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蔡都督逼献荆州
一、元让请罪
曹操罢了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职,自兼丞相,聚集众将,商议南征。大将夏侯惇请命,率领十万零三千大军兵伐新野,哪晓得被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大火,烧得曹军丢盔弃甲,大败而回。
夏侯惇字元让,是曹操的得力将军。在一次作战中,被人暗算,一箭射中左目,他大叫一声,用手拔箭,不想把眼珠带了出来,他就把眼珠一口吞下,从此成了独眼将军。今天,他率领残兵败将返回都城,想想没得办法向丞相交代,到了相府下马,命人将自己和部将李典、于禁、韩浩等人绑缚起来,再着人进去禀报曹操。
曹操正升坐大堂在办理公事。一面办着公事,一面心里在想:夏侯惇发兵新野县,为什么到今日还没有红旗报捷?就在这个时候,底下来了个当差的:“禀丞相,夏侯元让将军回来了。”“噢!来得好快啊,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当差的心里话:马到成功?马到你就晓得吃了败仗。
曹操问道:“夏侯惇他们胜败如何?”“是”。曹操一听,坏了,所答非所问,一定是夏侯惇败了。难不成曹操会算?不会算。不会算怎么会晓得败的?你呆了,假如是打胜仗,这个当差的回话就有劲了。曹操问他胜败如如?他就要说:“丞相放心,大获全胜。”你看他萎头耷脑,答非所问,岂非败了?曹操问:“莫非败了?”“是,禀丞相,他们败了,大败而回!”啧、啧、啧、啧!不可解①了!一个“败”字已经当受不起,背②得住“大败而回”?“啊,命他等进见!”
一刻工夫,底下报进来了:“罪将夏侯惇、李典、于禁、韩浩告进!”“威……”“威……”两旁的堂威喊成一条声。夏侯惇等人进来后,匍伏在公案前。曹操一听,不好!听了报名就晓得少了个把人了。我发令箭的时候是夏侯惇、李典、于禁、韩浩、夏侯兰,现在没有听到夏侯兰报名,打胜仗是留在哪个地方镇守,打败仗一定是阵亡了!曹操招呼:“松绑。”有人上来代他们把绑绳松掉。“跪上一点。”夏侯惇、李典等人朝上跪跪。“抬起头来!”夏侯惇等人把头这一抬,曹操捋捋胡须朝下望,啊?!夏侯惇没得了。曹操想想:奇怪啊,头一个报名就是夏侯惇,这一刻朝下望,怎么望不见夏侯惇的?曹操再仔细凝神一望,噢,在这块,在这块,你看他,一只眼睛在朝我翻翻的。曹操想想:奇怪啦,我面前打败仗的人也不少,还没有见过你打成这副样子:胡子眉毛打没得了,脸上疤疤癞癞的。这是什么道理?“夏侯惇,老夫命你统兵十万三千,兵伐新野,今日回来为何如此狼狈?你要从实讲来。”
“是。”丑啊!打了败仗还要当众把自己怎样打败仗,怎么样受人家摆布朝外头讲。照这么说,在曹操面前为将就难了?不难。这些将官都晓得曹操的脾气,他从来不以成败论英雄。有时你打了胜仗,但胜得不在理,他照常教训你一顿。你打了败仗,只要你败得在理,他不但不代你记过,还要安慰你几句。这些,夏侯惇都晓得。
“丞相,罪将夏侯惇奉丞相之令,统兵十万三千,兵伐新野。我是越樊城,走新野县北面这一条道路去的。”“嗯。”“在路上追赶时,罪将嫌先锋乐进进军太慢,我把他调到中营,本人身先士卒,在前面领着队伍前进。”“嗯。”“这一天,有探马来报,说已经到了新野县城北地界。只见前面山峦起伏,道路崎岖、狭窄、隐隐约约似有旌旗飘扬。”“嗯。”“向导官说,这个地方叫博望坡。”“嗯。”“罪将自恃兵多将广,继续前进,进山谷前,只见这条博望坡,谷口虽小,但当中很大,杂树丛生。罪将就招呼大队人马成单行进山。”“嗯。”“进谷口没走多远,有敌军阻拦。”“来兵有多少?”“只有三千马队。”“将佐是谁?”“常山赵子龙。”
曹操点点头,已经明白了:噢!怪不得人说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尽管只有三千马队,但有赵子龙统领,就非同一般了。记得在穰山大战,我亲眼见他从高山顶上直冲下来,一枪挑死高览,回马一枪,又使张郃带伤。我曾亲口夸赞过,说赵云这杆枪耍开来如散洒梨花,舞起来如飘扬瑞雪。“赵子龙会你后怎样?”夏侯惇继续说道:“是。打了一仗,赵子龙败了。”“噢?!”曹操诧异了:“赵子龙在你面前败了?!”“是,丞相。赵子龙跟罪将动手,一连败了十数阵。”“噢?!”曹操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在老夫看来,其中有诈。”夏侯惇心里话:当时我求胜心切,哪里知道他是诈。“是,丞相。当时李典将军也曾提醒罪将,恐其中有诈,但我想赵子龙病后失调,刘备孤穷,新野县弹丸之地,能容多少兵丁?因此我对李典将军讲道:前面纵使有十面埋伏,也不足惧。”
曹操听了跺脚:该死,你太骄了!“后来怎么样?”“是,丞相。罪将还是追赶,正在追着,只听一通炮响,中了敌人的埋伏。”“噢!埋伏多少兵丁?”“人不多,只有几百个人。”“啊!”曹操把夏侯惇望望,你枉读兵书啊!人家诱敌三千,埋伏至少要有三万。埋伏几百个兵丁,还要诱你深入吗?“将佐是谁?”“大耳贼刘备。”
“哦!”曹操心里一惊,周身肉一阵子抖,头皮一跳。什么意思?夏侯惇啊,你不要说了,诸葛亮的计策一定厉害。你看,开头的章程③就厉害了,用个赵子龙在你面前打十几个败仗,你已经骄了。再用刘备这个迷魂幡在你面前一招,怕你的魂都没得了。“大耳贼刘备会你怎样?”“大耳贼刘备离我马前约隔着三丈远,砍了两剑。”曹操听听,可要死,离三丈远,砍两剑,明摆着是做做样子。“嗯。”“大耳贼刘备败了。”他是诱你上当,当然败了。“你便怎样?”“还是追赶。追到博望坡山谷中间,丞相,这时候起了大风,兵丁觉得山谷里面凉爽,纷纷朝里面拥挤,就在这时,中了他的埋伏了?”“埋伏多少兵丁?”“一个都没得。”“啊?呸!”曹操大怒,中了埋伏,却没有一个兵丁?“没有兵丁,怎么能叫埋伏?”夏侯惇跪在下面回道:“是,丞相。他不是埋伏的人,是埋伏的火!”
“啊!”曹操这一听,“住口,诸葛亮用的是火攻!”“是。”“喔唷!”曹操再凝神把夏侯惇望望,嘿嘿,怪不得你胡子眉毛都没了。再想想:咦喂!啧啧啧,这个诸葛亮厉害了,孙武子十三篇,最难用的是水、火两门。他初用兵,就用了火,居然把夏侯惇烧成了这副样子。
“丞相,这把火使自家兵丁损失不少,加之,他还有咕隆!咕隆!……”“噢?”曹操糊涂了。不怕他是老才子,也不知夏侯惇说的什么。“夏侯惇,咕隆是什么?”“丞相,罪将也不知道。只听在熊熊大火之中,咕隆一声,人立刻炸成飞灰。罪将也曾细想,一定是地雷火炮。”
曹操点头,不错,不错。地雷火炮还是对的,真亏你想得起来,把地雷火炮叫咕隆。“嗯,后来怎样?”“丞相,罪将夏侯惇不幸之中万幸,没有被这个咕隆炸飞,哪晓得我们粮车行到鹊尾坡前,有敌人放火烧粮,军士们都去救粮,我就说不要了。”曹操点点头,对,这个时候不能顾粮了。人要紧。“嗯。”“我们就朝下败,临到鹊尾坡,会到赵子龙,打了一仗,损兵若干;败到豫山,又会到关羽,打了一仗,又损兵若干;败到安林,会见张飞,打了一仗,夏侯兰不幸丧命。因此罪将才大败而归。”
果然不出所料,夏侯兰已经丧命。算了,算了,两军对阵,你死我活,一靠本领,二靠计谋,死人是免不了的,所好是夏侯惇活着回来了。啧啧啧,夏侯惇这个败仗败得不轻啊!曹操替他算算开销,这十万三千兵丁先在博望坡谷中被火一烧,再被地雷火炮一炸,,然后鹊尾坡赵云出来一打,红脸关云长从当中出来一冲,临了④张飞出来一扫,不想剩多了,十万三千兵丁,能剩这么一两万人回来就算不错了。“夏侯惇,你已经败了,就算了。但不知还剩多少兵马?”“是,罪将该死!”“哎,老夫已经讲过,你已经败了,就算了。但还剩多少败兵?”夏侯惇一只眼睛望着丞相,你该治罪就治罪好了,该杀头就杀头,为什么你一定要问还剩多少人呢?所以他喊起来了:“罪将该死!”
曹操这个人有个脾气,你不卖他偏要买:“嘿!该死的匹夫,老夫倒已经讲了,你已败了,就算了。但还剩多少败兵?讲!”夏侯惇不能不讲了:“是,丞相一定要追问,我就说只剩三八二十四名。”曹操抬起手,把脸一捂,唉!简直不忍听。怪不得他不肯说呢。可要死,只剩下三八二十四个。曹操再想想,哎,这二十四人怕的都是命大福大呢!过一天,倒要把他们喊到面前一个个好好望望,要双粮双饷养着他们。曹操再把夏侯惇望望,心里话:夏侯惇啊,你这次败得太惨啦,多少年来,你跟着我奔东走西,闯南击北,大小战场也经历过不少,这一点阅历没得吗?而且你追赶赵子龙,李典已识破其中有诈,你谏言不听,酿成大错。就凭这款,你就没得命了。杀吧,舍不得,自己本家兄弟;不杀吧,王法无情。曹操猛然再一想,有了,我顶好把夏侯惇的罪卸到其他人身上,把他们一起推出去杀,待有人出来讲情,一个可以活命,一个也跟着沾光。曹操到底老奸巨猾啊!
曹操对李典望望,眼睛一翻:“李曼成,你随军官居何职?”李典伏在地上回话:“禀丞相,小的是参赞军机。”“嗯,既是参赞军机,所管何事?”“军国大事。”“你掌管军国大事,为何不谏劝夏侯惇?”李典抬头把曹操望望,心里话:你说这话就不凭良心了。刚才夏侯惇已经对你讲得清清楚楚,现在你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明白了,现在你要代他卸罪,给我加罪。“是,丞相。赵子龙在夏侯元让面前连败十数阵,我就劝谏了,但元让将军不听,他追进博望谷中,我又劝谏。我说:兵行窄处,需防火攻。谁知我才退出博望坡山谷,后面已火势熊熊。”
曹操听听,李典的确没有罪,成不了替罪羊。“既然如此,你无罪归班。”“谢丞相恩典。”李典站起来归班。
乐进、韩浩跪在下面想想:李典没有罪,我们也不能有罪啊!曹操心里明白:“汝二人也归班。”“是,谢丞相深恩。”乐进、韩浩也就归班。
曹操再把夏侯惇望望,心里话:不是我不想保你,你的罪卸不掉啊!曹操再往左右班中一看,不由打了个寒颤,夏侯惇啊,你没得命了,我就是不杀你,你也只好自尽了。为什么?你看,你的对头——徐庶站在那块呢!临出征前,你曾跟他打赌,你说,打了败仗回来,你把头输给他。他是个刻薄鬼,这张嘴什么刻薄话都要说的。怎么办?我不如秉公办理,把你绑出去杀。不过你与老夫是本家兄弟,在军中立过汗马功劳,与文班中的人都处得不错,我把你推出去杀,众人定要出来讲情。估猜徐庶这个坏鬼不会出来,他如果出来讲情,我就卖个人情给他,他就不好再跟你要头了。
曹操章程想好:“夏侯惇,汝知何罪?”“该当死罪。”“既知死罪,还有何面目返回都城?为何不在中途自刎?左右,将夏侯惇绑了,斩!”武士听命,一拥而上,把夏侯惇外盖扒去,上了绑绳,往下推去。
可有人出来讲情?有。全班文武都跟夏侯兄弟处得不错,纷纷出班,在公案面前跪了一片。讲情都是句把套话,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已损兵,再斩自家大将,于大军格外不利。”“望丞相法外施恩,饶恕元让将军性命。”
曹操点点头,心里有话:文武都出来讲情了,看来我可以准了。曹操捋着胡须,凝神朝底下一望,底下没有徐庶。抬起头再朝左右一望,啊!坏鬼啊,唯有你一个人站在旁边,头低着,好像在想什么心思。曹操再一想:噢噢噢,明白了,他一定在盘算是跟着众人一起出来讲情,还是他一个人出来讲情?如其跟着众人一起出来讲情,夏侯惇只会见大众的情,不会见他一个人的情;如果他一个人单独出来讲情,夏侯惇就只会见他一个人的情,而不见文武大众的情。曹操把他望望,心里话:坏鬼哎,不要紧,你居心想代夏侯惇讲情,你就望着我笑下子,我就有数了。他们文武的情我就不准,专等你一个人出来讲情,让夏侯惇见你一个人的情,好不好?
曹操正在这块想着,哎,凑巧徐庶头一抬,望着曹操一笑。曹操一望,哎,对了,对了,我和你可算心有灵犀,这个笑是把底把我了。
曹操望着文武厉声问道:“列公,夏侯惇这次不听劝谏,损兵折将,遭此惨败,今老夫定斩不饶。列公起来归班。”众人没得办法,只好站起来退归班中。
曹操想:只要众文武归班,坏鬼徐庶就该出来讲情。谁知众文武一个个都归了班,徐庶并没有出来。再望望他,只见徐庶还站在旁边,仍然头低着,不开口。啊!曹操这一惊,非同小可。坏鬼啊,我上了你的当了。你不出来讲情,你望我笑做什么?早晓得你不肯出来,我就准了文武大众的情了,现在文武大众已经被我驳回去了,你又不出来,这个结皱⑤啦!夏侯惇已经推出去了,推出去就要发行刑令,不发行刑令就不对喽。
曹操心里着急,有个人比他还要急。哪一个?夏侯惇的嫡亲胞弟——夏侯渊。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哥哥被绑了推出去了,众文武出班讲情,丞相又不准,如果行刑令一下,哥哥的头就没得了。夏侯渊望着曹操,心想,这也不能怪你,今天哥哥这个败仗损失太重了,所以丞相不准文武大众讲情。要得挽回,最好能有一位面子大,丞相驳不起他的面子的人出来讲情才行。夏侯渊左右望望,哎,好极了,最好把他请出来。他是谁?徐庶。这个人声名不小,丞相也敬重他,如果能把他请出来求情,说不定丞相能准。夏侯渊就望着徐庶旁边的一位大臣拱拱手,指指徐庶,意思是请他求徐庶出来讲情。
这一位文臣会意了,抬起手把徐庶的袖筒一掖:“元直先生,刚才可曾看见啊?”“这个……倒没有在意。”噢,徐庶分了神了,而且今天这神分得大呢!他听夏侯惇回曹操说,在博望坡被火烧了败回来,损兵折将,十万三千兵丁仅剩了二十四个败兵回来。徐庶这个时候心里头欢喜啊!恨不能把手伸到怀里把心抓抓——这叫心痒难挠。想想:好!哈哈哈哈,我说我的朋友诸葛亮不同凡响,一出来就是一把火,你看,把夏侯惇的鬼相都烧出来了,胡子眉毛都烧没得了。遗憾的是只烧了夏侯惇,如果曹操去,把他这一烧,那就好看了。老贼这部胡须很好,他一跟人说话、办事,手就不离捋胡须,要是一把火把他这部胡须烧掉该有多好。徐庶想,乘今天这个机会,我来想个办法,让曹操本人去,让我这个朋友再弄把大点的火烧了玩玩,也把他烧得乌焦巴黑,他那副鬼相,一定比夏侯惇还要难看。徐庶抬起头望着曹操这么一笑。他笑的什么意思?是笑的要把他的眉毛胡子烧掉。要是烧掉了,他一副鬼相更要难看。曹操以为徐庶望他笑,是要让他一个人出来讲情。你看可是讹错远了。所以曹操把夏侯惇推出去杀,众文武出来讲情,徐庶全没在意。
现在徐庶旁边这位文臣问他:“元直先生,当真没有看见?”“这还当假,说没有看见就没有看见。”“噢,告诉你,现在有个人回来了。”“哪一个回来了?”“夏侯惇。他领兵兵发新野,结果在北门城外博望坡山谷之中,被诸葛亮一把火,十万三千兵丁只剩了二十四个人逃回来。丞相一怒之下,要把他推出去杀。”“当然了,十万三千只剩下二十四个败兵回来,不杀他杀谁啊?”“元直先生,你能言善辩,句把话就能救夏侯惇一命,先生何妨出来,代夏侯惇将军讲个情。”“噢,你们叫我讲情,你们不会讲情吗?”“我们怎么没讲啊?我们出来讲过情了,丞相不准啊!”“噢,你们出来讲情丞相不准,我出来讲情就能准了吗?”“哎哎,你出来讲情,或许能准。”
徐庶一听,再按着这个意思把曹操望望,噢!果然不错,不但这一位想我出来讲情,曹操也在想我出来讲情。这个老贼厉害啊,我晓得他的意思了。因为夏侯惇出征前跟我打过赌,现在他惨遭败仗回来,曹操唯恐我跟夏侯惇要头,因此他不准文武的情,想等我徐庶一个人出来讲情,他把人情朝我身上一捺,我既然给夏侯惇讲了情,自然就不好意思再跟他要头了。哼!徐庶心里有话:曹操,你错了,我跟夏侯惇没得大仇,人情尽管讲,但头我也要定了。
徐庶望着身旁这位文臣点点头,意思是:放心,我出来讲情就是了。这一位望着对面夏侯渊点点头,意思是:你拜托的事我已经办到了。
谁知徐庶答应归答应,人还是不肯出班。为什么?徐庶心内有话:曹操啊,情我是讲定了,火候也跟你屏订了。
徐庶跟曹操屏火候⑥,曹操可屏得过他?人绑了推出去了,文武的情也被驳回,现在该派下行刑令了。
曹操脸苦着:徐庶啊,坏鬼啊,我上了你的当啦!好啊,你不出来讲情,我把夏侯惇杀了,夏侯惇的嫡男子侄颇多,随后到晚上你走路代我当心些,谨防他人暗算你。曹操咬咬牙,伸手拿行刑令。按规矩,把行刑令朝下一扔就完了。但是曹操今天无论如何舍不得杀夏侯惇,他的手呢,慢慢地慢慢地朝令箭架上伸去,嘴里拉长了声音喊着“官……儿,行……”一个字不晓得要拖多长。
就在行刑官听到丞相传唤,前来领取行刑令,曹操嘴里这个“刑”字不能不吐出来的时候,徐庶想:我不能不出来了,而且我跟夏侯惇没有深仇大恨,我跟他不过是赌东道,闹着玩的,当真让曹操把夏侯惇杀掉吗?他如果真的把夏侯惇杀了,随后我在他面前不好办事了,徐庶这一刻开口了:“刀下……”
曹操听到这一声喊,连“啊唷喂”都差点喊出来了,连忙把行刑令一把抓紧,手就悬在半空中。
行刑官正在朝公案面前急步走过来,听到这一声喊,连忙把脚步收住了,停了下来。
谁知徐庶的话也停住了。曹操这个时候难受啊,握住行刑令的手,既不能伸出去,又不能收回头,就僵在这个地方。心里想:咦!你底下两个字就这么难说吗?
行刑官就站在大堂中间,既不敢朝公案面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想:底下怎么没得声音了?
徐庶望望,哎,曹操啊,也让你受受罪。过了一刻,徐庶才喊起来:“留人啊!”曹操听听,把他望望,你个坏鬼啊,“刀下留人”四个字,你拉上八丈长,当中还断口气。曹操在这个时候,手才朝回头收,把行刑令放回架子上。行刑官这才退归班中。
徐庶缓缓出班,到曹操公案面前:“丞相!”曹操把足面子了,他想收徐庶这颗心:“元直先生,少礼,老夫答礼了。先生施礼为何?”“丞相,夏侯惇统兵十万三千,兵发新野,在博望坡被火烧了败退回来,损兵折将,仅剩二十四名兵丁,按军律,十七禁令、五十四款斩罪,当得枭首。”“嗯!”曹操心一惊:徐庶啊,你是来讲情的,还是说坏话的?徐庶继续说道:“今日,夏侯惇业已遭败,如果丞相一怒之下,再斩夏侯惇,于我们军中格外不利。嗯,今徐庶欲想……”喔唷!曹操想想,要死,虚字面太多,他只好捺住性子,耐心听下去。“代夏侯元让讲个人情,准与不准,全在丞相。”你们听听,这种顺篷人情亏他讲的!
曹操是老才子,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是老谋深算。他回答快得很:“唔,元直先生,适才间大众文武代夏侯惇讲情,非怪老夫不准,因他们常代人讲情。元直先生到我面前来,今日初次代夏侯惇讲情,老夫又何能不准?准准准!”一百二十个准,准定了。“元直先生请归班。将夏侯惇推转来。”“喳!”下面一声答应,立刻把夏侯惇推回头。到了曹操公案面前,兵丁把夏侯惇的绑绳松去。夏侯惇双膝跪倒:“谢丞相不斩之恩!”“若不是徐元直先生再三再四,苦苦哀求……”徐庶站在旁边把曹操望望:哪个再三再四,苦苦哀求?硬抓块粉朝脸上搨⑦。“老夫是定斩不饶,你当着老夫的面,去谢过徐元直先生搭救之恩。”曹操说着就望着夏侯惇示意:你当我的面谢谢他,他的一些刻薄话就不好意思再说了。
夏侯惇跪在底下,在喉咙里答应了一声:“是!”他心里有话:丞相你把杀掉倒也罢了,现在你叫我当着众文武的面,跪下来嗑头谢谢这个刻薄鬼,还不知道要听他多少刻薄话呢。这件事划不来。怎么办?夏侯惇也坏哪,站起来走到徐庶面前:“元直先生,丞相命我叩谢先生救命之恩。我想,夏侯惇一死虽免,但罪名犹存。待等他日立功赎罪。再衣冠整齐,到你先生府上登门叩谢,今天以待罪之身先奉揖请安。”
徐庶这张嘴就能饶人了?“岂敢岂敢,元让将军何必再登门叩谢,不过我有句话要提醒你。当初,你领兵征伐新野,曾与徐庶打赌,说要踏平城池,生擒刘备,活捉孔明,如今,你捉的刘备、孔明在什么地方?恐怕连新野的城墙都没有望到,就把胡子眉毛火化在博望坡的山谷之中了吧?”
几句话羞得夏侯惇这颗头低得没处再低。曹操坐在上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让我来成全他吧。“嘿!败军之将,还有何面目在此,退了!”夏侯惇晓得丞相的苦心,借此机会,头一埋,哒哒哒哒,飞跑出去。
夏侯惇去后,曹操心里怄啊,怄什么事?夏侯惇这一次被火烧的太惨了。这是诸葛亮露学问⑧把我看啊。他初次用兵,一个“火”字,居然把我十万三千兵丁烧得只剩二十四个!“唉!”曹操左手捋着长须在这块叹着气,想着。
徐庶在旁边望望,晓得曹操心里不服。心想,你不服气?好唦,趁这个机会再来玩花盆子,卖左靴子⑨,把你亲自弄了去,让我这位朋友再弄把大火烧了玩。徐庶想定,一声佯咳嗽,出了班:“丞相。”“元直先生,施礼为何?”“丞相,这个诸葛亮的学问高啊!记得夏侯元让将军领兵征伐新野时,我就说过,他文不及刘备,武不及关羽、张飞、赵云,再加还有个诸葛亮。但忠言逆耳,元让将军不肯听从,结果损兵折将,致遭惨败。丞相,如果刘备、诸葛亮以得胜之师,挥兵西上,占领荆襄,那时即使丞相再亲自率兵征伐,恐怕也难以取胜了。在徐庶看来,丞相不能耽搁,赶快亲自领兵南下,剿灭刘备、孔明。”
曹操听徐庶说这一篇话,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元直先生,此言极是。老夫也知道,若稍有耽搁,必养虎成患。但最近天气尚热,故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老夫即领兵南下,届时请元直先生随营参赞军机。”“丞相出兵,徐庶当得报效。”
徐庶归班,心里暗喜:老贼,你真要出兵,对不住,我徐庶就有好戏看了。此刻曹操蟒袍大袖一拂,招呼退班。
曹操退到书房坐下来想想,越想截止觉得徐庶的话有道理。如果诸葛亮乘博望坡大获全胜,一鼓作气,西取荆襄,那时,又有后顾之忧,一旦离开,西凉蠢动,我首尾不能相顾,那就糟了。怎么办?请人来一起斟酌斟酌。“来人。代我请某人、某人来见。”“是。”手下人去了。
一刻工夫,书房外面进来两位,谁?曹操面前一等大参谋程昱、荀攸。“丞相!呼唤我们二人,不知有何吩咐?”“二位大夫请坐。老夫今年本有南征之举,意在建筑玄武池,广操五万水师。”“是啊。”“此次夏侯惇讨差兵发新野,不幸在博望谷中遭火败回。现在老夫想,如果刘备、诸葛亮率得胜之师,西取荆襄,必将如虎添翼。因此老夫准备亲自领兵南下,剿灭刘备、孔明,但犹恐西凉马腾、韩遂趁机蠢动,侵犯中原。所以请二公为老夫想个章程。”
程昱、荀攸彼此望望,心中已经会意。“丞相,依我们两个人看来,这件事并不为难。”“噢!”“丞相可命长史钟繇与大将张既统兵十万,坐镇潼关,为潼关大都督,以节制西凉。丞相离都后,如果马腾有所蠢动,张既跟钟繇可一面阻挡,一面驰书申告,待丞相得到他们的告急公文,立即回师,想不致有误。”“嗯。”“至于都城与丞相府事,可委托荀彧代署。”曹操听罢点点头:“唔,承蒙二公想此章程,老夫心感。”“不敢。”“不敢。”程昱、荀攸起身告辞。他们走后,曹操随即发令,命钟繇、张既统兵十万,镇守潼关,节制西凉,又命中军官在半个月内把兵马调齐。准备一举歼灭群雄。
二、诛杀孔融
当时调兵比较费事,因为山路曲折,路途难行,要骑着马一站一站地送文书,如此,整整下来半个多月。今天,调各路兵丁的官儿已纷纷回来见曹操缴令:“各路兵丁都已调齐,在教场听命,候丞相示下。”曹操很得意,吩咐让兵丁休息三天,并叫人拿一面牌来,书明:丞相于某日升堂发令,挥师南下,仰在城文武百官一体知悉,堂上站班听令毋违,特示。牌子挂出,曹操把手上的事情抓紧办一办。到了第三天,曹操一早就起了身,梳洗后,吃早点,冠带齐整,招呼外面升炮,只听到嗒、咚!咚、嗒、咚!三通炮响,聚将鼓鸣,曹操跨出后堂,有手下人捧着两颗大印,跟在左右,绕暖阁,进大堂,至公案入座。手下人就把两颗大印放在公案正中,退至旁边。文武纷纷行参;参参礼毕,两边站立。
曹操伸手在威武架上摘下一枝令箭:“许褚!”“有。”班中出来一员大将,他是曹操面前一位了不得的大勇士。许褚到了曹操公案面前:“丞相,末将许褚见丞相参礼。”“罢了。令箭一枝,命你为老夫前部先锋,就在此间拜印、受印。”“是。”许褚在此间拜印受印后,手下人就把这一颗先锋印捧送到许褚营里去,凡随军的人,都要前去向他祝贺道喜。
许褚受过印,曹操吩咐:“命你统兵三万先往宛城安扎营盘,候老夫择吉日奏明圣上,再行南下,剿灭群雄。”“遵令!”
许褚接过令箭。曹操又摘一枝:“曹仁、曹洪!”曹仁、曹洪弟兄俩出班,到公案面前异口同声:“丞相,末将在。”“罢了,令箭一枝,命你们弟兄二人为老夫面前头队都督、征东将军,在此间拜印、受印。你弟兄二人统兵十万,跟随先锋许褚合队,先到宛城安扎营盘,候老夫发令后,再起队南下。”“遵令!”
待曹仁、曹洪退下,曹操又摘了一枝令箭:“张辽、张郃!”“张辽、张郃同姓不同宗。两人到公案前听令。“命你二人统兵十万,为老夫二队都督,也前往宛城安扎行营,待老夫奏明圣上,再起队南下。”“遵令!”曹操又拿一枝令箭:“夏侯惇、夏侯渊!”夏侯弟兄进前各打一躬听令。“命你二人统兵十万,为老夫军中三队都督,到宛城与前面几位都督会合,候老夫发令,再行南下。现在夏侯惇有罪在身,跟随兄弟夏侯渊办副差,随后立功赎罪,再行升调。”两弟兄齐声应答:“是,谨遵丞相吩咐。”接下来,曹操又命李典、于禁统兵十万,为军中四队都督;吕虔、满宠统兵一万,为军中总督粮道;大将徐晃将所剩十万兵丁调齐,在都城外安扎行营。曹操调兵到这个时候,把两边文武望望:“列位先生,诸位将军!老夫不再点调,少刻间,有一面木牌悬挂在外,凡牌上有名者,皆是随军之人。”这样,今天曹操的调兵遣将算是结束了。曹操今天发七枝大令,共起兵五十四万。咦!不是说曹操领兵南下,共有八十三万吗?不,这个时候在都城发令,只有五十四万。待他领兵南下,蔡瑁逼献荆州,诸葛亮火烧新野之后,刘玄德携民渡江,曹操在宛城发令时,才有八十三万。
曹操吩咐过,把众人望望:“列公,请退。”他站起身来,蟒袍大袖一拂,才转身预备退堂,听到大堂口底下“嗯咳”一声高调①佯咳嗽。曹操一听,一声哼:“嗯?”收住脚步,不走了。他转过身,目光向左右一扫,厉声问道:“谁?”曹操来气了。他心里话:宰相堂上十丈之威,我人还没有走,居然有人佯咳嗽,胆子不小!他朝左右望望,两边的人一个个头低着,谁也不敢正视他。曹操再顺着文臣武将朝下一望,啊?见有一人,头昂在那里。喔唷,原来是他!曹操复行坐下来了。请注意,要出事了。在往常,曹操如果看到这一位,明明是迎头大撞,曹操照常把脸朝旁边一掉,各走各的。为什么?跟他谈话不碰心,不但不碰心,还常常碰钉子。但是这一位身份也不小,跟曹操比,可以说是肩左肩右。谁?孔融。
孔融是孔子第二十代孙,现官居太中大夫。在朝中除了宰相之外,就要数到他了。我们小时候读《三字经》,上面就有“融四岁,能让梨”。你不晓得它的道理了。不过这个人刚直太过,柔韧不足,个性强,脾气躁,此乃取祸之道。他平时见曹操挟天子令诸侯,无恶不作,心里实在愤恨。想想身为汉臣,应该见忠义之臣要躬身而敬之,有奸恶之臣要拔剑而诛之。他觉得一个人力量单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势力这样大,怎么才能够把他办掉②呢?他想,不如一死以激起众怒。其实这个人才呆呢!
他为什么这么想呢?孔融平时和一个人相好,谁?祢衡。这个人虽然学问不小,但是个狂士。孔融知道他学问大,本事好,就把他举荐给曹操。孔融刚直太过,你举荐嘛,要说得缓和些,留有余地。他不懂,全照直说:我这个朋友学问有多大多大,你应该把个什么官职给他做才合适。曹操平生有个毛病:多疑。看到孔融写的这封荐书,一想:不好!孔融平素跟我就不对啊,陡然荐这么个人给我,还指名叫我一定要把个什么官职给他。啊咦喂,不晓得这个里头有什么文章?就把荐书朝旁边一摆,对孔府的当差的说:“你回去,见你家太中大夫说,我晓得了,过一天,我会把这位祢衡请来的,跟他谈谈后再说。”当差的回去禀复了。
过了两天,曹操升坐大堂,就命人把祢衡喊至相府。祢衡学问虽大,但是个狂士。见了曹操长揖不拜,曹操当时心里就不喜欢。要想教训他两句,一想不能。因为是孔融举荐来的,举荐的人面子大了,教训了他,就会恼了孔融。曹操这一点肚量还是有的。祢衡长揖之后,不但不跪,陡然转身走到堂下,仰天大笑。曹操有些生气了,一声哼,问道:“初见老夫,长揖不拜,为何发笑?”你知道祢衡从底下走上来说什么?他走到曹操公案前,说道:“丞相,我这个笑,不是笑你。”曹操心里话,谅你也不敢笑我。问道:“那你笑谁呢?”祢衡说:“我笑天地虽阔,恨无一人也!”曹操一听,心里更有气了:你直接骂人就是了。我坐在这块,难道不是人?“哎,先生,老夫面前上千的文武,怎么能说没有人呢?”祢衡笑道:“丞相,你面前这些人还能算人吗?”曹操一听,心里更怄:要死,不算人,还算鬼啊?“怎么不算人?你看老夫文臣中有荀彧、荀攸、程昱、郭嘉,皆是机深智远之士,虽萧何、陈平不可及也;武将班中有张辽、许褚、李典、乐进,皆有万夫莫挡之勇,岑彭、马武不可比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称天下奇才,曹子孝为世间福将,怎说无人?”祢衡笑道:“丞相此言差矣!你以为你这些人了不得,在我看来,就像荀彧可使吊丧问病,荀攸可使守坟看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称为‘要钱太守’。其余的人不过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罢了。”
曹操一听,心里气上加气,不过他还是装得很有肚量:“噢,老夫面前这一班文武都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请问先生,你有什么本事呢?”祢衡大拇指头一翘:“我还了得啊!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怎么能与凡夫俗子共论啊!”堂上的武将一听,恨不能抽出宝剑把他剁了。曹操也气啊:依我的性子,就该把他杀了。不过不能,因为是孔融把你荐得来的,孔融的面子大了,不能得罪。曹操再想想,你羞辱我,我也来羞辱你:“先生,你学问高,志向大,奈何老夫面前没有高缺,我堂上缺少一名鼓吏,想请先生屈就,不知意下如何?”祢衡尽管狂,但官职大小,并不考究,点点头就受了鼓吏之职。曹操什么意思呢?你学问再大,可致君为尧、舜,可配德于孔、颜,奈何我不用你。叫你在我堂上做鼓吏,我升堂,你敲鼓,我退堂,你擂鼓,就别无他事了。他以为祢衡不会答应,哪晓得祢衡不在乎,接受了鼓吏之职。
这一天,曹操大宴群臣,就叫人在大堂上设了一面鼓,命手下人传鼓吏来击鼓助兴。其实,曹操是要当着文武百官羞辱祢衡。
一刻工夫,祢衡来了。才走到堂前,有人拦住他了:“先生,你这个样子不能上去啊。你既然是鼓吏,就要穿鼓吏的装束。喏,这鼓架子旁边有一套现成的鼓吏服装,请你换了再上去。”祢衡想想,啊!你叫我充当鼓吏,来擂鼓助兴下酒消遣,我已经受了污辱。现在还要叫我穿鼓吏的装束?好唦,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头上儒巾除了,网巾松了,别发针摘了,身上里边衬袍、衬袄的儒服都脱了,靴子也拉掉了。他要反过来污辱曹操跟这班众文武。
祢衡就这副样子上来擂鼓了。他擂鼓有个鼓套子,叫做[渔阳参挝]。“参挝”是敲击三次的意思,是渔阳地区的击鼓方法,所以又叫[渔阳掺]。这种击鼓,有金石之声,能够打动人的感情,和当时嵇康的琴曲[广陵散]齐名。北周庾信写了首《夜听捣衣》诗,其中两句是“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可惜,这两支名曲已经绝响。最近据说[广陵散]已经找到,而[渔阳掺]没有消息。现在京剧舞台上《击鼓骂曹》打的鼓点是否就是[渔阳参挝],我们不得而知。我只晓得祢衡的这个[渔阳参挝],要能够打出三个字,叫风、雷、雨。要把这三个字打在人的心上,叫人跟着这个鼓套子慢慢地转变。譬如悲就悲,哀就哀,愤怒就是愤怒,仇恨就是仇恨。祢衡上来擂这个三梆鼓,初擂时,曹操面前的文武酒都不吃了,都停杯罢箸。你看他这个鼓擂得如何了?祢衡继续朝下擂。擂呀擂的,众文武好比听到了风声、雷声、雨声,听着听着,脸上的神色都随着鼓声的变化而变化。
曹操一面喝着酒,一边听着鼓声,听着听着,把众文武望望,先是见他们停杯罢箸,接陡望见他们的神色在不断地跟着鼓声而变化。曹操一望,不由打了个寒颤。坏了!不能再叫祢衡擂了,再擂下去,要把我面前的文武的心都擂散了。“嘿,老夫的大堂,怎能赤膊无礼,退了!”
祢衡听曹操一声呵叱,嚯,把鼓键朝下一摔,走了上来,到曹操席前,问道:“哎,我露我父母之形,显清白之体,何谓无礼?”
曹操把祢衡一望:要死,你舌头上有钩子哪?“你说清白,有谁人浑浊?”祢衡指着曹操的鼻子:“是你首先浑浊。你有眼不识贤士,目浑浊也;有耳不纳良言,耳浑浊也;陷害忠良,口浑浊也;胸怀篡位之念,心浑浊也。你是内外五行犯浊,也不晓得是打外头浊在里头去,还是打里头浊到外头来。我祢衡乃堂堂贤士,你命我充当鼓吏,这犹如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啊!”
曹操也气了,但是他不但不显怒容,反而捋着胡须,望着祢衡大笑:“唔,哈哈哈哈!”曹操笑的什么意思?他想:好的,好的,你骂老夫,依我性子我要杀你,但是,不能。一是孔融把你荐得来的;二是我要背杀害贤士之名。怎么办?我来用个借刀杀人计:“正平先生,你不要生气,你才到我面前,因为我的面前没有高缺,所以才使你屈就鼓吏。你如果想出仕高官,我写封书信把你,你代我赶奔荆州,劝刘表归降;若能把刘表劝了归降老夫,我定在庙堂之上,保奏一本,请皇帝封你为公卿,你看如何?”祢衡怎么样?他居然答应了。他有他的打算:我到荆州去,令后借荆州刘表的力量来图谋曹操。他答应之后,穿好衣服,随即告辞。
曹操待祢衡出了门,招呼众文武:“祢衡明天要走,你们代我办桌酒肴,在十里长亭送送他。”众文武心里并不愿意,他骂我们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我们还给他送行?但是丞相关切,也不敢违拗,只好捏着鼻子去。
第二天,祢衡来到十里长亭,曹操面前的一班文武已经先来了。大家敬过酒,没得一个人睬他。祢衡心想:你们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们。在长亭上,他提杯就喝,提箸就吃,喝了两杯酒,吃了两箸肴,把筷子一丢,手朝脸上一捂,“呜呜呜”放声大哭。
这一来众文武不能不睬他了。问道:“哎,先生,你为什么哭啊?”祢衡说:“唉!诸位,不谈了,我祢衡行到棺柩之内,焉能不哭!”他反过来骂人,就是说:我走到坟滩子里了,你们全是些死人,我如何能不哭?众文武听了都怄死了,没得办法,只好送他上了阳关大道。
祢衡离了都城,到了荆州,见了刘表。刘表不敢怠慢他,把他待如上宾。请他吃酒,跟他谈谈。祢衡原想叫刘表图谋曹操,可是第一次谈话,就得罪了刘表。你晓得他跟刘表谈什么?他说:“景升公,你姓刘,天子也姓刘,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来。不过天子这个刘是上刘,你这个刘是下刘。”刘表心里怄气啊,他手下一些人就劝刘表把祢衡杀了。刘表不肯:“祢衡羞辱曹操,曹操都没有杀他,是怕天下贤士失望,因此命他出使荆州,是想借我的手把他杀了,让我背上杀害贤士之名。我就能这样做了吗?”众人说:“那该怎么办?”刘表说:“我荐举他去见黄祖,也让曹操知道我的见识。”
祢衡到了武昌投奔黄祖,黄祖听说祢衡走都城来的,又是老主人推荐的,就设盛席款待他。在酒席间,黄祖就问祢衡:“正平先生,你走都城来,见都城有多少饱学之士?”祢衡说:“我看到都城虽大,人才却没得,我的眼中只有两个:一是孔融,一是杨修。”黄祖又问道:“你看我如何?”祢衡把黄祖望望:“你将军不坏,仿佛是庙宇中一尊佛像。”黄祖听了,颇为得意:好,把我比成菩萨,好!他正在得意,祢衡有了下文。他说:“你就是光受人间香烟,一点灵验没得。”黄祖一听,气坏了!啊!要死,把我比成泥塑木雕!一怒之下,吩咐左右:“代我把祢衡推出去,杀!”所以祢衡学问虽大,但过于麻木,把条命白白地送掉了。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祢衡死后,孔融愤恨难消,就刻刻想死,今天被他找到机会了。老人家朝罢归来,走街坊经过,因为今天曹操发七枝大令,调五十四万人马共伐江南,因此这个将官调兵,那个将官调粮,街上的马队来来往往,跑得尘土飞扬。孔融这个人过于刚直,看着一匹马迎面奔过来,一声高喊:“站住!”马上的将官连忙把马勒住。孔融说道:“都城乃圣上所有,你们就能这样纵马狂奔了吗?万一收不住缰,把人踩伤了,或者踩死了,怎么得了?”
这位将官说:“老太中,放心,我们的马虽然快,但不会踩伤人。因为今天我们太忙了,没得办法。”孔融问道:“你们忙什么事?”“丞相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兵丁,兵发江南。”“啊!江南没得事啊!”孔融心里话:曹操啊,你太目无君王了!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人马,兵伐江南,这么大的事,你都没有上朝奏明圣上啊!孔融身后,跟着一位老家人,他就对老家人说:“你回去吧,我现在去相府,很可能有命而去,无命归来。”老家人一听,连忙阻挡:“老主人,不可任性啊!”但那里阻挡得住,孔融已转身,哒哒哒哒飞奔而去。老家人只好哭哭啼啼跟在后面,看见老主人气冲冲进了相府,就躲在照壁墙旁边朝里面望,看老主人进去做什么事?
孔融气冲冲地进相府,过了三道门,看到曹操正要退堂,所以他一声高调佯咳嗽,曹操听到,复行转身坐了下来。
孔融急步走到堂上,来到曹操公案前:“丞相。”说着施了一礼。曹操把了面子:“唔,哈哈哈哈,老太中少礼,老夫答礼了。请问老太中,施礼为何?”“丞相,孔融闻听丞相发了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人马,兵发江南。”“然。”“哎,丞相,江南没事啊。”“哎,怎么没有事啊?刘备、刘表、孙权霸占国家疆土,何能无事?”孔融一听,说:“哎,丞相,此言差矣!”曹操把他望望:可是吧,我晓得跟你说话不碰心。果然不错,才开口就碰钉子,说我的话错了。我的话不要说没有错,即便错了,没得哪一个敢说我错,偏偏你说我错了。“噢,老夫怎么差矣?”“刘备、刘表是大汉宗族,有分茅裂土之权,不为霸占。惟有江东孙氏据有六郡八十一州,可算霸占,但他已历三世,也不能算霸占了。今丞相何能妄自兴师,使三军生灵,遭受涂炭,这岂是仁者所为?望丞相赶快将令箭收回。”他就是这么大言直谏。
这件事如其摆到往常,曹操或者尚可容忍。或者骗骗他说:噢,你先回去,我一刻儿再斟酌斟酌。可曹操今天也结绉了,因为诸葛亮一把大火,把他十万三千兵马烧剩二十四个,刚才在大堂上又受了徐庶一顿瘟气。现在听到孔融叫他把令箭收回,不能妄自兴师,曹操不能忍了,脸一板:“老太中,此话怎讲?令箭既出,岂能收回?”
孔融听听,噢,令箭出去就不能收回来了?“曹操,我且问你,你今天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人马,可曾奉有圣旨?”
“唔,哈哈哈哈……”曹操一声奸笑,心里有话:噢,怪不道今天这么狠呢!原来抓住我的破绽了。是的,我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兵发江南,没有奏明圣上,所以他来质问我了。曹操又一声奸笑:你到底岁数大了,就没有想想,我曹操平生做事情有哪几件是奏明圣上的?我如其刻刻奏明圣上,就玩不起来了。他把孔融望望,一笑:“老太中!老夫以为今天日期很好,故先行发令开兵,但等明日奏明圣上也还不迟。”
孔融听了,心里骂道:啊!只此一语,就暴露了你的篡逆之心。老贼啊老贼!想你这个贼子,自从许田射猎以来,你的恶事何止一端,昔日害死董承五家七百余口,勒死有孕贵妃,皆你所为。此间士大夫常有议论,尽伐南山之竹,也写不尽你这老贼平生的罪过,掬东海之长流,也难洗你这个老贼五脏的污脏!老贼,国贼啊!也罢,待我老太中将你这贼子打死,以替天下万民除害。想着,孔融就把手上的牙笏举起来,对准曹操的面庞,呼,一牙笏打了过去。
这牙笏能打死人?根本不可能。不要说打死,打伤也不可能,只不过是对人的羞辱。曹操见了,头微微朝后一仰,孔融一牙笏打空。此刻曹操大动其怒:“嘿,腐儒!此乃老夫大堂,胆敢毁谤老夫,该当何罪?左右,将他绑了,斩!”
武士听命,一拥上来,把孔融的外盖扒去,上绑绳,推到下面。杀夏侯惇费了若干的事没有杀掉。今天杀孔融快得很,才把孔融推出去,曹操抓起行刑令朝下一扔,外边一通追魂炮,一刻儿工夫,行刑官上来缴令、献头。曹操见了孔融的头,“哎呀”一声,把众文武望望,十分恼恨。恨什么事?他恨那些文臣武将都是些木头。恨他们没有出班劝阻,现在人头已经落地,再也无法挽回了。他站起身来,袍袖一甩退了堂。众文武莫名其妙,纷纷散去。
曹操恼恨什么东西?他虽然奸恶,但他自己有数。这次杀了孔融,随后的骂名就更大了。为什么?曹操尽管是当朝宰相,但与太中大夫孔融是肩左肩右,你曹操要杀太中大夫,应先奏明天子,待天子允许了,先把他太中大夫的官职革掉,然后你才能用刑。如今你没有奏明天子,就把孔融杀了,这件事史官要如实记下来,要遭到千古唾骂的。因此,曹操懊恨了。
曹操回到书房,朝下一坐,心里头越想越恨。想啊想,恨啊恨的,罢了,已经杀掉了,恨也无用。不过他还有两个儿子,虽然年纪还小,但等到他们长大,想到今日我杀了他们的父亲,就要报仇,其实等他的儿子长大了,能报仇了,我早已不晓得到什么地方了。但是不行,我的子孙还在,他的儿子找不到我报仇,就要找我的子孙报仇。人生不留德于子孙,也不能留害于子孙啊,最好斩草除根,免得萌芽再发。曹操想定了,一声喊:“来人,你去拿一枝令箭,叫两员偏将来见我。”
手下人去取来了一枝令箭,摆在曹操面前。待等两员偏将到书房,曹操吩咐道:“你二人凭这枝令箭,调三百名刀斧手,赶奔孔融的住处,将他前后门封锁,男女老幼一并开刀!”
孔融家里头有多少人?人不少,孔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三岁,次子九岁,一个女儿十四岁,一位夫人。因为他的身分高了,再加上孔融跟他的外祖家同居,一宅分为两院,因此男女侍仆共二百余人。孔融的儿子可曾得到消息?等到了。我上文交代有位老家人跟着孔融走的,想劝老主人劝不下来,就跟着一直来到相府。老家人眼泪汪汪地躲在照壁墙旁张望,看见老主人进去,看见老主人被绑了推出来到市曹开刀问斩。老家人哭哭啼啼奔回府中,见二位公子正在下棋,连忙禀明,并催促道:“请二位公子速速躲避,恐有灭门之祸啊!”孔融的二儿子太小了,听到父亲被杀,忍不住喊:“爹爹啊!”哭起来了。
孔融的大儿子把手上棋子一放,叹了口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不愧是孔融的儿子,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见识。他晓得已经无法躲开这场灾难,和弟弟抱头痛哭一阵,哭过,弟兄两个携手赶奔花园,双双跳下金鱼池自尽了。孔融女儿得到消息,在假山石上撞死了。孔融的夫人得到消息,悬梁自尽了。阖门男女侍仆,有的跳金鱼池,有的在山石上撞死,有的拿绳悬梁。待等两员偏将率领刀斧手赶来一望,只见尸横遍地,真是惨不忍睹。
曹操听见孔融一家子死得干干净净,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斩草除尽根,免得再复生!”他正在得意地笑着,差人到他面前禀报:“禀丞相,现有京兆尹脂习伏孔融尸大哭。”曹操听了一惊:“啊!好大胆子!传老夫的令,将脂习拿下斩首!”手下人才预备走,书房门外面进来两个人,连声喊“不可,不可!”手下人不敢走了。这两位是什么人?曹操面前一等大参谋程昱、荀彧。曹操问道:“二位大夫为何阻挡?”程昱、荀彧说道:“丞相,我二人常听人言,脂习与孔融有旧。”有旧就有交情。“脂习时常谏劝孔融,说孔融刚直太过,柔弱不足,此乃取祸之道。但孔融不听其谏劝,故遭杀身之祸,阖门皆诛。脂习今天哭孔融,是恨孔融不听他谏劝,望丞相不能再杀脂习!”说着望着曹操示意,意思是:丞相已经杀掉一个了,不能再杀啦,否则,就格外被人骂了。
曹操觉得有理,但余怒示消,点头说道:“若非你们二个代脂习讲情,老夫定斩不饶。来,传老夫令下,将脂习的官职革去,贬回故土为民,令地方官严加管束。”脂习官职被革掉,但逃了一条命,回去后终老林泉,不再出仕为官。
孔融这一死,演义上有几句诗称赞孔融:
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
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
史笔褒忠直,存官纪“太中”。
史官的笔杆子都褒赞他,他虽死,官职犹存。
三、蔡瑁逼降
第二天清早,天子临朝,曹操俯伏金阶奏道:“陛下,现在东南方有刘备、刘表、孙权霸占国家疆土,时刻有犯关夺驾之意,臣曹操昨日已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人马,兵发东南,剿灭群雄,望陛下恩准。”曹操启奏的事,天子不会不准。不但准,还赐给他两件东西:白麾、黄钺。白麾是什么东西?就仿佛一个龙头拐杖,龙嘴含着雪白的白须,就叫白麾。黄钺就是黄钺斧,这东西要在天子銮驾面前才有。天子送把曹操,是壮他的声威。曹操随后领兵,到哪个地方,就有“如朕亲临”的意思。
曹操谢过恩后,又启奏:“陛下,昨日有太中大夫孔融在臣的大堂上,诽谤臣等,臣一怒之下,将他全家斩首,望陛下恩准。”
天子听到这里,心里一惊:这老贼太可恶了,你已经把人杀掉了,再叫我“恩准”,不见得我不准,你有本事把头再装上去?但是皇帝也敢怒不敢言,说道:“相国,只要你秉公办理,办掉就算了。”“陛下,京兆尹脂习,伏孔融尸大哭,臣知他与孔融同流,故将他官职革去,贬回故土为民,望陛下恩准。”天子直接不能听了,事情他都先做了,再叫我“恩准”,只好“准”啊!
曹操谢恩回来,就请卜吉者代他挑选一个吉日,准备祭旗,领兵南下。这个挑选吉日的卜者挑选了建安十三年前八月丙午日出兵。有前八月,可有后八月?有。建安十三年这年是闰八月,怪不道人说的:闰到二、八月,一定要动干戈。不是一定,而是多干戈。因为闰到二月,春天来得早,春暧花开,正好兴兵。闰到八月,秋天来得早,秋高气爽,也正好兴兵。丙午日出兵直接替孔融、脂习报仇了。这话怎么讲?曹操这次领兵南下,走新野县被大火烧起,一直烧到赤壁,连本带利烧掉曹操一百几十万兵马。这个“丙午”,考较“丙”是南方丙丁,一重火;“午”是火行盛于午,二重火。这两重火,可是替孔融、脂习报了仇?到了曹操二下江南,换一个卜者来挑选吉日。曹操说:“老夫与火无缘,这一次你给我挑选吉日,连一点火星都不能沾。”卜者点点头,挑选的吉日是建安十七年秋九月壬子日出兵。不坏呀,南方丙丁火,北方壬子水,一点火都没得。该派没得事了?哪晓得那次二下江南,一连下了三十五天大雨,险些把曹操淹死。这是后话。
曹操挑选好吉日,提前三日戒斋、沐浴、更衣,独宿书房。到了这一天,他来到军中,军中设下香案,文武皆至。曹操是主祭,这个祭旗仪式,是用牛、羊、豕、鱼、麋五丁牺牲,要斩乌鸡,杀黑犬。升了三通炮,曹操行朝仪,三跪九叩首,仪注行毕,众人依次行礼,然后将乌鸡、黑犬的血朝旗杆上一洒,这就叫祭旗。祭过旗,曹操命拔寨起程。此刻天子前来相送,曹操辞不敢当,送驾回宫,然后领兵上路,先奔宛城。
天子回宫后,还要做些官样文章,每逢五更三点,要到五凤楼焚香祝告止苍。其实心里巴不得曹操在路上得秋瘟瘟掉。因为曹操在都城,天子就像蹲在牢狱之中;曹操离开都城,天子才觉得稍微能喘口气。
曹操率领大队上路之后,走了两天,先诈称为百万。再走两天,就诈称一百五十万。走了六七天,居然诈称三百万。所过地方州县,没得哪一个不代刘备君臣担心。三百万人啊!到了新野县不要说打仗了,即使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要把刘备君臣淹死。俗语说:人上万,无边岸,何况三百万人!曹操为什么事要诈称呢?一是要先声夺人,用声势先把对方吓倒;二是可以多向州县索取钱粮。古来有以一诈十的,何况他才以一诈六呢!
曹操兵伐东南的消息,首先传到樊城,樊城县令刘辟立即写了一封告急文书,着人送到新野城中,交刘备与诸葛军师。刘备收到这封书信,晓得曹操领兵五十四万,一路诈称三百万,兵发新野县了。就该派怕啦?刘备不怕。为什么?依仗军师学问大。二嘛,依仗有个大椅背子——荆州哥哥刘表这座“太行山”。他想,我只要写封告急文书送去,哥哥就会发兵增援。刘备立即写了封信,着人快马送到荆州。谁知等了两天,不见回音。刘备又写一封信,派快马送往荆州。又等了两天,仍旧没得回音。刘备再写了一封告急书信,着人送到荆州。荆州刘表连二指宽的回条都没得。刘备想想:啊呀!兄长,你做事太不对了,我跟你是本家弟兄啊!我事事顾全大局,大仁大义,当初,要是依我家军师之见,在博望坡得胜之后,立即回师取你的荆襄,易如反掌。那时,承你的情,写书信给我,你答应我,一声曹操领兵南下,你接到我的告急书信,愿助我十万兵丁,一年粮米,我现在一连送了三封告急书信,你怎么连二指宽的条子都没有回我一张?刘备就埋怨哥哥刘表了,想想这位哥哥为人假得很。
刘备在埋怨刘表,其实,刘表也在埋怨他。刘表最近身体格外不好,不住地吐血,就在他血吐得不离嘴的时候,曾写了三封书信着人送到新野县给刘备,请兄弟刘备赶快来荆襄代署荆襄之事,扶保长子刘琦镇守荆襄。哪晓得三封书信发出去,刘备那边连二指宽的回条都没得。刘表想想:啊呀!贤弟啊,你太不应该啦!我在这块病重,吐血不止,写信给你,你人不来不要紧,你该写封回信来啊!二指宽的条子没得一张。想想这个兄弟太假了,刘表心里也难受。
他们两个人都在埋怨,其实两个人都冤枉。何以呢?因为刘表那边来的书信,没有到刘备面前;刘备的书信,刘表也没有看到。当中有人打了坝了。哪一个打坝?蔡瑁。蔡瑁可恶啊,他见刘表病重,就把刘表面前所有当差的都换成自己的爪牙。名目上侍候,骨里就是看住刘表。譬如外边来的书信,这些当差的拿到,先要送把蔡瑁看。蔡瑁一望是刘备来的书信,不碰心肺,咕嗤咕嗤撕掉。刘表这边发出去的书信,当差的也要先送了把蔡瑁看。蔡瑁一望,叫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扶保刘琦做荆州牧,不碰心肺,“拿个火来!”烧掉了。所以两头的书信都没有给他们照面。
今天,刘表浑身更不好受,吐了一夜血,到了早上还不离嘴的吐,嘴角上血淋淋的。刘表想想,不好啊!照这个样子下去,怕不久于人世了!刘表就望着手下当差的示意,叫人把他扶了坐起来,背后用几床被子抵住他的腰。刘表又叫人把他两条腿放下来,靸脚履靸着。再叫当差的端来一张半桌,拿来笔砚纸张。尔后手肘子就搁在半桌上,两个拳头托住自己的太阳穴。手下人把笔砚纸张摆好,刘表嘴角的血就不住地滴在纸上,他勉强把眼睛睁开,提起笔准备写。写什么?写遗书、遗表。遗书是给兄弟的,请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写遗表是请兄弟转奏朝廷,扶保大儿子刘琦做荆州牧,永镇荆襄。人写到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就难受,叫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刘表不由一阵心酸,目中流泪,眼泪和着嘴角的血,一起滴到纸上。刘表写两句,就要把笔搁下,用拳头扣着太阳穴,定定神,然后再写。就这样,不知停了多少次,写了多少回,总算把遗书、遗表定完了。此时刘表只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他连忙把笔一搁,示意当差的赶快把半桌先端走,惟恐忍不住嘴一张,一口血吐出来,把遗书、遗表全弄脏了。手下人会意,赶快先把半桌端过去,把刘表的靸脚履一脱,腿朝榻上一放,后面被褥撤掉,让刘表平睡在榻上。
这时候,刘表只感到心里绞得难受,肚里五脏六腑不住地朝上翻,嘴这一张,哗,血走鼻孔、走嘴里直朝外冲,再也止不住,只见他头一仰,可算是血尽身亡。
刘表才断气,蔡瑁已经得到消息,跟着就进来了。奇怪了,刘表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一个儿子都不在跟前?这就不怪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啦。不,刘表的两个儿子都是孝顺的。公子刘琮在刘表病重时,常在床前侍奉汤药。后来刘表对儿子说:“儿啊,我这病好好坏坏,一时还不至于怎样。你不要到我这边来,因为你正在攻读,万不能荒废学业。”所以刘琮不大在他父亲面前。
有一个儿子回到荆州,但父子不得见面。哪一个?大公子刘琦。他听说父亲刘表病重,星夜赶回来。哪晓得回来不得进门,在外头就被人挡住了。刘琦心里很难受。看门的人说:“公子,你不要叫我们为难,大都督吩咐过,任何人不能进来。”刘琦就问为什么?看门人说:“由古至今,儿子因夺位,趁父亲病重刺杀父亲的很多。”刘琦一听就哭了,说:“人都有父母,父母生我养我,如今我家父亲病重,我回来看望父亲,为什么竟遭此污蔑?”
就在这时,出来一个老家人,他把刘琦拉到旁边,说:“公子啊!你还想进去吗?你要想到,当初你离开荆州是怎么走的?是多亏诸葛军师想的妙计,才使你得以脱身。你逃出龙潭虎穴,何能再复入其中?赶快走!”刘琦一吓,走掉了,可算他们父子也没有能见面。
蔡瑁这时候听见老主人咽气,立即起来了,跨进书房,见半桌上放着样东西,凑近一看,是刘表的遗书、遗表,上头眼泪血迹还没有干。蔡瑁仔细望望,遗书是请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遗表是叫刘备转奏朝廷,辅保刘琦做荆州牧。不碰心肝,“拿个火来!”你看这个匹夫恶成什么样子!刘表的眼泪血迹还没有干,就被他烧掉了。他烧掉了刘表的遗书、遗表,吩咐左右拿纸张笔墨。他挥动笔,写了一道假遗命。
蔡瑁写好假遗命,立即吩咐“传点”。“点”是一种云状的板,也叫云板,传点是敲击云板,集合人员。不一刻,当当当当,云板响了十三声。众文武听到丧音,哗——,都奔荆州牧衙门而来。
蔡瑁踏进大堂:“呔!文武诸官听着,老主人于某时已薨。”天子死为崩,诸侯死为薨,子民死为故。众文武一听,许多人忍不住热泪横流。蔡瑁:“哎,此时非哭泣之际,今有老主人遗命在此,命蔡瑁等辅保公子刘琮永镇荆襄。”说着,就把这个假遗命拿出来,扬了一下,随即又朝怀里一灌。遗命该派抄出来,贴出去,给众人看。他就这么一挥,又朝身上一灌:“呔,有请公子刘琮。”当差的应答,去了。
公子刘琮正在书房读书,听到蔡瑁找他,不敢耽搁,连忙离开书房,赶奔大堂。踏进大堂,只觉得气氛肃穆,文武中不少人泪痕满面。公子到蔡瑁面前:“母舅,呼唤外甥儿有何吩咐?”“公子,你爹爹在某时已薨!”“啊呀!爹爹啊!”刘琮一听,号啕大哭。父亲临死,自己都没能送终,好不伤心!
蔡瑁一见,连忙制止:“公子,此非哭泣之际,今有老主人的遗命在此,叫蔡瑁等人扶保你永镇荆襄。”蔡瑁把刘琮当做小孩子,因为他只有十四岁,都以为让他承继父业为荆州牧,永镇荆襄,一定要欢喜,哪晓得刘琮有道理,说道:“母舅明鉴,外甥儿年纪尚幼,如何能料理国事?请母舅赶快修书到武昌夏口,将我兄长唤回,顶替此任;或是请母舅修书到新野县,请我叔父刘备前来,代理荆襄之事。”
“啊!”蔡瑁心里一惊,这个小孩子并不顺手,并不能那样任人摆布。就在这时,文班中有人插言了:“好,荆襄之众,若依公子之言,方有磐石之安。”蔡瑁一听:不好!一个插嘴不妨,如其众人一起插言,修书喊刘备、喊刘琦就不好办了。蔡瑁想:我要快刀斩乱麻了!因为才有个把人插话,我单看他是什么人?如果身分小,我直接把他杀掉,杀一儆百,旁人就不敢多话了。他凝神一望,看见了:这一位是刘表的人,姓李,名珪。李珪学问很不寻常,他虽忠于刘表,但未被重用。因为刘表晚年多病,大权已落在蔡瑁手上,蔡瑁这个匹夫非贿赂不行,非逢迎不用,要你巴结他。李珪为人耿直,不肯巴结,因此身分有限,只相当一个主簿。
蔡瑁不能容了:“呔!李珪,你胆敢忤逆老主人的遗命,来啊,将李珪绑了,斩!”
武士到李珪面前,把李珪的外盖扒去,上了绑绳,拥着朝底下推。李珪也不要命了,破口大骂:“蔡瑁匹夫,老主人的遗命,何能说是废长立幼,分明是妄图把荆襄九郡落入蔡氏之手。倘若故主有灵,必将诛杀于你。我李珪死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与你甘休!”你骂你的,蔡瑁的爪牙把李珪用劲朝底下推,待行刑令一下,一通追魂炮响,一颗血迹模糊的头已端到蔡瑁面前。
刘琮见了,大吃一惊:啊呀!吓坏我了!他惊魂未定,蔡瑁已命左右上来,就把刘琮头上的儒巾抓掉,一顶小金冠给他戴好,把身上的儒服代他脱掉,一领小蟒袍朝他身上一披。接下来蔡瑁吩咐众文武先换吉服,朝贺刘琮接位;然后再换丧服,为刘表治丧举哀。从此以后,每天外头来的公事都不朝荆州牧的衙门送,全送到帅府,送到蔡瑁手中。
刘表死后不到“二七”,就在蔡瑁帅府的公案上,公事堆了很厚一沓子。这些公事,都是荆州的左近官员快马送来的。上面写的很清楚:中原曹操领兵百万,兵发东南。现已在宛城安扎营盘。原意攻打新野、樊城两县,后曹操探明荆襄乃是刘备的后盾,因此曹操准备先打荆州,再伐新、樊。蔡瑁望望:好,我不得福享了,曹操要打荆州了。但追本寻源,都是这个大耳贼刘备引来的祸害。怎么办哪?要想想章程。蔡瑁就在帅府书房里走来踱去,抓耳挠腮,烦不胜烦。有什么办法?也亏了他,他烦了一昼夜,心想:我顶好搬家。搬到什么地方?顶好搬到襄阳。襄阳那个地方好得很啊,三面是山,一面是水,就是曹操来,可以一个字以拒之——守。而且襄阳的粮草又比较丰足。蔡瑁想定,但不知自己这个办法,别人觉着如何?一人不顶二人计,顶好多请几个人来斟酌斟酌。主意想好,就吩咐下去。
一刻儿工夫,书房外面进来四个人。哪四个?这四个都是蔡瑁的爪牙,蒯越、傅巽、王粲、张允。他们的心里跟蔡瑁一样,甚至比蔡瑁还要恶毒。这四个人当中,蒯越、傅巽、张允略会一些武艺,稍懂一点韬略,不过很平常就是了。其中只有王粲学问最好。蔡瑁招呼四人坐了,开门见山:“现得到各处告急文书,说曹操已领兵攻伐东南。目前,兵扎宛城,本当先打新、樊二县,后曹操打听到荆州是刘备的退步,现在曹操要先打荆州,后打新、樊,请你们四位能为我想个章程。”这四个人都是忘恩负义之徒,他们合议了一下说道:“都督,我拉的学问有限,远不如都督,都督可有个什么高见?参谋等愿帮都督斟酌。”“我打算搬家。”“噢,搬到什么地方?”“搬到襄阳,那里三面环山,一面靠水,粮食丰足,我们可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多预备弓箭手,待曹操来时,可依一个字:守。”四个人一听:“嗯,都督,好极了,即便是叫我们想也定是这个章程。”“既然如此,我们去禀报公子。”“好,都督请。”
蔡瑁就带着公事和蒯越、傅巽等四个人,离开帅府,到荆州牧衙门。进了衙门,蔡瑁命人擂聚将鼓。鼓声一响,刘琮升坐大堂,众文武站立两边。答礼毕,蔡瑁先把这些公事送到公案上。刘琮拿过来一看,是荆州各路官员送来的紧急军情。晓得事关重大,但他还是个小伢子,拿不出主意来,问蔡瑁:“依母舅看,该如何处置?”“是哎,公子,我蔡瑁再三斟酌,我打算搬家,以暂避其锋。”“啊,搬家?!搬到什么地方?”“襄阳。襄阳三面是山,一面是水,就是曹操前来,我们可以坚守。”
刘琮虽然年幼,但很有见识,把母舅望望,心里头有话:哎,你不怕乏味②,大都督的身分,想个躲逃的办法。但嘴上不敢说,只好暂时先推诿一下:“母舅,这件事外甥不能做主,容我到后面跟母亲商议。
退了堂,刘琮回到后面。就把这些情况禀明乡亲。蔡夫人听了问道:“儿啊,这个搬家的章程是什么人想的?”“是母舅想的。”“既然是你母舅想的好极了。儿啊,你家舅舅是个大才,你随后③要听舅舅的话,我们就搬家吧。”公子刘琮出外禀明母舅,就由蔡瑁一手安排搬迁事宜。顿时荆州牧衙门里上上下下,忙着包包扎扎,收拾打了捆,把能带的金珠细软都带走,不能带的硬器家具就丢掉。蔡瑁的帅府,也忙成一片。众文武也都要回去收拾。然后蔡瑁命治中邓义、别驾刘先镇守荆州,其余人等全部奔襄阳。襄阳路上好不热闹,有活的,也有死的。死的是什么?就是刘表的棺柩。
蔡瑁一行在路趱赶,不止一天,今天走着走着,已离襄阳不远。蔡瑁在马背上陡然看到这边有座高山,他猛然想到,到了襄阳,活的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再忙死的,顶好把刘表的棺柩就埋葬在这座山上。这个匹夫坏哪,刘表的“七七”还没有终,他就预备先埋了。他传来向导官:“我问你,这人地方叫什么名字?”向导官据实回话:“都督,这个地方离着襄阳城下还有三十里大路,在襄阳城东,所以这座山取名汉阳山。”“噢,叫汉阳山。我见山上的旺气不小。”“啊!”向导官心里有话,问旺气?你不能问我,要问阴阳先生。但向导只好随嘴敷衍:“是啊,旺气不小啊。”“好,好,你去吧。”向导官走了。
汉阳山可是旺气不小?还旺气呢。我看是绝气。汉阳山是孤零零的一座山,山上树木很少,光秃秃的。蔡瑁支走了向导官,招呼队伍停下来,他拎马奔中军,到蔡夫人轿前下马,牵骑在手,手一禀④:“夫人!”蔡夫人面前的粗使大娘忙把车帘往上一打,蔡夫人一望,看见哥哥到了:“兄长,到此何事?”“夫人啊,记得老主人在世时,曾同蔡瑁等常说,襄阳城外有个汉阳山,这座山景致很好,一直要想前来游玩。后因身体欠安,终未能如愿。现在老主人不幸亡故,蔡瑁想将老主人的棺柩埋葬在这汉阳山上,以了老主人心愿。夫人,你看怎样?”蔡夫人顿了一下:“兄长,七七未终,何能如此?”“哎,这有何不可?丧礼之事,可到襄阳补办。”蔡夫人目前只好依靠这个哥哥,点头说:“兄长,既然如此,你去办就是了。”蔡瑁立即把军中的夫子拨出来,到汉阳山挖坑,把刘表的棺柩埋了下去,建个坟头。以后进了襄阳城,蔡瑁着人到石匠让,揀了一块大石碑,碑上刻了一行字:“汉故荆侯景升刘公之墓”,运到汉阳山,栽到刘表墓前。随后刘琦死了,也葬在这里。此是后话。
蔡瑁安排好后,起大队进襄阳城。他把以前刘备赴襄阳会的行台改成荆州牧的衙门,让蔡夫人与刘琮住,他另外找了个宽大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帅府,又代面前的文武封了几座公馆,兵丁们都到教场休息。
到了襄阳,蔡瑁该派逃脱战火,要舒服啦。哪里的话,只有几天,蔡瑁帅府公案上的紧急军情,仍然不断往高处堆。这些公事都是襄阳附近官员送来的,公事都是一个内容:曹操本欲先取荆州,再打新、樊,因曹操兵扎宛城,靠襄阳较近,现在曹操打听到荆州牧移往襄阳,因此要先打襄阳,后取荆州,再下新、樊。蔡瑁望:不好!躲不掉了,要想想办法啊!他在帅府书房好比磨坊里的驴子,直转。想来想去,没得旁的方法,顶好是倒戈卸甲,北面归降。也亏他想得出来的,身为主帅居然想了这么个办法。蔡瑁想定,仍然把蒯越、傅巽、王粲、张允等心腹找来商议。这四个人都没得自己的主见,齐声说道:“都督,我等才疏学浅,见识不高,远不及都督。你叫我们想,也不过想出这个章程,最好是倒戈卸甲,北面归降。何况曹丞相虚怀纳士,克己待人。到了他面前,曹丞相不会薄待我等。都督的想法绝妙啊,我们赶快去禀报公子。”这四个人虽然异口同声,但蔡瑁并不放心,他提醒道:“哎,四位先生要注意,公子尽管只有十四岁,他见识并不浅啊,恐怕他不肯答应。”蒯越等四人同声道:“都督,这你放心,公子尽管有见识,但他到底只有十四岁,能背得住我们这些大贤先生盘算吗?我们只要有哄、吓、诈、骗这几个字,一定成功。”
他们斟酌定,蔡瑁就拿着公事,带着蒯越等四个人赶奔荆州牧衙门。踏进大堂,蔡瑁叫人擂鼓聚将。鼓一擂,文武皆至,公子刘琮随即升坐大堂。仪注行毕,蔡瑁从底下捧着公事上来:“公子请看。”刘琮把公事接过来一望:“啊!母舅,你不是说,我们搬到襄阳,即可暂避其锋,没事了吗?如曹操率兵前来,我们可以吊桥高扯,多备弓驽,跟他一个字:守。”“哎,公子,你到底是小孩子,我们能变,曹操他就不能变吗?”“噢,母舅!外甥年幼,不明事理,还望母舅来定章程。”蔡瑁想,我这条章程还不能立刻拿出来。“公子,我的章程尚未想定,请公子先问问众文武,他们都是你爹爹身边的旧人,定会同你忧患与共的。”刘琮听听,这话不错,于是刘琮朝起一站:“列位先生,诸位将军,刘琮年幼,尚不明事理,只因爹爹遗命难违,承继为荆州牧。现在曹操双要先攻打襄阳,再取荆州,请你们看在家父份上,想个章程教我。”
被他这一问,班中出来一个畜生,来到公案面前:“公子。”刘琮一望,原来是蒯越:“蒯越先生,定有章程教我。”蒯越就把事先商量好的计策端出来:“公子,在参谋看来,没得旁的章程,最好倒戈卸甲,北面归降曹丞相。何况曹丞相虚怀纳士,克己待人。公子归降,曹操必重待公子。他照常还是保公子为荆州牧,永镇荆襄。公子,你看如何?”蒯越这是用的头一个字:哄。哄小孩子,你降了,还让你当荆州牧。他都以为十四岁孩子,听到这个话还能不依?
刘琮虽然年幼,但很懂道理:“啊!我只道蒯二先生有何章程教我,原来出此不通之言!”蒯越一听,满脸绯红,头低着。过去,读书人十载寒窗,磨穿铁砚,巴的通,求的是,你跟他通啊,是的,他不晓得有多舒服。你打他骂他可以,说他不通,或者非也,比打他骂他还要难受。所以蒯越头低着。
刘琮继续说道:“我说你先生不通,有个理由。我爹爹在日,吃辛受苦,创下荆襄九郡四十二州。我爹爹虽然亡故,但骨殖未寒,你先生就要将我家父亲创立的基业断送与国贼曹操,这岂能不叫我爹爹含悲饮恨于九泉之下?可是不通?”
蒯越头低着不开口,两道眼光就朝班中望,预备望个把人出来,给他铺个台阶,好让他下台。谁知就被他这一望,又望出一个畜生来了。不好,今天哪来这些畜生?哎想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岂不都是畜生?这一位出了班,到了刘琮公案面前,就在蒯越旁边朝下一站:“公子!”刘琮一望:“我当是谁,原来是傅巽先生。你先生有何章程教我?”傅巽自然帮蒯越说话:“公子啊,蒯越之言正合我意。”“噢!?”“嘿嘿,公子,你只晓得曹操要先打襄阳,后取荆州这一路干戈,可晓得其骨子里还有一路干戈?”“噢!”刘琮吃了一惊,“哪里又是有一路兵来了?”“令兄刘琦,在武昌夏口,晓得老主人亡故后,公子入主荆州。俗话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刘琦总归是大公子啊,他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乘公子之危,带领武昌的兵丁,邀会新野县令叔刘备一起前来。俗话说:好汉难敌双拳。到那时,襄阳腹背受敌,岂能不败?曹丞相拥兵百万,将列千员,以朝廷为名,南征北讨。公子如倒戈卸甲,北面归降,令兄刘琦必不敢动武,令叔刘备也无力争衡,荆州不战而安。公子何乐而不为呢?”傅巽狠了,用了第二个字:吓。都以为刘琮是个小孩子,听到这一番话,啊咦喂!曹操来了,哥哥来了,叔叔来了,的确四面受敌,不如降吧!
嘿,刘琮这个小孩子偏不听这一套:“啊!我只道傅公有何章程教我,原来出此禽兽之语!”傅巽听了,有地洞都想拱。他还想申辩,心里话:有本事你驳倒我,不该骂我禽兽。谁知他还没开口,刘琮接着说:“我骂你先生禽兽是有道理的,武昌夏口刘琦是何许人?是本公子嫡亲长厚的兄长。新野县刘备是何许人?是本公子同宗仁义的叔父,你先生反叫本公子将我家爹爹创立的基业,断送给国贼曹操。去依仗曹操盗贼之众,攻我嫡亲长厚的兄长,破我同宗仁义的叔父,可是同于禽兽?”傅巽头低得没处低,心里有话,骂得在理,是禽兽。
蒯越、傅巽两个人都被教训了,尤其傅巽被骂得很重。两个人都朝旁边望,预备再望出个把人来给他们铺个台阶。旁边的人,有的望着天花板,有的望着罗地砖,肚里都有话:你们都被骂下来了,我们出来更不行了。事情就僵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堂下上来了一位。这一位身高不满七尺,黑黪黪的面皮,长方脸,两道青眉,一双俊目,准鼻,大大两耳,三绺须,身上是上大夫的装束。这位姓王名粲,字仲宣。王粲肚里不坏啊,在都城就已传闻。他有两样绝技,为他人所莫及。一样,他能够两手一起打两把算盘,打下来的珠子不作兴讹错。还有一绝技比较难了,他过目成诵,看过了就能背下来。有一次,他看人下棋,旁边一个人手一挥,袖子把棋盘带翻了,他能重新把这盘棋摆出来,一个子都不讹错。因为他有博闻强记的好名声,所以刘表曾请他做过刘琮的教习。今天这件事,王粲也不大好办。哄、吓、诈、骗四个字,哄、吓两个字已经被蒯越、傅巽用过了,王粲只好用底下两个字:诈、骗。他走底下上来,到了公子的公案面前。王粲狠了,故作不知,一躬到地:“公子。”刘琮一望,是先生。古时,许多人家挂中堂,都挂天、地、君、亲、师。这个先生是了不得的。所以刘琮朝起一站:“啊,先生!”“哈哈哈哈,公子请坐。请问公子,蒯越、傅巽两个人站在此间做什么?”刘琮听先生问,想:好极了,我告诉你,请你评评这个理。刘琮就将曹操兵发东南,蒯越、傅巽主张降曹的事说了一遍。
王粲一听“噢,噢,噢,公子,参谋晓得了。他们两个人出来,是劝公子归降曹操。公子的意思是恐天下人唾骂,不能降,要跟曹操对敌,要战?”“是啊。”“照这一说,他们两个人是没得理。”刘琮一听,欢喜啊!到底是先生,说话公道,本来就是他们没得理嘛。
哪晓得王粲用的是诈、骗两个字。该派先用诈,后用骗,他把它反过来用,先骗后诈。先把小孩子一骗,朝怀里头一搂,底下再来诈他。“公子啊,蒯越、傅巽两个人是没得道理。不过,王粲要请问公子,公子比当先淮南袁术如何?”“先生,比起袁术,我不如他啊。他是上占寿春,下抵扬州,带甲几十万,上将百员,我怎及得他?”“噢。公子,你比山东吕布如何?”“先生,比吕布,我更不如他。他马前无三合对手,骁勇无敌,我不如他。”“公子比河北袁绍又如何?”“先生,袁绍门多故吏,四世三公,带甲百万,上将千员,虎踞河北,我不如他。”“公子比令叔刘备又如何?”“先生,我叔父刘备,仁义充于四海,天下总揽的英雄,我更不如。”“公子,要照这个说法,就是他们两人在理,公子没得理了。”“啊?”“公子,淮南袁术,上占寿春,下抵扬州,带甲几十万,上将百员,为曹操败得干干净净,吐血而亡。这是公子的一不如。山东吕布,马前无三合对手,骁勇无敌,为曹操在下邳白门楼生擒活捉。这是公子的二不如。河北袁绍四世三公,虎踞河北,带甲百万,上将千员,为曹操败得失国亡家。这是公子的三不如。令叔刘备四海之中的大英雄,也为曹操败个干干净净,奔走无门。这是公子的四不如。公子既有此四不如,不如依他们两个人之言,倒戈卸甲,北面归降为好。”你们听听,刘琮倒底只有十四岁啊,背得住王粲这张嘴跟他说吗?说得公子没得话回,只有抱住死柱子:“先生,任凭先生如何说法,我刘琮死都不降曹操,呜,呜!”说不过他,哭了。
王粲一见,倒没得办法了。现在骗不住他,再用另一个字:诈。王粲继续说道:“公子,你不必悲伤。要战,要降,全凭公子。”王粲说着转过身,望着两边文武:“列位先生,诸位将军。想老主人在世时,尚以我们的话为然,可以说是言出必从,计出必听。现在公子即位,曹操大兴干戈,荆州危在旦夕。我们想的办法,公子听也不听,他居心跟曹操一个字:战!公子不以我们的话为然,我们又何必在此为官。等曹操领大队前来,就让公子一个人跟曹操战吧,我们大家各散!”他要行诈了。他都以为十四岁小孩子,听见他们这些老臣一走,一定要说:“先生,你们不能走。这一走,我如何得了?”哪晓得刘琮不吃这一套,本来是在哭的,他听见王粲招呼文武名散,这一刻不哭了,泪痕抑干,说道:“先生,你叫他们文武各散啊,哈哈哈哈。”刘琮笑了一阵,接着说道:“好极了,我如其降曹,也用不着你们列公,曹操不会见我面前没得文武,就不要我归降。我如其不降曹操,跟曹操战,格外用不着列公。等你们散尽之后,我写两封书信,一封送往武昌夏口,请我兄长刘琦回来顶替父任;一封书信到新野县,请我叔父刘备前来,代理荆襄之事。叔父面前,文有诸葛军师之才,武有关、张、赵云之勇。再把荆襄的兵丁交给我叔父率领,待等曹操到此,跟他一个字:战,不降。你们列公要散就请便。”
王粲本来个子不高,这个时候,头低得差点到地了。王粲不是公子的先生吗?不错。这应了那句俗话:重孙有理告太公。蒯越、傅巽、王粲三个人都朝旁边望。望哪一个?望而却步蔡瑁。他们心里话:都督,是你叫我们来的啊!现在我们都被他教训下来,说:一个不通,一个禽兽,一个要散就请便。我们到底请便还是不请便?你不能缩在后面不出来说话啊!
蔡瑁把他们三个人望望,心里话:我就能出来吗?你们没有看见公子连师生之谊都不顾了?如果我出来,他照常连我一起教训,那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摆?他再想想,是我叫他们出来的,不能就僵在这块唦。有了,我顶好把个舅舅的身分摆出来。蔡瑁想定,抢先一步,到刘琮公案面前,二指指着刘琮:“呔!”一声喊,刘琮心里一惊。因为他听母亲常说,舅舅是好人,要听舅舅的话。现在见舅舅脸涨得通红,有点害怕:“啊,母舅。”“你这小孩子太不懂道理,这些老臣都是你父亲手上的旧人,要战要降,本可商议,你为何出口伤人,啊?”倒像个舅舅在教训外甥。
刘琮非常聪明,稍微带了个舵:“啊,母舅明鉴,这件事外甥儿不能做主啊,容我同母商议。”他毕竟是小孩子,你不想想,你的母亲跟蔡瑁是一个心思,不然,她就时时刻刻教训你要听舅舅的话了吗?蔡瑁心里好欢喜:“好!”
公子转身将要下堂,来不及了,只听到当当当当点声响了,后面差人高喊:“太夫人出堂!”哪里来个太夫人?就是刘表的夫人——蔡夫人,刘琮的母亲。刘表在日,她出来说夫人出堂,刘表死后,她的儿子做了荆州牧,她出来就是太夫人了。刘琮听说母亲出来,才要绕过暖阁去迎接,蔡夫人已经绕过暖阁,跨进大堂:“儿啊,为娘在屏风后已听了半会,听到我儿有话要回禀为娘,儿啊,你有什么话讲?”“母亲,暂请回后,容孩儿细禀。”公子聪明啊!他想:当着蒯越、傅巽等人的面驳斥他们几句,无关大局,但是对舅舅不能,所以他要请母亲回后面去,容他细禀。
蔡夫人转身才预备走,蔡瑁这个匹夫恶了,抢前两步:“夫人慢走!”他望望刘琮:“夫人命你讲,你敢不讲,我就代你讲。夫人啊,现有这么一回事……”如此这般,他就把曹操兵发东南,众人都要降,惟独公子要战,而且斥责一些旧人的事说了一遍。蔡夫人听了,把蔡瑁望望,蔡夫人的意思是:荆州的一切,是以你为主,孩子年纪轻,阅历少,你是他的舅舅,又是我的哥哥,当然要听你的。“兄长,你意下如何?”蔡瑁说:“夫人,我没有旁的,我的打算与蒯越、傅巽等老先生一样,一个字:降。”“啊!兄长也是降。”“嗯。”“既然兄长也是降……”蔡夫人把儿子刘琮望望,“儿啊,你莫如就降了吧!”蔡夫人就轻描淡写这“降了吧”三个字,把荆襄九郡四十二州送得干干净净,儿子的命也被她送掉了,到最后连她本人的命也在这“降了吧”三个字上送掉了。
四、宋忠投书
蔡夫人轻描淡写说了句“就投降吧”,刘琮非常惊慌:“啊,啊,母亲暂请回后,这件事孩儿自有章程。”蔡夫人哪里肯听:“儿啊,你舅舅会把苦给我们娘俩吃吗?莫再固执了,快依你舅舅的话办吧,不会错的。”刘琮不听:“母亲,你请回,此事孩儿已经禀明,孩儿自有章程。”蔡夫人见儿子不听她的话,气咕唠叨地转身退到后面。
蔡夫人一走,刘琮准备退堂。他也发了狠了:我退到后面,你们在外面把鼓擂通了,把云板敲破了,我也不升堂,不用印,你们的降书降表就写不成,我的基业也送不掉。他准备把降与不降的利害关系和他的打算,到后面和母亲蔡夫人细细禀明。
蔡瑁见刘琮要跟了蔡夫人退堂,抢了两步,把刘琮拦住:“呔!你这孩子,朝哪里走?夫人命你降,你怎敢不降?你代我回头,将降书降表写好后再走。”他硬把刘琮拖回头,拖到公案面前,把他捺在座位上,把纸一铺,把枝笔朝刘琮手里一塞:“写!”
刘琮被捺在座位上,面对此景此情,忍不住失声痛哭:“呜,呜,我、我文章会做,降书降表没有学过,我不会写呀!”
刘琮当真不会写降书降表吗?不是的,他是不肯写,想用“不会写”来推托。蔡瑁把他望望:“你这小孩太坏,夫人叫你降,你竟敢不降,还推说不会写,那好,”说着,啪,从身边摸出一张纸来,掼在公案上,“不会写就抄,照抄一遍。”原来他已经把降书降表的底稿写好了。刘琮要是说不会抄,他就要把笔了。刘琮没得办法,只好拿起底稿照抄,一面抄,眼泪就忍不住地淌,一滴一滴滴在降书降表上,抄好之后,他朝起一站,笔抓在手上,望着两边文武:“列位先生,诸位将军,你们硬要叫我刘琮降曹,我本不肯,现在写了。列公的功名富贵都在我们寡妇孤儿这一张纸上了!”说毕,啪!把笔一撂,哭着奔到后面去了。蔡瑁望都不望,把刘琮照抄的降书降表折叠好,在身边揣好,吩咐文武各散。
蔡瑁回到帅府,帅府里的差人已经得到消息,因此两边门墩子上坐满了当差的。蔡瑁到书房坐定,按说像这种降书降表,绝不能迟缓,到了手,要赶快着人送到宛城曹操大营。但蔡瑁这个匹夫,是无利不入,无利不出。他晓得外面这些当差的都在等这个美差,却故意压着不派人。
外面这些当差的看见大都督进去了,就是不出来喊人。内中有一个当差的绝顶聪明,朝起一站,对左右拱拱手:“诸位,略微坐下子,兄弟有件事。”这些当差的巴不得他走,少一个,好一个。哪个晓得他回家去拿了房产地契,又跟人家抵押借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做门报,一千两着人送进去献给大都督。有句俗话叫:银子不打眼,又会说话又会喊。他转了一圈,又朝原处一坐。时间不大,里头出来一位当差的,别人不看,单指着他:“呔!都督传你进去。”旁人一望:“咦喂!老兄啊!来得早不如你来得巧,我们坐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喊,你才坐下来,里头就招呼你进去了!”
这一位跟着内当差的进来,到书房。当差的见了都督,老远就得下跪,所以这个当差的跨进了书房就跪下了:“都督,小人见都督请安。”蔡瑁望望:“哎,起来起来,不要客套。”咦!大都督跟当差的为什么事这样客气?蔡瑁哪里是跟当差的客气,他是看在一千两银子的面上。这个当差的站起身来,蔡瑁把他望望:“嘿嘿,你这个人很好啊,本督三年前就知道你是个干员了。”“是是是。”“你尊姓啊?”当差的把他望望,三年前就晓得我是干员,却不晓得我姓什么?“这个……都督,小人姓宋。”“好!嘿嘿,你人生得好,姓也姓得好。你姓宋,你叫什么名字啊?”“哎,小人单名是个忠字。”“好,嘿嘿,人生得好,姓也姓得好,名字也叫得不错,你姓宋,叫个宋忠。好……很不好!”怎么“好”得行行的①,忽然“不好”了?这一位是地地道道名副其实。姓宋名忠,偌大一个荆襄,被他一送就终了。“宋忠啊。”“是,都督。”“我叫你宋忠,你怎么叫都督?”“是是是。”宋忠想想,你喊我,我不能不答应你啊!“宋忠,本督有个美差调济给你。你将这降书降表拿去,用油纸包裹,贴肉藏好。代我日夜赶奔宛城曹丞相大营。”“是。”“见了曹丞相,投递降书降表,那曹丞相一定要问你:宋忠哎,你们家老主人可好吗?你就照直回禀,就说我们老主人于某月某日已薨。然后曹操一定要问你:你们老主人亡故了,嗣主是谁?你就讲是:二公子刘琮。曹操一听是二公子刘琮,一定要问你:有二公子一定有大公子。你就说有的,大公子叫刘琦,镇守在武昌夏口。他然后要问你:你们二公子刘琮,今年多大了。你就说:十四岁。他这么一听,啊!一定有太夫人了?你就说:有的,太夫人蔡氏今年三十九岁。曹操一定还要问你:三十九岁孀居,十四岁小子,怎么知道归降于我?你就讲:这是我们蔡都督蔡瑁所谋,明白吗?”“是。小人明白了!”宋忠想:呆的②,这一定是叫曹操见你的人情就是了。“宋忠,你这一次到宛城见曹丞相,投降书降表,一定会发个大财回来,你可明白啊?”“是。”宋忠想:是的啊,你这一份大礼送到那一边,曹操那一边不要重重地开发脚力吗?“是,明白了。”“嘿嘿,宋忠,你发了大财回来,你可明白啊?……”宋忠一听:不好,怕的这一千两还不够呢!听他的口气在这块呢。“是,都督。小人发了大财回来,当得要多多孝敬都督。”“嘿嘿,本都督还在乎你的孝敬?”蔡瑁再两边一望,“嘿嘿,说得不错,请啊,请啊!”这是什么意思?蔡瑁这个匹夫又要面子,又要里子。因为宋忠说“发了大财回来,要多多孝敬都督”,他怕被人听见,丢了面子,让人说大都督要当差的孝敬,所以他说“本都督还在乎你的孝敬”;他两边一望,见没得人,又怕宋忠得了曹操好处,真的不孝敬他,所以又笑着说“说得不错,请啊,请啊”。
宋忠拿着降书降表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收拾,将降书降表用油纸裹好,贴肉藏妥,带上四名随差。这四个随差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他骑马夹在中间,由襄阳赶奔宛城。
今天正走之间,已经离宛城曹操的大营不远了。这座营盘着实不小,一阵风吹来,营中的旗帜就像江中的浪头子仿佛。营门首守卫的兵丁看见来的这五个人,一声喊:“呔!前面的不要前进啊,曹丞相的大营在此,再前进,开弓放箭啦!”
