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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
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 《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
切近世学者膏盲,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焚书》
之后又有别录,名为 《老苦》,虽则《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
矣。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
读者一过目便知人圣无难,出世之非假也。信如传注,则是欲人而闭之门,
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其为说,原于看朋友作时文,故《说书》
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今既刻 《说书》,故再《焚书》亦刻,再《藏书》中一二论著亦刻,焚
者不复焚,藏都不复矣,或曰:“诚如是,不宜复名《焚书》也,不几于名
之不可言,言之下顾行乎?”噫噫!余安能知,子又安能知。夫欲焚者,谓
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是可惧也。然余年
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余幸其庶几也,故刻之。
卓吾老子题湖上之聚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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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焚书序
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曰《焚书》,自谓其
书可焚也。宏甫快口直肠,目空一世,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
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
焰,抑何虐也!岂遂成其谶乎?
宋元丰间,禁长分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
求鼎沸,断管残沈,等于吉光片羽。焚不焚,何关于宏甫!且宏甫又何尝利
人之不焚以为重者。今焚后而宏甫之传乃愈广。然则此书之焚,其布之有火
浣哉!
宏甫曾以是刻商之于余,其语具载此中。余幸而后死,目击废兴,故识
此于其端云。
澹园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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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一
书答
答周西岩
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
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无情,难告语也;
贤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难告语也。除是二种,则虽牛马驴驼等,
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
据渠见处,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
便是佛。我不识渠半生以前所作所为,皆是谁主张乎?不几于日用而不知乎?
不知尚可,更自谓目前不敢冒认作佛。既目前无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
他日作佛时,佛方真有,则今日不作佛时,佛又何处去也?或有或无,自是
识心分别,妄为有无,非汝佛有有有无也明矣。
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
地之间也。既无以自立,则无以自安。无以自安,则在家无以安家,在乡无
以安乡,在朝廷无以安朝廷。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纵谦
让,决不肯自谓我不成人也审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
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事毕然后学佛,则是成佛必待无事,是事有碍于佛也。
有事未得作佛,是佛无益于事也。佛无益于事,成佛何为乎?事有碍于佛,
佛亦不中用矣,岂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万亿劫,可畏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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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若庄
明德本也,亲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
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苟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乱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
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则所厚者薄无所不薄,而谓所薄者
厚,无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谈者,乃舍明德而直言亲民,何哉?
不几于舍本而图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亲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
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当如是,非
调亲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谓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强人之所本无。故又示之
曰“在止于至善”而已。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则明明德之
能事毕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亲民,不亦易易乎!故终篇更不
言民如何亲,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
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所格者何物?所致
者何知?盖格物则自无物,无物则自无知。故既知所止,则所知亦止;苟所
知未止,亦未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观《大学》如此详悉
开示,无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赞之曰:“人能知止,则常寂而常
定也,至静而无欲也,安安而不迁也,百虑而一致也。”今之谈者,切己自
反,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静而无欲乎?安固而不摇乎?百虑而致之一乎?
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许、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亲民之学也!
然则颜子终身以好学称,曾子终身以守约名,而竟不敢言及亲民事者,果皆
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学耶!
世固有终其身觅良师友、亲近善知识,而卒不得收宁止之功者,亦多有
之,况未尝一日亲近善知识而遂以善知识自任,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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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焦弱侯
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
此的然之理也。今夫井,非不清洁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饮食非不切切于
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钓者,则未尝井焉之之类。何也?以井
不生鱼也。欲求三寸之鱼,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尝清洁也,未尝甘旨
也。然非万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长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盖能活人,亦能杀
人,能富人,亦能贫人。其不可恃之以为安,倚之以为常也明矣。然而鹍鹏
化焉,蛟龙藏焉,万宝之都,而吞舟之鱼所乐而游遨也。彼但一开口,而百
丈风帆并流以入,曾无所于碍,则其腹中固已江、汉若矣。此其为物,岂豫
且之所能制,网罟之所能牵邪!自生自死,自去自来,水族千亿,惟有惊怪
长太息而已,而况人未之见乎!
余家泉海,海边人谓余言:“有大鱼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数十百人,
持刀斧,直上鱼背,恣意砍割,连数十百石,是鱼犹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
复乘之而去矣。”然此犹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则兹鱼亦苦不大
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滨,同官滇中,亲为我言:“有大鱼如山,初
视,犹以为云若雾也。中午雾尽收,果见一山在海中,连亘若太行,自东徙
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则是鱼也,其长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尔矣。今若索豪士于乡人皆好之中,是犹钓
鱼于井也,胡可得也!则其人可谓智者欤!何也?豪杰之士决非乡人之所好,
而乡人之中亦决不生豪杰。古今贤圣皆豪杰为之,非豪杰而能为圣贤者,自
古无之矣。今日夜汲汲,欲与天下之豪杰共为贤圣,而乃索豪杰于乡人,则
非但失却豪杰,亦且失却贤圣之路矣。所谓北辕而南其辙,亦又安可得也!
吾见其人决非豪杰,亦决非有为圣贤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决无有
不识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为圣贤,决无有不知贤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钓
鱼之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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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答石阳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学,非虞廷精一之学也。糟则一,一则不二,不二
则平,一则糟,精则不疏,不疏则实。如渠老所见甚的确,非虚也,正真实
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盖亲得赵老之传者。虽其东
西南北,终身驰逐于外,不免遗弃之病,亦其迹耳,独不有所以迹者乎?迹
则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则千万其人,亦千万其面矣。人果有千万者乎?渠
惟知其人之无千万也,是以谓之知本也,是以谓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
千万而一听其自千自万也,是以谓之至一也,是以谓之大同也。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
阳明老也。若其人,则安有数老之别哉!知数老之不容分别,此数老之学历
以能继千圣之绝,而同归于“一以贯之”之旨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
人之有异,因疑其人之有异而遂疑其学之不同,则过矣!渠正充然满腹也,
而我以画饼不充疑之;渠正安稳在彼岸也,而我以虚浮无归宿病之。是急人
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学真以朱子者为是,而以精一之传为非是,则弟更何说乎?若犹
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则兄于此当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据我二
人论之:兄精切于人伦物理之间,一步不肯放过;我则从容于礼法之外,务
以老而自佚。其不同者如此。兄试静听而细观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
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误矣。
但得一,万事毕,更无有许多物事及虚实高下等见解也。到此则诚意为
真诚意,致知为真致知,格物为真格物。说诚意亦可,说致知亦可,说格物
亦可,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务共证盟千万古事业,勿徒为
泛泛会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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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丘若泰
丘书云:“仆谓丹阳实病。”柳(塘)云“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识。
识默耶,识病耶?此时若纤念不起,方寸皆空,当是丹阳,但不得及此境界
耳。”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
阳安得而与人异邪!人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
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
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丹阳虽上仙,安能弃轮回,舍因缘,自脱
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尝不与人同之中,而自然不与人同者,以行粮素具,
路头素明也。此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
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
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界也。若要如
何,便非实际,便不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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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邓石阳
昨承教言,对使裁谢,尚有未尽,谨复录而上之。
盖老丈专为上上人说,恐其过高,或有遗弃之病;弟则真为了下人说,
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谓出家儿者、祗知有持钵糊口事耳。然世间惟
下下人最多,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上人,则举世绝少,非直少也,
盖绝无之矣。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彼其绝无者,举世既无之矣,又何说
焉。
年来每深叹憾,光阴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尝分毫为国出力,徒窃
俸余以自润。既幸双亲归土,弟妹七人婚嫁各毕。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儿
孙。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顺,体素赢弱,以为弟侄
已满目,可以无歉矣,遂自安慰焉。盖所谓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
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
求少得。盖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
平生师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尽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辈等耳。弟初
不敢以彼等为徇人,彼等亦不以我为绝世,各务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远,
而形迹顿遗。愿作圣者师圣,愿为佛者宗佛。不同在家出家,人知与否,随
其资性,一任进道,故得相与共为学耳。然则所取于渠者,岂取其弃人伦哉,
取其志道也。中间大略不过曰:“其为人倔强难化如此。始焉不肯低头,而
终也遂尔禀服师事。”因其难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复喜其
不负倔强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强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则
虽倔强何益,虽出家何用。虽至于断臂燃身,亦祗为丧身失命之夫耳,竟何
补也!故苟有志于道,则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乎?出家可也,释迦佛不
出家乎?今之学佛者,非学其弃净饭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学其能成
佛之道而已。今之学孔子者,非学其能在家也,学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
以在家者为是,则今之在家学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谁耶?若以出家为非,
则今之非释氏者亦不少矣,而终不敢谓其非佛,又何也?然则学佛者,要于
成佛尔矣。渠既学佛矣,又何说乎?
承示云,赵老与胡氏书,极诋渠之非,曰:“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
登垅之态。”览教至此,不觉泫然!斯言毒害,实刺我心。我与彼得无尽堕
其中而不自知者乎?当时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轻功名富贵为善学者,故此
老痛责渠之非以晓之,所谓言不怒,则听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尽知求富贵
利达者之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众,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无知
斯道之大,而不专在于轻功名富贵之间乎?然使赵老而别与溺于富贵功名之
人言之,则又不如此矣。所谓因病发药,因时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
为大也。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远去耶!然
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独念乞墦之辱,心实耻之,
而卒不得免者何居?意者或借闻见以为聪明,或藉耳目以为心腹欤!或凭册
籍以为断案,或依孔、佛以为泰山欤!有一于此,我乃齐人,又安能笑彼渠
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谕欲弟便毁此文,此实无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
合。喜者自喜,不喜者自然不喜;欲览者览,欲毁者毁,各不相碍,此学之
所以为妙也。若以喜者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喜;又以毁者为是,而复责弟
之不毁。则是各见其是,各私其学,学斯僻矣。抑岂以此言为有累于赵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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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赵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学贯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则亦无贵于赵老矣。
夫惟陈相倍师,而后陈良之学始显,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
遭益尊。然则赵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若曰吾谓渠,惜其以倍师之故,顿为
后世咦耳,则渠已绝弃人世,逃儒归佛,陷于大戮而不自爱惜矣,吾又何爱
惜之有焉?吾以为渠之学若果非,则当以此暴其恶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
世共改之;若果是,则当以此显其教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为之。此
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为大同也。且观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读异端之书
者乎?堂堂天朝,行颁《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而学,壮而行,
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罚如此其详明也,然犹有束书面
不肯读者,况佛教乎?佛然且然,况邓和尚之语乎?况居上数句文字乎?吾
恐虽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弃之矣,而何必代之毁与弃也。弟谓兄圣人之
资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
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
犯众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且国家以六经取士,而有《三藏》之收;
六艺教人,而又有戒坛之设:则亦未尝以出家为禁矣。则如渠者,固国家之
所不弃,而兄乃以为弃耶?
屡承接引之勤,苟非木石,能不动念。然谓弟欲使天下之人皆弃功名妻
子而后从事于学,果若是,是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谓兄
亦太早计矣,非但未卵而求时夜者也。夫渠生长于内江矣,今观内江之人,
更有一人效渠之为者乎?吾谓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镬而后白刃,驱而之出家,
彼宁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谓一邓和尚能变易天下之人乎?一
无紧要居士,能以几句闲言语,能使天下人尽弃妻子功名,以从事于佛学乎?
盖千古绝无之事,千万勿烦杞虑也。吾谓真正能接赵老之脉者,意者或有待
于兄耳。异日者,必有端的同门,能共推尊老丈,以为师门颜、闵。区区异
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驱争先也?则此鄙陋之语,勿毁之亦可。
然我又尝推念之矣。夫黄面老瞿昙,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厌薄衰周,亦
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家者也,独孔子老在家耳。然终身周流,不暇暖席,
则在家时亦无几矣,妻既卒矣,独一子耳,更不闻其娶谁女也,更不闻其复
有几房妾媵也,则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当时列国之主,尽知礼遇夫子,
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则自‘明日遂行”,
则于功名之念,亦太轻矣。居常不知叔梁纥葬处,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
后得合葬于防焉,则字扫墓之礼,亦太简矣。岂三圣人于此,顾为轻于功名
妻子哉?恐亦未免遗弃之病哉!然则渠上人之罪过,亦未能遽定也。
然以余断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归家,而在于其初之轻于出家也。
何也?一出家即弃父母矣。所贵于有子者,谓其临老得力耳;盖人既老,便
自有许多疾病。苟有子,则老来得力,病困时得力,卧床难移动时得力;奉
侍疡药时得力、五内分割;痛苦难忍时得力,临终呜咽、分付决别七声气垂
绝对得力。若此时不得力,则与宠子等矣,文何在于奔丧守札,以为他人之
观乎?往往见今世学道垒人,先觉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犹闻拜疾趋,
全不念风中之烛,灭在俄顷。无他,急功名而忘其亲也。此之不责,而反责
彼出家儿,是为大惑,足称颠倒见矣。
吁吁!二十余年倾盖之友,六七十岁皓皤之夫,万里相逢,聚首他县,
誓吐肝胆,尽脱皮肤。苟一蔓衷赤不尽,尚有纤芥为名作诳之语,青霄白日,
照耀我心,便当永堕无间,万劫力驴,与兄骑乘。此今日所以报答百泉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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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之感也。纵兄有憾,我终不敢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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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
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
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
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
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
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
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
求诸已”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
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己,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故
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
指之日敬恕而已。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
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牛也不聪,
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
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
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
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
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
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
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
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
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
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愞者
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
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
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
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钦!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而
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钦!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
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钦!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
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
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
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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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京中友朋
来教云:“无求饱,无求安。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注云:“心
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
出所知见相正,浅矣。”又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当作去声,
即侯明挞记,第欲并生,谗说殄行,犹不愤疾于顽。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
也。曰 ‘举直错诸枉’,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
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又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只此一亲
字,便是孔门学脉。能亲便是生机。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
保任之扩充之耳。”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
求之,自不知安饱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
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学未曾到手,则
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今之敢为大言,便偃
然高坐上,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
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虽
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有渐入者。渐者虽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
若北行而南其辙,入海而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但无益耳,未有害
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乎?是以不
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
敏之勤矣。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
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亲爱之事,决
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认
此为题目,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日亲民,是未
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紧一言,全为虚说矣。故苟
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
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恶久假之不归,名为
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盖已至于仁,
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
所以为妙也。故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内外
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厌”“不倦”
做题目,在乎里做,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厌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为学耳,实能好学,则自然到此。若不肯学,而但言“不厌”
“不倦”,则孔门诸子,当尽能学之矣,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既称颜
子为学不厌,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亲民,教立而道行,独有
孔子能任之,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未能不厌而先学
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谓得道,肆口妄言之不耻,未能一日就有道
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诚不知其何说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说亲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说无厌恶。故曰“毋
友不如己者”。以此慎交,犹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赐也日损”,
以其悦与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故欲
敏事而自明己德,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侮,而得好学之
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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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之所学为何物,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
岂非以此之故欤!吁!当夫子时,而其及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
怪于今!吁!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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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但随
机说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
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
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且无征不信久矣,
苟不取陈语以相证,恐听者益以骇愕。故凡论说,必据经引传,亦不得已焉
耳。今据经则以为陈语,漫出胸臆则以为无当,则言者亦难矣。凡言者,言
乎其不得不言者也。为自己本分上事,未见亲切,故取陈语以自考验,庶几
合符,非有闲心事、闲工夫,欲替古人担忧也。古人往矣,自无忧可担,所
以有忧者,谓于古人上乘之谈,未见有契合处,是以日夜焦心,见朋友则共
讨论。若只作一世完人,则千古格言尽足受用,半字无得说矣。所以但相见
便相订征者,以心志颇大,不甘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则弟
犹得免于罪责;如以为大言不惭,贡高矜己,则终将缄默,亦容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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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中丞论淡
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周子礼于此净
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所谓
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则此皆为寐语,但有
纤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盖必不厌,然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
道,淡而不厌”。若苟有所忻羡,则必有所厌舍,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不
厌,故曰“我学不厌”。若以不厌为学的,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
有厌时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
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
习讨论,心解力行,以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
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
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奇怪而
不寻常也。经世之外,宁别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
乎?故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
太虚空浮云并寿。无他故也,其见大也。见大故心泰,心泰故无不足。既无
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而以其罕闻骤见
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
隆,比之三家村里瓮牖酒人,真不啻几千万里矣。虽欲淡,得欤?虽欲“无
然歆羡”,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更不必虑虚见积
习之深,而惟切究师友渊源之自。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
者,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谬为“常
惺惺”语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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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
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
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
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所谓君子用智,小人用力,
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
又自有身任父母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
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
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有亲友,各自相
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
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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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
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
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
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
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
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
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
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
于公耶!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
见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
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
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
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
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
雨露之滋润,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
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
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
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
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
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
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
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
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疑,而
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
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
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
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
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
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
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
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
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
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非
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
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
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
能,非假谦也。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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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
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恒,故
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
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
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
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
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
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非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
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
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
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
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
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
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
学之谈,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
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
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详玩,
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
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
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
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
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
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
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
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纵子礼之
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
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
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
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
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
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
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
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
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
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
何时遮盖得完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
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
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
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
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
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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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
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
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以眩感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
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惧之;老氏
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
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
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
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
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
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
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
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
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
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
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
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
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
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
生,亦在杂种不人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
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
明德于关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
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
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
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
欺,求自傲,慎其独。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
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
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
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
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
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
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
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
尽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
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
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
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
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
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
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元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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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
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
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
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乃
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
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
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
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
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
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
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
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
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
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
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
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
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
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
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
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
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
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
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
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
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
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
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
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
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
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
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力也,”是以鲁谬公无人乎于思之侧、则
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
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
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施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
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
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
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
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
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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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
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
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
乃休,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
渠亦朱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
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
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
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
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
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
学步从人脚跟走乎!即依人便是优人,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
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
公眼前蹊径限之欤?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
无天理之谈乎?”吴曰:“虽然,菲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
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
脚跟定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
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
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
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
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
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
是接公道柄者乎?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
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
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
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
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
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
人逃世也;若欲进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
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
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
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
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
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
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
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
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
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
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
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
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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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
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
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
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人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
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
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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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答耿大中丞
观二公论学,一者说得好听,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说得未见好听,
而皆其所能行。非但己能行,亦众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后言,是谓先行
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则谓言不顾行。吾从其能行者而已,吾从众人之所
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与人同也,是无己而非人也,
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与己同也,是
无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从?此无人无己之学,参赞位育之实,扶世立
教之原,盖真有见于善与人同之极故也。今不知善与人同之学,而徒慕舍己
从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从人,即是有人。
况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则二公皆当舍矣。今皆不能
舍己以相从,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则所云
舍己从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从人之调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见有己。不见有己,则无己可舍。无己可舍,故曰舍己。
所以然者,学先知己故也。真从人者,不见有人。不见有人,则无人可从。
无人可从,故曰从人,所以然者,学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
知人而但言从人,毋怪其执吝不舍,坚拒不从,而又日夜言舍己从人以欺人
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
先知先觉之任为之先也。先知先觉之任,好臣所教之心为之驱也。以故终日
言扶世,而未尝扶得一时,其与末尝以扶世为己任者等耳。终日言立教,未
尝教得一人,其与未尝以立教为己任者均焉。此可耻之大者,所谓“耻其言
而过其行”者非耶!所谓“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方可称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须
如严寅所之宅身,方可称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实,而绝口不道
扶世立教之言;虽绝口不过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尝不以扶世立教之实归之。
今无其实,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谓扶世立教,参赞位育者,虽聋瞽侏跛亦能之,则仲子之言,既已
契于心矣,纵能扶得世教,成得参赞位育,亦不过能侏跛聋瞽之所共能者,
有何奇巧而必欲以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聋瞽之能参赞位育,而
别求所谓参赞位育以胜之,以为今之学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则亦不得
谓之参赞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参赞也,圣人不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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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二
书答
与庄纯夫
日在到,知葬事毕,可喜可喜!人生一世,如此而已。相聚四十余年,
情境甚熟,亦犹作客并州既多时,自同故乡,难遽离割也。夫妇之际,恩情
尤甚,非但枕席之私,兼以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若平日有如宾之敬,齐
眉之诚,孝友忠信,损己利人,胜似今世称学道者,徒有名而无实,则临别
犹难割舍也。何也?情爱之中兼有妇行妇功妇言妇德,更令人思念尔。尔岳
母黄宜人是矣。独有讲学一事不信人言,稍稍可憾,余则皆今人所未有也。
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耶!已矣,已矣!
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岂真到此乎?抑吾念之,魂
自相招也?想他平生谨慎,必不轻履僧堂。然僧堂一到亦有何妨。要之皆未
脱洒耳。既单有魂灵,何男何女,何远何近,何拘何碍!若犹如旧日拘碍不
通,则终无出头之期矣。即此魂灵犹在,便知此身不死,自然无所拘碍,而
更自作拘碍,可乎?即此无拘无碍,便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更无别有西
方世界也。
纯夫可以此书焚告尔岳母之灵,俾知此意。勿贪托生之乐,一处胎中,
便有隔阴之昏;勿贪人天之供,一生天上,便受供养,顿忘却前生自由自在
夙念。报尽业现,还来六趣,无有穷时矣。
尔岳母平日为人如此,决生天上无疑。须记吾语,莫忘却,虽在天上,
时时不忘记取,等我寿终之时,一来迎接,则转转相依,可以无错矣。或暂
寄念佛场中,尤妙。或见我平生交游,我平日所敬爱者,与相归依,以待我
至亦可。幸勿贪受胎,再托生也。纯夫千万焚香化纸钱,苦读三五遍,对灵
叮嘱,明白诵说,则宜人自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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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邓鼎石
杜甫非耒阳之贤,则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临邛,则程郑、卓王孙辈
当以粪壤视之矣。势到逼迫时,一粒一金一青目,便高增十倍价,理势然也,
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谨谢!谨谢!
