菊英曰:“尔独忘却张村耶,彼此皆宦家小姐,同一心病。既难中来投,自应以礼相待。当以姊妹称呼,毋容相妒。”菊英笑曰:“儿乃戏言也,何妒之有。”秀英曰:“蒙夫人深恩,愿拜为膝下。”遂倒身下拜。夫人甚喜。使与菊英结为姊妹,秀英占长一月,菊英居次。
却说巡抚,正在前堂纳闷。忽有仆听得此事,就一一对巡抚说知。巡抚闻言,转笑曰:“此真千古佳话也。”遂入内,夫人忙使秀英下拜。巡抚扶起,嘱之曰:“今张生既死,尔姊妹务要痛改前非,谨守闺门,毋再如此。”二女低头不语,遂唯唯退入房中。
自是秀英在此安身,与菊英十分相爱。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总以读书为事。菊英却将吴江之诗与秀英看,秀英亦念花园之诗与菊英听。二女见了此诗,无不赞美。秀英曰:“贤妹诗后题得是张庭瑞名字。我花园中题得是张美玉名字,狱中死者美玉也。这等看来,庭瑞不曾死。”菊英曰:“此等才子,那有几个。想美玉就是庭瑞的别号,或者改了名字,亦未可知。”秀英曰:“此亦不必稽考,凡事总有一定,人谋徒自取辱耳。”遂不计较,按下不表。
再说庭瑞自省中中试后,在家等候湖南菊英小姐信息。不料等了数月,不见动静。过了残年,便打点进京。兰英亦要同往,何大姑亦不阻他,便令与庭瑞一同进京。雇了船只,带了家丁,顺水而下。
不下一日,到了南康。便湾住了船,乃进城邀建章。时方山老爷,早已催促建章进京。建章因与庭瑞有约,便在家等候,其所需对象早己安排。当日接着庭瑞、兰英大喜,遂拜别父母一同下船,于路咏物留题,十分得意。
不上两月,已到京师,租了寓所歇下。时天下举子纷纷齐到,及至考期,便各各接号、应点、进场。是科大总裁是大学士孙建庭主考,十分精严,专取真才。未及半月,三场早毕。庭瑞等转到寓所,各自言出诗文,尔爱我喜,好不得意。
过了几日,场中榜出。时乃半夜,四方士子各执火把,左冲右探,争看榜文。时庭瑞正在睡梦,闻得外面喧哗,始知榜出。忽有数人前来打门,庭瑞开门问之,祇见数人手拿报条,报称中了会元张兰,又报二名武建章,三名张庭瑞。时兰英、建章都已起来了,见了报条,喜不自胜。当下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便到各衙门拜客。京都官员无不称赞。
末及半月,又进文华殿殿试,毕归寓。专候殿试榜出,以定次第。是夕庭瑞等三人在同年处饮酒归,将醉,各自就寝。
忽有二人叫门,庭瑞出问。二人曰:“帝君升殿,立等尔去。”庭瑞乃整衣,随二人来到一所宫殿,十分华丽。到了前殿,见有公案,便立住了脚。二人曰:“帝君在二殿。”庭瑞遂入二殿,立于阶下。偷眼看见一帝端坐殿上,仪表惊人。年约半百,手绰乌须,眼阅文卷。两班人各捧文集,公案上字积成堆。那二人跪上禀曰:“庭瑞已到。”帝命带上。二人乃将庭瑞唤上,俯伏案前。帝曰:“尔年已二八,父雠尚不知报,何以为人。今将去尔爵,令尔变犬。”
庭瑞不解其故,正要争辩。忽见一金盔金甲人,形容古怪。左手拿一金斗,右手拿一朱笔。用笔在庭瑞头上一点,左右武士,将庭瑞推入于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正惊疑问,又听得上房兰英大叫:“奇怪!奇怪!”乃急问之。正是:
方觉南柯梦,又闻古怪声。
未知何事古怪,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既气巡抚,又气夫人,乃复气小姐。一家之人遭其取笑。霎时现出女子,道出真情。而巡抚、夫人均能以礼相待,真乃仁厚量宏矣。今人交际,往往始亲而终疏。秀、菊二女则先睽而后合,初则尔我相讥,既则同病相怜。闺中朋友,亦有千里之交,真乃千古奇事。
秀英闻危云之言,疑吴江之庭瑞是刘园之张生。菊英闻危德之言,又以狱死之张生为吴江之庭瑞。其实皆误也。秀英未尝订约,犹可再图。菊英既有盟誓,毋容他适。为菊英者,不亦难乎?
秀英言庭瑞死于狱,是本心话,菊英犹未深信。却有危德一番老实相衬,错乱成文,宾令菊英唬杀。
有牵连到有懮患,无牵连反得安闲。美玉之死,秀英绝花园之想。误以为庭瑞,菊英又绝吴江之约。心无牵连,得以泰然自安。可见运酬世事,到处都是烦恼。
庭、建、兰三子,入伴同时,登科同时,今登甲又同时。参差于三名之内。似此幼年联捷,更使读书者羡杀。
刘忠之梦与庭瑞之梦,遥遥相映。刘忠则显然明白,庭瑞则惊疑不定。显然明白应,惊疑不定亦应。由是观之,梦寐之事,无有不应者矣。
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梦 文华殿圣主招婿
话说庭瑞,正惊疑自己之梦。忽又听得兰英叫奇怪,乃问其故。兰曰:“方纔睡着,得一奇梦。梦见有二公差至此,将兄捉去。我一时着急,又不知何故,随后赶来。赶到一所大殿前,祇见哥哥进去了。我亦要进去,被守门的阻住,因此在殿外等候。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我将欲回避。不料被他捉住,言我是恶人,要剐我心。我苦苦哀求,总不肯放手。却叫那两个守门的将我捉住,剥去我上身衣服,便以利刀剐我的心,十分利害。霎时,竟将我心剐出,守门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此事是奇怪么?”庭瑞曰:“我还更奇。”遂将所梦与兰英说了。于是二人各自惊异。
次日早起,便将所梦与建章说知。建章曰:“梦寐之事,不可信亦不必疑。弟昨晚也得一梦。梦见东边墙上生一奇花,我甚爱,欲摘之,奈太高摘不着。有一人似我相识,以手托我足,方纔摘下。那人与我白布三尺,缠于花外。不觉醒来,乃是一梦。”庭瑞曰:“我素来不梦。今三人在此便有三梦,其中总有应验。但是我等不能解测耳。”
当下早膳毕,三人小衣小帽,步出北门外散步。见一庵堂,横书三大字曰:’德泉淹’。庵前有一伙人簇拥在一处,庭瑞等近前看之。祇见一道土与一童子求卦,正在设蓍。须臾,求出一卦是干之夬。道土曰:“尔问父病,已今弃世了。”童子惊问曰:“何以知之?”道士曰:“干者,父之象也;夬者,数之极也。干尽午中,今午时已过,复何问焉。”正言间,祇见一人如飞走来,谓童子曰:“尔父亲死了,尔还在此何干。”童子闻言,大哭而去。
时庭瑞看见这个道士论卦,说得有理。便也来问卜。道士见了庭瑞,忙立起身来曰:“贵客到此,有何贵干?”庭曰:“特来求卜。”道士便问:“所卜何事?”庭曰:“因梦有疑,欲决之于卜。”道士曰:“有梦便有兆,吾当为君解之,更不须卜。”于是,庭瑞便将梦中之事对道士说了,道士曰:“公乃今科状元也。”庭曰:“何以见得?”道士曰:“将去其爵,状字之西,再加一犬,岂非状元之兆。”时观者,皆善其论。
建章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君非人乞养之子耶?”建章闻言暗思:“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人皆不知,今到被他道着。”暗暗奇之,却又推说不是。道士曰:“乞养之由,公不自知,令尊翁隐而不言故也。观君两朵白眉出类拔萃,非等闲可比。唇上有红应痣,名二龙戏珠,祇是二龙不分阴阳,故知君欲作两姓人耳。君适言之梦仔细想来,探墙摘花,今科探花必属君矣。但是外缠白布三尺,必主令尊翁弃世,应在三年之丧也。”建章闻言,大惊失色。
兰英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显然之事也,恶字去心乃亚字也,君则亚于状元矣。”三人闻其解梦之说,甚奇之。遂谢以白银数两,即归转寓所。不题。
却说大总裁孙建庭于殿试后,万历皇帝命他批阅文卷,以定次第。不二日,便入朝复旨。帝临太和殿,建庭俯伏奏曰:“臣奉旨阅卷,今已分出次第,该陛下御笔评定。但是今科文明秀美,大有可观者,前三名真乃天降才星。自太祖开科以来,未尝有如三子之才者。此正国家祥瑞,文明当显之日也。”帝闻奏大喜,遂下旨着今科进士,明日早朝听选。当日退朝,不题。
旨意一下,三百进士俱于明日五鼓,齐集五朝门外。但见黄榜高挂,状元便是张庭瑞,榜眼张兰,探花武建章。三人各自欢喜。
时文武官员俱在五朝门外。霎时,帝座文华殿,文武朝见毕,鹄立两班。帝命黄门官,选召新科状元及榜眼、探花朝见。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阶。帝见三子青年俊秀,十分喜爱。遂御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三子谢恩,插花饮酒毕,退入文班。帝又选二甲、三甲上殿,逐一赐以花酒毕,各自归班。
帝召大总裁孙建庭曰:“朕观今科三顶甲,青年秀美,世所罕有。朕正宫李后生一女,名璧玉,年十四岁。朕弟秦王有一女,名金鸾,年亦十四。二女聪敏非常,深通翰墨,朕实爱之,欲得佳婿相配。今状元、榜眼、探花乃富世之英才。朕欲从三子中择二,以二女配之,卿为朕择焉。”建庭奏曰:“臣愿举状元以招驸马,榜眼以招郡马。”
庭瑞在文班中听得此事,诚恐误了菊英。连忙出班奏曰:“臣自幼已订结发,将欲归娶。今不敢忘贫贱而就尊贵矣,请陛下别选贤士,以配公主。”帝曰:“卿既有配,朕亦不相强。”建庭接口曰:“状元既有结发,便以榜眼为驸马,探花为郡马。”