宋忠等人一听,连忙把马勒住:“接过马去。”有一个随差上来,扣住马嚼环,宋忠下马,举起双手不住地摇:“营门首不必放箭,我是襄阳来的。”一面说,一面朝前走。营门口守卫的兵丁问道:“嗯,干什么事?”“见曹丞相当面投递降书降表。”守卫的兵丁一听,想:这一次丞相领兵南下顺当得很,才到宛城,荆襄已经派人前来投递降书降表了。“你稍耽着。”“是。”
守卫的兵丁连忙进来回话,回哪一个?回曹营头队先锋大将许褚。许诸一听,非常高兴,吩咐道:“将那差官带来见我。”营门首的卫兵下去,先着人把四个跟随看在下面,单将宋忠带进帐蓬。
宋忠才踏进帐蓬,只听守卫的兵丁一声呼叱:“呔!”宋忠连忙朝下一跪。“这就是我们先锋。”“是,小人由荆襄前来,见曹丞相投递降书降表。”“嗯,降书降表拿来。”“是。”宋忠赶快从怀里将降书降表掏出来,由许褚面前手下当差的接过来交把许褚。许褚接过去,没有打开,先一阵子摸,一阵子捏,迎着亮光一照,怕有行刺之物。看看没得,随即还给他:“呔!你姓什么?叫什么?”“这个,小人姓宋,单名一个忠字。”“嘿,宋忠,宋忠,怪难听的,记住,见了丞相改个姓名。”“唔!”宋忠想想,坏了,曹丞相怕难玩得很哪!许褚吩咐手下当差的:“你将他带着,走外围子之内,内围子之外,一站一站送往中军帐!”
曹操正在中军帐上办着公事,文武两边站立,有人进来回话:“禀丞相。荆襄派人前来投递降书降表!”“哦!”曹操听听,什么?荆襄刘表着人前来投递降书降表?!嘿,这一定是诈啊!要降,你刘表何必等到今天?“何等样人?”“一个差官,四人跟随。”“哦。”曹操想,只有一个差官,四个跟随,到有几分像呢。“传老夫的口令,将四名随差看管在下面,单将那差官带上来。”“是。”有人下去传话,单将宋忠带到中军帐口。见曹操就不像见许褚那样了,见许褚可以散手散脚,这一刻见曹操非要把他先绑住不可。所以有人把宋忠推到帐口,代他报:“荆襄投递降书降表人告进!”两旁堂威声声,宋忠被推到中军帐曹操公案面前,“趴了!”宋忠趴伏在地。曹操一声招呼:“来,松绑。”有人代宋忠把绑绳松去。“跪上一点。”宋忠朝上膝行两步。“抬起头来。”宋忠头一抬。曹操捋着胡须:“哦,降书降表呈上来。”“是。”宋忠从怀里把降书降表拿出来,顶在头上。有曹操面前当差的把降书降表拿过来呈到案上。曹操并没有看,因为降书降表上面就那么几句套话,无非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等等。曹操想,我要问问这个差官,先弄清真假。“你家老主人近来可好?”“是,禀丞相,我们家老主人景升公于某月某日已薨。”“噢!刘表亡故了?”“是。”唔,这就靠得住了。“刘表亡故后,新立者是谁?”“二公子刘琮。”“嗯?有二公子一定有大公子?”“是,大公子叫刘琦,镇守在武昌夏口。”“噢,原来是废长立幼。”“是。”曹操想想,更靠得住了。何以?他家自己家里头要乱了,废长立幼,取乱之道嘛。“你家公子刘琮今年多大了?”“十四岁。”“定有一位太夫人?”“太夫人蔡氏今年三十九岁。”“啊?三十九岁的孀居,十四岁小子,何以知道归降老夫?”“他们本不知道归降,这都是我家蔡都督蔡瑁所谋。”“哦!可见你家蔡都督很识时务,待老夫的大队进了荆襄,对你家蔡都督要另眼看待。”“小人代我们蔡都督多谢丞相。”“来人,命文案发回文,让他回去销差。”“是。”这个当差的喊宋忠:“喂!退下。”“喳。”只答应还跪在那里。“咦?!”曹操想,我叫他退了,他为什么不走啊?“嗯,退了!”“喳。”“啊?!”“喳。”“走。”“喳。”曹操想想,什么道理不走了?噢,哈哈哈哈,曹操明白了:我也荒疏③了,不怪他跪在底下只答应不动身的。他认为送降书降表跟送礼差不多,这一份大礼送得来,遇见我倒盘收,脚力都不开发,他当然不走了。“你姓甚名谁?”“这个,我小人姓宋。”“叫什么名字?”“这个,啊,那个……”曹操险些笑起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有什么难答的。“这个那个……我小人单名是个忠字。”宋忠回话怎么“这个那个”的?宋忠心里有话,先前我会他家先锋,我说我姓宋名忠,先锋教训我说:见了曹丞相要改个姓名。这个时候曹操问他姓甚名谁,他已经把个“宋”字说了出来了,想要改个名字,这个那个结皱了一阵,没改得出来,还是个“忠”字。曹操听听:“唔,哈哈哈哈……你宋忠是代刘表送终,又不是代我送终,怕回答怕的哪一家?来,命文案发回,发‘关内侯’的札子④卯簿填宋忠的名儿,重赏宋忠,让他回去销差。”“遵令。”宋忠跪在底下快活得就差喊万万岁了!“多谢丞相啊!”宋忠退了下去。
宋忠心里得意啊:这一来我阔了,我是曹丞相面前的关内侯大老爷啦!
果真曹操赏得太多了吗?在汉朝的时候,特别到了汉朝末年,群雄纷起,各霸一方,谁也不听谁的。什么关内侯、关外侯、关中侯……全是领不到封地的虚衔,这与那各镇诸侯是两回事,是曹操把糖涂到人家鼻子上,拉拢手下人的一种手段。
宋忠退下来,就有人来恭维他。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来时把他当奸细,绳捆索绑,现在丞相封赏了,马上就有人办了酒肴,大碗酒、大块肉让宋忠吃起来。跟着宋忠的四个随差也一起有得吃喝。连宋忠骑来的马也被牵去喂草、喂料。
宋忠吃着酒就想了,丞相说重重赏我。我也不想挑出来,抬出来,只想一托盘托出来就够了。他吃着酒想着,一刻儿工夫,果然有个当差的一托盘托出来了,一边是黄的,一边是白的。黄的是金条、金叶、金豆、金元宝,白的都是上份量的大珠子。另外里头有关内侯的札子跟回文。宋忠谢过恩后,把关内侯札子跟回文在自己身边收藏好。金珠等等分成四个小包袱,让四个随差背在身上。由曹操这边的人把他们一站一站送到大营门口。到了大营门首送行的人就跟宋忠禀禀手,说声“我们襄阳再会”,就转身进去了。
宋忠这个时候了不得啦!好像走路都得横过来走,一只手叉住腰,一只手大拇指翘着,走了离曹操大营下来有这么两三箭远,宋忠冲着手下人:“呔!将马牵过来。”“是,老爷。”宋忠上了马,四名随差仍然是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一路直奔襄阳。今天,离襄阳渡口已经不远了,宋忠就想了,先前,我来的时候,还是蔡瑁面前一名当差的,如今我见曹丞相投递了降书降表之后,已经是关内侯的身分了。想这襄阳渡口一些船只,凡是好的官船,都由蔡瑁面前的人掌管,我现在不能轻易赏脸把他们,要叫我的手下人去跟他们要船,还得要好船。宋忠想定,招呼随差:“呔!你到码头上跟他们要好船,就说我老爷回来了,不能耽搁。过了江,重重有赏!”“喳。”其中一个随差快步跑往码头。
随差到了码头一望,咦?码头上没得船,船只全聚在中流。这个当差的就站在码头口,望着中流喊了:“船上人听着,宋差官回来啦,身边有要紧公事啊,放号船过来啊,不能耽搁,过了江,重重有赏啊!”中流船上的人就望着这一边喊道:“拿得来啊!”“啊!还没有过江,倒要赏啦!”“赏啊!这个词听不惯,你走哪里来的啊?”“走宛城来的。”“不能怪你,走外路来的,跟你说啊,离得太远了,说起来费劲,你掉过脸望望就明白了。”宋忠面前的这个随差掉过脸一望,看见远远来了个百姓,手上抓着一根竹签子,笑嘻嘻地奔码头来了。宋忠面前的这个随差迎上去问道:“老兄,你手上抓的什么东西?”“你问我这根竹签子啊?告诉你,这个地方设了卡,有人盘查了。要过襄江,要先去拿筹子。船上人看到筹子,才肯放船过来。这一边有人发筹子,那一边有人收筹子。”“噢,照这一说,老兄,你把筹子把我算了。”“我把你?我呢?”“你再去领啊。”“哪个?再去领?你说得太轻松了。为了这根筹子,告诉你,话说了两长串,汗要淌掉若干,我不能把你。喏,指一条明路把你吧!你顺着我的指头看,就走这一边下去,离这个地方大概里把路的样子,有一方树林,树林里头有一位将军,我们不晓得他尊姓大名,黑脸皮,我们就喊他黑脸将军。这位将军脾气很大,有人就喊他淘气筒将军,你到淘气筒将军面前领筹子吧!我的筹子不能把你。”
宋忠面前这个随差想想,人家不肯拿筹子让把我,罢了。他望着这个百姓到了码头口,把筹子竖着,望着中流船上晃了两晃。嗨!果然有一号船放过来了,这个百姓上船走了。
宋忠面前的随差只好回头,奔到宋忠马前:“回老爷,这个码头口没得船。”“怎么能没得船?”“哎,这个地方已经设卡有人盘查了。要过襄江,必须先到那边树林子里去领筹子,船上的人看见筹子才能调船过来,摆渡过江。”“噢。”宋忠点点头,心里有话:这都是蔡瑁的玩意头,他晓得我走宛城来,身边一定有财帛,生怕江边藏几个坏人,把财帛刮了去,所以派人在这块收筹子、放筹子。现在我已经是曹丞相面前的侯爷了,何能受你这些管束?不能把这个脸给他们,还是叫手下人去办。“呔!还是你去,跟他们要根筹子,就说我老爷回来了,不能耽搁,待过了江,重重有赏。”“是。”这个当差的去了,宋忠的马停在这个地方等着。
时间不大,这个当差的跑回来了,脸色都变了,满头大汗:“哎,哎,老爷,老爷!……”“怎么?”“这位将军实在是个淘气筒子,我跑了去一望,看到他那副样子,哪里敢跟他说话?因为我身边有老爷的金珠财宝,生怕被他看见。如其被他刮了去,小人就是卖身也赔不起,还是请你老人家自己去领筹子吧!”“哼!瞧你这么大个子,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接马过去。”“是。”这一位随差忙把马嚼环扣住。
宋忠下了马,这一个牵着,在前头领路,宋忠走在当中,后面三名跟差随着。他一手叉着腰杆,一手大拇指翘着。宋忠这副架子,也有个美名。叫什么?叫茶壶架子。怎么叫茶壶架子?左手叉着腰杆子,像茶壶把子,右膀伸得笔直,像茶壶嘴子,头上戴着个帽子,像茶壶盖子,道地的人茶壶。宋忠嘴里嚷嚷:“人在哪儿哪?人在哪儿哪?”
牵马的这一个随差,在前头走着,见离树林不远了,手一指:“老爷,人在,嘘……”
宋忠顺着他的手往前一望,“啊!”不由打了个寒颤,茶壶架子顿时就散掉了。“啊咦喂,是个淘气筒子,这副样子怕人呢!”何以?看见树林边上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高一丈,头似斗圆,漆黑的一副脸。这副脸黑得好看,犹如锅底下抹了一层桐油,黑而发亮。两条海参眉,仿佛一支梅花参发足了,一劈两半,趴在额角上。眼如鸡子,仿佛两个鸡蛋煮熟了,壳子剥掉,染了黑漆凸在脑瓜子外面。大狮子鼻子,赖口,一部绕腮短秃钢须,根根如铁线,铺帖在颏下。头上镔铁打就荷叶卷银盔,有一条金络索挂耷脑后,朱缨倒射,身穿玄缎短袄,一路排门密扣,玄缎丢裆叉裤,薄底麂皮快靴,靴凹上扣着两个铜铃,一动步铜铃响亮。就在这个黑头身边树桠巴这个地方,竖着一根六十四斤镔铁大棍。宋忠一望,怎么不打个寒颤?再看他后面,不下五六十个人,一个个都是黑布缠头,额前用黑布打了个英雄疙瘩,身上黑布短袄,一路排门密扣,黑布丢裆叉裤,黑布快鞋,每人手上也拎了根棍子。宋忠想想,这一定是打闷棍的。不然,要这么多棍子做什么!这是哪一个在这个地方?其实,用不着我多说,听众一听就晓得这是周仓。
周仓怎么来的?仆随主行,关羽到了。关羽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这一块地方正在动摇,既不属曹操这一边,也不属刘琮这一边。拿现在的话来说,就叫真空地带。在这种真空地带,强盗特别多,百姓就受罪啦。有人报到地方官那里,地方官也不问。因为他们不晓得早上做官,到晚上还做得成做不成。胆小的官就溜了,胆大的官仍然在这个地方捞。来这里的百姓实在受不了了,他们想,我们不能有冤无处伸啊!有几个岁数大的就说了,顶好推几个人赶奔新野县,刘皇叔仁义过天,能管天下事,请他来给我们做主吧!于是襄江渡口的百姓们,推了几位年高德劭的赶奔新野县求见刘备。刘备跟军师一商议,诸葛亮说:“这件事最好叫令弟二将军至襄江渡口吧。”所以关羽就带着本部五百名关西大汉跟周仓到了襄江渡口。
关羽到了襄江渡口一望,见离着渡口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个僻静的山崖,就在那里扎了一座营盘。并关照周仓带着关西大汉在这一边放筹子,收筹子。又派了几个关西大汉到襄江那一边的渡口放筹子,收筹子。你若要过襄江,非要领到筹子不可。这样,就可以将来往人等一一盘查,使坏人难于混迹其中。这样一来,襄江渡口果然太平不少。
宋忠呢,他不认得是周仓,看周仓这副样子不好看,因此滚热地上来,笑嘻嘻地禀禀手:“嘿嘿,老兄,请了,请了。”
周仓是天生的大喉咙,自来亢,两手叉着腰杆,头仰着:“罢了,罢了,不要磕头了。”宋忠心里话,啊咦喂!麻木得很哪。“你从哪里来的?”宋忠想:不好,耳鼓被喊得震震的,说话亢亢的,哎,不能跟他说实话,顶好要说谎。宋忠说谎了:“我走襄阳来的。”“嗯,到哪儿去?”“还是到襄阳去。”你们听听,这个话周仓可听得下去?你走襄阳来的,要先把筹子交把我,这块再领筹子过襄江。为何我不晓得这回事?周仓忍不下去了:“嘿!谅你不是好人,抓了!”后面的关西大汉,噗噗噗噗窜出来几个先把宋忠抓住,捺翻在地,在他身上搜索。四个随差见势不妙,打算溜,来不及了。几个关西大汉窜出来,一把一个,把四个随差也抓住,捺翻在地,在他们身上搜索起来。宋忠急得喊起来了:“不要动手啊!不要动手啊!”什么意思?关内侯大老爷的札子在随差身上呢,一旦丢掉了就没处到任了。这些关西大汉哪里容他分说,上来一查,把这些东西都搜查出来了。
几名关西大汉来到周仓面前:“回老爷。”“怎么啊!”“在这四个随差身上,搜出金珠若干。”“不要动他们的。”“是。”这就是周仓他们的道理。作兴人家是好人呢?“在这个差官身上,搜出书信一件。”“嗯!拿来。”有个关西大汉把札子交把周仓。周仓接过,颠过来倒过去望望。
周仓不认得札子上的字怎么办?“谅他不是好人,带着走!”几个关西大汉上来把宋忠和他的随差,一个个四爪攒蹄朝起一捆,杠头一穿,抬起就走,直奔关羽营盘。
关羽坐在帐蓬里没得事,捋着颏下美髯在看《春秋》,因为他来到襄江渡口之后,一些小强盗慑于他的威名,逃的逃,溜的溜,不逃不溜继续作案的被抓住杀了几个。因此最近襄江渡口安然无事,太平得很。周仓这时进来了:“禀君侯:沿江抓获奸细五名。”“何等样人?”“一个差官,四个随差。”“有何凭证?”在四个随差身上,搜出金珠若干。”“不可妄动。”“是。在差官身上搜出书札两封。”“将书札取来。”周仓随即把札子递过去。
宋忠这个奸细,还真被周仓猜中了。关羽接过来一望,是一书一札。札子上写着:关内侯宋忠。关羽想想:这个没得用处,是赏下来的空衔。刷!撂掉了。哪晓得宋忠四爪攒蹄绑在帐篷口,望得清清楚楚,看见关羽把关内侯札子撂掉了,他心里急啊!这一来糟了,没处到任了。趁这刻交代,这张关内侯札子随后也没有哪个人代他拾,任凭日晒夜露,就烂在地上了。
关羽想:还是来望望书信吧。只见这封书信的封套上眉前一炷香写着:汉大将军大丞相武平侯曹公付荆州牧刘琮亲展。关羽捋颏下美须一声哼:“嗯!”这声哼什么意思?关羽想,荆州牧是刘表,怎么玩个荆州牧刘琮?真是笑话了。姓刘的跟曹操那边没有书札来往啊,现在既有书札来往,这个里头一定有事了。关羽把封头挑开,瓤子摘出,展开一看,“啊呀!”不禁大惊失色。
在关羽嘴里喊出“啊呀”这两个字,平生一共只有三次。哪三次?第一次,当关羽被困土山,见下邳城中火起,犹恐百姓遭殃,二嫂丧命,心中惊惶,曾喊过“啊呀”一声,这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第三次呢?是在关羽失荆州,走麦城朝外冲时,座骑被绊马索绊倒,“啊呀”喊了一声,就这三次。其余遇到再惊慌的事,顶多心里惊慌,不会现于气色,也不会喊出口的。且慢啊,照你这一说,头一件事不小,临了这件事有性命危险,也不小今天这件事看来有限啊,为什么如此惊慌呢?哪个说的?没得关羽的学问,也不能看穿这件事的利害。关羽想:我家哥哥在新野县每天都有探马回报,说曹操兵扎宛城,准备攻伐新、樊两县。对于这件事,哥哥一点也不惊慌,因为背后有倚赖,就倚仗着有荆州这个大椅背子做靠山。现在荆州这个椅背子倒掉了,刘表死了,刘琮已经归降了曹操,这一来曹操必然更加肆无忌惮,新、樊两县弹丸之地,如何经得住曹操这五十四万人马践踏呢?这一来如何是好?会不会又像当年在徐州下邳那样,再使兄弟分离?故此惊慌。
关羽把书瓤子叠起来,套好,收在身边:“周仓,将这差官带来。”“是。”周仓应答,随即命关西大汉先把宋忠的绑绳松了,带到关羽面前,让他跪了,关羽问道:“你家老主人什么时候死的?怎么立了刘琮?为什么又归降曹操的?”宋忠跪在下面,心里话,宋忠啊宋忠,你弄得不好可真要送终。怎么办?我不能说实话,说实话,立刻就有性命危险。要说谎。所以宋忠头抬着,望着关羽在编谎话了。
关羽一望,嗯,不好,这个人要说谎。关羽怎么晓得他要说谎?嘿嘿,人要说谎,心里就发虚,眼神就不对了。关羽看到宋忠眼珠子空转,晓得他要说谎了。关羽捋颏下美须,二指指着宋忠,一声哼:“嗯!”宋忠打了个寒颤,编好的谎话才到嘴边,没敢说出来,又咽回去了。赶快实情相告吧。于是就把刘表亡故,蔡瑁私立刘琮为荆州牧,后威逼公子投降曹操,由头至尾说了一遍。
关羽一听,“唉!”一声长叹:唉,我呆在这个地方,办了一段时间的事,哪晓得是代曹操做的。喏,襄阳已经不属于我们啦!关羽随即招呼:“周仓,你赶快前去,叫那一边关西大汉将筹筒带过来,船只仍归两岸,我们拔寨起程,回去吧!”
周仓迅疾前往码头,他的喉咙又大,一声喊,中流船上的人都晓得了。当即有船摆到对岸,把那边发筹子的关西大汉渡了过来。周仓把人聚齐,来见关羽。关羽招呼:“备马抬刀!”“是。”周仓牵过赤兔胭脂马。关羽上骑,抬过青龙偃月刀,一声招呼:“将宋忠及其随差带着。”几个关西大汉上去仍然把宋忠和四个随差,一个个四爪攒蹄朝起一捆,杠棒一穿,抬起来,奔新野县而去。
谁知他们刚走不远,就见远处渡口的百姓纷纷拥了过来,一路喊:“关将军不能走!”“你这一走,强盗再来,我们百姓就遭殃了!”“我们来跪留将军啊!”在关羽马前跪了一片。
关羽倒提青龙偃月刀,捋着颏下美须,“唉!”又是一声长叹:生在乱世的百姓实在太苦了!因此说道:“我此番一走,小小蟊贼有限,只怕早晚曹兵要到,望你们赶快回去收拾收拾,远避他方,免遭涂炭吧!”众百姓一听:“不好了,曹兵要来了,兵丁过,篱笆破。我们赶快避兵荒吧!”众百姓哭哭啼啼纷纷走了。
关羽带着周仓、五百名关西大汉,押着宋忠和四名随差离襄江渡口奔新野县。到了新野县城中,关羽一脚就奔哥哥的衙门。到了衙门口,关羽下马,大踏步奔里面大堂。里面刘备一望:“嗯,不好,军师,外面出事了!”刘备望见关羽回来,就晓得外面出了事?刘备有数:像这种匆匆的脚步声,换到我家宝贝三弟,一点事都没得,我家二弟他从来是宁可守仪,不肯乱步的。今天他匆匆奔来,一定有了事了。
诸葛亮也凝神望着,两旁文武也凝神望着。关羽走底下上来,都没有来得及与诸葛亮见礼就到了哥哥面前:“兄长,喏,请看!”随即就从身边把一封书信取出来交给刘备。
刘备接过来,忙把瓤子抽出,展开观看。“啊呀!啊呀!兄长……啊……兄长亡故之事,小弟实系不知。如果知道,理当要到荆襄,辅保侄儿刘琦。蔡瑁这个匹夫胆敢私立刘琮!如今刘琮年幼,听信谗言,归降曹操,兄长,这岂能不叫你含悲饮恨九泉之下?!兄长啊……”刘备痛哭流涕。
众人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先听见主人哭着,说着。再绕到主人背后,把书信望望,众人也都心里难受。一些人也忍不住心酸流泪,惟独张飞哭起来最难听,胡子一扒,“哇——”就跟黄牛喊差不多。诸葛亮呢?诸葛亮望过信之后,一声长叹:“唉!”心里话:主公,你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呢!当博望坡大胜曹军之后,我曾劝你挥戈东指。可是你说:备受景升公厚恩,岂能忍心图之。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
刘备哭着说道:“二弟啊!这差官在哪里?”“看管在下面。”“来,赶快将这差官带上来。”“是。”有人下去把宋忠的腿松开,绑着两臂朝上推。推到公案前,一声呼叱:“趴了!”宋忠趴伏。刘备招呼把他的绑绳先松开。宋忠一望,个个都认得,磕头如鸡啄米:“皇叔积德,皇叔成全,皇叔饶命,我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刘备就问了:“我兄长是何时亡故的?刘琮为何又归降曹操……”宋忠不敢隐瞒,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张飞性子躁:“啊呀!大哥!不必多问,先将此人杀掉,然后领兵杀奔襄阳,找那蔡瑁匹夫讲理!”宋忠一听,不好!宋忠啊,看来你真要送终了。刘备一听:“哎,三弟啊,杀这个当差的,对蔡瑁匹夫何损?来啊,把宋忠赶出去。”“喳!”有刘备的手下人上来,一手拧住他的一条膀臂,一手拇指和二指张开,往宋忠后颈项一掐,来个“八百个”,把他叉了出去。那些金珠呢?自然由周仓跟五百名关西大汉照股均分了。
宋忠身无分文,只好一路乞讨回到襄阳。见到蔡瑁,把投书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都督,我小人先前想升官发财,现在不想了,只想携儿还乡。请都督是否把那一千两银子还了把我。”你们想想,银子到了蔡瑁身边,还能倒得出来吗?“嘿嘿嘿嘿!”蔡瑁笑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退出去吧,随后本督有了美差,再调济给你。”宋忠呢?回去后就等美差了。可曾等到个美差?宋忠借了一个人二百两银子,最后还不出来,被利债逼死了。
第二回 诸葛亮火烧新野
一、定计发令
刘备在新野县衙门的大堂里,如果宋忠不来,他还有说有笑,宋忠一来,气氛不对了,淌眼泪,哭鼻子,直接是泪眼愁眉,只差哭了不住嘴,大家心里也难受。就在这时,猛然听前衙门外面镗、镗、镗、镗,一阵乱锣声由远而近。什么事?探子回来了。这个探子吃了大苦了,他已打听到宛城曹操的军情:宋忠投递降书降表之后,曹操下了回文,就发令开兵。探子得到消息,马不停蹄,星夜急驰,赶回新野县来报信。你看他有多快!
这人探子到了刘备衙门口,马还兜着圈子,他就在马背上喊了:“接马!”有衙门上当差的帮助他把马嚼环扣定,然后把这个探子从马背上平抬下马,哒、哒、哒、哒,到大堂上刘备公案前,把探子放了下来,让他朝下一跪。
探子跪下来,先是高喊一个“报”字。诸葛亮问道:“你探听何事?”这个探子头一抬,望着诸葛亮,嘴里呼呼的。说的什么东西?不晓得,刘备晓得探子一路奔得太急了,忙说道:“你喘歇片刻再来回话。”
你不要小看探子这一行,他也要投师。人说:妙法只需三五句,无师传授枉劳功。这话一点不错。当先他学探子的时候,老师就关切他:你探听到一件事,上了马,裆劲沉足,到了目的地,你跪下来,非要先喊一个“报”字,再拿丹田底气朝上提,然后喘息定了,才能够回话。如果他“报”字才喊过,还在这块喘着,你就问他,能立时把他的气问背了过去。
经刘备一说,诸葛亮就明白了,先生也就暂时不问了。这时候,整个大堂谧静,只见诸葛亮轻轻摇着鹅毛大扇,众文武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这个探子一呼一吸的喘息声。这个探子喘息定了,清清字面,朗朗喉音,说道:“探子某人,奉军师之命打听宛城曹操军情事。今探得宛城曹操得到荆襄降书表后,更加肆无忌惮,他原意先攻襄阳,后打荆州,再取新、樊。现荆襄既然已投降,曹操就准备直取新、樊两县。现已发令,起五十四万大军兵发新野县,计算程途,某日到某处,某日到某处,就在某一天,就兵临城下啦!”
刘备听了,该怕了?不怕。怎么不怕?因为前面有博望坡大胜,刘备一切依仗军师调度。不要旁的,只要军师说一句:来兵不过五十四万,刘备就笃定伸直了腿睡觉。刘备偏过脸把诸葛亮望望,一望,不由打了个寒颤。坏了,这一次怕事情不小呢!何以?你看,军师一听,把个气吓了屏住了,望着鹅毛扇子,鼻孔连气都不出了。
刘备才打算催促诸葛亮开发探子,又听到衙门外边镗、镗、镗、镗,接着又来了一个。这个探子到衙门口,有人帮他把马嚼环扣定,马还兜着圈子,当差的就把探子平抬到大堂上,在头一个探子的旁边朝下一跪,先喊一个字:“报——”然后喘息定了,说道:“探子某人奉军师将令,打听宛城曹操军情事,今探得宛城曹操下令起五十四万大军,兵发新野县。现在改令,减成三十三万人马,计算程途,某日到某处,某日到某处,就在日就兵临城下啦!”刘备听听,好快!又提前两天。当然啊,他现在减成三十三万,少了二十一万,计算程途自然要减少两天了。不晓得军师如何对付?再把军师望望,嗯!坏得很哪!只见军师仍然屏住气,望着鹅毛扇子,不开口。刘备心里着急:军师呀,你应该先开发探子,我们有话再商议!
刘备心里正在着急,又听到衙门外边镗、镗、镗、镗一阵乱锣声,不多时又见到一个探子被平抬到公案前。今天为什么来三起探子?因为曹操的军情不断更动。这第三个探子就在第二个探子旁边朝下一跪,也是先喊了一个“报”字,然后喘息定了,报道:“探子某人,奉军师之令,打听宛城曹操军情事,今探得宛城曹操成兵三十三万,兵发新野,正要起队,有面前的谋士谏劝,说三十三万人马还嫌多,因为兵多累将,在路上走不快躁,恐怕我们主公闻风他去啊!”
刘备本来一肚子的心思,被这个探子一报,报得笑起来了:“哈哈哈哈,你这个探子腹中还不错啊。”曹操面前的谋士决不会说我“闻风他去啊”,一定是说我得了消息,会溜掉。他改个“闻风他去”,比个“溜”字好听多了。
探子继续报道:“曹操改令两队合成一队,头队先锋由许褚领兵三万,二队由征东将军曹仁、曹洪领兵十万,共计十三万大军兵发新野。计算程途,某日以某处,某日到某处,明日黄昏就兵临城下啦!”刘备一听,好,又提前两天。十三万大军明日黄昏就兵临城下,不晓得军师这口气可缓过来了?刘备偏过脸一望:坏了,我刘备这一次要冲家了,军师这一口气怕的就这么屏过去,不得过来了!军师啊!我们不能光让三个探子跪在眼前,你要先把他们打发走呀!待探子走了我们再斟酌。你有妙计,我们用妙计,没得,你也不要怕,好在明天黄昏才兵临城下,我在明天五鼓天明先把你军师送回卧龙岗,我们弟兄回来,再把新野县的兵丁调齐,在城外扎一座营盘。等曹兵来了,弟兄三个,加上赵子龙一起上,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们掉脸就溜。当先我们弟兄怎么响名?就是在这些地方响大名的。你何必怕呢?这是刘备心里的意思。
诸葛亮果真把气吓了屏住了?哪个说的!如其诸葛亮吓了把个气屏住,也没得《三国演义》这部书了。那为什么不开口?诸葛亮听到第一个探子跪报,曹军五十四万,兵发新野,心内就有话:不要说是五十四万,你就是来一百五十四万,我都有章程对付你。先生凝神在想章程对付曹兵五十四万,想啊想的,已经想了有一大半了,猛然第二个探子到了。第二个探子报的,说曹操现已改令,怕五十四万人马太多,新野县没得地方蹲,改为三十三万人马。诸葛亮想,嗯,少脱二十一万。对付五十四万人的章程不能用了,要另外想个章程,摆布他这三十三万。先生又凝神想了,想了一大半,第三个探子到了。禀报曹操又改令,改成许褚率三万人马,征东将军曹仁、曹洪率十万人马,共计十三万人马,就在明日黄昏兵临城下。诸葛亮心里有话:好啊!我这块地方,正好装你这么多人马。先生想到这里,把院落中的定风旗望了一下。先生就划算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明日黄昏,他兵临城下,正巧天宫有一物相助,才好跟他用这个章程,如不够,再如此如此……。先生一推,再推,三推,推实在了。诸葛亮心内有话:曹操啊,你的兵多呢,头一次用了十万三千,我听说还剩了二十四个人回去。现在又来兵十三万,你这次十三万兵丁来,让你剩一兵一卒回去,我就称不起个诸葛亮了。先生想定推实在之后,只说了声:“有了!”
刘备正在着急,惟恐诸葛亮把个气就这么屏过去,猛然听见诸葛亮一笑,说:有了。乖乖!心定了。罢了罢了。刘备想:这一刻要先催诸葛亮开发探子,然后再细细问他:“先生,你可听到探子禀报,说曹操现已改令,命十三万兵马攻伐新野,明天黄昏就兵临城下。”“主公放心,来兵不过十三万。”“哦!”刘备这一听,吓得伸了伸舌头,心里有话:刚才他吓了把个气差点屏过去,这刻大话倒又来了,“不过十三万”,说得好轻巧,刘备不得不说实话了:“军师,备只有兵马八千!”“不妨,以亮观之,只要略施小计,管叫他片甲无存。”刘备想想,这个大话要看是什么人说的,差不多的人,大言者,少成事。但我家军师不是这样的人。“照军师的说法,一定成竹在胸。”“亮已定章程。”“请问军师,是何妙计?”“请主公附耳。”刘备捋着胡须,将身体一偏,诸葛亮对着刘备耳朵:“主公,一个字……”“一个字啊!哈哈哈哈……”刘备不等诸葛亮说出这个字已经笑了起来。“军师,备明白。”诸葛亮点点头,主公现在学问长进了,我这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居然已经晓得了。“主公,可知道是哪一个字?”“请军师附耳。”诸葛亮将头一偏,刘备捋着胡须,对着诸葛亮耳朵,低声说道:“军师的一个字:溜!哈哈哈哈!”诸葛亮连连摇头:“主公,非也。”“噢!不是,军师,那备就不敢妄言了,请问一个什么字?”“附耳。”“噢。”刘备将头偏过去,诸葛亮对着刘备耳朵:“烧啊!”“啊咦喂!军师,合掌文章④,不好作啊!”“哎,主公,在于人用。”诸葛亮心里话:旁人不能用,惟有我能用。刘备点点头:“既然如此,就请军师办事。”诸葛亮先命三个探子前去领赏,开发了,然后离衙门,回军师府。
到书房,诸葛亮再仔细斟酌一番,想定了,写了几张教贴,叫人办东西。诸葛亮一切准备好,把刘备请来,招呼升炮坐堂。外面升三通炮,打聚将鼓。先生出外,刘备跟随,到了堂上,诸葛亮正当中落座,旁边摆了张座位,请刘备坐下。文武行参礼毕,两边站立。诸葛亮把鹅毛大扇从公案上一放,伸手来摘令箭了。
诸葛亮才伸手摘令箭,旁边有人捣鬼了。哪一个?张飞。他左手肘子把关羽一碰,右手肘子把赵子龙一拱:“二哥,子龙,军师一肚的妙计。”赵云一笑。关羽点点头,心想:你不佩服军师时,骂军师一肚的稻草,佩服军师时,又称赞军师一肚妙计。
诸葛亮把令箭抓在手里,朝班中一望:“赵子龙。”“有。”赵云出班,行奔公案边:“军师,末将赵云见军师参礼。”“赵将军少礼,令箭一枝,请将军附耳过来。”“是。”赵子龙偏过脸,把身体朝前一探,诸葛亮对赵云附耳传话。旁边又有人捣鬼了,哪一个?还是张飞。左手肘子把关羽一碰:“二哥,军师附耳,妙计无穷。”关羽望他摇摇手:“你不要琐碎。”张飞得意:“嘿嘿嘿嘿……”望着诸葛亮:“军师,哪一次你发令,跟我老张捣捣鬼,我的造化就不浅啊!”
诸葛亮跟赵云附过耳,双吩咐:“赵将军,这一枝令箭,你调三千马步兵,待新野城中的百姓完全走尽,你领此三千兵丁出外,挨门觅户代我搜索。如还有一个不走的,都要劝他离开新野县。”“是。”“然后,你将军如此如此,照我教贴行事。”“是。”“将军今天是一令三差,随后就到东门城外黄土岗前,另作一支伏兵埋伏。”待赵子龙走后,诸葛亮脸一偏:“主公,前者在博望坡,亮用计全凭地利,这次许褚、曹仁、曹洪前来,就非夏侯惇可比。更何况这新野孤城难守,依亮之见,必须舍之他去,离新野前往樊城,新野的百姓一个都不能留,要带到樊城去住。”“全仗军师。”“好!糜竺、糜芳、孙乾、简雍。”“有。”“有。”“有。”“有。”四个人进前,各打一躬。诸葛亮吩咐:“你们四位各带从人,各领一门筛锣,晓谕新野城中的百姓,就说曹兵十数万,明日黄昏时分兵临城下,刘皇叔孤城难挡大敌,打算舍之他去,离新野前往樊城。皇叔仁义过天,不忍舍离百姓,叫你们统统随皇叔到樊城去住。曹兵进城,定杀得鸡犬不留。”“遵命。”四个文人领命去了。他们带领从人各带一面锣,哐、哐、哐、哐,沿街晓谕众百姓。时间不长,全城百姓都晓得曹兵要临城下了,顿时,百姓的吵嚷声、议论声、鸡鸣狗叫声,乱成一片,都准备跟随刘皇叔弃城逃命。
诸葛亮这时又拿起一枝令箭:“孙公安先生。”“有。”孙乾出班:“军师,参谋孙乾见军师奉揖请安。”“公安先生少礼,令箭一枝,你先生凭这枝令箭,少带一点偏牙将佐,出东门,赶奔白河,把白河南北两岸的船只聚齐,跟船夫好好商议,叫他们把百姓渡过白河,到樊城居住,不能争先恐后。待百姓渡完之后,把船只交给二将军关羽。”“遵令。”
孙乾接令箭走后,诸葛亮又摘了一枝令箭,朝班中望望:“关平、刘封!”关平、刘封进前各打一躬。诸葛亮对他们下令:“令箭一枝,你二人各调一千兵丁,带青、红两色旗帜,出北门,穿过博望坡山谷,奔罗口川两边的山头埋伏。待许褚、曹仁、曹洪兵进罗口川时,你们山左升炮,山右擂鼓,山左一军打青旗,山右一军打红旗,待他命人登山迎战,你们不要跟他打,就退到下两座山头,再山右升炮,山左擂鼓,山右一军打青旗,山左打红旗,如此反复多次,到他识破为止。你们退下来后,赶奔东门城外黄土岗,与赵将军一起埋伏。”
二小将接令箭走了。诸葛亮吩咐左右:“代本军师预备一顶帐蓬,一桌酒肴,一班鼓乐手,候本军师跟主人前来,另有用处。”吩咐毕,命关羽、周仓带五百名关西大汉,另外调一千五百兵丁,多带锹锄和蓄水物件,囊沙布袋,绞关等等,出东门,赶奔白河,到白河上游,拣一个最大的水湾拦河蓄水。他对关羽说:“你要把船只聚在上流,把大水蓄满。明天将近下昼时分,必起大风。”关羽心里有话:军师的学问确实不得了,明天下昼起风,他竟然在今天发令时就晓得了。他立即答应:“是。”“二将军,你见新野县这一角有火光上升,……”关羽听听,不可解!军师初次在博望坡用兵,用个“火”字就不得了,这一次又作合掌文章,你听听他的口气,已有成功把握了。诸葛亮交代:“二将军,待许褚、曹仁、曹洪败到东门城外黄土岗,会赵将军交战后,你听到下游有人喊马嘶之声,立即把囊沙布袋撤去,放大水冲。”喔唷!啧啧啧啧,这一次是水火并用,不但有滚热的,还有冰冷的。诸葛亮继续说:“然后略为追赶,就可以收队回头。”“遵令。”
关羽答应遵令,并没有走。怎么没有走的?关羽想想:不晓得我听错了,还是你军师说错了。这埋伏的地点我还不太懂:“请问军师,许褚、曹仁、曹洪从新野县哪一门来?”“北门。”“关某的埋伏在哪里?”“二将军埋伏在东门城外的白河。”“嗯?”关羽想:不是我听错了,是你说错了。“军师,曹仁其人,关某尽知,在曹操面前称为白袍大将,文武双全,常读兵书,他岂能不知从原路退却?到东门何干?”“哎,二将军此言极是,不过,二将军,你还是照亮这一篇话去到东门城外白河埋伏。曹仁本想朝原路退回,但到那时,就不容他走原路退了。他非走东门不可。二将军放心,到明天三鼓时分,包管这起人来领教你这一股大水。”“噢,是。”关羽想想,军师既然有遣将法,我就不能不照他的话做了。关羽又问道:“这蓄水的办法还望军师指教。”“请二将军附耳。”关羽捋着美髯将头偏侧,诸葛亮在关羽耳畔把蓄水的办法传授给他。他到后《三国》水淹七军,淹掉曹操七个一万二千五,共计是八万七千五,就是今天学到的这一个蓄水的办法。学会之后,关羽带着周仓走了。
此时诸葛亮又命两员偏将,把所有县城的壮龄百姓调齐,带空的干粮口袋,多装粮米,准备做另一支埋伏。
接下来,诸葛亮命糜竺、糜芳弟兄俩准备两辆轿车,赶奔主公的衙门,把二位夫人跟一位公子接上轿车,由他们保护,先行到东门城外,过白河,去樊城。糜竺、糜芳是糜夫人的两个哥哥,由他们保护夫人,可谓万无一失。
新野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现在要考虑新野的百姓到了樊城怎么办。诸葛亮命简雍收拾行囊箱笼,带着僮儿先到樊城,要樊城县令刘泌派从人带铜锣,各奔一门,晓谕樊城百姓,说今天夜晚新野县的一城百姓要到樊城居住,叫樊城的百姓们,有房子的让房子,有钱出钱,没钱出力,要让新野县的百姓安居下来。
简雍领命,不敢耽搁,先到樊城,会到樊城县令刘泌,把诸葛亮的这篇吩咐说了一遍。刘泌更不敢耽搁,立即命当差的带着铜锣,各奔一门,晓谕众百姓。
哐哐哐哐铜锣响,樊城的百姓都得了信,个个情愿让。家家户户都在斟酌了。比如有一厅两宅的,就把间大厅让出来;三间两厢的,就让出一间一厢来;两间一厢的,要让出一间来;一间一厢的,都要让个厢房出来;没得让的,也要让出一榻这地。
地方让出来之后,家家出米的出米,出柴的出柴,弄菜的弄菜,等新野县的百姓来了,先弄顿现成饭把他们吃吃。
樊城的人对新野县的百姓为什么如此之好?这是因为刘备为人太好了。在刘备没有到新野的时候,新野县地僻人穷。自从刘皇叔到了新野县之后,新野县大有起色,众百姓给刘备编了几句民谣: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樊城呢?年成虽好,但还不及新野;现在樊城人想想,刘皇叔搬到我们樊城了,樊城人要沾光了,因此对待新野县的百姓就格外好一些。
诸葛亮这一刻要用兵了:“官儿,可有兵?”“禀军师,还有一千五百名兵丁。”怎么还剩一千五百名?喏,刘备一共只有八千兵的家底,赵云一人调去三千,还剩五千,关平、刘封各调一千,关羽调一千五,这一刻可是还剩一千五!诸葛亮点点头,凝神一望:“张飞!”张飞听了,心想:好哇,你军师一直把我捺到这一刻。他叮咚叮咚出了班:“军师,燕人张飞见军师参礼。”“三将军少礼,令箭一枝,把所剩的一千五百名兵丁带了!”“噢!”“你附耳过来。”“哟,嘿嘿嘿嘿!”张飞得意了,哎,我佩服军师,军师也相信我。跟我附耳,这个附耳里头一定有妙计。
诸葛亮样子像附耳,其实喉咙很高:“三将军,这一枝令箭,非你不可。”嘿嘿嘿嘿,张飞得意:天下第一大才有事,非我这个第二大才不可。“噢!”“你把这一千五百兵丁带着,多带挠钩、泼水器具,预备三百名大刀手。”“噢!”“出东门,赶奔白河,到对岸下游,有个博陵渡的地方,就在那里埋伏下来。”“噢!”“博陵渡这个地方有个大沙滩,不怕上游的水再大,冲到沙滩这个地方,水就要缓慢下来。”“噢!”“谨防有会水的曹兵爬上沙滩逃命。”“噢!”“你把大刀手埋伏在沙滩上,只要看到水面上有一颗头冒出来,就给他一刀,一个不许上来!”“噢!”“许褚、曹仁、曹洪明天黄昏兵临城下,你见新野城中火光上升,他们三个人就快败下去了。二更许,他们败出东门,跟黄土岗赵将军对垒;三更多天,就到了白河;到四更许天,就要到你博陵渡。你领兵出来,拦住去路,紧追许褚、曹仁、曹洪不放,不得给他们留下一兵一卒!”“遵令!”张飞心里得意,怪不得非我不可,叫我跑去冲人家的家私。
张飞接令箭走后,诸葛亮脸一偏:“主公。”“哎,军师。”“这数枝令箭,几番嘱语,管叫许褚、曹仁、曹洪十三万人马干干净净俱为齑粉矣!”“哈哈哈哈,全凭军师的妙计。”“主公,要依亮趁博望坡得胜之师,西取荆襄,这一次就免得再用这个‘火’字了。因主公执意不允,恭行仁义,所以亮出于无奈,只好再用这一个字。我这一次用计,要为知者所遣,达者所论啊!”刘备说:“军师放心,如有人议论军师,都由备承担不是。”“多谢主公。请主公随我前去,另作一支埋伏。”“军师请。”
先生跟刘备一起起身,把这一起壮龄百姓带着,还有一班鼓乐手,一顶账蓬和一桌酒肴。刘备上马,诸葛亮上四轮车,偏牙将佐等等都跟随左右,一路出了北门。
出了北门,走了这么三四箭远,迎面有一座小土山,刘备纵马登山一看,不由一阵心酸,唉!惨啊!刘备忍不住眼泪直流,太惨了!只见新野县的众百姓扶老携幼,弃家别舍,其中难免还有个把带病的老者在哭哭啼啼往樊城走。走到河堤上,人多路窄,一挤一滑,有的妇女没有把小孩抱得紧,啪!掉下护城河了……所以刘备看看,心中不忍。
诸葛亮望着身边当差的暗暗示意,叫他们把刘备马嚼环扣住,牵下山来,眼不看,心不烦!耳不听,心不颤。当差的会意,把刘备的马嚼环一抓,翻过小土山。诸葛亮的四轮车也就过去了。他们要到罗川口去作另一支埋伏。
二、曹仁进兵
许褚、曹仁、曹洪领着十三万大军越樊城,单打新野。许褚是先锋,他身先士卒,走在前面。
正走之间,猛然看到迎面奔来一匹探马,一面跑,一面喊:“前面先锋的队伍慢点走!”待到跟前,禀报道:“现在我们大队已到新野县北门外的地界了,前头山头接山头,万山重叠,道路崎岖,路面狭窄,隐隐好像有旌旗招展。”许褚听了:“嗯,知道了。”探马退去,许褚把军中向导官传到马前:“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先锋!这个地方总名叫博望坡。“哎,不要走了。”听到先锋说不要走了,鼓手就停了,鼓点一停,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了。许褚喊过当差的:“你代我赶快奔中营,送个信把都督,就说前队已到博望坡。”“是!”当差的把马头一拨向回奔去。
曹仁、曹洪弟兄正领着大军朝前头走,咦,忽然见前队停下来了。“来人,查!”曹仁招呼查,用不着了,许褚手下的人已经来了。“禀都督,前队已到博望坡!”曹仁一听,打了个寒噤:不好啊,博望坡跟我家人犯冲,听到博望坡就不敢走了。“博望坡可有事?”“无事。”“无事为何不走?”“先锋说,因为这个地方叫博望坡。”曹仁想想:奇怪啊,博望坡又没得事,先锋就不走了,为何不走?就因为这个地方叫博望坡。回话的兵丁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曹仁文武双全,凝神一想:噢,明白了。许褚这个人粗啊,他一定是以夏侯惇为前车之鉴了。因为夏侯惇前首①率十万三千兵丁,在博望坡被诸葛亮一把火烧了,只剩下二十四个兵丁回来,所以现在许褚到了博望坡也不敢走了。嘿嘿,这个人粗啦,你可晓得合掌文章难作啊!“你去吧,就说本督即到前队。”
曹仁拎马飞奔前队,见到许褚,一声招呼:“先锋,你为何不走?”“都督,这个地方叫博望坡啊!”“博望坡并无事啊!”“怎么能说无事?夏侯元让将军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把火烧得大败的啊!”曹仁听听: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先锋,夏侯元让前首在这个地方被火烧败,他是初次来此,叫个头难、头难。我们这一次来,先锋要晓得,诸葛亮是用兵的好手,他岂能不晓得合掌文章难作?先锋,你只管领兵前进。”“不,万一有事……”曹仁想想,坏啦!他抱死柱子了。“先锋,你不要拍出事,只管领兵前进。如果在博望坡境内出事,回去见丞相,喏,我曹仁一个领罪。”“好!”曹仁有大将之气,大将之才,可以称得上是帅才。他不把个罪朝身上拉,许褚就不肯走。现在许褚听他讲了这番话:“好,那就朝前进了!”曹仁说:“且慢,过博望坡再出事,你我要公担罪名。”“那是自然。点鼓前进!”鼓点声响,大队人马进了罗川口。
进了罗川口,还没走到二三里路,只听到右面山上“嗒通”一通炮响,左面山上咕噜咕噜一梆鼓催。许褚把马勒定:“啊?”手上的松纹古鼎大砍刀望着后面挥了一下子。这个意思是:不能走了,有埋伏了,没得事?有了事了!“呔!赶快到中队送信给都督。”他叫人送信把曹仁。“嗨!先锋,不必送信,曹仁在此。”“哎,都督,你瞧!你说没得事的,有了事了。”
曹仁怎么没有到后头去呢?曹仁是有见识的,他敢承担责任,在博望坡出事罪归他一人承担,他就不能离开前队。所以许褚听到看到的情况,曹仁也听到望到了。不错,我已经看到了是有埋伏,两边山头,一边有五千,两边有一万。
这是什么眼光啊?记得诸葛亮发令的时候,叫两名小将每人带一千兵丁,一共两千,怎么曹仁一看,一边有五千,两边有一万了?曹仁的眼光没有看错。这是在汉时啊,将帅领兵有个规矩。比如你一个将领,领一百个兵丁,就每二十个人用一种颜色旗。那时军中的旗帜分青、黄、赤、白、皂五种颜色。二十个人一种颜色,五种颜色就是一百。你比如带兵一千,就每二百个人一种颜色;带五千人,就每一千人一种颜色。曹仁看到右面山头这一千人全是青旗,左面山头一千人全是红旗,他以为还有四种彩旗的四千人隐在后面山头,并起来一边五千,两边可是一万?曹仁想想,没得话说了,只好我来会他一仗。“来,传本督口令下,尔等赶快登山,会青、红二色旗的交战!”众兵丁舞刀弄棒,呐喊着朝两面山头冲去。
才跑到山脚下,兵丁们抬头一望:“咦!山顶上的兵丁退回头了。”“什么道理啊?我们上去看看。”兵丁们冲上山头一望,奇怪了,荒山两座,一个人没得。只好回来禀报曹仁:“回都督,我们奉命登山迎战,谁知才到山脚,山上青、红二色旗的敌军已经没得了。”“噢?”曹仁想想:奇怪啊!他来吓我,我去找他,他反面退掉了。会不会是其他藩镇的友军过境啊?不理他,吩咐:“点鼓前进!”咕噜咕噜,咕噜噜噜噜,鼓点声响,队伍又朝前走了。
曹仁不敢大意,仍然走在前头,跟着先锋的队伍一起前进。走了不到二三里路,又听见左面山上“嗒通”一通炮响,右面山上咕噜咕噜战鼓擂鸣。曹兵一望,哎,倒又来了:“回都督,青红二色旗的队伍又在前面左右山头出现。”“噢!”曹仁抬头一望,果然不错。山左一军打青旗,山右一军打红旗。曹仁想想:我要留神了,究竟是刘备家埋伏的兵丁,还是友军过境?曹仁把兵刃挜在马鞍上,抬起手,揉眉擦目,定神一望。嗯!不是友军过境,是刘备的兵丁。怎么看出来的?汉末的时候,曹操与刘备都打“汉”字旗号。但是曹操的队伍里“汉”字旗里夹着“曹”字旗;刘备的队伍里“汉”字旗里夹着“刘”字旗,所以仔细一看就分出来了。曹仁看到是刘备家的兵丁,手一挥:“来,尔等再登山会这两路兵丁交战。”“是。”手下的兵丁又冲上去了。才到山根,抬头一望,“咦!又没得了。”再冲上山望望,仍然是荒山两座,一个人影都没得。兵丁们下来,到曹仁马前:“回都督,奇怪了,我们才冲到山根,他们倒又退走了。”“又走了?”“又走了。”“啊?”曹仁心里话:两军交战,他来找我,我去会他,会着了就应该打一仗,以一决雌雄。怎么我的人才到山根,他就转身走了呢?曹仁暗暗提醒自己:你要好好想想啊!
曹仁不愧文武双全,凝神仔细一想:噢,明白了。刘备孤穷,能有多少兵丁?新野县弹丸城池,岂能容我十万大军践踏?我进山,左右两座山头,就遇到一万兵丁,现在没走多远,又遭遇一万。这分明是诸葛亮疑兵吓我,叫我不敢朝前走。诸葛亮啊,你这种计能欺旁人,可欺不住我曹仁。“来!传本督口令,点鼓前进!如到下两座山头,再遇青、红两色旗的敌兵,尔等不必理睬,这分明是诸葛村夫用的疑兵之计。我们只管朝前走,直到新野城下,打破城池再说。”“遵令!”曹仁说完,一挥手,鼓手点鼓,大军又朝前走了。
谁知走了里把路,又听到右面山上“嗒通”一通炮响,左面山上战鼓紧敲。曹兵都晓得了:哈,又来了。有的兵丁就一面走,一面朝山上喊了:“喂!青红二色旗的朋友听着,不要来啦!我们大都督已经识破你们了。你们再来就谬了!”
诸葛亮用兵喜欢明取,他不喜欢暗伤,现在他已经告诉你曹仁了,我是用的二把火。在哪块告诉他的?他叫关平、刘封执青、红两色旗帜。青属东,东方甲乙木,木能生火,这是一把火;红属南,南方丙丁火,又是一把火。你曹仁来,我是用的二把火。到了三把火,诸葛亮就格外有道理了,也是挂的明招牌,告诉曹操:我要用三把火。如何告诉他的?在七星坛祭风前一天,诸葛亮就关切周瑜,说道:你在二十大早,叫黄盖写角密禀把曹操。密禀上写明,在二十这天晚间,带着粮船前去,在第三号船上插青龙牙旗。这青龙牙旗,不插头船,不插二船,插在三船。这就是告诉曹操,我是用的三把火。你见不到,是你学问浅薄。而且三把火更难用啦,水能克火,诸葛亮跟周瑜偏在水面上用火,可是格外奇了?因此,后人给诸葛亮做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底下也用十个字来和它: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怎么解释呢?上一联的含义是:“收二川,排八阵,七擒六出,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只为酬三顾”;可是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嵌在里头?下一联这“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是指:“征南蛮,定西蜀,东和北拒,中军帐内,演金木土爻神卦,水面偏能用火攻。”这副对联可是把诸葛亮的一生业绩概括得很全面?
曹仁这时心里得意啦,自认为识破了诸葛亮的疑兵计,因此鼓手鼓点敲得震天响,队伍仍然朝前走。又走了四五里路的样子,忽然听到远处咙里呜里哇的奏乐声。曹兵一听:“哎,听见啦,谁家在办喜事啊?”“新野城里的人,胆子不小啊,我们这块兵伐新野,还有人家抬花轿,娶新娘?”“你不要在这块说笑话,怕的是死人抬棺材哟!”“哎,你听这曲牌,死人抬棺材要吹[哭皇天],他是吹的[大开门]啊。”“噢!”“咦!看哪,看哪,就在那座山,喏,还有顶帐篷,帐篷里头有桌酒肴呢。对面坐着两个人,上面坐的金冠蟒袍,嗯,那不是大耳贼刘备吗?对陪这一个看不到脸,只看到在摇鹅毛大扇,是诸葛亮哟!要死,胆子不小啊!居然我们十三万大军杀得来,他们还在这块饮酒作乐。回下子,回下子,回下子!”曹兵不走了。
曹仁见前面队伍忽然不走,才令人查,面前已有人报得来了。
曹仁听了禀报,抬头一望,见刘备正端着杯酒在朝诸葛亮嘴边送,刘备膀子又长,只差把酒送到诸葛亮的嘴里。诸葛亮把杯子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底一亮。曹仁隔得远,听不见,好像听到诸葛亮在说一个字:“干!”曹仁心里怄啊!要死,干!一刻儿工夫,都把你们杀干了!我十三万大军杀来,他居然在山顶上饮酒作乐,如此的清闲?“来人,传本督口令,如有人登山,生擒刘备,活捉孔明者,千金赏,万户侯!”
话传出去后,可有人去?有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前队这起兵丁纷纷地奔到这座山脚下抬头一望,“呔!陡壁悬岩,怎么上去呀!”“哎,不好朝上爬啊!”“哎,这里有葛藤。”“最好了,攀藤扶葛,再用爬城索,朝上爬啊!”什么叫爬城索?爬城索是个四爪铁齿,铁齿下面有根绒绳,绒绳下面扣着一个铜环,把铜环朝手腕上一套,爬城时,抓住铁齿,往一撂,铁齿钩住砖缝,借助绒绳的力量就上去了。“嗯,叫他们擂鼓啊!”咚咙,咚咙,鼓声一催,一个号子,蹿上去一丈多高。稍微平下子气。“再擂鼓啊!”山底下,咚咙咚咙,鼓声这一响,两个号子上来,蹿上去将近有三丈。“嘿,再有两个号子就可以抓住刘备、诸葛亮了。先稍微平下气啊!”正在说着稍微平下气,只听到山上“咯啪”,梆声一响,咋!哗!啊唷!轰隆!嘎嘎,哗,哗!什么事情?梆声一响,山上的滚木擂石打下来了,打得曹兵盔扁头碎。有的跌死了,还有的跌伤了。没有爬上去的被上头死尸掉下来砸倒了,一些侥幸的,连忙退回头:“回、回都督,我们奉命登山,预备生擒刘备,活捉孔明。哪晓得山上有了准备了。我们爬了一半,上头滚木擂石就打下来了,死伤不在少数,请都督示下。”曹仁怄气啦:可要死,他们汗毛没动一根,我们家里先死了不少。
曹仁不能忍了:“传本督口令:如有人再登山生擒刘备,活捉孔明者,回去禀明丞相,官封上将军!”可有人去?有。就能去了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且许褚这前队的三万兵丁,人称虎威军,专在前头打冲锋的,何况还有重赏。兵丁们一声喊:“走!”哗,又冲到山脚下。把这些死尸垒在一起,还可以垫垫脚,仍然把爬城索拿出来,攀藤扶葛朝上蹿。一面蹿,一面招呼:“擂鼓啊!”一个号子蹿上去一丈多高。“再擂鼓啊!”两个号子蹿上去将近有三丈。“嗯,稍微平喘下子,大家注意看清楚啊!头一起的人,才到山半,他山上就有滚木擂石下来了。我们这次要注意了,只要听到山上梆声响,看见他滚木擂石下来,我们就一手攀藤扶葛,空出一只手把头护着,只要打不到我们的头,我们膀子上擦破点油皮不要紧,仍然可以蹿上去生擒刘备,活捉孔明。”“哎,不错不错,走!大家注意啊!”
正喊着大家注意,只听见头上“咯啪”一声响,众兵丁眼睛翻多大的望着:嗯?山上并没有擂石滚木下来!只听到“嗤”,一刻儿工夫,啪!啪!啪!啪!就跟放旺鞭一样,只听到半山腰这起曹兵,“啊唷喂!”轰隆隆!哔——,跌死的不在少数。什么道理?山上换了花样,这次不是滚木擂石,换的灰瓶火炮。
什么叫灰瓶火炮?就是用空瓷瓶先把石灰灌满,再用爆竹塞住瓶口。这瓶子口有大有小,爆竹有壮有细,一个不够,就塞上八个十个。你底下不来人便罢;来了,点着药瓶子朝空中一撂,爆竹一炸,瓷屑子、石灰到处纷飞。
这一起曹兵一个个抬着头,眼晴翻多大的在望,因此不是被瓷屑子炸伤,就是被石灰呛瞎,赶快退回头,奔曹仁马前:“回都督,我们这一次登山,山上换了花样,灰瓶火炮炸来,跌死兵丁不少,请都督示下。”曹仁更怄,两次损兵,他们汗毛没动一根!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传本都督口令:如有人再登山生擒刘备、活捉孔明者,本督愿将帅印相让。”当真把帅印相让吗?不过是拿这话来鼓动小兵,有兵丁去吗?岂能没有。我就不繁叙②了。到了山脚下仍然如此,一通鼓声,一排梆子,一个号子上去一丈多高,二通鼓响彻云霄上去约有三丈,到了第三通鼓响,嗯!上去了,上去了。先上去的兵丁招呼后面的:“后面的朋友下去吧,山上没得人了。”后面的兵丁埋怨:“好不容易忙了一阵,蹿上山来,这一刻又要下去!”退到原处一望,好,荒山一座,一个人没得。“回都督,我们第三起奉命上山,才到山半,山上没得人了。”“哦!?”曹仁更怄:走了?你能退到哪里?都在这条路上。“点鼓前进。”鼓点声响,队伍又朝前进了。
走了没有二三里路,又听到远处咙哩呜哩哇!诸葛亮、刘备又来了。曹仁还是命人登山活捉,哪晓得才到半山腰,刘备、诸葛亮又无影无踪了。兵丁们来禀明曹仁,曹仁怄啊,他想想:这分明是刘备、诸葛亮要挫我军中锐气。因为我们这一股大军有十三万人,气势很大。他要先挫败我们的锐气,叫我们忙了捉他,捉又捉不住,累得气急败坏,到了城下就不能交锋了。不能上他的当。“来人!传本督口令:我们大队朝前进,如果刘备、诸葛亮再在山头饮酒,尔等不准抬头观看,不必跟他琐碎。这分明是大耳贼刘备、村夫诸葛亮妄图败我军中锐气,尔等只管前进,到他城下,打破城池再说。如有抬头观望者,本督决不姑宽。”口令传下去,鼓点声响,队伍又朝前走了。
曹仁率领着队伍仍然朝前走。走着走着,过了罗口川,已经到了博望坡了。博望坡山谷不久前放火烧过,现在已成枯谷了。咚咙、咚咙,鼓声震耳,队伍依次进了山谷。正在走着,一个个曹兵都嗅起鼻子来了:“咦喂!臭啊!”不说不显,一说,大家都闻到了,臭得很哪!哗,一阵吵嚷,兵丁不肯走了。
曹仁见前面队伍突然停住,有吵嚷声:“嗯,前队为何不走?查!”招呼查,用不着,前面已有兵丁来到马前:“回都督,我们兵进博望坡山谷,闻到臭气,臭和得很哪。”曹仁打了个寒噤,坏了,十三万大队走到茅厕上去了!“何处臭?”“都督,哪晓得前首夏侯元让将军在博望坡被火烧败后,死的人不少,尸体至今尚未掩埋,一股尸臭在挡着我军去路。”“啊!”曹仁大怒,手里的枪指着新野县北门城头一角:“咳,大耳贼刘备、村夫诸葛亮,你君臣两人如此伤天害理,我家人被你烧死,暂且不说,你还让这些尸骨暴露于天地之间。来人,传本督口令,拨军中夫子掩埋尸骸,朝前进!”
于是军中的夫子掩埋一截,大军向前走一截。
曹仁进了山谷,正朝前走着,猛然听见前头一片哭声。曹仁大吃一惊:“来,查!”有人去查点。一刻儿工夫来回禀:“回都督,这埋尸骨的夫子见景伤情,思念亲友,因此哭声大震,把我们兵丁都带了哭起来。”“啊呀!”曹仁惊慌,心内有话:这个诸葛亮、刘备毒极恶极!他不掩埋死尸,还把这些死尸留下来让我们家里人哭。这一哭不又要挫伤锐气?到新野城下还能交锋打仗?要想个办法。“来人!传本督口令,他们的亲友死在刘备、诸葛亮之手,因此劝他们不必啼哭。”“哎,并不是我小人大胆,请都督明鉴。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见此情景能不伤心哪?”这个小兵回得不错。曹仁点点头,确实不能怪这些兵丁伤心。“要叫他们想一想,既然亲友死在大耳贼刘备、村夫诸葛亮之手,在这个地方哭泣,哭得精疲力尽,到新野城下,不能交锋,如何是好?不如劝他们含悲忍泪,掩埋尸体,继续前进。到新野城下,打破城池,生擒刘备,活捉孔明,即可代亲友报仇。途路之中,万不能如此悲伤。再有啼哭者,本督决不姑宽!”“是!”这个口令传下去之后,兵丁只好忍泪含悲,跟着民夫埋一截,走一截。光淌眼泪,不敢哭出声来。
曹仁拎着马缰,走着望着,心里也难过呀!不要怪士兵看看伤心,就是我们为将的,看看也心里不忍。一将无能,万命俱亡。夏侯惇一人无能,世间又添了多少孤儿寡妇。想到这里,曹仁也忍不住要伤心落泪。但看看士兵已止住哭声,曹仁想,如果我再难受,露出痕迹,兵丁们格外要哭了。曹仁只好强行忍住,低着头,拎着马缰,随着大队人马朝前走。
这时,博望坡山谷已经走下来一半了。正在走着,忽见前面站着一人,这兵丁跟民夫都止步不前,纷纷议论起来:“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大的个子?”“这个个子简直长野了。”“我看他足有一丈六。”“我看有一丈八。”“我看还不止。”“咦!大个子手上抓了把麻叉,嘿嘿,这一麻叉至少要叉掉五六十个。赶快回下子,不要走了。”这一起夫子、兵丁看见前头有个大个子阻路,都不走了。
曹仁见前头走得好好的,忽然又不走了:“来,前头为何不走?”“回都督,我们正朝前头走,前去有敌军阻路。”“来兵多少?”“这个……人不多,只得一个!”曹仁不由一惊:坏了,今天怕的真要出事了。十三万大军被一个人挡住?“这是何等样人?”“是个狠人!”自然狠啦,不狠,一个人就能把路阻挡住吗?“这个人个子大,依小人看,有一丈六尺高;还有的人说,要有一丈八。”“噢,人在哪里?”“都督,请往前移步。”这个兵丁扣住曹仁的马笼头,往前引了一段路,手一指,曹仁一望,“哦!这么大的个子!”“都督,你不要看他个子大,你再看他手上抓的那把麻叉,一麻叉不要叉掉五六十个人?”曹仁望望,望见这杆麻叉又粗又大,一叉虽不能叉掉五六十,二三十个是没有问题的。这位是什么人呢?刘备家里的将军我都晓得,不晓得这么个大个子啊!噢,对了,一定是山中剪径的强人。他不晓得我们是官兵,躲在这个地方想拦路。哎,既然如此,我顶好叫我手下兵丁,把这个大个子抓住,叫他在我马前开路;有他这杆麻叉,没得哪个人敢来阻挡。“来人,传本督口令,尔等赶快将他捉获,带到本督面前,本督重重有赏!”
兵丁嘴上尽管答应,但没得人肯动身。这一起③兵丁,顿了一下,商议一番后,走两边朝大个子背后绕了绕,到了大个子背后,拎刀就预备砍,抬头一望,喊了起来:“大家不要怕唦,原来是一棵大树啊!”怎么把一棵大树看成是个大个子?因为在博望坡山谷之中,多年的老树很多,被“诸葛子母炮”一炸,火一烧,把树炸裂了,好像个大个子叉着两条腿,站在那块,有的树断了,但还连着一点树皮,撑在那里,老远望去,可像一个大个子抓了杆麻叉?又因为到了刘备所辖地面了,曹兵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兵丁们把这棵大树伐倒了,继续再走。走出博望坡山谷,直奔新野北门城下。这一刻,将近下昼时分。呜——哗——起了大风了!这个风着实不小,小军手里抓着的旗帜,被风吹了,啪啪啪东摇西摆,抓都抓不住,你如果稍微腿一软,就能被旗帜带了跌下来。因此,小军们只好把旗帜卷起来,朝肩上一扛,免得被风吹了刮倒跌下来。
走着走着,已经离北门城下只有两三里路了。忽听远处哐哐哐哐一梆铜锣声,只见一匹探马飞奔而来:“呔!前面先锋都督的队伍速住,探子某人奉命打听新野的军情事。今探得新野县城门大开,吊桥平垂,城头有人,吊桥有人,不知是空城还是实城啊?”曹仁这一听:“你赶快前去探听清楚,看新野县四门是否相同?”“是!”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马又奔去了。
曹仁招呼:“传令,缓进!”咚、咚、咚、咚,鼓点缓慢了,队伍的步伐也慢下来。走了没有里把路,探子又奔回头了:“禀都督,小人已探听实在,新野县四门大开,吊桥平垂,城头有人,吊桥有人,不知空城实城?”曹仁道:“退了。”“是。”探马退去。曹仁心内有话:嗯,这个时候啊,要用学问了,曹仁慢慢朝前走着,一路走,一路望,时间已到下昼了,前面有座小土山,就是上文交代刘备望到路上有百姓啼哭的那一座小土山。曹仁拎马缰上小土山,曹洪、许褚也跟着上来了。兵丁围聚在小土山脚下,也不走了,军鼓也不响了。
曹仁、许褚、曹洪三个人把马勒定,就凝神朝新野县城下这一角望了,望的时间着实不小,天已将近黄昏,风更大了,曹仁望啊望的,他望出来了。他要试探许褚跟兄弟曹洪的学问:“在先锋、贤弟看来,新野县是空城还是实城?我们今天进城还是不进城?”曹洪没有开口。许褚粗,性子躁:“都督,在我许褚看来,今天不进城,新野县一定是实城。”“先锋你何以晓得?”“都督,我听人谈说兵书上有的,黄昏不入境,云迷不争城,恐皂白难分。兵书上的话是有道理的啊。夜晚之间,你不能朝人家城里拱,谨防人家有埋伏。”曹仁点点头,把许褚望望,你考究兵书考究得太过分了。我十三岁就读孙武子十三篇,不见得兵书背不过你。“先锋,你这两句背得不错,但单是这个两句还不能成文。孙武先生言道:欲定城中虚实,清晨早起登高观看,见城中有青烟上升,必有人家;黄昏时分,欲定虚实,城中有晚烟升起,必有人家。这一刻正是黄昏,你看城中炊烟一丝全无。如真在城外扎营,小军的旗帜都抓不住,帐篷也撑不起来啊,不如进城歇息。”“是,都督,你讲得有道理。我再请问都督,那城头上吊桥上站的是什么人?”“先锋,这些人还不能算人。”许褚心想,不算人还算鬼?
曹仁不跟他琐碎,准备做了把他看。他把兵刃挜在鞍上,拎马下了这座土山,离这座吊桥顶多只有一箭路了。曹仁这个匹夫的箭法准啊,他从弓囊里取弓,箭壶里抽了一枝箭,瞄上弓,射吊桥的第三个抓刀者!嗖,一箭来了。噗,吊桥口这第三个抓刀的小军,一手叉着腰杆,一手举着短刀,看到这一箭来,正对他的心窝,让都没有让。让一让,就不能算刘备家的兵丁了。这一箭就在他的心口,嚓!直穿进去了。这个小军连一声“啊唷喂”都没有喊,人晃了两晃,居然又站住了。
曹兵一望:“呔!刘备家的兵丁厉害啊!箭透前心,人都不倒啊!”哗——,曹兵一阵吵嚷。曹仁得意,空弓一撂,兵刃一端:“哪里是人,分明是诈。传本督口令,大队分四城门进城!”哗——,曹军分四路进城了。
三、新野烈火
曹仁、许褚、曹洪带着偏牙将佐一路直奔新野县令的衙门这一边来。到了衙门口,曹仁、许褚、曹洪下马,马匹有人拴扣,三个人端着兵刃进了大门。在仪门这个地方有一排兵刃架子,三个人随手就将兵刃朝兵刃架上一插,然后直奔大堂。到了大堂,曹仁居中坐了,偏旁左右摆两张座位,许褚与曹洪坐在左右,偏牙将佐两边站定。这时候该派盘查仓库,巡巷放哨。但是城里没得人,仓里连一颗米都没得,不必费事。曹仁想,值更守夜是要的,但最要紧的,是要红旗报捷。他先打个底稿,写几句他最得意、最要紧的话。哪几句呢?第一句是:“走马得新野。”这话狂啦!夏侯惇走马打败仗,他走马得新野。第二句更狂了:“吓走刘备。”第三句口气更壮:“吓溜诸葛亮。”你看这口气多狂!他把底子打好,摆在旁边,准备随后再誊清。
跟随曹仁后面走的这一起兵丁,跟偏牙将佐到了衙门口,看见大都督他们进去了。“呔!这些偏牙将佐当差的都住衙门,我们这些兵丁要找地方住啊!”“哎,不错,走走走。”他们找住的地方去了。因为这个时候,新野城里各处都住满了兵丁,他们找了一阵子,哎,就在斜对面,大约隔着一条街吧,有户人家。这户人家八字大门,三层台坡,门关着。嗯,看样子没得人住。他们这起兵丁很多,到了门口,拳打脚踢,里头呢,没有关闩撑顶,光闩了小门,他们人又多,一阵拳脚,把小门闩打崩掉了,咋嘎,门开了。这起兵丁高兴了:“兄弟,这户人家是在外头做官的。”“你怎么晓得?”“上头这块匾我认得呢:大天弔。”“喂!认不得字,不要多话,免得被人笑话,‘大’字不错啊,但在这个地方要念‘代’。”“噢。”“‘天’字出了头,是个‘夫’字。‘弔’字多了个‘竹’字头,还多一撇,所以念‘大夫第’。你跟他玩个‘大天弔’!”“这个,嘿嘿,明白了,明白了。”四扇屏门冲开,再朝里头走,哎,一个小院落,到二门。过了二门,又是四扇屏门,再朝里头走,走到人家大厅。
士兵们跨进大厅:“呔!听见啦?”“听见什么?”“脚底下走得嗡嗡的声音,告诉你,这叫空心罗地砖!”“怎么叫空心罗地砖哪?”“噢,大户人家都怕有潮湿气,每一块罗地砖底下都有个头钵,里头有银炭,有石灰,一时有潮湿就不得上来,走起来有嗡嗡的声音,因此又叫响厅。”“噢,噢。”“走走走。”都朝里走,进了人家内宅。“呔!这户人家怎么忍心把一家一当①撂下来的?还擦得锃亮。”“当然啊,大户人家,人多,每天带着擦擦就干净了。”“进厢房看看。”“走。”腿一抬,咋嘎,房门踢开。有个小军探头朝里一望:“咦!这户人家怎么把菩萨供在房间里?”“哪块啊?”“喏!”“你呀,不懂就不要多话,那不是佛龛,那叫大床。”“大床上怎么挂幔子?”“告诉你,那叫帐子。”“噢,帐子。这张床不小啊,怕的至少要睡十五六个。”“你家床上才睡十五六个呢。”“咦?不然要这么大的床做什么用?”“告诉你,这叫头号大八铺。床外有外罩的,连踏板都钉在上头,两头可以放东西,有的放净桶,还可放茶几,可以摆灯,摆小孩吃的东西等等。”“噢!怎么叫个头号大八铺的?”“告诉你唦,你在床边,无论横竖,都有八步宽,八步长。围着这张床走一圏,四八就是三十二步,你看这张床多大!”“噢,进来呀!”哗——,都进来了。一个个先把头上攀绳一松,碗字盔一除,朝橱柜钩上一挂,手上的刀朝旁边摆了,然后把挺带一松,勇字罩甲脱了,也朝床杠一扔,接着一转身,就朝床上一坐,两只脚把靴子嚓嚓一搓,蹬掉了。人呢,轰,朝床上一仰:“啊咦喂!上了天啦!”
嗒通!一通炮响,这叫定更炮。睡在床上的兵丁,哗,都起来了。只有头一个睡在那块的不肯起来。“哎,站住,站住。”“站住什么事?你听见啦,定更炮响彻云霄了我们要到大都督那一边报名领粮啊。”“不错啊,站住哪,你们去报名领粮?请你们哪位哥哥代我兄弟把个口袋带着,领粮的时候请你们哪位哥哥顺便代我兄弟把个粮领下子。今天我兄弟一个人在这块小雅②,请你们诸位老哥哥服侍我兄弟一个人。明天你们诸位老哥哥在这个地方小住,我兄弟一个人服侍你们诸位老哥哥,你们看如何?”“不玩③。俗语说:军中饭菜叫光棍饭菜,要大家办的。你要吃,就跟我们一起走,不要吃就不必了。走吧,走吧!”“不吃了,情愿在这块睡。”“有饭都不吃?”“当然了,你们走吧,我不吃了!”“好的,你就睡死在这张床上吧!”“哼,有这个头号大八铺给我睡死,都是我兄弟的造化。”哎,一刻儿工夫,这个小伙就死在这张头号大八铺上了。
这一起兵丁随即出来,赶奔衙门那一边报名,名报好了之后领粮,粮领到手,找营混子买菜。什么叫营混子?这些营混子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依仗有亲戚朋友在军队里头做事,他身上揣几个钱就跟着队伍走。到了哪个地方,就在队伍中搞点贩卖,从中稍微克扣一点,就能混日子了。这种人就叫营混子。军队到哪个地方驻扎下来了,他们首先出去把军中应用的东西买来,小军要什么东西就找到这种人买。
这起小军找到营混子买了菜,找到这家人家的厨房,踏进去一看:“哟!这人家不坏呢,怕的人口不少啊,你看看,五眼大锅,哎,锅盖油得黄亮铮铮,柴草也堆得不少啊。伙计啊,这户人家怎么忍心把个一家一当丢下来的?你看看,淘米洗菜缸都是大的。来啊,我们不要嗡在一块,顶好分工办事,省得以后说,你做重啦,我做轻啦。再说,分下来做,也不得讹错。这个样子,你们两个人管淘米,你们两个人就管拣菜、洗菜。那末,喏,你看汤,我执铲子。你们两个人就管烧火吧。余者就做做杂事,帮帮忙。”“噢,好的好的。”分了工,管淘米洗菜的立即把水朝淘米缸里舀了,准备先淘米,再洗菜。“来啊,我们先舀点水烧起来,大家先弄点水喝喝。”“哎,不错,不错。烧水的呢?你们先进锅膛门烧火啊。”这一边,哗,把边头一口锅里加满水,锅盖一盖:“烧啊!”
两个烧火的进了锅膛门,这一个拿了一把柴,火种一擦,着了,朝锅膛里一杵,噗,熄掉了。哪晓得人家这副锅灶有天把不烧了,一时不容易烧着,烟囱里回烟一扑,就熄掉了。这一个就对着锅膛门,呼!用嘴吹。“啊咦喂!啧啧啧啧,眼泪都抽下来了。”“你呀,也不会烧火,旁边有吹火筒,我都看见了。”“哎,不错。”吹火筒一拿,伸进了锅膛门,吹,噼噼啪啪。“嘿嘿,着了着了。”“快烧第二把。”“不错。”吹火筒在旁边一摆,又加了一把柴,朝里头一送,噼噼啪啪。连烧了三四个把子,只听到一声“哧”,“水滚了吧?”“才烧怎么倒要滚了?”“咦!我听见哧的一声哩。”“噢?”这个烧火的把锅盖掀起,后一伸:“哎,一点个热气还没有呢,烧吧!”哧,“不错哎,作兴气汗水,或者锅有点个漏,你望望看。”“噢”。烧火的朝锅膛里一看,锅膛里头火光很大,看不见滴水。接着又烧了。咦!耳朵里还听见哧、哧,“呔,不好啦,响得很呢!”“噢!我晓得了。我告诉你唦,大户人家,用的多,主人翁的嘴懒,手下人的手懒。柴草潮,你又没有叫人搬出去晒晒。潮柴草烧起来气汗水滴下来,哧啊哧的,对不对?”“噢噢噢。”“呔,你不要跟他多话,菜已经洗了差不多了,我油下锅了,你赶快烧火,不然,油炼不熟,菜弄出来有生油味,你烧吧!”“噢!”这一个小军又挽了一个把子,在这边锅膛里引着,朝弄菜的这口锅膛里一送。接着,又挽了几个柴把子朝里头一扔,噼噼啪啪,弄菜的这口锅膛里头,哧,也响起来了。“咦!不好啊,‘哧’到这边来了!”
这两口锅膛一阵“哧”,把两个烧火的小军“哧”了怕起来了。站起身来,走出锅膛门,望着看汤、执铲的小军:“呔,我们换个班吧。”“怎么换班?”“嗯,这个锅膛里头‘哧’得狠呢!”“‘哧’得很,怕的什么?”“怕?不是怕,我们还是换个班吧!”
果真这一阵“哧”是什么道理?这一阵“哧”啊,我要交代,就在他们走过来的那座大厅空心罗地砖底下,埋着一尊头号诸葛子母炮引信呢!是走地沟通过来的,通到五眼大锅膛里头,有五根岔头。且慢,这个地沟有潮湿气啊,把引信弄潮了,点不着啊!聪明不过的是人。用竹子,把竹节打通,引信灌在竹子里,一节一节通到厨房。竹管子能隔潮气,就是有水窨过来,两三天内引信都不会潮。五眼大锅的锅膛里有五根信子,然后归并到一根总信子上。什么事用五根信子呢?诸葛亮一生做事谨慎。他想,这户人家五眼大锅,曹兵进城,这种大户人家不会不驻军的。兵丁驻进来要烧饭。你如果只用一根信子,比方摆在中锅锅膛里,他们不烧中锅,只烧边锅二锅,中间这根信子仍然点不着。所以弄五根信子埋在五副锅膛里,随你烧哪副锅膛,都有得着。这一阵子“哧”,就是引信点着后在朝外头燃烧。
在这些小军中,有一个小军绝顶聪明,人生得也清秀。他找到这户人家橱柜,打开一望,里头碗盏家伙着实不少。他找了一只朱红漆的茶盘,把这些碗盏家伙全朝茶盘里一堆,一手托着茶盘,一手叉着腰杆,准备到厨房用淘米水把碗盏家伙洗干净,等饭菜好了,装了就吃。
他手上托着托盘,嘴里哼着小调:“八仙过海浪滔滔,王母云中把手招,请问众仙何处去?特来庆寿赴蟠桃。……”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里头在说听到“哧啊哧”的声音,要求换班。这个捧托盘的小军再凝神一听,啊!不好!“已经‘哧’出来了!”豁,托盘离了手了,碗盏家伙飞了起来,“啊呀!”轰!一跤跌在厨房门口,人朝起一环,眼睛翻大了,嘴里白沫直吐,嗒嗒嗒嗒直抖。
厨房里头烧火的、淘米的、洗菜的、看汤的、执铲的、做杂事的小军一看,哗——,都拥到厨房门口:“哎,什么道理啊?是不是发羊痫疯了?”
这个捧托盘小军为什么一听到“哧”的声音,会吓昏过去?这件事我要交代:前者夏侯惇率十万三千大军在博望坡被诸葛亮一把火烧了败回去,不是还剩二十四个兵丁吗?其中有一个兵丁跟这个捧托盘的小军是至亲好友。在背地里,这个捧托盘的小军曾问过:“你们在博望坡怎么竟然败成这副样子回来?诸葛亮这把火怎么这样厉害?”这个败兵就说了:“你不晓得啊,不但火厉害,有一件东西更厉害!这样东西叫‘咯哧’。”“噢?”“哎,‘咯哧’一声响,就把人炸成飞灰。你这次伐新野,代我④记住,到了刘备的地方上,你不要留神旁的,只要听到你脚板底下一声‘哧’,王母娘娘就在云中对你招手了。”所以今天他听到一声“哧”,就嗒嗒嗒嗒人环在一起,抖着,去赴蟠桃会了。
这时候,“哧”声更大,因为锅膛里五根分开的火药拈子已经奔总信子烧了,哧哧哧哧,在脚板底下虽然望不到火星子直冒,可是声音听得到,好比有条蛇在底下直窜。脚底下的地板缝里,烟冒冒的,还有一股子刺鼻子的硫磺味道。兵丁别的不怕,就怕闻到硫磺味:“没得命了,脚底下有火药,快……”“逃”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只听到“轰”!脚底下一声闷雷,炸得墙倒屋塌。这些淘米的、洗菜的、看汤的、执铲的、烧火的、托托盘的小军全没得了。炮头子掸了一下子,还不是炸成飞灰?睡在床上的那个小军这回周周正正地上天了。
曹仁这时候在做什么?曹仁把红旗捷报的底子打好了,把值更守夜的派出去。古时,军中打更考较要四个人。这四个人各司其职,各有称呼。头一个,头上黑布缠头,身上黑布短袄,下身一条黑布丢裆大衩,脚上黑色薄底快靴,他手上抓着根白腊杆,白腊杆上头有一串铜铃,他在前头走着,白腊杆一震,这个铜铃当啷啷啷啷响着。他呢,就叫个摇铃。就在这个摇铃的后面,隔着这么二三十步远跟着一个,一样的装束,手上拎着一口刀。他呢,叫个吓号。怎么叫个吓号?前头摇铃的人,手上铃子一响,他在后面喊了。喊什么?“看见你啦!”“站在那个地方啊!”“蹲下去了!”“要跑啦!”“抓!”他可看见人?看见鬼了。没得人他为什么喊看见了?哎,这就叫吓号。比方说,真有个奸细藏在这个地方打探军情,前面的人铃子一响,他就喊:“看见啦!”奸细一听,心里虚,咦!怎么看见我的啦!快朝旁边黑影里站站吧。他底下就来了:“站在那个地方啊!”咦!怎么看到我站在这块的啊!顶好蹲下来吧。他底下又到了:“蹲下去了。”咦,奸细心头更怕,顶好走吧。你才想到走,他又喊了:“要跑啦!”你被他一吓,真跑了,抓!他上来就把你抓住了。所以他叫个吓号。在他后面,用两个人。一个叫击柝,就是敲梆子的。后面有个敲金锣的。摇铃和吓号这两个人一身漆黑,击柝和敲梆的都带着灯球。
前头摇铃的把白腊杆子一抖,当啷啷啷啷,吓号就喊了:“看见啦!站在那个地方啊!蹲下去了!要跑啦!抓!”嗖,后头击柝和敲梆的喊道:“呔!你在前头隔着我们几十步远,你没有看见,我们看见了。”“你们看见什么?”“喏,忙处忙,乐处乐。我们一路追赶,辛辛苦苦,杀到他们新野县来,现在新野县城外的人家心里定得很呢。有的人家还娶新娘,抬花轿,喜火都飞进城了。”“喜火啊?”“哎,刚才还飞进来一串。”“要末是流星噢?”“流星没得声音,我听见‘哧’地一下子。”“不必噜苏啦,我是没有看见,我们还是值夜打更,上啊!”“走。”前头摇铃的,当啷啷啷,铃子响了。后头吓号又喊起来了:“看见啦!站在这个地方啊!蹲下去了!要跑啦!抓!”
果真是喜火,还是流星?都不是。在城外靠城根这一带,都有赵子龙手下的兵丁。这飞进来的一串亮光,就是这些士兵放的火箭。汉时就有火箭啦?有。那时的火箭就是把没得箭头的箭,绑下一个生皮纸包,里头包的硫磺、烟硝、草脑、鱼油、松香。到需要的时候,把它点着,抵上弓弦,射向空中。
刚才打更的看到的是头一枝,这一枝,叫个探灵。怎么叫探灵的?就是单看灵不灵,还是硝多,还是磺多?如其硝多了,半空中就熄掉了;磺多了,包子就要先炸开。哪晓得头一枝,硝、磺皆不多,底下就一起来了!嚓嚓嚓嚓、嚓嚓嚓嚓,犹如骤雨飞蝗,纷纷从城外朝城里头飞,飞到了草棚子上,一撞,包散了,全是火,风又大,噼哩啪啦烧起来了!
摇铃、吓号的全吓坏啦:“不好,城外有人放火箭,烧起来啦!”后头击柝、敲梆的,嘎嘎嘎嘎、哐哐哐哐乱击乱敲起来。“哎,你们打的几更啊?”“不打更了,烧起来了,报火啊!”“到哪块报火?”“到衙门去见曹仁报火。”曹仁派了值更守夜以后,正在这块誊写红旗报捷。灯球照得大厅通亮,偏牙将佐站在两旁。他正写到得意的一句:“走马得新野”,才落笔写好,只听到衙门外哐、哐、哐、哐一梆乱锣,来了个小军,到了堂上公案面前,朝下一跪:“报……禀都督,南门火起啊!”
