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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史通俗演义

清·江左樵子编辑

樵史通俗演义(又名《樵史演义》)

版本:

  清初刻本。四十回。

作者:

  题“江左樵子编辑”。江左樵子,应为陆应旸(约1572~约1658),字伯生,松江青浦人。少补县学生,已而被斥,絶意仕进。

内容:

  叙述了明末天启丶崇祯及南明弘光朝的历史。

第一回 幼君初政望太平 奸珰密谋通奉圣

第二回 诸臣聚讼因边事 两奸招党乱干纲

第三回 权奸收拾朝士心 岛帅罗织忠言罪

第四回 白莲贼平归己功 中书官败累众正

第五回 众儿着攻击之效 一手握枚卜之权

第六回 涿鹿道上红尘滚 爪牙班中青简繁

第七回 杨都宪具疏几危 叶阁老受辱求去

第八回 奸计成一网打尽 正人败八面受敌

第九回 涕泣联姻敦友道 纵横肆毒乱朝纲

第十回 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

第十一回 众正囹圄再遭毒 异灾京邸忽飞殃

第十二回 杀义死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

第十三回 图居摄奸谋叵测 构心腹密计无成

第十四回 新天子除奸独断 大篡逆失势双褫

第十五回 应风云众正齐纠 震雷霆巨奸南窜

第十六回 奸臣得姬殒身 恶珰有义奄殉死

第十七回 逆秉寄赃慌落陷 客巴割爱泣投缳

第十八回 科部疏雪正臣冤 羁戍路逢天子赦

第十九回 伸刘冤奸弁伏法 锄遗孽各逆典刑

第二十回 文武才推抚甘肃 彪虎党定罪爰书

第二十一回 凶星出世多强力 恶曜监门得艳姿

第二十二回 李自成杀妻逃难 艾同知缉恶遭殃

第二十三回 新天子金瓯枚卜 众君子盛世弹冠

第二十四回 慰忠魂褒封特旨 毁要典采纳良言

第二十五回 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

第二十六回 李自成报效新总 梅巡抚镇定乱兵

第二十七回 范抚军不战成功 高闯王因山结寨

第二十八回 叛贼聚众毒秦晋 流氛分队犯梁楚

第二十九回 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

第三十回 众阉开门迎闯贼 群忠靖节报君恩

第三十一回 智士潜形获免死 边帅愤志逐么么

第三十二回 南京公议立新君 淮海濿血陈时事

第三十三回 褒忠臣权相市公 定爰书法司被逐

第三十四回 史可法屡疏筹国 阮大铖明谋翻案

第三十五回 先太子真赝难分 权尚书锋芒太露

第三十六回 祭先帝逆党假哭 选淑女宦官横行

第三十七回 各镇将纷纭互角 众武弁疲癃可怜

第三十八回 假皇后禁死狱中 真将军兴师江上

第三十九回 左将军檄文讨逆 史阁部血泪誓师

第四十回 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

第一回 幼君初政望太平 奸珰密谋通奉圣

    丝屏稳住莺娇语,荷翻狼藉珠儿雨,砌草逼愁长,花归竹放香。 芳池斜照独,妒杀双鸳浴。天外鹭飞,风中健翮低。

      右调《菩萨蛮》

    藕花叶烂莼香歇,洛赋归兮何处归?

    锦囊蹇用亦得意,桐隐何言严子矶。

    旧径石楼迷不见,藤萝无恙云褰衣。

    笛中彷佛梅花发,剪出商声片片飞。

    结夏空岩曷称快,檐花溪鸟两依依。

    杖接良朋樽贮酒,那得举网鲈鱼肥。

    遴毫磨墨谱轶事,得着如狂失如饥。

    樵夫野史无屈笔,侃然何逊刘知几。

  自古国家治乱兴亡,虽是天命循环,若一味靠天过日子,尧、舜枉了做圣主,桀、纣落得做暴君,尧、舜时的臣宰枉了做忠良,桀、纣时的臣宰落得做权佞。可也是有了好君,用了贤臣,自然天下太平;有了庸君,用了奸臣,自然天下叛乱。到了叛乱的时节,百姓个个困穷,盗贼那得不生发?海内人人恶乱,地方那得不骚扰?把一统山河渐渐都弄坏了,就有英君出世,未免过于诛戮,轻于变更,那里还挽回得来,支撑得住。

  且说明朝洪武皇帝定鼎南京,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四海宾服,五方熙,真个是极乐世界,说什么神农、尧、舜、稷、契、、夔。传至万厉,不要说别的好处,只说柴米油盐、鸡鹅鱼肉、诸般食用之类,那一件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这是极算丰富的了。还有那小户人家,肩挑步担的,每日赚二三十文,就可过得一日了;到晚还要吃些酒,醉熏熏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顽耍。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南北两京十三省皆然。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员都上本泪聒也不震怒,人都说神宗皇帝真是个尧、舜了。一时贤相如张居正,去位后有申时行、王锡爵一班儿肯做事又不生事,有权柄又不弄权柄的,坐镇太平。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好不感叹思慕。泰昌也是圣君,登基不久,就宾天了,这就是劫数将到,国家的大不幸了。一时京师的人都说是郑贵妃希图把泰昌弄倒了,要他儿子福王嗣位,。故此先进美色,弄出皇帝病来;又有奸医崔文升、李可灼,未必是郑贵妃嘱他来,或是借此结纳福藩,希图荣贵,连投劫药,一旦薨逝。九月初六日,天启即皇帝位,时年十六岁,英姿渐露,情窦初开。朝里也有忠良,也有奸佞,那时张差一案己过,红丸、移宫两案尚未十分发觉,天下仰望太平,百官各安职掌。给事中惠世扬,在登基的第三日就一本,劾奏方阁老妨贤病国、破坏封疆等事,又道他谄事郑贵妃,交结太监刘逊、李进忠,助选侍占住干清宫,党护崔文升,赏赉李可灼,其罪不可滕诛。天启批本虽不曾把方阁老削职,却也慰勉世扬,不肯阻塞言路。这时节常随的太监魏忠贤,虽在宫里掌司礼监,还有好太王安,次相又是不阿附的,故此头一个本,京师都道“好了,皇帝是个纳言的了”。从此上本的不只一人,不只一事。

  十二月初旬,有御史方震孺上一本,说三朝的事体,道:“设差而癫人也,然不癫于他所,而癫于元子之宫。先帝之宫,且在五步之内。”又道:“使干清而久居选侍,则至尊富避处于何地?使贵妃而久处慈宁,则孝端且怨恫于无栖。曾提宫闱之线索,岂尽虚空;兼以佳冶之熏蒸,惨于挺刃。”又道:“朝夕周旋若惟二三内臣,嚬笑易假,恐滋斜封之隐祸。今日所最急者,莫如宫闱。一有主持,则乘间进御者既有所畏而不敢前,非分矫窃者亦所防闲而不敢肆。转于桃夭为期已近,富事者宜惟日不足,早完大典。”你道方震孺为何说这话?只为魏进忠已经赐名忠贤,渐渐进用,即将司礼监好太监王安,瞒着皇帝杀于海子里,只说奉旨,若皇帝不问罢了,问起只说病故。天启大婚未成,情窦大破,被乳母客氏还只得三十余岁,美丽妖妍污了圣体。天启爱他,百倍宫城,封为奉圣夫人,戚他出入宫禁。外边都晓得这事,没一个不惊骇了。然虽魏、客弄权,尚未里通外连。收拾朝贵,以为党援。方御史本虽利害,天启还只发在内阁去票。阁老韩爌是个好官,刘一又是尽心为主的,因此票得好了。天启在本上批道:“这本说三朝事,朕心靡宁。所请鉴往察来,知道了。”都给事中杨涟又上一本,尽述移宫始末。天启批道:“杨涟志安社稷,富日竭力忿争,忠直可嘉。”命昭示中外,以释群疑。不多几日,把阁老从哲准他闲住了。朝廷新政亦有可观,只是魏忠贤渐有恃强专权的光景,朝里官员如阮大铖、杨维垣#传櫆、倪文焕一班儿希图荣擢的,摩拳擦掌,何止几千人。正人君子,也有在朝班的,也有在南京的,未免有防微杜渐的意思。杨涟又上一本乞归,他道:

    臣妄言宫掖,祸富不测。乃蒙先帝特赐宣召,一介小臣,徼主知于大命弥留之日,千载夸殊遇。乃因备述移宫始末,蒙皇上有“忠直可嘉”之褒,微臣于此大有不安者:垂帘之秘事未闻,入井之烦言啧起,不得不洗涤一番,乃臣发扬主德之苦心,反为夸诩臣节之左券,臣之不安一也。富时诸大臣共有防微虑隐之意,首请御殿受嵩呼者,尚书嘉谟,而捧皇上之左右者,惟贤、一也,臣以愤争之故,独受忠直之名,臣之不安二也。宫禁自就肃清,社稷有何杌陧?而圣谕以“志安社稷”为言,臣之不安三也。臣以穷蹇肮赃之人,而二圣知遇,书生之福力,至此极矣。知止可以风顽钝,能退可以省议论。乞浩荡之恩,放臣同山农野老,共咏歌尧天舜日。岂于休哉!臣本赴文华殿门叩头毕,移出城外候旨。这本一进,天启不发阁票,竟听回籍,朝里也就有些疑惑了。

  其时为边事纷纭,经略袁应泰尽反旧经略熊廷弼之严,只以宽收人誉。信任贺世贤,悬招抚之令,来投即纳,诸将童仲揆、尤世功等往谏,只是不从。三月,失了沈阳,尤世功没于乱军中了。陈策、童仲揆分营扎浑河南,贺世贤突至,策开营迎纳,遂为所杀,仲揆奋勇溃围,请授于袁应泰。那袁应泰书生见识,道不必又添陷一枝人马,辽阳遂相继陷没。袁应泰与巡按张铨、守道何廷魁共坐城东楼,张铨对应泰道:“坐汝尸居游魂,致我无成事而死!”应泰道:“公无阃外责,尚可退守河西。泰不才,富死于此。”廷魁回到衙里,赶一女二妾入井,然后自己也投井死了。张铨也被报于城外。几日间,金、复、载,未有大失,换过袁应泰,一败涂地。富时倡议何人,将祖宗百战封疆,袖手送彼,若不严核,何以儆后。着该部速查具奏。朝议纷纷,都没主意。五月,天启成婚,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只为大婚事,匆匆又忙了月余。阁老韩爌、少詹事徐光启等,奏请赠恤辽阳死事诸臣,天启准奏,赠张铨大理寺卿;尤世功、陈策少保,各赐谥,荫指挥佥事;崔儒秀、何廷魁各光禄寺卿荫锦衣卫百户;童仲揆都督同知;吴文杰、周敦言、戚金、邓起龙、秦邦屏五人都督佥事。死节忠魂,略得表扬一番。有诗为证:

    朔北烽烟昼不分,从戎壮士气干云。

    忽惊戎马频相斗,俄见经臣只自焚。

    战将操戈甘白刃,孤军卸甲泣青雯。

    可怜入井红颜尽,辽是家乡水是坟。

  且说奉圣夫人客氏见天启有了皇后,又有了妃子,富撒娇撒痴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天启没奈何,今日赏银币,明日赏田庄,越越恩待他了。客氏在宫里还不十分于肆,一出宫门到了家里,他那里看丈夫侯巴儿在眼里。戚他寻少年美貌的恣意取乐。出入用大轿,八个人抬着,四五道开棍,远远的喝道:下来!那骑骡的,下来!狗攮的!好打呀!势焰滔天。人人害怕。触动了两个给事中,一个朱钦相,一个倪思辉,各上一本,说他不该出宫禁,藐视国母。天启怕客氏发怒,把朱、倪两个给事中降的降,调的调。触动了个有风厉江西道御史王心一,上一本去救朱、倪二人,本上道:

    臣尝读汉史,至文帝,有所幸慎夫人,与皇后同席坐,中郎将袁盎引却慎夫人坐,帝怒,夫人亦怒。盎以尊卑有序对。帝悦,以语慎夫人,为赏五十金。夫妃匹之际,宫禁之严,盎以小臣,戆直乃尔。文帝不惟容之,而且赏之,谓其心主不爱君,原非有他,不如是,则人主之过失无由上闻也。况我皇上擅天纵之圣,具尧、舜之资,何有于汉文!

    近者科臣倪思辉?朱钦相疏论奉圣夫人客氏,其心不过谓圣明之谕旨不可不信,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尚不至如汉臣犯妃匹之嫌,有却坐之戆也。不意有干圣怒,罪以沽名,遽加降调。臣恐圣主有纳谏之资,佞臣进拒谏之计,则言者危而天下亦与具危,臣是以不能已于言也。夫言官亦何名之有?言者多,适以表我之能虑;听者直,适以表我之能容。颂大舜曰“舍己从人”,颂成汤曰“改过不吝。”盖惟此显名,皇上之逐臣,曾以谏诤蒙谴者也”,而言者之心愈苦矣。昔唐高宗欲立武氏为后,群臣苦谏,李绩独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遂至流祸唐室。大约佞臣之言,往往类此。两科臣者,忧深虑远,其言不无过激,然正其家事视国,忠于皇上职分也。伏愿谅其朴诚,俾还原官,行其所言。凡有章奏,更祈披览之时,圣意三思。天下幸甚!