建章因与张兰在江西省议了婚姻,亦忙俯伏奏曰:“臣亦定了婚姻,不敢妄冒。惟有榜眼年纔十四,尚未定婚,可以应命。”帝曰:“既如是,卿与总裁为媒,招榜眼为驸马。”庭瑞与兰英暗暗着急,欲辞不能。兰英祇得跪奏曰:“蒙陛下深恩,谨当尊旨。但臣幼弱无知,公主亦尚年幼,伏乞从容数年。”帝准其奏,遂退朝。
庭瑞等归到寓所,始信道士之言。次日,往各处拜客游街,京城中官吏军民,无不夸美。
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年六岁时,帝与王夜饮于花园,二女于席前捉萤为戏。时桃正熟,帝起身摘一桃与金鸾,却又愉眼看璧玉,壁祇当不知。金鸾乃将桃送与璧玉,璧玉不受。金鸾却将桃弃于席上。璧玉曰:“我与尔分食如何?”鸾曰:“可矣。”
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将割而分。帝勿许,乃复去桃于席上。帝甚奇之,因见月下花影,指谓二女曰:“有能扫开花影者,许其割桃分食。”璧玉曰:“我能去其影矣。”乃取帝座边掌扇遮之,影遂不见。帝曰:“欲去花影,又有扇影,越发不好。”金鸾曰:“我能去花影矣。”乃取席上烛照于花下,花影遂无。帝与王见二女如此敏捷,惊喜欲狂,舞掌大笑。
金鸾曰:“可以分食君赐矣。”遂取秦王佩刀割桃。帝急止之,乃复起身,摘一硕桃与璧玉。二女各受桃,携手而去。有诗叹曰:
金鸾、璧玉让桃奇,恰似夷、齐弃国时。古圣遗风藏史内,深宫幼女怎先知。
自是帝深爱二女聪明,令其同居读书。七岁遂能文,今已长成。帝因见状元等俊秀,遂欲为二女择婿,当下将璧玉配定了榜眼。退入后宫,便与李后说知。李后乃暗差人来榜眼公馆,问榜眼年庚。
却说兰英归到寓所,心中懮闷。将思欲埋名绝迹,退守深闺。忽见李后使人来问八字,明知是欲与公主合婚。庭瑞亦通命理,便与兰英假造一夭寿八字,付来使去讫。
正与建章闲坐,忽见一人身穿素衣,哭拜于建章之前。建章大惊,视之,乃家仆长松也。忙问何故,长松泣曰:“大老爷去世矣。”建章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庭瑞等慌忙救起,扶到床上,半响方醒。
庭瑞与兰英及其仆,皆立于床前流泪。建章谓仆曰:“大老爷有病,尔何不早来报,直到如今方纔到此,尔可将大老爷病患,从头说与我知。”仆曰:“自公子起身后,未及半月,大老爷遂患病在床。夫人遂欲着仆来京赶公子,却被大老爷知道,将仆止住,说公子进京求取功名要紧。后来渐渐病重,口口声声说倘或弃世,可将棺木停在中堂,弗使人进京惊动公子。俟会试后,方可前去报信。所以家中人俱从其言。”
建章哭曰:“爹爹爱我,何乃至此。”又顾庭瑞曰:“道士之言,诚不谬矣。”遂于是日承服,即行作表,托庭瑞申奏,连夜遂欲奔归。庭瑞止之曰:“令先君既已辞世,不能复生。今兄欲连夜奔丧,未免有伤贵体,恐负令先君之遗意。”
当夜乃止,明日遂行。庭瑞因其未进饮食,乃设酒饯行。建军泣曰:“弟与兄自白鹿以来幸同科甲,本欲朝夕相聚,常听教诲。今闻先君去世,恨不能插翅飞归,虽有龙肝风心,亦不能下咽。”庭瑞曰:“令先君父子也,弟亦朋友也,俱在五伦之列,又何亲何疏。兄尽其孝,弟尽其情,倘不饮我酒,亦当饮我心。”建章闻言,祇得就席。执杯在手,不觉泪落杯中。兰英劝之曰:“父母之丧人皆有之,宜自惜焉。”建章越发泪流满襟。庭瑞又慰之日:“令先君在曰,每痛督兄以读书为事。今即科甲联捷,则令先君于冥冥之中,未尝不欢然含笑矣。今既名列仕途,身被国恩,又当以朝庭为念。若一旦过于悲切,则哀而必伤。哀而伤则精神损,志气哀矣。既不能报君恩,又不能继父志,反为不忠不孝之人也,可不自惜乎。”建章曰:“弟非不自惜,奈此心自然伤惨,欲止不能耳。”言讫泪如涌泉。庭瑞、兰英亦皆下泪。建章乃离席曰:“弟酒力不胜,愿兄见怜。”庭瑞亦不相强,遂命撤席。
建章即起身,二仆相随,庭瑞、兰英相送。建章执兰英之手曰:“尊兄他日回府,于岳母之前善为我致意。若令妹尚在年幼,宜善教之。”兰英闻言,浑然泪下,曰:“此事毋劳嘱咐,兄宜自珍。”言讫,三人皆下泪。建章曰:“路途遥远,兄等不能代弟行矣,且请回寓。”庭瑞与兰英却送至十里而别。
却说李后,得了榜眼的八字。遂使推命者与公主合婚。及推命者开了八字,批评停当,太监拿进宫来呈与李后。李后一看,遂来见帝曰:“陛下以榜眼为驸马,妾深以为不可。适得榜眼八字,使术士推之,言榜眼命必夭寿,且妨女家,似此宁可招乎?’”帝笑曰:“妇人之见,真乃可耻。我有我的福气,一女婿何能妨我。”李后曰:“女儿却是我的,必不能由陛下。”言讫竟哭。帝曰:“尔不须性急,朕当决之于卦。”乃命太史筮之,得火泽睽卦,六爻安静。太史奏曰:“观卦之象,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内卦少女为泽为金,外卦中女为日为火,火与金不相容也。外卦有文明之象,故中榜眼,然其气象中虚,实有女子之象,惟陛下自裁。”帝曰:“朕将退之。”
次日早朝,驾坐光明殿。群臣朝恭毕,庭瑞将出建章之表申奏。祇见黄门官启奏曰:“福建抚臣刘忠,有白圭表章奏闻。”帝命呈上御案,观其略曰:
福建抚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奏闻事:臣奉命出守福建,由水路舟至南康,夜宿于朱子壋内。梦神赐白圭,梦即觉,白圭仍在袖中。因取观之,则圭上有镌文。细读其文,始知梦中之神,乃福建城隍也,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不期恶人数终,突然而来,自受臣绑。囚至福地,果见新塑城隍,宛若梦中之神,是以立诛恶人,以谢神嘱。谨将白圭进呈,伏乞圣览。
帝将表文看了,又将白圭反复细看,乃叹曰:“有此奇冤,必有此奇报。阴阳之理,诚不谬矣。”正是:
阴阳诚不谬,善恶果无差。
未知皇上如何发落,且厅下文分解。
庭瑞得梦,兰英得梦,建章又得梦。庭、兰则受惊,建章则得物。一刻之间,各自一样境界。
庭瑞将问卜,却先有童子问卜。建章将丧父,却先有童子丧父。前后相对,预作庭、建之兆。
卦势之有象,吉凶生焉;梦之有兆,吉凶亦生焉。有梦兆犹有卦象。可见会通者,随物可以理数,随事可以测机。
予向欲学术数,问于汪节庵先生,先生曰:“大哉术数,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须知过去未来。苟非其人,莫传其秘。非其时,亦不生其人。若夫今之星卜,餬口而已,奚足以言术数?”予自量力不及,乃止。今现德泉庵之道士,何殊于平原之管子。彼亦人也,予何独不然?
最难得者帝女,最娇贵者帝婿。在他人则虽有结发,未尝不舍彼而就此。而庭瑞则留意于菊英,富贵不能动其心,才色不能易其志。苟非豪杰之士,能如是乎?帝摘一桃,故欲使二女相争,二女却反能相让。观二女之让桃,何殊夷、齐之让国。亦可赞之曰:璧玉、金鸾,古之贤人也。月下花影,何能扫开?璧玉能以扇遮其影,金鸾又能以烛映其光。观二女之颖悟,可称双绝。
第十一回 张状元衣锦还乡 武探花居丧守服
话说帝见刘忠之表,及白圭之说,十分惊奇。即将表章及白圭,出示群臣。庭瑞近前见了白圭,忙俯伏金阶奏曰:“张衡才,臣之父也。原因与房叔张宏自苏州归,至南康朱子壋内,无病身故,却是叔父扶柩归家。臣母感其德,将家事付他管理。数年来,祇见宏叔富厚。后因见其行为不公,是以绝其往来。若毒害之由,实无一人知觉。”帝问曰:“卿父平日作甚事业?”庭奏曰:“臣家自祖上以来,颇有家资。臣父平日,惟施财济困而已,别无所为。”帝赞曰:“‘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诚哉是言也。在他人纵有此冤,未必遂有此报,况身为城隍,受上帝之敕命乎。此等伟人世所罕有,朕今加封为天下都城隍,以彰其德。”庭闻言,忙叩头谢思。帝命将此事刊报,颁行天下。自是天下人皆知此事。
当时庭瑞又俯伏金阶,将建章之表呈上,奏曰:“探花昨因父没,即行奔归,兹遗有表章,奏闻陛下。”帝命侍臣接上表章,观其略曰:
探花臣武建章谨奏为丁懮事:臣父方山,原任漳州道职。因衰老多病,蒙圣恩舍归田里。臣奉汤药有年,于今二月数卒。臣痛惨无地,身服齐衰,不敢朝见,谨修表上闻,伏于圣听。
帝看毕,乃曰:“探花有丧,不容不去。卿等在朝,当为朕勤心辅国。”庭奏曰:“臣兄弟一介书生,幸窃科甲,敢不尽忠以报国恩。今国家闲暇,伏乞圣思,假臣旋里数月,不胜感激之至。”帝曰:“卿欲归家,早宜来京,以应国用,勿负朕心。”又曰:“朕昨许榜眼招为驸马,似乎榜眼面带难色。回思婚姻之事,自有定理,何可强也。今榜眼别择良配可矣。”兰英暗喜,一同叩头谢恩。帝乃退朝。
百官各转衙门,皆知状元、榜眼奉旨回家,俱纷纷来送礼。庭瑞与兰英回到公馆,令仆收拾行囊,将欲起程。因各官前来送礼,祇得向各衙门辞行。