焦心劳思,虽知情不容已,然亦无可如何,祗得尽吾力之所能为者。闻
长沙、衡、永间大熟,襄、汉亦好,但得官为籴本,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
流,或麦或米,令惯籴上户,各赍银两,前去出产地面籴买,流水不绝,运
到水次。官复定为平价,贫民来籴者,不拘银数多少,少者虽至二钱三钱亦
与方便。但有银到,即流水收银给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籴者有利则乐
于趋事,而籴本自然不失;贫民来转籴者既有粮有米,有谷有麦,亦自然不
慌矣。至于给票发谷之间,简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则自有仁慈父母在。
且当此际,便一分,实受一分赐,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仆谓在今日,其所当为,与所得为,所急急为者,不过如此。若曰“救
荒无奇策”,此则俗儒之妄谈,何可听哉!世间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乎?
尧无九年水,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汤无七年旱,以有救早之奇策也。彼谓蓄
积多而备先具者,特言其豫备之一事耳,非临时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无才
无术,或有才术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趋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毙。
然虽自谓不能,而未敢遽谓人皆不能也。独有一等俗儒,已所不能为者,便
谓人决不能为,而又敢猖为大言曰:“救荒无奇策。”呜呼!斯言出而阻天
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则俗儒之为天下虐,其毒岂不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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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曾中野
昨见公,令我两个月心事,顿然冰消冻解也。乃知向之劝我者,祗为我
添油炽薪耳。而公绝无一语,勤渠之意愈觉有加,故我不觉心醉矣。已矣已
矣,自今以往,不复与柳老为怨矣。
夫世间是与不是,亦何常之有,乃群公劝我者不曾于是非之外有所发明,
而欲我藏其宿怒,以外为好合,是以险侧小人事我也。苟得面交,即口蜜腹
剑,皆不顾之矣,以故,所是愈坚而愈不可解耳。善乎朱仲晦之言曰:“隐
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仆,隐者也,负气人也。路见不平,尚欲拔刀相助,
况亲当其事哉!然其实乃痴人也,皆为鬼所迷者也。苟不遇良朋胜友,其迷
何时返乎?以此思胜己之友,一口不可离也。
嗟乎!楚倥既逝,而切骨之谈罔闻,友山日疏,而苦口之言不至。仆之
迷久矣,何特今日也耶。自今已矣,不复与柳老为怨矣。且两人皆六十四岁
矣,纵多寿考,决不复有六十四年在人世上明矣。如仆者,非但月化,亦且
日衰,其能久乎!死期已逼,而豪气尚在,可笑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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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曾继泉
闻公欲薙发,此甚不可。公有妻妾田宅,且未有子,未有子,则妻妾田
宅何所寄托;有妻妾田宅,则无故割弃,非但不仁,亦甚不义也。果生死道
念真切,在家方便,尤胜出家万倍。今试问公果能持钵沿门丐食乎?果能穷
饿数日,不求一餐于人乎?若皆不能,而犹靠田作过活,则在家修行,不更
方便乎?
我当初学道,非但有妻室,亦且为宰官,奔走四方,往来数万里,但觉
学问日日得力耳。后因寓楚,欲亲就良师友,而贱眷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
女送之归。然有亲女外甥等朝夕伏侍,居官俸余又以尽数交与,只留我一身
在外,则我黄宜人虽然回归,我实不用牵挂,以故我得安心寓此,与朋友嬉
游也。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
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
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
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如公壮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且田地不多,家业不大,
又正好过日子,不似大富贵人,家计满目,无半点闲空也。何必落发出家,
然后学道乎?我非落发出家始学道也。千万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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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刘方伯书
此事如饥渴然:饥定思食,渴定思饮。夫天下易尝有不思食饮之人哉!
其所以不食饮者有故矣:病在杂食也。今观大地众生,谁不犯是杂食病者。
杂食谓何?见小而欲速也,所见在形骸之内,而形骸之外则不见也,所欲在
数十世之久,而万亿世数则不欲也。
夫功名富贵,大地众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其急
宜也。是故终其身役役焉劳此心以奉此身,直至百岁而后止。是百岁之食饮
也,凡在百岁之内者所共饥渴而求也。而不知止者犹笑之曰:“是奚足哉!
男儿须为子孙立不拔之基,安可以身死而遂止乎?”于是卜宅而求诸阳,卜
地而求诸阴,务图吉地以履荫后人,是又数十世之食饮也。凡贪此数十世之
食饮者所共饥渴而求也。故或积德于冥冥,或施报于昭昭,其用心至繁至密,
其为类至赜至众。然皆贪此一口无穷茶饭以贻后人耳。而贤者又笑之曰:“此
安能久!此又安足云!且夫形骸外矣。劳其心以事形骸,智者不为也,况复
劳其形骸,以为儿孙作牛马乎?男儿生世,要当立不朽之名。”是啖名者也。
名既其所食啖之物,则饥渴以求之,亦自无所不至矣。不知名虽长久,要与
天壤相敝者也。故天地有尽,则此名亦尽,安得久乎?而达者又笑之曰:“名
与身孰亲?夫役此心以奉此身,已谓之愚矣,况役此心以求身外之名乎?”
然则名不亲于身审矣,而乃谓“疾没世而名不称”者,又何说也?盖众人之
病病在好利,贤者之病病在好名。苟不以名诱之,则其言不入。夫惟渐次导
之,使令归实,归实之后,名亦无有,故曰“夫子善诱”。然颜氏没而能知
夫子之善诱者亡矣,故颜子没而夫子善诱之术遂穷。
吁!大地众生惟其见小而欲速,故其所食饮者尽若此止矣,而达者其谁
乎?而欲其思孔、颜之食饮者,不亦难乎?故愚谓千载而下,虽有孔子出而
善诱之,亦必不能易其所饥渴,以就吾之食饮也。计惟有自饱自歌自饮自舞
而已。况如生者,方外托身,离群逃世,而敢呶呶哓哓,不知自止,以犯非
徒无益而且有祸之戒乎!然则今之自以为孔子而欲诱人使从我者,可笑也。
何也?孔子已不能得之于颜子之外也,其谁兴饥渴之怀,以与我共食饮乎此
也耶!纵满盘堆积,极山海之羞,尽龙风之髓,跪而献纳,必遭怒遣而诃斥
矣。纵或假相承奉,聊一举筋,即吐秽随之矣。何者?原非其所食饮之物,
自不宜招呼而求以与之共也。然则生孔子之后者,讲学终无益矣,虽欲不落
发出家,求方外之友以为伴侣,又可得耶!然则生乎今之世,果终莫与共食
饮也欤?诚终莫与共食饮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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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友山书
不肖株守黄、麻一十二年矣,近日方得一览黄鹤之胜,尚未眺晴川、游
九峰也,即蒙忧世者有左道惑众之逐。弟反覆思之,平生实未曾会得一人,
不知所惑何人也。然左道之称,弟实不能逃焉。何也?孤居日久,善言罔闻,
兼以衰朽,怖死念深,或恐犯此耳。不意忧世者乃肯垂大慈悲教我如此也!
即日加冠畜发,复完本来面目,侍者,人与圆帽一顶,全不见有僧相矣。
如此服善从教,不知可谊左道之诛否?想仲尼不为已甚,诸公遵守孔门家法,
决知从宽发落,许其改过自新无疑。然事势难料,情理不常,若守其禁约,
不肯轻恕,务欲穷之于其所往,则大地皆其禁域,又安所逃死乎!弟于此进
退维谷,将欲“明日遂行”,则故旧难舍;将遂“微服过宋”,则司城贞子
未生。兄高明为我商之如何?
然弟之改过实出本心。盖一向以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非明知
故犯者比也。既系误犯,则情理可恕;既肯速改,则更宜加奖,供其馈食,
又不但直赦其过误已也。倘肯如此,弟当托兄先容,纳拜大宗师门下,从头
指示孔门“亲民”学术,庶几行年六十有五,犹知六十四岁之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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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与周友山书
承教塔事甚是,但念我既无眷属之乐,又无朋友之乐,茕然孤独,无与
晤语,只有一塔墓室可以盾骸,可以娱老,幸随我意,勿见阻也!至于转身
之后,或遂为登临之会,或遂为读书之所,或遂为瓦砾之场,则非智者所能
逆为之图矣。
古人所见至高,只是合下见得甚近,不能为子子孙孙万年图谋也。汾阳
之宅为寺,马隧之第为园,可遂谓二老无见识乎?以禹之神智如此,八年勤
劳如此,功德在民如此,而不能料其孙太康遂为羿所篡而失天下,则虽智之
大且神者,亦只如此已矣。
元世祖初平江南,问刘秉忠曰:“自古无不败之家,无不亡之国。朕之
天下,后当何人得之?”秉忠对曰:“西方之人得之。”及后定都燕京,筑
城掘地,得一石匣,开视,乃一匣红头虫,复诏问秉忠。秉忠对曰:“异日
得陛下天下者,即此物也。”
由此观之,世祖方得天下,而即问失天下之日;秉忠亦不以失天下为不
样,侃然致对,视亡若存,真英雄豪杰,诚不同于时哉!秉忠自幼为僧,世
祖至大都见之,乃以释服相从军旅间,末年始就冠服,为元朝开国元老,非
偶然也。
我塔事无经营之苦,又无抄化之劳,听其自至,任其同力,只依我规制
耳。想见闻此,必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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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晋川书
昨约其人来接,其人竟不来,是以不敢独自闯入衙门,恐人疑我无因自
至,必有所干与也。今日暇否?暇则当堂遣人迎我,使衙门中人,尽知彼我
相求,只有性命一事可矣。缘我平生素履未能取信于人,不得不谨防其谤我
者,非尊贵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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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刘肖川书
“大”字,公要药也。不大,则自身不能庇,而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
汉不能庇人而终身受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底于人者也。
凡大人见识力量与众不同者,皆从庇人而生,日充日长,日长日昌。若徒荫
于人,则终其身无有见识力量之日矣。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
人事也。居家则庇荫于父母,居官则庇荫于官长,立朝则求庇荫于宰臣,为
边帅则求庇荫于中官,为圣贤则求庇荫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荫于班、马,
种种自视,莫不皆自以为男儿,而其实则皆该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
只从庇人与庇荫于人处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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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
昨闻大教,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诚然哉!夫妇人不出阃域,
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但所谓短见者,谓所见
不出闺阁之间;而远见者,则深察乎昭旷之原也。短见者只见得百年之内,
或近而子孙,又近而一身而已;远见则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极千
百千万亿劫不可算数譬喻之域是已。短见者祗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
而远见则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僧爱之口也。余窃谓
欲论见之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
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
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
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此盖
孔圣人所以周流天下,庶几一遇而不可得者,今反视之为短见之人,不亦冤
乎!冤不冤,与此人何与,但恐傍观者丑耳。
自今观之,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
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
辈并称为四友。彼区区者特世间法,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
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此等若
使闾巷小人闻之,尽当责以窥观之见,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
人矣,岂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负远见之士,须不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
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可也。若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则亦市井小儿而已矣。其为
远见乎,短见乎,当自辨也。余谓此等远见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数百
年积德未易生也。
夫薛涛,蜀产也,无微之闻之,故求出使西川,与之相见。涛因定笔作
《四友赞》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贞元杰匠也,岂易服人者哉!
吁!一文才如涛者,犹能使人倾千里慕之,况持黄面老于之道以行游斯世,
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
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
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
则吾不能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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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惟清
昨领教,深觉有益,因知公之所造已到声闻佛矣。青州夫子之乡,居常
未曾闻有佛号,陡然剧谈至此,真令人欢悦无量。
蒙劝谕同皈西方,甚善。但仆以西方是阿弥陀佛道场,是他一佛世界,
若愿生彼世界者,即是他家儿孙。既是他家儿孙,即得暂免轮回,不为一切
天堂地狱诸趣所摄是的。彼上上品化生者,便是他家至亲儿孙,得近佛光,
得闻佛语,至美矣。若上品之中,离佛稍远,上品之下,见面亦难,况中品
与下品乎。是以虽生彼,亦有退堕者,以佛又难见,世间俗念又易起,一起
世间念即堕矣。是以不患不生彼,正患生彼而不肯住彼耳。此又欲生四方者
之所当知也。若仆则到处为客,不愿为主,随处生发,无定生处。既为客,
即无常住之理,是以但可行游四方,而以西方佛为暂时主人足矣,非若公等
发愿生彼,甘为彼家儿孙之比也。
且佛之世界亦甚多。但有世界,即便有佛,但有佛,即使是我有游之处,
为客之场,佛常为主,而我常为客,此又吾因果之最著者也。故欲知仆千万
亿劫之果者,观仆今日之因即可知也。是故或时与西方佛坐谈,或时与十方
佛共语,或客维摩净土,或客祗洹精舍,或游方丈、蓬莱,或到龙宫海藏。
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狱有佛,即赴地狱。何必拘拘如白乐天之专往兜率
内院,天台智者永明寿禅师之专一求生西方乎?此不肖之志也。非薄西方而
不生也,以西方特可以当吾今日之大同耳。若公自当生彼,何必相拘。
所谕禁杀生事,即当如命戒杀。又谓仆性气市者,此则仆膏盲之疾,从
今闻教,即有瘳矣。第亦未可全戒,未可全瘳。若全戒全瘳,即不得入阿修
罗之域,与毒龙魔王等为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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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方伯雨柬
去年詹孝廉过湖,接公手教,乃知公大孝人也。以先公之故,犹能记忆
老朽于龙湖之上,感念!汪本钶道公讲学,又道公好学。然好学可也,好讲
学则不可以,好讲之于口尤不可也。知公非口讲者,是以敢张言之。本钶与
会同经,欲得公为之讲习,此讲即有益后学,不妨讲矣。呵冻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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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凤里
医生不必来,尔亦不必来,我已分付取行李先归矣。我痢尚未止,其势
必至十月初间方敢出门。到此时,可令道来取个的信。塔屋既当时胡乱做,
如今独不可胡乱居乎?世间人有家小、田宅、禄位、名寿、子孙、牛马、猪
羊、鸡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稳当。我僧家清高出生之士,不见山寺尽
在绝顶白云层乎?我只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规制速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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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与杨凤里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无雨,可谓顺利矣。我湖上屋低处就低处做,高处
就高处做,可省十分气力,亦又方便。低处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
屋独独一座,高出云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我回,只主张众人念佛,专
修西方,不许一个闲说嘴。曾继泉可移住大楼下,怀捷令上大楼歇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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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麻城人书
谓身在是之外则可,谓身在非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恐有非于我,而
后不敢为耳。谓身在害之外则可,谓身在利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无所利
于我,而后不肯为耳。如此说话,方为正当,非漫语矣。
今之好饮者,动以高阳酒徒自拟,公知高阳之所以为高阳乎?若是真正
高阳,能使西夏叛卒不敢逞,能使叛卒一起即扑灭,不至劳民动众,不必损
兵费粮,无地无兵,无处无粮,亦不必以兵寡粮少为忧,必待募兵于他方,
借粮于外境也。此为真正高阳酒徒矣。方亚夫之击吴、楚也,将兵至洛阳,
得剧孟,大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得剧孟,吾知其无能为矣。”一个博徒
有何恒赫,能使真将军得之如得数千万雄兵猛将然?然得三十万猛将强兵,
终不如得一剧孟,而吴、楚失之,其亡便可计日。是谓真正高阳酒徒矣。是
以周侯情愿为之执杯而控马首也。汉淮阴费千金觅生左车,得即东向坐,西
向侍,师事之。以此见真正高阳酒徒之能知人下士,识才尊贤又如此,故吾
以谓真正高阳酒徒可敬也,彼盖真知此辈之为天下宝,又知此辈之为天下无
价宝也,是以深宝惜之,纵然涓滴不入口,亦当以高阳酒徒目之矣。
曾闻李邢州之饮许赵州云:“白眼风尘一酒卮,吾徒犹足傲当时;城中
年少空相慕,说着高阳总不知。”此诗俗子辈视之,便有褒贬,吾以为皆实
语也,情可哀也。漫书到此,似太无谓,然亦因公言发起耳,非为公也。
时有麻城人旧最相爱,后两年不寄一书,偶寄书便自谓高阳酒徒,贪杯
无暇,是以久旷。又自谓置身于利害是非之外,故不欲问我于利害是非之内。
其尊己卑人甚矣。吁!果若所云,岂不为余之良朋胜友哉!然其怕利害是非
之实如此,则其沉溺利害是非为何如者,乃敢大言欺余,时间灵、夏兵变,
因发愤感叹于高阳,遂有“二十分识”与“因记往事”之说。设早闻有梅监
军之命,亦慰喜而不发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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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陆思山
承教方知西事,然倭奴水寇,不足为虑,盖此辈舍舟无能为也。特中原
有好者,多引结之以肆其狼贪之欲,实非真奸雄也,特为高丽垂涎耳。诸老
素食厚禄,抱负不少,卓异屡荐,自必能博此蜂虿,似不必代为之虑矣。晋
老此时想当抵任。此老胸中甚有奇抱,然亦不见有半个奇伟卓绝之士在其肺
腑之间,则亦比今之食禄者聪明忠信,可敬而已。舍公练熟素养,置之家食,
吾不知天下事诚付何人料理之也!些小变态,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
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热甚,寸丝不挂,故不敢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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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京友书
弟今秋苦痢,一疾几废矣。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
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
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
间一个极拙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
坐令鸟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
命以图之。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今之学者,不必
言矣。中有最号真切者,犹终日皇皇计利避害,离实绝根,以宝重此大患之
身,是尚得力学道人乎?《坡仙集》我有披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
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今已无底本矣,千万交付深有来还我!大凡我书,
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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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焦弱侯书
昨闲步清凉,瞻拜一拂郑先生之祠,知一拂,兄之乡先哲前贤也。一拂
自少至老读书此山寺,后之人思慕遗风,祠而祀之。今兄亦读书寺中,祠既
废而复立,不亦宜乎!归来读 《江宁初志》,又知一拂于余,其先同为光州
固始人氏,唐未随王审知入闽,遂为闽人,则余于先生为两地同乡,是亦余
之乡先哲前贤也。且不独为兄有,而亦不必为兄羡矣。一拜祠下,便有清风,
虽日闲步以往,反使余载璧而还,谁谓昨日之步竟是闲步乎?余实于此有荣
耀焉!
夫先生,王半山门下高士也,受知最深,其平日敬信半山,亦实切至,
盖其心俱以民政为急,国储为念。但半山过于自信,反以忧民爱国之实心,
翻成毒民误国之大害。先生切于目击,乃不顾死亡诛灭之大祸,必欲成吾胡、
越同舟之本心,卒以流离窜逐,年至八十,然后老此山寺。故予以为一拂先
生可敬也。若但以其一拂而已,此不过乡党自好者之所歆羡,谁其肯以是而
羡先生乎?今天下之平久矣,中下之士肥甘是急,全不知一拂为何物,无可
言者。其中上士砥砺名行,一毫不敢自离于绳墨,而遂忘却盐梅相济之大义,
则其视先生为何如哉!余以为一拂先生真可敬也。余之景行先哲,其以是哉!
今先生之祠既废而复立,吾知兄之敬先生者,亦必以是矣,断然不专专
为一拂故也。吾乡有九我先生者,其于先哲,尤切景仰;其于爱民忧国一念
尤独惓惓。使其知有一拂先生祠堂在此清凉间,慨然感怀,亦必以是,惜其
未有以告之耳。闻之邻近故老,犹能道一拂先生事,而旧祠故址,废莫能考,
则以当时无有记之者,记之者非兄与九我先生欤?先贤者,后贤之所资以模
范;后贤者,先贤之所赖以表章。立碑于左,大书姓字,吾知兄与九老不能
让矣。吁!名垂万世,可让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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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士龙悲二母吟
杨氏族孙,乃近从兄议,继嗣杨虚游先生之于之后,非继嗣李翰峰先生
之后也。非翰峰之后,安得住翰峰之宅?继杨姓而住李宅,非其义矣。杨氏
族孙又是近议立为虚游先生之子之后,亦非是立为李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之后
也。非翰峰之妹之后,又安得朝夕李氏之宅,而以服事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为
辞也?继杨虚游先生之子之后,而使服事翰峰先生守节之妹于李氏之门,尤
非义矣。虽欲不窥窬强取节妹衣食之余,不可得矣。交构是非,诬加翰峰先
生嗣孙以不孝罪逆恶名,又其势之所必至矣。是使之争也,我辈之罪也,亦
非杨氏族孙之罪也。幸公虚心以听,务以翰峰先生为念,翰峰在日,与公第
一相爱,如仆旁人耳,仆知公必念之极矣。念翰峰则必念及其守节之妻顾氏,
念及其守节之妹李氏,又念及其嗣孙无疑矣。
夫翰峰合族无一人可承继者,仅有安人顾氏生一女尔。翰峰先生没而后
招婿姓张者,入赘其家,生两儿,长养成全,皆安人顾氏与其妹李氏鞠育提
抱之力也。见今娶妻生子,改姓李,以奉翰峰先生香火矣。而婿与女又皆不
幸早世,故两节妇咸以此孙朝夕奉养为安,而此孙亦藉以成立。弱侯与公等
所处如此,盖不过为翰峰先生念,故弱侯又以其女所生女妻之也。近闻此孙
不爱读书,稍失色养于二大母,此则双节平日姑息太过,以致公之不说,而
二大母实未尝不说之也。仆以公果念翰峰旧雅,只宜抒师教之,时时勤加考
省,乃为正当。若遽为此儿孙病而别有区处,皆不是真能念翰峰矣。
夫翰峰之妹,一嫁即寡,仍归李家。翰峰在日,使与其嫂顾氏同居南北
两京,相随不离;翰峰没后,顾氏亦寡,以故仍与寡嫂同居。计二老母前后
同居己四十余年,李氏妹又旌表著节,翕然称声于白门之下矣。近耿中丞又
以“双节”悬其庐,二母相安,为日已久,当不以此孙失孝敬而遂欲从杨氏
族孙以去也。此言大为李节妇诬矣,稍有知者决不肯信,而况于公。大抵杨
氏族孙贫甚,或同居,或时来往,未免垂涎李节妇衣簪之余,不知此皆李翰
峰先生家物,杨家安得有也。且节妇尚在,尚不可缺乎?若皆为此族孙取去,
李节妇一日在世,又复靠谁乎?种种诬谤,尽从此生。唯杨归杨,李归李,
绝不相干,乃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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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晋川翁寿卷后
此余丙申中坪上笔也,今又四载矣,复见此于白下。览物思仁寿,意与
之为无穷。公今暂出至淮上,淮上何足烦公耶!然非公亦竟不可。夫世固未
尝无才也,然亦不多才。唯不多才,故见才尤宜爱惜,而可令公卧理淮上邪!