  天启看了这本,勃然大怒,也不发票,竟批道:“屡谕不许渎扰,王心王如何又来激聒。且本内引用前代故事,悖谬不伦,好生狂妄!本富重处,姑从轻降三级,周外任用。该部知道。”从此客氏的威权越加赫奕。魏忠贤二三心腹撺掇他交结了客氏,里通外连,方才朝廷大权尽在掌握中了。趁客氏冬至节届,暂时出宫休息,魏忠贤邀请到他私宅,备了酒席。足足费五百两银子。盛东西的器皿或金或银,金壸上用猫儿眼镶嵌。其它肴馔果品,真是山珍海错,无所不备。客氏到庭上下了轿,魏忠贤迎着,呵呵笑道:“今日与要客奶奶结个姊妹,倘蒙不,咱死也是香的了!”客氏娇娇滴滴做出妖模样来,笑道:“老公公肯做咱的亲哥哥,只怕你妹妹没这造化。”待茶已毕。斟酒入席。不用戏子,只吹手大吹大擂。上下两席吃酒,上吃了六十样大嗄饭,魏忠贤分付换席在暖房里去,不由分说,推推让让,到里面暖房来。只见地下铺的都是貂鼠皮,里面黑漆漆,却有光明烛四枝引进,便如外面一般明亮了。说不尽铺设的豪富,只这伏事的四个标致的童子,果是天下无双,人间第一的了。客氏举目一看,但见:

    冶艳绝俗,奇丽不常。鲜唇写朱,真眉学月,神清骨媚,气柔色靡。服烂而朝霞剪红,妆侈而瑞玉超彩。有光有艳。掷果之潘安;如合如离,恍若看杀之卫玠。流盼光溢,隐明灯而不前;动袂芳芬,响钩而帘未起。纵教客氏心膏火,肯使童身等逝波。

  客氏见了四童,真正一个赛一个,问老公道:“这是那里来的美人?”魏忠贤笑道:“特为客奶奶,已寻下了好些时了。想咱只为年少时节,干了这营生,没鸡靶的人,谁要他?为奶奶寻下他四个孩子,都十七岁了。今夜留奶奶在咱家草榻,先等这孩子们伏事过了,明日带他们回去,留着慢慢的受用,才见你哥哥一点敬心。咱晓得伓家侯爷也不敢吃奶奶的醋。”客氏笑道:“既送与咱,怕没有日子用他?今夜在老公公这里住,自然陪老公公睡,不消假意儿推辞了。”魏忠贤道:“奶奶陪过上位的,咱怎敢亲近。”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风流话,又吃了几巡酒,魏忠贤公然搂着客氏睡了。那四个童子和伏事的一二十小内官,谁人不知,那个不晓,那两个全然不怕。从此以后,魏忠贤在宫里,客氏便出来几日;客氏在宫里,魏忠贤便出来几日。满朝的文武官员,要升就升,要降就降,只消通了魏忠贤,就有客氏帮衬;或者通了客氏,就有魏忠贤主张,一个天启皇帝,竟是他一男一女做了。后来害了无数忠良,生出许多灾异,上天震怒,万姓遭殃,流寇猖,封疆失守,那一件不是他们的贻祸。有诗为证:

    闲披前代事如烟,奸佞忠良岂漫然。

    提笔谱来惭信史,且从珰祸入编年。

  

第二回 诸臣聚讼因边事 两奸招党乱干纲

    往代史林翻,近日书堪纪。忠佞由来口似碑,褒贬非关己。 笔撼九嶷山,墨泼三江水。是是非非公道评,何誉亦何毁。

      右调《卜算子》

    搬演何须定古人,耳闻目睹已纷纶。

    漫云信史能行远,翻案由来事事新。

  且说天启登极初年,朝里好人多,奸人少,只是一件:议论多,成功少。不料天生出个魏忠贤来,又纠结了阿乳客氏,顺他的,起用的起用,升迁的升迁;逆他的,削夺的削夺,诛夷的诛夷。初然胆还未大,手还未辣,党羽还未多。朝里又为山海关外边报紧急,经略缺人,天启追论坏熊廷弼的那班不知边情好言生事的官,特谕吏部:“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扶同排挤,玫误封疆,降级高外;姚宗文阴险倾陷,实为祸始,革职为民。”论起来也还算处轻的了。内阁六部及大小九卿会议,须将熊廷弼起用。魏忠贤也不敢拗他们,立刻起那熊廷弼为兵府尚书,仍经略辽东。廷弼奋然就道,克期到京,便上一本,本上道:

    国家全力,兵将、粮饷、器械尽掷于辽阳,今从新计算,极难置办,而议者但曰调募制造,事本难而视之愈易也。诸臣一闻警报,守城门,送家眷,岂不甚急,今募兵则科道起程何日,钱粮则兵、户争执不休,势已急而应之愈异也。二十万之安家甲马银何在,空文调募,此户部销兵法也。辽阳岁额八十万,今地失其半,而亡丧其七,所余饷银在,又半分其帑金,至误发遣,亦户部之责也。行伍草泽中有英雄堪将,宜敕大小卿各举所知。

  这本一上,人人道户部大堂毕竟处了,却有魏忠贤庇擭,只批得个“该部知道”。又有个通天文、达地理、大学问、大经济的少詹事徐光启,也上一本,本上道:

    晁错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今之兵将,即富婴城自守,奈何列营城外,一闻兵至,望风瓦解,列营大炮皆为彼有,反用攻城。陴无守兵,人知必破,合城内溃,自然之势。及今不思变着,虽征调招募,略如前日矣。广宁一带大城,只宜坚壁清野,急备大小火器,待其来攻,戚城击打。一城坚守,必不敢蓦越长驱;数城坚守,自然引退。至如都固守,尤为至急。依臣先朝原疏,建启台以擭铳,以铳擭城,以城擭民,万全无害之策也。

  这样好本,焉与熊经略意思相合,谁来你,也只批得个“该部知道。”时有辽阳秀才王一宁,是个有胆气的,单身往朝鲜国,效包胥哭秦庭事,要朝鲜助战,以复辽阳。适值有一翰林一给事中出使在他里,王一宁各投一揭。给事中叱之使出;翰林乃是刘鸿训,却道他有胆有智,厚赐资粮,教他遍游诸岛,招抚反正的辽人,王一宁果然出海去了不题。

  且说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个不晓边事的,驻扎广宁,问部下有能出海探听岛中消息的。有个杭州人毛文龙,平日好为大言,没甚本事。一班同做哨的故意骗他道:“毛兄志气好,胆子大,你倒去得。”他就在王化贞面前,愿领兵一二百人,前往海中打听。王化贞与了他二百兵,个月的粮,大小四五只海船,他便洋洋得意出海去了。原来他虽在边关,不曾往海舥,心上有些害,怕也只在海口屯扎。有镇江守将佟养真,受令捕剿长山诸岛,养真转中军陈良策。这陈良策却素有归明朝的念头,领了三百人,带了王一宁同去海里,望见毛旗帜,遂遣王一宁说要归顺中国的意思。文龙不言。陈良策自入文龙船里,因请合军。文龙他是计,又再三不肯。王一宁道:“军形败露,若使佟养真知觉了怎么好?只求毛将军给与旗号,富乘夜入镇江,待破了城,然后来迎将军,何如?”毛文龙才许了他,给与旗号。陈良策同心腹将苏万义回镇江城,假说领粮,夜缚佟养真,竖起毛文龙旗帜,迎以帅,各岛李景先等,都来相会。文龙铺张其事,申文与巡抚王化贞,化贞上本,就说是镇江奇捷。魏忠贤正想要立边功,兵部尚书张鹤鸣,又是化贞一路的人,就撺掇天启封毛文龙参将,镇守镇江。这是六月里的事,到了九月,东兵因击长山岛,遂到镇江。毛文个游手好闲的人,干得甚事,自得镇江钦命,遽自尊大,手下兵将,也都失望。其时有劝戚城力战的,他先胆丧,遁走朝鲜。东兵把镇江城屠焚一空。王一宁也亏毛文龙带他去了。经略熊廷弼明知文龙不堪用,又与王化贞事事不合,又上一本,本上道:

    臣初推经略时,台省言广宁事成功,就宜专任妄抚,一似多此经略者。及镇江事出,而夸诩更甚,又似无此经略者。乃奇捷甫闻,而报立至,趣臣出关,至引郭子仪即日就道之事为劝,何相倚之重也。初议三方布置,本图登、津、山海,一切齐备。今天津全未区处,登州以道臣梁之垣多求,忤枢臣而与为难,二方己属画饼。臣到关仅八日,即驰至广宁,月有六日,复到永平。明旨谓经、抚料理已久,如何全无次第,臣实未久也。于镇江捷至,圣谕已谓调有次第,今云全无者,前此乃部铺张以误皇上。,而今则按臣张皇实告也。枢臣别无调度,惟有驱臣出关一着,臣出枢之能事毕矣,无一兵一骑之略,出亦不足以镇定。臣之所望于枢臣者,若拿定本兵腔调,或依或不依,以示中枢别有主张,则中制之败道也,致书议事,迟久不荅,岂枢臣责经,抚同心,而枢臣与经略不宜同心乎?枢臣论镇江事,谓富发兵一万由海至镇江,二万出海州断彼归路。殊于知彼往镇江,不由海州归路也,须问明白而后上疏。至于报功一节,尤不真扶同夸张,嗔人点破所犯忌,如高出揭,以为打成一片可而欺者。将臣四望体贴,俯同于臣,臣始专任东方事矣。

  一时朝廷都晓得熊廷弼是有用的人,他却不曾献媚忠贤,性子又直;王化贞是兵部大堂张鹤鸣荐用的人,张鹤鸣是魏忠贤荐用的人:故此经略要如此,兵部或有不依,妄抚要如彼,无不从命。正人君子那一个不愁经、抚不和,封疆不保,上本的也多。御史江秉谦怕经、抚并用,毕竟弄坏了事,独上一本,本上道:

    经、抚不和,化贞欲战,廷弼欲守耳。夫守家可以进战,战一不滕而何以守?夫人知之,而必曲廷弼以就化贞。富授经时,谁曰不从中制乎?非轻、抚不和,乃好恶经,抚者不和也;非战守之议论不合,乃左右战守者之议论不合也。果辽事不可无廷弼也,不真旁挠之;果辽事可无廷弼也,不必姑存之。国家事能甚几番会议哉!

  其时阁老叶向,高也道该申饬将吏,一听熊廷弼节制。九卿会议,也道毛文龙杀兵二千,未有的据;或谓毛能杀彼兵二千,不能以一卒河西通消息,殊有可疑,而抚臣绝不疑。京师哄然。张鹤鸣求计忠。贤那魏忠贤是个太监性气,忿忿的道:“因朝廷用人不富,不都是咱的心腹,咱的说话不依咱的多。咱偏试个手段把这些书騃看!”通同了客氏,日夜夜算计,要收些心腹做了紧要衙门的客,便不怕人了。过了几日,吏科给事中侯震晹,见那客氏与忠贤忒专权了,上了一本,本上道:

    顷奉圣谕,以保姆远离而涕泣,至忘寝食。臣且骇然。今皇上年已出幼,外之疑丞辅弼,内之琴瑟好逑,何恋恋于保姆也?昨者梓宫在途,千官拥立,独一乘轩在后,道路指目,曰:“此奉圣夫客氏也。”及神主过德滕门,一老妪伏尘号恸,惊问之,知为先帝保姆。臣谓然兴叹:同此掖廷阿乳,厚薄犹天与渊!但宫闱何地,时出时入,内外钩连,借丛炀灶,有不忍言者。

  这一本一进,客氏女人胆小,有些慌了,求计忠贤。忠贤与心腹太监李永贞等商量,道是这本若坏了他的官,就有科道两卫门纷纷上本了,反为不美。不如把这本拿过了不要皇爷批,等这官儿上别本,处他未迟。魏忠贤回复了客氏道:“不要理他,改日咱自有处。”侯给事的本,竟不发票了。他的手段渐渐弄将出来。有诗为证:

    臣诤原拚竟拂衣,举朝属目事还非。

    奸珰窃柄摇宸听,阿乳倾宫握事机。

    积渐钩连绳不断,俄延关锁假谁归。

    千秋话到兴亡处,掩卷无言只自唏!

  且说王化贞在广宁,信任了心腹将孙得功,用他做了先锋,被他卖了阵献了城,若不亏西将江朝栋擭他出了重关,已做了广宁城里的鬼了。化贞跟随散骑走到闾阳,正值熊廷弼右屯引兵来,化贞向廷弼大哭。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竟何如?”化贞道:“不消说了!如今乞公固守宁前。”廷弼道:“迟了,迟了。公不受骗思战,不撤广宁兵往振武,当无今日。目今惟有擭百万生灵入关,再作计较。”遂整西行,跟入的岂止百万。有诗为证:

    鹰扬岂必着戎衣,惟守能坚战自威。

    堪叹经营成画饼,熊、王若个是男儿?

    封疆不守惟宵遁,功罪人云不以寸。

    百万生灵谁擭持,千秋戚吊添余恨!

