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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

  乌云将天空盖得严严实实,再也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浓黑的穹庐不时传来滚滚的春雷巨响。伴着隆隆雷鸣,一道凌厉的电光猛地撕破苍穹,将一座宏伟的城池照得面目狰狞。

  这里是公元前1251年,殷商王朝的都城--殷。

  王宫里漆黑一片,只有一所宫室前触目地燃起熊熊大火,数十名神色慌乱的卜官正手忙脚乱地将龟甲投入火中,马不停蹄地占卜着事态的吉凶。他们占卜的人,是年号为小乙的第二十一代殷王--子敛。

  这位不到四十岁的殷王,半年前就已重病缠身,两个月前竟在主持祭祀时倒了下去,再高超的医术和名贵的药材也没能使他恢复健康。在这个春雷滚滚的夜晚,他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中。

  子敛的宫室外跪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不停地向天帝祈祷,在诡异的乌云和火光的衬托下,这些身着白衣的躯体如从地府奔出的鬼怪。

  宫室内一片混乱,手捧汤药的医官与传递龟甲的卜官来回穿梭,不时互相回报和商讨殷王的病况。

  从两月前子敛病发开始,有三个人便一直陪侍左右,按照卜官吩咐,他们此刻正待在一间小室里,随时听候殷王病情的发展。与其他人相比,他们简直是出奇地安静。

  一个是六十上下的老年男子,倚墙而立的他交叉起双臂,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窗外漆黑的苍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贵妇,她紧咬着苍白的嘴唇,捂着胸口,仿佛要将激动的情绪生生给压下去。每当天空响起一声雷鸣,她就不自觉地轻颤一下。

  最后一个,是盘腿在地的二十岁左右的华服青年。他虽没说话,却一直不耐烦地用匕首削着面前的木几。不一会儿工夫,地板上已出现了一大堆木片,可他还在不停地削着。

  沉默不语的这三个人,即使偶尔眼神相撞,也会立即转过脸去。狭小的房间里,充满惴惴不安的气息。

  时间慢得可怕,好像停止了一般。华服青年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快步向子敛的房间走去。

  中年贵妇一惊,正想出言阻拦,只见那老年男子已箭步冲上前去,用力拉住华服青年的胳膊,厉声斥责:"您要做什么?"

  青年一边挣脱,一边愤愤地叫道:"甘盘,放开我!我要去看叔父!"

  甘盘非但没放开,反而冷冷一笑:"殷王即位的惯例是"兄死弟及",没有兄弟就由长子即位,下一位殷王是储君子昭,您进去做什么?盘庚之子,子明。"

  "子昭?"一抹嘲讽浮现在子明脸上,他望了望已站起身来的中年贵妇,轻蔑地说,"他是不是叔父的孩子还说不定呢!您说是吗,叔母?"

  中年贵妇的脸霎时变得比头上的白玉笄还要苍白,她一连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不可对王后无礼!"甘盘怒斥。

  子明用力挣开他的手,冷笑道:"甘盘,你虽身为相,但也未免太妄自尊大了!你以为你是汤武王的明相伊尹吗?"

  正在两人争执之际,一名脸色煞白的卜官忽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惊恐地宣告道:"殷王小乙归天了!"

  这声音虽不大,却比屋顶上空的电闪雷鸣更使人心惊,三个人猛然愣住了,惊恐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殷王宫上空,那酝酿已久的大雨,开始倾盆而下。

  第一部东方未晞

  1

  直到第二日清晨,殷的上空依旧下着暴雨,而位于它西北方的冀州治所安泽城却是风和日丽。

  冀州是古三代帝王建都所在,它的诞生来自远古大禹治水时对天下的划分。大禹将中原分为九州--冀、青、豫、扬、徐、梁、雍、兖、荆,而处于辽河与黄河间的富饶冀州便是这九州之首。

  明媚的阳光遍洒在冀州的肥沃土地上,万物都在春季暖阳中自在生长,在南方过完冬天的黑色玄鸟也纷纷飞回了北方。

  早晨,本应忙于劳作的人们却熙熙攘攘地向安泽城北的祭祀场所涌去。因为,冀州侯妇虎将在这儿举行一场祭祀天帝的射箭比赛。他设下左中右三个靶场,还准备了昂贵的奖品--三个月前由骊戎族送上的文马。这是传说中天下跑得最快的马,据说即使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它也能毫不疲惫地日行千里。

第2节:第一部东方未晞(2)

  方方正正的祭祀平台上摆起了靶场,士兵们忙碌地维持秩序。那骊戎文马早已被拴在平台一侧的石柱上,雪一般的皮毛在日照下闪闪发光,赤红的鬣毛如火焰在它颈脖上燃烧。此刻,它正愤怒地圆睁着黄金般耀眼的眼睛,不驯服地用蹄子敲打地面,发出高傲的声响。

  围观的人们艳羡地盯着这匹马,不时发出阵阵议论和感叹。比赛前,冀州侯妇虎就声明,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可平等参加,所以这次射箭比赛几乎轰动了整个安泽城。

  "说是平等参赛,最后获胜的还不是那些贵族?"一个瘦削的驼背青年懒洋洋地交叉起双手,嘴里一边嚼着草茎,一边发泄着不满,"整日忙于生计的平民哪有时间练习箭术,这奖品注定是贵族的囊中之物。"

  这话传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葛衣少年耳里,他笑笑,走上前问道:"那你怎么不参加?好替平民出出这口气?"

  驼背青年不禁哈哈大笑:"我只是个搬砖运土的奴隶,连弓箭都没摸过,怎么参赛?"他指着少年背上那副破旧的弓箭,笑着反问:"我看你倒是会射箭啊,为什么不代表平民去参加?"

  少年淡淡地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我没兴趣。"

  驼背青年做了个鬼脸,指着那不断涌向靶场的人群:"你看,那么多人都参加了,难道是你胆怯吗?"

  少年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凝神注视着方台上那些弯弓搭箭的参赛者。沉吟片刻后,他忽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平民也不妨去试试。"

  "父亲真是大方,竟舍得将这匹名贵的骊戎文马当奖品。"正在靶场右侧高台上观望的一小队人马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猎装少女,她那被冀州的骄阳晒得微黑的脸上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几颗朱红的玛瑙珠随意点缀在长及腰际的发辫上,更显得她俏皮可爱。

  这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骊戎文马,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翻身下马:"为什么父亲规定这比赛只能让男子参加……"

  她身后几名随从也立即下马,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连忙解释道:"冀州侯的意思是,男子参赛更能显出威仪,而女子参赛,未免不雅……"少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沚割,你身为我父亲的得力手下,怎么变得如此啰嗦!"

  面对斥责,沚割讷讷地低下了头。少女看了看矮小的沚割,眼睛一亮:"沚割,我们来换衣服吧。"

  "啊?"沚割吃了一惊,他猜不透这个顽皮的小主人又要玩什么花样。

  少女看了满脸疑惑的沚割一眼,笑着解释:"因为,那匹马,我得要回来。"

  这场几乎使安泽城万人空巷的射箭比赛,也吸引了两个路过此地的外乡人。那是两个身着皮毛衣饰,骑着玄黑马的披发男子。两人高大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左脸颧骨处的朱红刺青,已清楚标明了他们的国家--位于殷北面的鬼方。

  相貌威严的中年黑须男子随意地瞄了瞄靶场的情景,便继续赶路。而另一个系着黑色额带的十七八岁的少年则心动了,他好奇地勒住了缰绳,久久不肯离去。

  "成燧,别看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中年男子不满地催促。被称为成燧的少年回过头来,顽皮一笑:"父亲,您说我也参加这比赛怎么样?"

  儿子突如其来的提议使父亲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成燧已迅速翻身下马,大步向人群中走去,嘴里还大大咧咧地嚷道:"让一让,鬼方第一神箭手来了!"

  父亲气急败坏地叫道:"成燧,快回来!别闯祸!"可只一眨眼的工夫,儿子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鬼方人!""是鬼方人!"成燧的出现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就连一直在沉默观看比赛的冀州侯妇虎也感到一丝不悦。

  妇虎举办这次比赛的目的,名义上是祭祀天帝,实际上是想笼络民心的同时宣扬冀州威仪,所以得胜者最好是冀州本地人。可现在,居然有鬼方人要参加比赛。

  鬼方,是由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的国家,势力西起甘青草原,环绕在黄河流域以北的广大地区,东至太行山一带。该国人人都十分强悍善战,三岁孩童就能射下天上的飞鸟,几乎每个男子都是神箭手。若这个鬼方少年取胜,那岂不是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吗?可他在赛前已宣布参赛者不限身份和民族,事到如今,妇虎也只能暗暗祈求天帝让这个人输了。

第3节:第一部东方未晞(3)

  "我要用自己的弓箭。"当士兵不情愿地将一副弓箭递给成燧时,他笑着推开了,大步向靶场左边那组参赛队伍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士兵生气了。

  成燧一边从后背取下弓箭,一边大笑道:"你们中原人的东西都是小孩的玩意儿,我们鬼方人才不用它!"

  他的狂妄引发了围观人群的愤怒:"你竟敢侮辱中原人!""快让他输,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滚回鬼方放羊去!"

  成燧不急不慢地整理着弓弦,拉长了声音:"那么,有谁来向我挑战吗?"

  "我来!"一名脸色白皙的青年快步走上靶场,他是冀州有名的神箭手,十岁时就能射穿飞禽走兽的眼睛。他的出现引起了人们的一阵欢呼,妇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

  成燧打量着那脱去上衣后摆好了射箭姿势的青年,忽然一笑:"喂,你怎么这样瘦,中原人难道都是吃不饱的吗?"

  青年没理会成燧的取笑,稳稳地拉开了弓,一声清脆的弦响后,长箭如闪电射出,向正前方的靶心飞去。

  随着长箭的射入,草制靶心重重一震,几乎要倒在地上。

  急于知道结果的人们涌了上去,只见那箭分毫不差地正中靶心,人们发出阵阵喝彩。青年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转过头来,扫了成燧一眼:"轮到你了,鬼方人。"

  成燧哈哈一笑,揉了揉指关节,拉开了自己的弓。

  青年的脸上原本一直是不屑的神情,当他的目光落在成燧的弓上时,脸色却一变。作为射箭的行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鬼方人用的是弓弦绷得极紧的硬弓,若无强大的臂力根本无法拉开。一滴冷汗悄悄从他的额上滚落。

  "你快射箭啊!""是啊,还磨蹭什么?"看到成燧还没动静,人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急什么,你们就这么想看我的神技吗?"成燧黝黑的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将弓拉得越来越开。随着"嗖"地一声箭响,站在靶子两旁的人只觉得眼前的风都被这箭一下割开,他们不禁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箭响过后,便是一件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人们惊讶地睁开眼睛,却没瞧见箭靶,只看到一团漫天飞舞的草絮。

  "天啊!他射倒了箭靶!"缓过神来的人们这才发现,厚重的箭靶不仅已倒落在地,还在箭的力道下裂成了两半!

  "这……这是什么?"拿起箭靶的人们再次发出惊讶的叫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成燧的箭竟将那青年的箭从中均匀劈开,直直插在青年的箭头上!

  青年白皙的脸立即涨红了,他低着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成燧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中的弓,得意地大叫:"还有谁来比一比吗?"

  人们虽又惊又气,却再也没人敢和他比试。妇虎不满地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到了右边的那组参赛队伍上。

  这边观赛的人群也发出了阵阵惊呼,因为有个陌生的平民少年竟连胜了十人。

  妇虎吃惊地打量着那中等身形的清秀少年,只见他虽一身粗糙葛衣,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妇虎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左右两组的优胜者已经决出,只剩下中间那组了。当妇虎的目光转到中间那组的取胜者身上时,顿时呆住了。他身边的仆人顺着主人的视线望去,也大吃一惊。他指着那个瘦小的获胜者,结结巴巴地说:"大人,那……那不是您的女儿吗?"

  这组的获胜者正是不久前在高台上观赛的少女。此刻她已换上了男装,长长的发辫也被盘在了头上,用一块朱红方布包起。她看见父亲正在望着自己,非但不惊慌,反而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

  "好儿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妇虎气得脸色铁青。

  三个月前,当他提出将骊戎文马当作比赛的奖品时,这个任性的女儿就闹着不肯答应,尤其是听到比赛只限男子参加时,她更是不服,甚至赌气似的在今晨就带着随从去了城外打猎。

  仆人望着怒容满面的妇虎,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是不是要阻止她……"

第4节:第一部东方未晞(4)

  妇虎瞪了他一眼:"你难道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下丢脸吗?"他看了看另外两组的获胜者,怒气逐渐平息,"让她先胡闹着,反正,她也根本赢不了那两个人。"

  2

  本来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但见识成燧的箭术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所以不到半个时辰,三组的优胜者就已决出--左组是成燧,右组是那个葛衣少年,中组是女扮男装的妇好。

  "现在请三名优胜者站出,由其中年长者先选择对手进行比赛,胜者再与最后一人较量,得胜者便可得到这匹骊戎文马。"一名老年卜官走上前来,大声宣告道。

  "年长者?不就是我嘛!"成燧得意洋洋地笑道,他扫了另外两人一眼,"喂,你们都比我小吧?"

  葛衣少年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妇好则撅起了嘴,扭过头去不理他。

  "那么,我要选谁先和我比呢?"成燧摸着下巴,笑嘻嘻地打量着他们。

  当妇好看见成燧向自己走近时,不禁一惊。这男子箭术超群,若是她先和这个人比,一定难以取胜!

  〖2〗0谁知这人将她上下打量后,笑了起来:"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们鬼方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他向那个葛衣少年走去,指着对方的胸口说:"我先和你比。"

  "我才不是小孩子!"她虽松了口气,却被他的话气得涨红了脸。

  成燧回头一笑:"是吗?可我看你嘴上的毛都没长出来呢。"

  "你!"妇好一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两名少年迅速并排站在靶场上,同时拉满了弓。春风轻拂着他们的衣衫与头发,这两人的夺目光辉使人一下联想到了太阳和月亮。

  人们激动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靶场上,只听见天上的黑色玄鸟在清脆鸣叫。

  正当一片静谧之时,忽然听得一声马儿的有力嘶鸣响起。一匹剽悍的玄黑马从靶场右侧的高台上一跃而下,旋风般来到成燧身旁,马背上的骑手单手将还没来得反应的成燧抱上马背,又迅速突破人群,疾驰而去。

  在人们的惊叫声中,这马儿已飞快地奔到了冀州郊外,另一匹被拴在树桩上的玄黑马正在等候他们。骑手将成燧往那匹马背上一抛,厉声斥道:"快上马赶路!"

  成燧大叫道:"父亲,我就要赢了,为什么要拖我走?"

  父亲紧抓住儿子的手腕,愤怒地压低了声音:"我们是要去殷办正事,可不是让你来这儿惹祸的!"

  "我不能让那些没用的中原人取胜!"成燧叫着,准备调转马头往城内赶去。

  父亲暴怒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成燧手腕上,那里顿时皮开肉绽:"你究竟是不是鬼方人?难道连大事和小事都分不清吗?"

  听到这话,成燧一咬嘴唇,低下了头。片刻后,他抬起头,用力一抽马背:"父亲,我们走!"

  两匹玄黑马四蹄如风,掀起阵阵白色沙尘,载着主人向殷的方向驰骋而去。

  参赛的鬼方人突然被人掠走,使观赛的冀州人大吃一惊。妇虎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走上前来,大声说:"别管他了,比赛继续进行。"

  "那么,请剩下的两位开始比赛。"老卜官再次宣布。

  葛衣少年和妇好准备拉弓时,妇虎却笑着挥了挥手:"最后的比赛,让我们来换一种比法。"

  一名侍女捧出一只长方形漆盒,呈到妇虎面前。他打开盒盖,轻轻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中空玉管。这玉管约有大人手臂长,三岁孩童的拳头宽,被打磨得极薄,仿佛只要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碎裂。

  妇虎做了个手势,两名侍从拿出两根长长的细绳,将玉管两端牢牢系在两根长木杆的顶部,他们再小心翼翼地将木杆立在靶场上。珍贵的玉管就像秋千高悬在靶场中央,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目的光。

  "你们俩,谁能将箭从玉管中穿过,便是优胜者。"妇虎扫视两名参赛者,微微一笑。

  人们立刻议论纷纷。要知道,稍有不慎,那薄如蝉翼的玉管便会四分五裂,即使是神箭手后羿在世,恐怕也会觉得这是个难题。

  妇好生气地咬紧了嘴唇,攥紧了弓。她知道,父亲根本就是在为难她,不想让她取胜!

第5节:第一部东方未晞(5)

  "那么,谁先来?"妇虎开腔问道。

  沉默片刻后,葛衣少年抬起头来,平静地答道:"我来吧。"

  葛衣少年稳步走上前来,眯着一只眼睛目测了一下玉管的大小和距离,缓缓拿起了弓箭。明亮的阳光将玉管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它在春风中微微晃动起来,好像在嘲笑着那个自不量力的葛衣少年。只听"嗡"地一声,一支长箭迅速而又准确地穿过了玉管。

  人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张大了嘴,过了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妇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拿出玉管的目的不光是不想让女儿继续胡闹,还有不想让这个陌生的平民少年取胜的意思。可万万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成功地射穿了玉管!

  葛衣少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微笑着转过身来,对同样惊讶万分的妇好说道:"现在,轮到你了。"

  妇好一愣,她抬头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玉管,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可她又不能怯懦地中途退场,于是硬着头皮拉开了弓。只听"啪"地一声,玉管竟被她的箭射成两半,迅速掉落在地,化成无数碎片。围观的人们哄笑起来,妇好又羞又气,将弓箭往地上一掷,满脸通红地推开人群,离开了赛场。

  人们发出阵阵欢呼,涌向那个葛衣少年。

  妇虎虽有千万个不满意,但也只能解开骊戎文马的缰绳,将它递到了那名少年的手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低声答道:"我没有名字。"

  妇虎一惊:"有父母者,必有名字。你怎会没有名字?"少年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

  妇虎不悦地皱起眉头:"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住何处?"

  少年淡然回答:"我以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这少年的回答如此冷淡古怪,妇虎在不悦的同时也越来越好奇了。他仔细端详着少年那有几分面熟的脸,却依旧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他清了清喉咙,缓缓说道:"你箭术高超,若是想留在我麾下的话,必定前途无量……"

  少年微微一笑:"多谢冀州侯美意,我本是个无知平民,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恐怕难以为您效力。"接着,他牵过骊戎文马,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输了比赛的妇好正趴在一块岩石上低声哭泣,一想到人们的嘲笑,她哭得更厉害了。身旁的随从个个不敢出声,一向能干的沚割本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当随从们不知所措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眼里的泪水未干,她愤愤地叫道:"一个平民要那么好的马做什么?那马是我的!"

  葛衣少年牵着骊戎文马,走出了安泽城门。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凝视马儿的眼睛。本来只想经过安泽城的他,竟出乎意料地取得了比赛的胜利。现在,他该怎么处置这匹马?带着这名贵的马儿继续四处漂泊吗?那不是太委屈它了?可以他现在的身份,带着它又实在太惹眼。

  马儿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自己的新主人,不停地蹭着他的手心,好像在说:"不要抛弃我,我已认定了你是我的主人。"

  葛衣少年轻叹了口气,将脸贴在马儿火焰般的鬣毛上,低语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安排你呢?"

  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少女骑着马,直奔他而来。"你是……"他惊讶地看着这个带着随从的贵族少女,看她脸上的神气,分明就是认识他。原来,妇好已换回了衣服,包住发辫的布也取下了,葛衣少年一时间竟没认出她来。

  "不认识了?我可是你的手下败将啊。"妇好高傲地挑起了眉毛。

  原来是那个瘦小的参赛者,想不到她竟是女扮男装。葛衣少年先是一惊,接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妇好傲慢地挥舞着马鞭,指着骊戎文马:"小子,做个交易吧。我给你贝十朋,你将这匹马给我。"

  若这少女是客客气气地提出,他不光会答应,甚至会慷慨相送也说不定。但她傲慢无礼的态度一下惹恼了他,少年不禁冷冷答道:"我不卖。"

第6节:第一部东方未晞(6)

  妇好一惊,只得不情愿地加起了价:"你嫌少吗?那二十朋怎么样?"

  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百朋、一万朋也不卖。"

  妇好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嚷了起来:"我是冀州侯的女儿,你一个平民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少年已不想再和她纠缠,迅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你怎么走了?把马给我留下!"妇好生气地叫着,用力一抽马背,追了上去。

  "那是骊戎文马,您追不上的!"沚割急得大叫。

  "谁说我追不上?"她倔强地说着,更用力地抽着马儿。

  辽阔的冀州原野上,一前一后地奔跑着两匹骏马,一匹赤鬣白毛,一匹全身青黑,宛如两道闪电降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

  妇好的衣衫已被汗水润湿,她大口地喘着气,不甘心地看着那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忽然一咬牙,取下背上的弓箭,朝葛衣少年射去。

  这支长箭疾速向前飞去,一下插进了葛衣少年的右肩。始料不及的葛衣少年在马背上猛烈摇晃起来,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摔了下来。

  骊戎文马不安地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向前冲出了几里后才停住了脚步,它飞快地掉转头,向自己的主人奔来。

  "你这小子,竟敢在我面前跑掉!"妇好翻身下马,指着那个神情痛苦的少年,得意地大笑,"看,这就是你的下场!"

  "马牵来了,我们回去吧。"沚割牵来骊戎文马,小心翼翼地请示。

  "不,再等等。"妇好指指躺在地上的少年,对随从吩咐,"你们将这个人给我绑在骊戎文马的马尾上,我要骑在马上,拉着他围着这儿绕一圈。"

  "这……"随从脸上顿时显出惊恐的神色,若要将人绑在骊戎文马上拖着跑,恐怕只跑几里那人就会气绝身亡!

  "你们聋了吗?"看到随从如此犹豫,妇好不满地催促。

  人们正要动手,那少年一下子挣扎着半站起身来,咬牙骂道:"要么就一刀杀了我,何必给人加这种折磨!"

  妇好扯住他的衣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偏要这样折磨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少年怒骂道:"你这凶狠的骄横女人!"

  妇好正要回嘴斥责,却猛然愣住了,因为她在扯这个少年的衣襟时,一件物事从他胸口的衣服里露出了大半。这是一个只有小孩巴掌大的袋子,由刺绣着暗红色云雷纹的织物制成,而那种织物,即使年代已久,依旧在日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

  那是丝绸!

  妇好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她拿起那个袋子,逼视葛衣少年,厉声斥道:"一个平民怎么会有丝绸?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3

  一面耀眼的银白旌旗在冀州侯府邸上空迎风飘扬,旗上画着一只头有尖角的青色巨兕,这是妇族的标志。

  此刻,冀州侯妇虎正生气地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静静地跪坐在地,自顾自地穿着一串绿松石项链,无视他的愤怒。见妻子如此冷漠,妇虎再也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愤愤说道:"苏婧,你是怎么管教女儿的?她今天竟然女扮男装去参加比赛!"

  苏婧连眼皮都没抬,一面穿着项链,一面冷淡地答道:"将她宠坏的人,好像是你吧。"她突然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即将穿好的项链从她膝盖上滚落下来,绿松石"噼噼啪啪"地撒落一地。

  "你要去哪里?"妇虎急忙上前问道。

  "我累了,要回房休息。"苏婧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妇虎呆呆地看着满地的绿松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妻子苏婧出身非常高贵,是五帝之一高阳的后裔,又是苏族的高级卜官。十八年前,他带兵平定冀州的苏族内乱时救下了她的父亲,心怀感激的老人便将女儿许配给他。他知道,高傲的苏婧一直不喜欢他这个武夫,但他却深爱着她,甚至在她一直没生儿子的情况下也没娶其他女子。可她依旧那么冷淡,只有在女儿面前,才会露出少有的美丽笑颜……

  一声马儿的嘶鸣由远而近,妇虎循声从窗外望去,只见上午奖给获胜少年的骊戎文马竟被沚割牵了回来。他正要走出房间问个究竟,女儿妇好却急冲冲地跑进来,迫不及待地叫道:"父亲,我在那个取胜者身上发现了丝绸!"

虫工桥

第7节:第一部东方未晞(7)

  "丝绸?"妇虎不禁一惊。这种贵重物品只能被国王和贵族使用,例法中甚至规定连富甲一方的商贾都不能拥有,这个平民身上怎么会有丝绸?

  "真的是丝绸,父亲您看!"妇好连忙将那丝绸小袋递给了父亲。

  妇虎拿过来仔细端详。袋子拿在手里微微发沉,里面似乎有硬物。他扯开系住袋子的丝绳,取出了里面的物事。

  那是一块青翠欲滴的玉佩,被巧夺天工地雕刻成栩栩如生的玄鸟形状,精致得连鸟儿翅膀上的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玄鸟,是殷商王朝的图腾!

  妇虎父女虽不是内行,却也能看出这玄鸟玉佩价值连城!

  妇虎紧盯着玉佩,脸色凝重起来,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又一次掠过他眼前。他沉默片刻,忽然哑声问道:"那个人现在何处?"

  "我把他扔在了马厩里,要沚割看着他。"妇好的目光从玉佩上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得意地补充了一句:"父亲,别担心,他根本跑不了,因为我用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妇好话音未落,妇虎已勃然大怒地吼起来:"你这鲁莽孩子!"

  妇好一下愣住了,她惊愕地看着父亲叫来了仆人,迅速下令:"快叫医官给他看病!再叫卜官占卜他的伤势,我这就去看他!"妇虎正准备走出房间,又掉过头对女儿急切地吩咐道:"你快去告诉沚割他们,今天的事绝不能说出去!连你的母亲也不要讲!"

  "父亲!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妇好疑惑地喊了起来,可父亲根本不理她,快步走出房间。

  苏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四周整齐地摆放着占卜所用的龟甲和牛扁胛骨。一尊刻有人面花纹的青铜鼎中燃烧着殷红的火焰,照亮了她明丽的脸庞。跪坐在地的她,细细翻看着多年来占卜过的甲骨。

  十二岁起,她就以美貌与聪慧闻名于全族,她梦想中的丈夫应是天神般光辉俊美的人物,没想到父亲为了报恩,竟将她嫁给粗鲁武夫妇虎。这些年来,虽然妇虎对她言听计从,百般体贴,可她还是无法喜欢他。她不爱丈夫的一切,除了一样--他们的女儿,好儿。

  女儿生下来后,她做了占卜,想知道孩子的命运。但龟甲上竟呈现出她从未见过的奇怪花纹,而且根本看不出吉凶。她疑惑地重做了占卜,可结果还是如此。"好儿,你的将来究竟怎样……"苏婧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母亲,您在叫我吗?"门口传来妇好清脆的声音,她快步跑进房间,依偎在母亲怀里。

  "你回来了?"苏婧笑了起来,抚摸着女儿漆黑的发辫,"你父亲说你女扮男装参加了射箭比赛,还为此对我大发雷霆。"

  "父亲怎会舍得对您发脾气?"妇好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他顶多是装模作样地吼几句。"

  苏婧笑了:"对了,你怎么了?眼角好像还有泪水呢。"

  "都是因为……"妇好正要说出因为那平民少年而受父亲斥责的事,但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叮嘱,立即将话咽了下去,改口说道:"是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是吗?"苏婧温柔地拉过女儿的手,指着那尊青铜鼎说:"好儿,要不要继续和母亲学占卜?"

  "我不是已经学会了吗?"妇好笑着摇了摇头。

  苏婧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只会占卜晴雨,还没学会占卜人的命运。"

  妇好一笑,反问道:"为什么要知道将来的命运?"

  "不知道更好吗?"苏婧凝视着耀眼的火光,竟沉默了许久。

  "母亲,母亲,您在想什么啊?"妇好轻叫起来,伸手在苏婧眼前摇晃着。苏婧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在想殷商的命运。"

  "哦?"妇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苏婧拿出一只精巧的青铜钻,在一块干净的龟甲上边刻边说:"好儿,商的国号由契而来。一日,契母简狄与女伴到玄丘水边沐浴,见玄鸟生下一卵,契母吃了后便怀孕生下了契。后来,契因治水有功而被舜帝封于商,赐姓子。如今,从成汤开始已历经二十一代殷王,国号也被盘庚由商改为了殷。而半年前,现任殷王小乙就重病缠身,两月前,你父亲去殷探病时,听人说他不会康复了。

第8节:第一部东方未晞(8)

  "小乙只有一子,便是少年时就生长在民间的储君子昭,可现在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何处。一旦小乙归天,殷商会变成什么样子?目前,北有鬼方、土方,西有羌方,东南有夷方,西南有巴方,南有虎方……这些方国都是与我们敌对的,还另有许多摇摆不定的同盟国和部落,如果下一代殷王不是贤君智者,那我们的国家将陷入难以想象的困境……"

  听到这里,妇好不禁奇怪:"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苏婧先是一愣,笑了:"是的。和你不相干,你只需要快乐地成长。"

  "啊,差点忘了!我还没吩咐沚割给骊戎文马洗澡呢!"妇好一跃而起,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看着女儿风风火火的背影,苏婧怜爱地笑了。

  妇好刚走到马厩门外,就看见那葛衣少年正被人从马厩抬出来,往房间里送去。几名医官拿着药材跟在后面,她的父亲更是一脸惊慌地让卜官对他的伤势进行占卜。

  妇好疑惑地皱起了眉,那个有着丝绸和玄鸟玉佩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4

  梦中那片深沉的苍穹落下漫天寒星,它们如冰冷的雨点打在他身上,逐渐化作记忆深处的许多声音:

  "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不能带走我的孩子啊!"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要穿透他的耳膜,双手紧抓住即将离去的他不肯松开。

  "哥哥,你为什么要离开?父亲为什么不让你待在王宫里?"小他四岁的异母妹妹子妍不解地问道。

  "等您长大成人后,我会下令寻找您,到时您再回到殷来。所以在这之前,您一定要好好活着!"老师甘盘郑重地拉着他的手,一再嘱咐。

  "因为,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我的儿子。"父亲虽没说出要他离开的原因,但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却将答案告诉了他。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还有她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天帝发誓,一定会回来的!"他离开那座宏伟的王城时,在苍凉的暮色中对着殷的方向大喊……

  躺在榻上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喊,猛地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射进他紧闭了几天的眼里,他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像火烧一样干痛。他伸出手,在胸前摸索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袋不见了,而他受伤的右肩已被人用布细心包裹起来,但他一动肩膀,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啊,他想起来了。丝绸小袋被那个少女发现后,他便被她下令扔在了马背上,带回了安泽城里。他吃力地坐起身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他隐约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跪下,恭敬地说道:"臣冀州侯妇虎,拜见储君子昭。"

  中年男子的话宛如一道闪电在房间里响起,少年一震,又立即恢复了镇定。他沉默片刻,才沙哑着声音回答:"您认错人了吧……"

  "储君,这是无知小女从您身上拿来的物事。"妇虎站起身来,递上那个丝绸小袋,玉佩早已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臣已秘密调查过了,这丝绸是从蚕桑之地兖州而来,玉佩材料则来自和田,雕刻它的人是世代服务于王室的名匠,而玄鸟是殷商王朝的图腾。拥有此物者,只能是殷王或储君。"

  少年面不改色地接过小袋放入怀里,漠然一笑:"光凭这个,就认定我是储君子昭?"

  妇虎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卷丝帛,慢慢展开:"两月前,臣去王宫觑见殷王小乙,见到了臣的旧时恩人--相甘盘。他将这个交付臣,并托臣寻找离开王宫四年的储君子昭。"

  明亮的阳光将丝帛照得闪闪发光,一幅人像清晰地显露。上面画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少年身着龙纹礼服,头戴冠冕,脚穿丝履,脸上带着自信的神情。

  啊,这是四年前的自己!葛衣少年猛然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掩饰激动的情绪,问道:"甘盘还说了什么吗?"

  妇虎收好丝帛,声音也变得分外凝重:"他说,您父王目前病重,您应该马上回到王宫,以防王位被他人夺去。"

第9节:第一部东方未晞(9)

  回到王宫?子昭冷淡一笑,垂下了眼睛:"冀州侯,既然你去了王宫,一定也听到了那些流言。有人造谣惑众,说我不是父亲的儿子,所以不能继承王位。"

  "说这话的人,是我的堂兄子明。"子昭缓缓站起来,走向窗户,凝视外面的景色,"我伯父盘庚死时,他只有八岁。按照"兄死弟及"的惯例,王位先后被我的叔父子颂、父亲子敛继承。如今,我还有一位叔父子季,不过他自幼身有顽疾,早已被排除在王位之外。若殷王无弟,王位就可传给嫡子。虽说我是储君,但子明作为盘庚嫡子,又亲眼看着两位叔父先后继位,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地让我登上王位?我父亲业已病重,朝中必定越来越乱,甘盘虽是明相,却也分身乏术。子明身为先王之子,又兼武官多箭一职,掌管殷的三千兵士,若我贸然回去,恐怕未进城门,就已被他的手下所杀。"

  子昭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咄咄逼人:"那么,冀州侯,你现在还认为我回宫后就能顺利登基吗?"

  "这……"妇虎迟疑起来。他在接受甘盘的托付时,只想尽快找到储君子昭,确实没想到这么多。他沉思片刻,缓缓答道:"那就请储君先在此住些时日,我立即派手下沚割去殷报告相甘盘,请他定夺。"

  "在你的府邸中居住?"子昭笑了笑,"要知道,一旦子明要谋夺王位,那我便是他必除之人。藏匿我,你不但官职难保,恐怕连性命也会失去。"

  妇虎一震。子昭说得不错,若子明最终登上了王位,那卷入这场政治争斗中的他,还有他的妻子女儿,甚至整个家族,都会遭到灭顶之灾!他是否能作这样的牺牲?子昭这个人是否值得他作这样的牺牲?

  子昭看着妇虎的神色变化不定,淡淡一笑,往门外走去:"冀州侯,我先行离去了。"

  "等等!"妇虎猛然上前拦住他,大声说道,"臣愿冒这个险!"

  "哦?"子昭一惊,回过身来,"为什么?"

  妇虎一咬牙:"因为甘盘是可比伊尹的明相,又是臣的恩人,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他说了什么?"子昭疑惑不解。

  妇虎恭敬地跪下,朗声答道:"相甘盘教授您十四年,深知您才能品性,说您不但文武了得,且为人谦和冷静,乃王室子弟中少有的良材。他说,"兴复殷朝,唯有子昭"!"

  "兴复殷朝,唯有子昭……"子昭不禁闭上眼睛,梦呓般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下意识地捂住怀中的玄鸟玉佩。终于,他睁开了眼,目光炯炯有神:"好,我留下来。"

  5

  "姜昭……"冀州侯府邸的后院,子昭一边整着身上精致的麻布衣裳,一边轻念着自己的新名字。为了掩人耳目,妇虎对外只说他是朋友的遗孤,暂时将他收入府里。他那有着殷商王室标志的姓氏--子,也被改成了普通贵族的姓氏--姜。

  妇虎无微不至又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照顾着他,让已有四年没过安定生活的他有点不太习惯。离开王宫时,他只有十四岁,贵为储君的他只在春季的祭祀中见过农具,而父亲却下令要他隐藏身份、不带财产与百姓一同生活劳作。

  四年来,他几乎走遍了整个中原,看到了在王宫里从没见过的景象:官吏贪婪地搜刮财物;军队强行拉人入伍;贵族残暴地欺压平民。最让他震撼的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骨瘦如柴的大人抱着同样骨瘦如柴的孩子,眼睁睁地在干涸的土地上等死!

  每当这时,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攥紧出宫时母亲塞给他的玄鸟玉佩,一遍遍对自己说:只要能重返殷,能登上王位,我一定会改变这些丑恶和不公!

  这四年里,他差点被饿死、被冻死、被杀死,却一次次奇迹般地化险为夷,冥冥中仿佛有神灵在保佑他。那么现在,神灵还会不会继续保佑他?

  "我怎没听父亲说过,他以前认识你父亲?"子昭转过头去,只见妇好正傲慢地交叉着双手,冷眼望着他。

  朋友的遗孤,作为遗物的玉佩--父亲这些解释都不能使妇好满意。她隐约感到父亲有事在瞒着自己,否则父亲不会悄悄派沚割出城。母亲对此不闻不问,可她不能当作没事发生,这小子不但让她在射箭比赛上丢了脸,还让她受到父亲的斥责,她一定要出这口气!

第10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0)

  子昭不由蹙起了眉头。这女孩虽容貌秀丽,却任性骄横,那天若不是丝绸小袋的出现,说不定他就被马给拖死了。他冷冷地看着她,漠然答道:"冀州侯交游四海,难道会将认识的人个个讲给你听?"

  妇好眼里闪过一抹怒气,瞪着他:"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我父亲完全是可怜你才让你留在府里,就像收留一条狗!"

  这话激怒了子昭,他猛地走上前去,愤怒地瞪着妇好。妇好不禁害怕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子昭紧攥着拳头,咬牙说道:"如果你是个男人,我早就将你打在地上了!"

  "你瞧不起我?"妇好也愤怒了。

  子昭冷冷一笑,嘲讽道:"你这养尊处优的女子,恐怕连根草都没有拔过,我凭什么要尊重你?"

  妇好的脸猛地一红:"我会射箭骑马,还会占卜观星,能看懂行军地图,甚至随同父亲打过仗,我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子昭又冷哼一声,他随手从身旁的一棵木槿树上折下一根枝条,递给她:"如果你能将它种活了,我就相信你。"

  "好!"妇好接过枝条,郑重其事地说,"你就等着吧!"

  妇好真的种下了那枝木槿,她请教了精通园艺的花匠,拒绝了仆人的帮助,一心一意地守在这棵木槿面前。

  "那个野丫头,怎么不跑出去玩儿了?"妇虎惊奇不已。

  苏婧淡然答道:"听说是和姜昭打了赌,看她能不能种活这木槿。"

  "是吗?"妇虎更惊讶了,"难得她能这么耐心。"

  木槿健康地生长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天空下起雨来。妇好被雨声惊醒后,匆忙走出房间,拿起衣服替木槿遮住雨水。

  连绵的春雨使妇好感染了风寒,第二天早上,她发起烧来。

  "你昨晚淋雨了?"苏婧一摸她发烫的额头,蹙起了眉头,"好儿,给我在房间里休息两天,哪儿也不准去。"

  "不,我要去照顾那株木槿!否则姜昭会取笑我的!"

  "小孩子打的赌能当真吗?"苏婧的口气严厉起来,"你给我好好休息!"

  雨越下越大,那木槿一定要被淹死了,半躺在床上的妇好气得用拳头直捶墙壁。忽然间,她看见子昭的身影在窗外闪过,她生气地冲他大叫道:"木槿要被淹死了,你得意了!"

  子昭一愣,看了看她因发烧而通红的脸,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你这个讨厌的人!讨厌的人!"妇好对着他的背影继续大喊。

  雨又下了两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停。风寒初愈的妇好急冲冲地赶去看她的木槿,却发现已有人用树枝搭好了支架,还用木板细心地做了个雨棚。

  "这是谁做的?"她诧异地望着那安然无恙的木槿。

  "是姜昭。您生病后,一直是他在照顾这木槿。"仆人答道。

  "他?"妇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跑到子昭的房间,又惊又气:"你不是说要我种活它吗?为什么又要帮我?你是不是要看我的笑话?"

  正在龟甲上随意刻字的子昭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当初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却没想到你那么认真,还为此生了病。如果木槿就这么死了,你岂不是很伤心?说不定又会迁怒于我。"

  "不和你说了!"妇好撅起了嘴。接着,她欣喜地合起了双手,兴高采烈地想象着:"你等着吧,到今年七月,木槿就会开出大朵的红花,八月就会结出满树的果子来。"

  子昭哈哈大笑,连手里的龟甲都掉落在地:"你难道不知道,它得到第二年才能开花结果吗?"

  妇好的脸一红,低下了头:"我怎么知道?"

  子昭强忍着笑,拾起龟甲:"你不是说过你什么都会吗?"

  "你!"妇好又气又急,猛地夺过那龟甲,向他头上掷去。

  "你怎么拿占卜用的东西打人啊?"子昭惊叫起来。

  "我就是要打你!"

  "难怪你父亲说你是野丫头。"

  "我才不是!"

  ……

  时间风平浪静地流逝着,两个少年男女的打闹争吵如同动听的音符般活跃。

  妇虎越来越赞赏子昭的才能与见解,不过,在这些天的相处中,他也感到了一丝不解,子昭经常会向他问起王宫里的种种变化,却只字不提自己的母亲。同时,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忧困扰着妇虎--那封信,究竟有没有平安地送到相甘盘手里?

第11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1)

  6

  一座不大的宫室位于殷的城东,这是殷商王朝安置同盟国与部落首领的地方,有两个鬼方人已在这里住了十天。他们是来与殷王小乙谈判的,以鬼方不再侵犯中原为条件,请殷出兵土方和羌方。

  多年来,鬼方与土方、羌方一起并称为殷朝的三大威胁。这三个国家一向是互不干扰,直到一年前土方大首领耿犁湖与羌方大首领连於单联了姻。土方、羌方一边继续侵犯中原边境,一边分东西两面占领鬼方的肥沃草原。鬼方人奋起抗争,却因寡不敌众而屡屡被犯。最后,鬼方一位聪明的谋臣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借殷朝来打击这两个敌人。

  谈判的信件送到了殷,殷王小乙当时就表示,若鬼方首领愿意派人来殷谈判,他可以考虑出兵之事。鬼方大首领头曼便派了弟弟伊淳维首领及其子成燧来到中原。可他们来殷已十天,殷王小乙却一直没有召见他们,就连殷相甘盘他们也没见到。他们派人去王宫询问,总是得到同样的答案:因占卜不吉,不能召见。

  房间里,父亲一言不发地皱起了眉头,不停地喝着闷酒,年轻的儿子则烦躁得走来走去。一名仆人突然来报:"伊淳维首领,王宫里来人了。"

  父子俩迅速交换了个眼色,收住了脸上急躁的神色,安然坐下,等待那名殷臣走进房间。

  肥胖的殷臣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自顾自地擦着汗,一句话也不讲。成燧见状,不禁恼怒地攥紧拳头。伊淳维极力压住心中的焦急,问道:"殷王小乙答应见我们了吗?"

  殷臣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伊淳维首领,我们的卜官从天帝那里获得了神喻,说还是不能见你们。"

  伊淳维的眉头一皱,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

  殷臣摇摇头:"也许是十天半月,也许是一年半载,这个谁也说不准。如果你们在鬼方还有事的话,就请先回去吧……"

  "什么?"成燧一下子暴怒了,掐住他的脖子,吼道,"我看你是在敷衍我们!"

  "我……我没敷衍……"殷臣吓得面如土色。

  "放开他!"伊淳维瞪了儿子一眼,挥了一下手,"殷人非常信奉鬼神,我们必须尊重他们的习俗。"他看了殷臣一眼,缓缓说道:"请转告殷王,我再等五天,如果还是占卜不吉的话,我们就先离开了。"

  好容易才喘过气来的殷臣揉着快被捏断的脖子,跌跌撞撞地飞奔出去。

  成燧不满地大叫:"父亲,我早就说了中原人都是骗子,您和伯父当初就不该想到要殷王帮我们打土方和羌方!我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住口!"伊淳维发出一声低吼,重重一捶墙壁,房间里的布幕顿时被这力度震了起来。其实这些天,他也心烦意乱,他没想到中原人如此狡猾,明明约好了谈判,却又玩起占卜不见的花样!

  成燧咬着唇,看了看满脸怒容的父亲,忽然快步向门外走去。

  "成燧,你要去哪里?"伊淳维生气地叫道。

  成燧头也不回,气冲冲地答道:"出城去骑马!这些天我都快被憋死了!"

  几列长长的队伍在殷城门附近等候着,这些都是要进出城的人们。守城门的士兵一面仔细盘问他们的籍贯、去向,一面认真检查他们携带的物品。

  从安泽日夜兼程赶来的沚割顾不得休息,就准备立即进城。他远远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警惕起来。他经常被冀州侯妇虎派到殷办事,两个月前还同主人一起到过这座城池。虽然殷的守备一向森严,但这次怎么连进出城门的普通百姓都要再三盘查?莫非,殷发生了什么事?

  当士兵盘问到他时,他马上改换口音答道:"我是徐州商人,来殷贩卖峄山南面出产的蚌珠。"他将早已备好的货物递了上去,并悄悄在士兵手里塞了些贝币,"我急于进城做买卖,请各位行个方便。"

  士兵收下贝币,随意翻看了他携带的物品,点点头:"放行。"

  "多谢。"沚割拿起东西快步往城内走去。

  "徐州商人?"一个冰冷的东西忽然重重打在沚割肩膀上,他差点跌倒在地。

第12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2)

  沚割惊恐地抬起头,一个骑在马上的二十来岁的俊美男子正冷冷地望着他,手里那支沉重的青铜戈压得他站不起身来。

  "是多射程勉!"守门的士兵一阵惊呼。

  多射是殷商王朝仅次于多马、多亚和多箭的高级武官,而身兼此职的程勉,是殷王盘庚嫡子、两代殷王之侄--子明的同乳兄弟,他不但掌握军权,而且深得子明信任。

  程勉冷冷一笑,逼视沚割:"徐州商人,将你的手再伸出来给我看看。"沚割猛然一惊,只得慢慢伸出了手。明亮的阳光将他的手掌照得清晰无比,程勉冰冷刺骨的青铜戈锋在上面缓缓滑过:"真是奇怪,身为商人的你,手上怎么会有长年拿过兵器的痕迹?"沚割的额上顿时冷汗涔涔。

  程勉收起青铜戈,下令道:"来人,给我好好搜查他的身体。"

  "多射大人,我们找到了这个!"没多久,一名士兵从沚割的衣服衬里发现了一片龟甲,立即扯下,小心翼翼地呈上去。

  "哦,这是冀州侯给相甘盘的信。"程勉的眼睛扫过龟甲,目光一下子警惕起来,厉声喝道:"快将这个人给我带回去!"

  沚割面色苍白地咬着唇,一言不发的他被士兵绑起双手,拖进城去。

  刚走几步,程勉一下掉转马头,指着那几个守门的士兵斥道:"你们办事不力,疏于防范,按殷商例律,应先施肉刑后再斩首示众!"

  "多射大人,多射大人,请饶命啊!"守门士兵吓得面如土色,倒地求饶。程勉仿佛没听见般,用力一甩马鞭,迅速往王宫方向奔去。

  正要出城的成燧看着这一幕,陷入沉思。这些天,他和父亲不但无法见到殷王小乙,还发现殷城里守卫愈加森严,身为多射的程勉日夜带兵在城里巡查,好像在时刻防范着一件会忽从天降的祸端。

  年轻的成燧虽是第一次到中原,却也隐约感到,殷王的国都里马上有事要发生了。

  "程勉,你说什么?有人发现了子昭?"王宫里,惊喜的子明激动地抓住程勉的手。

  程勉的笑脸微微扬起,他递上了那片龟甲:"臣刚从一名进城男子的身上发现了这个,您请看。"

  子明的目光在龟甲上急速扫过,发出一阵大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小子竟在冀州的安泽!"

  大笑过后,他一下收住眼里激动的光:"程勉,你知道吗?我和他虽一同在王宫长大,他却抢去了我所有该得的赞美和荣誉!只因他是储君,我就要处处低他一等!"子明捋开几缕散落的头发,嘴角浮起一抹嘲讽,"可笑的是,四年前,王宫里居然传出他不是叔父儿子的消息来。我那疑心重重的叔父,说是要送他去民间磨炼,实则是将他赶了出去。"

  程勉淡淡地说:"殷王小乙已经死了。"

  子明用力抓住程勉的衣襟,疯狂地大叫:"不错,他是死了!可他死了都不肯把王位传给我!"

  程勉扶住他:"请您冷静些。"

  子明垂下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他生了重病,神志不清,连换储君的命令都来不及下……那个顽固不化的甘盘,就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生怕我夺去子昭的王位……可现在他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和那些老东西一起,被我关在了牢里……还有王后群娥,也不是被软禁在宫中,一步也不能出去……我那当了十年殷王的叔父,尸体现在被我们藏在宫里,秘不发丧……"

  斑驳的阳光透过暗淡的布幔,泪珠般撒在子明脸上,他靠在程勉的肩上艰难地呼吸,好像一个被夺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好不容易抢回了自己的宝贝,却又不知所措起来。

  沉默片刻后,程勉缓缓开口:"我们是否应该派人去安泽,将子昭秘密抓来?"

  子明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匕首,往墙上重重一插:"不,我要血洗安泽!我要让所有人看看,收留和支持子昭者的下场!"