次日早起,百官又来送行。庭瑞与兰英逊让不过,祇得与多官步行,送出城外方止。庭、兰方纔上马。行未数里,祇见有人跪禀曰:“新科各同年老爷,俱在前面等候。”庭乃策马向前,早望见一班同年,俱在长亭之上。于是乃与兰下马,步至长亭。众同年齐揖曰:“闻知状元兄弟回府,弟等特具一觞,聊以作饯。”庭谢曰:“弟一介寒儒,偶然侥幸,何敢劳诸兄盛设,使弟于心怎安。”乃与兰就席,诸同年争欲敬酒。庭谢曰:“弟酒力甚微,不能多饮。愧领数杯,足感盛情,愿诸公见谅。”众乃止。
须臾,庭离席曰:“弟不胜酒力矣。今暂相离,数月后又将复来,少不得同事有期,再当酬谢。”众因其行色匆匆,亦不强欲其饮,皆离席相送,拱请庭、兰上马。庭、兰决要步行,将百步,庭谢曰:“叨蒙盛饯,感惠已极,何敢再劳远送,谓此止步。”同年中一长者曰:“我等相送,反劳状元等步行。不如止步,但请状元兄弟登鞍。”于是,众皆揖逊,庭、兰祇得上马,欠身一揖而去。众同年亦各回寓。
却说建章奔丧归家,于路无分昼夜,赶到家中。将近门首,遂呼天而哭。及入门时,但见满门亲眷及奴婢辈,一堂尽白,见了建章一齐哀泣,哭声大震。建章跪拜灵前,伏地痛哭。眼中流血,众人扶起,潜入孝帐。
祇见堂上两副灵柩,大惊。未及开言,众泣曰:“老夫人亦于前三日逝矣。”建章闻言,仰面而倒,昏绝于地。众人救起,徐徐方醒,以头冲柩上,几番气绝,众人救住劝解。建章大哭曰:“父母年迈,不能朝夕奉养,乃远离膝下,自图功名。今父母双亡,不孝之罪何能苟免。”言讫大哭,又昏倒于地。众人扶到床上,哀惨已极。
时府尊率满城官员,俱来吊礼。不见建章谢宾,府尊问曰:“闻公子得中探花,今已回府,如何不见?”其仆叩头泣曰:“公子自京归,因伤大老爷身故,于路受尽奔苦。到家又见老夫人去世,遂闷绝于地,仆等救醒,哀惨太甚。今已四日水浆不进,卧于床上,祇有一口气,亦恐不能久矣。”知府闻言,感其孝心,遂率各官至其榻前相劝。
建章瞑目问仆曰:“谁至此?”仆答曰:“府大老爷与满城官员在此吊礼。”建章闻言,一跃而起。见府尊立于床前,慌忙跪下叩头。知府扶起,慰之曰:“探花宜自惜,无过伤矣。”建章泣曰:“父母年迈,不能定省寒温。父母临丧,不能自守制礼。府尊至而不迎,吊客来而不接。不孝之罪,实迷苍天。”知府劝曰:“父母之丧,谁能免乎?探花不可过伤,切宜自珍。”众官亦相劝。建章祇得点头。
各宫辞出,建章掩面哭送。各官既去,建章又伏于柩上痛哭。亲友苦劝,始略进饮食。于是将择日治丧。
忽又有二少年素服而来,后有随人手捧祭仪。建章在孝帐内觑见二人,乃庭瑞兄弟也,因居丧不便出迎。
庭瑞令摆开祭仪,遂与兰英在灵前礼拜。庭瑞自读祭文曰:
维年月日,张庭瑞暨弟兰谨具牲仪,致祭于方翁老大人之灵前。曰:呜呼,方翁不幸数终。浮生若梦,渺渺一空。人岂不伤,我心实痛。翁如有灵,享我一樽。吊翁盛德,远布福泽。君为嗟惨,民为断肠。吊翁治家,教子有方。名传天下,才胜群英。想翁当年,凡谋有节。哭翁辞世,伏地流血。报国以忠,治民以德。幽为鬼神,正气永赫。呜呼痛哉,伏为尚飨。
读毕乃起,建章叩头谢宾。庭瑞扶起,共入孝帐内。谈及数语,内堂席已安排。遂请庭与兰饮酒,建章相陪,各言别后之情。
酒过数巡,庭瑞起身曰:“弟在九江雇船到此,今船湾在朱子壋内等候。当此顺风,不能久留,就此告辞,数月后进京再来造府。”建章留之不住,祇得送到门首,乃曰:“弟制服在身,不敢远送,望勿见罪。”庭曰:“是何言也,孰不知礼。”言讫,一揖而出。
来到船上即刻开船。顺风而上,往吉安而来。自是建章在家择日治丧,自此谨守制服。
再说何大姑在家。自从打发庭瑞、兰英进京去后,家中虽然富厚,亦觉冷落,乃往妹家居住。妹夫夏松甚是敬礼,其妹终日相与谈笑。妹因无子亦常有懮思,屡劝其夫娶妾,夏松祇不从。大姑亦每用好言劝解。
一日,张家仆来禀大姑曰:“家中报子到了,报姑娘中了会元,大相公中了第三名。”大姑大喜,乃作书令执事之仆打发报子去讫。
过半月,又有仆来云:“家中又有报子到,报大相公中了状元,姑娘中了榜眼。”大姑闻言喜报,乃辞过妹夫,即起身回家。其妹亦同来贺喜,姊妹同驾一车,仆从随后。比及到家,多以金银打发报子去了。
又过一月,忽报状元回府。时大姑正与妹在房中闲坐,闻得此报,即与妹同出中堂。但见满堂旗帜,庭瑞、兰英立于堂上,见了母亲,遂跪拜于地下。大姑扶起,命拜二姑。二姑忙欲答礼,被大姑捉住,受了四拜。庭、兰拜毕,大姑命坐于侧,细问京都之事。
庭瑞乃将福建巡抚上表,父亲含冤之故与母言。大姑闻言,不胜忿恨,曰:“我在梦中十余年矣。近在尔姨娘家回来,始知宏贼那厮,家产尽绝。原来如此,恨未生食其肉矣。今蒙福建巡抚与尔父报仇,此等大德,即当往谢之,且得祭尔父之灵。”庭瑞点头应诺。兰英又曰:“今父亲蒙皇上救敕封为天下都城隍,各省有词诏颁行。”大姑曰:“以尔父之德,为城隍于职无愧。然圣上之恩,难以报效耳。”
庭瑞又将建章得中探花,及其父母双亡,一一说了。大始曰:“彼既无父母,须要他到此招亲。”二姑曰:“此言是也。祇是他现在居丧,且待他满了孝服,作书请他便了。”大姑点头应诺。当下便择祭择祖,房族人等为之竖旗挂匾,忙了半月。
于是,庭瑞遂与兰英同往福建。不一日到了省城,令仆具帖入巡抚衙内。刘忠在内衙见了状元、榜眼名帖,随步出头门迎接。与庭、兰揖让不过,挽手同进暖阁。到了后堂,庭与兰便纳头下拜。正是:
兄妹同谢德,父子共沾恩。
未知刘忠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张博之冤,初无入知,今则天下皆知。既受上帝之敕,又得人王之封。读是编者,何其快于心欤。
兰英招驸马,是一段难文;建章荐兰英,又是一段美意。读者正不知其何以着落,却从卦命之中轻轻按下。
建章归家,两个知已饯行。庭兰归家,三百同年饯行。庭兰何其荣,建章何其惨,然以千万人虚附之知,诚不若一二人中心之知矣。
建章既奔父丧,又见母丧。庭瑞既得身荣,又得父显。本是同心之士,变出两样祸福。
方山本无子,却又有子。今既有子,亦同无子。其夫妻相继而亡,有子不在身前,拾养之劳又安在哉。总之,君子安静以自养,无住而不自得矣。
何大姑冷落,霎时便有几多热闹。何二姑冷落,到底还是一边凄凉。吾既为大姑喜,又为二姑懮。
第十二回 祭城隍刘张三结盟 接圣旨兄妹两承恩
话说刘忠迎接庭瑞、兰英至私衙。庭、兰倒身下拜,刘忠忙扶起,逊坐于客位,乃曰:“殿元先生兄弟如此,弟实难解。请问光降敝衙,有何见意?”庭曰:“大人忘却白圭乎?”忠曰:“白圭已解进京都,状元何以知之?”庭、兰皆泣曰:“授大人白圭者,学生之先父也。大人所戮者,先父之雠人也。大人为先父报雠,真乃重生父母也。因在朝立于班中,帝将白圭出示诸臣,是以知先父之冤矣。”言讫,以手拭泪。忠曰:“原来愚所梦者,乃状元父也。虽然受害于宏贼,今贼已被弟所杀,则令先君之恨已泄矣,又何伤哉。且令先君又受皇上敕封为天下都城隍,今圣像现在此间,弟明日与状元同往致祭如何?”庭瑞曰:“感大人巍巍之德,已无可报效。若再劳大人,先君亦恐不安矣。”忠曰:“城隍乃我境内之主,礼所当祭也,倘状元不弃,愿结兄弟。”庭与兰曰:“若大人见爱,得常侍左右,故所愿也。”刘忠大喜。三人遂于衙内,嘱告天地,愿结为生死之交。忠年二十居长,庭年十六次之,兰英居三。
于是,设酒欢饮,至晚方撤席。兰醉先寝,刘忠邀庭瑞至书房闲散。庭乃暗将兰英男装之故,对刘忠说知。忠曰:“原来妹妹如此奇绝,真可敬也。既已名扬天下,宜早隐身退避。若再如此,恐主上察知,反为不美。”庭曰:“兄言是也。但此事尊嫂处亦不可言,惟弟与兄知之耳。”二人谈至半夜方寝。
明日清晨,忠出令箭一枝,今合属文武至城隍庙祭祀。先使人牵牛羊马匹,至庙前俟候。忠却与庭瑞、兰英三人乘轿望城隍庙来。
彼及到时,合属官员俱在庙前俟候。忠即命宰杀牛羊马匹,献于殿上。然后奏乐,忠与庭瑞、兰英致祭于殿上。庭瑞俯伏告曰:“儿等无知,以至爹爹含冤负屈。幸爹爹自显威灵,得蒙忠兄报雠。今忠兄不弃,愿与儿等结为兄弟,儿不胜感德,伏望爹爹冥鉴此心。”
祭毕,各官惧挨次行礼。既毕,忠谓各官曰:“列公暂且回衙,午刻概请到院上饮酒。”众皆应诺而退。
忠等三人回衙,即使人设席于花厅。至午刻,各文武俱到院上。忠使人请入花厅,文东武西依次坐定。忠、庭、兰三人陪坐于未位。未及举杯,先令花亭中焚异美之香,作和平之乐。百鸟皆来,翩翩花下,众欢然而饮。
酒行数巡,忠起身于各官之前敬酒。众皆失色,似有不安之状。忠曰:“今日之酒,为我结义而设,乃义酒也。无论名爵,以长者为尊,诸公各宜欢然一醉。”众官不得已,乃饮其所敬。少时,庭瑞、兰英各起敬酒。
直饮至日落西山,各官俱已沉醉。礼节暂乱,忘其等俾。庭消饮酒乐甚,舞掌而歌曰:
微躯五尺兮,何所不容。潜心圣学兮,渊源无穷。夕寒窗兮,谁为知己。喜今畅饮兮,满坐豪雄。
歌罢,众皆大笑。于是,众文官诗兴浡然,各咏新诗。西边武官冷落无趣,周总兵奋然起曰:“状元以文为乐,我亦当以武为扬。”言讫,拔从人佩剑,戏舞于亭前,各武官皆拔剑相助。霎时,花园中但见剑光万道,众人齐声称善。舞罢,复就席畅饮,至更尽方散。