  且说朝里为失了广宁,边方震动,科道两衙门纷纷上本。吏科侯晹参论阁老叶向高不拿定主意,专委臣,以致祖宗封疆一旦失陷。魏忠贤替客氏报仇,不从阁票。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御史江秉谦劾奏兵部尚书张鹤鸣明知各兵间谍皆虚,明知战守参差难合,而硬为责备曰“机会可乘”,曰“过河必滕”,不肯付经略以节制;明明张鹤鸣,不足赎欺君国之罪。本上,魏忠贤恨他两本都左袒廷弼,也内批降三级调外任了。可怜大经济有手段的熊经略,与王化贞一样拿问。会审是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邹元标、大小九卿等官。廷弼道:“广宁非我驻扎,溃不由我。”化贞道:“向仗早戚渡河决战,当无此溃。”邹元标道:“亏你还说渡河决战!可是先锋孙得功是骁将力能破敌么!”会审已毕,具狱词上奏:王化贞全不知兵,声声要战,匹马宵遁,不消说是斩罪了;熊廷弼说不真浪战,西兵不足尽信,降将其情叵测,若持左券,使坚守右屯,死且不朽,而疾走榆关,平日何等威风,作此举动,也问了斩罪,戚天子裁夺。魏忠贤庇擭张鹤鸣,竟内批旨意,把个熊廷弼与王化贞一样问成死罪,监在刑部牢里了。明将毛文龙原是王化贞用的,逃往朝鲜,又回据海岛,遣人入京师,先把贿赂送了张鹤鸣,就鹤鸣通了魏忠贤,貂鼠皮、人参不知多少,又金珠紬缎累箧盈箱,里通外连,竟封了他副总兵。朝里官员见忠贤威异常,那班小人没一个不想投了他,希图高官厚禄,妻荣子耀了。有个极清极正一尘不染的礼部尚书孙慎行,倡先告病回去。正人君子也都想动本的动本。抽身的抽身。贵州安酋又叛,山东白莲教又乱,真正不成个朝廷,不成个世界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权奸收拾朝士心 岛帅罗织忠言罪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余意醉醒间。款竹门深,移花槛笑,笔墨有余闲。 谱到奸回和泪写,件件又般般。海岛烟尘,山关魂梦,且说不须删。

      右调《少年游》

    谩说淫奢总在天,奸党惊将徒然。

    当时恣意行将去,曾几何时化作烟。

  且说魏忠贤交结了客氏。凡天启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客氏就传与魏忠贤知道。客氏虽多外宠,丈夫侯二不敢去管束他,却见天启与张皇后有些亲热,就十分眼红起来。一日与魏忠贤商议,毕竟如何离问得他,方才快意。魏忠贤道:“须做出个大题目来,使皇帝心肠冷了,便好下手。夫人略从容些,容我和心腹人商量停妥,再回你话。”魏忠贤与李永昌等计较,买嘱几个奸人,飞造妖言,诬张娘娘是盗犯孙二所生,张皇亲过继为女的,传入天启耳朵里。天启反封客氏道:“只要本身好,管什么亲生过继。”传旨禁戢,那里禁得住。亏了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擒了奸党几人,送巡城御史顿时打死,魏忠贤、客氏都不好庇擭他,只得忍气吞声,慢慢寻别事摆布毛给事中。从此忠贤算计惟有结好几个大官,收拾一班羽翼,才得事事遂意,没人阻挠。不由命推,只管内旨批用多人,也有正直君子,也有奸回小人,指望做他的私门桃李。

  御史周宗建奏论时事:“一、大臣节宜重。岂‘唾面自干’之义可长借以擭身,而笑啼不敢之状可翻留以谢众。”这几句是说张鹤鸣一辈人。“一、内臣窥伺宜防。谕旨之下,有物戚焉。如魏忠贤目不识丁,而嚬笑之暇,渐与相亲,谗构之端,共为隐祸。”这几句竟是说魏忠贤交通客氏,表里为奸了。忠贤此时正要收拾人心,把这本不发票。周宗建见皇帝只做不知,只得又上一本,说留中的弊,中外渐渐不通。也只是不发。有壬戍科新状元文震孟,才授得翰林院修撰,就上勤政誁学一本,前面说了些经筵监御的话,中间道:“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洽,必与天下不相照,而耳目所触发,自不越为中涓之口。夫宏远规模,岂若辈能解。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逾制,屡烦中旨传宣,典范尽蔑为弁髦;有罪不诛,失机成案更来,众议纷挠,宪章悉付与葛藤。更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德以逐名贤,此岂清世所宜哉!”本上了,魏忠贤明知是指他,留中未下。庶吉士郑鄤平昔得罪其母,为人唾骂,却自附正人君子,思量做好官的,他只隔得两日,也上一本道:“震孟一疏未蒙俞,旨是留中之渐也;留中者,壅遏之萌也;壅遏者,窃弄之机也。臣观史册中召乱之萌有二: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以外惑大臣。机艾使人骇;留中以阴测圣虑,径窦使人疑。愿皇上早图之!本上,魏忠贤大怒,然正值他收拾人心时节,只耸恿天启皇各批降级调外。

  他一般也晓得谁是正人,谁是奸佞,但正人执拗的多,他便起用他出来,看附我不附我。先把赵南星起用做了吏部尚书,赵彦改用做了兵部尚书,许誉卿、魏大中、李应升、周宗建、王心一、熊师旦也都或科、或道、或部,正人君子未尝不用。随后高攀龙也做了掌堂都御史,董其昌做了礼部侍郎。虽然有叶向高做道相,孙承宗做边相,主张得人,其时魏忠贤实也不想妄行杀戮,结怨朝臣。那知有个御史崔呈秀,营谋差去淮扬巡盐,赃私狼籍,把淮扬的地皮几乎抬了回家,贪声大着,回道定行参处。呈秀慌了。把二万银子转央魏忠贤心腹李永贞送进。戚掌院高攀龙特疏参现属崔呈秀,只是留中不发。一时望风归附的阁臣,魏广微认做儿子不雅相,又叫四个小儿认作孙儿,称呼上公为祖爷,也都一般。”后来人人称祖爷,实是秉谦叫起。同姓的有傅櫆拜忠贤为父。异姓的有阮大铖、倪文焕、杨维垣、梁梦环一班人,都拜忠贤为父。真正争先投拜,惟恐不肯收留,中间还有央忠贤引进拜客氏为母的哩。有那在京师会弄嘴的人,问那拜客氏的官道:“魏太监力能取皇帝旨意升降官员,公他为父,也是没奈何,为功名了;阿乳何必拜他为母?”那官儿道:“魏上公没毡袋的拜他为父,原不曾吃亏;奉圣夫人曾亲近圣上,我今拜他为母,总承先父九之下,又添了个娘,岂不为美。”那人笑道:“阿乳阅人甚多,只怕令先尊要吃醋!”京师喧传此语,以为笑话,那官儿只做不知。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魏忠贤听了崔呈秀、傅櫆、阮大铖三个的计较,特把镇抚司设立一套儿的刑罚,一共五样:夹、搠、棍、杠、敲,好不利害。又令校尉在京城里探听,些微的事,也打报单,唤做“打单儿。”校尉一到这家,便如盗发火起,不尽不休。又奏复立枷的法,枷的十人九死。有一两次发诏狱的官员与抚司问,掌司的刘侨每每从宽,不肯杀人媚人,忠贤就把他削了籍,永不叙用。崔呈秀、阮大铖荐了个许显纯,做了掌刑官。大堂田尔耕是忠贤心腹,不消说是顺他的了。忠贤又与阁老沈商议,在宫禁里立了内营,起了内操,招了好些兵,亲戚党羽都入内典兵,他心里有叛逆的道思。首相叶向高再三谒谏,天启那里肯罢。忠贤又结交边将,布置私人,不要说别个有用将官,便是毛文龙无勇无谋,专一冒饷冒功的人,常常受了他貂鼠人参,黄金白银,便请封就封,乞饷即饷,求赏便赏,还要借他报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荫子,边上实实功劳反埋没了。有诗为证:

    矫诏封侯阉祸深,英雄血战竟消沉。

    可怜皮岛千秋恨,影里空言报国心。

    岛帅当年见太迟,献俘本上总参差。

    魏珰势败身先死。笑骂应输一健儿。

  且说岛帅毛文龙原个有志气没本事的人,初然也只是且到边上。做得来便做他几年官儿,并不曾指望做总兵、开帅府,这样大弄起来。那时节朝廷又远,做了事人知道;金银又多,用了些不在心上。一年四季何止送万金与魏忠贤,故此毛文龙说的话竟没一句不依,进的本就批,叙的功就准。又有那受文龙贿赂的不肖科道,反说他功劳,你骗我,我骗你,那管坏朝廷的大事。有诗为证:

    皮岛一拳石,岛帅望中赊。

    野鬼号远海,磷火照寒沙。

    铁甲无风冷,牙旗有雨斜。

    立功侈塞外,兵饷诳官家。

  且说毛文龙只有一件好处,文官员好些拜魏忠贤为父亲,自家做干儿子,他只是不肯。常道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平白地做儿子起来。不替杭州人争气。因此屡屡报功,也只升得总兵,不曾就加都督,赐蟒玉,与他一服色。文龙看报,见天启忽以边功命太监魏忠贤、王休干并阿客氏的子侄世袭锦衣官,尚书董汉儒上本道:“会典及军政条例并无此故事,一旦使金吾世冑尽为妇寺之胤,使武功人人无色。”本上,留中不发。从此毛文龙愈加恣肆,竟效巡方官例,列四六考语,特上一本。举刺东征将士及海运委官,以至朝鲜君臣,经略都饷,部院司道,登莱巡抚,海防各道,尽入荐牍。朝臣见了,无不骇然。御史江日彩大怒,上一本。说他违祖宗法度,武将举刺文臣,大不敬。魏忠贤朁他庇擭,也留中一发,不在话下。

  且说辽东生员王一宁,原是个有胆气的人,为毛文龙岛上一事,钦命他做了赞画,在皮岛帮助文龙。他见文龙贿通权阉,妄报军功,荐牍非宜,猖狂自恣,再三劝他不要如此,他反面斥一宁。一宁又见勾引杭州棍徒,买违禁货物,通委出入,大海船用帅府毛封皮,大张声,劫或带货物岛上,仗文龙势力,卖载而归,到内海里在宁波地方收口,一路势焰天,人人惧怕。毛文龙贪他黄金美锦,舞女歌童,戚那棍做泼天大事,都是他遮蔽了。王一宁忿忿不平,进帅府和他争论。毛文龙道:“你晓得什么,辽东一腐儒!只为陈良策引导我荐你了赞画,坐着受用,不想怠我大恩,图此报效,反来管束我起来。可恶,可恶!”王一宁怒道:“不是我耸恿陈中军来归中国,你只怕在边一千年,也不得出头日子!作能购建牙开府,受享这般富贵!”毛文龙怒气冲冲,竟进帅府去了。次日上一本,说王一字反小人,又欲私通外国,被臣知觉,已获住了,请旨定夺。又关节与魏太,天启批:“着锦衣卫问。”顿时校尉下海,把王一宁锁到京师。毛文龙忙贿嘱了许显纯,可怜一个有功的王一宁,问成了死罪,傅驾帖在西巿枭首了。有诗为证:

    书生海外侈奇功,岛上将军享大封。

    忠告翻招杀身祸,潮声日夜泣西风。

  且说毛文龙献俘报捷,不只二十次,魏忠贤借假报,每叙军功。朝里如阮大铖、傅櫆、霍惟华、杨维垣、倪文焕等,动辄归功厂臣,或道指纵有功,或道神机妙算,不一而足。每文龙报功一次,定有温旨慰勉,甚且赏赉不赀,甲子年正月,毛文龙又上本,报称统兵千人,渡海分三路从镇江,宽奠、叆阳,行十余日,深入六百余里,至乌鸡关,彼众来战,马应奎假退,诱他追来,至两山间伏发,斩道二百七十八级,魏忠贤傅旨封毛文龙都督,又自己叙了军功了。文龙亲弟云是个书生,见他坐在家里妄报出海,枭斩四乡辽民,捏称斩级,甚是不乐,封文龙道:“吾兄在家衣食不周,有胆气走至京师,转徒到了关上,亏了王一宁、陈良策成了事业,只该替朝廷出力,或战或守,或打探海中消息,做一犄角之势,尚未足报国大恩,如何安坐报捷,屡诳天子?只怕一时败露,反取杀身大祸。”毛文龙大怒,道:“你何人物,也来饶舌!我独据一方,天子也奈何我不得,如何叫做败露!”云龙道:“你的本事我难道不知,只怕见了大敌,惊也惊下马来。一宁、良策俱死你手,平日杀戮过多,天怎容你保守富贵。”文龙顿时拿下,上一本说他不遵兄令,藐法造谤,摇惑军心,请旨定夺。旨意下来,道他内举不避亲,就命他正法。可怜好个毛云龙,又为忠言,被忍心的毛文龙把他斩于岛上。人道他不该往皮岛探望这无行的兄长,所谓可怜不足惜。有诗为证:

    卤夫何知既翕,怒发一概芟除。

    拙哉云龙送死,非忠非孝何居。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白莲贼平归己功 中书官败累众正