  7

  "别让他和好儿走这么近。"这天,苏婧看到妇好与子昭并肩策马离开府邸,微微蹙起眉,对身边的丈夫低语。

  "为什么?"妇虎莫名其妙。

  苏婧轻扶了一下头上的玉笄,淡淡答道:"我占卜过了,那人会给我们家带来不吉。"

第13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3)

  "哦?"妇虎脸色一变,妻子的话使多日来困扰他的担忧又加重了。

  苏婧扫了一眼面色异常的丈夫,语气也变得有力:"这些天来我虽没说什么,但我不是傻子,你那些对姜昭身份的解释只能哄哄小孩子。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在这个聪明过人的妻子面前,妇虎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他是殷朝储君子昭。"

  苏婧的嘴角一动,镇定地抬起眼睛,听丈夫将事情经过说完。过了许久,她才慢慢说道:"妇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将身家性命都押在那个难以继位的储君身上!"

  妇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你身为殷的臣子,不可能不清楚现在的局势。若殷王小乙病逝,盘庚之子子明难道不会乘机夺位?多年前的"九世之乱"是什么情形,每个殷人都很清楚。为争夺王位,从仲丁到阳甲前后五代九王,堂兄弟间、叔侄间,个个都不惜代价!若不是盘庚以迁都转移矛盾,殷迟早会毁在那场王位的争夺里!

  "当年,你那三个不懂事的弟弟不服王室调配,使你被仇人诬作谋反,相甘盘只不过向殷王澄清事实还你清白而已,你如今却要以性命相报!"

  妇虎猛地抬起头来,低吼道:"我不只是为了报恩!"

  突如其来的怒喝使苏婧惊呆了,两人成婚这么多年,丈夫从不这样与她讲话。

  妇虎扶住额头,艰难地回答:"我……是为了殷的将来……"

  "殷的将来?"苏婧大吃一惊,"你是说子昭能复兴殷?"

  妇虎抬起头来,声音也变得低沉:"从盘庚起,我已为三朝臣子。盘庚确是一代明君,但自他以后,小辛昏庸无能,小乙优柔寡断,殷逐渐走向衰败。盘庚之子子明,我三年前曾见过他,他非但没有其父的才能,还骄横偏激,实在难担大任。而储君子昭,性情谦逊,处事冷静,又在民间生活了四年,深知百姓疾苦。他若继位,殷必定能恢复成汤盛世的景象!"

  淡淡的笑容浮在苏婧脸上:"希望如此。"虽然丈夫极力维护与支持子昭,她却已隐约感到,这个少年会给她平静的家,会给这座安泽城,乃至整个天下,带来意想不到的事。

  风在平原上疾驰,有力地冲向层峦叠嶂的群山,山脊宛如鼓胀的巨大风帆。两匹矫健的骏马放开四蹄,电光般驰骋。身着猎装的妇好猛然一勒缰绳,欢叫起来:"果然是骊戎文马,跑得像风一样快!"

  骑着青黑马的子昭也勒住了缰绳,微笑着注视骊戎文马上的妇好。这个爱马的少女,几乎每天都要拉他到郊外骑马,其实,她只是想骑骑他的骊戎文马而已。

  "我们让马跑了这么久,该给它们喝水了吧?"子昭举起马鞭,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条溪流。

  "好!"妇好答应着。正当她准备策马赶去时,脸忽然一红,迅速用披风盖住了胸口。原来在马上疾驰时,她胸前的衣服敞开了。

  晶莹的水流潺潺流淌,两匹马儿贪婪地喝着甜美的溪水。妇好捧起水来喝了几口,又洗了洗满是泥土与汗水的脸和胳膊,最后干脆脱下靴子,把脚也浸泡到水里。她发现子昭正在笑着看她,脸一红,掬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泼去:"有什么好看的?"

  子昭急忙一躲,却不留神踩到了一块滑溜溜的石头,脚一软,跌倒在溪水里。"你这野丫头!"一身湿透的他站起来,故意瞪了她一眼,"这么凶,以后没人会娶你的。"

  "不娶就不娶!我才不要嫁人!"妇好继续用水泼他。

  子昭忽然狡黠一笑,迅速走上前去,将妇好一把推到水里。

  "你这坏蛋!"妇好又惊又气,顺手拿起溪底的鹅卵石,用力向他砸去。

  "喂,你这样可是会砸死人的!"子昭边笑边躲。

  "谁要你先推我的!"

  ……

  日暮西沉,全身湿透的妇好和子昭才回到家中。

  妇好急忙回房换衣,子昭正要将两匹马拴进马厩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我有话和你说,到我房间来。"

  "苏夫人?"子昭一惊,"等我将马拴好……"

  "别管马了。"苏婧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14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4)

  缭绕的青烟从那尊人面纹青铜鼎里不断飘出,房间里各式的占卜用具仿佛也发出了神秘的呼吸与低语。

  苏婧略一挥手,示意子昭坐好,然后在他对面优雅地跪坐下来。她淡然一笑:"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苏族的卜官。"子昭点了点头,却不太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婧从桌上拿出几片龟甲,一边摆弄,一边缓缓地说道:"好儿生下来后,我就曾替她占卜,可奇怪得很,她的命运根本看不出来……"

  "哦?"子昭微微一惊。

  苏婧放下龟甲,直视子昭的眼睛:"自从你出现后,她的命运便开始显露,而且显示的内容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楚……我可以看到,你们两人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

  "什么?"子昭惊讶地轻叫起来。

  迷漫在房间里的青烟好像化作了发出喃喃预言的鬼神,苏婧的声音缓缓响起:"答应我,如果你们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那么,你必须用一切情感和能力来陪伴她,保护她……"

  寂静的房间里,子昭只能听见自己诧异中带着激动的呼吸声,终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沉默片刻后,子昭又道:"苏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子昭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请您,替我占卜命运。"

  一声轻笑透过青烟,传到了他面前:"我不替君王占卜。"

  漫弥的青烟顿时化开,子昭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苏婧,只见她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如同已看出了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听着这个美丽的卜官吟唱般低语:"天地由阴阳二气嬗变而成,君王乃是天帝在凡间的化身,决定君王命运的是上天,而不是凡人……"

  苏婧的声音如同远古的神秘咒语,将子昭恍恍惚惚地带进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历史。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远祖成汤灭夏、百世流芳的尧舜禹、黄帝与蚩尤的逐鹿之战……突然,他睁开眼睛,盟誓般低语:"那么,我的命运,要由我自己掌握。"

  欣慰的笑意在苏婧脸上闪过,她微微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苏夫人,告辞。"子昭一笑,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往门外走去。

  子昭刚走出房门,就听得寂静的夜空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8

  "怎么回事?"已睡下的人们披衣起床,点起火把,匆忙赶到了庭院里。

  敲门的人是安泽城的守卫军官。满头大汗的他一改平日的镇定,一进门就冲着妇虎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殷军队进城了!"

  妇虎猛然一惊:"是相甘盘派来的军队吗?为何没人通知我?"

  军官惊恐地摇头:"带军的人是多射程勉,他带领三千精兵,一路封锁消息,拿着殷王小乙的手令,现在已包围城门,直往这里而来!"

  这话宛如惊雷在妇虎头上炸开,他脸色大变地后退了几步。程勉是子明的心腹,这次带兵到安泽,必定是为了捉拿子昭!难道,他命沚割送给相甘盘的信被发现了吗?

  此刻,苏婧、子昭与妇好也赶了过来。

  "父亲,这是怎么回事?"迷惑不解的妇好抓住妇虎的衣服,惊叫起来。

  面色发白的苏婧一把将妇好拉开,低斥道:"别说话!"

  妇虎回头对子昭低语:"快离开这里!"

  子昭惊愕地叫道:"我不走!我不能连累你们!"

  "必须走!"妇虎拉住子昭的手,吩咐仆人,"快备马!让他离开!"

  "他们要抓的是我!我离开会害了你们的!"子昭马上用力甩开了妇虎。

  就在两人争执之时,那军官忽然指着门外由远而近逼来的一大簇火光,叫了起来:"来……来不及了……"

  一时间,妇虎、苏婧、子昭三人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苏婧迅速与丈夫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拉起子昭和妇好,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苏夫人,您要带我去哪里?"

  "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婧顾不上回答,将他们带进房间,关上门。她跪下身来,揭开那尊人面纹青铜鼎下的一方彩色草席,一块陈旧的木板露了出来。苏婧飞快地掀开木板,地面上立即露出了一个一人宽的秘洞。

第15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5)

  苏婧抬起冷汗涔涔的头:"这里有能藏身的秘洞,只有你父亲和我知道。你们俩马上躲进去,千万不要出来!"

  "苏夫人,我不能自私地躲起来!"子昭惊叫起来,向门外跑去。

  苏婧猛地拉过他,目光变得像针一般尖锐,仿佛要戳到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难道,你不想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吗?"

  子昭在这个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不禁一颤,随即缓缓低下头。

  "母亲,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满脸不解的妇好拉住苏婧的手,惊恐地问道。

  苏婧摸摸她的头发,笑了笑:"没什么,你和他先在这里躲会儿,等事情过去了,我会来叫你们出去的。"

  就在那木板即将合上时,妇好惊恐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地响起:"母亲,您也来陪我,我害怕……"

  "我要和你父亲在一起。"苏婧淡然一笑,盖上木板,铺好了草席。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玉笄,稳步向门外走去。

  手举火把的士兵拿着武器,站满了这座府邸,被包围的人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心脏狂乱而惊恐地跳动着。

  "冀州侯,多日不见。"只见一支冰冷的青铜戈重重打在妇虎肩上,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妇虎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色,随即恢复了镇定:"多射程勉,你深夜到此,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程勉冷冷一笑,收回了青铜戈,"我奉殷王小乙之令捉拿你这个罪人。"

  "我丈夫所犯何罪?"一个平静的女声冷冷地响起。程勉一看,一名秀丽端庄的白衣女子高傲地仰着头,凛然发问。

  程勉扫了她一眼:"冀州侯夫人,你丈夫犯的是谋反罪。"

  "谋反罪?"苏婧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地反问,"我丈夫是三朝重臣,效忠殷朝二十年,所作所为,日月可鉴,神明共睹,他何来谋反之心?这恐怕是无中生有的罪名!"

  "无中生有?"程勉一笑,冷冷地质问,"窝藏子昭算不算谋反?"

  "我不知道什么子昭。"妇虎猛然抬起头。

  "你手下沚割送给甘盘的信已被我发现了,你还敢狡辩?"程勉一舞手中的青铜戈,打在了妇虎肩上,"殷王小乙已下令,普天之下,收留与支持子昭者就是谋反!"

  妇虎捂着渗出鲜血的肩头,咬牙重复:"我不认识什么子昭!"

  "多射大人,我们仔细搜查过了,没有看到子昭。"十来名士兵跑来回报。

  "找不到?"程勉冷哼一声,目光转向妇虎与苏婧,"快说,你们将他藏到哪里去了?"

  妇虎瞪了程勉一眼,猛地将一口含血的唾液吐到他脸上。

  凌厉的寒光在程勉眼里闪过,他狠狠擦去唾液,咬牙一笑:"看来,不让你们吃点苦头,你们是不会说了。"他挥挥手:"先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切下来,如果他还不肯说,那就再割下他的耳朵和鼻子。"

  几名士兵一把推倒妇虎,一脚踏在他背上,踩住他的手,扬起了手里的刀用力砍下。只听妇虎一声惨叫,鲜血如水淌了一地。见此惨状,冀州侯府的家臣和仆人不由吓得两脚发软,不少女人与孩子惊恐地啼哭起来。

  "你这无耻小人!"苏婧冲上前去,推开士兵,指着程勉厉声斥道,"你明明是滥用职权逼供!我要上报相甘盘,让他惩罚你!"

  "甘盘?"程勉一阵大笑,"夫人,看来你们是离殷太远了,根本不知道王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妇虎一惊,怒吼着:"你们对相甘盘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程勉大笑,"你还是先关心自己吧。怎么样,现在是否愿意说出子昭的下落?"

  妇虎没有回答,只是怒视着程勉。程勉轻轻做了个手势,士兵又迅速砍下妇虎的两根手指。妇虎用力咬着嘴唇,满嘴流血,就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程勉的目光在妇虎身上扫过:"看来,你好像不那么看重自己。"他将视线移到苏婧身上,淡淡地一笑,"不知道,你是否珍惜你的夫人?"

  "你要做什么?"满身血污的妇虎怒吼着挣扎,"你若是敢碰她一根头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苏婧脸色一白,傲然昂起头来:"我是苏族的卜官,是与天帝相通之人,若你们对我不敬,便是对天帝无礼!"

第16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6)

  "天帝,是站在胜利者一边的。"程勉笑了笑,对身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怎么样?难道你们不想和这美貌的夫人亲近亲近?"

  满脸淫笑的士兵越走越近,苏婧不禁颤抖着转过头去,惊惶地看着丈夫。妇虎的嘴唇颤抖着,也在痛苦地回望着她。

  几十根火把静静地燃烧,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急雨,冰冷的雨水落在士兵的青铜兵器上,在黑暗中激起缕缕叫人心碎的回响。

  妇虎夫妇沉痛地对望着,短短的时间在两人心中竟如一万年那样漫长。就在这视线里,他们突然都明白了彼此的内心。他们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那两个孩子!

  看着丈夫痛苦不堪的神色,晶莹的泪水和着雨滴已盖满了苏婧的面颊。这个夜晚,是她第一次如此坚定地站在丈夫身边,其中不光有为了保护两个孩子的原因,还有她对妇虎蕴藏多年的深刻情感。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些年来,她一直爱着这个人,只是她根本没有察觉而已。为什么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早一点知道自己的心意?

  "怎么样,冀州侯?"程勉扬了扬眉毛,"你还不肯说吗?你真的愿意看到你那娇弱的夫人,被我的士兵受用吗?"

  "你们会遭到天帝报应的!"苏婧发白的嘴唇吐出愤怒的诅咒。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地拔下头上的玉笄,迅速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苏婧!"妇虎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夜空。

  冀州侯的家仆哭叫着向苏婧的尸体涌去,程勉的士兵们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就连程勉所骑的马也不安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被士兵践踏在地的妇虎雄狮般一跃而起,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抢过一名士兵手中的青铜钺,向程勉身上砍去!程勉惊骇地举起青铜戈,挡住那仿佛要劈开苍穹的愤怒之钺。士兵立即涌上去,将手里的武器全部插到妇虎的身体里!

  全身浴血的妇虎挣扎着站起身来,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青铜钺重重向程勉掷去。随着一声马儿的惨烈嘶鸣,半个马头竟被生生砍下,瀑布般涌出的滚烫马血喷了程勉一身,他也被濒死的马儿疯狂地甩到了泥地里。

  雨疯狂地下着,半个时辰后才停息。

  一名军官擦去脸上的血污和雨水,收起砍钝了的刀,报告道:"多射大人,冀州侯一家主仆应是三十七口,可加上那名报信的军官却只有三十六具尸首,还少了他的女儿和子昭,那两人可能是事先逃了。"

  "逃了?"怒气涌上程勉的脸,他愤愤地一咬牙,"传我命令,将安泽城里所有十八岁上下的少年全部杀死!方圆五百里地给我好好搜查,封锁所有的路,我就不相信他能活着离开!"

  "那这里怎么办?"

  程勉略一皱眉,做了个手势:"泼上油,给我烧了。"

  9

  安泽城上空已升起一轮混浊的太阳,秘洞里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子昭和妇好紧攥着对方的手,如同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兽。他们看不见一丝光,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只听得见彼此不安的呼吸和心跳声。

  妇好颤颤地低声问道:"已经多久了,母亲怎么还不来叫我们?我们能出去了吗?"

  子昭摇摇头:"大概过了一夜吧,我们还是再等等吧。"现在还没人通知他们出去,也许,妇虎夫妻已经……子昭的心不禁一抽。

  "可是,如果母亲一直不来叫我们该怎么办?"妇好不安地说,"姜昭,我想上去看看。"

  子昭沉吟片刻:"我先上去吧。"他艰难地推开木板,小心翼翼地伸出半个头来,忽然间,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环顾四周,猛然呆住了。昨晚还整洁华丽的房间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各种物品散落一地,墙壁上还有被武器砍过的痕迹。不祥的预感潮水般汹涌而来,子昭面色惨白地从秘洞里跳出,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疯狂地向门外跑去。

  第一个闯入他视线的是那棵木槿,它已被践踏在地,倒在混浊的泥水里,仿佛在向他发出最后的哭喊与呻吟。子昭惊恐地环顾四周,四肢冰凉。冀州侯府邸已被火焰吞噬为一片废墟,描绘有彩色壁画的白墙上血迹斑斑,每个房间里的物品都被砸得支离破碎,在宽敞的院落里,四散着烧焦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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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一部东方未晞(17)

  "父亲!母亲!"惊恐的尖叫从他身后响起,那是妇好的声音。原来,妇好已离开秘洞,跟在子昭身后。当她的目光落在父母的尸首上时,顿时发出痛苦的叫喊。

  妇虎的尸首仰面朝上,胸口上伤痕累累,几把青铜刀穿过他的身体,刀锋上发黑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他圆睁着双目,如同在向上天咆哮呐喊。苏婧则倒在一旁,雪白的衣衫上满是鲜血,她的身体极力往丈夫那边靠拢,一只胳膊伸向前方,像是要努力拉住他残缺不全的手。

  妇好定定地站住,半晌才疯狂地向前奔去,好几次都跌在满是泥泞的水坑里。她抽搐般爬起来,大滴的泪水撒满衣襟,发出阵阵痛彻心肺的哭喊:"父亲!母亲!"她紧抱住父母僵硬的尸首哀嚎起来。

  不知何时,一群黑色玄鸟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天空,仿佛要用它们的翅膀盖住太阳,遮住这残忍的景象。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妇好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对着被鸟群密布的苍穹发出一声怒吼,"我父母做错了什么?"

  这叫喊使天空的鸟群一下轰然四散,也使沉默不语的子昭心里负疚地一震。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由远而近的马儿嘶鸣。子昭循声望去,只见昨晚没拴好的骊戎文马从化为废墟的墙壁一头走了出来。子昭颤抖着牵过马儿的缰绳,偌大的府邸中,大概就只剩下他们三个活物了。

  "姜昭,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母?"妇好从地上一跃而起,抓住子昭的衣服,"告诉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拿他们的血祭祀我的父母亲!"

  子昭身体一颤,抬起眼睛,痛苦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妇好:"我不是姜昭。"

  "你说什么?"妇好惊愕地望着他。

  子昭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讲出了自己的身世和故事。妇好的眼里闪着难言的悲痛,听子昭讲完后,她忽然拿起地上一根烧焦了的木头,疯狂地向他身上打去:"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父母的!"

  子昭低下头,任由这个悲愤的少女抽打他,直到她失去力气,哀伤地瘫软在地。

  现在,他该怎么办?子明已发现他的行踪,这个地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冀州侯夫妻的惨死是为了给天下示警,使其他贵族再不敢收留和支持他。他的老师甘盘也一定身陷困境,很可能就连父亲的手令都是子明伪造的。朝中的主要大臣毕、雀、望乘、蒙侯虎等人是站在甘盘一边的,但在这种混乱局势下,他们要么已被子明拉拢收买,要么已被关押除去……汗水混着血迹从子昭额上流了下来。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到底是死是活?子明会怎么对待那些不听从安排的臣子?不行,他得马上去殷!但程勉一定派人封锁了重要的关卡道路,他只能化装后走山间小路回去。而骊戎文马能日行千里,不出一天就能赶到殷。

  他忽然走向马儿,抓起一把泥土,往马儿身上抹去。马儿好像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地低下头。子昭牵过马儿,走向依旧在低泣的妇好,伸出手:"我们去殷。"

  "我不走!我要和我父母在一起!"妇好哭叫着推开他的手。

  子昭猛地拉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想给父母报仇吗?你不走的话,程勉他们还会来杀你!"

  "你!你害死了我的父母,还说出这种话来!"妇好用力去推他。

  子昭的眼里闪过一缕痛苦,他按住妇好激动的双肩:"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现在必须和我走!你不能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他一跃上马,又向妇好伸出手,"好儿,我们快走!"

  妇好重重一颤,只有父母才会这样充满怜爱地叫她,可他们已经永远地离去了!她咬住苍白的嘴唇,拉住子昭的手,迅速跳上马,稳稳地抱住他。子昭用力一挥马鞭,骊戎文马四蹄生风,载着两个少年男女,往那个迷雾重重的王城驰去。

  惨淡的阳光里,妇好颤抖着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遗体,还有她生长了近十六年的家园,最后,她靠着子昭坚实的后背,低声抽泣起来。   

第18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

第二部遵养时晦

  1

  "你的兄弟是哑巴吗?"第二日黎明,殷的守城士兵打量着两个进城的少年,疑惑地发问。

  那又黑又脏的年长少年牵着一匹满身泥污的马,马上半坐半趴着一个比他略小一两岁的少年,年幼的少年脸色苍白地靠在马颈上,任士兵怎么问也不答话。

  年长的少年勉强地笑了笑:"他生病了。"

  日行千里的骊戎文马载着改装后的子昭和妇好,穿越偏僻的森林小径,终于来到殷朝的辉煌王城。

  进城后,子昭看了神色黯然的妇好一眼,痛苦地咬紧嘴唇。

  途中休息时,他拿来食物和水,她却什么都不肯吃。他细声安慰她,她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这一路上,他发现背上的衣服,已被这个姑娘的泪水打湿了。

  他们穿过阴暗的城门门洞,眼前陡然一亮,阔别已久的殷之风也扑面而来,子昭不由颤抖着闭上眼睛。他离开这里已四年,殷的变化之大,他都快认不出了。那些熟悉的建筑和景物仿佛也伸出双手,拥抱他。

  子昭刚向前走几步,就呆住了,一幅张贴在墙壁上的画像闯入他的眼睛。画布上描绘的竟是他十四岁时的脸孔!他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张贴着这幅画布。他迅速转过被涂污了的脸,牵着马儿,低着头飞快地离开这里。

  殷的风,将围观民众的议论清晰地送进他耳中:"殷王小乙为什么要捉拿自己的儿子?""卜官说储君不吉,会影响我国运势。""其实才不是这样,我听说殷王小乙病重后,盘庚之子子明趁机夺位……""嘘,你不要命了吗?这些天被多射程勉捉去的人还少吗?""相甘盘难道不出面干涉吗?""他恐怕都自身难保了。我儿子在王宫里当侍卫,他告诉我,那晚殷王小乙病重之时,进宫等候消息的大臣几乎没几个回来。""听说这画像已被送往整个中原,举报和捉拿储君子昭的人赏贝百朋!"……

  听着这些话,子昭全身的血液顿时变得滚烫,接着又化为冰凉,牵着缰绳的手也越抓越紧。他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殷,难道错了吗?他仿佛陷入绝望的谷底,牵着马,带着妇好,梦游般在城里走动,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北。

  "我在鬼方就说过,我们根本不用靠中原人的帮助,您和伯父却不同意我的意见,现在知道我说得对了吧?"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远方传来,子昭不禁抬起头,只见一名骑在玄黑马上的鬼方少年一扬马鞭,从城北的宫室方向离开,正朝他迎面而来。

  哦,是那个曾在安泽和他比箭的人。认出他后,子昭的唇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真没想到,距那时还不过一个月,就发生这么多事。

  这擦身而过的少年,勒住缰绳望了他们一眼,他没认出涂黑了脸的子昭,却一下看到马背上男装打扮的妇好,欢叫起来:"嘿,原来是你!"

  妇好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他没留意到妇好的神色,兴致依旧很高:"告诉我,那比赛最后是谁赢了?是你,还是那小子?"

  "成燧,别管闲事。"另一匹玄黑马驰骋而至,马上的中年男子威严地瞪了他一眼,"我们还要赶回鬼方,你伯父还在等着我们呐。"

  成燧正要说什么,那胖胖的殷臣忽然满头大汗地从宫室里追出来:"伊淳维首领,您真的要走吗?再等几天吧……"

  伊淳维冷冷一笑:"殷王小乙不讲信用,答应过帮我们解决土方与羌方的事,可现在却一直不见我们。你带话给他,从今以后,鬼方再也不会和殷朝和好了!"

  那个殷臣急得又擦汗又跺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去。

  伊淳维的话,仿佛电光在子昭脑海里闪过,他立即扔下缰绳,追了上去:"请留步!"

  "什么事?"伊淳维回过头来,傲慢地扫了他一眼。

  一丝微笑在子昭脸上掠过,他拦住伊淳维的马头,朗声说道:"伊淳维首领,我们做个交易吧。"

  三匹马停在偏僻城郊,三个男子跳下马来,子昭伸出手,将妇好扶下马。

  "殷朝的储君子昭?"伊淳维一边摸着那块玄鸟玉佩,一边打量子昭洗干净了的脸,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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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二部遵养时晦(2)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到处贴了画像的人。"成燧轻咬着马鞭的把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子昭看。接着,他放下马鞭,指着妇好哈哈大笑:"不过我倒没想到,这姑娘当日是女扮男装去参加比赛的。"妇好好像没听见般,冷冷地撇过脸。

  伊淳维将玉佩放回子昭手里,脸上浮起富有深意的笑容:"你要鬼方助你登上王位,等你掌权后,便出兵助我们消灭土方和羌方?"

  子昭高声答道:"我愿向天帝发誓,只要鬼方答应这个条件,我必定实现诺言!"

  伊淳维微微一笑:"我哥哥--鬼方的头曼大首领,可是精明能干的人,没有好处和把握的事情,他绝不会答应的。你们中原人一向狡猾得像草原上的狐狸,你拿什么担保能使我们取得胜利?"

  子昭笑道:"你们可知中原那位轩辕黄帝的故事?"

  伊淳维父子一愣,只听子昭铿锵有力地说道:"轩辕氏本是一个普通诸侯,后来却取代神农炎帝掌管中原,只因他得到了民心!"子昭紧攥着玉佩,高傲地仰起头,"我是殷正统储君,天地所证,众望所归。我堂兄子明这次在殷软禁忠臣,危害百姓,已使民怨滔天,甚至触怒了天帝。那些被他下狱的大臣都是位高权重者,其家族加起来有近万人,若通知其家族,许诺相救,他们必定会全力以赴。而他们的私人军队,也至少有三千人!可子明只能依赖多射程勉及其叛军,军队虽强悍有力,却无法使百姓臣服。由此我可以断言,子明根本不能得民心!"

  伊淳维饶有兴趣地听子昭说完后,一挥手:"鬼方骑兵虽多,但也不能完全拿来冒这个险。我们顶多出兵五千。五千加上那些臣子的部下,也只有八千,人数太少了。而殷军大约有两万,就算指挥者再聪明过人,我们至少要集合一万一千人才有胜算。"

  "我来找三千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妇好忽然站出来。

  "好儿?"子昭万分惊讶。

  妇好面无表情,缓缓地说:"我父亲那族兵强马壮,即使再被压制,也有几支远在各地的强悍分支,这些分支族长是我的三位叔父,他们平日只听我父亲的,根本不将王室放在眼里。我母亲是苏族卜官,苏族是冀州大族,因我父亲对其有恩,一向与我们交好。我立即写信给我叔父与外公,两族的兵力加起来,三千不成问题。"

  "是吗?"伊淳维面露喜色,赞许地看着妇好,"冀州侯的女儿果然勇敢过人。"

  面对赞誉,妇好秀丽的脸上依旧笼着难以化开的寒霜,她冷淡地答道:"我是要替父母报仇。"

  "这事情,我会回去禀报我哥哥--头曼大首领。如果没有变化的话,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的。"伊淳维看着子昭,"那么,这段时间你和她待在哪里?"

  子昭略一思索,答道:"我想先藏匿在殷,一来好时刻关注事态,二来更方便将来的里应外合。另外,子明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就躲在他的眼皮底下。"

  伊淳维正欲上马,忽然又问子昭:"听说,殷明相甘盘亲自教导你十四年?"子昭一惊,随即点点头。

  "果然是难得的聪明。"伊淳维转身看了旁边的儿子一眼,"成燧,你可得向他学学。"

  成燧满不在乎地一笑:"我不用学也比他聪明。"

  伊淳维只是笑了笑,不作评价。

  "对了,子昭,我们的骑兵虽一日一夜能行三百里,但加上征兵和准备粮草的时间,最少需要四个月。"伊淳维的目光炯炯逼人,"在这四个月里,你应该不会闲着吧?"

  子昭深黑色的眸子也一下闪闪发光:"伊淳维首领,四个月里,能做成许多事情。"

  伊淳维不禁哈哈大笑:"那么,子昭,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名扬天下的鬼方骑兵会南下殷,助你一臂之力!"他对儿子做了个手势,"成燧,我们走。"

  成燧正欲扬鞭,忽然看了看子昭与妇好,便摇摇头:"我要留下。"

  伊淳维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你自己要小心。"他示意成燧过来,压低声音吩咐,"成燧,你给我好好小心提防子昭那小子,他将来会比鬼方草原上的苍鹰还要厉害。"

第20节:第二部遵养时晦(3)

  成燧一惊,继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苍鹰再神勇,也躲不过猎人的弓箭。"

  伊淳维的眼里闪过凌厉的光,他重重抓住儿子的手:"那么,我就希望你是那个猎人。"

  伊淳维策马远去了,成燧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他的背影叫道:"父亲,别忘了把我的玄铁钺带来!"伊淳维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原来,你叫好儿。"待父亲走后,成燧侧过脸去,笑着对妇好说。妇好咬咬嘴唇,不理他。成燧讨了个没趣,又将目光移到被涂满泥污的骊戎文马上。他翻身跳下马背,懒洋洋地伸出鞭子:"对了,子昭,事情成功后,我要你这匹马。"

  "马?"子昭微微一惊,继而笑道,"成燧,你要这匹劣马有什么用?"

  "劣马?"成燧大笑起来,用力拍拍马背,"你以为我们鬼方人连马都不会看吗?这明明就是那天比赛的奖品--骊戎文马!"他吐了一口口水到马背上,又拿袖子用力擦了擦,马儿雪白的皮毛立即露出了一小块。他笑着挑起眉毛,走近子昭,带有草原味道的气息扑到子昭脸上:"怎么样,舍不得吗?"

  "好,事成之后,马可以给你。"子昭微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还得再要一样东西……"成燧狡黠一笑,伸出手来,作势要轻抚妇好的下巴,"我还要这个女人……"

  "混账!"他话音还未落,脸上立刻挨了一巴掌。只见妇好气得满脸通红,怒视着他。

  "你不是他的女人?"成燧捂着脸,故作惊愕。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妇好生气地拔出成燧腰上的弯刀,想也不想,就朝他身上砍去。

  "太好了,你又恢复了精神。"成燧一面灵活地躲闪着,一面得意地大笑起来,"我看你老苦着脸,都不像那天我在安泽城见到的样子了。"

  "你……你这……"妇好顿时又羞又怒,将弯刀往地上一掷,翻身骑上骊戎文马,向远方驰去。

  "好儿,别乱跑!"子昭连忙骑上成燧的玄黑马,迅速追去。

  成燧一愣,气急败坏地大叫:"子昭,你怎么把我的马骑走了?你要我走着回去吗?喂,你快停下!你这个狡猾的中原人!"

  殷郊外的上空逐渐布满神秘的暗青色云朵,它们随风飘荡、翻滚,并俯视着他们三人,并用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在低声交换一个秘密--这三个少年男女的出现,或许会改变历史。

  2

  一面裹着斑驳蟒皮的兽面纹铜鼓,被人一下用力敲响。继而,钟、磬、竽、瑟等乐器一起奏出篇篇动听的乐章,数十名身材曼妙的女子伴着音乐,手持五彩缤纷的鸟羽,跳起古朴优雅的舞蹈。

  贵重的黍、肥美的肉、浓郁的汤、香醇的酒,盛满各种食具,几十名大臣一边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一边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大厅上座,子明举着象牙杯,若有所思。

  十二年前,他那结束"九世之乱"、被誉为一代明君的父亲--盘庚曾在此大宴宾客,接待天下诸侯,声威赫赫直比天帝。人们对父亲恭敬下拜,献上来自五湖四海的珍贵物产。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今天,他终于像父亲一样坐在这里,而且是以主人的身份!

  想到这里,子明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兴奋。他驱退乐人,下令道:"将关在牢里的甘盘等人带来。"

  伴随着一阵锁链镣铐声的响起,几名浑身血污的男子被士兵带了上来。人们停下动作,将目光转向他们。

  "相甘盘、尹毕、多尹雀、多马望乘、多亚蒙侯虎……"醉眼蒙眬的子明指着他们的脸,念着他们的官职和名字,最后将象牙杯用力往地上一掷,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朝中重臣,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成为我的阶下囚吧?"

  他们没有回答,以沉默表达轻蔑与抗议。

  "老顽固甘盘……"子明举起割肉的铜匕,笑嘻嘻地瞅着甘盘,"在牢里喂了这么多天臭虫,你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快向我求饶吧,也许我还会饶你一命。"甘盘怒视子明,牙关被咬得"咯咯"作响。

  子明的目光落在一个中年矮胖的男子身上:"对了,毕,你不是喜欢喝酒吗?这次,我就让你喝个够。"子明做了个手势,几名士兵端来盛满酒水的青铜酒斗,将毕的双手反剪,用力撬开他的嘴,一下倒了个满头满脸。

第21节:第二部遵养时晦(4)

  毕被酒水呛得面红耳赤,扭动着身体咳起来。毕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男子--性格刚直的望乘怒吼道:"要么就一刀杀了我们,何必加上这等耻辱!"

  "杀了你们?"子明将铜匕重重地往肉块上一插,大笑道,"虽说你们不愿归顺于我,但你们都是我手里的重要工具,要是子昭那小子轻举妄动,我就先一刀刀将你们的肉割下来,扔到他面前!他不是自幼就以"仁爱悯人"闻名吗?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珍惜你们这些忠臣的性命!"

  子明一把举起酒樽,一仰脖将酒喝个干净,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浆:"将宫里那些女人带来,人多才热闹。"

  几名面色惊慌的女子被士兵带了上来,她们是殷王小乙的女眷。

  "哦,这不是我漂亮的叔母--王后群娥吗?"子明对着其中一个中年贵妇轻佻地一笑,"多日不见,你瘦了不少,是怕我会杀了你呢,还是在担心你的宝贝儿子?"

  群娥紧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子明笑得更厉害了:"叔母,还是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吧,我和子昭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堂弟呢?还是我的异母弟?"

  群娥的脸猛地变得惨白,她咬紧嘴唇,转过头去。

  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娟秀女孩紧攥着衣角,惊恐地望着子明。

  子明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来,醉醺醺地问道:"子妍,为什么用这神情看你的堂兄?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吗?"

  子妍怯怯地看着他,轻叫道:"你是坏人!"

  "坏人?"子明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真是可笑,你这点年纪知道什么?"他猛地抓住子妍的肩膀摇晃起来:"坏人?坏人?难道你们都是好人吗?"年幼的子妍被吓得惊恐大哭。

  "你这疯子!"望乘再也忍不住了,厉声斥道。

  "疯子?"子明放开子妍,对望乘怒吼,"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看不起我,把我当作王室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就算我疯了也是你们逼的!"说完这话,他暴怒地举起青铜灯台,向望乘头上狠狠砸去。

  鲜血顿时布满望乘的脸,女人们被吓得哭叫起来,饮酒作乐的人则爆发出一阵嘲弄的大笑。

  这声音狂乱地在子明的耳膜里鼓胀着、敲打着,仿佛化作句句魔咒钻进他的心底。他一下捂住耳朵,大叫起来:"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所有人都散去了,大厅里死一般寂静。子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看着一张熟悉的面孔靠近。

  子明疲惫一笑,伸出手:"程勉,你来了。"

  程勉的笑容依旧像往日那样让他感到心安:"臣刚从安泽来。"

  "安泽?"子明立即坐起身来,"子昭呢?抓到他没有?"

  程勉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臣无能,让他跑了。"

  "跑了?"子明一个激灵,站起来,拉住程勉的衣服,惊恐地叫道,"他跑了?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请您冷静些。"程勉用力地按住子明的双肩,直视他惶恐不安的眸子,"我已血洗安泽向天下示警,现在没有任何人再敢收留和支持他。我还在中原四处张贴了他的画像,悬赏他的人头。即使他还活着,身单势薄的他也根本不可能登上王位。"

  "是吗?"子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颤颤地擦着汗水,"那就好,那就好……程勉,你知道吗?我没有兄弟姐妹,自幼父母早亡,只有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就像我的哥哥一样……"

  程勉嘴角轻轻一动,淡淡答道:"臣不敢当。"

  子明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什么不敢当?这二十年来,我比谁都看得清楚,王宫里个个都是欺软怕硬、唯利是图之辈,他们看到谁得势,就像狗一样对谁献媚讨好……"他指着门外大笑,"程勉,你没看到那些大臣,以前何曾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我们得势了,他们就苍蝇般围过来……只有你是忠心耿耿的,不会对我起背叛之心……"

  程勉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我答应过,会帮您拿到王位的。"

  子明猛地推开程勉,狂舞着双臂,几乎全推倒了房间里的东西,他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什么王位,什么权力,都是狗屁!我拿到了又怎么样?没拿到又怎么样?"

第22节:第二部遵养时晦(5)

  程勉扶住他的肩膀:"您醉了。"

  "我没醉!"子明猛地推开程勉的手,怒吼道,"我还不如一只天上飞的玄鸟,它都可以决定自己想去的方向!我现在却被弄得心力交瘁!"他喘着气,跪倒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泪流满面,"程勉,你知道吗?一旦我们输了,我的命,我家人的命,都会失去……我不想就这么死,可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他靠在程勉身上,剧烈地抽动着肩膀,孩子般大声哭泣,直到醉得睡了过去。

  程勉凝视着熟睡的子明,恍惚中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他早逝的母亲是子明的乳母,她用乳汁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联在了一起。他们一同长大,亲如兄弟,一起学习玩耍,一起喜悦悲伤,还一起追求过同一个女人。

  这个骄横的王子,就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一直依赖他信任他,几年前,他担任多箭一职后,便大力举荐他为多射。有人指责子明是为了结党营私,其实,子明只是单纯地想给他一个能发挥才能的位置而已。

  殷王小乙生了重病,相甘盘等大臣提出要让在民间生活的储君子昭回宫。子明在朝上说起四年前曾在王宫里流传过的有关子昭身世的流言,却被其他大臣讽刺为心胸狭窄,还有臣子质问他是否因为与子昭相比而刻意造谣。子明的脸在羞辱与哄笑声中气得铁青,如果不是被人拦着,他一定会和那些大臣打起来。那个夜晚,喝得醉醺醺的子明来到他家里,满身酒气地抱住他,口齿不清地叫道:"程勉,我有哪点比不上子昭?为什么大臣们宁可信任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也无视我的才能?"他久久地凝视着激动的子明,终于说出一句话:"如果您想要王位,我负责拿来。"

  就这样,在小乙病逝的那个雨夜,他带着重兵封锁王宫,将所有在王宫等候的臣子们关押起来,支持子明者可以活命,那些宁死不从者全被关到牢里……

  想到这里,程勉不禁抱紧醉得不省人事的子明:"我们绝对不会输的,请您放心睡吧。"

  3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相甘盘!"一阵争吵声忽然在深夜响起,熟睡的鸟儿都被纷纷惊起。两个贵族男子站在王宫大门前,与守门的士兵激烈争执。

  "这些天来,你们一直在敷衍我们,就是不肯让我们进去!"其中一个脸面白皙的十六七岁少年指着士兵斥道,"你可知甘盘是我的祖父,怎敢如此拦我?"

  守门士兵瞪他们一眼:"不是早就和你们说了吗?卜官要求大臣们留在殷王小乙身边,等过些日子,他们自然会回家的。"

  少年气得大叫:"你们明明是将人关起来了,还说这些话来骗我们!"

  "甘平!"少年身边那个二十出头的健壮青年发现士兵的神色不对,一把拉住他,"我们先回去。"

  "我要救祖父!"甘平激动地叫着,推开他的手,"侯告,难道你不想救多马望乘吗?"

  侯告猛地按住甘平的肩头,压低声音:"你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吗?"

  甘平惊愕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守门士兵的眼里已出现道道杀气,不由一惊。侯告立即拉起甘平的手,对士兵略一点头:"我们这就回去。"

  焦躁不安的马蹄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正当甘平、侯告二人要到达甘盘府邸时,一个黑色的人影忽然跳出,挡在他们面前。他们猛地一勒马的缰绳,侯告警觉地拔出刀,厉声斥道:"什么人?"

  那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用力地打响火石,借着火光打量甘平惊愕的脸:"五官清秀、面目白皙的瘦小子,右眉上还有个月牙状胎记。过了四年,你的样子倒没有大变嘛,相甘盘之孙--礼官甘平。"

  火光下,两人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打扮。这是个身材高大的鬼方少年,正在笑望着他们。面对这个陌生人的奇怪话语,甘平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鬼方少年敏捷地拉住甘平的马笼头,马儿顿时服服帖帖地低下头。他笑了笑:"这个你别管,有人要见你,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你是来抓我们的?"侯告拿着刀的手不禁一颤。

第23节:第二部遵养时晦(6)

  "抓你们?"鬼方少年一愣,笑了起来,"中原人的疑心可真大。我再问一次,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甘平与侯告交换了一个眼色,警惕地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鬼方少年瞟着这两个迟疑不决的人:"别像个女人似的问长问短,跟我走就是了。"

  侯告警觉地打量着鬼方少年,低语道:"甘平,我和你一起去。"

  夜幕低垂,群星晦暗,万物都已安睡,子昭却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思索。

  这是殷郊外一座极其普通的民宅,而它的主人--叫曹川的中年男子却效命于鬼方。当日成燧将他们带到这里来时,子昭都吃了一惊。他知道鬼方是个一向不肯臣服于殷的剽悍方国,却没想到它竟在殷里都有部署。这样看来,即使目前与他们结成了同盟,日后也不能轻视……

  一滴清冷的夜露滑过树叶,悄无声息地落在子昭的脸上,打断他的思绪。他抬起眼睛,看见妇好的房间还亮着灯光。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吗?

  子昭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油灯旁,妇好正低着头在一面麻布上画着什么。

  "好儿,怎么还不休息?"子昭将油灯的灯火挑亮,轻声问道。

  "我在做这个。"妇好抬起头,将那块麻布缓缓展开。

  银白色的布面上,一头虎虎生威的青兕高昂着头颅,铜铃般的眼睛怒视着前方,它头上那只传说中重达千斤的独角,如同锋利的青铜刀在灯光下闪亮。子昭清晰地记得,这是妇好族中的图腾--青兕。

  妇好漆黑的眼睛也在灯火下闪闪发光,与几天前相比,她脸上悲伤的神色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强不屈的表情。她紧攥着麻布两角,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开战那天,我会将这面旌旗高举,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我的父母离开了人世,我也会继承他们的勇气与力量!"

  子昭凝视着妇好,苏婧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答应我,如果你们两人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么,你必须用自己的一切情感和能力来陪伴她,保护她……"他蹲下身去,抓住妇好的手:"不要这样,我答应过你母亲,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悲哀的笑容浮在妇好唇边,她轻声答道:"现在,已没有什么再能伤害我了。"

  "好儿,我对不起你们家,是我害死了你的父母……"

  "还说这些做什么?"妇好摇摇头,闭上眼睛,"子昭,我在想我种下的那株木槿,如果它能一直生长的话,明年我就有木槿花看了。"

  那株木槿?子昭一愣,冲口而出:"安泽的木槿没了,以后我会种很多给你,等到每年七月,它们就会开很多花,我会全摘下,戴在你头上……"

  妇好不禁一笑,打断他的话:"那我不成怪物了?"

  "哦,把我支出去办事,是为了好让你们亲热交谈?"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成燧倚着墙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妇好的脸一红,子昭没和爱开玩笑的他计较,问道:"成燧,有好消息吗?"

  "当然!"成燧指着门外的院子,得意地笑道,"子昭,你要我找的人我带来了。"

  甘平、侯告被曹川带进一个房间后,那鬼方少年就带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还有一个略小一两岁的女子,走了进来。

  甘平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只见那人微笑地望着他:"甘平,不记得我了吗?四年前,我和子妍,还同你一起在黄河里游过泳,那次你还被河水呛到了……"

  甘平愣住了,迅速在记忆深处搜寻这个人的身影,半晌,惊喜地叫了起来:"是储君子昭!"子昭微微一笑,点点头。甘平急切地拉起子昭的手:"您现在怎么在殷?城里到处都张贴着您的画像,程勉的军队会将您抓起来的!"

  子昭没有回答,将目光转向甘平身后的侯告:"他是?"

  侯告走上前来,高声答道:"我是多马望乘的部下侯告。"

  望乘,那个以军事才能闻名天下的猛将,也是教授他骑马射箭的老师。子昭一下怀念起从前的日子,他看着侯告笑道:"望乘一向会择将才,想必你将来也是一名良将了。"

第24节:第二部遵养时晦(7)

  侯告的脸一红:"我现在还是个只能指挥两百人的普通军官。"

  "只要指挥得当,两百人也能干下大事。"子昭踌躇满志地一扬手,两个年轻人立即在这个手势里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魄力。

  夜渐深沉,院子里的露珠在晚风中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房间里的声音也渐渐响亮。听着子昭简洁清晰的讲述,甘平和侯告惊喜地屏住了呼吸。殷、鬼方、阴谋、夺位、战争、同盟……小小的房间里,仿佛一下浓缩了需要厚厚一堆龟甲才能记载完的历史与故事。

  "储君,您的意思是,要我联系被子明关押的那些臣子的家族,示意他们提供支援?"甘平第一个开了腔。

  子昭还没来得及点头,侯告便急切地问道:"储君,我能帮上什么忙?"

  子昭笑着问:"侯告,你的手下是否都对你忠心不二?"侯告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子昭伸出手来,蘸着桌上的一碗水,迅速画出地图:"王宫在殷北面,大牢在西面,武器库则在南面。我想,即使我们有一万人,在没有里应外合的情况下也很难取得胜利。所以,我要的是当鬼方骑兵直逼殷时,你的人分两批行动。一批人从武器库里取出武器,另一批人设法打开大牢的门,鼓动里面的犯人攻打王宫。"

  "让犯人攻打王宫?"他们为这个大胆而独特的计划震住了。

  "不错,让犯人攻打王宫。"子昭加重语气,"我在民间生活四年,知道得很清楚,关在大牢里的犯人除去小部分是作奸犯科之徒,其实大部分都是被诬陷的臣子,或是交纳不起赋税的平民,再或是得罪了主人的奴隶。这些人被关入狱后,自然会憎恨王室,虽然他们一直心怀不满,但因本性善良懦弱,也就发发牢骚而已。但是,如果我们选出一个有威望的犯人,让他带头指挥,巧妙地鼓动犯人,然后将武器分发给他们,再许犯人可以免除罪名的诺言,甚至提出可以论功行赏,那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我们效命……"

  "子昭,你竟一直瞒着我!"成燧顿时生气地叫起来,"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妇好瞪他一眼:"成燧,你话太多,要是说漏嘴了怎么办?"

  成燧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好儿,说说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看你就是个沉不住气的鬼方蛮子!"

  "那你就是冀州的野姑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将紧张的气氛一下冲淡。

  黎明时分,甘平与侯告才告辞出来。一路上,两人放慢马蹄,各自不出声地凝神思索。过了许久,侯告的声音才轻轻响起:"甘平。"

  "什么?"

  朦胧的晨曦下,侯告的脸上扬出一抹笑意,他慢慢地吐出一句话:"他是天生的殷王。"

  甘平的身体一震,继而重重地点头:"我也这样想,我祖父曾说过,"复兴殷朝,唯有子昭"。"

  "是吗?"侯告又笑了起来,一甩马鞭,朗声说道:"甘平,让我们在年轻时好好干一番事业吧。也许,我们的名字都会因他而记载在历史上!"

  4

  清晨的大地一片宁静,只有早起的微风带着缕缕少女情思般的春意,轻拂着花草树木。寂静中,一支长箭"嗖"地一下射出,正中被绑在树上的箭靶靶心,树干一震,青翠的叶子也"哗啦啦"地掉落一地。妇好拉紧弓弦,又射出第二箭。

  这些天来,她不光苦练箭术,还一遍遍地翻看那些记载着战术的龟甲,一次次地回忆跟随父亲参战时的情景。她要为父母报仇,她要在中原大地上举起那面青兕旌旗!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仿佛子昭那双温柔的眼睛。

  忽然间,她拉住弓弦的手一颤,这支箭也射偏了方向。"子昭……"她不禁闭上眼睛,轻念着这个名字。

  从最初相识时的争执、抵触,到家族遭难时两人的惊恐与相依,从安泽到殷一路上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些日子里从未间断过的安慰和体贴,郑重其事的感人誓言……她已不知不觉被这个自信又坚强的少年所吸引,有时候看不到他,就会像一只离群的鸟儿,内心万分不安。可他对她这么好,是因为心怀愧疚吗?

第25节:第二部遵养时晦(8)

  "好儿,你在想什么?"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

  妇好放下弓箭,回过头去,只见成燧不知何时已大大咧咧地坐在她身后的石头上,正笑望着她。这些天来,这个年轻的鬼方人一直捉弄她,不是开她的玩笑,就是借机拉扯她的头发。她生气责备时,他却每次都能想出各种叫她无法反驳的话。

  她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说:"成燧,我在想什么关你什么事?"