在公虽视中外如一,但居中制外,选贤择才,使布列有位,以辅主安民,则
居中为便。吾见公之入矣,入即持此卷以请教当道。今天下多事如此,将何
以辅佐圣主,择才图治?当事者皆公信友,吾知公决不难于一言也,是又余
之所以为公寿也。余以昨戊戌初夏至,今又一载矣。时事如棋,转眼不同,
公当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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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期小启
会期之不可改,犹号令之不可反,军令之不可二也。故重会期,是重道
也,是重友也。重友以故重会,重会以故重会期。仆所以屡推辞而不欲会者,
正谓其无重道重友之人耳。若重道,则何事更重于道会也耶!故有事则请假
不往可也,不可因一人而遂废众会也,况可遽改会期乎?若欲会照旧是十六,
莫曰“众人皆末必以会为重,虽改以就我亦无妨。”噫!此何事也!众人皆
然,我独不敢,亦望庶几有以友朋为重,以会为重者。今我亦如此,何以望
众人之重道乎?我实不敢以为然,故以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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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顾冲庵翁书
某非负心人也,况公盖世人豪;四海之内,凡有目能视,有足能行,有
手能供奉,无不愿奔走追陪,藉一顾以为重,归依以终老也,况于不肖某哉!
公于此可以信其心矣。自隐天中山以来,再卜龙湖,绝类逃虚近二十载,岂
所愿哉!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通海,但老人出门大难,讵谓
公犹念之耶!
适病暑,侵侵晏寂,一接翰诲,顿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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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书
昔赵景真年十四,不远数千里佯狂出走,访叔夜于山阳,而其家竟不知
去向,天下至今传以为奇。某自幼读之,绝不以为奇也。以为四海求友,男
儿常事,何奇之有。乃今视之,虽欲不谓之奇不得矣。向在龙湖,尚有长江
一带为我限隔,今居白下,只隔江耳。往来十余月矣,而竟不能至,或一日
而三四度发心,或一月而六七度欲发。可知发心容易,亲到实难,山阳之事
未易当也。岂凡百尽然,不特此耶。抑少时或可勉强,乃至壮或不如少,老
又决不如壮耶。抑景真若至今在,亦竟不能也?计不出春三月矣。先此报言,
决不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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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澹然大士
《易经》未三绝,今史方伊始,非三冬二夏未易就绪,计必至明夏四五
月乃可。过暑毒,即回龙湖矣。回湖唯有主张净土,督课四方公案,更不作
小学生钻故纸事也。参禅事大,量非根器浅弱者所能担。今时人最高者,唯
有好名,无真实为生死苦恼怕欲求出脱也。日过一日,壮者老,少者壮,而
老者又欲死矣。出来不觉就是四年,祗是怕死在方上,侍者不敢弃我尸,必
欲装棺材赴土中埋尔。今幸未死,然病苦亦渐多,当知去死亦不远,但得回
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须劝我,我自然来也。来湖上化,则湖上即我
归成之地,子子孙孙道场是依,未可谓龙湖蕞尔之地非西方极乐净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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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李渐老书
数千里外山泽无告之老,翁皆得而时时衣食之,则翁之禄,岂但仁九族,
惠亲友已哉!感德多矣,报施未也,可如何!承谕烦恼心,山野虽孤独,亦
时时有之。即此衣食之赐,既深以为喜,则缺衣少食之烦恼不言可知已。身
犹其易者,筹而上之,有国则烦恼一国,有家则烦恼一家,无家则烦恼一身,
所任愈轻,则烦恼愈减。然则烦恼之增减,唯随所任之重轻耳。世固未闻有
少烦恼之人也,唯无身乃可免矣。老子云:“若吾无身,更有何患?”无身
则自无患,无患则自无恼。吁!安得闻出世之旨以免此后有之身哉!翁幸有
以教之!此又山泽癯老晚年之第一烦恼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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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三
杂述
卓吾论略滇中作
孔若谷曰:吾犹及见卓吾居士,能论其大略云。
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
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与笃,吾
土音一也,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
同梓人,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
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 ‘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
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时维阳月,得全数焉。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
幼而孤,莫知所长。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年十二,试《老
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间,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
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
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
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彼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
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
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
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
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
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
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居士曰:“吾此梓不可再侥也。且吾
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遂就禄,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居士曰:“吾
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
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
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
始婚娶,亦既四十襍。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
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安乐窝在苏
门山百泉之上。居上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
温陵居上。”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
夙缘哉!”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上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
卒迁南雍以去。
数月,闻白斋公没,守制东归。时倭夷窃肆,海上所在兵燹。居上间关
夜行昼伏,除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试孝子事,墨衰率其弟若侄,昼夜登
陴击柝为城守备。城下矢石交,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
以自活。三年服阕,尽室入京,盖庶几欲以免难云。
居京邸十阅月,不得缺,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复十余月,乃得缺,
称国子先生,如旧官。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
于京邸。余闻之,叹曰:“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
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上曰:“吾有一言,与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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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吾先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
俗,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
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
世依土。权置家室于河内,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余以半归,即可得也。
第恐室人不从耳。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
“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
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
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
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假借漕河名色,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
沟洫间。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
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
必不受,肯求之!”遂归。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长女随艰难
日久,食稗如食粟。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
“人尽饥,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与居士旧,可一请。”宜人
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邓君果拨己俸二星,
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宜人以半籴粟,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
邓君之力也。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无宦意矣。回首天
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
末数月,俱不育矣。”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
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上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到此方觉 ‘屐齿之折’也!”
至京,补礼部司务。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
忍,独不闻 ‘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
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吾十年余奔走南北,
祗为家事,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盖将访而学
焉。”人曰:“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
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居士五载春官,潜心道妙,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故其思白斋公也益
甚,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虽然,余
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
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
有顾虎头知居士矣。”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土者久之,
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或曰:“居士死于白下。”或曰:“尚在滇南未
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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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篇为罗姚州作
先是杨东淇为郡,南充陈君实守是州,与别驾张马平、博士陈名山皆卓
然一时,可谓盛矣。今三十余年,而君来为州守,余与周君、张君各以次先
后并至。诸父老有从旁窃叹者曰:“此岂有似于曩时也乎?何其济济尤盛也!”
未几,唐公下车,复尔相问,余乃骤张之曰:“此间官僚皆数十年而一再见
者也,愿公加意培植于上,勿生疑贰足矣。惟余知府一人不类。虽然,有多
贤足以上人,为余夹辅,虽不类,庸何伤!”唐公闻余言而壮之。是春,两
台复命,君与诸君俱蒙礼待,虽余不类,亦窃滥及,前年之言迨合矣。余固
因汇次其语以为君与诸君贺,而独言余之不类者以质于君焉。盖余尝闻于有
道者而深有感于“因性牖民”之说焉。
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已也。有仕于
土者,乃以身之所经历者而欲人之间往,以已之所种艺者而欲人之同灌溉。
是以有方之治而驭无方之民也,不亦昧于理欤!且夫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
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已,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
已异矣。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间有;无诸己矣,而望
人之同无。此其心非不恕也,然此乃一身之有无也,而非通于天下之有无也,
而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也。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而民
日以多事矣。其智而贤者,相率而归吾之教,而愚不肖则远矣。于是有旌别
淑慝之令,而君子小人从此分矣。岂非别白太甚,而导之使争乎?至人则不
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闻见熟矣,不欲求知新于耳目,恐
其未寤而惊也。动止安矣,不欲重之以桎梏,恐其絷而颠且仆也。
今余之治郡也,取善太恕,而疾恶也过严。夫取善太恕,似矣,而疾人
之恶,安知己之无恶乎?其于反身之治且未之能也,况望其能因性以牖民乎?
余是以益惧不类,而切倚仗于君焉。吾闻君生长剑门,既壮而仕,经太华,
而独观昭旷于衡岳之巅,其中岂无至人可遇而不可求者欤!君谈说及此乎?
不然,何以两宰疲邑,一判衡州,而民诵之至今也。意者君其或有所遇焉,
则余言为赘;如其不然,则余之所闻于有道者详矣,君其果有当于心乎?否
也?夫君而果有当于心也,则余虽不类,庸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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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论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
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
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
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
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万事瘁形,以
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宁差别乎。且断头则死,断肠
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孰烈。公
固审之熟矣,宜公之不畏死也。”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
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
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
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削迹伐木,绝陈畏匡,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
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不幸而死,独不曰 ‘仁人志士,
有杀身以成仁’者乎?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
也,任之而已矣。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
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
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
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于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
则可免入室而操戈。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而公亦竟不幸
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
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
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
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衙,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
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
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
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
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
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
能遏之!然公岂诚不畏死者!时无张子房,谁为活项伯?时无鲁朱家,谁为
脱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
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
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划其出类:又可知矣。夫惟
世无真谈道者,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
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
其病心隐者曰:“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
偏枯不可以为训。与上訚訚,与下侃侃,委蛇之道也,公独危言危行,自贻
厥咎,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则畔者
必众;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聚人以货财,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
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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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身口是急,全不
知道为何物,学力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
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
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抑亦未可。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
公者可乎?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其
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位不可虚,
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
所以论心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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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论因畜有感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
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
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
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
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
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
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
二。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故吾究物始,
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
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
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
间,于焉食息,于焉语语已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
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
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
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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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论
余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夫春秋之后为战国。既为战国之时,
则自有战国之策。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
明矣。况三王之世欤!
五霸者,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盖是时周室既衰,天
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
讨之,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然后天下之势复合于一。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
事,群小构争,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力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
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
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管仲相桓,所谓首任
其事者也。从此五霸迭兴,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虫,迟
迟复至二百四十余年者,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
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晋氏为三,吕氏为
田,诸侯亦莫之正也。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其势
不至混一,放不止矣。
刘子政当西汉之未造,感王室之将毁。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
宜,其见固已左矣,彼鲍、吴者,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
区区褒贬,何足齿及!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
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
绳世,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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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说
龙洞山农叙《西厢》未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
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
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
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
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人,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
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
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
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易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
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
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
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
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
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
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
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似文乎?盖其人既假,
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
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再。满场是假,矮
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
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
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
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
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
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
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
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懵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
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
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
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懵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
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
之渊蔽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
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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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水浒传序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
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
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
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
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
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
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
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
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
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
矣。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
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
也。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
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
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
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
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
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传
其可不读欤!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
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
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
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于城腹心,
乌在乎?在水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
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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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由解老序
食之于饱,一也。南人食稻而甘,北人食黍而甘,此一南一北者未始相
羡也。然使两人者易地而食焉,则又未始相弃也。道之于孔、老,犹稻黍之
于南北也,足乎此者,虽无羡于彼,而顾可弃之哉!何也?至饱者各足,而
真饥者无择也。
盖尝北学而食于主人之家矣。天寒,大雨雪三日,绝粮七日,饥冻困碚,
望主人而向往焉。主人怜我,炊黍饷我,信口大嚼,未暇辨也。撤案而后问
曰:“岂稻粱也欤!奚其有此美也?”主人笑曰:“此黍稷也,与稻粱埒。
且今之黍稷也,非有异于向之黍稷者也。帷甚饥,故甚美,惟甚美,故甚饱。
子今以往,不作稻粱想,不作黍稷想矣。”
余闻之,慨然而叹,使余之于道若今之望食,则孔、老暇择乎!自此专
治《老子》,而时获子由《老子解》读之。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称最,
子由之引《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夫未发之中,万物之奥,
宋儒自明道以后,递相传授,每令门弟于看其气象为例如者也。子由乃独得
微言于残篇断简之中,宜其善发 《老于》之蕴,使五千余言烂然如皎日,学
者断断乎不可以一日去手也。解成,示道全,当道全意;寄予瞻,又当子瞻
意。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复见此奇特。嗟夫!亦惟真饥而后能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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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郑大姚序
昔者曹参以三尺剑佐汉祖平天下,及为齐相,九年而齐国安集。严助谓
汲长孺任职居官无以逾人,至出为东海,而东海大治。今观其所以治齐治东
海者,实大不然。史称汲黯戆,性倨少礼。初授为荣阳令,不受,耻之;后
为东海,病卧闺阁内,岁余不出。参日夜饮醇酒,不事事。吏舍日饮歌呼,
参闻之,亦取酒张坐饮歌呼;与相应和。此岂有轨辙蹊径哉!要何与于治而
能令郡国以理也?
《语》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以余所闻,则二子者,将不免以其不正之身,肆于民上。不庄不正,得罪名
教甚矣。而卒为汉名相,古之社稷臣者,何也?岂其所以致理者或自有在,
彼一切观美之具有不屑欤?抑苟可以成治,于此有不计欤?将民实自治,无
容别有治之之方欤?是故恬焉以嬉,邀焉以游,而民自理也?夫黄帝远矣,
虽老于之学,亦概乎其未之闻也。岂二子者或别有黄、老之术,未可以其畔
于吾之教而非诋之欤?吾闻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虽赐也,亦自
谓不可得闻矣,岂其于此实未有闻,而遂不知求之绳墨之外也?余甚疑焉,
而未敢以告人。属郑君为大姚令,乃以余平昔之所疑者质之。
夫大姚,滇下邑也,僻小而陋,吾知君久矣其不受也。观君魁然其容,
充然其气,洞然不设城府。其与上大夫言,如对群吏,处大庭如在燕私,偃
倨似汲黯,酣畅似曹参。此岂儒者耳目所尝睹记哉!君独神色自若,饮啖不
辍,醉后耳热,或歌诗作大字以自娱,陶陶然若不以邑事为意,而邑中亦自
无事。嗟夫!君岂亦学黄、老而有得者耶!抑天资冥契,与道合真,不自知
其至于斯也!不然,将俱儒者窃笑而共指之矣,而宁能遽尔也耶!
吾与君相聚二载余矣,亦知君之为人矣,今其归也,其有不得者乎?夫
渊明辞彭泽而赋“归去”,采菊东篱,有深意矣。刺史王弘,一旦二十千掷
付酒家,可遂谓世无若人焉一知陶令之贤乎?阮嗣宗旷达不仕,闻步兵厨有
酒,求为校尉。君既耻为令矣,纵有步兵之达,莫可告语,况望有知而大用
君者,亦惟有归去而已。行李萧条,童仆无欢,直云穷矣,能无恸乎!如君
作达,皆可勿恤也。君第行,吾为君屈指而数之,计过家之期,正菊花之候,
饮而无资,当必有白衣送酒如贤刺史王公者,能令君一醉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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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录序代作
言一也,有先行之言,有可行之言,又有当行之言。吾尝以此三言者定
君子之是非,而益以见立言者之难矣。
何谓先行之言?则夫子之告子贡是已。既已先行其言矣,安有言过其行
之失乎?何谓可行之言?则 《易》也,《中庸》也,皆是也。《易》曰“以
言乎远则不御”,是远言皆可行也;“以言乎迩则静而正”,是迩言皆可行
也;“以言天地之间则备”,是天地之间之言皆可行也。《中庸》曰:“夫
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夫夫妇能行,则愚不肖者自谓不及,贤智者自谓
过之,皆不可得矣,其斯以为可行之言乎?既曰可行之言,则言之千百世之
上不为先,行之千百世之下不为后;则以言行合一,先后并时,虽圣人亦不
能置先后于其间故也。
若夫当行之言,则虽今日言之,而明日有不当行之者,而况千百世之上
下哉!不独此也,举一人而言,在仲由则为当行,而在冉求则为不当行矣,
盖时异势殊,则言者变矣。故行随事迁,则言焉人殊,安得据往行以为典要,
守前言以效尾生耶?是又当行之言不可以执一也。
夫当行而后言,非通于道者不能,可行而后言,非深于学者不能。若中
丞李公,真所谓通于道、深于学者也,故能洁已裕人,公恕并用,其言之而
当行而可行者乎!乃今又幸而获读所为《从政集》者,则又见其在朝在邑,
处乡处家,已往之迹皆如是也,所谓先行其言者也。某是以知公之学,实学
也,其政,实政也,谓之曰《先行录》,不亦宜乎!然既先行其言矣,又何
不当行之有?又何不可行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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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横渠易说序代作
横渠先生与学者论《易》久矣,后见二程论《易》,乃谓其弟于曰:“二
程深明 《易》道,吾不如。”勇撤皋比,变易而从之,其勇也如此。吾谓先
生即此是《易》矣。晋人论《易》,每括之以三言: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
是易简,一《易》也。又曰不易乎世。是不易,一《易》也。又曰变动不居,
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是变易,又一《易》也。至简故易,不
易故深,变易故神。虽曰三言,其实一理。深则无有不神,神则无有不易矣。
先生变易之速,易如反掌,何其神乎!故吾谓先生即此是《易》矣。作《易
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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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王告文
惟神,忠义贯金石,勇烈冠古今。方其镇荆州,下襄阳也,虎视中原,
夺老瞒之精魄,孙吴犹鼠,藐割据之英雄,目中无魏、吴久矣。使其不死,
则其吞吴并曹,岂但使魏欲徙都已哉!其不幸而不成混一之业,复卯金之鼎
者,天也。然公虽死,而吕蒙小丑亦随吐血亡矣。盖公以正大之气压狐媚之
孤,虽不逆料其诈,而呼风震霆,犹足破权奸之党;驾雾鞭雷,犹足裂谗贼
之肝。固宜其千秋万祀,不同海内外足迹至与不至,无不仰公之为烈。盖至
于今日,虽男妇老少,有识无识,无不拜公之像,畏公之灵,而知公之为正
直,俨然如在宇宙之间也。某等来守兹土,慕公如生,欲使君臣劝忠,朋友
效义,固因对公之灵,复反覆而致意焉。彼不知者,谓秉烛达旦为公大节。
噫!此特硁硁小丈夫之所易为,而以此颂公,公其享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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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先生告文
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今其没矣,后将何仰!吾
闻先生少游阳明先生之门,既以一往而超诣;中升西河夫子之坐,遂至殁身
而不替。要以朋来为乐兮,不以不知而愠也,真得乎不迁不贰之宗。正欲人
知而信兮,不以未信而懈也,允符乎不厌不倦之理。盖修身行道者将九十岁,
而随地雨法者已六十纪矣。以故四域之内,或皓首而执经,五陵之间,多继
世以传业。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顿令洙、泗渊源,沛乎决
江、河而达四海。非直斯文之未丧,实见吾道之大明。先生之功,于斯为盛。
忆昔淮南儿孙布地,猗欤盛欤,不可及矣。今观先生渊流更长,悠也久
也,何可当哉!所怪学道者病在爱身而不爱道,是以不知前人付托之重,而
徒为自私自利之计,病在尊名而不尊己,是以不念儿孙陷溺之苦,而务为远
嫌远谤之图。嗟夫!以此设心,是灭道也,非传道也;是失已也,非成己也。
先生其忍之乎?嗟我先生,唯以世人之聋瞽为念,是故苟可以坐进此道,不
敢解嘲也;唯以子孙之陷溺为忧,是故同舟而遇风,则胡、越必相救,不自
知其丧身而失命也。此先生付托之重所不能已也。此余小子所以一面先生而
遂信其为非常人也。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
独先生尔矣。先生今既没矣,余小子将何仰乎!
嗟乎!“嘿而成之,存乎其人;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先生以言教天
下,而学者每咕哗其语言,以为先生之妙若斯也,而不知其糟粕也,先生不
贵也。先生以行示天下,而学者每惊疑其所行,以为先生之不妙若斯也,而
不知其精神也,是先生之所重也。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故因闻先生
之讣也,独反覆而致意焉。先生神游八极,道冠终古;夭寿不二,生死若一。
吾知先生虽亡,固存者也。其必以我为知言也夫!其必以我知先生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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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无祀文代作
窃以生而为人,不得所依,则不免冻馁而疾病作。是故圣帝明王知而重
之,仁人君子见而矜之,于是设养济之院,建义社之仓,以至邻里乡党之相
周,车马轻袭之共敝,皆圣帝明王所谓茕独之哀,仁人君子之所以周急也。
而后四海始免怨号之夫矣,而岂徒然也哉!死而为鬼,不得所依,则谁为享
奠而废疠作。是故圣帝明王哀而普度,仁人君子怜而设飨。于是乎上元必祭,
中元必祭,以至清明之节,霜降之夕,无不有祭。盖我太祖高皇帝之所谆切,
更列圣而不敢替者,又不独古圣昔王相循已也。而后天下始无幽愁之鬼矣,
而岂元谓也哉!何也?圣帝明王与仁人君子,皆神人之主也。不有主,将何
所控诉乎?又何以谐神人而协上帝,通幽明而承天休也?生人之无依者,又
是何等?若文王所称四民,其大概也。死人之无依者,又是何等?若我太祖
高皇帝所录死亡,至详悉也。是故京则祭以上卿,郡则祭以大夫,邑则祭以
百里之侯,至于乡祭、里祭、村祭、社祭,以及十家之都,咸皆有祭。而唯
官祭则必以城隍之神主之。前此一日,本官先行牒告,临期诣坛躬请,祭毕,
乃敢送神以归而后妥焉。此岂无义而圣人为之哉!此岂谄黩于无祀之鬼,空
费牲币以享无用,而太祖高皇帝肯为之哉!