    近海么么啸海,弥天妖怪翻天。翻天啸海几何年,囗似流虹飞电。 近地兴云俙雨,朝端擦掌磨拳。思量监也着先鞭,祸到监斗谁见。

      右调《西江月》

    点破虚空影不留,功名事业总沉浮。

    赤霞朝令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世变何堪风水撼,道衰只耐鹤猿愁。

    海滨朝署添妖薛,贤智经纶付碧沤。

  莫说毛文龙在海岛里诳天子,诓钱粮,杀戮无辜,陷害兄弟,这些歹事滕似强盗几分,弄得天下民穷财尽,处处荒乱。山东连年亢旱,民不聊生,几载饥荒,竟是人吃人了。

  话说衮州府是周朝东鲁地方,虽然辖着四州十三县,却都是穷困所在。凭他大人家,也只是财来财去,没有什么积蓄的;小人家有了今日的,还没有明日的哩。有个阳谷县,与郓城县连界,一派皆是乱山,就是宋朝梁山泊宋江一班大盗常常山没的去处。那两三县的人极喜欢打家劫寨,做不公不法的事。乡风又信师巫邪朮,被发跳神,烧香聚众,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郓城县有一个妇人,年纪只二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脸似桃花,两只俏眼,看着人便目不转睛。他姓丁,又姓王,又姓赵,不知那一姓是他真姓。原从近城十五里坊搬到西门外住的,人人只称为丁寡妇。没有爹也没有老公,只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娘,也描眉画眼,有些跷蹊的。那地方上的人都道十五里坊是个乡僻老实去处,为何有他母子两个不尴不尬的人?又有那老成的说道,两人妇人凭他罢了,管他做什么,因此众人都丢开手了。丁寡妇又极肯破钞交结那些近,只是杯酒往来,件件都吃,只不吃牛肉猪。有人问他,便道这是我教中忌此二物,除了猪牛,连人肉也吃的了,妇人搬到西门外来,还是天启元年八月中秋时侯,到了十一月冬至,渐渐有些教门里朋友来拜望他了,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有曹州、济宁州的,也有邹县、滕县、东阿县的,只是巨野县、峄县的人更多。左邻有个雷老儿,和他说得来,过得好,每常有教门中朋友来,十个倒有八个请他去陪。也都通姓道名,多说是那个地方。只有巨野县一个姓徐的,身长九尺,白面长须,一表人材。他若来时。一定带五六个随从的人,丁寡妇家窄小,住这些人不下,都派在厢房饭店上去歇了,姓徐的独住在丁家,常常住三四日才去,人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连雷老儿一些也不知。

  忽然冬过年来,十一月初旬,飘飘洋洋下起大雪来,已牌下至申牌,雪还不住。有词为证:

    朔风天,胡霜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似撒盐,疑飞絮,冰丝冰线,衾铁如何睡?雁落寒汀人独倚,酒入愁腹,化作凄凉泪。

      右调《苏幕遮》

  这雪下到晚来,越觉大了。丁寡妇家只一个雇的小厮,买东买西,出去走跳。这日早已分付小广买了一只熟鸡,一熟羊肉,打了十来斤烧刀子,约莫日落衔山时侯,请将雷老儿来吃酒赏雪,一则雷老儿六十多岁了,二则丁寡妇母女原不避忌人的,一齐坐下,小厮斟酒。雷老儿道:“老汉无功受禄,常来打搅你老人家这里,再不曾回回席,好不惶恐!”丁寡妇道:“说那里话!咱这教门里人也众,钱粮也多。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就是汉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轮流换转,不像常人这样认真,故此叫做白莲教,又叫做无碍教,说受一位圣贤的古人唤做李卓吾,他在湖广麻城县一带地方开这教门起的。近来咱这巨野县里一位爷,原是秀才,名唤鸿儒,重新广滨教法,收集徒众,他自入了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教门不论男子女人,只要会骑马、会射箭、不吃牛肉猪肉,就收用了。那徐爷自己原有一二十万家私,如令各处凑集,只怕有整百万了。雷爷若有相知,我傅你,你傅我,大家拉得些人。正有受用的日子哩。些些酒菜,何足挂齿呢。”雷老儿道:“原来如此。这教门倒极好,只是要隐密些,不可把官府知道,怕不稳便。”丁寡妇道:“为此缘故,徐爷巡游各县只带几个心腹。巡到一处,同教门中妇人歇了三夜两夜,又往别处查人去了。雷爷你可在心,包你有大大好处。”又吃了一回酒,雷老儿别去,心里想道:“原来他是什么白莲教,落得吃他些儿,遇巧和相知说说,也不打紧。”

  他自己没了老婆,一个儿子入赘在丈人家,独自个住间土房,紧贤贴着丁寡妇右首。偶然一夜,为天寒多吃了些烧刀子,有几分醉了,爬上炕去,在梁上穿了个窟笼,看丁寡妇做什么子。不看犹可,看了吃一大惊。只见他拿个小小布袋儿,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把纸人儿来,放在地下,口里念念有词。顷刻间,纸人儿都活了,轮轮使剑,就如交战一般。他母亲坐在炕沿上,笑道:“又不上阵,弄这东西怎的?不如弄两个人儿出来,咱两个快活快活,也好省得冷巴巴的两个自睡。”只见丁寡妇喝一声“去”,那纸人儿依旧变做纸的不动了。又在布袋里取出四五个象是柳条做成的人儿,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他拣了两个眉眼清朗的男人,其余依旧和那些纸人儿都收拾在布袋里去了。剩的两个柳条人儿,丁寡妇拿起来一看,口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咒,叫一声“董大起来!”先是一个跳起来;又叫一声“满场儿!”又是一个跳起来,都顷刻间变成七八尺长的大汉子了。惊得雷老儿目瞪口呆,只得且看他如何了局。但见丁寡妇付道:“满场儿去陪老奶奶睡。”自己拉了董大,都脱得精赤条条,上炕去搂着睡了。雷老儿道:“原来有这些妖朮!怪道他人也众,钱粮也多。有了这做作,谁不愿执鞭坠镫,跟他做事?”从此一傅十,十傅百,正月里就收了三百多人了。恰好徐鸿儒巡游到郓城县,丁寡妇把名册与他看了。徐鸿儒道:“乌合之众;心腹尚少。只当以聚众往泰安州进香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县官也奈何不得咱们了。”徐鸿儒住了两夜,和丁寡妇颠鸾倒凤,自不必说。监行分付:“小心在意。人众须要驾驭得好,不可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出事端来了。只是来的个个好,完了只像没有事的,才是第一妙诀。”说罢,领了从人去了。

  好个丁寡妇,他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他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林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写着“风调两顺,国泰民安”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你道这样好做情的,那个不依?竟在十面旗上用了十颗红印,这就是他们的擭身符了。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一二日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一个小小郓城县里,也有白莲教,也有真正进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进发。三十面大锣,五十面小锣,打着锣。高声念佛,一路上好不热闹。正是:

    须信佛门真广大,圣贤好绝总收罗。

  且说丁寡妇泰山进香回来,一路又纠合了好些人入伙,入他白教的足足有一千人了,差人知会了徐鸿儒,各各教他演习弓马,不在话下。那知朝中只有魏忠贤专权,连皇帝都只叉手俯躬凭他提调,京师里轻薄口嘴竟比做提偶人儿一般。贵州安奢二土酋作乱,杀了抚按司道等官。江西妖人程鹏又私藏谶纬三十篇,妄言国运,倡乱一方。虽亏了妄抚房壮丽设计收捕,也几乎弄出大兵戈来。建又有红毛反叛,巡抚南居益屡战不克。彭湖地方虽在海中,竟如一府分被据。徐鸿儒妄游回巨野县来,把各州县头领投入白莲教的兵将总算起来,已有十二万人马。丁寡妇一队能使妖朮,更精建,竟移檄各头领,俱于五月五日起兵,徐鸿儒带领兵丁杀进县来,知县余子翼已闻风登城,把炮石打下。徐鸿儒怕初起手时万一攻城不下,反为不吉,竟杀奔曹州郓城县有劲兵扎住的所在,去打家劫寨,杀人如草,回来据了梁家楼。这梁家楼不是大地方,那里屯扎得住,况兼十二万的兵不曾派定,散散漫漫东攻西击,就是破了一处,并不常住。梁家楼的管寨,被余子翼领快手民壮竟攻破了,徐鸿儒走入于寡妇军。丁寡妇道:“将主须发檄文,调各州县头人马,都期定七月初一日,在衮州府宽敞地会集,然后派定某将领兵往某处。也只好分作两路,先破了几个城池,有了巢穴,方能成事。”徐鸿儒依了他,傅檄各处。果然初一日辰时,俱会于高桥地方,南往衮州府城,只得十八里路。兵将到齐,参见将主徐鸿儒已毕。其时骁将原少,丁寡妇是女将中第一了。还有个手下又有七八员上得阵的副将。徐鸿儒和丁寡妇商议定了,遣刘子孝带了十余将、三万兵,打从邹、滕两县南犯徐州;遣齐本恭带了五六员将、三万兵,攻打衮城;自己同丁寡妇一干将,反从东阿汶上小路,出峄县去破了曲阜,再趋郯城。若是处处得滕了,再当傅檄会兵于黄家营,为渡淮之计。分派已定,各领兵将住了一日。于炮起程。正是:

    个个望鞭敲金镫向,人人想齐唱凯歌回。

  且说刘子孝领兵打从中山店过去,前哨马来报道:“邹县县官都逃了。”子孝分付快趱上前去。三十里到了邹县,进城歇马,兵丁骚挠居民,号哭震天,那里禁约得住。第二日起马,八十里到了滕县,城门紧闭,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刘子孝怕兵丁掳掠,不想入城,遂分付宽处安营,明日早走。只可怜城外居民,又被劫掠一番。次日往南进发,一路都不停搁,看看徐州近了。徐州有个杨兵备驻扎,听见都道白莲教贼数万余将到了,杨兵备吓得面如土色,抖个不了。知州汪心渊,弋阳人,是个大经济不怕死的人,进兵备衙门里来禀,只见杨兵备已抖倒在案桌边地下了,没奈何只得唤门子皁隶扶进私衙。汪知州只得升堂发令,代兵备行事,拨民兵上城,同兵快坚守。大炮大石,来就打下,日里不,食夜里不睡。相持七八日。杨兵备渐渐出堂,只请知州擭卫他,任凭知州便宜行事。汪知州散储布粟,亲身监阵。贼见城里发兵,疑是从天而下,都狂奔河浒,主将那里按捺得住,可怜三万无辜,一半杀了,一半赶在黄河里葬于鱼腹。刘子孝身被射了八箭,也投在黄河里,尺骸顺流而去,不知下落。后来兵备自觉羞惭,反勾同了崔呈秀,坐汪知州三万赃下狱,大功不得升叙。正是: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

  且说齐本恭带了兵将。反从衮州南边抄将过去,把南门了。城里总兵杨肇基是个大将,用兵井井有条,分付紧闭城门,坐观其变。谁知衮州大雨十日,地下成河,杨总兵知贼无备,忽遣游击蒋绍芳、都司廖栋分兵出城,两下夹攻,杀得他大败亏输。本领残兵败将逃至横河,山水暴发,官兵又至,一半被杀,一半被淹死了。报至京师,魏忠贤公然以为己功。又发牌与巡抚赵彦,催他剿尽杀绝,毋得纵贼蔓延。那时徐鸿儒同丁寡妇因破了滕县,又破了峄县,声劫大振,在夏镇、峄山又各占了要害,立了巢穴,分兵将重去守了邹县。总兵杨肇基南征北讨,不知上了少战阵,那怕你这么么小丑。只在峄县城方与丁寡妇交兵,被他妖朮授惑了,官军输一阵与他。次日用鸡犬血喷去,妖法不灵,丁寡妇兵败,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的围,都是丁寡妇的家将领兵,闻了丁寡妇败走,一时围俱解,杨肇基领兵直捣巢穴。徐鸿儒死守邹县孤城,手下兵将也拼命死战,直至十月粮尽授绝,徐鸿儒出城就缚,只求饶了城中百姓,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

  巡抚赵彦上了报捷的本,天启皇帝龙颜大悦,将赵彦、杨肇基升赏,将一犒劳,也只是平常恩赉,反归功魏忠贤,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举朝不服,人人要上本。亏得赠了贵州死难的徐可求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家才不言语了。癸亥二月,朝里纷纷说起白莲教贼平定大功,赵彦只是加衔,坐着的反得荫子,左光斗、魏大中等攘臂争先,再要上本。崔呈秀、阮大铖忙报与魏忠贤,只得趁兵部尚书的缺,把彦升了兵部尚书,个个以为得人,也就罢了。只是魏忠贤恨煞那左光斗、魏大中两个,一日请那崔呈秀、傅櫆、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心腹官儿到私宅议事,忠贤道:“别个如李应升、黄尊素虽不归顺咱们,本里还只隐隐的带说,官里那里在意;左、魏二人明明白白要大胆阻我的封荫,动不动说甚么祖制祖制,不知他做谁的官儿,全不怕我。烦列位想个计较,先摆布他两个,咱心上才喜欢。就是叶阁老也可恶,不敢与咱做封头,却又与这班人交好。咱听见说什么东林党,也要慢慢弄了他去。”阮大铖道:“东林党这一班人个个与上公相拗,不消说的了。如今江南又起了个复社,与东林党做接手。上公若不大振朝纲,严刑嶲法,削灭几个首恶,人也不怕。”崔呈秀道”“就是劾咱的高攀龙,也是东林一派,如今他坏在家里,慢慢也饶不过他。只是左、魏二人,须是阮哥想一个主意,替上公出气。”傅傅櫆对阮大铖道:“汪文言如何?”阮大铖笑道:“我倒忘了。上公在上,有个徽州门子汪文言,原是犯罪逃走到的,不知怎么营谋,叶相公特荐他做了中书,如今在外揽权做事,明明是东林的走卒了。左光斗是我同乡,常闻得他与文言交好。魏大中极不肯拜客的,也与文言书帖往来。只消两衙门里那个动一本,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左、魏二人与他心腹,不当比匪。如此一本,只说得一个汪中书,两衙门不好申救,连荐主叶向高不必指名,也在比匪之内了,岂不一网三鱼,随手可得。我与左光斗一县的人,不便出名。只消那一位替上公干了这事,便是一功劳了。”傅櫆欣然认了本,一齐打恭别了。魏忠贤好不快活,只等本上,就耸恿天启批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傅櫆第二日与阮大铖商议了本,也不送与魏忠贤看了,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挂了号,送上去了。本上说左光斗、魏大中不宜与汪文言相狎,请褫其职,以为比匪之戒;又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欺君误国,当诛。第四日内傅特旨:“着锦衣卫着官旗速拿汪文言狱候旨。”本上还不批出左光斗、魏大中,看他们如何辩本。这正是魏忠贤大奸大诈处。有诗为证:

    坠地忠良报国心,东林节义祸机深。

    奸雄百计今何在,忍使神州竟陆沉。

  

第五回 众儿着攻击之效 一手握枚卜之权

    相半贤奸,天公不管,朝中嬴得封章满。正人鸣凤在高冈,奸雄长喙如饥鹳。 避冷之寒,趋炎趋暖,好将一部炎凉纂。生生画出众须眉,笔端活活凭人唤。

      右调《踏莎行》

    宵人仇正肆诛锄,乱发轻将密篦梳。

    泥上偶然留爪迹,人生何事非蘧庐。

  话说内旨傅出,虽只下汪文言诏狱,不曾批左光斗、魏大中如何如何,却是魏忠贤奸计,要在他两人辩本上处他。左光斗随即上一本,说:“傅櫆己实比匪,不利清吏,邹维琏、程国祥之在吏部,与魏大中之转吏科,必欲逐之;畏臣持清议,一并罗及,将用邹辅忠陷毛士龙故事。臣实与汪文言风马牛不相及也。”魏大中也上一本,辩“与汪大言虽曾识面,性本闭门谢客,素不交涉。傅櫆借文言以陷臣,岂文言独无血口可证。”第二日傅旨,命大中到任,科道官甄淑、袁化中各上本,替左、魏二官剖白,并皆留中不发。阁老叶向高随即上本乞致仕,他的本全不把魏忠贤放在心,拚得驰驿回籍,也没奈何了。本上道:“臣之题用汪文言,事迹甚用,而光斗、大中之与相善,尚属暖味。言官之讦奏,衅不可开;驾帖之拿人,渐不可长。”这明明指傅櫆、许显纯两个奸臣了。天启敬重叶阁老的,只不准致仕,再三慰留。你道叶阔老不是个贪官,如何荐起汪文言来?文言原攀依内官,往来权幸,因央了好些分上,求叶阁代那里知他是门子出身,因此就替他题了。他便扬扬得意,借势交通。叶阁老也有些懊悔,只道他么么小职,料无能为,那知奉承魏珰的却借他做了个题目。正是:

    只因宵小鹏訾口,贻却簪绅莫大殃。

  且说先一年闰十月里,巡边阁老孙承宗,是将相之才,与叶阁老原彼此推重,不相龃龉,曾上一本为边屯大计,叶阁老极口称赞,道是“昭代第一边本。”魏忠贤却不以为然。众孩儿崔呈秀等都献计道:“若容孙阁部建功名于塞外,便不显得祖爷运筹帏幄的勋劳了。”魏忠贤抽了他的本与众人看,本是奏关东情形事,他说道:

    八里铺兵民六百。中前两将,兵一千五百,居人可三千,田五百顷。高岭站兵三千,民可千余,田可百余顷。前屯将为赵率教,望其田表,略若鹅鹳之群,登其陴高厚,四周屯可一千七十余顷,岁可收一万石,率教以去年率三十八人出守,渐为团结,而今穑事穰穰,城且岿然,兵民可六万。抚边将为王牧民,流迁兴水。中后所将为鲁之甲,地饶多赀,兵民不下万余,田可千余顷,尚荒其半。中右所将为王楹,地饶于中后,田可千余顷,而仅耕三百顷,回思春杪经过时,今居然全盛矣。曹庄民自团结,五十余家。宁远去关远,去东近,城大而瑕,姑以祖大寿司版筑,汪翥司窖造石。先接河东万余人,合兵民不下数万。此城为必据必争之地促以今岁完筑。其田一千五百顷,而布种者四百顷。觉华岛去岸十八里,龙官寺地濒海而肥,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可五十余家,地盖六百余顷。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而于山巅为台榭赤帜,下泊辽舡,北望黄毛山,南望刘家山,相对如两门。其南麓入海,可为堡,屯万余人。比之孤起者曰望海圈,树帜置炮于上,舣沙淲舟于下,海门天设,片帆不能飞渡矣。

  后又道:

    开屯之议,赵率教以修守之余,试之而效。总计五城三十堡兵民不下十余万,而可耕之地当有五千余顷。尽民可占种者,许以三年起科,而因煤以铸钱,因地以煮盐,皆关门稍行之而效者。今袁崇焕经营宁远,查国宁督于华,臣与鹿善继得以备关者备前屯,以守为战,以贻永逸,庶可无廑宵旱之忧。

  众人看,阮大铖道:“这本有经天纬地的才,若依他行了,作显得祖爷作用?”崔秀道:“科道大家几本,说他纸上井井可观,全无实用,萎缩不前,不几以军国为孤注乎?这便折得他倒了。”杨维垣道:“不可,不可。他与首揆相好,未易动摇。只是把本不发抄便了。”阮金铖道:“不发抄也不相干。他在海外,姑且容他一年半载。还只是攻击去了眼前钉,就任凭祖爷施为了。”从此朝朝商量,夜夜算计。恰好有了汪文言一件事,他们肯轻轻的放过那些正人君子么?五月是个恶月,俗例再不上官赴任的。魏大中因“有大中速令到任”旨意,怕迟了生出事端,只得拣了日子,到吏科都给事中的任。次日随即入朝谢恩,忽傅内旨:“魏大中互参未结,何得到任。”把个一生鲠直的魏大中弄得他没法了:忽教他到任,忽又恼他到任。那知傅櫆又和众奸人计较了,上一本道::“明旨忽一忽二,朝端且疑且骇,大中之进退与微臣之论列,俱未明白于天下。至如汪文言亡命作奸,刑章未付之司败,讯语徒恣其游移。近臣因不测以示私,将忠臣避中旨而钳口。”这近不是说别人,乃是钳制叶阁老。叶阁老明知傅櫆这班奸小人为阉人鹰犬,他也不十分申辩,只上本求去,本上道:“年来人情分门报复,互相猜防,以臣持论稍平,共欲留之,以弥缝调剂,今日束手面莫知为计矣。乞放臣归田,以永为尧舜之民,臣怠且不朽。”这本也都不发票,魏忠贤一概留中,以示不测。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已困缉捕有功,囗囗囗户。许显纯不但理刑有权,竟掌北镇抚司事囗。魏忠贤原爱升他,又加二级,赫赫势焰,真正障天灸地。傅櫆、倪文、张讷各呼朋引类,奉承魏太监,每人具一本,攻击南星、左光斗、魏大中、邹维琏,满朝里真如聚讼,连体统也都没了。有诗为证:

    聚哄朝端如闹市,但知只手可遮天。

    正人驱逐无虚日,当局还夸一着先。

  且说魏党里面那个阮大铖,原是江南桐城一个才子,只是为人势利,性子又极阴毒。平日却慕风流才子的名,做些傅奇,买些小厮丫头在家,请个教师教导他些曲子,带至京师和妻妾们受用。偶然一日,在司礼监魏府回寓,毋魏忠贤许他再过一两个月转升做京卿,心上快活。分付厨下摆起酒席,要和妻妾吃着酒。听那邵教师新的《春灯谜》上《漏笺》一类的曲子。不多时酒席已完,阮大铖请他大小娘子到庭来,长班都打发出去了,小厮丫头们伏事。居中一桌,放两把交椅,自己同大娘坐;几个小娘子在旁两桌,东西又面而坐。分付唱曲的小厮丫头:“就把新学的《泄笺》一套曲子,好好唱来我听。”只见一个执板的十四五岁的童子,拉了四五个同班的,轻敲檀板,唱道:

    秋气泼,偏是离人愁思多。这小月风吹寒满阁,玎檐马,撩人偏奈他何,更窗缝零星纸相搕。没紧慢,征鸿频过,谁孤似我。待上碧海青天,悔无灵药。〔二郎神〕

    囗囗囗猛可,往事潜评,旧游打合,那佳月容容春似昨。灯花隐谜,一天情在眉窝,蝶使蜂煤未猜觉。(敢则是)侮弄却灵祠香火。因此上风势恶,把家奴呵,与牧羊龙女一般差拨。〔前腔〕

    诗笺灯下详玩索,墨花金粉轻涴,点笔含情多细作。如今那未嫁文君,真已是瓜葛。倒是相如作么?拾江华先漱文园渴。(还怕)梦难那魂飘月露,风雨又急来过。〔啭林莺〕

    宵长秋冷睡未着,好寻儿夫笑语闲科。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煤花如黛,轻点袖衫罗。花笺一抹,敢为秋思无聊而作。细观摩,丝丝点点,一印板并无他。〔前腔〕

  唱到此处,还有〔啄木公子〕二只,〔哭相思〕一支未唱,忽外面傅梆报说:“南乐魏老爷来,有机密话要和老爷说,故此晚来见。”阮大铖分付:“快收拾桌面,奶奶们都进去罢。”打扫完了,请进里庭。那魏广微深深作揖道:“疏失老生,十分有罪!”阮大铖看了坐,献过了茶。魏广微叫开了彼此从人,才打一恭道:“学生久仰老先生与魏上公为莫逆之,交有一事奉浼,敝乡如崔、杨、霍、曹诸公,怕同乡忌嫉,反不敢去央。他目下枚卜其近,学生论来该与其列。只是平日有皈依上公的念头,只为敝县口嘴太毒,年纪老了,做不得儿子,情愿认作弟侄。倘得大拜,自然恩当重报,每事效劳。这话没人去誁,求阮老先生代为一通。若该备何等礼物,望乞一一指教。”阮大铖笑道:“此事极易。不但入阁,少不得顺了上公做去,二三年间,定转首揆。认作弟侄,就是贽礼了,何必又用什么礼物。明日就去,自当为老先生少效犬马。只后来不要忘了今日,便是老先生大德了。”说罢,魏广微在袖中取出金子二十两送与,阮大铖再三不肯受,魏广微道:“想是嫌弟輶亵,不肯为手周旋了。”阮大铖方才收下。魏广微别了自去。阮大铖也就进里边吃酒,打点早早去见魏忠贤,把又收了个大大心腹去请功了。

  且说到了次日,阮大铖去见,连同党弟兄,都瞒着他。进内庭见过,即便开口把魏广微愿为子侄,要入阁的话,一一说了。魏忠贤道:“他做誁官的时节,咱就认得他,那时要和他认做一家儿,还怕他不肯。既承他好情。只认做咱的弟弟罢了。枚卜一事,咱一手握定,不敢欺,除了前面阁里的老头儿,其它谁个也飞不过去。只有乌程的朱国祯,聊城的朱延禧,论资格也该了,皇帝道他是老实人,咱见他谦恭得紧,定不是个和咱拗的。昆山顾秉谦,他久参机务,该晋武英殿大学士了。明日进里面去,把这事了局也罢。首相叶台山虽不与咱不和,只是顾恋东林,料也立脚不住,韩爌这厮是个蠢材,咱也不管他。你去回复那魏官儿,如今且不消来见,待枚卜定了,再来亲近咱也不迟,阮大铖作别竟去,回魏广微递话去了。

  过了三日,忽傅内旨:“顾秉谦武英殿大学士,魏广微、朱国桢、朱延禧俱东阁大学士,着令入阁。”旨下,京师里那个不知道顾、魏二人全是魏忠贤脚力,才得到这地位。有诗为证:

    三台星已暗无光,桃李私门各有方。

    不信行藏都是命,纷纷闹里费商量。

  

第六回 涿鹿道上红尘滚 爪牙班中青简繁

  长店征鞍,芦沟奔马,燕台古道湾湾。名场利窟,来往杂贤奸。流水落花何处,空留下、剩水残山。当年去,金门献策,几度泪难干。 今日栖山广,凄凉滋味,寂寞阑干。恁关心阉祸,笔底珊珊。撇下巫云湘雨,搬演出、如蚁朝班。输年少,通宵叹笑,秉烛酒杯寒。

      右调《满庭芳》

    岂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亲。

    世道余青史,春风足故人。

    无多谈往迹,愚叟旧西邻。这一首诗乃闽中黄石斋所作,只用作引话,原不拘拘本题。且说魏忠贤一手握定大权,与阁老沈遂为心腹,将执法的王纪,清正的锺羽正,倾陷他去位。忽又要皇帝设立内操,与沈商议,要他上本。沈就上一本,道:“治不忘乱,安不忘危,须设立内营,不时操演,使内侍尽为壮丁,禁廷预有武备”等语,纸上似有可观。魏忠贤从中主张,天启皇帝竟准奏了,凭他科道动本,只是不理,不上两月,拣选了阉人三千名,在五凤楼左设了内营,三六九操演弓马,给衣甲,发钱粮,把亲信的人引入大内,亲戚党羽,交互盘踞,放炮之声,直闻百里。魏忠贤常常戎装跑马。也有一日请天启看操,只道是十万羽林军还不及三千没毡汉。有诗为证:

    大明天子羽林儿,自幼先将遗体亏。

    女子在军军不振,阉人习武武安施。

    岂知禁地非喧地,漫说常时防变时。

    庸相依回代陈乞,未几去位实堪嗤。

  自此以后,魏忠贤在宫中不时乘马,扬扬得意,竟是个小皇帝了。四年二三月间,春光明媚,柳树争妍,宫里一般也游春玩景,往来作乐。天启皇帝正同妃嫔坐于便殿,魏忠贤公然骑了马打御前经过。天启虽是宠他,不觉勃然发怒,傅旨唤他转来,自己拈弓搭箭,只一箭射杀其马。魏忠贤俯伏在地,也不称“奴婢有罪,罪当万死。”天启拂衣回宫,他也傲然竟去,在那些小太监面前反道:“射死咱的马,再牵个来骑也不紧。咱小时节眼师傅看那《通鉴》上边董卓、曹操一班人带剑上殿,剑也带了,何况走马?既有了内操,骑马是咱本等的事,恼怎的嗄?”这些话,一般也有人傅到皇帝耳朵里,才懊悔内操的事不该做的。天启不恨魏忠贤,反道沈毡动本的不是,不久也就放他回籍去京。正是:

    李代桃僵不自由,趋炎附势更谁尤。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魏忠贤见皇帝有些恼了,李永贞一班心腹也都道:“天子御前原是走不得马的,万一圣怒不测,有些心变,就不了。还该请个罪儿。”魏忠贤才到便殿跪下,搕头道:“奴只认是内操该骑马,不晓得万岁爷在便殿,罪该万死!如今亲到涿州地方进顶上奶奶的香,祝颂天子万寿。万岁爷准奏,才敢前去。”天启道:“朝里事情多,进了香快快回来。”魏忠贤谢了恩,出宫去。这魏忠贤久不口称奴婢了,这番陪个小心,皇帝也就一些不恼了。正是:

    弥天大罪遮藏过,娇诬重来张泰山。

  且说魏忠奏过了皇帝,就分付大掌家太监王朝用,先料理仪仗、侍和那轿马饮食,另有分管的内官,一一预办。凡是魏忠贤停骖的地方,不要说供馔奇异,排列齐整,那些跟随的官儿是一处,差役是一处,轿夫、马夫、驴夫,只好在空野地面先拾厂伺候,喂马的槽何止数千个,一路攒攒簇簇,凡官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听差、牌子抬扛等人,也不止数万。经过地方,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并那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其尘障天,其声动地。那文武官员不奉承他的,闭门不出;奉承他的,献谀气怜,络绎不绝,四人大轿也有一百二乘。怒马鲜衣,束玉衣锦,前后追趋、左右拥擭的,更有二三千人。跑马射向箭,挽弓打鸟蛋,和那乐人鼓桨笙箫,呜呜噫噫的,真正不绝于耳,连说话也听不出来。跟随的人有狂奔死的,行路的人有挤踏死的。那街市的马何止千数,也都雇一尽,实古今希见的事。就是皇帝效天出来,那有这样骄奢,这般热闹。出城这日,魏忠贤坐了八人大轿,穿蟒曳玉,把身子挺着。轿前用骡四头扯拽,快如飞鸟。有禀的武官或太,只两骑马扶轿的内官,如李朝钦、石元雅辈喝得一声“去”;惟有文官如李鲁生、李蕃辈,若跪着或打恭相送,这骡轿就略慢些了,那两傍扶轿的内官,就平平的说一声“请回”,轿又飞起过去了。魏忠贤在轿里,饱便正坐着,倦就歪着身子,半睡不睡。或偶然多用了几杯酒儿,且自靠在轿前的扶手上,两眼迷离,那知道跪的、打恭的是何人,行到的、行过的是何处。

  头一夜在良乡县歇了。魏忠贤才下了轿,涂文辅、李朝钦禀称:“有官儿阮大铖有紧要事求见。”魏忠贤记得阮大铖的名字,就说唤他进来。阮大铖入内叩了头,低声禀道:“外面有点《点将录》,都载的是东林恶党,倒也奇可喜,特抄写一本送与上公看。”魏忠贤接过来,递与李朝钦,“急念来咱听。”就拱让了阮大铖起来。李朝钦念那《点将录》道: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鄤,霹雳火惠世扬,鼓上皁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共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师顾大章,青面兽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忽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李朝钦念完了,魏忠贤呵呵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阮哥,只怕就是你做的,真好大才!自当重用。”阮大铖道:“外面还有《同志录》、《天鉴录》,载东林诸人。与南乐魏阁老手点的《缙绅便览》一本,实当参看,上公就知举朝的忠佞了。”魏忠贤道:“多承指教,不敢忘报。只是你们这班好人,也该大家聚一聚,立个会儿起来,同心帮助我,决有重用之处。咱魏老爷不是不知好歹混帐的人。”阮大铖道:“蒙上公分付,回京就结个盟会起来。只有一件禀上公:曹钦程这个贪横小人,不忠不佞,一味痴邪,断然用不得他。怕反坏了咱门的体面。”魏忠贤道:“咱知道了,你且请回。”阮大铖打了一恭,出门去了。

  魏忠贤次日到了涿州,住了一夜,才往泰山娘娘行宫进香。人山人海,说不尽热闹。道士叩头待斋,都不必说。魏忠贤舍了五百两银子,分付修理庙宇,剩的请道士这个大醮,保佑皇爷圣寿无疆。道士又叩头谢了。魏忠贤只因朝里事体件件都飞马来禀他,一日来回有三四转,天启也等他主意商量方才票本,故此不敢亭留。进香完了,忙忙起程,七十里路赶到良乡县,已掌灯时侯了。次日进京,又有许多官员迎接,是不消说的。正是:

    阉人得志多奢侈,半朝天子半人臣。

  且说阁老顾秉谦、魏广微,因外面纷纷议论,说他两个是魏太盐的心腹,就有门生阁老的谤言,十分发恼。商量定了,平昔把《缙绅便览》一部暗把己意批点: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阁部翰林外抚如叶向高、韩爌等,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侯恪、姚希孟、陈子壮等,约六七十员,反说他门是邪党,打点要送与魏贤。恰好进香这遭,阮大铖在半路跪送了《点将录》,见魏珰十分欢喜,他回到京里,就东扯西掠,约会了肯附魏珰的一班人,先有二十人,在家结了盟誓,同心助魏,偏要与东林为仇,都一个个或杀或逐,方才满意。魏广微知了风声,就差长班请了几个头儿去商量,附魏的都加圈:三圈,二圈,一圈不等。又托阮大铖找寻了李鲁生的《同志录》。崔呈秀的《天鉴录》,一齐密付魏忠贤。魏忠贤大喜,具将原本付李朝钦支掌。又命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私抄小楷折子,藏在袖里,每日早起齐赴魏忠贤直房,按名回话。镇日的查升官本内有无折子姓名,参官本内有无折子姓名,面同简举,不许异同,升的升,坏的坏;若折子有姓名的,更升得快,坏得毒。那《缙绅便览》上圈的人也不少,其三圈的如黄克缵、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阮大铖、周应秋、杨维垣、倪文焕、,两圈、一圈的不能尽载。《天鉴录》也有两样,首载东林渠魁。你道是那个?原来是:

    叶向高 孙承宗 韩 爌 刘一    赵南星 杨 涟 高攀龙 左光斗

    孙居相 李邦华 乔允升 王 洽

    曹于汴 钱谦益 姚希孟 李腾芳

    孙鼎相 徐良彦 文震孟 侯 恪

    熊明遇 沈惟炳 熊奋渭 周宗建

    王心一 顾宗孟 姚士慎 张振秀

  顾大章后又载真心为国、不附东林的,你道是那几个?原来是:

    顾秉谦 魏广微 王绍徽 王永光

    霍维华 徐大化 周应秋 崔呈秀

    阎鸣泰 邵辅忠 杨维垣 倪文焕

    阮大铖 卓 迈 李鲁生 梁梦环

    李 蕃 曹钦程 吴淳夫 孙国桢

    刘廷元 孙 杰 刘志选 李春烨

    黄克缵 贾继春 刘廷宜

  那《同志录》只开载东林的正人君子,也有不东林,为人正直,不附魏珰的,都一网打尽。你道是那几个?这倒多着哩,原来是:

    叶向高 孙承宗 刘一 韩爌

    赵南星 孙慎行 杨 涟 左光斗

    高攀龙 孙居相 李邦华 邹元标

    韩继思 易应昌 乔允升 冯从吾

    曹于汴 陈宗器 李腾芳 孙鼎相

    徐良彦 申用懋 文震孟 郑 鄤

    陈仁锡 侯 恪 姚希孟 姚士慎

    熊明遇 沈惟炳 熊奋渭 周宗建

    王心一 毛士龙 黄尊素 刘 芳

    李应升 张慎言 房可壮 惠世扬

    章允儒 刘弘化 张振秀 蒋允仪

    侯 恂 游士任 张光前 贺 烺

    孙必显 汪始亨 顾大章 周顺昌

    侯震旸 张 泼 刘宗周 邹之麟

    刘时隽 解学龙 瞿式耜 邹维琏

  这几本书,一册一册都纂成了,送与魏忠贤做底本。真正同己都进,异己都摈,不成个朝廷了。其时又有《选佛录》,不知是那个做的,也有东林在内,却是明哲保身,不肯言生事的多。不曾得原本,只记得几个,原来是:

    孙承宗 蔡复一 董其昌 王 洽

    申用懋 范景文 邹之麟 姚士慎

    杨栋朝 方应祥 申绍芳 魏浣初

    侯 恪 姜一洪 张 玮 周诗雅

    贺 烺 张廷秀 白贻清 程国祥

    彭惟成

  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大抵不是附魏忠贤做歹事的,故此一册人都不敢抄傅,只好口里说说儿罢了。正是:

    莫言世上无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从此魏忠贤内有客氏、王体干一班人做心腹,外有崔呈秀、魏广微、顾秉谦、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人做爪牙,心粗胆壮,意得志满。今日升一个两个是折子的人,明日逐一个两个是折子内的人。却有一点良心不没,倒敢敬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这五六个正人君子,他还不敢动手。杨涟这几个,怎肯因他升用,肯松他一步,少不得忠心激发,要弄出事来。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杨都宪具疏几危 叶阁老受辱求去

    管弦山杪才过,风雨枕边半歇。看到封章耸然,尽是忠臣血! 忠心信友还疑,极虑消冤反结。可怜调燮叶平章,含忍遭磨灭。

      右调《锦堂春》

    一纸封章酿祸深,岂知万古未消沉。

    假饶得展回天力,才是当年报国心。

    满目纷纷尽着绯,忠臣骨瘦佞臣肥。

    朝廷体统归何处,元老无颜早拂衣。

  且莫说崔呈秀、阮大铖、钖维垣、倪文焕这一班儿结拜的结拜,歃血的歃血,只图富贵终身,且做权珰鹰犬,一时正人君子束手无策。虽是这般说,小人有小人之党,君子有君子之朋。掌堂都察院杨涟,是湖广一个豪杰、真圣贤。初任在苏州府常热县做知县,就有许多异政,日里问事,夜里常和城隍说话,百姓敬他爱,他竟如神明一般。他做掌院,与一班好人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李应升、顾大章,都是文章道义的朋友,平日只以忠君爱国为心。见魏忠贤、客氏如此欺君罔上,败坏朝纲,个个想动本,先劾去了腹心大逆魏忠贤,那客氏终是女流,自必不敢放肆了。杨涟奋身独出,上了一本,数那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本好不利害,本上道:

    票拟托重阁臣,责无他卸。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傅奉,径自内批,坏祖宗之政,大罪一也。周嘉谟、刘一顾命大臣,一亲捧御手定大计,嘉谟义斥郑养性,清宫禁,皇上岂忘之,忠贤使孙杰论去,改先帝旧臣,大罪二也。孙慎行执《春秋》诗贼之义,邹元标明万古纲常之重,忠贤逼之使去,而于党擭选侍者,加蟒玉以赠行,亲乱贼而仇忠义,大罪三也。王纪、锺羽正功在国本,纪执法如山,羽正清修如鹤,忠贤与沈交构陷之,不容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最重莫如枚卜,妄预金瓯之伏字,图为貂卒之私情,大罪五也。廷推皆不正点,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徐大相#郑鄤,抗言稍忤,忠贤尽令降斥,竟阻赐环,大罪七也。傅闻宫中一贵人荷上宠注,托言急病,立刻掩杀,上不保其媵嫱,大罪八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闻之矣,忠贤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保其妃嫔,大罪九也。中宫有庆,己经成男,乃绕电流虬之祥,化为飞星堕月之惨,皇上不保其子,大罪十也。先帝青宫,操心虑患擭患持仅王安一人,皇上仓卒受命,拥卫防擭,安有微忠、忠贤矫旨掩杀,肉饱狗彘,擅杀忠义,大罪十一也。讨赏、讨祠额,王言屡亵,建坊筑茔,规制僭拟,大罪十二也。也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不知有何军功相业,亵朝廷之名器,大罪十三也。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扳陷皇亲,欲动摇三宫,大罪十四也。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致之死,大罪十五也,王胡二生,以牧地细事,径拿黑狱,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且明悬监谤之令于台省,科臣周士朴执纠织监,竟停其升迁,大罪十七也。且开罗织之毒于缙绅,北镇抚刘侨于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大罪十八也。且示移又障日之手于丝纶,魏大忠奉旨,忽傅诘责,煌煌天语,信手任心,大罪十九也。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不至兴同文之狱,刊党锢之碑不已,大罪二十也。创肃宁新城,作郿坞深计,大罪二十一也。同奸辅沈创立内操,亲戚羽党,交互盘踞,安知无大盗刺客搀入,忠贤兼有刘瑾、曹吉祥事,意欲何为,大罪二十二也。进香逐州,铁骑如云,警跸傅呼,其归也,驷马、羽幢、青盖,俨然乘与,大罪二十三也。闻今春走马御前,皇上射杀其马,忠贤进有傲色,退有怨言,大罪二十四也。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悉皆忠贤专擅,奏奉囗囗,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涿州之行,星驰票拟,待其既旋,天颜咫尺之间,漫不请决,驰候于百里之外,以为有天日耶?羽翼已成,骑虎难下。及今不治,不知宗社何所托也!