曹仁该派问了:怎么起火?曹仁没有问。曹仁有曹仁的想法,笔朝下一搁,望着报火的,二指指着:“呔!该死的匹夫,这都是自家小军烧饭时不小心,遗漏火种,烧毁民房,你理当在临近找到官员,用泼水器具救灭余火,到此声张,惑乱军心,该当何罪?退了!”报火的碰了一鼻的灰,掉脸走了。
曹仁这个话也有道理,如果前头没得夏侯惇在博望坡被火烧了败回去,小军来报火也无关紧要。现在曹仁家里的人被博望坡一把火烧破了胆了。如今曹仁带领兵丁到了刘备的地面上,他提到什么话都不怕,就怕提到个“火”字,提到就胆战心惊。他估猜,现在正是烧晚饭的时间,小军大意,漏下点火种,把人家民房烧了。这个样子,小军理当就近找个官员,去扑灭余火,到这块来喊什么事呀?所以曹仁把报火的小军教训走了。
报信的去后,曹仁笔一拿,掭饱,又写“吓走刘备”,这一句也是曹仁得意的。才写好,听到衙门外哐哐哐哐,又一梆铜锣,又来了一个。到了堂上公案前,双膝跪倒:“报,禀都督,西门火起啊!”你曹仁该派要问了。为什么接连两处火起?曹仁才预备要问,两旁的偏牙将佐想:大都督正在写报捷文书,不能再让他分神了。其中有一个走到报火的面前:“嘿!该死的匹夫,这都是自家小军烧晚饭不小心,遗漏火种,烧毁民房,你理当在邻近找官员用泼水器具救灭余火,到此声张,惑乱军心,该当何罪?走!”就这样代曹仁把这个报火的小军赶走了。
曹仁听了,心想:罢了,你代我回掉了,免得我再烦神。曹仁接着把笔掭饱,又写第三句,“吓溜诸葛亮”。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句。你夏侯惇来,诸葛亮一把火烧得只剩二十四个人回去。我曹仁率兵前来,诸葛亮不战而逃,这是多么威风!他正写到这个“亮”字,“亮”字头上不是有一点吗,考究这一点,点得要如桃。曹仁特意把笔掭饱了,三个指头捏着笔杆子,全神考究将力气凝在腕子上,笔杆子对住自己的鼻尖,准准的,稳稳的,把个“亮”字头上这一点朝下点了,刚要落墨,听到衙门外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哗——,底下来的人多啦!到了堂上,哗,都跪倒了:“报,禀都督,南门火起!”“西门火起!”“东门火起!”“北门火起!”“就连衙门后面也烧起来啦!”曹仁这一听,“啊!”猛然朝起一站,把整个笔朝下一捺,绕过公案。许褚、曹洪跟在后面,哒、哒、哒、哒快步朝底下走,出了大堂,到仪门这个地方,抬头望了。这时候火才起,还看不见,但烟雾腾腾,只听到轰、哗、轰、哗,哗啦哗啦!什么事情?诸葛子母炮炸得到处墙倒屋塌。曹仁、许褚、曹洪这三个匹夫也有造化,如果迟一脚离开公堂,这三个匹夫都要炸成飞灰。为什么?就在他们公案肚里头有一尊头号诸葛子母炮,信子也走地沟通在后面厨房里头。现在厨房里正代大都督、先锋、二将军弄着小锅菜的小军,已经把引信点着了,哧、轰!诸葛子母炮一发作,凡在堂上站班的偏牙将佐一起炸得灰飞。新野县衙门大堂这一根中梁,是一根抱不过来的圆木,也炸成几段。
曹仁、许褚、曹洪听见这一声响,再一望,啪嗒!只见大堂上一颗头飞过来,朝曹仁面前一掉。“啊呀!”曹仁吓坏了。
许褚望着曹仁跺脚:“唉!都督哎,依咱许褚之见,是不进新野城的,但你一定要进,这个孙武子把足了当给你上了!”曹仁心事不是心事,人家用兵书都沾光,唯有我用兵书打败仗,倒也笑话了。许褚又说道:“见了丞相,我不领罪。”是的,他不得领罪,因为他说过不进城的。许褚任性抱怨曹仁。曹洪忍不住了:“先锋,我哥哥是不好,但事已如此,你也不必抱怨我哥哥了。现在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赶快走吧。”“走!”三个人转过身,曹仁就望着衙门外喊了:“备马!”衙门外没得人答应。“备马!”还是没得人回答。曹仁连喊数遍都没得人应声。这又是什么道理?衙门外这起兵丁可算是硬梆的。一个个吓得呆如木鸡。气都吓了闭住了。
许褚呢,你不要看他粗:“都督,马在衙门口,不必循规矩,我们自己跨鞍便了。”曹仁点头:这话倒也不错,现在还要什么人伺候。三个人走到兵刃架子面前,每人把兵刃一拎,出了衙门,到了坐马面前,曹仁踏蹬上马,枪在左手,右手腾空,在马头上拍了个巴掌:“孽障,快走!”只听战马一声嘶叫,马向前动了一步。曹仁心里可怄气啊,我打败仗,马都调皮,一声嘶叫,只走了一步。曹仁手这一起:“孽障,快走!”马又一声嘶叫,的笃,又动了一步。曹仁心里想,坏了,连打两个巴掌,居然只走两步。曹仁这一匹马,不要说你打它,往常在火线上遇到危险,它都能驮着主人飞快脱险。这匹马是曹操送给曹仁的,它有个名字,叫金帆宝座。金帆宝座怎么讲?江面上顺风的船很快啊,但这匹马能跟它并行,可想这匹马有多快了。今天打了两个巴掌,居然它都不走,这是为什么?许褚望望:“咳!都督,你缰绳还没有解,就打死坐马也不得跑啊?”曹仁一看,果然不错,缰绳还扣在桩上呢!只怪自己太慌了。
说曹仁慌,曹洪更慌。曹洪上马一望:“啊呀!我的马头没得了!”许褚望望:“二将军,你骑倒了!”抱住马屁股当马头。火乱人心,这话一点不假。曹仁解了缰绳,曹洪下马重骑。许褚倒不慌乱,解缰上马,手里提着松纹古鼎大砍刀。
正准备走,有一起兵丁退到马前,问道:“都督,我们现在走什么地方退?”曹仁想:我不能再慌啦,要定下子神了。“来啊,本督进新野时走的哪一门?”“都督,进新野时走的北门。”“好,传本督口令,大队人马走北门退!”哗——,一些兵丁漫在前头往北门跑。
曹仁可曾定了神啦?没有。他根本没仔细地想一想。当初,你本人进的是北门,但你的大队人马是分四路进的城。这时,你应当关照:我本人走北门退,大队仍分四路从各城门退出。如其这样那就好了,死的人就比较少了。他只笼统地说:大队走北门退。因为目前新野城里到处在起火,兵心已乱,兵丁们听见大都督口令传下来走北门退,料想必定北门没得火。于是东西南三门的人就都朝北门这条路上涌过来了。路窄人多,再加上火乱人心,哪一个不想逃命,不想朝前跑啊!于是步下的抢马,马上的杀人,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北门这边,火星着得迟一些,门官、门军刚吃过晚饭,听说先锋、大都督、二将军来了,门官、门军纷纷出来,一条龙跪倒了。喊道:“新野北门门官、门军跪接先锋、都督。请先锋验封啊!”许褚一听:烧起来了,还验封?他在马上一声喊:“尔等闪开了!”喊到闪开,门官、门军朝旁边一让,许褚一马进前:“开城哎!”松纹古鼎大砍刀这一起,认定拴锁上,“走!”嚓啷啷啷啷,拴锁落地。许褚马朝后面一退:“开城!”兵丁们一听,一拥而上,把城门环抓住,咋嘎,城门开了。城门不开没得事,城门这一开,城外嚓嚓嚓嚓,一排喷枪火箭射过来,只见一排亮光一闪,前头的人倒下一片。兵丁们喊道:“不好了,城里是火,城外又是火,里外没路走了,不如关门啊!”轰咙通,城门朝起一关。
曹仁望望:“啊呀呀!”脚在蹬中一跺:糟了!城外一排喷枪火箭封住城门,城里一城的大火,这一来没得命了!“唉!”曹仁恨啊!大耳贼刘备、村夫诸葛亮,你们毒极了!恶极了!八门金锁阵还有一门是生门。你把这城门朝起一封,我们岂不要都烧死在城里了?唉!不如一死,以报丞相。曹仁想定,枪攥在左手,右手腾空,哎,把佩剑朝外一抽,预备自刎。
众兵丁一见,忙把他的膀子吊住,有的从马上跌下来都不顾了:“都督,你不能!”“都督,你不能!”“尔等众兵丁瞧见没有?”“都督,我们看见了,北门城外有喷枪火箭封住城门。大都督明鉴,诸葛亮是用兵的好手,他晓得大都督是北门进的,一定还是从北门退。因此他在北门城外布有喷枪火箭,封住城门。其他几门没得。请大都督再走一门。如果那一门再有,我们就不阻挡你大都督了。”
“唉!”曹仁想想,到底是小军的见识。你们既然晓得诸葛亮是用兵的好手,一门设有喷枪火箭,其他各门岂能不设?不中哎!众人异口同声都喊,请大都督再走一门,曹仁只好点头:“如此讲来,由此间奔哪一门邻近?”“都督,西北毗连,奔西门邻近。”“好,传本督口令,大队走西门退。”嚓啷啷啷啷,宝剑入匣。兵丁把手一松,大队奔西门退去。
奔西门这一条路,一样是人多路狭,到了西门这个地方,城门不开没事,城门一开,黑暗中一排亮星,又是喷枪火箭封住城门,没得路走,只好把城门再朝起一推。曹仁想想:让我寻死吧。还是众兵丁吊住他的膀臂,苦苦哀求:“都督,不能!”“请都督成全,再走一门。”于是大队人马由西门再奔南门。曹仁心里怄啊!打败仗是有的,倒没有见过我曹仁游四门。
他们走北门奔西门还不显,走西门奔南门这条路就不同了,火都烧出来了,房廊、街坊的店房都烧着了,大火噼哩啪啦,他们冒烟突火,走火里拱来拱去,火舌舔到脸上,三个人的胡子眉毛都被烧掉了,马尾马鬃也烧着了。这三个人兵刃抓在左手,右手腾空,在马的身上前后扑火。顾了马,就顾不了自己,脸上一抓,流浆大泡揭掉一抹皮,又是水,又是血,淌得淋淋的。嘴干得连唾沫都没得了,喉咙干得只差裂开。
曹仁好不容易赶到南门,城门一开,黑暗丛中一排亮星,又被火箭喷枪封住城门。“啊!”曹仁想想,没得路走了,右手一松,枪尖子就对着自己的咽喉,左手一扳,预备用回头枪自刎了。许褚、曹洪一见,连忙用两口刀朝他枪上一掸,噹啷,把曹仁的枪拨开。“都督,路尚未绝。”“先锋,贤弟,瞧见没有?”许褚说:“都督,我们都看见了。三门皆有喷枪火箭,但还有一门,为何不走?如那一门再有,死也不迟。”唉!曹仁想想,你们真呆,既然三门都有,那一门何需再走?但是人们常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只好再走了。“来啊,尔等众兵丁听了,大队奔东门退却!”哗——,一起奔东门这一条路。
这时火更大,更难走了。两旁的火,直朝身上喷。一个个脸上血肉模糊,周身的盔甲,手摸上去都烫人。这三个匹夫冒烟突火朝前走,走着走着,离东门不远了,前头的部队又不走了。后头人喊道:“呔!前头人为何不走啊?”“到了。”“到了,快开城啊!”“我退到后头,你来开啊!”“什么道理?”“什么道理,你能不懂?三门走过,三门皆一个样子。城门不开没事,城门一开,黑暗丛中一排亮星。我在前头,先把我炸死,把你看笑话?”“不要闹了,这个时候还看笑话?因为你站在前头,快开哎。”“不,不,我退到后头,你来开嘛。”“什么道理不开?”“嘿嘿,城门这一开,死得快些;城门不开,等火烧到身上,还死得慢些。”
这个时候,就有聪明人上来解围了:“喂喂喂,来啊,你们往常不是佩服我老哥哥吗,今天我老哥哥想个把办法,保管没得事。”“什么办法?”“先要两个力气大的。”“嗯。”“再要一个喉咙大的。”“呔!我们力气不小啊,没事在家里头撂石担子,嘿嘿,你看呢!”“好的。”“呔!我没事在家里耍耍拳,踢踢腿,还撂过石锁。”“好,就是你们两个挤到前头,把个锁拧掉,铁链子下掉,大拴下了,把城门抵住不忙开。喉咙大的可有啊?”“我喉咙不小啊。”“好,你站在我旁边。我有几个字,头一个字:开。你们两个力气大的,一听开,就把城门打开。城门打开,底下一个字:趴。大家就朝地下一趴。因为喷枪火箭来了,我们就站这块,自然要打到我们身上,我们趴下去,就走我们脊后面滑过去,打到后头马队了。”“嘿嘿,不错。”“趴,不能老趴,还有第三个字:爬。七手八脚就朝城外爬。爬过了护城河,就没得事了。火箭是奔上的。”“哎,不错,不错。”
他们前头步队喊:开、趴、爬。马队一听:不得了啦,这个小军绝呢!我们在马上也不好趴,也不能爬。马队的兵丁想了想:“呔!我们顶好把马朝旁边带,带到两边,当中让空。喷枪火箭笔直地来,它不好转弯啊。”马队纷纷往路旁靠了,曹仁、许褚、曹洪也是如此。
队伍安顿好之后,那个聪明的小军喊道:“两个力气大的可到前面?”“到了到了,锁已经拧掉了,拴也下掉了。”“嗯。”“开!”“开!”喉咙大的喊了,前头两个力气大的,咋嘎,城门这一开,“趴!”哗——,队伍都趴下来了。马队偏到旁边,一个个把身子偏着,并朝城外望。四门走过三门皆是一样,城门不开没事,城门一开,黑暗丛中射来一排亮星。咦?!这一门不同,没得亮星飞进来呀!马队上的人喊了:“这一门没得喷枪火箭啊!”马缰一拎,哗——,都朝城外冲了。
趴在地上的人喊了:“不要忙,让我们先爬起来啊!”后面大火舌舔了来,大家争先逃命要紧,哗,趴在地下的人都被踩为肉浆。曹仁、许褚、曹洪这三个匹夫厉害了,不开口,曹仁枪一端,马一拎,嚓嚓嚓嚓,一路血槽。许褚、曹洪两口刀在掌中一横,嚓嚓嚓嚓,砍瓜削颅,犹如浪卷浮萍。这三个匹夫一动手,你看看,就在城门口这个地方,死伤将近万把人。
曹仁、许褚、曹洪窜出了东门,过了吊桥,稍微心定一些。等到曹兵退出新野,十三万人再盘点一下,已去掉一半。再回头看看,一城的大火,把几十里路的方圆照耀得煞亮。在演义上曾有这样几句: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
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
雕梁画栋成焦土,铁马金戈冒黑烟。
全仗卧龙施妙计,先生智在火攻篇。
四、白河用水
曹仁、许褚、曹洪逃出了新野县城,好比漏网之鱼,丧家之犬,不顾一切朝前直奔。乖乖,这场大火太可怕了,到现在背后还是火光冲天,四野都照得通明,身上烤得烘烘的,心里干得难受,喉咙里像要冒烟。走到二更天,在火光影里望见前面有座高岗,路旁有方石碑,碑上三个大字:黄土岗。他们才到黄土岗下,只听见岗上“嗒通”一声号炮,随着炮声,岗上冲下来一支人马,有人厉声高喊:“好大胆曹仁、许褚、曹洪三个贼子,既中俺军师妙计,还想逃生不成?可知常山赵云来也!”喊声到,人也到了,岗上这支人马中冲出来三人三骑。正当中一员大将,在新野县城里大火的光影里,只见他跟一尊银宝塔仿佛。他是哪一个?用不着问了,他已经自报家门,赵云赵子龙。赵云两旁是两员小将:左边是关云长的义子关平;右边是刘备的义子刘封。曹仁、曹洪一望:“啊呀!”吓得周身直抖。何以如此?他们是冒烟突火逃出来的,五脏六腑都炕起了烟,心里干得难受,喉咙只差开裂。加之,力尽精残,哪里还有力气跟赵云交锋?
这一刻有个人显得很勇敢。哪一个?大将许褚。他手臂一挥:“都督跟二将军退后,待咱许褚向前,会赵子龙动手!”奇怪了,许褚他也是冒烟突火来的,胡子眉毛没得了,满脸烫得流浆大泡,皮也揭掉了一层。这个时候,风一吹,血干了,板结在脸上不难受吗?还能会赵云动手?许褚勇啊!他是曹操面前了不得的勇将。他依仗的是力气大,而且刀法精通。许褚的力气有多大?他有两头牯牛的力量。他本不在曹操面前为将。他是许家大庄人,靠都城邻近。在家里是个农户,专门给庄户放牛。那时,天下大乱,常有乱兵来打家劫舍,掳掠良民。这天,许褚放牛,忽然发现少了两头,许褚有数,一定是被乱兵劫去了。若是找不到,回去要赔人家的。第二天放牛,许褚有意躲在草丛里,果然看到几个乱军又来牵他的牛。许褚跳出去,打死了几个,余下的乱兵一见,忙逃回去吆喝大批兵丁奔许家大庄报复。许褚想想,怎么办?他就对庄汉说,你们把些石头给我堆成堆,让我蹲在石头堆里,他们来了,我拿石头跟他们打。石头大小不均,最小的也有头号大碗大。这批兵丁来了,许褚拿石头抵挡,一块打一个,百发百中,被他打死的乱兵着实不少。乱军看来无法取胜,领来三万兵马,预备血洗许家大庄。许褚想,这个祸闯大了。他跳了出来,对乱军首领喊道:“你们不要血洗庄子,打死你们兵丁的是我,因为他们先抢我的牛。现在你们要报复,好唦,你们先挑选一个人出来,跟我比力气,若比得过,任你们血洗庄子;若比不过,就赶快退去。”说毕,他叫庄汉赶出两头牯牛,把牛的鼻拘子下掉。牛怕的就是鼻拘子,鼻拘这一下,牛可以完全不听管束。许褚上前,啪、啪两掌,把牛打得飞奔,然后一个纵步蹿上去,抓住两条牛的尾巴,倒拉五十步。你看看,这个力气有多大!乱军头目一见,乖乖,力气是大呢,想想手下的兵丁牵人家的牛是没得道理,就领兵走了。
那末许褚后来又怎么到曹操面前为将的呢?曹操那一刻面前有一员大将叫典韦,典韦力大无穷。他使用的一对兵刃叫鬼头戟,在宛城被人盗走了。他没得兵刃用,就在战斗中抓住敌人的兵丁当武器,拿人打人。有一次跟敌军对阵,把敌军打得大败而逃。才巧呢,敌军逃往许家大庄,许褚听说乱军来了,拎了一根扁担,躲在茅草丛中,等乱军首领到来,他窜出来一扁担,把个首领打落了马,把他生擒活捉。此刻典韦到了,说这是他追捕的败将。许褚说:“不错,大路上被你抓住,是你有道理;到了这个地方,被我抓住,是我的功劳。”典韦不服,他是个粗人,许褚是个硬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许褚就用这一根扁担跟典韦动手,两人打了一昼夜,不分胜败。后来曹操大队来了,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就把许褚收到自己面前为将,带往都城。送回山后,请蔡阳老将军教传他刀法。许褚依仗着力气大,又有蔡老将军亲手教传,因此学得一手好刀。他一刀劈下去,能够化出五刀,叫个滚刀法。其中有虚有实,使你防不胜防。明明是这一刀好像是真的砍来了,你如其真去招架,骨里它变个虚着;假如这一刀他砍得来你以为是个虚招,他一变,照常是个实着。所以他的刀法虚实没得一定。
许褚尽管今天也是五脏六腑炕起了烟,喉咙干裂,脸上疼痛难忍,但他到底比曹仁、曹洪沾光,就依仗他力气大、刀法精这两点,所以招呼曹仁、曹洪后退,由他前来会赵子龙动手。
许褚一马上去,松纹古鼎大砍刀举着,嘴里招呼:“呔,赵子龙,你可认得俺许褚?坐稳了!”说着一刀劈过去:“照刀!”唰,这一刀,刀头在前,刀椎在后,刀背朝上,刀口朝下,有个名称,叫个“量天切草”,又叫“朝天一炷香”,认定赵子龙劈面一刀砍下去。你若不防,它这一刀就是实的,一声砍着了,连人带马一劈就是四个半个。你防着它,就是虚的。赵子龙这枪朝上这一靠,预备来掀他这一刀。许褚随即把刀头收回,刀椎向前,刀头在后:“照刀!”对着他马头一椎,这一着叫“蜻蜓点水”。一声点着了,马头就点飞掉了,没得头的马就站不住了。赵云枪朝下一埋,才来拨他这要椎,许褚把刀椎撤回, 刀头向前,刀椎在后,刀背在后,刀口朝前:“照刀!”唰,刀端平,就对着赵子龙腰间一刀扫过来。这一刀也有个名称,叫“玉带围腰”。你不防,它是实的,一声砍着了,人就要被齐腰斩断。赵云枪才朝上攉过来,它又变成虚着,许褚刀头撤回,刀椎向前,刀头在后,刀尖朝下,刀椎朝上,对着赵子龙的太阳穴:“照刀!”呼,一椎子打过来。这一椎也有个名称,叫“丹凤朝阳”。不防它就是实的,一声打着了,人头要被打了飞掉。你防它,它又是虚着。赵子龙枪朝上这一靠,准备再来掀它这一椎子。许褚又把刀椎撤回,手一翻,刀头向前,刀椎在后:“照刀!”唰,埋头迅步从下朝上就是一兜刀,这一着,叫“海底捞月”。一声被他捞着了,马的四蹄虽不是全没得,至少两只前蹄要断掉,两脚马也就站不住了。马倒了,人自然也就倒了。赵子龙晓得他的刀法变化来得快,这个时候,他两膀贯足了劲,枪头朝下一埋:“来得好!”当啷啷啷啷,挡住了许褚的刀头。许褚如何?把刀朝回头一收,望着赵子龙,心内有话:不坏,名不虚传。不愧称大将赵子龙!你如稍微瓤一点点,我这五刀上就要你的好看了。到这个时候,许褚不想跟赵子龙打下去了。他有他的想法:一来,凭你力气大,刀法好,人家以逸待劳,是个生力军,你拼不过他;二来,这五刀虽然厉害,但并没有能把赵云怎么样,再打下去,不一定打得过人家。何况现在许褚的心里干得要炸,嗓子起了烟了,不能再战了。最好还是一个字:走。就趁两骑马过门的时间,他想走了。要走,你要从他左边走。何以呢?他的枪头在这边,枪椎子在后面,走他左边过门,必定平安无事。他如其拿枪来戳你,要翻过身来,不然拗在那里,无法动手。许褚呢,就因为他这五刀没有取胜,心里慌了,竟走赵子龙的右首过门了。古来交锋打仗有个规矩:会到用刀的,不能走他左边过门;会到用枪的,不能走他右边过门,因为枪椎子在后面,他可以打你。赵子龙见他从右边过门,心想:要死,我才下黄土岗,你拦在我的马前就砍了五刀,气都被你砍了屏住了,让你走,就污了我赵子龙的声名。此刻,他两脚站在踏蹬上,裆下抽空,枪朝后面一缩,左手扶住马鞍鞒,右手把个枪拎着,对准许褚的后脊背,一声招呼:“照打!”呜!一椎打了过去。
许褚听到后面一声喊,晓得枪椎到了。要想掀架,“苏秦背剑”的架子不好摆,怎么办?许褚就把身子朝前面一倾,朝下一趴。古来马鞍鞒这个前头有个“判官头”,比较高,许褚的前心护心宝镜被马鞍鞒、判官头一扛,后脊背朝起一鼓,赵云的枪椎子就照他后脊背护心镜上,嚓,打了一下子。你应该说“当”的一下子,不能。旁的地方都可以“当”的一下子,许褚的后脊背上不能玩,若真是“当”的一声,恐怕许褚的五脏六腑要“当”出来了。只能说“嚓”,就是这个一“嚓”,许褚的罪就不好受了。顿时五脏发胀,心里好像有草把子在绞,喉咙里咸腻腻的,已经在朝上漫了。许褚就把个嘴抿住,想朝下闷,哪晓得你越是要闷,喉咙里涌得格外快,嘴里不准出来,就走鼻孔里朝外窜,他再也忍不住了,嘴一张,哇,喷了一马头的血,拖刀败走了。这一来糟了,许褚被打成残伤暗疾了?没得。许褚要算是顽皮孱骨①,到了下一站,找到属他家管辖的地方官,把山羊血用陈酒和了,吃下去,冲散了淤血,休息这么两个月,精神就还原了。
曹仁、曹洪晓得先锋带伤了,依仗着自己还有七万多人,两人一声喊:“尔等冲!”众兵丁齐声呐喊:“我们冲啊!”哗——,朝前冲去。赵云望望,晓得不能抵挡,何况军师早已关切,不能硬拼,因此枪一挥:“尔等闪开了!”兵丁朝两旁边一闪,放过曹兵的前队、中队,到了尾队,赵云一声喊:“剪了!”剪子般朝起这一合。赵子龙枪一起,嚓嚓嚓嚓,杀成一路血槽。二位小将这两口刀掌中这一并,嚓嚓嚓嚓,砍瓜削葫芦,把尾队曹军杀得差不多了,接着赵云带着两位小将,把马一拨,调头就追赶。
中队的曹兵见有追兵,齐声呼救:“求都督跟二将军回头抵挡一阵,赵子龙追杀我们呀!”曹仁、曹洪听了,心里有话:我们都自顾不暇,还能救你们?怎么办?曹仁一想,有了:“来,传令中队众兵丁除盔!”除盔怎么讲?众兵丁一听,晓得,就把头上的碗字盔除下来朝背后一撂。这个碗字盔撂下来有什么用?这碗字盔你不要小看啊,古来一顶头盔也还值几钱银子呢。曹仁晓得,刘备的兵丁是穷兵,见到头盔,岂有不拾之理?拾起来朝什么地方摆?你呆了,都挂在皮挺带上。一顶头盔也有些分量呢,挂在身上跑起来自然要慢一些。曹兵呢?身上减了分量,跑起来就要快些。所以曹兵一听,袢绳一解,头盔摘下来朝后头一撂。
你在前面撂,赵子龙招呼了:“尔等众兵丁拾盔!”赵云手下的兵丁拾起头盔,把它扣在皮挺带上,打个结,系好。哪晓得地上的头盔多得很,每个兵丁身上都要扣个五六顶头盔,这个样子走起路来,叮叮挂挂。此时队伍里已经听不到咚咚咚咚的鼓点声,只听到叮叮当当的头盔碰撞声。
曹兵把头盔除下来撂掉,看到后头刘备的兵丁在不住地拾,而且听不到鼓声了,都以为头盔撂下来把他们挡住了。追兵不追了,可以稍微慢一点逃了。你慢,赵云的马来得快,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冲上来,枪这么一摆,嚓嚓嚓嚓,又是一路血槽。曹军见了,个个哭喊:“不好了,你倒又来了!”马上急报曹仁、曹洪。曹洪也不回头望望,随即下令:“尔等卸甲!”卸甲就是要小军把“勇”字罩甲脱下来朝后头撂。曹军卸甲,赵云手下的兵丁不客气,就捞甲,身上没处摆,就直接用脚朝旁边踢踢,踢到路边空地上,让后面的兵丁上来,用大车运了走。
赵云紧跟在曹军后面追。为什么事还要追?这是军师关切的。要把曹军送到那个地方去。黄土岗下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直通到东门外面的白河边上,一条绕一下子可以绕到北门。曹仁这个人带兵打仗,很有急才,如其让他发现可以绕到北门的这条路,他就会率领部队抄到赵云后面,从新野北门溜走。这样一来,诸葛亮这一仗,虽然可以获胜,但不能大获全胜。现在赵云紧追不舍,就是要让曹仁来不及多想,来不及问向导官,只顾率领部队逃跑,跑到诸葛亮安排的地方去。什么地方?白河。
曹仁、曹洪被赵云追得慌不择路,他们夹在军中,没得工夫去想、去问,只晓得跟着前队走,走着走着,前队不走了。曹仁、曹洪心里慌了:啊?后面赵子龙在追赶,前队什么事不走了?“来!前队为何不走?查!”命人查,用不着,面前有个兵丁来报:“都督,前头已经到了新野县东门城外的白河,有白河阻路!”“啊呀!”曹仁、曹洪急得在镫中跺足。这一来糟了,怪不得这新野三座城门都有喷枪火箭封住,唯独东门城外不设喷枪火箭。这个诸葛亮太绝了!曹仁这一刻心里难受:“天,天哪!前有白河阻路,后有赵子龙追兵,我命休矣!”曹仁大哭,曹洪心里也难受。正在这时,面前来了个兵丁:“恭喜都督,贺喜都督!”“嘿!”曹仁心里有话:你还道喜?你家里死人,被火烧得快活起来了?“为何道喜?”“都督,东门城外虽有白河阻路,谁知我到河滩上一望,嘿!哪晓得河里面没得水。”“没有水?”曹仁想:奇怪了!这条白河我是晓得的,它是直通襄阳的活水河啊,怎么陡然没得水了?你曹仁这个时候要想想啊,既然是活水,为何现在没得水呢?这是诸葛亮硬把你逼到这条路上来的呀!曹仁呢,他不朝坏处想,他单②朝好处圆。他想:我有数啊,诸葛亮做事太绝,他晓得有白河阻路,我不得过去,所以就不用喷枪火箭封住东门。因为他做事太绝了,上苍不容,定是玉皇大帝下了一道圣旨给东海龙王,东海龙王叫虾兵蟹将把这一股大水赶跑了,让我平平安安过白河。他聪明过了头,急才急到东海龙王身上去了,把个谎想了圆起来了。这一个前来禀报的兵丁说:“都督,白河里头既然没得水,请都督下马过河。”
曹仁想,既然没得水,就牵马过河吧。就和曹洪、许褚牵着马,拎着枪慢慢地走白河的堤岸下到河滩。曹仁再一望:喔唷,天助我也,这个水竟然绕道走了。何以呢?你看,河泥都起了裂缝了。曹仁放心了,腿一拎,就朝这个泥上踩了。哪晓得脚一踩,咕,腿陷下去了。原来这个河泥表面上虽然起了裂缝,但骨子里是沤泥窝子。我们扬州有句俗话,叫暴醃的咸货——皮焦骨里生。曹仁哪里晓得,白河水是昨天才被拦住的,今天这一天一夜下来,被风一吹,太阳一蒸晒,河泥表面起了裂缝,但底下还是稀烂的。曹仁一脚下去,陷了多深。他慌忙把右腿往上拔,一用劲,咕,右腿没有拔起来,左腿又陷了下去。曹仁是这个样子,许褚、曹洪也是这个样子,好比三枝蜡烛插在这个地方。曹仁心里头懊躁啊。他抬眼望望前面的小军,咦,有的倒已经过了河,朝那一边的岸上爬了。曹仁很聪明。再一想:噢,明白了,我们身上的盔铠太重了。小军的碗字盔没得了,勇字罩甲扔掉了,身上没有重量,跑起来自然就快多了。身上轻,跑得快,陷不到河泥里去,我们单是这一双铅底战靴就有几斤重,陷下去自然拔不起来。曹仁想想:唉!命都保不住了,还在乎这一身盔铠。他和许褚、曹洪三个人就把兵刃挜在马鞍上,一只手牵着马,空出一只手,把袢绳一松,头上的盔抹了。曹仁是白袍大将,把银盔抹了,网巾也松了,别发针丢掉,一头头发散披额上,随它去。身上的勒甲绦一松,银叶甲脱了,身上稍微轻便一些。人伏在马鞍上,借一借力,两腿好不容易拔了出来。鞭子陷在烂泥里头,不要了。就这样,三个人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走着走着,曹仁说话了:“哎,你们可听人说过,河泥是清火的?我们脸上被火烧得乌焦巴干的,胡子眉毛都没得了,焦干火辣,痛得难受,何妨弄点河泥在脸上搽搽。”许褚、曹洪觉得这个注意不错,三个人把河泥当雪花膏搽了。还真不错,河泥搽到脸上,是比较凉爽,风一吹,凉嗖嗖的,好受呢!但是过了一刻儿,风再一吹,河泥一干,三个人真正哭笑不得。何以呢?河泥这一干,一板结,把脸上的肌肉板结在一块了。想哭,哭泣不出来;要笑,也笑不起来。
三个人牵着马,朝白河的北岸走去。刚到白河中心,离对岸大约还有两箭之地,出了事了。出了什么事?这个时候,有几万人马在这个地方渡河,这个嘈杂的声音本来就大了,再加上这几万人在新野城里被大火一阵子炕,一阵子烤,现在,人畜都想弄点水喝。眼前白河里有没有水?旁的地方没得,河中间还有一点。此刻被这几万人畜一踩,全变成泥浆水了。人不到高山,不显平地,就是这点泥浆水,也被曹军抢了在喝。有的兵丁还捧了点泥浆水朝马身上浇浇。人畜都是一个理,人感到难受,马也感到难受呀。哪晓得有个小军聪明了,他身上有件东西没有丢掉。什么东西?一个瓢。这个小军从身上卸下来,舀了一瓢泥浆水捧在手上,用手敲敲,把泥脚子淀淀,预备喝。你喝就不要开口了,他偏好胜:“诸位,诸位!你们用手捧了喝,水走指头缝里洒掉了,水喝得少,泥吃得多。你看我用这个瓢勺淀淀清再饮,着实可以喝了玩玩。”你就不要琐碎了,这叫持水看不得托雪的。他正在卖弄,背后来了个小军,手这么一伸,把个瓢抢去了:“借了把我喝下子。”这一位掉过脸来跟他去抢。这一抢,先是吵骂,后是打架,闹得不可开交。这个吵嚷声就更大了。
这一片吵嚷声,惊动了上游的人。上游什么人在那块?关羽。关羽昨日领兵到了白河,孙乾把百姓完全渡了过去,就把空船交了把关羽。关羽带着周仓跟五百名关西大汉,带着空船来到上游,拣个大水湾子停下来。这个地方水流比较平缓。就叫手下兵丁,在空船里填沙土,将船沉下去,拦河筑坝,凡漏水的地方,一律用沙布袋填实。沉船和沙布袋都有麻绳系着,全部扣到岸边的绞关上。这个拦河坝一筑,上游的水被拦住了,下游的水很快就淌干现出了河底。拦河坝筑好,关羽就在白河北岸扎下一座营盘,两边都有关西大汉掌管着绞关,由周仓来往巡哨。
今天曹仁、许褚、曹洪进新野北门,关羽已经得到了信,早就在此专等。等到下昼,天空起了大风,周仓进来禀明。关羽点点头,走出帐篷望望,耳畔听到呜、呜、呜,晓得风很大。他盛赞军师料事如神,今天这个时候起风,他在昨日发令就晓得了。到了黄昏时分,南岸的探马前来禀报:现在曹仁、许褚、曹洪领着十三万大队,分四路进了新野城了。关羽更加佩服军师,便叫周仓命人快烧晚饭。晚饭烧好,到定更时候,周仓来禀报:新野城一角隐隐有火光上升。关羽走上白河大堤,按定剑把,朝新野城远眺,看见一阵黑烟过后,火头已经升起,关羽不由赞道:“好,诸葛亮真妙才也,合掌文章居然成功了!”关羽望过之后,随即到帐篷进饮食。周仓跟关西大汉、手下兵丁都饱餐一顿。到了二鼓时分,有人禀报说:现在曹仁、许褚、曹洪领着败兵七万有零出了东门,已经朝黄土岗这边败过来了。关羽得到这个消息,捋着胡须一声哼。这一声哼什么意思?他心里有话:曹仁啊,你不能算是文武双全的大将。你是常读兵书的人,为何忘却兵书讲过“打了败仗要从原路退却”的话。你跑到这个东门做什么事!哼,“滚热”的被你逃掉了,我这个“冰冷”的怕的你跑不掉了。关羽就叫周仓跟关西大汉作好准备。
这一刻已到三更多天,周仓来禀报说:“现在听到下游有马嘶人喊之声,请君侯准备动手。”关羽点头:“备马,抬刀!”周仓牵过赤兔胭脂马,关羽上骑;有人抬过青龙偃月刀,关羽端刀在手,一声喊:“随了!”关羽拎马登上白河大堤,一手倒持青龙偃月刀,一手捋着颏下美髯,侧转身躯,朝上游一望,上游水势不小,顶多再有四五寸,非漫堤不可。关羽一声喊:“周仓,叫两岸管绞关的兵丁将绞关松开,放水冲!”周仓的喉咙大,一声喊,两岸管绞关的小军一齐动手,这时候,就分个心肠硬跟心肠软的了。心肠软的人,把绞关销子一摘,这个绳索得儿得儿慢慢地松,绳索一松,那些沉船和沙袋经不住上游的大水冲压,也慢慢地被冲开,上游的水也慢慢地朝底下冲。心肠硬的人,把腰刀朝外一抽,把绳索嚓嚓嚓一斩,沉船和沙袋立即被上游的水冲掉,临时筑起来的大坝一垮,那个水是什么样子?有两句话来形容:遍地飞来千层浪,半空塌下一爿天。此刻在白河下游争水的曹军兵丁,还在那块为了几口泥浆水吵着、骂着,上头的水头冲下来,他们还不晓得,等到听到闷雷滚动的声音,要想躲避,哪里还来得及。才要拔腿,大水已经把他们连人带马,冲得无影无踪。
曹仁、许褚、曹洪三个人此时好不容易过了河中间,离对岸岸边还有两三箭之地。他们毕竟比兵丁有经验,听到上游的水声,晓得不好,马上连滚带爬,向对岸奔过去,才爬上岸,还没有来得及乘马,就听到搅海翻江的声音已到眼前,一望,一片大水冲下来了。曹仁魂都吓掉了:“啊咦喂,坏了,如果慢一步,也要被这股浪头卷走了。
三个人正在暗暗庆幸,只听到上游一声喊:“曹仁、许褚、曹洪三个匹夫,可知关某来也!” 曹仁、许褚、曹洪吓坏了:“啊呀!关关关关……”一阵子“关”,把关羽的名字都吓了忘掉了。他们急忙上马,杂在乱兵之中,落荒而逃。
在白河南岸,还有些曹兵没有来得及下河,有的才踏上河滩,一见大水来了,连忙返回头。这些兵丁也一个个暗自庆幸:“咦喂!我们大亏没有下去,下去也要被卷走了。”心才定,猛然听到背后赵云一声喊:“尔等曹兵向哪里走!”兵丁惊魂未定,连声:“躁走,躁走!”会点水性的,噗通!噗通!噗通!纷纷下水;不会水的,自然死在赵云的枪下。会水的这些兵丁,顺着水朝下游,要游到什么地方才能上岸呢?下游有个地方叫个博陵渡。博陵渡这个地方是一片沙滩,水再大,到了沙滩这个地方,也会逐渐缓慢下来。这一起会水的曹兵,到了那里,纷纷爬上沙滩,才要逃命,嘿,沙滩这个地方有人躲在这块,全是大刀手,看见有颗头冒上来,劈头就是一刀。没得办法,只好复行下水游,让大水冲,冲到什么地方?最后只能葬身鱼腹。
再说曹仁、许褚、曹洪三个人不顾命地朝下败,败着,败着,将近四更天,已经到了博陵渡。他们正朝前走,听见远处一声炸雷:“呔!曹仁、许褚、曹洪三个贼子,既中俺军师妙计,还想逃生?可知燕人张飞在此!” 曹仁、许褚、曹洪一听:“啊呀!”吓死了,裆下一沉,催马直奔。
张飞冲出来,他的马又快,矛又长,见人挑人,把迎面败下来的人挑了差不多了,又返戈回骑,追赶曹仁、许褚、曹洪,追了十里,不收兵;追了二十里,不收兵;追了三十里,仍不收兵,一直追到天色大亮。张飞望望,开怀大笑:“嘿嘿嘿嘿,留他去吧!”他不追了。前面还剩多少人?你们想,张飞是卷地皮,他说留他去吧,还剩多少人?也不能一个不剩。人家十三万人马,剩也剩下一点,剩多少?兵丁一个不剩,仅剩主仆弟兄人三个,连马仅有六只身,且走且奔。
第三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一、曹操决策
曹仁、许褚、曹洪朝下败,该派要吃苦啦?到了他家管辖的地方就不吃苦了。地方官把他们招待进城,找医者来代他们脸上敷搽烫伤药膏。许褚因有内伤,弄了山羊血酒来让他吃下去冲散淤血。款待他们三人的饮食,送衣服给他们穿,一站一站把他们送往宛城。
诸葛亮跟刘备坐在樊城军师府,在等候各路人马前来报捷。待赵子龙、关羽等一支支人回来销差之后,先生给他们各记大功一次,并在军师府摆下庆功酒。刘备跟诸葛亮首席首座,众人各依次序入席坐定。当差巡酒上肴。今天樊城县令刘泌也在此间。刘备非常之得意:“哈哈哈哈,列位先生、诸位将军:曹仁、许褚、曹洪十三万人马被军师合掌文章败得干干净净。今天望你们开怀畅饮,尽醉方休。”众人陪着刘备吃了两杯酒,樊城县令刘泌朝起一站:“兄长,既然兄长到樊城,小弟想见兄长作辞,我要回奔故乡。”“贤弟,愚兄到此,你为何反而要走?”“兄长,因为家中尚有老母在堂,我回去要侍奉老母,所以我见兄长作辞。樊城一切均请兄长作主。”刘备晓得,兄弟是个大孝子,也不能过分屈留。点点头,说道:“贤弟,你什么时间准备动身哪?”“兄长,小弟打算就在早晚。”他入座后又吃了一杯酒,就告辞回去,收拾收拾。到了第二天,刘泌就来见刘备辞行,携家带眷,回奔他的故里了。
刘备今天的庆功酒吃得很得意,左一杯,右一斗,有一醉方休的意思。诸葛亮见主人如此畅饮,心里有话:主人,你可不能得意忘形啊!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这样子,我应该提醒他一下:“主公!曹仁、许褚、曹洪遭到如此大败,曹操必然不会甘心,曹操一来,绝非曹仁、许褚、曹洪十数万之众可比,至少要兴数十万大军。主公,我们预先要想想章程,樊城无险可拒啊!”
刘备把诸葛亮望望:你乏味了,我正在高兴,你偏迎头一盆冷水。说句话把你听听:“军师,即便曹操领兵前来,刘备有你军师,我也无忧啊!”“哎,主公虽说有亮,但我们总要预备章程为妙。”“军师,你叫我这个时候想章程,我倒哪里有章程可想呀?我们到时再议吧!”既然如此,诸葛亮也就不开口了。
酒饮数巡,肴升几味。席间有个人朝起一站,到了诸葛亮面前:“末将赵云见军师讨差,愿带领人伕,泼水器具,锹锄等件,赶奔新野城中,救灭余火。黄土岗、白河、博陵渡这一带,要掩埋尸骸,清理道路,不能让尸骨暴露于天地之间。”诸葛亮点点头:“赵将军真仁德之将也。不过,新野县的火无需救了,如其我们救灭新野县的余火,就要赔偿百姓的房廊,主公哪里有这许多的银钱来代百姓起造新房?赵将军,你要晓得,随后恢复新、樊两县,也只有曹操。”诸葛亮这话一点不错,因为曹操是当朝宰相,有力量,只有他才能重建。诸葛亮朝底下说:“赵将军,新野县的火随它去烧吧。黄土岗等处掩埋尸骸,亮已经点人去了。”什么时候点人去的?不错,有一枝令箭,叫两员偏将多带人伕,就是掩埋尸体的。“赵将军,不要说是我已着人前去,即便没有点人去,也不必再去清理道路了。因为曹仁、许褚、曹洪败回宛城,曹操必不甘心,随后,要领兵到此。新、樊两地,均无险可守,我们早晚要舍此他去,又何必再为他人作嫁衣裳?赵将军,请入席!”他们这席庆功酒吃到二更天才散,临了家家扶得醉人归。
我要交代曹仁、许褚、曹洪,败得只剩他们三个人,裆下三匹马。今天已到宛城曹操的大营,三人下了马,和夏侯惇一个样子,命人先将自己绑缚起来,然后着人送信把曹操。
曹操坐在中军帐中,文武两边侍立。有手下人上来:“禀丞相,头队先锋许褚跟头队都督曹仁、曹洪回来了。”“哦!来得好快,可是走马得新野?”“嗯……是……”曹操眉头一皱,坏了,声音在喉咙里,一定又败了。啧啧啧啧,不可解了:“命他三人进见!”
有人传话下去,底下报了:“罪将曹仁、许褚、曹洪告进!”三人进中军帐,到了曹操公案面前趴伏在地:“见丞相请罪!”曹操招呼:“来啊,松绑!”绑绳先松掉。“跪上一点。”三个人向前膝行几步。“抬起头来!”三个人头抬起来了。曹操理着胡须朝下一望,打了个寒噤。奇怪啊,为什么一个都不认识了?这个笑话了,我面前打败仗的人不少,倒没有看过你们这两次,人都打变了样子了,我也不晓什么道理?前首夏侯惇在博望坡被火烧了败回来,不见得你们这一次再被火烧了败回来吧?曹操再仔细望望,噢,望出来了,望出来了。三个人,分红黑白三副脸。曹洪是红脸,曹仁是白脸,许褚本来脸色泛青,被火这一烧,疤疤癞癞,再搽了些金创药,还有没洗掉的河泥,现在变成黑脸了。曹操望清楚了:“曹子孝!老夫命汝三人统兵十三万兵伐新野,今日回来为何如此?讲!”“是,丞相。”大都督败下来,还要当着众人把自己的短处朝外头掀?有什么办法!
曹仁晓得曹操的脾气,他不以成败论英雄,当得照实回话。“禀丞相,罪将曹仁奉丞相的军令,统兵十三万,兵伐新野……”他把走进军新野到败走白河的全过程向曹操一一禀报。曹操听了,汗毛竖竖的。要死,这个诸葛亮厉害了,露学问把我看了。他水火并行,这个章程厉害啦!滚热的里头镶个冰冷的浇浇,冰冷的里头弄滚热的烘烘。他这个狠啦!曹操一面听曹仁说,一面就盘算了,先是被火一烧,然后四门一游,出了东门,有个赵子龙出来对了下阵,许褚带伤,当中有关羽放水一冲,临了是卷地皮张飞一卷。这个败仗败得重了。十三万大队,我也不想剩多了,能把三万另头剩下来就算不错了:“曹子孝!还剩多少败兵回来?讲!”“是,罪将该死啊!”曹仁喊起来了,把曹操望望,心内有话:丞相,你怎么这么肉①啊?你该治罪就治罪好了,一定要问我还剩多少人回来,我不好意思说了。
曹操这个人的脾气跟众人不同,你不卖,他单要②买。“嘿!该死的匹夫,老夫倒讲过,业已败回就算了。从实讲来,还剩多少败兵?讲!”“是,丞相,一定要问,一个都没得。”曹操一听,满脸绯红,头低着,手一起,把脸捂着:“唉!”心内有话:曹仁啊,也亏你居然把十三万大军败得一个都没剩!”
曹仁跪在底下讲败得一个不剩,你晓得有一个人在旁边脸上飞金了,得意啦!他一手叉着腰杆子,一手大拇指头翘着,胸脯子挺着,一个眼睛翻着,把曹操望望。哪一个?夏侯惇。夏侯惇心里有话:丞相,想我夏侯惇虽打败仗,十万三千考较还剩二十四个人回来,足见曹仁远不及我了。他十三万人马,一个都不剩。我还就算不错啦!
曹操在这个时候该派要治曹仁的罪了。曹操这个人在这些地方就显他老才子的道理了。他想:曹仁这一次虽打败仗,但破绽一点没得。第一条,他兵进罗口川,青红两种颜色旗帜出来,他能够立刻断定出是疑兵计,被他料得不错。然后刘备跟诸葛亮在山头饮酒,挫我军士气,他也料得不错。博望坡山谷里头,他能够稳住军心,掩埋尸骸,直指新野城下。到了新野城下,他用的是兵书上的两句话,也没有错。他进新野县,中了埋伏,这是上孙武子的当,不能怪他。再说,到了博望坡,许褚不肯走,他能把罪名拉在自己身上,这就有大将气度。所以,尽管十三万败了一个不剩,也不能定他大罪。曹操把曹仁望望:“曹子孝,你这一次走新野败回,不怪你,只怪老夫不识敌。啊,你仗输理未输。带罪归班,随后立功赎罪。”“谢丞相恩典。”曹仁起身,退到旁边。
许褚、曹洪还跪在下面呢。许褚这个人性情粗啊,抬头把曹操望望,心里有话:丞相,都督没得罪,我更不能领罪了。而且我还有功。新野县城城门大开,吊桥平垂,我说不进城,他单要进城,我可格外没得罪了。
曹操看到许褚这副样子,心里有数:“汝两人无罪,罪归将主,归班!”“是,谢丞相恩典。”许褚、曹洪起身,退到旁边。这三个人站在班中,你晓得对面文人有的就望着他们抹鼻子,画圈子,指手划脚。何以呢?这三个人胡子眉毛都没得了。脸上疤疤癞癞,再加上夏侯惇站在他们旁边,可算配成两对。曹操再把他们四个人望望,样子实在太难看了,站在堂上,有伤班规:“嘿!败兵之将,还有何面目在此,退了!”曹仁、许褚、曹洪退下去了。
看着他们走后,曹操是越想越气。曹操想:诸葛亮啊,你头一次用火,是因为你有这么个天然的地方——博望坡山谷可用火。这一次合掌文章不好用啊!你居然把我十三万大军诱到新野城中去烧。诸葛亮啊,你火多哪!曹操想想,“唔,哈哈哈哈……,你烧得老夫畅快,唔,哈哈哈哈……,你烧得老夫佩服!”曹操这个笑真比哭还要难受。诸葛亮啊,你火多哪,你可敢给老夫再弄把火烧烧,我就真佩服你了!
曹操气啊气的,不气刘备、诸葛亮了:是我兵伐新野,诸葛亮为了他家主人,应当要摆布我。可是新野县这一起百姓太岂有此理了。刘备待你们有多好?老夫待你们有多坏?你们情愿房子不要了,一家一当撂下来,让刘备、诸葛亮烧我的人?曹操怄到百姓身上了。想到新野县这一城百姓,现在到了樊城,底下他跟诸葛亮不斗兵,不斗将,斗兵斗将他有数,打了两个败仗了。他要跟诸葛亮斗个本钱玩玩。
曹操气极了,摘了一枝令箭:“官儿!令箭一枝,传老夫的令下,就在宛城调十三万大队,到老夫军中聚成五十四万。一餐饭毕,老夫起大队兵发樊城,困得刘备君臣水泄不通,一朝打破城池,军民共戮,玉石俱焚!”曹操要下辣手了。
官儿接过令箭转身才预备走,旁边有个人大惊失色。哪一个?徐庶。徐庶一直站在旁边,刚才听到曹仁禀明曹操,说这一次从新野县被火烧了败回来。徐庶心里有话:诸葛亮啊,你这个人学问尽管高,用兵是好手,不过有个地方你没有想到。在博望坡得胜之际,你应该挥戈西指,夺取荆襄,以充立足之本。荆襄你不要,你要弄个新野县烧了玩玩,你都以为烧了好玩,这一回烧得好,把老贼烧动了气,起五十四万大军要兵发樊城,你嘛无所谓啊,抬脚可以走,但新、樊两县的百姓苦啦!这件事不好,我要出来下子,要帮帮刘备的忙,代新、樊两县百姓解下子围。不过,我有数啊,最近我说话曹操走心里头有点不大相信我。自问呢,他也吃了我不少的苦了。照这一说,就不出去?不出去不行。出去了,说话又怕曹操不相信。徐庶猛然一想:有了,好在曹操他平生有个沽名钓誉的脾气,我最好在他这方面安根。
徐庶想定了,见官儿刚预备走,一声喊:“不可!”官儿止步了。曹操一声“哼”:“谁敢挡老夫的军令?”说着,他顺着声音,再朝这边一望,哦!心里在提醒自己:曹操你要留神啊!徐庶又出来了,他不得好交易照顾我,都是把苦把我吃的,要对他留神了。什么道理?奸官难逃猾吏手,他把你们的脾气都摸透了。
徐庶行奔案边,一躬到地:“丞相!”曹操把足面子,捋着颏下胡须:“元直先生少礼,老夫答礼了。你先生施礼为何?”“丞相,徐庶有一句话要请问丞相,这个官降民不降,官如何?”“官无可如何?”“民降官不降呢?”“官也难拗民。安邦以得民心为贵。”“丞相,你这一次领兵南下,荆襄九郡四十二州现在准备不要了?”“元直先生,此话怎讲?”“丞相,刚才你说的嘛,官降民不降,官无可如何?民降官不降,官也难拗民,安邦以得民心为贵。”“嗯。”“丞相,你刚才下令,起五十四万大军兵发樊城,困得刘备君臣水泄不通,这个应当,因为刘备君臣跟丞相作对啊,两把火烧了丞相二十多万人马,丞相应当要去。但有一件,丞相你有一句话,困得他们水泄不通,打破城池,军民共戮,玉石俱焚。你荆襄九郡可是不要了?”“此话怎讲?”“丞相,你如其是这样子,有一天丞相大队到了荆襄,百姓就不肯开城了,丞相就不能进城了。你想,两湖的百姓就会说:当朝的宰相到处殃民、害民,新、樊两县的百姓他都不能容身,把他们全部杀了。如果拿城门打开,把丞相迎进来,我们还能活吗?到那时,丞相即使拿到降书降表,刘琮也可以推托:百姓不肯降,我没得办法啊!”“喔唷!”“丞相,你为复新、樊之仇而把个荆襄失掉了,这叫因小失大。丞相只顾舒一时气,把新、樊两县百姓办掉,两湖也干干净净。”
“喔唷!”曹操听了,再把徐庶望望,心内有话:哎,这一次坏鬼怎么肯帮我大忙?要不是他这一说,我五十四万大军开到樊城,打破城池,把新、樊两县军民共戮,荆襄两湖也就干干净净了。唉,人心都是肉做的啊,我吃了坏鬼不少的苦了,他大概不忍心再拿苦把我吃了,所以出来点我这个穴眼。“元直先生,照你先生办法,该当如何?”徐庶心里有话:哎,你要问我,事情就有了三分数了。“丞相,在徐庶看来,最好先礼后兵。”“噢!先礼后兵?”“哎,先礼后兵。丞相,顶好着一个不为刘备君臣所疑而又能言善辩之人,赶奔樊城,会刘备、诸葛亮,劝他们归降丞相。”“哎,大耳贼刘备与老夫势不两立,他焉肯归降老夫?”“丞相,明知他不肯归降丞相,但也要派人前去。待等刘备回个‘不’字,丞相再兵发樊城,困他个水泄不通,待等打破城池,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到那时,这个罪名就归于刘备身上了。即使两湖百姓得到这个信息,心里也要想到,你刘备如其肯降,当朝宰相决不会如此。就因为你不肯降,当朝宰相才兴师问罪,才把两县的百姓办掉了,可是罪名就在刘备身上了?丞相,这就叫先礼后兵。”“唔,哈哈哈哈!”曹操高兴地把鼻子一抹,“通!先礼后兵的章程很好,叫我着个能言善辩之人……”曹操朝班中望,望某人某人某人能言善辩,学问都不错。要刘备不见疑的,啊咦喂,没得。他们在我面前为官,刘备怎能不见疑呢?唔,只有徐庶。他能言善辩,这张嘴我有数,虽不能把死的说活了,却能把活的说死了;而且学问也不寻常,我顶好叫他去樊城劝刘备君臣归降。曹操再想想:哎,不能玩。现在刘备面前有个军师诸葛亮,他两把火烧掉了我二十多万,若是再添一个军师徐庶,两个军师合起手来,那一来老夫的骨头还不得回故土呢!不能让他去。他这一去,就不回头了。曹操再想想,不让他去,这个先礼后兵的章程太好了,没得人去啊!曹操将公案一拍:有了,还是让他去。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
曹操捋着胡须:“哈哈哈哈,元直先生。承蒙先生为老夫想此先礼后兵的章程,着一能言善辩,而又为刘备不见疑者前往樊城,老想夫之再三,唯有你元直先生最能言善辩,腹中渊博,刘备君臣又不会见疑,就请你先生吃趟辛苦,赶奔樊城,劝刘备君臣归降。待等先生回来,老夫即起表章入都,奏明圣上,然后叫两员偏将,三百名刀斧手,带着人夫,到贵府颍州令堂太夫人坟前,为令堂太夫人竖一座节孝高坊,以报答你先生这趟辛苦。哈哈哈哈,元直先生尊意若何?”
徐庶听听:啊咦喂!啧啧啧,这个老贼他怎么敢叫我赶奔樊城,就不怕我到了樊城不回来了?噢,他有话了,着人为我母亲竖一座节孝坊。竖高坊带着人夫就行了,为什么事要派三百名刀斧手?就是告诉我徐庶,你如其从樊城回来,我叫人夫为你母亲竖节孝高坊;你如其不回来,我即着三百名刀斧手去掘坟戮尸。
徐庶多聪明啊,把曹操望望:好的,好的,你生怕我到樊城一去不返,因此暗示我。其实呢,曹操啊,我到樊城去,你哪怕这个时候给我嗑三个头,叫我去了不要回来,我还是要回来的。因为我在刘备面前没得用了,我能想到的章程,诸葛亮三天前就想好了,我在他面前一点用处没得,在你面前倒可以帮帮刘备的忙,不时弄个花盆子把你顶顶,弄个左靴子把你穿穿,把你牵到没狗的地方,弄热刀子把苦给你吃吃。哎,我到樊城,当真去劝刘备归降吗?我是到樊城送信把刘备,叫刘备带着新、樊两县百姓,赶快远去,免遭涂炭。哎,我要先跟你曹操把话说好了,咬定了,免得你回来怨恨:“丞相,你叫徐庶赶奔樊城,劝刘备君臣归降,可以。不过,徐庶想想,恐怕是有命到樊城去,无命从樊城回。”“元直先生,此话怎讲?”“丞相,你这个分明是效当先‘郦生说齐’的故事。”他说个典故把曹操听。这个郦生叫郦食其,他的名字很怪,不能照字面念“食其”,要念成“艺基”。郦食其是秦汉之际陈留高阳乡人。当先刘邦要起兵伐齐,郦生就跟刘邦说:我啊,讨差到齐王那边去一下子,劝齐王归降主公,不必动干戈。因为郦生与齐王有旧,刘邦就答应了。郦生赶奔齐国,见了齐王。跟齐王一说,齐王肯降了,撤销戒备森严的防御,写好降书降表,着人送给刘邦。谁知韩信这人心地狭窄,他想,凭我这个大帅,拥兵数十万,齐国到今日还没有能够攻下来。郦生不过是个念书人,就凭一张嘴跑去说了一番,居然能下齐国七十余城?韩信假装不知,起兵三十万攻打齐国。待到兵临城下,齐王就跟郦生说了:你不作兴啊,我跟你有交情,听了你的话,才写了降书降表,撤了戒备,现在韩信怎么反而领兵来攻打我了?这定是你与韩信串通好了来加害于我。郦生说:不,请你不要见疑,也许我来了,我们大帅还不晓得,你放心,我写封信,着人送到他的军中,叫他退兵。谁知信写好了,着人送到韩信军中,韩信根本不睬。郦生就跟齐王说:这样吧,你把我绑了跪在城头,让我喊大帅前来答话,让我当面劝他退兵。他如其不退兵,随你把我怎样办罪。齐王就把郦生绑在城头,并叫人在城头上设了鼎镬,就是油锅。让郦生跪在城头喊韩信前来答话。郦生苦喊了半日,韩信闭营不睬。齐王就把郦生叉下油锅烹了。
今天徐庶就把当初韩信做的这桩恶事说了把曹操听:你是不是想做韩信,把我徐庶当郦生?叫我到樊城去麻痹刘备,我这块前脚走,你后脚大队到了,刘备没得办法对你曹操,必然要把徐庶拿了办掉。
曹操老奸巨滑:“哈哈哈哈,元直先生何出此言?你先生学问又何止郦生,老夫焉敢比韩信。先生只管放心,此去樊城,劝刘备君臣归降,你一日不归,我在此停军十二时辰,一月不回,我在此停军三十昼夜。发兵不发兵,都等你先生回来定夺。”“噢,丞相,那就是了。”徐庶狠了,心想我就是煞③你这句话。“既然如此,我徐庶不惧万死,立即赶奔樊城。”曹操点头。随即叫官儿把令箭拿来:“元直先生,这一枝令箭,由你调用随差。我在此恭候佳音。”徐庶把令箭接过来就走了。
二、徐庶报信
徐庶接过令箭,先到自己帐中略微收拾一下,他就来调兵了。徐庶想:我不能不带兵,如其不带,曹操要不除疑,带多了,路上走不快。结果,他调了五百名马队,就此上路了。
在路趱赶,不止一天。因为是马队,所以走得比较快。今天已到樊城地界。徐庶马背上凝神望望,樊城是在他手上取下来的,他比较熟悉。今天看到城外遍野苍黄,全是草披子。哪里来的?新野百姓的栖身之所。新野的百姓迁到樊城,城里住满了,城外也住满了,就连霍①城根一带的草棚子都住满了。但还有人没处住,怎么办哪?樊城的百姓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就在沿护城河边搭起一排排草棚,让新野的百姓居住。徐庶想:我到樊城,我这手下的五百名马队最好一个都不能带进城。我来是送信把刘备君臣,叫他们带着百姓赶快逃走的,如果把手下人都带进城,有个耳目不便。但如果不带,又怕传到曹操耳朵里,使老贼生疑。怎么办?一想,有了。顶好来吓唬他们一下。徐元直忽然把马勒定:“众兵丁听着:现在已经到了樊城地面。在刘备家里头,有红黑白三副脸,你们可晓得?”听到刘备家里头红黑白三副脸,曹兵个个都打了个寒噤:“哎,大先生,我们晓得呢,就是关、张、赵!”“哎,这三副脸中最难玩的,是黑脸张飞。”“哎,是的,我们也晓得啊!丞相前的兵将代张飞起了个别名,叫个卷地皮。他看见人就要杀,要杀就要杀光。”“哎,这个人太厉害,而且不大讲道理。我在他们面前做过军师,望见过的。他抓住敌人的小军,不是活撕两半,就是一截两段。”“啊咦喂,大先生,我们跟你老人家来是不错,不过到了这个地方,要请你老人家成全下子,你老人家进城办公务,我们就不跟你老人家进城了。”“为什么事不跟我进城呢?”“大先生,我们是曹兵啊!万一碰到黑脸张飞不讲道理,我们就没得命了。大先生,请你老人家成全。”“唉!你们应该跟我进城才好。”“不,大先生,请你老人家成全吧。我们不能无缘无故拿命拼啊!”“你们既然怕黑脸张飞,我就成全你们,只好我一个人进城了。不过,你们的营盘不能扎在大路上,最好拣个僻静的地方。”“那是自然。”
徐庶就带领着这一起兵丁,远离大路,拣个僻静的山洼洼里把帐篷撑了起来。待等营帐扎好,徐庶又关照道:“张飞这个人脾气我晓得,没得事就要到城外打猎。你们千万不要出营东张西望,被张飞看见了,抓了去,再喊我来救,恐怕就来不及了。”“大先生,你老人家放心吧,我们蹲在帐篷里头,死都不出来。”“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徐元直做得像哪,下了马,把马匹给小军照应。一路步行直奔樊城。
徐庶走着走着,到了护城河边,这里当中是一条路,两边都是草棚子。徐庶走着,就听到草棚子里说话:“某人啊,你家几个啊?”“我家四个,还剩三个了。”“哪一个呢?”“那个是我父亲,可怜他抱病在身,跟着一起走的,就在城圈子这个地方被人一挤,一口气忑②了,就没缓过来。”“唉!我家五口,也只剩四口了。”“那一个呢?”“那个是我最小的,就在过护城河的时候,我的家小没抱紧,被人一挤,一滑,小孩掉下河了。”“唉!追根寻源,就因为这个国贼曹操要到新野县来,他不来,我们在新野县安居乐业多好啊!就因为他要到了,刘皇叔他老人家仁义过天,舍不得我们百姓,把我们一起带到樊城。”“这个曹贼怎么不死的啊!他死了,把寿过了给我们刘皇叔,恭喜我们刘皇叔长生不老,我们百姓不是永远沾光吗?”
徐庶听听,唉!这话从哪里说起?曹操待天子坏,但待你们百姓真不坏,他没有叫你们把房子让下来给诸葛亮烧。刘备待天子好,但待你们百姓真不好,他没得本钱跟曹操斗,叫你们把房子让出来给他放火。你们倒过头来反说刘备好。难怪了,因为刘备平素声名好,这时候就沾光了。
徐庶走着走着,猛然听到远处有人吆喝:“卖曹操啊!卖曹操啊!”徐庶被蒙住了,怎么有卖曹操的?待走到卖曹操的人面前一望,徐庶想想,唉!你曹操坏事做狠了,人家恨你,处处咒骂你。卖曹操究竟卖的什么呢?其实就是卖点心的。因为老百姓恨透了曹操,点心店的老板就迎合老百姓这种心理,原来该派做成圆的,就做成方的,还偏要改改样,把它捏个人的样子,就把它叫个“曹操”。其实都没有见过曹操,但在人的心里好象这个人形就是曹操。于是油锅里炸的曹操,蒸笼里蒸的曹操,烧饼炉里炕的曹操。而且“曹操”还不止一种:有椒盐的、揉糖的、豆沙的、干菜的、纯肉的等等。另外,因为分量有大有小,还要分个头。如果卖到中午,大“曹操”卖了剩下来,生意人会做生意哪,哎,八文钱一个的大“曹操”就被他卖出九文来。怎么卖出九文呢?他把“曹操”剁成八块。曹操这颗头贵些,二文一个。小孩子要个两文钱的,都爱拣面人头买。买家去把“曹操”望望:曹操啊,你坏啊!看我一口把你吃了!于是吃“曹操”,屙“曹操”,可是老百姓把曹操咒骂就咒骂死了?徐庶望望,付之一笑。这就叫:好人乐得行好事,坏人枉自做冤家。
徐庶走到樊城跟前,见城门大开,吊桥平垂。徐庶生气了:啊!诸葛亮,你太目空一切了。这一次如其不是我讨差到樊城来,而是曹操起大队发兵樊城,你毫无准备,岂不被曹军一拥而入?你们君臣不是束手待擒?嗯,等见了面定要教训教训你。徐庶就站在吊桥头,隔着护城河喊了:“呔,城上的人听着!”
城头的小军,趴伏在垛口一望:“啊咦喂,那一边可是徐大先生?”“正是徐庶,敢烦你们通禀一声皇叔与军师,就说我徐庶特来求见。”“徐大先生,你老人家不要客气了,城门没关,吊桥没扯,就请进城。”“哎,不,我是走宛城来的,有个嫌疑不便。”“噢,照这一说,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啊!”城头上这个兵丁下了城,哒、哒、哒、哒,前去禀报刘备、诸葛亮。
徐庶就在吊桥前走来踱去。这时有一群百姓从城里走了出来,有人看见徐庶:“啊咦喂,这不是徐军师吗?”“哎!尔等还提什么军师。”不提军师也就罢了,提到军师,徐庶难受。就因为我出来做军师,母亲被曹操弄了出去,送了命。“你们还认得我?”“哎,徐大先生,我们都是新野的百姓,何能认不得你老人家?”“噢,既然是新野的百姓啊,我问你们,你们在什么日期到的樊城?”“大先生,我们在某一天到的这个地方。”“现在曹操的大队离你们樊城很近啊,最多只有十几天的路程。”“徐大先生,我们晓得,曹操的大队就扎在宛城。嗨,现在一天不晓得有多少探马来禀报啊!”“嗯,既然曹操的大队离樊城邻近,你们的城门为什么不关?吊桥为何不扯?”“哎,徐大先生,你老人家不要提关城、扯桥啦,提到关城、扯桥,我们就苦死了。”“此话怎讲?”“大先生,告诉你老人家,我们一到樊城,诸葛军师就下令,把四城门关闭,吊桥高扯。”徐庶点点头:“对的。”“刘皇叔他老人家仁义过天,为这个关城、扯桥的事,整整哭了三天。他老人家都为我们着想啊!城门不关,城里城外好通商,象我们这些没得钱的人,可以进城找亲友借几个钱做小买卖,养家糊口了。城门一关,城里城外就不通风啦。再说,如其曹操大队到了,我们城外的人就该派死,城里的人就该派活吗?所以他老人家哭了。不能关城,不能扯桥。”徐庶点点头:好啊,我说诸葛亮这个人他不会如此麻木,原来是刘备不肯关城、扯桥。
城头上这个兵丁奔到刘备的衙门。刘备今天正把军师请到衙门叙话。刘备说:“军师,备自从到了樊城,这一向时天天都有探马来报,说曹操的大队驻扎宛城,恐怕早晚要兵发樊城啊!比起新野,樊城格外嫌孤,难挡大敌,请军师想个章程才好。”诸葛亮不开口。刘备连问数遍,先生皆不答话。什么道理?诸葛亮有诸葛亮的想法。你主人现在心里着急,叫我想办法,朝哪块有办法想呢?就在这时,城头上这个兵丁到了:“禀皇叔。现有徐大先生求见。”“哪一个徐大先生?可是元直先生到了樊城?”“正是。”“噢,你看他带多少人来?”“一个人,步行,连马都没得。”“哈哈哈哈……”刘备心里有话:徐元直一定是溜得来的。尽管曹操待他不错,富贵有了,但想想还是我孤穷的刘备好,又到我面前来了。“噢,人在哪里?”“在城外,隔着护城河喊,说要求见一面。”“哎,城门没有关,吊桥没有扯,你叫他进城就是了。”“我是这样说的,他说不行,因为他是宛城来的,有个嫌疑不便。”“噢噢噢。”刘备望望侍立在旁的赵云,“照这样说,赵将军,元直先生与将军情意深厚,烦请你多带一匹马出城,迎接徐大先生。”“遵令。”赵将军当即骑一匹马,带一匹马出城。刘备就跟诸葛亮率领文武在衙门口迎候。
赵子龙一路出城,过了吊桥,看见徐庶正在跟百姓们谈话。众百姓看见赵将军到了,纷纷让开。赵子龙丢缰,抢步上前:“徐大先生,俺赵云奉主公、军师之命,前来请大先生进城相叙。主公跟军师已在衙门口迎候。” 赵子龙把马匹牵过来,徐庶上骑;赵云上马,跟在徐庶的马后。徐庶回头把赵云望望:“哎,赵将军,我与你并辔而行。”“俺赵云不敢。” 赵子龙这人很懂道理,因为徐庶在刘备面前做过军师,赵子龙不肯逾越。刹时,到了衙门,果然刘备与诸葛亮率领众文武已在衙门口迎候。赵云下了马,抢行一步,代徐庶把马嚼环扣住,徐庶下骑,赵子龙退后一步。刘备笑嘻嘻地,蟒袍大袖打得滚圆:“元直先生驾临樊城,恕我刘备未曾远迎,切勿见怪。”“明公与徐庶有情,何必如此?”诸葛亮鹅毛大扇一拂:“元直先生幸会。”“哦,卧龙先生,许久不见了。”关羽、张飞等众人都上前招呼。随后把徐庶迎到里面大堂。刘备、诸葛亮坐定,偏旁设了座,请徐庶坐了。众人两边侍立。当差的献茶。茶罢之后,刘备把徐庶望望:“元直先生,令堂太夫人在都城身体可安好?”“啊,呜呜呜呜……”问得徐庶哭下来了。刘备想想,不好。“元直先生为何流泪?”徐庶就把到都城后,母亲悬梁自尽的事说了一遍。刘备点点头,心里话:佩服、佩服。佩服?词不达意啊?他佩服的什么事?刘备佩服司马徽。在司马徽荐名士的时候,刘备就把徐庶走的事情跟司马徽说了一遍。司马徽就对刘备说:刘将军!元直不去,徐母尚在;元直此去,命必休矣!那一刻刘备不大相信。今天想想,司马徽如见其肺腑,自然佩服佩服。
刘备再把徐庶望望,心里有话:你在都城已无牵挂,肯定是溜得来的了!“元直先生,你这一次来,刘备明白了。”徐庶一听,心里有话:好,你跟好人,学好人。跟诸葛亮在一起,添见识,长学问了。我的来意还没有说出口,你们倒完全晓得了,学问大长进啊!“明公知道我徐庶为何而来?”刘备一笑:“请元直先生附耳。”徐庶将耳畔送过。刘备捋着胡须,对着徐庶的耳轮:“先生莫非逃之夭夭?”徐庶把他望望:桃子咬咬(逃之夭夭),还甜津津呢?“非也。”“噢!不是的?备就不敢妄言了。元直先生此番来……”“明公,徐庶这一次到樊城是来劝明公归降曹操。”徐庶正颜厉色,好象是个真的。哪晓得任何人闹玩笑都可以,你跟刘备闹玩笑要当心。尤其叫他归降曹操,太伤他的心。刘备本来笑嘻嘻的,听到这话,把脸突然一板:“啊!元直先生,此话怎讲?叫我刘备归降曹操?你先生也该知道,刘备当先奉诏讨贼,到如今虽未能灭贼,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未忘讨贼之心。我宁可死于职守,决不能降贼。你先生劝备归降曹贼,也太欠斟酌了。恕备无礼,先生请便!”刘备袖子一拂,就下逐客令了。徐庶如何?他望望刘备,哈哈大笑。刘备心里有话:这个人脸皮倒厚呢!我这个钉子给他碰足了,叫他请便,他居然还笑?“元直先生为何发笑?”“明公,徐庶适才乃相戏耳,明公为何如此认真?”刘备一听,脸一苦,手一抬,把脸一捂。心里有话:哎,不好!我这个人太没涵养了,为什么不斟酌下子,就脱口而出,叫他请便。他这刻说出来,是跟我闹着玩的。是的,他在我面前做过军师,不作兴不晓得我跟曹操势不两立的。他何能不假思索就来劝降呢?的确是闹着玩的。无论他闹着玩也好,真的也好,我都不当把个脸朝下一拉,叫他请便,这样做,嫌太刻薄了。他在我面前做过军师,到底有感情啊。刘备这一刻带过舵:“啊,元直先生,刘备连日心事重重,适才间言语不假思索,冒犯先生,望先生莫怪。”“明公,你我之间何怪之有?”“元直先生此番来到樊城,究竟有何赐教?”“明公,因为这一次曹仁、许褚、曹洪败回宛城,不剩一兵一卒,曹操大怒,准备起五十四万大军,兵发樊城,待打破城池,军民共戮,玉石俱焚。为此,徐庶在曹操面前讨差,特来相告。”他就把劝曹操先礼后兵的话说了一遍。“在徐庶看来,你在樊城不能久留,应赶快弃城他去。这新、樊两县百姓也应随明公他去,免遭曹贼涂炭。”
刘备一听,吃了一惊。这时,诸葛亮插言了:“元直之言,正合我意。”徐庶一听:好啊!我曾说过,我想到的办法,你三天前就想定了。“哈哈哈哈,卧龙先生,既然如此,何妨立刻就走?”“唉!元直先生,亮同鄙主人去处还没有想定……”徐庶一听,连忙打断:“噢,噢噢。我不问,我不问。”他什么事要抢着把诸葛亮的话打断呢?徐庶是有学问的人啊,他做事,总要把前后想周到了。这时如果徐庶随口问一下:你们下一站究竟到什么地方?离开樊城走哪条路?诸葛亮非告诉徐庶不可。他跟徐庶是朋友,而徐庶也在刘备面前做过军师。这时说些话不显③,以后刘备兵败当阳,曹操一路穷追不舍,徐庶有嘴都说不清楚了。刘备离开樊城走的这条路,曹操怎么晓得的?噢,不错。临走时徐庶到过樊城,诸葛亮告诉过他,一定是徐庶禀报曹操的。那一来,徐庶就担待不起了。现在他不问,这就叫避嫌疑。
徐庶见话已说完,即想告辞,刘备忙挽留道:“元直先生既来之,则安之。你不要走了。”徐庶摇摇头:“明公,徐庶不能不去。徐庶来时,曹操即已暗示,如不回去,老母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况且我徐庶在明公面前也无用处了。不是我恭维卧龙先生,我能想的计策,卧龙先生三天前就已想定。我如留在曹操面前,还可以暗助明公。”刘备一听,非常感激。“既然如此,我屈留元直先生在此盘桓数日。”徐庶摇摇头:“明公不必,徐庶就此告辞。因为我来时带了五百名马队,现还驻扎在山中。另外我早一点离开樊城,明公也可以早一点动身。”刘备点点头,心里明白,但情难割舍,只好含泪相送,到了堂口,徐庶阻挡:“明公、卧龙先生,请留步,不必再送。”刘备点点头:“赵将军。请你代送。”“噢,是。”刘备、诸葛亮看着徐庶步出大门,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转身入内。
赵云命人将马匹牵过来,徐庶上骑;赵子龙上马,跟随徐庶一路出城;过了吊桥,徐元直下了马,赵云也下骑。徐庶拦阻道:“赵将军,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皆在乾坤里,无需叹别。”“噢,是,不远送大先生,我们后会有期。”“哎,对了。我们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徐元直手拱一拱,飘然而去。赵子龙仍然骑一匹马进城,见刘备、诸葛亮复命。
徐庶仍然步行,回到五百名兵丁中。其实今天天色还早,可以赶路。但徐庶说:我们先烧顿饭吃下子吧。待烧好吃完,勉强拔寨起行,走了没多远,天色就晚了,队伍停下来歇息。
到第二天一早应该起身了,徐庶偏捱到太阳多高的才起身,等到梳洗完毕,吃了早点再赶路,走了没有十数里,徐元直忽然招呼停下来,说要休息,或是要去方便。你还快点啊,又是个把时辰。再赶路,没有走几里路,到中午,停下来吃中饭,一顿中饭吃上两个时辰,再赶路,走了没多远,又停下来了……什么道理?徐庶故意在路上上磨啊捱啊。因为他跟曹操讲好条件才来的,他一天不回宛城,曹操一天不能发兵。他在路上多耽搁一天,曹操在宛城多停一天,刘备就可以在路上多走一天。徐庶在路上装头晕啊,眼花啊,腰疼腿酸啊,慢慢磨延时间。他由宛城到樊城一共走了六天,现在由樊城回宛城整整走了半个月。你可想在路上耽搁多久了。
今天已经到曹操的大营,徐庶不能再装病了,非进营不可了。进了大营,五百名兵丁仍然归队。徐庶拿了令箭步行进中军帐来见曹操缴令。
曹操公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正准备退帐,听到底下“嗯咳”一声佯咳嗽,抬眼一望:“哦!”徐庶回来了,嗯,笑嘻嘻的嘛。曹操心里有话:我有数啊,他这一次到樊城,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曹操怎么晓得?他可能不晓得呢?老才子啊!他上当是一时糊涂,随后想想就明白了。
徐庶到了公案面前:“丞相。”曹操仍然把足面子:“哈哈,元直先生少礼。路上辛苦了!”“不敢。见丞相缴令交差。”曹操把令箭接过来,归了架子:“元直先生,此番到樊城劝刘备君臣归降如何?”“丞相!徐庶这一次到樊城会见刘备君臣,谁知这个刘备陡然变了!他见了面,跟我一点世故人情都没得,开口他就骂。”“噢!刘备敢骂你先生?”“骂我。他骂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说我先在他面前做军师,后来又到丞相面前了,一臣侍二主,这是我不忠。他也不晓得听见什么人说的,说你把我家母亲走颍州弄到都城,拿我母亲把我赚到都城。我才到都城,我家母亲一恨,悬梁自尽,一索而终。可算我母亲就死在丞相手上,我应当代母亲报仇。我母亲的深仇未报,我反而前去劝他君臣归降丞相,这叫我母亲死在九泉又何能安心?这是我的不孝。对新、樊两县的百姓我不闻不问,说撂就撂下来,投奔丞相,这是我不仁。诸葛亮以及他面前这般文武都跟我相处得很好,而我置朋友的大义于不顾,这是不义。他不但骂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还骂丞相你啊!……”“噢!大耳贼刘备胆敢骂老夫?骂老夫什么?”“丞相,你不必问。”“元直先生请你从实讲来,骂老夫什么?”“丞相,你问了,反而着气。”“哎,请你先生从速讲,他骂老夫什么?”曹操有个脾气,你不卖的,他单要买。“元直先生,从实讲来。”“丞相你一定要问嘛,我就说了。他说你丞相本不姓曹,复姓夏侯,承继曹氏。他说姓曹的对国家很有功劳,世食汉禄。相国曹参对国家功劳很大,说不晓得哪一块做了件坏事啊,收了你这么一个孽种。”“啊……”曹操气得话都结绉住了,手一抬,意思是:你归班吧。曹操再把徐庶望望,心内有话:刘备骂呢也作兴,这个坏鬼又稍微添点噱子,就格外骂得厉害一些了。
徐庶退到班中,把曹操望望,哈哈,心里好笑。今天借刘备的口痛骂你这老贼一顿,煞我心头之恨。
曹操见徐庶归班,心里想:徐庶献的这个先礼后兵的章程,我晓得不得成功,不过如此做作一番,再来发兵,人就不会怪我了。你刘备不但不降,还要骂我?好!老夫跟你斗个本钱玩玩。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令箭一枝,传老夫的令下:饱餐一顿,立即发兵,起五十四万人马,兵发樊城,把刘备君臣困得水泄不通。待打破城池,军民共戮,玉石俱焚!”
徐庶站在旁边得意,哈哈,你今生都追不上刘备了。刘备带了新、樊两县百姓还不是老早就走了?我在路上耽搁半个月,刘备就走了十五天了,哈哈,你来生也杀不到新、樊两县的百姓了。徐庶心里得意呢!
三、樊城发令
果真刘备带着新、樊两县百姓下去远了?论道理是这个样子。因为要带着新、樊两县的百姓一起走,这样就慢多了。现在,我要返回头再交代樊城的事情。徐庶离开樊城之后,赵子龙向刘备、诸葛亮复命。刘备问诸葛亮:“军师,刚才徐庶先特意前来送信,曹操即将发兵,樊城不能久留,军师意欲何往?”诸葛亮说:“是啊,主公,前首我们离新野可以来樊城,尚有个立足之处。现在离樊城已无处安身啊!所以亮想之再三,离樊城,我们只有到武昌夏口,投奔公子刘琦。”“啊咦喂!军师,这个不能。我兄长亡故之后,刘琮听信谗言,蔡瑁专权,私自归降曹操,荆襄九郡四十二州已经没有了。只剩武昌夏口这一点地方,是我家侄儿刘琦养命之源,我不能再前去拖累他呀!”“主公,没得办法啊。除此之外,无处可去啊!”“唉,照这一说,我只能到武昌夏口去拖累侄儿了,就请军师发令吧!”“主公,还有件事,前首来樊城时,曾带着新野百姓一同前来,而且百姓也愿意跟随。现在离樊城奔武昌,这个路途要远了。新、樊两县的百姓也不能不带,如其带着走,恐怕路上走不快躁;不带吧,把百姓留在樊城,曹操的大队前来,看不到你我,格外要恨在百姓身上,使百姓遭受涂炭,对主公的声名有损,我想,先晓谕新、樊两县百姓,凡愿随者,我们当然带着走;不原随者,我们也不能勉强。主公,你意下如何?”“一切仰仗军师。”“待亮先点人前去。”他朝两班文武望望:糜竺、糜芳、孙乾、简雍,你们四位各带从人、铜锣,各奔一门,晓谕新、樊两县百姓,就说曹兵数十万,在某一天要兵临城下,刘皇叔孤城难挡大敌,打算舍城他去,唯恐曹军前来加罪于百姓,因此晓谕你们:愿随者,收拾收拾,跟随刘皇叔离开樊城;不愿随者,你们可以另投他处。如其不走,曹兵来了,惨遭杀戮,不要怪刘皇叔不曾晓谕;如其现在不能跟着走,随后访到刘皇叔在什么地方,前去投奔,必当收留。晓谕后,到本军师的堂上复命销差,站班听用。”四个人领命之后,诸葛亮邀请刘备赶奔军师府,专等四位文人前来复命。
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各带从人带铜锣各奔一门,城里城外鸣锣晓谕之后,新、樊两县百姓吵起来了。什么道理?樊城的百姓跟新野县的百姓商议:“现在刘皇叔着人来晓谕我们,愿随的就跟着皇叔走,不愿随的,就留在这块,或者另走他处。我们樊城的百姓想,你们新野县的人到了我们樊城,就不必走了,不要动了。我们樊城的人收拾收拾跟随刘皇叔离开樊城。房子给你们住,店给你们开,一切的东西都留下来把你们用。”新野县的人理由也不错,说:“你们不必动了,你们在樊城有家有业的,我们反正是跟着来的,还是我们跟着走。”樊城的百姓说:“你们才来,就不必走了,让我们跟着走。”新野县的人急了:“刘皇叔是我们新野县的刘皇叔,不是你们樊城的刘皇叔。”樊城的人说:“不错,在前首,是你们新野人的刘皇叔,现在到了我们樊城,就是樊城人的刘皇叔。”就这样玩了吵起来了。
诸葛亮正在凝神斟酌,怎么带着新、樊两县的百姓走,猛然听到军师府外面远处有吵嚷之声。刘备惊慌了,命手下人:“来!代我赶快出去查点,看为何吵嚷?”手下人去了,时间不大就回头了:“禀皇叔,查点过了,新、樊两县百姓都要跟着皇叔一起走,吵起来了。”“噢!”刘备想:既然都要跟我走,又何必争吵,全带走就是了。“哎,你赶快代我去晓谕新、樊两县百姓,叫他们不必杠吵,就说全跟我离开樊城就是了。”诸葛亮暗暗点头:我就晓得新、樊两县百姓全要跟着主公走。诸葛亮随即叫住这个当差的:“你赶快领主公之命,带领从人、铜锣,到城里城外筛锣,叫新、樊两县百姓不必杠吵,快快收拾收拾,分四城门出城,奔襄江渡口,依次登船,不能争先恐后。”“遵令!”差人去了。
诸葛亮见差人走了,再凝神细听,时间不大,外面没有什么吵嚷之声了,晓得百姓都去收拾准备了,先生斟酌定,鹅毛大扇朝公案上一放,把手伸向威武架。
诸葛亮才要摘第一支令箭,旁边有一个人摽着他呢。哪一个?张飞。张飞心里有话:军师,自从遇到你,还没领过头一枝令箭,你哪一天要把头一枝令箭把我,我这个造化就大了!他就望着军师等待。
先生把第一枝令箭拿到后,朝两边望了一下:“张飞!”“有!”张飞得意了:嘿嘿嘿嘿,我造化是不小,今天想头枝令箭,头枝令箭就到手了,叮咚叮咚出了班,到诸葛亮公案面前参礼。“三将军少礼。三将军,这一枝令箭非你不可!”张飞一听,心里格外得意:这一来,我这天下第二大才的声名要扬出去了。喏,第一大才有事非找我第二大才不可。他静听诸葛亮吩咐:“三将军,这一枝令箭,调三千马步兵各半,带着粮草军需大车立袋,先漫在百姓队伍前面,到襄江渡口,把襄江南北两岸所有上下流的船只都代我聚齐了。”“噢。”“三将军要注意啊,你跟船夫说话要稍微放和气点,不要跟他们行霸道。我也听人说,说三将军现在学问大长了,你是天上第二大才。”“嘿嘿嘿嘿,军师,张飞当受不起!”“三将军何必过谦,你既要做天下第二大才,从此以后不能粗鲁了,所以叫你跟船夫好好商议。叫船夫把船篷打起,多渡百姓过襄江。”“噢。”“你押着百姓渡过襄江,叫他们不能争先恐后,免得百姓受损伤。待百姓渡过去之后,要代我独挡追兵。”“遵令!”张飞得意,怪不得非我不可,独挡追兵,没得第二个,只有我张飞一个。张飞接了令箭走了。
诸葛亮发这一枝令箭,听起来好像很简单,骨里他已经斟酌好几遍了。他叫张飞跟船夫好好商议,并要他押着百姓过江。这件事只有叫张飞去办。百姓百姓,一百条心,这么多的人过江,这个秩序怎么维持?叫张飞去,百姓畏惧他的声名,都晓得他难玩,蛮不讲理,杀人不眨眼。他朝旁边一站,勒马横矛,眼睛翻着,一声哼,众百姓就不敢争先恐后朝船上挤了,就不会因乱而慌,因慌而伤了。所以诸葛亮用张飞押百姓过襄江是有道理的。
张飞走后,诸葛亮又拿起一枝令箭:“关羽听令,你带公子关平、步将周仓及本部五百名关西大汉赶奔襄江渡口,先行过江,并跟令弟三将军讲,叫三将军先筹官座、马渡、随舟,亮跟主公前来要渡襄江。”“是。”“你渡过襄江后,日夜趱赶,先到武昌夏口。会到公子刘琦,叫公子刘琦看在跟主公叔侄面上,多少发一点援兵。”“是。”“你领了武昌夏口的援兵,由汉津渡江,奔沔阳州登陆,迎接主公。”“是。”“请二将军注意,如忘却这嘱语,主公命必休矣!”
关羽答应过后,转身就预备走了。诸葛亮又想起了什么:“二将军,请稍等。”关羽站住了。诸葛亮对刘备说道:“请主公着手下人预备两辆轿车,请令弟二将军把二位夫人、一位公子先送往武昌夏口去住。”刘备一听,连忙摇手:“啊,军师,不能。新、樊两县的百姓也有妻室儿女,我先把自己妻儿送走,那便大为不义了。军师不必烦神,我的妻儿情愿夹杂在众百姓中和他们结伴同行。”他望望关羽:“二弟啊,你接军师令箭先去吧。”“是。”关羽嘴上答应,但是人没有走,因为是军师叫他站住的,他不能走。
诸葛亮把主人望望,心里有话:主人,你是大仁大义,妻儿不先走,要跟百姓一起走。这个样子好是好极了,但你要苦坏手下人了。主人要顾大仁大义,诸葛亮不能叫主人不仁不义,非要把夫人、公子给关羽带走不可。诸葛亮只好对关羽说:“二将军,那请去吧。”“是。”关羽答应后,领着关平、周仓走了。
关羽先到襄江渡口,会到张飞。照军师的吩咐,关切张飞调官渡、马渡、随舟等等,其余的船只渡百姓过襄江。关羽先调齐船只,渡过襄江,到了武昌夏口,会到公子刘琦,把来意一说,公子刘琦很好,说兵丁都在教场,随你调。关羽调了万把人,从汉津口渡江奔沔阳州,然后登陆,迎接刘备。到了下文接头时我再交代。
关羽走后,诸葛亮又拿起一枝令箭:“赵子龙,令箭一枝。”是。”赵子龙伸手来接。诸葛亮见他伸手,把令箭朝后一收,朝公案上一摆,鹅毛大扇一拿。赵子龙令箭没有接到,一愣,把手收回头了。目梢子瞄着诸葛亮,心内有话:军师,发令啊,不可当儿戏!赵子龙再一想:不,军师不是闹儿戏的人。但他把令箭缩回头是什么意思呢?噢,我有数了,先前军师斟酌后准备把这一令一差交给我,等到令箭拿到手,喊我出班,一想,这差交给我又不合适,就把令箭收回头了。赵子龙想:军师,现在关、张两个人都有了差使,领令走了。如果我赵云出来代你办事你都觉得不合适,怕的就没得人给你用了。赵云手朝下垂,头低着,站在案前。
诸葛亮拿起鹅毛大扇,一面扇着,一面望着赵云:“赵将军,亮出山日浅。”赵云心里有话:对,你自己倒爽快得很,你出来的日子是太浅了。在去年 这个时间,主人还认不得你,今年正月底你才出山的。赵云心里这些话,不好说出口,只能答应着:“嗯。”“亮到今天还不知道,你将军跟主公的君臣之份究竟打在哪一等之内?”赵云心里有话:奇怪了,军师怎么突然问我这句话啊?再说,我出来为将的日子也不少了,直到今天,我才听说这个君臣之间的等份。“军师,末将赵云是为将者,只知道君臣就是君臣,并不知道君臣之间还要分等份。请问军师,君臣之间共分哪几等?请军师明言。”“赵将军,君臣分的等数可多啦。有朋友君臣,有近亲君臣,有弟兄君臣,有父子君臣,有患难君臣,有生死与共的君臣……在这些等份中,赵将军应算在哪一等之中?”“噢,是……!”赵云虽然答应个“是”字,但心里有话:你讲的这几等君臣我全懂了。不过军师的学问高,在这些地方,我还要多听军师的。“军师,末将赵云是一武人,这几等君臣如何讲解,还望军师多多指教。”诸葛亮微微一笑:我晓得,你赵子龙是文武双全、胆大心细、行方智圆的人,你明明懂得,但你不承认你懂,要叫我讲,我当然要讲了把你听。“赵将军,喏,如孙乾、简雍,跟主人先为朋友,后为君臣,这叫朋友君臣;如糜竺、糜芳二位,跟主公内连至亲,外托君臣,这叫近亲君臣。我们考究有个‘五伦’,就是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兄弟,这个五伦也叫“‘五常’。赵将军!关、张二位,跟主公是义兼五伦之三,先为朋友,后为弟兄,再为君臣,这就是弟兄君臣;富贵君臣呢,那就不足取了,他们只能跟主人共富贵;患难君臣就可爱了,富贵同享,患难同当,这叫患难君臣;到了生死君臣,不但可敬,而且可佩了。君辱臣死,这叫生死君臣。这几等君臣,不知你将军打在哪一等之中?”“噢,是。”赵云想:你所讲的跟我心里所想的一样,但在这几等君臣中,我有的能够承认,有的不能承认。比方说朋友君臣,我能够承认。我本来是在公孙太守面前,是主人把我借去,跟他一起到徐州解围的。前《三国》有回书,叫“刘皇叔北海救孔融”,讲的就是这件事情。近亲君臣,这不能承认,我跟主人本不是亲。弟兄君臣嘛,主人时常说:“赵将军,我们相识太晚。如果早一点,桃园结义,就不只刘、关、张三个,要再多你将军一个了。所以主人时常以四弟呼之,但我不敢麻木,不敢承认。一定要我说的话,我也能够承认。富贵君臣,我自问还没有跟主人享过一天富贵。那末就是患难君臣,这我能够承认。我跟主公是患难与共的。生死君臣呢,我心里能够承认,我能够跟主人共生死,但不能说。如其说出来,旁人会说我赵云肉麻。所以赵子龙想想,照这个情形,我就跟军师说:有的能够承认,有的心里能承认,但嘴上不能承认。想到这里,赵子龙明白了,军师今天这一令一差,一定非常之难,因为他从出卧龙岗发令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陡然问我,分明这一差不但难,而且就难得很哪!在这几等君臣中,问我打在哪一等。我呢,也很难说,我顶好把我这一生的一言一行谈了把他听,请他代我斟酌下子,看他把我打在哪一等君臣之中?