是晚,刘忠与庭瑞共榻。庭将解衣就寝,忠问曰:“贤弟娶否?”庭不答,浑然泪下。忠不解,忙问曰:“是何意也?”庭拭泪曰:“弟去岁自庐山归,在吴江遇一女子,名曰菊英。其女年貌与弟相当,其才则胜弟十倍矣,乃湖南巡抚之女也。曾与弟联诗订约,至今不闻消息,是以伤心耳。”忠曰:“贤弟若以此女为心,恐终有负贤弟矣。”庭曰:“兄何以见之?”忠曰:“愚在京时,闻杨巡抚为人刚极而后柔。若知此事,必不相容。此女若守贤弟之约,有死而已,复何望焉。愚有一妹与贤弟同年,名曰秀英,亦颇有才名,胸中学问不在愚兄之下。虽贤弟意中美人,亦未必遇此。愚作书回家,为贤弟说合,货弟以为如何?”庭泣曰:“弟与兄今日之盟也,与菊英昔日之盟也,弃旧迎新,弟所不为矣。若天缘有分,自然可以成配。倘彼父不容,此女料不负我。或为父所逼,必就死地,如其死。我当守之以义,决不复娶也。”忠曰:“愚闻仁义虽重,忠孝为先。贤弟既读书,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乎。贤弟欲守义,愚亦不夺贸弟之义。若此女得为贤弟配,愿使舍妹居侧室。”庭曰:“今妹何可为人妾?”忠曰:“决无不可。”庭乃允从。是晚二人共寝。
明日早起,忠入内,将此事告其妻李氏。李氏起对曰:“姑娘终身大事,上有公婆,岂容丈夫主持。况为人之妾耶?”忠曰:“非尔所知,吾料杨巡抚不能容女,女必自死矣。”李氏曰:“恐不应君料奈何?不如称早悔言为妙。”忠不听,乃作书令人送回家中。书中之意,言与状元结盟,及将妹子许配状元之故。
却说庭瑞与兰英歇住数日,遂欲起身。忠留之曰:“贤弟既与愚结盟,便是一家。相聚未几,便匆匆欲去,何也?”庭曰:“弟出京时,主上面渝,祭祖之后即要进京。今弟在家已久,不敢再留,就此告辞。少不得即要进京,弟与兄后聚有期矣。”忠曰:“贤弟欲去,愚亦不强留。”乃附耳曰:“妹妹切宜禁之,不可再由他进京。”庭点首,遂与兰英起身。刘忠送出郭而别。
庭、兰在路不尚半月,已到家中。即将祭父、结义及刘忠以妹许配之事,一概禀告母亲。大姑大喜。时二姑亦已回家去了。庭瑞因思菊英甚切,与母言曰:“儿在吴江订约之女,至今全无动静。儿思往湖南探之,姻缘有成,儿愿足矣。倘或不然,儿亦当自尽其情。”大姑曰:“尔欲往湖南,惟称早回家,必以功名为念,宜自儆悟。”庭点头应诺。正欲收拾往湖南,忽报圣旨到来。祇得与兰英整衣冠,焚香接旨。
却说那传旨之官来到门首。但见庭瑞兄弟手执朝简,拱立门外。及到堂上,香案早己安排,即行开读圣旨。庭瑞、兰英俯伏阶前,听其略曰:
国运隆昌,所赖贤才。贤才得志,实由科甲。兹尔兄弟年少学博,才夺双魁。当为国家兴仁义于天下,举贤才于山林。兹授状元为湖南学政,榜眼为江南学政,旨谕到日,即行赴任。务宜加意取士,或得贤才,即当荐入京都,以应国用,毋负联心。钦此谢恩。
读毕,庭与兰叩头谢恩,即设酒与钦差接风。饮毕,送入公馆歇下。
庭瑞闻圣旨命他为湖南学政,正合探访菊英消息,心中甚喜。又私谓兰英曰:“贤妹才名扬于甲第,志已成矣。何不托养亲为名,退守深闺,以尽女道乎?若再执迷不悟,恐欺君之罪难逃,悔无及矣。”兰英对曰:“兄往湖南仕途保重,妹之事将斟酌而行,毋劳远虑矣。”
庭瑞终不放心,乃将此意告母。大姑曰:“正虑此耳。”遂召兰英问曰:“圣上命尔为学政,尔意若何?”兰曰:“儿方踌躇,尚未有定。思欲不仕,恐负皇上爱我之意。”大姑曰:“尔本闺阁绣女,今声名列于榜上,犹不知足,将欲自杀其躯耶?”兰英闻母言,乃决意不出。遂作表请辞,托托差覆旨。表略曰:
臣本庸才,蒙选拔以学臣之任,虽竭尽忠诫,难报国恩之万一。伏思皇上以孝治天下,窃念臣母孀居,苦志多年,发斑齿落膝,下乏人。且臣幼弱无知,不称学臣之选。衷恳圣泽舍臣里居,略尽子职。天恩高厚,俟容报之异日。临表兢兢,伏于圣听。
明日,遂将此表转托钦差代为申奏。钦差回京,即将表文奏帝。帝允奏,乃另选翰林往江南赴任。
自是兰英在家除却男装,现出女子面目,谨守深闺,终朝以琴书为乐,吟咏为欢,绝不题起仕宦之荣。当日庭瑞收拾行装,别了母亲、妹子,遂往湖南而去。
却说秀英与菊英自从结为姐妹之后,终日以读书为事。一日,秀英独坐书房。祇见菊英欢然而来,曰:“奇事!奇事!姐姐说庭瑞死了,他如今却中了状元。”秀曰:“何以知之?”菊曰:“现有状元报在此。”便自袖中取出报来。秀英接过一看,乃曰:“原来我花园张生不是庭瑞,我本不知。但闻危德兄弟之说,因其年貌相仿,故疑之耳。”菊曰:“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秀曰:“庭瑞与贤妹订约之后,贤妹费尽多少心机,受尽多少苦楚。他到安然,祇图功名,全无一毫念及贤妹。细想此人,真负心人也,不如早绝此念,别图他计为善。且尔我有此才学,怕无才子相配耶。若得其人,吾姐妹共事之可也!何必切切如此。”
菊英闻言,沉吟半晌,曰:“妹思此人亦甚无情,但义不容弃。倘天缘有分,妹愿与姐姐同事之耳。”秀曰:“我姐妹虽属女子,若胸中所学,亦不亚于男儿。何可公然守此深闺,作一女子之状乎?”菊曰:“姐姐有何见意,妹愿相随。”秀曰:“为今之计,当瞒过爹娘,假扮书生。出游于名山胜境,访察贤士。倘遇知音,则许之。若坐守深闺,徒然无益。纵使父为择配,决非我姐妹如愿者。贤妹以为如何?”正是:
深闺闷坐无知己,胜境邀游有美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厅下回分解。
或曰:建章与庭瑞交厚,兰英之事总不直言。今与刘忠初交,便说出兰英根由。然则,刘忠何厚?建章何薄?予曰:非也。建与兰既结婚媾,便有嫌疑之别。且又同场共寓,故不宜轻言。庭与忠既结盟好,便是心腹之交。且又同德相应,故不敢不言。
庭瑞、刘忠皆贤达士也,均以兰英之事为不可。兰英却偏能纵横翰墨,科甲联登。真乃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也。
未结盟之先,杀人配鸡鱼以祭。既结盟之后,宰牛及马羊以祭。两番祭奠,可谓大快人心。读者至此,当思张博之为人。
花厅之饮,文武并醉。一则击掌而歌,一则拔剑而舞。虽周郎之群英会,未必更盛于此。
刘忠料杨巡抚之气象,俨然如见其人。如此料事,可谓尽善矣。料菊英必死,却又不死,非刘忠之不明,实菊英之得救。凡事如是,虽善料事者,亦未可以逆料。
菊英闻庭瑞死,欲守之以节。庭瑞疑菊英死,欲守之以义。天生一对奇缘,可称双绝。
湖南至江西,路不过千里。月下至今朝,时未及周年。遂生出无数事端,元数枝叶。语云:耳闻是假,眼见是实。诫哉是言也。
庭瑞、菊英天各一方,均有情相照。菊得状元报,如获至珍。却被秀英轻轻数语,说得绝无情思。
第十三回 考江宁王彦奇双士 拜张村庭瑞荐两贤
话说秀英与菊英商议,欲扮男装出外访察知音。菊英曰:“访月下张郎,妹固愿往。访他人,誓不辱矣。”秀英曰:“贤妹真义人也。他如今中了状元,仕途不定。既欲访之,必须打听消息。”二女商议既定,遂扮了男装,暗藏珠宝于身,私自由花园后门而出。不题。
却说杨巡抚,一日在衙内闲坐。忽有家人呈上京报,杨巡抚观看,乃会试题名录。看见庭瑞中在二名,暗想:“原来庭瑞未死。”过了半月,又有报到,见庭瑞已中状元,大喜。思欲使人往吉安与庭瑞议婚,乃入告夫人。
时梅香在夫人侧,闻得此事,遂到书房来报小姐。及至书房,四顾不见一人。复往小姐房中,亦无人。正疑惑间,忽见夫人欢然而来,问曰:“小姐何在?”梅香答曰:“不知所往。”夫人曰:“想必在书房中。”梅香曰:“适从书房来,连刘小姐都不见了。”夫人心中着急。
初时尚且隐瞒,及候了一日,不见转来,祇得对巡抚说知。巡抚怒曰:“此等女儿,要他何用,听他去罢。”亦不寻问。夫人暗使人寻查,总祇不见,十分懮闷。
却说秀英、菊英扮了男装,来到城外,看见卖状元报的,在饭店中闻那店主人说:“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都是青年奇才,且又美貌。如今万岁爷招了状元为驸马,榜跟为郡马,今科盛典比向年大不相同。”菊英闻得此话,大惊。谓秀英曰:“张郎真负心也。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秀英曰:“贤妹请放心,以天下之大,怕没我姐妹之良配乎。”菊英曰:“欲得良配,必须远出他方。若湖广乃爹爹境内之地,恐泄漏机关,不宜久留于此矣。”秀英曰:“何必定论,随机而往可也。”
行至河边,恰遇一船往下水的,二女搭了此船,顺水而下。时正当暑,至芦溪方置行装。菊英曰:“三江素称盛地,金陵尤为佳境。妹幼居其地,尝闻其美矣,与姐姐同往一游如何?”秀英曰:“可矣,但是姐妹必须更换一名,以兄弟称呼。”
于是,秀英改名秉干,菊英改名秉刚。二女便望金陵而来。凡是名山巨川,庵观书斋,莫不游玩。所到之处,尽皆留题。在路数月,方到金陵。
金陵乃菊英幼居之地。因扮了男装,每过自己门首,及见了自家叔伯,祇做不知。租了公馆歇下。
一日出游,见满城士子纷纷。一茶肆中十分热闹,秀与菊亦入此中吃茶。但见一席人都是青年秀士,内中一人言曰:“新报学院就是今科榜眼,年祇十五岁。人皆称他为神童,已将到任。”又一人言曰:“这新学台的哥子,就是今科状元,亦祇十六岁。闻得选了湖南学院,这样人家真是难得。”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遂谓秀英曰:“卖报人之言谬矣,既招驸马,安得出仕湖南。早知这个消息,不至有此行矣。如今张郎到了湖南,必来拜我爹爹。姐妹们又私出在外,到使我爹爹又加一恼。”秀英曰:“既己到此,悔之何及。若张郎有缘,自有一定。今榜眼既任这里,等他到来,何不也去进场耍耍。且榜眼又是张郎兄弟,其才必然相仿。我姐妹用心作文,彼必惊奇。那时正好乘云上天,若婚姻之事,付之天命可也。”菊曰:“姐言虽善,然府县未曾过考,如何进场?”秀英笑曰:“妹妹何愚于一时也,今爹爹在湖南,乃边疆大臣。祇须用一名帖往府县一拜,自然可以进场,何虑之有。”菊曰:“姐言甚善,就此行矣。”