今兹万历丁酉之清明,是夕也,自京国郡国,以至穷乡下里,莫敢不钦
依令典,相随赴坛而祭,或设位而祭矣。况我沁水坪上,仁人君子比屋可封,
生人无依,尚仰衣食,鬼苟乏祀,能不望祭乎?所恨羁守一官,重违乡井,
幸兹读《礼》先庐,念焄蒿之悽沧,因思亲以及亲,为位比郭,情僧讽经,
自今夕始矣。凡百无主鬼神,有饭一饱,无痛乏宗;有钱分授,无争人我:
是所愿也。
抑余更有说焉:凡为人必思出苦,更于苦中求乐;凡为鬼必愁鬼趣,更
于趣中望生乃可。若但得饱便足,得钱便欢,则志在钱饱耳,何时得离此苦
趣耶!醉饱有时,幽愁长在,吾甚为诸鬼虑之。窃闻 《阿弥陀经》等,《金
刚经》等,诸佛真言等,众僧为尔宣言,再三再四,皆欲尔等度脱鬼伦,即
生人天,或趣佛乘,或皈西方者,诚可听也,非但欲尔等一饱已也。又闻地
藏王菩萨发愿欲代一切地狱众生之苦,此夕随缘在会,有话须听。又闻面然
大士统领三千大千神鬼,与尔等相依日久,非不欲尽数超拔尔等,第亦无奈
尔等自家不肯何耳。今尔等日夜守着大士,瞻仰地藏菩萨,可谓最得所主矣。
幸时时听其开导,毋终沉迷,则我此坛场,其为诸鬼成圣成贤,生人生天之
场,大非偶也。若是,则不但我坪上以及四境之无祀者所当敬听,即我宗亲
并内外姻亲,诸凡有人奉祀者,亦当听信余言,必求早早度脱也。虽有祀与
无祀不同,有嗣与无嗣不同,然无嗣者呼为无祀之鬼,有嗣者亦呼为有祀之
鬼,总不出鬼域耳。总皆鬼也,我愿一听此言也。我若狂言无稽,面然大士
必罚我,地藏王菩萨必罚我,诸佛诸大圣众必罚我,诸古昔圣君贤相仁人君
子必罚我。兼我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以及列圣皆当罚我矣。不敢不敢,
不虚不虚。谨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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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山碑文代作
篁山庵在江西饶州德兴县界万山中,其来旧矣,而人莫知。山有灵气。
唐元和间,有张庵孙者修真得道于此。造胜国至元,里人胡一真又于此山修
真得道去。相传至今,山盖有二真人焉。嗣后山缺住持,庵院几废,失今不
修,将不免为瓦砾之场矣。一兴一废,理固常然;既废复兴,宁独无待。此
僧真空之所为作也。
真空少修戒律,行游京师,从兴圣禅师说戒。比还故里,才到舟次,忽
感异梦:仿然若见观音大士指引入篁山修行者。归而问人,人莫晓也。真空
遂发愿:愿此生必见大士乃已。拨草穷源,寻至其地,果见大士俨然在于废
院之中,真空不觉进前拜礼,伏地大哭。于是复失心誓天,务毕此生之力修
整旧刹,复还故物。苦行斋心,戒律愈厉。居民长者感其至诚,协赞募化,
小者输木石,大者供粮米。未及数年而庵院鼎新,圣像金灿;朝钟暮鼓,灯
火荧煌。非但大士出现,僧众有皈,旦与山陬野叟、岩畔樵夫同依佛日,获
大光明。向之闷然莫晓其处者,今日共登道场,皆得同游于净土矣。向非真
空严持有素,则大土必不肯见梦以相招;又非发愿勤渠,礼拜诚笃,则居民
又安有肯捐身割爱,以成就此大事乎?固知僧律之所系者重也。
佛说六波罗蜜,以布施为第一,持戒为第二。真空之所以能劝修者,戒
也;众居士之所以布施者,为其能持戒也。真空守其第二,以获其第一;而
众居士出其第一,以成其第二。可知持戒固重,而布施尤重也。布施者比持
戒为益重,所谓青于篮也。众居士可以踊跃赞叹,同登极乐之乡矣,千千万
万劫,宁复是此等乡里之常人耶!持戒者宁为第二,而使世人尽居第二布施
波罗蜜极乐道场,所谓青出蓝也。僧真空虽居众人后,实居众人前,盖引人
以皈西方,其功德益无比也,余是以益为真空喜也,向两真人已去,今戒真
人复继之,千余年间,成三真人。然戒真人念佛勤,皈依切,定生西方无疑。
它日如见向者两真人,幸一招之,毋使其或迷于小道,则戒真人之功德益溥
矣。
兹因其不远数千里乞言京师,欲将勒石以记,余以此得与西方之缘。戒
真人见今度余也,余其可以不记乎?若其中随力散财之多寡,随分出力之广
狭,兴工于某年月,讫工于某时日,殿宇之宏敞,僧房之幽邃,以至斋堂厨
舍井灶之散处,其中最肯协赞之僧众,最肯竭力之檀越,各细书名实于碑之
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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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十交文
或问李生曰:“子好友,今两年所矣,而不见子之交一人何?”曰:“此
非君所知也。余交最广,盖举一世之人,毋有如余之广交者矣。余交有十。
十交,则尽天下之交矣。
“何谓十?其最切为酒食之交,其次为市井之交。如和氏交易平心,闵
氏油价不二,汝交之,我亦交之,汝今久矣日用而不知也。其三为遨游之交,
其次为坐谈之交。遨游者,远则资舟,近则谭笑,谑而不为虐,亿而多奇中。
虽未必其人何如,亦可以乐而忘返,去而见思矣。技能可人,则有若琴师、
射士、棋局、画工其人焉。术数相将,则有若天文、地理、星历、占卜其人
焉。其中达士高人,未可即得,但其技精,则其神王,决非拘牵龌龊,卑卑
琐琐之徒所能到也。聊以与之游,不令人心神俱爽,贤于按籍索古,谈道德,
说仁义乎?以至文墨之交,骨肉之交,心胆之交,生死之交:所交不一人而
足也。何可谓余无交?又何可遽以一人索余之交也哉?”
夫所交真可以托生死者,余行游天下二十多年,未之见也。若夫剖心析
肝相信,意者其唯古亭周子礼乎!肉骨相亲,期于无■,余于死友李维明盖
庶几焉。诗有李,书有文,是矣,然亦何必至是。苟能游心于翰墨,蜚声于
文苑,能自驰骋,不落蹊径,亦可玩适以共老也。唯是酒食之交,有则往,
无则止不往。然亦必爱贤好客,贫而整,富而洁者,乃可往耳。爱客为上,
好贤次之,整而洁又次之。然是酒食也,最日用之第一义也。余唯酒食是需,
饮食宴乐是困,则其人亦以饮食为媒,而他可勿论之矣。故爱客可也,好贤
可也,整而洁亦可也。无所不可,故无所不友。而况倾盖交欢,饮水可肥,
无所用媒者哉!已矣!故今直道饮食之事,以识余交游之最切者。饮食之人,
则人贱之,余愿交汝,幸勿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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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赞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
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
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
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豪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
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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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图卷文
昔之爱竹者,以爱故,称之曰“君”。非谓其有似于有斐之君子而君之
也,直怫悒无与谁语,以为可以与我者唯竹耳,是故倘相约而谩相呼,不自
知其至此也。或曰:“王子以竹为此君,则竹必以王子为彼君矣。此君有方
有圆,彼君亦有方有圆。圆者常有,而方者不常有。常不常异矣,而彼此君
之,则其类同也,同则亲矣。”然则王子非爱竹也,竹自爱王子耳。夫以王
子其人,山川土石,一经顾盼,咸自生色,况此君哉!
且天地之间,凡物皆有神,况以此君虚中直上,而独不神乎!传曰:“士
为知己用,女为悦已容。”此君亦然。彼其一遇王子,则踈节奇气,自尔神
王,平生挺直凌霜之操,尽成箫韶鸾凤之音,而务欲以为悦己者之容矣,彼
又安能孒然独立,穷年瑟瑟,长抱知己之恨乎?由此观之,鹤飞翩翩,以王
子晋也。紫芝烨烨,为四皓饥也。宁独是,龙马负图,洛黾呈瑞,仪于舜,
鸣于文,获于鲁叟,物之爱人,自古而然矣,而其谁能堪之。
今之爱竹者,吾惑焉。彼其于王子,不类也。其视放傲不屑,至恶也,
而唯爱其所爱之竹以似之。则虽爱竹,竹固不之爱矣。夫使若人而不为竹所
爱也,又何以爱竹为也?以故余绝不爱夫若而人者之爱竹也。何也?以其似
而不类也。然则石阳之爱竹也,类也,此爱彼君者也。石阳习静庐山,山有
方竹,石阳爱之,特绘而图之,以方竹世不常有也。石阳将归,难与余别,
持是示余,何为者哉?余谓子之此君已相随入蜀去矣,何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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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律肤说
淡则无味,直则无情。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沉着可思,则神伤而
易弱。欲浅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
五音不克谐;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不克
谐则无色,相夺伦则无声,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
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
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
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
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
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
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谓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
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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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四
杂述
解经题
《大佛顶》者,至大而无外,故曰大;至高而莫能上,故曰顶。至大至
高,唯佛为然,故曰《大佛顶》也。夫自古自今,谁不从是《大佛顶》如如
而来乎?但鲜有知其因者耳。能知其因,如是至大,如是至高,则佛顶在我
矣。然何以谓之至大?以无大之可见,故曰至大也。何以谓之至高,以无高
之可象,故曰至高也。不可见,不可象,非密而何?人唯不知其因甚密,故
不能以密修,不能以密证,而欲其决了难矣。岂知此经为了义之密经,此修
为证明之密修,此佛为至大至高,不可见,不可象,密密之佛乎?此密密也,
诸菩萨万行悉从此中流出,无不可见,无不可象,非顽空无用之比也。是以
谓之 《首楞严》。《首楞严》者,唐言究竟坚固也。究竟坚固不坏,则无死
无生,无了不了之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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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佛答问
小大相形,是续鹜短鹤之论也。天地与我同根,谁是胜我者;万物与我
为一体,又谁是不如我者。我谓念佛即是第一佛,更不容于念佛之外复觅第
一义谛也。如谓念佛乃释迦权宜接引之法,则所谓最上一乘者,亦均之为权
宜接引之言耳。古人谓佛有悟门,曾奈落在第二义,正仰山小释迦吐心吐胆
之语。后来中峰和尚谓学道真有悟门,教人百计搜寻,是误人也。故知此事
在人真实怕死与不耳。发念苟真,则悟与不悟皆为戏论,念佛参禅总归大海,
无容着唇吻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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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下学上达语
“学以求达”,此语甚不当。既说离下学无上达,则即学即达,即下即
上,更无有求达之理矣,而复曰“求达”,何耶?然下学自是下学,上达自
是上达,若即下学便以为上达,亦不可也。而乃曰“学以求达”,是果即下
学以求达耶,抑别有求达之学耶?若即学求达,当如前诘;若别有求达之学,
则剜肉作疮,尤为揠苗之甚矣。故程伯子曰:“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
曰:“便是。”则是即学即达也。然又曰:“人须是识其真心。”夫真心不
可以识识,而可以学求乎?不可以学求,则又是离学而后有达也,故谓学以
求达者非也。离学者亦非,即学者亦非,然则夫子何自而上达乎,此颜子所
以终身苦孔之达矣。不曰“即学即达”,不曰“离学而达”,亦不曰“学以
求达”,而但曰“下学而上达”,何其意圆请圆,令人心领神会而自默识于
言意之中也。今观洒扫应对,虽下愚之人亦能之,唯不能达乎其上,是以谓
之下学也,是以谓之百姓也,是以谓谓之鄙夫也,是以谓之凡民也,是以谓
之但可使由也。至于精义入神,则自然上达矣。上达,则为聪明圣智,达天
德之人矣。是以谓之曰“形而上”也,谓之曰“可以语上”也,谓之曰“君
子上达”也。虽颜子大贤,犹曰“未达一间”,曰“其殆庶几”,况他人哉!
则夫子之自谓莫我知,自谓唯天知者,信痛悼之极矣。盖世之学者,不是日
用而不知,则便是见之为仁智,而能上达者其谁也?夫学至上达,虽圣人有
所不知,而凡民又可使知之乎?故曰“吾有知乎哉”。虽圣人有所不能,而
凡民又可使能之乎?故曰“民鲜能久矣”。民之所以鲜能者,以中庸之不可
能也,非弃之也。然则下学者,圣凡之所同。夫凡民既与圣人同其学矣,则
谓满街皆是圣人,何不可也?上达者,圣人之所独,则凡见之为仁智,与日
用而不知者,总是不达,则总是凡民明矣。然则自颜子而下,皆凡民也。可
畏也夫!先圣虽欲不慨叹于由、赐之前可得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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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若无母寄书
若无母书云:“我一年老一年,八岁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罢,而今又
要远去。你师当日出家,亦待终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远去,等我死了
还不迟。”若无答云:“近处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亲。”母云:“三病两痛
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挂你,你也安心,亦不久挂我。两不欠挂,彼此俱安。
安处就是静处,如何只要远去以求静耶?况秦苏哥从买寺与你以来,待你亦
不薄,你想道情,我想世情。世情过得,就是道情。莫说我年老,就你二小
孩子亦当看顾他。你师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顾儿子,必是他心打不过,才如
此做。设使不顾,使他流落不肖,为人笑耻。当此之时,你要修静,果动心
耶,不动心耶?若不动心,未有此理;若要动心,又怕人笑,又只隐忍过日。
似此不曾而不动心,与今管他而动心,孰真孰假,孰优孰劣?如此看来,今
时管他,迹若动心,然中心安安妥妥,却是不动心;若不管他,迹若不动,
然中心隐隐痛痛,却是动心。你试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就是金
刚。如此只听人言?只听人言,不查人心,就是被境转了。被境转了,就是
你不会安心处。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吾恐龙潭不静,要住金刚;
金刚不静,更住何处耶?你终日要讲道,我今日与你讲心。你若不信,又且
证之你师,如果在境,当住金刚;如果在心,当不必远去矣。你心不静,莫
说到金刚,纵到海外,益不静也。”
卓吾子读而感曰: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夙夜有心师,所矢皆海
潮音,所命皆心髓至言,颠扑不可破。回视我辈傍人隔靴搔痒之言,不中理
也。又如说食示人,安能饱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耻也。反思向
者与公数纸,皆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与真情实意何关乎!乞速投之水火,
无令圣母看见,说我平生尽是说道理害人去也。又愿若无张挂尔圣母所示一
纸,时时令念佛学道人观看,则人人皆晓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
真佛,即是真弥陀,纵然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亦必接引。何也?
念佛者必修行,孝则百行之先。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岂阿弥陀亦少孝行之
佛乎?决无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见阿弥陀佛,彼佛当初亦念何佛而成阿
弥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寻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
自然令人痛哭,想若无必然与我同也,未有闻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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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楚倥先生传
先生讳定理,字子庸,别号楚倥,诸学士所称八先生是也。诸学士咸知
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称《楚倥先生传》,何也?夫传者,所以
传也。先生初不待传,而此复为传以传之,又何也?盖先生初不待传,而余
实不容不为先生传者。按先生有德不耀,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无官,是不
欲官其才也。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称真才矣。人又乌能为先生
传乎?且先生始终以学道为事者也。虽学道,人亦不见其有学道之处,故终
日口不论道,然目击而道斯存也。所谓虽不湿衣,时时有润者也。
庄纯夫曾告我曰:“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湛一本不知学,而好
虚名,故去之。最后得一切平实之旨于太湖,复能收视返听,得黑漆无人无
门之旨于心隐,乃始充然自足,深信而不复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语者,故遂
终身不谈,唯与吾兄天台先生讲论于家庭之间而已。’故亦遂以天台为师,
天台亦自谓吾之间学虽有所契,然赖吾八弟之力为多。子庸曾问天台云:
‘《学》《庸》、《语》、《孟》,虽同是论学之书,未审何语最切?’天
台云: ‘圣人人伦之至一语最切。’子庸谓终不若未发之中之一言也。”余
当时闻之,似若两件然者。夫人伦之至,即未发之中,苟不知未发之中,则
又安能至乎?盖道至于中,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无
声无臭至矣。”
岁壬申,楚倥游白下,余时懵然无知,而好谈说。先生默默无言,但问
余曰:“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
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余时骤应之曰:“自
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楚倥
遂大笑而别,盖深喜余之终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
得见天台为恨。丁丑入滇,道经团风,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并睹
天台,便有弃官留住之意。楚倥见余萧然,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
纯夫于黄安,而因与之约曰:“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
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记吾言,教戒纯夫学道甚紧;吾女吾婿,
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视之矣。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既三年,余果来归,奈之何聚首未数
载,天台即有内召,楚倥亦遂终天也!既已戚戚无欢,而天台先生亦终守定
“人伦之至”一语在心,时时恐余有遗弃之病。余亦守定“未发之中”一言,
恐天台或未窥物始,未察伦物之原。故往来论辩,未有休时,遂成捍格,直
至今日耳。今幸天诱我衷,使余舍会“未发之中”,而天台亦遂顿忘“人伦
之至”。乃知学问之道,两相舍则两相从,两相守则两相病,势固然也。两
舍则两忘,两忘则浑然一体,无复事矣。于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
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岂偶然耶!然使楚
倥先生而在,则片言可以折狱,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余年,彼此
不化而后乃觉耶!设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终可以不化耶,余终可以不与天
台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而先生之墓木拱矣。余既
痛九原之不可作,故特为此传,而连书三纸以贻之:第一纸以呈天台,志余
喜也。第二纸付汝念、汝思,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坟,志余恨也。第三纸特寄
子健于京,志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盖子健推爱兄之心以及我,可谓无
所不至矣。故为传,传余意以告先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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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少时多病,贪生无术,藉楚倥兄介绍,得受业于耿天台先生之门。先
生虽知余学沉于二氏,然爱余犹子也。继因往来耿宅,得与李卓吾先生游,
心切师事之。两先生以论道相左,今十余年矣。敬居其间,不能赞一辞,口
含黄药,能以气向人乎?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长郎汝念书。
汝念以送庄纯夫到九江,专人驰书白下,报喜于余云:“两先生已聚首,语
甚欢契。”越三日,则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得卓吾先生寄所著《楚
倥先生传》,述两先生契合本末且悉。余读之,不觉泪下曰:“两先生大而
化矣,乃适以今日至,岂非余更生辰耶,抑楚倥先生复作也!”因手书而梓
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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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周友山为僧明玉书法语周思敬
万寿寺僧明玉,事温陵李长者日久矣。长者本为出世故来此,然世人方
履人间世,月夜整顿人世事尚无休时,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虽
出家儿犹然,何况在家者。且长者性方行独,身世孤单,生平不爱见俗人,
闻俗语,以故身世亦孤。唯爱读书。读书每见古忠烈士,辄自感慨流涕,故
亦时时喜闻人世忠义事。不但以出世故来见长者,长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
正的实忠义事来告,长者亦无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兴福寺开山第一祖
无用事告长者云:“兴福寺,古刹也。无用,方僧也。无用游方来至其寺,
悯寺憎之衰残,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枪连结果一十七条性命,然后走县自明,
诣狱请死。县令怜之,欲为出脱,无用不从,遂即自刎。寺憎感其至性,能
以身护法,以死卫众,遂以此僧为开山第一祖。至今直守者守其规程,不敢
少犯。”长者闻之,欢喜无量,叫明玉而言曰:“尔莫轻易说此僧也。此僧
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国,则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则真义士矣;若肯
学道参禅,则真出世丈夫,为天人师佛矣,可轻易也耶!盖天地间只有此一
副真骨头耳。不问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无不成办也。”
明玉之告长者,并长者之语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为兴福寺直岁僧来
求法语于余,余因以得问长者之语,遂语明玉曰:“即此是法语矣,又何求
乎?苟直岁僧闻此语,则能念祖德也,继继绳绳,山门不坠矣,苟合寺僧闻
此语、则毋忘祖功也,岁岁年年,规程一如矣。况因此得闻长者之风,顿明
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语登之于轴,悬之于直寺方文之室,庶几合寺僧
众,云游道侣,过而读焉。或有真正骨头者,急来报我,我将携以见长者,
俾长者不至孤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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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关公小像
古称三杰,吾不曰萧何、韩信、张良,而曰刘备、张飞、关公。古称三
友,吾不曰直、谅与多闻,而曰桃源三结义。呜呼!唯义不朽,故天地同久,
况公皈依三宝,于金仙氏为护法伽蓝,万亿斯年,作吾辈导师哉!某也四方
行游,敢曰以公为逑。唯其义之,是以仪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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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诵药师告文
余两年来,病苦甚多,通计人生大数,如我之年,已是死期。既是死期,
便与以死,乃为正理,如何不赐我死,反赐我病乎?夫所以赐之病苦者,谓
其数未至死,尚欲留之在世,故假病以苦之,使之不得过于自在快活也。若
我则该死之人:寿至古稀,一可死也;无益于世,二可死也;凡人在世,或
有未了业缘,如我则绝无可了,三可死也。有此三可死,乃不即我死,而更
苦我病,何也?闻东方有药师琉璃光王佛发大弘愿,救拔病苦众生,使之疾
病涅槃。卓吾和尚于是普告大众,趁此一百二十日期会,讽经拜忏道场,就
此十月十五日起,先讽《药师经》一部四十九卷,为我祈求免病。想佛愿弘
深,决不虚妄也。夫以佛愿力而我不求,是我罪也。求佛而佛不理,是不慈
也;求佛而佛或未必知,是不聪也:非佛也。吾知其决无是事也。愿大众为
我诚心念诵,每月以朔望日念此经,共九朔望,念经九部。呜呼!诵经至九
部,不可谓不多矣;大众之殷勤,不可谓不虔矣。如是而不应焉,未之有也。
但可死,不可病。苦口丁宁、至三再三,愿佛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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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诵药师经毕告文
和尚为幸免病喘,结经谢佛事。念今日是正月十五之望日,九朔望至今
日是为已足,九部经于今日是为已完。诵经方至两部,我喘病即减九分;再
诵未及四部,我忍口便能斋素。斋素既久,喘病愈痊;喘病既痊,斋素益喜。
此非佛力,我安能然?虽讽经众僧虔恪无比,实药王菩萨怜悯重深,和尚不
胜礼谢祷告之至。和尚再告:有小僧常通见药师如来即愈我疾,亦便发心,
随坛接讽,祈疮口之速合。乃肃躬而致虔,以此月十六之朝,请大众讽经一
部。呜呼!佛乃三界之大父,岂以僧无可取而遂弃之;况我实诸佛之的嗣,
又岂忍不以我故而不理也!念此僧虽非克肖,在僧中亦无大愆。钟磐齐臻,
鼓钵动响。经声昭彻,佛力随施。两年未愈之疮,药王一旦加被,何幸如之。
为此代恳,不胜瞻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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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期告众文
一常住中所有事务,皆是道场;所作不苟,尽属修行。唯愚人不信,不
肖者苟且,须赖师长教督之耳。今师不知教督,其徒又不畏慎,则所有事务
令谁为之?必至于废弛荒散而已。尚赖一二徒子徒孙之贤者自相协力,故龙
湖僧院得以维持到今。然中间不无偷情成性,必待呼唤而后作者;或恃顽不
理,虽呼唤之而亦不为者。未免有三等僧众在内,则虽欲不荒散,终不可得
矣。夫此间僧众约有四十余人,各人又受徒子,徒子又收徒孙,日益月增,
渐久遂成大丛林,而皆相看不肯作务,则虽有一二贤者,其奈之何!况今正
当一百二十日长期,大众云集,十方檀越,四海龙象,共来瞻礼者乎?