赵子龙想定之后,双手一禀:“军师,末将赵云见军师全礼了!”他撩开膝盖甲,双膝跪在案前。诸葛亮鹅毛大扇一抬:“哎,赵将军,有话请站起来说。”赵云站起身来:“军师,末将赵云乃北直正定府常山县人,自幼父母双亡,幸喜家叔携带,长大成人。因为家叔为人忠厚,又稍有家业,要叫俺赵云学一点本领,保家护身。就在俺赵云十一岁时,得到名师教习,学得一手梨花枪法。谁知学业初成,家遭不幸,叔父命危,临终前,他将俺赵云唤至床前,说道:贤侄,我叫你学习本领不是为了欺人,是要你不受人欺啊。我死之后,你要广交天下朋友,结识海内英雄。随后要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俺赵云将这几句话铭记肺腑。叔父死后,俺赵云遵照家叔嘱咐,广交天下朋友,结识海内英雄。待到一十七岁,俺已长大成人,准备投奔明主,建功立业。末将访了有二三年,访到河北袁绍,他是四世三公,虎踞河北,带甲百万,上将千员,要算是一等明主了。俺赵云就离开故乡,赶奔河北,投奔袁绍。谁知袁绍这个人眼力太差,不识俺赵云,叫俺赵云在他军中充当一名伙头军。俺赵云在袁绍军中不得其志,做了两个多月,遗书作别,离开河北,回奔故乡。大约一年之后,俺赵云访到公孙太守,他要算是当世英雄了。俺赵云即刻离开故乡,投奔于他。此时公孙太守在磐河跟袁绍交战,俺赶至磐河,适逢公孙太守遭败之际,只见河北名将文丑握枪追赶。俺赵云单枪匹马冲下山去,就凭这一杆枪,力战文丑。俺赵云就此投奔公孙瓒将军,随后,有幸识得主公。主公曾跟公孙太守借俺赵云解徐州之围。之后公孙太守屡败于河北袁绍之手,不听人谏,自缢而死。俺赵云顿失其主,再准备返回徐州,投奔皇叔,谁知主公弟兄已被拆散,不知去向。俺赵云即在卧牛山落草为寇。军师,俺赵云虽然落草为寇,但决不准啰兵下山剪径,打家劫舍。我就在卧牛山前,筑成土寨,安守本份,以待时机。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黑汉,与俺赵云动手,谁知这黑汉正是周仓周海峰将军。俺赵云跟周仓动手,他连中俺三枪。赵云正欲追赶,适逢皇叔弟兄到此。俺赵云连忙下马,弃枪归降。蒙主公盛情,将俺赵云收至面前。这一年来,主公待关、张怎样,即待俺赵云怎样。俺赵云跟随主公奔东走西,闯南击北,直至现在,均是此如。现请军师斟酌,这一令能给俺赵云,即给俺赵云; 不能给俺赵云,请军师另点旁人。俺赵云只要喉中还有三寸气,决不能辜负军师重托,不负主公知遇之恩。望军师三思啊!”
赵云说完,诸葛亮点点头:“好!赵将军,如此讲来,你将军受亮一拜!”说着,站起身来,对着赵云朝下一跪。赵云一吓,朝下一趴。啊呀,没得命了!怎么没得命了?赵子龙心里有话:主人请他,登门三次,嗑多少头,淌多少眼泪,才把他请出来,拜为军师。现在他向我一跪,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吗?
诸葛亮站起身,鹅毛大扇朝公案上一摆。令箭一拿:“赵将军!这一令,这一差,不难……”赵子龙把诸葛亮望望,鼻子两嗅,“唉!”一声叹息,心里头难受啊。把诸葛亮望望:军师,你啊,说得不好听,你这个人损德啦。如若这一令这一差不难,你能够向我一跪吗?这一令,这一差不但难,分明是难上加难。你现在却忍心害理,说这一令,这一差不难。赵子龙心里头这些话又不能说出口,所以鼻子两嗅,一声叹息,嘴里答应着:“是!”但他没有伸手去接令箭。因为头一次没有接得到令箭,接空了手,这一次他不伸手了。
诸葛亮拿着令箭,望着赵子龙:“赵将军,你把这一枝令箭拿了,调三千马步兵各半,准备两辆轿车,预备二百名年老士卒,到主公那一边,把二位夫人、一位公子接上轿车,二百名老年士卒护在轿车左右;你将军带领着三千马步兵丁,保护夫人和公子,先到襄江渡口,会三将军要船只过江。你将军保护夫人公子,与众百姓夹杂其中,打伴同行。”“是!”赵云光答应,还是不接令箭。赵子龙想:听你军师这一篇话,乍听起来不难,就凭我赵子龙的这个声名,再加上三千马步兵,二百名老年士卒,保护二位夫人、一位公子过襄江,一路奔武昌夏口,不过几百里路,不致于出事。可你多了两句话就难啦!多两句什么话?“与众百姓夹杂其中,打伴同行”。这两句话犯难了。我如其单单保护公子、夫人,领着兵丁、二百名老年士卒上路走不难。上了路,我下个令,破站而行,最多十天,就能抵到武昌夏口了。我下了令,兵丁不作兴不遵守的。多了这两句话,与众百姓夹杂其中,打伴同行,难啦!跟众百姓一起走,我想快,想破站而行,想日夜兼程,百姓不行。他们一天只能走那么一点路,若在半路上遇到曹操的追兵,我保护一个,不能保护两个,保两个,就不能保三个。假如这三个之中损失了一个,我赵子龙有何面目向你军师交令?有何面目再见主人?到那个时候,我赵子龙只有一个字:死。我就是死后,还要被人骂。有句俗话:林大好支枝。你军师学问高,声名大,后人不会议论你军师这一令、这一差有多难,一定要责备我赵子龙没得本事,冒险贪功。赵云想到这个地方,目梢子把诸葛亮瞟了下子:军师啊,你要我的命不妨,但你不能毁了我的名声。这一令,这一差,我不能答应。赵子龙在这上时候心里想得非常之多。
刘备在旁边听了半天,唉,为来为去是为了我的妻儿。刘备把诸葛亮望望:“军师,备刚才就说过了,我的妻儿不用军师烦神,赵将军也不要为难,我刘备亲自领此差。”说着,朝起一站,伸手要接诸葛亮手中的令箭。诸葛亮把主人望望,手一挡,意思是:你想自领这一差?连你的命还要人保呢!刘备没有拿到令箭,复行坐定。
诸葛亮瞄着赵子龙,心内有话:赵云啊,你不接我令箭,我晓得,这一差是难啊!正因为我晓得这一差非常难,所以想之再三,这一令、这一差非你不可。你不接令箭我也有数,你是想,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你的声名、性命都没得了。不过,赵云啊,这一令一差非你不可啊!你再不接,我请将就不如激将了:“赵将军,请你斟酌,这一令,这一差能领则领;不能领,将军尽管回。只要你将军回一个‘不’字,赵将军,你莫以为亮是个读书人,我就代主公领此差遣,保护夫人、公子前往夏口。”
你们想,赵云听到这句话如何能忍?凭他这位一等大将军,诸葛亮叫他回,并且说只要他回下来,他不领这个差使,诸葛亮就自领此差。赵云情愿名也不要,命也不要,情愿死,他绝不能回个“不”字。赵子龙这刻就想了:领下这个差使,路上没得追兵便罢;遇到追兵,能保夫人和公子就保,不能保就拼。人生总归要死的。有句俗话:树长千年劈柴烧,人长千岁总要死。死也就罢了,一世声名没得就算了。我在世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过,我死后何必要这点虚名呢?我就以“名”、“命”两个字报效主人吧!赵子龙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含泪,伸出双手:“俺赵云遵令!”从诸葛亮手中接过令箭。
诸葛亮心里稍微安定一些了。好,令箭接过去了:我是用激将法把这件万难的差使交给他的,但是我要把个底把他。“赵将军,请稍站。”赵云才预备退下去,听到呼唤,连忙转过身。诸葛亮鹅毛大扇拿着:“请赵将军谨记,二位夫人,一位公子,这三个人当中,最要紧者是公子阿斗。因为主人年将半百,膝下凋零,只有公子是刘氏门中一条根,主公的骨血。你将军能将公子阿斗保得完完全全,就算是将军一大功劳!主人要感激你将军的大恩大德,刘氏门中祖宗要感激你将军的大德,亮也要感激你将军大德!”赵云这个时候实在忍不住,一阵心酸,热泪直洒:“俺赵云多谢军师三个‘德’字!”说完,转过身大踏步走了。
看着赵将军的背影,诸葛亮舍不得赵子龙啊!也忍不住眼泪直流。诸葛亮既然这一刻舍不得赵云,为何这一令,这一差又非点赵云不可呢?因为他想过了。主人面前不过这几个人,关、张都有了差使走了,这一令一差非赵子龙不可。他也晓得赵子龙这个人胆大心细,行方智圆,与主人情深义厚,堪当此任。只好叫他领这个令,领这一差。这一刻怎么又舍不得赵云?因为他晓得,赵云这一差要吃大苦,说不定根根毛孔要出血汗,万一出了大事,赵云不保怎么办?所以他心里伤悲舍不得赵云。看着赵云已经下去远了,过了甬道钥匙弯,看不见了,诸葛亮才止住了哭。随即叫人拿暖布来,擦了擦脸。“主公!亮同主公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奔襄江渡口,过襄江,领百姓逃难。”刘备点点头。
先生就叫童儿代他收拾,外面有人代诸葛亮把四轮车准备好。刘备呢,他的行囊箱笼,自有人收拾齐全。几个文人,也各自收拾,都有挑夫担着。先生这一刻查点了:“官儿,还有多少兵丁?”“还剩四千人。”怎么还剩四千人?你这个帐算错了。刘备共有八千兵,张飞调走三千,赵云调走三千,去掉六千,该派还剩两千。不,诸葛亮上场发令是在新野县发的,现在在樊城发令了。樊城有守城兵二千,并在一起,共计一万。所以现在去掉六千,还剩四千。
诸葛亮跟主人带着众人出外。先生上车,刘备上马,众人上骑,赶奔教场,把四千兵丁带着,还有偏牙将佐跟着,担夫担挑着他们的行李箱笼,他们一路出城了,赶奔襄江渡口。
四、携民渡江
刘备、诸葛亮率领众文武,带领四千兵丁出城上路,看着新、樊两县的百姓携家带眷,在往前奔走。众百姓见了刘备、诸葛亮的车马,就有人喊了:“皇叔到,让让啊!”百姓让出一条路来,让刘备、诸葛亮通过。他们到了襄江渡口,有张飞前来给哥哥跟军师见礼。张飞已把官座、马渡、随舟准备好了。人上人船,马上马渡,糜竺、糜芳、孙乾、简雍都随刘备登上官座。随舟中还有空着的,当即多带一些百姓渡过去。
在官座船头,有人摆了马扎子,刘备、诸葛亮坐定,糜竺、糜芳、孙乾、简雍跟偏牙将佐两边站立。船夫不敢耽搁,立即拔橛,解缆,撤跳,开舟。哗——,船奔中流。
刘备坐在船头望得清楚,只见江面上实船过去,空船过来,猛然听得一声吵嚷,刘备一望,捶胸顿足:“唉,惨啊!”什么事?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逃难的百姓都想早一点上船,早一点逃命。比方一家五口,有三个跑得快的已经上了船了,还有两个不得上船。这两个在岸上的,望着船上的三个人号啕大哭:“你们先上去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跟船走?”船上的人也望着岸上的人号啕大哭:“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的,我们一家五口,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处啊!这个时候分手下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因为新、樊两县百姓有几十万,这一散,到什么地方去找?于是娘哭儿,儿寻娘,夫寻妻,妻寻夫,这哭声就大了。刘备看到这幅凄惨景象,也忍不住热泪横流:“唉!都是我刘备一人无能,累及两县的百姓抛家别舍,妻离子散,我好无用啊!也罢,待我刘备投江一死,以报效两县百姓。”刘备说着,站起身来,奔到船头,低头哈腰,就预备投江了。
他要投襄江,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依我看,假的。怎么见得他投江是假的?你见几个寻死的人寻死之前,先高声喊叫:我要寻死啊!他喊得这么高,就是想人来拉劝他,来救他。所以刘备高喊要投江一死,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刘封他们都是人啊,诸葛亮在他旁边也不是根木头,不要阻挡吗?首先诸葛亮把他挡住了,刘封、孙乾、简雍、糜竺、糜芳都来把刘备的袍角、袖子抓住,异口同声说:“主公,切不可如此灰心。”诸葛亮又劝解说:“汉朝无主公一人,曹贼必生篡逆之心。再说主公若投江一死,两县的百姓反失其主。主公还要以百姓为重啊!”刘备仍然不依:“列公放手,不必阻挡,休要让我刘备留下不义之处。”他一定要投江,左右文臣武将这块拖住他,他们就在船头上这么一拉一扯。我上文已经说了,有些随舟上还带着兵丁百姓,这些兵丁、百姓看见刘备非要投江不可,纷纷喊起来:“不好了,刘皇叔要投江了!他老人家是个主啊,他一死,我们百姓无主了!我们两县百姓都投江吧!”船上人一声喊,两岸的百姓都晓得了,渡船上的百姓也晓得了。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刘皇叔不能死,他老人家投江,我们都要投江了……”诸葛亮趁机又劝道:“主公,如何啊?主公投江,百姓就无主了,望主公要以百姓为念。”“唉!”刘备一声长叹,“如此讲来,我怎么对得起两县的百姓……”刘备只有一哭。不识破他的人还有几句赞他:
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
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一直到现在,有人到襄江口凭吊汉末刘皇叔时,人们还是称赞他携民渡江,仁义过天。
刘备等人的船只抵到襄江对岸码头。官座、马渡、随舟都靠岸了。定桩、扣缆、撺跳、搭扶手,刘备、诸葛亮、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刘封等依次离舟上岸。不是踩跳上岸吗?有些官儿唯恐刘备走跳板上滑到江里淹死,就把他的蟒袍角抓住。其实,刘备刚才在船头上痛哭投江,是做了把人看的,这个时候如其走跳板上朝江里窜,就成谬品①了。
他们上了岸,手下人就在码头旁边把帐篷先撑下来,马扎子摆好。刘备、诸葛亮就坐在帐篷里头,孙乾等人环护左右。刘备坐在帐篷里头望得清楚,看到实船来,空船去,对岸的百姓仍不见少。刘备想想,两个县的百姓哪有这么多呢!刘备不放心了:“来人!你代我赶快跟空船只过去,到樊城打听打听,看新、樊两县百姓还有多少未曾渡江?”手下人应答,连忙跟空船过去,跟张飞要了一匹快马,顺着这条路赶奔樊城,打听实在了,又跟实船渡到这一边来。离舟上岸,到刘备面前:“禀皇叔,我小人查点过了,两县百姓的尾队仍在樊城还没有动脚呢!”“啊!不好!这要渡到哪一天啊!”
这个手下人的回话,惊动了一位文人。哪一个?孙乾。孙乾把简雍衣服一摘,把他唤到帐篷旁边,手一禀:“善和先生,你刚才可听到手下人来回主公,两县的百姓的尾队在樊城还没有动脚,啧,这个要渡到哪一天啊?曹操就在宛城,万一他追兵来到,我们措手不及,那一来就糟啦。我们就首尾不能相顾了,要想想办法。”简雍说:“公安先生,没得办法想啊,因为两县的百姓心向着主公,主公也不忍心把百姓丢在这个地方遭其涂炭,所以要带着他们一起走啊!”“哎,善和先生,我学生倒有这么个章程。我这个章程既能分人减口,又能走得快躁。”“好极啦!什么章程啊?”“喏,我们看看对面就清楚了,你看,凡是能先挤上船的,都是些精壮少年,腿肚子有力的;挤不上船的,都是些老弱妇孺,都留在那边。等他们实船来了,人上了岸,空船就朝对过放了,等到所有船只都过来了,人全上了岸,我们就把大船击沉,小船拖上岸,架火焚烧。”“什么意思?”“这样,凡是过来的人大多是青壮少年,腿肚子有力,能够跟着跑的,我们就带着走。过不来的,大多是老弱妇孺,就随他去,这可是分人减口的好办法?”简雍这个人是老实君子,就说:“公安先生,你这个章程太损德了,过来的人该派活,不过来的人该派死?我看不能用。”“哎,你先生忘啦?俗话说:安邦不顾丧天理,定国何愁绝子孙。”孙乾是依据这两句话才想出这个绝子绝孙的章程。简雍听听:“噢,照这一说,你就见主公献这个章程吧。”“我不献。”“你怎么不献?”“主公大仁大义,我这个章程是不仁不义,不但献不成功,怕的还要被教训。”“那你是说了玩的?”“不是说了玩的。”“不说了玩,你为何不献?”“我不献,我是想叫他献的。”“叫他献?他是哪一个?”他是二先生糜芳。
糜芳是个狗不闻的小人。这个人喜欢贪小,所以惯上孙乾的当。孙乾望着他笑嘻嘻地招招手。糜芳出了帐篷:“公安先生呼唤学生有何吩咐。”“二先生,你可听到?哪晓得两县百姓的尾队在樊城还没有动脚呢!我们想想章程。”“公安先生,有何高见?”“二先生,学生我孙乾倒有个章程。我这个章程既能分人减口,又能走得快躁。”他把刚才对简雍说的章程,由头至尾对糜芳说了一遍。糜芳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二先生,我呢,打算见主人献这个章程,不过,我们跟主公是君臣,主公作兴不大相信我们的话。二先生跟主公内连骨肉之情,外托君臣之义,言出必从,计出必听。这个,我们就不如二先生了。二先生何妨见主人献这个章程?章程献成功了,分了人,减了口,上路走得快躁。推功劳,第一首功是你二先生。我学生丝毫不沾光,丝毫不沾光。”前面已交代,糜芳这人贪小,又是个狗不闻的小人,见有这个章程可献,献成功了,功劳全是他的,旁人不分功。他心里话:好极了!
糜芳进了帐篷,到刘备面前:“主公,两县百姓的尾队仍远在樊城,还没有动身。这要渡到哪一天哪?主公应该想想章程才是。”刘备摇头:“无法可想。两县百姓心都向着我刘备,皆愿随同刘备逃难,备怎忍心把百姓丢在此间,遭受涂炭。”“主公,糜芳有个分人减口的章程!”“是何良策?”“主公,我们朝对面看得清楚,在那一边能先抢上船的,都是些精壮少年,腿肚子有力的。抢不上船的,都是老弱妇孺。主公,我们就以这一起为限,凡实船过来,百姓上了岸,空船不再朝对过放了。等到船都过来了,百姓都上岸了,我们把大船捣漏沉掉,小船拖上岸,着人架火焚烧,过来的人可算都是精壮少年,上路走得快躁。留在那一边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就撂在那一边算了。主公看这个章程……”糜芳得意地把鼻子一抹:“如何呢?”刘备听着听着,已经气鼓鼓的了,见他还得意地问“如何呢”,刘备脸一板,训道:“好——啊——!”人们说话,最怕带把子。好就好,“好——啊——”,每个字多了个把子,意思就相反了。“这个章程是谁想的?”糜芳心里有话:问哪一个想的,不能让旁人分我的功。“主公,这个章程……哎,嗯,哎……”糜芳调回头望望,生怕孙乾出来分他的功。
孙乾才坏呢,他见糜芳进了帐篷之后,就躲在帐篷门口,探个头朝里头望。看见主人的脸色不对,连忙躲到旁边去了。糜芳调过头看不见孙乾,想想,就把功劳全部拾过来了。“主公,这是参谋搜索枯肠,才想出的这么一个绝妙的章程。”刘备实在忍不下去了,二指指着糜芳:“死小人,烂计谋,前首徐庶走时,你不顾仁义,隔断人家母子,终身不得见面;现在,又想出如此章程,过来的百姓该派活的,不过来的百姓该派死的啊!分明是禽兽之言,陷我于不义。你还有什么面目在此,给我滚出去!”“这个……不……”他想赖,想说,这是孙乾的章程。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二先生,你快走!”“我不能走,我……。”
糜芳被推到帐篷门口,哪晓得孙乾从外面笑着进来了:“二先生,我孙乾这个章程,如果晓得能献出功劳,我倒自己对主人献了。因为怕要被教训,才奉请足下的。哈哈哈哈……好在呢,这要看什么人,我们当然受不起啊!你二先生这一副脸,比城墙厚,承受得起。辛苦辛苦!”糜芳怄死了,眼泪汪汪,被主人教训了,又被孙乾取笑,所以赶快退到旁边去了。
诸葛亮把孙乾望望: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弄这种苦把糜芳吃。回头对刘备说:“依亮愚见,主公最好叫三将军跟船夫好好商议,不但把船篷打起来,加快往返,再准备油火,付双份工钱,叫船夫日夜摆渡,限三昼夜要把百姓全部渡过襄江逃难。”“军师的话很对。来啊!”刘备喊来小军:“你代我赶快跟空船过去,会三将军。”他把诸葛亮的意见吩咐下去。这个小军跟空船只过去,照刘备的话禀明张飞。张飞有数了,跟船夫好好商议。小军跟实船回头,见刘备复命。
刘备、诸葛亮随即起身,刘备上马,诸葛亮坐四轮车。四个文人跟刘封也就上骑跟随着。众兵丁把帐篷一拔。他们要漫在百姓前头,领着百姓走。
刘玄德携民渡江,整整渡三天三夜,才把新、樊两县百姓完全渡过了襄江。张飞最后带领着三千马步兵渡过襄江,离舟上岸。
现在张飞的骑兵前后,又添了将近有一万名百姓。什么人呢?前首襄江两岸百姓没有能够走得动的,现在得到消息,也走了。另外呢,还有些船夫,因为把百姓都渡过去了,大家就聚集起来斟酌了:“来嗬,由古至今带着百姓逃难的不多啊!”“是的,我还没有听说过呢!”“只有仁义过天的刘皇叔带着我们新、樊两县百姓一起逃难。”“哎,过去听人说刘皇叔面前有个兄弟叫做张飞,杀人不眨眼,这回我看他,跟我们船夫都是好好商议,还笑嘻嘻的,叫我们把船篷打足,准备油火,把双工钱,叫我们日夜渡百姓。要是曹操大队来了,曹操是不会跟我们好好商议的,准会玩硬的,封差。把我们封了去,叫我们把他的队伍渡过襄江,追赶刘皇叔跟众百姓。我们如其把坏人渡过襄江追赶好人,在我看不如把大的船只捣沉了,小的拖上岸架火焚烧,我们大家收拾收拾,背包一裹,跟随一起走吧。等曹操来,就不得过江了。人说的,隔河一千里,何况隔着条襄江呢!”“哎,不错不错。”你们想想,刘皇叔这个声名真是了不得!就这样,又添了这些船夫跟着走了。
张飞初上路走,一天都能走百里之遥;走了两天,坏了,只走四五十里了;再走两天,一天只走十多里了。这是什么道理?人嘛,就这回事。初上路跑得快,巴不得快点走到目的地,生怕有追兵来。等到走了两天,想想,咦!追兵没有来嘛,人就胆大了,腿就慢下来了。再走,就更慢了,所以现在一天只能走十多里路。
张飞的性子躁,欢喜快,才上路心里得意,一天能走一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十多里,你晓得张飞性子又急,跑到前头,奔到后头,呵呵呵!哇呀呀!心里怨死诸葛亮了。
刘备跟诸葛亮走在前头,他们率领着偏牙将佐和众百姓,一天也只能走十多里路。这样多的百姓跟着走,要吃呀,在路上米粮不得够,怎么办?不够不要紧。比如有的州县,跟刘备稍微有点瓜葛的,听到刘皇叔带着两县百姓逃难要走这块经过,连忙城门大开,吊桥平垂,把他接进城:“刘皇叔,你老人家把仓库打开,钱粮全部带走。”刘备说:“不能。把我带了走,你们这块怎么办?”“不要紧,你放心带了走就是了。”“好。”刘备命人把仓库打开,把钱粮一起带走了。他带是带走了,下来怎么办?胆大的州县,就申文给上级,说某日某时刘皇叔带了两县的百姓逃难走此经过,我呢,没有来得及关城扯桥,他们一涌进城,把仓库钱粮一掳一个干干净净。与他没得相干。有些胆小的州县,就掉脸逃走,官不做了。
一路上,来的米粮多,就烧饭吃;米不够,煮粥吃;再不够,熬汤吃。一天只能走十多里路。刘备想:不好啊!军师这一次发令,有一枝令箭用得不当。用任何人到武昌夏口搬兵求救都可以,唯独用我家二兄弟不行。何以?因为我家二兄弟性情与众不同,他到武昌夏口,跟我家侄儿刘琦会了面,侄儿刘琦一定要问:二叔叔,前来有什么事?我家二兄弟一定要说了:奉军师将令,来搬兵求救。不要说我家侄儿刘琦回个“有”,或是回个“无”,只要稍微打下子愣,我家二弟的这个性格我晓得,他救兵就不要了,掉脸就走。照常走到半路上想想:啊呀!我奉命来搬兵求救,现在没得求到援兵,还有何面目见哥哥、军师?他照常躲到哪个地方跟我不见面了。那一来就糟了,我望兵兵不到,望弟弟不回,我……。刘备想:不行,还是请军师吃点辛苦,叫他二次到武昌夏口,会我家侄儿刘琦,不能跟我们这块按部就班地走。“啊,军师,备想请军师吃趟辛苦,日夜趱赶,先去武昌夏口,会侄儿刘琦,请军师与侄儿商议,叫他看叔侄之情,多少发点援兵给我二弟,叫我二弟走汉津口奔沔阳州这条路来,迎接愚兄。”诸葛亮点点头:“谨遵主公吩咐。”刘备向右望望:“孙乾、刘封,你们两个人保护着军师先走,奔武昌夏口。路上小心一点,如若大意,休想活命!”刘封、孙乾应答。
诸葛亮在临走之前,把简雍、糜竺、糜芳喊到自己车前,说道:“你们三个人谨记。本军师先走后,我料定主公带着两县百姓徐徐赶路,凶多吉少。若是主公逢难,你们三个人要好生劝谏,不能大意;主公如有不测,你们三个人也休想活命。”“是。”糜竺、糜芳、简雍三个人打了寒噤。
诸葛亮带着孙乾、刘封,童儿挑着行李箱笼,他们就日夜兼程赶奔武昌夏口。趁这刻交待:诸葛亮到了武昌夏口,正巧关羽在教军场调兵。因为关羽见了刘琦,就照诸葛亮的话说了。刘琦二话都没讲,只说:兵在教场,随二叔叔调多少。诸葛亮一到,关切关羽说:不能耽搁,赶快率兵走汉津口奔沔阳州这一条大路,迎接刘备。
刘备在诸葛亮走后,带着简雍、糜竺、糜芳,领着兵丁跟百姓,一路朝前走。今天,刘备正在走着,猛然望见远处有座山。这座山很奇怪,孤零零地四不靠,而且山上的树木也很少。待走近看看,只见山前有座大坟墓,坟前一块碑,有一人一手高的样子。刘备想想:奇怪,是哪一家把先人埋葬在这座孤山上?刘备就望着手下招呼:“来啊。你代我上去望望,看这座坟究竟是谁家的?”
手下人到山前,朝碑上一望,是汉故荆侯景升刘公之墓。啊!景升公的坟墓。当差下来,到了刘备马前:“禀皇叔,这座山上的石碑,是荆州牧刘景升将军的坟墓。”“啊,我兄长的坟墓在此?哎!兄长,兄长……不走啦!”说不走,噗,下了马。刘备哭哭啼啼奔到山脚下,俯伏坟前痛哭:“兄长!兄长亡故,小弟实系不知,如其知道,理当到荆襄,代署荆襄之事,辅保侄儿刘琦做荆州牧,永镇荆襄。只因小弟实在不知,才使蔡瑁匹夫趁隙专权,私立刘琮,威逼寡妇孤儿将兄长创立的基业拱手让与曹操,岂不叫兄长含悲饮恨于九泉之下?兄长,今小弟率领新、樊两县百姓逃难,望兄长英灵显圣,提携小弟跟两县百姓多走一程啊!”刘备哭得不住嘴。
你哭嘛,不能带着两县百姓一起哭啊!两县的百姓抛弃家业,妻离子散,连日奔波,苦不堪言。你刘备是哭兄长,百姓们一肚子苦水没处吐,见你刘备哭,正好一起哭,大家借此吐吐苦水。几十万人哭起来,等于号丧。简雍一见:不好!还嫌走得快啊!再哭,哭得气败神衰,昏天黑地,就更不能赶路了!我要赶快谏劝一下主人。简雍下了马,到刘备面前:“主公,不必悲伤,两县百姓都哭了,望主公忍住眼泪,快快带着百姓赶路要紧。如其主公再悲伤,百姓们再一起哭,我们就格外不能赶路了。”刘备听简雍说得有理,强忍住眼泪,下山上马,带领着百姓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还掉脸望着汉阳山,心里默默祷告:请兄长显圣,怜佑小弟和两县百姓多走一程啊!
五 魏延造反
就这样,刘备率领着新、樊两县百姓一天也不过只走十多里路。今天正走之间,刘备猛然一望:“哦!”看见前面有座城池。这个城池大啦。问手下:“来啊,前面可是到了武昌夏口?”“禀皇叔,没有,才到襄阳府。”“啊?不好!”刘备哭了。走到今天还没有走出曹操管辖的地界!“唉!尔等快走啊!”尽管催,可哪里快得起来!
咦!刘备突然想起来了:襄阳府,哎,我家有个了不得的人在这个地方。哪一个?二侄儿刘琮。对,我何妨拢一下子襄阳,叫我家二侄儿来会我。刘琮年纪虽小,但很聪明,很有主见,我就跟他商议:新野县是你家父亲在日送把我的,樊城是我打下来的。我现在跟你贤侄商议,新野县一城百姓,先留在你襄阳,樊城这一城百姓,由我带走。待我安顿下来,你叫新野县的百姓再去投奔。我这样一说,二侄刘琮不作兴不肯的。这样,留人减口,可能走得快躁些。刘备想定了:“哎,善和先生,你带着偏牙将佐跟这一起兵丁随百姓先走,我到襄阳城下一行。”“是。”简雍跟糜竺、糜芳应答,带着偏牙将佐,率领着兵丁百姓就此绕城而过了。
刘备拎着马,抢前直奔襄阳城下。到了护城河边,刘备一望:哦!看见襄阳城门关闭,吊桥高扯。刘备再掉脸望望,后面的队伍离着自己还有里把路远呢。刘备望着紧闭的城门就想了:你家襄阳怎么把个城门关闭,吊桥高扯,城头密布旌旗,这是提防谁啊?刘备不晓得,就是提防你。
蔡瑁这个匹夫恶啦,他已经得到消息,刘备携民渡江,在带着百姓逃难。蔡瑁就想:刘备是一定要走襄阳这块经过的。所以蔡瑁就下令:叫城门关闭,吊桥高扯,生怕刘备带着百姓一下子涌进来。
刘备倒哪里晓得,望着城上喊:“呔,城上有人听了!”有两个小军趴伏在垛口一望:“看看看,护城河那一边,不是刘皇叔吗?”“嘿嘿,我看他不像。”“你不要糟蹋人,他人虽穷,不见得把皇叔几个字穷掉了。”“不啊,我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活像个难民头啊!”“你不要胡说,他一定有话说。哎!那边可是刘皇叔啊?”“正是刘备,望你们城上的诸位行一点方便。”“哎嘿,我要哭了。”“你要哭什么事?”“当今皇帝的叔子啊,叫我们小军行点方便,我身上还有几个钱,赈济他吧!”“你不要胡说,他能要我们这几个钱?一定是有话说。刘皇叔,你老人家有话只管吩咐,只要小人做得到的,一定遵命。”“敢烦你们城上不论哪一位,通禀一声公子刘琮,就说我刘备在城外求见一面。”
其实刘备大可不必这样说,你这样明打明的讲,怕的不见得有人敢代你回话。什么道理呢?嘿嘿,蔡瑁这个匹夫恶了,他不但命人将城门关闭,吊桥高扯,而且还在城头派了他面前的爪牙,布置了弓箭手,下了密令:如其刘备到了襄阳城下,不准他们把这个消息传到公子刘琮耳里,如有人把消息传给刘琮,一家人休想活命!所以刘备明打明的说,求见刘琮,哪个敢代他回话啊!
但坏人里面不见得个个都是坏人,也可能夹着个把好人。在城头上的小军中就有一个被刘备这番话感动了。他想想:我们公子是他的侄儿,他是我们公子的叔父。叔父见侄儿还说“求见”,可见刘备待人之厚,待人之诚了。我情愿一家人没得命,都要代他回话的。“刘皇叔,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啊!”说完,腰一哈,踩城坡下城。下了城,哒、哒、哒、哒,飞奔荆州牧衙门。
到了荆州牧衙门,他一脚奔里面书房。 这个兵丁很仔细,到书房门口稍微停下子,两边一望,没得人;再望望书房里头,也没得旁人,只有公子刘琮坐在里头看书。这个当差的进来了:“禀公子。”“怎样?”“你的令叔来了。”“哪个叔父来了?”“就是新野县刘皇叔到了。”“他在哪里?”“就在城外,隔着护城河要求见公子一面。”说完,哒、哒、哒、哒,这个小军就走了。
刘琮听说叔父刘备来了,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好极了!”刘琮为什么这样高兴?叔子来了,请也请不到啊。他来,我把他接进襄阳城里,把一切事情告诉叔子,叫叔子代署荆襄之事,再叫叔子写信给哥哥,叫他回来,接替父任。曹操呢?我跟他翻脸:不降!不怕曹操千军万马,也不得进我的襄阳城。喏,叔子面前,文有诸葛亮之才,武有关、张、赵云之勇,还怕他什么?所以刘琮非常得意。“来人,备马。”
没得这个巧法子,他叫人备马,刚刚有个手下人,走这块经过,听见公子喊备马,“是。”一声答应,走了。
一刻儿工夫,马没有备得来。把个蔡瑁备得来了。怎么回事?因为刘琮左右的手下人里面都有蔡瑁的爪牙。刘琮叫备马,他心里话:公子要备马做么什?到哪块去?我要先去禀报蔡瑁。蔡瑁一听,也觉得奇怪,连忙赶奔书房而来。“公子!你备马做什么事?”刘琮你要说句谎呀,好说:“母舅,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寂寞不聊,想出去跑跑马玩。他呢,听母亲说,舅舅是个好人,你要听舅舅的话。所以他就一老一实地把他的心里话朝外头说了:“啊!母舅,叔父刘备来了。”“他在什么地方?”“就在城外。母舅,甥儿打算前去见我叔父,把叔父接进襄阳。再请叔父修书,迎回兄长,顶替父任。我叔父面前文有诸葛亮军师之才,武有关、张、赵云之勇。曹操胆敢前来。我们可以跟他翻脸不降!”
你这一番心里话能对蔡瑁说吗?蔡瑁这个匹夫心如蛇蝎,他是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贼子啊!蔡瑁听到刘琮的这番话,心里一惊,想想:啊咦喂!啧啧啧啧,这个小孩子心有多大!我大亏叫人不忙备马,我来问一问。不然,要误大事,我还有性命危险。蔡瑁说道:“你不能前去见刘备。”“啊!为何?”“你可知道,你爹爹亡故之后,你没有讣文寄到你叔父刘备处。你现在前去见他,他一定要责问你的不是。还是由我代你去吧!”“母舅,外甥儿要亲自去。”“不。” 蔡瑁脸一板,厉声道:“我代你去。”公子一听,打了个寒噤,不敢开口了。因为这个小孩子胆小,惧怕蔡瑁。蔡瑁又望着手下人:“呔,你们小心侍候公子!”侍候是假的,骨里是看着,生怕有人再送信来。
蔡瑁随即出来,骑马赶奔城下。到了城下,蔡瑁下马。踩城坡,上堞楼,趴伏垛口,朝城外一望。这时候稍微有点肉心的,看到这副情形,都要舍不得刘备跟两县的百姓。蔡瑁这个匹夫的心太毒了,望望,嘿嘿一笑:“呔,大耳贼刘备,你也有今日!可还认得本督否?”刘备抬头一望,见是蔡瑁。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点不假。刘备心里气啊:“啊!怎么认不得你,你是蔡瑁匹夫!我兄长在日,待你不薄,你大俸大禄,安享荣华。我兄长亡故之后,你这匹夫,私立刘琮,威逼寡妇孤儿,将我兄长基业断送于国贼曹操手中,岂不叫我兄含悲饮恨于九泉之下?你拿寡妇孤儿的基业,换你的功名富贵。你这卖身求荣、忘恩负义、衣冠禽兽的贼子!”刘备不但自己大骂,还望着百姓一声喊:“来,尔等众百姓代我大骂此贼!”百姓连日受的苦楚没处出,难得刘备叫他们骂蔡瑁,于是一起开口,有的骂得文雅点,骂蔡瑁是卖国求荣、忘恩负义、衣冠禽兽的贼子!有的骂得脏一点的,就把蔡瑁家里头的祖宗亡魂都骂得翻了个跟斗。蔡瑁听听:“哼!你这个大耳贼,胆敢辱骂本督!来,尔等放箭!”
我上文交代,坏人里面不见得全是坏人,也还有好人。为什么要在坏人面前做事?没得办法,想混碗饭吃吃,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他们在坏人面前大的坏事不肯做。蔡瑁招呼放箭,弓箭手之中就有人目中会意,意思是:都督叫我们放箭把刘皇叔射死,但你们想想,由古至今带着百姓逃难的皇叔不多啊!现在刘皇叔带着百姓逃难,两县的百姓就依仗刘皇叔啦,你如其把刘皇叔射死了,两县的百姓没得头啦。这样做,我们对不起天地鬼神,也对不起亡故的老主人。所以你望我会意,我望你示意。他们放虽放,但把箭朝护城河里头放。梆声一响,嘎叭、噔、嚓嚓嚓嚓,这一排箭射下去,全射到水里。
刘备应当快些走,不要骂了。不,他格外骂得厉害,因为箭戳不到他。
蔡瑁一望:咦!就问弓箭手,这是怎么回事?“回都督,我们的箭实在是对着刘备射的,不晓得刘备嘴里叽哩咕噜,念的什么倒头经,箭一拐弯,全掉进护城河了!”“哎,再放!”“不错,再放!” 嘎叭、噔、嚓嚓嚓嚓……
刘备跟众百姓在城外骂个不停,蔡瑁放箭放个不休。怎么办呢?就在这时,城里头来了一位拦停的,这一位拦停的是“霸王拦停”。怎么叫霸王拦停呢?你听他喊得来了,而且喊的这话就惊人了:“反了啊,反了!我们要杀蔡瑁,救刘皇叔啊!”
蔡瑁正在城头上着人放箭,听见这个喊声,不由一惊:“呔,尔等兵丁瞧瞧,谁人造反?”兵丁们随即掉过脸,朝内城这边凝神望:“禀都督,不好了!衙门将魏延造反!”“啊呀!” 蔡瑁一吓,哈腰低头,急忙踩城坡,下堞楼,到了自己坐马面前,解缰上马,进内城都不敢走正街,生怕迎面碰到,他绕路走偏僻街道奔回自己的帅府。
先不说蔡瑁,单说这个衙门将,名叫魏延,字文长,襄阳府义阳县人。本领高强,相貌也生得不凡,和关羽仿佛,他身高九尺,方额蚕眉,一双凤目,也是五绺长须。这副脸儿也是红的,但与关羽不同。关羽的脸色是面如重枣——红黑色。他这副脸通红,犹如烧红板炭。他临阵也着金甲胄,裆下骑红砂马,也有一柄金背大砍刀,如其有人没有见过关羽的,猛然把他一望,会误认就是关羽。他呢,先投奔刘表,但刘表的大权操纵在蔡瑁手上。蔡瑁这个匹夫,非贿赂不行,非逢迎不允,你非要花钱把他,他才有官把你做。魏延为人耿直,他想:我学出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要巴结哪一个?不巴结,一个不巴结。嘿,蔡瑁果然就不重用他了。后来呢?有人在蔡瑁面前力保,夸赞他武艺如何如何。蔡瑁想想,就用了他,于是,魏延就在蔡瑁手下做一名默默无闻的衙门将。魏延为将,连住处都没得,就住在客寓里。人们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恼闷愁肠瞌睡多。魏延心里恨啊!噢,你蔡瑁非要要钱,我没得钱,就叫我做衙门将。好的!俗话说:此间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除去灵山别有庙,处处庙内把香烧。哪个地方不能去哪?我不会走吗?派定①蹲在你荆襄吗?魏延想想,要走不妨,我还要跟你闹个乱子才能走呢!闹什么乱子?得便跟他弄个反造了玩玩。他天天想造反,日日想造反,就是找不到机会造反,哎,今天机会来了。
今天,他正在客寓门口走来踱去,只见一群百姓走着谈着。因为听到刘皇叔到了,就纷纷奔了出来,等着大路两边,准备迎接刘备进襄阳城。后来听说蔡瑁登上城头,望着刘备带着百姓过来,不但不可怜,反而叫弓箭手放箭,要把刘备射死。这起百姓想想,我们不必再在这个地方等了,回头吧。这起百姓就走了。一面走,一面唉声叹气:“唉!天不睁眼啊!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好人,一刻儿工夫,要有性命危险了!”“唉!就是这一位,”说着,竖个大拇指,暗含②就是荆襄都督蔡瑁,“不得再坏了!仁义过天的刘皇叔带着百姓逃难,他不准人家进城就罢了,还要把他老人家当箭靶子,两县的百姓可怜啦,没得主啦,没得头啊!”“就是这个话了。……”
你不要看魏延,在他心目中只有个刘备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现在听到百姓们谈,说仁义过天的刘皇叔,一刻儿工夫要成为箭靶子了。魏延留神听了,问:“这句话怎么讲?”“魏将军,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吧?新野县刘皇叔带着新、樊两县的百姓,过了襄江,一路逃难。走到我们襄阳,刘皇叔指望会会我们公子刘琮,没想到,没会见公子刘琮,反而会到我们蔡都督。”“会见怎样?”“这个……唉!蔡都督到城头一望,不但不可怜刘皇叔,反而叫弓箭手放箭把他老人家射死。魏将军,你看看,刘皇叔这一死,两县百姓可怜啦!没得人带着他们逃难啦!”“啊!你们为何见死不救?”“魏将军,你老人家把我们百姓说得了不得了,我们没有本领,又手无寸铁?”“噢!尔等没有本领,又手无寸铁?”“正是。”“跟着我魏延走怎么样?”“跟着你老人家走?哎,你老人家有本事,到什么地方?”“造反!”“啊咦喂!魏将军,这个不能玩。造反哪,不但自身不保,还要连累一门;不但一门不能保命,还要连累九族。听说,连亡故的祖宗还要掘坟戳尸!”“不妨,有咱。”“是的,这个时候有你老人家,到那一刻,连你老人家都没得了,还有我们吗?”“你们不知道,我这叫先喊不反。”“什么?先喊不反?好,我们跟着你老人家。”魏延到里面把自己的坐马牵出来,刀悬挂在鸟翅环上,盔囊甲包悬挂在马后,腰间佩着剑,随身便服,在前头喊:“反了啊,反了!”后头几个百姓也跟着喊:“我们反了!我们光喊不反啊!”
半条街一喊,后头又添了几十个人。到第三条街,已有三百多人。魏延在前头喊:“反了啊,反了!”后面的众百姓也跟着喊,喊的话不同了:“我们反了,我们要杀蔡瑁,救刘皇叔啊!”这个吵嚷声就大了。这一喊,把蔡瑁喊跑了。一直喊到了外城脚下,魏延才招呼他们不要喊了,攥住剑把找蔡瑁。魏延问兵丁:“呔,蔡瑁到哪里去了?”“走掉了!”“嗯,溜了,便宜了他了!”“唉!”城头上的兵丁想:哪个叫你喊呢!魏延说:“既然蔡瑁走了,你们赶快开城放吊桥。”“好呢,你老人家拿得来。”“要什么?”“都督的大令。”“没有。”“没得都督的大令,可有公子的口令?”“也没有。”“嘿嘿,都没得!魏将军,我们不能遵令。”“为什么?”“我们怕蔡都督。”“怕蔡瑁?可怕咱魏延?”“你老人家……我们也怕呢!”魏延把腰间佩剑朝外这一抽,抓住一个小军:“也怕?那好,放吊桥不放?”“魏将军,不能动手,放,放,放!”魏延把宝剑放进剑匣,这个小军连忙喊道:“起千斤,放吊桥!”咋、嘎,吊桥放下去了。然后魏延押着这群小军,叫他们拿钥匙开城。
下了城坡,魏延到营房里,拿过盔囊、甲包。宝剑先卸下来摆在旁边。打开盔囊甲包,顶盔,贯铠,挺带勒紧,佩剑佩好。这个时候,小军们已经把锁链、大栓下掉,咋、嘎,城门打开。魏延走出营房。有人把马牵过来,魏延上马,端刀在手,带着众百姓一起出城。过了吊桥,魏延一望:啊!不好,一个人没得了!不晓得刘皇叔到哪里去了,新、樊两县的百姓也都看不见了。魏延就喊了:“哎,刘使君,我并非是蔡瑁,乃是魏延,特地前来迎接将军进城,共诛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蔡瑁贼子啊!”后头众百姓也齐声喊道:“刘皇叔哎,我们家魏将军是好人啊!开城请你老人家进城啊!”你再喊死了,刘备也不得回头了。刘备哪里去了,他已经下去远了。
刘备怎么走的?刘备隔着护城河骂了一阵,回头看看,新、樊两县百姓都已绕城而去了;再抬头看看,城头上蔡瑁也没得了。刘备想,他一定要领兵开城来跟我打。真打起来,我照常不是他的对手,还是避开为好。他就这样子走了。魏延直着喉咙喊,朝哪里喊得回来呢?
正在这时,魏延猛然听到城里一片喊声:“捉反贼,拿反叛呀!”众百姓一听:“躁走!”哗——,后面三百多个百姓走得干干净净。魏延望望,好,都走了,把我一个人撂下来了!
这起百姓中,有的就在城外寻个亲友家里头住几天,等风声过去,再回去。有的就绕旁的城门,随后进城,反正他脸上也没得“造反”两个字,他好赖掉。
魏延听到捉反叛怕不怕?他不怕,掉转马头,横刀在手,凝神朝城里头望。看见城里来了三百名兵丁,领首这一个人,身高八尺,黄澄澄的一副长方脸,两道剑眉,一双朗目,正准头,阔口,大大两耳,三绺微须,银甲胄,裆下骑黄鬃马,手中用一杆烂银枪。这个人在荆襄也有点声名,他身为中郎将,姓文名聘,字仲业。
文聘怎么来的?我返回头略为交代一下。蔡瑁听到手下人报,说衙门将魏延造反,他下城上马,进了内城,绕道僻街奔自己的帅府。到了帅府,下马,匆匆入内,首先问面前当差的:“呔!今天辕门上谁值日?”当差的说:“文聘,文将军。”“叫他前来见我。”蔡瑁进书房,一刻儿工夫,文聘到了。“都督,呼唤文聘有何吩咐?”“文聘,你保荐的衙门将魏延造反了,着你将他拿来!”“是。”文聘答应了“是”,心里有话:魏延啊,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在蔡瑁面前力保你做衙门将,再三劝你要耐烦一点。我说:凭你的本事,等到曹丞相大队来到,你在他面前稍微露一点,你的身分定不会如此。你呢?耐烦不住,就要造反。这刻好啊,要来捉你了,大亏遇到我啊,我是跟你拜过的。你要遇到旁人就糟了。文聘嘴上答应“是”,随即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一下,拿了件东西,朝怀里一揣,叫人备马抬枪,到教场调了三百名兵丁。老远就喊得来了:“捉反叛,拿反叛!”他这样喊就是送信把魏延,叫他快走。嘿!想不到魏延勒马横刀,迎上来了。
魏延看来者是文聘,心里并不怕。文聘马一拎,出城,过了吊桥,用枪指着魏延说道:“大胆魏延,胆敢造反,看枪!”嚓!手一拧,就是一枪。魏延的本领也是很高的,刀朝上这一掀,“来得好!”嗒,崩脆,掀到旁边,哗——,两马过门。魏延一手持刀,一手理着胡须,“嘘——”,望着文聘打了个口哨子,意思是:嗳,我同你拜过的,你跟我打,只能做做样子。文聘圈过坐骑,魏延拨转丝缰,一马上撞:“着!”嚓,又是一枪。魏延把他第二枪掀到旁边。两过门。魏延仍然一手持刀,一手理着胡须:“嘘——,小弟魏延。”意思是说:喂!跟你拜过的,伙计,你不能左一枪,右一枪,真来扎我。
文聘好像没有听见,只见他圈转坐骑,一马上撞,迎面又是一枪。三枪这一扎,把魏延的火扎了走头顶心冒穿了。魏延心里怄啊:噢!这时候连拜过的弟兄都不顾了,好!我的本事不是不如你,你准备好!魏延准备还手了。
文聘看看魏延的气色,晓得他的心思。心里话:你望着我打哨子,我晓得了,但这个时候我不好放你走啊。后面的三百名兵丁都在望着呢!我把你放走了,他们回去告诉蔡瑁,我就不得了啦!你不妨见谅些,赶快走呀!文聘就望着他,嘘——,打了个哨子。“哎!”魏延明白过来了。虚晃一刀:“文聘,战尔不过,休得来追!”哗——,马一拎,落荒逃走了。
文聘想:哎,这才对了,你走,我才好卖法呀。文聘就用定身法了:“尔等兵丁瞧见没有?反贼魏延败走了!你们守住城门要紧,犹恐反贼的余党混入城内,严厉盘查来往行人,待将军单人独骑追赶反贼魏延!”他马一拎,一个人追去了。
魏延在前面逃,文聘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掉脸望望,已望不见城下的兵丁了。文聘这个时候才把马放慢了,一声喊:“呔!魏延回头。”魏延听见文聘喊他,立即圈马回头,奔到文聘的面前,魏延把刀挜在鞍山上,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手一禀:“兄长!”文聘一恨,说道:“此时还喊什么兄长,我早已劝你,叫你耐烦一点,凭你的本事,待曹丞相大队来到,必定重用。你什么事偏要造反?”魏延不开口,但心里头有话:你心里只有曹丞相,我可没得。但这句话现在不好说。文聘把他望望:“魏延,你在襄阳不能蹲啦,得赶快走啊!”“兄长,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去处。”嘿!文聘把他望望:麻木到你,周周正正没得再麻木的了。地方没有找得到,居然就造反了?这次你大亏遇到的是我。“贤弟,襄阳你不能再蹲,湖北几郡你都不能再蹲。”“是。”文聘这话有理道的啊,湖北几郡都是蔡瑁天下,只要他二指宽的一张条子就能把你抓回来。当然,果真你的本领高,也不怕。不过,没到时候,何必把事情闹这么大呢!“眼下我代你选一个地方。你赶快到湖南,投奔长沙太守刘玄。刘玄跟老主人是同宗,也是老主人手下的旧人。”“是。”“在长沙,还有一位老将军,姓黄名忠字汉升,也是用刀。他刀法精通,声名浩大,人称为长沙保障。你到了那儿,凭你的本领,黄老将军一定会在刘太守面前保你一官半职。”“是,谨遵兄长吩咐。”“你快走吧!”“兄长,不瞒你讲,小弟身边一文都没得。”文聘又好气又好笑。一个钱没得你就造反了,周周正正又大亏遇到我。文聘把枪挜在鞍山上,伸手从怀内取出了一封银子。
文聘哪里会晓得魏延没得银子?所以处朋友就在这些地方。文聘晓得魏延的身分不过是个衙门将,能有多少俸禄,能有多少积蓄,所以他听到蔡瑁吩咐,叫他来捉魏延,就特意拢③了一下自己住处,拿了一件东西朝身边一揣。什么东西?就是银子。“这封银子你拿得去,足够到长沙的盘费。”“是。”魏延在马背上欠了欠身,伸手把银子接过来,朝怀里一揣,手一禀:“兄长,小弟日后若有一点发达,必报兄长大德深恩。”文聘点点头,但心里有话:你日后纵有发达,但都有限,何以?胸中太没有骨气了。魏延走了。
且慢,魏延说这句话,他随后可曾报答?何能不报答呢?到了后三国,曹操取东川,攻葭萌关,打了败仗。文聘是总督粮道兼护卫。文聘解送军粮回来,诸葛亮就用马超断粮,文聘何能是马超的对手?朝下败了。粮失掉不算,夺路逃走时又遇到拦路虎魏延,这时文聘是后有马超,前有魏延,腹背受敌。魏延看见文聘,忽然想走,我魏延能有今天,多亏文聘。要饮水思源,魏延就想放文聘走,但是不能啊!后面的兵丁众目睽睽。我就能明目张胆地把他放走了吗?回去后,兵丁禀报诸葛军师,我命就没得啦!这时魏延突然急中生智,趁人不在意,对准自己鼻子就是一拳,打得鼻窍通红,他朝马背上一扒:“尔等兵丁速让,将军临阵旧病又发了!”兵丁朝旁边一让,把文聘放走了,就是补报今天送银子的这点恩情。
魏延去长沙,文聘回头。到了城下,对自己兵丁说:反贼魏延下去远了,追赶不及。进了城,吊桥高扯,城门关闭。文聘到帅府见蔡瑁复命交差。蔡瑁闷啦:“你抓的反贼魏延在什么地方?”文聘说:“没有抓住,被他溜掉了!”蔡瑁问:“怎么办?”文聘说:“不要紧,请都督放心。随后访到魏延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我定把魏延抓回来归案。”文聘胆太大啦!万一访出来魏延逃往长沙,文聘就要跑到湖南长沙抓魏延?没得这个话。文聘这个时候是说的太平话,是安安蔡瑁的心的。他有他的意思。文聘想,待等曹丞相的大队来了,我们就归了曹丞相管了。所以他落得这时候说句把好听的话。
第四回 曹孟德襄阳行凶
一、兵临襄阳
再说刘备绕过了襄阳府后,仍带领着百姓朝前走,一天只能走十多里路。今天,刘备正朝前走着,后面雾滚烟飞,来了匹报马,到了刘备马前,马还兜着圈子,报子就报了:“皇叔的队伍速住,现在探子某人奉命打听宛城曹操军情事。今探得宛城曹操领兵百万,赶奔襄江渡口,到了襄江渡口,看见渡口船只皆无,曹操大怒,下令编木排、竹筏过江,限五天工程告毕。一声①木排、竹筏做成,渡过襄江,就要追赶我等啦!”说完,哗——,探马又奔走了。刘备大惊:啊呀,糟了!五天,时间有限啊!于是催促道:“尔等快点走啊!”“快点走,走慢了,遇着追兵,就没命啦!”手下兵丁跟百姓都喊声不绝:“我们快点走啊!”尽管嘴上说是快点走,但还是快不起来,走着走着,又慢下来了。一天仍然只能走十多里路。
曹操那边的情形果然如此?一点不假。自从徐庶回到宛城,禀明曹操之后,曹操就调起五十四万大军,诈称雄师百万,杀奔樊城。到了樊城一看,只剩空城一座。曹操就挥师直奔襄江渡口。到了襄江渡口,曹操一看,上下两岸一只船都没得。曹操更气:要死啊!大耳贼刘备连船夫都带走了!你以为这一道襄江就能把我阻挡住了?嘿嘿,说句大话把你听听,长江虽宽,我五十四万大军投鞭都能断流,何况一道襄江?所以曹操下令编木排、竹筏抢渡襄江。五天后,大队人马过了襄江。曹操在前面,骑枣黄飞电龙驹,带着大队前进。
今天,正朝前进,曹操猛然望到前面一座高大的城池。曹操想想,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啦?“来,前面到了什么所在?”“禀丞相,前面到了襄阳府。”“襄阳?”曹操心内有话:襄阳这个地方是要紧的地方,我非拢一下子不可。不追刘备啦?不要紧。他好在有两县的百姓拖累着,一天只能走十多里路。他辛辛苦苦走几天,我只要一天就赶上了。襄阳是非拢不可的。“来人,传老夫口令,大队离襄阳城二十里安扎营盘。”官儿把口令传下去,一刻儿工夫,安营炮响,撑大帐,立旗门,竖主纛。帐篷撑起来,曹操叫执事们领路进营。到了营寨,诸执事列队,曹操下马,升坐大帐。文武两边站立。曹操正要命人进襄阳城送信把刘琮。用不着了,底下有个报事的来了:“禀丞相,现有荆州牧刘琮率领文武百官至军前来拜迎丞相!”“命他等进见。”“是。”有人传话下去,一刻儿工夫,底下报了:“荆州牧刘琮率领文武百官某人某人告进!”两旁堂威声声,刘琮带着荆襄的文武低头哈腰来到曹操公案面前。刘琮匍伏,就把兵符印信高高顶在头上。曹操望望:“取来!”随即有曹操面前的官儿从刘琮头上把包裹接过来,朝公案上一呈,曹操就将包裹打开,把里头的一本簿子取出来,是征丁簿。曹操打开来一望,不由一怔:怎么回事?这个荆襄九郡四十二州兵丁就有二十九万!啧啧啧,如果这二十九万人跟我对阵打起来不得了!如其刘表不死,荆襄何日才能到老夫手中?幸亏刘表死了,这荆襄已到了我的手内。哈哈哈哈,这是老夫晚运亨通。“来人!传老夫的口令,由今日起,就将荆襄二十九万兵丁调至老夫军中。”我趁这一刻交代,他本来是五十四万,加上荆襄二十九万,并起来就是八十三万了,接下来赤壁之战,这就是曹操的本钱。
征丁簿望过之后,旁边一摆。曹操接着又拿起一本簿子,一看,点卯簿。嗯,点点卯。文班,“王仲宣。”“有。”就在刘琮后面匍伏的荆襄这班文武之中,有一个文人站起身,曹操凝神望望,这一位个头不高,黑黪黪的冗长脸,两道青眉,一双俊目,正准头,阔口,大大两耳。曹操久慕声名,他单名一个粲字,在荆襄官居上大夫之职,腹中很渊博。王粲站起身:“丞相,王粲见丞相奉揖请安。”“仲宣先生少礼,老夫久慕先生高名,如雷贯耳,若得你先生早来归降,老夫天下承平矣!你今日归降也还不迟,老夫即刻拜表入都,保你先生为大理寺卿之职。”“谢丞相恩典。”王粲退至旁边。
曹操接着又点了蒯越、傅巽。这两个人武功上有限,都是谋略好。曹操望望,见他们身着纱帽红袍,也是上大夫的身分,哈哈一笑:“老夫久慕二公高名,知你二人久居荆楚,熟习水师,老夫早晚兵发江东,要以水队为先。今日立即拜表入都,保你两人为水师正印大都督。”“谢丞相金恩。”蒯越、傅巽退至旁边,在王粲底下站着。曹操又点蔡瑁、张允。保他两人为水师副印大都督。曹操特别表彰蔡瑁:“唯有蔡都督,老夫要另眼看待。据说公子本不知道归降老夫,全是蔡都督所谋。好,好,哈哈哈哈!”曹操再一想,啊呀,荆襄的人数不少啊,我又何必一个一个的点调呢?不必了,略为再把点卯簿掀了看看,几个要紧的人点过就算了。“来,传老夫的令下,荆襄这班文武到老夫面前者,均晋升一级!”荆襄的文武都谢恩起身,在曹操文武班尾子底下两边燕翅分开站定。
曹操再把这个包裹里面的兵符印信查点一番后,仍然把征丁簿、点卯簿放在包裹里,扎起来,叫人拿到后面。曹操捋着胡须,再朝底下一望,不好,什么事都办过,却叫人家一位了不得的人跪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叫他起身。怎么办?曹操厉害了,故作不知,“嗯,下面跪者是谁?”“是,丞相,荆州牧刘琮。”“喔唷!来来来,搀搀搀,搀了!”曹操装出惊慌的样子,好像自己不晓得。
刘琮匍伏在底下,在无声地哭泣。刘琮年纪虽然幼小,但很有见识。他心里想想,怄啊,我听我家父亲在日谈过,说归降人家,就跟卖房子差不多。到这一天临做事的时候,受业主要办一桌酒席,请失业主上座,受业主要到失业主面前磕个头,意思是:从此以后,你的这些基业就是我的了。俗话说,这叫受业者愧。刘琮想想,今天是反的。这个老贼坐在上面,动都不动,我一直跪到现在,他都不叫我起来,心里委屈,所以流着泪;现在听见曹操叫人来搀他,刘琮来得快呢,褶袖一抬,泪痕抑干。他忽然记起了父亲谈过,说曹操这个人疑心很大,他叫人来搀我,我假如流着泪,他望见了:噢,你初次来见我,为什么流泪?所以赶快把泪痕抑干,站起身,垂手落肩站在曹操的左边。曹操望望:“贵公子,站到老夫这里来。”刘琮进前两步。“贵公子站到老夫旁厢。”公子又进前两步。“贵公子,抬起头来!”刘琮本不敢抬头,怎么不敢抬头?刘琮心内有话,我听我父亲常谈,说曹操这个人大奸大恶,这副脸一定也很难看,所以不敢抬头看他,头仍然低着。现在听到曹操叫他抬头,他不能不抬。刘琮把头抬起来把曹操一望,心内有话:不坏啊,见曹操这品相并不错。曹操是长方白面,长眉细目,正准头,阔口,大大两耳。络腮胡须,一根不乱,一崭齐,根根过胸。
照你说,曹操生得不错啊?是不错啊,天官相。在过去,家家人家挂的天官像,就是曹操一品相。为什么唱戏的把曹操这副脸弄得那样难看?一副死灰色,是什么道理?那副脸谱也有道理,叫你一望,就晓得他是坏人,实则曹操这一品相长得并不错。
刘琮想:这个奸贼恶在什么地方?刘琮就凝神望了,他抬起头来,正要对曹操脸上望,曹操的两道眼光也在朝刘琮脸上射,四道目光在半路之中相接,一阵子搅,刘琮一望,噢,望出来了,望出来了。只见曹操眼中的凶光太甚,杀气腾腾的。怪不得我听人说,曹操一声要杀人,都是望着这个人笑。因为他眼睛本来就细,再一笑,眼睛就跟闭起来差不多,这就遮掩住眼中的凶光了。刘琮望过之后,复行低下头。
曹操手一抬,将刘琮的的臂膀抓住,捋着胡须:“唔,哈哈哈哈,贵公子,今年多大了?”“十四岁。”“可曾读书?”“正在书房攻读。”“好,书不误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千钟粟。想老夫这相貂紫蟒皆是于书中得来,公子要勤下功夫,多读圣人书。”“是,丞相金玉之言,刘琮铭记在心。”“上有一位太夫人?”“家母蔡氏,今年三十九岁。刘琮来时,家母吩咐,要刘琮代请丞相金安。”曹操这一听,“哦,唔,哈哈哈哈!”坏了,就是这一声笑,刘琮这个荆襄的四十九郡就彻底完了。什么道理?曹操的笑分几种,有奸笑,有阴笑,还有个佯笑。曹操刚才听到刘琮一篇话,发的是一阵阴笑。怎么听出来是阴笑?你听他上来,“哦,”声音蛮高,“唔,哈哈哈哈!”声音忽然阴下来了。接着脸就朝下一板。为什么?曹操想,啊咦喂!这个小孩子一张嘴会说呢!伶牙俐齿,不问他的母亲他不开口,问到他的母亲,你听他这一大套,讲得滴水不漏。这个小孩子今后长大成人,未可限量啊!“你母亲膝下生公子几位?”“只生我刘琮一人。”“噢,令先君去世很早,汝母亲年岁又轻,公子要多尽孝道,以安上人之心。”“丞相金玉之言,刘琮铭记肺腑。”
且慢,曹操叫人家子弟尽孝道,他本人孝顺不孝顺?不晓得。但是有一件事比了把你们听听,你们就晓得他孝顺不孝顺了。曹操是沛国谯郡人,自幼读书。那时,他年龄很小,才五六岁,像个顽皮呢,一声闯祸,老夫子就打。后来老夫子打啊打的,把他打急了。他想,你打我,好,我就把苦给你吃。他晓得老夫子有个习惯,大早起来,脸不洗,嘴不漱,衣服一披,上厕所。乡间都是粪坑,粪坑上担一块板,朝上一蹲。曹操在头一天放学时不走,躲在旁边,等到同学们都走了,他然后出来,把粪坑上这块板朝一头一拖,那一头弄一根芦柴担着。到了第二天大早,老夫子不晓得,起来仍旧脸不洗,嘴不漱,衣服一披,上厕所。才站上去,噗通,掉下了茅坑。还好,茅坑里边肮脏并不多,等到庄汉们听到声音,把他拖上来,回去洗啊,换啊,洗了若干遍,总归不除疑,心里怄呀!私塾老夫子一声着气,都是拿学生出气,等到大早学生来齐了,书背下来的要打,背不了的格外要打,一打一个满堂红。学生都被打下来,就想了,我们又没有犯规,什么事被打?后来听庄汉们说:你们小心一些,你家老夫子大早掉下茅坑了。不晓得哪个学生做的绝事!众学生就想:我们没有做啊,就慢慢的挤啊,挤来挤去,众学生异口同声跟老夫子说:定是曹阿瞒做的。曹操的乳名叫阿瞒。老夫子气啊,他跟曹操的叔叔很有交情。这一天,曹操的叔叔来了,老夫子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曹操的叔叔,叔叔一想,不好啦!侄儿这才多大一点,就在书房里忤逆老师,将来长大成人,一定是个奸雄。回去就告诉曹操的父亲——曹嵩。哪晓得曹嵩听说儿子在书房里忤逆老师,长大成人不是奸雄,也定是曹氏门中贼子。一气之下,拎了把刀就奔书房而来。这时,曹操正在书房门前打麦场玩耍,要摆到差不多的小孩子,看到父亲拎了把刀来要杀他,吓也吓死了。曹操厉害了,从容不迫。见父亲拎口刀来,强如②没有看见,仍旧跟同学们玩。他捧起一把沙灰,朝空中一扬,仰面朝天望着,而且嘴里还喊道:“有趣啊,迷煞我也!”曹嵩一见,转身就回去了。什么道理?曹嵩想:哎呀!我家这个儿子是呆儿子啊!连玩耍都不会。灰撒到空中去你要低头,他把头仰起来让沙灰把眼睛迷住,这种孩子怎么能够忤逆老师?他回去了。
曹嵩走后,曹操就打听了,我在书房里做的这件事,是哪一个告诉父亲的?一打听,是叔叔告诉父亲的。他狠啦,晓得叔父时常到书房里来,来之前,都要有个庄汉来通报一声。这一天,他听庄汉来通报说,他叔父要来了。他就坐在书桌上嘴里头胡大热说③,不晓得念的什么东西。他叔父进来一看,不好了!侄儿得了疯癫症了,赶快回去告诉曹嵩。曹嵩听见儿子得了疯癫病,连忙赶到书房。曹操见父亲来了,又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念起书来。曹嵩一见,问道:“儿啊,你刚才可是得了疯癫病啦?”曹操说:“父亲,我没得这个毛病啊。”曹嵩说:“咦?你叔父刚刚告诉我的。”曹操说:“父亲,叔父时常在背地里打我,骂我,他巴不里我死掉呢!”曹嵩想想:贤弟,你不作兴啊!我们姓曹的门里子孙很少啊。他还是从夏侯的门里承继过来的,现在我们几房就合他这么一个,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啊,怪不得上一次说他在书房里忤逆老师,气得我拎把刀来要把他杀了,大亏④我看出来我的儿子生性笨拙,不然,我一刀下去,曹氏门中就绝后了。就从这件事后,老弟兄不往来了。你看,他这个本事,从小就能隔断他们老弟兄手足之情。
还有一件事。有一年春节,他跟父亲曹嵩到母舅家里去贺年。从母舅家里回来,他看到路旁停着一顶轿子。他想:我不走了。我要坐轿子。但再一想,我一声要坐,父亲也要坐进轿子,两个人坐轿子,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这个坐得不舒服,我要一个人独坐。他也会想主意,走路走的行行的,他突然朝下蹲:喔唷!啧啧啧啧,两手捧着肚子。曹嵩就急问道:“儿啊,你怎么了?”曹操说:“父亲,孩儿腹中疼痛,不能走了。”曹嵩左右一看,正好有乘轿子停在路边:“我们赶快坐轿子回去吧!”他叫轿夫把轿子抬过来,看到儿子痛得哈腰弯背,自己也不好再挤进去,只好让儿子一个人坐了。曹操一个人坐在轿子里,曹嵩跟在轿子后头,就像个老跟班的差不多。你们看看,他孝顺不孝顺,今天他居然还能劝人家子弟要行孝?
曹操把刘琮望望:“令先君在世,年年不贡,岁岁不朝,天子动怒,命老夫兴师问罪。其实,远镇诸侯不贡不朝,都有苦情,因为道路难行,盗贼蜂起,难以朝贡。今老夫领兵南下,道路已通,盗贼已灭,谁知令先君业已去世,公子即位,今日,公子肯具罪归降老夫,老夫早晚拜表入都,保公子永镇荆襄,为荆州牧。”你晓得刘琮一听,多欢喜啊:“丞相金玉之言,刘琮感恩不尽。”刘琮为什么这样欢喜?刘琮想:应了母亲的话了。舅舅确实是好人,要听舅舅的话,降就跟不降一样,还是一样叫我做荆州牧,永镇荆襄。
此时曹操吩咐蔡瑁:“蔡瑁,你将公子先带回城,今日天色不早,老夫来不及进襄阳城了。明日一早,老夫进襄阳城安民理事。”“是,谨遵丞相吩咐。”蔡瑁答应,把刘琮和荆襄这班文武带着,返回襄阳城。进了襄阳城,蔡瑁就把荆州牧的衙门,也就是公子府,改成当朝宰相的行台。把自己的帅府,改成荆州牧的衙门,为公子府。代曹操面前的文武封了公馆。然后蔡瑁赶快下令,叫街坊上的百姓,明天家家张灯结彩,挂绿悬红,摆高香案,迎接当朝宰相进城。蔡瑁恭维巴结曹操的这些事,我就不一一细表了。
刘琮回到襄阳城,跨进自己的公子府。他是大孝子,进门来先到后面拜见母亲:“母亲!”“儿啦,你今天会过曹丞相了?”“孩儿会过曹丞相了。”“曹丞相待你如何?”“母亲,曹丞相待孩儿不薄,劝孩儿要勤奋攻读,叫孩儿要行孝道,还要保孩儿永镇荆襄。”蔡氏一听,也很高兴:“儿啦,可见你家母舅是好的,你随后要多听舅舅的话。旁人的话,你不能听。”“是,谨遵母命。”刘琮错了,不听舅舅的话不送命,听了舅舅的话,活活把命送掉了。
刘琮离开母亲的住处准备回书房用心读书,刚走到书房门口,听见书房里头有人自言自语:“唉!为何到这刻工夫还不回来?”公子刘琮紧走几步,跨进书房一望,看见里头坐了位老将军。这位老将军身高八尺,长方脸,两道横眉,一双虎目,正准头,阔口,大大两耳,颏下五绺花白胡须。头上大红将巾,当中插着一朵绒缨。身上大红色的战袄,丢裆大衩,薄底靴儿,腰间佩着宝剑。他是荆襄刘表面前的老臣,姓王,单名一个威字。像这种老臣,刘表在世时,若能把大权给他掌,也不会有今日。偏偏刘表不识人,不然,荆襄大权怎会落到蔡瑁这种人手上呢!如今,王威的身分也不很高,顶多是个偏牙将的官职。但王威为人耿直,不肯跟着蔡瑁跑了去叩见曹操,所以在这块恨!
公子跨进了书房,一看:“啊!王老将军。”“哎,公子。”“请坐,老将军。在此何事?”“老将在此等候公子回来。你今天会过曹操了吗?”“会过了。”“这个曹操待公子怎么样?”“老将军,曹操待我不错。见面就劝我读书,然后叫我行孝道,还要保我永镇荆襄,做荆州牧。”“哦?!公子,这个曹操还要保你永镇荆襄,做荆州牧,这句话是真的?”“咦?他是当朝宰相,要取信于天下之人,何能失信于我?”“唉!公子,不可见气,你倒底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啊!是人都要取信于人,唯有曹操从不取信于人。谁如果听信他的话,谁就冲家⑤了。请问公子,曹操今天不进城吗?”“他说明天一早进城。”“噢,明天一早进城。”“好,我王威有个章程,不需多人,只要五百名兵丁。你可知道,我们襄阳的这个城圈子是依山筑城,里面漆黑。预备三百名刀斧手,都藏在城圈子里面,二百名弓箭队安排在城头上。待曹操明天一早进城,无论他是骑马,还是坐轿,等他的执事过了吊桥,我们城头上一通号炮,吊桥高扯,乱箭齐飞,将曹操后面的护卫切断,我们的刀斧手就窜出来,把曹操,嘿嘿,就一刀两段。待把曹操办掉,天子要感激公子,世上的英雄要感激公子,令叔刘备要感激公子,即便众百姓也要感激公子。公子,你看这个章程如何?”
刘琮这一听,嗯,这个章程好极了!曹操提防任何人,提防不到我,因为我才十四岁,可以欺得住他。刘琮非常欢喜。“来人啊。到母舅处调五百兵来。”有人去了。我说啊,老者过老,小者过小。老的王威,已经七十岁的人了,人年龄一大,灵性上就稍微要差一些;小的刘琮,才十四岁,考虑何能周密!你们难道不想想,到什么地方调兵都可以,就能到你家舅舅手里去调兵了吗?王威呢?也没阻挡,哪晓得手下人去,兵没有调得来,把个蔡瑁调得来了。
蔡瑁听手下人说,公子要调五百名兵丁,不晓什么事?就到书房来望望:“公子,你调五百名兵丁做什么?”你刘琮这时要说谎呀,好说:我这块寂寞无聊,准备与王威老将军行围打猎。他呢!听母亲说,舅舅是好人,要多听舅舅的话,就依老套实地说了:“母舅,外甥儿有这么个章程。”如此如此,就把刚才王威献的计策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蔡瑁一听:啊咦喂!啧啧啧啧,汗毛直竖,这个章程厉害了!大亏我来问一下,不然丞相的性命不保啦!蔡瑁忍不住了:你这个小孩子心地太坏!丞相待你不薄啊!见面后先劝你读书,然后叫你行孝道,你为何想出这个狠毒的章程?我明白了,这条章程决不是你想的,一定是王威教唆的。王威!你苟长几岁年纪,应劝公子正道待人,何能暗谋伤人?今天,且饶你这初次,不然,定将你一剑挥为两段。“来人,将王威拿了!”蔡瑁的手下人上来把王威膀子一抓,颈项一卡,赶了出去。依王威的耿直脾气,要与蔡瑁拼个鱼死网破。但是想想公子,只好暂时忍下。
王威走后,蔡瑁吩咐左右说:“呔!小心侍候公子。”“侍候”就是看住他,生怕再有人来出什么章程。
城里这些变故,曹操可晓得?不晓得。是不是曹操糊涂?不是。他心里话:刘琮带着文武都过来投降了,还会有什么差错?他就没想到还有人出这种章程。
刘琮跟蔡瑁离开曹操的大营之后,曹操就摘了一枝大令:“徐公明。”“有。”他面前的总护卫徐晃出班:“丞相,末将徐晃见丞相参礼。”“罢了。令箭一枝,你在老夫军中调五千护卫兵丁,明日一早起身,随老夫进襄阳城安民理事。”徐晃接过令箭走了。曹操又把众文武望望:“列位先生,诸位将军!你们列公今日早早休息,明天五鼓天明起身,先进襄阳城,到老夫的行辕站班侍候。”曹操说毕,一声佯咳嗽,退帐了。
曹操到了后帐坐定下来,养养精神,猛然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哪两个?曹操面前的一等大参谋:程昱、荀攸。“二位大夫来见老夫有何要事?”“丞相!参谋来见丞相没有旁的,请问丞相,蒯越、傅巽、蔡瑁、张允,这四个人是什么人?”“坏人。”“噢,怎么坏法?”“心如蛇蝎,忘恩负义,是衣冠禽兽的贼子,拿寡妇孤儿的基业换老夫的功名富贵,待功名富贵到手,就不问寡妇孤儿的信息了。”“啊,丞相晓得他们很坏。”“老夫何能不知?”
且慢,曹操真晓得这四个人的本性?晓得。曹操这个人,你只能论他奸,论他恶,但不可论他无才。他学问很高,老才子。“丞相,你既然晓得他们心如蛇蝎,忘恩负义,是衣冠禽兽的贼子,丞相为何又重用他们?授蒯越、傅巽为正印都督,蔡瑁、张允为副印都督?丞相,把大权交了把他们,就不怕他们坏丞相的大事?”“哈哈哈哈……”曹操一阵大笑,“你们可知道老夫的大队并不是到此为限,早晚要兵发江东?江东以长江为险隘,老夫手下皆是西北方的军队,重鞍马,而不谙舟楫。我久慕蒯越、傅巽、蔡瑁、张允久居荆楚,谙熟水师,而两湖的水队盖天下第一。我所以把大权交给他们四个人,是要他们襄助老夫,兵发江东,待等把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取下来之后,再杀不迟。”程昱、荀攸听了,啧啧啧啧,心内有话:啊呀!丞相的道理比我们高了。对,这叫个“太平丢”,就是一声天下太平了,就把你丢掉了。是啊,这一刻要用他们啊,要他们把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弄到手,再杀不迟。程昱、荀攸点点头,心里佩服,起身告退。
到次日一早,曹操起身,梳洗后,吃了早点,冠带齐整:“来人,查点一下,文武可曾进襄阳城?徐晃的护卫可曾准备好?”有人去查点了,一刻儿工夫,进来禀报:“禀丞相,众文武天色才亮就陆续进了襄阳城,徐公明将军已把护卫调齐,侍候丞相动身。”“哦,来人,传执事,备八抬大轿,老夫进襄阳城安民理事。”有人前去传了执事,代曹操备好八人抬的大轿,曹操一声佯咳嗽,离了后帐,奔中军帐,走中军帐下来到了营寨。徐晃前来见礼,然后把大轿划过来,曹操上轿,下帷子,扶手板朝起一上,轿帘朝下一放,执事领路,曹操的轿子起肩,跟在执事后面。徐晃领着五千护卫尾随曹操的轿后,出了大营。
曹操的大队到了城下,前头的执事先过了吊桥,曹操的轿子也跟着过了吊桥,后面徐晃带着护卫也跟着过来了。进了襄阳东门城圈子,曹操隔着轿帘子再朝两边一望,“啊呀!”心里一惊。什么事惊慌?曹操想:啊咦喂!这个地方险恶啊,这条城圈子这样长,里面漆黑,如其有人在这个地方行刺老夫不费事啊!不要多,只要两百名弓箭手,三百名刀斧手。刀斧手在城圈处埋伏,弓箭手在城头上安排,待等老夫这乘轿子才过吊桥,一通号炮,吊桥朝起一扯,弓箭手隔断徐晃的护卫,刀斧手冲出来把老夫走轿内拖出来,咔嚓!我这颗头就不做主啦!曹操这个时候只差把颗心拎在手上。轿子越走前面越黑,曹操这颗心就越不安宁,噗通、噗通……,走了约二三里路,哎,前面渐渐地亮了。再往前走,已经看见一点阳光,可算进城了。曹操到这一刻,悬着的心才微微朝下一放。再回头想想:哈哈哈哈,自己吓唬自己,一场虚惊。曹操心里话:我怕的什么事?要看进什么人的城池,如果进刘表在日的城池,我当然要怕。刘表多厉害,名震八郡,威慑九州。我现在进的是十四岁小孩子的城池,他哪里能够想到这种章程?唉,要依王威的章程,你曹操这颗头老早已搬家了。有几句叹惜:
蔡瑁弄权任自专,刘琮年幼失山川。
当时若用王威计,基业焉能属老瞒。
因为王威章程没有成功,曹操这一刻才平安进了襄阳城。
大队人马进城之后,顺着街坊朝前走着走着,曹操隔着轿帘子望得很清楚,他看见两边街坊张灯结彩,挂绿悬红,家家门口都摆着香案。曹操看罢,不由一声长叹:“唉!”心想:这是蔡瑁有意恭维我,但你这样恭维我,叫我反而难受。为什么?过了头了。我来了,百姓张灯结彩,摆设香案,要是天子来了呢?百姓还要爬出城外去接呢!所以曹操头一理,朝扶手板上一趴,看也不看。
进了行辕,轿子丢肩,听见三通炮响,轿帘朝上一打,扶手板下掉,曹操出轿。接着,又是三通炮,曹操奔行辕门口了。他面前的文武以及蔡瑁率领的荆襄文武都在此处迎接曹操。曹操进头门,又是三通炮,共计九通炮,曹操带着众人奔大堂。
到了大堂,曹操在公案当中坐定,曹操面前的文武在大堂上,两边燕翅分开;荆襄降臣在文武班尾上两边站立。曹操这时该派出榜安民、盘查仓库了?不。他什么事不办,在把个十四岁小孩子摆在心里烦呢!
刘琮怎么样了?刘琮因为昨天在城外军中已经见过曹操了,今天仍是落落大方,垂手落肩站在班中。曹操望望:“贵公子,站到老夫旁边。”公子进前几步,紧靠曹操不远站好。曹操就把刘琮的手一抓,捋着颏下胡须,说道:“贵公子,抬起头来。”刘琮头这一抬,一看,心里不由一惊,复行头低了下来。惊的什么?刘琮想:不好,今天跟昨天会的曹操不同了。昨日在城外军中会见时,曹操和颜悦色,笑嘻嘻的,今天曹操满脸的威气逼人,眼中两道目光,杀气腾腾的。曹操把刘琮的手一松,又问道:“公子今年多大了?”刘琮心内有话:哎,曹操啊,你昨天在城外军中已经问过我啦,怎么今天又返回头重问?噢,我听父亲在日时说过:贵人多忘事。大富大贵的人,容易把事情忘却了。因为他的事情多,大概忘了。刘琮想:曹操啊,你天下话能忘了,保我做荆州牧,永镇荆襄这句话可不能忘却啊!他哪里晓得,曹操就为这句话才跟你返回重问的。刘琮回答道:“是,十四岁。”“可曾读书?”“现在书房攻读。”“好,书不误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千钟粟。喏,像老夫位列三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府,皆是由书中得来。公子要勤下点功夫,多读圣人书。”“是,丞相金玉之言,刘琮铭记肺腑。”“有一位太夫人?”“家母蔡氏,今年三十九岁。刘琮来时家母当面吩咐,代请丞相金安!”“哦!汝母亲膝下生几位公子?”“只生刘琮一人。”“噢,令先君去世很早,汝母亲年岁尚轻,公子要多尽孝道,以安上人之心。”“丞相金玉之言,刘琮铭记肺腑。”“令先君在日,年年不贡,岁岁不朝,天子动怒,命老夫兴师问罪。今老夫领兵南下,令先君业已去世。公子肯具罪归降老夫,老夫业已拜表入都,保公子到青州做刺史,快去!”
刘琮听到曹操这句话,犹如高山失足,大海崩舟,心里非常惊慌。啊呀!刘琮想想,应了王威老将军的话了。这个老贼才一夜,就改口了,叫我到青州去做刺史!刘琮心里虽然惊慌,但还没有现于气色。他把曹操望望:“丞相!我刘琮有一字不识,请丞相指教。”喔唷,曹操点头,小孩子好学得很哪,虽十四岁,临走了,还有一个字认不得,叫我教他。我只要晓得,当然教你,单怕连我都认不得,那就坏了。“贵公子,何字?”“丞相,就是单人旁,加个言语的言字,这是个什么字?”“哦!”曹操想想,这个字普通小子都能认识啊!“此乃信字也。”“信字?丞相,这个‘信’字怎么讲解?”“信字者,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人生定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要以信字为本。”“丞相,假如这一个人舍去三纲五常,不要这信字呢?”“那就徒为人也。”曹操啊,你上当了,自己骂自己。“徒为人也”,就不是人了。“丞相,昨天我刘琮在城外军中参见丞相,丞相说:保我永镇荆襄,叫我做荆州牧。怎么今天丞相进城改了口,叫我刘琮到青州做刺史?想丞相位列三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府,应取信于天下,今又何能失信于我这十四岁小孩子啊?”曹操一听,喔唷!啧啧啧啧,他不是不认得这个字,是有意嘲弄我,这个小孩子厉害了!我刚才上当啦。我说“不取信,徒为人也”,我是自己骂自己啦。昨日我是跟他说过,叫他永镇荆襄,但是我今天改口了。我说过这句话,承认不承认啊?若承认,就要保他永镇荆襄,做荆州牧;若不承认,就要被骂做“徒为人也”。曹操到底是老才子,想了想,说道:“贵公子,昨日在军中曾对贵公子讲,保你永镇荆襄,做荆州牧。这句话是有的。待公子走后,老夫再仔细想了,贵公子年纪很轻,才十四岁。荆襄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尽南海,北接中原,是用武之地。你公子年纪很轻,镇守荆襄,难当重任。一旦邻国入侵,老夫鞭长莫及,所以想之再三,青州与都城邻近,便于老夫照料。我已拜表入都,你应即刻往青州赴任。”
二、残杀孤寡
曹操老奸巨滑,他今天进襄阳城干什么的?就是要来除掉刘琮这个小孩子。既然如此,他昨天为什么事要许愿刘琮做荆州牧,永镇荆襄之地?那是他的权宜之计,要稳住刘琮,用砂糖在刘琮的鼻子上抹一把,让他空欢喜一场。不然的话,他怕进不了襄阳城。现在他可以收拾刘琮了。刘琮怎么样?尽管才十四岁,听了曹操要他立即去青州赴任的话,从从容容回答曹操:“哎丞相,你此言差矣?”喔唷!曹操一惊,这小孩胆更大了,我的话不要说没有错,即便有错,没有哪一个敢说我错啊,偏偏你说我差矣!“噢,老夫怎么差矣?”“邻国皆是谦谦君子,谁会欺侮我们寡妇孤儿?我不愿意到青州赴任,愿守父母乡土。”小孩子的话不错的,他不肯到青州,是想守父母的乡土。曹操想想:坏啦,这一篇话欺不住他,再一想,有了:“贵公子,远镇的诸侯应当要年年进贡,岁岁入朝。贵公子每年要上朝呢。上朝,有个朝规,贵公子年纪尚幼,不熟悉朝规。青州靠近都城,老夫可随时指点。待一二年后学熟了,老夫再奏明圣上,保你为荆州牧,永镇荆襄。”曹操他尽管老才子,但也没得玩了,拿个朝规来卡他。刘琮听听,心里头真好笑:“啊,丞相,你此言更差矣!”曹操眉头一皱,坏了,加了“更”字了!“噢,怎么更差矣?”“朝规我不要学啊,父亲在日,时常教我。请丞相收回成命,免赴青州,保我永镇荆襄。”曹操想想,啊咦喂!朝规也卡不住他,看来他香的不吃要吃臭的了。曹操把脸朝下一板:“嘿,琐碎了。想老夫位列三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府,一言既出,麾下谁敢不遵?汝这年幼小子,胆敢在此跟老夫支吾,毋得多言,快去青州。”
刘琮把曹操望望,没有开口,转身就走了。不好了,你上文把这个小孩子说得道理蛮大,怎么这个时候见曹操把脸朝下一板,掉脸就走了?他哪里是走,因为堂上靠近曹操公案两边的文臣武将,都是曹操面前的心腹,刘琮不好对他们发作;荆襄的一班文武都站在曹操一班文武下面,所以他转身朝底下走。刘琮走到大堂底下朝下一站,望着自家的蒯越、傅巽、蔡瑁、张允等一班文武,说道:“列位先生,诸位将军!”众文武都晓得这个小孩子的道理,头低着,不开口。“我刘琮有一事相求。想我刘琮本不愿归降曹丞相,是你们诸位强相逼迫,我才归降。昨日,曹丞相在城外军中,保我刘琮做荆州牧,永镇荆襄。谁知今天进城后,又陡然改口,叫我到青州去做刺史,我不愿意远离父母乡土到青州去,请你们诸位看我家父亲在日的面上,跟我刘琮一起求求曹丞相,请丞相保我保我做荆州牧,永镇荆襄吧!”众人头低着,始终不开口。“噢,列公一言不发。唉!我且问列公,你们的天良何在?想我爹爹在日,待你们不薄,大俸大禄,安享荣华。我家爹爹亡故未久,骨殖未寒,你们拿我们寡妇孤儿的基业,换你们的功名富贵;功名富贵到手,就不问我们寡妇孤儿的信息了。你们要算是卖国求荣,忘恩负义,乃衣冠禽兽的贼子!”刘琮急了,大骂他家这一班文武,连舅舅一起骂在里面了。众人头低着,仍不开口。
刘琮跟他家荆襄一班文武说过之后,转身又到曹操公案面前,朝下一跪:“曹丞相,我刘琮荆襄九郡四十二州降到曹丞相手内,已无法挽回。”小孩子先把话撂出去,荆襄九郡四十二州降到你手上,不要了。“青州刺史,我也不愿意前去赴任。今请曹丞相就在荆襄之地,赏我刘琮数株桑树、几间茅屋、几亩薄田,容我刘琮守我爹爹的坟墓,送我母亲的天年。啊……!”独子养亲在理的,曹操一听,喔唷,我都以为这个小孩子才十四岁,不会怎样,哪晓得他心路大了。他没得这句话,我照常能够办得到。数株桑树、几间茅屋、几亩薄田,有什么不能赏他?但因为他多了一句话,叫我在荆襄的地方上,送他数株桑树、几间茅屋、几亩薄田,这个不行了。我不能在这块地方打万年桩,早晚要兵发江东。如若我前脚走,后脚他反转面孔不降了,那怎么办?我再回头,也有个鞭长莫及啊!啊,不能再犹豫了。
曹操脸始终板着:“哎,老夫一言既出,麾下人谁敢不遵,毋得多言,快去青州。”如果我在旁边,我就把底给刘琮了。这就同行船差不多,风大,篷不能拉得过足,过足了,船身就不稳了。刘琮毕竟是小孩子,他要把篷扯足了。抬头望望:“啊!我拿荆襄九郡四十二州,跟你换数株桑树、几间茅屋、几亩薄田,你都不给?啊,曹操!”听到刘琮直呼其名,两边的武士喊堂威了。你在这块瞎闹啦!他是当朝宰相,皇上见到他,都要恭维一声曹公驾到,你十四岁小孩子竟然直呼其名?!
曹操如何?他望望武士:“退了,多事啊!老夫姓曹名操,公子年轻,既喜欢叫老夫曹操,多喊两声,那又何妨?哈哈哈哈……”曹操把刘琮望望,笑嘻嘻的,意思是:不要紧,我叫你喊的,你只管喊了玩,只要你到青州去。
刘琮也把他望望:啊,要死,这个老贼坏哪!我直呼其名他都不动气。刘琮二指指着曹操:“贼!”“啊!嘿嘿,贵公子,言重了。”曹操心里有话,你瞎闹了,你喊我的名字不要紧,你不能骂我贼啊!我头戴相貂,身穿紫蟒去做贼?天下不要大偷大抢吗?刘琮又骂道:“国贼!”刘琮骂的不错,字面也用得很好。你这个贼,不是偷鸡摸狗,挖洞撬门的贼,你是国家的贼,国家的权柄被你偷尽了。“想你这个贼子,自许田射猎以来,行恶何止一端!伐南山之竹,书不尽你这个老贼平生的罪孽;掬沧海之长流,难洗你老贼五脏的污秽。老贼,国贼啊,本公子本不愿归降你这个老贼,都是我家那一班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强相逼迫我,我才降的。此乃何处?是本公子的大堂,是本公子往常升堂、施威把本公子家那一班卖国求荣的人看的。你这个老贼现在反来坐本公子的大堂,施威给本公子看,依本公子的心意,我立即写两封书信出外:一封书信到武昌夏口,请我兄长回来顶替父任;一封书信到新野县,请我叔父刘备前来,代署荆襄之事。我叔父刘备面前文有诸葛军师之才,武有关、张、赵云之勇。那时,你这贼子要进我的城池,除非是日出西方,江水倒流!”
刘琮大骂曹操,曹操该派动气了。曹操老奸巨滑,捋着胡须,望着刘琮:“唔,哈哈哈哈,贵公子,言重了。”曹操胸中城府深了,他被骂成这个样子,居然还笑。我前首说过的,曹操平生有个绝症,要看什么人骂他,如其跟他等位差不多的人,或是坏人骂他,他就不会容忍了。我坏?你比我更坏。因为刘琮是大孝子,尽管只有十四岁,但见识高。曹操平生有个优点:爱才。这个小孩子不坏,见识很广。再想想,自己也理亏,心想:这件事是怪我不好,哪个叫我昨天在军中跟他说这么一句咸淡话①,保他为荆州牧,永镇荆襄的。今天再改,他当然来气了,所以他骂,我只好忍受。
刘琮到底十四岁了,见骂成这个样子,曹操还在笑,就朝地下一睡,又哭又骂又滚。你站在这个地方,尽量地骂,曹操不好下台,你朝地下一睡,曹操借此可以下台了。他望望堂下:“蔡瑁!”