当下算还了茶钱。出店来,即写了秉干、秉刚名帖,雇了跟班,遂往府县去拜。那府县见了名帖,知是杨大人的公子,无不加意应承。
未几日,学宪到来,却是姓王名彦。皆因张兰不出,然后拣发此人,补授此职。一到任,先考江宁。秀、德二人亦无禀保,知府亲身护送入场。考罢回来,甚觉得意。
却说王彦考了江宁,晚间将文字批阅。一连看了数百卷子,祇是摇头。勉强取了几卷,甚不如意。及看到秉刚文字,乃拍案曰:“怪哉!怪哉!此间亦有如此之士耶。吾平日,自持所学以为绝妙,今日始知自负矣。”又看到秉干文字,愈加惊奇,乃曰:“此等奇才,不当列于凡士之内。吾当荐入京师,以显国家文明之治。”
次日,江宁府来。王彦曰:“昨考贵府得文字两卷,觉得与诸生不同,贵府试观之。”乃于案上取二卷,交与江宁府。接过一看,祇见满篇圈点,又见是秉干、秉刚名字,大喜曰:“此乃湖南巡抚杨公之子也。”王彦曰:“何奇才多出于此老。”遂使江宁府着人请二子进内衙。
王彦优礼相待。礼毕,分宾主坐。王彦曰:“适见公子妙文,诚不加点。本院奉命访察贤士,如遇奇才,当荐入京都。今公子兄弟,虽相如、子建不及也。今荐公子于天子之前,以光盛国。”秀英谢曰:“学生一介庸儒,素无知识。今蒙大人谬举,诚恐有负所荐矣。”王彦曰:“公子毋自谦,本院岂不知人。”菊英曰:“既蒙垂爱,敢不应命。”王彦大喜,留二子馆于后衙内。
菊英私谓秀英曰:“我等皆是女流,今荐入京师,恐终久不雅。”秀英曰:“得此机会,正好展胸中之学,以登青云之上,何多虑也。”
次日,学台修了表章,仰着江宁府学,送二子进京。不题。
却说杨巡抚在衙内闷坐。忽有京报至,报说新状元张庭瑞点了湖南学院,不日将到任。巡抚闻知,转加烦恼。
不数日,庭瑞果然到任。巡抚乃率满城官员,至河下迎接学院。祇见庭瑞舡上出来,青年俊秀,貌过子都,飘然有喜色。见了巡抚,便深深一揖。巡抚回礼,庭瑞将欲跪下,巡抚慌忙扯住,曰:“先生远来,乃天子命臣,毋自卑也。”庭瑞曰:“晚生一介书生,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拜台下,实三生有幸。”二人谦逊之至。当日吉辰,上了任。
次日,即往各衙门拜客。及至巡抚衙内,巡抚设酒相待。第三日,使人到巡抚衙内求婚。巡抚乃将女儿自吴江以来之事,细告使者。使者乃将此言回复庭瑞,庭瑞伤感不已。
明日往拜叔父昆山。遂小衣小帽,带一仆相随,望张村而来。于路自思:“小姐从前既避难于张村。今之踪迹,叔父必知,到彼自有消息。”正想间,已到张村,令仆送上名帖。昆山看了,知是侄儿到来,遂命请进。
庭瑞入内,请出婶娘,一同问慰毕。一堂欢坐,细论两家之事。说到菊英身上,竟全然不知去向,叔婶十分叹息。须臾,请入后堂饮酒。饮毕,天已将暮。庭瑞欲起身,昆山止之曰:“天色已晚,在此歇息。”庭瑞步已倦,遂从之。昆山乃命人送入书房安寝。
是夜,庭瑞卧于床上,左思右想。不得菊英消息,十分凄惨,乃起挑灯独坐。因见案上有书数卷,开而读之,亦不耐烦。忽翻出箧中新诗数本,俱是抄写的,乃页开观看。纔读一首,见其文辞清新,所作不凡,自觉精神畅快。连看几首,愈见敏捷,乃叹曰:“此诗真天才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忠信其在此乎。”又看了数首,曰:“此人之才,胜我十倍矣。”遂将此诗赆看,不觉天明。
忽昆山进来,见庭瑞在灯下看书,乃问曰:“贤侄因甚这早?”庭瑞对曰:“适间纔起。”乃废诗与昆山坐谈。
须臾,仆献茶来。茶罢,忽二少年入拜于昆山之前。昆山谓少年曰:“客乃尔伯兄也。”二少年闻言,忙下拜。庭瑞慌忙回礼,遂转入房中去了。庭问昆曰:“二弟何来?”昆山曰:“近因先生丧,适从吊礼回。”庭又问曰:“多少年纪?”昆曰:“十五岁了,尔婶娘双生子也。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庭瑞曰:“侄所观之诗,莫非二弟所作乎?”昆曰:“然。但俗鄙之句,尔暇间可为改正。”庭瑞曰:“叔父有此麟儿,真可羡也。侄观此诗,作用奇绝,乃当世之英才。侄奉天子命,遇贤才当荐入朝庭。今二弟年少学博,岂可怀其宝而迷其邦。侄当力荐于天子之前,以为国宝。”昆曰:“贤侄为提举,但恐辱子才不称荐耳。”庭曰:“叔父不必过虑,侄来日当命府学送二弟进京。可先使二弟即收拾行装。”昆山应诺。于是同入客堂。
早膳毕,庭乃辞过叔婶,起身回衙。昆山已令人整备车驾俟候。庭瑞登车而返,其仆乘马相随。行至前阳山,祇见旗伞轿马伏于道傍,齐声曰:“书办等在此迎接大人。”庭瑞见了自己衙役,遂令张村车马回家,乃乘轿进城。
回到衙中,修了荐贤表章。即传长沙府学至,吩咐曰:“今张村有二才子,命尔送入京师。有表文一纸,到京时可向礼部投下。”府学领命。至次日携了表文,遂往张村,约会登、华兄弟进京。正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未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到湖南,是出乎意外。今到江宁,又是出乎意外。及其考试,亦皆出乎意外。秀英之事,不徒他人难料,即自己乔无定准。若菊英之志,惟存一庭瑞耳。
庭瑞联捷,巡抚喜、夫人喜。眼见庭、菊婚姻即成,忽又不见女儿,此际不徒巡抚恼怒,即读者亦将叹气。
王彦奇二才,庭瑞亦奇二才。王彦荐两贤,庭瑞亦荐两贤,二处遥适相对,照应成趣。庭瑞所荐是真才子,王彦所荐是假书生。非为菊英,则张村二子无以荐。非因秀英,则江宁二子无所出。此一部书,全赖秀、菊成章。
刘元辉不见女儿,杨巡抚又不见女儿。其实皆秀英一人,做出几多事故,令作者重费几多工夫。
仲弓问政,孔子曰:“舍小过,举贤才。”三代以来,莫不藉此而为政矣。今庭、彦能遵此法,不愧圣门之儒耳。
第十四回 文华殿六才并试 丝纶阁四女均潜
话说王彦所荐二才子,着江宁府学送入京师,至礼部投文。礼部尚书陈德谋接了文书并奏章,即批听候奏议。回文江宁府学,即与二子转到公馆去讫。
庭瑞所荐张村二子,命长沙府学送进京城,亦至礼部投文,礼部一概收了文书,也令他听候回文。
明日,帝陛殿。礼部出班奏曰:“今有江南学臣荐二少年才子进京,乃湖南抚臣之子,一名秉干,一名秉刚,有表章奏闻。湖南学臣亦有表文,荐二子来京,姓张氏,一名敬威,一名显威。俱在朝门候旨。”帝看了表章,喜曰:“两学臣如此为朕访才,真贤臣也。”遂批:“五日内候朕亲临文华殿面试,可暂着四子寓于丝纶阁中。”礼部领旨出朝,遂请四子寓于丝遂纶阁。即发回文,令江宁、长沙两训导回省。当日旨意一下,四子皆打点考试。
却说敬威兄弟见了菊英,似乎面善,又不好认得。菊英认得敬威兄弟,乃将自己男装及秀英之事告之,又嘱其切勿泄漏。敬威点头会意,乃密将庭瑞之意告菊英,菊英吁嗟不已。
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在宫中总是题诗作赋。今闻江南、湖南两处学臣荐了四个才子来京,帝批五日内亲试。璧玉与金鸾私语曰:“去岁父王欲招榜眼为驸马不遂。今荐来四子,其中必有吾姐妹缘人矣。”金鸾曰:“何不假扮书生与四子共试,胜彼则可以扬名,不胜亦无人知觉。”璧曰:“此言甚善。”商量既定往告母后。后从之,乃暗使人知会学臣李勃。即使二女假扮书生,先到李勃处投下。璧玉遂取名朱璧,金鸾亦取名朱鸾。
李勃领皇后密旨,亦修了荐贤表章,荐二子入礼部。礼部亦请二子寓于丝纶阁,遂将李勃表章申奏。帝在宫时,皇后已将此事奏明。今礼部来奏,已先会意,亦批考期并试。
及至考期,先赐六子七品冠带。然后帝御文华殿,满朝文武朝参毕,分班俟候。帝乃传旨,选六子上殿。俯伏金阶,帝命平身。赐坐于殿上,各赐文房四宝。即钦点三个题目,使六子作文。帝命大学士孙建庭监场,其文武大臣供在殿前俟候。
未及一个时辰,六子作文俱毕。太监入宫,请帝升坐。六子俯伏,各呈上文字三篇于御案前。太监接上,命六子平身,六于遂皆退入文班中。帝将文字细看。
看毕,以文示诸文臣曰:“朕阅此卷,颇觉快绝。卿等可细评之,以辨高下。”文臣领旨,簇拥殿前,各看一卷,莫不惊异。又各将看了的易换来看,愈加称奇。乃奏曰:“六卷皆天才,更无可亚者,臣等何敢安评。”帝大喜曰:“诚如是,学臣所荐皆有眼力矣。”乃复选六子上殿,曰:“朕观卿等皆当世奇才。今命卿等各赋诗一首,务在举笔成文,看卿口气以辨高下。”六子遂俯伏该题。
帝乃用大龙笺一张挂于殿上,御笔书题曰:月中丹桂,不限韵。又赐笔一枝,墨一池,列于殿上。五子推逊,菊英、秀英假谦一番,遂执笔题于龙笺之上,一挥而就。诗曰:
跳出龙门入凤池,今朝阙下论高低。
月中应有长春桂,臣折高头第一枝。题罢,后书:臣杨秉干应制。遂交笔与敬威。敬威题曰:
泮水由来透凤池,凤池应有上天梯。
月中丹桂连根拔,不许他人折半枝。后书:臣张敬威应制。菊英题曰:
书生举步上瑶台,自负文章八斗才。
昨夜天庭门未闭,被臣和月掇将来。后书:臣杨秉刚应制。显威题曰:
寒窗十载对灯前,此日鳌头臣占先。