为此,将本院僧众分为二等,开列于后,庶勤惰昭然,务化惰为勤,以
成善事。报施主之德,助师长之化,结将来之果,咸在于兹矣。勤者,龙象
也。懒者,无志也。若安坐而食十方之食,虽呼唤亦不作者,无耻也,皆赖
贤师长委曲劝诱之。故有师长则责师长,若师长亦无之奈何,则责韦驮尊者。
尊者轻则一杵,重则三杵毕矣,尊者勿谓我太严也。唯佛至细至严,所以谓
之大慈大悲。故经曰 《楞严》,又曰《华严》。严者所以成悲也,尔韦驮又
不可不知也。勿太酸涩,佛法不是腐烂之物。第一等勤行僧有八。此八众,
余所亲见者,其常川作务,不避寒暑劳苦极矣,第二等躲懒僧众三名,第三
等奸顽僧众一名。此二等三等之众,据我目见如此耳。若懒而能勤,顽而能
顺,即为贤僧矣。但常住徒有人食饭,无人作务,且人数虽多,皆非是作重
务之人,则此十余众者,可不加勤哉!努力向前,毋受尊者之杵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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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土地文
自庚寅动工以来,无日不动尔土,无岁不劳尔神。唯尔有神,凡百有相,
遂使群工竭力,众僧尽心,以致佛殿告成,塔屋亦就。同令趺坐直上,则西
方阿弥陀佛一躯也,金碧辉煌,宛有大人贵相矣。瞻仰而来者能无顿兴念佛
念法之心乎?卓立在前,则护法韦驮尊者威容也,金甲耀光,已手降魔宝杵
矣。专修净业者能无更坚不懈不退之志乎?又况观音、势至咸唱导于吾前,
更有文殊、普贤同启迪于吾后。悬崖千丈,友罗汉直抵上方;少室无余,面
达磨犹在东壁。谁无缓急,大士即是救苦天尊;孰识平生,云长尤是护法伽
蓝。黑海有门,唯法无门,现普陀于眼底;上天有路,唯道无路,睹灵山在
目中。十界同虚,判念便分龙虎;六总寂静,一棒打杀猢狲。从兹继继绳绳,
咸愿师师济济。务同一念,莫有二心。则卓吾之庐,即是极乐净土;龙湖上
院,遍是华严道场矣。此虽仗佛之赐,实亦尔相之能。故特塑尔之神,使与
司命并列。虔恭致斋,不酒不肉;殷勤设素,匪荤匪腥。唯茶果是陈,只蔬
饭以供。名香必■,愿与司命齐意;好花用献,当听韦驮指麾。有恶则书,
见过速录。细微毕举,毋曰我供汝也而有阿私;小大同登,毋曰众汝敬也而
有偏党。幽明协赞,人神同钦。则尔土有力,帝将加升,长守此湖,永相依
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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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识
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得十分才,盖有此见识,则虽只有五六分才料,
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见识,便能使发得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
分胆,亦成十分去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
则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
识而济,故天下唯识为难。有其识,则虽四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也。
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胆者,有因胆而发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则识也、
才也、胆也,非但学道为然,举凡出世处世,治国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
总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即识,仁即才,
勇即胆。蜀之谯周,以识胜者也。姜伯约以胆胜,而无识,故事不成而身死;
费祎以才胜而识次之,故事亦未成而身死,此可以观英杰作用之大略矣。三
者俱全,学道则有三教大圣人在,经世则有吕尚、管夷吾、张子房在。空山
岑寂,长夜无声,偶论及此,亦一快也。怀林在旁,起而问曰:“和尚于此
三者何缺?”余谓我有五分胆,三分才,二十分识,故处世仅仅得免于祸。
若在参禅学道之辈,我有二十分胆,十分才,五分识,不敢比于释迦老子明
矣。若出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呜呼!
足矣,我安得不快乐!虽无可语者,而林能以是为问,亦是空谷足音也,安
得而不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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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
丘文庄谓自南越入中国始确南海,而西海竟不知所在。余谓 《禹贡》言
“声教讫于四海”者,亦只是据见在经历统理之地而纪其四至耳。所云四海,
即四方也。故又曰“四方风动”,则可见矣,岂真有东西南北之海,如今南
越之海的然可睹者哉!
今据见在四方论之:四川,天下之正西也,云南则天下之西南,陕西则
天下之西北。一正西,一西北,一西南,皆不见有海也。由陕西而山西,据
大势则山西似直正北之域矣,而正北亦无海也,唯今蓟、辽邻山东,始有海。
从此则山东为东方之海,山东抵淮、扬、苏、松以至钱塘、宁、绍等处,始
为正东之海。东瓯至福建,则古闽越地也,稍可称东南海矣。广东即南越地,
今其治为南海郡,尽以为正南之海矣,不知闽、广壤接,亦仅可谓之东南海
耳。由此观之,正西元海也,正北无海也,正南无海也,西北、西南以至东
北皆无海,则仅仅正东与东南角一带海耳,又岂但不知西海所在耶!
且今天下之水皆从西出,西水莫大于江、汉。江有四:有从岷来者,有
从沱来者,有从黑、白二水来者。汉有二:有从皤冢来者,有从西和徼外来
者。此皆川中之水,今之所指以谓正西是也。水又莫大于黄河,黄河经过昆
仑。昆仑乃西蕃地,是亦西也。虽云南之地,今皆指以为西南,然云南之水
尽流从川中出,则其地高于川中可知矣。高者水之所泻,流之所始,而东西
一海咸受之,则海决在下流之处,云南、四川、山、陕等去海甚远,皆可知
也。云南、川、陕之外,其地更高,又可知也。不然,何以不顺流而西,往
彼西海,而乃迢递逶迤尽向东南行耶?则知以四川为正西者,亦就四方之势
概言之耳。今云南三宣府之外,有过洋阔机大布,道自海上来者,此布我闽
中常得之,则云南旋绕而东,又与福建同海。则云南只可谓之东南,而不得
谓之西南,又可知矣。
吾以是观之,正南之地尚未载之舆图,况西南耶?故余谓据今人所历之
地势而论之,尚少正南与西南、正西与西北、正北与北东诸处者,以不见有
海故卜之也。以天下三大水皆从川中出卜之,而知其难以复寻西海于今之世
也。西海既不可寻,则又何名何从而祀海也?然则丘文庄欲祀北海于京之东
北,杨升庵欲祀西海于滇之西南,皆无义矣,其谁享之?呜呼!观于四海之
说,而后知世人之所见者小也,况四海之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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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物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
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
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
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
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
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
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
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
圣人义重者也。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
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德”。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
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
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
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
我,财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
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
间而已。故余尝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时时对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
君子小人有何分别乎?吾见在小人者更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说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过严,而恶恶执怨也反过
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恶恶虽严,然非实察其心术之微,则不敢有恶
也。纵已恶其人,苟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当焉,则我之旧
怨尽除,而亲爱又随之矣。若其人果贤,则初未尝不称道其贤,而欲其亟用
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实难,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
人虽怨我,而欲害我报我者终少,则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爱才诚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广,爱人太骤,其既也弃
人太急,而终之收录入也亦太狭。曷不论定而后赏,勿以始广而终狭乎?”
吁!不然也。夫人实难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则见以为广,
而真才难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则见以为狭耳。若其人眼即
得,无复疑似,则终身不忒, (始)(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
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也。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
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
畔我以去。夫如是,则余之广取也固宜。设余不广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
乎?夫近城笃实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杨定见有气人也,故眼中亦常常不
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
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长孺之在麻城,则麻城诸俗恶辈直视之
为败家之子矣。吾谓周友山则世之所称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
湘则古今所称伯乐之千里马,王武子之八百骏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
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麒麟凤凰、瑞兰芝草也。据长孺之为人,非
但父母兄弟靠不得,虽至痛之妻儿亦靠他不得也。非但妻儿靠不得,虽自己
之身亦终靠他不得。其为无用极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笃生,未易材者也。
观其不可得而亲疏敬慢也,是岂寻常等伦可比耶!故余每以麟凤芝兰拟之,
非过也。若杨定见二子者,譬则楼台殿阁,未易动摇,有足贵者。且高明之
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恶,又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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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权智太审也。夫
人而专任权智,则可以生人,亦可以杀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谓衡
湘虽大样,然心实细谨,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称之为江淮
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誉衡湘也哉!呜呼!此数公者,我固知之,而数
公固各不相知也。非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许于将、司马德操者
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数者,然后可以用于世耶?”曰:“不然也。
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难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见麻城一时有此数人,
便以为易易矣,不知我费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数人乎?若其他则在在皆有,时
时可用,自不待费力以求之矣。犹之鸟兽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选取也。”
余既与诸侍者夜谈至此,次日偶读升庵《风赋》,遂感而论之曰:“《书》
称麟凤,称其出类也。夫麟凤之希奇,实出鸟兽之类,亦犹芝草之秀异,实
出草木之类也。虽曰希奇秀异,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间,本自有
一种无益于世而可贵者,如世之所称古董是耶!今观古董之为物,于世何益
也?夫圣贤之生,小大不同,未有无益于世者。苟有益,则虽服箱之牛,司
晨之鸡,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 《凤赋》而推广之,列为八物,
而鸟兽草木与焉。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尽于是矣。八物伊何?日鸟兽草木,
曰楼台殿阁,日芝草瑞兰,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里八百,曰江淮
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鸟兽草木之类伙矣,然无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
用矣,则随所取择,总无弃物也。是一物也。
夫宫寺楼阁,山舍茅庐,基址一也,而高低异;本植一也,而小大异,
届处一也,而广狭异。同是乡人而乡不如,则以宫室业产之良矣。譬之于鸟
则宾鸿,于兽则猎犬,于草则国老,于木则从绳。同于鸟兽草木,而又不同
于鸟兽草木,则以其为鸟兽草本本类之独著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兰馨香,小人所弃,君子所喜,设于世无君子亦已。譬
之玩物,过目则已,何取于温?譬之好音,过耳则已,何取于饱?然虽无取
于温饱,而不可不谓之希奇也。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
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
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
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海刚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为不足珍,贤者好异,以布帛菽粟为无异于人。
唯大智大贤反是,故以其易饱易暖者自过吾之身,又以其同饱同暖者同过人
之日。所谓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欤?真若人之徒也。是亦
一物也。
夫马牛麟凤,俗眼视之,相去故甚远也。然千里之驹,一日而致;八百
之牛,一日而程。麟乎凤乎,虽至奇且异,亦奚以异为也?士之任重致远者,
大率类此。而世无伯乐,祗谓之马牛而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
物也。
夫能生人又能杀人,能贫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
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趋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
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决梁山泊以为良田,而思无置水之处。
刘贡父大声叫曰:“再凿一梁山泊则可置此水矣!”然则今日江淮河海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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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将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见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布帛菽粟者,决不责以
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决不索以异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时或泛滥
崩冲;长江大河,实藉其舟揖榆灌。高楼凉殿,巍然焕然,谁不欲也,独不
有鸟兽鱼鳖与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识乎?器使之下,可使无不获之夫。
则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贵矣。此一物者,实用八物,要当以此物为最
也。今亦未见其人也。
呜呼!此八物汤也,以为药则气血兼补,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则百工效
用,皆有益于治。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无德
于我也。虽有千金不传之秘,长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恶之,而唯恐其
胜己也已。”吁!观于八物之说,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狭也,况加以娼嫉之人
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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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死篇
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奕布之死,聂政之死,屈
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其次不屈而死。临阵而死勇
也,未免有不量敌之进,同乎季路。不屈而死义也,未免有制于人之恨,同
乎睢阳。虽曰次之,其实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则为尽忠被
谗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汉之晁错是矣。是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
次则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是矣。是为不知
止足,其名亦曰不智。虽又次于前两者,然既忠于君矣,虽死有荣也;既成
天下之大功矣,立万世之荣名矣,虽死何伤乎?故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
择于五者之间也。纵有优劣,均为善死。
若夫卧病房榻之间,徘徊妻孥之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
所习惯,非死所矣,岂丈夫之所甘死乎?虽然,犹胜于临终扶病歌诗,杖策
辞别,自以为不怖死,无顾恋者。盖在世俗观之,未免夸之为美谈,呼之为
考终。然其好名说谎,反不如庸夫俗子之为顺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
牖下耳,何以见其节,又何以见其烈,而徒务此虚声为耶!
丈夫之生,原非无故而生,则其死也又岂容无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
则其死也必有所为,未有岑岑寂寂,卧病床褥间,扶柩推辇,埋于北邙之下,
然后为得所死矣。苍梧殡虞,会稽尸夏,圣帝明王亦必由之,何况人士欤!
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
死又非英雄汉子之所为,然则将何以死乎?计唯有做些小买卖耳。大买卖如
公孙杵臼、聂政者,既不见买主来到,则岂可徒死而死于床褥之间乎?且我
已离乡井,捐童仆,直来求买主于此矣,此间既无知己,无知已又何死也?
大买卖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已可死,吾将死于不
知己者以泄怒也。谨书此以告诸貌称相知者,闻死来视我,切勿收我尸!是
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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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一死之不可复生,犹逝之不可复返也。
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
能使之久生,则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
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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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问
答澹然师
昨来书,谓:“观世音大士发大弘愿,我亦欲如是发愿:愿得如大士圆
通无障碍。闻庵僧欲塑大土像,我愿为之,以致皈依,祗望卓公为我作记也。”
余时作笔走答云:“观音大士发大弘愿,似矣。但大士之愿,慈悲为主,以
救苦救难为悲,以接引念佛众生皈依西方佛为慈。彼一切圆通无障碍,则佛
佛皆然,不独观音大士也。彼塑像,直布施功德耳,何必问余。或可或否,
我不敢与。”余时作答之语如此,然尚未明成佛发愿事,故复言之。
盖言成佛者,佛本自成,若言成佛,已是不中理之谈矣,况欲发愿以成
之哉!成佛者,成无佛可成之佛,此千佛万佛之所同也。发愿者,发佛佛各
所欲为之愿,此千佛万佛之所不能同也。故有佛而后有愿,佛同而愿各异,
是谓同中有异也。发愿尽出于佛,故愿异而佛本同,是谓异中有同也。然则
谓愿由于佛可也,而谓欲发愿以成佛可乎?是岂中理之谈哉!虽然,此亦未
易言也。大乘圣人尚欲留惑润生,发愿度人,况新发意菩萨哉!然大乘菩萨
实不及新发意菩萨,大愿众生实不及大心众生,观之龙女、善财可见矣。故
单言菩萨,则虽上乘,犹不免借愿为以为重。何者?见谛未圆而信心未化也。
唯有佛菩萨如观音、大势至、文殊、普贤等,始为诸神发愿矣。故有释迦佛
则必有文殊、普贤,释迦为佛而文殊、普贤为愿也。有阿弥陀佛则必有观音、
势至,弥陀是佛而观音、势至是愿也。此为佛愿,我愿澹师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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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佛之心法,尽载之经。经中一字透不得,即是自家生死透不得,唯不识
字者无可奈何耳。若谓经不必读,则是经亦不必留,佛亦不用有经矣。昔人
谓读经有三益:有起发之益,有开悟之益,又有印证之益。其益如此,易可
不读也!世人忙忙不暇读,愚人懵懵不能读,今幸生此闲身,得为世间读经
之人流不肯读,比前二辈反在其后矣。快刻期定志立限读之,务俾此身真实
可以死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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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世人贪生怕死,蝇营狗苟,无所不至,若见此僧端坐烈焰之中,无一毫
恐怖,或遂顿生念佛念法之想,未可知也。其有益于尘世之人甚大,若欲湖
僧为之津送则不可。盖凡津送亡僧者,皆缘亡者神识飞扬,莫知去向,故藉
平时持戒僧众诵念经咒以助之。今此火化之僧,必是了然自知去向者,又何
用湖僧为之津送耶?且湖上僧虽能守戒行,然其贪生怕死,远出亡憎之下,
有何力量可以资送此僧?若我则又贪生怕死之尤者,虽死后犹怕焚化,故特
地为塔屋于龙湖之上,敢以未死之身自人于红炉乎?其不如此僧又已甚远。
自信、明因向往俱切,皆因尔澹师倡导,火力甚大,故众菩萨不觉不知自努
力向前也。此其火力比今火化之僧又大矣。何也?火化之僧只能化得自己,
若澹师则无所不化。火化僧纵能化人,亦只化得众人念佛而已,若澹师则可
以化人立地成佛,故其人力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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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学道人,大抵要跟脚真耳,若始初以怕死为跟脚,则必以得脱生死、离
苦海、免恐怕为究竟。虽迟速不同,决无有不证涅槃到彼岸者。若始初只以
好名为跟脚,则终其身只成就得一个虚名而已,虚名于我何与也?此事在各
人自查考,别人无能为也。今人纵十分学道,亦多不是怕死。夫佛以生死为
苦海,而今学者反以生死为极乐,是北辕而南其辙,去彼岸愈远矣。世间功
名富贵之人,以生为乐也,不待言也。欲学出世之法,而唯在于好名,名只
在于一生而已,是亦以生为乐也,非以生为苦海也。苦海有八,生其一也。
即今上亦不得,下又不得,学亦不得,不学亦不得,便可以见有生之苦矣。
佛为此故,大生恐怖。试看我辈今日何曾以此生身为苦为患,而决求以出离
之也。寻常亦会说得此身是苦,其实亦只是一句说话耳,非真真见得此身在
陷阱坑坎之中,不能一朝届者也。试验之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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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闻师又得了道,道岂时时可得耶?然真正学者亦自然如此。杨慈湖先生
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故慈湖于宋儒中独谓第一了手好汉,以屡
疑而屡悟也。学人不疑,是谓大病。唯其疑而屡破,故破疑即是悟。自信菩
萨于此事信得及否?彼以谈诗谈佛为二事,不知谈诗即是谈佛。若悟谈诗即
是谈佛人,则虽终日谈诗何妨。我所引“白雪阳春”之语,不过自谦之辞,
欲以激厉彼,俾知非佛不能谈诗也,而谈诗之外亦别无佛可谈。自信失余之
意,反以谈诗为不美,岂不误哉!历观传灯诸祖,其作诗说偈,超逸绝尘不
可当,亦可以谈诗病之乎!唯本不能诗而强作,则不必,若真实能诗,则因
谈佛而其诗益工者又何多也,何必以谈诗为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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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澄然
认不得字胜似认得字,何必认得字也?只要成佛,莫问认得字与否,认
得字亦是一尊佛,认不得字亦是一尊佛。当初无认字佛,亦无不认得字佛。
无认字沸,何必认字;无不认字佛,何必不认字也?大要只要自家生死切耳。
我昨与丘但之寿诗有云:“劬劳虽谢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今人但见
得父母生我身,不知日夜承世尊恩力,盖千生万劫以来,作忘恩背义之人久
矣。今幸世尊开我愚顽,顿能发起一念无上菩提之心,欲求见初生爷娘本面,
是为万幸,当生大惭大愧乃可。故古人亲证亲闻者,对法师前高叫大哭,非
漫然也。千万劫相失爷娘,一旦得之,虽欲不恸哭,不可得矣。慎莫草草作
语言戏论,反成大罪过也!世间戏论甚多,惟此事是戏论不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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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自信
既自信,如何又说放不下;既放不下,如何又说自信也?试问自信者是
信个甚么?放不下者又是放不下个甚么?于此最好参取。信者自也,不信者
亦自也,放得下者自也,放不下者亦自也。放不下是生,放下是死;信不及
是死,值得及是生。信不信,放下不放下,总属生死,总属生死,则总属自
也,非人能使之不信不放下,又信又放下也。于此着实参取,便自得之。然
自得亦是自,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皆是自,可信也矣。来书“原无生死”
四字,虽是诸佛现成语,然真实是第一等要紧语也。既说原无生死,则亦原
无自信,亦原无不自信也;原无放下,亦原无不放下也。“原无”二字,甚
不可不理会:既说原无,则非人能使之无可知矣,亦非今日方始无又可知矣。
若待今日方始无,则亦不得谓之原无矣。若人能使之无,则亦不得谓之原无
矣。“原无”二字,总说不通也。故知原无生者,则虽千生总不妨也,何者?