  这本一上,内里傅闻得天启也有些疑惑,叫魏忠贤面与他看。魏忠贤巧语花言,一件件说得天花乱墬,天启又不恼他了,他反上一本乞赐罢斥。天启把杨涟本留中不发,魏忠贤本付阁票拟。此时叶向高是头一个阁老,况又不是魏忠贤心腹,苦是有见识的,就该在忠贤本上好言语令归私第,慢慢再处,或天启准行了也未可知;即要卖弄自己好处,请并发杨涟疏,以便臣等参详:奈何把这事耽阁了两日,客氏同几个内里心腹,在天启面前甜言美语,说魏忠贤许多好处,天启又傅内旨慰留,魏忠贤依旧管事,才在杨涟本上批道:“一切政事皆朕亲裁,宫闱事情严密,外廷何以透知?毒害语,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杨涟寻端沽直,姑置不问。”这旨意一发了抄,朝里大小官员,不论君子小人,个个惊骇,小人见皇帝偏擭魏太监,都一心一意奉承他,不消说起;这些君子三三两两,都商量道:“魏贼这般罪恶,杨大洪老先生发觉出来,皇上全然不恼,反道他忠勤干事。眼见邦家倾覆,社稷丘墟,怎么了,怎么了!”内中竟有掉下泪来的。有诗为证:

    委质为臣已献身,忠心日愿达枫宸。

    奸雄百计要君久。正直千言疏草新。

    枉有吁谟裨庙算,空留残牍勒贞。

    可怜一点忧时泪,洒向千秋论世人。

  且说吏科魏大中,是第一个肯上本的。他拉了六科的同心朋友共十余人,上一公疏,只就杨涟与魏忠贤两个本都不发票的话,痛说一番。本上道:

    涟疏未蒙发票,而忠贤疏先下,念其勤劳,录其小心矣;又明日而涟疏下,没其忠

  爱,罪其沽直矣。忠贤罪案代其任咎,忠贤逆德代为分剖,自疏自票,尽出忠贤之意,

  恐涟疏未及省览也。懁冲太子何以不育,裕妃何以革封,皇上南郊之日

  ,胡贵人何以暴亡,未有有其事而不傅之外者。忠贤不戮,客氏煽处,恐左右尽忠贤、

  客氏之人,皇上真孤立耳。

  这一本上,立刻下魏大中诏狱。叶阁老具疏申救,又向魏忠贤再三解说,才得免拿,一时哄动了朝臣。太仆寺少卿朱钦相,科里许誉卿,道里李应升、袁化中等,各特疏请斥魏忠贤。三四日内,又有詹事翁正春,各科熊奋渭、朱大典、陈奇瑜、吴弘业、霍守典、孙绍统、杨维新,各道方可壮、刘璞、刘芳、洪如锺、李乔仑,郎中邹维琏各有本,直说魏忠贤罪恶,当肆诸市朝。天启批本大概都以沽名钓誉,反责其不忠,姑免降斥。真正一片丹心,付之东洋之海。又过了几日,尚书赵彦等六部,只除了三四个忠贤心腹,合上一本,请退忠贤以消群疑、以固国本。天启批道:“朕自有主张,卿等不必过计。”嗣后如太常卿胡世赏,道里胡士奇,你一本,我一本,连连的参劾,忠贤恰像惯偷汉的妇人,惯偷摸的贼盗,凭人说的说,骂的骂,就如没有耳朵的,只当不听得罢了,本竟留中,概于批发。正是:

    由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

  且说魏忠贀偶然一日与阁老叶向高遇于五凤楼,各叙礼毕。忠贤道:“外边这些官儿就如邪狗一般,只管乱咬,咱那里有好口去吆喝他。老阁台也该分付他声。留了性命也好。倘然圣怒不测,连老阁台也救他不及了。”叶阁老道:“上本的大臣小臣不同,都是赤心为国的人,老公奈何以‘邪狗’呼之?为今之计,老公不如暂时谢事,所谓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魏忠贤呵呵大笑,拱拱手竟自去了。叶阁老见他如此,只得自己上一本,请令魏忠贤自罢,并罢内操。本日即傅内旨道:“杨涟非无因而发,卿等或见肺腑。追惟往事,朕何忍忘忠贤之劳,听其陈请乎?”叶阁老没奈何,只得罢了。次日反傅旨:赏魏忠捉获伪钱的功,加至魏良佐服俸二级。恼了郎中万璟,上一本劾魏忠贤盗权擅利,奸甚于曹操、董卓,乞按律将忠贤种秉不法事,悬示国门,立斩之以谢天下。内批道:“万璟违旨渎奏,好生无状。着廷杖一百。”叶阁者特疏申救,只是不允。次日提来杖讫,万郎中己是半死不生,那些太监们在午门外把他乱踢乱打,登时身死。正是:

    君王未悟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此时叶阁老只为也上了魏贼一本,恨他入骨:故此申救万璟,不比前番看他面上,姑容一分了,就是他自己也思量赶他回去,何替别人出力。从此那些内官越放肆到二十分了。就是次日,有一内侍胡进,公然骑马冲入禁门。巡视科里杜三策上一本劾他犯禁该斩,竟付不问。也是合当有事,六月初头那一夜,巡城察阮林汝翥夜间出来巡更,有火者太监曹进、傅国兴挟人命抢财相斗,林御史拿住了,欲行参奏。曹、傅二人禀道:“愿受责罚,但求免参。”林汝翥是个老实书生,每人打了十板。各散去讫。数日后,有了万璟一件事,太监们动也动他不得了。曹、傅二人哭禀了魏忠贤,忽傅内旨:“林汝翥廷杖一百。”汝翥慌了手脚,原没有家眷在京的,带了家人,连夜逃走了。那些众内官道:“他是叶阁老乡里,疑他躲在叶阁老家。”又晓得魏忠贤近日怪了叶向,高不和他往来了,竟拉了百余个内官,直入阁老私衙。要林御史,口里乱骂,辱及妇女,不顾内外,各处搜寻,寻不出个林御史来,方才一声喊,大家散了。叶阁老次日上了一本,大臣受辱,即所以辱至尊,恳乞重惩,以存国体,后面并乞骸骨。本上了半月,还不批发。林汝翥自到遵化县投到,巡抚鄈渼替他上本求宽。内批:“仍杖一百供职。”叶阁老又上本,道:“汝翥既投遵化狱,不在臣寓,昭然明白。何故入内室,辱大臣以辱国”等因。内批道:“叶向高辅朕劝劳,既再三陈乞,准驰驿回籍。”这明明不治众内官,羞他的意思了。叶向高虽不曾犯颜苦谏,做个以道事君的大臣,却也亏他调停救解。这一去了。魏忠贤越加放肆,一不做,二不休,要害那正人君子了。有诗为证:

    君子纷纷失所据,斥者斥兮去者去。

    天意若然果佑明,奈何一旦空朝署。

  

第八回 奸计成一网打尽 正人败八面受敌

    宦途险冲锋去,危煞升高处。十奸九佞瘴烟迷,网罗忠荩赤狱怨魂啼。 羁身空忆吟驴背,剩把推敲费。若能生出陷坑中,赐环休望家食福无穷。

      右调《虞美人》

    五彪五虎十孩儿,罗织忠良恣所为。

    昔在京师曾目睹,非关傅说赘闲词。

    分记也又何言之,一番嘲笑一番悲。

    贤奸总属千秋定,燕燕莺莺莫浪窥。

  且说叶向高既去,虽有阁老韩爌是个正直大臣,但不比叶阁老委曲调停,况其化内阁都是阿谀奉承魏忠贤的,魏党的威势越发张大了,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因前日淮扬巡盐崔呈秀贪赃狼籍,上本劾去,忤了魏忠贤,他恨恨在心。忽山西缺了巡抚,会推了谢应祥,御史陈九畴是魏广微的至亲心腹,极肯出头上本的人,便上一本,说谢应祥昏耄不堪,疑吏科魏大中有私。忽傅内旨:“九畴4大中及吏部员外夏嘉,都降级调外。”其时吏部尚书赵南星,都御史高攀龙,各引罪求去。魏忠贤正怪他两个,见了本,立刻放回家去了。当时恼了阁老韩爌、朱国桢,他两个会同上本,道是“以一事而去两大臣,旨内出径发,不由阁部,有伤国体。”忽内里傅出旨意道:“冢臣、宪臣全无公论,二卿不必救解。”韩爌叹道:“罢了,罢了!我们内阁也是说的了。斥逐大臣如去一婴儿,难道反有公论么!”过了几日,天启皇帝祭宗庙,阁老例该陪祭。圣驾已至,诸臣毕集,日已饷午,祭祀已完,阁老魏广微才闯入庙门。礼科合词参奏。那知本竟留中,魏广微反上本,托言有疾,本上道:“臣因疾迟至,不过罪止仪而已,此辈哓哓,不审轻重。”此本发抄。恼了极有风力的御史李应升,上一本道:“科臣皆言官也。言官,天子近臣。言及乘与,天子改容,广微父为言官,因得罪阁臣以去,声施至今,广微不一念及乎?奈何斥之为‘此辈。’本上了两日,忽傅内旨:“罚俸一年。”此京师大小近臣,才晓得魏广微为枚卜的事,久已认魏忠贤叔父。吏部郎中张光前笑道:“魏阁老肯认了,不知他父亲在天之灵,肯认没毡袋的做弟弟否?时事如此,恋恋一官何为!”只借冢臣一去,自劾求退。这本便从阁票,准他回籍去了,所谓见几而作。有诗为证:

    陈力非吾事,道危聊自持。

    风高劲草惧,流急小舟知。

    啼鸟含心血,冥鸿送羽仪。

    谁云天子圣,去国总攒眉。

  初然魏忠贤威势未盛,日想结交朝官。首先投诚的是崔呈秀、阮大铖、傅櫆等,不上四五人。自高攀掌了都察院,劾了崔呈秀,那魏忠贤一时照管不及,却恨攀龙入骨,故借汪文言一案,警动朝官。杨涟二十四大罪这本上了,魏忠贤便与这班人尽情绝义,再没指望了。崔呈秀引进了魏广微这个人,平日最与东林不合,说他父允中、叔允贞只顾誁学,不知时局,一见魏忠贤,便以东林伪学为言。忠贤晓行他是邪路的人,就一力荐入内阁。因为陪祭失仪,科道连五劾了他,他老羞变成怒。越发与朝臣做对头了。忽然一日,内傅圣谕一道,谕大小臣工。你道圣谕怎么说?读了真也骇听。圣谕道:

    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本当根株尽拔,念雷霆未能骤施。谕尔徒众,姑与维新,洗涤胃肠,脱胎换骨。困能改图,伋当任用;如有怙其稔恶,嫉夫善类,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

  这圣谕一出人人惊骇。魏广微扬扬自得,宣言朝里道:“这是咱的稿儿。仰体魏上公意思。要各官都做好人,莫再犯了圣怒。”吏部侍郎陈于廷问道:“请问阁台,如何便是好人?若依了魏厂公做事,就不是好人了。”魏广微道做官须晓得时局。俗语说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陈老先生与各相厚说这话还不妨,若别人听见了,傅在魏上公耳朵里,就些不妙了。”陈于廷笑了一笑,也不言语了。那赵南星已去。署印就是陈于廷,十一月会推吏部尚书,第一个是乔允升,第二个是冯从吾,第三个是汪应蛟,一个个都是清廉正直的人,乔、冯两个又都是东林著名的。这番触了魏广微、崔呈秀、阮大铖、倪文焕一班的怒,齐集了去见魏忠贤,细说此事。魏忠贤怒道:“这些剿除不尽的贼!直等咱杀个尽绝,方快吾意!”竟傅内旨道:

    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显是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钳制众正,抗旨徇私。三凶既倡率于前,谁敢不附和于后。杨涟怙恶不悛,注籍躲闪。于廷、涟、光斗俱恣肆欺暪,大不敬,无人臣礼,都革职为民,追夺诰命。追夺诰命,自此为始。次日又傅内旨:起崔景荣吏部尚书,李宗延以吏部尚书掌都察院事。合朝的官员见不由会推,突起两个要大臣,人人惊骇,户科给事中陈良训特上一本,请仍会推故事,存旧章于勿湮,留清议之一脉。即傅内旨:降一级调外任用。陈良训虽不做权珰鹰犬,却也是不肯触犯他的,只因一时不平,遭此左迁的事,也是命中所该。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怕因强出头。