  成燧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笑:"好儿,你有心事。"

  "胡说!"她的脸猛然一红,"我没有心事!"

  成燧狡黠地看她一眼,低下头来,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那小子。"

  这话使妇好的身体轻轻一震,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她一言不发地扔下弓箭,快步向房间里走去。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成燧满不在乎地笑道,"鬼方姑娘可没有你这样忸怩。好儿,你当日扮男装参加比赛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你!"妇好顿时又羞又气。

  "好儿,要我帮帮你吗?"成燧的唇边浮现顽皮的笑意,"子昭现在出门见甘平他们去了,晚上才会回来。到时候,他会先将骊戎文马亲自拴在马厩里才去休息,你可以去那里探探他的口气……"

  妇好的脸涨得更红了,她低着头,咬紧嘴唇。

  成燧继续含笑低语:"好儿,相信我。这种事情,只要姑娘先开口,任何男人都会答应的。"

  "你……"妇好羞得说不出话来,飞快地向房间里跑去。成燧还不忘对着她的背影大叫道:"好儿,听我的,做个勇敢的姑娘!"

  时间从未像今天这样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夜晚,正当妇好心烦意乱地翻看那堆龟甲时,只听一声熟悉的马儿嘶鸣在院子里响起。

  是子昭回来了!她惊慌地抬起眼睛,不知所措地听着成燧和子昭打招呼,听着曹川问子昭吃过饭没有,听着子昭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她是就这样当作没听见,还是像成燧说的那样,去马厩问他个究竟。妇好的心焦躁不安地跳起来,她茫然地捂着胸口,心烦意乱地咬着嘴唇。忽然间,她猛吸了一口气,快步向门外跑去。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除了房间里微弱的油灯外,到处都漆黑一片。妇好既没带油灯,也没带火石,她发现平日应该留灯的马厩里也是漆黑一团。

  她摸索着来到马厩,依稀看见骊戎文马那身耀眼的白色皮毛,马旁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是子昭!她停住脚步,呆呆看着他,心剧烈地跳动着。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轻喊道:"子昭。"那人影一动,转过身来。她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不决。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骊戎文马用蹄子敲打地面的轻轻声响。

  妇好攥紧衣角,终于,她走上前去。马厩里漆黑一团,无法看清地面的她被脚下的马具一绊,发出一声惊叫,身体向前倒去。那个人影迅速冲上来,扶住她。

  "子昭!"在那双手臂的拥抱下,妇好涨红了脸,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他非但没有把她放开,反而越抱越紧,紧得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黑暗中,她感到有滚烫的嘴唇压在她的脸上,热切地吻她。

  "不!不!放开!"她好不容易才挣脱那叫人窒息的吻,正欲说话,只觉得有一股夹杂着皮毛与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变冷了。这个人不是子昭!

  "放开我!"妇好拼命去推那双紧抱着她的手臂,可怎么也推不开。她激动的情绪也感染到了马儿,它不安地跳动着,雪白的皮毛将这人的脸陡然照亮。

  左脸上的朱红刺青,黝黑的皮肤,宽宽的眉毛……是成燧!她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挣扎。

  忽然,一道晃动的光晕在她身后闪现,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原来,你要曹川借故拖住我,是为了这个……"那是子昭的声音。

  羞辱、难堪、震惊、气愤……同时涌上妇好的心头,她猛地推开成燧逐渐松开的手,迅速解开骊戎文马,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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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第二部遵养时晦(9)

  "好儿,你别跑!听我解释!"成燧叫道,准备骑上玄黑马向她追去。

  手拿油灯的子昭挡在他面前,脸色难看得可怕:"成燧,你这是什么意思?"

  成燧看了子昭一眼,又去解马的缰绳,没好气地回答:"你都看到了,还要我解释吗?"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响,那盏油灯一下被子昭猛掷在地,他用力拉住成燧的衣服,低吼起来:"你不要以为我要靠鬼方帮助,就不敢打你!"

  "打我?"成燧眼里闪过一抹嘲讽,他飞快地抓住子昭的双手,语气里也充满嘲弄:"我不过是向她表示我的心意,你为什么一副被我抢了女人的样子?"

  "你!"子昭用尽全力挣开成燧铁箍般的手,举起拳头,飞快向他脸上挥去。来不及躲避的成燧一下子后退了几步,他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怒视子昭,大吼:"子昭,你这个没用的胆小鬼!"

  "你说什么?"子昭发出一声低吼,快步逼近成燧。

  "我说你是胆小鬼!"成燧跳起来,在子昭胸前重重打了一拳,宣告般叫道,"你喜欢她,我知道你喜欢她!"

  正欲还手的子昭猛然被这句话震住了,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

  成燧擦去唇边的一缕血迹,望着子昭惊愕的脸,大笑起来:"为了你的大业,你是想做个不动情感的圣人吗?可你别想骗我,上次是谁在梦里叫过她的名字,上次又是谁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射箭,又是谁每晚等到她睡下后才……"

  "别说了!"子昭怒吼起来,打断他的话。成燧的话,一下撕开他一直努力掩饰内心情感的面具。是的,他是喜欢她,他是喜欢那个坚强的女子!可现在那些亲人和大臣还在子明手里,就连他们几个也随时会被子明抓去。他不光要保护每一个人,还要为登上王位和复兴国家而努力。他身上牵系许多人的性命,他不能自私地在这个时候,为一个女子动摇自己!

  成燧嘲讽的话又传来,如同黑夜里的一道刀锋,将子昭最后一点面具也削得干干净净:"什么聪明过人、自信骄傲的储君,什么"复兴殷朝,唯有子昭",我看,在情感上,你不过是个懦夫!"

  "我不是懦夫!"子昭发出低吼,抓住成燧的衣服。

  成燧冷冷地望着他:"但你根本不敢去爱她,既然这样,还不如让我来要她!"

  "你!"子昭气得浑身颤抖起来。最终,他愤愤地松开手,快步向房间走去。

  直到子昭走出很远,成燧还对着他的背影骂道:"子昭,你这个胆小鬼!中原的胆小鬼!"

  骊戎文马载着妇好狂奔,直到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村落火光,她才猛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她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心乱如麻。今晚的事怎么会变成这样?讨厌的成燧竟然欺骗她。子昭会怎么想呢?他一定误解了她和成燧的关系……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如此六神无主。那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那个一直与父亲的部将打成一片的妇好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个没用的人,简直一点都不像她自己……

  "好儿。"正当妇好心神不安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连忙抬起头,循声望去,是骑在玄黑马上的成燧。

  找她的人,不是子昭。难以抑制的失望涌上妇好的心头,她沉默地低下头。

  成燧尴尬地笑笑:"好儿,今晚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打我,随你吧。"

  "你为什么要骗我?"妇好一下仰起头,生气地质问。

  成燧正要说出心里的话,但看到她神色恼怒,便改口笑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特别喜欢捉弄你。"

  "有你这么捉弄人的吗?"妇好更加生气了,一挥马鞭,向他身上用力抽去。

  成燧不躲也不闪,爽快地接了那一鞭,哈哈大笑:"好儿,别担心,我向子昭解释了。他很生我的气,还打了我。你看。"他指指脸上那块青紫色的瘀痕,"子昭不在乎你,不会打我的,你说是不是?"

  一道红晕迅速涌上妇好的脸颊,她沉默地侧过脸去。成燧瞧了瞧她的神色,笑道:"好儿,我们回去吧。你不回去,子昭那小子是不会睡的。"

第27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0)

  "你胡说!"

  成燧狡黠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淡淡的喜悦涌上来,妇好一抽马身,对成燧笑道:"那好,看我们谁先回去!"

  "这不公平,你的马跑得比我的要快!"成燧急忙叫道,策马赶了上去。途中,他远望着妇好的身影,无奈地苦笑:"今晚,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5

  即便是深夜,一处叫傅险的地方依旧一片繁忙,近百名奴隶在火把的照耀下,正汗流浃背地修补不久前被洪水冲垮的道路。

  一个驼背青年忽然将手里的工具往土中重重一插,抱怨道:"我们连续工作了三天,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听了这话,他身边的几名奴隶连忙制止:"说,你不要命了吗?监工就在附近,要是被他听见,你又要挨打了。"

  "听见又怎样?"满不在乎的笑容在他脸上掠过,他索性坐下来,"你们可听过明相伊尹的故事?"

  众人一惊,不解地望着他。

  说笑了笑:"他本是一个烧饭的奴隶,却想结识当时的诸侯成汤。他想了个办法,当有莘氏的女儿嫁给成汤为妃时,他作为陪嫁奴隶也去了,和成汤由如何做饭到如何治国说了几天几夜,成汤赏识他的才能,让他当了大臣。在伊尹的辅佐下,成汤推翻暴君夏桀,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汤武王,伊尹也从一个奴隶成为殷的相……"

  人们都愣住了,一个年轻的奴隶叫道:"说,你在讲什么梦话?难道你也想当殷相不成?"

  说眨眨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们想当一辈子挖土的奴隶吗?"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我看你是累糊涂了吧!"奴隶们不禁嘲笑起来,说倒是毫不气恼,仍然好脾气地笑着。

  "谁准你们说闲话的?"一个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奴隶们顿时吓得脸色大变,那人正是监工。

  说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看了怒气冲冲的监工一眼:"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三天了,只是想休息会儿。"

  "休息?"监工手里的皮鞭往说的身上重重抽去,"我看你这驼背是不想活了!"

  说忍住疼痛,大声道:"就算是牛马也有休息的时候,你当我们是青铜做的人吗?"

  监工冷冷一笑:"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这群奴隶里最不听话的一个,看来我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是改不了这懒惰的习气了!"

  炽热的正午骄阳,毫不留情地照在殷以南的广袤土地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正在狱卒的监视下,满头大汗地劳作着。

  一名身材瘦小的犯人紧闭着嘴唇,举起手中的耒,一下下地翻着地。与大多数牢骚满腹的犯人不同,他脸上只有难以掩饰的困惑和焦灼。这个人,就是被冀州侯妇虎派到殷送信的沚割。

  自从身上的信被程勉发现后,他就被关进牢里。虽经过种种酷刑,他依旧没吐出一个字来。由于那封送给甘盘的信已让程勉知道一切,他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他与其他犯人一起,被送到此处进行繁重劳作。

  这些天来,他隐约听到了冀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虽事先不知子昭的身份,但经过这些事,也就猜到了七八分。现在他该怎么办?继续当犯人直到老死吗?还是借机离开这里?

  沚割更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耒,硬梆梆的土块在这力道下立即四分五裂。

  "当奴隶可真不轻松,言语间得罪了监工还要被送到这里过苦日子。"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沚割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挑土的驼背青年正对别人发牢骚。

  沚割知道这个人,这个叫说的奴隶来自傅险,曾在安泽做过工,不久前因对傅险监工不敬被送到牢里。说来的日子虽不长,却因为人诙谐聪明而赢得犯人的喜爱与拥戴。不过,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沚割这么想着,又回过头去,自顾自地继续工作起来。

  沚割低头劳作之时,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仍有几句传到他的耳里:"说,上次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储君子昭要犯人配合他的计划,你这个带头的怎么现在还在嘻嘻哈哈……"

第28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1)

  储君子昭?沚割一震,停下手里的耒。他渐渐向声音靠拢,装作卖力工作的样子,继续听着。

  只听那个叫说的奴隶哈哈一笑,答道:"侯告,你每次来都装得像个犯人,我看到你的样子就想笑。"

  被称作侯告的男子好像有点生气了,低语道:"别说这个了,我问你到底现在联络了多少人?"

  说继续笑着,漫不经心地答道:"告诉那个子昭,还有那个冀州侯的女儿,我办事可是最有把握了……"

  冀州侯的女儿!沚割的眼里闪过一阵惊喜,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耒一扔,快步走向他们,不顾那几人惊愕又警惕的目光,一把拉住其中一人的手:"我是冀州侯手下沚割,因送信给相甘盘被程勉所抓。如果你们要帮助子昭与妇好,我愿自荐加入!"

  漆黑的夜幕再次降临在殷的上空。王宫深处的房间里,厚重的暗红色布帏发出阵阵压抑的呼吸。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赤裸着娇美的身体,这优美的曲线恐怕就连天神见了都要惊叹不已,可她那娇艳如花的脸上却好似结了一层寒霜。子明在她象牙般光洁的后背上轻抚着:"兖州的丝绸,梁州的玉石,我现在什么都可以给你。妌儿,你为什么还这样冷淡地对我……"

  叫妌儿的女子嘴角一动,双手紧攥床单,没有回答。

  子明见状,眉心一蹙,再次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喃喃低语:"知道吗?我还可以让你当王后……"

  妌儿护住赤裸的身子,转过身来,怒斥道:"我不要当你的王后!"

  "不要当?"子明的嘴角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他一下用力地拉住她的头发,"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得好听点,你是子昭那小子未来妻妾的人选之一,其实,你只不过是被你父亲送到王宫来的贡品而已!"

  愤怒的光芒迅速闪过妌儿的眼底,她猛地扬起手,狠狠扇了子明一耳光:"你这无耻之徒,强占了我的身体,还竟敢这样出言辱我!"

  子明顾不得脸上的痛楚,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按在堆满衣衫的榻上:"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不是在十年前被你父亲--那个窝囊的诸侯国首领井伯,当作一件讨人欢心的东西送进了宫里?谁也不在意你,谁也不关心你,大家都当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妌儿,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放开我!"妌儿拼命挣扎。

  "放开?"子明冷冷一笑,"知道吗,每次占有你,我就好像看到了子昭痛苦的嘴脸……"

  "你这疯子!禽兽!"妌儿声嘶力竭地骂道,"等子昭回来,他不会饶过你的!"

  "子昭?"子明笑了,他俯下身子,声音也越来越低,"你心目中的那个英雄,现在一定成为野狗的腹中美食了。"

  "胡说!他不会死!他一定会回来的!"妌儿怒视子明,眼里没有一丝妥协。

  子明阴冷一笑,猛地松开按住妌儿手腕的双手,继而疯狂地掐住她的脖子:"你们全都一样!宁可盼着一个死人回来,也不肯相信我!"

  "多射程勉求见。"传报声忽然在门外响起。

  "程勉?"子明的手一松,连忙起身穿好衣服,向外走去。

  "妌夫人,请更衣。"子明走后,一名侍女捧着丝绸衣衫,跪在妌儿面前。

  正在揉搓着被勒伤颈脖的妌儿一愣,厉声斥道:"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是……是子……明……"侍女的脸吓白了。

  妌儿的瞳孔里涌上一股怒气,她翻身起来,语气里充满仇恨:"从今以后,谁再这么叫我,绝不轻饶!"

  "是……是……"侍女吓得双手一颤,差点连捧着的衣衫都要掉落在地。

  穿好衣服后,妌儿沉默地走向窗旁,静静凝望那轮镜子般的月亮。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她已来到王宫十年了,当年,她还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她的父亲--殷诸侯国首领井伯,为了表示忠诚,将她送到宫里,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储君子昭的妻妾。那时,骄傲的王室成员都瞧不起被当作贡品送来的她,只有子昭对她那么好,还斥责那些欺负她的孩子。从那天起,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她才在王宫里感到一丝温暖。

第29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2)

  这样有着星星点点幸福的时光维持了六年,直到发生了一件很突然的事--十四岁的子昭在他父亲殷王小乙的命令下离开了王宫。他离开的那天,十三岁的她泪眼朦胧地发誓:"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

  她在王宫里等了漫长的四年,从稚气未脱的孩子到姿容艳丽的少女。以前对她不屑一顾的王室子弟也开始对她献起殷勤来,将她比作娇艳的棠棣花,其中,追求她最热烈的就是子昭的堂兄子明。可她对每个人都很冷淡,甚至将所有送给她的礼物都退了回去。她说:"我要等子昭回来。"

  殷王小乙死了,子明的手下程勉带兵闯进王宫,将众多大臣投入大牢,封锁殷王病逝的消息。正当她惊恐不安地思量自己的命运时,子明却忽然推开她的房门……

  从那一天起,他一次次地占有她,近乎疯狂地送她丝绸与珠宝,却又不断地辱骂她,殴打她。她知道,他根本不是真正喜欢她,他只是要在她身上发泄怨恨,发泄他处处比不上子昭的不平心理……

  "子昭,你一定要回来。"妌儿仰起头,对着窗外的月亮,喃喃祈祷,"我曾说过,一直会等你,哪怕受再大侮辱,我也会等你……"

  子明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快步赶到大厅。程勉看着衣冠不整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子明也察觉到了程勉的目光,尴尬一笑:"有什么事吗?"

  程勉从怀里取出一片龟甲,递过去:"这里是愿臣服于您的诸侯及各地臣子的名单,我是来告诉您,您马上就可以正式登基了。"

  "登基?"子明一惊,跌坐在地。他可以登基了?一时间,大厅里的所有物品好像都活动起来了,以它们独有的姿势,跳起癫狂而欣喜的舞蹈。子明艰难地吸着气,茫然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一切,这些物品似乎正向他讲述着多年来发生的故事:他的父亲盘庚是结束"九世之乱"的旷古明君,而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人们不断要他以父亲为榜样,可他不管怎么努力,都达不到大家的希望。在人们的失望声中,父亲在他八岁时离开了他。随着两位叔父的先后继位,他简直都要被人们遗忘了。聪慧能干的储君子昭渐渐长大,甚至被誉为殷的希望。作为年纪相仿的堂兄弟,人们经常拿他与子昭相比,却每次都会得出他不如子昭的答案。他在人们的轻视和取笑里过了十二年,像只不起眼的虫子般过了十二年。如今,他终于要走上王位,成为天下的主人!他要登基了!

  "不错,您可以登基了。"程勉清晰的声音从这片迷雾里传来,将他拉回现实里。

  子明缓缓抬起因激动而汗涔涔的头,呆呆地望着程勉,忽然发出一阵狂笑,然后有力地站起身来,大声宣布:"昭示天下,殷王小乙已死,即日举办葬礼,等到最短的服丧期一过,我将登基为第二十二代殷王!"

  早就死去的殷王小乙,直到此时才得以入土为安。人们虽早已用鱼虾来掩盖他尸体发出的腐臭味,但负责殡仪的臣子在整理尸首时,依旧一边驱赶着不断滚落的蛆虫,一边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

  为了给新王登基做准备,来自中原九州的贡品源源不断地往王宫里送来,祭祀用的牲畜与奴隶也一批批被宰杀。

  一连数天,燥热无比的夏风都在殷里强烈地吹拂着,仿佛也在困惑地询问:历史,又会向哪个方向驶去?

  6

  "子昭,刚收到的消息,我伯父头曼大首领的五千骑兵已经开拔了!"九月末的一个下午,成燧兴奋地冲进曹川家中,对子昭与妇好两人大叫。

  "真的?"正在凝神思索的子昭抬起头,欣喜地拉住他的胳膊,"快给我仔细讲讲!"

  "我渴了,没力气说了。"成燧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

  子昭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笑着倒了碗水递给他。成燧摇摇头,狡黠地看着妇好:"我要好儿倒。"

  "你!"妇好气得咬紧嘴唇,却又不得不倒了碗水给他。

  成燧笑着接过水来,一饮而尽,看着子昭那急不可耐的眼神,故意拖慢声音:"我伯父这次真是大方,甚至连他身边的精兵都派了一千人过来,领兵的人是我父亲。这次来的五千骑兵都是鬼方最勇敢的战士,个个身经百战,就连骑的马都是数一数二的名驹!他们现在应该已越过国境线,我们必须马上赶过去,和他们会合后,再一起出兵殷!"

第30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3)

  子昭的眼眸一下熠熠生辉,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神情:"还有,我们之前联系的那些臣子家族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会提供战车三百乘、精兵两千、带甲武士两千,这样一来,就有了近五千人!再加上鬼方的五千骑兵,我们的胜利指日可待!"

  成燧站起身来,在子昭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喂,子昭,到时候你可别说话不算数啊。"

  子昭微微一笑,点点头:"那当然,我说话一向算数。只要我登上王位,就一定出兵助你们铲除土方和羌方。"

  "那就好。"成燧放心地一笑,取下半松的额带,将浓密的黑发重新箍好,然后急切地催促道:"那我们现在还等什么?马上出发啊!我都等不及要打仗了!"

  妇好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房间里的占卜工具,轻声说:"等等,我要为我们的未来,向天帝问个答案。"

  "你们那个轩辕黄帝,管的事还真宽。"成燧又开起玩笑。

  子昭瞪他一眼:"别胡说!你们鬼方人知道什么?"成燧不服气地撇撇嘴,不再说话。

  妇好走近一尊青铜小鼎,点燃火,将一块洁净的龟甲掷进去,闭上眼睛,喃喃念起神秘的祷词。这还是身为卜官的母亲教授过她的本事。严厉中带着慈爱的母亲,曾想将所有知识都教给这个女儿,可现在母亲已离世,她也只能在求神问卜中才得到一丝关于母亲的回忆……想到这里,一滴泪水顺着妇好的睫毛滑下,落在她轻颤的胸口上。

  迷茫的青烟渐渐散去,火焰慢慢熄灭后,妇好用青铜钻轻挑起龟甲上的小洞,将被烧得滚烫的龟甲放在地上。

  随着龟甲上的烧灼纹路显现出来,她秀美的嘴角上也浮现一抹笑意。

  "占卜结果怎样?"子昭走上前来问道。

  妇好抬起头,高声回答:"大吉!"

  "大吉。"子昭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看来,天帝也是眷顾我们的。现在,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与由北而来的鬼方骑兵会合吧!"

  古老的大地上,三匹矫健的骏马载着三个少年男女,向北疾驰而去。

  为了顾全面子,殷王小乙的葬礼必须按传统礼仪举行,等到最短的服丧期一过,子明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丧服,为登基做准备。

  此刻,中原九州的贡品已堆满王宫:豫州的华美漆器、扬州的洁白象牙、青州的山蚕细丝、荆州的五彩鸟羽……被群臣簇拥的子明打量着这些珍贵的物品,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这些都是他的,是他新一任殷王的!这些天来,他在梦中都能看见自己登上王位,号令群臣!

  站在子明身旁的程勉露出欣慰的笑意,而被子明拉来观看的妌儿却是一脸鄙夷。

  子明随手从贡品里拿起一只青色玉镯,拉过妌儿,强行套在她的手腕上:"喜欢吗?"

  妌儿满脸怒容地瞪他一眼,迅速摘下玉镯,向地上狠狠掷去。

  "你这不识抬举的女人!"子明发出一声怒吼,在她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妌儿倔强地抬起眼睛,恨恨地看着他。

  子明正要继续斥责妌儿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大事不好!鬼方来袭!"

  鬼方来袭?所有人都停止动作,将惊愕的目光投向那个满头大汗的信使。

  "你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程勉一把扯住信使的衣服,厉声问道。

  信使脸色煞白地答道:"千真万确。鬼方骑兵从北而来,大约有五千人,一路上已有五座城池失陷了!现在……现在他们快到殷北部的城池邢了……"

  "五千人?"一名臣子大吃一惊,"他们为什么出动这么多军队?"另一名臣子立即追问:"他们是否和以前一样,为了抢夺中原的牲畜和粮食?"

  "不,他们这次不是。"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信使艰难地摇摇头,语气也迟疑起来,"因为,不光有鬼方的白狼旗,还有……"

  "还有什么?"子明等人猛然一惊。

  信使一咬牙,答道:"还有殷朝的玄鸟旗和妇族的青兕旗!"

  玄鸟旗?子明的脸色一变。是子昭!他顿时觉得手足冰凉,房间里那铭刻着饕餮花纹的青铜大鼎好像往他心里重压下来,并不断发出阵阵狞笑声:"子明,这就是你的报应!你根本得不到这个王位!他们会将你乱刀砍死,再将你的尸体扔到旷野中喂食豺狼!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第31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4)

  "为什么会有殷朝的玄鸟旗?"程勉眉头一皱,"你们看见子昭了吗?"

  信使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们虽没看见,但……但所有的人都说,子昭在军队里。还有……还有那个当日一起在安泽城里失踪的冀州侯的女儿妇好也在……"

  子昭和妇好!程勉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懊悔与憎恨。他们果真都没有死!他们非但没死,还不知用什么手段拉拢了野蛮的鬼方,甚至借用鬼方天下闻名的骑兵!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子昭怎么会和鬼方结盟?""我听说,鬼方骑兵比草原上的狼还厉害!""那我们的殷一定保不住了!"平日只会阿谀奉承的臣子们将焦灼不安的目光投向子明,而早已吓得脸色大变的他,在众臣子的目光下不禁一连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时,另一名信使闯进大厅,他带来的消息给本已掀起惊涛骇浪的气氛更激起了狂澜:"各地开始起兵,一起往殷来袭!"

  这消息使众人的嘈杂话语一下消失,接着响起了更多的询问声:"起兵者是谁?""你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原诸侯不是都宣布效忠了吗?"

  信使顾不得擦额上的汗水,迅速答道:"有冀州侯妇虎的三个弟弟,还有冀州的苏族,安泽城里的百姓,还有甘盘、望乘他们的家族……大概有近五千人!"

  "五千人!"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看来,加上鬼方骑兵,就有近一万人了。

  虽然在殷晚期,中原加上方国及部落的全部人口已达到七百八十万,但由于兵农不分,除去殷王的近卫军队外,殷全国军队的数量只有两万左右。所以近一万的军力同时发兵都城,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了,那就是,鬼方骑兵快到殷北部的邢了,他们是想北下直取王城!而这次各地的起兵,是在与鬼方骑兵紧密配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境,程勉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过了许久,他第一个站出来,大声下令:"立即调派士兵八千,将各地反贼全都铲除,绝不能让他们踏进殷半步!"

  说完这话,他环视众人一眼,正好迎上子明惊恐不安的眼眸。子明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多年来,他一直陪伴在这个人身边,他答应过这个人,会帮他拿到王位,那他就一定要履行诺言,哪怕是背叛灵魂,哪怕是失去生命!程勉忽然有力地一甩披风,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请您同意我亲自带兵八千去邢,迎战子昭!"

  "你去迎战子昭?"子明一阵惊喜。他知道程勉有非凡的军事才能,但敌人毕竟是骁勇善战的鬼方骑兵,如果有个万一,他这个朋友的命就会断送。想到这里,子明迟疑了:"程勉,我们殷最强的是战车兵,面对这骑兵,恐怕难以匹敌……"

  程勉将拳头重重往地上一砸,咬牙切齿道:"土方和羌方不是鬼方的宿敌吗?子昭联络鬼方,那我们马上送信给土方和羌方,许诺日后出兵将鬼方的草原给他们,现在要他们左右夹攻,断鬼方后路!"

  "对!断鬼方后路!迫使他们撤兵!""果然是多射大人!""子昭那小子这次一定要哭着回去了!"众臣一下面露喜色,争先恐后地恭维不已。

  子明焦急不安的神色也逐渐退去,他抱住程勉的肩膀,激动地说道:"程勉,你一定要取胜归来!"

  在这片慌张和忙乱中,只有妌儿的眼里闪耀着欣喜的光芒,因为,她的子昭就要回来了。

  7

  五千装备精良的鬼方骑兵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就攻克了五座城池,还获取了几名将军的虎钺,他们带着俘虏与粮草,浩浩荡荡地逼近了殷。

  由于子昭打出殷王室的图腾--玄鸟旗,并一路宣扬他是奉天帝之命讨伐子明,还许下只要开城门受降就不伤害士兵与民众的诺言,所以他们这一路南下十分顺利。可是这天,他们却在邢遇到一个大难题。

  邢是位于殷以北的重要城池,相当于一面保护王城殷的有力屏障,它有牢不可破的城墙和青铜所铸的七扇城门,还从黄河引水当护城河,城内有一条平整的大道直通殷王朝的心脏--殷。所以要打破这个屏障,同时又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殷,那就必须攻克邢。

第32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5)

  守邢城的洪超是兼任多尤一职的军官,为人自负,他非但不像那五座城池一样敷衍抵抗后很快投降,反而下令牢牢关闭七扇城门,将鬼方骑兵挡在城外。邢城里有足够多的粮草支持军民生活两个月,于是他放出话来,要城里的人们耐心地等待援军,鬼方人奈何不了他们。

  子昭等人陷入了困境。鬼方骑兵虽骁勇善战,但他们是在平原上才能发挥优势,面对坚固的城池,他们毫无用武之地。

  "子昭,是否送信给那些臣子家族,要他们派些善于攻城的士兵过来?"这日清晨,手拿青铜钺的伊淳维仰望邢那坚固的城墙,提议道。

  子昭略一思索,摇摇头:"不行,这时候调派他们,反而会影响全局。"

  "别管那么多了,我们用蛮的!"性急的成燧一舞手里的玄铁钺,大叫道,"让我带领精兵一千,用树桩撞开城门,杀进城里!"

  "你恐怕还没进城就会送掉性命!"伊淳维瞪了儿子一眼,厉声斥道,"谁知道那城里作了什么安排?我们怎能贸然闯进去?"

  "可我们就这么傻等吗?等到他们的援军来了会更麻烦!"成燧一脸的不服气。

  "那么,尝试着挖地道如何?"子昭略有些迟疑。

  成燧顿时气得瞪圆了眼睛:"你以为鬼方人像你们中原人,能像老鼠一样在地下挖洞吗?"

  子昭也被激怒了:"只要尽快获胜,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你们都别吵了!"伊淳维怒喝一声。两个少年虽闭上了嘴,但仍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正当此时,妇好忽然说:"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们觉得怎样。"

  这天正午,鬼方骑兵带着俘虏,站在邢城墙上弓箭手射程之外的地方,大声辱骂洪超不敢开城迎战。

  面对这辱骂,洪超倒是没被激怒,他索性吩咐士兵们当作没听见。

  辱骂一直持续到傍晚,骂得又累又乏的鬼方人忽然一挥马鞭,离开了。

  守城的士兵忙将这消息报告洪超,他淡淡地挥挥手:"别相信他们,他们绝不会这么轻易撤军的。还是那句话,殷的援军不到,我们绝不开城门。"

  夜越来越深,鬼方骑兵撤离后,守城士兵看着空荡荡的原野,大声嘲笑。

  忽然间,漆黑的原野上亮起了数十支鲜艳的火把。

  "什么人?"守城士兵警觉起来,"别动!我们要放箭了!"

  只听一名男子高声答话:"我们是殷援军中的先锋,领军者是屈行将军。我们刚刚遇到鬼方骑兵的袭击,屈行将军身负重伤,请马上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先锋?"守城士兵一愣,"用火把照亮你们的服饰给我看看!"

  火把迅速聚集到一起,将那约一百名的男子照得十分清晰。只见他们的战马非伤即跛,他们身着的殷军服饰也血迹斑斑,不少人的脸上和身上还打着绷带,其中一人好像伤得最重,被担架抬着,这可能就是他们所说的屈行将军。

  "请马上开城门!我们的将军要死了!"先前答话的男子大声说道。他的左脸被绷带捂得严严实实的,上面满是乌黑的血渍。

  守城士兵略一迟疑:"将你们的军符扔上来给我们看看,我们不能就这么相信你们!"

  那男子气得大叫:"我们被打得七零八落,军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如何给你们看?"

  守城士兵摇摇头:"没有军符,我不能给你们开城门。"

  "等等!"那男子忽然叫道,拿出一样东西,"我们的军符虽然丢了,但有将军的虎钺,你看这个行不行?"

  虎钺是殷将军才能拥有的武器,由最上乘的黄铜制成,上面铸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煞是威风。

  守城士兵飞快地从城墙上放下绳索,将沉重的兵器拉了上去。他们一边打量武器,一边商量究竟要不要给洪超回报。

  城墙下那男子等得不耐烦了,又高叫起来:"快告诉你们的将军,我们还有一件他会感兴趣的东西!"

  "援军的先锋遭鬼方骑兵袭击?"洪超看着守城士兵送上来的虎钺,有些怀疑,"你们看清了没有?他们是不是敌人乔装的?"

第33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6)

  "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们穿的是我军的服饰,个个身上有伤,而且……"守城士兵凑到洪超耳边,低语道,"他们还说,虽然几乎全军覆没,但他们却把子昭生擒了。"

  "什么?"洪超跳了起来,猛地抓住士兵的肩膀,"你说什么?他们抓住了子昭?"

  "不错。"守城士兵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样东西,"这是他们从子昭身上找出的玄鸟玉佩。其中一个军官说,他们本来不想说出这件事,但他们的将军伤得实在太重了,需要马上进城就医,所以他们愿意将功劳分您一半。"

  分他一半功劳?洪超惊喜万分,立即下令:"快打开城门!"

  紧闭的城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被缓缓打开,夜幕下,近百名身负重伤的士兵一边叫苦连天地抱怨着,一边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漆黑的夜色使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他们个个都是身材高大之人。其中的一半士兵连声叫累,索性就在城门边躺下来,另一半士兵则抬着屈行将军,向洪超府邸走去。

  "屈行将军,我记得以前没在殷见过你。"洪超打量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瘦小将军,不禁有些怀疑。

  脸上包着绷带的屈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屈将军伤得太重,还是由我来解释吧。我们将军是最近才获提拔的,他以前掌管青州军事,所以很少到殷来。"一个高大的男子答道。这男子就是先前站在城下喊话之人。

  洪超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不是说抓住子昭了吗?快将他带上来给我看看。"

  男子做了个手势,他身后那群灰头土脸的士兵将一个双手被反剪的少年推上前来。

  手拿玄鸟玉佩的洪超马上命人拿出那幅早已被送到中原九州的子昭画像,仔细对比起来。他一会儿觉得像,一会儿又觉得不像,很是为难。

  "这是如假包换的子昭。"男子用力一拍少年的肩膀,走上前来,不情愿地叫道,"如果不是为了治我们将军的伤,我们才舍不得将这战功分一半给你!"

  洪超顿时面露喜色:"马上给屈行将军治伤,将子昭给我好好关押起来,你们这些受了伤的人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治伤?我要治什么伤?"少女的娇俏轻笑突然响起,躺在地上的"屈行将军"一跃而起,扯开脸上的绷带,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直指洪超的咽喉,并将他手里那块玄鸟玉佩飞快地抢了回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望着这个手拿匕首的女子,洪超惊愕地叫出声来。他身边的士兵刚想出手相救,那些伤兵已一拥而上,迅速将他们制服。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洪超惊恐地看着脸露得意笑容的伤兵,怒吼道。

  为首的男子摘下脸上的绷带,其余男子也将脸上的灰土擦干净,每人左脸上的朱红刺青即刻显露。那男子抱着双臂大笑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鬼方人!"

  "鬼方人!"洪超惊愕地叫起来,"你们竟化装成我国士兵!"

  "你眼力太不好了。"男子继续大笑着,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看你倒是得去治病了。"

  洪超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骂道:"那这个子昭也是假的了?"

  "不,他可是真的。"男子摇摇头,抱住少年的肩膀,调皮地眨眨眼睛,"我们鬼方人可不喜欢说谎。"

  少年一笑,稍微一动双手,就挣脱了虚绑着的绳索。他望了那男子一眼,笑道:"成燧,刚才不是你在城墙下大喊,说自己是殷的先锋吗?怎么现在又不承认自己说过谎了?"

  "什么!"成燧不服气地叫起来,指着那个男装少女,反驳道,"那可不是我要说的,是好儿要我这么讲的。"妇好灿然一笑。

  一名满脸惊恐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大事不好,那些在城门边休息的伤兵是鬼方人化装的,他们杀死了守城士兵,打开了城门,假装撤退的鬼方骑兵原来是埋伏在城外的,现在……现在他们全进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完这段话,才发现房间里站满了鬼方人,他立即想逃,却被成燧一把抓住,往那堆被五花大绑的人群里一扔。

  众人押着洪超一起来到街道,只见手举火把的鬼方骑兵已长驱直入地进了城。子昭微微一蹙眉,高声下令:"传我的话,要城里各户百姓不要害怕。我们军队的吃住全都由洪超供应,绝不会拿百姓的东西。"他回头看了看被气得脸色难看的洪超一眼:"你不会舍不得吧?"

第34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7)

  这话,使那些鬼方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8

  住惯了帐篷的鬼方人倒没有到洪超的府邸里休息,他们只从他的粮仓里拿出了大量酒肉,在府邸前的空地上点燃熊熊篝火,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歌,一边欢声庆祝这奇迹般的胜利。

  妇好秀丽的脸庞被鲜亮的火焰映照得红扑扑的,今天这几乎不死伤一人的作战,已让人们将她视为智勇兼备的英雄。就连成燧的父亲,那个骄傲的伊淳维首领也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坐在妇好身边的子昭用手撑起脸颊,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孩。他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领兵打仗的才能,这大胆又周密的计策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得出的。不过,这计策也过于冒险了,当时除了成燧大力赞同外,其他人都带着几分担忧与犹豫。他本可以让别人化装代替自己,却因为担心这个姑娘的安危,从而决定自己也一同前往。想到这里,他不禁含笑对她低语:"好儿,你这计策若有闪失,我们三人的命就都送掉了。"

  "我可没那么笨!我比你们的将军都要聪明!"妇好不服气地反驳。

  听到妇好这话,成燧一笑,将一把虎钺恭恭敬敬地递到妇好手里,大声说道:"妇好将军!"

  妇好得意地一笑,接过虎钺:"成燧,你看我今天的样子,像不像个将军?"

  成燧打量着一身英气男装的她,故作正经地点点头:"像,真像。不过就是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妇好一愣。

  成燧的眼里忽然闪过调皮的光,他伸出手,在妇好柔软的嘴唇上方轻轻一摸,大笑道:"在安泽城比箭那天我不就和你说过吗?你嘴上连毛都没有呢,当将军怎么可以没胡子啊。"

  "好啊,你敢捉弄我?"妇好撅着嘴,一下举起那虎钺向成燧挥去。

  "嘿,这可是要弄出人命的!"成燧做了个鬼脸,连忙跳开。见此情景,那些正在饮酒的鬼方骑兵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醇烈的美酒不停地被送上来,善饮的鬼方人喝起来就像饮水般,子昭只是略尝了几口。

  "好儿,你也来喝点!"喝得微醉的成燧举起手里的酒罐,递给妇好。

  子昭立即拦住:"那是男人喝的烈酒,她喝不了。"

  "谁说我喝不了?"妇好夺过酒罐,一口气灌了一大半。

  "你!"子昭无奈地看着她,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成燧却高兴得拍手大笑。

  "成燧,你过来。"一直在低头饮酒的伊淳维忽然站起来,轻拍儿子的肩膀,对他使了个眼色。成燧一愣,不情愿地站起来,随父亲走开。

  伊淳维带着儿子走到僻静的一角:"成燧,我最近一直没有时间问你,你和子昭在一起这么久,觉得这人怎样?"

  成燧的酒意一下醒了大半:"他非常聪明,处事又很冷静,很得军心民心,是难得的人才。"

  "是吗……"伊淳维微微一笑,"那我们这次帮助他,应该算是物有所值吧?"

  成燧虽点着头,心里却不服气地嘀咕:"胡说,那小子可是个讨厌的人。"

  伊淳维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成燧,你伯父没有子嗣,他去世后,就由我接替他的位置。你是我的嫡长子,我一向对你寄托厚望,如果将来鬼方由你掌管,我要你记住一些事。"

  "哦?"成燧微微一惊。

  伊淳维交叉起双臂,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你要记住,土方和羌方虽一直给我们制造威胁,但他们就像我们一左一右的两只爪子,子昭如果将这两只爪子都切掉了,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孤军作战的狼。"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炯炯发亮,"到时候,子昭将视我们为殷的最大威胁,反过来歼灭我们!"

  成燧愣住了,他抓住父亲的胳膊,沙哑着声音说:"子昭怎么会这样对我们?我们鬼方可是有恩于他啊!再说,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伊淳维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他现在年纪还小,还没有得到权力。等到他翅膀硬了,你再看看,他的身上还有没有半点今天子昭的影子!"

  成燧一身冷汗,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句反驳父亲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35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8)

  伊淳维紧拉住儿子轻颤的胳膊,他有力的话也声声击打着儿子的心:"成燧,我只是和你说将来的事,现在,我们还是会信守承诺帮助子昭。但我要你记住,我们鬼方,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屈服!"

  父亲的话如霹雳打在成燧的心底,他缓缓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了,父亲。"

  在燃烧着篝火的空地上,鬼方人经过一番豪饮后已纷纷睡去。

  子昭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火光。邢已经攻克,不久就可以到达殷。各地起兵的诸侯臣子应该拖住了一部分殷军,只要这些鬼方骑兵能打退迎战的殷军,加上城里由犯人攻占王宫的有力配合,他就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可不知为什么,当他越来越接近梦想与目标时,竟会不自觉地不安起来……

  他摇摇头,像是甩去一些混乱的思绪,转头对身边的妇好说:"好儿,已经很晚了,回房睡吧。"

  "我不睡……"妇好迷迷糊糊地回答,用手去推他。

  子昭这才发现妇好脸上一片佗红。原来这酒入喉甘甜,后劲却极大,善饮的鬼方人可以一连喝上几罐都保持清醒,但不胜酒力的她却只喝半罐就醉了。"你喝醉了,快回房间睡去。"子昭轻拍着妇好发烫的脸颊。

  "我不是说了我不睡吗?"妇好有点生气了,挣扎着起身想要打他,却一下站立不稳,倒在他的身上。

  "好儿,快起来。"可妇好躺在他的腿上,毫无防备地睡熟了。

  子昭愣住了。火光照得妇好秀丽的脸更娇艳可人,她就像一只怕冷的小狗,安心地蜷缩在子昭的腿上,好像这是能使她温暖与安心的港湾。

  "子昭……"她低念着他的名字,更紧地靠着他的身体。

  子昭忽然心头一热,低下头,轻吻她那微微翕动的嘴唇。这柔软的嘴唇,就像芳香的木槿花瓣拂动他的心弦。"好儿……"子昭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抱紧了她温暖的身体。一时间,他的心里竟涌出这样一个想法:他想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里,什么王位,什么战争,什么百姓,什么天下,他都不想管了,他只想抱着她,骑着骊戎文马,走遍每个地方,一起去看那茂密的丛林,那雄伟的高山,那奔腾的河水,那无边的海洋……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一定不会寂寞。她会爽朗地大笑,也会毫不掩饰地大哭,生气了还会和他争吵,那他可得让着她,不能让她发脾气跑掉了……

  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噼啪"声响,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子昭痛苦地咬紧嘴唇。他在想什么啊?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相救,他怎能自私得只顾自己呢!

  "子昭,子昭,我不要回房间里睡……"妇好含含糊糊地发出几声嘤咛。子昭将头俯在妇好胸前,温柔地低语:"好儿,那你就在这里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陪着你……"

  跳动的火光渐渐熄灭,夜,就要结束了。

  9

  "邢被子昭攻克!"

  这消息像风一样传到王宫。程勉已准备好迎战大军,八千精兵分为三部分:四千战车兵、两千骑兵、两千步兵。他们深知殷军无法与剽悍善战的鬼方骑兵匹敌,但他们却有胜过鬼方的优势--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战车军!

  与同一时期的西亚北非诸国相比,殷的战车军已发展到极其完美的水平,是当时战争中的主力军。这时的战车由两匹马拉动,一人负责驾驭,一人担任弓箭手,一人手拿戈或矛,是适合在广阔平原上开战的有力军种。

  早先被子昭等人联络的各地诸侯与臣子,已有一部分突破殷军的包围,由妇好的三叔妇豹与外公苏重率领近两千人,赶到了殷外与子昭他们会合。这两千人大都是步兵,正好可以配合鬼方骑兵,达到如虎添翼的效果。

  当这两个亲人来到军营时,一向坚强开朗的妇好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们号啕大哭,压抑了很久的泪水不断涌出,打湿两人的衣裳。

  "好儿,别哭了,你还有我们……"妇豹和苏重抚着妇好的头发,颤声安慰。她的悲痛将他们隐藏在心底的情感再次带起,一个失去了如父亲般的仁厚兄长,一个失去了膝下承欢的可爱女儿。想到此处,妇豹和苏重的眼眶也湿润了。

第36节:第二部遵养时晦(19)

  妇好抬起头来,从怀里拿出一幅麻布,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耀眼的银白色使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只虎虎生威的青色巨兕傲然立在旌旗上,这是妇族的标志!

  妇好含泪托着这面旌旗,跪倒在地:"这一路上,我都打起它,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父母虽然亡故了,但我还活着,我要父母报仇!三叔、外公,请你们一定要答应我,开战那天,我要和你们一起,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子昭率军七千,程勉率军八千,两人终于约定在这月申日辰时在殷城南的旷野上开战。

  面对中原人这种可以约定时间、战场,甚至可以要求暂停战事的作战惯例,打惯了闪电战的伊淳维与成燧都表示出极大的不理解。子昭费了许多口舌,给他们讲明这从黄帝时期沿用至今的方式,在中原,如果不按这惯例打仗,即使赢了也不能算英雄。

  伊维淳勉强地点点头,成燧却不服气地嘟囔:"狗屁,赢了才算英雄,管他怎么赢的。"

  "是吗?"子昭笑了起来,"若要取得王位,那一定要赢得正大光明。"

  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群星闪耀,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明晨,就要在这里开战了……独自走出营帐的子昭仰望天空,不由疲惫地叹了口气。

  再过不久,近两万人就会在这里,以他们的血肉之躯与宝贵的生命展开难以想象的殊死搏斗,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他回到那个充满着权力和诱惑的王宫,登上那个光辉夺目的宝座。

  想到这里,子昭的心紧了一下。他拿出玄鸟玉佩,暗淡夜色下,这碧绿剔透的玉器上好像被洒了一层刺目的血光。

  同一个时刻,王宫里的子明也是辗转难眠,那一千多辆战车远去的"隆隆"轰鸣声仿佛还回响在他耳畔。他不禁想起几天前给程勉送行的情景。

  他不舍地看着这个就要上战场的朋友,一时间竟语不成句:"我……我祝取胜,祝你取胜……"

  程勉微微一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相信我。我曾说过,会让您得到王位的,这次战事,我一定会赢。"

  "程勉!"他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了,"就算赢不了也好……你……你一定不能死……"

  程勉轻轻摇头,露出一个叫他宽心的笑容来:"您只管在王宫等着我大败子昭的捷报传来。"

  忽然间,子明又想起小时候和小他两岁的子昭一起在王宫里玩耍的情景。那时,父亲盘庚还没有死,大家过得多么快活。谁能想到,今天的他们会走到这样的局面……

  子明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捂住了发烫的脸。

  黎明时分,两军就已排好整齐的队列,双方的旌旗几乎要遮住太阳。上万匹马儿一起发出躁动不安的喘息,人们的心狂乱地跳着。

  忽然,一声洪亮的呐喊冲破云霄:"开战!"

  训练有素的鬼方骑兵迅速排成长列,同时拉开弓弦,对准前方射出长箭。

  百发百中的箭雨铺天盖地袭来,程勉有力地一挥手:"举起盾牌!"殷军坚硬的藤制盾牌被高高举起,盖住士兵与战马。可这有力的长箭依旧雷电般穿透盾牌,不少士兵应声倒下。

  "前进!"成燧一挥玄铁钺,鬼方骑兵扬起马鞭,闪电般冲出去,同时又射出第二道箭雨。伴随着箭雨的射出,鬼方骑兵也由长方阵变为波状散兵线,他们一边加快速度,一边亮出手中的武器。

  倒下的殷兵越来越多,如狼群般呼啸而来的鬼方骑兵,宛如一团团黑色沙雾逐渐逼近。程勉见状,大声下令:"换阵型!战车军上!"

  殷军迅速分散,早已蓄势待发的战车军发出噬血的轰鸣,一时间,辽阔的大地仿佛都震动起来。

  骑在骊戎文马上的子昭远眺到这一情景,脸色不禁变了。平日那个战车上手拿戈或矛的士兵,如今拿的却是削尖了的木桩,而这种木桩,竟堆满了战车!

  只见辆辆战车灵活地在战场上奔驰着,战车上的弓箭手不停地向鬼方骑兵射去锐利的长箭,另一个人则拿起木桩,敏捷又准确地向那些鬼方人的战马掷去。霎时,不少骏马纷纷倒下,滚烫的血液如泉涌染红了大地。殷军里又涌出许多一手拿锋利长刀,一手持盾牌的步兵,他们一边用盾牌护住身体,一边飞快地砍鬼方骑兵的马腿。步兵过后,便是装备精良的骑兵,他们手持长矛对那些忙着兼顾战马安危的鬼方骑兵发起攻击,战场上顿时人仰马翻。

第37节:第二部遵养时晦(20)

  见此状况,爱惜战马的鬼方人猛地勒住缰绳,向四周散去。

  程勉得意地交叉起双手,在心里慢慢说道:""人在马在,人亡马亡"--这就是鬼方骑兵千古不变的守则,他们一向将这些随同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看得比性命还重,只要袭击他们的马,那一定会乱其阵脚,事半功倍!"

  "快叫成燧回来!"伊淳维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这样下去,我们死伤会太重!"