虽千生终不能生,此原无生也。使原无生而可生,则亦不得谓之原无生矣。
故知原无死者,则虽万死总无碍也。何者?虽万死终不能死,此原无死也。
使原无死而可死,则亦不得谓之原无死矣,故“原无生死”四字,不可只恁
么草草读过,急着精彩,便见四字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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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一动一静,原不是我,莫错认好。父母已生后,即父母未生前,无别有
未来前消息也。见得未生前,则佛道、外道、邪道、魔道总无有,何必怕落
外道乎?总无死,何必怕死乎?然此不怕死总自十分怕死中来。世人唯不怕
死,故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圣人唯万分怕死,故穷究生死
之因,直证无生而后已。无生则无死,无死则无怕,非有死而强说不怕也。
自古唯佛、圣人怕死为甚,故曰“子之所慎:斋战疾”,又曰“临事而惧,
若死而无悔者吾不与”,其怕死何如也?但记者不知圣人怕死之大耳,怕死
之大者,必朝闻而后可免于夕死之怕也,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曰可者,
言可以死而不怕也;再不复死,亦再不复怕也。
我老矣,冻手冻笔,作字甚难,慎勿草草,须时时与明因确实理会。我
于诗学无分,祗缘孤苦无朋,用之以发叫号,少泄胸中之气,无《白雪阳春》
事也。举世无真学道者,今幸有尔列位真心向道,我喜何如!若悠悠然唯借
之以过日子,又何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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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若无山河大地,不成清净本原矣,故谓山河大地即清净本原可也。若无
山河大地,则清净本原为顽空无用之物,为断灭空不能生化之物,非万物之
母矣,可值半文钱乎?然则无时无处无不是山河大地之生者,岂可以山河大
地为作障碍而欲去之也?清净本原,即所谓本地风光也。视不见,听不闻,
欲闻无声,欲嗅无臭,此所谓龟毛兔角,原无有也。原无有,是以谓之清净
也。清净者,本原清净,是以谓之清净本原也,岂待人清净之而后清净耶?
是以谓之盐味在水,唯食者自知,不食则终身不得知也。又谓之色里胶青。
盖谓之曰胶青,则又是色,谓之曰色,则又是胶青。胶青与色合而为一,不
可取也。是犹欲取清净本原于山河大地之中,而清净本原已合于山河大地,
不可得而取矣;欲舍山河大地于清净本原之外,而山河大地已合成清净本原,
又不可得而舍矣。故曰取不得,舍不得,虽欲不放下不可得也。龟毛兔角,
我所说与佛不同:佛所说以证断灭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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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念佛是便宜一条路,昨火化僧只是念佛得力。人人能念佛,人人得往西
方,不但此僧为然,亦不必似此火化乃见念佛功效也。古今念佛而承佛接引
者,俱以无疾而化为妙。故或坐脱,或立亡,或吉祥而逝。故佛上称十号,
只曰“善逝”而已。善逝者,如今人所言好死是也。此僧火化,虽非正法,
但其所言得念佛力,实是正言,不可因其不是正法而遂不信其为正言也,但
人不必学之耳。念佛须以见佛为愿,火化非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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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无相、无形、无国土,与有相、有形、有国土,成佛之人当自知之,已
证涅槃之人亦自知之,岂劳问人也?今但有念佛一路最端的。念佛者,念阿
弥陀佛也。当时释迦金口称赞有阿弥陀佛在西方极乐国土,专一接引念佛众
生。以此观之,是为有国土乎,无国土乎?若无国土,则阿弥陀佛为假名,
莲华为假相,接引为假说。互相欺诳,佛当受弥天大罪,如今之衙门口光棍,
当即时败露,即受诛夷矣,安能引万亿劫聪明豪杰同登金莲胜会乎?何以问
我有无形、相、国土力也?且夫佛有三身:一者清净法身,即今问佛问法与
问有无形、相、国土者也,是无形而不可见,无相而不可知者也。是一身也。
二者千百亿化身,即今问佛问法间有无形、相、国土,又欲参禅,又欲念佛,
又不敢自信,如此者一日十二时,有千百亿化现,故谓之化身。是又一身也。
即法身之动念起意,变化施为,可得而见,可得而知,可得而状者也。三者
圆满报身,即今念佛之人满即报以极乐,参禅之人满即报以净土,修善之满
即报以天堂,作业之人满即报以地狱,悭贪者报以饿狗,毒害者报以虎狼,
分厘不差,毫发不爽,是报身也。报身即应身,报其所应得之身也。是又一
身也。今但念沸,莫愁不到西方,加入但读书,莫愁不取富贵,一理耳。但
有因,即有果。但得本,莫愁末不相当;但成佛,莫愁沸不解语,不有相,
不有形,不有国土也。又须知我所说三身,与佛不同。佛说三身,一时具足,
如大慧引儒书云:“‘天命之谓性’,清净法身也。‘率性之谓道’,圆满
报身也。 ‘修道之谓教’,千百亿化身也。”最答得三身之义明白。然果能
知三身即一身,则知三世即一时,我与佛说总无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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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明因
昨有客在,未及裁答。记得尔言“若是自己,又何须要认”。我谓此是
套语,未可便说不要认也。急写“要认”数字去!夫自己亲生爷娘认不得,
如何是好,如何过得日子,如何便放得下,自不容不认得去也。天下岂有亲
生爷娘认不得,而肯丢手不去认乎?决无此理,亦决无此等人。故我作寿丘
坦之诗有云:“劬劳虽谢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尊莫尊于爷娘,而人
却认不得者,无始以来认他人作父母,而不自知其非我亲生父母也。一旦从
佛世尊指示,认得我本生至亲父母,岂不畅快!又岂不痛恨昔者之不见而自
哀鸣与流涕也耶!故临济以之筑大愚,非筑大愚也,喜之极也。夫既认得自
己爷娘,则天来大事当时成办,当时结绝矣,盖此爷娘是真爷娘,非一向假
爷娘可比也。假爷娘怕事,真爷娘不怕事:入火便入火,烧之不得;入水便
入水,溺之不得。故唯亲爷娘为至尊无与对,唯亲爷娘能入于生死,而不可
以生死;唯亲爷娘能生生而实无生,能死死而实无死。有此好爷娘,可不早
亲识认之乎?然认得时,爷娘自在也;认不得时,爷娘亦自在也。唯此爷娘
情性大好,不肯强人耳。因复走笔潦倒如此,甚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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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无明“实性即佛性”二句,亦未易会。夫既说实性,便不可说空身;既
说空身,便不宜说实性矣。参参!“但得本,莫愁未。”我道但有本可得,
即便有未可愁,难说莫愁末也。“自利利他”亦然;若有他可利,便是未能
自利的矣。既说“父母未生前”,则我身尚无有;我身既无有,则我心亦无
有;我心尚无有,如何又说有佛?苟有佛,即使有魔,即便有生有死矣,又
安得谓之父母未生前乎?然则所谓真爷娘者,亦是假立名字耳,莫太认真也!
真爷娘不会说话,乃谓能度阿难,有是理乎?佛未尝度阿难,而阿难自迷,
谓必待佛以度之,故愈迷愈远,直至迦叶时方得度为第二祖。当迦叶时,迦
叶力摈阿难,不与话语,故大众每见阿难便即星散,视之如仇人然。故阿难
慌忙无措,及至无可奈何之极,然后舍却从前悟解,不留半点见闻于藏识之
中,一如父母未生阿难之前然,迦叶方乃印可传法为第二祖也。设使阿难犹
有一豪聪明可倚,尚贪着不肯放下,至极于净,迦叶亦必不传之矣。盖因阿
难是极聪明者,故难舍也。然则凡看经看教者,只要舍我所不能舍,方是善
看经教之人,方是真聪明大善知识之人。莫说看经看教为不可,只要看得瞥
脱乃可。
明因曰:诸相原非相,只因种种差别,自落诸相中,不见一相能转诸相。
诸相原非相,是也,然怎见得原非相乎?世间凡可得而见者,皆相也,
今若见得非相,则见在而相不在,去相存见,是又生一相也。何也?见即是
相耳。今且勿论。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既见了如来,诸相又
向何处去乎?抑诸相宛尔在前,而我心自不见之耶,抑我眼不见之也?眼可
见而强以为不见,心可见而谬以为不见,是又平地生波,无风起浪,去了见
复存不见,岂不大错!
明因曰:豁达空是落断灭见,着空弃有是着无见,都是有造作。见得真
爷娘,自无比等见识。然即此见识,便是真空妙智。
弃有着空,则成顽空矣,即所谓断灭空也,即今人所共见太虚空是也。
此太虚空不能生万有。既不能生万有,安得不谓之断灭空,安得不谓之顽空?
顽者,言其顽状如一物然也。然则令人所共见之空,亦物也,与万物同矣,
安足贵乎!六祖当时特借之以喻不碍耳。其实我之真空岂若是耶!唯豁达空,
须细加理会,学遭到此,已大段好了,愿更加火候,疾证此大涅槃之乐。
明因曰:名为豁达空者是谁,怕落豁达空者是谁,能参取豁达空者是谁。
我之真空能生万法,自无莽荡。曾有偈云:“三界与万法,匪归何有乡,若
只便恁么,此事大乖张。”此是空病,今人有执着诸祖一语修行者,不知诸
祖教人,多是因病下药,如达磨见二祖种种说心说性,故教他外息诸缘,心
如墙壁。若执此一语,即成断灭空。
真空既能生万法,则真空亦自能生罪福矣。罪福非万法中之一法乎?须
是真难得自无罪福乃可,不可只恁么说去也。二祖当时说心说性,亦只为不
曾认得本心本性耳。认榕本心本性者,又肯说心说性乎?故凡说心说性者,
皆是不知心性者也。何以故?心性本来空也。本来空,又安得有心更有性乎?
又安得有心更有性可说乎?故二祖直至会得本来空,乃得心如墙壁去耳。既
如墙壁,则种种说心说性诸缘,不求息而自息矣。诸缘既自息,则外缘自不
入,内心自不惴,此真空实际之境界也,大涅槃之极乐也,大寂灭之藏海也,
诸佛诸祖之所以相续慧命于不断者也,可以轻易而错下注脚乎?参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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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因云:那火化僧说话亦通,只疑他临化时叫人诵《弥陀经》,又说凡
见过他的都是他的徒弟。
临化念《弥陀经》,此僧家常仪也。见过即是徒弟,何疑乎?能做人徒
弟,方是真佛,我一生做人徒弟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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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奴
许中丞片时计取柳姬,使玉合重圆;昆仑奴当时力取红绡,使重关不阻:
是皆天地间缓急有用人也,是以谓之侠耳。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
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苟不遇侠而妄委之,终
不可用也。或不知其为侠而轻置之,则亦不肯为我死,为我用也。
侠士之所以贵者,才智兼资,不难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使死而可以
成事,则死真无难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则亦岂肯以轻死哉!贯高之必出
张王,审出张王而后绝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仑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
身,则奴愿毕矣,纵死亦有何难,但郭家自无奈昆仑奴何耳。剑术纵精,初
何足恃。设使无剑术,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观其酬对之语可见矣。
况彼五十人者,自谓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网矣。一夫敢死,千夫莫当,
况仅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换死命乎?直溃围出,本自无阻,而奈何以剑术目
之!谓之剑术且不可,而乃谓之剑侠,不益伤乎!剑安得有侠也?人能侠剑,
剑又安能侠人?人而侠剑,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谓“学剑不成,去,
学万人敌”者是也。夫万人之敌,岂一剑之任耶!彼以剑侠称烈士者,真可
谓不识侠者矣。鸣呼!侠之一字,岂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
一侠耳。夫剑之有术,亦非真英雄者之所愿也。何也?天下无不破之术也。
我以术自圣,彼亦必以术自神,术而逢术,则术穷矣。曾谓荆卿而未尝闻此
乎?张良之击秦皇也,时无术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术者,立为■粉矣。
故黄石老大嗔怪于圮桥之下也。嗣后不用一术,只以无穷神妙不可测识之术
应之。灭秦兴汉,灭项兴刘,韩、彭之俎醢不及,萧何之械系不及,吕后之
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术之有,况剑术耶?
吾是以深悲鲁勾践之陋也,彼其区区,又何足以知荆卿哉!荆卿者,盖真侠
者也,非以剑术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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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
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
弃家入海,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
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概多矣。今之乐犹
古之乐,幸无差别视之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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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五
读史
曹公二首
曹公欲以爱女嫁丁仪,五官中郎将曰:“妇人观貌,而丁仪目眇,恐爱
女不悦。”后公与仪会,因坐而剧谈,勃然起曰:“丁掾好士,即使其两目
盲,犹当嫁女与之,何况但眇。是儿误我!”鸣呼!曹公爱才而忘其眇,爱
才而忘其爱,爱才而忘其女之所不爱,若曹公真可谓爱才之极矣!然丁掾亦
何可当也?夫人以目眇为病,而丁掾独以目眇见为奇,吾是以知曾公之具眼
矣。是故独能以双眼视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爱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纵
可以不称岳翁,而不得不称以知已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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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魏武病头风,方伏枕时,一见陈琳檄,即跃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
我疾!”夫文章可以起病,是天下之良药不从口入而从心授也。病即起于见
文章,是天下之真药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领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
医之善用药,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难于有陈琳,而独难于有魏武。设使
呈陈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为好,然未必递皆能愈疾也。唯愈
疾,然后见魏武之爱才最笃,契慕独深也。故吾不喜陈琳之能文章,而喜陈
琳之遇知己。盖知己甚难,虽琳亦不容不怀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岂不是
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礼赋》,浩然“不才”诗,已弃之如秦、越人矣,
况六朝之庸主哉!况沈、谢引短推长,僧虔秃笔自免,孝标空续《辨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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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
史称丞相主簿杨修谋立曾植为魏嗣,曹丕患之,以车载废麓,内吴质与
之谋。修以白操,丕大惧,质曰:“无害也。”明日复以麓载绢而入,推验
无人,操由是疑。又修每当就植,虑有关白,忖度操意豫作答教十馀条,敕
门下随问应答。于是教裁出,答即入,操怪之,乃收杀修。此为实录矣。或
以修聪敏异常,又与袁氏为婚,故曹公忌之。夫曹公爱才,今古所推,虽祢
正平之无状,犹尔相容,陈孔璋之檄辱及父祖,且收以为记室,安得有此?
且有此,安得兼群雄而并天下也?其欲谋立临淄,为丕等所谮是的,盖临淄
本以才捷爱幸,秉意投修,故修亦自以植为知己。植既数与修书,无所避忌,
修亦每于操前驰骋聪明,则修之不善韬晦,自宜取败。修与祢正平、孔北海
俱相知,俱是一流人,故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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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骚
朱子曰:“雄少好辞赋,慕司马相如之作,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
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常不流涕焉。以为君子得时则大
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 《离骚》文而反
之,自岷山投诸江以吊屈原云。”李生曰: 《离骚》离优也;《反骚》,反
其辞,以甚忧也,正谓屈子翻愁结耳。彼以世不足愤,其愤世也益甚;以俗
为不足嫉,其嫉俗愈深。以神龙之渊潜为懿,则其卑鄙世人,驴骡下上,视
屈子为何物,而视世为何等乎?盖深以为可惜,又深以可怜,痛原转加,而
哭世转剧也。夫有伯夷之行,则以饿死为快;有士师之冲,则以不见羞汗为
德:各从所好而已。若执夷之清而欲兼柳之和,有惠之和又欲并夷之清,则
惠不成惠,夷不成夷,皆假焉耳。屈子者夷之伦,扬雄者惠之类,虽相反而
实相知也,实未常不相痛念也。彼假人者岂但不知雄,而亦岂知屈乎?庙柳
柳州有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颠覆兮,又岂先
生之所志?穷与达其不渝兮,夫唯服道而守义。吁嗟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
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予涕其盈眶。哀今之人兮,庸有虑时之否
臧?退默然以自服兮,曰吾言之而不行!”其伤今念古,亦可感也!独太史
公《屈原传》最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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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屈原
夫为井者泄淤泥而莹清泉,可以汲矣,而乃不汲,真不能不令人心恻也。
故知王明则臣主并受其福,不明则臣主并受其辱,又何福之能得乎?然则怀
王客死于秦,屈原沉没于渊,正并受其辱者耳,曷足怪也!张仪侮弄楚怀,
直似儿戏,屈原乃欲托之为元首,望之如尧、舜、三王,虽忠亦痴。观者但
取其心可矣。昏愚庸主有何草制可定,左右近侍绝无与原同心者,则原亦太
孤槃孒而无助矣。且所草稿既未定,上官大夫等安得见之?既得而见,则是
吾示天下以公也。公则无有我人,又何待夺,又何夺之而下与乎?即椎以为
上官大夫之能可也,不待彼有夺意斯善矣。此以人事君之道,臣之所以广忠
益者,真大忠也,甚不可以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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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父
细玩此篇,毕竟是有此渔父,非假设之辞也。观其鼓■之歌,迥然清商,
绝不同调,末即顿显拒绝之迹,遂去不复与言,可以见矣。如原决有此见,
肯沉汨罗乎?实相矛盾,各执一家言也。但为渔父则易,为屈于则难,屈子
所谓邦无道则愚以犯难者也。谁不能智,唯愚不可及矣。渔父之见,原亦知
之,原亦能言之,则谓为屈原假设之词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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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朱子曰:“古者人死,则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
遂以其衣三招之而下以覆尸。此礼所谓复也。说者以为招魂复魂,有祷祠之
道,尽爱之心,盖犹冀其复生耳。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
而荆楚之俗,乃或以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放逐,恐其魂魄离散,遂因
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其尽爱致祷,犹古遗意。是以太史公读之而
哀其志焉。”李生曰:上帝命巫阳占筮屈平所在,与之魂魄。巫阳谓屈原放
逐江南,魂魄不复日久,不待占而后知,筮而后与也。但宜即差掌梦之官往
招其魂,速之来归耳。夫返魂还魄,生死肉骨,天帝专之,乃使阳筮之,帝
之不足为明矣。故阳谓帝命难从,而自以己情来招引之也。天帝亦遂辞巫阳,
而谢不能复用屈原焉。盖玉自比巫阳,而以上官、子兰等比掌梦之官,以怀、
襄比天帝,辞意隐矣。其招之辞,只述上下四方之不可久处,但道故国土地、
饮食、宫室、声妓、宴游之乐,宗族之美,绝不言当日事,可谓至妙至妙。
善哉招也!痛哉招也!乐哉招也!同时景差亦有《大招辞》。至汉时淮南小
山作《招隐士》。朱子曰:“淮南王安好招致宾客,客有‘八公’之徒,分
造词赋,以类相从,或称大山,或称小山,汉 《汉文志》有淮南王群臣赋四
十四篇是也。”王逸云:“小山之徒,闵伤屈原身虽沉没,名德显闻,与隐
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彰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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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有先生论
遇得其人,则一言以兴;遇不得其人,则一言遂死。千载遇少而不遇多,
此志士所以在山,仁人所以尽养寿命也。唯其不忍为,是以莫肯为,歌咏弹
琴,乐而忘死,宜矣。然则东方生盖亦幸而遭遇汉武者也。人谓大隐居市朝,
以东方生为朝隐。噫!使非武帝爱才知朔如此,敢一日而居市朝之间哉?最
先避世而歌德衰者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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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
班固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尽(甚)美,通达
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
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
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
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
其切要于事者著于 《传》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论也。
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反成秽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
人物,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
具旷古双眼,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
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
矣。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之云,似矣。而以明灾
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
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
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
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其视贾谊之通
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
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
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其未
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
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
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
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沦议,遂为
歌曰: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
彼何人斯?千里之绝。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
之?皤须鹤发。从容庙廊,冠冕佩柜玦。世儒拱手,不知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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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错
班固赞曰:“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
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
行之语著于篇。”
卓吾曰:晁错对策,直推汉文于五帝,非谀也,以其臣皆莫及也。故曰:
“五帝神圣,其臣莫及,而自亲事。”亲事则不可不知术数矣。今观其时在
廷诸臣,仅贾生耳。贾生虽千古之英,然与文帝远矣,是岂文帝咸有一德之
臣乎?夫既不得如五伯之佐,贤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复与主而俱贤,
则孝文真孤立无辅者矣。是故晁错伤之,而推之以与五帝并也。然谓汉文无
辅则可,谓其不知术数则不可。夫治国之术多矣,若谓人尽不知术数,必欲
其皆就已之术数,则亦岂得谓之知术数哉?汉文有汉文之术数也,汉高有汉
高之术数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术数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挟
以成大功者,未常不皆有真实一定之术数。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语治。虽
其间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会,真若执左券而后为之者也。
是故因其时,用其术,世无定时,我无定术,是之谓与时消息而已不劳,上
也。执其术,驭其时,时固无常,术则有定,是之谓执一定以应于无穷,次
也,若夫不见其时,不知其术,时在则术在,而术不能违时;术在则时在,
而时亦不能违术:此则管夷吾诸人能之,上之上也。若晁错者,不过刑名之
一家,申、商之一术,反以文帝为不知学术,而欲牵使从已,惑矣!