蔡瑁一听,唔!应了句俗话:冬瓜抢破来抢瓠子了②。被我们公子这样一闹,他不得下台,要在我身上发泄了。蔡瑁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硬着头皮出班:“ 丞相!”“蔡瑁,你家公子可有疯癫的毛病,啊?”曹操坏呢,说着就望着蔡瑁挤挤眼睛,要蔡瑁会意。蔡瑁这个匹夫,心如蛇蝎,蒙面丧心③地说道:“禀丞相,我们公子自出娘胎就有个疯癫的毛病,一时发作起来,连宗族都不认。适才间言语冒犯丞相,定是他疯癫病剧发。”曹操听听:“哈哈哈哈,既然你家公子自幼有疯癫的毛病,适才间是疯癫毛病剧发,老夫又何怪之有!赶快到码头拨船,将他母子送往青州。”说毕,曹操蟒袍大袖一拂,站起身来,回后面去了。曹操不愧是老才子,借刘琮一哭一闹,下台了。
曹操在堂上,刘琮又哭又骂;曹操走了,他哭不起来了,骂不起来了,再哭再骂没得用了。而且蔡瑁这个匹夫恶了,他本人不动手,叫他的爪牙出来,把刘琮拎送回住处。
刘琮眼泪汪汪奔到母亲住处,就朝蔡夫人面前一跪,双手朝蔡夫人膝盖上捺,放声痛哭:“母亲,母亲啊……”蔡夫人一吓:“儿啊!你为何如此悲伤?”“母亲,孩儿今天会见曹丞相,谁知这个曹操陡然改口,昨日在城外军中,他叫孩儿仍然为荆州牧,永镇荆襄,谁知他今天却要将我母子赶往青州啦!”“啊?你家母舅站在旁边如何?”刘琮实在忍不住了:“母亲,到这时候还谈什么母舅?母舅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蔡夫人这一刻柳眉直竖,动了气了,内心有话:兄长啊,你不作兴啊。你得有今天,多亏我这个妹妹,要不是我这个妹子强悍,勒令我家儿子降曹,你哪里有今天呢?噢,现在你就不问我们母子的事了?“来人啊!传蔡瑁。”这个妇人说梦话了。你这一刻不要说传蔡瑁,就是你磕头求蔡瑁,请蔡瑁,他也不会来了。蔡瑁虽然不露面,他的爪牙来了,做什么?勒令刘琮母子收拾动身。蔡夫人跟儿子抱头痛哭一场,只好命男女侍仆帮助收拾,把金珠细软带走。把不能带的硬器家伙,由男女侍仆拿去。堂堂一镇诸侯,就此散家了。
蔡夫人跟儿子哭哭啼啼,到外面上了轿车。所有箱笼在小车子上绑好,有粗使大娘坐在小车子上。刘琮上马,由蔡瑁爪牙押着,出城来到江边。
码头上,船只已经准备好了。一号官座、码头上、后艄楼的旗帜竖着,上有“青州刺史刘”字样。刘琮下马,蔡夫人下了轿车。母子哭哭啼啼上了船,侍儿丫环、粗使大娘跟随着。蔡夫人奔房舱,所有这些箱笼发上船只,就在底舱收好。蔡夫人进了房舱,有粗使大娘、侍儿丫环照应着。公子坐在中舱,有当差的侍候。蔡瑁的爪牙在码头上勒令船夫立即拔楔解缆,撤跳开舟。
船才离开码头,就在岸上,哒、哒、哒、哒……,有人匆匆跑来,喊道:“呔,公子刘琮的船只速往,我乃是王威哎,特地前来有话面陈!”刘琮坐在中舱,听得很清楚。王威老将军来了,刘琮眼泪汪汪地:“呃,来来来,赶快将船拢岸。”船夫把舵一扳,船离着码头约隔着丈把远,王威腿一拎,一个纵步,跳上船头,因为怕惊吓了太夫人,所以王威走旁舱进中舱。到了中舱,朝下一坐,平了平气:“公子!我讲曹操不会取信于我们,可是?”“唉!”刘琮叹了口气,低头不语。王威晓得,公子是听信了母亲蔡氏的话才有今日,如今懊悔,已来不及了。问左右当差的道:“今天我们奔青州是什么风?”“禀老将军,当潮顺风。”“好,将风帆扯满。”刘琮一听:“哎哎,且慢。老将军,这是抚养我的故土啊,何能就此离开?来啊,将船篷打一两页,让我这条船在江心弋荡。”在我看,你刘琮要躁走,曹操这个人,他要末不做恶事,要做恶事,就要恶到底。
可是如此?一点也不错,就在蔡瑁的爪牙把刘琮母子押走之后,曹操坐在书房里就想了,这个小孩子太厉害了!我原以为他只有十四岁,哪晓得老夫所做的事,皆瞒不了他。噢,他本不愿降我,是他家那一班卖国求荣的文武强相逼迫才降和。依他的心意是写两封书信,一封书信叫刘琦回来,顶替父任;另一封书信是叫刘备前来代理荆襄之事。刘备面前,文有诸葛亮之才,武有关、张、赵云之勇。荆襄的兵再给刘备一带,到那时,老夫要进他的城池……哈哈哈哈,周周正正是太阳西出,江水倒流啊!这个小孩子的心路可怕了。今后长大成人,定是个二刘备。世上有一个刘备我就当受不起了,何能再添一个?嘿嘿,等到他一声长大成人,他就会想到老夫今天对待他的情景,他就要报仇了。等他长大成人,老夫虽不晓得在哪里,可不行啊!我虽不在,我的后人在呢,他抓不到我报仇,定要抓我的后人报仇。人生不留德于子孙,也不能留害于子孙。我顶好着人前去,在半路江面上把他母子杀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曹操想定了:杀!再一想:杀他们这个人不容易找,因为这个小孩子能言善辩,嘴会说呢。如其这一位去,心田稍微软一点,他只要几句话:好说,将军,我荆襄九郡四十二州都把曹操了,叫他把我数株桑树、几间茅屋、几亩薄田他都不肯,一定要叫我到青州。我现在情愿到青州,他又叫你将军前来杀我。我看你将军是英雄豪杰,断不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啊!被他一哭,一说,再看看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这一位心软了,路上杀了旁人回来蒙混我,那就糟啦!这就要留害于我啦!因此去的这一位,心肠比老夫还要毒,还要狠才行!曹操猛然一想,有了。“来人,命于文则将军来见。”“是。”有人去了。
一刻儿工夫,于禁到了。噢,于禁的心肠硬吗?硬!人说铁打的心,经过火一烧就软了,于禁的这颗心,叫个黄泥心,见火,越烧越硬,烧过之后,用水泡,都软不下来。你想想,有些事情,曹操尽管要做,但还有些不好意思出面做,都是叫于禁去,于禁居然就照办了。
于禁随即到了书房:“丞相,呼唤于禁有何吩咐?”“于文则将军,你附耳过来。”于禁起身,将耳朵送过去。曹操捋胡须,对着于禁耳畔,说道:“于文则将军,请你办件事,但是这件事我不能把令箭把你。”因为拿一枝令箭,叫一个人办一件事,管令箭的官儿,都要在号簿上注明:令箭一枝,命于文则杀寡妇孤儿。曹操也知道,办这种事太损德,所以不好把令箭。“你领我的口令,骑一匹马到江边,调一号快船,追赶刘琮母子的船只。杀他母子,带血剑回来见老夫复命,必有重酬。”“遵令!”于文则领命转身就走,一点犹豫都没得。曹操放心了。
送走于禁之后,曹操又想到,我现在在什么地方?襄阳,哎,有户人家离这个地方不远。哪一个?襄阳城西二十里,南阳诸葛亮。诸葛亮的家靠近这个地方。哎,我既然到了襄阳,何妨弄一着闲棋下下,着人去把诸葛亮的家小捉来,然后我就写封信把诸葛亮:现在你的家小被老夫捉得来了,你要不要?要家小,你就过来。不要,我就开刀杀了。世界上没得哪个人不顾家小的,照常刘备忙了一阵子诸葛亮,是代我忙的。曹操再想想,捉诸葛亮家小的人也不容易找,要找一个对诸葛亮恨之入骨的。谁?曹操仔细一想,有了。“来人,拿令箭一枝,命夏侯惇来见。”
夏侯惇确实恨足诸葛亮了。一刻儿工夫,夏侯惇到了书房。曹操吩咐他:“夏侯惇,调三百名刀斧手,多带绳索棍棒,奔城西二十里南阳卧龙冈,将诸葛亮家前后门封住,带领刀斧手,一拥而入,将诸葛亮家男女老少一并拿来开刀!”“遵令!”夏侯惇一个眼睛翻着,头驺驺的,心里得意,哎,这一回替我的胡子眉毛报仇了。
曹操派了两起人出去之后,他坐在书房专等好消息。
我要先交代头一起的于禁。于禁骑了马匹出了城,赶奔江边。到了江边码头,于禁下马,马匹有码头上的人照应。于禁随即登上一条单头的小船:“呔!借你这号船到个地方办一件事。”“到什么地方?”“你开呀,开到江心对你讲。”船夫不敢耽搁。拔楔解缆,撤跳开舟,荡着桨,哗——,直奔中流。
到了中流,船夫问道:“哎,于将军,叫我们这条小船朝哪个地方开?”“嗨,你瞧,我借你这号小船追赶前面那号大船。”“喔,叫我这号小船追赶前头那号大船?啊咦喂,于将军,你老人家在西北方也操练过水师,是内行啊,现在顺风,大船篷大,小船的篷小,不容易哪。”“你追追瞧。”“好,追追瞧,追上了不要欢喜,追不上不要烦恼。”哗——,小船荡着桨,把篷扯足了。
论理,是追赶不上了,大船篷大,小船篷小。谁知刘琮叫船夫把船篷打两页,他要在江心弋荡呢。小船风帆扯足,又荡着桨,比大船要快了。于禁站在船头,丁字步,八字脚,随波逐浪追来了。就在小船离大船的后艄约隔着两箭远的时候,于禁顶调④一声喊:“呔!前面公子刘琮的船只速住,我乃是于禁呀,特奉丞相之命,前来有要话面讲!”
因为是顺风,刘琮坐在舱中听得很清楚:“哦,王威老将军!于将军在后面追来了,是否国贼曹操已有悔意?”王威毕竟年纪大,有点见识:“啊,公子,你不可见气,这个于禁来定是不怀好意。”“啊!老将军,这便如何是好?”“公子啊,你不愿到青州?”“我本来不愿意去青州。”“好,我们最好叫船只拢岸,上岸后追赶你叔子刘备,你看怎么样?”“哎,好极了!来啊,赶快将帆扯满。”
来不及啦!扯风帆要有个耽搁。于禁的这只小船只离着大船后艄相隔着一箭远的样子,于禁拎起一根篙子,把篙子伸直,就在后艄上一勾,顺势一拽,哗,小船的船头靠上大船的后艄,于禁把篙子在船头一放,脚一蹬,腿一拎,呼,朝上一蹿。他蹿过了后艄,落下来,一个纵步跳上船篷,在船篷上三步两跳,跳到船头。
小船的船夫看见人蹿上去,赶快用缆绳朝大船后艄一带,小船就带在大船后艄上,哗——,跟着走!
于禁到了船头,走到舱门跟前,腿一起,咋嘎,舱门踢开,准备进舱。王威晓得事情不好——人已经上船了!抢前两步朝舱门口这个地方一站,两手抓住舱门的框子:“呔!到哪儿去?”于禁一望,心里有话:坏了!船上有个老将在这块,早晓得有他,我多带个把帮手了。于禁这个匹夫想心思了:“哎,原来是老将军。我姓于叫于禁呀!特奉丞相之命,前来参见公子,有要紧话当面讲。”“那不能,舱中有我们太夫人,有什么话由我代你转达。”“既然如此,请老将军附耳。”“好。”王威站在舱门口,两手一松,把自己的胡须捋着,身子朝舱外一倾,头送过来,耳门子就对着于禁的脸。于禁如何?于禁一手按定剑把,一手捋着胡须,对着王威来附耳了。跟于禁这种人附耳,眼睛要睁着,要望着他。王威呢,到底岁数大了,眼睛闭着,唯恐有句把话听不清楚,所以凝着神。于禁对着王威的耳畔:“老将军,尊姓啊?”“不敢,我姓王!”“喔,原来是王老将军,我于禁有一件啊……麻烦你,对你不起了……”嗖,于禁把宝剑抽出来,嚓!把王威砍为两段。轰,头就朝船头一掉,身子朝舱里头一瘫。于禁把宝剑绒绳朝腕子上一套,腿一拎,靴尖子一挑,把王威这颗头,啪,噗通,踢下了水了。再把王威的尸骸拖出来抛到江中,然后提剑进舱。
刘琮一望,晓得没得命了。起身先到于禁面前,双膝跪倒。这里不对啊,你上文把这个小孩子讲得道理很大,这一刻怎么跪下来屈膝求生了?不是的,刘琮跪下来有话呢:“于将军,我刘琮身在船上也逃不了,请容我到房舱见我家母亲稍讲几句,再来领教你将军这一剑!”于禁宝剑抓住,七寸子挺硬,一手叉着腰杆:“好,量你逃不了!”
刘琮这时候就不站起来走了,用骼膝头子爬进房舱。蔡夫人一见,大吃一惊,忙问刘琮出了什么事?刘琮双手朝母亲骼膝头上面一捺,泪流满面:“母亲……现在曹操令于文则将军前来结果你我的性命!”蔡夫人把儿子头抱着,说道:“儿啊,为娘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了……”这个应了句俗话,叫“牢门口一块匾——后悔迟”。刘琮本来是大孝子,这一刻不能顾了:“母亲,说什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孩儿到这个时候有一句要请问母亲:是我家兄长刘琦好,还是我家叔父刘备好?还是母舅蔡瑁好?想孩儿死不足惜,但死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我爹爹?母亲死在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见我刘氏祖宗?”刘琮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转过身,仍然用骼膝头爬到中舱跪在于禁面前,双目紧闭,引颈受刑。
于禁如何?这颗黄泥心回软了。怎么回软了?听小孩子到房舱跟蔡夫人说了这几句话,于禁七寸子软了,剑铗朝下垂了。于禁想:不好啊!我几十年的功夫就用在这颗心上,不能就因为这小孩子说了几句话,一哭,就把我这功夫哭散掉啦!唉,叫撇去愁肠念,重换杀人心。于禁宝剑一举,把头一偏,不看,手一挥,嚓!刘琮头断身子倒,一腔热血冒了出来。刘琮死了。他今年不过才是十四岁啊!要是刘表晚死几年,这个小孩子确是未可限量。有几句叹他:
聪明廉达又多贤,仅度光阴十四年。
公子本非亡国主,皆因阿母太专权。
于禁把刘琮的尸骸扔下江后,抓着宝剑直奔房舱了。蔡夫人看到于禁举着宝剑,恶狠狠地来了。蔡夫人腿一软,双膝跪倒,哭求道:“于将军,于将军,我儿已死,我这个未亡人已再无能为了,请将军饶命吧!”你看这妇人坏成什么样子?丈夫创立的基业被她送掉了,儿子的命被她送掉了。她这一刻还要活命!你不要看于禁尽管黄泥心,这些地方叫大快人心。他二指指着蔡夫人:“呔!你这个妇人,心田太狠毒。你丈夫创立的基业被你送掉了,你儿子的命被你送掉了,你还要命活千年?我于禁杀你儿子,尚有三分不忍,杀你这个妇人,我要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恨!”宝剑一起,嚓、嚓、嚓、嚓,一阵子乱砍,把蔡夫人砍死了。后人有几句咒骂她:
德才双双一字无,素日轻信太糊涂。
今天掉在长江死,免得无颜见丈夫。
于禁握住宝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从前舱一直杀到后艄。“弄船的!”“啊咦喂!不要把我弄船的带掉了!”“既然是弄船的,上来。我问你,船上可有什么资财?”“这个,将军,蒙你老人家不杀之恩,有资财也不敢隐瞒。于将军,请你到这块来看。”船夫把他带奔中舱,底舱板子一掀,把箱笼资财全发上来。于禁把小船船夫叫上大船,跟大船船夫一起,把这些箱笼资财发上小船。待一切安置好,于禁把大船上的船夫喊到面前,取出一封银子:“呔,这封银子赏了把你们。”“于将军,蒙你老人家不杀之恩,再不能叫你老人家破费了。”“不,这封银子要买你们三个字:不、言、语!你们可明白呀?”“于将军,你老人家请吩咐,何敢不遵?”“你们这一号船赶到青州,应当要耽搁多少日期,你们要划算好了。然后把船开到芦苇滩,把船上所有的尸体抛入江中或者拖上岸挖坑掩埋。然后把血迹擦拭干净,等到你们划算好从青州返回的日期,再开抵码头,做买卖生涯。”“噢噢,于将军,我们晓得了。”船夫想,我们照办就是了。于禁把宝剑荡干净,绒绳一抹,嚓啷,宝剑入匣,离了大船上小船。小船船夫把缆绳一解,扳舵回头。
小船到了码头,定桩扣缆。于禁先上岸,喊来挑夫,把船上的箱笼资财发上岸。于禁又拿出一封银子,望着小船船夫:“呔!这封银子把你们。”“于将军,我们不敢领赏号,这是你老人家用我们应差的差船啊。”“这封银子也是买你们三个字:不、言、语。可明白了?”“噢噢,明白了,明白了。”于禁吩咐完,就叫担夫挑着箱笼资财,随他一路进城。
大船上的船夫领了银子,当然不敢说这件事了,小船上的船夫自然也不敢说了。那杀寡妇孤儿这件事哪个敢说呢?且慢,大船船夫不说,小船船夫不敢说,要到什么时候人们才敢说呢?到了本年冬月二十,曹操走赤壁被火烧了败下来了,大船的船夫也敢说了,小船的船夫也在谈了,人就晓得了。怎么说的?曹操被火烧了败下来之后,江上就有人议论了:曹操百万大队在赤壁被火烧了败下来了,那块就有人接话:“现世报,太少了。这个老贼做了多少恶事啊!曾记得在襄阳有个将官,姓于叫于禁,杀寡妇孤儿的,就坐的我这条船……”这一谈,人家就晓得了。
今天,于禁带着挑夫,挑着这起金珠细软、箱笼资财进了城,到了曹操的行辕。于禁命挑夫先停在外面,自己赶奔书房禀报。
曹操派了两起人出去办事,不晓得结果如何?现在听到脚步声,曹操一望,哎,于禁笑嘻嘻地进来了:“末将见丞相复命销差。”“罢了。将军办事如何?”“请丞相附耳。”曹操捋着胡须将耳朵送过,于禁对着曹操耳畔叽叽咕咕说了一阵。曹操听听:“唔,哈哈哈哈,不不不,不看了,不看了,啊,请你将军附耳。”于禁捋胡须将耳朵送过,曹操对着于禁耳畔叽叽咕咕,说了一阵。于禁听完,说道:“再请丞相附耳。”曹操又将耳朵送过,于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哎,再请将军附耳。”你就在这块附耳就是了,不说书了?不,他这些附耳都有话的。先是于禁对曹操附耳说:“丞相,我于禁奉丞相之命,骑了一匹马到江边,下马调了快船追赶刘琮母子的船只,把他母子斩杀,血剑在此,请丞相检阅。”曹操听听:“嘻,哈哈哈哈,不,不不不,不看了。”曹操厉害啊,你不把他看,他要看;把他看,他倒不看了。他要于禁附耳,是说:“于将军,你代我办了这件事情,功劳很大。但我不好代你记功。记功要写事由,我不能写于禁杀寡妇孤儿,记大功一次。写了,岂不要被天下人骂吗?这个样子,我把你这份功劳记在我帐上,随后你办一件差不多的事情,我代你记大功一次。”于禁点头,他要曹操再附耳,说:“丞相,寡妇孤儿被杀了,还有许多箱笼资财请丞相发落。”曹操一触机,又叫于禁附耳,说:“于将军,寡妇孤儿全家都死了,箱笼资财我也不要了,直接就送了把你,你的功劳我也不记在帐上了,现在就跟你勾帐了。”于禁笑嘻嘻地说:“多谢丞相。”于禁走了。
照你这一说,于禁杀了寡妇孤儿全家,做这种恶事,还能够容他发笔大财?其实于禁发了这笔不义之财后,并没有来得及享受,他只不过做了个看财奴。怎么是看财奴呢?喏!我把这笔帐算了把你们听。因为曹操要兵发江东,于禁把箱笼资财摆在襄阳又不放心,就随身带着走。曹操到了江东赤壁,把两湖的水师好手蒯越、傅巽、蔡瑁、张允都弄死了,就用于禁、毛玠做水师都督。于禁下水师,就把这笔资财带到水队,摆在水师营。到了冬月二十,曹操被烧,于禁命还顾不过来,哪有工夫来顾这些资财,赶快逃命要紧。曹操败上岸,周瑜的队伍追上岸。这一刻水面上抽档漏空,诸葛亮跟刘备命一起人在下流等着,把上流烧了淌下来的连环船,无论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其中还有装于禁的箱笼资财的船只,把船上的余火扑灭,一掳一个,干干净净。这一起资财仍然归还姓刘的。这就叫物归原主。于禁可是做了个看财奴啊?
后来关羽取樊城,水淹七军,生擒庞德,活捉于禁。庞德在关羽面前昂昂然,不惧死。关羽把庞德杀了。于禁呢?跪在关羽面前屈膝求生。关羽想想:这个人没出息,杀他沾污了手下人的刀,就把他收在荆州大牢里头。后来关羽失荆州,江东吕子明白衣渡江,没了荆州。晓得于禁被收在大牢里头,那一刻,江东要讨曹操好,就把于禁放回都城,这时曹操已经不在了,到了曹丕的手上。曹丕听到于禁回来了,大动其怒,预备把他再关在牢里。曹植晓得了,跟哥哥说:“兄长,你何必呢,他是父亲面前的功臣,最好叫他看守爹爹的坟墓。”曹丕答应了,曹操的祠堂四面全是白粉墙,曹植就画了幅水淹七军,庞德昂昂然不惧死,于禁跪在关羽面前怕死求生的画。于禁天天看到自己跪在那块,日日看见自己跪在那块,越想越怄,越怄越气,气了吃不下去,得了嗝食症,后来就病死了。这是后话。
今天,曹操听见寡妇孤儿全都死了,哈哈哈哈,斩草除根,免得萌芽再发。想想两起人出去办事,头一起的人事情办成功了,但不知夏侯惇奔卧龙冈结果如何?
三、放火烧庄
再说夏侯惇带领一百名刀斧手出襄阳城,走了约二十里,逢人问人,到了卧龙冈,下了马,马匹自然有人拴扣。他带着三百名刀斧手上了冈,柴扉冲开。到了二门这个地方,有人把行军马札子摆下来,夏侯惇在马札坐了,一只眼睛翻着,对手下刀斧手吩咐道:“将前后门封住,进去将男女老少一并拿来。”刀斧手当得将前后门封住冲开二门,冲过照壁,奔五间草堂。这起刀斧手走着喊着:“喂!有人出来啊,不要躲躲藏藏的,不然,抓到手,吃刀背子啊!”没得回音。
五间草堂过来,奔内宅,这起刀斧手又喊了:“喂!有人快出来,不要躲躲藏藏的啊,不然,抓住了要吃刀背子啊!”还没得回音,桌柜肚里望望,没得;两边房门踢开望望,也没得;里头床肚底下望望,还是没得。再朝后面走,进了书房,书房里头望望,没得;再朝后头走,进厨房,把柴草堆扒开看看,没得;锅膛里头,可有?也没得;再朝后面:“有人出来啊……”“不要喊了。”“什么事?”“诸葛亮家里没得人。”“有呢,人多呢!”“哎,今天怎么没得人?”“嘿嘿,被老鼠拖了去了。”“乖乖,老鼠成了精,能把人拖了去?”“是的,我跟你一起进来的,你问我,我问哪一个?没得人呃!”“好哎,你就回没得人就是了。走走走。”
这起刀斧手退出来,到夏侯惇面前:“回都督。诸葛亮家里没得人。” 夏侯惇望着他们摇手,心想:没得人?会不会摸错了门?“呔,你赶快下去,找个当地人来。”
这个刀斧手下了冈,就在左近找了个农人来,带上卧龙冈,进了柴扉,到了夏侯惇面前:“这就是我们的将军。”“噢,我小人见将军请安。”“罢了,我问你,卧龙冈在哪儿啊?”“卧……卧龙冈啊?将军,你老人家坐在卧龙冈还问卧龙冈?”“诸葛亮的家在哪儿啊?”“嘿嘿,将军笑话啦,你老人家拿我开心了,坐在卧龙冈上问卧龙冈,坐在诸葛亮家里头问诸葛亮家,这块就是诸葛亮家啊!”“嗯,诸葛亮家里怎么没有人啊?”“人多呢,连庄汉并起来都有二百多人,将近三百人。”“今天怎么没有人?”“今天啊,派没得人,走了。”“走了?到哪里去了?”“到五台山烧香去了。”充军,跑到五台山烧什么香?“去吧!”
且慢,诸葛亮家里的人可是到山西五台山去烧香了?哪个说的。诸葛亮办事就跟下棋差不多,不会有漏着给人补的。曹操的大队才到宛城,关羽在白河才把宋忠剔下来,诸葛亮就写了封书信,着人送到卧龙冈,交给兄弟诸葛均。信上写明:贤弟接信后,尽快把家资全部搬走,把卧龙冈的房廊让空。三先生不晓得哥哥写这封信有什么用意,就照哥哥的话办,搬家了。他们走的时间,农人就问了:“三先生,你们全家到什么地方?”三先生就随嘴说道:“到山西五台山烧香。”农人又不晓得山西五台山有多远,就照这个话回了。
夏侯惇越想越怪,一肚火没处出,心想:这个诸葛亮专欢喜跟我们用火,两把火,烧掉我们二十多万,到今日我的胡子眉毛还没有长得起来。现在指望捉他的家小,代胡子眉毛报仇,哪晓得他家里没得人,走掉了。胡子眉毛的仇报不到啦。夏侯惇又想:诸葛亮能跟我们用火,难不成我就不能跟他用吗?我也跟他供一把火。我这个用火怎么用法?有了。放火烧他的的卧龙冈。若是有我在这个地方,就把底给他:夏侯惇,你不能玩啊!诸葛亮由卧龙冈出,走博望坡烧起,一直火到临了,要烧到五丈原止,要算是位火星菩萨。他住的这个家,可算是火星庙。夏侯惇想到火星庙里来放火,怕的是班门弄斧,不得成功。夏侯惇这一刻自信得很,也要弄火了。“尔等众兵丁听着:诸葛亮家里没有人。这个村夫专门跟我们用火。他能用火,难道将军我就不能用吗?”“元让将军,他弄火烧掉了我们二十多万哪,你老人家怎么用法?”“放火烧他的卧龙冈!”“哎,不错。对了,对了,诸葛亮啊,你跟我们用火用惯了的,想不到现在我们到你家里来放火烧你的卧龙冈!走走走走。”哗,一群刀斧手进了二门,过照壁,走五间草堂穿过来,奔内宅,再奔后院子。刚才他们看见后院有草堆,东一堆,西一堆,走后宅堆起,一直堆到五间草堂。刀斧手有的人身边带着火种,就走后面点起,把火点着了。
你点着人家房子,就快点走开呀。不,他要笑了玩玩。“嘿嘿,伙计啊,想不到吧,我们到了这个地方,他家里没得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烧他的卧龙冈,你看,着了,着了,着了,朝后头退!”退啊退的,退到五间草堂。站在五间草堂望着后面的火,呼呼呼呼,因为这个地方高冈上风一吹,风趁火势,火仗风威。嘿嘿,呔,草房烧起来快得很哪,你看看,厨房着了,嗨,一个火舔子①,到了住宅这一边,住宅也着了。呼呼呼呼火烧得非常旺。望着望着,一刻儿工夫住宅也烧掉了一大半,火势很大,再看看,一个火舔子飞起来,噗,落到这一边五间草堂上。草堂也掸着了。“伙计哎,的确这个草堂就跟化纸差不多,烧起来快得很。风又大,火这一阵卷啊。呔,站这块来,站这块来,站这块来唦!”“噢。”“这小伙真呆,放火的要站在上风,站下风这烟不抽人吗?火也炕人啊,站这边,站这边。”“噢。”“看唦,你看,草房着了!”呼呼呼呼……
这些刀斧手正在笑着,闹着,猛然听到,嗤——!“呔!哪块嗤啊?”“你看唦,他的草房是用竹子做的椽子,烧起来了,这个汽汗水滴下来不‘嗤’吗?”“哎,不错不错。”“朝这边退,朝这边退。”嗤——!“咦?嗤得很呢!”嗤得很就快走唦!不走,还在这块笑啊,闹啊!
果真这一阵什么道理?这一阵嗤啊,是有四尊头号诸葛子母炮埋在草堂底下,现在引信点着了。因为诸葛亮写信回来给兄弟诸葛均时,不但叮嘱兄弟搬家,还在书信上注明:请贤弟待家资搬净之后,把家中所余剩的炮,埋四尊在草堂底下,分东南西北四方,把引信子别在柱子或者梁上。三先生不晓得哥哥在信尾上注这么一笔有什么用处,就照哥哥的话办。所以四尊头号诸葛子母炮分四方埋好,引信子就走柱子上通到梁上。好在它是竹子做的椽子,这一阵子烧,信子掸着,嗤,嗤,嗤起来了!
且慢,为什么这四尊炮要分四方埋下去呢?诸葛亮做事欢喜多虑。他想曹操早晚非到襄阳不可。到了襄阳,他照常弄着闲棋下下,晓得我住在卧龙冈,着人捉我家小,如果捉我家小的这一位能宽宏海量,见我家里没得人,掉脸走了,也就罢了。如果他想啊想的,想了怄起来,想到我欢喜跟曹军用火,他照常也跟我弄把火玩玩,烧我房子。你呢,不烧我的房子不要紧,烧我的房子,就照顾你四尊头号子母炮。他为什么要关照埋在东南西北四方呢?他晓得放火的欢喜站上风,你如其单埋在一面,他来了独巧今天到的这个风,风向不对,他站在上风,你炸不到他。他分东南西北四方,任你在哪一面,都能打到。这时一阵子“嗤”,嗤声就大了。夏侯惇坐在二门外面都听到了。夏侯惇吓坏了,为什么?他领教过的:一阵子嗤过之后,轰通一声响,人就炸成飞灰了。夏侯惇听到这个嗤声,连忙朝起一站:“啊呀!退!”腿一拎,把马札子踢飞了,接着,哒、哒、哒、哒,飞跑出了柴扉,跑到冈口。你要注意,刚才你是一层层的坡子爬上来的,他吓昏了,哒、哒、哒,飞跑,跟到冈口,脚一踩空,轰!一个跟斗栽倒了,骨碌碌碌碌,就跟滚球差不多,一路滚下了卧龙冈。夏侯惇跌得鼻青眼肿。
这起刀斧手一见,也吓坏啦,见都督逃,也跟着逃,有的跌下来,有的滚下来,有的不晓得,还在草堂上看着火势笑啊,闹啊!哪晓得冈上发作了。这一阵子嗤,嗤到了炮门子了,轰!就象炸雷一样。诸葛子母炮这一炸,炸得墙倒壁塌,夏侯惇手下的刀斧手,被炸死了三十六个。
夏侯惇在冈下听到爆炸的声音,吓坏了,连忙抱头鼠窜,直到后面刀斧手喊:“元让将军,请站住,下来远啦!炸不到啦!” 夏侯惇才站下来,一只眼睛翻着,张着嘴在大喘气:“啊呀!这个村夫毒极恶极,他连家里都是轰通!”再定神来查点一下,不好,损兵三十六人。夏侯惇怄死啦,只好带领着其余的兵丁返回襄阳城。
且慢,你说的这回“火烧卧龙冈”,《三国演义》上没得?是的。这是我们后人编的一回书。何以呢?因为看不得曹操做得意事。他杀了寡妇孤儿,非常得意,这一刻叫他死三十六个,而且叫夏侯惇跌得头青眼肿。且慢啊,你把卧龙冈这一烧,后人再来游卧龙冈就看不到了。这件事好办。到了第二年,刘备得了两湖。诸葛亮就跟刘备说:“主公,我们携民渡江之后,曹操追赶我们,到襄阳时,杀了寡妇孤儿,又着人捉拿我的家小,我家里没得人,他就放火烧了卧龙冈。”刘备那一刻已今非昔比,就说:“军师,你放心,你卧龙冈房廊是草房,哎,我代你另砌象样的瓦房。”诸葛亮说:“不必了,我这里画有图样。”所以卧龙冈仍恢复原状。
夏侯惇垂头丧气,带领着刀斧手进了城,到曹操的行辕。夏侯惇就叫刀斧手休息,他一个人垂头丧气踏进书房。曹操一望,啊咦喂,看你这副鬼相,萎头耷脑的,事情没有成功啊!
夏侯惇到了曹操面前:“见丞相交令销差。”曹操把令箭接过来摆在旁边:“共捉到诸葛亮家小有多少?”“是丞相。” 夏侯惇把带领刀斧手到卧龙冈的事向曹操回禀,说到诸葛亮家小到山西五台山烧香时,曹操想想:要死!人家拿你开心,你就拿老夫开心。他一家岂能跑到山西五台山烧香?曹操再一想:诸葛亮这个人多厉害,他不会有漏着棋给人补的。“诸葛亮家里没有人算了,退!”“是丞相。这个诸葛亮家里没有人,我夏侯惇就想,这个村夫专欢喜跟人用火,他能用,难道罪将夏侯惇不能用吗?”曹操这一听,嗯?不好啊!他嘴里字面错了,怎么称“罪将”?你没得罪啊。“哎,诸葛亮家里有人在家捉不住,你有罪;没有人,你无罪。”“是哎,丞相,我想到诸葛亮欢喜跟人用火,他能用,难道我不能用?”“你怎么用法?”“我就命手下的兵丁放火烧他的卧龙冈。”“哎!”曹操脸苦着,把他望望,心里有话:夏侯惇,你真想得起来的,放火烧卧龙冈?你这点肚量都没得吗?诸葛亮如其晓得是你烧的,还无所谓,假如他不晓得,以为是我看不得他卧龙冈的房子,叫人放火去烧的,他不要笑老夫吗?不谈了,已经烧了。“业已烧毁人家房廊就算了,退!”“是,丞相。哪晓得一刻儿工夫烧着了……”曹操来了气:可要死,烧着了告诉我什么事唦:“嘿,烧着了,老夫不问。”“是,丞相。谁知这个诸葛亮他毒极恶极,连家里都是咕咚!我们手下兵丁死命跑都没有跑得及,损失兵丁三十六人。”曹操把脸这一捂:不好了,怪不得他不走,自称罪将,唉!曹操来气了:“夏侯惇匹夫,这点肚量都没有,烧毁人家的房廊,损失兵丁三十六个。余者的兵丁归队,带罪退了,随后立功赎罪!”“谢丞相恩典。” 夏侯惇退下去了。
曹操越想越腌臜,这个夏侯惇,的确做事叫人怄气。我才得意,倒过头来叫我报应三十六个,不谈了。
到第二天,曹操就着人盘查仓库,出榜安民。另外,荆襄九郡四十二州的地方官,他也要查点一下,有的地方该放新官到任的,放新官到任;不放新官的,仍用原任。其中像湖南长沙这样的重镇,曹操就命韩玄前去镇守。为什么事要叫韩玄去呢?因为韩玄有个哥哥,叫韩福,镇守在都城外的关口,就在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时把韩福办掉了。曹操一直没有机会来补报韩福的这份情,现在收了两湖,这是鱼米之乡,所以就把韩福的弟弟韩玄派到长沙。另外,还可以用韩玄把刘磐换下来。还有,新野和樊城也要派两个县令去。
谁知没有两三天,新野县的县令回了头了,见了曹操禀报说:“下官见丞相辞职不干。”曹操说:“啊,老夫派你到新野治民,为何不干?”新野县县令说:“丞相明鉴,新野县瓦砾参差,房子都没得,我不能蹲在露天做官啊!”“喔唷!”曹操一想:不错,新野县烧了,没得了。“你先退去,待老夫起表章入都奏明圣上,然后调工匠重建新野县房廊,待恢复之后,再派你去新野县为官。”“谢丞相恩典。”新野县的县令退了。
又停了两天,樊城县令也回头,说:“见丞相销差。”曹操说:“你又为何不干?”樊城县令说:“丞相,官者管也。因为一城百姓不得官守,丞相叫我们前去为官治民。现在樊城是空城一座,猫狗都没得一条,我不能蹲在空房子里做官。”曹操想想:不错。“你退了,待老夫将新野县恢复之后,再迁民到樊城居住。届时再派你前去为官。”樊城县令退了。
又过了一天。到次日一早,曹操起身,梳洗后,冠带齐备,外面升三通炮,打聚将鼓。曹操蟒袍大袖一拂,升坐大堂。他面前的文武跟荆襄的文武都来行参。参礼毕两边燕翅分开站定。曹操就办公事了。各地公事来得很多,曹操办公事,每半个月分上五天、中五天、下五天。哪晓得这半个月曹操忙了。上五天办办公事他还有时间退堂回后面进饮食,进过饮食再升堂办事。到中五天,回后面进饮食的时间都没得。办到中时,稍微停下子,就在堂上吃中饭。文武呢?轮流回后面吃饭。曹操吃过了,又接着办公事。谁知到了下五天更忙了,连吃饭的时间都没得。
哪里有这么多公事?难怪了。荆襄有九郡四十二州。刘表在日,他体弱多病,轻易不大升堂,可算是懒于国事,公事就积下来了。蔡瑁这个匹夫是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人,只办私事,不办公事,公事就格外堆下来了。曹操这个人呢,最勤于公事,有公事他非办掉不可,免得积在这个地方。因此这下五天忙得不能进饮食了,一面办着公事,一面勉强吃两口,就算吃过了。哎,到了下五日这最后一天,曹操望望,公事办得差不多了。因为本来这公案上公文都堆满了,摆得围了一圈,把曹操人都陷下去了。后来摆不下,又在公案旁边拼了张茶几堆公事,咦,今天这些公事都没得了,茶几也拿掉了,曹操想,可以休息休息了。笔朝下一搁,“嗯……”两手这一起,把胡须捋捋。在他捋胡须时顺便就把两颊一摸,啊!竟消瘦了。“列位先生,诸位将军!老夫曾记得当先周公曾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总以为前人言之谬了。”
这句话怎么讲?这是形容周公办事勤勉,待人热忱。随时接待贤士。那时候的人,留着长发,大早起来,要把头发打开,梳通了,然后在头顶心绕个髻,用别发针一别。当先,找周公办事的人很多,他洗一次头,都要抓着湿头发多次出来办理急切的公事,会见待见的客人。吃一次饭都要把吃到嘴里的饭多次吐出来,去回答急待解决的问题。曹操敬仰周公,想念周公的治国之道,后来他在一首《短歌行》的诗中,有这么两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今天,曹操用这句话比喻自己:“今日轮到老夫头上,啊!当知前人言之不谬也!”众人异口同声恭维说:“丞相,像你老人家这二十余年,多么勤劳于国事啊,奔东走西,闯南击北,灭的英雄能人颇多,即便伊尹、周公,前圣先贤也不及丞相多矣!”这些人的恭维正中曹操下怀,老贼笑嘻嘻地:“唔,哈哈哈哈,列公话虽如此,老夫又何敢与前圣先贤相比。不过,像老夫擒吕布,灭袁术,剿袁绍于河北,灭刘表于江夏。现在老夫领兵南下,荆襄九郡四十二州业已到手,随后,老夫发兵江东,再过年把工夫,天下就承平矣!曹操得意啊,把自己的威风朝外摆了。
众人都在恭维曹操,但有两个人没有恭维。哪两个?就是曹操面前的一等大参谋——程昱、荀攸,站在旁边,鼻子一抹,互相谈了起来:“想丞相忍心在这个地方贪办公事啊!”“嗯。”“其实在我学生看来,公事不办倒不要紧,有句俗话:千年文书好对照。人是地里仙,三天不见就走一千啦。有个人下去远啦!”“嗯。”“幸好有两县百姓把他拖累住啦,百姓一天只能走十多里路,计算程途,离这个地方也不过三百多里路啊!”“嗯。”“我们乘这个时候进一下子言,如其我们这一刻不说,随后丞相晓得了,要责备我们知而不谏,就有罪啦!”“哎,不错,请。”“请。”两个人出班。
所以世上要把个“三端”闭了,周周正正是神仙境界。哪三端呢?就是武将的争端,文人的笔端,谋士的舌端。怎么讲?武将争端,一刀来,一枪去,砍一个,劈一个,几条人命没得了。但还不及文人的笔端。文人的这个笔杆子厉害啦,个把字面,叫你倾家荡产。就在清朝林则徐禁烟的时候,有过这么一回事。有一位先生,家道不错,欢喜玩花。家里什么花都有,就是少一盆罂粟。他出了重价,人上托人,买了一小盆罂粟花回来。嘿,哪个晓得被个恶讼师晓得了,就先来跟他借钱。第一次借了,第二次又借,到第三次他又来借。这一位想:又不欠你的?你怎么接二连三地借?一个不借。这个恶讼师就写东西告他了。说他家里怎么怎么,都是不义之财,又如何为富不仁。这些话说过不算,又说:他这个人欢喜养花,家里什么花都有,内中有一盆罂粟花。这就到了正题啦。下面有两句厉害了,说他:托词玩赏盆景,希图留种。那一刻,禁烟正在风头上。这一位虽不是家破人亡,但把家私玩得干干净净。你看看,这个文人的笔端多厉害啊!但这文人的笔还不及谋士的舌端,只要舌头上打个滚,虽不死得干干净净,也要死伤大半。
程昱、荀攸两个人出班:“丞相,这一次领兵南下,为的是谁?”“老夫表面上找的是刘备、刘表、孙权,实骨子里老夫为的刘备一人。”“丞相是为刘备领兵南下?但丞相在这个地方贪办十数日的公事,刘备下去远啦!这一次如其把刘备再放了跑掉,周周正正是放虎归山,纵鱼入海,再要捕擒,诚谓难矣!”曹操这一听,恍然大悟,把程昱、荀攸望望:“啊呀!老夫是又感谢二公,又恨二公!”“丞相,言重了。参谋两人既不敢劳丞相感激,就更不能使丞相憎恨。丞相感激我们为何?恨我们作甚?”“感激二公者,老夫面前这样多的人,没有一个代老夫想到此事;恨二公者,言之太晚矣!”为何早不说?到十几天公事办下来了,你们才说。“丞相,我们两个人刚才就说啦,既不能劳丞相感激,何能再劳丞相憎恨呢?丞相虽然办了十几天公事,但刘备为两县百姓所累,也不过下去才三百多里,今有探马禀报,他们才到当阳地界。如丞相就此发令,派铁骑马队追赶,一昼夜可以赶到,何谓晚也?”“喔唷!唔,哈哈哈哈,承蒙二公为老夫关心,老夫心感心感。二公请归班。”“是。”“取来。”“是。”一刻儿工夫,手下人端得来了,茶盘里头杞红勾金盖碗。什么?一碗老山人参汤,端到曹操面前。曹操拿过来,一饮而尽。盖碗叫手下人拿了走。献第二碗清茶,吃毕,有人打了暖布,让曹操擦了一下脸,定了下神,伸手拿令箭了。听老才子发令,就在这个上头了。
曹操拿了一枝令箭,朝班中的荆州降将一望:“文聘,令箭一枝,你将军调五千铁骑马队,随带着灯球篾缆,为老夫军中前部先锋。”
这就是老才子的道理。曹操一路来都是许褚做前部先锋,为什么今天叫文聘做前部先锋?曹操想:在西北方,许褚比较熟悉,走路不会绕圈子。现在到了东南方,许褚不熟悉了,再叫他做前部先锋,万一绕了圈子,再放跑了刘备,那就糟啦!文聘是荆楚人,路径熟悉,叫他做前部先锋,这就是曹操的道理。文聘点头:“是。”“若擒住刘备,千金赏,万户侯,杀百姓,掳资财,概不处罪。”曹操今天是打起脸来做恶人了。在前首,曹操还时常沽名钓誉。现在他不顾了,军纪本来就坏,经得住你这主帅发令叫他们杀百姓,掳资财,概不处罪?手下人就任意行事了。文聘接令箭走了。
曹操又拿一枝令箭:“宛城侯张绣,令箭一枝,调五千铁骑马队,随带着灯球篾缆,限一昼夜追赶到当阳地界捉刘备。”张绣接令箭走了。
曹操又拿一枝令箭喊许褚,也命他调五千铁骑马队,限一昼夜追赶到当阳地界。曹操发令起多少队伍?我交代清楚,他是八十三万人马。五千铁骑马队为一队,兵分一百六十六队,都要他们在一昼夜内追到当阳地界。曹操本人要把这个一百六十六枝令箭发掉了他才走。哪里有这么些令箭来哪?有人就凑了,说曹操本人有十二枝,曹操面前的每个都督有十二枝,刘表在日有十二枝,蔡瑁有十二枝……。这个理由就不足了。不过我要交代,曹操本身只有十二枝令箭。队伍多了不要紧,那个底下的说是一枝令箭,其实拿张条子,写一下,令某人调兵多少,拿了去照调。曹操的发令就是如此,我就抓总交代,不再琐碎了
第五回 刘皇叔兵败当阳
一、追兵骤至
刘备过了襄阳就已经得报,知道曹操到了樊城,见是空城一座,十分恼怒,追到襄江又见没得船只,就下令编木排、竹筏渡过襄扛。刘备知悉后,就不断催促快走。今天走着走着,刘备想想,日期已经不少啦,咦?曹操的队伍怎么还没有追得来?刘备心里稍微松弛了一些。今天正朝前进着,刘备望望,迎面是一座高山,山下一片宽大的空地,但不十分平坦,有些起伏的丘陵。望不到房舍,村庄。刘备想: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来人啊,代我传向导官。”有人把军中向导官传到刘备前,刘备问他:“这是什么所在?”“禀皇叔,这个地方叫当阳道,离襄阳不过三百多里路,是荆门州、沔阳州、当阳县三县交界处,所以地方大啦!”“噢,迎面这一座山叫什么山??”“皇叔,这座山叫景山,三十多里长,横睡在当阳地界。”“啧啧啧啧,尔等快走啊!”快点走啊,走了半个月,离襄阳才三百多里路,万一曹操派铁骑追赶,我们仍有危险。刘备领着人,正走着,忽然,呼,起了风了。风是走队伍后面来的。刘备领着百姓是天天奔东南方向走的,这阵风把地下的沙灰刮得旋起来了,旋起一个小沙灰球子。这一团旋风越旋越大,旋得有间房子这样大,旋啊旋,旋到刘备的马前。因为刘备这匹马是白马,鬃毛雪白,旋风裹得马身上沾了一些水珠,这水珠竟是红颜色的。刘备看见,心里一惊,哎呀!不好,天降血雨啊,不晓得主什么凶险?简雍的马前课准得很,何妨请他占卜一课。“善和先生,备马前陡起狂风一阵,沙灰逆旋,天降血雨,请你先生占卜一课,主何凶险?”简雍就在马背上手藏在袖子里卜了,卜着卜着,简雍在马背上嗒嗒塔嗒,周身有点抖,刘备望望:“嗨?善和先生,怎、怎样?”“不、不好了!”“怎么不好?”“主公,卦兆凶险啦!”哈哈哈哈,刘备反而笑起来了,这些都是一种江湖术。“善和先生,请先生从实讲来。”“主公,有句签语念给主公—听就晓得了。叫‘地火多凶险,民里有死伤,妻离又子散,国破并家亡’。”哈哈哈哈,刘备听听,又一阵大笑,想想:还是江湖术。民有死伤,妻离子散,这是呆的。我的妻儿不在我面前,由赵子龙带着,可是妻离子散?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是国破家亡?这都是现成话。“善和先生,我不谙卦兆,倒底主何凶险?”“主公,你一定要问,这个卦兆就应在今夜三更,有追兵到此。”“噢!”刘备点点头,你这个卦兆准了。能把时辰限定,今夜三更追兵到此?好极了,我何必再走哪?就是多走一天,也只能多走十几里,能赶多少路啊?半路上遭遇反而不好,不如就在这块等追兵来吧!这当阳道地方很大,我就把营盘扎在景山山根。“来啊,传我的口令下,就在景山山根安营扎寨,不走了!”
简雍听听:“哎,主公,为何不走?”“善和先生,你的兆卦上说:今夜三更追兵到,我又何必再走呢?即便多走一天,也不过多走十多里,再去赶路,又能赶多少路程?”“哎哎哎,主公,卦兆尽管凶险,但底下有两句呢:灯前卜此卦,尚可得分身;灯后卜此卦,万万无一存。这一刻尚在灯前,可以赶路!”“哎,善和先生,能赶多少路程?走在路上,反而凶险更大,不如以逸代劳,等追兵来,不走了。”
这时,安营炮响,大队扎寨安营。刘备想想,我已经晓得今夜三更有追兵到,但我家三兄弟跟赵子龙还没晓得啊!“来啊,你代我到尾队送信把三将军,就说我马前陡起狂风一阵,沙灰逆旋,天降血雨。简先生卜卦,应今夜三更有追兵到此。追兵不来,叫三将军明天仍然赶路,追兵来了,恐怕要动手的,叫他今晚酒不能吃!”这一个骑了马匹到尾队送信把张飞去了。
刘备招呼另一个差人:“你来,代我到中队送信把赵将军,就说今夜三更有追兵到此,追兵不来,叫赵将军保护夫人公子,明天仍然赶路,追兵来了,恐怕有场恶战,叫赵将军不必为难,看情形,实在不能,夫人公子就不要问了,将军可投他处,要紧要紧!”这一个到中队送信把赵子龙。
我先交代张飞。张飞是奉命断后,阻挡追兵。初上路,走得快。谁知走了两三天下来,一天只能走十多里,张飞是呵呵呵、哇呀呀,怨死诸葛亮了。又没得追兵来,他心里不着躁吗?今天正朝前走着,咦?前队突然不走了。“哎,倒又不走了!”又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正在着躁,面前来了一匹马,到张飞面前,当差的跳下马,牵骑在手:“三将军,皇叔马前陡起狂风一阵,沙灰逆旋,天降血雨!”“啊!燕人马前没有,天降血雨怎样?”“简先生卜卦,应在今夜三更有追兵到此。” “嗤,嘿嘿嘿嘿,来得好,来得妙!”张飞得意,巴不得来呢。来,可以杀个大开花。张飞笑得浓兜兜的。当差的继续回着话:“三将军啊,皇叔说:追兵不来,请三将军明天仍然赶路。追兵来,恐怕要动手!”这个小军坏哪,上了马,马一拎,离张飞的马前约隔两箭远,把匹马勒定,提足了底气喊道:“三将军,小人有句话还没有说得了啊!”“噢?”张飞想想:要死啊,没说了为什么就跑?“讲啊!”“三将军,皇叔说的,追兵来恐怕要动手,叫你老人家今天晚间这个酒不能吃啊!”哗,马一拎,奔走了。
奇怪?这个小军为什么不敢在张飞马前说这句话,非要上马奔下去多远才喊?小军们都晓得张飞的脾气,对张飞你什么事都可以拦他,惟有吃酒不能拦他,劝他不吃酒比打他骂他还要难受。他听到这个,跟你发起脾气,你就受不了,所以就跑得远远的说。
张飞见这个小军溜得这副鬼相,“嗤,嘿嘿嘿嘿,呆孩子!我家哥哥叫你关照我的,我怎么能够难为你?”看看报信的小军已经走远了,张飞眼睛翻着一声哼:“嗯!”什么意思?张飞想,哥哥叫人把信把我,简先生算定今夜三更有追兵来到。以前呢,我是个粗筒子张飞,现在不同了,是天下第二大才。第二大才就不能再粗啦,稍会要放细一点。以前呢,百姓停下来,我就把营盘朝大路中间一扎。今天既然晓得要有追兵来了,大路上就不能扎营了,我要找个安详的地方把座营盘扎好了才行。他粗泥细做,要出事就这么出了。
他可有好地方找?张飞在马背上哼着,眼睛翻着在望。猛然望到路边有个山凹凹,这个山凹是个虾米弯的样子。张飞想:这个山凹凹好得很。离着大路有一截子路,我叫人把营盘就扎在这个山凹里。营门对着西北角,我坐在帐篷里等,三更时分,有追兵没得追兵来我都望得清清楚楚。张飞想定:“呔,传燕人的令下,就在此山弯扎营呢,营门对着西北角!”手下兵丁就在虾米弯的山凹凹里,代张飞把帐篷撑起来。
帐篷撑起来之后,张飞领着众人跨进帐篷,张飞居中坐定,两手撩着桌角,望望,嗯,这边营盘扎得不错,营门正对着西北角。“呔,将燕人的马扣在这一边!”“三将军,这个大帐上,是我们人站的地方啊,你老人家怎么把匹马扣在这个地方?人不能跟畜牲在一块!”“嘿,尔等不知燕人的用意!”小军犟不过他,把他的马牵进了帐,朝旁边一拴。“燕人的矛戗在这边!”有人把他的矛嗨唷、嗨唷抬来戗在这一边。他把矛马都放在大帐里有什么用啊?他这个人性情急躁,如其看到追兵,他提矛解缰上马,出营,上大路就可以动手了,图个快。
张飞把营盘扎定下来,我再交代赵子龙。赵子龙在中队保护夫人、公子的轿车,夹杂在众百姓中同行。赵子龙连日把这个心拎在手上。啊呀,你们把赵云说得胆太小啦!到后来《劝学》上说,赵子龙周身是胆,胆大得很呢!不,胆大要看在什么地方?如其现在说他什么都不怕,赵云就成为亡命徒了,他心拎在手上,不是替自己怕,他代众百姓怕,代夫人、公子怕。因走得太慢了,—天只能走十多里路,追兵—来,就不得了。他是为这个怕。
今天,赵子龙在中队保护着夫人公子正朝前走着,见前队突然不走了,赵云眉头一皱,“嗯,又不走了?”赵将军心里正在想着,猛然面前来了个兵丁,到面前,下了马,牵骑在手:“赵将军,小人奉皇叔之命来禀明赵将军,皇叔面前陡起旋风一阵,沙灰逆转,天降血雨。简先生卜卦,应在今夜三更追兵到此。皇叔说的,追兵不来,请你老人家保护夫人公子明天仍然赶路,追兵来了,一定要动手。皇叔说,你老人家不要为难,到了危急之时,你老人家就不要再顾及夫人、公子了,或是把夫人、公子撂下来另投他处。”“啊!”“是,这是皇叔关切的!”赵子龙没有再开口,鼻子两抽,“唉!”一声叹息:“主公,你还不知俺赵云是如何人也!”赵云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主公啊,你把我赵子尤看得太不像个人了。其实呢,刘备这个人狠就狠在这些地方。
赵子龙听吧,对这个小军望望:“你带信给主公。就说:请主公放心,只要俺赵云喉中尚有三寸气,决不辜负主公知遇之思,也不能辜负军师的重托。”“是!”这个兵丁上马奔前队见刘备复命。
望着奔去的小军,赵子龙暗暗嘱咐自己:赵云啊,你不能大意啦!主人叫人送信把我,就是把夫人、公子全交把我了。我今天要找个地方把营盘扎好!追兵不来,便罢,追兵到了,我要谨慎一点从事。赵子龙在马背上四面望了,看到景山东南有个大山嘴子,这个山嘴子很好,“来,传本将军令下,在东南山嘴上将营盘撑下来,营门对着西北角。”“遵令。”手下人应答。
赵子龙然后保护着夫人、公子的轿车,奔东南山嘴子。时间不大,营盘扎好。赵子龙下马,枪、马叫人照应着,夫人、公子的轿车推到后营,有粗使大娘照应,二百名老年士卒保护。然后赵子龙把兵丁头目喊到面前,吩咐说:“你们不准将今夜三更有曹兵追来的话泄露给夫人。”手下人当然答 应。赵子龙就在军中挠选出十个小军,这十个小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精壮少年,个个目力好,玲珑剔透,赵子龙就叫他们在营门首的瞭高楼上轮班瞭望。
看到赵将军把营盘扎下来了,众百姓纷纷喊道:“我们也找地方安身呀!”各自去找地方去了。两县的百姓我大框算一算,最少也要有头二十万人。其中还有许多老弱妇孺。这个时候能跑的找得远些,跑到荆门州、沔阳州、当阳县去投亲投友。还有的呢,找到附近的村庄,把几个钱人家,住下来。还有的,山崖旁,坟茔边,大树下,就勉强栖身了。有跑不起来的,就在大路上横一个,竖一个朝下睡了。
这一刻,时间不早啦,只听到景山山根下嗒、通定更炮响。到这个时间还放炮?这个放炮,就是送信把百姓跟兵丁的,要吃晚饭了。刘备既然带着两县的百姓走,你要给百姓吃饭啊!前面说过,自从上路以来,米多都煮饭吃,不够,就告诉兵丁和百姓煮粥吃,再不够,只好熬汤吃。所以这个定更炮是安众人心的,刘备军中放粮出来了。
这时,刘备就坐在帐中双眉紧皱。有人拿了晚饭来,刘备望望:“唉,我不吃啊!”刘备不肯吃。闷在帐篷里闷不住,就走出来在帐篷口两头走来踱去。心头烦啊。追兵一声来,百姓就要遭其涂炭。忽然听到营内有个人在吵。谁?糜竺、糜芳盯着简雍在吵。
“简先生,你先生这个尊课可能不灵啊?”“不是自居,课无虚发。”“平常课无虚发不要紧,今天不能灵啊!今天这一灵,你看看,主人的晚饭给你灵(拎)得吃不下去了,百姓都有性命危险了。”“这个卦术又不是我做的,是天做的,我是替天行道。”刘备听听,这个话倒不错,“哎,你们这两个人何必 跟善和先生在此斗嘴?不要杠吵了,我现在心慌意乱。”“是。”糜竺、糜芳不开口了。
刘备烦得晚饭吃不下去,张飞怎么样呢?张飞从来不懂一个“怕”字。定更炮响过之后,他军中也上灯了。张飞就望着手下兵丁喊了:“呔,拿酒来钦呃。”“噢!”手下人嘴上答应,不敢端上去,两个小军在嘀咕:“怎么啦?”“他要吃酒啊!”“唉!白天皇叔面前来人特意关照的啊,说三更追兵来,恐怕要动手啊,叫他老人家不要吃啊!”“哎,你胆大一些,你过来,站远些问问看!”“噢。”这个小军胆是大一些,走过来,远远站着:“三将军啊!白天皇叔面前来人的啊,不是说今天晚间有追兵到,恐怕要动手啊!请你老人家这个酒不能多吃的呀?”不敢说不吃,只敢说不能多吃。张飞一听:“嗤,嘿嘿嘿嘿,呆孩子!尔等可晓得,酒乃天之美味,能壮英雄的胆气,往常无事可以不饮,今日有事要多喝两斗。”“噢!可是吧?说不过他。往常没得事,我们叫他不要吃酒,他说,没得事,吃醉了都不关,有事可以不吃。今天有事了,他又说:酒乃天之美味,能壮英雄胆气。拿了把他吃呃!”“不错不错。”小军拿酒把张飞吃。
张飞吃酒有个脾气,一个不欢喜看空杯子,第二个,不欢喜吃冷酒。空杯子摆在面前难看,倒下来又怕冷了,还是端起来喝掉好。一壶酒被他筛几下于,空了。“添酒,快添酒!”添上了,被他筛几下子,又空了。他吃酒有个脾气,吃得坛底朝天,他就不吃了。好在坛子里不多了,小军们把酒坛子搬出来:“三将军,请看,尽在壶中了。”“噢,够了。”他也就够了。这最后一壶酒张飞不吃了。张飞已着实吃了不少,有八 九成酒意了,就把这边的矛一拿,朝席桌上一摆,唰,倒上一杯酒,张飞二指就指着矛说话了:你跟随燕人多年,今夜三更无事便罢,倘然曹兵到此,燕人要仗尔之力,一矛捣它九个窟窿!今燕人吃酒,也赏尔一斗呃!”把杯酒端着,对着矛杆子一倒。这支矛既没得嘴,又没得毛孔,透不到里头去,全筛在桌上了。张飞空杯朝下一摆,矛一拿,朝边旁一戗!这叫祭矛。
张飞又斟上一斗,然后身子朝前一倾,把左边的马嚼环一抓、一扭,马嘴被他扭了张开来了。张飞二指指着抱月乌骓:“你背驮我多年了,午夜三更无事便罢,倘然曹兵到此,燕人要你多多辛苦,背驮着我,如腾云驾雾一般。今燕人吃酒,也赏你一斗。”张飞把酒杯端起来,对着马嘴一倒,他这叫祭马。这匹马如何?请问马哪一回吃过酒的?这一杯酒倒在马肚里,麻酥酥,热呼呼,一声嘶叫。张飞把空杯子朝下一摆,望着众兵丁说道:“尔等听见没有?马在同燕人讲话。”“哪一个啊?马跟你老人家讲话?讲什么?”它说道:今夜三更无事便罢,倘若曹兵到此,都有我呃!”众兵丁心里话:见鬼了,要不是你说的,都有你。众兵丁晓得张飞酒吃多了,也不愿意跟他啰苏。张飞祭过矛,祭过马之后,趁着酒兴,二指指着西北角:“呔,国贼曹操,你今夜三更不来便罢,倘然到此,燕人将你抓了活撕两半……”!他骂得行行的,两手朝席桌上一捺,眼睛翻多大的,呼……他睡着了。眼睛翻多大的睡着了?张飞的睡觉叫看家睡,是睁着眼睛睡的,小军们都晓得。
小军们见张飞睡着了,就议论了:“听见的啊?祭矛祭马?伙计啊,这是不祥之兆啊!今夜三更追兵不来便罢,追兵来 了,他有本事,能够跟人家打。你我不够人家垫马蹄子的。我们要想想办法才好。”“没得旁的办法想啊!”“唉,我看,最好追兵一到,我喊你,你喊他,一个喊一个,我们顶好脚后跟朝着他——走!”“哎,最好走。”“说话声音小一点呀,倘然……”
张飞打呼打得行行的:“啊,往哪里走呀?”小军的真魂都吓出窍了。“伙计啊!你喉咙不能低一点?被他听见了,命要没得了。”“三将军,我小人没有走啊!”“逃走了!”“三将军,我小人没有走啊!你老人家不相信点数呀!我们都在这块呢,没有走!”“噢。”张飞醉眼朦胧,再朝两边望望:“嗤,嘿嘿嘿嘿,适才间燕人在睡梦之中,梦见曹操到此,燕人正欲将他生擒过马,被尔等讲话惊醒了。燕人以为曹操走了!”“啊咦喂,诸位不要怕,他是做梦的,说的梦话。”张飞在说梦话,我先不琐碎他。
我再交代赵子龙。定更炮响过之后,军中造晚饭。一更时,赵子龙饱餐一顿。吃过之后,赵将军就出帐篷,在帐篷口走来踱去。瞭高楼上,有小军瞭望,在看西北角的动静。眼面前遍野是百姓,东一撮黑影、西一撮黑影,互相在招呼:“我们吃晚饭了!”百姓都要吃晚饭了。但如果你走近细看,这哪里是吃晚饭?一闪闪的火光前聚着一张张流泪的脸,追兵不来才是饭,追兵一来,周周正正倒头饭了。
赵将军在山顶上两手叉着腰杆,凝神望着,这更声越打越紧,一刻儿工夫听到嚓嘎嘎嘎嘎,咣!嚓嘎嘎嘎嘎,咣!”已经一更重遍了——就是一更打两遍了。
就在这起走更的当中,有个人猛然“哦!”一声喊,另一个被吓了一跳:“喂!夜晚之间啊,你冒里冒失的,被你吓了一 跳!”“这个,兄弟,我刚才看见个黑团子。”“坏了!你怕的见了三更天的货了。”“啊!怎么叫三更天的货了?”“看见鬼了。”“哎,我好好的人,怎么看见鬼了?”“喏,白天皇叔面前陡起狂风一阵,沙灰逆旋,天降血雨,简先生卜卦应的今夜三更有追兵到此。追兵不来,你我都是人,追兵一来,你我都是鬼。鬼对着鬼,可是碰见鬼了?”“噢,原来这么一件事。刘皇叔他老人家非常之精明,但这件事他老人家没有想得开。其实他花几个钱,买通我,我就可以保住三更天没得事了。”“啊咦喂!你不坏啊,好的,我就代刘皇叔花钱买通你唦,你有什么道理保住三更天投得事?”“喏,这一刻一更重遍了,二更不打了,重遍也不敲了,我接着就打三更,把时辰跳过去,曹兵就不得来了。”“呸,赏你点法水。你不打三更,曹操的追兵就不来啦?要来,什么也挡不住。少琐碎,上头是赵将军营盘,当心些,不能敲错了。”“噢,走更走更。”嚓嘎嘎嘎嘎,咣!……
赵子龙在山上听得很清楚,走更的说看见个黑团子。也难怪,你看这个地方,广阔天壤野得很,难免不得些肮脏的东西。再说,两县的百姓,追兵不来,他们全是人,追兵—来,个个都没得命。怕的是,半夜三更鬼显形。
赵子龙仍然在营门口走来踱去,一刻儿工夫:咣!咣!打二更了。二更锣这一敲,这遍野的百姓喊声起了浪头子了,喊什么?“二更了,二更了,二更了!”有的百姓喊:“望、望、望、望啊!”都朝西北角望。赵子龙也就凝神朝西北角望了,西北角仍然一片漆黑,没得动静。赵子龙想:唉!在这动乱之秋,最怕百姓乍惊。本来没得事,能自己把自己惊吓出事来。是的啊,人人都晓得今天有这么一回事嘛!赵将军走着 踱着,猛觉两臂沉重,抬都抬不起来,咦,什么道理?赵子龙再一想:噢,明白了。现在又是深秋天气。夜晚之间露水多,所谓夜露湿衣征铠重,因此膀子好像举不起来。我何妨进帐篷避避露水的寒气。赵子龙一转身,跨进帐篷。
赵子龙跨进帐篷,刘备也跨进帐篷了。刘备跨进帐篷做什么?要吃饭了。咦,一更天他不是烦了吃不下去吗?现在怎么要吃了?哎,一更重遍之后打了二更,遍野的百姓一阵嘈嚷,刘备也就望望,看到西北角并没得动静。刘备忽然一触机,想到一件事。想起什么事呢?他想:我又何必烦呢?三更天曹军若是追来,只要我看到他一点影子,我就单人独骑朝西北角迎上去。到曹操面前,我就跟曹操说:“你不过是要捉我刘备,我现在来了,任你杀戮,随你宰割。不过请你杀过我之后,下令封刀,你不能妄杀无辜。曹操这一点能够做到。”刘备想定这个章程,心也安了,进帐篷,坐下来:“拿晚饭吃啊!”“怎么?一更天把他吃,他不吃。这一刻他反而要吃了?”“坏了,怕的是三更天的货啊!生怕追兵来了没得吃呀。拿了把他吃啊!”
晚饭端上来,刘备嘴里吃得下去。心思倒又上来了。略为咽了几口,碗一推,不吃了。刘备闷在帐篷里闷不住,仍然起身到营门口走来踱去。
赵子龙在帐篷里坐不住。起身外出在帐篷门口走来踱去,嘿,就听到营里小军在这块议论:“哎,看见的啊?追兵来了,他有本事,就跟人打,你我不够人家垫马蹄子的,要想想章程。”“哎,想什么章程?噢,你这个意思我就明白了。准备追兵一来,叫我们脚后跟朝着赵将军,对不对?来嗬,人要想想啊,赵将军往常哪里把我们当小军待的,直接把我们当嫡男子侄待,待我们非常宽厚啊!噢,到了一声事急事危,我们就预备脚后跟朝着赵将军?唉!你也太不凭良心了!”“你喊的什么事啊?赵将军就站在营门口呢!这一喊,我的头还要被你喊掉了呢。我是说大家想想办法,不是说是准备走呃。追兵不来便罢,追兵来,我们大家要一条心,帮着赵将军卖命呀!”
赵云在营门口听得很清楚,心里好笑。头一个叫他们想章程是实在想挑他们走,被第二个一顶,他只好咬咬牙齿,硬着头皮说帮助我卖命。我呢?不痴不聋,不做阿公。这些事情要装装聋,作作哑,听见强如没听见。好在想走的人只有个把,多数人是不想走的。赵云这个人很宽厚,装做没听见,踱过去了。
时间又过了一刻儿,咣!咣!咣!咣!二更重遍了。百姓又喊了起来:“二更重遍了,望望望望啊!”哗,又是一片嘈嚷声。赵子龙也就凝神对西北方向望了,看不到什么动静。赵云想想:哎,这种人吓人要吓出事来的。
二更重遍后过得很快。嚓嘎嘎嘎嘎,咣,咣,咣!三更了。三更才打,百姓喊得更凶了:“望啊……”赵云也就更凝神地向西北方向里了。瞭高楼上的小军也在朝下面喊:“喂!底下上来个把人啊!”底下的小军问了:“喂,伙计啊,你才上去,换班早呢,什么事惊诧诧的?你要望清楚了再喊啊!”“哎,不是的。赵将军站在营门口呢,假如望不清楚,谎报军情吃罪不起啊。”就是这话了。小弟怕一个人望不清楚呀,请你们多上来一个帮助我望望清楚。”赵子龙一听,这话也有道理,“来,尔等再上去一个。”“噢。”又有一个小军登上俩瞭高楼。
这个小军爬上来一肚子气:“喊呢,上来了。望什么,喊得惊诧诧的?”“嘿,伙计啊,我不能告诉你了。告诉了你,这个功劳还是你的,还是我的?”“不要闹了,这个时候命都不晓得在哪块,还问功劳呢,说唦!”“不,不能告诉你。让我先指把你看,喏喏喏喏,这块。”“没有望见。”“没有望见?喏喏喏喏,到这边。”“还是没有看见。”“请便吧。”“请便?”“哎,你这个眼睛只好偷屎吃!”“咦,你不要我粗话说,望见什么了?”“告诉你,把个乖把你学学,你望望唦,这块,西北角上那颗亮星!”“西北角上那颗亮星,嘿嘿,伙计啊,你早点告诉我唦。望西北角那颗亮星,我才上瞭高楼就看见了。你呢,见识也大小了,星星升上来就把你吓成这副样子?那亮月子升上来不要把你走瞭高楼上吓了栽下去吗?”“嘿嘿,是的,告诉你,这颗星动呢?”“呆的,你在底下望星,你眼睛一眨一眨,就觉着星一动一动。”“噢,没得了!”“云挡住了。”“又有了。”“云过去了。”“你看看,喏,近了。”“就大了些。”“高了。”“就小了。”他们正在望着谈着,忽见远处有一颗星飘了过来。瞭高楼上的小军异口同声地喊道:“探马,探马!”哗,下面的兵丁也都喊道:“探马,探马!”赵云也就凝神看了,只见远处浓雾细雨之中有一颗星。其实它不是星,是一盏灯忽隐忽现,忽高忽下飘过来了。
为什么它忽隐忽现,忽高想下?因为这盏灯不是摆在哪里固定不动的,它是活动的。在灯底下有个探子,这个探子头上是黑布缠头,眉心打个英雄疙瘩,身上是黑布短袄,一路排门密扣不扣,黑布腰带,腰带上别着一面铜锣,下身是黑布丢裆大衩,脚上一双黑布踢土快鞋。马是黑的,脸上旧锅烟灰抹了。夜晚之间,在黑暗之中打听军情,他看得见人,人看不见他。脊背后背着一支飞虎剑,飞虎剑上面有杆标枪。标枪日间挂旗子,旗子分颜色。挂了红旗,是红旗报捷,挂了白旗,是打了败仗,挂了黑旗,是搬兵求救,夜晚之间就挂一碗灯,这碗灯,雪白的,用纯蜡丸子燃点,别名叫气煞风灯。风再大,八面甩,也不得熄,他这盏灯就挑在背后飞虎剑上,照着他走路的。
这个探子在襄阳打听到曹操起八十三万人马,五千铁骑为一队,兵分一百六十六队,头队先锋是大将文聘。因此他星夜奔驰赶来报信。
现在他裆劲沉足,靠着这盏灯光照着疾驰。且慢啊,尽管有灯光用着,但毕竟亮度有限,这不是走路,是奔马啊!就看得见了吗?夜晚之间万一连人带马一头撞在山嘴上,就没得命了,或者连人带马拱进了树林子里,就不得出来了。再如迎面有坑,连人带马跌倒坑里怎么办呢?放心。他们当先学做探子时,老师就关切过,夜晚之间,迎面一片漆黑,可能是峭壁凌空,迎面有山嘴子了。半空中,一段漆黑的,可能到了树林子了,遍野漆黑中,东一堆,西一块,可能是房子,大黑圈是坑,亮闪闪的是水。
这个探子目力好,又有经验,所以马来得非常快,马一拎,进了树林,瞭高楼上的小军看不见了,出了树林,瞭高楼上的小军又看见了。这个探子在马背上一路凝神望着,只见遍野漆黑,这个地方一撮人影,那个地方一堆人影,探子晓得到了百姓众多的地方了。他这匹马来得很快,虽说是踩死人不偿命的,但总不能无辜伤人啊!因此他从怀内取出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就像只海螺,俗称“贝溜”,拿出来,鼓一口气,呜,这贝溜声一响。百姓都晓得探马来了,纷纷朝两边让:“西北上来了夜不收探马了!”当中让开一条大路,探子的马冲了过去。
探子看见人太多了,把贝溜朝怀里一揣,从腰间拿出铜锣,咣咣咣咣一阵子敲,一面敲,一面就问了:“呔,众百姓听着,赵将军的营盘在哪里啊?这是赵将军部下来的日夜不收探马!”“赵将军营盘就在东南山嘴啊!”哗,探子马拎着,直朝东南山嘴方向奔去。
赵子龙站在大营门口听得很清楚,忙对兵丁吩咐道:“来啊!尔等先喊一声,就说将军在大营门口,叫探子不必下骑,就在马背报了!”手下兵丁就望着底下喊了:“呔,底下探子听着,赵将军吩咐,将军就站在大营门口,叫你不必下骑,就在马背报啦!”探子听得清楚,马还兜着圈子,探子就在马肯上报了:“报禀赵将军,探子某人,奉赵将军之命,打听襄阳曹操军情事。今探得曹操在襄阳起八十三万人马,五千铁骑马队为一队,兵分一百六十六队,限一昼夜追赶到当阳地界。杀百姓,掳资财,概不咎罪。头队先锋文聘,已离当阳不远啦——”哗,探子报过之后,马一拎,他又走了。
赵子龙随即叫瞭高楼上小军下来,把瞭高楼先拆了,并派人报告主人和三将军,然后就叫兵丁把灯光熄掉了。什么道理?这是赵云的聪明之处,追兵来了,我这座山是黑的,免得动手,避其锐气,这是赵云这一边。
刘备在景山山根可能等到赵云着人送信来?等不及了。他在二鼓时间想了个办法,待追兵前来,他就迎上前去。待他吃过晚饭后,复行走到营门口,逛来逛去,听到二更重遍,百姓一片嘈嚷,到了三更,百姓喊声更大了,刘备望望,见西北角仍是一片漆黑。就在这时,猛然听到营里有两个人在叮着一个人杠嘴。哪两个?糜竺,糜芳叮住简雍:“简先生。尊课不灵啦,要砸招牌啦,喏,三更已经敲过了,追兵没有来啊!”“一刻儿工夫就要来的。”“是的,你这块咒呢,咒得来,连你都是死。”“不是。是课无虚发。”“还这块课无虚发呢?”刘备听听,唉!这两个人笑话了,“追兵不来才好啊,要叮着他杠的什么事呀?我现在心慌意乱,再杠吵,我便不依!”糜竺、糜芳不敢杠了。刘备想:不晓得哪块掐算错了,不谈了,要它不准才好呢!
刘备转身才预备进帐篷休息,就听见西北角的嘈嚷声愈来愈大。刘备急转身再朝西北一望,啊!正是:
满天灯光由西至,遍地兵山向南飞。
曹操的追兵到了!
二、山洼遭险
果不其然,追兵到了。刘备望着糜竺、糜芳一声喊:“你们听了:简先生的卦兆准啊,追兵已到。你们赶快奔东南,会到赵子龙,叫他把我的妻儿撂下,另投他处。会到我家关、张两个兄弟,要他们把军师送回卧龙冈,然后回奔故乡,耕种务农。你们呢?或是回奔故乡,或是另投他处,我无能再问了。我呢,也不愿在红尘中现世,待你们走后,我就去面会曹操,代众百姓讲个人情,就此永别了!”说着,刘备独身直奔自己坐马面前,挽起绒绳,嗖,双股宝剑抽出剑匣,解了缰,准备向西北奔去。
简雍、糜竺、糜芳杠嘴杠得行行的,不杠了。三个人一起扑到刘备面前,把刘备两只膀臂吊住:“主公,切不可灰心如此,汉朝无主公—人,曹贼必生纂逆之心,请主公赶快转奔东南。”请问这三个人可抓得住刘备的膀子?刘备两膀一沉,一用劲:“撒手!”轰隆通,三个人都被撂倒了。刘备踩镫乘骑,双股宝剑举过头顶,裆劲沉足,一声喊:“马,来啊!”得得得得直奔西北角。
三个文人拗了坐在地上,“哎嘿嘿,主公走了,我们奈何啊?”兵丁说:“三位先生,这个不是文乎文乎的事啦,主公此去西北,面会曹操。有性命之忧啊!赶快着人送信把三将军跟赵将军才对。”“哎,通!倒是实在通啊,就是你去吧,代我 到尾队找到三将军,请他赶快领兵出营,追赶主人回头要紧!”“遵令!”“你来。你代我到东南山嘴送信把赵将军,赶快领兵下山,追赶主人回头要紧!”“遵令!”这一个送信把赵子龙去了。三个文人也领着兵丁跟在刘备后面追去。可追得上了?刘备裆劲多好,又沉足了,高举着双股宝剑象飞蛾一样,迎着远处曹军的灯火扑去。
刘备正朝前头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战鼓咚咚,游号声声,夹着一片喊声:“追呵!”刘备借着灯球篾缆的火光一望:“啊!”迎面来了大约五千铁骑马队,领头的这个人生得不丑:身高八尺,冗长白脸,两道剑眉,一双朗目,正准头,阔口,大大两耳,银甲胄,裆下黄鬃烈马,掌中一根银枪,脑背后一杆大旗,平首几个字:“中郎将”。当中乌缎挖成斗大一个字:“文”。哪一个?文聘。头队先锋文聘到了。
文聘今天的志向大了。他想:杀百姓,掳资财,哪个不会?捉刘备,千金赏,万户侯,那才光彩。进入当阳地界,已经追上百姓尾队了。但文聘是居心想捉刘备,不想延误时间,仍然纵马疾驰。又追了一阵,猛然听见迎面“慢来!”文聘一望,只见灯球篾缆照耀下,碰鼻子来了一人一骑,白马上这个人,一身金甲胄,掌中双股剑。啊,大耳贼刘备来了。“嘿嘿嘿嘿,”文聘心花怒放,啊,我正要捉他,他竟然来了。有句俗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文聘枪一指,队伍停了下来:“呔!来者可是大耳贼刘备?你可认得本将军乎?”这叫个废话,认得你怎么样?认不得你又怎么样?刘备把裆劲这一提,马也就停了。双股宝剑仍然举着,嘴里没得好话了:“啊!怎生认不得你,你是文聘匹夫。我且问你,你天良何在?我兄长在世时待你们不薄,大俸大禄,安富尊荣。我兄长亡故,骨殖未寒,你们这一伙匹夫,就共同作叛,私立刘琮为荆州牧,威逼寡妇孤儿,将我兄长手创的基业断送于国贼曹操之手,岂不叫我兄长含悲含恨在九泉之下?你们要算是忘恩负义,卖国求荣的衣冠禽兽!”刘备大骂文聘,文聘该派来气,窜上来就是一枪。文聘呢,这个地方尚有良心。刘备骂着就望着,望着望着,看到文聘脸红了,望着望着,见文聘头微微朝下一低,本来枪端着,这一刻枪已经朝鞍上压了。为什么?文聘被刘备这一骂,骂得心里难受。想想,唉!刘皇叔这个话,骂得也在理。我们的确拿寡妇孤儿的基业换我们的功名富贵,功名富贵到手,不问寡妇孤儿的下落了。刘皇叔你骂得我在理啊!不过,有句俗话:叫四不拗六。我一个人拗得过他们众人吗?而且大权操纵在蔡瑁手上。无论现在他怎么骂我,这个时候任何人都能捉刘备,唯独我文聘不能捉。我如其捉了刘备,就对不起亡故的老主人,顶好放他走。可是不能啊,后面曹兵众目昭彰,我能放走刘备吗?文聘再一想,有了,顶好来吓吓众兵丁,他佯装发怒骂刘备:“呔!你这大耳贼,今已事败,还胆敢破口骂人?”说毕,他转脸对他的手下人:“我料定大耳贼不敢如此放肆,尔等瞧瞧,刘备后面可有红、黑、白三副脸?”文聘拿刘备家红、黑、白三副脸来吓手下的兵丁,一吓一个准。曹兵听文聘这么一说,“哎,不错,我们望下子,望下子。”都喊望下子,大家分神望望,此刻文聘把马朝旁边微微一偏,望着刘备示意:请吧,不捉你了。刘备会意,一拎缰绳,哒哒哒哒,走了。
文聘尽管把刘备放走,但不能把扇“门”敞在这个地方,他要关好。文聘望着远去的刘备一声大叫:“啊呀!你们望人,我也就分神了,没有小心,让刘备从旁边溜了。我本当回头追赶,但你们一路奔波,还是让你们前去杀百姓,掳资财吧!”
刘备过了文聘这头一道关口,还是向西北奔去。一路奔,他一路想:唉,现在曹操面前的将官怕骂得很呢,文聘被我一阵骂,他就把我放掉了,照这个情形,好极啦,我就一直骂到曹操面前去。刘备有了这么一个想法,就拎着缰绳,还是向西北角走。正走着,迎面曹营的二队到了。刘备望望,看见来了五千铁骑马队,灯球篾缆照耀。领首这人身高八尺,本来也是一副白脸,现在这副白脸难看了,死灰色,两道浓眉,一双豹目,大鼻梁,阔口,大大两耳,五绺须,金甲胄,裆下红砂马,掌中点钢枪,脑背后一杆大旗:白绫软缎镶边,白绫飘带,二十四个金铃垂脚,一个金葫芦顶,平首几个字:“宛城侯”。当中乌缎挖成斗大一个字:“张”!哪一个?宛城侯张绣到了。张绣的想法跟文聘差不多,啃鱼头要啃大鱼头,擒贼要擒贼首。杀百姓,掳资财哪个不会?他居心想捉刘备。正朝前走着,听见迎面有銮铃声,张绣一望,得意了,马勒定,队伍停了,枪指着:“呔!大耳贼刘备,你可瞧见将军否?”