  "我去!"还没等众人开口,只见妇好一扬马鞭,和妇豹、苏重两人带着两千人马,冲上了战场。

  "好儿!让我去!"子昭正欲阻拦,却被伊淳维一把拦住:"子昭,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们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什么?"子昭一震。

  伊淳维望着妇好远去的身影,语气缓和起来:"你放心,她有两个长辈陪着,不会有事的。"

  "可她不过是个女子!"

  伊淳维的嘴角轻轻一撇:"如果她连这样的战事都经受不住,那借句我们鬼方人的话--她就根本不能成为和英雄并肩作战的女人!"伊淳维放下拉着子昭的手,"子昭,我的话说完了,如果你还想愚蠢地去追她,那只能证明我们鬼方人看走了眼,因为你不会成为杰出的殷王。"

  子昭沉默地低下了头。

  战马纷纷受袭使鬼方骑兵的阵型大乱,不一会儿,他们就被殷军割裂成数个小块,陷入苦战。成燧额上的箍发带早已散开,浓密的黑发在空中飞舞着。他气喘吁吁地挥舞越来越沉的玄铁钺,却见越来越多的殷兵包围了自己。

  漫天的沙尘狂舞着,夹杂着士兵与战马濒死的叫声,程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他,就要赢了。

  一阵炽热的风呼啸而来,程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惊愕地摸了摸脸颊,却看见一手猩红的血迹。有人用箭射伤了他!他抬起头,眼前的厚重尘土正好被风吹得逐渐散去,他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妇好。她紧攥弓箭,那充满仇恨的眼睛好像火焰燃烧到他的心里。

  紧接着,妇好又射出了第二箭。程勉慌忙一闪,这箭射到了他身后的一名军官,军官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多射大人!我们队伍的两翼受到突袭!"正当程勉不断地躲闪时,一名士兵冲上前来报告。

  "什么?"他翻身下马,吩咐士兵拿盾牌替他挡住身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信士兵惊慌不已,舌头都打结了:"我们都忙着去迎战那些鬼方人,却忽视这里的防范,刚……刚才,有近两千人过来了,他们分左右两路攻击我们,我们寡不敌众……他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多射大人,您得马上撤退……"

  该死!程勉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几乎将全部兵力都派遣到正面战场上了,留在身边的不到一千人。那个黄毛丫头,竟也知道战事中必须抓住时机钳制对方统帅的道理!

  两千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开血路,与殷军展开激烈搏斗。由于所剩的殷军大都是装备稍弱的步兵,有些杀红了眼的士兵渐渐恋战起来。

  妇好不由惊呼:"三叔、外公,快命他们不要恋战,让两边队伍在中间会合!直接攻击程勉!"

  "好!我们不要久留!直取程勉性命!"妇豹挥舞着青兕旗,发出命令。接到指令的士兵立即向程勉所在处杀去。

  "你们还发什么呆?快迎战!"程勉顾不得管脸上淌血的伤口,急速下令,"马上将队列调整成环形,所有长矛一致对外,我们先抵挡他们一阵!"

  被突袭打得七零八落的殷军艰难地调好阵形,将锐利的青铜矛尖对准妇好他们。没想到,苏重早已带领一队士兵冲了上来,他们一手持厚盾,一手舞动着锋利的铜钺,飞快地劈砍着那些青铜矛尖。

  殷军开始慢慢向后退去。

  一滴冷汗从程勉的额头流下,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干涩得可怕。他环视四周,只见那面银白色的青兕旗越来越近,妇好带领的士兵正向他急速杀来。他即将取得的胜利就这样被那个丫头给毁了!

  "多射大人!我们怎么办?"许多士兵一齐焦急地喊起来。

第38节:第二部遵养时晦(21)

  程勉不甘心地一咬牙:"要那些前方的军队暂时撤回来,先解这里的燃眉之急!"

  成燧砍倒一个向自己杀来的殷兵后,已累得快拿不住玄铁钺了,他胯下的玄黑马虽没负重伤,却也被砍了好几刀,口里吐的全是血沫。

  "成燧,我们杀出血路,先将你送出去!"几名鬼方军官一连砍倒好几个殷兵,赶到成燧面前,"我们答应过你父亲,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胡说八道!我才不会死!"成燧怒吼道,"我十岁的时候,有个鬼方巫师说我能活到一百岁!"

  "你还在胡说些什么?快走!"一名年长的军官生气了。

  正当他们争执之时,忽然惊愕地发现,那些原本在不断包围他们的殷军,竟出乎意料地向后撤去。

  成燧抬起头,只见前方迷茫的尘土中,有一个策马而来的纤细身影。"好儿!"他激动得大叫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笨蛋!我是来救你的!"妇好擦着满额的汗水,"我们刚攻击了程勉的后方,他为保自己的安全,将这些进攻你们的军队先撤了回去。现在,我的三叔和外公正在指挥作战,所有的鬼方骑兵快趁机撤离吧!"

  "回去?"成燧一愣,又叫起来,"我们为什么不乘胜攻击?"

  "不要恋战!"妇好生气地吼道,"我们马上回去!"

  "好儿,我们可以一鼓作气杀光他们!"成燧不服气地叫道,准备又冲上前去。

  妇好气得满脸通红,她举起手里的马鞭,向成燧重重抽去:"我们冒死来救你,你却说出这种蠢话来!"

  由于妇好等人及时攻击程勉后方,才使得被殷军包围的大部分鬼方骑兵得以顺利脱险。妇豹与苏重也没恋战,等殷军撤回后就马上离开了战场。

  这场持续到黄昏的战事,以子昭方面伤亡三千,程勉方面伤亡三千二告终。由于双方的伤亡都很大,所以程勉派出使者,要求免战十日。

  面对这个可以暂时休养的意见,子昭欣然同意,但他心里涌上一个预感:这场战事很可能会持续较长时间。

  正当子昭在为这个问题担忧时,一名军需官忽然闯进营帐:"我们……我们的军饷不足了!"

  "军饷不足?"子昭等人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需官呈上几片龟甲:"我们本来从各地诸侯与臣子那里得到了贝币数千朋,但这一路来,由于骑兵的数量过多,粮草花费超出了预算。我刚刚算了一下,剩下的贝币只能再购买十天的军粮了!"

  子昭点点头:"我马上写信,要他们迅速送一些贝币过来。"

  妇豹与苏重也站起身来:"我们也马上写信回去。"

  "写信?"正在包扎伤口的成燧挑起眉毛,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那得耽误多少时间?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会带来一大笔军饷。"

  "哦?"子昭疑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办法?"

  成燧神秘地笑起来,交叉起双手,大声答道:"鬼方人的办法!"

  "你可别闯祸啊!"妇好对着成燧的背影喊道,成燧只是挥挥手,没有回答。

  面对这两个中原人的疑惑与担忧,伊淳维却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要去做什么。

  10

  浓厚的夜色盖满整个殷。这座浩大的王城本来有六条四通八达的大路,但由于两军开战,出城的百姓寥寥可数,尤其是在这叫人惴惴不安的夜晚,更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今夜,在平日最繁华的那条通往徐淮地区的东南大道上,却多出几个黑色的影子,他们的一身黑衣和玄黑色马匹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一边眺望着漆黑的道路,一边悠闲地哼着一支鬼方小曲。他身后几个士兵不禁小声议论起来:"这种打仗的时候,哪个百姓会随便出城?成燧竟想去抢百姓的钱财做军饷,我们等了快三天,还不是连个鬼都没看见……"

  "蠢货!"成燧回头瞪那几名士兵一眼,对着那道路一扬马鞭,"我当然知道百姓不会在开战期间随便出城,但越是这个时候要出城的人,越是有迫不得已的急事,而且八成是富得流油的贵族或商人,那可是难得的肥羊。"

第39节:第二部遵养时晦(22)

  "原来如此!"士兵们一下子恍然大悟。

  远方忽然传来轻微的马车车轮声,隐约中,好像还有不少马蹄响,几团暗淡的光晕也开始靠近。

  成燧迅速与士兵交换了一个眼色,众人马上后退到道路两旁埋伏起来。

  一列马队的轮廓慢慢呈现出来,大概有数十人,七八匹马,不少箱笼物什,甚至还有一辆由双马驾驭的马车。

  "我们发财了。"成燧得意地一笑,压低了声音,"你们看,这一定是要急着出城办事的贵族或大商人,身边少说也会带贝百朋。"

  "可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只有五个人啊。"士兵们担忧起来。

  "这有什么?我们在鬼方是怎么做的,在这里也一样。"成燧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狡黠地眨眨眼睛,"再说,住在殷里的中原人胆子更小。"说完这话,他猛地一抽马背,从藏匿处一跃而起,拔出背上的玄铁钺,挡在马队面前,大声叫道:"强盗来了,快把你们值钱的东西拿出来!"

  马队的人愣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道路两旁又飞快地冲出几个杀气腾腾的黑衣男子,个个都拿着明晃晃的武器。他们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尖叫声,迅速扔下火把,疯狂往回跑。

  "只是吓一吓他们,竟都像兔子般跑掉了。"成燧不满地撇撇嘴。他将玄铁钺收好,跳下马,拾起一支还在燃烧的火把,对士兵做了个手势:"你们将这些箱子都打开,选些值钱又轻便的东西带回去。"

  马背上的箱笼被迅速打开,士兵们惊讶地发现里面不光有他们想找的贝币,还有不少昂贵的丝绸与玉器,真是难得地走运!

  成燧随手拉起一件鹅黄色的丝绸衣衫,笑道:"不知这马队的主人是谁,这次他一定要心疼死了。"

  正当此时,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阵嘤嘤哭声。

  "看来,你胆小如鼠的仆人将你抛下啦。"成燧大笑着,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一把拉了出来。刹那间,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开满春花的鬼方草原上。

  借着火把的亮光,成燧看到一张满面泪痕的脸。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着华贵的丝绸衣衫,一颗娇艳的朱砂痣玛瑙珠般点缀在额前。

  成燧本以为马车里坐着的是个满脑肠肥的老胖子,却不想是这样一个娇弱动人的美貌女子。一时间,他竟呆住了,任由那个少女颤抖着半倒在地上。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拿完了贵重物品的士兵走上前来,向成燧问道。

  "哦,对,是该走了。"成燧这才缓过神来,看了那个少女一眼,准备翻身上马。

  这少女原本是半倒在地上,一看见他们要走,忽然一把抱住成燧的腿,大哭起来:"不要留下我,不要留下我!"

  成燧诧异地回过头来:"我们是强盗啊,你的东西被抢了,还要我们也把你抢走吗?"

  少女仍抱着他的腿不放,大哭道:"我不要留在这里,求求你们,随便把我带到哪里都好,我不要留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一名士兵提议:"我看这姑娘一定是出身中原豪门,不如我们先将她带回去,要她家人拿东西来赎也不错。"

  成燧一愣,勉强地点点头。

  成燧这一离开军营就是三天,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他父亲伊淳维也只是神秘地笑笑,不予回答。

  军饷越来越少,子昭等人渐渐焦急起来。这晚,他们与军需官在营帐里商讨对策,成燧忽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将一大包物品往地上一扔:"军需官,给我算一算,这些东西大概能换多少贝币?"

  众人打量着这些贵重物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子昭疑惑地问道:"成燧,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成燧一笑,又从怀里掏出几大串贝币,往子昭手里一塞:"你别管,反正我没伤害人就是了。"

  "没伤害人?"妇好掀开门帘,一下就看见了那个伏在马背上哭泣的少女,不禁怒火冲天,"成燧,那是什么?"

  "那个……那个……"成燧尴尬地抓抓头,"是她硬要我们带她来的。"

第40节:第二部遵养时晦(23)

  "你竟去抢劫财物!"子昭有些不悦,"按照殷商例法,这可是要被加以肉刑的重罪。"

  "这有什么?我们在鬼方就是这么做的。再说我是鬼方人,你们殷商的例法可管不到我身上。"成燧又不服气地补上一句:"还有,这些东西不是可以解军饷不足的燃眉之急吗?"

  子昭的目光在那堆贝币与珍宝上缓缓扫过,最终轻叹一口气:"成燧,下不为例。"

  成燧正要反驳他,又听到那个少女的哭声在耳边响起,顿时烦躁得叫起来:"喂,别哭了。"刚被妇好带进营帐的少女怯怯地看他一眼,又埋下头,哭得更厉害了。

  成燧不耐烦地堵住耳朵:"好儿,你快想个办法吧,她哭得我都要烦死了。"

  "你这么凶做什么?"妇好瞪他一眼,对那个少女柔声说道:"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怯怯地答道:"燕婉……朱燕婉……"

  妇好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俯身轻轻替她擦去眼泪:"那么,燕婉,被抢的马队是你家的吗?"

  朱燕婉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面对众人的疑惑,她忍住泪水,低声答道:"是我的嫁妆……"

  "嫁妆?"人们一愣,这才留意到她是一身新娘打扮。

  "你怎么把人家姑娘的嫁妆都抢了?"子昭生气了,愠怒地瞪成燧一眼。

  "我……我怎么知道那是她的嫁妆!"成燧半带尴尬半带不满地嘟囔。

  妇好一时也手足无措了,她抬头轻声问道:"子昭,我们要不要把东西还给她?"

  还没等子昭开口,朱燕婉又哭叫起来:"不!不要还给我!我不要出嫁!"

  "啊?"众人大吃一惊。

  妇好看了看朱燕婉,站起身来:"你们先离开一会儿,让我来问她吧。"

  帐内跳动的火光照亮两个姑娘的脸,帐外木柴的燃烧声响掩盖了她们的低语。过了很久,妇好才走出营帐。

  "她是殷贵族的女儿,父族是从舜帝名臣朱虎延续而来,富可敌国。她是家里的独女,父母对她百般疼爱……"说着说着,妇好的眼角不禁闪起泪光,她又想起安泽城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子昭拉着妇好的手,轻轻地问:"后来呢?"

  "后来……"妇好蹙紧眉头,语气也变得愤怒,"半年前,她的父母先后亡故,她的叔父就成了家里的族长。为了得到她父母留下的庞大家产,这个无耻之徒竟让侄女远嫁到淮水以南的夷。由于早已订下婚期,又为了尽快打发她离开,所以在开战期间,叔父也不顾她的安危要她出城去!"

  成燧眨眨眼睛:"可她是去嫁人,又不是去死,干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你懂什么!"妇好生气地叫道,"她要嫁的丈夫,年纪都可以做自己的祖父了!"

  原来如此……成燧的目光慢慢转向营帐方向,帐内的火光将朱燕婉抽泣的影子清晰地投到布幔上。这样看来,拿这个女孩换取赎金的办法是行不通了,又不能再将她送回那个她不愿意回的家去……成燧转过头来,为难地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拿她怎么办?"

  子昭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鲁莽的家伙,故意摇摇头:"我不知道,人是你带来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我有什么办法?"成燧急得满头大汗,"好儿,你最聪明了,这次一定要帮帮我!"

  妇好沉吟片刻:"成燧,还记得我们刚到殷时,在郊外住过的那户人家吗?"

  "你是说听命于鬼方的曹川家?"成燧一愣。

  妇好点点头:"过些日子,事情没这么忙了,我们就将她安置到那里去吧,等到以后再另做打算。"

  "对!我怎么没想到呢!"成燧一拍额头,"我就知道,好儿最聪明了!"

  妇好转头看向营帐,不知怎的,朱燕婉的出现使她好像觉得多了个妹妹。

  这场战事的结果被送到王宫,虽然以军事才能闻名的程勉没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却有力打击了鬼方骑兵的锐气,破灭了他们不可战胜的神话,所以还是很让人感到满意的。欣喜万分的子明下令在王宫大摆宴席,预祝十天后程勉能一举歼灭所有的敌人。

第41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

  "等到多射程勉回来,您就可以登上王位了。"一名臣子讨好地给子明倒酒,"我们的殷朝,马上就会迎来一位年轻的新王。"

  新王?子明不禁笑了,他紧攥酒爵,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水在他的腹中燃烧起来,仿佛不光要燃尽他的肉体,还要燃尽他的灵魂。奇怪,他就要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了,为什么心里还如此不安……子明哀伤地望着那些谄媚的大臣、艳丽的舞女、华美的器具,不停地喝着酒,在一片歌舞声中醉得不省人事。

  在王宫的某个房间里,有一个还没有入睡的人枯坐在油灯旁。那是被子明软禁的殷王小乙的王后,群娥。

  她那美貌的脸上满是泪痕,憔悴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双手放在苍白的唇边,不住地向天帝喃喃祈祷,祈祷她的儿子子昭平安。

  当战报遍传王宫时,她激动得大哭。这些天,她一直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她多次梦见子昭被子明的军队杀死,便一次次地惊叫着醒来。她疯狂地占卜,想知道儿子是否平安,可天帝却吝啬得一点也不告诉她答案。

  子昭带领军队重返殷的消息传来后,她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活在世上,她感激涕零地向天帝磕头,把美丽的额头都磕破了。但当她知道程勉将带军迎战子昭时,又吓得六神无主。从未上过战场的子昭,只有十八岁啊!他怎能敌得过比他大了近十岁,又有多次作战经验的程勉?

  为了请求天帝保佑子昭,她一连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不停地向天帝祈祷,恳求上天千万不要夺走子昭的性命。如果,上天一定要拿走一个人的性命,那就拿走她的吧,因为,是她害了这个孩子……

  "叔母,还是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吧,我和子昭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堂弟呢?还是我的异母弟?"子明的嘲讽仿佛又在她耳边回响,如同无数利箭插进她的胸膛。

  群娥捧住脸,泣不成声:"昭儿,是我,是我害了你……"

  第三部维天之命

  1

  太阳刚在殷的地平线上升起,打扮成平民模样的侯告与甘平便来到子昭的军营里,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驼背青年。

  甘平的眉目间洋溢着喜气:"储君,我们将在大牢里带领犯人进攻王宫的人暂时弄了出来,他想和您最后商讨一下计策。"

  "是吗?"子昭微笑着抬起头,只见此人虽貌不惊人,却显得十分机智,一双精明的眼睛毫不怯懦。子昭忽然笑了,原来,这就是他在射箭比赛上遇见的驼背青年。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如果不是对方怂恿,他也许不会参加比赛,也不会有今天的命运。

  "是你?"驼背青年也认出了他,拍手大笑道,"我真没想到你就是子昭!"

  "你怎敢这样跟储君讲话?"侯告不满地斥责。

  子昭却冲侯告挥挥手,并不介意驼背青年的无礼:"你叫什么名字?"

  "说!"驼背青年不卑不亢。

  子昭一愣:"没有姓吗?"

  说哈哈大笑:"奴隶哪来的姓。"

  子昭也笑了,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等我登上王位后,会赐姓给你。告诉我,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姓?"

  说摸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曾在傅险那地方干过活,还差点被倒塌的砖墙压死,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姓傅。"

  子昭微微点头:"那么,我登上王位后,会将傅险封给你,到时候"傅"就是你的姓了。"他站起身来,"现在,我就开始叫你傅说吧。傅说,给我说说你的计策。"

  傅说脸色严肃起来:"我们决定,当程勉军队与你们交战时,由侯告带领士兵放出犯人,将武器库里的武器分发给犯人,再由侯告部下在街道上放火制造混乱,我们趁机进攻王宫,将子明那小子拿下。到时候,再将这消息传到战场,程勉必定军心大乱,你们就能不战而胜!"

  "另外,"侯告望着妇好,"冀州侯的手下沚割也在狱中,他也参与我们的计策。"

  "沚割?"妇好惊喜地叫出声,"他还活着吗?"

  侯告微笑着点点头:"本来他也想一起来的。但小心起见,只能带出一名犯人。"

第42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

  成燧看到妇好如此欣喜,不解地交叉起双手。他怎么都理解不了这个姑娘此刻的心情,因为,那是一段她与子昭共同拥有的记忆。

  "我们联系的那些反对子明的臣子也会在那天相助!"甘平说道,"储君,等到我祖父他们被救出后,您就可以回到王宫,成为下一代殷王!"

  "下一代殷王……"一抹微笑在子昭脸上掠过。他抬起头来,见傅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面前,不禁问道:"傅说,你是不是还想和我说些什么?"

  傅说看了帐篷里其他人一眼,微微一笑。

  子昭心领神会地站起身来,对其他人挥挥手:"你们先离开一下。"

  众人不解地交换了个眼色,离开帐篷。

  傅说的脸上浮现一抹别有意味的笑:"我听说您在民间生活了四年,那么,想必十分了解百姓疾苦了?"

  子昭点点头。傅说眨眨眼睛,似笑非笑:"若您能登基为王,我希望您能做到三件事。"

  "哦,哪三件事?"子昭一惊。

  傅说边笑边说:"第一件,降低赋税,减轻徭役,奖励耕织,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子昭赞许地点点头:"农耕是国之根本,这点我当然会做到。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任用贤才、惩治贪官,让每一名臣子都为国家尽忠效力。"

  子昭眼里闪过一阵欣喜,声音也激动起来:"臣子是国之栋梁,这点我更是会注意的!告诉我,最后一件是什么?"

  "最后一件……"傅说慢慢地抬起头,那双不大的眼睛也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北平鬼方、土方,西平羌方,东南平夷方,西南平巴方,南平虎方……让所有方国与部落都臣服于殷朝,放眼天下,只有一位君王!"

  子昭震撼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奴隶,竟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激动的情绪退去后,子昭淡淡一笑:"傅说,想不到你虽是奴隶出身,才干却如此卓越。我想,假若是做甜酒,你就是关键的曲和蘖;假若是做羹汤,你就像那必不可少的盐与醋。"

  "曲蘖和盐醋吗?"傅说一笑,"出身可与才能没什么关系,汤武王的明相伊尹还是个陪嫁的烧饭奴隶呢,我至少不用做那种女人做的事情。"

  "哦,你还知道明相伊尹的故事?"子昭眼里又闪过一丝惊喜,"那么,我希望登上王位后,你能为我的明相!"

  傅说一下跪倒在地,大声说道:"那么,傅说也希望,您能成为万载流芳的君王!"

  这两个人,日后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君王与明相,《史记》与《尚书》多次记载了他们的故事,甚至将双方的相见镀上一层神话色彩--子昭是在梦中见到了这个叫说的驼背青年,最后在傅险找到身为奴隶的他,与他交谈,发现他才能卓绝,遂将傅姓赐之,号曰傅说。

  2

  十月的骄阳照在朱燕婉身上,她正笨拙地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向马厩走去。她本想给马儿喂水,可这一路上,那桶水已被泼出大半。

  她已在军营里住了几天,出于感激,她想给他们帮帮忙,可她什么都不会做,就连缝衣做饭也不会。她想去给战马喂些草料,被成燧看见了,他大叫道:"喂,你别捣乱!"她被吓哭了,更加手足无措。她一哭,成燧立刻就捂住耳朵跑开了。

  朱燕婉气喘吁吁地放下水桶,擦擦满头的汗水,轻轻笑了。关于这场战事,她不清楚谁对谁错,也不想了解那么多,她只知道,这些人对她很好。妇好性格爽朗又不失温和,像个大姐姐;子昭话虽不多,却也很照顾她;那个成燧,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地很好……

  "叫你不要帮忙,怎么又来啦?"正在马厩旁与子昭交谈的成燧看见朱燕婉,顿时生气地嚷了起来,不耐烦地挥着双手,"快回去!"

  "我……我想给马送点水喝。"朱燕婉怯怯地提起水,低声答道。

  "送水?"成燧拉一下她的辫子,"你这种娇生惯养的丫头,恐怕看到马就被吓哭了吧。"

  "我才不怕马呢。"朱燕婉说着,提着水向一匹马走去。马儿不驯服地抖动一下鬃毛,她惊得后退几步,水桶也滑落了。

第43节:第三部维天之命(3)

  "别逞强啦,丫头!"成燧大笑着,随手拍拍她的脸,"给我乖乖回去吧。"朱燕婉委屈的泪水又要涌出来了,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站立。

  成燧看朱燕婉还站着不动,随手从一棵拴马的花椒树上折下一簇红褐色的果实,递了过去:"燕婉,你有空的话,不如拿它们给那些感染风寒的士兵煎些药汤送去吧。"

  一时间,朱燕婉的脸竟涨得通红,快步跑开了。

  "她怎么了?"成燧惊讶地望着朱燕婉的背影,一脸不解。

  "因为,你给了她花椒。"子昭神秘地笑笑。

  "花椒?这不是药材吗?"成燧迷惑地看着手里的果实。

  子昭拍拍他的肩膀:"成燧,你不知道吗?在中原,花椒还有一个用途,它是男女订情的礼物啊。"

  成燧尴尬地一拍额头:"你们中原人的讲究可真多,她一定误解了!"

  子昭打趣道:"我看,你就娶了她吧。她不是很可爱吗?"

  "胡说!"成燧急急地跺脚,一把拉住子昭的衣服,"你可别乱说,好儿知道了要生气的。"

  子昭得意地一扬眉毛:"好儿才不会生你的气。"

  成燧立即不满:"你怎么知道?"

  子昭微笑着:"我就知道。"

  "你!"成燧忽然提起那桶水,向子昭身上泼去。

  始料未及的子昭被泼了一头一脸,气得大叫:"你这个浑蛋鬼方人!"

  "你这个狡猾的中原人!"成燧放下水桶,又拿起几块马粪,大笑着往子昭身上抹去。

  "好啊!你以为我打不过你是吗?"子昭一边躲闪,一边也拿起马粪回敬他。

  最终,两人都沾了一身臭烘烘的马粪,气喘吁吁地半倒在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白日的喧嚣渐渐逝去,夜幕低垂在这片辽阔的原野上。妇好掀开营帐布帘,正准备脱衣休息时,却听见朱燕婉重重的翻身声。

  "燕婉,你怎么还不睡?"

  朱燕婉连忙停止了翻身:"我……就睡,我就睡……"

  "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

  妇好一笑:"燕婉,既然睡不着,我们来说说话吧。"

  "说说话?说什么呢……好儿姐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妇好微微一愣,"以前在安泽的时候,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什么事都不用想,父母像把大伞,呵护着我……"说到这里,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现在,我只想在子昭身旁,为他的梦想而战……同时,我也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家族的赫赫威名,还回响在这片土地上……"妇好翻了个身,含笑望着朱燕婉:"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朱燕婉轻咬着纤细的手指,低声回答:"我想有一个家,家里有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像你们这样好,我每天看着他们出去,等着他们回来,那该有多好……"

  妇好笑着打断她的话:"那你可得先嫁一个丈夫。"

  "啊,我不和你说了。"朱燕婉害羞地捂住脸。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儿姐姐,我真羡慕你。你可以整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且那么亲近……"

  妇好明白了,这个娇羞可人的姑娘,已经喜欢上那个骄傲顽皮的鬼方男人。

  3

  漆黑的蝙蝠拍打着翅膀,从狭小的窗户里密密麻麻地飞出,久久盘旋在幽暗的夜空中。此处是殷城西的大牢,在它最底层的房间里,关押着被子明囚禁的甘盘等人。

  甘盘正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由于上了年纪,又加上大牢里环境恶劣,他已感染重病。毕、雀、望乘与蒙侯虎等人焦急不安地照料着他。他们很清楚,子明虽不会立刻让他们死,但也不会善待他们,得知甘盘病况后,也只是打发人送来些草药了事。

  "有没有……有没有……储君的消息……"甘盘吃力地问。

  望乘紧拉住他的手:"那些狱卒说过几句,储君与多射程勉的大军已经交战了,现在正处于停战期,后天申时再次开战……"

  "这个孩子,果然不负我的厚望,总算没白教他十四年……"甘盘欣慰地点点头,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他艰难地半坐起身,环视众人:"你们听着,如果我们有机会出去,而且官复原职的话,你们万万不可被那些有关储君身世的流言困扰,你们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可以了,那就是--"复兴殷朝,唯有子昭"!"说完这话,甘盘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抽动着身体。

第44节:第三部维天之命(4)

  "相甘盘!""您还好吗?""您快喝口水!"众人扶住他。

  甘盘勉强地喝了一口水,缓缓叹了口气:"我已经六十岁了,也算是高寿了,也许,等到储君登上王位时,会有更年轻、更有才能的相辅佐他……我只希望,我能支撑到储君回来……"

  "您不会死的!""您不能抛下我们!"众人激动地跪倒在地。

  一名臣子怯声建议道:"相甘盘,您现在病成这样,我们……我们不如向子明投降吧……"

  "投降?"甘盘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坐起来,怒斥道:"你简直愧为殷臣!尧帝当年为何不将王位传与亲子丹朱,而让舜当他的继承者?全因丹朱不贤,无法掌管天下!如今子明骄奢淫逸,这样的人怎能成为殷王?"

  那臣子吓得面色煞白,不敢应声。

  "你们记得吗?舜帝曾对大禹说过,臣子是君王的股肱耳目。若要为尽职的人臣,就必须尽心辅佐君王,储君登基后,你们一定要让他成为最伟大的殷王……"

  "我们记住了!"众人哽声应道。

  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殷声名赫赫的臣子,谁能想到,这些曾威风凛凛的人,如今却被关在阴森的地牢里。

  "喂!吃饭了!"两名拿着食物的狱卒来到他们面前。

  几碗粗糙的米饭、数盘黑糊糊的蔬菜、一罐混浊不堪的浆汤,被狱卒递进来。

  "快吃!等会儿就来收餐具!"一名狱卒扔下这话后,便走上台阶,在地牢入口处等着。另一名狱卒则用布半遮着脸,站在栅栏前一动不动。

  这顿时引起望乘的注意,他警惕地打量那个人。那狱卒也看了他一眼,借着火光,将遮住脸孔的布撩起一点。

  "你是?"当望乘看清这个狱卒的脸后,一阵惊喜。狱卒正是侯告所扮。

  侯告立即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多马大人,那个狱卒也是我们的人,他现在正在放哨,我们长话短说……"

  "你是说等到开战那天,犯人会被放出来攻打王宫?"望乘等人的眼里闪过惊喜。

  侯告点点头,指着那罐浆汤说:"甘平现在去联系进攻武器库的人了,到那天,我们会将一部分武器分发给犯人。"

  望乘一惊,将陶罐里的浆汤全倒出来,只见罐中有数把锋利无比的青铜匕首发出灼灼寒光。难以抑制的欣喜在众人脸上闪耀着,他们谨慎地将匕首藏进稻草堆里。

  "请再等几天,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侯告一下跪倒在地,"到那一天,我们的王城也会迎来它名正言顺的主人!"

  甘盘的病容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他拉住侯告的手:"告诉储君,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放弃,我永远相信他的能力!"

  侯告正欲答话,那个放哨的狱卒忽然走下台阶:"喂,快点,那边有人来了!"

  侯告犹豫了一下,收起餐具,一咬牙,快步离去。

  第二天,滚烫的热风在战场上肆虐咆哮,驱散了云群。与众人讨论完作战计划的子昭走出营帐,抬头望望天空,轻叹了口气。明天申时就要开战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对妇好说道:"将燕婉送走,明天就要开战,这里太危险了。"

  朱燕婉得知这消息后不禁哭叫起来:"不,你们不要送我走!"她紧抓住妇好的手,"好儿姐姐,你去求求储君,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会认真学骑马,我会保护自己,你们不要让我走啊!"

  "燕婉,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但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放心吧,等仗打完了,我们会去接你的。"妇好柔声安慰道。

  "事不宜迟,马上让士兵护送你去曹川家。"子昭一声令下,几名士兵走过来,准备将朱燕婉扶上马背。

  "等等,我们送你一程。"妇好牵来自己的马,望着子昭与成燧,"你们也一起去吧。"

  子昭点点头,成燧却不解:"我去做什么?那些士兵又不是不认识去曹川家的路。"

  妇好瞪他一眼:"叫你送就去送啊!"成燧无奈地撇撇嘴,只得去牵马。

  正当士兵要将朱燕婉扶上马背时,妇好突然一笑:"既然我们送你,那就先不要和他们骑一匹马了。"

第45节:第三部维天之命(5)

  朱燕婉摇摇头:"我不会骑马啊。"

  子昭心领神会:"那么,好儿,你就和燕婉骑一匹马吧。"

  妇好抿嘴一笑:"我的马性子太烈,不让生人骑的。"

  "喂,子昭,你和她骑一匹马不就得了。"成燧不耐烦地说,"拖拖拉拉,天都要黑了,明天还要打仗呢。"

  子昭连忙拒绝:"好儿会不高兴的。"

  成燧瞪了子昭一眼,对朱燕婉说:"真麻烦。你快上来!骑谁的马都要商量半天,你们中原人就是啰嗦!"

  朱燕婉的脸颊涨得通红,她低着头,任由成燧将她一把抱起,安放在马背上。子昭与妇好会心地相视一笑。

  夹杂着沙土的热风吹拂着众人的衣衫与马儿的鬃毛,靠在成燧怀里的朱燕婉不禁闭上眼睛。在他身上,她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还有马和皮毛的味道,那是鬼方草原上特有的气息。

  "燕婉,我们还有事情,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妇好替朱燕婉理了理被风吹得零乱的发丝,细心叮嘱,"士兵带去了我们的信件,曹川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乖乖在他家等我们,战事一完,我们马上就去接你。"

  朱燕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下抱住妇好:"好儿姐姐,我舍不得你们……"

  "放心吧,你马上就可以再见到我们的。"妇好灿然一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地一扬马鞭,与子昭成燧疾驰而去。

  过了很久,骑在士兵马上的朱燕婉仍频频回头,顾盼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燥热的风也同样席卷着程勉的军营,直到傍晚都没退去。

  程勉叫士兵端来一罐清水,仔细地洗着脸。水映出了他年轻的面孔。出身平民,十四岁加入军队,二十二岁就担任多射一职,二十四岁便以非凡的才能使那些诋毁与嫉妒者无话可说……他捋开粘在脸上的头发,想起三天前,子明派人给他送来了生日贺礼。真是个孩子,在两军交战前夕,居然还记得他的生日。

  这次交战,他没想到会如此艰难,他不得不承认小瞧了子昭的能力。原来,子昭不光拉拢了鬼方骑兵和那些臣子家族,其麾下还有那么多出色的将领。

  为了让子明能登上王位,他知道自己犯下了种种罪行:先王死后秘不发丧、软禁王后、关押臣子、屠杀冀州侯全家、血洗安泽……可就算冒犯天帝也罢,这些事情也绝不能白做!他必须要让子明当上殷王!

  "程勉,你知道吗?一旦我们输了,我的命,我家人的命,都会失去……我不想就这么死,可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子明半带哭腔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记得那个晚上,子明就像彷徨无助的孩子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这些年来,子明已习惯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依赖他。可是,如果明天的战事不能取胜,那他不光实现不了对子明许下的诺言,就连子明的性命也会送掉!

  一时间,清凉的水仿佛变得和滚油一样烫,他猛地抽出手,这力度一下将水罐打翻在地,陶器碎了。

  "多射大人,多射大人!密信,密信!您一直等待的密信来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冲进他的营帐,从怀里掏出一卷扎好的羊皮。

  程勉的眼里闪过一丝激动,他扯开扎住羊皮的绳子,目光在那些鲜红的字迹上飞快扫过,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然来得晚了点,但毕竟是来了……今晚,我可以安心睡了。"

  4

  十天前约定的开战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却是乌云密布,无数只黑色玄鸟盘旋在昏黑天际,发出阵阵凄厉的哀鸣。

  阵形整齐的两军在这令人惴惴不安的氛围里,等待着申时的到来。

  天越来越暗,人们不得不点起了熊熊火把。可这鲜血一样的火光,也依旧照不清前方。

  子昭的皮甲下是一件雪花般洁净的白衫,在昏暗的天色中银子般闪闪发亮。

  白色,是殷的国色,他今天穿上这身白衣,是希冀于天帝的保佑。可是,天帝是否会站在他这一方?他擦了一下额前的汗水,回过头去问妇好:"好儿,刚才占卜的结果怎样?"

第46节:第三部维天之命(6)

  妇好的脸色微微一变,强装笑意:"吉,大吉。"

  "是吗?"子昭这才放心地笑了。

  妇好望着他放松的神色,眼里却浮上一层暗影。因为龟甲上那道弯曲的古怪裂痕,分明标示着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大凶。

  这次开战,为了保护鬼方骑兵,他们改变了阵型,让步兵做外围,等步兵打破程勉的军队阵形后,再由骑兵长驱直入,进行攻击。在指挥安排上,依旧是由伊淳维做统帅,子昭为副帅,成燧为前锋,妇好、妇豹与苏重等人垫后。

  此刻,两军如同即将离弦的利箭,蓄势待发。

  一阵诡异的热风忽然从地底呼啸而出,将双方军队中数千支火把吹得呼呼作响,顷刻间,火把熄灭了大半。

  "申时,就要到了。"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默念,不少士兵甚至已将武器高高举起。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只有骑在马上的程勉若无其事地微笑,好像眼前马上就要面临的不是一场伤亡很大的战事,而是孩童间的普通游戏。

  就在剑拔弩张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匹玄黑色的鬼方骏马,载着一名风尘仆仆的骑手从北疾驰而来。

  那骑手几乎是一路狂奔地穿过步兵与鬼方骑兵,急速的马蹄甚至带翻了好几个人。只见他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对着满脸惊愕的伊淳维报告:"鬼方大首领头曼阵亡!"

  这话如沉重炸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人们全都愣住了。

  强烈的惊愕过后,伊淳维认出这满脸尘土的骑手正是头曼身边的将士之一。不祥的预感如暴雨袭来,他翻身下马,拉起那个骑手:"你再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哥怎么了?"

  "半个月前,土方大首领耿犁湖与羌方大首领连於单带兵突袭鬼方,头曼大首领带兵抵抗,由于寡不敌众,他……他阵亡了!"

  什么?鬼方遭到了土方与羌方的袭击!众人几乎叫出声来,仿佛心跳都陡然停止了。

  "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伊淳维脸色铁青,呼吸都变得艰难。

  成燧跳下马,拉住那个骑手:"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伯父骁勇善战,他怎么可能阵亡?"

  "我没有看错!"骑手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我跟随在头曼大首领身边战到最后一刻,他的鲜血还喷到了我的心窝上!他就像一个真正的鬼方人那样死去!他比草原上任何人都要勇敢!"

  骑手的话顿时引起鬼方骑兵更大的惊恐与不安:"快告诉我们,鬼方现在的情况怎样?""我们的家人有没有遇到危险?""土方与羌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攻击我们?"

  报信的骑手正欲开口,只听对面的殷军传来一声高喊:"多射程勉,派使者与伊淳维首领谈判!"

  人们惊愕地抬起头,只见一名手捧木盒的使者越走越近。

  晃动的火焰照着人们不安的脸,在一片焦灼的呼吸声里,使者慢条斯理地打开木盒,拿出一卷羊皮,得意地呈上去:"伊淳维首领,这是我们昨晚接到的密信,也许你有兴趣看看。"

  火焰般鲜红的字迹在伊淳维眼里狂乱地跳动着,他渐渐看清了这些刺目的中原文字,虽写得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地诉说了一件事:"土方大首领耿犁湖与羌方大首领连於单答应中原人的要求,左右夹攻,出兵攻占鬼方,帮中原人断鬼方后路。事成之后,中原人必须出兵帮助我们占领鬼方,那片草原以后就是土方与羌方的领土!"羊皮的最下方,用鲜血画出了两只面目狰狞的猛兽,那是土方的图腾灰熊与羌方的图腾黑虎!

  伊淳维猛地震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狡猾多端的中原人居然会想出如此卑鄙的办法,趁他们南下时勾结鬼方的宿敌土方与羌方!这些无耻的人!

  使者得意地笑道:"多射大人说了,只要你们鬼方人撤军,他可以不追究你们与子昭勾结的罪名……"

  "你这个该死的中原混账!"成燧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向那使者脸上挥过一拳。

  使者一下被他打倒在地,惊恐地叫起来:"你做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竟敢打我?"

  "打死你都不能解恨!"成燧怒气冲冲地又向他狠踹了几脚,妇豹与苏重立即抱住他:"成燧,等他把话讲完!"

第47节:第三部维天之命(7)

  使者捂住青肿的脸,口齿不清地叫道:"你们别得意,多射大人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所以你们最好仔细想想,如果你们不撤军的话,你们的国家就保不住了!"

  众人的脸色猛地变得比那天际的乌云还要沉重。子昭的脸已比身上那件白衫更要惨白,他只觉得四肢冰凉,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千辛万苦部署的计策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妇好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讲。只有她知道,今天的占卜结果,成真了。

  "伊淳维首领!请您一定要带兵回去!"那骑手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我们的家人都被俘虏了大半,鬼方现在军力不足,您再不带兵回去,我们的草原会被土方与羌方占领的!我们会成为没有国家的民族!"

  所有的鬼方骑兵都翻身下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起来:"伊淳维首领,我们要马上回去!"

  盘旋在天际的乌云越来越多,越来越暗,好像要重重压到人们头上。伊淳维一咬牙,高举起青铜钺,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呐喊:"我们回鬼方!"

  这呼喊如同一把利斧,几乎将子昭劈成两半。他冲到伊淳维面前:"伊淳维,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走掉?"

  "子昭,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难处。"

  子昭哑口无言。他知道,在这种自己国家面临危难的生死之际,就算他开出再好的条件,这些鬼方人还是会离去的。天帝,在给他一段时间的希望与胜利后,却在最后关头,将他残忍地抛弃了!刹那间,惊愕、愤怒、失望、惶恐……种种情烈在他胸口盘旋,涌动,激荡,他忽然觉得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那件白色衣衫便染红了一片。

  "子昭!"妇好与成燧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扶住他颤抖的身体。

  子昭推开他们的手,猛地跪倒在地,抬起苍白的脸,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声嘶力竭地怒吼:"天帝,您真的要抛弃我吗?"

  漆黑苍穹里雷声隆隆,仿佛就连天帝也拒绝给他一个答案。

  越来越近的恐怖雷声不绝于耳地传来,子昭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质问苍天:"天帝,告诉我!告诉我是不是要真的抛弃我?我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惩罚我!"

  "不!天帝不会抛弃你的!我们会赢!我们一定会赢!"泪流满面的妇好紧紧地抱住他,"即使天帝要惩罚你,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你,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滚滚的雷声中,众人在这对相拥的年轻男女面前,颓然地低下了头。

  忽然,成燧冲到伊淳维面前,猛地跪下:"请父亲务必给我留下三千人!

  "你说什么?"伊淳维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我留下三千人?"

  "父亲,我们不能这样丢下他们!"

  难以抑制的怒火涌上伊淳维的胸口,他狠狠地向儿子挥了一拳:"你给我清醒点!想想自己究竟是鬼方人还是中原人!"

  "可我们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成燧顾不得擦去唇边的血迹,一下站起来,"父亲,从小您就教我,我们鬼方虽没有文字,却一诺千金,从不食言!现在怎能出尔反尔,临阵撤军!"

  成燧这句话,使伊淳维正欲挥出的拳头陡然停在了半空中,他久久地凝视着倔强的儿子,最终一咬牙:"我只留下一千人!"

  "谢谢父亲!"成燧欣喜万分,"请让我指挥他们,我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你不和我回鬼方?"伊淳维的拳头再次攥紧,他万万想不到,儿子为了帮助那几个中原人竟会作出这样的抉择。

  成燧仰起头,大声回答:"有父亲在,鬼方军队一定是战无不胜!我就留在这里,替鬼方人打一场承诺之战!"

  "好一场承诺之战!"伊淳维的目光在子昭等人身上缓缓扫过,然后他深深地凝视成燧,片刻之后,他敏捷地翻身上马,一挥青铜钺,大呼道:"剩下的士兵,马上和我赶回鬼方!"

  铺天盖地的沙尘在鬼方骏马的蹄下扬起,士兵们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子昭抬起黯然失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们北去。谁能告诉他,现在该怎么办?要他以不到三千人的兵力,去对付程勉那七八千人的大军?这个时候,除非是天帝相助,才有办法扭转乾坤。

第48节:第三部维天之命(8)

  "多射大人,那些鬼方人走了!"送信使者向程勉回报,同时不忘谄媚地加上一句,"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

  程勉微微一笑:"那我们还等什么,立即出兵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士兵举起武器,发出阵阵噬血的呐喊。顷刻间,装备精良的殷军如同千万头猛兽向子昭他们涌去。

  "子昭!他们进攻了!"妇好发出一声惊叫,摇晃着子昭仿佛已失去知觉的身体,"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子昭猛地回过神来,看着越来越近的殷军,觉得身上的血都冷了。他们现在的人数不及对方的三分之一,而且士气低落,他们绝不能冒险硬拼!

  "子昭,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这些声音仿佛滚雷在他耳边震动,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变聋了。

  他大声叫道:"我们先撤到邢!"

  "撤到邢?"众人一惊,接着欣喜地叫起来,"不错,那是被我们攻占了的城池,我们可以先退到那里再想办法!"

  "妇豹、苏重!"子昭果断下令,"你们带领自己的士兵迅速离开。切记,尽量不能和他们打斗,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士兵!"

  "妇豹、苏重领命!"两人退了下去。

  "子昭,我做什么?"成燧抓住他的胳膊。

  子昭痛苦地一闭眼,大叫道:"成燧,你和鬼方骑兵一起,走战场西边的小路,骑上我的骊戎文马,将好儿带走!"

  妇好一愣,抱住他:"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成燧,你没听见吗?快带她走!"子昭扯开妇好的手,用力将她推到成燧怀里。

  "什么?"满脸惊愕的成燧扶住妇好,不解地看着他。

  子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他们想要的是我的性命,我带领一支鬼方骑兵的分队引开他们。你们立即骑上骊戎文马离开,等我平安脱身后再去找你们!我们在邢会合!"

  他是要牺牲自己来救好儿!成燧一下领悟到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后,他一把抱住妇好,对子昭重重点头:"好!我会带她走的!"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和子昭在一起!"妇好大声哭叫着,拼命去推成燧的手。

  两人要策马离去时,子昭健步冲上前,拉住成燧的手臂,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痛苦与不舍:"成燧,如果我有什么事的话,由你来照顾她。"

  成燧郑重地点头:"好!"

  "子昭,你为什么要让我走?"妇好哭叫着,想跳下马来。

  成燧的手臂有力地圈住她:"好儿,你还不明白吗?他就算是自己死,也要你活着。"

  这句话,比漆黑天际里的雷鸣更震撼人心,一时间,妇好整个人都呆住了。成燧再也没有说话,用力地一挥马鞭,让四蹄如风的骊戎文马载着他们,带领鬼方骑兵往远方奔去。

  子昭重重地一咬牙,骑上成燧那匹玄黑马,对剩余的鬼方骑兵大声下令:"扬起玄鸟旗,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子昭在这里!"

  "这里有想逃走的鬼方人!""别让他们跑了!"正当成燧他们准备从士兵较少的西边离开时,却一下子被团团包围。本以为这块不是主战场的地方人烟稀少,却没想到这里也埋伏了许多士兵。

  混乱中,成燧只看见许多挥舞着兵器与火把的士兵,发出一阵阵呐喊,涌了过来。"这些混账!"他骂道,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挥舞着玄铁钺,向殷兵砍去。

  跟随在他身后的鬼方骑兵也陷入了混战。

  冷冷的汗液已濡湿成燧的衣衫,他本想奋力在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可没想到那些殷兵就像秋后的蝗虫,越来越多,怎么也杀不完。

  "成燧!"妇好惊恐地发出一声呼喊,一下拔出背上的弓箭,向殷兵射去,顿时倒下了数人,其他殷兵也纷纷向后退去。但长箭数量毕竟有限,当它们被用尽之时,殷兵又涌了上来。

  "你们快走!"鬼方骑兵拼死阻挡殷兵的袭击,对成燧与妇好大声疾呼。

  望着这些视死如归的鬼方人,成燧一咬牙,一挥马鞭,向远方驰去。忽然间,一道冰冷苍白的光芒在他后背闪过,他身体一震,几乎要跌下马去。是一名殷兵将手里的青铜短刀向他掷来。

第49节:第三部维天之命(9)

  "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他咬着牙,拔出了青铜短刀,用力往那殷兵身上掷了回去。殷兵顿时应声倒地,但又有更多的殷兵杀了过来。

  妇好的心狂跳着,难道真如占卜所示,在这个大凶的夜晚,子昭,她,还有成燧,都会死在这里?她惊恐地回过头,正好迎上成燧那双同样不安的眼睛,暗淡夜色下,他左脸上的朱红刺青火焰般燃起。忽然,他竟飞快地将她的双手绑在马的缰绳上,接着翻身下马,举起玄铁钺,用钺背往马身上重重一击:"好儿,你快走!"

  "成燧,你这是做什么?"妇好惊愕得连心都缩了起来,她回过头,只见成燧已和那些殷兵陷入苦战。

  一时间,妇好的嘴唇全白了,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成燧!你快回来!不要做傻事!"

  "好儿!走啊!"浑身是血的成燧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狂喊。这声喊叫,仿佛要震动她的灵魂!