夫申、商之术,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视之尽如指掌也,然而祸患
则自己当之矣。故错以其残忍刻薄之术,辅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残忍刻
薄之术,还害其身。呜呼!孰知错伤文帝之无辅,而其父反以伤晁错之无父
乎!是故国尔忘家,错唯知日夜伤刘氏之不尊也。公尔忘私,而其父又唯知
日夜伤晁氏之不安矣。千载之下,真令人悲伤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讥其父不
能学赵母,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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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论
嵇、阮称同心,而阮则体妙心玄,一似有闻者,观其放言,与孙登之啸
可睹也。若向秀注《庄子》,尤为已见大意之人,真可谓庄周之惠施矣。康
与二子游,何不就彼问道?今读《养生论》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识真
仙,亦且不识养生矣。何以当面蹉过如此耶?以此聪明出尘好汉,虽向、阮
亦无如之何,真令人恨恨。虽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辞之妙,则岂“七贤”
之所可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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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愤诗
康诣狱明安无罪,此义之至难看也,诗中多自责之辞,何哉?若果当自
责,此时而后自责,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无罪,又复畏死而
自责,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为义者,是故终其身乐义而忘死,
则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责为也?亦犹世人畏死而不敢为义者,终其身
宁无义而自不肯以义而为朋友死也,则亦无自责时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
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许以死,乃临死而自责者。“好善暗人”之云,岂
别有所指而非以指吕安乎否耶?当时太学生三千人,同日伏阙上书,以为康
请,则康益可以死而无责矣。钟会以反虏乘机害康,岂康尚未之知,而犹欲
颐性养寿,改弦易辙于山阿岩岫之间耶?此岂嵇康颐性养寿时也?余谓叔夜
何如人也,临终奏《广陵散》,必无此纷坛自责,错谬幸生之贱态,或好事
者增饰于其间耳,览者自能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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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德颂
《法言》曰:“螟岭之子,蜾赢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
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轨曰:“螟岭桑虫,蜾惠峰虫。蜂虫无子,取
桑虫蔽而殪之,幽而养之,祝曰 ‘类我’,久则化成蜂虫矣。”此颂唯结语
独新妙,非 《法言》引用意,读者详之!今人言养子为螟岭子即此。然则道
学先生、礼法俗士,举皆蜂虫之螟蛉于哉!犹自谓二豪,悲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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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升庵集
余读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贤,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
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尔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犹冀有待于后世;
后而生者,又每叹恨于后时;同时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骥,比之如附青
云。则圣贤之生死固大矣。
余读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阅诸序文,而序文又不
载。彼盖以为序人之文,只宜称赞其文云耳,亦犹序学道者必大其道,叙功
业者必大其功,叙人品者必表扬其梗概,而岂知其不然乎?盖所谓文集者,
谓其人之文的然必可传于后世,然后集而传之也。则其人之文当皎然如日星
之炳焕,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叙赞乎?彼叙赞不已赘乎?况其人
或未必能文,则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传,面遂赞而序之以传也?故愚尝谓世
之叙文者多,其无识孙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显其父祖耳。不然,则其势之不
容以不请,而又不容以不文辞者也。夫文而待人以传,则其文可知也,将谁
传之也?若其不敢不请,又不敢辞,则叙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与生
平之次第,使读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
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
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
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而序集皆不载,以故恨也。况复有矮子
者从风吠声,以先生但可谓之博学人焉,尤可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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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题辞
升庵曰:“白慕谢东山,故自号东山李白。杜子美云‘汝与东山李白好’
是也。刘昫修《唐书》,乃以白为山东人、遂致纷纷耳。”因引曾子固称白
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谓白生彰明县之青莲乡以实之。卓吾曰:蜀人则以
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
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断以范传正《墓志》为是,曰:“白父
客西域,逃居绵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谓实示。”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
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
无处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
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
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
亦荣亦荣!莫争莫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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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传
真西山云:“此传姑以文取。”杨升庵曰:“此言甚谬。若道理有戾,
即不成文,文与道岂二事乎?益见其不知文也。本朝又有人补订《伯夷传》
者,异哉!”又曰:“朱晦翁谓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
公作《伯夷传》满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卓吾子曰:“何怨”是夫子说,
“是怨”是司马子长说。翻不怨以为怨,文为至精至妙也。何以怨?怨以暴
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适归之无从,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
饿死。此怨易可少也?今学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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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并施全
宋赠鄂王岳飞隘忠武,其文曰:“李将军口不出辞,闻者流涕;蔺相如
身虽已死,凛然犹主。”又曰:“易名之典虽行,议礼之言未一。始为忠愍
之号,旋更武穆之称。获睹中兴之旧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
实,仍采勘定祸乱之文。合此两言,节其一惠。昔孔明之志兴汉室,子仪之
光复唐都,虽计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异。垂之典册,何嫌今古之间辞;赖
及子孙,将与山河而并久。”杨升庵曰:“今天下岳祠皆称武穆,此宋定之
谥也。当称忠武为宜。”又曰:“朱文公云:‘举世无忠义,这些正气忽自
施全身上发出来。’故《续纲目》书施全刺秦桧不克而死,亦文公遗意也。
近有人云: ‘今之岳祠多铸贼桧像,跪缚门外。当更铸施全像,立在左,持
刀砍桧乃得。’”李卓吾曰:此论甚当,甚有益风教。倘札官言官肯上一疏,
则忠武之谥,晓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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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统似晋
先生谓宋统似晋,余谓宋多贤君,晋无一主,即宋艺祖以比司马炎何如
也?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爱民好士之报,天亦不爽矣。徽、钦虽北辕,
与怀、愍青衣行酒,跳足执盖,实大迳庭。天之厚宋,亦可知也。唐虽稍得,
然无主不乱,个个出走。自五丁开道以来,巴蜀遂为唐帝逃窜后户,与汉已
大不侔矣。故谓宋比汉不得则可,谓比唐不得则不可,况比晋乎?晋之司马
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马师之强悍,马司昭之弑夺,而何可以比艺
祖?司马炎一名得志狭耶也,更济以贾南风之淫妒,问公私之虾蟆,而何可
以比太宗?况仁宗四十年恭俭哉,神宗励精有为哉!所恨宋主无一刚耳。故
余谓唐、宋一也,比之晋则已甚。若康节不答国祚之问,唯取架上《晋纪》
以示,见徽、钦事符怀、愍,南渡事似江东,非以是遂为晋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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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节,东汉名流,而与‘建安七子’并称;骆宾王劲辞忠愤,
唐之义士,而与 ‘世拱四杰’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闲,可惜
也!”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闲岂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况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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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馗即终葵
杨升庵曰:“《考工记》云:‘大圭首终葵。’注:‘终葵,椎也。齐
人名椎曰终葵。”盖言大圭之首似椎也。《金石录》以为晋、宋人名。夫以
终葵为名矣,后又讹为钟馗。俗又画一神像帖于门首,执椎以击鬼。好怪者
便傅会说钟馗能啖鬼。画士又作《钟馗元夕出游图》,又作《钟馗嫁妹图》。
文士又戏作《钟馗传》,言钟馗为开元进士,明皇梦见,命工画之。按孙逖、
张说文集有《谢赐钟馗画表》,先于开元久矣,亦如石敢当,《急就章》中
虚拟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门,书 ‘太山石敢当’,文人亦作《石敢当传》。
昧者相传,便谓真有其人矣。”卓吾子曰:莫怪他谓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
人还更长久也。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钟馗其人乎?终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
耳。后人可以名终葵,又后人独不可以名钟馗乎?假则皆假,真则皆真,先
生勿太认真也!先生又曰:“苏易简作《文房四谱》云:‘虢州岁贡钟馗二
十枚。’慎按:砚以钟馗名,亦即《考工记》终葵大圭之义,盖砚形如大圭
耳。”李卓吾曰:苏易简又以进士钟馗而讹呼石为钟馗矣。砚石为钟馗,钟
馗为进士,进士为大圭首,大圭首为椎,总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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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卿李斯吴公
升庵先生曰:“以荀卿大儒,而弟子有焚书坑儒之李斯,以李斯为师,
而弟子有治行第一之吴公。人之贤否,信在自立,不系师友也。”卓吾子曰:
能自立者,必有骨也。有骨则可藉以行立。苟无骨,虽百师友左提右挚,其
奈之何?一刻无人,一刻站不得矣。然既能行立,则自能奔走求师,如颜、
曾辈之于孔子然,谓其不系师友,亦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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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半山
半山谓荆轲豢于燕,故为燕太子丹报秦。信斯言也,亦谓吕尚豢于周,
故为周伐纣乎?相知在心,岂在豢也,半山之见丑矣。且荆卿亦何曾识燕丹
哉!只无奈相知如田光者荐之于先,又继以刎颈送之于后耳。荆卿至是,虽
欲不死,不可得矣。故余有 《咏荆卿》一首云:“荆卿原不识燕丹,祗为田
光一死难。慷慨悲歌为击筑,萧萧易水至今寒。”又有《咏侯生》二首云:”
夷门画策却秦兵,公子夺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万岁有侯嬴。”
又“晋鄙合符果自疑,挥锤运臂有屠儿。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颈迎风一送之。”
盖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际,遂以死送之耳。虽以死送
公子,实以死送朱亥也。丑哉宋儒之见,彼岂知英雄之心乎!盖古人贵成事,
必杀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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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著书
“朱文公谈道著书,百世宗之。然观其评论古今人品,诚有违公是而远
人情者:王安石引用奸耶,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录而称其道德文章,苏
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诋之,谓得行其志,其祸又甚于安石。
夫以安石之奸,则末减其已著之罪;以苏子之贤,则巧索其未形之短。此何
心哉?”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坡公好笑道学,文公恨之,直欲为
洛党出气耳,岂其真无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
先生又曰:“秦桧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称其有骨力;岳飞之死,
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讥其横,讥其直向前厮杀。汉儒如董如贾,皆一一
议其言之疵,诸葛孔明名之为盗,又议其为申、韩;韩文公则文致其大颠往
来之书,麆麆千余言,必使之不为全人而后己。盖自周、孔而下,无一人得
兔者。忆文公注 《毁誉章》云:‘圣人善善速,而恶恶则已缓矣。’又曰:
‘但有先褒之善,而无预诋之恶。’信斯言也,文公于此,恶得为缓乎?无
乃自蹈于预诋人之恶也?”卓吾子曰:此俱不妙,但要说得是耳。一苏文忠
尚不知,而何以议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尽心尽力干办国家事一生。
据其生平,了无不干之事,亦了不见其有干事之名,但见有嬉笑游戏,翰墨
满人间耳。而文不识,则文公亦不必论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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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篇
去华友朋之义最笃,故是《纂》首纂笃友谊。夫天下无朋久矣。何也?
举世皆嗜利,无嗜义者。嗜义则视死犹生,而况幼孤之托,身家之寄, (其
又何辞也?)嗜利则虽生犹死,则凡攘臂而夺之食,下石以灭其口,皆其能
事矣。今天下之所称友朋者,皆其生而犹死者也。此无他,嗜利者也,非嗜
友朋也。今天下曷尝有嗜友朋之义哉!既未尝有嗜义之友朋,则谓之曰无朋
可也。以此事君,有何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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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传
钱塘田豫阳汝成有 《阿寄传》。阿寄者,淳安徐氏仆也。徐氏昆弟别产
而居:伯得一马,仲得一牛,季寡妇得寄。寄年五十余矣,寡妇泣曰:“马
则乘,牛则耕,踉跄老仆,乃费吾藜羹!”阿寄叹曰:“噫!主渭我力不牛
马若耶!”乃画策营生,示可用状。寡妇悉簪珥之属,得金一十二两畀寄,
奇则入山贩漆,期年而三其息,谓寡妇曰:“主无忧,富可立至矣。”又二
十年而致产数万金,为寡妇嫁三女,婚两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师教两郎,
皆输粟入大学,而寡妇阜然财雄一邑矣。顷之,阿寄病且革,谓寡妇曰:“老
奴马牛之报尽矣。”出枕中二楮,则家计巨细悉均分之,曰:“以此遗两郎
君!”言讫而终。徐氏诸孙或疑寄私蓄者,窃启其箧,无寸丝粒粟之储焉。
一妪一儿,仅敝缊掩体而已。余盖闻之俞鸣和。又曰:“阿寄老矣,见徐氏
之族,虽幼必拜,骑而遇诸途,必控勒将数百武以为常。见主母不睇视,女
虽幼,必传言,不离立也。”若然,则缙绅读书明礼义者,何以加诸?以此
心也,奉君亲,虽谓之大忠纯孝可也。
去华曰:“阿寄之事主母,与李元之报生父何以异?余尤嘉其终始以仆
人自居也。三读斯传,起爱起敬,以为臣子而奉君亲者能如是,吾何忧哉?”
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儿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
昔者乳哺顾复之恩矣,而奴反能致孝以事其主。然则其天定者虽奴亦自可托,
而况友朋;虽奴亦能致孝,而况父子。彼所谓天性者,不过测度之语;所谓
读书知孝弟者,不过一时无可奈何之辞耳。奴与主何亲也?奴于书何尝识一
字也?是故吾独于奴焉三叹,是故不敢名之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且不但
我以上人也,彼其视我正如奴矣。何也?彼之所为,我实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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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
唐子西云:“人君不论拨乱守文,要以制略为贵。《六韬》述兵权,多
奇计,《管子》慎权衡,贵轻重;《申》、《韩》核名实,攻事情。施之后
主,正中其病。药无高下,要在对病。万全良药,与病不对,亦何补哉?”
又观《古文苑》载先主临终敕后主之言曰:“申、韩之书,益人意智,可观
诵之。”《三国志》载孟孝裕问却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孝裕曰:“如
君所道,皆家门所有耳。吾今所问,欲知其权略知调何如也。”
由此观之,孔明之喜申、韩审矣,然谓其为对病之药,则未敢许。夫病
可以用药,则用药以对病为功,苟其用药不得,则又何病之对也?刘禅之病,
牙关紧闭,口噤不开,无所用药者也,而问对病与否可欤?且申、韩何如人
也?彼等原与儒家分而为六。既分为六,则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则各各有
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举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点不得也。
独儒家者流,泛滥而靡所适从,则以所欲者众耳。故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
施仁义,而论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八字盖之,可谓至
当不易之定论矣。孔明之语后主曰:“苟不伐贼,工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
孰与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战以幸其不亡,何哉?岂
谓病虽进不得药,而药终不可不进,以故犹欲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马懿、
曹真诸人尚在,未可以侥幸也。六出祁山,连年动众,驱无辜赤子转斗数千
里之外,既欲爱民,又欲报主,自谓料敌之审,又不免幸胜之贪,卒之胜不
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终陨矣,盖唯多欲,故欲兼施仁义;唯其博取,是以无
功徒劳。此八字者,虽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尝论之,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
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
吾不得而知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
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
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果有两
头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
恤也,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术兼贵法、术,虽天
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员纵横,虽天下
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惮五就之劳,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
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立太甲而复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
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
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
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
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睁 (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
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不
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论申、韩而推言之,观者幸勿以为余之言皆经史之所未
尝有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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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卷六
四言长篇
读书乐并引
曹公云:“老而能学,唯吾与袁伯业。”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犹
能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虽然,此亦难强。余盖有天幸焉。天
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能书细字。然此未为
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有亲宾往来之扰,得
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
苦,而又得以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开卷便见人,便
见其人终始之概。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皮面,或见体肤,或见血脉,
或见筋骨,然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其实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谓得
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
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的以为可托国托
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胆而何?此又余之自谓得天之幸者
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乐学,故作《读书乐》以自乐焉。
天生龙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龙湖。龙湖卓吾,其乐何如?四
时读书,不知其余。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
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
心。哭匪无因,空潭无人;未见其人,实劳我心。弃置莫读,束之高屋,怡
性养神,辍歌送哭。何必读书,然后为乐?乍闻此言,若悯不谷。束书不观,
吾何以欢?怡性养神,正在此间。世界何窄,方册何宽!千圣万贤,与公何
冤!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
啸丛中,声震林鹘。歌哭相从,其乐无穷,寸阴可惜,曷敢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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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言长篇
富莫富于常知足
富莫富于常知足,贵莫贵于能脱俗;贫莫贫于无见识,贱莫贱于无骨力。
身无一贤曰穷,朋来四方曰达;百岁荣华曰夭,万世永赖曰寿。
解者曰:常知足则常足,故富;能脱俗则不俗,故贵。无见识则是非莫
晓,贤否不分,黑漆漆之人耳,欲往何适,大类贫儿,非贫而何?无骨力则
待人而行,倚势乃立,东西恃赖耳,依门傍户,真同仆妾,非贱而何?身无
一贤,缓急何以,穷之极也。朋来四方,声应气求,达之至也。吾夫子之谓
矣。旧以不知耻为贱亦好,以得志一时为夭尤好。然以流芳百世为寿,只可
称前后烈烈诸名士耳,必如吾夫子,始可称万世永赖,无疆上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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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同袁中夫看菊寄谢主人
去年花比今年早,今年人比去年老。尽道人老不如旧,谁信旧人老亦好。
秋菊总开旧岁花,人今但把新人夸。不见旧日龙山帽,至今犹共说孟嘉?去
年我犹在阴山,今年尔复在江南。傍人错指前身是,一是文殊一瞿昙。花开
于我复何有,人世那堪逢重九?举头望见钟山高,出门便欲跨牛首。袁生袁
生携我手,欲往何之仍掣肘。虽有谢公墩,朝朝长在门。虽有阶前塔,高高
未出云。褰裳缓步且相随,一任秋光更设施。天生我辈必有奇,感君雅意来
相期。入门秋色上高堂,烹茶为具呼儿郎。欢来不用登高去,扑鼻迎风尊酒
香,子美空吟白发诗,渊明采采亦徒疲。何如今日逢故知,菊花共看未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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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日自讼谢主翁
明朝七十一,今朝是七十。长而无述焉,既老复何益!虽有读书乐,患
失又患得。患失是伊何?去日已蹉跎。患得是伊何?来日苦无多。聪明虽不
逮,精神未有害。笔秃锋芒少,指柔龙蛇在。宛然一书生,可笑亦可爱!且
将未死身,暂作不死人。所幸我刘友,供馈不停手。从者五七人,素饱为日
久。如此贤主人,何愁天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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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谣
南来北去何时了?为利为名无了时。为利为名满世间,南来北去正相宜。
朔风三月衣裳单,塞上行人忍冻难。好笑山中观静者,无端绝塞受风寒。谓
余为利不知余,谓渠为名岂识渠。非名非利一事无,奔走道路胡为乎?试问
长者真良图,我愿与世名利徒,同歌帝力乐康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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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罗汉漂海偈
十八罗汉漂海,第一胖汉利害。失脚踏倒须弥,抛散酒肉布袋。犹然嗔
怪同行,要吃诸人四大。咄!天无底,地无盖,好个极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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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耿子庸
楚国有一士,胸中无一字。令人读《汉书》,便道赖有此。盖世聪明者,
非君竟谁与?所以罗旴江,平生独推许。行年五十一,今朝真死矣。君生良
不虚,君死何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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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我是君之友,君是我之师。我年长于君,视君是先知。君言“吾少也”,
如梦亦如痴。去去学神仙,中道复弃之。归来山中坐,静极心自怡。大事苟
未明,兀坐空尔为。行行还出门,逝者在于斯。反照未生前,我心不动移。
仰天一长啸,兹事何太奇!从此一声雷,平地任所施。开口向人难,谁是心
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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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太真终日语,东方容易谈。本是闽越人,来此共闲闲。君子有德音,听
之使人惭。白门追随后,万里走滇南。移家恨已满,敢曰青于蓝?志士苦妆
饰,世儒乐苟安。谓君未免俗,令人坐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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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君心未易知,吾言何恻恻!大言北海若,小言西河伯。缓言微风入,疾
言养叔射。粗言杂俚语,无不可思绎。和光俗者,之但争席。浩气满乾坤,
收敛无遗迹。时来一鼓琴,与君共晨夕。已矣莫我知,虽生亦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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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四句
宿吴门
秋深风落木,清水半池荷。驱马向何去?吴门客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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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屋有图书润,庭无秋菊鲜。应知彭泽令,一夜不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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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观梅
雷雨惊春候,寒梅次第开。金陵有逸客,特地看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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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闻雁有引
改岁以来,老病日侵,计不久矣。夫余七十人也,追思五十以前,抱此
粗疏,遨游四海,兼图升斗以赡俯仰,凭尺寸以奉高尊。人人皆视为畏途,
余独坦行阔步二十五载,不少一日,遍交当世名流,无空过者,直至今日,
犹然念余不舍也。是世之所难者,余之所易也。及其解组入楚,身退矣,名
且隐矣,可谓易而又易矣,乃行畏途觉平妥,逃空虚转颠踬何耶?岂非理之
不可晓者耶?夫余执此道以终始,未尝一毫改步也。今难者反易,易者反难,
虽余亦自不知其故矣。内实自伤,故因闻雁而遂赋之。孤鸿向北征,夜半犹
哀鸣。哀鸣何所为?欲我如鸿冥。
其二自有凌霄翮,高飞安不得。如何万里行,反作淹留客?
其三独雁虽无依,群飞尚有伴。可怜何处翁,兀坐生忧患!
其四日月湖中久,时间冀北音。鸿飞如我待,鼓翼向山阴。后数岁,余
竟赴冀北,过山阴,其词卒验。
岁暮过胡南老胡床挂空壁,穷巷有深居。满目繁华在,先生独晏如。
其二河内著碑铭,瞿塘流颂声。百年林下叟,隐隐作仪刑。
其三四邻箫管沸,大都为岁除。君看五马贵,囊有一钱无?