欲向蟾宫拔桂树,也须待月到天边。后书:张显威应制。璧玉题曰:
外来桂客且从容,月里岂无折桂翁。
任尔能施公远法,明皇未必到蟾宫。后书:臣朱壁应制。金鸾诗曰:
诸君何必苦争荣,百鸟先飞逊大鹏。
纵有英雄空用力,安然丹桂在蟾官。后书:臣朱鸾应命。
六子题罢,两班文武无不喝采。帝大悦,遂皆钦点为翰林。六子谢恩而出。帘退朝,各官皆微。
明日,帝又临朝。礼部尚书出班奏曰:“学臣李勃所荐二才子,于陛下考试后便不见了。臣使人寻访,竟无踪迹。祇得奏闻,伏乞圣裁。”帝曰:“所荐才子,尚未授之以任。欲去便去,朕何阻焉。”礼部乃退。
原来璧玉与金鸾,于御前考后,即入宫中去了,帝所以随口答应。当时帝又宣秉干、秉刚上殿。秀英与菊英闻宣,即趋上金殿,俯伏听谕。帝谓秀曰:“卿兄弟少年英杰,朕深爱惜。均有公冶、南容之风。朕正宫之女,与卿年貌相当,才德可配。愿招卿为郡马,朕弟秦王女,亦有贞静之德,愿招卿弟为驸马。卿意以为如何?”秀英与菊英闻言大惊,忙叩头奏曰:“蒙陛下恩谕,本当遵旨。但婚姻之事,必待父母之命。虽虞舜不告而娶,犹不免后人有言,况臣下乎。伏望陛下体臣愚衷。”帝笑曰:“卿何愚也,君与父孰尊?”秀英曰:“君则尊,父则亲。”帝曰:“卿既欲待父命,朕即传谕卿父,以全卿等尊亲之念也。”遂于御案上写了圣谕。即命大学士孙建庭,赉往湖南议婚。当时秀与菊祇得叩头谢恩。帝乃还宫,百官退朝。
秀与菊转到丝纶阁时,急得魂不附体。敬威兄弟闻知就理,亦皆着急。敬威曰:“今圣旨赉往湖南令尊处去。令尊畏罪,定然奏明真情,小姐将置身于何地?”显威曰:“事急矣,为今之计,不走何待。今家兄现任湖南学宪,原与小姐有盟。不如逃回湖南,暂寓舍下。使人通知学宪,自然可解此厄。”秀曰:“此言甚善。”遂与菊英换了书生衣巾,带了盘费,辞了敬威兄弟,私自出了丝纶阁。
且喜无人看见,于路直出京城,往湖南而来。水陆跋涉,在路五十余天,方到湖南。遂投张村而来。
却说昆山在家。自从庭瑞荐其子进京去后,乃择日与庭瑞往前阳山,祭奠父亲墓道,未免修理一番。闲暇之时,便各处访察菊英消息。
一日,忽有亲报到来。报敬威兄弟钦点翰林学土,留京听用。心中大喜。遂多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
正在家中闲坐观书,忽有二少年至,口称继父。昆山废书视之,见是菊英。便大喜曰:“小姐来矣。”指秀英问曰:“此位是谁?”菊曰:“此义姐也。”遂请秀、菊坐定。乃曰:“自小姐去后,我无处不寻。请问小姐,许久何处安身?”菊英乃将在外游玩,江宁考试。以及荐入京师,得遇敬威兄弟,同在文华殿考较,皇上钦点翰林。至于欲招驸马,私自逃回始未,详言一番。昆山叹曰:“小姐如此天才,诚可惜也。请暂居小舍,我当与舍侄商议,为小姐解此厄矣。”
乃请秀、菊入内,见其妻郭氏。菊英指谓秀曰:“此即妹之继母也。”秀闻言,遂与菊同下拜。郭氏忙答礼,遂邀二女入房。更换女衣,与诸家人相见。又将在外之故与郭氏细述,郭氏叹息不已。当下二女遂在此处安身。
却说庭瑞正考完外府转省,在衙中闲坐。忽福建巡抚刘忠使人送书至,庭命请入。使者呈上书信。庭拆开一看,略曰:
忠本欲使舍妹以奉箕帚。不意舍妹不守闺范,擅与游客联诗。家君见诗而怒,辱妹畏怒而逃。今将一载,杳无踪影。恐误贀弟婚媾,是以先字布候。
庭瑞看毕,方知秀英之事,乃长叹数声曰:“我何如此多舛也?”祇得写了回书,令使者去讫,心中十分烦恼。
忽又报叔父到来。庭乃出迎,大开暖阁,接入私衙。庭瑞问慰毕,昆山乃曰:“贤侄荐二弟入京,已蒙圣恩钦点为翰林。”庭瑞喜曰:“侄方纔转省,竟全然不知此事,京报几时到的?”昆山曰:“京报已到半月,二报又来了。”庭瑞问曰:“二报何喜?”昆山曰:“江南学台荐二才子秉干、秉刚,与尔弟一同朝考,俱钦点翰林,此二才子已到家中。此即二报,乃贤侄之喜也。”庭瑞曰:“秉干、秉刚何人也?”昆山曰:“即杨巡之子也。”庭瑞曰:“向闻巡抚乏嗣,且又何为愚侄之喜?”昆山曰:“此二子即贤侄月下娇娥与刘小姐也。”庭瑞喜曰:“刘小姐何人也?”昆山曰:“乃苏州刘元辉之女,其兄现为福建巡抚。”庭瑞大喜曰:“原来即此人也。”
遂将与刘忠结义许婚之事,细与叔言。又将刘忠来信与叔看。昆看毕,乃叹曰:“此二女真千古之奇女也。”遂将帝欲招二女为财马,二女逃归之由,概与庭瑞说知。又曰:“二女来历既已分明,贤侄可即与巡抚议婚,早完好事。”庭瑞曰:“然,侄将谋此。”遂留昆山饮酒,至日暮方辞回。
次日,庭瑞请布、按两司饮酒。布、按欢然而来,席间托布、按至巡抚衙中议婚,布、按俱愿为煤。庭瑞大喜,饮罢辞出。
次日,布、按两司来巡抚院上,为庭瑞求婚。
却说巡抚自菊英私出之后,夫人终日啼哭。巡抚恼怒,乃曰:“此等辱女,吾誓除之。”遂晓谕曰:“有人捕菊英来献者,赏银百两;藏隐者,查出同罪。”夫人闻知大哭,谓巡抚曰:“尔年过六旬,举目无亲。祇有这个女儿,尚欲除之,何其狠也。若一旦除却此女,我与尔将来死于地下,谁为殡葬?”
巡抚闻言,更加怒气。遂懮闷成疾,请医调治。亦不甚重。至年终,偶冒了风寒,其病更甚,不能起床。
忽有报子自金陵来报说,秉干、秉刚两公子入泮。并言学台得意,荐两公子进京之事。时巡抚正在危急之际,夫人闻知此事,暗思:“有甚公子,分明是刘小姐与我女儿假扮男装可知。”当下瞒了巡抚,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乃暗嘱衙中人不许对巡抚说。
至明年二月间,巡抚病愈。忽报大学士孙建庭传圣旨到来,巡抚命备香案接旨。建庭至院上,开读圣旨曰:
江南学臣王彦,荐到卿子秉干、秉刚。经朕面试,才果堪夸。兹招卿长子为驸马,次子郡马。卿子欲待卿命,不敢不告而娶。兹命大学士与卿议婚,旨谕到日,宜使子就娶,勿负朕心。
读罢,巡抚全然不解,祇得谢恩。接过圣旨,遂请建庭内坐。巡抚曰:“适间圣谕,老拙实不能解。且老拙祇生一个女儿,现今不知去向,哪有甚孩儿?”建庭曰:“两位今郎经皇上亲点为翰林,怎说没有?”
巡抚不能答,旁有家人跪禀曰:“前江南已有报子到来,报二位公子入学,已荐入京师。夫人料是两位小姐假扮男装去的。因大老爷有恙,是以暂且瞒过,打发报子去了。”巡抚闻言,乃谓建庭曰:“江南二子,实老拙之女。瞒过老拙,假扮男装去的。是以至江南考试,学台荐入京师,老拙实出不知。今朦胧之罪,老拙所不能免。当修表奏明,求大人于御前善为婉奏。”建庭允诺。于是设宴相待,宴罢辞去。
巡抚即忙修了表章交与建庭,即刻起身。巡抚率各官,送出郭外而返。过了十余日,忽报学台转省,托布按两司前来议婚。正是:
昔年曾有约,此日岂无媒。
未知如何议婚,且听下回分解。
荐秀、菊,出乎王彦之意;荐登、华,出乎庭瑞之意。荐璧、鸾,虽则学臣之表,却出乎璧、鸾之意。凑合成文,大有可观。文华殿上六个书生,其六人中各自知二女四男,其实则二男四女。想是时男女混数,错乱难辨,其规模不如今之制度多矣。
帝欲招婿,初爱庭瑞与兰英,今则爱菊英与秀英,究未尝念及敬威与显威。世间之事,大概如是,何可逆料。
杨巡抚之女愿配庭瑞,刘巡抚之妹愿配庭瑞,帝之公主亦愿配庭瑞。愿配之者,何其多也。今杨女之约未遂,帝女之招未允,刘女之订又以书来辞。曲折之情,又何其多也。不徒庭瑞咨嗟,即读者亦为之吁磋。
昔日使人议婚,菊英便无踪迹。今日既有踪迹,又复使人议婚,庭瑞可谓多情矣。
昔日议婚不遂,犹有刘忠之约,一点退步,不遂犹可。此际刘约既失,祇有吴江之盟。一线情思,不遂尤难。吁,人生世上,万事皆有定理,何必苦费心机。
第十五回 选宫妃秀菊双被执 招驸马登华两成婚
却说布政与按察领了庭瑞之意,来巡抚衙中议婚。巡抚请会布、按两司来到私衙。叙礼毕,坐定。茶罢,巡抚问曰:“二位年兄今日到此,有何赐教?”布政曰:“弟等特来报喜。”巡抚因问:“何喜?”按察曰:“二位令嫒钦点翰林,今已出京。现在张村,故来报喜。”巡抚曰:“辱女原来已逃回耶,本欲除之,今乃欺君之罪人,又当俟君命以除之。今当再行申奏,听凭主上发落。”布政曰:“今学宪张大人原是令嫒意中人,何不令其毕婚。然后上表申奏,圣上必然见喜。”按察曰:“弟等此来,特任冰人之职,务乞老大人见诺。”巡抚怒曰:“尔等独不畏王法耶?”言讫,拂袖而入。
布、按两司叱得绝无情思,怏怏而返。乃将此言回复庭瑞,庭瑞转加烦燥。
且说杨巡抚闻知秀、菊二女在张村,遂使人往接回衙。即行写了表章,令人飞报进京。夫人闻知,暗发令箭追回表章。巡抚全然不知。按下不表。
且说万历临朝,礼部尚书陈德谋出班奏曰:“江南学臣所荐二才子,于前日退朝后亦不见了。臣已各处查无踪迹,请陛下定夺。”帝闻奏,即召湖南才子敬威、显威问之,二子俱推不知。帝复命人远近寻觅,并无影迹,遂欲提杨巡抚来京。陈德谋奏曰:“杨巡抚乃重任臣,不可擅行提动,恐外镇惊疑。今大学士孙建庭已赍诏至湖南,且待他转京再议未迟。”帝从之。
当日还宫不乐,乃将此事告皇后,后曰:“既有佳儿,不患无佳婿,岂必杨氏兄弟方如陛下意耶?”帝曰:“恐如此奇才,不可复得。”后曰:“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以四海之大,得无奇才也?若天下学臣尽如湖南、江南者,何患才之不广哉。现今湖南张氏兄弟,妾闻当日并试,无分高下,且年貌亦相当。陛下何不招之?”帝曰:“且待建庭回京再处。”当日乃暂罢此事。