  "不!成燧!"妇好泪流满面,挣扎着想跳下马来,可成燧将她的手绑得那么紧,她根本无法挣脱,只能任由马儿将她越载越远。在一片可怕的昏暗中,泪眼朦胧的妇好只看见成燧与鬼方骑兵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风驰电掣的骊戎文马发出一声悲壮的嘶鸣,载着心如刀绞的妇好,向邢的方向疾驰而去。

  5

  震耳欲聋的雷声,一刻也不停息地轰鸣着,仿佛要撼动古老的大地。

  下令打起玄鸟旗的子昭等人,已被越来越多的殷兵围住,他们奋力厮杀,却陷入更大的困境。忽然间,一道耀眼的霹雳从天而降,重重打在玄鸟旗上,木头与布料被烧焦的气味四下漫开。

  望着燃烧的玄鸟旗,子昭仿佛要瘫软下来。天帝,真的要抛弃他吗?一时间,他甚至想丢下武器,倒在战场上,任由殷兵处置……

  不!他绝不能这样想!他要活着!他要活着!好儿还在等着他!他不能死在战场上!顷刻间,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一咬牙,奋力举起青铜长刀,对那些鬼方骑兵大声下令:"别放弃!继续打起旌旗!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铺天盖地的呐喊在他耳边响起,滚烫的血水也溅满他的全身,他疯狂地挥舞着武器,不知疲惫地砍杀着、奔驰着……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他抬起满是汗水的头时,只见一片昏暗中,前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座城池,那是邢。

  他,活着逃出来了……

  伤痕累累的子昭和几名鬼方骑兵走进邢,妇豹与苏重立即迎了上来。

  "好儿呢?"

  妇豹与苏重垂下眼睛,指指城北军营的马厩方向。

  子昭心急如焚地跑过去,只见妇好正靠在骊戎文马上哭泣。子昭不安地颤抖起来:"成燧呢?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妇好抱住子昭号啕大哭。

  子昭战败,撤退到邢--消息传到王宫已是当天子夜,一直在焦急等待战况的妌儿宛如遭受晴天霹雳,顿时半倒在地。她不敢相信,她不愿相信,子昭竟然会输。她本以为,今晚就可以结束这屈辱的生活,没想到苦难的日子还要延续下去!

  痛苦与失望迅猛涌来,犹如洪水仿佛要淹没她,她不禁靠在榻边哀伤地抽泣起来。

  突然,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妌儿恐惧地站起来,正好迎上子明的眼睛。与往常不同,这眼里除了带着侮辱和仇恨的情欲外,还多了一样更为可怕的东西。在这种目光下,她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

  子明沉默地走过来,慢慢抚摸妌儿微颤的颈脖,久久吮吸她的耳垂:"真是奇怪,这半年,我们几乎夜夜在一起,你却一直没有孩子。"

  妌儿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子明将手指插入她浓密的发丝里,声音也越来越低:"今天,我要侍女搜查了你的房间,发现了一样东西……"

  妌儿浑身一颤,还是沉默不语。

  子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猛地掷在她的脸上,刺鼻的药味立即弥漫开来。他狠狠地扯着她的头发,怒吼:"这是什么?我问了医官,他们说这是喝了就不会有孩子的药水!你就这么恨我吗?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第50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0)

  妌儿一边挣扎,一边怒斥:"不错,我是恨你!我恨不得你被天帝的雷霆活活霹死!我从来就不曾爱过你半分,更不想有你的孩子!"

  "恨我?"子明咬牙切齿地望着妌儿,眼里跳动着狠毒的光,"知道吗?你那个英雄子昭,正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在邢等死呢。程勉的军队会包围那里,活活困死那小子!"他伸出双手,紧捏住妌儿的头,像捏一个蛋壳般要将它捏碎,"妌儿,我马上就会去亲征,到时候,你就会看见他的头这样被我捏在手里。告诉我,我该拿子昭的头做什么?是拿去喂野狗,还是将它做成酒器,好让你天天看到……"

  愤怒之火闪过妌儿的眼睛,她猛地拔下头上的玉笄,向子明身上狠狠刺去。

  子明眼明手快,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倒在榻上,脸上浮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妌儿,你忘了吗?我曾对你说过,你一旦想逃跑,或想刺杀我的话,我就会杀死一个子昭关心和喜欢的人。现在,我该杀死谁呢?是他的母亲群娥,还是他的老师甘盘?"

  妌儿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子明。子明继续笑着:"妌儿,如果子昭知道这些人是因你而死,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

  "你!你卑鄙!"妌儿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卑鄙?"子明冷冷地笑了,"妌儿,你不想让他们死吗?也有办法,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他炽热的嘴唇贴在她耳畔低语,"你好好取悦我一次,等我满意了,就会考虑放过他们的……"

  "你,考虑好了吗?"子明得意地笑了起来,"妌儿,我可是个很没耐心的人。"

  妌儿紧咬住嘴唇,颤颤地闭上眼睛,用冰冷的手指,解开自己的衣服……

  子明走后,妌儿失声痛哭:天帝啊,求求您发发慈悲,一定要让子昭平安回来。再看不到他,我会死在这里的!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夜色中,殷西面,侯告与甘平等人正准备实施行早已定好的计策。

  他们已将一部分小型兵器悄悄送进牢里,现在只等士兵打开武器库的大门,然后再将犯人放出来,分发大型武器给他们,由傅说与沚割带领他们攻占王宫。到时,只要将这个消息传到战场上,子昭将一举得胜!

  忽然,一名神色慌张的士兵跑过来,他手里的火把晃动着不安的光芒:"大事不好!储君战败!"

  "你说什么?"两人惊愕地叫出声来,甘平一把抓住那个士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方……鬼方撤军了!刚从战场上收到消息,程勉拉拢土方与羌方,要他们攻击鬼方草原,鬼方大首领头曼阵亡,他的弟弟伊淳维立即带领士兵赶了回去。储君……储君,退到了邢!"

  侯告与甘平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几名军官发问,"现在还要不要攻打王宫?"

  侯告的脸色渐渐发白,他急声下令:"马上派人告诉傅说与沚割,叫他们先不要行动!另外,要那些准备攻打武器库的士兵也先撤退!"

  甘平一愣:"为什么?"

  侯告抓住他的手,颤声道:"甘平,你不明白吗?现在我们贸然行动,即使成功了,也会弄成相互钳制的局面!而且我们这边人少势薄,稍有闪失,不但自己会送命,就连储君的安危也会受到影响!"

  "难道,就这样看着我祖父他们送死?"甘平奋力挣脱他的手,"你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也不想看着他们死!"侯告发出一声怒吼,重重一摇甘平的肩膀,"作为臣子,你也要清楚,是储君的命重要,还是你祖父他们的命重要!甘平,你忘了你祖父说的话了吗?他说"复兴殷朝,唯有子昭"啊。他在牢里都不忘让我转告储君,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与挫折,都不要放弃,他永远相信储君的能力!甘平,让我们继续相信你那睿智的祖父,也继续相信储君的能力。我们马上派人去邢打探消息,弄清楚状况后再采取行动,我们就当这计策是推迟时日吧。放心吧,天帝会保佑我们的!"

  甘平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沉默地低下了头。

  苍凉的夜色淹没了辽阔的大地,谁能知道,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

第51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1)

  6

  惨淡的黎明终于缓缓来到殷的原野。

  近千名死人,以各种姿势躺在辽阔的战场上,马儿腥臭的内脏流了一地,被磨损与折断的武器也被血迹盖住了原有光芒,只有那残破战车的木轮,依旧在风中慢吞吞地旋转。

  刺目的阳光洒在成燧血迹斑斑的脸上,他的大半个身体被掩埋在发臭的死人堆里,可他再也没有力气挣脱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死了,可没想到他还活着,不过这样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也许再过些时候,他就会和这些死人一样了。只是不知道,好儿有没有平安脱险……

  水……多么想喝水啊……尸体的腐臭味越来越浓,一大群饥饿的秃鹫在他上空不断盘旋,翅膀扇出的阵阵热风直扑到他脸上。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伸出手来,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向天空掷去:"滚!我绝不会成为你们的食物!"

  这些秃鹫被赶走后,又马上飞来更多,它们饥饿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他--这片土地上唯一存活的人。成燧吃力地抬起头,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不由一笑,对着那些秃鹫喃喃低语:"要吃我吗?我可是很难吃的,有半个月没有洗澡了,衣服也没换……你还是去吃个干净点的吧,比如那个叫子昭的小子。但你可不能吃错了,因为他身边有个姑娘,爱做男子打扮,你可不能动她一根头发,否则,我变成鬼都来找你……"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成燧,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哼唱起鬼方草原上的一支歌谣。这首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歌谣,讲述的是两个鬼方少年男女的动人恋情,他们相识在碧绿如海的草原上,经过充满磨难的分分合合,最终生活在一起,生了许许多多的孩子,直到慢慢老去……

  无奈的苦笑浮上成燧的嘴角,他轻叹了口气:真是倒霉,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没找到,就要死在这里了……

  血红的夕阳即将沉落,继越来越多的秃鹫后,许多食腐动物也赶了过来,用它们尖锐的牙齿贪婪地咬噬着尸体。野兽的吞食声好像越来越近了,成燧挣扎着想起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最终,他无力地垂下手腕,慢慢倒在死人堆里……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又一次降临,位于殷城南的战场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传到了数十里以外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除了那些前来觅食的食腐动物外,战场上还活动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男子,另一个则是十四五岁的姑娘--是曹川与朱燕婉。

  鬼方骑兵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曹川家时,已是战事完结后的第二天深夜。一直在等待战况的朱燕婉听到噩耗,失声惊叫:"胡说!胡说!他不会死!他不会死!"她拿起火把,就要冲到战场去。曹川极力阻拦,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曹川的阻拦,一个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等曹川找到她时,已是第二天正午了。朱燕婉双脚都起了血泡,她一个人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呆呆望着惨不忍睹的情景,仿佛已经失去知觉。

  "朱姑娘,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曹川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我会找到成燧的,你马上回去吧!"

  朱燕婉缓缓回过头,声音虽低,却语气坚决:"找不到他,我绝不回去!"说完,她一边吃力地将尸体一个个翻开,一边不停地叫着成燧的名字。

  曹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平日看到一只虫子都会被吓得惊叫起来,可现在,竟来到这恐怖的战场上,疯狂寻找一个男人的身影。

  夜幕降临后,那些食腐动物又一次来到这里,贪婪地向它们的食物靠去。

  "走开!走开!你们走开!"朱燕婉半带着哭腔叫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举起火把,向它们用力挥去,"走!你们走!不要碰他的身体!"

  动物们的眼睛发出饥饿的绿光,在火焰的威吓下不甘心地后退了几步,仍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泪水已布满朱燕婉的脸颊,这一天一夜的劳累、恐惧、担心……几乎使要她倒下去:"天帝啊,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他是否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献祭!"

第52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2)

  "朱姑娘,朱姑娘!我发现成燧了!"曹川惊喜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朱燕婉飞快地向发声处跑去。

  "他……他死了吗?"朱燕婉走近后,手里的火把差点掉落在地,因为,她简直认不出这个人了。那个时刻洋溢着骄傲笑容的鬼方男人,已失去生命气息般瘫倒在地,干涸的乌黑血迹布满他的全身,被刀锋割裂的皮肉下竟可见森森白骨!

  曹川顾不得回答她,将成燧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解下水袋往他干裂的嘴唇上倒水。可这清凉的水淋遍他的脸,他都一动也不动,甚至好像连呼吸也没有了。

  朱燕婉的心不由得沉下去。一时间,她忘了害羞,扯开他的衣服,将脸贴在那满是干涸血迹的胸口上,急切地找寻他的心跳声。

  终于,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他还活着!成燧还活着!朱燕婉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他放声大哭。

  回到曹川家后,朱燕婉不眠不休地守护成燧五天,直到他渐渐清醒。

  这些天来,朱燕婉清楚地听到,成燧在昏迷中喊的是妇好的名字,而他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好儿他们平安吗?"

  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痛苦,颤声答道:"他们平安。子昭与妇好退到了邢,现在程勉带兵围城,而且子明也前往亲征……"

  "什么?"成燧猛然一惊,挣扎着站起来,"我马上过去,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成燧,你身体还没好啊!"朱燕婉连忙抱住他。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成燧忍着疼痛,"我早就好了!"

  "不!你现在不能去!医者说你还需静养!"朱燕婉急得哭了出来,将他抱得更紧了。

  成燧正欲推开朱燕婉的手,端着汤药的曹川走了进来,见状立即放下汤药上前阻止:"成燧,你的伤还没好,现在离开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经过这番激动,成燧也感到身上的伤口火烧般疼痛,可他依旧倔强地说:"我要去帮他们!"

  "那也得将伤养好了再说!"曹川将他按在榻上,"你自己的伤势,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伤口的疼痛使成燧哑口无言,片刻之后,他望着曹川说:"我有两件事要你帮忙。第一件事,马上找人送信给我父亲,问清楚鬼方现在的战况,同时告诉他我平安无事。"

  曹川点点头:"这个自然,还有什么?"

  成燧的拳头一下攥紧了,声音也变得低沉:"我父亲留下的那一千鬼方骑兵,应该没有全军覆没,至少会有十几人安全逃离战场,曹川,想办法找到他们,将他们带到这里来,我另有安排。"

  "好。我马上去办!"曹川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指着朱燕婉对成燧道:"对了,你得好好感激朱姑娘,她不光去死人堆里找你,还不辞辛苦地照顾你这么久,我的妻子都没她这么细心。"

  "是吗?"成燧大吃一惊。朱燕婉顿时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谢谢你。"他笑了起来,往榻上一躺,安心地闭上眼睛。好儿他们平安了,真是令人高兴,他也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马上见到他们了……

  一直在看着他睡脸的朱燕婉,也露出安心的笑容,她轻轻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毯子。

  7

  一转眼,邢已被围困近两个月,这一年的冬天,也来临了。

  由于邢有着固若金汤的城墙,再加上子明胜券在握,他决定不强行攻城,而是让程勉带兵围城,准备活活困死里面的人。

  "子昭不是一向仁爱悯民吗?我倒要看看,他是否愿意全城的人给他陪葬。"第一场雪降临时,身着皮裘的子明望着这座城池冷笑。

  "城里的粮食应该快吃完了,再过些日子,他们就该人吃人了。"程勉弹去一片飘落在肩上的雪花,淡淡一笑,"您看他们那面玄鸟旗,都好像失去了精神。"

  只见邢的城墙上,一面残破的玄鸟旗正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子明又回头看看自己那面簇新的玄鸟旗,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喜色:"程勉,那是因为,我才是下一代殷王。"

  程勉笑了:"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天帝,站在我们这方。"

第53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3)

  子明也笑了,扬扬青铜戟,眨眨眼睛:"程勉,我们今晚要不要吓吓他们?"

  寒风中,两面玄鸟旗一同猎猎飞扬,谁能知道,天帝,究竟会站在哪一方?

  鹅毛般的大雪覆盖整座城池,无数雪花在北风的推送下,闯进子昭的房间。他无力地倚在窗边,沉默地眺望窗外。

  近两个月前,他们撤到了邢,他们刚关闭所有的城门,程勉就带兵追了上来,将城池包围。紧接着,子明也率军赶来,这两人的兵力加起来有近万人!子明与程勉并没有攻城,只是派兵将邢包围,想把他活活困死在城里。就像一只捉到了老鼠的猫,不急于将猎物杀死,而是带着残忍的快感,欣赏着猎物被折磨的惨状。

  冬天到了,城里的食物越来越少,百姓已暴动过几次,他与他的军队已经遭到百姓仇视,而士兵们也有了不满情绪……

  子昭痛苦地低下头,发出一声低吼:"天帝啊,谁来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一阵浓浓的姜汤味传来,仿佛一下驱散了沉重的气息。是手端小碗的妇好走近了,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子昭,这是刚熬好的姜汤,可以驱寒。"

  他勉强一笑。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妇好忽然轻轻说道:"子昭,知道吗?我今天替成燧做了占卜,他没死。"

  "是吗?"子昭的嘴角微微一动,"我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死的。"

  两人又陷入沉默。

  瑟瑟寒风中,有一个声音在子昭的心里盘旋:好儿,你快走吧,如果你再待下去,我会哭出来的,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如此脆弱!

  妇好久久地凝视子昭含泪的眼睛,心口一疼,一下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子昭,想哭就哭出来吧!以前是你安慰我、鼓励我,现在我会在你身边一直支持你!你不要压抑自己!哭出来啊!"

  子昭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住妇好放声痛哭。

  这些年来,他从不曾如此脆弱,就算是他被逼独自离宫,就算是他遭遇再大危险,就算是他面临生死存亡,也不曾如此脆弱!可他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他放下面具,在她的怀里大哭着,将痛苦和绝望全部释放……

  妇好紧抱着子昭,脸上也挂满晶莹的泪滴。她明白,她的命运已和这个人联在了一起,而且,已经彼此都不能失去……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淹没一切生命,在窗边拥抱的两人也被裹上一层白茫茫的银装……

  这场大雪,终于在傍晚时分停息,可怕的死寂开始笼罩大地。城里的人们纷纷点起灯火,忽然,一阵挑衅的叫骂如山洪暴发:"子昭!快出来受死!出来受死!"

  人们惊恐地冲上城楼向下望去,只见城外那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殷军整齐地排列成行,他们一边高举兵器,一边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

  厚厚的积雪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将殷军的盔甲与兵器照得闪闪发亮。妇好望着这片叫人不安的光芒,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寒霜。她回过头去,子昭焦灼的目光正好与她相对。他紧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疲乏的笑容。她轻靠着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

  "如果,能突围的话……"妇好抬起头来,"只要你能够逃出去……"

  "好儿,说什么傻话?我绝不会舍弃你们独自逃离!"子昭打断她的话。

  "可殷不能没有你!"妇好的眼里满是期盼。

  "好儿,回去吧,这儿的风太冷了。"子昭脱下猩红色的披风盖在妇好肩上。

  "子昭!你不能在这儿等死!"

  子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快步往回走。

  夜风愈来愈冷,宛如无数把锐利的小刀在空气中急速回转,妇好不禁裹紧了披风。城里,每个士兵都向她投以焦灼不安的目光,那种神色简直叫她的心都沉了下去。

  "外公、三叔,我们必须让子昭离开。"她看向身后的苏重与妇豹。

  苏重的眉头顿时紧锁:"可他们将城池重重包围,我们人数太少,又没有援军,贸然突围会很危险。"

  "是啊,要是有个办法就好了……"妇好四下张望。军营前跳动的火光将她的眼睛照亮,她猛然回头:"三叔,城里祭祀用的牛还有多少?马又有多少?"

第54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4)

  妇豹一愣:"我们宰杀了一些牛做食物,现在大概还有一百头。至于马,要多一些,可能在两百匹左右。"

  "一百头牛与两百匹马?足够了。"妇好向军营深处走去。

  随着灯油的即将耗尽,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子昭不由疲惫地叹了口气。子明到底想做什么?今晚是单纯的侮辱与挑衅,还是要真正进攻?如果他们进攻的话,只要攻破一扇城门进入城里,那他的士兵根本无力抵挡!不到明天早晨,他和他的士兵都会被杀得干干净净!难道他真的会死在这座城里?

  "混账!"子昭的拳头一下握紧,重重朝几案上砸去,坚实的木几竟生生开裂了。

  "子昭。"温柔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是妇好。

  "好儿,你来了。"子昭伸出手来,将妇好搂在怀里。

  "你的手在流血。"

  "流血吗?"子昭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天后,也许会流更多的血,说不定,他甚至连明晨的太阳也看不到了……"也许,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子昭苦笑。

  "别胡思乱想!"妇好打断他的话,"你必须走!我们谁都可以死,但你不能!你要活着回到殷!"

  "你要我自己逃命?"子昭眼里满是高傲之光,"不用说现在我们无法突围,就算可以突围,我也不能让人嘲笑我是个懦夫!"

  "是吗……"妇好轻叹,"那我也在这儿陪你,我们一起等待明日的命运。"

  "明日的命运……"子昭仰起头,窗外那无数暗淡的星光如同磷火在静静燃烧,"好儿,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无论前方是什么样的命运,我都不会害怕。"在这悄无声息的夜里,时光好像停止了,只听得见两人的心跳声。

  突然,妇好推开他:"子昭,你去外面看看,启明星出来没有?"

  "启明星?"子昭一愣。

  "我想知道还有多久天就亮了。"妇好静静笑着,不经意间,她的眼角闪过一道晶莹的泪光。

  子昭刚转过身,妇好忽然从墙上取下一面厚重的盾牌,用力朝他头上砸去。"好儿……"子昭捂住头,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怎么回事?"闻声赶来的妇豹与苏重看着倒在地上的子昭,一惊。

  "三叔,您将他背出去,半个时辰后,您与外公领着一小队人马带着子昭回殷,剩下士兵由你们的手下指挥,缠住子明和程勉。记住,尽量拖时间。"妇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你是否已想出对付他们的办法?"

  面对两位亲人的疑问,妇好没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跪倒在地,轻抚子昭的脸,一滴泪珠落在他漆黑的发上。

  "牛群与马群已经准备好了,骊戎文马也备好了,请您吩咐。"一名士兵走进来报告。

  妇好略一点头,站起身来,将披风系好,向外走去。

  "好儿,你想做什么?你想打扮成他的模样引开那些人?"恍然大悟的苏重拉住她,"你这个糊涂孩子,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妇好猛地回过头,拔出腰间的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外公,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好儿!你疯了吗?"妇豹惊呼,"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吗?你这样只能是白白送死!"

  "我没有疯!现在子明将大部分人马带离了殷,殷城内兵力空虚。只要我将他城外的军队暂时引开,你们就可趁机离开邢!然后马上将子昭送去殷,找到侯告与甘平,一定要让他立即登基!一旦他即位了,就算子明有再大能耐,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妇好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殷需要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但你不能就这样送命!"苏重与妇豹冲上前去,想夺过她的匕首。

  "别过来!"妇好怒吼,顷刻间,她的颈脖已被划出了触目的血痕,"他可以为我而死,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他去死?你们如果不将他带走的话,我就马上死在这里!快带他走啊!"妇好猛地一跺脚,苏重与妇豹艰难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背起昏迷的子昭,向外走去。

  妇好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泪流满面。

  远方的天空渐渐出现一抹金色的曙光,暗淡的云海中,隐隐可见启明星的身影,天就要亮了。

第55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5)

  "子昭出来受死!""快出来受死!"听着士兵们的叫喊,子明兴奋难耐。子昭,你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吧?你现在就像一只在我手心里的困兽,任由我摆布。你的王位,你的国家,还有那个爱着你的女人,都是我的!什么"复兴殷朝,唯有子昭",什么仁政爱民的储君,什么妌儿日夜思念的英雄……这一切,都会在不久后化作笑谈!你,失败了!

  "我们是不是还要喊下去?"程勉突然问。

  子明猛地回过神来,正欲答话,突然听得最前方的军队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那是什么东西?""怪物!""是怪物!"

  白茫茫的原野上,近百头狂奔的野兽睁大充血的眼睛急速冲围城的军队奔来。每头野兽都是皮毛血红,头顶燃烧着熊熊火焰,犹如黄帝与蚩尤一战中所用的凶兽!

  野兽越来越近,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士兵急忙四下散开,略微跑慢一点的,就被践踏在地,化为一摊肉泥。

  不知何时,那扇紧闭多日的邢城正门已被打开,这些野兽就是从这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涌而出!

  "是牛!是牛!""牛角上绑了火把!"士兵们终于认出来了。这些牛的皮毛被涂上一层血色,角上和尾巴系着火把,所以牛才狂奔不已。

  狂暴的牛群过后,一群剽悍的马群随后而至,原野上顿时扬起阵阵雪片,大地也隐隐震动起来。在铺天盖地的雪片中,一匹赤鬣白毛、目如黄金的骏马雷电般呼啸而出,马上的骑手猛一挥鞭,急速向北跑去,猩红色披风如羽翼在风中展开。

  "是骊戎文马!""是子昭的马!""马上的人是子昭!"士兵们爆发出一阵纷乱的喊叫。

  "快追!子昭想趁机逃跑!"猛然醒悟的子明一挥青铜戟,大声下令。数千名士兵翻身上马,如同滚动的洪流向北追去。

  "等等!"程勉正欲阻止,性急的子明却早已追了上去。

  骊戎文马风驰电掣地疾驰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将那些士兵远远甩在了后头。

  "先射死那匹马!不能让他逃了!"子明大叫。他明白,只要有这匹马在,他们永远无法追上子昭。

  无数支利箭向骊戎文马射去,马儿在如雨的箭林中敏捷躲闪。忽然,三支羽箭同时射中马儿,骊戎文马雪白的皮毛上顿时绽开鲜艳夺目的血花。骑手猛然一惊,用力抽打马背,受伤的马儿勉强站起,继续向前奔去。

  "子昭!你逃不掉了!"子明举起青铜戟,奋力向前抛去。青铜戟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狠狠插入骑手的左肩。

  骑手遭到雷击般剧烈一震,但依旧紧抓缰绳,继续狂奔。可马儿的速度逐渐减慢,与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受死吧,子昭!"子明拔出腰际长刀,用力向马身上挥去。只听一声惨烈的嘶鸣响起,背部中刀的马儿痛苦地一仰身,将骑手生生摔了下去。

  子明迅速翻身下马,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骑手的披风,正要开口,只见那人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你是谁?"子明惊愕地叫出声来,冷汗直冒,中计了!

  8

  一罐冰冷刺骨的水泼在妇好身上,因伤口疼痛而陷入昏迷的她猛地一抖,睁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她吃力地抬起眼睛,环视四周,一群士兵站在她面前,刺目的光也闯到她的眼里。天,亮了吗?

  "听说,子昭身边有个善战的女人,是叛臣冀州侯的女儿。"一个声音从她头顶缓缓传来,声音的主人正用不屑的目光打量她,"我还以为子昭的眼光有多好呢,原来他竟喜欢你这种难看的野女人。"

  妇好艰难地仰起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子明。他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非常年轻俊秀,根本不像个坏人……可就是这个人,为了得到王位,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是他,下令杀死了她的父母亲!难以抑制的怒气涌起,妇好怒吼:"我父亲不是叛臣!你才是叛臣!"

  "我?"子明冷冷一笑,伸出脚来,在她左肩的伤口上重重一踏。

  一时间,妇好仿佛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她还看到血顺着肩膀,不断滴落在雪地上。可她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第56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6)

  "想不到,你和子昭那小子一样犟。"子明加重了力度。妇好再也忍不住了,痛苦地叫了起来。

  妇好倔强的神情,使子明想起了妌儿,他愤怒了,咬牙骂道:"子昭那小子有什么好?竟有这么多人甘愿为他卖命!"

  锥心的痛楚使妇好几乎晕过去,她颤声道:"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根本没有爱过别人……"

  子明的脸色陡然一变,正欲发作,程勉突然策马而来,他那一向冷静的脸上居然有些慌张。

  子明立即迎上去:"程勉,战况怎样?那些士兵都被我们杀死了吗?你找到子昭没有?"

  战甲上溅满鲜血的程勉有些迟疑:"我们将那些士兵全部歼灭了,还搜查了邢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但是没有发现子昭。"

  "没有?"子明一惊,"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怎么可能不在城里?你仔细找过没有?他是不是躲起来了?"

  "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他。刚才,我们在往殷方向的雪地里发现了军队的脚印,他们可能是趁乱逃离,去了殷。"

  子明大惊:"你说什么?你说他去了殷?"他回过身来猛地抓住妇好散乱的黑发,声嘶力竭地怒吼:"是你!你故意引开我们,再让那些军队缠住我们,好让那小子逃回去!"

  妇好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沉默地望着愤怒的子明。

  "你这该死的女人!"子明狠狠抽了妇好一耳光。妇好倔强地紧咬嘴唇,怒视他。子明再次咬牙切齿地扬起手。

  程勉见状,拉住子明:"我们得马上率军回去,如果按时间推算,恐怕他们现在已到殷了。"

  "他到殷做什么?"子明的眼里闪着不安。

  程勉压低声音:"我想,他是想赶在您前面登基。"

  "登基?"子明狂叫起来,"不!绝不能让他登基!绝不能!"

  "那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不能再耽搁了!"程勉紧抓子明的肩膀,"我们的军队还剩下六千人,虽然我们人数众多,但现在的问题是,殷的守卫军只有一千,它有可能已经落到子昭手里!"

  子明觉得喉咙仿佛被人重重割了一刀,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脖子,想象它不久后就会被刑具砍断,而他也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冷汗淋漓的子明拿起血迹未干的青铜戟,迅速翻身上马:"好,程勉,我们马上回去!绝不能让子昭登基!"

  "这个女人怎么处置?"一名士兵问道。

  子明瞪了妇好一眼,咬牙道:"扔在战车上,别让她死了,留着她还有用处!"

  士兵一下扛起妇好,往一辆战车上重重一扔,她发出痛苦的呻吟,颤抖着蜷缩起身体。

  军队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向殷开拔。瑟瑟寒风里,妇好艰难地睁开眼睛,恍惚中,她看见受伤的骊戎文马也被拴在一辆战车后,跟着她一同前行,她不禁安心地一笑:太好了,你还活着……

  9

  邢的雪已经停了,殷的雪还在下个不停,侯告和甘平在房间里沉默地烤着火,他们虽没说话,却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心思。

  子昭兵败撤退到邢的消息传来后,他们不得不中止发动犯人攻打王宫的计策,由于邢被子明的军队包围,他们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

  忽然,一名士兵闯入房间:"邢来的人要见你们!"

  "邢?"两人一惊。

  气喘吁吁的苏重与妇豹快步走进来,妇豹顾不得抖落满身的雪花,就将背上的一个男子往地上稳稳一放。

  "这是?"侯告和甘平惊愕地看了看这个昏睡的男子,叫出声来,"是储君!这是怎么回事?"

  苏重一字一句地答道:"侯告、甘平,我想,你们的计策现在就可以继续了。"

  清晨,雪虽已渐渐停息,殷的街道上依旧行人稀少,百姓都因最近连连不断的战事而很少出门。

  位于城南方向的武器库外,守门的士兵正一边搓着手,一边发着牢骚:"这冻死人的天气,我们还要做这种辛苦的差事,真是不公平。"

  "不公平吗?"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在风中传来,带领数十名士兵的侯告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是您啊。"守卫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第57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7)

  "是吗?"侯告微微一笑,向身后的士兵挥挥手,"我给你们带了御寒的好东西。"

  士兵们吃力地抬出几个大酒坛,将盖子揭开,浓烈的酒香立即扑鼻而来。

  一名守卫欣喜地走上前来,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笑道:"真是好酒!"

  侯告一笑:"你们可不能独食,得分给所有的守卫啊。"

  那守卫忙不迭地点点头:"这个自然,我马上就叫弟兄们一起来喝。"他感激地说,"要是每个军官都像您一样慷慨,我们就有福气了。"

  酒水迅速被分发给每一名守卫,他们兴高采烈地喝着酒,感谢着侯告。"啊!"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紧接着又响起了更多痛苦的叫声。看管武器库的数十名守卫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一面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一面不停地吐着黑色的血。

  这酒,都是下了剧毒的,由侯告负责送往武器库,甘平送往大牢里,等这些守卫被毒死后,再打开这两个地方的大门……

  侯告对身后的士兵挥挥手:"还等什么?马上将武器搬到牢里去!"

  领命的士兵迅速砍断库门大锁,冲进武器库,将兵器一一搬出来,又踏着厚厚的白雪往大牢方向快步跑去。

  "侯告!你总算来了!"正在城西大牢外焦急等待的甘平迎上来,"我都急死了!"

  "你这边还顺利吗?"侯告看见甘平的额上有些许血迹,忙问道。

  甘平点点头:"这里的守卫要狡猾得多,只有一部分人喝了毒酒,另一些人心存怀疑,幸好你留下一百名士兵,他们将剩下的守卫都杀死了,现在正在放那些犯人。"

  侯告立即对身后的士兵下令:"马上将这些重兵器分发给犯人,他们光有匕首是不够的。"他又对甘平道:"先将你祖父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找傅说与沚割过来,我还有话对他们说。"

  不到半个时辰,大牢里就响起一阵嘈杂声,重获自由的犯人潮水般涌出。士兵们搀扶着甘盘等人,夹杂在人流中走出来。

  侯告扶住甘盘:"现在请你们暂时到我家休息,等王宫被攻克后,我再派人来接你们。"

  士兵带着甘盘他们离去,正当此时,甘平也带着傅说与沚割来了。

  傅说乐呵呵地望着侯告:"怎么样?侯告,今天就要攻占王宫吗?"

  侯告重重点头:"傅说,你素日受犯人拥戴,我希望你能好好带领他们,让他们尽量起到作用,又不至于造成太大的伤亡。"

  "你说的伤亡,是指犯人的伤亡,还是王宫里那些人的伤亡?"傅说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

  侯告一惊,尴尬地笑笑:"两方面都有,你看着办吧。"他将目光转向沚割:"我知道你曾是冀州侯手下的将领,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我要你好好指挥这些犯人,让他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沚割一拍胸口,大声答道:"包在我身上!"

  太阳升起来了,将白雪照得银子般熠熠闪光,侯告抹了抹脸,深吸一口气:"那么,就让我们行动吧!"

  10

  位于殷北面的王宫正懒洋洋地迎接着太阳,即使在战事期间,王宫里养尊处优的人们依旧漫不经心地打发日子。

  一名看守王宫的士兵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正当他用手拍着嘴时,这个动作一下停止了。他看见对面的街道上,忽然涌出一大群手拿武器的人。

  "这是什么?""是军队吗?"守卫们大惊。

  这些,竟是大牢里的犯人!

  守卫们的脸色顿时变了。子明与程勉已将大部分军队带到邢,城里只有一千士兵,五百人分散在各个城门附近,另外五百人则守卫王宫。而这些来势汹汹的犯人,起码有两三千人!

  见此情景,一名军官不禁怒吼起来:"你们还等什么?快将王宫所有的门都关起来,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数扇青铜大门立即被关闭,弓箭手也拉紧弓弦,对准那些犯人。

  "沚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傅说皱眉,"我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沚割目测了一下弓箭手的射程,略一沉吟:"叫他们分散,用藤甲挡住头胸,每五十人扛起一根木柱,想办法将宫门撞开。我们只要进入王宫就好办了!"

第58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8)

  犯人们不断前进,密密麻麻的长箭急速射下,重重砸在厚厚的藤甲上。他们灵活地躲闪着,扛起粗大的木柱撞击宫门。

  "他们在撞门!"守卫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被他们视为蠢笨之辈的犯人竟如此训练有素!

  "你们快将宫门抵住!千万不能让他们进来!另外,点起狼烟,要殷所有的士兵立即赶来!"那名军官的脸色也变了。

  一道漆黑的狼烟在王宫里直直升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宫里不少人都吓得惊慌失措,哭喊着要逃命。一时间,宫里宫外乱成一团。

  弓箭手不停地放着箭,不少犯人都倒了下去,可更多的人又涌上来。看到狼烟后赶来的士兵与犯人展开厮杀,白雪皑皑的地上溅满血迹。

  "别管那些人!你们只管把宫门撞开!"策马来回指挥的侯告对撞门的犯人喊道,"想想你们受过的磨难和不公,将这力气都给我使出来!"

  犯人们发出巨大的吼声,高扛起木柱,一次次重重地撞击宫门,仿佛他们撞的不是青铜大门,而是那些欺压他们、折磨他们的贵族与官吏!

  "外面是什么声音?"王宫深处的妌儿也听到了阵阵呐喊与撞击。

  侍女大惊失色地回报:"是犯人,大牢里的犯人在进攻王宫!"

  犯人进攻王宫?妌儿一惊,来不及披上御寒的外衣,快步跑出去。她的履跑掉了,她光着双脚在雪地里狂奔,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穿行,终于,她看见王宫厚重的青铜大门被人一点点撞开,手拿武器的人流潮水般涌了进来……

  激动的泪水布满她的脸:一定是子昭!她的子昭回来了!

  11

  仿佛有无数利箭要冲破子昭的脑门,头痛欲裂的他伸出手,遮挡眼前刺目的阳光。"这是哪儿……"他环顾四周,打量这个被青铜器皿与精美瓷器装饰的华丽房间。朦胧中,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甘盘、望乘、侯告、甘平、傅说、妇豹、苏重……还有他的异母妹妹子妍,和他的母亲群娥……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还在邢吗……好儿呢……好儿在哪里……子昭艰难地张了张嘴,正欲发问,只见他们立即围过来,激动地大喊:"储君,您醒来了?""我们现在在王宫里!""不久前我们攻占了王宫,现在殷所有的城门都被关闭了,子明他们根本进不来!"……

  顷刻间,他糊涂了。

  甘盘见状,对人们使了个眼色:"你们先离开,我和储君单独谈谈。"

  "甘盘,你怎么在这里?"子昭站起身来,扶住发胀的头,打量这名老相。四年不见,甘盘衰老许多,虽满脸病容,脸上却是欣喜之色。

  甘盘笑了笑,行了一礼:"臣不久前被侯告他们从大牢里救了出来,和我一起被救的还有望乘等人。臣能活着见到您,真是天帝保佑。"

  "是吗……"子昭皱着眉头,一下子拉住甘盘的手,"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甘盘缓缓答道:"您被妇豹与苏重送回殷,他们联系了侯告和甘平,由傅说与沚割带领犯人攻克王宫。现在我们已将殷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并已放出消息,跟随子明的士兵只要弃暗投明,可以不追究罪行。请您准备一下,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举行登基仪式。到时候,您就是名正言顺的殷王了……"

  子昭眼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忽然,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影子,他叫起来:"好儿!好儿呢?"

  "好儿?"甘盘的眼睛暗淡了一下,"您说的可是冀州侯的女儿妇好?"

  "对!是她!她怎么样了?她是不是也在王宫里?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甘盘低下头:"她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子昭的手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甘盘的声音渐渐发涩:"妇豹与苏重说,妇好为了让您顺利脱围,以身诱敌,也许已经阵亡了。就算她侥幸保住性命,也可能已落在子明手里……"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癫狂在子昭的眼里燃起,他忘了老人是他敬爱的老师,摇着老人的肩膀怒吼起来,"她不可能死的!她一定好好地活着!"

第59节:第三部维天之命(19)

  "储君!"甘盘的声音马上变得异常严厉,"请您冷静些!我只是告诉您事实!"

  事实?子昭半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好儿为了让他回殷登基,竟不惜牺牲性命!昨晚她言词闪烁,神情痛苦难舍,就早预示了这一切,他为什么没有留意?悔恨与痛苦几乎要撕裂子昭,他忽然站起身来,要向外奔去。

  "储君!"甘盘立即拦住他,"您要去哪里?马上就要登基了!"

  "不要拦我!我要去救好儿!"子昭猛地推开甘盘。

  "储君,您疯了吗?"甘盘的怒喝如惊雷响起,他又拦住子昭,"我们会派人去救她的,您只管安心登基!"

  "什么?"子昭不敢相信地看着甘盘没有表情的脸,"你是要我不管她?"

  甘盘的脸闪过复杂的神情,他缓缓答道:"储君,我已听说她的事,我知道她是杰出的女子,是能成为优秀王后的人选。可她就算再杰出再优秀,也无法替代殷王!为了殷,可以牺牲我,可以牺牲她,可以牺牲成千上万人,但一个有才能的殷王绝不能牺牲!"

  子昭怒吼:"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必须去救她!"

  甘盘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会安排别人去救她的。而您,绝不能因一个女人乱了阵脚!"

  子昭甩开甘盘的手:"可我却连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

  "您就算没有这个女人,也还有这个国家!"甘盘有力的话语声声敲在子昭心上,"我教授了您十四年,您难道连这个道理都弄不清吗?"

  子昭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甘盘忽然跪倒在地,重重地行礼:"请恕臣直言,殷王盘庚以后,小辛昏庸无能,小乙优柔寡断,能承担中兴殷朝重任的只有您!您的抱负与理想,难道就心甘情愿在这个紧要关头放弃?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不为国家着想,也要为在战事中死去的士兵与百姓着想!他们跟随您浴血奋战,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他们在地下都会不得安心!如果您还执意要去救她,那臣只能说自己看错了人,您不是被天帝和百姓认可的殷王,我们的国家不会在您手上得到振兴和发展!"

  一时间,从小就立下的宏图志向,在民间所见所闻的苦难和不公,千方百计要登基为王的壮志雄心……好像一齐涌上子昭的心头,并异口同声地呐喊:"子昭,你要成为殷王!你要成为殷王!"

  甘盘看见子昭神色变幻不定,慢慢站起来,平静地注视着他:"储君,告诉臣,她不惜牺牲性命去引开敌军,是为了什么?"

  子昭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甘盘的话语咄咄逼人:"她是为了保护您而甘愿牺牲。如果您这次贸然去救她而送掉自己的性命,那她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会贸然行事!"子昭内心挣扎道。

  "是吗?"甘盘意味深长地笑笑,"臣想,即使现在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子昭的脸变得比死人还白。他会失去好儿!他会失去他挚爱的女人!

  甘盘轻叹了一下:"储君,臣的话就说到这里,臣先退下和望乘商量守城一事。请您冷静。登基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臣希望您是以一个殷王的心态,而不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心态来考虑这件事。"

  子昭颓然地低下头:"好儿,对不起……"他一下子捂住湿润的眼睛。

  不知何时,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停在他面前,微颤的丝绸衣角仿佛在诉说着难以形容的激动与长久的相思。

  子昭抬起头,迟疑地问:"你是?"

  妌儿眼里的希望之火陡然熄灭,一抹失落在她脸上闪过:"我是妌儿,您忘记了吗……"

  记忆中那个秀美的孩子和眼前这个娇丽的女子渐渐重叠,子昭勉强一笑:"原来是你,四年不见,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妌儿眼里涌起晶莹的泪光,向他露出温柔的笑容:"欢迎回来,储君。"

  又陷入一阵沉默。妌儿看着低头不语的子昭,鼓起勇气想和他说些什么,他却挥挥手,声音沙哑:"你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妌儿难以置信地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为什么这么冷淡?一起在王宫里度过的六年时光,他都忘了吗?她垂下黯然失色的眼睛,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快步离去。

第60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0)

  12

  子明与程勉率军赶到殷时,所有的城门都已紧闭,城外的雪地还沾着斑斑血迹,曾效命于他们的士兵已在望乘和侯告等人的率领下,将锐利的箭头指向他们。他们虽知子昭回到殷后会马上采取措施,却没料到这么快!

  站在城楼上的望乘眼里闪过憎恨的光,猛地一挥手:"射!"

  顷刻间,长箭急雨般纷繁射下,子明军队前方几排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倒下。

  "你疯了吗?我外孙女也许在里面!"苏重冲上前去,狠狠拉住望乘的衣服。

  妇豹也怒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管她了吗?"

  望乘咬咬牙:"得罪了。"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几名士兵迅速上前,将苏重和妇豹押了下去。苏重与妇豹惊愕地大叫,可还是很快被带离城楼。

  望乘将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甘盘:"您觉得,我们这样做妥当吗?要是子明拿妇好威胁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甘盘淡淡地回答:"那你们就当没看见。"

  "没看见?"望乘难以置信,"储君那么喜欢她,他要是知道我们这么做……"

  甘盘冷冷地望着子明的军队,缓缓说道:"若储君追究,一切责任我来承担。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储君登基,然后你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进攻子明了。现在你们对下面喊话,告诉那些士兵,如果他们愿意投降,我们可以不追究他们的反叛罪。"

  子明的士兵举着藤甲,一边抵挡愈来愈急的箭雨,一边急速向后退去。

  "程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子明焦灼不安,程勉的脸也微微发白。程勉望望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士兵,知道此刻已不能硬拼,他艰难地说:"我们,先撤退吧。"

  "撤退!"子明惊呼,"为什么要撤退?我们的人比他们的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子昭登基!"

  "可现在我们胜算不大。您看看,我们的士兵都开始逐渐动摇了。"

  子明环顾四周,只见不少士兵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明显是被劝降的话打动了。子明冷汗狂流:"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撤退。不管是邢,或者是其他城市都好,我们先找到一个地方保存实力,等过一阵子再一决胜负。您的妻子是彭卢族长的女儿,从那里可以调兵三千,推迟些时日,我们再好好地和子昭战一场。"

  "可他现在就要登基了!"子明两眼冒火,"程勉,快想办法!快给我想个办法啊!"程勉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忽然,子明想起了什么,大叫:"对了,我们不是抓了子昭的女人吗?我们马上告诉他们,她在我们手里,要子昭拿自己的命来换她!"

  程勉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是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您不明白吗?子昭若是想当殷王,怎会舍不得一个女人……

  殷郊外的原野上,驰骋着十来匹骏马,在身材高大的骑手中,夹杂着一个娇小纤细的女子。打头的骑手望了那女子一眼,有些不悦:"燕婉,叫你不要跟着我们,你怎么还不回去?"

  朱燕婉轻咬着嘴唇,怯怯回答:"成燧,我只是想帮帮你们。"

  "帮我们?你别添乱就不错了。"成燧撇撇嘴,扭过头去。

  这些人,正是以成燧为首的鬼方残余骑兵。不久前,他们接到从鬼方传来的消息,伊淳维已率军将土方与羌方人赶了回去,收复了大量失地,现在正急切盼望成燧回去。

  接到这个消息后,成燧犹豫了一会儿:"我们先去邢看看。"

  "可我们是要回到鬼方的啊!"士兵们不同意。

  成燧吼道:"反正回去也要经过邢,去看看有什么关系。"

  朱燕婉知道,成燧还是想去帮助子昭,还是想去找妇好。刚学会骑马的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等成燧他们刚一策马离开,就翻身上马追了过去。被成燧发现后,硬要赶她回去,可她就是不答应,他也只能无奈地让她跟着。

  "那是什么?那里好像有很多士兵!"一名眼尖的鬼方骑兵勒住缰绳。

  成燧等人一愣,也勒住缰绳,望着殷城门前的军队。曹川家在殷郊外,子昭回宫的消息还没传到那里,成燧他们看到这一情景,自然万分吃惊。

第61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1)

  "我们别管了,绕路离开吧,回鬼方要紧。"一名士兵正准备掉转马头,成燧却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殷的城门都被关闭了,城楼上站满士兵,城楼下也都是士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子昭他们回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燕婉轻言道。

  "子昭?"成燧立即兴奋地笑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更得问个明白了!"他马上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你们想个办法,给我抓个人来问问。"

  为了躲避城楼上那不断射下的箭雨,子明与程勉让军队后退十里,同时将妇好在军中的消息命人报到殷城。

  这时候,一名负责驾驭战车的士兵忽然脸色一变,捂住肚子:"我……我肚子痛,可能是早上吃坏了东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肚子痛?"军官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不快去!"

  士兵感激地点点头,跑到离军队较远的大石后蹲下身去。

  完事后,士兵正要站起来,只见两个身材高大的鬼方人,一面厌恶地捏着鼻子,一面将兵器指向他:"你,和我们走一趟。"

  "怎么这么臭啊!"马背上的成燧也一下捏住鼻子,不满地看了那两个鬼方骑兵一眼,"你们不会抓个干净的来吗?"

  两个鬼方骑兵望着自己沾了屎迹的靴子,苦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快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成燧拼命用手扇着风,很不耐烦。

  "我……我……我是多射大人程勉的部下,我们正在和子昭的士兵开战,我不是军官,我不知道什么作战计策……"这士兵吓得面如土色。

  "啊?"成燧一愣,他原以为城楼下的军队是子昭的,城楼上的军队是子明的,没想到竟截然相反。

  "那子昭现在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顾不得臭了,翻身下马,抓住那个士兵的衣服。

  "他……他现在在王宫准备登基,他是今天黎明到的殷,还命人将城门都关起来,不让我们进去……"士兵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子昭要登基了!成燧一阵狂喜:"那好儿呢?他身边那个会打仗的女人是不是也在王宫?"

  "你……说的是不是冀州侯的女儿?"

  "对,是她!她怎么样了?"成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士兵艰难地答道:"她被我们抓起来了,现在多射大人要子昭拿命来换她,不过,我看子昭倒是没有那么蠢……"

  "你说什么?"成燧脸色大变,"你说她被你们抓起来了?子昭怎么会抛下她?他不可能不管她的!"

  "成燧!"朱燕婉连忙冲上前去拉住他,"你先让他说清楚啊!"

  成燧怒吼道:"将你知道的全告诉我!不能漏掉半个字!"

  脸色惨白的士兵颤声道:"我……我只知道昨晚在邢开战时,是这个女人想办法拖住了我们,让子昭跑回殷。然后……然后我们抓到她……我们今天赶到这里时,殷已落到子昭手里了。我们现在还没想出对策,多射大人已派人送信到殷城里,告诉子昭这件事。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想……我想子昭一定是不想管这个女人了……"

  "胡说!胡说!"成燧再也忍不住了,抡起拳头就打他,"子昭怎么会为了登基抛下她!他明明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他不是那种贪图权势的男人!"

  "住手!你要将他打死了!"朱燕婉再次拉住成燧的胳膊。

  "你别管!"成燧猛地一挥手,将朱燕婉一把推开,继续打那个士兵。这名被他发泄怒气的士兵不多时便已毙命。成燧颤抖着收回沾满鲜血的拳头,咬咬牙,翻身上马:"我要去救她!"