其四有席虽长穿,有朋亦喜欢,园蔬堪摘矣,不用一钱看。
慰郑子玄郑子玄不顾雨雪之难,走潞河,欲寻旧交,余惧其或有“嗟来”
也,故作诗三章,以慰其行。雨雪东南行,贫交家上京。当时孔北海,极重
郑康成。
右一章四顾堪愁绝,连天一月雪。恐抵张家湾,难对贫交说。
右二章贫贱少亲交,许由故弃瓢。许由千古少,蒙袂且相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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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三章
塞上吟时有倭警乘槎欲问天,只怕冲牛斗。乘桴欲浮海,又道蛟龙吼。
赋松梅二八谁家女,曲弹塞上声。且莫弹此曲,无家人难听。
其二皎皎中秋月,无声谁论价。有色兼有声,松梅明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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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何心隐高第弟子胡时中
三日三渡江,胡生何忙忙?师弟恩情重,不忍见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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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言四句
云中僧舍芍药
芍药庭开两朵,经僧阁里评论。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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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笑时倾城倾国,愁时倚树凭阑。尔但一开两朵,我来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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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龙携二孙同弱侯过余解粽
解粽正思端午,怀沙莫问汨罗!且喜六龙下食,因知二妙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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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元方既难为弟,季方又难为兄。如此食麋自可,何必白日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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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我本老而好学,故随真人东行。两家并生才子,自然常聚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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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泗州说有大圣,金陵亦有元城,何以维明与公,并称“二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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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言四句
南池
济漯相将日暮时,此间乃有杜陵池。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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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水入南池读古碑,任城为客此何时?从前祗为作诗苦,留得惊人杜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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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楼
世事真同水上浮,金龟好换酒家愁。山东李白今何在?城下唯瞻太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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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天宝年间事已非,先生不醉将安归?当时豪气三千丈,倾国名花赠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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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坪上
如鸟飞飞到处栖,今年九日在山西。太行正是登高处,无菊亦应有酒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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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坪上无花有酒钱,慢将沽酒醉逃禅。若言不识酒中趣,可试登高一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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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身在他乡不望乡,闲云处处总凄凉。故人若问凉边事,日射坪田索酒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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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
闭关正尔为参禅,一任主人到客边。无奈尘心犹不了,依然出户拜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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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元宵真是可怜宵,独对孤灯坐寂寥。不是斋居能养性,嗔心几被雪风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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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怀古
水决汾河赵已分,孟谈潜出间三军。如何智伯破亡后,高赦无功独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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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雁门
尽道当关用一夫,昔人曾此■匈奴。如今冒顿来稽颡,李牧如前不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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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千金一剑未曾磨,陡上关来感慨多。关下人称真意气,关头人说白头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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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两禅客
孟尝门下客三千,狗盗鸡鸣绝可怜。自脱秦关归去后,始知二子会参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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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山房赠马伯时
一别山房便十年,亲栽竹筱已参天。旧时年少唯君在,何处看山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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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第一程
程程物色使人羞,同上中原第一楼。太行虽有摧车路,千载人人到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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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史
荆卿原不识燕丹,只为田光一死难。慷慨悲歌唯击筑,萧萧易水至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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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夷门画策却秦兵,公子夺符出魏城。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万岁有侯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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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晋鄙合符果自疑,挥锤运臂有屠儿。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颈迎风一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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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杨凤里到摄山
千年相守似兄弟,一别三年如隔世。今日还从江上来,孤云野鹤在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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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忆别龙湖才几时,天涯霜雪净须眉。君今复自龙湖至,鬓里有丝君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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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周子观洞龙梅
一枝斜倚古垣东,白首逢君出洞龙,莫怪花神争笑语,周郎昨夜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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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周山人
谩道男儿四海身,百钱卖卜不愁贫。即今欲上黄梅路,谁把十金抛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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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时
牡丹才记欲开时,芍药于今久离披。可是山中无人到,花开花谢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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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忆昔长安看花时,牡丹独有醉西施。省中一树花无数,共计二百单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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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八句
初到石湖
皎皎空中石,结茅俯青溪。鱼游新月下,人在小桥西。人室呼尊酒,逢
春信马蹄。因依如可就,筇竹正堪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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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燕集得空字
高馆张灯夜,清尊兴不空。故交来昨日,千里动春风。竹影寒塘下,歌
声细雨中。可怜新岁月,偏向旧衰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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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阳楼晚眺得棋字
不是环阳客,何来席上棋!推窗云亦去,俯槛月犹迟。水底鱼龙醒,花
间鸟鹊饥。眼看春又半,虽老亦忘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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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郑子玄兼寄弱侯
我乃无归处,君胡为远游?穷途须痛哭,得意勿淹留!旅鬓迎霜日,诗
囊带雨秋。蓟门虽落莫,应念有焦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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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关圣祠
交契得如君,香烟可断云。既归第一义,宁复昔三分?金石有时敝,关
张孰不闻!我心无所似,只是敬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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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铸关圣提刀跃马像
英雄再出世,烈烈有晖光。火焰明初日,金精照十方。居然围白马,犹
欲斩颜良。岂料人千载,又得见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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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怀
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栖栖非学楚,切切为交深。远梦悲风送,秋
怀落木吟。古来聪听者,或别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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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楼晚眺
呼朋万里外,拍手层霄间。塞晚浮烟重,天空岁月闲。断云迷古戍,落
日照西山。幸有声歌在,更残且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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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凭高一洒衣,望远此何时?正是中元节,兼听游女悲。杯干旋可酌,曲
罢更题诗。愿将北流水,弹与钟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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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
中丞绥定后,携我共登临。所喜闻谣俗,非干怀壮心,山云低薄暮,楼
日压重阴。欲归犹未可,此地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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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访袁中夫摄山
怀人千佛岭,避暑碧霞颠。试问山中乐,何如品外泉?阴阴藤挂树,隐
隐日为年。坐觉凉凤至,披襟共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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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东平有感
我来齐境上,吊古问东平。雨细河鱼出,云收山鸟鸣。夭桃夹岸去,弱
柳送春行。最乐谁堪比?唯君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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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聊城
谁道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渤海新开府,中原尽点兵。倭夷两步卒,廊
庙几公卿。不见鲁连子,射书救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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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武城
弦歌古渡口,经过欲停舟。世变人何往,神伤意不留。文章夸海岱,礼
乐在《春秋》。堪笑延陵札,同时失子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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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先师无戏论,一笑定千秋。白雪难同调,青云谁见收。春风吹细草,明
月照行舟。鲁国多男子,几人居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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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言八句
自武昌渡江宿大别
疏钟夜半落云房,今夕何由见武昌?流水有情怜我老,秋风无恙断人肠。
千年芳草题鹦鹉,万里长江入汉阳。大别原非分别者,登临不用更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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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过居庸
重门天险设居庸,百二山河势转雄。关吏不闻占紫气,行人或共说非熊。
湾环出水马蹄涩,回复穿云月露融。燕市即今休感慨,汉家封事已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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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极乐寺大雨雪
万国衣冠共一新,婆裟独占上方春。谁知向阙山呼日,正是飞花极乐辰?
寂寂僧归云际寺,溶溶月照陇头人。年来鬓发随刀落,欲脱尘劳却惹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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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羊叔子劝伐吴表
三马同槽买邺都,转身卖与小羌胡。山涛不是私忧者,羊祜宁知非算无?
天堑长江权入晋,地分左衽终输吴。当时王谢成何事?只好清谈对酒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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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刘禹锡金陵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怀古独称刘。千寻铁锁沉江底,百万龙骧上石头。
赋就群公皆阁笔,功成二子莫为仇。钟山王气千年在,不见长江日夜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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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京留别云松上人
支公遁迹此山居,深院巢云愧不如。自借松风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庐。
风吹竹柏袈裟破,月满池塘钟磬虚。独有宿缘酬未毕,临歧策马复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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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焚书跋 (黄节)
卓吾学术渊源姚江。盖龙溪为姚江高第弟子,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
再传而为卓吾。故卓吾论心隐,尊以为上九之大人;而其叙龙溪文录,则曰
“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夫卓吾以孔
子之是非为不足据,而尊龙溪乃至是。由是言之,亦可以知卓吾学所从来矣。
卓吾此书外,复著有《藏书》、《续藏书》、《说书》、《卓吾大德》等书。
《藏书》述史,始自春秋,讫于宋、元;《续藏书》则述明一代万历以前事。
去岁邓秋枚购得《藏书》,李晓暾自金陵购得《续藏书》,余皆获读之。此
书则为锦州张纪庭捐赠国学保存会者,明刊本也。
卓吾曰:“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明季此书两经禁毁:一
焚于万历之三十年,为给事中张问达所奏请;再焚于天启五年,为御史王雅
量所奏请。然而此本则刻于既奉禁毁以后,观焦弱侯序可知也。嗟夫!朝廷
虽禁毁之,而士大夫则相与重锓之。陈明卿云:“卓吾书盛行,咳唾间非卓
吾不欢,几案间非卓吾不适。”当时风尚如此。夫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王者
徇一己之好恶,乃欲以权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然即怵矣,而易世之后,
锓卓吾书者如吾今日,则亦非明之列宗所得而如何者。然则当日之禁毁,毋
亦多事尔。
卓吾为人,颇不理于谢在杭、顾亭林、王山史诸贤之论,惟袁中郎著《李
温陵传》颇称道之。余最录袁传以附于后。嗟夫!嗟夫!卓吾学与时忤,其
书且毁,记其人者或甚其词,度必有之。亭林、山史因学术之同异,至痛诋
其人,以为叛圣。若是,夫阳明之不能免于世之诋诃,固宜也。戊申三月,
顺德黄节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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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补一
答李如真
弟学佛人也,异端者流,圣门之所深辟。弟是以于孔氏之徒不敢轻易请
教者,非一日矣。非恐其辟已也,谓其志不在于性命,恐其术业不同,未必
能开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为无益之请,以虚度此有
限时光,非敢忘旧日亲故之恩,如兄所云“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
故”之云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学问未曾明白,虽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
报之而其道无由,非能报之而不为之报也。
承兄远教,感切难言。第弟禅学也,路径不同,可如之何!且如“亲民”
之旨,“无恶”之旨,种种“不厌”“不倦”之旨,非不亲切可听,的的可
行。但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亲民事乎?学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谓我不
厌乎?既未能不厌,又安能为不倦事乎?切恐知学则自能不厌,如饥者之食
必不厌饱,寒者之衣必不厌多。今于生死性命尚未如饥寒之甚,虽欲不厌,
又可能耶?若不知学,而但取“不厌”者以为题目功夫,则恐学未几而厌自
随之矣。欲能如颜子之好学,得欤?欲如夫子之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又可得欤?况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盖或侗老足以当之,若弟则不敢以此自
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学脉也。
何也?未能知学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尽己之
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则亲之;其不如己者,不敢亲也;便佞
者、善柔者皆我之损,不敢亲也。既不敢亲,则恶我者从生焉,我恶之者亦
从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于子然,子之贤不肖虽各不同,然为父者
未尝不亲之也,未尝有恶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则田宅财帛欲将有托,
功名事业欲将有寄,种种自大父亲者,今皆于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为念也?
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给,暮宿未知何处,寒衣未审谁授,日夕窃窃焉唯恐失
所尚,无心于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托此等事乎?正弟之谓也。此弟于侗
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于故旧之人也,虽欲厚之而其遭固无从也。
吁!安得大事遂明,轮回永断,从此一听长者之教,一意亲民而宗“不厌”
“不倦”学脉乎!
且兄祗欲为仁,不务识仁,又似于孔门明德致知之教远矣;今又专向文
学之场,精研音释等事,似又以为仁为第二义矣。杂学如此,故弟犹不知所
请教也,非薄之调也,念兄未必能并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过于
前人,德行欲列于颜、闵,文学欲高于游、夏,政事不数于求、由,此亦惟
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犹惶惶然恐终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贤不肖悬
绝且千万余里,真不可概论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尔矣。
(《李温陵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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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焦从吾
此间自楚倥去后,寥寥太甚,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
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盖真切友朋,死生在念,万分精进,亦自
不知故耳。自今实难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无处馆宿,不数日即回。今春三月复至此中,
拟邀无念、曾承庵泛舟白下,与兄相从。夫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
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故于死生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
此。且当处穷之日,未必能为地主,是以未敢决来。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
者。兄虽强壮,然亦儿于知命矣。此时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势益忙,
精力渐衰,求文字者造门日益众,恐益不暇为此矣。功名富贵等,平生尽能
道是身外物,到此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奈之何?我与兄相处,惟此一事,
故不觉如此。
(《李温陵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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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耿中丞
四海虽大而朋友实难,豪士无多而好学者益鲜。若夫一往参诣,务于自
得,直至不见是而无闷,不见知而不悔者,则令弟子庸一人实当之,而今不
幸死矣!仆尚友四方,愿欲生死于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见于庸,遂自谓
可以死矣,而讵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兴言及此,我怀何如也!公素笃于
天伦,五内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远求而自得同志之朋于家庭之内,祝余
之叹,岂虚也哉!屡欲附一书奉慰,第神绪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
世俗游词奉劝于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问学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诣
耳。夫古人明以此学为大学,此人为大人矣。夫大人者,岂寻常人之所能识
耶?当老子时,识老子者惟孔子一人;当孔子时,识孔子者又止颜子一人。
盖知已之难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时,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则亦不足以为子庸
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数千里之来,直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
又在朝矣,旷然离索,其谁陶铸我也?夫为学而不求友与求友而不务胜己者,
不能屈耻忍痛,甘受天下之大炉锤,虽曰好学,吾不信也。欲成大器,为大
人,称大学,可得耶?
(《李温陵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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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柳塘
耿老与周书云,“往见说卓吾狎妓事,其书尚存,而顷书来乃谓弟不能
参会卓吾禅机。昔颜山农于讲学会中忽起就地打滚,曰: ‘试看我良知!’
士友至今传为笑柄。卓吾种种作用,无非打滚意也。第惜其发之无当,机锋
不妙耳。”又谓“鲁桥诸公之会宴邓令君也,卓吾将优旦调弄,此亦禅机也,
打滚意也。盖彼谓鲁桥之学,随身规矩太严,欲解其枷锁耳。然鲁桥之学,
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见其举动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
信先横,安能悟之令解脱哉!”又谓“卓吾曾强其弟狎妓,此亦禅机也。”
又谓“卓吾曾率众僧人一嫠妇之室乞斋,卒令此妇冒帷簿之羞,士绅多憾之,
此亦禅机也。夫子见南子是也。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必其人可与言者。
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故求之妇人之中。吾党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
过矣。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
余观侗老此书,无非为我掩丑,故作此极好名色以代我丑耳。不知我生
平吃亏正在掩丑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堕在“小人闲居无所不至”之中,自
谓人可得欺,而卒陷于自欺者。幸赖真切友朋针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觉悟
知非,痛憾追省,渐渐发露本真,不敢以丑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犹在诈善
掩恶途中,未得全真还元,而侗老乃直以我为丑,曲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
学于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迹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
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谓丑者,亦据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为丑则人共丑之,俗人以为
美则人共美之。世俗非真能知丑美也,习见如是,习闻如是。闻见为主于内,
而丑美遂定于外,坚于胶脂,密不可解,故虽有贤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
况顽愚固执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虽以是为定见,贤人君子虽以是为定论,
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发露于暗室屋漏之中,惟
见以为丑,故不得不昭昭申明于大廷广众之下,亦其势然耳。夫子所谓独之
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谓也。故 《大学》屡言慎独则毋自欺,毋自欺则能自慊,
能自慊则能诚意。能诚意则出鬼门关矣。人鬼之分,实在于此,故我终不敢
掩世俗之所谓丑者,而自沉于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决不忍为我粉
饰遮护至此矣。
中间所云“禅机”,亦大非是。夫祖师于四方学者初入门时,未辩深浅,
顾以片言单词,或棒或喝试之,所谓探水竿也。学者不知,粘著竿头,不肯
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后略示鞭影,而虚实分矣。后学不知,
指为机锋,已自可笑。况我则皆真正行事,非禅也;自取快乐,非机也。我
于丙戌之春,脾病载余,几成老废,百计调理,药转无效。及家属既归,独
身在楚,时时出游,恣意所适。然后饱闷自消,不须山查导化之剂;郁火自
降,不用参蓍扶元之药;未及半载而故吾复矣。乃知真药非假金石,疾病多
因牵强,则到处从众携手听歌,自是吾自取适,极乐真机,无一虚假掩覆之
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与禅机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辈相
随;弟以我故随我,我得所托矣。弟辈何故弃妻孥从我于数千里之外乎?心
实怜之,故自体念之耳,又何禅机之有耶?
至于嫠妇,则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来,遣家属后,彼氏时时送茶馈
果,供奉肉身菩萨,极其虔恪矣。我初不问,惟有等视十方诸供佛者,但有
接而无答也。后因事闻县中,言语颇杂,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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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诸友所知也。然我心终有一点疑:以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虽强亦誓不许,
专心供佛,希图来报,如此诚笃,何缘更有如此传闻事,故与大众共一访之
耳。彼氏有嗣子三十余岁,请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访问,乃知孤寡无聊,
真实受人欺吓也。其氏年已不称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亲属无
堪倚者,子女俱无,其情何如?流言止于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怜之耳。此
又与学道何与乎?念我入麻城以来,三年所矣,除相爱数人外,谁肯以升合
见遗者?氏既初终如一,敬礼不废,我自报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
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禅机之有,而以见南子事相证也?大抵我一世俗
庸众人心肠耳,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人皆见南子,吾亦可以见南子,何
禅而何机乎?子路不知,无怪其弗悦夫子之见也,而况千载之下耶!人皆可
见,而夫子不可见,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无不可者、而何不可见之有?若
曰礼,若曰禅机,皆子路等伦,可无辩也。
所云山农打滚事,则浅学未曾闻之;若果有之,则山农自得良知真趣,
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又以为禅机也?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
休时,大廷广众之中,馅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
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而独山农一打滚
便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滚将去。余谓山农亦一时打滚,向后绝
不闻有道山农滚者,则虽山农亦不能终身滚,二况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闻
学山农滚者,而何必愁人之学山农滚也?此皆平日杞忧太重之故,吾独憾山
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
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本知山
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
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
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自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
也。山农为己之极,故能如是,倘有一毫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为己便是
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已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非山农欲于大众之中试
此机锋,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会深契,山农亦
未始不乐也。吾又安知其中无聪明善悟者如罗公其人,故作此丑态以相参乎?
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罗公其人者在,则一打滚而西来大意默默接受去矣,
安得恐他人传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方笑,
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
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今切切于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
于一人领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说矣。其亦太徇外而为人矣。
至于以刘鲁桥为恭敬,又太悖谬。侗老之粗浮有可怜悯者,不妨饶舌重
为注破,何如?夫恭敬岂易易耶!古人一笃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
是果鲁桥之恭乎?吾特恨鲁桥之未恭耳,何曾以恭为鲁桥病也。古人一修敬
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鲁桥之敬乎?吾特憾鲁桥之未敬耳,问曾
以敬为鲁桥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鲁桥便以为恭敬,则临朝端默如
神者决不召祸败。卫士传餐,衡石程书,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
亡也耶?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
言之则为圣人;不知而言之而学之,则为赵括读父书,优孟学孙叔,岂其真
乎!岂得不谓之假乎!诚可笑也。
弟极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终不敢以庸众人之心事兄与侗老者,
亦其禀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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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而假为世间承奉之语以相奉承,取快于二公一时之忻悦已耶!
(《李温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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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管登之书
承远教,甚感。细读佳刻,字字句句皆从神识中模写,雄健博达,真足
以超今绝古。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乐,信足以过人
矣。虽数十年相别,宛然面对,令人庆快无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齿牙间,烦
千里在问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谈及同学之事。说学问反埋却种种可喜可乐之趣。
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种也?如空同先生与阳明先生同世同生,
一为道德,一为文章,千万世后,两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谈道德耶?人
之敬服空同先生者岂减于阳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万劫之后,复与兄相
见,再看何如,始与兄谈。笑笑。
(《李温陵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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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补二
复焦弱侯
无念回,甚悉近况。我之所以立计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
兄官身,日夜无闲空,则虽欲早晚不离左右请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
蓄发屈已相从,纵日间不闲,独无长夜乎?但闻兄身心俱不得闲,则我决不
可往也无疑也。至于冲庵,方履南京任,当用才之时,值大用之人,南北中
外尚未知税驾之处,而约我于焦山,尤为大谬。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
为侍郎守院,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
夕龙湖之上,虽主人以我为臭秽不洁,不恤也。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业!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于两头照管。第一
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
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
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
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
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
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也做
了阁老,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
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无念得会顾冲庵,甚奇,而不得一会李渐庵,亦甚可撼!邹公有教赐我,
杨公有俸及我,皆当谢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笔墨久废,且以衰朽田野
之老,通刺上国,恐以我为不祥也。罢罢!自告免状,知不我怪。向邹公过
古亭时,弟偶外出,不得抠趋侍从,悔者数日。夫金马玉堂,所至蓬荜生光,
既过三日,余香犹在,孰不争先快睹耶?鄙人独不得与,何缘之寡薄也!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附往请教,尚有《精一》题、《圣贤所以
尽其性》题,未写出、容后录奉。大抵圣言最切实,最有用,不是空头语。
若如说者注解,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
如龙溪先生者。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无一存者。诸朋友中读经既
难,读大慧 《法语》及中峰《广录》又难,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
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闻有《水浒传》,无念欲之,幸寄与之,
虽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与他一
会面也!无念甚得意此行,以谓得遇诸老。闻山东李先生向往甚切,有绝类
离群之意。审此,则令我寤寐尔思,展转反侧,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驾过
龙湖,明年夏初当扫馆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约也!杨复所憾与兄居住稍远,
弟向与柳老处,见其《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是大作家。论首三
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议论,稍不称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
所谓学从信门入是也。自此有路径可行,有大门可启,堂堂正正,日以深造,
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侣矣。弟虽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
之下耶?闻此老求友不止,决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尽即搬其中。祝无功过此
一会,虽过此,亦不过使人道他好学、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学道者,
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
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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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游戏,
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
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问学
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
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则自能知人;能知人由
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尧、舜之
知而不偏物,急先务也”。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
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
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则不失人,不失
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
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以一人之爱惜,而欲视天
下高蹈远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故得
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上不来矣。
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
恐未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
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
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
孟轲者而顾不如关义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书耳,终身之交在此,半路绝交
亦在此,莫以状元恐吓人也。世间友朋如我者绝无矣。
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称之,不
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于全刻抄出
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尝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
作者也。至其真洪钟大吕,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
今尽数录出,间时一披阅,平生心事宛然如见,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朝夕共
游也。憾不得可写一部,呈去请教耳。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
场三场毕具矣。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
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
生字字皆解脱门,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人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虽若
倚恃年老无赖,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为也!若说相知而又须委曲,则
不得谓之相知矣。然则弟终无一相知乎?以今观之,当终吾身无一相知也。
(《李温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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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答京友
“才难,不其然乎!”今人尽知才难,尽能言才难,然竟不知才之难,
才到面前竟不知爱,幸而知爱,竟不见有若己有者,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
自其口出者,如孔北海之荐祢正平,跣足救杨彪也。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
虽惜才,亦以惜才之名好,以名好故而惜之耳。则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
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呜呼!吾无望之矣!
举春秋之天下,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故圣人特发此叹,而深羡于
唐、虞之隆也。然则才固难矣,犹时时有之;而惜才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
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当其位。入齐而知晏平仲,居郑而知公孙
子产,闻吴有季子,直往观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灭而
不见哉!然则孔子之叹“才难”,非直叹才难也,直叹惜才者之难也。
夫才有巨细,巨才方可称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为尤难。既有大
才,又能不避祸害,身当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
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凭据,可藉手以荐之矣,而年已过时,则虽才如
张襄阳,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其受荐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处必寡,其瑕疵处必多,非真具眼者与之言
必不信。当此数者,则虽有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过人,才学冠
世,为当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
真不啻若口出,纵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与之并时,朝闻
而夕用之也。呜呼!可叹也夫!
(《李温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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