刘备现在拿定章程,对这些人没得旁的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字:骂。他抬头一望,见是张绣,开口就没得好话说:“啊!怎生瞧不见你?你是张绣匹夫。我且问你,你的官从何来?”就这一句话,问得张绣有地洞都能拱。为什么事?因为他的官底子潮得很,来头不硬。他原先在宛城,和曹操关系还不错。哪晓得曹操和张绣的婶娘邹氏私通。张绣晓得了,就设法图谋曹操。曹操的长子曹昂被乱箭射死,嫡侄曹安民被乱兵砍成肉泥,损失大将典韦,损失了五万护卫军,连曹操自己都险些把老命送掉。到第二年打宛城,曹操用沽名钓誉的手段,割发代首,马踏青苗,把宛城打了下来,把张绣捉住了。曹操可来气啊!要为长子曹昂、嫡侄曹安民、大将典韦和五万护卫军报仇。张绣这个匹夫没出息,跪在曹操面前请曹操饶命。曹操不准,张绣这句话丑啦,他说:“丞相看我婶娘邹氏面上,侥我一条狗命吧!”曹操后来饶了他。他做了个裙带子宫。现在刘备这么一问,问得张绣恼羞成怒,枪一指:“呔!大耳贼刘备,胆敢揭将军短处,看枪!”唰,手一伸就是一枪。刘备双股宝剑朝上这一靠:“来得好!”嗒!崩脆,把他这一枪掀到旁边。论刘备的本领,比张绣要打个四六折。他怎么能够把张绣这一枪掀掉呢?刘备是在拼命了。刘备把这一枪掀到旁边,两马过门。张绣一动手,就晓得刘备用的过头力。这叫文人开口知抱负,武将举枪见高低。张绣心内有话:张绣啊,你走运了,今天可以把刘备抓住。一刻儿工夫兜转回头,他信心十足:就凭我这两膀的膂力,凭我周身的本领,把他慢慢盘,盘狠了,他双股宝剑举不起来,然后将他生擒过马,到丞相面前领千金赏、万户侯。张绣再一想:不中,我不能跟他在这个大路上打,在大路上如其跟他动手,后面丞相的队伍多啦!左一队,右一队,假如再来一起,看见我跟刘备打,他们也来帮助我捉刘备。捉住了,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千金赏,他们分一半,万户侯,他们再分一半。我成了“五千侯’了!要是来一起人的话,我就跟他们二一添作五,要是来两起人,就要三一三十一,照股均分。不行,我要一个人独吞个千金赏,万户侯要一个人得。对了,我顶好把他圈到小路上,到个僻静的地方,将他生擒活捉。张绣想定了,圈转坐骑,刘备也拨转缰绳。张绣一马撞上来:“大耳贼,看枪!”其实这一枪是虚的,刘备才要来掀,张绣把枪往回一收。一路枪法,呼呼呼呼,裹逼刘备。刘备如何?双股宝剑掀拦隔架,不敢大意。这就叫棋高一着,服手服脚。刘备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马就慢慢朝后头退。张绣一望,望到这一边有条小路,就把刘备逼啊逼的,逼到小路上。刘备这匹马朝后退着,张绣朝前进着。逼啊逼的,逼到一座山洼子里。这个地方比较僻静,就是大路上来人,也一时望不到,张绣心里得意,一声喊:“尔等众兵丁围了!”哗!曹兵一个月牙势把刘备朝起一围,刘备就背靠着山根,双股剑抓在手里,招架张绣的枪。到了这个时候,张绣的两臂就不离的加劲,刘备招架了一阵,剑法已经乱了。张绣如其这一刻要刘备的命,要不了多大的时间。但是张绣今天要生擒活捉,所以尽心在这块盘他,用枪法来裹逼他。
这一刻我要返回头交代张飞。上文我交代张飞的营盘扎在那个山洼子虾米弯地方,营门对着西北角。这时,赵子龙手下的人到了张飞军中,下了马,进了帐。落膝跪倒:“禀三将军,小人奉赵将军之命来禀明三将军。”“何事?快讲!”“三将军,曹操在襄阳起八十三万人马,五千铁骑为一队,兵分一百六十六队,限一昼夜追赶,奔当阳地界,杀百姓,掳资财,概不究罪。头队先锋文聘,离当阳不远啦!”张飞正在喝酒,喝得醉眼朦胧,听了禀报,大手一挥:“知道了。嘿嘿嘿嘿,来得好,来得妙!巴不得你来,杀个大开花!”赵子龙手下的人退走,他就闭目养神,准备厮杀。
张飞正养着神,糜竺、糜芳、简雍面前的人来送信了:“禀三将军,小人奉三位先生之命来禀明三将军,皇叔见追兵到此,不奔东南逃命,反向西北,说要面会曹操,代众百姓讲个人情,此去性命危险。三位先生请三将军赶快领兵出营,追赶皇叔回头要紧啊!”说过之后,这个当差的掉头就走。他晓得张飞的性子急,要发脾气。果然不错,张飞听了,两手把席桌这一抓,哗!掀掉了。他朝起一站,二指指着西北角:“大哥,你变呆了!”张飞这个人,痴肠直肚,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他只得一句头,你变呆了!什么意思?哥哥你呆啦,你能到西北角上去会曹操吗?曹操面前的将官多啦,本领比你高的着实不少啊,曹操兵分一百六十六队,你只要会到这么一两起,就性命危险了。张飞立即提矛,解缰,上马,一声喊:“随了!”他率领兵丁走小路,上大道,到了大路上,看到曹兵、曹将围着百姓在杀、在抢。张飞长矛一摆,嚓嚓嚓嚓冲进了圈子。再望望,看不见金甲胄、白马、双股剑。他想突围了。众百姓看见张飞,连忙呼救:“三将军,快救我们,曹兵在杀我们,抢我们的包裹呀!”张飞挡住曹兵曹将,一声喊:“众百姓听了,尔等赶快朝远处逃命,曹营兵将不敢前来杀尔等,抢你们的包裹!”张飞喉咙又大,这一起百姓听到喊声,当即朝远处逃命。
张飞找不到刘备,他心里盘算:我顶好抄小路绕道西北角那条大路,再朝东南角兜,说不定能跟哥哥迎面打撞。心里想着,就放马上了小路,正朝前走,迎面有座小土山,张飞马一拎,上了山。走山上才预备下山,听到底下,咕隆隆隆,有战鼓声,游号声,来了队伍了。张飞一望:“喔唷!”只看见底下来的队伍不少,是三队并成一队,有一万五千人样子,灯球篾缆照耀,领首三员将士。正当中这一员,五绺须,金甲胄,裆下骑红砂马,掌中端着的金杆大斧,放了样了,跟半个车轮仿佛。脑背后的大旗上有四个字:“总护卫徐”。是曹操面前的大将徐晃到了。他的左边是左护卫焦触,右边是右护卫张南。这三个人怎么到一起的?曹操发令都是两个二等将官,夹一个头等将官。先是焦触、张南领了令箭,焦触跟张南斟酌:“张大哥,我们领令带兵到当阳地界杀百姓、掳资财,这可以,就是刘备面前有个红、黑,白三副脸不容易会,我们的本领比较差啊。”“是的,最好等丞相面前本领比我们大的一起走,壮壮你我的胆量。”他们正等着,顶门尊的上司、总护卫徐晃来了。焦触、张南笑嘻嘻地迎上去:“徐将军,你老人家到当阳地界?”“哎!”“我们也到当阳道。不过我们的本领不及你老人家多多矣。你老人家见识又广,本领又高,我们想跟你一起走走,壮壮我们的胆量,掳了资财,你老人家拿双份,我们拿单份,捉刘备千金赏,你不在乎,我们照股匀分,万户侯,给你老人家一个人独端。”徐晃想想,罢了。他们都是我的属下,掳资财我拿双份,捉刘备,千金赏,我的确不在乎,给他们算了,万户侯,我一个人独端,好极了。就这样他们一起走了。他们绝对想不到走在这个地方会遇到张飞。早晓得会遇到张飞,他们今生不会一起走了。
他们怎么走这一条路来的?你不要看徐晃,他是有见识的。到了当阳地界,徐晃想想,我最好抄近走小路,因为前队文聘已经过去了,只有抄小路,作兴能窜到前面多捞一些资财。焦触、张南心里也欢喜,所以跟着一起走了。
三个人正朝前进。听见迎面一声:“快走呃!”徐晃一望,眼睛一翻,牙齿一咬:“啊咦!”心里恨啊!焦触、张南一望,打了个寒颤,也是眼睛一翻,牙齿一咬:“啊咦!”也是一声恨。什么道理?三个人得的一个病。徐晃想想,我早晓得,我不跟你们两个人走了,没得你们两个人跟我走,我看到张飞,掉险就逃了,免得跟他动手吃亏。现在有你们跟着,我就不好走了。我如其逃走,随后你们要笑我,我是你们的上司呀。这一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不能抬头了。他不好说,只好眼睛翻着,牙齿咬着,一声恨。焦触、张南眼睛翻着,牙齿咬着,恨的什么呢?焦触、张南心里有话:哎,我们两个人早晓得不跟你走了,没得你跟我们一块走,我们看见张飞,掉脸就溜脱了。现在呢,有你跟着我们走,我们不敢溜,你是我们上司,一溜,你回头治我们罪,说我们临阵脱逃。可是三个人都得的一个病?三个人都打了寒颤。究竟哪一个先开口?徐晃。徐晃身为大将,有点见识:“焦触、张南!你们两个人瞧见役有?来者是猛张飞!”焦触、张南说:“是的,来者猛张飞,厉害得很啊!”徐晃巴不得焦触、张南说一句:徐将军,厉害得很,我们顶好溜。只要他们这么一说,徐晃就跟着他们走了。焦触、张南不敢说溜,只好顺着他的嘴说:“历害得很啊!”“嗯,在你们两个人看来,怎么办?”徐晃把话递到焦触、张南的嘴边。焦触、张南仍旧不敢说溜,只好反过来:“徐将军,你老人家本领比我们高,你老人家见识又大,你老人家看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徐晃没得办法,只好说:“我看没得旁的,我们三个人并胆同心,一起会战张飞!”“好!徐将军请。”三个人硬起头皮,来跟张飞动手。
张飞刚下了土山,领着兵丁朝前走。徐晃马一拎:“呔!好大胆的黑子张飞,坐稳鞍轿,照打!”唰,劈面一斧,焦触一枪,张南一刀。三杆兵刃一起来,张飞望望:“喔唷!”他一声哼。想想,我巴不得你们来,照你们大杀一阵,杀他个大开花!但我这一刻不能跟你们动手,追赶哥哥要紧。张飞两手抓住矛杆子,把矛朝上一抬,嗒!先把徐晃的这一斧掀掉,然后矛椎朝下一埋,把焦触的枪、张南的刀,嗒!嗒!朝两边一分。徐晃身为大将,过门很快,裆劲沉足了,哗,一马过门。焦触、张南本领有限,过门比较慢。张飞呢?本领又高,性子又躁。他眼睛翻着,马停在这块,想想不好啊,其实我不怕你们。你们那怕再来三十个,都不要紧。不中啊,我这一刻就要走,他们三个人盯住我一个,又脱不开身,我不能再在这块耽误时间,再耽误,哥哥就下去远啦。张飞一想,有了。顶好我来放“宝贝”。放什么宝贝?张飞这个宝贝是活宝。你要放应该先把个底把人家。他没开口,嘴抿起来,用矛杆子在小肚子这个地方一阵子揉,气揉足了,他就喊了。
焦触、张南过门比较慢,才过了一小半,他们见张飞脸苦着,在这块揉肚子。焦触、张南就想了,哎,张飞肚里疼。该应我们造化,怕要得功了。他们不等过门了,圈马回头到了张飞的迎面,焦触迎面一枪,张南挥起一刀,两杆兵刃一起到了。此刻张飞刚刚气揉足了,矛杆朝他们刀枪上一靠,嘴这一张,“哇”一声喊,嗒!嗒!焦触、张南两杆兵刃就像抓的烧红的焦炭差不多,手一松,手掌心的皮卷掉了,虎口炸裂,鲜血直流。这两匹马也炸缰了。因为张飞这一声喊,好比陡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呼,哗,塘灰被他喊得飞飞的,马也就炸缰了。张飞打掉焦触、张南,矛这一埋,嚓嚓嚓嚓一路血槽,走了。焦触、张南这时两个人的鬼相难看了。奔了一二里路,方才把马勒定,慢慢兜转回头。
徐晃听见这一声,不由打了个寒颤:啊咦喂!就跟响个炸雷差不多,我大亏马快,过来了,不过来也作兴上当呢。徐晃等到焦触、张南回来,代他们敷上金创药,裹扎好了,刀枪拾回来,端在手里,去杀百姓、掳资财,再要想动手交锋,眼下是不能了。
三、飞山救主
现在赵子龙在哪里?赵子龙在东南山嘴,他派了两起人出去送信。现在送信把张飞的人已经回头了。赵云就在东南山嘴上凝神望着,这一刻已经看到追兵的灯球篾缆照耀,直奔当阳地界杀来。赵子龙想:论理我要赶快下山去救救百姓但又不能,因为本差要紧啊!赵子龙在这块望着,忽然面前来了个人,奔到马前:“小人奉三位先生之命,来禀明赵将军:皇叔见追兵到此,不奔东南逃命,反向西北而行,口称面会曹操,代百姓讲个人情,此去有性命之忧,三位先生叫我来送信,请赵将军赶快领兵下山,追赶皇叔回来要紧!”这个当差的报过之后走了,赵子龙心里难受。赵云心想:主公,你怎么想得起来的?这就难为末将了!怎么难为呢?你不识时务啊!怎么想得起来奔西北角面会曹操的?今天,我得不到消息,蒙着头倒也无所谓,现在,已经有人报得来了,说你奔西北角,我还非领兵下山追赶你回头不可。我如其下了山,山上营盘失守,夫人、公子有失,我有何面目见军师交令?有何面目再见你主公?既辜负军师重托,又有负主公知遇之恩。照这个想法,我就不下山追赶主人回头。不行,万一主公把条命送掉了,后人要议论:赵子龙这个人,说起来忠义,其实是假的。他晓得主公奔西北角面会曹操,有性命危险,他居然都不下山追主公回头,我就要担不忠不义之名。照这个情形我就应下山。赶云再三斟酌,嗯,夫人、公子没得刘皇叔重要啊。赵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原先主公在徐州,关羽在下邳,张飞在小沛。后来主公到了小沛,就把小沛当自己的立足之地。下邳是关羽,徐州有吕布。有一天,刘备不在家,张飞吃醉了酒,醉打曹豹,得罪了吕布,把个小沛失掉了。二位夫人也遭失陷。后来等到刘备回来,张飞想想,没得脸见哥哥,准备拔剑自刎。皇叔一把吊住张飞的膀子,说:贤弟,弟兄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这句话,足见刘备是重义于兄弟的。赵子龙想到这些,主意打定,我非要先寻找主公不可。他立时就把自己的兵丁喊到营门口,挑选了一百个,叫他们先站在旁边。对余者的头目兵丁说:“你们听着,我领他们一百人下山后,你们立即把山上灯球篾缆全部熄掉,如有曹军上山,抢你们的营盘,你们以弓箭挡之。等我把主公追赶回头,你们能把营盘保住,就算一大功劳!”众兵丁异口同声地说:“赵将军,你老人家放心,我们定死守山头,保住营盘!”赶子龙点头。又叮嘱道:“你们切记,最要紧的是夫人、公子!但不准将我下山追赶主公一事泄露到夫人耳中。”兵丁齐声回答:“赵将军,你老人家只管放心,我们倒说的,死守营盘!”赵云点头:“如此讲来,你们受俺赵云一拜!”说毕,赵于龙撂开膝甲,双膝跪倒。众头目、兵丁,哗,朝下一趴:“赵将军,你老人家不能这样子啊!”赵云为什么事要下这一跪?赵云想,他这个是理所当然,因为军师在樊城发令,把夫人、公子交给我时,也行此大礼,现在我把营盘、夫人、公子交在兵丁身上,当然也要向他们一跪。众头目、兵丁起身,赵子龙就把一百个兵丁喊到面前:“你们这一百人跟随我下山,每人要在军中挑选一匹好马,每人备一口腰刀,一杆长枪。如遇着曹营兵将,远的用长枪刺,近则用腰刀砍。到那时我赵云无暇顾及你们,你们切不可错怪我赵云。”“赵将军,你老人家放心,我们这个时候答应跟着你老人家一起走,都是跟着你老人家后头卖命的,我们就是把命送掉了,决不抱怨你将军。”“好!”赵子龙随即解缰上马。有人把枪抬过来,赵子龙端枪在手,一声喊:“随了!”哗,下东南山嘴了。
赵云下东南山嘴,就上了大路。望到曹兵,枪一摆,就冲了进去。冲了个把围子,想想好笑:哎,我这个人岂有此理啊!有句俗话:叫行人赶行人,一程又一程。主公的马快,裆劲也好,沿着大路追,哪块追得上?我顶好走小路。赵子龙马头一拍:“随了!”兵丁跟随着赵云上了小路。走了不到里把路,没得这么巧法,有起队伍在这个地方。这一起队伍人并不多,只得五千铁骑马队,领首这一员将士,本来是脸如蓝靛,因为被火烧过了,而且又涂了些金创药,到现在这脸上还犯黑色,巴巴皱皱,眉毛胡子还没有长起来。钢盔、铁铠,裆下乌马,掌中端着松绞古鼎大砍刀。哪一个?曹营大将许褚。许褚怎么在这个地方?你不要看许褚,他人虽粗,发财的心不粗。他想:在当阳地界这条大路上走的百姓,多数是没得钱的,在小路、坟茔、树林里钻的才是有钱的。所以他走这条小路来发财了。哪晓得赵子龙领着兵丁到了。许褚猛然听见有人声,一望:哎,赵子龙打了败仗了。他怎么晓得赵子龙打败仗的,他后头就这么一撮撮人,百把个马队,不是吃了败仗了?许褚心内有话:赵子龙啊,你记得在新野县东门城外黄土冈打我的一椎子?今天我要报这一椎之仇!许褚一声喊:“尔等众兵丁只管杀百姓,掳资财,将军会赵云去了!”他依仗刀法精通,拎马迎着赵子龙:“赵子龙,你可认得将军否?”赵云嘴里没得好话说了:“啊!怎生认不得你?我且问你,新野县东门城外黄土冈被将军一椎子打的伤痕,至今可还疼痛否?”“哇!”许褚暴跳如雷:“好大胆的赵子龙,你胆敢捣我许褚的痛处,看刀!”唰,这一刀,刀背朝上,刀口朝下,刀尖朝前,刀椎在后,叫“仰天切草”,一旦砍着了,连人带马,一劈四半个。赵子龙枪一起,就来掀他的刀。许褚把刀头撤回,刀椎向前,刀头在后:“着!”认定赵子龙马头一点椎。这叫“蜻蜒点水”,一声点着了,马头就点了飞掉了。赵云枪朝底下一埋,来隔他这一椎子。许褚又一连使用了“玉带围腰”、“丹凤朝阳”、“海底捞月”三着刀法,赵云气都屏住了,晓得这个匹夫的刀法精通。他两膀贯足了劲,枪一起:“来得好!”嚓啷!压定了许褚的刀盘。许褚把刀朝下一埋:“啊!”刀收回头,把赵云望望:不坏!打了败仗来,居然还能把我五刀掀得干干净净。不愧称大将赵云!啊咦喂,不必跟他恋战,我顶好走。马一拎,就要过门走了。赵子龙一望,要死!我才下东南山嘴,你拦在我马前,砍我五刀,气都被你砍得屏住了。这个时候让你干干净净走了,还污了我的声名呢!赵云两脚站在踏镫,裆下抽空,枪一缩,右手一翻,对准许褚的后脊背:“照打!”一椎子打得来了!许褚大亏马还在走着,如其马停在那块,许褚的命要没得了。许褚听见后头喊:“照打!”回头一望,晓得不好,要想招架,来不及了,只好朝前一趴,赵云的椎就在许褚后脊背护心镜上,这么擦了下子,唰,巧了,和在新野东门外黄土冈下交锋一模一样,许褚又一次被赵云打得三窍喷红,喷了一马头的血,只好拖刀败走了。许褚这一次吃了苦了,败下去后,一直吐血不止,养伤养了四个月才复原。所以赵子龙在冲曹操百万大营时,尽管已经力尽精残,没有遇到许褚出来交锋,无异救了赵子龙一命,就是这个道理。此刻,起云把枪收回头,率领一百兵丁,嚓嚓嚓嚓,突围而去。
这一刻再交代张飞。张飞性情急躁,冲了一阵,马勒定,眼睛翻着:“哼,一直到这个时间挥没得看到有个金甲胄、白马,双股剑的哥哥。观此光景,俺家大哥不在世间了!大哥既不在世间,燕人何能贪生于世上,也罢,不如与曹军拼杀一阵,倒在这当阳地界!”张飞说得恶狠狠的,长矛这么一埋,预备拎马拼命。手下兵丁一见吓坏了,他们商量起来:“我们把他喊了站住。只要他站住,包管就不拼命了。”他们就喊:“三将军站住了啊!”张飞才预备拼命,听见喊声,问:“何事?”“三将军啊,你老人家不忙拼命,现在我们在当阳地界,平地找人,好比大海捞针。你老人家看看当阳地界这个时候多少人啊!曹兵五千一队,左一队,右一队,再有百姓,在这几十万人之中,你找一个人朝哪块去找呀?”“噢!在尔等看来怎样?”“三将军,在我等小人看,你老人家顶好拣一个高阜处,由高视下,看到哪一个圈子里头,围到个金甲胄、白马、手执双股剑的人,你就拎马下山,奔那个方向冲去,一刻儿工夫,就能和皇叔见面了。”“噢!哧,嘿嘿嘿嘿,在理!”张飞想想这话说得对的。他把矛横在掌中,环眼翻着,四面望望,就离这个地方二三里之遥,有一座山头:“尔等众兵丁随了!”兵丁跟着他,向这座山奔去。
张飞上了山,把马勒定,长矛压在马鞍上,凝神望了。目光先望远处,没有望到,他再把目光慢慢收、收、收,收到近处,也看不到金甲胄、白马、手持双股剑的哥哥。张飞想:不必了,还是下山一拼吧!他把右踏镫一勾,左屈膝一碰飞虎脊,预备拨马回头下山了。他刚要转身,奇怪了,耳畔好像听到有“捉刘备啊!”的声音,他问兵丁:“尔等听见没有?有人喧叫捉俺家大哥。”兵丁回话:“三将军,我们没有听见,要末是你老人家耳朵响,是心意诚,想皇叔啊!”张飞想:不好,我不能粗了,我要再仔细望望。他再凝神远处望望,远处看看,依然不见刘备的影子。既然望不到,还是下山一拼!他又准备下山了,才要走,耳畔又好像听到:“捉刘备啊!”“啊?”张飞想想:不好。刚才一次作兴是耳衣响,可不作兴两次耳衣响啊!我再重新望望。张飞把左踏镫一勾,马头向左,停下来走远处望,没得,目光收到近处看,没得。接陡把右踏镫一勾,朝右边望,他刚掉过来望,就听到底下有“捉刘备啊!”的声音。他哗,人朝马背上一趴,两手扶着马鞍子上的判官头,朝底下望:“嘿嘿嘿嘿,在这个地方呢!”看见身穿金甲胄,骑着白马,手执双股剑的哥哥紧靠着山,在跟曹兵苦斗。刘备这个时候剑法已经乱了,本来剑要分阴阳架式,现在刘备是剪子股的架式。眼睛闭着,嘴里在骂着:“张绣匹夫,岂奈我何?岂奈我何?”他嘴里还在狠呢!张飞心想,等我把马圈过来,走那一边下山,各个恐怕已经没命了,最好我就走这座山上朝下一跳,一面护住哥哥,一面挡住敌人。这么高的山能跳吗?他想得到就做得到:“尔等众兵丁听了,你们走那一边下山,绕到这边,走围子外边朝里面冲。燕人走围子里面朝外冲。”兵丁们还没想过来,张飞已把姿势拿好,矛朝左手一端,右手在马头拍了一巴掌:“孽障!你背驮主人多年了,如今你主人的大哥在山下受困,燕人要飞山救主,仗尔辛苦了!”那骑抱月乌骓就像听懂张飞的话差不多,两耳一蹶,尾子一翘,马头一埋,一声长嘶。什么意思?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抱月乌骓有话:主人,你想跳了玩玩,我也想蹦了玩玩。张飞也像懂马的话差不多:“嘿嘿嘿嘿,孽障,你的主人保你呀!”把他坐劲朝下一沉,望着望着,抱月乌骓的腰朝下弯了,头朝起昂了,后面尾于蹶了,朝起翘了。现在的姿势:两头翘,当中洼,活像一个元宝。张飞就把双踏镫朝后头一勾,马嘴里有个嚼环,踏镫一勾马头就埋下来了。张飞这时把裆劲朝起一收,马的腰朝起一拱,张飞双踏镫朝前头一蹬,马得了劲了,前蹄一跃,后腿一蹬,一声嘶叫,轰!马离开了山头,朝下跳了。张飞来得快,双脚踩踏镫,朝起一勾,勒定马的肚腹。张飞在这些地方他一点不粗,他生怕马从裆下窜出去,在离地约有丈把高的地方,将掌中的矛认定地面嚓!一插,什么道理?代马打了根点。大亏这根点,张飞连人带马就在这矛上着劲,手微微松着,顺着矛杆子朝下,让马的四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张飞落下来的这个部位也很好,迎面挡住敌人,后面护住哥哥。这一刻曹兵还在呐喊着,一望:“咦!?从天上掉了个黑人黑马下来?一个个嘴张多大的,眼睛翻着,吓得呆如木鸡。张绣从远处已经兜转回头,预备一马上撞,想把刘备的双股剑打了离手,生擒刘备了。谁知圈转回头一望,啊!张绣一吓,愣住了。怎么天上掉个黑人黑马下来?你是个张绣末,管他是人是神,一马上撞,窜上去就是一枪,此刻张飞的矛陷在泥里,他不能空手跟你打呀,张飞照常被你办掉。谁知这个匹夫,被吓呆了,等他望清楚是张飞,已来不及了。张飞七寸子一拧,嗖!矛拔出了土,在掌中一横,等张绣一马上撞,他枪一起:“照打!”
张绣望清楚了是张飞:“好大胆的黑子,走上面跳下来,乱我军心,坐稳了,看枪!”唰,就是一枪。张飞心里怄气:要死,我不来,在家哥哥任你摆布。我来了,你还敢放肆,把点道理给你看看。他把矛朝上一靠,张绣的枪攉到张飞的矛上,嗒!张绣喊了一声:“没得命了!”虎口炸裂,鲜血直流,枪飞掉了。手在这块甩着,脸苦着。张飞矛这一起:“去吧!”张飞手这一抬,张绣丢了命了,尸骸坠地,空马炸缰。张绣手下的这起兵丁,气还没有转得过来,张绣倒下去了。张飞圈马回头,到了哥哥面前,望见哥哥舞着双股剑还在这块划呢。眼睛闭着:“张绣匹夫,岂奈我何?岂奈我何?”张飞好笑:“嘿嘿嘿嘿,大哥!”刘备正在这个地方划着,听到宝贝兄弟的声音,睁开眼睛一望:“啊,你是三弟啊!”“正是小弟!”“嗨,三弟,我跟你怕的在梦里相逢,还是在阴曹地府会面?”“啊,大哥,清清世界,朗朗乾坤,哪有梦里二字啊?”“既非梦里,那张绣匹夫何在?”“大哥问张绣,喏!那不是张绣吗?”刘备一望:哎,惭愧惭愧。往常人说我刘备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我心里就着气,我当真不能武?当先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我还能够跟吕布打这么几下子。今天一战方知,兄弟不来,我就在这块划了。兄弟才到,张绣立刻毙命了。足见在虎牢关,我是沾兄弟的光。“啊,三弟,你来得正巧,正好,你代我回奔东南,会到你家二哥,你跟你家二哥一起把军师送卧龙冈。会到赵子龙,叫赵子龙把你家嫂嫂、侄儿撂下来,另投他处,以图功伴青史、名垂竹帛。我呢,不愿在红尘中现世了,我自此奔西北,面会曹操,代众百姓讲个人情。你跟你家二哥回奔故乡,耕种务农。三弟,你我弟兄就此永别了!”刘备才预备拎马走,张飞来得快了,就是在马背上跌下来,他都不能顾了。矛移左手,右手腾空,在马背欠身,将刘备连甲连衬袍一把抓:“大哥,你变呆了!”他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只得嘴头一句,你变呆了!什么意思?刘备遇到个张绣,已经把他摆布得在这块划了,曹营的将士比张绣本领高得多的有的是,再会到一个就没得命了。你见不到曹操了!刘备招呼着:“三弟,放手,切不可陷愚兄于不义之地!”张飞哪肯放手。
一个要走,一个这块不放。就在这个时间,张绣手下的兵丁把个气才缓过来:“不好了,张飞厉害,我们家将军阵亡,躁溜啊!”这起兵丁溜了,正好张飞手下的兵丁走圈子外头朝里头冲,见一个杀一个,曹兵死了不少。张飞手下这一起兵丁再一望,看见张飞抓住大主人,怕大主人叫他丢手,就要走。众兵丁都有数了,围在刘备的马前,有的朝下这一跪:“皇叔,你老人家切不可如此啊,赶快奔东南逃命。三将军是走山顶上跳下来的,把敌人办了,才救你老人家出围子的,请你老人家奔东南逃命吧!”刘备见这么些人围在马前要他逃命,又觉得对不起两县的百姓。没得办法,只得一哭面已:“三弟赶快放手,我跟你回奔东南便了!”张飞这才松了手。刘备圈转坐骑,张飞拎马在前,手下的兵丁跟在刘备后面,一路见围子就冲踩,有许多的百姓喊;“赶快救命,请三将军救我们!”张飞喊道:“尔等众百姓跟随后面!”
就这个样子,他们走着走着,这一刻天色微微的有这么一点亮了,望到东南方有座山,很高,张飞、刘备率领着兵丁、百姓准备上山。众百姓不想牵累皇叔了,说道:“皇叔、三将军,你们上山吧!我们就各处前去投生了。”他们有的奔荆门州,有的奔沔阳州,有的奔当阳县。刘备、张飞也不挽留,让他们走了。
张飞见百姓散去后,拎马上山,刘备领着兵丁跟在后面。到了山顶,张飞凝神朝远处望,只见前头乌黑黑一片,他问兵丁:“尔等听了,有谁知晓这是什么地方?”有个兵丁是当地人 ,他晓得:“哎,三将军,你老人家的眼光尖啊,乌黑黑的,是有座山谷,叫个长坂山谷。”“噢!有河?”“有河呢,长坂河。”“有桥?”“有,叫长坂桥。”张飞现在细心起来了,他明白,现在身单力薄,手下已经没有多少兵丁,且个个精疲力竭,万一遇到曹军,很难抵挡,哥哥刘备虽然找到了,也很难保住他。现在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和二哥关羽、赵云联络上,眼面前的长坂山谷,易守难攻,倒是个理想的地方。他拿定章程,一声招呼:“尔等跟随燕人保护大哥,奔长坂山谷去休息!”“三将军请!”哗,张飞拎马下山,刘备拎着马跟着,众兵丁跟随后面。
四、误听谗言
张飞和刘备领了兵丁到了山下,天色已经大亮了。过了长坂桥里把路的样子,有座树林,走这个地方过来之后再走,到了长坂山谷。先前是谷,进谷后,地方很宽大,又平坦。张飞下了马,矛悬挂在鸟翅环上。刘备也下了骑,把双股剑绒绳一抹,归了马项下的剑匣,拣了一个树根朝下坐了。“唉,又派到我坐树根了!”刘备朝下一坐。手下的这起兵丁,有的下了马,马匹拴扣,朝地上一坐,没有马的朝地下一躺;有着枪中箭的,哼声不止。刘备望望:“唉!我面前直接像开了残废局。”刘备把个头低着,百桩心思涌上心头。想想这个坐树根的罪不好受啊!我这一生不止一次坐树根啦:徐州下来坐树根,后来好不容易到了河北,得知兄弟的消息,我想方设法,离开河北,到了鲁南。鲁南遭败下来又坐树根,好不容易到了荆州。看看现在又坐树根。刘备再看看这起着枪中箭的士兵,心里想:我手下兵丁尚且如此,更何况百姓了,怕的格外死得不像样子了。他又想到赵子龙保护他妻儿的事,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还有三个文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心思大了。
刘备正在想着,猛然间听到长坂山谷外面远远的有一种声音:“喔唷,啧啧啧啧,喔唷啧啧啧啧!”是哪一个走路还带板的?刘备随着声音抬头一望:“咳!”刘备不由叹息了,情不自禁说道:“好人不在世!”来的什么人?二先生糜芳,一个死不堪怜的小人。这个人贪小得很,真正是无利不入,无利不出。他怎么走路带板的?糜芳左腿面子中了一枝箭,他还把枝箭摘了再走唦。他听人说这个打箭要内行,单怕外行瞎摘,把箭杆子插掉了,箭头子陷在肉里头,然后要把肉剖开来,把钳子伸进去朝外钳。啊咦喂,他想想这个罪格外难受,不如就带者走吧。他这脚一踮,箭头在里头一挖,喔唷,啧啧啧啧,疼哪!喔唷,啧啧啧啧,他是一瘸一跛来的。他并不晓得刘备在这个地方,他是到这个地方来躲避躲避的。糜芳看到主人翁坐在树根上,心里欢喜,就格外走得快,走得快,这箭头在里头就格外挖得凶。“喔唷,啧啧啧啧!”这个鬼相难看了,不晓得是哭,又不晓得是笑,一瘸一跛是,走到刘备面前,苦叽叽地:“主公!”刘备本来不想睬他,看他苦叽叽的:“二先生。”“是,主公!闲话不忙提,先请主公代参谋把枝箭打掉,别的话再说。”“好。”刘备会打箭?军中老行伍,不作兴不会打箭的。刘备随即左手这一起,把个箭杆子虚扶着,右手按个巴掌朝背后一背,吩咐糜芳:“你代我把个头掉过去.”“噢!”“代我咳嗽一声。”为什么要叫他咳嗽?在古代,军中打箭,就跟医家给人开刀差不多。医生把手术刀拿出来,先问你疼不疼。你要如其说有点个疼,把牙齿一咬,心里紧张,身上的肌肉也紧缩,汗毛孔就起闭了。这一刀开下去,开得不好。脓就淌不干净,淤在里头。医生叫你咳嗽,病人嘴一张,没法咬牙关,不用劲,肌肉就松弛。古来打箭也是这个意思。他代你摘箭,你肌肉一紧张,汗毛孔这一紧,能把个箭头吸住。绪果箭杆子摘掉了,箭头仍陷在肉里,还是受罪。糜芳把个头掉过去,刘备叫他咳嗽一声,糜芳“呃嘿”一咳,刘备右手把住腿,左手一拧劲,噗,箭代他打出来了。糜芳如何?眼泪直窜,“喔唷,痛煞我也!”怎么痛煞他?那箭头子有倒刺,一拧劲,朝外这一拔,勾了一块肉出来,当然更加的疼了。
刘备替糜芳拔掉箭头,本来不想和他多谈,因为他是走当阳地界来的,刘备不放心,要问问他:“二先生,你怎么到此?”主公,说来话长,就在昨夜三更,主公见追兵到此,不奔东南逃命,反行西北,参谋想:主公此去必有性命之忧,就会同家兄并简雍,一起领兵追赶主公。哪晓得追到中途,来一起曹兵,当中一冲,参谋前不见家兄,掉过脸来,后不见简雍,就单人独骑追赶主公。哪晓得又有一阵曹兵冲来,把我的马抢了去,我就步行追赶主公。正在跑着,见有个百姓背着包裹在逃命,后面有个曹兵一面追赶,一面喊道:“把包裹丢下来,不丢我就放箭!”这个百姓宁愿死,也不丢包裹,曹兵就拉弓搭箭。我就站在旁边望。曹兵一箭射得来,这个百姓恐怕本事不小,一个纵步让掉了,我这个望呆的人结皱了,这一枝箭就中在参谋左腿上。主公,我为流矢所中,岂不悲乎?”
刘备听听,糟了,早晓得不跟他谈的,谈了,反面引出这许多谬品的事出来。刘备低着头不开口了。你不跟他谈啊,他来逗你谈了。糜芳绕到刘备面前,朝下一坐:“主公,反了。”“嗯,反了?”“主公,你可晓得参谋说哪一个反了?”“曹操反了。杀百姓,掳资财,岂是当朝宰相的作为?”“哎,主公,非也。”“噢,不是曹操反,谁人反了?”“主公,赵子龙反了。”刘备一惊:啊呀,不好!赵子龙这个人好得很,忠义双全,他不派反啊。怎么现在糜芳说他反了?刘备再一想,也难怪啊,在我面前的人有什么好处?我只能叫他们吃辛受苦。论理赵子龙老早就该反了,到现在才反就算他忠义于我了。不过,赵子龙不是那种人啊!我来问问他。“你怎么晓得的?”“主公,我亲目所睹,亲耳所闻。我中箭后,不能再走,跌在一个茅草丛中,等候自己人经过时喊他救命。我正在等着啊,猛然听见銮铃声响。我探身一望,见是赵将军,我就喊了,说:赵将军,救命啊!赵子龙救我啊!主公,他挥马走了。我倒不怪他。谁知他特意把马勒住停下来,问道:尔是何人?主公,我就报了名,我说我是糜芳。他说:你是糜芳,你怎么还没有死?我说赵将军啊,我没有死,带了伤了,请你救命啊!主公,你晓得他怎样回我的?他说,俺赵云有天大的要事,哪有工夫救你?主公,不晓得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样?他实在是说的天大的富贵。主公,你想,他为了这个天大的富贵,就非反而乎!”“非反而乎?”刘备听听,来了气了。把糜芳望望:可要死,你这个话我一听就有数,追本寻源,赵子龙没有救你,你就到我面前来说他的坏话了。你这个话,我一听就晓得是假的,赵云一定说的是天大的要事。你代他改了,说天大的富贵,就非反而乎?是的,天大的富贵当然要反了。嘿嘿,我心里有数,赵云是个方正君子,他最恶嫌小人,他问你怎么还没有死,这句话是比较刻薄。你就进他的谗言。我不能让你把话说进门:“二先生,我问你,人在我刘备面前有何好处?就像二先生也是如此,何况赵将军呢?我叫他们屡次吃辛受苦,奔东走西,闯南击北,论理他老早就该反了,一直到现在才反,就算他忠义于我了。反得好,反迟了,是我叫他反的!”“啊!”糜芳眼泪汪汪,好,你叫他反的。心想:主人,你耳朵根子挺硬,派死的人吗?我不弄个把人出来,找你赵子龙谈谈,我都称不起个糜芳。 ”
糜芳越想越气,越想越怄。起身一瘸一跛的,到树林里来见张飞,就把刚才对刘备说的话对张飞讲说一遍。嘿嘿,张飞也是个英雄,他就跟刘备不同。刘备这个英雄是创业的英雄,耳朵根子硬,眼睛是明的,心里是亮的。叫眼中有尺会量人,心内有秤知份量。张飞就不同,张飞是马上英雄,听了糜芳的谗言,暴跳如雷,叮当叮当出了树林,奔刘备面前:“大哥,赵子龙反了。”刘备心里一惊,啊呀,不好了!赵子龙是反啦!连我家宝贝兄弟也说他反了。我家宝贝兄弟是从来不说人坏话的,居然他也说赵子龙反了,怕的是真反了。“啊,三弟,赵子龙反了,你何以知道?”“噢,糜二先生亲目所睹,亲耳所闻。”“哪一个啊?”“糜芳说的。”“我不大相信。”“哼!小弟见大哥讨差,到当阳地界找那赵子龙论理。”刘备一听:“且慢!”他想:三弟要领兵到当阳地界找赵子龙,这个可以。因为我也不放心赵子龙,不晓得他到西北方有何要紧的事情?不过我跟这位宝贝兄弟要把话说清楚了:“三弟啊,你要到当阳地界找赵子龙可以,我跟你把话说清楚了:找到他,无论如何代我问清楚了,他如其没有反,赶快叫他来见我,如果真的反了,三弟啊,你听愚兄的话,你就由他去吧!论理他老早就该反了,一直到现在才反,也实在叫他太为难了。三弟啊,你和他见了面,切切不可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他动手。赵云就是反了,你若把他办掉,我晓得了,你也休想活命。你啊,切切不可听半边之词,可记得当先你在古城,你家二哥好不容易保着你家两个嫂子到古城见你,你听了孙乾谗言,出城就是一矛。幸亏有个周仓保住,不然你家二哥的命就没得了。这件事你当牢记!”“噢,谨遵大哥吩咐!”张飞眼睛翻着,想想,我见到赵云当然要跟他谈,没有反我叫也来见你,反了,我就让他走啦?我还不是手起一矛先捣他个洞再说?他心里这么盘算着,脚底下准备走了。刘备仍不放心,“站住!我还要告诉你,不问赶云反没反,你如其跟赵云动手,我晓得了,你不得过身。”“噢,大哥放心,小弟决不粗鲁。”“嗯,你去吧!”刘备什么事—再关切叫三兄弟不能跟赵云动手?刘备什么人啊,赵子龙的本领,刘备没得数吗?常说:二虎相争就必有一伤。赵云这个人稳重得很,不可能反,三兄弟性情粗暴,不分青红皂白,见了面就动手,不仅伤了兄弟情份,说不定还会伤了哪一个,这就更加不好了,所以刘备要再三叮嘱。
张飞到自己坐马面前,解缰提矛上马,一声喊:“随了!”带领兵丁出了长坂山谷。张飞这一刻性子急啊,恨不得马上找到赵云和他论理。望望长坂桥桥顶已经不远了。
此刻,兵丁跟在后面,听到哗、哗的声音,个个打了个寒颤。听到这个声音打寒颤?对,由古至今,有三种声音相同。风欢芦叶是这种声音,夜晚之间千军万马追兵到是这种声音;还有一种是流水声。这些兵丁是走当阳道上下来的,听到这种声音,望到许多死人,现在要重上当阳道,个个怕起来了。私下里抱怨起来:“我们跟着三将军到当阳地界,他有本领跟人家打,我们不够人家垫马蹄子的,不就死吗?”“咦,哪个叫你答应跟着走的!”有一个说:“来来来,不要吵,不要吵,不要抱怨了,都答应的,不答应,你能跟着走吗?你们往常不佩服我老哥哥,今天老哥哥想个把章程,赶快把三将军喊了停住,就可以不到当阳地界了。”他性子急,喊了停住,就要有章程!”“不错,喊呀!”“噢!三将军住了啊!”张飞刚刚到桥顶,听见手下人喊,把马勒定:“何事?”“噢,三将军,你老人家在当阳地界,千军万马之中,好容易把皇叔找到了,犹如大海里捞针,才把皇叔这个人找到,保护到东南长坂山谷来安身,曹营兵将众目昭彰,望得清清楚楚,现在你老人家一个人又到当阳地界,曹营兵将有数啊,望着你老人家保着皇叔到这一边来的。现在你老人家带着我们又到当阳地界,曹营兵将还不就晓得皇叔一个人在这一边吗,他们就要到这一边来找皇叔了。假如来一起队伍,过了长坂桥,到长坂山谷,把皇叔捆捆绑绑抬跑了,你老人家在当阳地界动手,到哪块晓得呀?回头再想来找皇叔,就找不到了!”“噢?”张飞眼睛翻着,想想不错:“在你看来怎样?”小军想:有了三分数了。“三将军,在我小人看起来,你老人家不要走了,勒马在这个长坂桥顶。你老人家晓得啊,用个这个章程,叫个坐山等虎斗,以逸待劳。”“此话怎讲?”“你老人家在桥顶叫个坐山等虎斗,不是观虎斗。如其赵将军来了,你老人家就拦在桥前,问一问,没有反,把他放过桥见主人;反了,拦在桥前大杀一阵,这叫坐山等虎斗。等他来跟他斗!”“以逸待劳怎么讲?”“如其曹操面前的兵将追得来,或是大队来了,你老人家望得清楚啊,凭你老人家在桥顶,曹营兵将不敢来,就是来了,你老人家由高视下,凭你老人家的这个本事,见一个挑一个,见两个挑一双,曹营兵将不得过桥。如其曹操领大队来,或是赵将军反了降了曹操了,赵将军都要在曹操的队伍前头领着路。”“噢!”“你老人家望得清楚啊,赵将军来,后面全是曹营兵将,你老人家就不客气,拦在桥前大杀一阵子。后面保住个皇叔,迎面挡住个敌人,这个叫以逸待劳。”“啊,嘿嘿嘿嘿,在理,在理呀!尔等去吧!”
这个献计的兵丁得意了:“如何啊,往常不佩服我老哥哥,我想了个把章程,三将军不走了吧?”“唉,不错,老兄,承情承情。”他们正在庆幸,哪晓得张飞在那块喊起来了。怎么陡然喊起来的?你不要看张飞虽粗,他想想小军出的“坐山等虎斗,以逸待劳”这个章程不错,就勒马在桥顶,矛横在掌中。再想想,有个美中不足:我在桥顶,曹营兵将来,当然不敢过桥。如其曹操起大队来了,赵子龙没得来,看见我一个人在桥顶,曹操老奸巨滑,他照常点人跟我来打,一个打不过,三个五个八个十个二十个,把我走桥上诱下了桥,把我围在垓心,他的人多,我一时不得取胜,他再派一些人,走旁边到了桥后,到长坂山谷,把哥哥捆捆绑绑抬跑了,等我跟他们打过之后,再找哥哥,没得了,还是没得用。张飞眼睛翻着,想想,非要有这么个办法,叫曹操大队追得来看见我一个人在桥顶,他派人来跟我打,再望望背后,叫他不敢到桥后才对呢。张飞想想,军师是第一大才,我不能算第一,也可算个第二,想妙计不费事。他眉头一皱,眼睛一眨,就想妙计了。结皱,妙计不在家。再想想,军师往常想妙计,到了为难的时候,就把个扇子支在旁边,两道眼光望着扇子,好象鼻子气都不透,然后把两个指头在太阳穴这个地方略为一点或是一揉,他就有了。非常灵,他一声有,旁人就没得了。我就问军师,这是什么道理?军师就跟我说:三将军你不晓得,这个,叫开聪明孔。哎,我现在何妨向军师学,来开开聪明孔。噢,古来人聪明孔在大阳穴。在太阳穴?你何以晓得?这个不难,你不看戏吗?古装戏上,不论生、旦、净、丑、末,都有这么个身段,不过老生、花脸居多数,到了为难的时候,手就在那块挠了,然后两个指头在太阳穴这块一敲:有了!可想聪明孔在这块了。不过现在人的聪明孔多了。人是越管越聪明了,脑门上也可以有聪明孔,脑勺后头也有聪明孔,胸脯子也有聪明孔,就是大脑上、屁股上都有聪明孔。你不相信?看唦:比如你没得办法的时候找人想办法:老兄啊,代我想个把办法。他要说:噢,就是,你放心,我代你想办法。他们想办法,都拍胸脯子。还有呢,拍大腿,有的拍尊臀,都能够想办法。古来人聪明孔只有在太阳穴这个地方,其实其他地方也有,不过人都不用,都是用太阳穴这个地方多。张飞左手抓住矛,环眼翻着,就望着自己的矛,右手两个指头一起,在太阳穴这个地方一揉!“嘿嘿嘿嘿,有了,有了。”灵呢,聪明孔一开就到。张飞喊起来了:“尔等众兵丁听了,尔等共来多少人马?”“噢,我们来二十个人,共计二十匹马!”“够了,燕人要摆他一座阵势!”“二十个人摆阵啊?三将军,叫什么阵?”“叫十面埋伏阵!”“不好了,两个人管了一面,老鼠到阵也捉不住啊!”“嘿,尔等不知这是燕人的妙计!你们先下马,将腰刀取出,把道旁树枝砍些下来,将树枝栓扣在马尾上面。十骑向东跑,十骑向西跑!”哗!“哧,嘿嘿嘿嘿,东边十骑向西跑……”小军问了:“三将军啊,要小人等跑马不妨啊,请问三将军,跑到何时告止?”“噢,”张飞想了想说,“我这个十面埋伏阵,要曹操起大队追得来才能用。不过嘛,现在要试下子。你们准备好了?代我跑!”
这二十匹马尾子上绑了树枝,开始来回奔跑。初跑时哪里像二十个人、二十匹马?远望像有几百人的声势,再跑跑,有千把人的声势,再跑跑,将近有万把人的声势。哪里来这么大的声势?声势就是杀气,杀气是什么?就是沙灰呀!沙灰?对,一匹马有四个蹄,一个人有两只脚。二十个人虽骑在马上,马跑起来塘灰就朝起蓬,另外马尾上扣着树枝,来往跑着,这个树枝子在地上啪嗒啪嗒拍,把沙灰洒了播在空中,远望这就叫杀气。沙灰飞扬,越跑这个沙灰弥漫得越重越高。考较军中老行伍是看得出来的,一望就有数,沙灰有多重,杀气有多高,就晓得兵数有多少了。张飞虽粗,这些地方是很细腻的。后人称赞他,
凛凛身躯高八尺,周身铠甲乌云合。
裆下抱月乌骓马,掌上长矛铠铁骨。
大喊一声惊人胆,叱咤风云俱变色。
自命天下第二才,粗中有细张翼德。
张飞望着他这个“十面埋伏阵”,长矛指着西北角:“赵子龙,你胆敢叛反燕人的哥哥,不来便罢,倘然到此,燕人与你决不甘休!”然后再指指西北角:“国贼曹操,你不来便罢,倘然到此,燕人要将你抓了活撕两半爿!”张飞在这块骂着,躁着,身上发焙了。他矛压鞍山,把袢绳子一松,盔朝后头一抹,豹头尽露。然后把勒甲绦丝幔带子一松,护心镜旁边一摸,扎头朝下一解,甲叶子掀开,里头衬袍衬袄一件件扒开,胸前护胆汗毫,跟钢针一样尽露。然后把膀子上的扎头朝下一松,甲叶朝上一翻,里头衬袍、衬袄袖朝上一抹,膀子上光楞着的肉疙里疙瘩。他一刻儿站在踏镫,一刻儿坐在鞍轿。这个样子,来者一望,认不得他,像个恶神一样。说他:
生就豹头环眼,长成染炭胡须,
铁盔铁铠照骋驰,乌马长矛锋利。
秉性一声喝盖,燕人二指长堤,
谁言将军少兵机,道说粗中有细。
这个地方就是他粗中有细的地方。张飞我先不琐碎。
赵子龙究竟有没有反叛?现在回头交代。赵子龙突了许褚的围子,走了小路,去找主公刘备。正走之间,猛然听见这一块茅草丛中有人喊:“赵子龙救命哎,赵将军救我哎!”书要在这块接头。赵云把马勒定,问:“尔是何人?”“我是糜芳!”赵云底下这句话说得不好:“尔是糜芳?还没有死?”这是赵子龙没理。糜芳说:“是,赵将军,我没有死,我带了伤,想请你将军救命!”赵云望望,见糜芳中了流矢,伤不算重,心里急着要找刘备,丢下一句话:“啊,俺赵云此去有天大的要事,哪有工夫救你!”领着兵丁走了。赵云实在说的“天大要事”,糜芳就到刘备面前代他改了字了,说赵云讲的是“天大的富贵”。为了天大的富贵末,他就反了。赵子龙万万想不到糜芳到他的主人面前进他的谗言。那个时候,赵云应当就告诉他:好说,我领兵下东南山嘴,寻找主公,你伤不重,忍下子,回头来救你。他这个人最恶嫌小人。他想,跟糜芳没得谈头,你跟他谈,他有得跟你谈呢,你怎么说呢,我不如先回绝了他再说。赵云过了糜芳这个地方,仍然见围子就冲踩。正走着,赵云想想,这当阳地界平地找人,犹如大海里头捞一根针,你朝哪块去捞呀?我必得要把马拎到高处,由高往下望。这一刻,已经到了四更天。赵子龙把马勒定,一望,看到这一边有个高处,是一座土山:“尔等随了!”赵云直奔这座山根。上了山,他枪压鞍山,两手叉着腰杆,向四面张望。他不晓得,此刻张飞刚刚保了刘备过去。赵子龙望不到金甲胄、白马、双股剑。想想主公可能不在世上了,他打算下山跟曹军一拼。才准备下山,没得这么巧法,山下有起队伍走此经过。这起队伍,两队合成一队,有万把人。赵云一望,只见领首有两员将士。上首这一个是一副红脸,姓朱,叫朱林;下首是一副白脸,姓鲁,叫鲁昭。朱林是金甲胄,裆下红马,掌中金背刀。鲁昭是银甲胄,裆下白马,掌中用银杆戟。两个人正朝这座山走。赵云一望:来唦,不过,两个打我一个,我一时走不掉,顶好来把这两个人办掉。赵云想到这一点,弓囊取弓,箭壶里抽了一枝箭,搭上弓弦,拉满了,对着底下红面的将土,心里头一转念,这个意思就是苍天在上,如其我家主人还生在世间,我这一箭射下去,红睑将士应箭而亡,我就奔前途寻找,如其主人已不在世间,我箭射下去,红脸将士就不得中箭。赵云转完念头,弦一松,噔!,嗖!箭离了弦,赵云想:不好,为大将的不能放冷箭,放冷箭污声名。他喊了一声:“山下红脸贼将看箭!”这一箭,叫个半冷半热,箭离了弦他才喊的。朱林正在跟鲁昭督队前进,猛然听见头顶上有人喊:“红脸贼将看箭!”端着刀,张着嘴,头一抬,嗖!正好,一箭走嘴里进去,脑勺后出了头了。朱林在马背上坐不住,手这一松,噗!刀弃了,轰,人朝马下栽。赵云心里得意:谢天谢地,主人尚在世上。他枪这一端,哗,一马冲下山,直撞鲁昭马前:“尔是何人?看枪!”哧,鲁昭还在望朱林,听见喊声,脸一偏,正好赵云的枪到他咽喉部位,噗!鲁昭丢了命!赵子龙未下山,箭射朱林,既下山,枪挑鲁昭。他的枪这么一摆,嚓嚓嚓嚓,冲出围子,仍然奔西北方向。正走之间,猛然见这一边有个树林,树林里头躲着一起人,个个鬼祟的样子。他们都有马匹,而且身上不是军装。赵子龙想,啊咦喂,不要是曹军的便衣兵丁,把我家主人抓住,躲在这个里头啊?我要赶快前去问一问。
树林里头这一起兵丁见了赵云喊:“大家不要怕,赵将军来了!”哗啦哗啦,全出来了。“赵将军,赵将军,赵将军!”喊成一条声。赵云望望,一个都认不得:“尔等何人?”“赵将军,你老人家认不得我们啊,难怪了,我们自家的号衣、号帽都没得了。我们是自家的兵丁哎!有的是皇叔面前的,有的是三将军部下。”“啊!尔等怎么蹲在此处?”‘赵将军,告诉你老人家就晓得了。昨夜三更,追兵到此,皇叔不奔东南,反行西北,我们被曹兵冲了崩散下来,就躲在此间,把号帽、号衣都撂了,躲在这个里头,等自家将军来,请你老人家把我们带着走吧!”“好!尔等可知道主人的信息?”“赵将军,我们晓得了,你老人家到这一条路来是找主人的?啊呀,你老人家打了一夜空拳!早来这么半个更次吧,还可以能够看得到呢。这一刻望不到了,我们看到三将军在小山头上,连人带马跳下去,时间不大,把皇叔走山洼里带上来,就顺着一条路,上大路就奔那一角去了。你老人家放心,山那一边东南方有个地名,叫个长坂山谷,怕的三将军跟主人到了长坂山谷去安身了。”赵子龙听着:“噢!尔等既然看到三将军保护皇叔奔长坂山谷去,为何不赶上去一起奔东南逃命?”“赵将军,你老人家把我们兵丁说得了不得了。这一刻当阳地界,曹营兵将多啦,我们又是徒手,碗字盔、勇士甲都没得了,不给人家杀死吗?所以只好躲在这个地方,你老人家到这块来,我们才想跟你老人家一起走呀!”“如此讲来,尔等随了!”赵云反而打了多出来兵丁了。他拨转马头,心下安了,领着兵丁,就不走小路奔大路了,一直冲到天大亮,赵子龙已到东南山嘴的山根。抬头朝山上一望,赵云心里欢喜。何以?山顶上这顶营盘没有动,好极了。他把耳目精神全摆在这个营盘上,马拎着上山,兵丁跟随在后面,刚走了一小半,裆下这个马走得行行的,一声嘶叫,咯,前蹄朝下一跪,赵云大亏裆劲好,人朝前头一倾,一声哼,双踏镫勾,把马的前蹄又撑起来了。赵子龙想想,奇怪了,马在昨夜三更跑到这一刻倒又乏啦,打软腿什么道理?再低头一望:喔唷,不是马的蹄力不行,哪晓得马的前蹄踩在死尸身上,一绊,让的软劲。赵云再一望,啊咦喂,这个人死得不服啊,眼睛翻着,牙齿咬着,抓住刀,再望望碗字盔,勇士罩甲,是自家的。不好啊,山上动过手啦!赵子龙就顺着这一个死尸朝上望,有几十具死尸都是如此。赵云一想,不好了,是动过手了。“来,尔等着一个人下马,在这个死尸身上,将腰牌取出。”“是!”古来兵丁摆腰牌都有固定的地方。后面有兵丁下了马,在这个死尸身上把腰牌翻出来:“赵将军,请看!”赵云把腰牌一望,自家的号头,暗号都没有错。不错,山上是动过手了。赵云再凝神把这座营盘望望,好比高山失足、大海崩舟!什么事这么惊慌法子?哎呀,山上这座营盘没得了,失了手了。营盘既没得,夫人、公子也没得啦!夫人、公子没得,我赵子龙有何面目见军师交令?
第六回 赵子龙单骑救阿斗
一、路遇简雍
赵子龙看到东南山嘴上营盘失守了。这就奇怪了!他先前在山下看见山上营盘没有动,怎么这个时候看到营盘失守?先前在山下,因为那个时候天才有点亮,山上雾气腾腾,不大望得清楚。那时候,像刘备的队伍出来,一百面汉字旗之中,有十面刘字旗,这是刘备的队伍。一百面汉字旗之中,有十面曹字旗,这是曹操的队伍。先前赵子龙在山下光看到汉字旗飘,曹、刘的旗子没有看得出来。这一刻到了山的一小半,他看到山上死的一些兵丁全是自家的,腰牌也看过了。再凝神朝上望,雾已经渐渐揭了,他看到汉字旗里头有曹字旗,所以赵子龙大惊,晓得营盘失守,夫人、公子没得了。这个样子他才说:“我有何面目见主人,有何面目见军师交令销差?”赵子龙一恨,枪腾左手,右手腾空,嗖!腰间佩剑朝外一抽,准备自刎。多亏他后面的兵丁多,有的兵丁在马背欠身,把赵子龙的膀臂抓住:“赵将军,不能动手。”“尔等瞧见没有?”“赵将军,我们看见了,山上营盘失守了!”“然,营盘既然失守,夫人、公子没有了,本将军有何面目见主公,有何面目见军师交令销差,不如一死报效主公!”“赵将军,不是我们胆大,说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这么个死法,愚蠢了。赵将军,我们为什么事说这句话呢?你看到营盘失守,未知夫人、公子死活,这是一点;第二点呢,你看看人家这一座营盘虽小,营门首也有守卫的兵丁。你老人家这个时候拔剑自刎,我们都晓得的:你老人家是因为营盘失守了,夫人、公子没得了,是以性命报效主公的。他家营门首这起兵丁不晓得呀,只以为你老人家望到他家营盘在山上,一吓,自刎了。虽死,也把声名丢了。在我们看呀,你老人家不如冲他这座营盘,凭你老人家的本事,这座营盘还费事吗?把它冲得营崩寨碎,然后下东南山嘴,再去寻找夫人、公子,照常夫人、公子还在呢!如其说是实在找不到,你老人家再寻死也不迟呀!”赵子龙听了想想,这个话倒也是的,我这个时候不晓得夫人、公子的死活,作兴夫人、公子在呢。赵云点点头:“如此讲来,尔等放手!”兵丁手松,赵子龙宝剑入匣,枪一提:“随了!”赵子龙拎马来冲这座营盘了。
守这座营盘的是曹营下二等将官李通。见赵子龙冲得来,李通上马端着兵刃来跟赵子龙动手。赵子龙问他姓甚名谁?李通报名了,说:“汉大丞相大将军武平侯曹公麾前关内侯李……”这个“李”字才出口,赵子龙忍不住了,枪一起,走他心门这个地方一下头捅了。好比虎入羊群,随即穿营而过,然后领着兵丁下山到小路、岔路寻找夫人、公子。在小路、岔路冲了几个围子,正朝前进,左边有个山洼,山洼里头有一起兵丁,人不少,有头两千人呢,在那块张张望望,鬼祟得很,要出面不敢,不出面不能。个个没得号衣,没得号帽,每人都有马匹。赵子龙以为是抓走夫人、公子的曹营兵丁。他对手下兵丁一声喊:“尔等随了!”直奔山洼。山洼里头这起兵丁见了赵云,喊起来了:“大家不要怕,自己家里的将官来了!”哗,全都出来了:“赵将军,赵将军,赵将军!”喊成一条声。赵云一望,个个都认得:“尔等众兵丁怎么在此?”“赵将军,问我们在这个地方,说来话长。你老人家不是领兵下山追赶主人回头的吗?你老人家前脚走,后脚时间不大,曹营的兵将就来了。朝山上抢我们的营盘。你老人家临走对我们说的,叫我们不要跟他们打,以弓箭挡之!我们放了一排箭,把他们射退了!”“好!”“是的啊,工夫不大,第二起倒又来了,一排箭又把他们射退了。嘿,第三起倒又来了,赵将军,你老人家军中有多少箭啊?这刻一枝箭都没得了。”“没有箭怎样?”“你老人家临走向我们一跪,叫我们死守营盘,没得箭我们不能就这么善善地把营盘让了把他们,我们大家商议,并胆同心,跟他们打了。赵将军,我们都是一条心,拧成一股绳,这个力量大了。我们跟他们一打,哪晓得坏了,不跟他们打,他们摸不清楚我们山上的底细,跟他们这一打,他们有数了,晓得我们山上箭没得了,而且我们是跟他们拚命打斗的,人说一人拼命,万夫莫敌,这一起的兵丁虽被打退了,他们会带信啊,带信来的兵多了,山前来兵,山后来兵,山左来兵,山右来兵,四面的曹营兵将朝山上冲,赵将军,你老人家要成全我们。我们山上人数也不多啊,四面都来了,顾前不能顾后,顾后不能顾左右啊,我们大家就商议,说这个样子吧,顶好抱起球子朝底下冲,如其在球子外被砍了,算他命短。这样一直冲到这块,躲在山洼里头,晓得你老人家是非走这块不可的。你老人家到东南山嘴之后,晓得营盘失守,非要冲下来不可,都要走这块经过的。你老人家来了,我们跟你老人家走吧!”“好,如此讲来,尔等禀名夫人,叫夫人不可惊慌,俺赵云来了!”“这个!”“怎样?”“那个!”“啊?”“这个那个,不好了,赵将军,我们抱着球子朝底下冲的时间,只晓得冲,就没有问到夫人、公子的话!”“啊!”赵子龙恨啦,要死,我临走向你们一跪做什么事的?就是把夫人、公子拜托在你们身上。到了自急自危,你们只晓得朝下冲,就不问夫人、公子的活了?赵子龙一恨,枪一埋,预备把这头二千人挑得干干净净。枪这一埋,赵云把枪收回了头了。什么道理?赵云是个讲理明理的人,自己想想,我这个人错了。我不应当怪他们兵丁,军师把夫人、公子拜托在我赵子龙身上,还下我一跪,是因为我这个人是一员虎将,声名又大,穰山大战有战功,我对兵丁下跪,把夫人、公子托在他们身上,是多一礼。他们是小军,到自急自危时候,只能自顾逃命,逃到这个地方,我来了,还是要跟我走,这起兵丁就算不错,是忠于我赵子龙的。我何能把他们挑了呢?我如其挑了一个,我赵云就要被人骂,说我不明理了。赵子龙想想,责任还是在自己。想到这个地方,他右手这一松,左手把枪一扳,枪尖子对准自己的咽喉,预备一枪自刎了。他面前的兵丁,晓得赵子龙的意思,见他枪一埋,是来办他们的,他们并不怨。不怨什么?他们不该自顾自逃命,不管夫人、公子,要晓得这是赵子龙拜托在他们手上的,还对他们下过跪呢!现在猛然见赵云把枪朝回头一收,枪尖子对着自己的咽喉要戳!迎面的兵丁一声喊:“赵将军不能动手,夫人、公子在这个地方!”“在哪里?”“这个,赵将军,光有这话,没这回事!”赵子龙空欢喜了一下子。“赵将军,你不能动手,我看到夫人、公子的车辆跟我们一起朝山下冲的,冲到山下,被一个死尸把个车盘杠了一下子,夫人、公子走轿车上跌下来,跌了个软跟斗,就地一阵爬,喏,就在这个方向,好像离此不很远。你老人家不自刎,一刻儿工夫就可以见面,如其你死了,夫人、公子也没得人救了。赵将军,你老人家到那个方向去找一找,山洼树林子里头,照常一刻儿工夫就找见面了。”赵子龙如何?听小军说得神乎其神:“好,如此讲来,尔等随了!”赵云后面又多了头两千人,这一刻有四千多人,五千人不到。赵子龙执着枪,拎着马,哗,见围子就冲踩,刚冲上大路,已将近辰牌时分,赵云一望:啊,这个地方没得围子了嘛,路上百姓没得了。再看看,两边的尸体朝起堆了,一个摞一个,堆得蛮高的。赵子龙就拎马慢慢地朝前进,走着走着,猛然听见“呜哇呜哇”之声,心里一惊,马上就停下来了。此时又听见“赵子龙救命啊!赵将军救我啊”的声音。赵云一听,心想:喊我的名字,此人没得交情,定有身份。他循声望去,看见死人堆子后面拱啊拱的,拱出一个活人来了!这个人满身脑浆、血迹铺满,脸上也是一下的脑浆、血迹,拱出来后就坐在死尸上:“赵将军救我啊,赵子龙救命啊!”赵云认不识,“尔是何人?胆敢呼将军名讳!”“啊咦喂,啊咦喂,你了不得,现在长了膀子啦?我是何人,敢呼你的名讳?我不敢喊你,我就喊你了吗?”“尔是何人?”“嗨唔!我就是我,难不成你认不得我了?”赵云再望望,啊咦喂,是认不得:“嗨,俺赵云认得你,倒不问你了。”“是的,是的,认不得我了,难怪了,我不像我,你也不像你,所以你就认不得我了。我是简雍!”“原来是善和先生,善和先生怎么在此?”“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你先告诉我,主人可有下落?”“哎,善和先生,俺赵云领兵上山追赶主人,找到四更多天,得知主人的消息,已为三将军救奔东南长坂山谷安身了!”“好极了,好极了,我告诉你唦,我跟糜竺、糜芳弟兄两个,也是去追赶主人的。走到半路上,曹兵把我们冲散了,我就一个人逃命了。曹兵把我的马捞去了,我就步下逃命。四处转,树林、山洼、坟茔都转焦了头,我一夜都没有能够睡觉,一直到天亮的时间,我看到这块死尸不少,实在不能跑了,就朝死尸里头一拱,底下垫两个,枕一个,把死尸当被褥睡了一觉,一觉睡醒了,我就爬起来,伏着死尸身上望望,如其是敌人来,我就跟着鱼目混珠,装个死尸;自家人来,我就喊他救命。这个时候,我刚刚望到你赵将军,你不显啊,你先前周身是白的,现在你望望唦,周身上下都是通红的,所以望不清楚了,我就呜哇、呜哇装鬼叫,把你定在这个地方,让我来细看,果然不错,是你,我就喊你救我。我是主人面前不可少的人,你不能不救,快快救,急急救!你既然得到主人消息,怎么又到这一头来的?”“哎。善和先生,不可提起,俺赵云得知主人的下落,我就回奔东南山嘴,不料东南山嘴营盘已失,夫人、公子没有了,我是奔前途寻找夫人、公子的,你可晓得夫人、公子的消息?”“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唦,夫人、公子没得了!”“啊?”“不要怕啊,赵子龙,我说夫人、公子没得,并不是看到夫人、公子在哪个地方送命,不是的。我是论的一个理:昨夜三更一直到这一刻,曹营兵将来多少啦,而且天色已经到大亮了,将近到辰牌了,你看死的人,这块死尸都堆成堆子,男子汉死得差不多了,单单我家夫人、公子在?不可能,不可能!你不要白吃这个辛苦了,我是主人面前不可少的人,你要急急救,快快救,躁躁地救,到主人面前有我简雍代你说话。”赵子龙点点头,想想简雍不能不救,他跟糜芳不同,他的确是主人面前不可少的人。主人面前有两个大谋士,称为“二杰”。孙乾会说话,简雍会打卦。而且我跟简雍的交情并非一般,是跟他拜过的。文人跟武将还拜把子?当然啊,你看我品格不错,我见你这个人老实,彼此相契,就拜个把子。“如此讲来,尔等众兵丁听了,让一匹马给简先生骑跨!”
赵子龙在简雍的马前,一路冲踩,已经来到长坂桥附近的张山。赵云拎马上山,简雍和众兵丁跟随着。到张山山顶,赵子龙勒马定神一望:喔唷,看到长坂桥桥顶有个人,一定是三将军了。他已听见小军说过,刘备在长坂山谷,现在要紧的是寻找夫人、公子。这个样子,自己不必去了,叫简雍去就可以了:“善和先生,长坂桥顶上,好像是三将军在那里,你先生赶快去会三将军,过长坂桥,到长坂山谷相会主公!”“你到哪里去?”“俺赵云要到当阳地界寻找夫人、公子!”“哎,赵将军,不是我说你,你不要吃这个辛苦了,夫人、公子没得了,你跟我走,下张山,会三将军,过长坂桥见主公,到主人面前管有我简雍代你说话。”“唉!”赵子龙一声短叹:“善和先生,承蒙对俺赵云如此,俺赵云心感,奈何赵云喉中三寸气在,断不能辜负主公知遇之恩,也不能有负军师重托,我要到当阳地界寻找夫人、公子。找到夫人、公子回来,与你先生同主公重相见面;找不到,俺赵云就不会回来,拼这一腔热血,在当阳地界与曹营兵将拼了!”赵子龙说过之后,望着兵丁一声喊:“尔等随了!”随即下张山,直奔当阳地界。
简雍一望,鼻子一抹:“好,赵子龙英雄也,豪杰也,忠臣也,义士也。只顾主人,不顾己身,可敬,可敬啊!”他在这块称赞赵子龙,后头有人喊:“简先生,简先生,赵将军走了,我们赶快下张山呀。你老人家在这块文乎文乎,假如曹营兵将到来就要呜呼呜呼啦!”“啊,你是什么人啊?”“我是让马把你的。”“你不跟着赵将军奔当阳地界吗?”“简先生,你老人家这心不错啊,我小人把马让了把你骑,我只能跟你老人家走了,我步行跟他们到当阳地界,不是直接送死吗?你老人家也快走哪!”简雍被让马的小军任性催促,鼻子一抹,二指指着西北角:“国贼曹操,我简先生少陪你了,你奈我何乎?你奈我何乎?”发了一阵怄火,拎马下了张山,直奔长坂桥来。
张飞这个人性情急躁,在长坂桥等到这个时间,猛然看到张山这个地方来了一人一匹马、一个步下,模模糊糊,直接望不清楚。等来人在这个宽大的地方走近了,再一望,好像是个念书人。张飞长矛一指:“呔,来者是谁?”“唉,我是简、简先生啊!”“原来是善和先生!善和先生怎么到此?”“我啊,多亏赵子龙将军救了!”“啊?!糜二先生说赵子龙反了!”张飞肚里不能摆一句话的。简雍听听:“哪一个啊?糜芳说赵子龙反了?三将军,你怎么不顺便代我打他个嘴头子的,这个损德啦,昨夜三更,我们着人送信到东南山嘴,赵将军领兵下山追赶主人回头,到了四更天色,才得到消息说主公给你救到此间安身。他回奔东南山嘴。本差失守,夫人、公子没得了,人家是奔前途寻找夫人、公子的,倒过头来说人家反了,这是在我面前说的啊,要是在赵子龙面前说,不是伤了人家豪杰之心吗?”“嘿嘿嘿嘿,若不是你先生到此,燕人险些与子龙伤了交情!善和先生过桥!”
简雍这个时候凝神望着张飞后面,见那里声势浩大,沙灰飞扬,杀气腾腾。简雍想想,就凭我这种眼光看看,至少那里有两三万人马。奇怪呀,主人面前没得兵了,哪来这个声势?对了,一定是武昌的援兵来了,照这个情形关将军到了:“三将军!武昌的援兵来了?”“没有。”“二将军到此?”“也没有。”“哎,三将军何必瞒我,你这个声势多大啦,至少有三四万人马!”“在哪里?”“就在你后面!”张飞掉脸望望:“嘿嘿嘿嘿,这是燕人的妙计呀!”简雍把他望望:出了鬼了,他会用妙计了?“三将军,是你的妙计?”“不必多问,要知燕人妙计,旁相一看便知。过桥!”张飞马朝旁边一闪,简雍拎马过桥,让马的小军跟着过来了。张飞说:“尔是何人?”“这个,三将军,我是让马的。”简雍掉脸说:“不错,三将军,他让马把我骑的。”简雍过了长坂桥,拎马刚走到“十面埋伏阵”这个地方,哗,哗,哗,看到马尾上扣着树枝来往奔跑,不晓得有多少人多少马,简雍不由得意:“好,真乃妙计也!”二十个小军,由一早跑到这个时候,听见有人赞好:“哎,是哪一个赞好?不赞好跑三天三夜,赞好跑六天六夜,是哪一位?”“是我啊!”“啊咦喂,简先生,你老人家来了,请你老人家给我们讲个情吧!”“你们在此做什么?”“我们,在这块摆阵哪!”“摆什么阵?”“十面埋伏阵!两个人顾了一面,老鼠到阵里都捉不住,你老人家到阵门口都不晓得吗?”“噢,这个章程是谁想的?”“伤心,再没得第二个,三将军!原说是要等曹操来了摆的,先叫我们试试,哪晓得试到这个时候还要跑,我们说肚里饿啦,他传令说肚中不准饿,你看,这没魂命令!简先生,你老人家来了,请你老人家代我们讲个情,我们实在不能跑了,骨头架只差抖散了。”简雍想想,不讲理数到张飞,再没得不讲理的了,还有个传令:肚中不准饿哪!简雍一笑,拎马绕过了“十面埋伏阵”,奔长坂山谷过来见刘备。一望,看见主人公坐在树根上。简雍下马,走到刘备面前:“主人,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刘备一望,唉,倒底文人把个胆吓破了。我现在已经没得法了,坐在树根上,他见我道喜:“善和先生,何喜何贺?”“主公,没得旁的贺喜,令弟三将军他也能布阵了。”“此话怎讲?”如此如此如此,简雍把刚才看见的情形由头至尾说了一遍。刘备听听:“善和先生,如此讲来,是备之喜事也!善和先生,你怎么到此?”“我啊,多亏赵子龙将军相救。”“哪一个啊?你是亏的赵子龙相救?”“是!”刘备转脸喊糜芳:“糜芳!”糜芳一听,唔,坏了,说谎单怕三对面。他脸苦着,一瘸一跛到刘备面前:“主公!”“赵子龙反了?”“主公,他当时说反了!”刘备火了:“死小人,烂腐儒,他在哪个时候说反的?简雍怎么得救的?因为简雍值得救才救。你呢,不足救,你是死不堪的小人,应当死了,他才不救你的!你反而在我面前进他的谗言,代我滚过去!”糜芳没得话说了,眼泪汪汪退到旁边。刘备问简雍:“善和先生,子龙将军何在?”“主公,他把我送到张山顶,叫我来见主公,他自己说要到当阳地界寻找夫人、公子,找到了,回来与主公重相见面,找不到,凭一腔热血,在当阳地界与曹兵一拼!”“啊呀,我怎么对得起赵子龙呀!”刘备听了大哭。
二、巧救甘氏
赵子龙复奔当阳地界,见围子就冲,一连踩了几个,仍旧不见夫人、公子,一直冲到救简雍的地方,忽然一触机。先前救简雍,简雍是走死尸里头拱出来的,嗨,这些死尸我何妨拿枪挑了看看,作兴夫人、公子死了,尸首就在这个地方,我把这些尸体一拨一看,如其是夫人和公子的尸体,我就不必再去找啦,就跟曹营兵将拼命打斗。赵子龙想定了。看到这一边有死尸,用枪头子挑了看看,那边有死尸,也弄枪头子拨了看看,见一个拨一个,见两个拨一双。他一边拨,一边朝前走,走着,拨着。看到有具尸体趴在这个地方,赵子龙随即用枪椎走他底下一拨一翻,这个尸体仰面朝了天。哎,不要以为它是死尸,哪晓得这个人还没有死得透,奄奄一息。他因为趴在这个地方,气屏住了,这一拨一翻,仰面朝了天,“哼”,有了声音了。赵云一望,看看是个老者,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看得出来,这个潮湿不是走外面粘染到身上的,是走里头挤出来的,料想他伤很重。赵子龙不由感叹,老人家,不如死啊,剩了一口气,这个罪难受啊!这个老者刚刚缓过气来,听见有人喊,二目睁开:“啊咦喂,马上的好像是赵将军!”“啊,认得俺赵云?”“怎么认不得你老人家!说来我是将军面前一名兵啊,你老人家要救我的命!”赵子龙这一听来了气了:“叫我救你不妨,你不应当说谎,我面前没得你这个老弱残兵。”“赵将军,你老人家仔细想下子,怎么没得我这个老弱残兵?我不是说谎啊,我腰间还有腰牌,你老人家不想想,樊城发令的时间,军师不是叫你调二百名老年士卒吗,其中就有小人一个啊。”赵子龙一触机:“老人家,不错,有的,有的啊!”“哪你老人家要救命啊!”“你既然是二百名老年士卒之中的老军,那你是保护夫人轿车的?”“对!”“你可知道夫人、公子的下落?”“赵将军,我晓得,你老人家找这一条路来是找夫人、公子的。”“正是。”“啊呀,你老人家打了一夜的空拳!”“啊!老人家,此话怎讲?”“赵将军,你老人家不要怕,我并不是说是在哪块看到夫人、公子送了命,不是的。我说你老人家打了空拳,就是你老人家到这刻没有得到消息。我倒看见一位夫人。”“你看见是哪位夫人?”赵云欢喜啦,有一个就不愁两个,有两个就不愁三个了。“我看见的是甘夫人。”“在哪块?”“赵将军,你老人家救了我,我就告诉你老人家。”赵子龙想想,这个老军犯嫌呢,不要说你是个老军,就是一个老百姓求我,只要我有工夫,岂能见死不救?“哎,我当然要救你的,你快说,甘夫人在哪块?”“赵将军,那我告诉你,我呢。这个时候不能再在前头领路,实在伤势太重,先前我还能挺,这刻爬不动,你老人家顺着我指头看,就走这一条大路下去,里把路之遥有一条小路,那块有个大树林,树林那边有个坟茔,坟茔里头堆的包裹不少,里头有一群妇女,其中甘夫人在座。”赵云望得很清楚,是有个树林,树林那一边是有个坟茔呢!“俺赵云明白了!”拎马就预备走,他才拎马,老者就喊了:“赵将军救命啊!”“啊!”赵云把马勒定。赵云想想,我刚才答应救他的,这一刻我不能就走,不能失信于他,可是怎么救他呢?他伤成这个样子,既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这样吧:“我留个小军把你,在这里躺着,回头把你带了走。”说毕,留下个小军,带领兵丁直奔树林子。正走着,赵云就听见右边“哎呃嘿”,赵云一惊,马勒定,汗毛都竖了,头皮直发麻。什么道理?像这种声音应当在人家花园厅上听到的,没得事才这么哼的。当阳道现在成了杀人场,哪来这种雅声?赵子龙顺着声音一望:喔唷,奇怪了。哪晓得这个地方紧靠着村庄,村里走出一位念书人,身上看不到一点血斑,这样的人在当阳道上出现,实在不容易,来的这个人,头上的头发散披额上,身上儒服很整齐,纹袜朱履,手上执着一口上锈的宝剑,对着赵子龙划得来:“呔!曹营兵将听了,挡我者死,让我者生,可知我先生掌中有宝剑啊!”啊咦喂,他这口剑了不得呀!赵云仔细一望,原来是糜竺。“糜大先生!”“哎,你是赵子龙啊!”奇怪了,糜竺是个文人,怎么能够活出一条命来?在当阳地界,此刻能够活出一条命来的,据说不是本人有德,就是祖上有阴骘,他本人有德没德我不晓得,祖上有没有阴骘我也不得晓得,糜竺是东海边境糜家大庄庄人氏,早年投奔公孙太守,在公孙太守面前认得了刘皇叔,后来他到陶谦面前,由陶恭祖为媒,把他的妹妹许与刘备为室,就是糜夫人,他逃到这个庄子,逃不动了。这个庄子的房廊全被曹兵烧掉了,剩下一摊废墟,只剩堵围墙没得倒。他就在这个里头一阵钻,钻在这个里头,所以脸上全是泥垢,漆黑黑的,头发散披额上,他就在里头钻,给他找到一把上锈的宝剑,就抓在手上。曹营的兵将上庄子打家劫舍,一望庄子,掉脸就走,什么道理?这个地方被烧光了,抢劫不到什么东西,所以人家掉脸就走。米竺呢,以为曹营兵将是看见了他吓了走的。他想想狠了,赵云从这块走过,糜竺以为是曹营兵将,想把他们吓走,就抓了宝剑望着赵子龙划得来。赵云一声喊,他才明白过来!“啊,赵子龙啊,你怎么来的?”“糜大先生,不可提起,俺赵云奔前途找夫人、公子的!”“噢!夫人、公子你可得到消息?”“适才间听到保护夫人轿子的老军指点,就在那一边坟茔之中,有甘夫人在。大先生怎么到此?”“说来话长,我们也是在昨夜三更领兵追赶主人的,走到半路上,曹兵把我们冲得崩散下来。曹兵跟我要马,我把马让了把他。我就步下跑焦了头。赵子龙啊,你晓得现在我的本领大长了,曹军兵将看见我就吓了溜了。”啊咦喂,赵子龙想想,我看见你也害怕哪,看你像个疯癫的人。“赵子龙啊,你大亏遇到我,不遇到我,当阳道地方难走啊,你就赶快去见夫人吧!”赵子龙想想,送个顺便人情吧。“请大先生在此稍等,等俺赵云同行。”“噢,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同行?可以,你速去速来,来迟了,就不要怪我,我就一个人杀了走。”啊咦喂,他直接狠得很呢!“来呀,尔等众兵丁留几十个人下来,保护大先生。”赵子龙带领所余的兵丁奔坟茔中。果见包裹堆积如山。他老远就喊:“呔!坟茔里面,俺家甘氏夫人听了,不可惊慌,俺赵云来也!”赵云一声喊,他有数的,我这刻周身上下通红,如其不先开口,照常把我当成曹营下兵将,非把众妇女吓得寻短见不可。所以先要把个彩头把夫人。
众妇女之中可有甘夫人?有,她现在算是个邋遢美人了。脸上污垢肮脏,头发散披额上,身上衣服七零八落。为什么事这个样子?是她硬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夫人她有道理的啊!她想想,我有几分姿色,曹营兵将军纪太坏,杀百姓,掳资财,概不究罪,如其看到我,照样想来糟蹋我,我一命不作惜,有污丈夫的名誉,所以硬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脏得没得哪个敢靠。尽管如此,夫人心里还悬着,这一刻听到外面赵云的喊声,甘夫人心里头踏实了。她把众妇女一分,出了坟茔,朝下一站,望望,不错,是赵云。赵子龙已经下了马,枪在地上插好,把绒绳在枪杆上绕两道。甘夫人招呼:“赵将军,不要着忙,甘氏在此!”赵子龙抢步到甘夫人面前:“夫人,在当阳道受如此惊吓,皆是末将赵云之罪也!”他一躬到地,甘夫人望望:“赵将军,说哪里话来,你未负于甘氏,倒是甘氏负累你将军!”“多谢夫人!”“赵将军,皇叔安否?”“夫人放心,主公业已为三将军救奔东南长坂山谷安身!”甘夫人点头:“赵将军,糜氏与吾儿安否?”赵子龙一愣:不好啊,我方要问她,她反来问我,她一定跟糜夫人没有蹲在一块,“啊。夫人,糜氏夫人跟公子,俺赵云尚不知下落。”“啊呀,赵将军,这便如何是好?”“夫人放心,待俺赵云先将夫人送奔东南长坂山谷相见主公,然后再到当阳地界寻找糜夫人与公子阿斗!”甘夫人点点头:“岂不连累将军!”“夫人说哪里话,是俺赵云份内之为。”赵子龙说着就想了,我怎么把夫人送了走呢?坐轿车是办不到了,最好是骑马,可是现在没得多余的马。要小军让,当然可以,可他们还要跟我去找糜夫人和公子呢!没有马不行啊!
赵子龙正在着急,心里想马,听到这一角,得,得,得,得,有起送马的朋友来了。赵云一望,看到曹营的队伍到了,心里好欢喜,吩咐兵丁:“尔等围了!”兵丁把甘夫人一围,朝起一挡。赵云到自己坐马面前,解缰提枪上马,还奔西北角这一边,这一起队伍不是走赵云的路来的,领首这一员将士,身高将近一丈,这一副脸不容易形容了,你说他面如蚬蚧吧,不像说他面如蟹壳,有点个泛白色,两道虬眉,一双三角眼,颔下五绺短须,金甲胄,裆下红砂马,掌中用一口金背大砍刀,脑背后大旗上平首几字:河北上将军,当中乌缎挖成斗大两个字。这一位双姓:淳于,他单名是个“导”字,他是袁绍面前淳于琼的兄弟淳于导。淳于导怎么到这一条路来?他是来找财发的,看到这一边包裹堆积如山,淳于导来了,愈来愈近,淳于导好欢喜,看到一起打败仗的人在这块,不但能够发财,而且还能够得功。他怎么看到赵子龙打败仗的?你看:脑浆、血迹糊满了这个地方,不是打败仗的吗?其实他错了,淳于导可晓得当阳道这个赵子龙厉害?晓得。他才到当阳地界,就有人把底给他了,说:淳于将军,赵子龙厉害了,如入无人之境。他没有想到赵子龙就在面前。只顾拎马前进。赵子龙拎马上撞,居心来夺他的马。窜上来就是一枪,这一枪考究有三到:马到、人到、手上的枪也就到了,嘴里喊着:“好大胆贼将,可认得常山赵子龙?”淳于导听见“常山赵子龙”,打了个寒颤,刀这一起来掀他的枪,只听到:嗒!嚓!轰!通!怕的赵云送了命?不!淳于导丢了命了。你们光听声音,不看着我动手,以为是赵子龙被办掉了,其实淳于导丢了命了。狠就狠了个赵子龙,没用就没用了淳于导。按理说淳于导本领不错,他是河北四州一口名刀,今天怎么没得用的?因为赵子龙今天居心夺他的马,他上来这一枪,用的是梨花枪之中的枪法,叫个“拨草擒蛇”,你看多快了,他草一拨,蛇就要擒住,这多快啦。叫枪轧一条线,千金难买一声响,他嘴里报着名,手上的枪就到了,考较快,你的兵刃不靠他的枪,你也没命;靠到他的枪,也是没得命。何以?你看他这个枪是一条线来的,奔你的咽喉,淳于导就把刀朝上靠了,赵云把枪在掌手中一震,这一震,前头枪头卡一旋,就把他的刀杆子,打了朝下一埋,正好,你刀杆子打了闷下来,他的枪头子到了你心门部位,嚓,就是一枪,所以淳于导丢了命了!淳于导本来本领不错,力量不坏,怎么刀杆被打了闷下来?不是,是他松了劲了。他听见报名常山赵子龙,首先打了个寒颤。为武的在两军阵前动手有两句话:松一松,骨断筋崩;慢一慢,周身撕烂。背得住打寒颤吗?一个寒颤一打,松了劲了。淳于导丢了命,他底下的这起兵丁:“不好了,赵子龙厉害,淳于将军阵亡,躁点溜啊!”赵子龙也不追杀,就喊兵丁说:“尔等众兵丁前来抢马!”咦!曹兵想想,赵子龙欢喜玩马,“朋友,不要费事,马让了把你啦!”噗噗噗噗,下马的不少。赵子龙就命兵丁来挑选了三匹马,余者的马不要了。挑选三匹马什么事?一匹马甘夫人骑,一匹马把糜竺骑,一匹马给老军骑。何妨再挑选一匹呢,找到糜夫人把她骑。赵云有赵云的想法,这个时候多带一匹马嫌多余,而且比较累人。等找到糜夫人,就凭我的本领,手一抬,枪一动,就有了马了,因为曹营兵丁都是马队,哪晓得赵云找到糜夫人想要马,却没得马了。此刻赵子龙命兵丁把马牵着,到了众兵丁围甘夫人的这个地方,牵骑在手:“夫人,今有马匹在此,请夫人乘骑,俺赵云同行。”兵丁这个时候朝旁边一闪。甘夫人如何?头低着,滔滔流泪。赵云再一望,听到“哗——”,就是坟茔里头这起百姓的妇女,纷纷都出来跪在甘夫人面前,求夫人跟赵将军说,把她们带奔东南。所以甘夫人光淌眼泪。什么道理?甘夫人有甘夫人的想法,想想我不好启齿跟赵云说,我这一个妇道连累了赵将军,再叫赵将军把你们一起带了走,格外负累了,说,她又不好说,又舍不得这起妇女。我跟赵云走,把她们撂在此间,来一起曹营兵将,她们就没得命啦。所以只有流泪。赵子龙一望,心里有了数了。“夫人不必为难,众妇女,你们赶快到坟茔里面,把包裹打开,只能带一些换身的服饰,余者的东西不必要,跟俺赵云一起奔东南逃命!”哗,这起妇女一声嘈囔:“感谢赵将军的大德!”甘夫人点点头,想想赵云这个人,的确了不得。随即有手下人把马匹牵过,甘夫人上骑。这起妇女进了坟茔把包裹打开,能拿的,都是些换洗的衣服,带在身边,纷纷出来。赵子龙提枪上了马,在前领路,甘夫人的马跟在赵子龙的马后,众妇女跟在甘夫人马后,兵丁牵着两匹空马尾随众百姓妇女后面。他们回奔糜竺的这个地方来了。糜竺在这块等着,也上了马,宝剑抓着:“赵子龙,我还是在前厢开路还是断后独挡追兵?”他直接狠得狠哪!赵子龙一笑:“大先生请你保护夫人!”“噢,保护夫人就是了!”糜竺马拎到甘夫人的马后,众妇女也就在糜竺的马后,这起兵丁仍把众妇女朝起一围。赵子龙前厢开路。走到老军面前,那老军已经死了,赵云吩咐就地埋了,把空马牵了。且慢啊,像甘夫人是妇道,怎么会骑马的?甘夫人骑马是累会的!怎么累会了的?她明白,家里丈夫实在是英雄,就是屡遭颠沛,打败仗,做夫人的要跟了走,想坐轿车不行啊,你赶不上队伍啊,必得骑马,因此就学骑马,所以她是累会了的,赵子龙在前头开路,到了有围子的地方就冲围子。糜竺望望赵子龙这怎么厉害法子,挑人如挑草把子一般,想想手上上锈的宝剑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啪嗒!宝剑撂了。仍然做个儒生。
赵子龙保护着甘夫人、糜竺跟百姓的众妇女赶本东南,到了张山的山根,这起百姓妇女说了:“赵将军,你将军保护着夫人跟大先生去见皇叔吧,我们到这个地方没事了,我们都远避他方了。”赵云也不拖着她们。到了张山,赵云望到张飞还在桥顶。心想:这一刻我非见下子张飞不可。马拎着,甘夫人、糜竺跟随着一路直奔长坂桥。
张飞性子急躁,等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大耐烦,看见张山这个地方来了一起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为首的模样像赵子龙。他长矛一指:“呔,下面来者,莫非是赵子龙!”赵子龙在马背应声:“正是俺赵云!”“噢,糜二先生说你反了!”倒头个张飞,肚头不能摆一句话的,其实已经有简雍来解释过了,但他见了赵云本人的面,还是要喊一声“糜二先生说你反了”,赵子龙听听:“啊!三将军何能听旁人之言,俺赵云岂是叛反主公之人!”赵云说着,心里头有话:啊呀,我万万想不到,糜芳进我的谗言,说我反了。张飞听了:“嘿嘿嘿嘿,若不是善和先生到此解释,燕人自思险些与你伤了交情!嫂嫂安在?”要问嫂子在什么地方,赵云马朝旁边这一偏,甘夫人的马朝前面一拎:“三叔叔,甘氏在此!”张飞矛压鞍山,两手捋着胡须,环眼翻着:“喔唷,你就是燕人的嫂嫂?”这句话怎么讲?张飞想想,我家嫂子体面得很啊,怎么这个样子的?披头散发,满脸泥垢,身上衣服七零八落。“嫂嫂过桥!”张飞再把赵子龙望望:“子龙也过桥!”“且慢,三将军!俺赵云本差是保护二位夫人、一位公子,现在俺赵云只找到了甘氏夫人,糜氏夫人跟公子阿斗尚不知下落,俺赵云要复奔当阳地界寻找糜夫人和公子阿斗!”“喔唷,不要去了!子龙你过桥,到大哥面前,有燕人代你讲话!”赵子龙给张飞这一说,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含泪:‘唉,承蒙你三将军对俺赵云如此,奈何俺赵云喉中有三寸气在,断不能辜负军师重托,亦不能辜负主人知遇之恩。我要复奔当阳地界,寻找糜夫人跟公子。找到了,回来与你三将军重相见面;找不到,俺赵云与你三将军永别了!”说过之后,准备就走。张飞一望:“子龙,住了!”“是!”“子龙,你对大哥如此忠义,要到当阳地界寻找那位嫂嫂与我侄儿阿斗,你放心,燕人在此守你!”赵云想想,三将军这个人从来不大讲理,今天他对我赵云能够如此,在这个地方等我,我能有这个造化,好极了。我找到夫人、公子,曹操一定要跟在后头追,张飞是个生力,到底能够代我抵挡一阵子。所以赵子龙很欢喜。“三将军,如此讲来,俺赵云感谢三将军!”“且慢,你将时间划算定了,燕人守你!”这话也不错,他不能在这块呆等呀。赵云想想是对的,他抬头望望阳光,把个时间划算得迟一点:“三将军,俺赵云以夕阳西下为限度。”张飞也望望太阳:“子龙,燕人在此守你到夜黄昏!”赵子龙谢过张飞,率领兵丁复奔张山,翻到那一边,去寻找夫人、公子。
这个时候甘夫人跟糜竺过了长坂桥,到长坂山谷来见刘备。刘备坐在树根上,猛然听到马蹄之声,一望,原来是甘氏来了,他把个头低着,暗暗流着泪。什么意思?刘备想想,应了俗话,人说夫能妻贵,夫不能就妻受罪!他想自己的妻子甘氏,嫁我这个丈夫,是一等英雄,不错,好听呢,可屡遭颠沛,打败仗,叫她们屡次吃辛受苦,尤其在当阳,你看,今天这个样子像什么夫人?所以刘备头低着,不好开口。有许多岁数大的兵丁有数,上来代甘夫人把马嚼环一接,甘夫人下马,到树林里头席地坐下来休息。糜竺下了骑,糜竺奔到刘备面前。这一刻,刘备可以跟糜竺谈谈了:“大先生,你怎么到此?”“主公,夫人多亏赵子龙相救。”“噢,大先生亦亏赵云相救?”“不,参谋糜竺单人独骑,杀出重围。”“噢?!”刘备诧异了,他居然单人独骑杀出重围?“大先生此话怎讲?”“主公,你可晓得现在我糜竺的本领大长啊。曹营兵将看见我,就吓了溜了。”“喔唷,噢!”刘备有数了,你不要说曹营兵将了,我呵,猛一冲看见你也吃了一惊,你这个样子实在是怕人:“啊,大先生,子龙在哪里?”“在长坂桥,跟三将军在谈话,不过听赵将军的口气,他要复奔当阳地界找糜夫人与公子。”“啊。不要了!”刘备这个时候倒是说的真话,他并不是说对糜夫人、儿子没得感情,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的这个理:晓得妻儿没得了。现在时间不早,赵子龙卖了力了,不能叫他再去吃辛苦了。找不到,还是枉然。“你去,代我到长坂桥跟三将军说,就说是我说的,叫赵将军不必白吃辛苦到当阳地界了,叫赵将军前来见我。”有一个兵丁去了。一刻儿工夫回了头:“皇叔,我小人去的时间,赵将军已经带领兵丁翻过了张山,复奔当阳地界了,我并问到三将军,三将军本来也叫赵将军不去,并且叫赵将军过桥来见主公。赵将军跟三将军说的,有要抱忠义之气,说喉中有三寸气在,不能辜负主公知遇之恩,也不能有负军师重托。临走的时候,据三将军说,赵将军留了句话,说找到夫人、公子回来,仍与主公重相见面;找不到他就不回来了,而且时间约好了,以太阳落山回来为度。”“唉,我怎么对不起赵子龙……”刘备又大哭起来。
三、喜得青虹
赵云于长坂桥头告别张飞,返身率领兵丁复奔当阳地界。路上没得什么重围,一直又冲到了救简雍的地方,路旁有尸体了,他见一具拨一具,还是朝前走着。走着走着,迎面有座山,他上了山。正要拎马下山,巧了,底下有起队伍到了。这起队伍来得很迟,是曹营下的第一百六十队。曹操发令时共一百六十六队,可见这一队来得最迟了。这一队也是五千铁骑马队。赵云一望,领首这一个将官:“啊!”把个马停下来了。什么事?他看见领首是个小孩。赵子龙想想:唉,为武的哪个地方不能存德哪?我要是冲下去,枪一摆,我就走脱了,小孩也就送命了,我跟他无罪无隙,作兴人家家里一脉单传,我不是绝了人家的后吗?该存德的地方要存存德了。且等他走过这座山,我再下去。赵云就把马勒在山顶,赵云料定这个小孩子领着兵丁是绕山而过,等他绕山而过再下山。
赵云停下来等这起队伍绕山而过,等着等着,觉得两个肩头沉重得很,两膀子端自己这杆枪好像都嫌重。他想:奇怪啊,我昨夜三更才动的手,到这一刻难不成疲惫了?这个样子我还称什么大将?其实赵子龙的苦大了,昨夜三更一直到这个时候,在当阳地界来回马不停蹄,而且他见围子就冲踩,就动手,有时还差不多会到硬铮的将官动手,赵云这一刻人已经疲惫,已经减去了三分精神。人的精神减去了三分,威气也减去三分,力量也减去三分。人就玩的精气神嘛。赵云要趁这个时间提提精神,他把枪压在鞍山,把勒甲绦丝幔带一松,两手这一起,把丝幔带一收紧,这一收紧,腰杆子这个地方稍微舒服了一些,他两手叉着腰杆子,肩头两摇,这样一来,果然精神好了些。赵云在马背上这块动着,裆下的这个马灵性最足,它走昨夜三更跑到这一刻,精神也减色三分,主人翁在它脊背上动,马也要提提精神,马提精神怎么提法?马的四蹄在山顶上一锉,马头一埋,尾子一翘、两搅,两耳一竖,一声长嘶。马这一声嘶叫,有了事了。山下这个小将领着队伍朝前走,他是准备绕山而过的。离着这座山头约两箭远的样子,猛然听到山上马的嘶叫声,抬头一望,“喔唷,好马!”他喊一声“好马”,小将手下这一班人犯嫌了,“嗣子爷啊!”在都城姓曹的门里,或是姓夏侯的门里出来的小孩子,人都喊他们嗣子爷,因为他们的亲眷在曹操面前有的是大将,有的做官,身份都不小。“怎样?嗣子爷,刚才喊的好马,就是山上这个将官的马好?”“马不错!”因为这个小孩子走底下朝上头望,见山上这匹马腿瘦蹄圆、耳尖、目暴、胸裆宽阔,一声嘶叫,群马皆惊。小孩子想:连我裆下的马都惊啊惊的,这一匹马,一定是好马龙驹,壮得很哪!马上好马,人呢,没得赞头,肯定的,打了败仗躲在这块,你看周身脑浆血迹糊满了。小将后面这起兵丁异口同声:“山上这个将官的马好,山上这个人一定是敌人,不是我们家里头的人,打了败仗躲在这个地方的,嗣子爷,凭你老人家这个本事,何妨把这个将官喊到山下,你费点事,一戟把他挑了,这匹马就为嗣子爷所得了。”小将想想:何必呢?既要人家的马,就不能要人家的命,何妨叫兵丁前去开导他,叫山上的将官把马让下来,人不作兴不要命的,他让了马,我就放他逃命。小孩想好:“既然如此,尔等去叫山上这个将官把马让下来,放他逃命。”“好。既然嗣子爷存德,走走走。”哗啦啦,有头二十个兵丁,奔这个山根,把马停下来:“呔!山上敌将听着:我们嗣子爷爱你的马好,本想把你喊到山下来,把你挑了,得你的马,因看你是打了败仗躲在此间,太苦惨了,现在叫我们开导你,你识点时务,把马让下来,放你逃命,可听见啦?”