  "你怎么救她?你拿这十几名骑兵和那几千人拼吗!"朱燕婉抓住他的缰绳,几乎要哭出声来,"成燧,求求你不要去送死!"

  成燧沉吟片刻,沙哑着嗓子回答:"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成燧!"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朱燕婉哭了起来。

  13

  由于子明决定杀死子昭后再登基,所以登基仪式所需的物品一直被放在房间里。今天,它们终于被拿出来了,只是换了主人。

第62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2)

  祭台上的大火熊熊燃起,数十名白衣飘飘的卜官手捧刻有祭文的龟甲,整齐排列在祭台两旁。

  随着一声象纹大铙发出的隆重乐响,头戴冕冠的子昭高仰着头,稳步走出房间,冕冠上的十二旒玉藻在风中轻轻晃动。他穿着卷龙纹的白色礼服,礼服上画着日月山川和殷商王朝的图腾--玄鸟。

  四名老年卜官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高举起祭品,大声宣告:"东方的方神析、风神协,南方的方神夹、风神微,西方的方神彝、风神夷,北方的方神宛、风神伇,请赐福下一代殷王!"

  鞉、鼓、箜、楬、埙、篪,这六种德音之乐响起了,然后钟、磬、竽、瑟和之,干、戚、旄、狄也以舞之。卜官们高唱起歌颂殷商王朝第一位国王--汤武王的颂歌《烈祖》: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申锡无疆,及尔斯所。

  既载清酤,赉我思成。

  亦有和羹,既戒既平。

  鬷假无言,时靡有争。

  绥我眉寿,黄耇无疆。

  约軝错衡,八鸾鶬鶬。

  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来假来飨,降福无疆。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子昭的心剧烈跳动着,他觉得自己不是走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走在火与血的洪流上。他所走的每一步,好像都踏着一个人的尸体,鬼方骑兵的尸体,殷军的尸体,还有,好儿的尸体……他闭上发烫的双目,将险些涌出的泪水生生逼回去。他睁开眼睛,快步走向那尊青铜大鼎,伏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做最后的焚香祷告。

  他,成为了殷王。

  伏首祷告的子昭抬起头,只听四周观礼的人群里传来难以置信的叫喊:"雊雉升鼎!雊雉升鼎!"

  子昭惊愕地睁开眼睛,看见青铜大鼎发出的浓浓青烟,化作一只有着五彩羽毛的雄雉!这雄雉优雅地舒展着羽毛,发出阵阵响彻云霄的清脆叫声,它黑亮的双眸久久地凝视他,接着用力地一振翅膀,向天际飞去。

  人们顿时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连声祈福。雊雉升鼎是千年都难得一见的吉兆,竟在子昭登基这天出现,可见天帝赐予他们的是一位连上天都青睐的殷王!

  子昭半带忧伤半带迷茫地看着这一景象,暗露苦笑。这只突然出现的雉,究竟想和他说些什么?它那双神秘的眼睛,为什么带着些许怜悯……

  一名年轻礼官走上前来,大声宣告:"殷王子昭登基,年号改为武丁,并告示天下:相甘盘、尹毕、多尹雀、多马望乘、多亚蒙侯虎……官复原职,赏羌奴百人、贝百朋、封邑百里;反贼子明、程勉曾任的多箭和多射职务,现由侯告与沚割两人担任;礼官甘平护主有功,加封三级;奴隶说此次功劳显著,特赐傅险一地,以傅为姓,列入臣子;苏重与妇虎等诸侯族长匡复正室有功,赏赐封邑百里;此次,犯人有功于大殷,特大赦天下,论功行赏;冀州侯夫妇为国捐躯,赐予厚葬,安泽城减税三年,所有男丁免除十年徭役……"

  礼官略一停顿,继续宣告:"冀州侯之女妇好,战功赫赫,特封为将军,赐虎钺一对、羌奴百人、贝千朋、军队三千、八百里封邑。"

  站在观礼人群里的妌儿垂下黯淡的眼睛:子昭,她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你却对她如此好。这个女人,对你就有这么重要吗……

  城外,子明正焦急地等待子昭的回音,他令使者告诉子昭,要在一个时辰内答复,可现在时辰已到,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忽然,那名使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子明立即下马问道:"他们怎么说?"

  使者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们……他们说随您的便。"

  "随我的便?"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答复,子明后退了一步。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被称为仁慈悯民的子昭,一向无比重视友谊与情感的子昭,竟会作出这种冷酷的决定!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乐声,子明的脸色猛然一变,狂叫起来:"是《烈祖》的音乐!是登基时所用的《烈祖》!子昭登基了!登基了!"

  "请您冷静些!"程勉拉住他,在他耳边喊道,"我们现在必须马上撤退!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虫工桥

第63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3)

  子明咬牙切齿地指着战车上血迹斑斑的妇好,怒吼道:"走之前给我杀了她!杀了她!将她活活烧死!我要拿她的血来祭天!"

  浑身剧痛的妇好被几名士兵从战车上拖起来,牢牢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这木柱被立在正对着殷城门的地面上。妇好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见士兵正在她的脚下堆起高高的柴垛。他们,想要活活烧死她!

  骊戎文马仿佛也意识到主人的危险,不安地用蹄子敲打着地面,努力想从绳索中挣脱出去。

  泪水顺着妇好的脸滑落,她的心都要碎了。天帝啊!那个对她无微不至的男子,那个与她同甘共苦的男子,那个为了她情愿舍弃性命的男子,她再也见不到了吗?天帝啊!她真的就要死在这里,真的看不到子昭登基了吗?您就连这点时间都吝惜得不肯给我吗?妇好挣扎着,可绑缚她身体的绳索那么紧,身负重伤的她根本挣脱不开。望着越来越高的柴堆,她听到自己绝望的心跳声,她颤抖着闭上眼睛,对着殷的城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子昭!"

  这声叫喊,仿佛穿越金戈铁马的战场,穿越厚重苍老的城墙,一直传到王宫深处。刚从登基仪式上退下的子昭重重一震,不安地颤抖起来:"我听到好儿叫我的声音!"他放下手里的祭祀物品,快步向宫门外走去,"好儿,你在哪里?你快回答我!你在哪里?"

  "您想到哪里去?殷王。"眼明手快的甘盘走上前来,挡住他。

  子昭颤声说道:"我听到好儿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叫我!"

  "那只是您思念过甚的幻觉而已。"甘盘面不改色地一笑,拉住子昭的手,"您登基后还要处理许多事情,所以这些日子里,请您暂时不要离开王宫。"

  "不要离开王宫?"子昭一惊,不解,"刚才你们告诉我,子明的军队已到殷城外,现在正是两军对峙之时,身为殷王,我应该带军讨伐他们,怎能待在王宫里不出去?"

  甘盘向子昭行了一礼:"子明的军队虽多,却大势已去,臣已命人在城楼上游说那些士兵弃暗投明。望乘正在迎战他们,也许已经开战了,所以您根本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我想,不出两个时辰,您就可以接到捷报了。"

  "是吗?你们是否问清楚了,好儿真的不在子明军中?"

  高深莫测的神情在甘盘脸上掠过,他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如果她在子明军中,子明一定会拿她来威胁我们。可现在还没任何动静,想必她要么被人救了或幸运逃脱,只是没能及时联络我们,要么就是在昨晚的战事中不幸身亡……"

  "她不可能死!"子昭立即打断甘盘的话。

  "臣也希望她能平安活着。"甘盘哀伤地叹了口气。他扬起手,指向大殿上光辉夺目的宝座:"现在请您到那里去,以第二十二代殷王的身份,号令群臣。"

  子昭久久凝视着这个宝座。多少年来,无数人不惜代价想要坐上它,甚至在王室内部爆发了差点摧毁这个国家的"九世之乱",不知以后还有多少性命成为它脚下的血腥祭品。而真正得到它的人,究竟会不会感到满足与快乐呢?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只能等他在担任殷王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和品尝……他黯然一笑,在群臣的簇拥与祝福中,走上宝座。

  殷城外,死亡的火焰被点燃了,滚滚热浪顿时袭来,呛人的黑烟越来越浓。妇好剧烈地咳嗽起来,骊戎文马也随之发出疯狂的嘶鸣。

  子明眼里闪耀着快意的复仇之光,他的唇边都扬起夸张的笑容。

  "我们现在该撤退了。"程勉低语。

  "撤退?"子明咬咬牙,"好,我们先撤退!下次再杀回来!"

  随着军号的响起,子明的军队掉转马头与阵型,准备撤离。

  此刻,苍凉的大地上最耀眼的色彩除了银色白雪与刺目血迹外,还有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它疯狂地上蹿着、跳动着,即将吞噬妇好。

  忽然,一支长箭划破长空,风驰电掣般向火堆袭来,将正在燃烧的柴堆射得四散开去,顷刻间,猩红的火星溅得满地都是。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急速射来,它们不光将那柴堆全部射散,还将旁边的士兵全部射死。

第64节:第三部维天之命(24)

  妇好艰难地抬头,朦胧中,她看见远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茫茫的大地上,那个长发男子骑在高大的玄黑马上,手拿长弓,正在向她奔来。他身后,还跟随着十来名同样打扮的男子。"成燧!是成燧!"她激动地叫起来。他还活着!他果然没有死!

  "好儿,我来救你了!"成燧猛地一抽马鞭,厚厚的积雪被疾驰的马蹄溅得四散。

  短短的瞬间里,妇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猛然间,她想起尚未撤退的子明军队,顿时对成燧大叫起来:"你快走!快走啊!不要管我!"

  可成燧没听见般,头也不回地冲了过来。很快,他就来到那根木柱下。那些鬼方骑兵抵挡住袭来的士兵,成燧敏捷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拿出玄铁钺斩断绳索,将从木柱上掉下来的妇好一下稳稳地接在怀里。

  "你……你为什么要过来?"妇好紧抓住成燧的衣服,"你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为什么又要到这里来送死?"

  孩子气的笑容在成燧脸上绽开,他大声回答:"我从不让自己的女人遭遇危险!"

  惊愕、生气、担忧、感动……种种情感一下涌上妇好的心头,面对这个倔强的鬼方男人,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主人获救,骊戎文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脱绳索,穿过众人,冲到妇好面前。

  "那个女人被人救下了!"

  子明循声望去,指向即将带着妇好远去的成燧一行大叫道:"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随着玄鸟旗的有力一挥,士兵们冲了上去,将成燧他们团团围住。

  看到这一情景,在安全处观战的朱燕婉脸色发白,她再也忍不住了,不顾成燧让她在原地待命的嘱咐,颤颤地一策马鞭,往战场上奔来。

  鬼方人立即与子明的军队陷入苦战,由于寡不敌众,他们突围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虽然是寒冷的冬季,成燧的额上也冒出了滚滚汗珠。

  "多马大人!登基了!殷王登基了!"一名从王宫方向跑来的士兵,快步登上城楼,对望乘报告。

  望乘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用力一挥手:"好了!是时候了!殷王已经登基了,我们马上开城迎战!弓箭手,给我不停放箭!不能让他们跑了!"

  伴随着凌厉的箭雨纷纷落下,沉重的青铜城门也被缓缓拉开,士兵潮水般涌出城去,发出阵阵响彻云霄的呐喊。正与鬼方人搏斗的子明的士兵离城门最近,见此情景,吓得脸色大变,急忙后退。

  "成燧!成燧!"子明的军队散去后,一个半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成燧循声望去,只见朱燕婉竟不知何时来到战场上。他又气又急,对她怒吼起来:"蠢货!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要你等着我们吗?"

  "我……我担心你,我看见你们被围住了……"朱燕婉"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当她看到成燧怀里伤痕累累的妇好后,哭得更厉害了:"好儿姐姐,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妇好吃力地点点头:"我很好,别担心……"话音刚落,伤口又疼了起来,脸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儿!好儿!"成燧惊恐地喊着,可妇好的意识在疼痛中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晕了过去。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名鬼方骑兵问成燧。

  成燧抬起头来,一咬牙:"趁着混乱,马上离开这里!"

  "去哪里?"骑兵们焦急地追问。

  成燧看了一眼昏迷的妇好,敏捷地拉过骊戎文马的缰绳,把它绑在自己坐骑的笼头上,大喊道:"回鬼方!"

  回鬼方?朱燕婉不知怎么的,竟重重一颤。

  鬼方骑兵发出几声兴奋的呼喊,一策马鞭,往北而去。

  朱燕婉先是一呆,接着策马上前,跟了上去。

  望乘的士兵挥舞着武器,正准备投入战斗,谁知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子明手下的许多士兵竟双手一软,放下武器,争先恐后地向前迎去,边跑边叫:"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他们竟然背叛了!"子明浑身冰冷。这究竟是为什么?不久前他还是即将登基的下一任殷王,无数人簇拥着他,讨好他,歌颂他,只要他一挥手,就有成千上万的士兵为他战死沙场!可今天,这些士兵竟接二连三地投降了!子明的眼睛变得血红,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虹QIAO

第65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

  可那些士兵依旧如退潮的海水般迅速离去。

  程勉的脸色一变,策马上前:"我们马上去西南方的彭卢!找您妻子的父亲借兵!这里不能待了!"

  "彭卢,对,去彭卢!"子明任由程勉杀出重围,带着他离开战场。

  曾率领近一万大军进攻子昭的子明与程勉两人,现在却带着不到两千人的残兵败将,丧家之犬般往彭卢方向飞快逃去。在他们声势浩大地带兵离开殷时,根本没料到会有今天的命运。

  要知道,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充满讽刺。

  第四部式序在位

  1

  "大捷!大捷!"一名信使气喘吁吁地冲进王宫,对着王座上的子昭一拜,高声报告:"多马望乘等人在城外迎战反贼子明与程勉,杀敌一千,降者四千,子明与程勉带着残兵败将正往彭卢方向逃去!多马望乘已派多亚蒙侯虎率军追赶!"

  "哦?真的?"众臣兴奋地谈论起来,"子明的妻子是彭卢族长的女儿,他们一定是想去彭卢借兵!""就算借到兵,他们现在还有什么能耐,只有死路一条了!""那个意图篡位的小子死定了!"

  病体未愈的甘盘激动得咳嗽起来,他一面捂着胸口,一面吃力地吩咐:"立即派出使者,快马加鞭赶到彭卢,以殷王之命告之,若给子明提供任何帮助者,诛灭九族!同时,派侯告与沚割即刻带兵出发,将以前派遣到各地与诸侯族长军队开战的八千士兵带回!另外传出话去,子明军中凡投降者,赏贝十朋,升一级!若取子明首级者,赏贝百朋,升三级!"

  甘盘转过身来,对子昭一拜:"请您立即下令,殷王!"

  子昭一震,迟疑不决。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竟会犹豫,他竟不想对子明赶尽杀绝……是因为子明是他的童年玩伴,还是子明身上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一时间,他觉得喉咙开始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殷王!请您赶快作决定!"甘盘催促道。

  子昭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发出了命令:"传令天下,按相甘盘的所说行事。同时,任何收留与帮助子明者,杀无赦!"

  暗淡的夕阳铺满辽阔的天际,王宫大厅里的臣子与随从一一退去,只有子昭还孤独地坐在王位上。大厅里虽摆了御寒的火盆,可他还是觉得分外寒冷。在这刺骨的冰冷中,他喃喃低语:"好儿,你在哪里……"

  浓黑的夜色慢慢展开,逐渐盖住位于殷正北方的诸侯国--易。它是与土方边境接壤的小国,接近鬼方,臣服于殷。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易国人都早早关门睡了,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在城南的一座住宅前,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里是不是易国名医任开的家?"是一群鬼方人。

  开门的胖仆人应道:"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睡下了也得把他叫醒!"一名男子怀里抱着一个被皮毛衣服包裹着的病人,怒吼道。其他十来名鬼方人也气势汹汹。

  仆人吓得差点尿出来,连忙点头:"大爷,鬼方大爷,我马上就去……你们……你们先去南边的房间等……等一会儿……"

  "有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晚上不给人看病!"被仆人从床上叫醒的任开怒气冲冲,"把他们打发出去,我不看病!"

  "可……可他们凶得像鬼一样……"叫有熊的仆人还在发抖,"您不去的话,他们……他们是不会走的……"

  任开生气地穿好衣服,往南边的房间走去。有熊举起油灯跟随其后。

  当他们走进房间时,那凶神恶煞的男子已将病人放在榻上。病人是个十六七岁的秀丽女子,脸色白得吓人。那些鬼方人中还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漂亮姑娘,也和那病人一样是中原人打扮,她正泪眼朦胧地看着病人,低声啜泣。

  "你就是易国最有名的医者任开?"那男子的眼里有不信任的意思。

  任开生气了:"既然你不信我,何必要将病人送到这里?"

  男子的脸色一沉,一下拔出腰际弯刀。

  "啊!你……你怎么要杀人啊?"有熊捂住脸,惊恐大叫。

第66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

  "谁说我要杀人!"男子将弯刀塞到任开手里,"这弯刀是用能斩断青铜的玄铁制成,把上镶嵌的是草原上最红的珊瑚,它可以买下一座城池。你给我治好她,这个就归你!但是,你要治不好她,我就拿这弯刀取你性命!"

  一个鬼方人走上前来:"成燧,这是你十岁生日时你父亲送的礼物,你怎么能将它送出去……"

  被叫做成燧的男子瞪了那人一眼,低吼道:"你懂什么!"那人怏怏地低下头,叹了口气。

  任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行医几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人,他们送来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病人?

  任开走上前去,掀开盖住病人的皮毛衣服。原来这女子的左肩已负重伤,身上还有不少烫痕,她的贴身衣服和血肉粘在了一起。他抬起头来:"请你们先出去,我要脱下她的衣服检查伤口。"

  成燧一愣,窘得满脸通红,对身后那些鬼方人说:"除了燕婉,你们都出去!"

  "那你呢?"任开反问道。

  "我?"成燧咬咬唇,"她是我的女人。"

  "放屁。"替任开掌灯的有熊在肚子里嘀咕,"这个受伤的女人一定是你这蛮汉抢来的。她不服从,你就把她打伤了,然后又送来就医。没准儿,另外那个美貌的姑娘也是你抢来的呢……"

  有熊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任开不满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将灯都举偏了?"有熊一缩脖子,重新举好灯。过了许久,任行看完伤口,擦了擦手,长叹一声。

  "怎么了?你治得好她吗?"见此情景,成燧急得要命,拉住任开的胳膊。

  "成燧,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医者!他是救好儿姐姐的人啊!"朱燕婉连忙阻止。

  成燧急忙松开手,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快告诉我,她的伤势究竟怎样?"

  任开缓缓说道:"我不问这个姑娘怎么受的重伤,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给她医治?"

  成燧与朱燕婉一震,没有回答。他们都知道,没有尽早医治,不光是因为妇好被子明所擒,还有成燧的缘故。他一路快马加鞭,恨不得一天之内就赶回鬼方,直到妇好一直昏迷不醒,再加上朱燕婉不断哀求,他们才在易国停下找医者……

  "是……是我的错……"成燧悔恨地往自己头上打了一拳,"她要是死了,我……我……"

  "谁说她会死?"任开又好气又好笑,"她受的伤虽重,但不至于送命,再加上这几日天气酷寒,她的伤口也没溃烂……"

  "真的?"成燧差点激动得跳起来,"你说她真的不会死?"

  任开叹了口气:"不过,她左肩的骨伤实在太重了,也许她这一生都会被这伤病所困。还有,目前她不宜长途跋涉,至少要静养到一月末才能离开。"

  "一月末吗?"成燧一愣,听话地点点头。

  "我现在去准备药草,你们先在这里陪着她吧。"任开对成燧说,"我家南边的房间一向是给外地病人居住的,你和你的人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看你们也很累了。"

  "啊!"有熊顿时做了个怪相,在心里叫苦不迭。

  任开主仆走后,成燧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跌坐在地。

  朱燕婉望着他,心不由一沉。她究竟是怎么了?她也担忧妇好的安危,却不高兴成燧如此关心妇好,她甚至,还有点嫉妒妇好……

  "太好了,我们马上叫人送信给我父亲,然后在这儿等到好儿康复后,我们就一起回鬼方去……"成燧仿佛已经看到幸福的未来。

  朱燕婉轻声问:"你真的决定带好儿姐姐回鬼方?"

  "当然!我早就想带她回去了!"

  "可是……"朱燕婉怯怯地看了成燧一眼,"可是,她爱的人是子昭啊。"

  一听到子昭的名字,成燧就怒气冲天:"可子昭根本不管她!他为了王位而舍弃好儿!我为什么要将好儿还给他?"

  "但好儿姐姐不这么想,她一定是愿意为子昭牺牲!"朱燕婉拉住成燧的胳膊,"她不会同意和你去鬼方的,她的心一直在子昭身上!"

  "你!"成燧重重甩开朱燕婉的手。

  "水……给我水……"一声断断续续的低语打断他们的争论。

第67节:第四部式序在位(3)

  "好儿,你醒了?"成燧惊喜地抱起妇好,"你要水吗,我马上就拿给你。"他端起桌上的装水陶碗,抿了一口,不烫,然后才小心翼翼把碗递到妇好唇边。

  朱燕婉注视着这一幕,脸色虽然很平静,手却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清凉的水缓缓流入妇好口中,她微微睁开眼睛,突然紧抓住成燧的衣服,哭喊道:"不要离开我……"

  成燧一阵狂喜,抱紧了她,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好儿,你还要什么?好儿,和我说说话啊,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不要离开我……"妇好闭上眼睛,手抓得更紧了,"子昭……子昭……不要离开我……"

  成燧的手一松,装水的陶碗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化成碎片。妇好将他认成了子昭!

  朱燕婉看着成燧变幻不定的神色,含泪拾起陶碗碎片:"成燧,你还不明白吗?在她心里,你永远不可能取代子昭……"

  "永远不可能取代子昭",这话重重划过成燧的心,他轻轻放下妇好,过了许久,才哑声说:"这一次,就算是抢也好,我也要将好儿带回去。"

  "是吗……"朱燕婉的嘴唇轻颤着,她紧攥双手,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

  2

  清晨的殷一片繁忙。王宫里,臣子们正忙着商议朝政,朝堂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什么事?"子昭循声望去,只见苏重与妇豹已推开阻挡他们的侍卫,快步闯了进来。几天前,甘盘说苏重与妇豹已各自回封邑去了,怎么他们还留在殷?子昭疑惑起来。

  "子昭,她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苏重直指子昭的脸怒斥。

  子昭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吗?"妇豹怒视他,"你为了王位,牺牲了好儿的性命!"

  "好儿的性命?"子昭一震,驱退不断阻挡苏重与妇豹的侍卫,"这是什么意思?我牺牲了好儿的性命?"

  苏重冷冷一笑,出言讥讽:"你还装什么糊涂?难道不是你下令望乘无视她性命的吗?难道不是你下令将我们软禁起来的吗?"

  "不错!"妇豹也恨恨地说,"要不是今天我们设法混进宫来,恐怕连当面斥责你的机会都没有!子昭,我万万想不到你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子昭顿时头晕目眩,好像陷入冰冷的地底。他跌跌撞撞走下王座,颤声问:"你们说什么?好儿在子明手里?"

  苏重与妇豹冷漠地瞟了他一眼:"你不会告诉我们,你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吧?"

  子昭一咬牙:"叫望乘来!"

  站在群臣中的甘盘,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作声。

  望乘来后,子昭愤怒地在几案上用力一捶,怒吼:"望乘,和子明开战那一天,好儿是不是在他手里?"

  望乘一震,低下头。

  子昭的拳头越攥越紧:"你们知道好儿在子明手里,子明也提出条件来换她性命,你们却将消息封锁了,不让我知道,对不对?"

  豆大的汗珠从望乘的额上流下,他艰难地回答:"臣……臣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原因?"子昭拿起几案上的龟甲往望乘头上重重一掷,"什么原因?你们不光让我失去了好儿,还让我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

  望乘额上鲜血直流,他跪在地上,不敢作声。

  "殷王,这一切是臣吩咐的,与望乘无关。"一直沉默不语的甘盘走上前来,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子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知道好儿对我有多重要吗?"

  甘盘行了一礼,幽幽地叹了口气:"请您听臣说……那天,子明拿妇好的性命相胁,要您亲自拿命去换。当时的子明大势已去,不过是在作困兽之斗,而您必须马上登基为王,怎能答应那种可笑的要求。您还年轻,太重感情,臣想,您一旦知道妇好在子明手里,即使不拿性命交换,也会做出一些沉不住气的事来。臣身为两代殷相,又是您的老师,觉得有责任替您作出这个决定。这两个人,"甘盘回头望了苏重与妇豹一眼,"是妇好的至亲,当日他们疯了一样阻止望乘出兵,为免误战机,臣只好先将他们关起来。如果您认为臣做得不对,臣甘愿受死。"

第68节:第四部式序在位(4)

  "你!"一向聪慧过人的子昭,在甘盘面前哑口无言。他急问望乘:"好儿现在哪里?"

  "臣……臣不清楚……"望乘抬起头来,颤声答道,"那天,子明下令将她绑在木柱上烧死,我们……我们不予理睬,直接出兵了……"

  "她死了?"子昭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不,她没死……"望乘连忙摇头,"我们在城楼上看到,忽然杀出了十几名鬼方骑兵。我们清理战场的时候,没发现她的尸首,一定是那些鬼方人将她救走了……"

  鬼方?子昭一震,难道是成燧吗?他还活着?他带走了好儿,他要将好儿带到哪里去?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快命人去殷郊外,火速找到那个叫曹川的男子,将他带进宫来!"

  众臣看一向冷静的子昭如此激动,都不解地窃窃私语起来。

  "成燧还活着?他和燕婉带着那些存活的鬼方骑兵在子明攻城那天清晨离开了你家?"听完曹川的话,子昭蹙起眉头。他现在可以确定了,救下好儿的人确实是成燧。但成燧要将好儿带到哪里去?成燧一直喜欢好儿,宁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她,成燧一定认为他为了王位而抛弃好儿,所以要将她带回鬼方。不,决不能让成燧将好儿带走,好儿是他的!可成燧不会将好儿还给他的,他该怎么做?以殷王的权力,对鬼方发动战争将好儿抢回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子昭年轻的脸上便掩不住激动。

  甘盘望着他低语:"殷王,您在想些什么?您不会愚蠢得想出兵将她要回来吧?"

  面对这位能看透人心的老人,子昭一震,没有回答。

  "如今,子明未平,天下未定,正是要您励精图治的时候,若为了一个女人而乱了阵脚,岂不是很愚蠢?"甘盘的每一句话都抓紧住子昭的心,"您不要小看鬼方,它一直是我们殷最大的威胁。虽然土方与羌方的围攻使他们失去了一些土地和人民,但臣不久前接到消息,现任的大首领伊淳维已经打退敌人,而且在不断壮大势力。成燧是伊淳维的嫡长子,也是将来统治鬼方的人,您要是为了妇好与他失和,结果如何您想必很清楚……"

  子昭脸色发白,他攥紧拳头,仿佛在焦灼地询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甘盘按住子昭发颤的手:"放弃她,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子昭痛苦得几乎叫出声来。他怎么可以当没有这回事?将近一年的朝夕相处,将近一年的同甘共苦,将近一年的心心相印,他怎么可以当没有这回事?他是人啊!他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他不能将那个与自己真诚相爱的女子,不能将那个能为自己牺牲性命的女子,当做不存在!他不能!不能!

  子昭的挣扎与痛苦都被甘盘看在眼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行了一礼:"您得时刻记住,您是殷王。"

  殷王!这个词就像一道雷霆打在子昭身上,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停止了呼吸。是啊,他是殷王,他是统治中原九州的殷王!从他登基那天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叫子昭的少年了,他现在是年号为武丁的殷王!他不能再任性行事,而是时刻得顾及天下与臣民,他已成了光辉王权下的一件祭品!早知道成为殷王就要放弃感情,那他一定不愿历尽千辛万苦取得王位,也许他在民间生活会更快乐!天帝啊,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错了?子昭低下头,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甘盘的嘴角微微一动,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过了很久,子昭才抬起头,发出一声狂叫:"出去!你们都出去!出去!"

  "殷王!"众臣叫了起来。甘盘立即对众人使了个眼色,将他们都推了出去:"我们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直到走出很远,群臣还在不断议论这件事,纷纷猜测子昭最后的决定。

  "我觉得,他一定会出兵鬼方。"一个年轻的臣子摸着光滑的下巴,对身边的同僚说,"他那么喜欢那个女人。"

  傅说顿时冷笑:"你说什么傻话?他绝不可能作这样的决定。"

  "你说我讲的是傻话?"那年轻的臣子不服气地叫起来,"傅说,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刚从奴隶中提拔上来的驼背而已,你逞什么能!"

第69节:第四部式序在位(5)

  面对这侮辱,傅说只是淡然一笑:"你不相信的话,我们就打个赌吧。我赌贝百朋,殷王绝不会为一个女人出兵。"

  "你……你有什么把握?"见傅说居然下那么大的赌注,那年轻的臣子一愣。

  "把握?"傅说哈哈大笑,"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是会成为千古明君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女人开战?"

  傅说的话一下子就引起了甘盘的注意,他停下脚步,打量这个貌不惊人的驼背青年。过了许久,甘盘安心一笑,转身离去。他知道,一旦他死后,聪明能干的傅说一定会接替相位,继续辅佐子昭振兴殷朝。

  众人走后,宽大的朝堂一片冷清,呆坐在王位上的子昭将脸埋在手里,一动也不动。恍惚中,他好像又看见妇好灿烂的笑脸……好儿,好儿,我现在多想见见你,我多想知道你是否平安无事。天帝啊,这些日子里,你不知受了怎样的折磨和苦难,可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我受苦!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没能去救你。好儿,你心里一定很痛苦,说不定,你这一生都会恨我的冷酷无情,恨我的忘恩负义……

  忽然,一只手怯怯地搭在子昭颤抖的肩膀上。子昭抬起头,正好迎上一双含泪的眼睛。他的嘴唇不由一颤,又低下头。

  这个人,是他的母亲,群娥。

  看子昭如此冷淡,群娥紧咬着嘴唇,久久地凝视儿子。过了许久,她才颤声说道:"昭儿,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能不能和母亲说说……"

  "和您说?"半带讽刺的冷笑掠过子昭的脸,他抬头看了群娥一眼,语气冷淡,"您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母亲……"

  群娥脸色发青地后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想起了子昭回宫后的一件事:

  子昭回宫后忙着登基和处理政事,她几乎没有私下见过他,而他也从没来看望她。那天,她偶然在王宫一角遇到正准备赶往朝堂的子昭。她呆呆地望着儿子,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激动地跑过去抱住儿子,可他却冷冷站立,宛如一尊面无表情的石像,过了许久,嘴里才吐出两个字:"母亲。"

  她拉住子昭的手问长问短,想知道这四年来他在宫外生活的情形。他只是淡然一笑,轻描淡写:"很好。"

  她想再问些什么时,子昭却行了一礼,非常客气也非常冷淡地说:"母亲,朝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先走了。"

  "昭儿,昭儿!"她边叫边追,想再和他说一些话,可他走得那么快,将她一下抛在后头,她怎么追也追不上……

  群娥苦涩一笑,又看了子昭一眼,低下头:"是吗,那我走了……"

  群娥走出朝堂大厅,无数泪珠已挂满她美丽的脸。她在王宫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要晕过去。在她快要回到自己的宫室时,再也忍不住了,不顾身份地靠在一根木柱上,悲哀地大哭起来。

  3

  不绝于耳的厮杀声阵阵传来,仿佛要震裂他的心脏。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他艰难地策马前行,手里的青铜戟也越来越沉,重得好像要将他拉下马去。忽然,一把锋利的青铜长刀向他砍来,将他的脖子一下斩断,滚烫的血液直冲上来,又像雨水般溅满马身。他的头在地上滚出很远很远,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倒下,而是跳下马背,去追赶那颗越滚越远的头颅……

  "子明!"焦灼的呼喊声忽然从头顶传来,睡在帐篷里的子明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程勉不安的脸,"您叫得厉害,又做噩梦了吗?"

  "噩梦……"子明舔舔干裂的嘴唇,喃喃低语,"真的是梦吗?可是,太真实了,太真实了……"他伸手颤抖地摸了摸脖子,"可我这里还很痛,这一定不是梦,我还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定不是梦……"

  程勉一阵心痛,这些天发生的事,给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王子打击太大了。他们杀出重围离开殷后,一路往彭卢赶去。多亚蒙侯虎带兵马不停蹄地追赶他们,不停地放出劝诱士兵投降的消息,甚至重金悬赏子明的头颅。一夜之间,士兵竟逃走一大半,现在只有寥寥几百人跟随他们。昨天晚上,几名士兵闯进子明的帐篷,行刺未遂。那些士兵被处死后,子明将发青的手指覆在颤抖的脖子上,苦笑道:"程勉,你说说看,我的头就值贝百朋吗?"

第70节:第四部式序在位(6)

  望着子明黯然的眼睛,他的心抽紧了,生出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悔恨。是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程勉!如果不是他,子明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不该轻率地挑起子明内心深处的欲望,不该粗心地让子昭逃脱,不该赞同子明暂时不攻击邢的计划,他不该……一时间,悔恨的火焰仿佛要燃遍程勉全身。

  "程勉,我们离彭卢还有多久的路程?"子明打断程勉的思绪。

  "清晨就动身,只要半天就到了。"

  "半天吗?"子明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蒙侯虎他们的军队暂时还没追上来,只要我们赶到彭卢,就可以放心了。"

  就可以放心了吗?程勉在心中惨淡苦笑:我们还不知道彭卢族长是否愿意支援我们。我要您到彭卢来,一方面,是想赌一赌这最后的希望;另一方面,我是不想让您被这失败彻底摧毁……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效忠于您……

  忽然,一名士兵闯进来:"大事不好!彭卢来袭!"

  "彭卢来袭?"子明与程勉不约而同地惊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有人进攻我们……我们在附近放哨的士兵,他们……他们的打扮和旌旗都是彭卢族的,他们现在正往我们的营地袭来……"

  子明难以置信:"胡说!彭卢族长是我妻子的父亲,他一向和我关系很好,怎么会突然攻击我们?你们一定是看错了!"

  "真的,真的是彭卢族!"士兵指着帐篷外面叫道,"您可以自己出去看看。"

  阵阵厮杀声在帐篷外响起,而且越来越近。程勉掀开帐篷布幔,快步走出去,只见无数装备精良的彭卢族士兵已经涌过来,正与他们的士兵展开搏斗。

  "那……那不是彭卢族族长吗?"跟随在程勉身后的子明望着领兵的中年壮汉,失声惊叫。

  那壮汉也发现了他,一挥兵器,大喊道:"奉殷王武丁之命,擒杀反贼子明!"彭卢族士兵在壮汉的命令下,迅速向子明杀过来。

  "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子明难以置信地叫起来,不顾程勉的阻止,就想冲到壮汉面前质问。

  "快走!您快走!"程勉拦住他,"您还不明白吗?子昭又走到我们前面,彭卢族族长已经归顺他了!"

  "对,走!我们马上走!"子明猛然回过身来,在士兵的保护下翻身上马。他忽然回过头来问:"程勉,我们走到哪里去?"

  走到哪里去?程勉一震,手里的青铜戈几乎掉落在地。是啊,他们现在能走到哪里去?子昭已经登基,在以殷王的身份号令天下,让所有人与他们为敌,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营地的另一方又响起一阵愈来愈近的呐喊声,无数鲜艳的火把在黑暗中异常醒目。那是多亚蒙侯虎的军队,他们,腹背受敌!

  子明脸色一变,不安地四下望去,只见无数士兵如潮水般涌来,他的士兵们吓得脸色大变,不少人都丢弃武器,准备投降。

  程勉的喉咙一干,紧握住青铜戈,一处尚未被围拢的角落闯入他眼里。他翻身上马,高举着青铜戈大喊:"快跟着我,我们杀出去!"

  子明慌乱地点点头,一策马鞭,与所剩无几的士兵一同跟随程勉而去。

  "他们想跑!快追!"蒙侯虎一下子发现了他们的行踪,立即下令,"快!快放箭!射死他们!"

  铺天盖地的箭雨立即袭来,子明的许多士兵接二连三地倒下去,就连子明所骑的马也身中数箭,不能前行。

  "快!上我的马!"程勉向子明伸出手,将子明拉上他的马,两人共乘一骑,继续向前驰去。

  兵器碰撞声、呐喊冲击声、濒死叫喊声……各种恐怖的声音不断传来,子明害怕得几乎无法呼吸,难道,他的那个噩梦会变成现实?他回过头去看,那些追赶他们的军队已越来越远,但跟随他们的士兵也一个个消失。"程勉!"子明不安地叫了一声。

  程勉脸色苍白,淡淡一笑:"别担心,我们就要突围了。"

  不知过了多久,茫茫黑夜里,令人恐惧的追杀声终于慢慢停息。子明激动地喘着气,叫起来:"程勉,我们是不是突围了?我们是不是甩掉他们了?"

第71节:第四部式序在位(7)

  没人回答他,他刚想回头,忽然间他的身体一歪,竟与程勉一同栽下马去。子明浑身酸痛,站起身来,才发现那匹载着他们的马已身中数箭,再也无法继续奔跑。"马……马要死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子明立即问倒在地上的程勉,可还是没人回答他。"程勉!"子明生出一阵恐惧,连忙扶住程勉的身体。

  不知何时,数十支长箭深深地插入程勉的背部。子明颤抖起来。天帝啊!程勉竟替他挡住这么多箭!他全身发凉,背起程勉:"撑着点,我马上就背你去找医者!"程勉要比他高大许多,他背负程勉在奔跑的途中,累得大汗淋漓。

  "放下我……放下我,您自己走要紧……"程勉艰难地喘着气,挣扎着想从他背上下来。

  "不!"子明悲愤地大叫,将他背得更紧,"我就是死也要让你得救!"

  "是吗……"程勉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无力地伏在他背上。

  昏暗的夜色下,子明背负着程勉,一脚高一脚低地在旷野里狂奔,星光越来越暗,他根本看不清前方,只能继续茫然地奔跑着。为了不让程勉晕过去,子明一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程勉,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我们将壁虎塞到老师的衣服里,后来……后来老师向我父亲告状,我父亲说要惩罚我,是你,你将事情都承担下来,结果……结果被罚在老师面前跪了一天一夜……那时候离现在有多久了,差不多十二年了吧,十二年了……"

  程勉应了一声,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艰难地说:"请您……务必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你说!我什么都答应!"

  哀伤的笑容在程勉的脸上掠过,他将嘴贴在子明耳边,费力地说:"那就是……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出现什么结局,您……您都要活下去……哪怕成为平民,成为奴隶也好,都要活下去……"

  程勉的话使子明一震,不祥的预感袭来,他勉强一笑:"你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会好好活下去,当然会好好活下去……"

  远处终于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是村落!程勉有救了!

  "开门!开门!"筋疲力尽的子明跑到最近一户人家的门口,疯狂地敲打房门,"快开门!我朋友要死了!救救他啊!救救他啊!"

  门开了,他闯进去,放下程勉,一把拉住那个开门的仆人:"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户主是一名中年男子,他奇怪地打量子明,然后命仆人端一碗水给子明,他则去检查程勉的伤势。

  子明的四肢一直在发抖,费了很大劲儿才接住水碗,颤抖着喝了一口。虽然很累,但子明却微微笑了。因为,程勉得救了。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抬起头,不悦地对他说:"你为什么背他来?"子明手里的水碗跌落在地,只听中年男子指着半倒在地的程勉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子明呆住了,视线一片模糊。他的额头冒出汗珠,滚烫的汗水淌进他的眼里,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抹了抹。他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他没死,他……他只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死了!"中年男子生气了,"难道我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吗?"

  子明跳起来,一把抓住中年男子的衣服,用力摇晃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死!刚才我们还在讲话!他不可能死!"

  "你疯了吗?"那男子狠狠地往子明脸上挥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快将这个不吉的死人从我家弄出去,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满脸是血的子明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跪在程勉身边,不停地摇晃着程勉的身体,痛苦地喊着:"程勉!程勉!你醒醒啊!你告诉我,你不过是晕了,你根本没有死!你没有死!"

  "这个疯子!"男子厌恶地看着失去理智的子明,又叫来几名仆人,将子明和程勉扔了出去,紧闭大门。

  "开门啊!开门啊!"子明大声哭叫着,用力去拍那扇冰冷的大门,可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村落里的人家被他吵得不得安宁,便放出凶恶的看门狗,将他赶出村去。

第72节:第四部式序在位(8)

  暗淡的夜空下,狗恶狠狠地冲他狂吠,他颤抖着站起身来,背起程勉沉重的尸首,跌跌撞撞地往远方走去。

  他,什么都没有了。

  4

  子昭登基以来,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便一举结束战事、减免赋税、奖励耕织,这年一月的殷呈现难得的繁忙与欣喜,手拿各种祭品的百姓,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容,纷纷向王宫祭庙涌去。这天,是一年一度的冬祭。

  酒肉的香味从祭庙里散出,弥漫在冬季寒冷的空气里。一个夹杂在人群里的乞丐不禁咽了一下口水,他低着头,尾随参加冬祭的百姓往王宫祭庙方向走去。

  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就是不久前战败逃走的子明。

  那个夜晚,他埋葬了忠心耿耿的朋友程勉后,便疯了一样在旷野里哭叫狂奔。他怒斥父亲的灵魂,怒斥高高在上的天帝,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在万念俱灰之时,他想到了死,还准备跳河轻生。可程勉的遗言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出现什么结局,您……您都要活下去……哪怕是成为平民,成为奴隶也好,都要活下去……"他跪倒在地,悲愤地大哭:"活下去!活下去!程勉,你要我活下去,可我现在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我不如去死!不如去死!"他哭了很久很久,最后苦笑着站起身来:"程勉,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去死,我会活下去的,所以,你的灵魂一定要保佑我……"

  沉默不语的河水忽然一震,仿佛是程勉的在天之灵听到了他的话。他解下一块玉佩,这是他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了。他将这玉佩恭敬地举起,喃喃祈祷着,将它扔进河里,以此来祭祀上天保佑自己。

  然后,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殷。

  这一路上,他发现,子昭就连悬赏他人头的命令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发布,也许,子昭已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或者,子昭觉得他已无法再构成任何威胁了吧。他还听见人们赞美子昭仁政爱民,相反,百姓对他则是百般讽刺与斥责。

  面对这一切,他沉默地听着,就像一个哑巴一样地听着。因为,他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

  他来到殷的这天,恰巧是由殷王子昭亲自主持的冬祭,只有在这一天里,百姓才能来到王宫的祭庙里,瞻仰王室的赫赫威仪。

  熊熊的大火燃起了,嘹亮的乐声响起了,卜官也高唱起《那》的曲子: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奏鼓簡簡,衎我烈祖。

  汤孙奏假,綏我思成。

  鞉鼓淵淵,嘒嘒管声。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於赫汤孙,穆穆厥声。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我有嘉客,亦不夷懌。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溫恭朝夕,執事有恪。

  顧予烝嘗,汤孙之將。

  子明抬起干涩的眼睛,只见身着白底火焰纹礼服的子昭昂首走出,身后跟随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

  子昭停下脚步,对百姓微微一笑,高声朗读汤武王官员咎单所作的《明居》。他清朗的声音如同玉石般闪耀在冬日的晴空里,百姓即使不明白这文中所阐述的居民安居的大道理,但看见年轻的殷王有如此非凡的风度与威仪,都不禁欢呼起来。

  站在众臣子身后的一名年轻女子也为这声音深深着迷,她凝视子昭的背影,眼里满是爱慕的光芒。她,就是妌儿。由于王后群娥最近身体不适,所以委派她参加这天的冬祭。

  一阵不大的风忽然拂起子昭华美的礼服,鲜红的火焰花纹一下灼痛了子明的眼睛,他顿时觉得这火焰扑到自己身上,开始飞快地燃烧,吞噬他的身体!顷刻间,子明再也忍受不住,疯狂地推开众人,往台阶上奔去。

  "站住!你是什么人?"士兵发出怒喝,挡住他的去路。

  子明抬起满是污垢的脸,指着子昭,冷冷一笑:"你们去告诉他,子明看他来了!"

  士兵将这个消息报给子昭,他的身体一颤,压低了声音:"马上将他带上来。"

  就在这一年一月的冬祭上,两个阔别四年的殷商王室子弟相见了,而就在半年多以前,其中一个想方设法要将另一个置于死地,如今,却是害人者沦为乞丐,被害者已登基为王。

第73节:第四部式序在位(9)

  命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祭台两旁的大火继续猛烈地燃烧着,发出刺鼻的油烟味,两人沉默地站立着,一言不发。子昭久久打量破衣烂衫的子明,再看看自己身上珍贵的皮裘,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子明先开口了,他一直笑着,却笑得很凄楚:"子昭,四年不见了。"

  子昭点点头。

  子明缓缓伸出手来,指着子昭身后的王宫祭庙,继续笑着:"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在这里玩过。有一次,你迷了路,还是我将你找出来的……"

  子昭又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回答。

  此刻,臣子们都在商议是否要采取什么举动,可子昭吩咐过他们不许轻举妄动。

  "唉……"子明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子昭,我们在王宫里生活了十四年,小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永远像兄弟一样生活下去……"

  子昭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看子昭一直沉默不语,子明的怒气涌上心头,他一下子激动地叫起来:"你给我装什么圣人?要不是你,今天站在这里主持冬祭的殷王就是我!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正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人群里的妌儿,他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所有人都向着你!夸奖你!就连她也是那么愚蠢地爱着你!"

  "我什么也没夺走你的……"子昭这才开始说话,只不过,他的声音晦涩,和朗诵《明居》时迥然相异,"子明,我什么都没夺走你的。按照殷商"兄死弟及"的即位惯例,我……"

  "别和我扯什么狗屁惯例!"子明猛然打断子昭的话,"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们都没有想过我!我在父亲光辉的阴影里生活,又在你光辉的阴影里生活!这两个阴影像枷锁般困扰我二十年!你们个个说我比不上父亲,也不比上你!你们考虑过我的心情吗?在你们眼里,我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只知吃喝玩乐的人。你们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们逼的!都是被你们逼的!"他指着子昭发出一阵狂笑,"你身上的这件礼服、这顶冕冠都是我的,都是我应该穿戴的,却被你风风光光地享用了!真可笑,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吗?你根本不配穿戴它们!"

  听到这句话,子昭的脸色顿时一变。

  甘盘拉过望乘:"快把那个疯子赶下去,别再让他继续胡言乱语!"

  望乘立即冲上前去拉住子明,子明疯狂地挣扎着,将强壮的望乘甩开了。他望着子昭,继续发出嘲讽的狂笑:"你算什么东西?连自己父亲都弄不清楚的杂种!你竟然有脸继承王位!"

  子昭的脸陡然一沉,怒吼:"杀了这个疯子!"

  士兵们迅速冲上去,将武器往子明身上重重戳去。

  身受重伤的子明在祭庙前狂乱奔跑,在一片混乱中,他竟掉进一尊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青铜大鼎里,全身都沾满了浓稠的油。火焰迅速沿着油迹燃烧开去,短短的一瞬间里,他竟变成一团火球!

  浑身着火的子明疯狂地叫喊着一跃而起,挥舞双臂,往子昭所在的方向一路狂奔。士兵们都害怕得后退了几步,没人敢阻拦他的去路。

  子明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脸色惨白的妌儿,伸出手来哭喊着:"妌儿,和我一起死,和我一起死,我不要孤零零到黄泉去……"

  妌儿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个滚烫的"火球",躲在子昭背后,颤抖地闭上眼睛。

  即使是寒冬,汗水也布满子昭的脸,他一咬牙,拔出腰间佩刀,往子明胸口用力刺去。子明大叫一声,从王宫祭庙的长长台阶上滚了下去。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声,纷纷躲避。

  当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后,一直颤抖着躲在子昭背后的妌儿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她鼓起勇气,往子明焦黑的尸体望去,顿时失声痛哭:感谢神灵,她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子明,一代明君殷王盘庚唯一的儿子,曾经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年轻王子,最终的下场,是他烧焦了的尸体被当作垃圾扔出王宫,成为乌鸦腹中的美食。

第74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0)

  史册上对子明的记载是"叛乱谋逆,自取灭亡",其实,他不过是个心理被扭曲的可怜人而已。就像千百年来,那些为争权夺利而葬送青春和幸福的人一样,用生命在历史上留下无奈而黯然的一笔。

  5

  "殷王驾到!"嘹亮的传报声在夜空里响起,面无表情的子昭快步走进群娥的宫室。

  跪坐在房间深处的群娥站起身来,激动地迎上去:"昭儿,你终于来见我了?"