一日,皇后奏帝曰:“昔太祖制度,宫女五年一换。今已十载未经改换。宫中女子约计千人,年皆二十六、七,莫不暗自嗟怨。若再迟数年,则尽误其终身矣。乞陛下另选新妃,以充宫用。将宫中女子发还原省,听其择配,此陛下之大德也。”帝曰:“若非皇后奏明,朕几忘先帝之制度矣。”
遂传谕各省督抚,仰各郡邑选妃。无分仕宦公侯之女,凡十五岁为始,十七岁为止,或已字未嫁者。俱要送县,县令送省。须督抚亲眼验看,择其善者百名送入京师。有敢隐藏不献,或徇情以好作歹发回者,察出以逆旨论。
旨意传到湖南。杨巡抚即行文各府县,限一月俱要女子到省,藏隐者按律治罪。未一月,各县纷纷送女子至。杨巡抚一一验看,约选了九十八名,皆绝色女子。乃召长沙府与城守营,吩附曰:“明日令尔二人押送女子进京。须用围轿二百乘,军妇一百名,每一女子用一军妇伏侍。”
二官领命,打点进京。时中军在巡抚侧,问曰:“女子尚未足数,如何起身?”巡抚曰:“非尔所知也。”
次日,巡抚坐于前堂。使婢入内,请二位小姐。时秀英与菊英正梳洗毕,忽闻呼唤,即忙出来拜见巡抚。巡抚曰:“今皇上选妃,虽公侯之女不敢隐瞒。每省欲得百人,尚欠二女,令尔姊妹凑足成数。行装已备,即刻起身。”遂命左右推二女上轿,更不容他申一言。可怜二女欲言不得,惟有痛哭而已。
出了城池,城守营向前,长沙府押后。于路严禁,不许交头接耳。途中数百人望北京进发。时王夫人在后堂闻得秀、菊之事,忙出救时,秀、菊已去十余里了。遂大哭,以头冲巡抚胸前。巡抚曰:“今圣谕森严,虽公侯之女,不敢隐瞒。尔敢因儿女之爱而违王命乎?”言讫自往花园中纳闷。夫人痛哭不已。
且说大学土孙建庭自湖南转京,至四月间方到。遂将杨巡抚表章奏帝。帝览表毕,方知秉干、秉刚乃女子也。遂叹曰:“有如此大才,可惜身为女子。今使之远避,皆朕通赘之过也。”
乃召湖南二子,敬威、显威至,俯伏金阶。帝谓敬威曰:“卿年貌与朕女相当,今招卿为驸马,卿意如何?”敬威曰:“蒙圣恩谬举,臣复何辞。”遂叩头谢恩。帝又谓显威曰:“朕弟秦王女与卿同年,招卿为郡马,卿可欣从?”显威亦叩头谢恩。帝大喜,当日还宫。遂与后言,又与秦王言知。于是择了吉辰,为二女毕婚。
至期,用銮驾迎敬威兄弟至元清官,御赐金花喜酒。饮毕,祇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数十宫娥簇拥公主出堂,与敬威交拜天地,遂入洞房,共饮合卺之酒。须臾,又数十宫娥扶王女金鸾,乘凤辇自别宫而来,从容下辇,面东而立。众宫娥请显威面西而立,行交拜之礼毕,亦入洞房交杯。
却说敬威到洞房,将璧玉一看,见其容华绝代,十分乐趣。又似乎夙昔相识,心甚疑之。至晚来,璧玉低声曰:“良人识妾否?”敬威曰:“怎不识公主。”璧玉曰:“独不思文华殿共试者乎?”敬威曰:“公主莫非朱璧耶?”璧玉曰:“然。”于是二人皆欣然,夜来风流,不尽言矣。
再说显威与金鸾交杯时,金鸾偷眼看显威,显威却仔细看金鸾。显笑曰:“美人非文华共试之朱鸾乎?”金鸾满面娇羞,低头不语。至晚来,相抱共坐,唱和新诗,恩爱至极。天明百官入宫拜贺,其荣耀更无可及者。
且说长沙府与城守营送妃至京时。京城已设选妃公所,命户部侍郎择其美者入官,亚者发回原省。于是,各省送妃者俱投户部处验看。时长沙府亦将女子囤住公所外,遂入公所投文。户部命逐一进验,毋许参差。
时秀、菊两小姐怨气满胸,娇羞满面,祇得步入公所验看。走近大堂,忽听得坐上官员大叫曰:“贤妹何由至此?”秀仰视之,但见其人乃亲兄刘忠也,遂泣曰:“哥哥能救妹乎?”忠忙下坐,以手挽秀英入内,悲喜交集。菊英亦随入,忠问:“何人?”秀英代言曰:“此湖南杨巡抚之女,妹之义妹也。”忠乃令妹与同坐,却复抽身出堂。
验看湖南女子毕,然后退堂,即入内室,细问秀英别后之故。秀英乃将始末情由,概与兄言。因又间曰:“妹闻哥哥现任福建巡抚,今如何在此?”忠曰:“愚兄于三月间调入京师,补授户部传郎。今奉命在此选妃。”秀英曰:“若此可以救妹矣。”忠曰:“不然。杨巡抚在外省,尚不隐瞒亲女。今我奉命选妃,岂可以私废公。”秀英曰:“诚如是,则终难相救耶。”言讫,泪如涌泉。忠曰:“贤妹不必如此,我当上表求释,看圣恩发落便了。”是日,忠将与庭瑞结义论婚之事,俱与妹言。菊英在傍暗暗会意。当日两小姐同寓内室。
次日早朝,帝升殿。忠出班,俯伏上表。帝观其表略曰:户部侍朗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乞恩事。臣妹秀英,原许与状元张庭瑞为婚。因妹与游客联诗,臣父见诗而怒。臣妹畏怒而逃,落难于野,无所依归。叨湖南抚臣收育,与其女菊英同誓,愿事一夫。今陛下选妃,湖南抚臣已将二女应选,现在公所。伏乞圣恩见怜,赐二女与状元完姻。臣不胜感激,待命之至。
帝览表毕,问曰:“此二女莫非江南学臣所荐者乎?”忠叩头应是。帝曰:“此二女朕深敬慕。自去后,于心终不忘。今既来矣,朕心安矣。状元非二女无以为室,二女非状元无以为家,此天生之良配也,朕当赐其成婚,以全室家之美。”刘忠谢恩,退入文班。帝即遗翰林王松往湖南代庭瑞之任,选庭瑞进京完娶。王松奉旨而去。
当日退朝,刘忠大喜。转到公所与妹说知。秀与菊如得赦书一般。
却说庭瑞在湖南,闻得杨巡抚将二女应选入京。心中懮思不已,刻刻流泪,遂懮闷成病,不能考士。七月中,忽报新学院到,庭瑞在床闻知,疑曰:“莫非甚官参了我?然我毫无苟且,复何憾焉。”遂抱病而出,端坐中堂。
须臾,祇见旗伞纷然而至。一官年四十余,飘然乘轿入衙,手捧圣旨。庭瑞见了圣旨,方起身迎接。至大堂,庭瑞俯伏听谕,始知皇上命彼代任,选己进京完娶。乃叩头谢恩,心中大悦,疾病顿愈。
即刻交割印绶,乃往巡抚衙中辞行。具言京中之事。巡抚大喜,夫人闻之,喜出望外,乃设酒相待。巡抚与夫人共席相陪,梅香一旁事酒,十分得意。饮罢辞出,又向各衙门辞行毕,遂起身望京进发。
于路无停,九月初间,方抵京城。暂于馆驿中歇下。次日,向各大人衙中拜谒,然后方来刘忠衙内。忠出迎,携手而入。礼毕,坐定,共叙隔别之情,遂设酒相待。
秀英与菊英在屏风后,偷觑良久乃入。菊英叹曰:“自从月下别后,无限奔波,空费心机,至今日,方遂吾姐妹之愿矣。”秀英笑曰:“贤妹,如今是我看上人了。”菊英曰:“姐姐是何言也?”秀英曰:“吾兄曾有言,愿将我与为侧室。且贤妹之约在先,敢不尊贤妹为正室也。”菊英曰:“妹亦有言,愿与姐姐同事一夫。姐妹原是姐妹,正侧何必论之。”二女逊让不了。
却说当日刘忠与庭瑞饮酒,至晚皆醉,遂共榻而卧。次日早起,各整衣冠上朝。金钟响亮,帝已临朝,文武朝参毕。刘忠俯伏奏曰:“前蒙圣恩,宣状元还都。今已抵阙下,端候圣论。”帝闻奏,即命宣入。庭瑞闻宣,趋上金殿俯伏。帝曰:“户部刘忠奏到秀、菊二才女许为卿配。今二女朕亲点为翰林,现在都城。今朕为卿主婚,召卿还都完娶。可择黄道吉日,即于紫微省中华婚。”庭瑞闻言,叩头谢恩。帝乃还宫,百官退朝。忠与庭瑞乃安排喜事。庭瑞先到紫微省中寓下,忠使人张灯结彩。时京城百姓,纷纷传说,张状元与女翰林奉旨完姻,皆以为奇事。百官俱来送礼,其同年在京者,皆来与庭瑞办事。正是: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未知如何完婚,且听下回分解。
庭瑞欲成婚,秀、菊欲成婚,巡抚与夫人亦未尝不欲其成婚。今之布、按为媒,而巡抚卒不从者,岂其本心哉?盖秀、菊有欺君之罪,巡抚无免罪之术。性情之所钟爱,有不胜国法之所森严矣。
璧玉、金鸾之姻缘,本在敬威与显威。却先有庭、兰一番招赘,复有秀、菊一番招赘。及至敬威兄弟,则读者亦所不料。
帝谓秉干、秉刚不可复得,后谓四海之大,何患无才。帝是虚心怜才之说,后是广大拔才之论。有此帝,有此后,得不与起斯文哉。后曰:“天下学臣尽如湖南、江南者,何患才之不广哉。”至哉言也,不徒两学臣得意,则天下学臣亦皆踊跃荐贤矣。此所谓一言可以兴邦。
选妃之例,历朝皆然。大明则五年一换,不至有负一女,则洪武之制度又尽善矣。或曰:“杨巡抚祇有一女,前番屡欲除之。今选妃却又执之,不亦狠乎?”余曰:“不然,杨巡抚岂不爱女哉?前欲除之,正家规也。今日执之,尊国法也。以一己之私而废国之政,岂杨公之品行哉。”
杨巡抚畏罪,不敢隐瞒女儿;刘户部畏罪,不敢隐瞒妹子。及其上表求释,我疑二女将屈困于深官矣。却反得帝为主婚,真乃意外奇观。
第十六回 紫微省二才成佳偶 怀远楼二姓毕奇婚
话说庭瑞奉旨完婚,先自至紫微省中寓下。至期,刘忠用半副銮驾、两乘花轿,亲自送置女至紫微省中,与庭瑞成亲。
花轿至,堂上婢女数十拥着轿前,请两小姐下轿。秀英立于东,菊英立于西,庭瑞居中,交拜天地。毕,入洞房饮合卺之酒。三人尔爱我喜,十分得意。至晚来遂同一榻,未免千般恩爱,百种风流。
至天明,百官俱来拜贺,荣耀之至。明日清晨,入朝谢恩,遂上表乞假,称欲回家望母。帝允奏,庭瑞出朝,整备回家。
时刘忠亦修书归禀父母,具言秀英之事。刘元辉得书喜不自胜。庭瑞亦遣人送书往湖南,告知杨巡抚去讫。遂辞别刘忠,与秀、菊一向起程,在路两月,方到家中。
何大姑见庭瑞荣耀回家,又得了两个才女为媳,喜不自胜。庭瑞在家闲暇无事,乃于屋旁造一新楼,名曰怀远楼。造得十分华丽。其往来文人多在此中吟风咏月,即兰英亦常与秀英、菊英在楼上题诗作赋,言不尽唱和之欢。