赵子龙在山上听听望望,心里好笑,可要死了,我赵子龙由昨夜三更杀到这个时候,杀出鬼来啦,来个小孩子夺我的马?我这匹马是不错,当先我到卧牛山,来了个裴元绍短我的马,给我一枪挑了。今天来了个小孩子,也想短我的马。赵云好笑,望着他们不开口。底下又喊了:“哎,可听见啊?叫你把马让下来,放你逃命!”“要俺的战马?”“不是要,我们家嗣子爷高兴。”赵子龙想:顶好把他们惊吓了走。“俺倒可……”“既然可嘛,下马呀!”“怕俺的伙伴不行!”“啊,还有个伙伴哪?要死啊,什么麻木的伙伴,你把你伙伴喊出来,让我们来教训教训他,什么伙伴?”“问俺的伙伴,喏!”赵云两手一起,把枪一端。“掌中枪就是我的伙伴呀!”赵云把枪一端什么意思?叫他们把枪看看。赵云这杆梨花枪放了样啦,枪杆子有鸡蛋粗,枪头子有一尺多长,没得真本领,用不动这一杆枪。这起兵丁一望:“啊咦喂,可要死,说话很狠嘛,掌中枪是他的伙伴,这个意思怕的还要动手呢!回下子,回下子!”头二十个兵丁马拴着,回了头:“回嗣子爷,山上的敌将不肯让马。”这个小孩子说:“不肯让,罢了。”倒预备走了,着一起兵丁叫个催命鬼,犯嫌了:“嗣子爷,他不但不肯让马,而且说话太刚,他说有个伙伴不肯,我们问他是什么伙伴,他说掌中枪是他的伙伴。这个意思是要动手,嗣子爷在我们看,你直接罢他喊下来,费点事把他办了,马就为你所得。”小孩想想:哎,顶好叫他们去,动动手看,作兴能得这一匹马。“如此讲来,尔等去叫山上这个贼将通名下山会战!”这个小孩子他可晓得当阳道有个赵子龙厉害?晓得,凭他这个身分,才到当阳地界,就有曹营的兵将把底了,现在他可把山上的将官当赵云?不当赵云。赵云体面得很,声名浩大,白袍大将,现在这个将官,身上脑浆血迹糊满,周身通红,以为他事打了败仗躲在这个地方的。所以,小孩子叫手下兵丁,去叫他通名下山会战。假如山上报名赵子龙,他掉脸就走掉了。
这一起头二十个曹兵到了山根停住马。“呔,山上贼将听着,我们家嗣子爷,叫你通名下山会战啊!”你们想,就只作兴这个小将面前有催命鬼?赵子龙后面有一千多人,就没得闹热哄的人吗?老早就准备好了。听见底下这块叫赵子龙让马,这起兵丁就来气。要死啊,我们赵将军由昨夜三更杀到这一刻,杀出鬼来了?来了小孩子短马。我们赵将军已经端起枪来,把了厉害他看啦,可他们还是不走,怕的一刻儿工夫还要叫我们赵将军报名下山会战呢!好呀,他们如其真的来,我们不等赵将军报名,代将军改个姓名。他们都准备好了。所以刚刚底下喊:叫你通名下山会战啊!赵云后面兵丁就回话:“底下听着,我们家将军姓祖,单名是宗字啊!”“他姓祖,叫个祖宗?不好了,倒没有听说过,刘备家的赵子龙就厉害啦,怎么杀出个祖宗来的?过天把还杀个亡人出来呢!回下子,回下子,回下子!”曹兵退到小将面前,说:“回嗣子爷,山上将官姓祖,叫个祖宗。”小孩子打了个寒颤:“没有听说过,不问他是祖宗还是亡人,只要不是赵子龙,都能跟他打。去叫他下山会战!”这一刻不是头二十个,只有两三个兵丁,奔山根不远:“呔,贼将听着,我家嗣子爷叫你祖宗下山会战啊!”哗啦哗啦,两三个兵丁退回头了。
赵云在山顶上听听,心里话:我哪一年改了姓,更了名叫祖宗的呀?唉,本来,我把枪让他望望,吓了他走,哪晓得他不识时务,一定要叫我下山跟他战,我这冲下去,他就没得名啦。存德要存德到底,顶好我下山,枪上把点劲道他看看,叫他一吓,就走,我就省得要他的命了。赵子龙想定,裆劲这一沉,哗,走山上下来了。才到山半,再一望,哎!裆劲这一松,马停下来了,不下去了?赵云先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一望,啊咦喂,啧啧啧啧,我说的,这个小孩子胆大,要夺我的战马,哪晓得小孩子有道理呢,没得道理,他不敢夺我的马的。这个小孩子,身高将近八尺,冗长的脸,两条剑眉,一双朗目,阔口,大耳,银甲胄,裆下也是白马,掌中端杆画杆银尖戟,腰间佩着剑,脊背后另外还背着一口剑,赵云想想,就凭我的眼光,你这个小孩子,用你手上这杆戟,怕得还没有用得周全呢!照这一说,没得多大道理?不,这小孩子多带了一口剑,赵云不除疑了,我当先学本事的时间,老师关切我:“你随后本领学成功到家了,你都要出仕于王家,巴个功名,到了两军阵前,会人动手,你要注意,有三种人不能轻敌:第一是僧道。如其他们到两军阵前,你不能轻视他们,对出家人有句俗话:四大皆空,他们不作兴到阵前动手的,他们能够到两军阵前动手,足见他们的本领要比你在家人高上若干,所以你不能轻视他们;第二种人是妇女、小孩子。古来有句话:女人家,女人家,是登在家里头的。妇女、小孩子能到战场上跟你动手,都有真实的本领,所以也不能轻视。如其大意下子,照常在他们手上能送命;第三种人,就是临阵交锋不应当带的东西多带了样把,这个你要注意,不能轻视,他不是暗器就是幻术。”哪这个小孩子手上端着画杆银尖戟,腰间佩剑,脊背后背着这口剑嫌多了,就算你的本领高,到两军阵前,逢到劲敌动手,你双兵齐用,一手用戟,一手抽腰间佩剑,你没得第三只手拿脊背后这一剑啊!这一口剑背在背后一定是暗器或者就是幻术。赵子龙想想:我究竟下去不下去?下去!如其不下去,我尽管没有报真姓名,也会给手下兵丁笑,他只多带一口剑啊,他脊背上这口剑我注意就是了。赵云想定,马拎着下了山,到小孩子面前不远,手上的这一起:“好大胆的小儿,胆敢短我的战马,看枪!”哧,就是一枪,你看他这一枪,一拧一震,其实赵云这个枪到了一半上,他的劲就朝起收等着,小孩子见他一枪来:“来得好!”画杆银尖戟朝上靠了。赵云来得快,等他画杆银尖戟靠上来,把自己的枪头子朝起一旋,就跟绞麻花椎子差不多,把小孩子的戟杆子绞飞了,顺便赵云就把枪朝怀里头一拖。且慢,枪杆子还能够软?软的。你不是说的镔铁枪吗?哪里是镔铁枪?枪杆子不是铁打的,铁打的刀刃杆子是有的,但是像赵云他们用的枪杆子不是铁打的。据说是用一种特殊的竹子做的,里面衬铁条,这个杆子就能软能硬。硬起来硬如铁,软起来就绵软的很。赵云这刻一震,枪把对过戟杆子朝起一绞,朝怀里头一拖,小孩子连人带马就朝赵子龙这边跑。赵云马头偏着,把个右边让着,见他的马朝他右边来,赵云枪腾左手,右手腾空,就在小孩子肩头抓他背上这口剑的剑把子。小孩子过来,跟赵云擦肩而过,赵云的手这一绕,正好,身上再朝前头一倾,手抓住剑把子,先朝外抽,抽不出来,七寸子一拧,听到咋,嗖,剑朝外抽了。赵云生怕这个宝剑是个暗器,把脸偏着,不看,宝剑朝外抽,刚刚抽出来,就那么挥了一下,就听到:喀嚓,噗笃。一望小孩子丢了命了,头掉了,尸骸坠骑,兵刃也就掉在地上,空马炸缰。这小将底下的兵丁喊:“不好了,祖宗厉害,嗣子爷阵亡,躁点溜啊!”兵丁溜了。
赵云手垂着,自己的枪抓在左手,再想想,唉,这个下孩子没得大道理,我还以为他带这一口剑,不是暗器就是幻术,哪晓得不相干。他不带这口剑,我今天决不要他的命,把他惊吓得走了算了,就因为他多带了这口剑,这口剑在他身上又不起作用。我手这一垂,他倒已经送了命了。赵云想到这一点,晓得这把剑厉害。把膀子慢慢朝起收,宝剑朝起竖,七寸子一拧,嗖!一道寒光一闪,赵云略为愣了下子。这道寒光,这是这个剑上的光芒一闪,这是把什么宝剑?赵子龙望望,再把几个指头松下来,看见上头金丝镂就两个字“青虹”,赵云得意:“喔唷唷!”为武的都晓得,宝剑有两种:一种是吴越春秋时冶炼造的五口剑。哪五口?鱼肠、湛卢、纯钧、胜邪、巨阙;还有一种是“青锋”、“青虹”。奇怪,这个小孩子走哪块来的青虹剑?这剑不是这个小孩子的。哪个的?曹操的。曹操又哪里来的呢?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从贡品里得到了这口剑。本来,他有一杆兵刃,叫个浑铁槊,他好胜,觉得别人当宰相只能文不能武,唯有我曹操,出将入相,既要有表示武将的槊,又要有代表文官的剑,槊和剑配成一对,用了两个人,一个背剑,叫背剑官;一个捧槊,叫捧槊官。背剑、捧槊他不要外人,用自己嫡男子侄,捧槊官叫夏侯杰;背剑官,就是刚才死的那个,叫个夏侯恩,是夏侯杰的胞弟。这个胞弟夏侯恩背着剑,曹操在发令箭的时候,心里话:也拿一枝令箭,让侄儿到当阳地界发发财吧,他没有把保健朝回头收,就给他带着,结果把宝剑发到赵云手上去了。
赵云得到了这口青虹剑,心里头得意:“尔等众兵丁瞧见没有,将军无形中得了宝剑!”众兵丁拍他马屁:“这是赵将军的洪福呀!”赵云想想:要照这个说法,糜夫人跟公子一定还在人间。随即将自己枪悬挂在鸟翅环,青虹剑在左手,右手这一起,把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来,交了把手下人用。又命兵丁下来,在这小将脊背后把剑筐匣解下来。赵子龙把青虹剑投入匣内,在身边挂好。枪朝掌中一提,拎马就走。才走不远,听见迎面一通炮响。赵云一愣,再一望,蹬中跺足,大惊失色。什么事惊慌?他看到迎面海大一座营盘扎下来了。这一座营盘着实不小,叫包山扎寨。三十多里路上一座景山,卧睡在营盘当中,你看这座营盘多大啦!赵子龙惊慌什么事?营盘既然扎下来,百姓全死光了,没得了,当阳地界,曹操家的兵丁也没得了,就是没有散兵游勇啊,这营盘一扎,纛旗一竖,游兵散勇就望纛归伍了,说明百姓都死了。百姓都死了,夫人、公子还有命吗?赵云低头将腰间的青虹宝剑望望:唉,我都以为这口宝剑给我得到,是助我找夫人、公子的。哪晓得不是的,是给我自刎的,我赵云的这一条命就应当送在这青虹宝剑上头。人天生都要死的。他枪腾左手,右手腾空,把腰间青虹宝剑朝外抽了。嗖,他还好呢,朝外抽并没有怎么样子用劲啊,要如其一用劲,他假如七寸子一拧,这一道绿莹莹的光出来,赵云就有危险了,他如其朝颈项这个地方一靠,顿时他头就掉了。多亏他后面的兵丁,把马朝前头一拎,在马背欠身,吊住他的膀子:“赵将军不能动手!”“尔等瞧见没有?”“嗯,我们看见了,对过安营炮响,扎了一座海大营盘,包山扎寨,你老人家一定是料定夫人、公子没得了,不如以一死报效!”“然,夫人、公子既然没有了,俺赵云有何面目见军师交令,有何面目再见主公?”“赵将军,不是我们胆大,你老人家愚啦!你老人家这个时候把宝剑抽出来自刎,人家这个百万大营营门口的守卫兵丁望得清楚,刚才这个小将被办了,他手下这一起败兵在前头走着,还掉脸望着,他们看得清楚啊,不晓得是你将军因为夫人、公子没得了拿剑自刎的,只以为你老人家见他家百万大营扎下来才拔剑自刎的,是你老人家这么死的,声名也不好听。别人家常说,人生为的名利两个字,没得命要有名,没得名要有命,你老人家这个时候何必死呢?在我们看来,你老人家寻死,就不如闯祸。凭你老人家的本事,冲他的大营,到西北角,寻找夫人、公子一番。找不到,再回头进他的大营拼命也不迟。你老人家就是死,要死得其所,杀他一个赚个命本,杀他两个赚个命利。赵将军,你老人家看呢?”赵子龙一想,这个话倒也不错。人啊,顺算盘打不过来,要打倒算盘。唉,也作兴夫人、公子还在呢!就是不在了,我在这个时候死,死得的确污了声名。小军说得不错,寻死不如闯祸,冲他的营盘,杀他一个赚个命本,杀他两个赚个命利,赵子龙把兵丁望望:“如此讲来,尔等放手!”小军把他抽剑的膀子松了,赵云吩咐:你们代我赶快回奔东南长坂山谷,相见皇叔,对皇叔说明,就说俺赵云冲他的百万大营,能有这个造化,冲出百万大营,到那一边寻找夫人、公子,找到夫人、公子当得回来与皇叔重相见面,找不到,俺赵云就不得回来了!“啊咦喂,赵将军,你老人家这个时候,就不要顾我们了,假如你老人家叫我们回头奔东南长坂山谷见主公,我们照常一活的没得,何以呢?我们回头走了,遇到他家的兵丁,他家都要归营的呀,看见我们这起兵丁,一定要动手杀我们,我们怎么是人家的对手?还不是给人家杀死!跟着你老人家走嘛,照样能够碰出条把命来。你老人家既能够报效皇叔,我们就不能帮助你老人家吗?我们跟你老人家一起冲百万大营。蒙你老人家的情,素常哪里把我们当个兵丁待,直接把我们当嫡男子侄看待,到这个时候,我们当得要为你老人家卖命。赵将军请!”赵子龙点头:“好,如此讲来,尔等众兵丁听了,俺赵云今天要冲百万大营,能有这造化,冲出百万大营,找到夫人、公子,回头见了主公,主公得有安身之处,包管有俺赵云代你们讲说,你们的功劳都是很大的,同俺赵云不分上下,就是哥儿弟兄!”“啊咦喂,赵将军,你老人家不要这样说法啊,没得这句话,我们死得慢一点,有这句话,我们死得躁点。我们刚才就说过,你老人家既能报效皇叔,我们就不能帮助你老人家卖命吗?将军请!”“如此讲来,尔等随了!”啪,赵云宝剑入匣,枪一端,拎马直冲曹操百万大营。
四、冲踩曹营
赵云直冲曹操百万大营。营门首守卫的兵丁看见,啊,来了一撮子人,而且前面这个将官周身脑浆血迹糊满了,领着人直奔大营这边跑。大营门首人喊:“呔,前面来将不能前进了,百万大营在此呀!再前进开弓放箭了!”赵子龙后面兵丁喊:“我们要来呀!”“不能来啊,来就没得命啦!”“到你家营里来找人的呀!”“呸!来找人的?我们大营变成茶房酒店了!回他没得,没得你家的人呀!”你说没得,他说有呢,怎么说呢,营门兵丁出了主意,顶好把箭抵上弓弦,等他们靠近,够得到了,直接一排梆声,跟他攻一排箭!这个时候,夏侯恩这起败兵刚到营门首,听他们说要攻一排箭,“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咦,你们才到军中,喊什么事不要动手?”“你们准备放箭射来将?你晓得来的什么人?”“什么人?我们耳朵里灌满了,当阳道赵子龙,人说他如入无人之境,狠上了天了。他到这里来就是个铁人也要搞他个瘪塘!”“不是赵子龙呀!”“不是赵子龙末更不怕!”“告诉你啊,这个人姓祖,叫个祖宗。你不晓得,我们家嗣子爷的命就送在他手上的,不晓得多厉害哪!”“噢。祖宗来了,我们做子孙的不敢放肆啊!”这一起兵丁嘴硬骨头酥,不放箭了,要“回下子”,回什么人?回这个百万大营值日的,这个值日的这个时候坐在马札子上面,指挥本部下的兵丁筑土城、挖壕沟。他生得蛮怕赖的,身高八尺开外,他这副脸,就跟一张白纸,有人在上面喷了一口血,全是红点子。这副脸叫“面目喷血”。脸上两道狗尾眉,一双三角菱藕抠眼,大狮子鼻子,阔口,颌下五绺短须,身上是金甲胄,临阵时骑红砂点子马,掌手中用三尖戟头大砍刀。这口刀仿佛一扇板门。他在曹营的声名不小,有个绰号,叫做“一刀将”。就是差不多将官跟他动手,一刀头跟你成功。所以叫一刀将。他姓晏,叫晏明。营门首的兵丁,到了他面前:“禀将军,营外来了个将官,要奔我们大营冲!”“晓谕他大营寨是不能前进的,再前进开弓放箭!”“我们是这个说项的,他还要来。”“嗯!要来?干什么?”“说是我们营里来找人的!”“嗯?莫非是赵子龙?”“这个不是的,他姓祖,叫个祖宗!”“啊?”晏明打了个寒颤,“没有听见说过,我们到当阳地界,耳朵灌满了,光听说个赵子龙厉害,怎么杀出个祖宗来?还是你去,叫营门首准备放箭,不论他是祖宗还是亡人!”你这个营门首兵丁现在应当走了,他不,还在这块敷衍:“哎,晏大将军,放心,他离我们营门还远呢,叫个喊了玩玩,他不敢来冲啊。”
正在说着,营门首这个地方,哗,一声嘈嚷,众兵丁嘴里都有一句话:一个字:让、让、让、让,哗——,有的兵丁直朝这一边跑。晏明身为大将,眼观六面,耳听八方,他朝起一站:“啊呀,备马,抬刀!”有人牵过他的红砂点子马,晏明上骑,抬过三尖戟头大砍刀,他端刀在手,预备奔大营门首来,来不及了,赵云到了。
百万大营营门首的兵丁到里头向晏明禀报,赵云的马快,已经到了大营门首,他枪一摆:“众曹兵听了,挡俺者死,让俺者生!”嚓嚓嚓嚓,挑去了五六个;枪杆子一横,打倒十五六个;马头这一撞,又是二十七八个。就这么冲进了营盘。这起兵丁喊:“不好!让、让、让、让呀!”哗——,纷纷喊让,有的乱了四面跑。晏明刚要奔营门首,看见人已经进来,一望,来了,要死,你不是赵子龙吗?你什么事讨人家的便宜,做人的祖宗?晏明把刀朝前面一挥,他认得赵云,会过的:“呔,赵子龙,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便是高人。你能有多大的本领,胆敢冲进百万大营?”晏明这句话叫恨铁不成钢。晏明这个话语听得出来,就是说:凭我们这种大将军,才到当阳地界,就有人把底了:晏大将军,注意啊,当阳道赵子龙厉害得很。有这么大的声名,你不错啦,要如其我晏明有这样的声名,这个时候就收手了,百万大营就不冲了,留个好声名。你呢,贪心不足,声名大到这个样子,还要冲百万大营,你以为你的本事高,你要晓得百万大营啊,冲好冲,出去就难啦。你如其把命送掉了,你以前的声名前功尽弃了。他这么许多话都不好说,只好说“识时务为俊杰,知进退便是高人,拿有多大的本领冲进百万大营?”晏明一声喊:“赵子龙你坐稳鞍桥,看刀!”哧,他两膀贯足了劲,就是一刀。我不恭维赵子龙,在他未得青虹宝剑之前,你晏明的刀砍得来,他这梨花枪四两拨千斤,借你的劲,掀你的兵刃。无如赵子龙这个时候精神已经减去三分,力量就打了折头。他枪朝上一靠:“来得好!”嗒啷,噌噌噌噌,一阵子响,一阵子震。赵子龙牙齿咬着,腰杆子一直,噌,才把他这一刀推脱。他马的蹄力也已经有点乏,这个过门,有没有下裆劲,这个样子马就慢了。晏明该派过门快?晏明的马过门更慢。为什么更慢?因为进大营门的这个地方,尽管宽大,但是,人太多啦。营门首守卫的兵丁,夏侯恩的败兵五千,晏明本部下五千,赵云后面有一千多人,就这个样有万把人,跟着一起过门。晏明如其快也快得出,刀横在掌中,刀头一带,就要伤自家兵丁,所以晏明过门就更慢了。赵子龙过门本来慢,想想:啊呀不好,赵云啊,我这个时候力量已经够不上,才进他家大营掀这种人的兵刃就费了事了,底下我怎么冲法子呀!他再把腰间青虹剑望望,顶好我来拿剑砍他,那他这颗头试我新得的宝剑。赵子龙想定,枪腾左手,右手腾空,把青虹宝剑嗖,朝外一抽,就对着后面的晏明脑勺这个地方,一声喊:“去罢!”哧,这一剑砍得去,离着晏明后脑勺将近寸把远的地方,只见剑头上有绿莹莹的光一闪,只听见噗笃,晏明头掉,兵刃落地,尸骸坠骑,空马炸了缰。赵云望望:喔唷,谢天谢地!这一口宝剑有用处。刹嗒,宝剑入匣,赵子龙枪朝掌手中这一埋:“众曹兵听了,挡俺者死,让俺者生!”嚓嚓嚓嚓,走这个地方朝前头冲。曹兵喊:“不好了,不是祖宗,是赵子龙,我们躁点溜啊!”哗——,曹兵喊着、溜着、跑着。
赵子龙挑人像挑草把子一般,走大营门这个地方过来,这是一跳甬道,一直冲到内旗门这个地方,和营门口情况不一样了。来的曹营下的将官多啦,兵刃也就着实不少,刀、枪、剑、记、戟、棍、棒、槊、鎲、斧、钺、铲、钯、锏、锤、叉、戈、矛,十八般兵器,件件皆有。曹营下的兵将,见了赵子龙,各执兵刃,一拥而上,把个赵子龙围在垓心。此刻的赵云,抖擞精神,挺枪迎战。正是:子龙英勇世无双,单人独骑战当阳,任他曹氏千员将,难挡将军一杆枪。
赵子龙的梨花枪枪花抖开,周身上下,前后左右,护人护马,护着周身,这枪花有一间房大。这个时候就看不见赵子龙这个人跟马,只看见这个枪花四面飞。差不多曹营下瓤一些的将宫兵刃,功底子不够的,兵刃攉到他的枪花,只听到嗒、嗒、嗒、嗒,就跟放的鞭炮一样,接下来是“嗬,不好!”纷纷落马。赵子龙就这么边打边前进,走内旗门这个地方突围而走。后面曹营兵将喊:“捉赵云!拿赵云!”赵子龙冲着,心里想着:奇怪了,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居然还有人跟在我后头追得来,喊捉我,拿我,什么道理?在未进百万大营之前,我只想冲进来,不想出去了。一直冲到这个地方,好像百万大营好冲得很。既然如此,我倒想出去玩玩。赵子龙冲踩着,一望,噢,怪不道的,有个对头在此。他看见什么对头?就是百万军中一杆主纛。古来是一万兵一杆小纛旗,十万兵一杆大纛旗,他这个主纛只要竖在这个地方,军心就是稳的,你不要以为百万兵丁是曹操带的,百万兵丁的心,就在这件东西上头,就在这主纛旗上。赵子龙想想:我要得在百万军中自如地冲来冲去,就非要把这杆主纛办了不可。他想定了,望着后面兵丁:“尔等可知道将军的心意?”“赵将军,我们有数了,你可是想倒他军中的正气?”“然,将军前去倒他军中的正气,你们拨转马头瞧着,谨防人用冷枪冷箭伤俺赵云。只要尔等先叫一声,好让将军准备提防!”“赵将军,你老人家请!”赵子龙说过之后,马拎着,哗,奔纛旗处来。这个纛旗像大的,有多大?旗杆上接霄汉,围圆一个人抱不过来。哪有这么高的木头?一根不够,两根三根,它周围用铁箍箍起来,上头这一面旗帜有多大?我不好交代,就交代这个旗帜上“三军司令”四个字。这四个字要叫远处的人都看见,每一个字有四张八仙桌大,四个字拼起来不晓得有多大了!什么事要这么大的字?他这个百万大营包山扎寨,三十多里长一座景山给他包在军中,旗帜在这个地方,方圆头二百里路外的兵丁都要望得见。这么大的旗帜,不要说旁的了,单是护纛的兵丁就有两千人。
赵子龙直奔纛旗处,这起护纛兵丁一望:“不好了,赵子龙杀花了眼,怎么不走正路的?”纷纷朝后让。赵云一马到了纛旗面前一望,不好,这个纛旗杆子太壮了,自己有数,两膀的力量不够,够了也没得用。再想想,顶好用青虹宝剑来倒它。赵子龙想定,快得很,枪腾左手,右手腾空,嗖,青虹宝剑朝外这一抽,验了下子。宝剑都叫三尺龙泉,不作兴长,不作兴短。宝剑一验,旗杆直径刚好三尺,正好够砍,赵子龙忽然想到昨夜三更寻找主人,对天买卦的事,心想我何妨再来对天买卦。便祷告上苍:苍天苍天,如夫人、公子仍在,我这一剑砍下去,此纛应剑而倒。我就拼命冲出百万大营,到西北角那一边去寻找。如此剑砍下去,此纛丝毫不动,说明夫人、公子已不在人间,我就在百万大营里与曹营的兵将一拼。说过之后,宝剑这一起,啪,劈了下去,这个劲道用得不小,一剑下去劈了个九成,还有一成不得穿头。赵云想把宝剑收回头,不容易,被木头夹住了。赵云急啦,真愁没得办法,巧了,这个时候空中来了一阵风,是东南风。现在是十月天气,十月小阳春,东南风当令。俗话说:东风连夜呼,西风不过夜,南风腰里硬,北风两头尖。现在是东南风,连夜呼加了个后劲大。赵子龙是顺风下的剑,上头这一面旗帜大了,就朝西北角一边吹,旗不让风,风不让旗。此刻旗杆子已经有九成被砍断,还有一成没有断。风一吹,旗子飘得哗哗的,就听到咋嘎,轰!纛旗倒了。纛旗倒下去,打死的兵丁不在少数。赵子龙心里得意:谢天谢地,看样子夫人、公子还活着。
纛旗砍倒了,是赵云用青虹宝剑砍的,可是曹兵将没有看得清楚,只看见赵子龙奔到了纛旗面前,枪腾左手,右手一抬,纛旗就倒了。没有看他抽宝剑,拿宝剑砍。你晓得远处这个谣言造大了:“不好啦,赵子龙厉害,狠上了天,一个巴掌,主纛旗打断了!”你不要看,这个谣言一造,赵子龙也就沾光了。怎么沾光?到处没得哪一个敢捉他了。比方说,这个将官明明雄赳赳地坐马端刀,预备捉赵云。旁边有人问了:“到哪块?”“捉赵云。”“你把比颈项摸摸,再望望那杆主纛旗到哪块去了?”“哎,既然扎营,为何不竖主纛?”“竖的呀,被赵子龙一个巴掌打断的!像你这样,不够他一个指头。”这个将官就不敢上去了。可是赵子龙沾光了?
赵子龙把宝剑入匣,转拨马头奔中军帐这一角。他把曹营的主纛旗砍了,也就是把军中的正气砍了,纛旗一倒,军心就大乱了。赵子龙一直冲到百万大营中军帐这个地方,听到“嗒、嗒、通通、嗒”,四方炮响,接下来听到喊:“捉赵云,拿赵云!”赵子龙一望,裆劲一松,马停住,赵云对中军帐四面一望,只看到迎面有夏侯渊、夏侯惇弟兄两个,左边曹仁、曹洪;右边李典、乐进;脑背后于禁、毛玠。曹营下八员上将领兵来捉拿赵子龙了。赵子龙想想,我顶好在这个地方等他们来。要走过去,在这个他方;走不过去要死,也在这个地方。赵云枪端着,作好了准备,哪一边的队伍先来,就跟哪一边动手。迎面的队伍先到,是夏侯弟兄。如其今天夏侯渊在前头,赵云的确要没得命了。偏偏是夏侯惇在前头。怎么是夏侯惇在前头呢?曹操发令的时间,不是关切夏侯惇吗?你有罪在身,他要跟着兄弟夏侯渊当副差,立功赎罪。赵子龙进了百万大营,他们弟兄得了消息,领兵来捉赵云,夏侯惇就跟兄弟夏侯渊商议了:“贤弟,赵子龙冲进我们百万大营,他自己找死,你让愚兄在前捉拿他。”夏侯渊说:“兄长,并不是小弟不允许,因为丞相关切你,跟我办副差。”“不错,贤弟,今天你无论如何要让愚兄在前捉拿赵子龙,随后有了功劳,我全把你一个人。”夏侯渊想想:弟兄嘛,不能过于脸打的高高的,说:“好,兄长,你既然要在前,你就先走,我断后。你就先会赵子龙。”“好!我单人独骑先走。”夏侯惇先走了,先到赵云这边来了。夏侯惇为什么事一定要在前头会赵云动手?夏侯惇心里头有一本帐的,他心想:赵子龙啊,你也会有今天了?你冲进百万大营,能有多大的本领?我们耳中灌满了,你由昨夜三更杀到这一刻,还能有多大的精神?我夏侯惇总归是个生力,我要趁这个时候来打你的痛脚,可以代胡子眉毛报仇了。我在博望坡被火烧了败下来,胡子眉毛没得了,就吃的你的亏。他有这么个私心,所以先来了。夏侯渊离他有一截子路呢。夏侯惇一望,看见赵云停在那块,把枣瓤槊朝前头一挥:“赵子龙呢,你认得本督否?”赵子龙嘴里没得好话说:“怎生认不得你,你是夏侯惇匹夫。我且问你:博望坡山谷之中的火景你可记得?你的胡子眉毛可曾长起?”“哇呀!”夏侯惇暴跳如雷,一马上撞,枣瓤槊这一起:“好大胆赵子龙,事败如此,胆敢揭本督的短处!坐稳鞍桥,照打!”哧,贯足了劲一槊。
赵子龙见了,枪腾左手,右手腾空,身子朝左边一偏,右手这一腾空,把个头偏着。夏侯惇这一槊本来是奔赵云的头打得来的,赵云头偏过去,身子歪过来,这个槊就奔赵云的右肩头,朝下落了。赵云的这个右手,趁这个槊头朝下落,刚够到,就举手到槊缨子这个地方,反手一把,把个槊吊住了。夏侯惇打得行行的,见槊头让赵云抓住,打不下去了,心想:可要死,你把我的槊抓住了,好的,你一只手,我两只手呢,我就跟你夺!再一想:不能玩。夏侯惇他也坏哪,我两只手抓住槊是不错,他一只手,我跟他夺,他夺不过我。不过,他还有个手有银枪啊,我这两个手夺槊,他朝我胳肢窝里头把枪头子朝里头一捣,捣个洞,我没得命啦!夏侯惇想想:顶好放见谅些:“赵子龙,把了你了!”手这一松,拨转马头,抱头鼠窜而去。赵子龙一望:好,我就跟着他马后走,他是他军中的人,哪个地方能走,哪个地方不能走,有有数。赵云一手抓槊,一手抓着枪,举过头顶:“夏侯惇匹夫,你向哪里走?”哗,追过去了。
夏侯惇在前头跑着,兄弟夏侯渊的队伍到了。夏侯渊坐马端着九环刀,前面是弓箭手。他猛然看到夏侯惇在前头走,做赵子龙的开路先锋。夏侯惇见了兄弟,嘴里直喊:“贤弟让一让,闪开了!”夏侯渊见哥哥的槊到了人家手上,已经手无寸铁,不能不让。慌忙招呼兵丁:“尔等闪开了!弓箭手!”他要叫弓箭手挡住赵云,哪晓得赵云的马快,兵丁朝旁边一闪,夏侯惇拎马过去,哗,赵云也跟着过去了。夏侯渊怄死啦:哎,哥哥把人家带过去了。他拨转马头,掉转阵脚,招呼:“追呀!”夏侯渊追赵云,曹仁、曹洪、李典、乐进、于禁、毛玠都跟着追。
百万大营里现在热闹了:七员上将追赶赵子龙,赵子龙追赶夏侯惇。夏侯惇不顾命地跑。跑着,一个眼睛翻着,掉脸望着 见赵云紧紧追他,他也怄气:赵子龙啊:你看中我夏侯惇了,我并不好看,我不是一只眼睛吗?你紧紧跟着我后头追,后头还有他们七个人,什么事不跟他们打?夏侯惇在马背上这块望着,想要落个地方躲避躲避。凝神一望,看到这一边下角,有个营盘在这个地方,哪一个的?曹营下小将曹休的。你不要看曹休,他年纪虽轻,在曹营下的声名叫个“千里驹”曹休领五千兵丁,营门首也有弓箭手。他坐马端着兵刃,心里有数,并不想捉赵子龙,只想保住这座小营盘不给赵云冲踩。该因,夏侯惇看中了他这座营盘了。夏侯惇马拎着,奔曹休的这座营盘。老远就喊:“曹休贤侄,让一让,闪开了!”曹休是他的晚辈,一望,是叔父来了。这位叔父此刻手无寸铁,后面有赵子龙跟着追,不能见死不救。马上掉脸吩咐兵丁:“尔等闪开了!”弓箭手朝旁边一闪,放开夏侯惇。哗,夏侯惇进营,赵子龙也到了面前了。弓箭手要放箭已经来不及了,弓箭这东西,百步虎狼威,七八十步还能带劲,人到了你的面前就没得用了。总不能把弓撂了,拿箭来钻唦!这起弓箭手纷纷朝开让。赵子龙也就进了曹休的营盘。曹休在远处顿足:“啊呀,夏侯叔父坑人不浅,人家本来不冲我的营盘,他把人家带得来,不是引水入墙吗?我营里今天死一个人要跟他算帐。说着,拎马走了。
夏侯惇进了曹休的营盘,转了两个弯,一个眼睛翻着,望望,见赵云没有追得来,他下了马,牵骑在手,到曹休这座小营盘的中军帐,在这块喘着,心想:好了,好了,赵云给我转脱了。
赵子龙可是给他转脱了?在未进曹休的营盘时,赵子龙并不想出去,进了曹休的营盘,他看到夏侯惇转了两个弯子走这边走了,他不追。何以?此时,赵云猛然看到右边有一带土城。赵子龙想,营盘不论怎么大法,到了土城边,就是他的边缘。我这个时候跟着夏侯惇后面追,追来追去还在军中啊,我何妨到土城面前,走土城这个地方穿过去,离开百万大营,到前头去寻找夫人、公子,如其不得出去,再回头拼命也不迟。赵子龙想到这一点,拎马到土城面前,把手里的夏侯惇的一杆槊朝地下一撂,望望,这个土城不过六七尺高。他右手在马的判官头拍个巴掌:“孽障,你背驮俺赵云多年了,今天你的主人要越土城而出,仗尔辛苦!”白龙驹如何?它好像懂得主人的心意,一声嘶叫,前蹄朝起一扬,后腿一蹬,呼,赵云连人带马窜出了土城。赵子龙再朝迎面一望:谢天谢地,出了百万大营了。赵云走得巧了。他要依规矩走,百万大营的中军帐过来,就到了人家的后帐,后帐过来一条甬道到后宰门,出后宰门才离开百万大营。人家后帐、寝帐、粮草帐、后宰门,这些都是要紧的地方难免没得大将把守,赵云走这些地方,说不定就走不掉了。赵子龙出了百万大营,心里好欢喜。再掉脸了一望:“唉,可惨!”他目中流泪。怎么可惨啊?赵子龙想想:在未进百万大营时,后面有一千多兵丁,这一刻越土城出来,后面是一兵一卒都没得了。现在只剩了一个人,裆下一匹马,掌中一杆枪,腰间一口剑了。
赵子龙马拎着朝前进着,曹休这座营盘遭了殃了。夏侯渊追、曹仁、曹洪、李典、乐进、于禁、毛玠七员上将,到曹休营盘不远都下了马,叫兵丁把这座营盘围了个水泄不通。做什么事?捉赵云。捉到中军帐,见夏侯惇牵骑在手,一个眼睛翻着,在这块喘气。夏侯渊一望,无味啦,弟兄之间,合的一副脸啊。哥哥就这个样子没得用!见了赵云的面,一个照面,兵刃就到人家手上,现在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夏侯渊递话把哥哥说:“兄长,你今天见了赵子龙,一个照面,兵刃就离手了,在小弟看来你是假的吧?”他希望夏侯惇会意就说是假的。夏侯惇呢,他也坏:“嘿嘿嘿嘿,贤弟,你怎么知道愚兄是假的?我见了赵子龙,一个照面兵刃就到赵云手内,这是愚兄用的诱敌之计,我将他诱到曹休贤侄的营盘,我正欲将他生擒过马,不知这个赵云嘴里叽哩咕噜念的什么倒头经。连人带马脚这么一蹬,一个土遁,遁了溜脱了!”“嘿嘿嘿。”夏侯渊心里话:兄长啊,你真是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他不好说穿,倒过来帮他吹:“诸位哥哥听见没有,并不是我兄长本领不及赵子龙,乃是赵子龙会土遁呢!”曹仁、曹洪心里有活:你们弟兄两个见鬼了,赵子龙有了幻术了,会土遁?就给夏侯弟兄这一说,曹营兵将个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走路走得行行的,会突然喊起来:“望下子啊!赵子龙会士遁,当心他从脚底下冒出来!”吓得走路都望着地下。
赵云撂掉的夏侯惇的那杆槊,在土城附近被兵丁拾到了,交还给了夏侯惇。他得到了兵刃,又神气起来了,一只眼睛翻翻的,跟兄弟夏侯渊、曹氏兄弟、李典、乐进,于禁、毛玠各人领了各人的人马,回各人的原防。
五、糜氏托孤
赵云出了百万大营,拎马朝前走着,望到路边死尸,弄枪拨了看看,见一个拨一个,就这么走下来,离百万大营后宰门很远了,赵云走着,挑着,望着,一声短叹。什么意思?想想不好,前头没得我走的路了。世上竟然有个人把路走绝了?不是的。赵子龙望望,心里话:我要走的是什么路呀?有死尸的地方,是我走的路。百姓逃到这个地方,追兵追到这个地方,我家夫人、公子也作兴逃到这个地方来。现在前头已经干干净净,两边没得死尸,百姓不会到这个地方来,我家夫人、公子能到这块来吗?赵云又望望,见前面有个庄子。自言自语:也罢,以此庄为度!到这个庄子寻找一番,找不到,我就回头拼命。主意拿定,赵云拎马前进,这个庄子有一带护庄河,河面上有桥。赵云刚到桥爪子这个地方,猛然听到有种哼声。赵云勒马低头一望:咦,是有个人在这块呢!这个人是个老者,上半段就在河坎上头,下半段在河坎底下,剩了一口气,在这块喘。身上的衣服湿透,浑身血污,胡须好像打了饼。赵子龙看了感叹:“老人家,到了这个地步,你生不如死啊!”此刻,老者猛然睁开二目:“啊咦喂,马上好像是赵将军?”“认得俺赵云?”“怎么认不得你老人家?赵将军,说来我跟你将军这个人没得什么交情,我跟你将军裆下这个宝马相交的日期不少。”赵子龙听听:奇怪啊,马还交朋友吗?“老人家,此话怎讲?赵将军,我说这个话,你将军难怪不懂,怎么我跟你老人家这个马交情不薄,日期不少的呢?告诉你老人家就晓得了,我是新野县的百姓,在皇叔衙门斜对过,顶多半条街。我开个香烛铺。我那个香蜡铺门首,有个雨耷子很大,能够藏若干马匹,皇叔衙门的文武,每次到衙门,都在衙门首照壁墙处下马,惟独你老人家十次就有十次在我店门首下马,把马就拴扣在这雨耷子抱柱上。我小人也欢喜玩牲口,见你将军这一匹宝马,毛片生得好,我代它刷洗刷洗,马粪跟马料我不晓得打扫过多少回。你老人家不相信,望哪,大畜牲目光望着我在摇头摆尾达喷鼻呢。”赵子龙低头一望,果然见裆下的白龙驹望着老者摇头摆尾打喷鼻。什么道理?人有人言,兽有兽语。白龙驹说:嗨,老头子啊,我的朋友,你站起来晃晃玩玩呀,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哼的?赵子龙给老者这么一说,想起来了:“老人家,不错,有的,他的呀!” “赵将军,看马的面上,救我一条命!”赵云点头:“老人家,我且问你,我家甘、糜二夫人你可认得?”“赵将军,你到这一条道路来是找夫人、公子的?”“然!”老者这一听:“噢!赵将军,你要恕罪,我不但认得甘、糜二位夫人,我时常跟她们见面。好说我这个开小香烛铺的怎么能够跟夫人她们见面呢?告诉你老人家就晓得了,夫人面前的粗使大娘或者侍儿丫环出来代夫人买东西,东西买到了手,走到我店门经过,或是在半路上会到自己家里头的亲戚等等,要有什么事,特地都朝这块跑,东西朝我店门口一放,就跟我说:‘老头子啊,我东面摆在这块,有下子事,随后拢你这块来拿。’我说:‘你们走。’他们就走了,我小人就想的,夫人她们作兴等这个东西用,着急,都是小人早早把店门上起来,把东西拿到衙门送了去,蒙皇叔他老人家看我苟长了几岁年纪,不得阻挡,让我一脚送到后面,交了把管家婆,管家婆到里头禀明夫人,夫人她们也很好,都把我小人喊进去,问我姓甚名谁,赏我一点钱。我不晓得攒了多少外快赏呢。所以我认得,我跟她们时常见面。”“好,既然你认得,我且问你,你这一路上逃难,可曾看见我家甘、糜二夫人?”“噢,赵将军,说了这个半会,我晓得了,你老人家是到这一条路来找夫人、公子的?”“然。”“啊呀,你老人家打了一夜空拳!”“啊!”“赵将军,你老人家不要怕,我说你老人家打一夜空拳,不是说是夫人、公子或是在哪个地方有了危险,不是的,你老人家到这刻都没有晓得夫人、公子的消息,这叫打空拳。我倒看见一位夫人。”“你看见是哪位夫人?”赵子龙是又惊又喜,所以喉音高了,单怕这个老者说的看见的是甘夫人。如其这样,那么干干净净,我就不必朝前跑,回头了,再进百万大营拼命。要不是甘夫人才好呢!老者说:“赵将军,我小人看见的不是甘夫人。”赵子龙得意了:“你看见的是糜夫人?在哪里?”“赵将军,我小人早晓得你来这条路是找夫人、公子的。我这么大岁数了,伤得又重,死也死得着了。刚才为什么叫将军救命,我是要给你指条路啊!我是走那一头爬得来的,爬到这块实在挨不动啦,我这个时候能爬,我都在前头爬了领路,把你老人家带到夫人、公子面前。我实在不能爬了,你老人家只好顺着我指头看吧!”老者说着,脸苦着,拗了朝起一翻,眼泪汪汪:“赵将军,你老人家顺着我指头,喏,朝那一角看,远远有个人家放火烧过的,屋都塌了,有垛围墙没有倒下来。”赵子龙凝神望着,果然不错,是有人家被火烧的,老者继续说:“围墙里头有口枯井,我走那一头爬得来。就在枯井旁边,坐的就是个糜夫人。赵将军,糜夫人身带重伤,手上抱的一定是公子阿斗了,啊咦喂,赵将军,公子阿斗肚里饿啦,我看见他抓住块砖头在手上啃。赵将军,你老人家赶快去吧!”说到这个地方,老者的手指头朝下一落,头一低,气直喘,不行了。“好。”赵子龙想想,论理我心里这一刻急哪,就应去见夫人、公子,能得到夫人、公子的消息,多亏这个老者指点我的迷途。看样子,他就要咽气了,我要说几句好话把他听听,叫他死得瞑目。“老人家,俺赵云马上得见夫人、公子之面,多亏你指点迷途。你放心,俺赵云接了夫人、公子回头,一定把你带了走。”老者摇摇头:“小人的心事已了,我怕的等不到赵将军回头了,赵将军去吧,别管小人了,夫人、公子要紧。”赵云差点要落泪:“老人家,俺赵云有这造化保护夫人、公子见到主公,我要皇叔多请高僧高道,追荐你的亡魂。老人家你姓甚名谁?今年多大?何日何时生?祖居何处?”老者微微拾头:“赵将军,照这一说,我就感激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了。”他报了姓名、年岁、生辰八字,头一别,断气了。
赵云见老者死了,把他的尸骸在河坎里草草埋了,尔后拎马过桥,直奔那个围墙而去。离着围墙还有一截路,望见有个芦花头微微在动。赵云想:里头恐怕是有人,老者说得不错。我这个样子冒里冒失过去,里面的人以为是曹营下的兵将,吓得她们寻短见就糟了。赵云一声喊:“呔,围墙里面俺家糜氏夫人听了不可惊慌,俺赵云来也!”
围墙里头可是有个糜夫人,不错,糜夫人在呢!她现在身带重伤,在额角被曹兵砍了一刀,右额角又被曹兵射了一箭,右眼已经看不见了,左眼因流血太多,还剩一丝丝的光,你就是有人在她面前,顶多看到个黑影子。经了风,发竖脸肿,头肿得很大,周围正正有小笆斗大。手上抱个公子阿斗。这个小孩子怎么在她手上的?阿斗是甘氏养的,哪晓得阿斗尽管是生于甘氏,是糜氏把他领带大了的。这次慌乱之际,阿斗由糜氏抱了走。糜夫人受了重伤,发竖脸肿,早就要想死,就是舍不得手上的小孩子。阿斗尽管不是她养的,总归是丈夫的骨血,刘氏门中一条根。所以阿斗生之于甘氏,救者是糜氏。到了随后阿斗做了皇帝,在川中太庙里立塑像,糜氏在上首,甘氏在下首,什么道理?生身之母到了下首,糜氏反而在上首?原因就是糜氏是他再造恩人,给了他第二次的生命,要不是糜氏,阿斗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糜氏已经没得眼泪了,正在隐隐干号:“儿啊,为娘实在疼痛难忍,若在此时或你三叔父或赵将军二人来一,我儿就能够得见生身父母之面!……”正在干号,听见围墙外远远有喊声,糜夫人这一刻心里欢喜,哎,好呢,儿子有了救星了。她抱着小孩子:“儿啊,外面是赵将军的喉音,我儿有救了!”
此刻赵子龙已经到围墙门首,下了马,枪插在地上,马缰绳在枪杆上绕了两道,撩着膝甲,进了围墙,走了几步,一望不错,是有个枯井在这块。井栏旁边坐的是个妇道,手上抱的小孩子,模样已经看不出来了,赵子龙晓得是糜夫人。走到她面前,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滔滔流泪。撩膝甲双膝跪倒:“夫人,夫人,在当阳受如此重伤,皆是末将赵云之罪也!”
糜夫人眼睛看不见,但耳音好得很,听得见,晓得赵子龙跪在迎面。她一手抱着小孩子,空了一只手,一指说:“赵将军说哪里话来,请起请起,你无负于姐妹,姐妹负累你将军了!”
“多谢夫人!”赵子龙起身,就站在糜夫人的右边。靠井栏不远,他撩着膝甲,心里难受,二目移观别处,不忍心望糜夫人这个样子。糜夫人晓得赵云站在那一边,脸偏着,对着赵云:“赵将军,皇叔安否?”“夫人放心,主公业已为三将军救到东南长坂山谷安身。”糜夫人点头,心里好欢喜,罢了,丈夫有了命了:“赵将军,甘氏安否?”“夫人,甘夫人业已被俺赵云找到,也就保护送奔东南长坂山谷,相见主公。”糜夫人心里更欢喜,好了,这一来,我的心安了,丈夫后室不空虚,有甘氏在呢。“赵将军,人众安否?”赵子龙晓得糜夫人问这个话的心意,她分明是不放心糜竺、糜芳。她能单问“赵将军,我家两个哥哥糜竺、糜芳好啊?”噢,到这个时候,你只晓得你们亲一层,好一层,问你家两个哥哥,旁人都该派死的吗?她这么问有多好,问众人安否。众人安,自己哥哥也安,万一少个把人,赵云一定要说的,或说,主人面前少什么人,少什么人。赵子龙有数:“夫人放心,主公在当阳虽说遭此败仗,面前一人不少,现在只有夫人、公子与末将赵云三人还未到主公面前。”糜夫人心里头更欢喜:现在我们这三个之中,儿子是不能少的,刘氏门中就这么一条根,丈夫年将半百,膝下凋零,只留这么点骨血了;赵子龙更不能少,是丈夫的膀臂,随后丈夫的基业要他们帮助创立;我,糜夫人想想:我是可要可不要的,不要说有个甘氏在,就连甘氏都不在,我活得也无趣,我伤势太重了,不是活受罪吗?糜夫人想到这一点:“赵将军,请你将公子带奔东南,相见他生身父母去吧!”赵子龙听听,笑话了:“夫人此话怎讲?请夫人抱着公子到外厢乘骑,与俺赵云打伴同行!”糜夫人心里有话:我跟你走,格外负累你,你当然把我家儿子带了走啊!“赵将军,你共来了多少人马?”“夫人,俺赵云在未进百万大营时,后面有一千多人,至此,一兵一卒全无,只剩俺赵云单人独骑。”“赵将军,叫糜氏抱着孩子到外面乘骑,你的马从何来?”赵子龙急啦:“夫人不必多问,请夫人抱着公子到外面,俺赵云将马与夫人骑跨。”糜氏暗暗摇头,她明白:现在这三个人,能够拼出两条命就不错了。你赵云把我家儿子带着走,你能够有命,我家儿子也能有命。照你这个说法,我们三个一个活的都没得。我抱着儿子到外面,你把马让我骑,你在前头开路,你是步下了。有句俗话:三分战将要七分马力,要得到马的力量,你的本领再高,得不到马力,枉然。论你的本领好,人家一个打不过你,三个五个,八个十个,二十个把你围在当中,后脚有人把我们母子捆捆绑绑抬走,弄到临了,三个一个人都活不成。糜夫人想到这一点,不如把这个“死”字说明了:“赵将军,你要悯怜皇叔,他只有这一点骨血,将他带奔东南,相见他生身父母,糜氏死在九泉也感激你将军的大德啊!”赵子龙摇头,哪一个啊?叫我把公子先救了走,我再来救你?我没得这个精神,而且要走是一起走:“夫人,说哪里话来,不必多言,请到外面乘马,俺赵云将马让与夫人骑跨,与俺赵云打伴同行!”糜夫人想想,不好啊,他一定要叫我跟他一起走。怎么办呢?顶好打断他的妄想,叫他把我家儿子带了走。糜夫人居心做了把他看,自己死了,赵云不带儿子也要带着走:“赵将军,既叫糜氏抱着吾儿到外厢乘骑,赵将军把马让与糜氏骑跨,请你将军到外面瞧瞧,看从何处登程?”赵子龙心里有话:我有来路,必有归程,为什么你要叫我到外面望望朝哪里走。噢,明白了,不错,夫人是妇道,一声要动身的时间,都有不便利的事。我在这个地方,不好跟我说明了,只好叫我到外面望一望。赵子龙答应:“是!”拎着膝甲,出了围墙。
糜夫人眼睛看不见,耳音很好,听得见。听到赵子龙甲叶之声渐渐远去,晓得他出了围墙了。糜夫人这刻快了,左手稍放,一手托着个小孩,脱了只手,把左边这一边一阵摸,摸的地方很大,然后把小孩朝草堆上一放。把小孩放好,糜夫人手挪了挪朝起站。她头重脚径,坐的时间又大了,才站起来,一晃,噗,又坐下去。这样一连几次,好不容易又站起身来,两腿抖着,摇摇晃晃。她晓得右边是井栏,手这一摸,摸到了,她略为撑住,她听赵子龙说,丈夫在东南长坂山谷,她也不晓得东南在什么地方,双平扶着井栏,朝下一跪,指指着东南角:“皇叔,皇叔,糜氏生不能与你皇叔见面, 只好死后梦里团圆了……”奇怪,糜夫人这一刻有了眼泪了。然后她指着围墙外面说:“赵将军,赵将军,糜氏生不能与你将军同吾儿打伴同行,死后必与你将军、同吾儿多走一程……”糜夫人朝起一站,扶着井栏,头朝下,脚朝上,手这一捺,接陡一松,轰通,糜夫人下了井了。
糜夫人下了井,阿斗在草堆上哇哇大哭。赵子龙在围墙外面,移观别处,不敢窥探里面糜夫人的举动。猛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赵云晓得不好,哒哒哒哒,进来了。一望,不见了糜夫人,只见小孩子在草堆上滚来滚去哭。赵云到了井栏面前,俯身一望,看到糜夫人在井下脊背朝天,脸朝下,死了。赵子龙双膝跪倒,忍不住一阵心酸,虎目中滔滔流泪:“夫人,夫人,俺赵云冲踩百万大营,好不容易得到此间,有人指点迷途,得见夫人之面,今夫人投井亡故,叫俺赵云有何面目见主公,有何面目再见军师交令销差?俺赵云辜负军师重托,有负主公知遇之恩!夫人,夫人!也罢,夫人英灵休散,待俺赵云追随井下,与夫人打伴同行!”赵子龙哭罢,站起身来,腰哈着,头低着,一声叱咤,就预备对外栏头一撞。
赵云这一声叱咤,喉音高,小孩子在草堆上一惊,哇哇大哭。赵云正预备要撞头,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他想,不能死,不但不能,我还要把小孩子带着走,赴汤蹈火,哪怕我根根毛孔出血汗,也要把公子救到东南,相见主人,也叫夫人死得瞑目。赵子龙想定,流着泪,把公子阿斗朝手内一托,出了围墙,把小孩子朝草地上一放,复行又进了围墙,望望方向,把这个枯井的井栏一扳,盖住枯井的井口,然后把围墙推倒,堆在井栏板上,用砖头垒成个瓦砾堆,准备有朝一日,让刘备前来打捞糜大人的尸骸。自然,这是赵子龙俺耳盗铃糊自己。
我乘这一刻交代清楚:到了明年这一刻,刘备得了两湖,来打捞糜氏的尸骸。此时主人家已重新盖了房子,这一砖头堆始终没有动,刘备就问这个人家,为什么事这个砖头堆没有动,底下是不是一口井,房主人回答说,我们晓得底下有口枯井,砖头堆想挑走,才动工,我身体不好,就停下来了,他家里的女眷更说得神乎其神,说怕的这个地方有“太岁”不能动土。刘备暗自庆幸,叫夫子把砖头堆挑走,井栏也移走,把糜氏的尸骸打捞上来,择地安葬。甘夫人想想自己能幸存下来,对糜夫人舍身救子,十分感动。不久,她也得病亡故。以后,我们的书中,才有个东吴招亲的话。
赵云处理好,到阿斗面前蹲下来,把他托在手内,心内有话:公子,糜氏母亲已经死了,我们要想法子走。怎么走法?我把你背在脊背后走。啊咦喂,不能,背在脊背后走,进了百万大营,假如后面有人一枪戳得来,戳不到我,先要把你戳死。把你挟在胳肢窝里走,也不行,我端枪动手,膀子这一抬,你会走胳肢窝里掉下来。赵子龙想之再三,顶好打在怀内走的理长。赵云复行蹲下来,把小孩子朝草地上一放,将自己身上勒甲绦一松,甲叶子扒开,护心镜旁边一挪,里边衬袄袍一件件扒开,随后把小孩子抱起来,把他的两条小腿,先送进到怀里头,分下来把小腿叉着摆好,小孩子的胸口跟赵云的胸口紧对,两只小手就在两个肩头摆着,就等于趴在赵云怀内,随后赵云把衬袄衬袍一件件朝起复好。小孩子的屁股在这块,护心镜只好歪着。赵云把勒甲绦收紧,才收了一半,一吓,不敢收了,赵子龙心细怕伤了阿斗。当阳道如其换到张飞救阿斗,后汉的皇帝,不是瘸膀子,就是半条腿了。什么道理?张飞也会想到把小孩子打在怀内,他这个人性情急躁,粗,还不是把小孩子朝怀里一放,一阵包,一阵扎,小孩子骨头又嫩,不是膀子断,就是腿断了,赵子龙心细得很,勒甲绦收了,松松的,打个草收结。赵子龙想想:公子啊,我们两个人的命合着是十分,现在去掉了三分,何以呢?我们为武的就靠腰杆这个劲道,像我这个腰勒起来只有大碗口壮,今天不行,我这个勒绦收不紧,周身就松劲了,现在只有个七分命。赵云直奔自己坐马,解缰、提枪、上马。赵云把怀里的小孩子望望:公子啊,现在七分命靠不住了,还要再去掉三分,剩下四分了。怎么还剩下四分?古来马的判官头高,对过放箭来,我来不及接,来不及让,腰一哈,判官头底下可以躲箭,今天不行了,要想躲,就要朝前头趴,胸前护心镜挪在旁边,小孩子的算盘珠紧对判官头,一趴,喀,小孩子的算盘珠轧碎了,还能活吗?这样又去三分命了。赵云枪朝掌中一理:不好,四分命靠不住,还要去掉三分,还剩一分命了。现在到百万军中去动手,对过来了兵刃,我要朝上封,枪杆子在膀子上这一扛,不要紧,我扛惯了,有了老茧了。可今天不行啦,对过来兵刃,我想封,枪杆子想在膀子这块扛,小孩子的肋巴骨就断了,有枪反而用不起来,本领又要挖去三分,活命又去了三分。还有一分命,就这一分命吧!赵子龙马拎着,走着,掉脸望着围墙,哭着:“夫人,阴灵休散,庇佑末将赵云与公子多走一程吧!”走着哭着。赵子龙忽然一触机:啊咦喂,公子啊,我们两个人,一分命都靠不住,只剩二厘五了。怎么只剩二厘五的命?赵子龙想想:我把你打在怀内,不是跟你玩去,是跟你到百万军中去动手,你两只小手在我左右肩头,我跟敌人动手,打到狠的时候,正在用劲,你还切不可小手走我的肩头滑下来,到我胳肢窝里头抓两下子!那一来就槽了,你一呵痒,我松一松骨断筋崩,慢一慢,就皮开肉绽。我们的命就没得了。唉,就这二厘五的命吧。赵云望着围墙看了一阵护住怀中的阿斗,拨转马头,要再次冲踩曹军的百万大营。
六、曹操观战
说书人的嘴里,常把马说得通灵性,识路途,有时候比人还要灵,所以有句成语,叫“老马识途”。其实呢,“马有千里之能,非人而不能行走。”不是说不能行走,而是要人领了走,没有人领着,它只会顺了路走。现在赵云的白龙驹就是这个样子。马项下的銮铃当啷当啷,马蹄声得得得得,顺着路走着。你赵云要注意呀,你先前冲出百万大营,是走得巧,几处要紧的地方没有走得到。你现在复行进百万大营,你还应该走土城进去,再进出曹休营盘。他不,望着围墙只晓得哭糜夫人,让马自己走,马就顺着路走。走着走着,到了什么地方?到了百万大营的后宰门,人家后宰门也有守卫的兵丁,看见赵云回头,议论起来了:“伙计啊,赵云杀回头了!我就不懂啊,他在我们军中冲来冲去,什么道理?”“据说来找什么东西!”“啊咦喂,你们哪一位把这件东西拾了快还把他,他这个一来一往,不知要死多少人?”“不好,到了,到了,让让让让!”哗,起了浪头子,一片嘈嚷声。
赵云还在掉脸望围墙,还在哭,猛然听见喊声,一望:“啊!”不好,到了百万大营的后宰门了。没得办法,只好动手了。他折袖一起,泪痕抑干,叫撇去愁肠念,重换杀人心。枪这一起,一声叱咤:“挡俺者死,让俺者生!”嚓嚓嚓嚓,冲进了后宰门,见人就挑。还好,没有遇到什么阻挡。他走后宰门进来,过一条甬道,奔粮草帐,怪了,在粮草帐也没有遇到阻挡,赵云不管,过了粮草帐,准备奔寝帐。此时猛然听到远处:嗒、通通、嗒!三通炮响,但不见兵将,赵云继续朝前奔,奔过寝帐,甬道刚走了一半,嗒、通通、嗒!又是三通炮,这三通炮的声音就比较近一些,赵云仍旧向前,刚到后帐甬道中间,嗒、通通、嗒!还是三通炮。前后共计九通大炮,这个第三次炮声音又近一些。
赵云由进后宰门,一直冲到后帐甬道中间,没有会到曹营下一个周正的将官,这是什么道理?原来,百万兵丁的将主来了。哪个来了?曹操。所以合营的将士都去接驾了。要紧的人一个都没有留下来。曹操怎么来得这么迟?不迟啊。他在襄阳发令,八十三万人马,五千铁骑马队为一队,兵分一百六十六队,他把一百六十六队令箭发了,他才走。曹操今天是用的马上执事,前头蜈蚣幡、百脚幡、虎口执戟、对子缨旄、拔手提炉、曲柄青罗伞盖、天子赐的白旄黄钺,威武非常。曹操本人骑飞电枣黄龙驹,后面有他的护卫,还有文人跟着。哗啦,哗啦,哗啦,奔他的大营。军营中的合营兵将,都在大营门外摆队迎接,曹燥马勒定,众将参见毕,曹操手这一抬:“你们有哪一位将军捉住刘备了?”这是曹操的心病,他非问一下了不可。众将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后面来了一位文人:“这个,丞相,大约捉住了!”曹操一望来了气,可要死,你跟我是走襄阳来的,我这块问他们众将,你又不在当阳地界,你怎么晓得“大约捉住了”。不是顺嘴说吗?曹操脸板着:“嘿!你先生说大约捉住了刘备,刘备是国家要犯,霸占国家疆土,老夫将他捉获,我要上奏章奏明圣上。奏章上难不成就写明大约捉住了刘备?你先生少多嘴!”这一位文人讨了个没趣。别的将官小心了,他们异口同声:“丞相,我们都是来迎接丞相的,还有的没有出来,我们这座大营,里头还有若干小营盘,丞相要晓得哪个捉住了刘备,顶好进营到中军帐,拿令箭叫人查点,看有谁人捉住了刘备,叫他来报功。”曹操这才点头,“列公请上马!”众将纷纷上骑,尾随在曹操后面。曹操进大营门,升三通炮,此时赵子龙刚进后宰门过了甬道,曹操执事跟马队抵到内旗门,又放三通炮。此时赵子龙过了粮草帐,刚到寝帐的甬道半路上。曹操到了子营寨,执事排列,曹操该派下马了,还是三通炮。此时赵子龙过了寝帐,到后帐甬道头。曹操到了子营寨,执事排列,他把马勒定,再一望:“来人,迎面这一座山,为何横睡在老夫军中?”“禀丞相,这是荆门、沔阳、当阳三县共合的一个旷野宽阔之处,我们人多,别的地方蹲不下来,没的办法,才包山扎寨。”曹操点点头:“老夫的前营在哪里?”“当阳道。”“左右哨?”“当阳道。”“后宰门?”“当阳道。”“这么说,老夫的大队全在当阳道?”“丞相,不但大队,连昨夜三更并起来的百姓都在当阳道,有一百几十万人!”“老夫的中军帐在哪里?”“禀丞相,中军帐在景山山根。”曹操想想,由古至今,带过百万大军的人数得过来,我如其回到都城,有人问我:丞相,你老人家带过百万雄师,这个百万雄师的军威有多大?我只好望人家张嘴。我在这个行营,顶多耽搁几天,又不在这块打万年桩,我何必循规蹈矩,最好把个中军帐统到景山山顶,由高视下,目光放远了,一览军威。随后回到都城,有人跟我谈到,我就可以把这个军威跟人谈谈,也壮壮我的威气。曹操想定:“来,传老夫的口令,将老夫的中军帐统至景山山顶,老夫由高视下,一览军威!”他面前的人多了,统中军帐不费事,顷刻间,统到景山山顶。把中军帐扎好。有人来禀曹操:“丞相,中军帐统至景山山顶,扎好了,请丞相奔中军帐。曹操点头。
曹操上山顶,进中军帐。在公案正当中座位上坐定,要把心病查下子。他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传老夫的令下,遍查合营兵将,看有哪一营、哪一位将军捉住刘备?就说老夫的中军帐在景山山顶,叫他前来报功!”令箭传下去,然后曹操起身,带着众文武,出了中军胀,兜了个圈子,望过之后,复行带着众人进中军帐一望,只见西方一片白色旗,一阵风来,如同江中浪头子仿佛。军威浩大极了!曹操得意得不得了,环顾左右:“列位,老夫曾记得灭袁术于淮南、擒吕布于下邳、败刘备于鲁南、灭袁绍于河北,二十年来奔东走西,闯南击北,灭的英雄能人颇多。今老夫兵有百万、将列千员,如此军威浩大,何城不可破,何敌不可败?虽长江阻隔,投鞭亦可断流!”曹操把二十年的威风朝外摆,众人异口同声:“丞相,你老人家这个二十年来勤劳于国,即使伊尹、周公,前臣近贤,不及丞相多矣!”曹操哈哈大笑:“列公不可多言,老夫怎敢和前臣近贤相比,我不过代国家办事罢了!”他这块说着,众人都恭维着。在文人班上有个人说话犯嫌了:“这个丞相,你不必谦虚,即使代汉为天子,也不为过高呀!”曹操本来笑嘻嘻谈着,给这位这么一说,脸朝下一板,把他望望,心里有话是:可要死,你直接骂我篡位就是了,天子还用代做的吗?“嘿嘿,你先生不必谬奖老夫,老夫本不愿出仕王家……”他正想表白一番,忽然听到那西方白色旗一排排朝下落,一排排朝下倒,曹操正要查问,有个将官上来禀报:“禀丞相,有个外人,在当阳地界,从昨夜三更一直杀到这个时候没有住手。”曹操心里话:这个样子我还“何城不可破、何敌不可灭”啊?他火起来了:“这是个什么人?”“回丞相,是刘备前面一个将官,叫个常山赵子龙。”“赵子龙?”“哎,就是他,赵子龙冲出我们的百万大营,这刻又冲进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走!”“他来做什么?”“听说他是来找人的。”“嘿,混讲,到百万大营来找人?”曹操以为他在说胡话,不问了。再望望,子营寨里没有主纛旗。“老夫大营已经扎定,为何不竖主纛?”“竖的呀,丞相。哪晓得被赵子龙一个巴掌打了断掉了!”“啊?”曹操吓得张嘴,心想:可要死,一个巴掌居然能够把主纛旗杆打断,怪不道的,能在军中如入无人之地,差不多的人不是他对手。他是来找人的?找哪一个?我有数啊,找老夫的。找老夫什么事?要刘备呀。看样子我的将官没有能把刘备抓住,何以呢?我又不呆,如其捉住刘备,不要等我拿令箭叫人查点,我一到大营门首,捉刘备的人就要来报功了。到这一刻,拿令箭去查点的人没有回头。更加肯定没有捉得住刘备。唉,刘备捉不住,刘备面前的个把将官也捉不住,我还称什么百万军威浩大、何城不可破、何敌不可败、长江阻挡、投鞭亦可断流?好的,赵子龙啊,你来找老夫的可是吧?那就不能怪老夫了!我如其跟他真砍实杀,跟他斗兵斗将,斗不过他,我来跟他斗个本钱玩玩,就不要怪我下毒手了!曹操心里头实在气极了,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传老夫的口令下,调五千弓箭队,分五百一排,十排连环传射赵子龙!不论要用多少箭,只要军中有,统统用来,代我将赵子龙射死!”“遵令!”官儿接令箭转身预备走。
这个令箭下下来了,班中有一位大惊失色。哪一位?卖花盆子、卖左靴子的徐元直徐庶。徐庶这一次跟着曹操南下,在都城,曹操就说过,一声统兵南下,请他随军帮着办事,徐元直现在站在旁边心里惊慌,暗暗跺脚,啊呀,不好!赵子龙啊,你这个人笑话了,你的声名着实不小,我还没有跟曹操到当阳地界,还在襄阳,就耳有所闻,说你在当阳地界如入无人之境,继而到了当阳地界,听见军中这班武将沸沸扬扬地谈,说你这个人像样厉害呢 你什么事还不走东南方?要来冲百万大营什么道理?你依仗你的本领高,冲百万大营不要紧。冲好冲啊,想出去就难啦。你来找人,我也有数,你是找曹操,找得好啊,把个老贼找动了气,跟你斗本钱玩了。五千弓箭队,五百一排,十排连环传射,你就是个铁人,都要捣你个把瘪塘。令箭下下来,班中还就没得人跟 你们君臣有瓜葛,唯有我徐庶,在刘备面前做过军师,而刘备面前的人,我觉得最合适的就是你赵子龙。你这个人胆大心细,行方智圆。我不出来,这刻就没得人出来了。徐庶想想非出来不可。啊咦喂,我自问出来说话曹操有点不大相信,凭良心说,他吃我的苦头也不少了,照这一说就不出去,不出去不能救人的命,出去了,又怕说话曹操不相信。徐庶再一想:有了,好在这个老贼他平生有个沽名钓誉、见好爱好的脾气,我顶好在他这个沽名钓誉、见好爱好上安根,跟他如此说法。徐庶想定了。他站在旁边,冒里冒失一声:“不可!”他喊一声不可,官儿止了步,不敢走了。曹操一声哼:“谁敢阻拦老夫的军令?”说着,就顺着声音朝这边一望,见是徐庶,心内有话:留神啊留神,坏鬼徐庶出来了,他从来没得好交易照顾我,都是把苦把我吃呀!留神!留神!留神!他大为留神,一刻儿工夫倒不留神了。什么道理?好官难逃猾吏手,猾吏难服刁民心。徐庶到了曹操公案面前一躬到地:“丞相你下令为何?”“调弓箭队连环传射赵子龙!”“丞相,你可晓得这个赵子龙好本事啊!”曹操这一听,把徐庶望望,心里有话:可要死,赵子龙在当阳地界由昨夜三更杀到这个时候,这个本领还要多高,要你跑出来在我面前夸赞他?这是徐庶说的,换个差不多的人,曹操就教训下来了,就这个样子,曹操脸上气色也难看了。他要给个软钉子给徐庶碰碰,曹操板着脸,目梢子瞄着徐庶,把脸这一偏,不冷不热:“噢,好本事啊!”徐庶该派无味啦,顾了无味就不能救人命。徐庶见曹操这个样子,站在那里不归班,而是“嘿嘿嘿嘿”一笑,曹操望见:要死,这个坏鬼,脸皮厚呢,你听呀,他还在这块笑呢!曹操脸偏着,不望他。徐庶呢,他不管:“丞相,你看赵子龙如何?”曹操一肚子不高兴:你看好都是他说,坏也都是他说,不睬他。曹操这个脸还是不朝这边偏,脸还是板着。徐庶又说了一句:“好本事啊!丞相,在徐庶看来不为奇啊!”不为奇?怎么不为奇的?不过曹操没有问他。仍不朝他看。徐庶又说了:“丞相,你可晓得这个赵子龙好学问啊?”这句话触动了曹操,他暗暗叹了口气:唉,为武的要本领好的有,我面前武将不少,学问好的不多。没得一个文武双全的,听说赵子龙文武双全。曹操心里头有三分动心了,脱口说了一句:“噢,好学问?”徐庶这个人多坏呀,听出曹操有爱慕赵云的意思:“丞相,你看赵子龙如何?”“好,文武双全,好学问!”“丞相,徐庶看来不为奇!”曹操这个时候把这个脸掉转过来了,把徐庶望望:哪一个?文武双全还不为奇?徐庶说:“丞相,你可晓得这个赵子龙好品格啊!”“喔唷”,曹操有六分动心了,有六分爱慕赵云的意思。哎,为武的的确不多见,曹操心里又叹气了:唉,我面前这班武将,某人有本事,没得学问;某人有学问,没的本事;某人是文武双全,有限,没得项项全的。唯有赵子龙文武双全,品格又好。曹操有了六分爱慕之心了,就望着徐庶。徐庶接着问:“丞相,你看赵子龙如何?”“好,文武双全,品格又好!”“丞相,徐庶看来,还不为奇!”还不为奇,不晓得要找什么样子的人:“怎么还不为奇?”“丞相,你可晓得这个赵子龙是个方正君子!”曹操不由叹息。赵子龙这个人是项项全了,跟我武将班中的人比起来,我武将班中没得一个能比得上赵云啊!某人本领可以,学问也还能用,品格嘛,表面上君子,骨里小人,唯有赵子龙文武双全、品格端正,方正君子,项项全了,他对赵子龙有了十分爱慕之心,徐庶晓得火候已到:“丞相,调弓箭队,连环传射,把他射死了,岂不可惜?”曹操这一听,把徐庶望望,站起身来,鼻子两嗅。什么意思?曹操心里有话,你这个坏鬼啊,你这一颗心,人说老茭瓜心,还有白点子,你这一颗心,要算黑漆透光,乌而发亮。赵子龙在我帐中冲来冲去,我军中要死多少人?你倒不可惜可惜我!我调弓箭队把他射死,你代他可惜,是什么心?这 些话,曹操都没有讲出来。徐庶复问:“丞相,像赵子龙这样的人你爱不爱?”曹操说了心里话:“爱,一技之长,老夫尚且爱,何况如此高人,爱!”“爱?丞相可想不想?”“不,不、不、不想,不、不,不、不想!”“丞相,一技之长尚且想,如此高人丞相为何不想?”“唉,想之无益啊!非怪老夫不想,这些事你先生也该知道,当先关羽在都城,老夫待他不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送他千里马、绿锦袍,奏封汉寿亭侯,美女歌妓,上马敬,下马迎。可后来关羽闻得刘备寄马河北,一路斩关夺锁,老夫倒送六条人命,不、不、不、不想,不不、不、不想!一百二十四个不想!”他心内有话:我再想刘备面前的人,我就老霉了,就拿你这个坏鬼来说,到现在心里还没有向我,还不时把苦把我吃,我还想他面前的人吗?徐庶把他望望:“不错啊,丞相,你拿姓关的跟赵子龙比,这个讹错太远了。当先姓关的跟刘备这个君臣,先为朋友,后为弟兄,再为君臣。丞相想收他这颗心,当然收不过来了。赵子龙不过刘备面前一员将士,要说刘备待他好,丞相可加倍待他好。人心换人心,何愁换不过来?”曹操一听:“唉,元直先生,老夫即便想,你先生有何章程?”徐庶心里头得意:好极了,问我,就有了三分数:“你如其想赵子龙呢,这个章程并不难。丞相刚才不是说的嘛,兵有百万,将列千员,何城不可破,何敌不可败,虽长江阻挡,投鞭也能断流。请丞相下个令,不好了,全军兵将,捉拿个把赵子龙捉不住吗?捉住了赵子龙,丞相就勒令他归降!”“赵子龙焉肯归降老夫?”“你着人劝他降啊,一声降了,赵子龙站在丞相班中,不要把丞相的班规带好?丞相看如何?”“唉,尽管老夫能将赵子龙捉获,可没有人能够劝他归降呀!”“丞相,参谋徐庶可以劝他归降。丞相,你可晓得赵子龙跟我徐庶是朋友呀!”曹操这一听:“噢,赵子龙跟你是朋友,你早点告诉我呀,你的朋友都不会推板。”曹操心想:诸葛亮跟你是朋友,两把火,烧掉我二十多万人马;赵子龙又跟你是朋友,这笔帐我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跟你算呢!徐庶不管:“丞相,你把他捉获,就凭我徐庶三寸不烂之舌、两行伶俐牙齿,下一篇说词,说劝赵子龙归降丞相。赵云如其肯降了丞相,站在丞相班中,一早一晚或是升堂,或是坐帐,看到了他,觉要多睡多少。丞相,你看如何?”曹操先是哈哈一笑,接陡脸朝下一板。什么意思?曹操有曹操的章程:坏鬼啊,我也弄个当让你上了玩玩。凭我兵有百万,将列千员,捉个把赵云还捉不住吗?捉住了,我就勒令你劝赵子龙归降,如其赵云不降。到那个时候,不但杀赵云,要连坏鬼一起杀。杀你一刀还做不到?素常吃你的苦,哼,要一刀一刀报复过来!“啊,元直先生能着稳操必胜之棋?”“有何不能?丞相,就凭我跟赵云的这个感情,劝他归降,何愁他不降哪!如其赵子龙回个不字,到那个时候丞相再杀也还不迟!”“哈哈哈哈,来,传老夫的令下,不要调弓箭队了,遍传山下合营兵将捉拿赵子龙!谁将赵云捉获者,千金赏,万户侯!”
令箭传下去了,徐元直退到班中:再一想,咦喂,不好了,我想救赵子龙,反而害了他了,曹操调弓箭队射赵云,凭赵云的本领,照常能把弓箭全部打了崩掉,射不到他身上。就是带箭,有限,他照常能冲出去。现在曹操传令下去,叫人捉赵子龙。赵子龙已经冲杀到这个时候,还有多少劲?曹操有这么多人,明枪明箭,照赵云的本领,还能挡一阵,遇上冷枪,照常把他戳死了,暗箭照常把他射死了。我害了他了!徐庶再想想,欺这个老贼,只能欺他一时,不能欺他一世,趁这个时候,再来欺他一下子,一上盖一。徐庶想定,二次出班:“丞相,你叫人捉拿赵子龙不错,赵子龙由昨夜三更杀到这个时候,没得多大劲了,捉活的容易,我就怕冷枪把他戳死了,冷箭把他射死了,丞相,想赵子龙是文武双全、品格端方、方正君子的人,”徐庶坏呢,刻刻把“文武双全、品格端方、方正君子”摆在嘴里说,叫曹操心里头动心,“如其冷枪把他戳死,暗箭把他射死了,岂不可惜?在我徐庶看来,丞相要加一令,最好命人生擒活捉赵云,有冷枪、暗箭伤了赵云的。要叫他抵命!”曹操想想:不错,捉了个死赵云,就杀不了这个坏鬼:“不错,冷枪、暗箭伤了赵云是可惜了。”他随手又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传老夫的令下,叫合营兵将生擒活捉赵云,如有人冷枪、暗箭伤赵云者,叫他提头来见!”
徐庶归班,心里曳得意:你曹操令生都捉不住赵云,来生也捉不住。赵子龙这一来,杀人是奉官的,枪挑、椎打、剑砍、马冲,听他玩,别人想捉赵云,不必了!
徐庶在心里头非常得意,曹操凝神朝下一望:不好了,就谈了几句话,分了神了,赵子龙不在这一边了。怎么晓得?这一块旗帜不动了,旗帜不朝下倒了嘛。再顺着这个方向,朝这一边望,见这一边的旗帜一排一排朝下趴,一排一排朝下倒。曹操望见,赵子龙好枪、好马、好剑。再一想,当先在穰山我亲目所睹,他这杆枪撇开来,周身如梨花,遍地纷纷如飘瑞雪。今天还是这个样子。穰山大战的威风,赵子龙至今未减分毫。他不由得得意:嘿嘿,将他捉获,凭坏鬼这 张嘴,几句鬼胡话一说,把他说降了到了老夫班中,老夫陡然添一员大将!
曹操在这块得意,赞赵子龙好,旁边也有人在这块议论捣鬼:“先生,我们丞相赞赵子龙好,就欢喜我们家里死人?”“不要噜苏,丞相上可坏鬼的当了!”曹操正望着这一边得意着,听见旁边说上了坏鬼的当了。他不望底下了,两道目光收回,再朝两边文武班中一望,见文武一个个都面带不平之色,有欲言不语之相,曹操想:文武为什么怀这种心意,怕的我做错了事了?坏鬼徐庶,他不得好交易照顾我的,都是把苦把我吃,怕的我又上了坏鬼的当了!坏鬼啊,你怎么想得起来这个馊念的?叫我生擒活捉赵云,冷枪、暗箭伤了他,还要抵他的命。这一来,赵子龙杀人奉官的了,我的人要想捉赵子龙,想跟他动手,不敢了,因为我有令在先,要生擒活捉的呀!曹操想想,好,坏鬼啊,我真又上了你当了。可是吧?好的好的,我没得个本事把把赵子龙捉住,我就称不起个老才子!曹操朝武将班中一望,有了主意了,请将不如激将。他捋须一叹:“唉,刘备孤穷,面前尚有如此的高人,老夫面前兵有百万、将列千员,徒有虚名,并无实际啊!你想赵子龙在当阳地界,由昨夜三更冲老夫的大营,一直到这一刻都没有住手,老夫面前有多少人伤在他手内,就没有一个人出来敢代老夫分忧,捉获赵云。因此赵子龙在老夫军中就如入无人之境,没得人是他的对手啊,岂不叫敌人嗤笑。老夫可恨,可恼!”曹操在这个地方说着,这个时候武将班中有一个人来了气了,哪一个?曹操面前的大将张俊义张郃。张郃是河北的名将,盖河北四州第一杆名枪。张郃到了当阳地界,耳中就灌满了赵子龙的名声。当时张郃心离就恨了,恨什么事?丞相为什么不把一枝令箭给我,让我早点到了当阳地界,会赵子龙动手,免得他响这么大的名呀!丞相不肯,叫我保护着他。丞相能够忍得住,我张俊义忍不下去。可是不中啊,没有机会去跟赵云动手。曹操这个老奸巨滑,也坏哪,他发一百六十六枝令箭,惟有对张郃没有发令。为何呢?他也要用个把了不得的大将保护着他,曹操面前不是有护卫吗?有啊,有徐晃,但已发了令箭跟焦触、张南先到当阳地界了,所以把个张郃留在面前。这个时候曹操说了急话了,张郃忍不住了,出了班,到了曹操公案面前:“丞相!”曹操一望,哎,我就是想要他出来:“张俊义将军,施礼为何?”“丞相,末将张郃将丞相讨差,愿领兵下山捉拿赵子龙!”“噢,张俊义将军,不可见气,老夫并不是激你啊,你将军不可造次啊!”“为何?”“将军不可见气,老夫刚才就说过,你是他马前的败将!”喔唷,张郃格外来气:“丞相,休长赵子龙锐气,灭张郃的威风。待张郃下山,定捉赵云”“噢,能着稳操必胜之棋?”“有何不能?”“赵子龙今非昔比。”“丞相,你如其不信,张郃愿立一纸军令状!”曹操点点头,好的,我们进到哪里说到哪里:“军中无戏言!”“我张郃何敢戏丞相?”“好,军政司,拿令状一纸!”“是!”军政司随即拿了军令状来,交把曹操,曹操就朝公案上一放。张郃把军令状拿到自己面前,在曹操公案上取了笔墨,自己磨墨,掭饱,在“立军令状人”底下写上张郃,再底下 写:“今奉丞相之令,领兵下山,捉拿赵子龙。放走赵云者情甘领罪,冷枪、暗箭伤死赵云者,情甘提头见丞相。空口无凭,立此军状存照。”最后在“立军令状人”底下具名“张郃”,画个“十”字,军令状立好了,笔一搁,张郃拿起来交把曹操,曹操把军令状叫军政司拿奔后面,拿了令箭:“张俊义,这一枝令箭,听你调多少兵丁,下山务必生擒活捉赵云!”
张郃拿了令箭,转身出中军帐,调了五百名马队,关切兵丁说:“我这个裆下的马快啦,你们不要跟着我快,我是去会赵云动手的,你们就慢慢追,能够赶得上就更好。他叫人备马抬枪。他骑黄鬃马,拿丈八点钢枪。张郃现在的本领大长,周身脱下来别的地方找不到一个伤疤,就在左腿面子上有个枪伤,这个疤痕走哪里来的?就在穰山大战时赵子龙飞山救主,窜下去一枪,高览被赵云办掉了,一个回马枪,张郃带了伤,为了这个疤痕,曹营下的年轻将官就夸他了:“张将军,你老人家不错,枪法多好啊,我们的枪只能在家里扎了玩玩,练练,到了两军阵前,肯定不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的枪嘛,盖天下第二。”张郃可怄啊,为将的哪个不想做第一,这块独巧说他天下第二。张郃可要问啊:“噢,我是天下第二,第一是哪一个啊?”“哪一个啊?赵子龙呀!”张郃嘴被打住了,不好说。张郃自从被人揭过短处之后,心里怄,在曹操面前,每天除去吃三顿饭而外,只要有时间,都是练功夫,要想争个天下第一。此刻,他端枪在手,带五百名马队,下了景山。到了景山山根,嗒!一通号炮。他叩马摇枪,喊:“呔,赵子龙,你向哪里走?可知我张郃来也!”张郃的这个威气可怕了,他:
凛凛身躯九尺长,威风到处谁敢挡?
好似蛟龙出海上,犹如猛虎下山岗。
裆下黄鬃宝战马,手上丈八点钢枪。
大纛乌缎标名姓,河北四州大将张。
七、陷坑跳马
现在赵子龙在什么地方?他跟野马差不多,横冲直撞,已经到了百万大营的子营寨,如其走了小营门,奔内旗门,沿内旗门一条甬道,直奔大营门,出了大营门,就离开百万大营了。他刚到子营寨朝前头冲着,猛然望到张郃到了。赵子龙如其怀内没得个小孩子阿斗,或者在未得青虹宝剑之前,你张郃来,你来你的,我走我的,不睬你,等到了面前再说。他有这个本事,可这个时候不行啦,怀里有个小孩子,枪法用不起来。不过嘴里还是没得好话:“张郃匹夫,穰山大战左腿的一枪,至今疼也不疼?痛也不痛?”张郃恼羞成怒:“好大胆赵子龙,胆敢揭将军短处,坐稳鞍桥,看枪!”哧,斗大的花盘,认定赵云劈面一枪扎得来了。赵子龙现在有枪法用不起来,只好两手端着枪朝上靠,想下腰劲来推他的枪,可是推不开去。赵云猛然看见迎面是空地,想想:冒险吧,这一枪推不掉反正要送命的,能冒过去最好。他把左手朝上一抬,右手朝下一抵,枪杆子斜了过来,张郃的枪头就在他枪杆子上一滑,赵云乘这个过门的时间,裆劲一沉,马一拎,就窜脱了。张郃拎马过门,圈转坐骑一望,见赵云这马下去已很远,晓得他要走了:“赵子龙,你向哪里走?你也有今日呀!哗,叩马摇枪追了上去。
赵子龙这个时候心头慌了。你准备冒险,要把个方向定定啊。你刚才是刻刻马头对着东南角,张郃到了,你拨转马头,对着西北角了,让过了这一枪,要拨转马头,奔大营门走呀!他不,笔直走,结果还在他军中,他哪会晓得顺着这条来路走有埋伏,有什么埋状?一般讲,有个“品”字陷井。就是挖三个坑,当中一个大坑,两边两个小坑,像个“品”字。上头有芦蓆盖着,撒着浮土,底下有竹片子撑着芦蓆。挠钩手蹲在小坑里头。小坑通连着大坑,上头也盖着芦蓆,撒着浮土,你老远来了,一坦平阳,好像大路,其实不相干。这个品字陷井,底下再有铁菱角、毛竹尖、坏刀枪头。你人走上头忑下去,被铁菱角、毛竹尖、坏刀枪头把你钉住,你就不得上来,非要挠钩手走小坑里头把你推进小坑,然后再搭上去,这就可以报功领赏了,这个地方是个行营,没有来得及挖“品”字陷阱,对着赵云这条来路有个大坑,这叫陷井,说得通俗些叫个陷坑,又叫陷马坑。上头有芦蓆盖好,撒着浮土,挠钩手躲在树林里头,赵云的马来得快,哗,前蹄踩到浮土,一声嘶叫,赵云晓得不好,勾住双踏蹬想把马的前蹄朝回头退,哪晓得不仅退不回头,马的后腿也到了浮土芦蓆上面,喀嚓一声,赵子龙连人带马忑下陷井。交代清楚,是忑下去,不是翻下去。翻下去,人就不能在马上了。赵云还坐在马上,裆下吸紧鞍心,两手端着枪,头低着,眼睛闭着。陷井底下有铁菱角、毛竹尖?不,今天这个行营没有来得及弄这些东西,不过齐这个坑边,有一面大网,马忑下去,四蹄把网睬通了,肚腹挂在网上,四面不靠,马的蹄子也掸不到坑底。赵子龙心里话:好,这一来糟了,马踏陷井,万无生机,了戏了!
树林子里的挠钩手心里欢喜:“嘿,赵子龙大江大海走过来,在阴沟里翻船。赶快拿挠钩,到坑边把他捉上来,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不要忙呀,他天生忑下陷阱了,一时不得上来,借不到劲呀!你这块虚呢,拿挠钩把他捉上去,他刚好借我们的劲上来了。那个子营寨一个抱不过来围圆的主纛旗杆子给他一个巴掌打断了,像你我这个样子,他一下头就打烂了。”“啊咦喂,依你怎么说?”“依我啊,我们斟酌下子,又不要多,只要有六张挠钩就够了。我们一起奔坑边,一排梆,各端挠钩在手;二排梆,各抵坑边。到了坑边不能站在一起,分四面站下来!两张挠钩在前,两张在后,两张分左右;第三排梆,六张挠钩一起朝赵云身上勾,凭他本领再高,脱得掉前头两张,脱不掉后头两张,脱得掉后头两张脱不掉左右两张。有一张挠钩勾在他身上,我们就可以出劲把他拽上来,接陡像扣草堆子差不多,把赵云朝起一扣,把他身上的兵刃下了,朝起一綑,抬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商量停当,噶啪声响,挠钩手个个把挠钩拿在手上,第二声梆响,众钩手到了坑边,怎么下钩,有人在指挥:“注意啊,第三道梆子,我们六张挠钩不能脱啊,一起朝他身上钩,望清楚啦,甲叶子上勾下子,勒甲绦上勾勾,靴筒子上勾下子,软肉上不要紧,致命的地方不能玩,大意勾到致命地方,他的命送掉了,我们要把个头割下来见丞相的啊!”大家正在准备着,远远张郃喊:“众挠钩闪开,将军来也!”