  子昭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做了个驱退随从的手势,然后跪坐在地,端起几案上的茶具,倒了一碗茶,慢慢地喝着。

  "昭儿,这茶凉了,我叫人重新给你倒一杯。"群娥刚想出去唤人,子昭已将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抬起头,逼视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群娥猛地脸色大变,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子昭站起来,声音里充满难言的悲愤与痛苦:"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你的父亲,你的父亲……"群娥的脸色白得像死人。

  一道酸楚又冷漠的笑意在子昭脸上漾开,他看着满脸惊恐的母亲,缓缓说道:"母亲,关于我身世的流言早在四五年前就在宫里传开了,那时我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却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伯父在世时对我百般疼爱,甚至超过自己的儿子子明?为什么那些流言在宫中传开后,父亲对我冷漠了许多?父亲宁愿疼爱庶出的妹妹子妍,也不喜欢嫡出的我,甚至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要我离开王宫去民间生活……今天,子明在死前说我是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我为了不让没参加冬祭的母亲知道这件事,还特地封锁消息……"

  群娥的身体颤抖起来,她低下头,想逃避儿子的目光。

  "母亲!"看着群娥慌乱的眼神,子昭几乎是怒吼般质问,"告诉我,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是殷王盘庚,还是殷王小乙?"

  "昭儿,昭儿……"群娥痛苦地哽咽着,泣不成声,"你原谅母亲,你原谅母亲,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您害了我?"子昭的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咬牙切齿地怒斥,"既然知道这样做会害了我,为什么您要做出那种事来?您难道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非议与灾难吗?"

  群娥双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子昭一把将她扶住:"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谁?"

  "我……我……"群娥哭得心都要裂开了,无力地倒在子昭怀里,如同一具死尸。

  子昭猛地松开手,语气里充满困惑、鄙夷与痛苦:"母亲,叫您回答,难道就有这么难吗?"

  面对这质问,群娥哭得跪倒在地,恨不得立时死去。

  "既然,母亲不愿意说……"子昭一咬牙,拔下头上的骨笄,用力一掰两断,愤愤掷在地上,"那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见母亲!若违此言,就如同这笄一样!"

  "昭儿!昭儿!"群娥挣扎着站起身来,泪流满面地扯住子昭的衣袖。

  子昭一震,将悲伤欲绝的群娥一下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的孩子?子昭走后,瘫软在地的群娥脸上泛出凄楚的苦笑。事实上,她都不知道子昭是谁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殷王盘庚时,她只有十六岁,被故国群舒的百姓誉为当地第一美人。那年冬天,她从群舒远嫁到殷。她要嫁的人是殷王盘庚的四弟子敛,但她在途中却一直带着好奇和期盼的心情,默念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盘庚子旬。

  和天下许多年轻女子一样,她从小就听着盘庚的传奇故事长大,对这位结束"九世之乱"、迁都到殷、大力改革的英雄深深着迷。当她知道婚礼将由盘庚亲自主持时,激动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在一片喜乐声中,又羞又怕的她不敢抬头。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在心里问了一千遍,直到盘庚向新婚夫妇倒酒时,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英雄。

  她本以为这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殷王是个须发全白的威严老者,没想到他竟是个神采奕奕的壮年男子。一时间,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盘庚。他的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从他眼里,她看到了他对她容貌的惊叹。他甚至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身边的礼官小声提醒,才如梦初醒地举起酒爵,豪迈地大笑道:"四弟,恭喜你娶到群舒的第一美人!"

第75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1)

  "他究竟是在用什么眼光看你?"婚礼过后,喝得醉醺醺的子敛不满地说,"你是我的妻子,他却盯着你看个不停!如果不是我们要回到房间里,恐怕他还要一直看下去!"

  面对丈夫的愤怒,她只是平和地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取下头上的玉笄,心里却不自觉地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意。

  "群舒的第一美人……"子敛口里浓烈的酒气喷到她脸上,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脖子,"难怪我哥哥要那样看你,恐怕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了你漂亮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去,任由这个男人迫不及待地将她抱起,走向那早已铺上华丽锦缎的婚榻。本该属于两个人的新婚之夜,她的眼前却不停地晃动第三个人的火热眼神。她在丈夫心满意足地睡着后,依旧辗转反侧,默默地埋怨父母,为什么要将她嫁给身边的子敛,而不是那个叫她心动的子旬。

  婚后,作为子敛的妻子,她可以随时出入宫廷,也能随时见到子旬。她总是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眼睛梦游般追随他的身影。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那灼热的目光好像要融化她的身体。

  可即便不停地用眼神交流,两人却没有在私下会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直到那一天。那次,她的丈夫子敛一年一次到封邑视察的时间到了,他必须离开一段时日。子敛走后,王宫里忽然来了一名贵妇,殷勤地劝说她,丈夫不在期间可以到宫廷里小住些日子。她迟疑地望着贵妇,想从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看出几分端倪,却什么也没发现。最终,她跟随那名贵妇进了宫。

  她在宫里住了一个月,今晚,她的丈夫就要从封邑回来了,她得立即回家去准备迎接。他,子旬,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她收拾衣物时,疑惑不已。她原以为让她入宫小住是子旬的意思,所以这些夜晚,她不光大胆地驱退陪寝的侍女,甚至没有关严房门,只盼望他能来看看自己,可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你,到底想不想见我……"她把脸埋在那叠收拾好的衣服上,发出压抑的悲泣。谁能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相思?

  不知何时,窗外浓密的乌云逐渐遮住太阳,不一会儿,天空刮起燥热的南风,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夫人,我们现在还要离开王宫吗?"侍女担忧地问道。

  "马上走,子敛应该快进城了,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家去。"她将最后一件衣服交给侍女,向门外走去。

  那名请她进宫的贵妇突然追上来:"夫人,夫人!请等等!"

  "我得回家迎接我的丈夫。"她一步也没停,冷着脸回答。

  贵妇拉住她的衣袖:"他今晚不会回家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诧异地反问。

  贵妇答道:"刚才卜官的占卜显示今晚不吉,所有城门都被关闭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城,他只能等到明天天亮才能进城了。请您也马上回到房间里,明天早上再离开吧。"

  "占卜?"她停住脚步。

  "不错,请您快回房间吧,就要下雨了。"贵妇一边命令侍女将东西拿回去,一边半推半拉地将她送回房间。

  压抑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倾盆而下,仿佛要将天地都颠覆。那几个吓破胆的侍女早就被她驱散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呆呆地跪坐着。

  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看着那扇没有关严的门,露出一丝苦笑。这一个月来,她都为他留着这扇门,他却一次也没进来过。

  她站起身来,想要将那扇不断从外刮进雨水的门牢牢关住,却猛然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是你!"她后退一步,任由全身湿透的子旬走进房间。

  他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水迹,没头没尾地对她说了一句:"是我下令要卜官这么说的。"

  什么?她捂住嘴,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竟然为了要留住她而捏造神喻!竟然为了不让子敛进城而下令关闭所有的城门!这可是会被上天严惩的罪名!

  "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在等我,我到你的门口来过,却始终没有勇气进来……直到你今天要走了,我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让你离开……我不能对不起四弟,可我也不想欺骗自己,所以,我滥用了君王的权力……"

第76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2)

  一时间,热泪润湿了她的眼睛,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感谢神灵!她没有爱错人,这个男人也同样爱着她!甚至是不惜冒犯神灵地爱着她!

  "为什么,是在你的婚礼上见到你……"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又痛苦地抱住她。

  "不,我是子敛的妻子!"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在他火热的怀抱里挣扎,可这挣扎的力气却是那么小。在这个雷雨之夜,她终于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这个男人,就像这倾盆大雨下一片弱不禁风的叶片,在情欲激荡和道德沦丧的漩涡里肆意旋转与沉沦。天帝啊,在品尝这禁果之时,她竟感到无比的快乐!

  清晨,几缕苍白的阳光洒在昨晚被雷电击断的树枝上,显出一个个伤疤样的光斑。她和子旬紧攥对方的手,静静看着黎明的到来。他们都知道,昨晚那场情爱,只是短暂的梦幻而已,伴随着清晨的来临,他们也该醒了。他们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一个继续当高高在上的殷王盘庚,一个继续当子敛温婉柔顺的妻子。

  她极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起来穿衣整装。穿好最后一件衣服后,一滴泪水不知不觉地从她的眼角流下,因为她实在不愿从梦里清醒。"我不要离开你!"她再也忍不住了,紧抱住子旬大哭起来。

  子旬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群娥,别说傻话,梦终究是要醒来的。"

  她在子旬怀里泣不成声,她觉得将一生的泪水都快要流完了。子旬缓缓地叹了口气,将挂在脖子的贴身玉佩取下,放到她的手里。

  泪眼朦胧中,她认出了那玉佩上面雕刻的是殷商王室的图腾--玄鸟。

  "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是从开创殷商王朝的汤武王手里传下来的,代表殷商的玄鸟。"他将手掌覆在她的手上,"群娥,我将它送给你,希望它能代替我留在你身边。"她哽咽着点点头,擦干眼泪,收好玉佩,离开了王宫。

  她那毫不知情的丈夫子敛回到家中,面对她闪烁不安的神色,还以为她是想念他的缘故。"怎么了,只离开一个月就这么想我吗?"他开着玩笑,亲吻着她颤抖的嘴唇。而这个嘴唇,昨晚却被他的哥哥疯狂地吻过。

  面对他热情的爱抚,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背叛了这个人,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会遭到报应的!

  不久后,她惊恐地发现身体起了变化,她怀孕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是子旬,还是子敛。一方面,子敛对即将成为父亲而欣喜万分;另一方面,已有一个两岁儿子的子旬虽没问过她,但神色中却已认定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肉。

  到底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开始背着所有人,疯狂地占卜,可神明一次也不肯给她答案,她只能继续在不安和恐慌中过着日子。"这一定是上天的惩罚……"独自一人时,她一边感受着孩子在腹中愈来愈强烈的胎动,一边痛苦地哭泣。

  她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子敛激动地给孩子取名为子昭,甚至急切地抱着刚生下的孩子四处炫耀。当他将孩子抱到子旬面前时,竟发现自己的哥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婴儿,差点流下泪来。

  "哥哥,你是嫉妒我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儿子吧?"一向爱开玩笑的子敛没有多想,笑哈哈地打趣道。子旬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的伯父子旬无微不至地宠爱他,甚至连他每天的饮食起居都要派人来过问。他的父亲子敛也想尽办法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照料,请了博学多才的甘盘来教授他知识。孩子快乐地成长,无忧无虑得如同一只小鸟。

  六年后,子旬死了,他只留下一个八岁的幼子--子明。按照"兄死弟及"的殷商王室即位惯例,王位必须先传给弟弟再传给儿子,于是子旬的弟弟子颂登上王位。两年后,子颂也死了,没有留下子嗣。由于子旬的另一个弟弟子季体弱多病,难以主持朝政,王位出乎意料地落到她的丈夫,子旬的四弟--子敛身上,年号被定为小乙。她也作为子敛的王后住到王宫里。当她经过九年前曾发生故事的房间时,竟差点晕了过去。

第77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3)

  时间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近六年,孩子也快十四岁了,被顺理成章地立为储君。她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就会慢慢过去,谁知多年前曾受命假传神喻的卜官,竟在一次醉酒后说出那件往事。

  流言蜚语总是传得特别快。一天傍晚,子敛忽然疯狂地冲到她的房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大声质问:"告诉我,子昭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面如死灰地咬紧嘴唇,一个字也不说。恼羞成怒的子敛打了她,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她。他狂怒地摇着她的肩膀:"快说!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孩子?是不是子旬的孩子?"

  可不管怎么问,怎么打,她总是沉默着。暴怒的子敛秘密下令找来当年那个贵妇和几名侍女盘问,可她们和那个卜官的供词都是那样含含糊糊,说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她一个人。

  子敛恢复冷静后,极力将这件事掩盖,只是从此逐渐冷落了她和孩子。

  有时候,她看见丈夫一连半天仔细端详孩子的脸孔,她知道,他是想看出这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可他们兄弟长得如此相似,根本无法在孩子脸上找到什么决定性的特征……

  聪慧而敏感的子昭开始察觉到父亲的冷淡,也渐渐听到宫里难听的议论。从备受瞩目的储君到身份难以确定的私生子,他稚气的脸上充满了忧郁的神色,甚至慢慢疏远了母亲。

  即使生活在同一座王宫里,丈夫和儿子的心却已离她远去。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她开始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小乙六年的春天,子敛最终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时刻困扰着他的折磨,他告示天下,要十四岁的子昭离开王宫,离开殷,隐瞒储君的身份,到民间与百姓一起生活。"我这么做是为了磨炼这个孩子,身为下一代殷王,他有必要知道民间疾苦。"面对她的质问,他冷冰冰地解释。

  "不!你是不想看到他,所以要把他赶出去!"

  子敛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漠然答道:"如果你不想让他走,那就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

  冰冷的宫门下,她看见唯一的儿子就要被人送出宫去。子敛甚至残酷地下令,什么东西也不许他拿,就连衣服也不能多带一件。

  "昭儿!昭儿!"她冲上前去,大哭着,拉住儿子的手不肯放开,她对那些侍卫怒吼:"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的儿子!"

  "请您让开。"侍卫们冷淡地推开她的手。子昭则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道泪光,但很快就消失了。他非常冷漠地说:"母亲,请回吧。"

  "不!不!不要带走我儿子!"她哭得跪倒在地,抱住儿子不肯放开。

  侍卫们开始不耐烦了:"王后,请松手,您再怎么挽留也不能改变殷王的命令。"

  "昭儿!昭儿,带着这个!带着这个!"她猛然想起那块子旬送她的玉佩。这些年来,她一直将它装在她刺绣的丝绸小袋里,贴身悉心保管着。此刻,她将它拿出来,塞到子昭手里:"它会保佑你,让你平安返回殷!"

  "殷王有令,不能给他任何东西。"侍卫要夺过小袋,她急忙拦住,哭喊着:"就连母亲给的纪念品都不可以吗?你们怎能如此狠心!"

  在她的哭泣下,侍卫不由得低下头:"那请您交给他后赶快离开吧,我们要马上送他离开殷。"

  她最后一次紧抱住子昭,泪眼滂沱地注视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在地平线上消失……

  多年前的往事浮云般出现在群娥眼前,泪水再次涌出来,她悲伤地咬紧了嘴唇。

  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为什么神就要这么残酷地惩罚她?甚至连她唯一的儿子的爱都要夺去!

  在儿子离开的四年时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梦里都会哭着醒来,叫着他的名字,可他今天却冷酷地说以后再也不与她见面!

  "既然知道这样做会害了我,为什么您要做出那种事来!您难道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非议和灾难吗?"子昭愤怒的话好像又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同那个她犯下罪行的雷电之夜中的恐怖霹雳。

第78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4)

  回想起儿子的气愤神色,群娥顿时打了一个冷颤。莫非,儿子已将母亲视为障碍?是的,他已经登基为王,母亲的存在,只会让他的身份继续被人质疑和非难。

  她的目光,落在子昭掷在地上的那支骨笄上。她颤颤地俯下身去,捡起它们。这骨笄,已被生生掰成两半,就算被修好了,也会留下难以掩饰的痕迹,就像她和儿子之间的裂痕。

  群娥苦涩一笑,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梳妆台上的那面铜镜。镜子,清晰地照映出她依旧动人的面容。

  "四弟,恭喜你娶到群舒的第一美人!""群舒的第一美人……难怪我哥哥要那样看你,恐怕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了你漂亮的眼睛。"子旬、子敛的话忽然响起,在她心头久久盘旋。这两个曾热烈地爱过她的男人,如今都已长眠地底。她也离开故乡群舒十九年,父母早已逝去,身边唯一的亲人只有这个儿子,可他已不再爱她,甚至已嫌弃她,憎恨她。

  四年前,在丈夫的冷落中,她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儿子归来,可今天,她心中最后一簇火苗熄灭了,她又陷入一片冰冷的寂寞里。

  群娥苦笑着闭上眼睛,将那支冰冷的骨笄,用力往脖子插去……

  群娥的尸首被发现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侍女见她久久没起床,只得闯进房间,却在一片血泊中发现了她僵硬的身体。

  听到消息后,正在与甘盘商议国事的子昭脸色发青,颤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侍女呈上那支沾血的骨笄:"王后用这个插进自己的脖子……"

  是他昨晚扔下的骨笄!子昭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支沾血的骨笄仿佛化作一支利箭,用力扎进他的心里!顷刻间,关于母亲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头,而且鲜明得难以抹去:教他说话,喂他吃饭,在他生病时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在他离开王宫的四年中,一直是在痛苦中等待他的归来……

  他却做了什么?他回宫后那么冷漠地待她,知道她生病了也不去探望,昨晚还不断地逼问那件令她悲痛的往事!纵有千错万错,她始终是母亲啊!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啊!他为什么要将被逼离宫的痛苦,将在外漂泊的苦难,将失去好儿的悔恨,全部都发泄在母亲身上?

  是他,害死了母亲!强大的负罪感铺天盖地袭来,子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将刚吃下去的早饭全部吐了出来,甚至吐出了黄绿色的胆汁。

  天帝啊,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了这个王位,他抛弃了和他同生共死的好儿,铲除了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子明,逼死了一直那么挂念和关心他的母亲!他一次又一次地犯下难以饶恕的罪行!他会受到惩罚的,他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子昭茫然地看着那支沾血的骨笄,冰冷的泪水流满脸颊。

  "殷王,请冷静些。"甘盘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将他从狂乱中唤醒。老人仿佛已看穿他的内心,声音里有处变不惊的冷静:"您现在是殷王了,不能为这件事乱了阵脚。"

  "是的,我是殷王了……"子昭喃喃地念叨着,最后看了一眼那支骨笄,然后狠狠一闭眼:"告示天下,群娥王后昨晚暴病身亡!"

  殷王小乙的王后群娥,生前曾被誉为群舒的第一美人,不到三十六岁就猝然离世,王宫对外宣称是暴病身亡,并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她的谥号为妣庚。这个女人的死去,也将子昭的身世之谜永远带到了坟墓里。

  6

  转眼就到一月末了,在易国治伤的妇好已渐渐康复,虽然左肩还会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行动。她早就对成燧说要回殷去,他却懒洋洋地挑着眉毛笑道:"好儿,你现在连缰绳都握不稳,怎么回去?"

  她很不服气:"那你给我雇辆马车,我自己回去。"

  成燧哈哈大笑:"我带来的贝币花光了,雇不起车了。"

  "你骗人!"她生气地跺起了脚。

  他笑着,拍拍她气红了的脸:"好儿,我没骗人。不信的话,你来搜啊。"说着,他竟真的开始解衣服了,她气得扭头就走。

  当她问成燧为什么不赶回鬼方时,他只是笑着挥挥手:"我已派人问了我父亲,现在鬼方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我可以在易国多待些日子。我要等你完全好了,才安心回去。"

第79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5)

  这个坏蛋!他明明是不想让她回去。这些天来,她仔细观察过,那些鬼方人将任开家守得严严实实的,说是要保护她,其实是让她找不到半点逃走的空隙。她曾对成燧提出要到郊外骑骑那匹康复了的骊戎文马,他也固执地不肯答应,说她身体还没好,不能出门。她又要成燧派人去殷打听子昭的消息,可他含含糊糊地搪塞着。成燧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燕婉,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忍不住向朱燕婉问道。

  朱燕婉连忙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

  朱燕婉慌乱的神色反而让妇好疑惑:"燕婉,你能不能告诉我,成燧是不是想将我带回鬼方去?"

  朱燕婉的嘴唇一白,颤声答道:"好儿姐姐,你别问了……"

  她果然猜得没错!"他还说了什么?"朱燕婉一震,怎么也不肯回答,快步跑开,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

  妇好用手扶住额头,疲惫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次成燧是下定决心了。难怪他不光不肯派人去殷,甚至也不准她离开房门一步,准备等她完全康复后就带她离开……

  回想起这段日子,她一对他提起子昭,他就生气,不停地骂子昭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她极力解释,他还是骂个不停:"不管怎样,子昭就是没来救你!他不配做个男人!"她与他争论反驳,他却孩子气地捂着耳朵,怎么也不肯听……

  妇好微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往马厩方向走去。骊戎文马在任开的高明医术下,也很快恢复了健康,它看见妇好来了,发出阵阵激动的嘶鸣。

  "你也康复了,太好了!"她笑着抱住马儿的脖子,脸紧贴在马儿火焰般的浓密鬣毛里,听马儿健康有力的心跳声。

  谁能想到,这匹马竟与她经受了那样血腥的战事。当时,她真的以为她会死,会为子昭而死……泪水从妇好的眼里涌出来,她靠在马儿身上,喃喃低语:"子昭,你现在还好吗?你是否知道,我平安无事……"

  马儿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思念,用头轻轻蹭着她的脸,好像在安慰这个悲伤的姑娘。

  "好儿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妇好立即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是任开的仆人有熊。"我是来看这匹马的。"

  "是吗?"有熊笑了,一边笨拙地给马槽添着水,一边唠叨不停,"你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听那些鬼方人说,明天早上就要带你回鬼方去了。那些野蛮人走了我倒是谢天谢地,可你和朱姑娘我却是舍不得的。对了,你们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

  "什么?"妇好一震,"你说他们明天早上就要回鬼方?"

  有熊眨巴着眼睛:"怎么,你不知道吗?"他看着一脸惊诧的妇好,恍然大悟,用力地一拍手,"哦,我早就猜着了,你们是他们抢来的!"

  妇好四肢发凉,眼睛发黑。成燧明早居然就要将她带走了,就连和她亲如姐妹的朱燕婉也瞒着她!她现在该怎么办?那些鬼方人将任开家守得严严实实的,她根本出不去!

  她拉住有熊的衣服,轻叫起来:"有熊,这次你一定得帮帮我!"

  听完妇好的话,满脸激动的有熊很仗义地拍拍胸口,豪气地答道:"放心吧!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夜幕缓缓降临,鬼方人却还没有休息,他们在为明天的启程做准备,有条不紊地往行囊里塞满干粮,往皮质水壶里倒满清水。

  成燧将目光转向妇好的房间,房间的灯火已熄灭了,他幸福地笑了:好儿,你今天睡得真早。不过这样也好,等你养足了精神,明天一早我就会带你走,离开中原,到我的国家鬼方去。你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骂我打我。可我已经想好了,就算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也要将你带走……到时候,我会告诉所有人,你是我从中原带来的新娘……

  静静站立在成燧身边的朱燕婉却心酸不已:成燧,你明早就要带好儿姐姐回去了,那我该往哪里去?我是继续跟着你们,还是一个人孤独地返回殷?

  成燧回过头来,发现朱燕婉一直跟随在自己身旁,顿时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第80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6)

  朱燕婉颤声答道:"我一直在你身后,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是吗?"成燧笑了起来,摸摸头,"那一定是我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没有注意到你。"

  没有注意到我……朱燕婉紧咬着嘴唇,低下头。是的,你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你的心里只有好儿姐姐一个人……

  成燧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没将我们明早要去鬼方的事告诉她吧?"

  成燧,你不知道吗?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会照做……朱燕婉抬起含泪的眼睛,勉强一笑,摇摇头:"我一个字都没说。我很累了,要去休息了。"

  成燧望着朱燕婉的背影,正想说些什么,一个鬼方骑兵拍拍他的肩膀:"成燧,快和我们喝酒去!"

  "喝酒?"成燧一愣。

  那个骑兵一边拉他,一边解释:"那个叫任开的医者今晚不是有事出城了吗?我们就逗那个有熊,要他将任开藏的好酒拿出来给我们尝尝,想不到这个傻子竟答应了。现在弟兄们正在房间里喝酒呢,你也快去,去晚了就没有了!"

  成燧来到房间,看见那些鬼方骑兵喝得兴高采烈,胖墩墩的有熊点头哈腰地穿梭其中,不停地给他们倒酒。

  "成燧,你来了?快来尝尝这好酒!想不到任开家还藏了这么好的酒,他明天回来发现这酒没了,一定会气得半死!"

  成燧不悦地低语:"你们今晚喝这么多,会耽误明早的行程。"

  "怎么会?我们鬼方人从来就没喝醉过!"在众人的拉扯下,成燧只得加入他们。

  看着一直不停地给他们倒酒的有熊,成燧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有熊平时一直很讨厌他们,今晚怎么如此殷勤?他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儿,并没像其他人那样开怀畅饮,浅啜几口后就假装醉了,闭上眼睛。

  酒还没有喝到一半,那些鬼方人就打起了呼噜,醉得不省人事。

  有熊小心翼翼将他们摇了摇,确认他们都醉了,才踮着脚走出房间,跑去敲妇好的房门:"好儿姑娘,我已经将他们全灌醉了,你快走吧。"

  房门一下被打开,早已穿戴整齐的妇好走出来:"真的?你确定他们都醉了吗?"

  "当然!我放了许多让人睡觉的药草在酒里,他们不睡一两天是醒不过来的!你赶快走,骊戎文马我已经备好了,我现在就陪你到马厩去。"

  妇好急冲冲地往马厩赶去:"有熊,那你怎么办?他们醒来后一定会为难你的。"

  有熊一愣,然后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口,大大咧咧地说:"大不了我今晚也离开这里,先躲上几天。"

  妇好的眼睛一湿,颤声答道:"谢谢你,有熊。"

  "别说这么多了,你赶快走吧。"有熊急忙解开马的缰绳,将它递给妇好。

  妇好正要接过缰绳,只听有熊"啊"地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她惊愕地抬起头,暗淡的夜色下,成燧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芒。

  7

  妇好被成燧一把抱起,带到房间里。他重重地关好房门,点起油灯,怒视她。她惊叫起来,想冲出门去:"你居然杀了有熊!"

  成燧紧拉住她的胳膊,哑声答道:"他只是被我打晕了,不会死的。"他久久地盯着妇好,语气里满是愤怒,"好儿,你和他欺骗我,想灌醉我们后,你好离开这里,是不是?"

  "是你欺骗我在先,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回鬼方去?"

  "为什么?"成燧顿时哑然失笑,"好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妇好的脸一红:"放我走!我喜欢的人是子昭!"

  "那又怎么样?"成燧满不在乎地笑着,抚了一下妇好的脸,"就算你和他生了十个八个孩子,我也还会要你。"

  "成燧!"妇好气得大叫,挣扎着想离开,双手却被成燧按得紧紧的。忽然,她温和一笑:"成燧,我的伤口很痛,你把手松开吧。"

  "松开手?"他笑了起来,手指在妇好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你可是只母老虎啊,我怎么会冒这种险?"

  "你这混账!"妇好恨不得狠咬他一口。

  成燧笑着叹了口气,捧着妇好的脸:"说实话吧,好儿,难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第81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7)

  妇好低下头去,不理他。

  "回答我,好儿。"他的语气虽温和,手上的力气却加大了。

  "放开我!"她用力挣扎着,浓密的黑发一下散开了,瀑布般披在肩上。

  成燧情不自禁地抚摸那美丽的头发:"好儿,和我去鬼方吧,我会用最美的珊瑚珠来装点它们,还会用骏马换来最名贵的珍珠,给你做一对晶莹的耳环……"

  "成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成燧只管自顾自地说着:"对了,还有草原上那只狡猾的银狐,我们一直射不到它。等到回到鬼方后,我一定要想办法将它抓来,它那耀眼的白色皮毛,正好可以给你做件漂亮的斗篷……"

  "成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妇好大声叫道。

  成燧笑了起来:"好儿,你们中原人有个神话,说一个叫做夸父的男人,为了追赶美丽的太阳,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他轻抚着妇好的脸,"如果你是那轮太阳,我就是夸父。不管你到哪里,我这一生都会追随在你身旁。"

  听着这发自内心的热切话语,妇好沉默地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这个男人一直深深地爱着自己,哪怕知道她心里只有子昭,仍对她情有独钟。在战事中,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让她平安脱离险境。若不是他舍命相救,她早已战死。他那如日光般炽热的情感,也不是没有打动过她。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她先遇到的人不是子昭,而是他,那她会不会选择这个鬼方男人?想到这里,妇好的心紧了一下。

  "好儿,跟我走吧。子昭有那么好吗?"面对她的沉默,成燧一下子怒气冲天,"他不是抛下你不管了吗?"

  妇好猛地推开他:"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他不是抛下我!"

  "不是抛下你?"成燧冷笑,"那他在做什么?他明明可以来救你,却为了王位自私得不顾你的安危。好儿,知道吗?在鬼方,遇到危险时,男人绝不会抛下自己的女人。"

  "我……我和你说不通!"妇好又气又急,"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和你到鬼方去!"

  成燧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好儿,不要怪我……"

  在成燧炽热的目光下,她本能地一颤,哑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他笑了笑,轻抚着她轻颤的肩膀:"我想,如果我现在要了你的话,你也许会心甘情愿地和我离开。"

  妇好惊恐地瞪着这个男人。"不!"她拼命挣扎起来,用力去推他紧压下来的身体。"成燧!你这样做,我会恨你的!我会恨你的!"她大哭着。

  成燧声音沙哑:"你恨我,总比我得不到你要好得多……"

  她一下陷入绝望的谷底。

  突然间,一声马儿的激烈嘶鸣在夜空里响起,紧接着,传来了阵阵强烈的撞门声。是骊戎文马!它来救她了!妇好抬起头,心里升起了一线希望。

  "该死!我忘了将它拴好!"成燧愤怒地咬牙,回头望望那就要被撞开的房门,只得站起来,往门外走去。他打开房门,骊戎文马立即闯进来,甩着头颅,仿佛要将他掀倒在地。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拉住缰绳,将它拉了出去。

  成燧走后,衣衫零乱的妇好站起来,拼命敲打着这扇已被从外面紧锁的房门,大声呼救。可那些鬼方人都被有熊灌醉了,有熊也被成燧打晕了,任开又不在家,而朱燕婉是站在成燧一边的,没有人能救她出去了!

  就在她绝望之时,门开了。妇好惊恐地后退了几步。

  8

  "这匹该死的马!害得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拴好,还差点被它踹死!"成燧骂骂咧咧地走进房间,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便从怀里掏出火石:"灯怎么灭了?好儿,我去点灯,让我好好看看你。"

  忽然,火热又柔软的唇一下子紧紧封住他的嘴唇。

  "好儿!"他惊喜地抱住她。黑暗中,他只感到那个发出熟悉芳香的身体紧靠着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的心狂跳,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热情,狂乱地吻着怀里的人儿。他吻着她的脸,柔声说:"别害怕……好儿……别害怕……"他意乱情迷地喊着她的名字,贪婪地呼吸着那醉人的体香。她竟会这样顺从他,可见她也是爱他的。他在她身上热切地探索着,动情地喃喃低语:"好儿,和我去鬼方……我会好好待你,比子昭更好……"

第82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8)

  温暖的湿润打湿了他的胸口,是眼泪,她在哭……

  "为什么要哭……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成燧抬起头,想看看他心爱的人儿。可一片黑暗中,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相信我,我会好好对你。"他将嘴唇轻贴在她胸口上,柔声说,"我可以向草原上的神灵发誓,可以向你们中原人的天帝发誓,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抽泣声渐渐停止,她将脸侧过去,任由那浓密的黑发遮挡住脸,她颤颤地伸出手来,搂住他。

  铺天盖地的狂喜席卷了成燧,他也紧紧抱住她,激动地闭上眼睛……

  晨曦映进房间,轻洒在年轻的身体上。

  成燧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他甚至怀疑昨晚不过是一场梦。当他清楚地看到那个背对着他的纤细身体后,放心地一笑,轻轻搂住她:"好儿,转过脸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已经醒来的她浑身一颤,迅速挣脱他的怀抱,慌乱地用衣服遮住身体,准备向外跑去。

  "别走啊!"他一把拉住她。她继续挣扎着,他不禁扳过她的肩头:"好儿,怎么了?"她抬起脸,含泪望向他。

  晨光渐渐将房间里照得清晰,她额上那颗娇艳的朱砂痣也一下跳入他的眼睛。他猛地将她推开:"你是燕婉!"

  朱燕婉紧攥手里的衣服,沉默地低下头。

  "好儿呢?好儿在哪里?"成燧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朱燕婉脸色苍白地抬起头,强忍着泪水,颤声回答:"是我放走了她,和她交换了衣服,熄灭了灯火,在这里等你……"

  成燧顿时怒火万丈:"燕婉!你欺骗了我!"

  朱燕婉泣不成声:"哪怕是欺骗也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怒火在成燧眼里流转,他那双抓住朱燕婉的手也变得像铁箍一样有力,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朱燕婉强忍着疼痛,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原来,他真的从来不曾爱过她,他的心里,只有好儿一人……

  成燧咬紧牙关,猛地一松手,迅速穿好衣服,快步向门外走去。

  朱燕婉顾不得肩上的剧痛,冲上去挡在他的面前:"你赶不上她的,她骑的是骊戎文马!她现在已回到子昭身旁!"

  "你!"成燧攥紧拳头,却又无可奈何,他清楚地知道:朱燕婉说得不错,他已经错过这个机会,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女子!

  9

  冰冷刺骨的风在殷的上空不断回荡,子昭孤独地站立在高高的城楼上,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

  谁能想到,在登基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竟发生这么多事:各地战事完结了,程勉死了,子明死了,母亲也死了……还有,好儿仍不知所踪。

  他曾派人去各地寻找她,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音信。也许,她已经被成燧带走了,被带到北方的国家鬼方,从此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不,不会这样的!她一定还在中原,她一定会来找他的!可为什么到现在,她还没有出现?

  子昭不禁痛苦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天帝啊,求求您告诉我,好儿现在在哪里?"

  忽然间,另一个想法涌了上来:好儿聪明果敢,只要她想回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可要是她不愿意回来呢?如果她也误会他是冷酷无情之人呢?想到这里,他的心不断往下沉。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子昭回头一看,只见妌儿捧着一件厚厚的皮毛披风,眼里满是关切:"这里风太大了,所以我带来了披风。"

  在她的好意面前,子昭勉强一笑,接过披风,却不将它披在身上,又向远处望去。

  沉默许久后,妌儿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娃娃,羞涩一笑:"殷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有一次,我在花园里哭,您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的玩具坏了,您就拿出身上的小刀,掰断树枝,给我削了这个……"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笑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它。"

  妌儿紧攥着那个娃娃,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当然会留着它,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会留着,因为,因为我一直爱着你啊!"

第83节:第四部式序在位(19)

  冷冷的风继续在城楼上盘旋,忽然,子昭的身体重重一震,他丢下手里的披风,快步往城楼下奔去,激动万分地叫着:"好儿!"

  妌儿惊愕地往城楼下望去,只见那白雪未融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那是一匹赤鬣白毛的马儿,马背上载上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

  这么远的距离,她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为何子昭一眼就认定这个女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好儿?

  "好儿!"子昭冲下城楼,跑出城门,迎了上去。

  "子昭!"妇好激动地叫着,泪流满面地跳下马,扑到他的怀里。

  子昭紧紧抱住她,哽咽了:"好儿,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去救你……"

  "不要说这个!"妇好急忙打断他的话,微笑着,"你看,我现在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对,你平安回来了……"子昭狂吻着妇好的脸颊,"好儿,答应我,从今以后,永远在我身边,我不能没有你……"

  妇好紧贴在子昭怀里:"我知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瑟瑟寒风没有停歇的意思,妌儿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忘情地抱在一起,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席卷着她,她的手撑着冰冷的城墙,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宏伟的宽大宫室、气势非凡的青铜大鼎、各色精美玉器、身着丝绸衣衫的达官贵人……妇好回忆着白天在王宫里所见的景象,不由一笑:这就是子昭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想不到她离开邢后竟发生这么多事。除去子明死了,子昭的母亲也死了。外公与三叔一直留在殷等她回来,给她讲了许多事。当他们说到他们误解子昭时,她不禁反驳:"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看他?"子昭的异母妹妹子妍,竟冒冒失失地叫她"嫂嫂"。最令她意外的,就是子昭竟命人在王宫里种了许多木槿,原来,他还记得他的誓言……

  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妇好转过头去,是子昭正倚着半开的房门,含笑望着她。她一下子不安起来,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才好。真是奇怪,一直思念这个人,日夜希望能早日回到他身边,为什么两人单独相处时,却如此不知所措……

  看见她的身影,子昭心中那万语千言一个字也说不出……其实,他很想问她,她是怎么回来的?她和成燧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她不先提,他就绝对不会先问的……

  妇好打破沉默,含笑望着子昭:"真是可惜,我连你的登基仪式都没有看到。"

  子昭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那只是仓促举行的,没什么好看。"他拉住她的手,"知道吗?好儿,真正热闹的是二月丁日。"

  "二月丁日?"妇好不解。

  子昭轻抚着妇好的黑发:"我母亲的丧期就要过了,那一天就是我们的婚礼。"

  动人的红霞布满妇好的脸,她羞赧地低下头,子昭紧紧抱住了她。在这个阔别已久的怀抱里,妇好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这就是她多次身陷重重困境、多次面临生死存亡时,所想起、所需要的温暖啊!她终于能在这个怀抱里休息了,谁能知道就在这前一天,她还经受了多大的磨难与艰辛!

  "好儿……"

  "什么?"

  "我想看看你左肩的伤口。"

  妇好一颤,下意识地推开他的双臂,摇摇头。她是绝不会给子昭看这伤痕的。朱燕婉曾看到过这伤痕,顿时失声惊叫起来。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朱燕婉才怯怯地告诉她,这伤痕很大,很难看。当时,她一下子就大哭起来……

  "怎么了,好儿?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不!你不要看!"妇好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后退几步,"我不要你看见那么难看的伤痕!"

  子昭满脸的爱怜与痛惜,眼睛也渐渐湿润了:"好儿,你说什么傻话?我不会介意的。"

  "不,我不给你看!"妇好倔强地摇着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将这丑陋的伤疤展现在恋人面前。

  子昭抱住她,哑声说道:"好儿,我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好不好?我要知道,你为我负了多重的伤;我要知道,你是多么不惜生命地爱我……"

第84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0)

  妇好最终含泪地点了点头:"你先转过身去。"她慢慢地解开衣服,用手捂着胸,将赤裸的背部露出来:"现在,可以了。"

  子昭回过头来,大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伤痕那么大,布满整个左肩,原本细嫩光滑的背部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丑陋疤痕。天帝啊,她当日所受的伤不知有多重!子昭的泪水顿时涌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妇好,放声大哭。

  "子昭,你怎么哭了?"妇好轻叫着,他的泪水已打湿了她的左肩。

  子昭紧抱着她:"好儿,好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你是为了我,才受这么重的伤,而我当时在做什么?我根本没有管你……"

  "别说了!"妇好打断他的话,眼里也涌出泪水,"我知道你当时的处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就算是为你死了,我也愿意……"

  王宫里,这两个阔别多日的恋人就像孩子一样哭泣着,他们的刻骨相思,他们的生死相许,都化作纯洁无瑕的眼泪,滴落在这个冬季。

  10

  三天后就是二月丁日,子昭与妇好即将成婚的消息已昭告天下,整座殷城都洋溢着欢欣的喜气。

  这天,子昭与妇好正在一起看各地诸侯送来的贺礼,忽然有侍卫来报:"鬼方大首领伊淳维之子成燧求见。"

  两人微微一惊,妇好一下涨红了脸,子昭看了她一眼,问侍卫:"他一个人来的吗?"

  侍卫摇摇头:"他带着十几名鬼方骑兵一起来,好像是他本来要回鬼方去的,后来忽然又折回来了。现在他在王宫里的东西王母神庙中等待,说是要亲自祝贺殷王大婚。"

  "哦?"子昭一惊,拉起局促不安的妇好,"好儿,那我们一起去见他。"

  东西王母神庙里青烟弥漫,将两位女神渲染得分外神秘。人首蛇身的东王母主生,虎齿豹尾的西王母主死。千百年来,她们一直用那看穿一切的高傲眼神,俯视渺小世人。

  成燧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打量东西王母的神像。他看见子昭与妇好走进来,不禁一笑:"喂,你们中原人真是奇怪,竟然将职务截然相反的神灵供奉在一座庙宇里。"

  子昭也笑了:"成燧,别在神庙里开玩笑。"

  成燧哈哈一笑,走上前来,望着一身尊贵打扮的子昭,满意地点点头:"想不到,你当殷王后还挺有模有样的,真气派!"他又看着低头不语的妇好,笑道:"好儿,你也快穿上王后的服饰,让我看看。"

  妇好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猛地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妇好难堪的神色被子昭看在眼里,他拉过她的手,如宣告般对成燧大声说:"对了,三天后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成燧,你能代表鬼方来参加吗?"

  "是吗?"成燧笑了笑,交叉起双臂,懒洋洋地回答,"子昭,你不用这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而且这一路上,我也听说了你们的婚期。"他看着妇好,"好儿,我来的原因,除了向你们祝贺外,主要是想向你道歉。"

  "道歉?什么意思?"妇好微微一惊。

  成燧故意长叹了口气:"难怪人家说,要结婚的女人都不聪明,我看你也一样。好儿,你以为我这次不回鬼方,又赶回殷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惹你生气了,特地来向你道歉的吗?你看,你还生气的话,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你!"听他那么说,妇好刚要生气,但又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光是对那晚的行为表示歉意,而且是在子昭面前澄清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她不由被深深感动了,释怀一笑:"好,成燧,我原谅你。"

  "好儿,你能不能先离开一下,我有话和子昭讲。"

  "你们还有什么要瞒我的?"妇好不满地撅嘴。

  成燧一笑:"这是我们男人间的事。你去和燕婉说话吧,她也来了,正在神庙附近等着呢。"

  "燕婉?"妇好一愣,快步跑出神庙。

  妇好走后,子昭与成燧陷入沉默。

  子昭缓缓地开口:"成燧,鬼方助我登基的事,我是不会忘记的。等到大婚后,我会信守承诺,派兵攻打土方与羌方。"

  "谢谢。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说到父亲,成燧又想起他们在攻克邢的时候,父亲曾说过的话:"你要记住,土方和羌方虽一直给我们制造威胁,但他们就像我们一左一右的两只爪子,子昭如果将这两只爪子都切掉了,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孤军作战的狼……到时候,子昭将视我们为殷的最大威胁,反过来歼灭我们!"

第85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1)

  想到这里,成燧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沉默地凝视这个年轻的殷王,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就像兄弟一样浴血奋战,一同成长。他了解子昭,子昭是那种苍鹰般锐不可当的人物,也许过不了几年,为了扩张领土,子昭真的会不顾兄弟情谊带兵攻击鬼方。到时候,他一定会为了保卫家园而奋勇迎战,哪怕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能让自己的家园沦丧!

  成燧的拳头越攥越紧,他在这掌管人间生死的东西王母神庙里,发下重重誓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不会输给他!绝对不会!"

  成燧变幻不定的神色被子昭看在眼里,他不由发问:"成燧,你在想些什么?"

  成燧如梦初醒:"我在想,你们的大婚我还是不参加了,我明天早上就赶回鬼方去。"

  "哦?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

  成燧一笑:"父亲一直催我回去,我已经拖了好些日子了,再不回去,他会被我气死的。"

  子昭点点头,轻轻说道:"成燧,知道吗?你和好儿,是这天下还叫我"子昭"的人。"

  成燧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子昭,那你知道吗?我喜欢她,就像喜欢阳光,喜欢河水,喜欢草原一样喜欢她。可是,她爱的人是你。"

  子昭沉默地看着成燧,没有回答。

  成燧走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知道吗,我差一点就可以得到她了。"

  子昭的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攥紧双手。

  成燧伸出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子昭顿时释怀一笑,点点头:"当然。"

  成燧一下张开双臂,笑了起来:"子昭,让我们来拥抱一下吧。"

  一抹笑意在子昭脸上掠过,他故意提醒道:"成燧,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对我说过,你从来不抱男人。"

  成燧笑了,摇摇头:"你不一样,你是兄弟。"

  "兄弟",这个词使子昭的眼眶一湿,他也张开双臂,抱住成燧。

  "知道吗,子昭,我过去一直不喜欢中原人……"成燧一笑,在他耳边说。

  "那么,现在呢?"子昭也笑了。

  "现在么,我也是不喜欢中原人。"成燧顿了顿,突然有些哽咽了,"不过,我喜欢你们。"

  热泪从子昭眼里涌出,他抱紧成燧,颤声说:"再见了,我的兄弟。"

  11

  夜已深沉,妇好却还没睡下,今天与朱燕婉的见面使她心潮起伏。那个夜晚,她被成燧关在房间里,是朱燕婉给她开的门。她还没来得及问,朱燕婉就说:"好儿姐姐,我们赶快互换衣服,然后我留在这里,你马上走。"

  "你留在这里?"她一愣。

  朱燕婉的脸微微一红,颤声说:"你别问了,只管走吧。走之前,按原来的样子,将房门从外面锁上。"她更不解了。朱燕婉一把拉住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你不想见到子昭了吗?"

  她快步离开房间,迅速在暗处躲好,等成燧从马厩方向回来,她才飞快地往马厩跑去,牵了骊戎文马,一夜之间赶回殷。

  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幸福里,甚至没有想那房间里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她见到多日不见的朱燕婉,发现朱燕婉憔悴了许多,秀美的眼睛里仿佛含有不尽的泪水。她从朱燕婉的口中得知,她逃走后,成燧没怪有熊,也没怪任开,只是等任开用药使那些鬼方人醒来后,对他们说他要到殷找她。

  在得知有熊他们没事后,她总算松了口气,但她问起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时,朱燕婉却一个字也不回答。

  "燕婉,到底怎么了?你连我都不肯说吗?"

  朱燕婉依然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骂了我一顿……"朱燕婉含泪低下头,再也不说一句话,甚至不接受她的盛情邀请,不肯到宫中小住……

  想到这里,妇好不禁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房间里琳琅满目的物品,借此来转换心情。

  疼爱她的外公与三位叔父代替父母的责任,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有不少精致的铜器与华贵的丝袍。可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些由玉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小动物,有虎、鹿、兔、犬,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

第86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2)

  妇好收回目光,微笑着在铜镜前梳起头发,一想到三天后就要举行大婚典礼,她就偷偷地笑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即将出嫁的矜持的新娘子。

  忽然,铜镜里映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子昭!"她惊呼,"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侍女怎么没通报?"

  "我偷偷进来的,想好好看看你。"子昭微笑着跪坐在她身边,拿起那些放在镜台前的玉佩,打趣道:"哦,在看嫁妆啊,你就这么想出嫁吗?"

  "胡说。"妇好不禁拿梳子轻敲一下他的手。

  子昭拿起一只回首的小鹿玉佩,轻贴在妇好的脸上:"看它的样子,就像那年你在安泽城郊外傻傻的模样。"

  妇好拿起另一只小巧的螳螂玉佩,取笑道:"那你就是这只讨厌的螳螂。"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成燧和你说了些什么?"

  子昭一愣,很快回答:"他说明早要赶回鬼方去,所以不参加我们的大婚典礼了。"

  "啊?"妇好一惊,"他怎么可以这样,我们是朋友啊!不行,我得和他去说说!"她正要站起身来,子昭却抱住她,不让她离开。

  "子昭!"她刚想说什么,却被他压到地上。在惊讶与羞涩中,她听到子昭哑声低语:"好儿,我等不到大婚那天了。"妇好感觉到那双热切的手已解开她的腰带,并急促地在她身上抚摸着。她又惊又羞地侧过脸去,用手抵住他的身体,结结巴巴地说:"现按照礼节,得等到议婚、订婚、迎亲、婚礼都完成后,我们才能……"

  "不……"他火热的唇封住她的话。

  妇好低喘着,颤抖着挣脱他的唇,轻叫起来:"子昭,你快放开我!"

  "好儿,我不想放开,我害怕一旦放开,就会失去你。"

  害怕失去我?妇好一怔,抵住子昭身体的手也渐渐松开了,呆呆地望着他。

  子昭将脸埋在妇好的胸前:"在你身陷险境的时候,我没能救你……好儿,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只有这样抱住你,我才能确认你不会再离开我……"

  温热的泪水顺着妇好的眼角滑落,她搂住子昭,轻声说:"子昭,你还不明白吗?既然我选择了回来,那我这一生就会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子昭喃喃地重复这句话,终于安心地笑了,"好儿,我们这一生都会在一起……"他的嘴唇久久地停留在她左肩的伤痕上,虔诚而又热切地吻着……

  恍惚中,妇好的手指正好碰触到子昭右肩那道箭伤,那还是一年前,她刚认识他时,为了得到骊戎文马而做的鲁莽事。要是那时候她不慎将这个大胆顶撞她的男人射死;要是那时候,她没发现那个装玄鸟玉佩的丝绸小袋;要是那时候……妇好的心突然一紧,吻着子昭的脸,含泪默念:"子昭,如果没有你,我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无数与子昭相关的记忆几乎同时涌上心头,又紧紧交织在一起。殷的土地上,留着他们的足迹,他们一同浴血奋战,一同成长,他们就像天下最密不可分的骨肉至亲,从古至今,任何一对神话与现实中的恋人,都没有他们这般相互理解,相互信任!