光阴易度,倏尔载余。一日,何大姑谓庭瑞曰:“吾儿自读书以来,种种遂意。又蒙圣恩主婚,得配佳妇,真世间美事。但尔妹兰英年已长成,其夫武探花孝服已满。必得探花入赘,方完我一点心事。”庭瑞曰:“母亲不必多虑,儿当作书,请他到来便了。”于是修了书信,使人送往南康去讫。
却说建章在家守服,不觉三年。因思庭瑞等同年俱已出仕,将欲进京就职。又因未娶,志在完婚后再行进京。正欲作书知会张兰,忽庭瑞令人送书至。因拆书视之,见其书中之意,言千里嫁娶,往返不易,欲建章入赘之意。
建章乃召来人问曰:“榜眼公知状元命尔来否?”来人曰:“榜眼想亦知道。”又问:“榜眼有甚言语否?”答曰:“无言。”又问:“尔为状元之妹来耶?然则为榜眼之妹来耶?”来人不能对。建章疑曰:“吾与张兰订婚,庭瑞尽知,今何相强耶?”乃对来人曰:“尔可回复状元,我随后就来造府。兹不及回信,再烦为致意榜眼。”来人领诺而去,建章乃安妥家事,随即带了家丁往吉安而来。
却说庭瑞在家,专候建章回音。忽送书人回来,具言建章之说,庭瑞却也好笑。未几,庭瑞倚门独立,遥见建章乘车而来,后有小车四轮,仆从二人。庭瑞忙向前迎接,建章下车,携手同行,直入庭家。
礼毕,献茶罢,建章曰:“昔在庐山,蒙兄与令妹相许,尚未妥论。后弟在省时,定了榜眼之妹,兄所共知。令兄赐书召弟完娶,则榜眼之妹又将置之何地。兄有佳妹,必有佳配,何必以弟为念也!”庭笑曰:“兄以榜眼为何如人也?”建曰:“幼年学富,乃英才也。”庭俯耳曰:“实舍妹也。舍妹虽是女子,自小最爱男装,即吾同乡多不知其为女子者。非愚不以至诚相待,实不好破舍妹行迹耳。今在深闺,不便与兄相见,容选择良辰为兄毕婚。”建章闻言,舞掌笑曰:“弟与兄相处以心腹,何放置弟于梦中耶。”自是更加欢然。
当日,设酒相待。饮毕,遂请建章于怀远楼中安歇。庭瑞乃择定吉辰,为妹子毕婚,使人往接各门亲眷。
却说二姑闻兰英喜事,更不待接,遂乘轿而来。及至庭家,大姑接进中堂,即使二媳出堂拜见。少时兰英亦出拜见,礼毕,复入房中。
时庭瑞与建章,在怀远楼中闲坐。闻得姨娘到了,遂邀请建章来见姨娘。二姑见了建章,不觉放声大哭,诸人莫解其故。大姑向前问之,二姑答曰:“妹昔在大江口所失之子,两朵白眉,人谓之奇儿。妹痛恨于心十有七年矣。今武贵人之眉,亦犹是也,目见之而泪落矣。”
建章闻言,倒身下拜,口称母亲。庭瑞惊问,建章泣曰:“先父方山本无子。前告职回家,船到大江口时,弟身浮江面,有群鸟簇拥于水中。后得先父救起,养育成人。此盖先父与弟言,弟实不知本来面目矣。今与白眉及地名较之,岂非弟之母乎。”当下遂认二姑为母,于是满堂欢庆。
次日,夏松亦来作贺。二姑乃将建章之事告之,夏松喜出非望。忽建章至,二姑指谓曰:“此即尔父也。”建闻言纳头下拜,夏松扶起,悲喜交集。建章乃唤带来家丁,吩咐曰:“家中之大厦及庄田,尔所尽知,可暂为撑持数年,不得荒芜家业。”家丁领命,辞归南康去讫。
自是夏松夫妇得了建章,如久旱逢甘雨,陡然万事足。当下定了吉辰,使建章与兰英在怀远楼中成亲。兰英素知雅意,建章久慕芳名。才子佳人之境自不等于寻常矣。满月后遂与夏松归家,乡人闻知,莫不称美。
却说万历皇帝升殿,连接几处表文。言江南布政卒,又言湖北学院卒。帝偏观朝中候缺之官,竟无可以代任者,乃查告假官员。吏部奏曰:“现有湖南提学回家两载,探花武氏已满孝服。方今国家乏人,何不召回京师以应国用?”帝允奏,乃命侍卫王元赍诏往召二子。
元奉诏往南康,直抵武家。其家人禀称,探花往吉安招亲去了。元乃望吉安小梅村而来。
庭瑞接了旨意,乃设宴款待。席间,元问榜眼、探花何在。庭思妹子之事,今若隐瞒,终久必泄。不如直言,方免欺君之罪,乃以实告之。元即赍诏至白云村,选建章进京。
建章得旨,遂整备行装。约会庭瑞,两家老幼一齐进京,其家门田宅托付亲房管理。自家中起身,于路官府接送,十分热闹。
不尚两月,便到京城。遂寓于刘忠衙内。时刘元辉老爷与夫人俱在衙内,忠引庭瑞拜见元辉。秀英重会父母,菊英亦拜元辉为继父。是日大设筵宴,一家欢庆。
次日,上朝朝君。王元先俯伏奏曰:“臣奉命至南康召探花,探花已往吉安。及至吉安,方召得状元与探花来京,现在朝门候旨。若榜眼张兰实属女子男装,因自负所学,不听长上节训。以至冒占科甲,今已匹配探花,惟圣上定夺。”帝闻奏,叹曰:“今之世,才女何多。可惜女子之才不能为国家之用,奈何!”元又奏曰:“探花本姓夏,吉水人也。因堕水被武氏救活,探花时方三岁,不知根源,故以武为氏。今适遇生身父母,以白眉为证,乃改姓夏,俱有根源实迹。”呈奏,帝命平身。乃选庭瑞、建章入朝,授庭瑞为江南布政,授建章为湖北学院。
庭与建谢恩出朝,正遇登、华兄弟乘马而来。见了庭瑞忙下马曰:“方才到户部衙中拜谒兄长,不遇空回。今幸遇于此,午闲概请到宫中一叔。”庭允诺,当下别去。建章问曰:“此何人也?”庭瑞曰:“此即舍弟,弟在湖南荐入京师。一名登,一名华,登招驸马,华招郡马。”建章曰:“兄荐人真有眼力矣。”正言间,已到户部衙中。
至午间,张、夏二家共八人至元清官饮宴。秀、菊、兰三人入内,璧玉、金鸾接着,十分相爱,遂结为姐妹。当日畅醉而归。
次日庭瑞、建章各带家眷分投赴任,刘忠送出城外而回。
却说湖南杨巡抚接到庭瑞之书,知女儿已与庭瑞毕婚,甚喜。因年迈厌劳,乃上本告老。帝因其为官清正,又怜其无子,乃赐与黄金千两、彩缎万端,令其原职归家养老。
巡抚得赐,望关谢恩,遂与夫人归家。到家时将帝所赐金、帛,分赐邻族。先所有家资分赐仆从,令其自作生涯,身边祇留二童子使唤,乃洁身静养。
却说庭瑞到了江南上任毕,闻知杨巡抚已告老回家,乃往拜谒。巡抚嘱之曰:“为官须上报君恩,下爱黎民。我今生幸而苟免矣,尔其慎之。”庭瑞顿首受教。
时菊英来请父母之安,见梅香在母侧,似有所思。母因谓菊曰:“梅香原是尔身旁小婢,尔可带回,应尔使唤。”菊领命,遂带梅香回衙。秀英甚喜,乃与菊英共推庭瑞纳之,庭欣从。是晚,遂纳梅香为妾。
却说建章到任半年,遂生一子,取名松青。明年又生一子,取名柏青。二子后皆登第,建章乃将柏青以继武氏之后。不题。
再说杨巡抚与夫人洁身静养。至万历十四年夏六月,乃召宗族人等与庭瑞、女儿至,谓曰:“我二老寿数已终,明日辰刻必离尘矣。我已设坐于此,我死之后不宜殡葬,亦不必挂孝。”庭等惧未深信,女儿菊英却在身边俟候。
至晚,二老皆冰浴。明日清晨,乃与夫人服朝衣,设香案,望北遥拜。拜毕,遂与夫人并坐中堂,面带笑容,安然不动。菊近前视之,气已绝矣。忙使人报庭瑞,庭至甚惊。乃从其遗言,不殡,客向前奠酒。
于是,候了五日其体如生,众皆信以为神。庭以此奏帝,帝敕为靖南公祠。是时,远近皆来朝拜。未及一年,海内尽闻其威灵。
至于祟帧末年元旦夕,有白光数十丈自庙中出,直冲霄汉。仰现天上,有五色彩云灿耀。数百里外皆闻空中仙乐嘹亮,在金陵城内者皆往观之。将近庙前,但闻风声猛烈,无人敢入。次日往观之,庙宇俱不见,惟有平地而已。是年明亡。后人有诗叹曰:
当年楚地督军民,报国无非清慎勤。此夕乘云登化境,令人千载忆杨君。又有诗叹张博曰:
布德施仁数十年,暗遭毒害丧黄泉。刘忠夜觉白圭梦,始信阴阳有自然。
再说庭瑞,当日在江南无为而治。母亲及家人共享太平之福。后秀与菊各举一子一女,梅香生四子,俱登科第。万历十五年调庭入京,升为刑部侍郎,后宦至吏部尚书。建章官至都察院大堂。至于万历末年光宗即位,天下大乱,强寇四起,遂皆隐归田里,俱善终。
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天使才星下碧空,茫茫尘世出张公。深仁厚德周时急,正气犹传太古风。误交张宏宏嗜欲,狼心顿起夜肆毒。伤哉含冤十三年,又见张宏闽中戮。南康武公嗟无嗣,致仕还乡得奇儿。尽心教子成大器,亲眼未及看凤池。庭兰携手入泮官,翻身跳向凤池中。占鳖不用推移力,夺魁全凭造化工。秀拔西江文运起,群星共聚奎垣里。登华秀菊及璧鸾,各逞奇才争誉美。千里订婚兰秀菊,一线姻缘多往复。紫微省内佳偶成,怀远楼前心愿足。夏松失子子复亨,亦能显扬衣锦旋。佳儿佳妇归来日,破镜重逢一镜圆。前人功业后人评,着眼看时系我情。纷纷世事言难尽,水远山遥寂无声。
凭媒说合则不奇,选妃得配则更奇,布、按为媒则不奇,皇帝主婚则更奇。小梅村成婚则不奇,紫微省配合则更奇。妙哉!天地奇文尽在此乎。
秀、菊未字之先,已有同夫之语。忠、庭议婚之日,又有愿妾之约。论月下之盟,则菊英在前。论议婚之约,则秀英居先。若其为正为侧,全凭秀、菊自论,若庭瑞可以不管。
建章不知张兰是庭瑞之妹,及其言破,方有惊奇之叹。二姑不知建章是自己之儿,及其见眉,方有失儿之悲。知兰遂得兰,知儿遂得儿,何其畅快。忘却一父母又得一父母,改却一假姓又换一真姓。木之本,水之源,至此自然而伸。
建章不落方山之手,不至身为探花。不因两眉之白,安得重会父母。非兰英之配,亦不能与二姑聚矣。可见天下事无非自然之理。
今人修仙慕道,多不能成。间或有成者,亦必脱凡体而登仙境。若杨公之为人,不过忠君爱民而已。遂能数极先知,留凡体以为神像,使人敬之祀之者,岂亦从修道中得来者哉。肉身为神,宜乎永远不朽。崇祯末年,遂不留肉身于民间者,何也?盖公为明臣,不忍见明亡,而先自去也。正所谓与国同休耳。于戏,杨时昌真乃明之第一忠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