张郃到了。挠钩手一个个都异口同声:“张将军,张将军,赵子龙马踏陷阱,万无生机!”“噢,不知赵子龙是将军追来的败将?”“张将军,不要紧啊,你老人家是自己家里将军,我们有话都好说啊,要捉赵子龙,非我们挠钩手不可。不要响,你老人家先退在旁边,我们弄挠钩把他捉上来,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千金赏,你老人家不在乎啊,我们大伙照股均分了,万户侯,我们没得这个福份,就给你老人家一个人独端。”张郃理都不理:“站过来!”“唷,照这一说,张将军,这个千金赏还要哪?不要紧,不好了,张将军,你是我们家里将军啊,我们有话都好说,好商议啊,既然你老人家千金赏要的括,这个样子吧,你老人家拿一半,我们拿一半,张将军,你看如何?”“退了!”“啊呀,照这一说,张杨军,你老人家这个五百赏都做不到啊,不要紧,好在你是自己家里将军,我门有话好说,既然你老人家对千金赏在乎,这个样子了,你老人家拿七百五,我们拿二百五,你看如何哪?你老人家退到旁边,让我们把他捉上来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走!”“不好,张将军,照这一说,二百五都做不到了,不谈了,你是我们自己家里人,你老人家拎马退到旁边,我们把赵子龙捉到丞相面前报功领赏,千金赏、万户侯把你老人家一个人独端,你老人家看如何?”“滚!”众挠钩手听了,把挠钩朝地下一撂,拿绳索棍棒的有都撂了手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手这一操,要看张郃的相。
张郃还在乎千金赏、万户侯吗?他不在乎,过一刻儿工夫,他还是要叫挠钩手把赵云捉上来到曹操面前报功领赏的。既然如此,这一刻不让他们捉吗?不!张郃今天有个私心,千金赏、万户侯他不在乎,最要紧的就是穰山大战左腿面上这一枪,今天非报复下子不可。如其把赵云带到丞相面前,凭徐庶那一张嘴,几句鬼胡话一说,他肯定降了,他降到丞相面前,他的本领又高,学问也不寻常,他的身分不会小的,弄得不巧,在我张郃之上,跟我肩左肩右了,我随后在军中就不要跟人说大话,我假如说大话,他在旁边就来揭我的短处了,张将军,不要说啦,穰山大战,你左腿面上一枪,至今疼也不疼?那一来糟啦,我永远在他面前不能抬头了。穰山大战他在左腿面上给我戳一枪,今天我要在他右腿面上戳一枪,他随后不问我便罢,他问到我,我也可以问他。他问我:张将军,穰山大战左腿面一枪至今疼也不疼?我接陡问:赵将军,当阳道,你马踏陷井,你右腿面一枪痛也不痛?我可以跟他对对子了。张郃有这么一个私心,才叫挠钩手滚。你张郃这一刻端枪戳就是了,他想的,我是在赵云背后,不能在人家背后戳一枪啊,顶好要到他的迎面。他就把马走陷井边绕到那一边,跟赵云脸对脸。现在赵子龙是连人带马对着西北角,张郃脊背对着西北角,脸就对着东南方,到了坡子上头,张郃连人带马可算斜坡式在这个地方,张郃现在可以端枪戳了,他又生怕戳重了,随后赵云降到丞相面前,彼此不好相处。但不戳又不甘心。他这个鬼相难看了,两个手抱着枪椎,把个枪头吐在底下,对着赵云右腿面,嘴里还招呼:“赵子龙,将军这一枪本当要你的性命,犹恐伤了你我的交情,现在只叫你大小带一点儿伤,你事后不要忘却咱张郃的交情,你可明白啊!”他准准地、稳稳地对着赵子龙这个右腿面子慢慢戳得来了。赵子龙在陷井底下,裆下吸紧鞍心,头低着,两手死抱着自己的枪。听到上头挠钩手说预备六张挠钩,第三排梆子响,挠钩一起朝他身上勾。他想:我的本领再好,脱得了前头,脱不了后头,脱得了后头,脱不了左右,有一张钩到我身上,我就走不掉了。今天一定没得命了。正在想着,听到张郃的招呼声。赵子龙想想:出鬼啦,我跟你张郃有什么交情啊!头这一抬,见张郃就在他的迎面,那个马斜在这个地方,前蹄在坡上头,后腿在陷井上头。张郃两只脚褪开踏镫,站有踏镫上,裆下抽空了,这个枪认准右腿面子戳得来可。赵云想:你一枪把我戮死了,我不怨你,我情愿死。你要我带伤受活罪, 我不受这个罪。赵子龙快得很,枪腾左手,右手腾空,等张郃的枪慢慢地奔他右腿。赵子龙右手一起,一把把他的枪抓住了。张郃一望,心里有话:赵子龙啊,你半吊子啊,大小 带点小伤你都做不到?好的,不要怪我,我要把苦把你吃了。他裆下吸紧鞍心,这一刻不站在踏镫上了,两手抓住枪椎,一拧劲,这个枪杆子就朝开旋,嘴里喊着:“撒手!”叫赵云松手。赵子龙也是用枪的,见他在上头拧劲,如其死吊住枪杆子,虎口就非裂开不可。他晓得这股劲道,就抓住枪杆底下跟他抖。张郃一望,要死,他在底下抖,我这个旋就不起作用了,好唦,你天生一只手,我两只手,把枪朝回头拽,拽回了头再戳你一枪,就不要怪我戳重了。
赵云见张郃把枪朝回头拽,心里高兴,张郃啊,俺本来不想上去,你这个时候把枪朝回头拽,俺想上去玩玩了。这个时候,赵子龙要上去不难,两只脚脱开踏镫,站在马鞍鞒上,张郃一拽,他一跳,就一脚上去了,但赵云想想不行:俗话说,三分战将,七分马力。他两只脚后跟勾定马的肚腹,预备连人带马一起上去。这个难啦,张郃把枪朝回头拽,赵云这个马的肚子给网兜住了,四蹄悬空,掸不到坑底,有劲没法使。现在,一个朝后头拽,一个就要摽住这个枪朝下拉,赵子龙周正只差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抓往张郃的枪不放手,双方僵在那个地方。就在这个时间,张郃裆下这个马撑不住了,前蹄慢慢走坡台子上下滑到了坑边。这个样子有戏唱了,现在不问是赵子龙还是张郃,哪一个都不得松手。如其赵云手一松,刚好张郃把枪戳回头,顺手就给赵云戮一枪。这样一来,赵云不死也要脱层皮,如其这一枪走赵云胸口戳下去,赵云的护心镜虽然歪在旁边,但有个阿斗挡在那里,赵云伤不到,阿斗却没命了,所以赵云情愿死。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肯松手的。如其张郃这刻手一松,他倒没事。不过,他在丞相面前是立下军令状的,是领兵下山捉拿赵云的,如其放走了,伤死了,要提头去见丞相的!所以现在他也不能松手。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屏住了。赵云这刻急啊。他要想借张郃这杆枪的劲,连人带马跳出陷坑,他望见张郃的马在朝下滑,这就行了吗?再朝下滑,自己上不去,说不定张郃也会连人带马下陷坑,到那个时候,总不能两个人在陷坑里扭打唦?!他抬头望望,不好,太阳就要落山了,倒头太阳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来,不能再这个样子屏下去了,赵云一扭身子,把张郃的枪一抖,裆下勾住马的肚腹,准备借把劲连人带马朝上蹿。不晓得什么道理,就在这一刻,忽然走赵子龙怀内一道红光上来,张郃一望,吓死了。何以?因为先前军中有这么个谣言,说赵子龙会土遁,这一刻忽然看见一道红光,张郃不晓得这道红光是从赵云怀内射出的,他只看到赵云头顶上一道红光,他生怕赵云会幻术,如其他会掌心雷就糟了。就牙齿咬着,眼睛闭着,抓着自己的枪。张郃裆下这个马,被红光一闪,受惊了,眼睛不能睁,一声嘶叫,马头一埋,要炸缰,张郃两只脚后跟勾定马肚腹,怕马走裆下蹿走,把个人撂下来滚到坑里去。马奔起来的力量大,张郃的这股力量也不小,拖着枪。赵云这个时候快了,他手上这杆梨花枪朝坑底一抵,裆下的马是通人性的,它配合的好,四蹄得了劲,底了生了风。上头是张郃的马回头奔的力量,又是张郃拽的力量,噗,马轻飘飘地上了陷井。张郃拖着枪,觉得后头没得劲了,掉脸一望,没得命了,赵子龙连人带马上来了!张郃一吓,手一松,枪不要了,抱头逃窜。哗,他走了。离陷坑有一半路,看到自己的马队到了,张郃赶快喊着:“尔等速退呀!”五百名马队也不晓得什么玩意头,看到张将军手上的枪没得了,也只好退了。
赵子龙走坑底下上来,红光没得了。在《三国演义》上有四句: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坡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什么理道?这个红光说是赵云怀内阿斗头顶上来的。旧社会里头,二月初二叫土地节,要画土地庙,还要画长坂坡,画赵子龙走陷井底下上来,阿斗头上有一道红光,里头还有五爪金龙。那是附会,这个红光,也是小说家的夸张,说阿斗降生这一天,红光满室,异香扑鼻。其实这个红光是当时阳光的反射。赵子龙在陷坑底下是马跟人都对着西北角,他和张郃夺枪的时间是傍晚时分,阳光偏西了,刚好照射在坑里头,照在赵子龙的护心镜跟甲叶子上,我们都晓得镜子是能反射阳光的,现在小孩子常拿了镜子照了阳光玩,太阳光照在护心镜上,起初角度不对,反射光反射到旁的地方去了。赵云一扭身子,护心镜就这么转动了几下子,刚好,反射光反射到了张郃和马的脸上,张郃本来就听信了谣言,说赵云会土遁。这个时候大吃一惊,他裆下的马,看到这个光也炸了缰,结果,这道反射光救了赵子龙。后人称赞:
子龙昔日显英豪,周身血汗透身袍,
谁说后主多洪福,却是将军忠义高。
赵子龙见张郃走了,望望右手上这杆枪,是张郃的,撂在陷井边,随后有人拾了归还张郃。赵云把方向定定,马头拨过来,对着东南角,奔子营寨这条路。
此刻张郃不顾命地朝前头跑,五百名马队不晓得什么事,也跟在后头走,到景山山根不远,后面兵丁喊:“张将军放心,离陷井下来远啦!”“啊唷,尔等众兵瞧瞧,我头可在颈项上?”“张将军,你头不在颈项上还能说话?”“啊呀,吓坏了我将军呀!”张郃心里头腌臢:枪也离开了手,拎着马上景山山顶中军帐,萎头败肩,令箭拿出来,进中军帐。
曹操正在等着,听到底下甲叶之声,一望:噫!坏了,赵子龙没有捉的住。何以晓得?在这块呢,假如已捉住,张郃必定雄赳赳地回来,你看他这个时候萎头败肩,像捉住赵云的样子?张郃到了曹操公案面前:“见丞相交令销差!”曹操把令箭接过来归了架子:“可曾捉住赵云?”“丞相,末将张郃奉丞相将令,领五百马队,下了景山追赶赵子龙,一个照面赵子龙就败走了!”曹操想想,现在张郃不坏啦,有本事不摆在脸上,不现于气色,稳得很哪!“嗯,底下怎样?”“赵子龙败走了,末将在后面追赶,谁知赵子龙马踏陷井,……”“喔唷,赵子龙马踏陷井,万无生机,你理当叫挠钩手将他捉上来,捆绑到老夫面前,报功领赏!”“是,丞相,末将正要将赵子龙生擒过马,不知赵子龙嘴里叽哩咕噜,念什么倒头经,头顶上一道红光,手这一抬,噶咋,一个掌心雷,末将大亏溜得躁,溜慢了,头就没有了。”曹操听得气都屏住了:可要死,绕来绕去,没得捉住赵云就是了。赵子龙会幻术?居然有掌心雷?曹操想想,这样子就不能治张郃的罪了,唔,他有理由啊,赵子龙会幻术,会掌心雷。“好,这非尔无能,奈赵子龙有幻术。军令状在此。你理当带罪归班。随后立功赎罪,将军令状赎回!”“谢丞相恩典。”张郃退列旁边,曹操再往旁边对徐庶望望:坏鬼啊,上足你的当了,好的,我非捉赵云不可。想到这一点,底下来了个报事的,“报,禀丞相,赵子龙马踏子营寨啦!”马踏就是马过了子营寨。曹操“啊呀”还没有出口,底下又是一个:“报!禀丞相,赵子龙马踏内旗门了!”“啊……”“呀”字还没有出口,底下又是一个:“报!禀丞相,赵子龙马踏大营门啊!”曹操听听,啊呀,冲了家了,干干净净,人在营里头没有捉得住,现在已经出了大营了,格外捉不住了。曹操心里怄呀:“知道了,退!”望望徐庶,坏鬼啊,老夫上足你的当了,我非追不可,他怄气,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令箭一枝,传老夫的令下,起全军跟随老夫追拿赵子龙!”
赵子龙出了百万大营,谢天谢地,终算逃出龙潭虎穴了。他裆下一沉,喘口气,定定神,让马也休息下子,这刻时辰不早了,景山那边的太阳要落下去了,想必三将军在长坂桥等急了。他望望前头的张山,准备回去了。回去?后头喊得来了:“赵云休走!”赵云回头一望,望见曹营下军旗动啊动的,曹操要起大队追了。在大队之前,来了四员将军,赵云认得,乃是马延、张顗、焦触、张南。他们都是袁绍手下的降将。现在各执兵刃,上来就把赵云截住了。赵云现在没得心思和他们纠缠,梨花枪一摆,打算摆脱了他们到长坂桥和张飞会合,哪晓得马延、张顗、焦触、张南分了工,东南西北各挡一面,就是不让赵云脱身。不仅如此,马延他们后面的曹兵也一涌而上。俗说,双拳难敌四手,现在赵云就一人一马一条枪,在他的面前何止只有四只手?有成百上千的兵刃在砍过来。赵云想想:这可怎么办?难不成在百万大营中冲踩出来,陷马坑里也跳了出来,眼看要脱离曹军的大队了。反而要在这个时候把命送掉?赵云急了,在马背上左拦右挡,左冲右突,可就是突不出去。突然他一触机,枪腾左手,右手抽出青虹剑,迎着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挥舞起来,只见蓝莹莹的光闪烁飞舞,当当当当,嚓嚓嚓嚓,是兵刃的统统砍断,是兵将的,衣甲身过,血如泉涌。赵云乘这机会,一声吼:“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飞马向张山去。这个时候赵云已经汗湿征袍,浑身乏力,裆下的马已经慢了下来,赵云抬眼一望,前面已是张山了,只要翻过张山,就到长坂桥了。刚才和三将军张飞说好的,他在那个地方等赵云。到了长坂桥,就可以见到主公,就可以把公子阿斗交把他,也算报了主公的知遇之恩,他可以向军师交令销差。不过,要过张山,那个马要由下向上奔,那是逆劲,怕的没得这个精力了。赵云不忍心下裆劲拎马翻山。顶好是绕山而过。这个样子要多绕些路,但马省劲了。章程想定,赵云就拎马绕张山了。嘿,赵云如其说翻张山,马虽然吃些劲,照常一点事没得。他要绕山过去,对不住,有两起队伍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七回 张翼德大闹长坂坡
一、桥头立马
赵云想让裆下的马省些劲,不翻山,绕张山而过。绕啊绕的,还没有绕多远,就在迎面有人一声喊叫:“呔,赵子龙向哪里走?快快下马受缚!”赵云一愣:出鬼了,是什么人?他望见一个将官过来了,哪晓得还有一起队伍在这个地方。这一起队伍不少,是两队合成一队,一万人。将官是弟兄两个,姓钟,一个叫钟缙,一个叫钟绅。这两个人生个鬼心,没有跟曹操的大队一起走,因为他们在曹营下是二等将官,弟兄两个听到曹操下令,追拿赵子龙,钟缙跟钟绅斟酌了: “贤弟,我们跟随丞相大队一起走,赵子龙不得给我们捉的,我们顶好走左抄小路,抄到赵云前头,躲在他必走之路,在东南角这一边,等他来了,我们打他的痛脚,照常我们能捉获赵云。”弟兄两个斟酌好了,带着本部下的兵丁躲在此间。他们见赵云到了,钟缙跟钟绅会了个意,钟缙拎马出来,钟绅杂树林里头观阵。钟缙也是用的枪,就当头阻路:“赵子龙向哪里走,看枪!”哧,劈面就是一枪。赵子龙心里怄气,走到这个地方,居然还有人阻路,枪朝上这一靠:“来得好!”嗒!噌噌噌噌!响了几响,震了几震,连推带让,才把他这一枪推开,钟缙陡然一想:啊,赵子龙不行了,疲惫了,你看他掀我这杆枪,响了几响,震几震,连推带让才把这一枪让开,一刻儿工夫,赵云是非被我捉住不可了!我圈转坐骑,就凭我这两膀的膂力,把他的枪打离了手,就生擒活捉过马。钟缙想想,早晓得,我这一次不跟兄弟一起来,我一个人来。现在把兄弟带来了,我把赵云捉住,到丞相面前,千金赏,兄弟分一半,剩了五百赏;万户侯,兄弟拿一半,我剩了五千侯了。不行,这一次要跟兄弟商议,叫他将千金赏、万户侯把我一个人。随后有功劳,我归并给他。这个匹夫还没有怎样呢,就想吞并兄弟的功劳了。你不忙算这个帐呀,你等把赵云捉住了再说唦。他来不及,就在马上算帐了。
赵子龙的马过门慢,赵子龙想想:我人不行啊,掀这种人的兵刃很吃力,他一刻儿工夫再跟我打。我在他面前把个命送掉了,这才冤枉呢,还污了声名。我人虽疲惫,青虹剑才使用过,刚才发挥了威力了,顶好再拿来伤他。赵云当时快,枪腾左手,右手腾空,嗖,煞!青虹剑抽出来,哧,一剑。绿莹莹的光一闪,钟缙的帐没有算得了,头算了掉下来了。
钟缙死了,钟绅如何?他不伤心。这叫财迷心窍,官迷心窍。想想:哥哥死了,这一来我可以得全功,有个哥哥在,我只能得一半。他想跟赵云动手,心想:赵云手头子快,我不能走他迎面。这个匹夫,格外坏。他也用枪,腾在左手,右手腾空,把马项下銮铃哨子一摘,一点响声都没得。等赵云的马过了他树林,有这么一箭远,拎马奔赵云的背后。愈来愈近,还差这么一点,这个匹夫他冒险了,两只脚站在踏镫上,裆下抽空,两手抱着枪椎,枪头子送在前头,对着赵云的脊背后,他没有开口,冷马冷捣阴枪。
赵子龙他刃虽疲惫,但耳聪目明。马朝前头走着,听到后头好像有马蹄声,原以为是钟缙的空马,炸了缰在乱跑。猛然感到背后有一阵风,赵云才晓得不好,立即枪腾左手,在地上一抵,身子顺着朝下一弯,人可算横睡在马上。此刻看到右胳肢窝这个地方一个煞亮的枪头子窜了过来。赵云当时快,就把右手一抬,抓住枪的部位,顺便朝前头一拖,来个顺手牵羊。他这一拖,就听见后头有了声音,轰,一个人跌下马来。赵子龙来得快,左手七寸子一拧,人复行坐上马的鞍桥。这一杆枪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把枪头对着底下,手一翻,就对住这一位后脊背,嚓,戳了下去,走钟绅后脊背第六个“算盘珠”上进去,在底下第四根肋巴骨地方出了头。
赵子龙办掉了钟缙、钟绅兄弟,绕过张山,就望到长坂桥了。夕阳残照,桥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张山那边的当阳道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个地方好呢,不要说行人,怕的连鸟兽都没得了。赵云拎着马走着,心里头有话:哎呀,三将军,你不派啊,你那时侯允我,在长坂桥东,你叫我把个日期限定了。我说:我到当阳道寻找夫人、公子,寻找到了,太阳落山之前回头;寻找不到,我就不回来了,凭一腔热血,倒在曹营下。这一刻,太阳没有落山啊,还有将近这么两个树头高,你倒离开了长坂桥了!赵云怎么晓得张飞离开长坂桥的?这是他猜的。如其张飞在长坂桥,这个地方不作兴有曹营兵将在,因为他们不敢;即使敢,张飞看见了,定要冲得来和他们拼杀。此刻张飞一定离开长坂桥了,这块才有曹营兵将。大亏我还没有精残力尽,不然的话,就送了命了,赵云心里头在埋怨张飞,钟缙、钟绅那些败兵,在树林里吓得呆若木鸡。等赵云走远了,才敢慢慢回头,在半路上和曹操大队会合。
赵子龙这一刻埋怨张飞,实在冤枉。他先前两次到张山,看见张飞在长坂桥,是翻的张山,由高视下,望得清楚。现在是绕张山,山头把他的目光挡住了。你绕过张山如其望不见张飞,这个时候再埋怨也不迟。赵子龙马拎着,绕过张山,再一望,喔唷,心里好欢喜。看见长坂桥顶张飞在这个地方。
张飞在长坂桥等到这一刻,的确有点不大耐烦,因为他允赵子龙的,守侯他到夜黄昏。这一刻太阳没有落山,还有一个多树头高,张飞猛然看到张山那一边绕过来一人一匹马,模样象赵云,老远就喊起来了:“呔!前面来者,莫非是赵子龙?”赵云在马背上应声:“正是俺赵云!”“噢?!”张飞望了一阵子,“嫂嫂安在?”这不明摆着吗?赵云单人独骑而来,表明嫂子没得了,你问的是什么事呀!赵子龙如何,赵子龙的马还朝前头进着,奔长坂桥桥爪子来。“三将军,不可提起糜氏夫人,她身带重伤,万难乘马,不幸,她投井亡故……”虎目中滔滔流泪。张飞一听:“哇呀!嫂嫂死了,哀哉嫂嫂,悲哉嫂嫂,痛哉嫂嫂,惜哉嫂嫂……。”张飞环眼中也是流泪。又问:“公子安在?”赵子龙流着泪说:“三将军,公子托赖三将军虎威,业已为赵云救出重围!”“噢,在哪里?”“在赵云怀内!”张飞再一望:嘿,怪不道你怀里头拱了一块起来,有个宝贝在里头呀!子龙,你当阳这一场血战的功劳胜燕人十倍呀!千两黄金难买这一句赞。的确的,赵子龙在当阳道这一场血战,功劳盖世无双。后人夸他: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到了桥头,实在疲惫不堪,张飞虽是粗人,也已看出:“子龙快过桥!”赵云摇摇头:“且慢,三将军,我告诉你,后面有曹操起大队追来。”“在哪里?”“有张山阻挡,没有张山就可以看到追兵。”“嘿,来得好,燕人巴不得他来呢!”“三将军,曹操起大队追来,俺赵云无力量与曹兵交锋,请三将军援我一援!”张飞点头:“子龙放心,曹操追来,都有我呀!”这个大话是他一个人说的,百万兵丁追来,都有他一个人?赵云这个时候两道眼光望着张飞的后面,心内有话:啊呀,这个声势大啦,在我的眼光看,至少有头二十万人的声势。你看,沙灰飞扬,杀气腾腾。主公没得兵,这一起兵丁走哪里来的?噢,莫非武昌援兵来了?照这个光景,连军师、关将军都来了?张飞催了:“子龙过桥!”“三将军,武昌的援兵来了?”“没有!”“二将军到此?”“也没有。”“照这光景军师来可?”“都没有!”赵云想想奇怪啊:“三将军,既然都没有来,我且问你,这个浩大声势哪里来的?”“在哪里?”“就在三将军背后嘛。”张飞掉脸一望:“嘿,子龙,这是燕人的妙计呀!”赵云心里有话:出了鬼了,他还能用妙计?“请问三将军,是何妙计?”“不必多问,走燕人妙计旁厢一看便知,过桥!”马朝旁边一偏。赵云把马拎着,过桥了。
赵云过了长坂桥,再朝前赶着,就到了“十面埋伏阵”这个地方不远了。赵云望着来回奔跑的马,不由痛赞:“好!真乃妙计也!”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同行必妒”,张飞和赵云都是大将军,都有本领,可平时就互不佩服。今天不同可,张飞虽然从不佩服别的武将本领比他高,却能佩服赵云,说赵云当阳血战功劳胜他十倍;赵子龙也一样,今天痛赞张飞真乃妙计。他们互相佩服,不错,可是二十个小军可怜了,由一大早跑到这一刻了。听到有人赞好,有一位出来说话了:“啊咦喂,赵将军,你老人家来啦,请你老人家代我们讲个情,这个阵子我们实在摆不起来啦,骨头架只差抖散了!”赵子龙听听,哎,张飞不讲理,也不见得不讲理成这个样子啊!兵丁既然告诉我,要我代他们讲情,我要用几句话安慰他们:“尔等众兵丁听了:俺赵云是走当阳地界到此,后面有曹操领大队追来,全要仗你们这‘十面埋伏阵’来破曹操,你们吃点辛苦,多跑片刻,随后皇叔得有安身之处,有我赵子龙代你们讲,你们都是有功劳的!”“噢,赵将军,你老人家这么说哪,不要说叫我们跑三天三夜,跑六天六夜我们都情愿的,奈何三将军是硬卡我们,还作兴肚中不准饿?来啊,赵将军叫我们跑,我们跑!”哗,他们仍然跑。
赵子龙马拎着,绕过“十面埋伏阵”到长坂山谷来见刘备。他进了这个山谷,过了宽大的地方,一望,看见主人翁坐在树根前。赵将军有一肚的话。不由一阵心酸,说不出来,鼻子两嗅,“唉!”一声短叹。奇怪,赵子龙眼睛睁在这个地方,望见天地皆转,耳朵里头嗡嗡嗡嗡,就跟响闷雷一样,金钟乱撞。枪在手上抓不住,手一松,当,枪弃了。他在马背上前倾后仰,两边晃动,要朝下栽了。这个奇怪了,赵云先前会到张飞能够谈话,会到“十面埋伏阵”的小军,跟他们谈,还能够安慰他们。这一刻陡然看见主人翁坐在树根上,一声短叹,会这个样子。什么道理?人靠个精神支柱。赵云从昨夜三更到这个时候,根根神经都绷紧了,思想高度集中。到这个时候,见了刘备,紧张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了。一松,精神支柱就垮了。马上觉得天旋地转,耳内轰鸣,在马背上再也坐不稳了。
刘备坐在树根前,看到赵子龙是单人独骑来的,料定自己的妻子跟儿子没得了。刘备也是一阵心酸,没有滴下一滴眼泪。他的假就给人看出来了。刘备不愧为枭雄,有这种本领,眼泪在眼眶里头一阵子转,又上去了。刘备忍住,眼泪没有滴得下来,望望左右这起上了岁数的残兵败卒:“来呀,你们赶快去头二十个人,到了赵将军左右朝下一站,稳住赵将军,把赵将军抬下马!如其你们有一个在赵将军身上借劲,赵将军随后精神复原,哪个地方有残伤暗疾,你们吃罪不起!”这一起兵丁哗啦啦,到了赵子龙的左右朝下一站。刘备为什么事要关切这一点,他晓得赵子龙当阳道这一场血战,周身毛孔出了血汗,骨骨节节全散了,如其这个时候小军在他哪个致命的地方弄指头点一下子,随后复原了,这些地方也是残伤暗疾,所以只能赵子龙在他们身上借劲。这一起兵丁左右分着:“赵将军,你老人家该派听得见啊,我们左右都有人,你老人家哪个地方得劲,就请你老人家朝哪一边歪吧,我们不能在你老人家身上借劲。”赵云有数,晓得左右都有人。一想左边有劲,人就势朝左边歪。这一起兵丁手上去,把他胳肢窝叉住,把腰托住,然后有兵丁把赵云两只脚脱开踏镫,把他两个脚朝起搬住,右边那一边的兵丁,把赵子龙右边的腰也托住,还有人托住他的脑勺后,把他走马上朝下抬。那马呢,由昨夜三更跑到这个时候,根根毛孔也出了汗了,有兵丁牵了去蹓余汗。赵子龙被抬下了马,两条腿还是这个样叉着,一声喊:“枪来!”手下兵丁以为他杀疯了。赶快把他的梨花枪抬了给他。赵云两手抓住枪,枪头子插在地上,两只手抱着枪椎这个部位,自己的头搁在自己的拳头上,再定下子神,随即把马裆朝起一收,来见刘备。到了刘备面前,双膝跪到,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主公,主公……”
刘备也要哭,他硬忍住了:“赵将军,万语千言,你不必说了。”刘备有刘备的话,你要说的话我知道,无非是说我的妻子、儿子没得了。你不说还好些,一说,我非难受不可,我一个难受,一哭,要给人议论。我一生一世这个“假”就要给人戳穿,所以刘备叫他不要说。
赵子龙何能不说?“主公,糜氏夫人在当阳身带重伤,万难乘马,不幸投井亡故了!”刘备这一听,自然心酸,可他嘴里说:“哪个?赵将军,糜氏死了?死得好,嗬嗬,我对不起你将军啊!”他哭了,嘴上哭的是赵子龙,对不起你将军;心里哭的还是糜氏,他不能摆在嘴上说呀!赵子龙哭着:“主公,公子托赖主公的洪福,已为末将救出重围!”刘备听了,心里头非常之欢喜,把赵云望望:赵子龙啊,这个我难为你了,我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你能够把他保住冲出百万大营,了不得了。他心里欢喜,也不摆在脸上,嘴里还说得好:“唉,不要了,岂不负累你将军?”“主公,公子为末将赵云打在怀内,末将冲百万大营时,公子在末将怀内尚有动弹,在百万大营中也有动弹,冲出百万大营后,公子有半会工夫不动了!”刘备打了个寒颤:坏了,我这个儿子假如死了就糟了。赵子龙说着,随即两手这一起,就把自己的勒甲绦解开,护心镜再朝旁边挪,甲头这一松,甲叶子扒开,衬袍衬袄一件件扒开,一手就在甲叶子外面托住这个小孩子的屁股,这一只手朝怀里头摸。赵云心内有话,这一摸,要是滚热的,蛮软的,这就谢天谢地,单怕是冰冷挺硬的,这就坏了。赵子龙抖抖颤颤朝怀内一摸,哎,滚热的,蛮软的,好极了!先在左右肩头,代小孩子两只小手放下来,代小孩子的两条腿挥到前头来。然后赵子龙左手这一起,也就伸到怀里,把小孩子两边胳肢窝叉住,把他走怀里朝外头抱。抱了出来,再托在手上一望:啊!赵子龙汗毛都竖了,头皮瘆瘆的,心内有话:啊呀,怕的是死了!再一望,不是的!哪晓得睡着了。赵子龙心内有话:公子啊,你怎么睡得着啊,我跟你在百万军中,不是玩,是动手啊!那种吵闹法子,我这块跟人动着手,你居然睡着了?!刘阿斗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要说小时侯在赵云怀内睡着了,后来做四十多年快活皇帝,也可算是睡了几十年。他这个皇帝,叫“后主”,是一个无用的皇帝。一直到现在,还有这么一句话:“扶不起的刘阿斗”,就是说的他。三国归晋时,刘阿斗降到司马昭面前,司马昭对他不错,安排在安乐宫享福。司马昭在酒席间试探他的心意,就问他了:“后主,可思蜀否?”阿斗笑嘻嘻说:“此间乐,不思蜀。”以后就有可“乐不思蜀”的成语。赵子龙这个时候把阿斗当作一个了不得的龙蛋,捧住,说:“主公,公子托赖主的洪福,平安无恙,请主公接过。”刘备嘴里说得好:“哎,不要了,岂不负累你将军?”说着双手把阿斗接过,他目梢子从两边一瞄,然后把手上小孩子望望:“为尔这一孺子,险些损我一员大将,要尔何用?”噗,把阿斗朝地上一撂。撂儿子?我们听人说,猛虎不食儿。刘备居然把个儿子撂了?不!刘备这个撂儿子目的是收拢人心。这不把个小孩子撂坏了吗?不会。刘备本人坐在树根上,树根离地能有多高?再说刘备的膀子又长,说他垂手过膝,这个时候撂小孩子就等于往旁边的草地上一放。这一来,可算就跟赵子龙勾帐了。为什么就算勾帐了?赵子龙在当阳道这一场血战的功劳大啦,刘备应当要跟赵云谈谈,要用好话安慰赵子龙,说他是刘氏门中的再造恩人,不然的话,刘备就要断子绝孙。他把阿斗一撂,这些虚头话就用不着说了,和赵云勾帐了,并且显得他刘备对待众文武比对待儿子还要好。刘备的这种做法,《三国演义》上有几句:
曹操军中飞虎出,赵云怀内小龙眠。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赵云一望吓死了:“啊呀,主公,如此对待末将,叫末将难报主公万一。”膝行几步,到小孩子面前,把阿斗朝起这一托,交了把岁数大的老兵,送奔树林,交甘夫人喂养。为这件事,赵子龙到七十几岁临死时,嘴里还喊着:“到今日刘先主的恩没有报答得尽。”
赵子龙送走了阿斗,把衬袍衬袄、甲叶子缚好,护心镜摸正,丝门带一收紧,就在刘备旁边席地朝下一坐。刘备见赵云眼睛忑塘,晓得他这一场血战吃了大苦了。望着兵丁:“来啊,你们身上干粮可有?”“皇叔,干粮我们都吃了了。没得了!”“噢,没得,干粮口袋你们可有啊?代我翻干粮口袋,哪怕是屑子,也代我拿来。”刘备的干粮是什么东西做的?据说是牛肉。把牛肉切成丁子,做成泥丸子,摆在酒里头泡,再上蒸笼一蒸,蒸过之后再晒,晒得崩干,灌在口袋里头,跟现在的压缩饼干差不多。赵云吃了些干粮屑子,饮点水,到肚里头一发胀,精神好多了。然后刘备就跟赵子龙谈谈:“赵将军,你将军由昨夜三更到这个时候回来,这个当阳究竟是如何的情形?”赵子龙就把昨夜三更追兵骤至,到砍杀钟缙兄弟的全过程,如此这般说了一边。说了有多大的时间?拿现在的时间比的话,顶多一杯热茶的工夫,大概有刻把钟时间。他们在这块谈着说着,刘备是好像听到长坂桥那个地方有嘈嚎之声,刘备就不除疑,喊兵丁:“来啊!代我赶快到长坂桥望一望。”这个手下人去了,一刻工夫,兵丁回头。到了刘备面前,这个样子难看了,眼睛只差定光,周身直抖:“都、都、都来了!”刘备急坏了:“怎么都来了?”刘备不懂,赵子龙有数:“主公,刚才这个兵丁说都来了,末将明白,我才冲出百万大营,后面有曹操起大队追赶。”“啊呀,赵将军,这便如何是好?”“主公放心,长坂桥有三将军在那里,可以抵挡曹兵!”刘备跺脚:“赵将军,吾三弟一个人,能够挡得住百万雄师吗?众寡悬殊太远了。”
消息传开,树林子里乱了。这起兵丁你望着我滴眼泪,我望着你嗅鼻子。文人鼻子一抹:“哎呀,这便如何是好?”甘夫人在树林里抱着儿子阿斗在喂乳:“儿啊,这一来复有当阳之险了!”赵云看到这个情形,论理他没得精神,只好咬着牙齿:“主公,不可惊慌,三将军在长坂桥能挡则挡,万一抵挡不住,主公放心,俺赵云喉中有三寸气,断不能使主公受他人摆布!”刘备一点办法都没得:“哎,到这个时候,只得仗你将军英勇扶持了!”
二、独退曹兵
张飞现在如何?他从来没得个怕字。他一个人在桥顶,赵子龙过了桥之后,环眼圆睁,凝神朝张山那一角望,见赵子龙过桥的时间不小了,这一刻太阳已经要落山不落山,顶多还有小半个树头高,望到张山那一边,泛泛漫漫的曹兵到了。张飞望望:“嘿,来得好,来得妙!”他心里话,巴不得你来呢,我可以杀个大开花。现在哥哥、嫂子、侄儿、赵子龙、文人都到了我桥后。你们来,我在桥顶上由高视下,来一个挑一个,来两个挑一双,你们直接来!
曹兵翻过张山朝边边走了。走了有一半路了,离长坂桥也有一半路了,走得行行的,互相谈起来了:“不要挤啊,乖乖,看到个大个子!”“不错,个子不小,长野了。”“你看个子有多高?”“怕的有一丈六!”“怕的不止。”谈着走着,前头的喊:“望到了,不要挤呀,是个黑脸大个子!”说到黑脸大个子,兵丁一声嘈嚷不走了。
张飞正在这块得意着,看到曹兵突然不走了,一声喝:“哼,怎么不走的?来呀,让我杀个大开花!”张飞再朝张山顶一望:怪不道兵丁不走的,百万兵丁的将主——曹操到了。这个笑话了,曹操望他不费事,他一个人在桥顶。他望曹操为难了,曹操是夹在众军之中啊。你不要以为张飞粗,他晓得曹操到的地方有个招牌:执事,百脚幡,护勾执戟,对子引马,八手提炉,曲柄青罗伞。一望就晓得,有伞定有人。张飞矛一指:“呔,国贼曹操,你可知道燕人张飞在此?”哗,张飞也不过无意间报了个名,喊了一声,曹操面前的兵丁就乱了三成。怎么乱三成的?曹兵看见了个大个子,本来就不敢走来,其实张飞个子并不高,刚才他站在踏镫上,曹兵看见了,以为他高大得不得了。他一报名,曹兵就乱了三分。
曹操可是到了张山顶?不错,他一心要追拿赵子龙,所以上了山。此刻他骑枣红飞电龙驹,文人武将,前呼后拥,到了张山顶,见执事排列不走了,前面的兵丁停住了。他一声哼:“来,前头为何不走?”有兵丁到了曹操面前:“禀丞相,我们大队下张山,朝前头走,走了有一半路,前头到长坂桥,有敌军阻路。”“来兵有多少?”“这个,人不多,只得一个!”“啊?!”曹操一愣,坏了,我今天怕的还要死呢,百万兵丁给一个人挡住了:“何等样人?”“大个子,我小人看的有一丈六,有的说不止。”“在哪里?”“丞相,请看唦!”兵丁手一指,曹操就顺着这个兵丁的手指头一望:“唷,是大个子,这个个子长野了。什么人啊?刘备家里的将官我晓得,没得这个大个子。”他正在望着,见底下乱了,不晓得什么事:“来,众兵丁为何如此慌乱?”“禀丞相,因为长坂桥大个子报名张飞,并呼丞相名讳。”“喔,那大个子是张飞?”曹操想想:奇怪了,他一个人在桥顶,我望他不费事,我夹杂在军中,他怎么晓得我来的?曹操想想,不好啊,他怎么晓得我的?我要留神哪,在这个慌乱之中,弄不好会有性命危险啊!曹操再一望,吸了一口气,怪不道他晓得我来的,看见我这个招牌——青罗伞到了。这柄青罗伞平常助我的威气,今天怕的我的命还要送在它上头呢!等一刻,张飞冲到这个山顶上,寻找伞边头骑红马的就是一矛,我的头就不做主啦!曹操想想,这个青罗伞不能用了。望着这个撑伞的小军:“站住,木浊!还不将伞盖落去?”
青罗伞这一落,后头这一班文人犯嫌了。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鼻子一抹:“先生,不好啊,你看那个长坂桥黑脸张飞一声喊啊,吓得丞相不敢打伞了。”“唉,我们不敢代他马头拨过来。”文人议论着,喉音很高。武将本来不怕,听文人这一议论,怕起来了:“老哥!不好了,你听见没有,张飞一声哼,丞相不敢打伞了。”“不错,我们也不敢,要准备拨转马头!”武将喉咙大,这一议论,小军喊:“不好了,张飞厉害,一声喊,吓得丞相不敢打伞了!”哗,队伍乱三成了。
张飞在桥顶报了名,看到曹操的队伍乱了三成,张飞想:咦,曹操的队伍怎么乱三成的?再一望,把个曹操喊了没得了。何以晓得?青罗伞没得了,张飞想,他家队伍一定是怕我喊,不然,要乱的什么事哪?好,我再喊一声试试看,如其是真正怕我喊,我直接就一直跟他喊,免得动手了。张飞居心要喊第二声,这一声比头一声的喉咙高,字面也不同。他的矛朝前头一指,指着张山顶:呔,国贼曹操,燕人张飞在此,你快点前来领死啊!”第二声这一喊,曹营下的兵丁,步下的吓得回头就走,马上的吓得撂下马也是掉脸就跑。曹操在张山给张飞第二声喊打了个寒颤。队伍乱了六成。怎么乱六成的?原因就是曹操首先乱了军心,他一惊之后心想:不好啊,张飞一个人在桥顶喊的,这个喉咙不晓得有多大,我刚才听得清楚,耳朵里头嗡嗡的,就跟响闷雷一样。曹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问左右:“列公,老夫曾记得当先在白马岗,关羽在军中有一语,你们可记得否?”众文武异口同声回说:“我们忘记了。”关羽那句是什么话?当关羽在白马岗斩了颜良之后,曹操在军中款待关羽,在酒席间曹操就百般恭维关羽,说:“关将军,河北大将颜我也曾点十员大将战他一个,都没有战得过他,皆非他的对手,惟你关将军走得来不费事,一马下了岗,就把颜良办掉了,你这个本领,可要算盖天下第一,可算是天下无敌手了。”关羽这个人,最怕人恭维过了头。他想想,我这个本事倒成为天下无敌了?唉,颜良也认为他的本领天下无敌,你说我本领高,还有比我高的呢!我假如再遇到一个,非人家对手,你说我盖天下第一,我关羽就欠理了。“丞相,我关某看,我本领也不过一般,现在有胜我十倍的能人。”曹操一笑:“关将军,照你这个本领就难找啦,你说有胜你十倍的能人,我看你是过谦,有哪一个能胜你十倍呢?”啧,关羽心想,我是谦虚呀,他一定要问,我如其恭维旁人,就灭了自己威风,嗨,有了,不能恭维旁人,恭维自己的兄弟吧!恭维兄弟就是高抬自己。关羽说:“丞相,你若问哪一个能胜我十倍,我告诉你唦,此人乃我桃园结拜为弟,姓张,单名是个飞字,号叫翼德。他的本领胜我十倍。曹操心里一惊:“关将军,你格外谦啦,令弟张飞的这个本领我亲眼所见啊,当先在虎牢关,也不过跟吕布打成对手。到临了吕布败了,尚有你二将军跟令兄刘备在其中,顶多你家令弟张飞的本领跟你肩左肩右,也不见得胜你十倍。”关羽心里有话,我是欠理的呀,你这块任性扳,不要怪我任意说了:“丞相,你哪里知道,我三弟张飞这个人最明大义,在虎牢关战吕布,是因为有我关羽跟我家哥哥在座,我三弟没有将真本领拿出来,如其将真本领拿出来,吕奉先并非对手。”曹操暗暗吃了一惊,摆在肚里头,等到酒席席散,曹操就把面前的一等将官喊到后帐,说:“你们刚才可听到关将军在酒席间讲的,他有个兄弟张飞,本领胜他十倍,你们随后两军阵前会到这个张飞,不能轻视他,不可轻敌啊!”他怕众将官日期长了会忘却,叫手下人拿了笔砚来,命他们在衬袍的小襟上写下“遇张飞不可轻敌”字样。众将官写 了不算,还命他们回去后叫合营的文武以及兵丁都这样做。后来曹操想一想,不行,一洗一换,字就没得了,就趁造号衣之际,把这几个字直接绣在衣襟上,这是建安五、六年的话。过了几年要换号衣了,换号衣的官员把“遇张飞不可轻敌”这七个字改成六个字:遇张飞不可敌。为什么事拿掉一个字?拿掉一个字可以省一个字的工钱,省下来上他的腰包。一个不多,十个许多,可以发一笔小财!到去年又换了个造号衣的官员,这个造号衣的官员也想在这几个字上捞点外快,把遇张飞不可敌六个字,又减少一个,改成“遇张飞莫敌”。不可轻敌还能打了,“莫敌”就直接不要打了,直到现在,一般文武对那句话己经忘了,曹操一提,都把衬袍大襟一拿,小襟拿起来望了,文人脸一苦,鼻子一抹:“先生不好啊,张飞厉害啊,我们忘却了,丞相这一刻一提,我们晓得了。丞相当先说过的“遇张飞莫敌”啊,我们直接把马头拨过来。”有的胆小的已经拎马就慢慢下张山,朝回头走了;靠近曹操的,不敢就走,把个马头拨过来准备走。武将说:“老哥,丞相当先言道:‘遇张飞莫敌’,我们也把马头拨过来!”小军就直接喊起来了:“遇张飞莫敌,遇张飞莫敌!”大喊大叫,所以曹操的队伍乱了六成。
现在曹操应当稳住军心,你就说:“不要怕,他一个人在桥顶喊,我们这么些人呢!”他不但不稳定军心,倒又来乱军心了。曹操想想,我就不懂啊,张飞一个人在桥顶,我这么些人,他一个人喊的什么事?嗯,不好,我要留神啊,不要是诸葛亮用的诱敌之计,他用张飞一个人在这块喊,我只晓得你一个人,领兵冲过去,他照常埋伏出来了。曹操再凝神朝长坂桥后面一望,啊!望出来了,望出来了。好啊,我说的嘛,张飞决不会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喊啊。是诸葛亮的诱敌之计,叫我不提防冲过去,何以?看出来了,张飞身后长坂桥后面,沙灰飞扬,杀气腾腾,至少有头二十万人的声势。嘿嘿,诸葛亮啊,老夫不上你这个当。曹操既然望出来了,你就不要开口了,他要试探手下:“列公请看,张飞长坂桥后声势浩大。”众人一个个望。其实,有的文人马头拔过来,倒预备要走了,有的武将也已经拨马头了。曹操叫人望,众人也不过叫个敷衍,掉脸望下子,异口同声:“丞相,我们看见了。你老人家看呢,长坂桥张飞后面有多大的声势?”“在老夫看来,至少,喏,”他竖了两个指头。有的问:“丞相,至少有多少?”“二十万!”他这个二十万才说出口,有一位拎马才预备走,听他一说二十万,就把个头掉过脸来:“丞相,不止啊,我看有四十万哪!”这是哪一个?徐元直徐庶,他帮足了张飞的忙,就顺嘴说,说过之后,拎马就下张山走了。这一来,曹军的队伍就格外的乱啦。
张飞在长坂桥顶这个第二声他是有意喊的,是试探一下。他见曹操家的队伍格外乱得厉害,心里更加得意:你们既然怕我喊,我就照顾你们,再喊一声。他居心要喊第三声。喊第三声,要与头两声不同。怎么不同,他预先把个矛杆在小肚子底下一挪,嘴抿着,牙齿咬着,眼睛翻着,在这块揉气,气揉足了就喊。他在这块揉着气,曹兵有的走两边已经走了,掉脸一望,好笑了:“望唦,黑脸张飞肚里痛,在揉肚子呢!”
张飞在这块揉气,你不要看他粗,他呆人行诈,预先把个矛朝背后一背。曹操在张山顶一望:喔唷!张飞喊后面的埋伏了。此刻张飞朝张山顶一指。曹操想:对呀,叫后面的埋伏不奔旁的地方冲,冲到张山顶上来,如其这个样子,老夫这颗头就不做主啦。张飞的矛一指,曹操的文人老早下张山跑了,奔自己的大营,武将也有的拎马走了。曹操也想把马头朝过拨了,张飞嘴这一张,“哇”一声喊。张飞这个第三声是什么样子?只见他钢眉跌竖,环眼圆睁,虎须倒扎,眼角眦裂,他这一声喊,遍地沙灰直蓬,呜,呜,呜,好像起了狂风一样。哗,曹营兵将顿时大乱,步下抢马,马上杀人,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后来有人加油添醋,说张飞这一声喊,砖头给他喊得蹦蹦的,树枝给他喊得抖抖的。现在是秋天,树头上有鹊窝,鹊子都在树头歇足,给他第三声这一喊,噗笃,掉下来跌死,青山的猛兽给他这一喊,都打了寒颤;鱼虾本来在河里活龙活虎游着,给他这一喊,一直沉到水底,有的就顺水直接淌掉了。长坂桥肚里这个泥沙也给他喊得泛泛的,长坂河的水给他喊了倒过来流。可想张飞这第二声喊怕人啦。
曹操给张飞第三声这一喊,啊呀,拨转马头:“让一让,闪开了!”他头一个先溜。就在曹操把个马头朝过拨的时间,走曹操旁边,噗笃!有件东西对他相貂帽子一打,曹操以为张飞一矛戳得来了,头这么一甩,噗,相貂帽子甩落地上,网巾、别发针都甩了脱掉了,头发散披额上,他刚把个马转过来,靴子脱掉了一只,他什么也不顾了,朝马背上一趴,啪,玉带又挣断了。此刻众将都跟着跑,他手上没得兵刃,腰间却挂着剑。那个剑没有工夫插入剑匣,就把他这个蟒袍挎住,咕吱咕嚓,撕得七零八挂,这个鬼相难看了,直接像丰都城的老活鬼。果真在曹操旁边来了什么东西把他相貂帽子打的呀?曹操不是有两个堂官吗?一个背剑官,一个捧槊官。背剑官夏侯恩被赵子龙砍掉了,就剩个捧槊官夏侯杰跟着他走。夏侯杰太小,没有临过大敌,给张飞这一声喊,在马上坐不住了,要朝下倒。他手上捧着槊,人没有倒,槊先倒下来,刚刚打在曹操相貂帽子上,曹操被喊得昏天黑地,以为张飞一矛戳得来了。
张飞这一声喊,可想这个声音大了。长坂河的水当真喊得向西流了?我没有望到,但张飞死后,《三国演义》里提到这件事有几句:安喜兽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炎刘。虎牢关上声先震,长坂桥边水逆流。所以水向西流,确有其事。
曹操败退,张飞跟着冲到张山顶,再看看曹操面前的文武兵丁狼狈不堪的样子,马勒定,矛朝掌中一横,眼睛翻着在这块哼,哼什么事?张飞不追了。什么事不追?张飞想想,我如其再追,追急了,曹操掉脸望,一望,你张飞不过一个人,再回头跟我打,打,我不怕,“第二大才”的声名就去了,所以张飞想,不能追。我这个不追,叫他摸不到我的底,不晓得我后面有多少人。这个地方张飞不粗了,他望了一阵,拎马回头下了张山拜长坂桥。后人称赞他:
长坂轿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震,独退曹家百万兵。
张飞到了长坂桥,把马勒定,在桥顶马头拨转,仍然对着张山这一角。此时他心里有话:曹操被我喊了走了,他照常一刻儿工夫又追得来。他来,我还是跟他喊。不过,我跟他喊到什么时候为止!不行,现在时间要紧,要再把个妙计,叫曹操永远不能追得来。张飞矛就抓在左手,右手就捋着钢针胡须,眼睛翻着,一阵眨,眉头一皱:“嘿,有了!”他有了妙计了,哪晓得这个“妙计”经常用就谬了。什么妙计?张飞想:我顶好把个长坂桥拆除,叫曹操不能来追,追得来没得桥过长坂河。有句俗话:隔河千里远。张飞想定,圈马回头,下了长坂侨,奔“十面埋伏阵”小军的地方,此刻小军还在跑,张飞望望:“嘿,尔等众兵丁收回十面埋伏阵!”二十个兵丁由一早跑到这一刻,听到喊声,谢天谢地,马兜圈子,慢慢朝下停。张飞就跟他们表功:“你们众兵丁可知道适才间 曹操追来?”“噢,曹操追得来的?我们跑得昏天黑地不晓得,追来怎么样?”“为燕人三声大喝,退走了!”“噢,给你老人家三声大喊退走了?”“你老人家了不得啦,三声大喊吓退百万雄师!”“不是燕人由功劳,是尔等十面埋伏阵摆得好!”“啊咦喂,三将军,不敢劳你这声好,只请你老人家下次这个阵不能摆,我们骨头只差抖散了!”“好,尔等下马,马尾上树枝都解了!”马尾上扣的树枝,经过这一阵拖,乱在上头,心再细的人也解不下来,何况小军这个时候没有心肠再来解,就把腰刀朝外一抽,嚓嚓嚓嚓,连马尾毛一起割了,朝旁边一撂。张飞应该叫兵丁把解下的树枝,撂下长坂河顺水淌走,他没有这么做,就撂在这个地方,结果留下了破绽,张飞随即叫兵丁:“燕人再借尔等一用!”兵丁一个个心里直跳:“哎呀,你老人家又叫我们摆什么阵?”“不摆阵了,跟我奔长坂桥,把哪桥拆了!”“啊咦喂,三将军,人家说修桥补路,你老人家才过河,怎么就命人拆桥?”“嘿,尔等不知,这是燕人的妙计。”“三将军又是什么妙计?”“叫曹操今生不得来追,他追到河边无桥可过,隔河千里远啊”“唉,不错,走!”二十个兵丁随即来到桥头,砍的砍,掀的掀,不费什么事,把长坂桥拆掉了。张飞这个人粗啦,你不拆桥,曹操作兴不敢追。何以呢?他犹豫不决啊,不晓得你有多少埋伏。桥这一拆,显得情虚,你这是怕他来追。果不其然,曹操带兵追来,看出张飞情虚,立即命军士挖土填河,直奔长坂谷。刘备带着老弱残,又一次陷入了重围。
第八章 刘使君屯兵夏口
一、沔阳相会
张飞拆了长坂桥,带兵丁来见刘备。到了刘备前:“大哥,小弟今天用十面埋伏阵,大哥知道否?”“三弟,我听善和先生说过了,你的学问现在大长,能够埋兵布阵!”“大哥!小弟今天要算智勇双全。”刘备想想:唉!还没有说他胖,他倒喘了:“此话怎讲?”适才间曹操追来,为小弟三声大喝,退走了!”“啊,可是真的?”“不假,大哥不信,问他等兵丁!”二十个兵丁说:“皇叔,我们虽跑马,跑的昏天黑地,但听见三将军喊声,就好像跟响闷雷差不多。”“嗯,三弟啊,如此讲来,你是智勇双全了!”“嘿,小弟还有个大妙计在后呢!叫曹操今生不得来追,永远不得来追。”“此话怎讲?”“小弟命人将长坂桥拆毁,曹操到此无桥可过,隔河千里远。”刘备勃然大怒:“咳,该死的匹夫,你先前用十面埋伏阵,叫死棋肚里冒了一险着。你长坂桥不拆,曹操不会追来,他不知你有多少埋伏;长坂桥这一拆,曹操是非追不可的。你显见情虚,是怕他追赶才拆桥的。你这个拆桥是愚而且蠢啊!”张飞一听:喔唷,冲了家了,“第二大才”干干净净。
刘备任性地埋怨张飞,赵子龙在旁忍不住:“主公,在末将看来,三将军拆桥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怕曹操追赶,他是为的主公,现在桥已拆,主公埋怨三将军也无用。在末将看来,我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唉,只好走了。罚你这个匹夫断后,独挡追兵!”张飞想:独挡迫兵,只要我一个,你们直接走。他来,我倒又要跟他喊了玩玩。刘备起身,解缰上马。甘夫人抱着公子,也就骑着马。赵云解缰,提枪上马,仍然由他保护夫人。所有的残兵败卒,个个都有马匹,骑马。简雍、糜竺、糜芳也骑了马。张飞也提矛上马去独挡追兵,他们离开长坂山谷,摸黑路,默默朝前进。
曹操走张山给张飞第三声这一喊,吓得魂飞魄散,文武兵将大乱,立即溃不成军,一直溃退到景山山根。先跑回来的文人在大营门口,见曹操这个狼狈相,众人异口同声:“丞相休惊,已经到了大营,张飞没有冲得来。”“嘿,吓坏老夫了!”曹操手起,把头摸了下子,不晓得自己的头有还是没得了。怎么说呢?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件东西打到头上的,还好,只不过相貂帽子没得了。他拎马上景山。曹操到景山山顶中军帐下马,这个鬼相难看了。有人搀着他,他不能一瘸一跛,一只脚有靴子,一只脚没得靴子。他面前的贴身当差,立即把他的衣袍拿来。曹操就在中军帐赶快把身上这一领坏袍坏玉带卸了,头发散披额上,有人拿了别发针来,把头发别好,网巾一束,仍然相貂紫#,玉带朝靴,坐在公案正当中这块喘着,文武也是如此,你望我喘气,我望你叹气。此时,有个小军扛了一杆槊,来见曹操。这个小军在张山顶被张飞的第三声喊吓得昏厥了过去。等到张飞这一马冲到张山顶,他苏醒过来了。望见张飞在山顶,没有敢开口,把个气屏住了装死。时间并不多大,听到马蹄声下张山了,他胆大了,一翻身趴在张山顶一望,果然不错,见张飞下了张山,到长坂桥。耽搁了一刻儿工夫,接陡过了长坂桥,下桥喊了几十个兵丁出来,时间不大,把长坂桥拆掉了。这个小军就地一阵爬,看到捧槊官死了,槊丢在那块。他把槊朝身上一扛,转身哒哒哒哒下了张山,扛着这杆槊,一路进营来见曹操。
曹操这个时候在中军帐换过衣服,正在喘着气,才喘平,望见来了个小军,扛着件东西。这个小军,到了曹操公案面前,朝下一跪:“报!禀丞相,小军躲在张山左近,”这个小军坏哪,说谎,他不是说给吓了昏过去,说躲在张山左近,“打听张飞的举动,今探得张飞三声喊过之后,追到张山顶,后来不追了,一阵子望望,然后下张山到长坂桥,喊了几十个兵丁,把长坂桥拆掉啦!还有,捧槊官临阵阵亡,现在槊由小人拾了,归还丞相!”曹操点头:噢,捧槊的死了,先头打在我头上的恐怕就是这杆槊。“来,将槊收下!”有曹操面前官员把槊拿了走,归槊架子。这杆槊以后还要提到,到了赤壁,有一回书叫“宴长江横槊赋诗”。老贼把个扬州刺史一槊办掉了。曹操把这个小军打发走了,捋捋胡须,一声咳嗽,想想:噢,张飞把长坂桥拆了。奇怪了,他这个拆长坂桥就是怕我追赶。照我今天吓成这个样子,溜了,文武狼狈了,兵丁也就炸了,是我怕他,现在到底是他怕我,还是我怕他?哈哈,曹操一声奸笑:“张飞把桥拆掉了,这个瞒不过我,还是请葛亮用的诱敌之计。何以?我亲眼看见张飞长坂桥后声势浩大,虽不得四十万人马,头二十万足足的。诸葛亮,老夫单不上你这个当!”
曹操以为张飞拆桥仍旧是诸葛亮用的诱敌之计。在这一刻,这班文人惊魂甫定,又犯嫌了:“先生,你听听啊,这个小军刚才报的,张飞把长坂桥拆掉啦,显见他情虚呀,就是怕我们丞相领兵追赶,他才拆桥的,如其他不怕,决不会拆桥。至于先前丞相看到他长坂桥后声势浩大,有几十万人,我看不一定。因为刘备孤穷,当阳这个败仗下来,他能有多少兵丁?我看兵数不会有这么些,就是有援兵来,有哪一个能够援助他几十万人哪?分明是诸葛亮用的疑兵诡计,惊吓得我们不敢前进。如其不是疑兵诡计,他又为何要拆桥呀?”“唉,不惜,在我学生看来,他拆桥,我看大可追击!”“嗯,大可追击,大可追击!”文人异口同声都喊大可追击,曹操再把众文人望望:可要死,溜,你们头一个,这一刻闹追,也是你们先说。曹操想想,我到底追不追呀?追,如其追出晦气来,遇到埋伏兵丁,怎么办?那一来命就没得了。不追,照常是疑兵诡计,我岂不给他们笑话?曹操再一想,有了!他回顾众文武:“列位先生,这个张飞拆桥,显见情虚,能追击吗?”众文武见问,齐声说:“显见情虚,当然可追。”“好!老夫就追!”曹操厉害就在这一点上。他借人的口去追。追出好处来,他会说:你们晓得追,我哪块不晓得追吗?假如追出晦气来,他会说:你们说追的,我只好发令。他拿了一枝令箭:“官儿,令箭一枝,传老夫的令下,叫合营兵将,一餐饭毕,前军五万人先行,每人带土一块,到长坂河填河!老夫的大队要过长坂河追赶刘备!”曹操一想,不要说是长坂河,我大话说过的,长江阻挡我的路,每人马鞭子撂下去可断流水。曹操发完令,等到一餐饭毕,就灯球篾缆照耀,起兵追赶刘备。
刘备摸黑路,默默朝前走,走着掉脸望着,走着掉脸望着。何以?刘备心里怕:这个拆桥是个大破绽,曹操不会不发觉,发觉了非追赶不可。所以走着掉脸望着,走着掉脸望着。将近二鼓之后,正朝前进,迎面乌黑黑,恐怕是个山头。就在此时,猛然听到山那一边战鼓咚咚,游号声吹,有了队伍了。刘备一听,大惊失色,这一来糟了,来了队伍,一定是曹操的伏兵。这便如何是好?他再回头望望,后面天野好像有点映红,这一定是曹操起大队来了。刘备仰天长叹:“天啊,前有伏兵阻路,后有曹操的猛浪追兵,我刘备前后受敌,腹背夹攻,吾命休矣!”刘备痛哭,众人一个个淌眼泪,抽鼻子。兵丁也是如此,一时哭声大震。甘夫人抱着公子:“儿啊,这一来复有当阳之险,怎么好呀?”众人心里都惊慌,有一个人显得忠义了。哪一个?大将赵子龙。论理赵子龙这个时候也是力尽精残了,见主人如此,再看看夫人如此,又看看这起文人,还有兵丁。赵子龙咬着牙齿说:“主公!事已如此,也不必悲伤,待俺赵云单人独骑翻过山,将贼兵退去。主公,俺赵云喉中有三寸气,断不能使主公受他人的摆布。但有一件,主公明鉴了,俺赵云前去跟伏兵动手,万一喉中三寸气断,你要放明白一点。”什么意思?赵云的意思是:我凭我的力量,尽平生膂力,能够把伏兵退了更好,万一退不了,我死了,你放明白点,不要给人家抓住,你直接代我拔剑自刎。刘备只好—哭:“全仗你赵将军英勇扶持!”
赵云马拎着,哗,上这一座山。到了山顶,再朝前面一望,看见远远来的灯球篾缆就跟一条火龙一样,照耀得如同白昼—般。领首有一人一匹马,此人身高九尺,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五绺美髯,刀从右起,须向左飘,金甲胄,绿锦战袍,脑背后这一杆大旗,灯球篾缆照耀,平首几个字:汉寿亭侯偏将军。当中金线穿成斗大一个字:关。左边公子关平,右边步将周仓,赵云这一望,心里这一欢喜非同小可:啊咦喂!说的什么话?他心内有话:这一来不怕了,援兵到了!关羽来了!赵子龙掉脸望着山下:“主公,不必惊慌,前面来者并非敌埋伏,是二将军、君侯来了!”刘备眼泪直淌着,这一刻听见二兄弟来了,转哭为笑。刘备得意啊!好了,好了,狠兄弟来了。刘备二指指着西北角:“呔,国贼曹操,我刘备现在少陪你了,你奈我何?你奈我何?”他狠起来了。刘备拎马上山,下这一座山,来见关羽。
关羽怎么来得这么迟?不能算迟。他奉令到武昌夏口会大公子刘琦搬兵,把来意一说,大公子倒还好:“二叔,兵悉在教场,听你调多少。”关羽就先把船只准备好,到教场调兵,此时刚好诸葛亮到了。诸葛亮一脚赶奔教场,见关羽这块调兵,说:“不,你不要点数了,随便带万把人去吧,船只你已经弄好,我晓得了,你不能耽搁。”所以关羽就带了一万五千人,走汉津口这条江面奔沔阳州,正鼓点声响朝前进,刘备走这一座山下来。这一座山叫沔阳山。刘备直奔二兄弟面前不远,喊:“二弟啊!”关羽一望,好看了,见刘备周身血污!“长兄,是随军,还是到江边码头船上去歇歇?”“二弟啊,愚兄不是说旁的话,我这个胆只差吓破了,我也不愿随军,我就到码头船上歇歇吧!后面有曹操追得来,二弟,你要代我杀,杀啊!”刘备这个时候就跟小孩子吃了人家亏,看见自己家里大人来了放刁差不多。关羽点头:“周仓,尔带几十名兵丁,张着灯球篾缆送皇叔至江边码头!”周仓应答。刘备拎马过来。甘夫人抱着小孩子也过来。糜竺、糜芳拎马过来。赵子龙到关羽面前,关羽一望,晓得赵云吃了苦了:“子龙,也到江边码头去歇歇!”赵云没有开口,拎马过来,一起到江边码头,而后下船休息。
张飞奉命断后,独挡追兵。到了沔阳山这个地方,掉脸望望,看到西北角半边天通红,晓得曹操追得来了。心里头有话:我就在这座山上,等曹操来,跟他喊了玩。张飞就拎马上了山,再一望,得意啦!立即下沔阳山,直奔关羽面前,矛压鞍山:“二哥!”关羽一望:“喔唷,三弟,也到江边码头船上去歇歇。”“哼,小弟不愿,跟随二哥前去捉曹操!”“如此讲来随军!”关羽招呼,“点鼓!”鼓点声响,大队朝前走了。走着走着,上了沔阳山,到了山半,关羽一望:“喔唷,不必朝前进了,就在这块等曹操来吧!这座山好了,当中一座山,两边还有两个山嘴,关羽就叫张飞领二千五百兵在左边山嘴拿个势,一字摆开,关平领二千五百兵在右边山嘴,周仓领二千五百兵在山顶一字摆开,他本人就在这沔阳山的一半。山上二千五百兵,山下二千五百人,各执灯球篾缆,在两边山嘴跟这一座山山上山下、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旋绕不停。叫你曹操来望望,沔阳山跟兵山一祥,吓得你魂飞魄散。
现在沔阳山当中是关羽,左边是会喊的张飞,右边是关平,山顶上这个大个子吓人:身高一丈,头似斗圆,漆黑的脸,这副黑脸好看,犹如锅底下抹了一交桐油,乌而发亮,两道海参眉,仿佛海参发足了一劈两半趴在上面,两眼仿佛两个鸡蛋煮熟了,剥了壳子,染黑了突在脑瓜之外,大狮子鼻子,一部绕腮短秃钢须,如铁丝穿成,铺贴在颌下。头上镔铁打就荷叶卷银盔,朱缨缎倒射。身穿玄缎短袍,一路排门密扣,玄缀丢裆衩裤,枵底皂麂皮快靴,靴腰上两个铜铃,一动步铜铃响亮,左右腿全钉密钉软叶甲,取个夜叉探海之势。这是哪一个?黑脸周海峰周仓。他在山顶格外望得清楚。看到灯火触天,听到嘈嚷之声,晓得曹操追兵到了。周仓想想;好的,你来吧,三主人在这块。他也好杀,我也好杀,可以杀个大开花。
曹操命前军五万人每人带一块土,填了长坂河,到了先前张飞摆十面埋伏阵的地方,曹操这个马走得这个软软绊绊的,慢得很。曹操把马停住:“是何物件?取来!”他面前的手下下了马,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丞相,请检阅!”这一刻灯球篾缆照得很亮,曹操一望:啊!树枝。再看到上头还粘着马尾毛,曹操再把这个地方的四面一望:“啊呀,不好了,应了文人的话了,上了诸葛亮的疑兵诡计了。何以?你看看树枝梢都拖秃了,上头还有些马尾毛,分明是用少数人在这个地方跑马,马尾上扣着树枝,把沙灰刷了播在空中,我所以望了有几十万人的声势。”曹操望出这个破绽,叫手下人把树枝撂了:“来,传老夫的令下,大队追赶刘备,准进不准退!”哗,他拎马在前头追,这一刻他胆大了。后面兵丁喊着:“我们追啊!”穿过长坂山谷,朝前头追着。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三鼓时分了。曹操在朝前头追着,关羽看到曹操追兵已到,而曹操领兵在前。关羽随即招呼:“升炮!”通!一通炮响。曹操一愣,马停住,一望:“啊呀呀,关……,”他把关羽的名字都吓了忘掉了。连忙转马,望着众人:列公,我说不要追,看,追出倒头晦气来了!”这个时候众文武比他更慌,也都拨转马头。曹操头一个喊:“让一让,闪开了!”张飞望见,他又喊了:“呔,国贼曹操,既中俺军师妙计,还想逃生?可知燕人张飞来也!”张飞这一声喊,曹操打了个寒颤,他这个马奔得格外快。曹操心里话:可是啊,我就晓得请葛亮用的诱敌之计啊!张飞一喊,周仓在山顶上棍头子一点,噔!窜下了山,预备跟着张飞马后冲上去。关羽望望,刀一手倒持,一手捋着美髯一声喊:“不可妄动!”关羽为什么事叫他们不要追?关羽想:何必费力,你看看,他家家里步下抢马,马上杀人,自相践踏了,我们又何必冲了去杀呢?关羽拎马到张飞面前,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三兄弟,张飞也就有数了。关羽招呼:“点鼓!”鼓声咚咚,手下兵丁光喊:“我们追啊!”关羽跟在后头,就跟送客差不多。刘备面前这红、黑、白三副脸,同成一事,各有所长。白脸赵子龙,当阳道百万军中救阿斗,靠平生膂力,杀死的曹兵若干若干人,黑脸张飞凭自己底气足,喉咙大,三声大喊,喊死了曹操面前若干若干人,红脸关羽凭自己这一副威气,来给曹操望了玩玩,望死曹操若干若干人。
关羽跟在后面慢慢送客,鼓点声响,一直过了长坂河,到了张山。这一刻时间已不早,四更多天了。关羽想想:不必再追了,随即鸣金收队。
曹操走沔阳山败到张山自家大营,一直到景山山根不跑了。拎马上景山山顶中军帐下马,坐在中军帐公案面前在这块喘。文武纷纷下马,皆到帐中一起喘气。曹操唉声叹气,把众文人望望:就上了你们的当,你们单要追,追得好,追了晦气出来。关羽在这块,听见会喊的张飞说的啊:中了他军师妙计。我晓得诸葛村夫的花头多了。他用的锈敌之计,有意把桥拆掉了。此时手下人上来请示:“丞相,还追刘备不追刘备?”曹操怄死了,还追呢,再追就把个老命玩掉了!曹操气喘定了,朝起一站:“不追了!”
二、夏口待机
关羽跟张飞、儿子关平、步将周仓带着兵丁走张山回头,一路收罗军装器械,过长坂河奔沔阳山,翻过沔阳山,赶奔沔阳州的码头,此时天已经亮了。到了沔阳州的码头,将官兵丁全部下船,马上马渡,上完,关羽命令解缆撤跳开舟,船奔中流。一刻关羽就叫伙食船把酒肴送到中舱,关羽倒了一杯酒,送到哥哥面前:“兄长!胜败军家常事。一胜有何雄?一败有何弱?当阳之败,兄长切不可摆在心内焦烦。一路上要保重身体。弟这一杯酒为兄长消除烦恼,请兄长干了!”刘备把关羽这杯酒接过来:“二弟,你的好意愚兄心领。”他把这杯酒摆在面前,忍不住滔滔热泪。关羽见了,心内有话:兄长,我呢,本不想问你什么话,这一杯酒我代你消除烦恼,哪晓得反而引起了你的悲伤。那末,我是非问不可了:“兄长,弟有一语要请问兄长,小弟只见甘氏兄嫂嫂与侄儿阿斗,但不知糜氏嫂嫂安在?”关羽一问,刘备实在忍不住:“二弟啊,你不必问了,你家糜氏嫂嫂,在当阳身带重伤,投井亡故了。”刘备放声痛哭.关羽捋须一叹:“唉,兄长,若依小弟当先在许田射猎之意,可无今朝之患!”关羽说的这句话怎么讲?就是当先文武大臣跟着汉天子出猎。那个时候,在都城的董承,西凉的马腾、韩遂,以及刘备等等,都在天子面前。曹操刚刚出将入相。此时,远处的猎户走山里头赶出一匹鹿来。天子就拿出宝雕弓放箭了,他手里的箭叫金鈚箭,天子射了三箭,没有射得到这个鹿。曹操马朝前头一拎,就在汉天子手上把宝雕弓朝过一拿,摘了一枝金鈚箭,一箭射了去,射中鹿的脊背,鹿格外跑得凶了。远处的猎户把它擒住,看到鹿的脊背上有一枝金鈚箭,晓得是皇上射的,就把鹿捆捆扎扎抬得来,汉天子带着面前文武大臣朝前头迎了去。愈来盒近,众猎户把这一匹鹿朝天子马前一掼,跪倒了直呼:“万岁,万万岁!”天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礼,曹操把马朝前头一拎,照理,过天子的马头,就应当斩。他不但过了天子马头,接陡把宝雕弓背子望着朝拜的人一挥,算是回了礼。猎户喊“万岁,万万岁”,我曹操受了。张飞、关羽那一刻也在其中,张飞不谈了,他是粗人,刘备以及马腾,董承他们都看出来了,不敢开口,关羽不行,自大自刚,长读《春秋》,他看出曹操的野心和欺君,就把裆下的马一拎,青龙刀朝掌中一横,预备冲上去就是一刀了。刘备快得很,看到二兄弟进前,当时把他膀子摽住,望着他摇摇手,指指汉天子,关羽只好住了手。所以今天关羽就埋怨哥哥了:“要依我当先在许田射猎的时间把曹操腰斩了,对国家除了害了,天子也不见得受罪了,我们也不见得受这个大患了。”刘备回的这句话好了:“二弟啊,当先许田射猎,你休怪愚兄阻挡你啊,我是犹恐投鼠忌器啊!”刘备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当先在许田射猎要想杀曹操,你杀不掉的啊,人不多他可不敢。就因为人多,必有防备。你如上前去杀他,有他的爪牙把你的刀封住,再有他的爪牙暗暗把天子刺杀了,就说是你关羽闹的,你的罪名就大了。他们弟兄两个说这句话,这一刻有一个人头低着,无味啦,恨不能起身出舱,到船头腰一哈,窜下江。哪一个?大将赵云。赵子龙头低着,酒都不吃,什么事?赵云心里有话:哎,我闻得当先关羽保着两位夫人,声名浩大,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过五关斩六将。千里的路两位夫人一个都不少。我赵云好,几百里路,你看看,二位夫人、一位公子就少掉了一位糜夫人,足见我的本领不如关羽呀。他满脸羞惭。其实赵子龙这个几百里路要比那个关羽千里路难走十倍。关羽这个千里路好走,曹操不肯跟关羽为难,刻刻恭维他、巴结他,一路上又没得哪个挡他。五关的那些将官哪里是关羽的对手?临了在官渡,夏侯惇一定要阻挡关羽,曹操叫张辽带倚天宝剑代关羽解了围,可是好走?赵子龙几百里路难走的原因,就是曹操跟他为难,刻刻想抓他,当然就难走啦。三个人能保全一个就算不错,何况他能保全两个呢!不过呢,有本事的人他都是佩服别人的,到了没得本事的,他就不佩服人了,这种是“灰鹤’,不值钱。
赵子龙这时候头低着,他们弟兄在这块说着,船只哗哗走着。不一刻,天色大亮,到了辰牌时分,猛然听到远处战鼓咚咚,游号声吹,有了水队在江面上了。刘备一惊:“啊呀二弟,这便如何?”刘备想,水面上有了水队来,不是曹操的追兵,就是江东的伏兵,因为我声名大,我一声到哪个地方,人家不作兴不晓得。关羽心里也惊慌了,就跟哥哥携手相搀,张飞也就跟着,赵子龙一式跟着出来。出了中舱站在船头,再一望,见远远来了几十号战船,领首是一号官座,官座船头站着两个人,一个少年,有手下人搀着他。另外,少年旁边站了一位;纱帽、红袍、玉束、朝鞭。刘备一望:“喔唷,贤侄不可惊慌,愚叔来了!”哪一个?大公子刘琦到了。旁边是上大夫伊籍。公子刘琦点着头。愈来愈近,刘备这边船只停了,有人把篙子逼住,碇石抛下去了。刘琦那边船只也就慢慢过来,船头对船头靠实在了,刘琦才把当差的一分:“叔父,小侄闻叔父到此,特地带水队前来迎接叔父!”“贤侄,你的身体不大好,何劳远迎!贤侄请!”刘琦过船。伊籍过来:“明公,伊籍见明公奉揖请安!”他们一起进舱,和大家见礼。公子来的这起战船完全都掉了向。刘备这边的船只就起碇石,仍然开走。
刘琦、伊籍都入了座。刘备把侄儿望望:“贤侄,这一次愚叔走当阳遭败下来,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只有到你武昌夏口,愚叔前来坑累你了!”“叔父说哪里话来,你我叔侄,何出此言!”刘备就把当阳的事谈了给侄儿听。船只在路趱赶,到了中午,听到江面上又有鼓号声,又来了水队。刘备倒无所谓,刘琦惊慌了:“啊呀叔父,武昌夏口所有的水队都由小侄调来迎接叔父了,此来的水队恐怕是江东的埋伏?”“啊呀,这便如何?”叔侄、关羽、张、赵也就跟着一起出来,站在船头。刘备凝神朝前头望,见前头来了二三十号战船。领首这一号官座船头站三个人:两个文人,—个是武将的装束,正当中这一位,手上有雪白的鹅毛大扇。刘备望望:“哈哈,贤侄不可惊慌,军师来也!”刘备看到鹅毛扇,周正一天云雾都消散了。刘备首先喊:“军师,刘备来也!”请葛亮鹅毛大扇望着这边招啊招的。刘备这一边船只仍然停了,前面诸葛亮的船只愈来愈近,船头对船头,慢慢掌实在。诸葛亮鹅毛大扇一抱:“主公,亮闻得主公到此,特地前来迎接主公!”“岂敢,备何劳军师远迎!”还有两个是什么人?孙乾和刘封。诸葛亮跟孙乾、刘封过了船。来的船只掉向,还是跟在刘备的船只后面。
刘备见了军师,巴不得把嘴一张,把当阳道的一切全告诉军师。诸葛亮对他望望:“主公,当阳道的一切亮已尽知。”哪个啊?他完全都晓得了?刘备想,我再说就是二话了:“军师既然尽知,备想想怕起来了。我要到了武昌夏口,万一曹操再追到武昌夏口,这便如何是好?”“主公放心,曹操不敢追到武昌夏口。”刘备心里有话,这个大话呢,只得你军师说。不过军师说到大话,他都有把握的:“呵呵,军师,你说曹操不敢追到武昌、夏口,一定都是怕我刘备了!”“不怕!”“怕我面前关、张、赵?”“不怕!”“怕我侄儿刘琦?”“也不帕。”“怕你军师?”“都不怕。”“咦,既然他都不怕,怎么说他不敢追到武昌、夏口呢?”“主公,在这个江面上,有个军机不可泄露。”刘备不敢琐碎了:“军师,既然如此,那末备就不再细问了。”诸葛亮点点头。
刘备不琐碎了,大公子刘琦要问了:“诸葛军师,武昌、夏口所有的战船皆给我刘琦调来迎接我叔父刘备了,现军师调的这一起水师战船走哪里来的?”“贵公子,亮见贵公子武昌、夏口有些设防的水队没用,我特地把这些水师战船调得来迎接敞主人。”刘琦这一听,啧啧啧啧,不可盖。诸葛军师了不得!武昌、夏口这一起设防的水队连我都玩了忘却了,他代我算得定定的,可见军师这个人精细,他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家私给他估得定定的。他们在船上谈着、说着,当天抵达武昌夏口的码头。船只靠岸,众人上岸。诸葛亮不走,为何不走?诸葛亮早有准备,他把关羽带了去接应刘备的一万五千兵丁,在夏口拣个适中的地方扎了一座水师营。为什么事要这个样子做?诸葛亮有道理的。他想:我们这个君臣两个声名浩大,到了哪个地方,人家不作兴不晓得。有了水陆两个营盘扎在这个地方,人家就不敢藐视我们了。他把这个水陆两个营盘扎好,坐四轮车进城到军师府。坐定下来,命僮儿到荆州牧衙门那一边请刘备跟面前众文武皆到军师府来。公子刘琦如何?刘琦因为身体不大好,就不到这一边来了,由伊籍代表。
刘备听说军师到了军师府,着人来请他,他带着面前的关、张、赵、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关平、刘封、周仓出外上马,直奔军师府来。众人入内,刘备先来见军师见礼,旁边坐定。文武都来交令。有一个人不交令,哪一个?大将赵云。怎么不交令,他把令箭掉了。等人众交过令,赵子龙走到军师的面前:“军师,末将赵云见军师请罪、请安!”随即双膝跪倒。“赵将军,何罪之有?”“军师,末将赵云在樊城奉军师的将令保护二位夫人,一位公子,一路上与众百姓夹杂其中、打伴同行,在当阳地界,俺赵云失落糜氏夫人,糜氏夫人身负重伤,投井亡故,末将赵云辜负军师重托,有负主公知遇之恩,望军师从重治罪,令箭也失落了。”诸葛亮点点头:“赵将军,哪里话来,赵将军无罪啊!请起!”“是!”“赵将军,亮在樊城发令的时间,请你将军保护两住夫人一位公子,那时我料定你将军只能保全一个,而且三个之中最要紧者就是公子阿斗。你将军能将公子保得完完全全,就算你将军一大功劳,何况再有个甘氏夫人在哪!你将军无罪,不但无罪,亦且有功。令箭失落,由它去了,随后重换花样的令箭了。本军师也不得这个笔代你记功,因为功劳太大了。少刻间庆功酒席之间,没有旁的,亮代主公作主,请你将军坐首席!”诸葛亮说得到还就做得到。赵云这一刻心里忐忑不安,只好答应,退到旁边。
庆功酒这个时候有人朝下摆了,诸葛亮就请赵云首席首坐。赵子龙不肯,谦之再三,无论如何不肯首席首坐。这个时候有个人着急了,哪一个?张飞。哪个晓得这个酒席摆下之后,当差都要把酒朝上放,都要把个酒摆满了,每个酒杯都要有酒。张飞是个好吃酒的人,闻到这个酒香,喉咙就痒了。“哼!”张飞在这块哼,看到赵子龙还在这块谦让,张飞想想:赵子龙笑话了,军师不叫我首席首座,叫我首席首座,老早就坐到首席上去了。还在这块谦让?酒摆冷了,有什么吃头哪!张飞走到赵子龙面前,他是霸王请客,把赵子龙两膀这一抓:“上座呀!”一捺,把赵子龙捺在首席上。然后诸葛亮跟刘备众人各依次序入席。诸葛亮就望着主人示了个意。刘备会了意思,端着一杯酒:“赵将军!当阳这一场血战,吾儿阿斗如若不是有你将军保护,刘氏门中绝后了!皆赖你将军英勇。你可以说是吾儿的再造恩人。今备有一杯酒贺你将军,请你将军干了!”“是,主公,末将赵云愧领了!”赵子龙站起来,打了一拱,把刘备手上这杯酒,接过来干了。接下来,大家向赵云祝酒。诸葛亮倒了一杯酒:“列位先生,诸位将军,主公当阳大败之后,我们在武昌夏口团聚,就像这一次当阳这场血战的功劳,要算赵将军第一,亮没有旁的,有几个字相送赵将军,叫‘遗珠贯索’!”众人异口同声,说这个四个宇公允。怎么叫遗珠贯索?就仿佛刘备有一串宝珠,陡然间穿珠子的索子断了,珠子洒得一地。赵子龙就拿了一根针线又把珠子一颗一颗穿起来。可算当阳道就少了个糜夫人。除了糜芳而外,哪一个不是赵子龙救的?所以众人都异口同声:“今天庆功酒席间,望列公一醉方休。”大众都亮底。诸葛亮左一杯右一杯开怀畅饮,刘备望望,心内有话:好人变坏了极其容易,坏人变好很难。军师好好的一个人,变坏了。我现在心思大得不得了,你看他这个得意法子,左一杯右一杯开怀畅饮。我不是让军师吃酒的时候要问,我不放心:“军师,备奔武昌夏口这一条道路,先前在船上问到军师,我就怕曹操再追到武昌夏口,军师说曹操不敢。我问军师曹操怕什么,军师说过一个都不怕。怎么一个都不怕?他怎么不敢追到武昌夏口?”“主公,你何必问?”“不,在江面上南来北往船只多,军机不可泄露。现在在武昌夏口城中,尤其在军师府,不见得有奸细混入打所唦,请军师明言,曹操不敢追到武昌夏口究竟怕谁?”“主公一定要问曹操怕谁,他是怕江东孙仲谋。”“军师,这个笑话了,并不是刘备跟军师扳,他怎么陡然怕到江东孙权?曹操这次领兵南下,是我刘备跟他对面对敌嘛,博望坡、新野县、当阳道,他怎么陡然怕的孙权?”“主公,你有所不知,曹操是老才子,用兵的好手,他岂不知兵书上有云:归师莫掩,穷寇莫追。主公不可见气,你我君臣都是穷寇啊,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现在奔夏口,无容身立足之处,如其曹操不识时务,他追到武昌夏口,把你我逼急了,我们就不作兴过江投孙权吗?我们孙刘两家合起手来,于曹操是大为不利呀。因此,我料定曹操他不敢追到武昌夏口。亮想的,曹操他是一定先要打江东,江东打下来之后,他再奔武昌夏口。”“噢,军师,你这个不过是猜想,作兴曹操追到武昌夏口,我们便如何是好?我们没得退步啦!军师,我们都要预先定个章程为妙!”“主公,这个时候没得章程想啊,等到临时再议。”刘备听了,不大吃酒了。诸葛亮却跟众人左一杯,右一杯,开怀畅饮,直吃到晚间二更散席,家家扶得醉人归。一宿无书,到第二天一早,刘备起来,心里不安,着人把军师请到这一边书房。诸葛亮到了,刘备还没有问,他先开口:“主公,昨日庆功酒席间主公问亮的事情,亮今天来,我也晓得主公要问我这件事。主公放心,曹操决不会到武昌夏口,他一定要先奔江东。”“军师,我们不是猜想的事情,得预先想个章程!”“主公,暂时没得章程想啊!亮还有点事。”诸葛亮起身告辞回去。
刘备走汉津口奔武昌夏口这个地方,整整下来三天,刘备这个心思大啦,周周正正夜晚睡不着,白天也吃不下。今天还是着人把军师请到这一旁书房来议事,诸葛亮到了:“主公,呼唤亮有何吩咐?”“军师,我还是三天前的一句老话,万一曹操到武昌夏口,我们这个武昌夏口不得了的啊!军师,我们要想想章程。”才说叫军师想想章程,就在这一刻,外面有人报得来:“禀军师,当阳道的探子回报。”“命他进见!”“是!”手下人去了,一刻儿工夫,探子进来了:“军师,小人奉命流探当阳道,今探得曹操追我们皇叔于当阳地界,虽打了胜仗,曹操损失的兵数有二十万。”诸葛亮点点头:派有呢!何以?不谈旁的,先是张飞、赵云在当阳道这一冲一杀,来来往往,赵子龙再冲百万大营,曹操面前要死多少人啊!张飞三声大喊要喊死他多少人!关羽在沔阳州给他望,望死他多少人啊!这么一算就有了。探子继续报:“曹操在当阳地界,耽搁了也不过两天,所有一切的善后,曹操来不及办了,就交了把三县地方官办了,他带着面前的文武起队回了襄阳。到了襄阳,在襄阳又调了二十万到军中,装成八十三万,在临走之前,曹操交了几个要紧的箱笼把曹仁、曹洪。叫曹仁、曹洪另外调三万人镇守南郡。曹操本人带着八十三万人马,连同医夫、马夫、伙头军,并起来有一百多万,走蕲、黄二州这一条道路,兵发江东赤壁啊!”“知道了,退!”探子退去,请葛亮不等刘备问,脸这一偏:“主公,如何啊?料定曹操不敢追到武昌夏口。”“哈哈,佩服军师,如见其肺肝然。军师,曹操他奔江东赤壁这一角,何以能够料得到?”“主公,那一天我跟主公说过了,曹操是老才子,用兵的好手,他如其不识时务追到武昌夏口,把你我君臣逼急了,我们过江跟孙权合起手来,于他大为不利,他绝对不能追到武昌夏口,晓得你我军臣当阳这个大败仗,大伤了元气了,暂时不能跟他对垒了,所以他重整旗鼓,到襄阳又调二十万到军中,装成八十三万,走蕲、黄二州奔江东,他要先打江东,江东打下来,他再回头奔武昌夏口,那时,你我君臣就必死了。”“唉,军师,这个话不错,啊咦喂,军师,我想想倒又怕了。”诸葛亮把主人望望:在以前,你没得怕的话的,你都是等到临时再议。当阳道这个败仗下来,变得刻刻怕,倒又怕了。“主公,为何惊慌?”“不是旁的,军师,曹操的力量太大,你听到探马报的?八十三万人马,医夫、马夫、伙头军并起来多在一百多万。他如其到了江东赤壁,把江东打下来,这个大船回头,—个浪头一带,我们武昌夏口就干干净净了。军师还是要预先想章程啊!”“主公,你放心,曹操这个声势浩大,走蕲、黄二州奔江东赤壁,江东如其得了这个消息了,恐怕要有人到武昌夏口来会主公跟我请葛亮的。”“这个?那个,那个啊?”刘备想想:军师,人穷不可迷啊,你是又穷又迷。人家江东是了不得的财主,来跟我刘备这个孤穷的人遇事吗?“军师,我们不是望空嗟食啊!”“主公,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再说了。”倒也罢了,等到时候再说。
就这个样子,得报之后又有了两天的样子,今天刘备实在是忍不住,又把军师请到这一边的书房:“军师,万一曹操把个江东打下来,这便如何是好?”他刚说到这个地方,外头有人报得来:“禀军师,打听江东这一角的探子回报了。”“命他进见。”“是!”一刻儿工夫,探子进来:“军师,今探得曹操领着水陆马步有百万之众,走蕲、黄二州奔江东赤壁这一角,有了檄文到了孙权的面前,江东老早得了这个消息,孙权就跟文武斟酌了。江东文人议降,武将要战,现在孙仲谋事在两难,孙权心里头打算要降!”“退了!”刘备听听:“哎,军师,你听听,我就晓得啊,江东孙权他是纨袴啊,听到曹操这个力量非常之大,你看他孙权要降了,孙权这一降,曹操肆无忌惮了,走赤壁这一个大船一回头,一个浪头一带,我们武昌夏口干干净净了。”诸葛亮不开口。正在说着,公子刘琦到了。刘琦见了礼,旁边坐定,听叔叔在这块问军师,诸葛亮不开口,刘琦急了:“军师,你不是不开口的事啊,如其江东一声降,我们武昌就完了!……”诸葛亮仍然不开口。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报得来:“禀军师,现在打听赤壁这一角的探子报得来了。”诸葛亮也不开口。有当差的去把探子叫进来,禀明诸葛亮,说:“现在曹操的大队已经奔了赤壁。一字横亘江面,水陆连营三百多里,江东孙权准备要降!”刘备心里格外急,叫探子退了走。“军师,你听听啊,孙权一降,这就糟啦!”诸葛亮给主人问了烦起来,没有开口,站起身来,哒、哒,哒,哒,走了。刘备望望,心内有话:要死,我这块左一向、右一问,他甩大袖子,黄我啊,岂有此理!嫌烦了?
诸葛亮起身,走书房出来,到了院落,朝下一站,抬头望望空中,再把个阳光望望,又把定风旗望望,再望着鹅毛扇子。半会的工夫,听到请葛亮有了话了,而且听见笑声:“哈哈,有了!”刘备本来一肚的气,听见说“有了”,心想:噢,他不是不睬我,一定有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这块跟他琐碎,他想不起来,他这个时候到院落当中,望望天空,想想,想起来了。诸葛亮复行回头到原处坐定,刘备又问了:“军师,刚才这个探子报的可听见?想个章程啊!”“哈哈,主公,如其在今天,江东有人来啊,倒是当艄顺风!”“嘿!”刘备想想,词不达意,我跟他淡的这件事,他想的江东来人,真真穷霉了,想江东来人想疯了:“军师,我不是想江东来人的啊,你不能望空嗟食啊,要预先想个章程。”刘备正在着急,要预先想个章程。他断定江东不会有人来。哪个说的,把个效应给你看。外面匆匆来个当差的,到大公子刘琦面前回话:“江东来了个上大夫鲁肃吊丧!”
诸葛亮听听,鹅毛大扇摇着:“果然不出亮之所料,大事成了,大事成了。”掉过脸来问刘琦:“公子,我想问下子,当先江东孙策亡故时,襄阳可曾派人前去吊丧?”刘琦头直摇:“不曾,不曾,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怎么能互通庆吊之礼?”诸葛亮望望刘备:“既然没得庆吊往来,鲁大夫这次前来,不是为了吊丧,是来探听军情的。”刘备又犯愁了:“军师,那备与侄儿刘琦如何回话鲁肃?”“这个不要紧,如其鲁肃问到曹操动静,主公只推不知。”“推不掉呢?”“推不掉,主公只说可问诸葛亮。”当下计议已定,就派人到江边码头迎接鲁肃。这一来,诸葛亮要应邀到江东,和孙权联盟,共商破曹大计。正是: 只因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火烧新野”,到此结束,底下请听“火烧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