  "好儿……我的好儿……"子昭动情地喃喃低语,妇好本能地抱紧子昭,只觉得耳边回荡的都是两人那急促的心跳声。顷刻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化作万千斑斓的五彩碎片,又如同芳香的木槿花瓣轻柔地撒遍他们全身……

  12

  一声隐隐约约的鸡鸣,从远方传来,房间里的物品也逐渐在晨光普照下变得清晰。

  一个左嘴角下有着颗小小黑痣的侍女笑吟吟地走进来:"王后,请让我来替您梳头。"

  "王后?"妇好一愣,涨红了脸,"小薇,我还没和子昭举行婚礼呢。"

  "您马上就会是我们的王后,不光是殷王,我们也期盼那一天快些到来。"另一个年长的侍女取来数只青色玉笄,准备替她插在发髻上,"您是我们见过的最勇敢坚强、最聪明能干的女子,只要有您在殷王身边,殷一定会回复到成汤盛世的景象!"

第87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3)

  "是吗?"妇好在心里默念,"子昭,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吗?我们将会在一起,重建这个王朝的辉煌……"

  在小薇替她在梳理头发时,妇好突然发现自己的颈脖上布满如片片木槿花瓣般的吻痕。"还是将头发放下来吧。"面对侍女们的吃吃笑声,妇好不禁羞红了脸。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鬼方大首领伊淳维之子成燧求见。"

  侍女将成邃带进房间,他环顾四周,只见房间里摆满各地诸侯和官员送来的贺礼,房间里洋溢着团团喜气。这一切提醒他:好儿,就要嫁给子昭了。成燧顿时觉得喉头一哽,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成燧!"一身艳装的妇好快步迎出来。

  成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夜不见,她好像又漂亮了许多,就像中原那含苞欲放的木槿花一样,经过一个夜晚的雨露,就绽放了全部的花瓣。

  "我听子昭说,你不参加我们的婚礼是吗?你为什么不多留几天,鬼方有那么急的事等着你去办吗?你真的今天就要走?"妇好依旧快言快语,语气里没有一丝怀疑与猜忌。

  淡淡的苦笑浮在成遂唇边,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好儿,你要我拿什么样的心境,来参加你的婚礼?"

  成燧的沉默使妇好不解:"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

  为了打破这片尴尬,成燧随手拿起一支精美的玉戈,笑着问道:"这些都是那些方国与部族首领送来的?"

  妇好点点头,指着那支玉戈答道:"这是卢方首领卢方伯送的。"

  成燧放下玉戈,神秘地眨眨眼睛:"不过,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好儿,我给你带了一件特别的贺礼。"

  "贺礼?"妇好一愣,"鬼方不是会送来良马两百匹吗?"

  成燧笑着摇摇头:"那不算,那是我父亲送的,这个是我个人的礼物。"他望了望周围的侍女一眼,"你让她们先下去,我再将礼物给你。"

  侍女退下后,成燧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妇好。

  妇好刚想打开盒盖,却被成燧一把抓住了,他坏笑道:"现在别拆啊,等到你结婚的那天晚上,和子昭两人一起看。"

  妇好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飞快地打开盒子。啊,竟然是一座男女同体的玉雕人像!妇好的脸"腾"地红了,她生气地拿起玉人往成燧身上砸去:"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啊?"

  成燧立即接住玉人,喊道:"好儿,你知道这有多贵吗?"

  "你!"妇好跺着脚,"你明明就是在捉弄我!"

  "这次我可没捉弄你!"成燧将那玉人塞到她的手里,"我问过许多中原人,他们说送新婚夫妇这种玉人,就能多生孩子!我可是一片真心在祝福你们,你却要扔掉我的礼物。"

  妇好一时语塞,沉默地接过那玉人。看着这玉人,突然回想起昨夜那缱绻的缠绵,妇好立刻又飞红了脸。

  望着妇好娇羞的模样,成燧的心突然酸了一下,但他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儿,你要幸福。如果他对你不好的话,我会带你离开……"

  妇好一下抬起头,打断他的话:"我会幸福的!"

  "是吗?"成燧一笑,"如果他敢对你不好,我就立即过来。要记得,鬼方永远有个喜欢你的男人。"

  妇好低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他怎么可能对我不好?"

  "是吗……"成燧笑着,眼睛一刻也没从她脸上移开,仿佛要将她深深地记在心里。也许,一年,十年,甚至是一生,他都可能见不到这个女子了,哪怕他白发苍苍、子孙满堂,他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子……

  成燧忽然深吸一口气,迅速擦了擦眼睛,对妇好一笑:"好儿,我得走了。你和子昭就在殷好好生活,生一群孩子,个个都要像你们那样勇敢聪明,等下次我来的时候,会好好地考考他们,所以你可不能把他们惯坏了!"

  妇好的嘴唇轻颤着,她垂下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燧就要离开房间时,妇好忽然叫住他,眼里闪动着泪光:"成燧,好好照顾燕婉,她一直喜欢你。"

  成燧一愣,笑了起来,挥挥手:"我知道。"

  望着这个鬼方男人高大的背影,妇好哽咽了。这近一年的相处,她已习惯他的存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离去,使她的心仿佛被剜去一块重要的东西。而这块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泪流满面的妇好倚着冰冷的墙壁,看着这个男人渐渐消失的背影,颤声低语:"保重,成燧。"

第88节:第四部式序在位(24)

  13

  清晨的阳光照在朱燕婉身上,她呆呆地站在殷的城门旁,已经好几个时辰。

  因为,今天早上,成燧就要走了,要回到他的故乡鬼方。他会在那片碧绿的草原上娶妻生子,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这一生恐怕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她多想和他一起走,可他根本不会要她的……

  一阵有力的马蹄声传来,随之掀起了漫天的黄色沙尘。是成燧。朱燕婉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但他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不讲。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朱燕婉不由得痛苦地闭上眼睛,飞快地往回跑。

  "燕婉……燕婉……"不知为什么,成燧一边用力抽打马背,一边却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个中原女子,她额前的朱砂痣就像鬼方草原上那熟透的红色浆果一般。

  那天在马厩旁,他不过随手递给她一串花椒,她的脸却变得那么红,羞涩地跑掉了。"在中原,花椒还有一个用途,它是男女订情的信物啊。"子昭曾对他这样说过。如果他没有爱上好儿,他也许会真心诚意地送给朱燕婉一串花椒……那个夜晚,不知她鼓起多大的勇气,才颤抖着抱住他。她明知他知道实情后,不会原谅她,可她还是执意而为……

  "成燧,好好照顾燕婉,她一直喜欢你。"妇好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是的,燕婉喜欢他,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在意。他的心里只有好儿一人,他甚至觉得朱燕婉太胆小、太怯懦,任何一个鬼方姑娘都要比她强几分。可她真的胆小,真的怯懦吗?那么一个纤弱的女子,竟会到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找寻他,这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成燧猛地掉转马头。

  "怎么了?"他身旁的鬼方人惊讶万分。

  成燧头也不回地大声喊道:"我忘了样东西!"

  朱燕婉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策马而来的成燧忽然拦住她的去路,他一下勒住缰绳,向她伸出手,大大咧咧地嚷着:"喂,上来!"

  朱燕婉眨着眼睛,不明白成燧什么意思。

  成燧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挥了一下马鞭:"我在问你呢,要不要和我去鬼方?"

  "去鬼方?"朱燕婉一愣,欣喜的泪水马上涌出来,她激动地叫出声来:"要去!要去!要去!我要去!"

  "可你再不上马,我就要带别的女人回去了。"成燧一挥马鞭,顽皮地笑着。

  "你!"朱燕婉又羞又恼。

  成燧敏捷地搂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抱上马背:"好,给我坐稳了!我可不想你中途掉下去!"

  金色的沙尘伴着风儿裹着朱燕婉,使她睁不开眼睛,她不由将脸深埋在成燧怀里,她听到了他那有力的心跳声敲击着她柔软的胸口。顷刻之间,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抱着他大哭起来。

  剽悍的鬼方骏马,载着这十来名鬼方骑兵,离开了殷的城门。

  半年前,他们和同伴一起来到中原,那时候,有整整五千人。如今,子昭得到了中原王位,一旦他出兵攻打土方与羌方,鬼方的这两大敌人将逐渐消失在历史里。而鬼方经历政权交替与内忧外患的血腥后,将迎来崭新的太阳……

  发出长长吟唱的风儿迎面拂来,仿佛也送来了鬼方草原上那悠扬的牧歌声,这些在战场上身负重伤都不曾喊叫的鬼方人,这些在战场上失去亲友都不曾哭泣的鬼方人,忽然间泪流满面。

  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看成燧脸上的表情,因为他那头被风吹得狂舞的浓密长发,已盖住他棱角分明的脸。他忽然一咬牙,猛地抽了一下马背,带领众人往北疾驰而去。

  二月丁日,大晴。

  殷王宫里,大禹时期的古老乐曲《九韶》被嘹亮地奏响,身着彩衣的舞者举着五彩缤纷的鸟羽,跳起欢快的舞蹈。

  在卜官那祝福的祷词中,被众人簇拥着的子昭与妇好缓步走出宫室,往举行婚礼的祭庙方向走去。

  子昭的礼服外罩着一袭黑羔皮裘,而妇好则是一身耀眼的白狐裘,她美丽的黑发被梳成了雀屏冠,二十八根名贵的玉笄几乎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我,要嫁给这个人了。"一路上,她没有去看那些动人的舞蹈,也没有去听那些悦耳的乐声,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低语。顷刻间,她觉得无比的幸福充满胸口:父亲、母亲,一定是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估,所以女儿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妇好的眼睛湿润了,晶莹的泪珠缓缓洒落在衣服上。

第89节:玄鸟后传(1)

  "好儿,婚礼上是不能哭的。"子昭柔声说。

  她点点头,忍住泪水。

  辉煌的祭庙里已摆满各种祭品,所有的白衣卜官都恭敬地跪在祭庙外,等着殷王与王后进去以后,他们才能进去主持婚礼。

  子昭走进祭庙,回过头来,对门外的妇好伸出手:"好儿,快进来。"

  望着子昭,妇好扬起美丽的笑容。她知道,只要她将手放在这个男人手里,那她一生的命运便会更紧密地和他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天与地、日与月一样不能分离。

  好妇刚要伸出手,一阵夹杂着神秘青烟的轻风忽然从祭庙里吹出,使她睁不开眼睛。妇好不禁迟疑了,停住动作。

  看到她略微不安,子昭轻声问道:"好儿,你还在犹豫吗?"

  妇好摇摇头,灿然一笑,向子昭伸出手。

  公元前1250年,子昭即位,为第二十二代殷王,年号武丁,同年二月丁日,他立妇好为后。这一年,这两个年轻男女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他们的年纪加起来却只有三十五岁。

  …………………………………………………………

  玄鸟后传

  我的名字叫子载,是第二十二代殷王子昭与妌后的儿子,也是殷朝所有王子中最年幼的一个。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异母兄长子渔时,只有四岁,我们之间相差二十岁。

  一个满天红云的黄昏,我在王宫里踢着皮球,随从们气喘吁吁地跟在我的后头。我将球用力地踢出老远,然后对他们叫道:"我去捡球了,别跟过来!"

  这只棕黄色的皮球跑得比我预料的要远得多,当我发现它的踪影时,它已到了宫门附近。

  我刚想捡起它,一只手替我拿起了它:"你是子载?"这个人很高很瘦,有着和父亲一样深黑色的眼睛,风尘仆仆,刚从宫外回来。

  我以前从未在王宫里见过他,他怎么会认识我?

  这个人好像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笑了起来:"因为,你和子滇长得真像。"他又向我点点头,"我是子渔,你的哥哥。"

  他就是子渔?那个我母亲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愤怒的人?就是那个害死我同胞哥哥子滇的人?可他的笑容这样温和,一点也不像母亲给我描述过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子渔是殷朝储君,所以父亲在四年前就派他去民间体察百姓疾苦,直到今天才回来。

  他回来的消息传遍王宫,我的母亲不悦地蹙起眉头,眼里也闪着怕人的光。

  "他说,我长得很像子滇……"我望了望母亲可怕的表情,轻轻说道。

  母亲愤怒地吼起来:"他现在还有脸说这种话!当初就是他害死子滇的!他将虏疮传染给我的儿子,自己却好了!现在他又来装什么好人?"

  母亲越说越气,浑身颤抖。看着她这激动的样子,我非常害怕,悄悄地离开了房间。直到我离开房间很远了,还可以听见母亲怒气冲冲的叫声。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奇怪。每次当父亲来的时候,她总是那样温柔可亲、笑容满面。可一旦人们提起父亲的第一位王后妇好和储君子渔时,她就会陷入疯狂。

  父亲的第一位王后妇好,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父亲非常喜欢她,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听说,妇好死后,父亲甚至不想再立王后,却不得不屈从殷朝的礼节,于是一年后,他立了第二位王后。这个女人死在我出生前,人们都说父亲对她很冷淡,所以不到三年,她就在郁郁寡欢中病逝了,留下了子羌与子曜两个儿子。她的谥号为妣癸。

  我的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万分艰难地产下了我。

  我出生后,除了子渔,王宫里的男孩有妣癸所生的子羌与子曜,还有一些侧室所生的子宋、子商和子画。女孩却只有两个,她们是妇好的女儿子妥,和一名侧室的女儿子媚。

  子妥比我大四岁,她非常漂亮,可她对我非常冷淡,从不和我说话。

  有一天傍晚,我在一所宫室前捡到一只美丽的绿晶耳环,我记得,这是子妥最喜欢的饰品。

  我拿着耳环还给子妥,她却厌恶地皱起眉头,尖叫道:"走开!"

第90节:玄鸟后传(2)

  我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拿回自己的东西。

  "我不要这耳环了,你走!"她继续对我吼着,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跑去。

  我疑惑地拉住她:"姐姐,你为什么不要这耳环了?"

  子妥一咬牙,扬起手来,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就是因为你拿过了,我才不要!"

  我大哭起来,不明白子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虽然我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叫我不要和妇好的孩子扯上任何关系,但我真的很喜欢子妥姐姐。我只不过是想将绿晶耳环还给她而已,她为什么要这么重地打我呢……

  "您回去吧,以后不要来找她了。"那个叫薇的老侍女从内室走出来,递给我一条擦泪水的布巾,然后又回到房间里。

  这个女人,曾是我父亲第一位王后妇好的贴身侍女,是殷将沚割的妻子,也是子妥的乳母。我想,一定是她给子妥讲了不少过去的故事,所以子妥才会讨厌我。我将那布巾往地上愤愤一掷,离开了。

  时间慢慢过去,我四岁时,立后的事情再次在朝堂上被提了出来。

  不知道我母亲作了多少努力,那一天,许多大臣都进言立入宫多年又有子嗣的她为后。我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答应了。

  立后大典上,我的母亲虽已四十二岁,却满面春风如同年轻的新娘。相反,我父亲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仿佛要立后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也许,除了妇好,不管立谁当王后,他都不会快乐的。

  在一片喜乐声中,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响起,石破天惊:"父亲为什么要立这种女人为后?"八岁的子妥走出来。虽然她年纪很小,却没有半点畏惧。她抬头挺胸走上殿堂,指着一身华服的母亲怒斥:"你也配当王后吗?"

  母亲的脸色一变,害怕地将自己藏在父亲身后。

  "子妥,不得无礼!"父亲蹙起眉头,对子妥轻斥。

  子妥仿佛没有听见,一把拿起几案上的酒爵,将里面的酒水狠狠往我母亲脸上泼去,父亲也被泼中了。她继续怒斥道:"你当初对我母亲做过什么,你敢在这里说一遍吗?"

  "这个孩子在说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母亲大哭起来,抱住父亲不肯松手。

  立后大典顿时变得难以收拾。

  最终,父亲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叫随从将还在不停怒斥我母亲的子妥带下去。接着,他扔下我母亲,离开了朝堂。

  立后大典上所受的耻辱使母亲气得脸色铁青,她将礼服撕成条条碎片,诅咒般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就是父亲的第一位王后,妇好。

  我离开母亲的宫室,穿过花园,准备回到自己的宫室,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茂密的木槿林里响起。

  "哥哥,父亲真的对你很冷淡?"说话的人,是子妥。

  "是的,他也许早就不喜欢我了……"

  我轻轻拨开树枝,循声望去。是子渔和子妥在低声交谈。

  又一次看到子渔后,我不由想起关于他的许多传闻来。他自幼便十分孝顺,并且才能杰出,很得父亲的欢心。自从他十五岁时监斩鬼方俘虏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开始不断地顶撞父亲,使父亲渐渐疏远了他。从那年起,每年冬天他都会拿着酒到黄河边独自度过一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将酩酊大醉的他抬回来……

  子妥蹙起眉头:"为什么会这样?哥哥你是殷朝储君啊,这四年来为殷朝做了这么多事,父亲怎么会不喜欢你?"

  一丝惨淡的月光透过浓密的云层撒落下来,子渔的笑容在这光线下看起来格外悲凉:"你年纪太小,不会清楚这些事。九年前,我和父亲就已经有矛盾了,不光是母亲的事,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事……"

  子妥脸色一白,抱住子渔:"哥哥,知道吗?我害怕你也和母亲一样死去……"

  子渔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妥将子渔抱得更紧了,哭着说:"这四年来,你不在宫里,我听人说,妌后想要父亲废除你储君的身份,让她的儿子子载当储君……"

  我差点叫出声来:母亲想要我当殷王?

第91节:玄鸟后传(3)

  子妥边哭边说:"但妌后知道父亲不会这么做,所以……所以她一定会做坏事。我害怕……我害怕你会死……"

  继惊愕的神情后,子渔的脸上居然慢慢平静了,他微笑着轻抚子妥的头发:"别担心,如果他们想要储君的位子,就让他们拿去好了……"

  "哥哥!"子妥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惊呼起来,"你怎能这么想?要是他们对你下毒手该怎么办?"

  子渔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复杂的光,过了许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除了小心防范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找不到什么词语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四岁。我只记得,当晚,我一路跑回自己的宫室,接着就沉沉地睡了。只是那个晚上,我做了无数噩梦,床单都被汗湿了。

  我父亲在位的第二十五年,也就是子渔回宫不久后,出了一件大事。

  父亲手下的一名臣子居然谋反了。他的阴谋被发现后,人们在他的家里找到许多他与子渔往来的信件,而这名臣子也供认是子渔指使他谋逆的,并拿出不少对子渔非常不利的证据,其中还有诅咒父亲死去的偶人。

  面对父亲的质疑与询问,子渔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没有做过。"

  这个回答使父亲很不满意。与此同时,朝中的臣子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子渔是清白的,另一派则认为子渔有谋反之心。

  父亲被骨肉亲情和权力纷争折磨着,他不知该如何处置儿子。这件事,更加剧父亲和子渔之间的矛盾。

  此时,深得父亲信任的傅说已经死去,殷朝的臣子大都失去了往日的忠诚与耿直。只有八岁的子妥,在朝堂上不断为自己的哥哥争辩,但没有人信她的话。因为,她不过是个孩子。

  作为当事人的子渔,却事不关己般,连辩解的话都不肯多说一句。这引起朝野上下的一片非议。

  最终,父亲在愤怒与矛盾之下将子渔从王宫赶了出去,要他去封邑好好反省再回来。

  至今,我还记得子渔离开那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天空布满血色云朵的黄昏,无数黑色玄鸟在空中久久盘旋,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唱起哀婉的歌谣。

  身着白衣的子渔准备踏上马车时,我看见他手里只拿了一样东西。那是,女人的发辫。

  "哥哥,你就甘心这样离开吗?"满脸泪水的子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子渔哀伤地一笑,他摸着子妥的头,只说了一句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抬起眼睛,久久地凝望这座华美的王宫,然后登上马车离开了。

  车轮头也不回地往前驶去,子妥在马车后边哭边追,终于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在地,她捂着脸大哭起来。

  当我将这件悲伤的事告诉母亲时,她却笑了。

  子渔离开王宫不久后,他的死讯就立即传来。负责调查死因的臣子说他是在旷野里被强盗杀了,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谋反一事而畏罪自杀。

  突如其来的噩耗给父亲的打击很大,他因此大病了一场。

  "这都是天帝的安排,那孩子不适合当殷朝的储君,所以他才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母亲一直用这句话来安慰父亲,甚至还亲自给子渔操办了盛大的葬礼。

  时间一晃而过,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和子渔离开人世时同岁。

  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父亲的权力越来越大,领土也越来越宽,他的军队征服了各个部落与方国,殷朝也日益强大繁荣。

  子渔死后,父亲一直没有立储君,所以他的儿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讨好他。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被母亲指使的我。

  这些兄弟里面,最能讨父亲欢心的是能言善道的子画,他不光性格开朗,还会说许多奇闻轶事来逗父亲发笑。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我的异母妹妹子媚早已为人妻母,但子妥始终未嫁。

  子妥长得非常漂亮,有许多贵族和臣子都来向她求婚,可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她现在已是殷朝的高级卜官,是能与天帝心灵相通的人。父亲非常信赖她,事事都与她商量。

第92节:玄鸟后传(4)

  可是,她好像并不喜欢父亲,多年前子渔的死去使她对父亲更加冷漠与疏远。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女,倒更像君臣。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嫁人,直到有一次,我偶然听见子媚与她的谈话。

  那天,子媚也问到了这个问题。子妥只是淡淡地笑笑:"因为,我不想和我母亲一样受伤。我的胆子太小了,根本不能去爱一个人。"

  "可是……可是……"子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子妥的笑声打断了。子妥显得很快乐的样子,迅速转换了话题。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因为子妥不光是对我一个人冷淡。

  这些年来,我有过不少女人,但我并不快乐,因为我总试图在她们身上找寻子妥的影子,可是她们没有一个像子妥。

  我知道,父亲也并不快乐。

  他经常独自坐在妇好的墓前很长时间,甚至不许任何人去打搅他。每年七月,王宫里的木槿花盛开时,他就会呆呆地凝望那美丽的花朵,好像要在花朵里找寻已逝去的东西。

  父亲一天天老去,储君的位子还是空着,殷朝的王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沉不住气了。相反,我母亲却非常冷静,她甚至轻描淡写地叫我不要着急。

  看她镇定自若的神情,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我偷听到的那场对话,我忽然一下想到了子渔的死。难道,这件事情与母亲有关?

  我久久地看着母亲的脸,差一点就要开口问她了。可我没有,我还是将这个疑问咽了下去。

  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她会做这种事。

  王位的诱惑如此之大,子画终于采取行动,他在封邑带兵谋反了。

  又惊又怒的父亲被这消息气得吐血,他没想到,最得他欢心的儿子竟背叛了他!

  父亲派殷将师般去讨伐子画。最终,子画兵败被杀。

  子画的头颅被带到王宫,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首级,一天一夜。第二天,父亲在朝堂上宣布,准备立储君。

  在这纷乱的局势下,母亲是王后的我理所当然成了最佳人选。

  幸好事先有母亲的叮嘱,这些年来,我给人的印象都是众王子中最为平和的一个,所以父亲也接受了这个建议。他慢慢地挥挥手:"好吧,就立子载为储君,明早告示天下。"

  我母亲心满意足地笑了。

  这天晚上,我在众人的祝贺中喝得酩酊大醉,快活忘形。一想到不久后就能登上那个光辉夺目的王位,就能掌管这个富庶强大的国家,我就想大笑出声来。

  凉爽的夜风吹拂着,我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宫室走去,却一眼看见子妥的身影。

  "姐姐,不祝贺我吗?"我拦住她的去路,望着她那美丽的脸,笑了起来。

  她依旧是以二十年前那种厌恶的眼光望着我,好像在看肮脏的垃圾。她极其冷淡地说:"快从我面前消失,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消失?"我冷冷地笑了,借着酒劲一下抓住她的手,"你难道不知道,父亲明早就要告示天下,我将作为殷朝储君,成为下一代殷王?你怎么敢叫我消失?"

  子妥秀丽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不屑地冷哼一声。

  她这傲慢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的酒劲一下子醒了,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你连话都不肯跟我讲!甚至连我碰过的耳环你都不要!就算那个叫薇的侍女说了我母亲的坏话,你也用不着这样对我!"

  "坏话?"子妥夸张地大笑着,最后,她冷笑着说:"子载,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母亲是什么人,难道你一点都不清楚?"

  "不准你说我母亲的不是!"就算母亲真有不对的地方,即便是我最喜欢的姐姐子妥也不能这样说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子妥继续冷笑着:"有这样的母亲,当然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来。和你这种人有着同一血缘,真叫我感到羞耻!"

  这话使我更加愤怒了,一时间,我甚至想过,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子妥,我一定会将她杀死!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殷朝储君,是下一代殷王!"我抓着子妥的双肩摇晃着,几乎要将纤细的她摇散了。

第93节:玄鸟后传(5)

  子妥满头的乌发即使已被我摇得凌乱不堪,她仍是冷笑地逼视着我:"你以为这个储君的位子是怎么得来的?是你母亲杀了我哥哥换来的!"

  我震惊了,哑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是没有证据,但绝对是你母亲杀了我哥哥!"子妥怒吼着,用力挣脱我的手,"不信你去问问你的好母亲啊,看她怎么回答!"

  我后退了几步,惊呆了。

  关于子渔的死,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出于骨肉亲情,我怎么也不愿将它和母亲联系起来。可如今,我仿佛觉得那层一直挡住我发出质疑的东西被撕裂了,无数疑问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在我胸口盘旋着,嚎叫着,几乎要使我晕过去!

  这天晚上,我到母亲的宫室里,驱散所有侍女,跪在她面前大声问道:"子渔哥哥是不是您杀的?"

  母亲的脸色大变,厉声质问:"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荒诞的故事?"

  "不是故事!"我吼了起来,"母亲,我以前就有过怀疑,只是我不愿意相信是您!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您告诉我,告诉我,他是不是您杀死的?"

  母亲缓缓垂下眼睛,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子载,我的好儿子。明天早上,你就是储君了,现在,别想这么多了,好吗?"

  母亲的举动和话语,仿佛已经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答案。但我更想听母亲亲口说出的真相。我一咬牙,推开母亲的手:"母亲,请告诉我!"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下子苍老许多。她攥紧双手,用诅咒般的语气答道:"不错,他是我杀的!是我指使那个臣子诬陷他谋反,是我在路上安排士兵将他杀死!不错!是我!是我!"

  我惊恐万分地看着母亲。是她!竟然真的是她!我母亲竟然是杀人凶手!

  我一下拉住她的手,颤声问道:"母亲,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我当不上储君,您用不着杀他啊!为什么?"

  母亲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恨意,她挣脱我的手,怒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母亲仿佛着了魔,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所受的苦!妇好和子渔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我本该嫁给你父亲的,我在王宫里等了他整整四年,受过无数屈辱和折磨,可你父亲却爱上了妇好,他回宫后甚至已忘了我!你父亲那样爱她,爱得根本不看其他女人一眼!直到我后来有了子滇,他才开始接纳我!当年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子滇身上,可子渔竟让子滇感染了虏疮,使子滇十三岁就死了!妇好死了,子渔和你父亲也有矛盾了,我也终于是王后了,我向你父亲提出立你为储君,你父亲却拒绝得那么干脆,还说殷朝的储君只能是子渔!就算是诬陷子渔谋反,就算你父亲一时生气将他赶出宫去,但只要子渔不死,你父亲还是会认定殷朝储君非他莫属!所以,他必须死!他一定要死!一定得死!"

  母亲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乱了,露出一绺绺被藏好的白发。

  母亲的目光突然投向窗外,指着那些木槿树怒吼:"看!就算她死了,宫里也种满了她喜欢的木槿!就算她死了,他也一天忘不了她!"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那喜怒无常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被情感折磨了一辈子的可怜老妇而已,忽然间,我觉得她非常可怜。

  激动的情绪逐渐退去后,母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抱住我,哑声说道:"子载,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明早,你就是储君了,母亲哪怕是明天就死去,也安心了……"

  我脸色发白,虽然嘴里一言不发,心里却哀伤地答道:"母亲,这个储君的位子,是您用子渔的生命换来的,我怎么坐得安心?"

  过了很久,我推开母亲,离开她的宫室。

  "子载!子载!"我即将踏出门外时,母亲紧抱住我,哀求道:"你千万别做傻事,不要和你哥哥子滇一样傻。知道吗?母亲是拿自己的命给你换来了王位啊!"

  我哑声答道:"儿子明白。"

  漆黑的夜里,我独自在重重宫殿里行走,不知不觉间,泪水已布满我的脸,我觉得自己生平从未流过这么多眼泪。

第94节:玄鸟后传(6)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会做出这种事来?她杀了和我有着同一血缘的哥哥,替我拿来这个储君的位子,却让我背负一生都难以洗脱的罪名!

  顷刻间,子妥那充满怨恨的话再次回响在我耳边,使我的身体重重颤抖起来:"和你这种人有着同一血缘,真叫我感到羞耻!"

  她,已经这么恨我了……

  我痛苦地捂住脸,靠在一根木柱上,大声哭泣。

  "储君,储君……"随从的呼唤声将我从激动的情绪中唤醒。他们用惊讶的目光打量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要来见殷王吗?"

  我木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到了父亲的宫室前。宫室里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父亲还没有睡下吗?

  我独自走进父亲的宫室。虽然房间里摆放着许多珍贵的装饰品,却显得空荡荡的。父亲伏在堆满龟甲的几案上,已经睡着了。

  我慢慢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他。

  父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像对其他女人和孩子一样,他虽在物质上给了我很多东西,却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一天。也许,他的爱早已全给了死去的妇好和子渔,能留给我们的只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半缕。借着油灯的光亮,我竟然看见他满头的白发,脸上还有数不清的皱纹。

  叱咤风云、开疆拓土的英勇殷王,已经六十三岁了。我的眼眶不禁一湿。

  父亲被我的脚步惊醒,他猛然一震,拔出随身的匕首,对准我,怒吼:"谁?"

  "是我,您的幼子--子载。"我望着那把逼近喉咙的匕首,尽量平静地回答。

  "子载?"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我,重重叹了口气,将匕首慢慢收好,责备道:"你为什么不让人通报?"

  "我不想打搅您。"我勉强一笑,在父亲面前端正地跪坐好,静静地望着他。

  父亲也沉默地望着我,终于,他缓缓问道:"明早你就要被宣告为储君了,高兴吗?"

  我的身体一颤,努力装出很开心的样子,点点头。

  父亲的脸上却露出惨然笑意,他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哑声说道:"我虽有不少儿子,但最喜欢的还是子渔,他的才能也最为杰出。可是,二十年前,他却卷入谋反中……"

  我的喉咙一干,紧咬嘴唇,没有回答。

  "虽有不少证据说他有罪,但我还是不相信。他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可他始终不肯给自己辩白一句。我当时很生气,就将他暂时赶出宫,我只是想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态度……可是,他却死了……"父亲用手捂住脸,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父亲……"我上前扶住父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许久,父亲才抬起湿润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子载,你要好好努力,当一个让我满意的储君……"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不安地看了父亲一眼,轻声说:"父亲,我该走了……"

  父亲望了望我,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颤颤地塞到我的手里。昏黄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出,那是父亲的玄鸟玉佩。

  "带着它,让它时刻提醒你,当一个对得起殷朝的储君。"他对我说这句话后,挥手示意我离去。

  "父亲,您将这玄鸟玉佩给我做什么?给我这个罪人做什么?我根本就不配拥有它啊!"一时间,这些话语涌上我的心口,我真想一口气将它们都说出来,但我看父亲已苍老疲惫,实在不忍心再给他任何打击。

  我对父亲重重一拜,攥紧玉佩,转身离去。

  沉重的夜笼罩着大地,我独自在王宫里行走,脚步沉重。

  明天早上,我就是殷朝的储君了,也许不久以后,我就是下一代殷王。母亲多年的希望和努力也就成真,父亲也会因为有了继承人而放心。可是,我为什么这样犹豫不决?为什么这样痛苦不堪?我甚至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二十四年了,我在这王宫里生活了二十四年,从天真无邪的童年到热情奔放的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青年,只要我愿意,我还会在这里继续过二十四年,以储君和殷王的身份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第95节:玄鸟后传(7)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拿子渔的血,拿子妥的恨来换这个王位!

  手里那块玄鸟玉佩突然变得火焰般滚烫,我颤抖着松开手,看着它神秘美丽的身形,仿佛听见它正在以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话语,指引我走出这矛盾的困境。

  这时候,一道淡金色的晨光慢慢撒进我的眼睛,只见那座宏伟的宫门上已映出第一抹晨曦。

  天,就要亮了!

  我激动地注视着越来越亮的太阳,忽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飞快地脱去身上那标志着王子身份的华服,用土弄脏脸,低着头,夹杂在正往宫门外走去的值夜士兵中,离开了王宫。

  高大的宫门沉默地凝望着我离去的身影,它虽没有说话,但每一块泥砖都好像对我露出了悲哀的笑意。

  这座宏伟的宫门,四十八年前,曾送走我的父亲;二十年前,又送走我的哥哥子渔;现在,又是我,殷朝的第三位储君。

  我离开王宫后,父亲一下子病倒了。他这一病,长达十四年,可以说,他剩下的日子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而母亲则几近疯狂,也重病了一场。

  也许,他们曾派人四处寻找我的踪迹,但中原这么大,他们根本找不到在乡间隐姓埋名的我。

  又过了十四年,我的父亲死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对着殷王城的方向重重地拜了三拜,以此祭奠我死去的父亲。

  没过多久,母亲也死了,她的谥号为妣戊。据说,她不光和父亲合葬在同一墓区,其陪葬品,甚至超过妇好死时陪葬品的种类与数目。

  后来,殷朝的王子们为争夺王位,展开种种明争暗斗。最后取胜的是子曜,他杀死同胞哥哥子羌后登基为王,年号为祖庚。

  我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知十年后,子曜也死了。

  这一天,已和普通农夫无异的我正准备出门耕作时,院落外来了许多衣饰华贵的人。我认出了他们中的几张面孔,那些都是朝中的大臣。

  "你们找谁?"我装作不认识他们。

  他们静静打量我,然后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说:"请储君子载回宫。"

  "找我做什么?"既然他们已认出我,那就索性问个明白。

  臣子们互换了个眼色,答道:"我们请您回去即位,做下一代殷王。"

  我不禁一惊:"子曜没有子嗣吗?"

  他们摇摇头。

  我一愣:"子宋呢?子商呢?我父亲不是还有很多儿子吗?为什么你们要来找我?"

  他们脸色一变,然后闷声答道:"死了,这几位王子都死了。"

  我惊愕地后退一步,手里的农具掉落在地。过了很久,我才哑声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一名大臣轻笑:"还不是为了争夺王位呗。"

  "那子媚呢?"既然女人和王位无关,那这个娇俏动人的妹妹应该还活着吧?

  "她的同胞哥哥子商和其他王子夺位时,她卷了进去,也被杀了。"另一名臣子低声回答。

  "那么,子妥呢?"高傲聪慧的子妥应该不会卷入王位争斗的,她,应该还活着吧?

  臣子的回答使我痛苦万分:"不久前,她病逝了。"

  子妥,也死了……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了过去。

  现在,父亲的孩子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我望了这些大臣一眼,嘲讽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趁机篡位?而要不辞辛苦地将我找回去登基?"

  大臣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有几个人的眼里立刻充满杀气。

  我顿时明白了,大笑起来:"哦,原来你们还要顾及最后的面子,你们是在找一个好摆布的傀儡!"

  大臣们立即站起身来,有几个一把拉住我,口气也变得不耐烦了:"您到底要不要和我们回去?"

  我大笑起来。这莫非是上天的安排吗?我躲这个王位躲了二十四年,最后还是要登上殷王的位子。这一切,不是和二十四年前一样吗……

  在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像个犯人般伸出双手:"既然躲不掉的话,那我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傀儡,你们将我带走吧!"

  就这样,我和他们回到王宫,登上王位,年号为祖甲。

第96节:代后记历史与传奇(1)

  所有政事都被大臣们包揽了,我则日夜沉浸在酒色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二年,直到有一天,我在酒爵里看见自己衰老憔悴的脸时,不禁笑了。"父亲,您要我成为对得起殷朝的人,可是,我让您失望了……"我颤颤地从怀里拿出那块玄鸟玉佩,久久地凝视它。

  这玄鸟玉佩,依旧是冷冷地望着我,好像在嘲笑我被上天捉弄的命运。

  不知道,后世的史册会怎样记载我?荒淫失德?无能昏君?使殷朝衰败的千古罪人?

  管它怎么写,那个子载早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人只是一个用着他的名字,借着他的身体的行尸走肉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笑了,让侍女给我倒满酒。

  而那块玄鸟玉佩,在我伸手去接酒爵时,从我手里滑落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后,变成无数碎片,永远也拼不好的碎片……

  代后记历史与传奇

  从十一岁起,我就深深迷恋上一个人--妇好。第一次知道她的事迹,是在初一年级的历史书上。那是一幅描绘有妇好墓出土文物的图画,下面的注释小字简单地记载着她的故事:"妇好,商王武丁的妻子,是当时的一名女战将。"

  我久久地看着这句话,一时间竟呆住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生活在三千年前的她,又有着怎样的传奇?

  于是,我开始不断翻阅史料,想寻觅她消失的身影。在那个没有网络的时代,那些为数不多的资料都注重描写她那华美的陪藏品与显赫的战功,关于她个人生活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写出她的故事。

  终于,在十二年后,我整理完百万字的资料,也完成了这个长篇故事。

  在查阅资料与酝酿故事的过程中,妇好在我心中渐渐鲜明,她好像从那神秘遥远的古代向我走来,悄然一笑,然后又静静离去。

  首先,让我们来认识历史中的妇好。

  在YH127甲骨窖穴出土的一万多片甲骨上,"妇好"竟出现两百多次。而YH127窖穴的甲骨全是殷王子昭时期所有。那么,让我们来看看在子昭卜问的甲骨上,妇好是个怎样的人:

  她多次带领大军,响应殷王的号令征伐,北讨土方族,东南攻伐夷国,西南打败巴军,为殷商王朝的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子昭对她十分宠爱,甚至授予她独立的封邑--好邑,而且亲自出城迎接远征归来的妻子。

  "辛巳卜,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这是甲骨文中所记载的子昭时期出兵最多的一次战争,而这次战争的最高统帅就是妇好。

  在这些战争中,沚割与侯告一直是她的部将,望乘则是子昭的部将。在攻伐夷国的过程中,妇好聪明过人地用到了"象阵"。在反击强敌土方时,她是一战取胜。她还和子昭一起出征,使攻伐巴方成为中国战争史上有史料记载的第一次伏击战。

  同时,妇好还是殷朝的高级卜官,曾多次主持各种类型和名目的祭祀与占卜活动。

  之后,学者又发现了另一个妇好。有些卜辞显示她与子昭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她怀上了子昭的孩子,子昭不断卜问这个孩子是男是女。而且,她生病后,子昭三番五次地询问上天她是否能恢复健康。此时,妇好是子昭三位王后中的一个。

  甲骨文中是这样提到的:"贞妇好有子。贞祝于母庚。""妇好有子。四月。""妇好毋其有子。""丁酉卜,宾,贞妇好有受生。王占曰:吉,其有受生。""贞妇好娩,不其嘉。王占曰:"■(■为缺字,作者注),不嘉,其嘉,不吉。于■若兹乃死。"……

  而关于她三十三岁就离世的死因,甲骨文中提到:"贞妇好息惟出疾。贞妇好■大疾延艰死。""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惟丁娩嘉;其惟庚娩,勿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三旬又一日甲寅允不嘉惟女。"

  由此看来,使妇好离开人世的原因可能是战争中的旧伤复发,也可能是高龄难产。

  历史上,妇好与子昭生育了三子一女,留下名字的只有孝己,即被称为祖己的子渔一人,另外两个儿子可能夭折在襁褓时期。那她难产的女儿又是谁呢?子昭至少有两个女儿担任过殷商的官员,并且像妇好那样拥有自己的封邑,她们就是子妥和子媚,即子妥鼎与子媚鼎的主人。那么,谁是妇好的女儿?或者除了子妥和子媚外,还另有其人?

第97节:代后记历史与传奇(2)

  接着,学者们又发现妇好离开了子昭。子昭在卜辞中反复询问:"贞妇好有取不?"结果是妇好再嫁了,而且一嫁就嫁给了子昭之前的三位殷商君王--祖乙、大甲、成汤。妇好怎么会在数百年的时间里嫁给四位国王?

  于是,妇好成了一个谜,就是最权威的甲骨文学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由于妇好从没出现在任何史书中,对她的研究看来也只能山穷水尽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妇好的坟墓在河南安阳小屯村西北约一百米处,也就是当时的殷朝王宫宗庙区被发现后,才使人们确认历史上真正有过这个传奇女子。

  由于年代久远,墓室又多处进水,墓主的遗骸几乎消失殆尽,人们只能从陪葬品上判断其性别。

  这个完好无损的坟墓中有一对象征财富与权力的司母辛大方鼎。这是王后才会拥有的鼎,它们在目前出土的青铜器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司母戊大方鼎,由此可见该墓主无疑是王族成员。出土酒器十五种一百五十六件,由此可以想象墓主生前一定性情豪爽,善于应酬。出土玉器七百多件,这些玉器大都来自新疆。出土贝币六千八百八十枚,这些贝壳大都来自台湾、海南及更遥远的海域。出土铜镜四面,它们是目前所知我国最早的镜子……种种迹象表明,墓主是一位贵族女子。

  但接下来出土的是四件铜钺,还有大量兵器。这种大型的铜制虎钺通常是由殷王亲自授予战功赫赫的将军,它象征着统帅的威仪。其中的两件铜钺无论是重量还是长度,都堪称中国青铜钺之最。由此观之,这应该是一位将军的墓地。莫非,墓主又成了男人?

  在对所有出土文物洗刷清理后,考古人员发现几乎每件青铜器与玉器上都刻着同样的名字--妇好。

  而妇好,正是那位因甲骨卜辞而闻名天下的武丁之后。

  现在,剩下的疑问只有:为什么她在时间跨度长达三百年间嫁给了四位殷商君王?

  历史学家最终猜测:由于妇好先于子昭去世,子昭对她情深意笃,希望她在阴间过得幸福,受到先祖庇佑,因此按照殷商习惯,以冥婚的方式将她嫁给三位先王,让先王的英灵保护她的灵魂。

  人们从妇好陪葬品中的嫁妆猜测,她嫁给子昭之前的身份应是殷商下属国或周边母系部落的首领或首领之女,她母族的标志是"亚形中画兕形"。甚至关于她的名字也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妇"是族名,"好"是私名;也有人认为"妇"是对殷王妻室的统称,她另从子昭那里得到封土人名,受名为"好",尊称为"妇好"或"后妇好";还有人认为"好者,巧也",她的名字应该是"巧"……

  从这些资料我们可以看到,妇好墓是唯一能与甲骨文相互印证、纪年确切、墓藏丰富、墓主姓名明确的殷商王室大墓。妇好是殷商"中兴之主"子昭的王后,是甲骨文中最伟大君王的最优秀的妻子。

  为了叙述方便,我就将她称为"妇好",她的身份也改为冀州侯之女,而且提前了历史上那些重大的战争。

  现在,让我们再来认识历史上的子昭,也就是年号为武丁,庙号为高宗的第二十二代殷王。

  历史上,子昭自幼在民间长大,与平民一同劳作,得以了解民众疾苦和稼穑艰辛。继位后,他勤于政事,任用奴隶出身的傅说等贤能之人辅政,励精图治,使殷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得到空前发展。

  史载,子昭有妻妾六十四人,先后立过三位王后,第一位就是妇好。妇好死后,子昭另立新后妣癸,但他仍然思念死去的妇好,对新后百般冷落,最后妣癸在抑郁中病故。接着,他立了第三位王后妣戊。

  妣戊,就是历史上的妇妌。她是殷商诸侯国井的首领井伯之女,为子昭诞下幼子子载(即祖甲),并一心要使子载继承王位。于是,她不断在子昭面前中伤储君──妇好的儿子子渔(即孝己)。由于当时的子昭已年老多病,就受到蒙蔽,不但日渐疏远子渔,甚至禁止子渔拜祭自己的生母妇好。最后,子渔在忧愤中了结自己的生命。

  今本《竹书纪年》上记载:"二十五年,王子孝己卒于野。"《尸子》上称:"殷高宗之子曰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惑后妻言,放之而死。"

第98节:代后记历史与传奇(3)

  子渔已死,子载的地位本能巩固,但他不想靠母亲的帮助登上王位,便在宣布他是继承人的当夜潜逃出宫。年老的子昭大受打击,终于一病不起。子载至父亲逝世、二兄子曜(即祖庚)继位后才回宫。子曜被他这种大义的行为所感动,便立他为王位继承人。子载即位为王,年号为祖甲。《史记·殷本纪》上称:"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

  事实上,子昭--这位殷商历史上最有名的三位君主之一,在他的晚年也陷入重重困境中。虽然殷朝在他在位期间得以繁荣振兴,但他的儿子子画却在封邑谋反,最后被派兵讨伐的殷将师般杀死。和所有的君王一样,子昭也成为高高王权下的一件可悲的祭品。

  子昭离开人世后,奇怪的是,他的后人并没将妇好的遗体移入大墓与他合葬,而是单独地保留妇好的墓穴,甚至祭祀祖先时也单独为妇好举行典礼。第三位王后妇妌却进入合葬区,而且,她那被盗窃过的坟墓中所剩的陪葬品,种类和数量都超过妇好墓中陪葬品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有些历史我们已无从考证,于是我在搜集妇好的资料时,积攒了几个疑问:

  一、今本《竹书纪年》上记载:"小乙六年,命世子武丁居于河,学于甘盘。"小乙为何要让儿子子昭离开王宫?难道真是为了磨炼他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子昭在民间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二、子渔真的是忧愤至死?这其中难道没有第三任王后妇妌的阴谋?另外,他为何与自己的父亲决裂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三、年轻的子载为何要放弃王位,潜逃出宫?如果他真是不愿踏着子渔的血走上宝座,那这样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为何历史上对他的记载却是荒淫好色?

  四、史载子昭的伯父盘庚只有一子,因父死时年幼,故未参与夺权。王位被先后传给子昭的叔父小辛和父亲小乙。那么,这个历史上只提了少少一笔的殷朝王子,真的这么心甘情愿地看到叔父们与堂弟先后即位吗?

  五、作为子昭最爱的女子,妇好为什么没有和丈夫合葬?是因为子昭和她的感情破裂了,消失了,还是她拒绝和子昭葬在一起?

  由于这些疑问一直找不到答案,于是,我在这段历史的基础上虚构了许多故事。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鬼方。

  鬼方是商周时居于我国北方与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见于甲骨、金文及《易经》《诗经》等古籍。它主要分布在今山西、河北南部,势力西及陇山和渭水流域的支流泾、洛水一带,经营畜牧业,善养马。远自商周,下至春秋,它与中原一些王国都有战争,但亦有交往,并互通婚姻,周以后不见于记载。

  关于殷朝与鬼方的战争,今本《竹书纪年》上记载:"三十二年,伐鬼方。""三十四年,王师克鬼方。"《易·下经》记载:"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三年,比起中原对其他部落和方国的征服时间来,这是多么漫长!

  要知道,在当时强大无比的殷朝的统治下,几乎所有的部落和方国都争先恐后地对中原俯首称臣。是什么样的信念与勇气支持鬼方这个民族不断地抗争,直到完全被子昭的军队攻克,近万人被杀,十来万人被俘,整个国家都消失在历史里?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忽然惊讶地发现,鬼方日后竟发展成为匈奴,那个长弓善射、能征好战的剽悍民族,那个给汉朝带来多次威胁的强大部落,那个有着阿提拉王这样传奇人物的神秘国家!

  顷刻之间,鬼方的形象一下子立体起来!

  甲骨卜辞载:"鬼方易",即鬼方向远方逃走或迁走。史载,鬼方后来居匈奴北和康居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经我国、前苏联、蒙古的考古发掘及研究工作,证明鬼方迁到南西伯利亚,东起贝加尔湖,西至巴尔喀什湖一带。春秋时,人们称这部分人作赤狄,其后,他们又以丁零的名字出现在史籍中。

  于是,我以匈奴人的形象为原型,创作了那个灿烂如草原上的骄阳一般的男子--成燧,也提前了殷朝讨伐鬼方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甲骨文中所记载的光辉人物都已一一离去,历史也如同波澜壮阔的黄河滚滚向前,一刻也没有停息。它带走一切悲欢离合,带走一切恩怨爱恨,也带走了那个被玄鸟所创建的古老王朝。

  那个美丽聪慧又勇敢坚强的妇好,那个被王权一点点吞噬了真诚与善良的子昭,那个热情奔放而深情厚谊的成燧,那个温柔羞涩且惹人怜爱的朱燕婉,还有那些无数曾有着难忘爱恨和精彩故事的男男女女,都已失去了他们那鲜亮无比的身影。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风儿,依旧用它亘古不变的神秘语言,不断地讲述那些失落的记忆,不断地吟唱这段苍老的历史……

  三千年前的历史与传奇终于讲完了,当我们来到今日的河南安阳,也就是当时的殷朝都城时,在那和煦的春风中闭上眼睛,让思绪穿越浩瀚时空,仿佛依稀可见那个骑在骊戎文马上的俏丽身影。

  她,就是妇好。

  孙佳

  200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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