  且说阁老韩爌,吏部左侍郎李邦华、巡关阁部孙承宗,都是一心一意辅佐国家的人,常常有书札往来。凡是朝廷大事,孙阁部无所不知,不只靠邸报一样做耳目,访朝政。孙阁部每听得魏忠贤心腹替他排斥正人,引用奸党,心上好生不平,每每要入朝面君,剖明忠奸两路,补奏杨涟二十四大罪所未及。这甲子冬十二月,孙承宗妄视各边回来,单骑直抵通州,具本求面奏军中当事。魏广微正翻局的时节,听了这话,惊愕不定,怕孙承宗是皇帝敬重的人,倘或面君时节说出贤奸利害的关头,皇帝听信了,不是当耍,急忙忙走来对魏忠贤道:“孙阁老提五万人马来扫清君侧,他属意尃在叔父。还不早作堤防,必为所算。”魏忠贤听了这话,肉颤胆落,牙关格格上下相打,想了一回,道:“凭他怎么,料他还怕皇帝。假傅圣旨只说关门事大,立刻要他回关门去,不放他进来,便不妨了。他若不奉圣,旨闯进禁城,孩儿崔呈秀们怕不会劾他违旨欺君,弄他落水么。”魏广微道:“好计,好计!快傅旨兵部,催他回边便了。”魏忠贤慌了手脚,时已二更有余,假说圣旨。半夜开了宫门,召大司马,及至昏夜仓惶,各兵部已到午门,厂卫差八校尉傅旨:兵部尚书与职方司郎官快催阁部还关保守,若过巳时,兵部官重处,阁部听勘,到卯、辰时节,魏广微又大言于朝堂道:“若世宗朝有此悍臣,就砍了。各衙门与少司马交互作奸,若论我意,都该拿问。”未时通州回咨已到,方才罢了。次日,御史崔呈秀领魏忠贤旨,首上一本,“为国家欲求保泰之策,先誁御每之计,谨陈肤见,仰佐中兴事,”内荐魏忠贤修城、建坊、荫袭,参劾孙承宗欺君国,乞赐罢谴。过了几日,御史李蕃也上一本,本内参阁部孙承宗擅离汛地,拥兵逼都,比之李怀光、王敦,叛逆当诛。这本比崔本更毒,都是魏忠贤教他如此。小人只图权珰欢喜,加官进禄,那顾天子封疆,谁怕朝野公论。幸得天启皇帝平日极知孙阁部忠诚,不信谗谤,职方司郎正人君子,不肯杀人媚人,屡屡自部堂申救。后来魏忠贤吹以糜饷破孙承宗家,到底天启不依,仅得休致回去。有诗为证:

    每有不平事,但存未坏身。

    丰功边腹着,孤影鬼神亲。

    世论余青史,西风想故人。

    至令谈往绩,洒泪咽惊尘。

  此时一班义子义孙人人思想做尚书阁老,只管搜索人的过失,奉承权珰,趁孙承宗到通州一事,纷纷归罪韩爌、李邦华。忽傅内旨,切责首相韩爌、他又得告病求归,奉旨回籍调理。这是好好做他去的了。不多几日,削了吏部左郎李邦华、翰林缪昌期的官,也都星夜出都门,惟死祸来难躲。那义子徐大华又纠合了御史梁梦环4给事中杨维垣一班虎狼手,齐心上本,纠击正人,为一网打尽之计。徐大化道:“等我来,等我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借汪文言性命,便可杀尽此辈。”先上本,复逮汪文言付镇抚司狱。阮大铖又撺掇魏忠贤召还降黜御史贾继春、徐景濂、王志道,复了原职,好做帮手。又起乔应坤为左副都御史。应坤在半路就上一本,指参李三才为东林党魁,张问达、赵南星、高攀龙、曹于汴、段然为同党,浊乱朝廷,不当轻宥。只为都是大臣,奉旨“该部知道。”以见永不叙用的意思。

  到了乙丑二月里,忽傅内旨,科场逼近,考官务各小心敬慎,毋得徇私腾谤。湖广、浙江、福建、江西、山东试录策问,有诋毁朝政言语,将正副考官十人俱降级调外。湖广主试是编修方逢年、兵科左给事中章允儒,浙江主试是编修陈子壮、吏科给事中周之纲,福建主试是检讨顾锡畴、兵科给事中董承业,江西主试是检讨丁干学、吏科给事中郝士膏,山东主试是工科左给事中熊奋渭、兵部职方司主事李继贞:都是有名的文人,不附权珰的君子,降调是他们甘心的。只是魏忠贤从此以后越越不肯放松,分付那十虎十彪,义子、义孙,该下手的,须尽情剿除了,方才满意。那些应募献勤的。谁不磨拳擦掌,争先上本。御史维垣诬奏侍郎王之寀,大理寺徐大化诬奏杨涟、左光斗,御史倪文焕诬奏李邦华、周顺昌、林枝桥。已削籍的,严旨诘责;未去位的,削夺不恕。一个朝廷弄得空空荡荡,没什么正人君子了。就有几个,或做陪京的官、外任的官,亲近皇帝的去处,都是化朼腹布满了。给事中霍维华特上一疏,说三案是非,大约说推立之时,方哲、范济世、顾慥俱在,何烦刘一、杨涟、左光斗居功;排选侍者王安一人,而李进忠、刘朝无罪拟斩,非黄克缵力诤,选侍何以安其生;风颠之张差,刘廷元、岳骏声口词明白,协审王之寀、陆大受造舛缪之说,开衅骨肉;孙慎行起自田间,借题红丸加从哲以弒逆之罪,小人承望风旨,独黄克缵、王志道、徐景濂、汪庆百,凿凿足砥一时之柱,伏乞将一应章疏宣付史馆,以垂信史。给事中杨慎修也上一本,乞将三案章奏大略编次成书,刊行天下。这个计较正为附权珰的都是三朝要典上的好人,就如按册点将,不须再叙出身;又如江南豪仆投靠,但凭一呼即至。徐大化又献计道:“大约那正人君子原不多几人,只须就我奏逮的汪文言,便可罗织此辈,成一大狱了。”魏忠贤遂分付许显纯快快勘问汪文言,“必须如此如此,不可有。”许显纯提出汪文言,当堂审问。汪文言道:“你要我如何说?到此地位,总是有天没日头。若要我诬陷正人,我必不肯。”许显纯取出一单,逐一唱名问他。单上开的名道:

    赵南星 杨 涟 左光斗 魏大中

    缪昌期 鄈 渼 袁化中 惠世扬

    毛士龙 邹维琏 庐化鳌 夏之令

    王之寀 钱士晋 徐良彦 熊明遇

    施天德

  唱完了名,问道:“你过赃多少?可明白招成,免受刑罚。”汪文言道:“这班人我不认得多,但都是正人,如何有赃?”许显纯大怒,唱令动刑,把个汪文言拶敲夹打,五刑备极,只是叫道:“苍天嗄!我汪文言宁死,怎肯妄扳一人!”许显纯见他如此,没奈何了,喝令还监。竟同自己代笔的商议了,自为狱词,采用杨维垣、徐大化所奏的诬本,道:“熊廷弼之缓狱,皆周朝瑞、黄龙光、顾大章受贿使然,并赵南星等十七人,皆汪文言居间通贿,紊乱朝政。一面上本,一面把汪文言讨了气绝,使他死无对证。许显纯的本今日上了,明日就傅内旨:“遣缇骑速逮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共赵南星等,着抚按提问追贼。”旨意一下,谁敢申救。况且朝里也没多几个好人了,正人君子真是个八面爱敌。有诗为证:

    老子床头手一编,函关旧史久流傅。

    关心欲扫污泥地,满眼徒看沉醉天。

    朽草依光犹有命,瓜匏失水已无权。

    可怜久作鸣驺客,两手垂垂泪各县!

  

第九回 涕泣联姻敦友道 纵横肆毒乱朝纲

    秋月孤,秋云迭,错认非霜是雪。抛残醉,试生醪。摛词伴影遥。 心如碎,人何在,空把忠奸猜谜。漫平章,细推详,遗臭与流芳。

      右调《更漏子》

  且说这年是天启五年四五月里,弄成个天翻地覆的世界。一面差校尉去拿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月里陆续先到的如周朝瑞、袁化中,就先下镇抚司狱,不在话下。

  魏大中是浙江嘉兴府善悬人,自万历丙辰中了进士,累官至吏科都给事中。做官时节还只是做秀才模样,奉使过家,府县只一拜便了,再无干请,不受赠遗,四壁萧然,人人钦仰。在京师时督浚城濠,巡视节慎,剔蠹省费,为朝廷出力。奉旨巡青,又省价存羡,约有四万余两。有个霍丘知县有一面之识,差人厚馈,故此弄出大祸来。你道为何姓了魏弄出大祸来?当时凡是姓魏的,魏忠贤便想要认兄、认弟、认子侄;就是姓傅的,魏忠贤也想要认他外甥傅应星做一家。魏广微已认忠贤为叔,做了阁老了,却教广微去认大中为兄。大中原也不肯,就结下五六分冤仇了,却又和杨涟、左光斗一班儿正人君子相亲相敬,倡和不绝,怎不弄出这场祸来,至于丧身忘家。只留个忠臣的名儿。有诗为证:

    一身情性静于梅,矢作忠良死不回。

    目击阉人翻世界,早知定有这场灾。

  且说校尉四五人到了嘉善县里,哄动了合县士民,那一个不叹嗟,那一个不愤恨。知县开诪已毕,魏大中便是钦犯了,校尉看守在官庭,一步不离,再三誁一路的辛苦钱。争奈他是个清官,一贫如洗怎能饱得这班人的欲,连连催促起身,道:“是驾上拿人,时刻难缓!”拿到北门下船。父子兄弟抱头而哭,哭得伤心。魏大中道:“你们不须哭。自古道,死生有命。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也是分内的事,哭也枉然。”竟快些开船,不要误了钦限。那知只为为子死孝一句话,打动了他长男魏学洢的心,跑回家里哭告母亲,要跟父亲去。母亲道:“你父怕贼子谋害,分付只一仆魏安跟随。孩儿不可逆了父命,自招其祸。”魏学洢道:“贼子若要斩草除根,儿子就在家里也逃不过。父亲半老的人。愤恨忧郁,一路不知死活若何。就是到了京师,万一遭贼子毒手,没个亲男在彼收拾殓,天下后世感叹父亲的尽忠,岂不唾骂孤儿的不孝。况有诸弟在家侍奉母亲,孤儿决要去了。”母子抱头大,哭哭得死而复生。连夜收拾了行李,苦苦借凑了二百余金,只带了一个家人,改姓姓了姚,星夜催小船赶上去。有词为证:

    秋两若丝,暮云如冻,无端我愁重。夜深篷底暗销魂,睡来翻做还家梦。 还信难凭,离情先动,思量君父真堪恸。天高听远屈声低。子臣无计将情控。

      右调《踏莎行》

  休提魏学洢改了名姓,另换小船,一路跟将上去。且说魏大中在船里,也不与校尉谈论朝事,闷闷坐着,只称他们做“列位,”每每说:“我是穷秀才的官儿,带累列位远来,没甚东西酬劳。平日又是寡交的人,一路怕没什么相知,怜我患难,有什么赆送;倘有一二同年略得周助,使列位一路多买些酒肴解闷,也使我心稍安。”其中有个王校尉,甚是识时达务,不肯倚势欺人,便道:“老爷是清官,那个不知,谁人不晓。上命遣差,盖不由己。老爷放心,慢慢行将上去。要会的客只管去会,在下断不敢拦阻。”魏大中道:“多承,多承。”心里想道:“此去近处同年同调,松江有许霞城,尚在京未回苏州;有申青门在囗做官;常熟有瞿起田、魏仲雪,又隔远,一日起程,急切他不能知,我不能往;料然别个不甚相知的,也休妄想。被逮孤臣,只索淡饭清茶,捱上京去。这些缇骑,也顾不得他冷淡了。”

  行了两日,到了苏州,已是日落的时候了,泊船在胥门码头,吃了夜饭,没事,也打点睡了。只听得船边有问魏老爷船的,大中想道:“诧异,此时谁来问我?毕竟另有个姓魏的官儿,也泊船在这码头上?”忽见船上人在舱门口禀道:“吏部周老爷来拜。”魏大中知是周蓼洲了,忙忙走到舱口相迎,大家都是便服。周吏部步入舱口,叙揖异毕,各各坐了。众校尉原在前舱。坐的去处却是后半截一个小小舱口,坐定了,周吏部道:“老先生如今竟进京了,凶多吉少,只怕不能生还,为臣死忠,自是我辈本等的事;只是朝纲坏了,人君子一网打尽,我辈做不得明哲身,亦复何言!小弟与老先生虽不曾朝夕侍纵,却是志同道合,所谓道义骨肉。今日生离,就是死别,妄郄杯酒叙,聊附同心。老先生去须益励初心,勿以身家为念。”魏给事道:“金石之言,敬当书绅。”周吏部分付从人:“取过酒肴来,与魏老爷少叙。”不一时,搬了酒肴到舱里,又分付从人取出五两一封银子,自己步到前舱,给校尉们,道:“仓卒不及备一饭奉款列位,些须薄敬,请收了。周吏部是有名的穷官,列位必然相谅。”众校尉道:“本不当领;只是周老爷赏赐,若然不领,必道在下不知道理了。该叩谢才是,又不敢到老爷台府,怎么好?”周吏部道:“不消,不消。”说罢,又回到后舱来,与魏给事叙语。高一句,低一句。直说到半夜。两个抱大哭起来。周吏部道:“老先生令郎俱已头角峥嵘,必能克绍前,徽只有幼子牵挂。小弟不才,颇有古人气谊,亦有一幼女,愿以配君幼子。小弟此身若一日,必当照管令郎一日。大丈夫视死如归,幸勿为儿女牵怀,使千秋而下知有继杨椒山而起的魏某,也不负读书一场。所可恨者,椒山为权相所害,公为权珰所害,又有些不同处。然而忠臣无二道,只索行其所志便了。”说罢,连骂几声“魏贼!魏贼!少不得高皇帝有灵,定不饶你!”又说了一会,将次鸡鸣,要动船了,周吏部才别了过船,拱拱手道:“适间联姻姻的话,小弟不食言。周顺昌个好男子,老先生请自放心。”各自开船去了。谁知这一名话,句句都在校尉耳朵里,种下杀身的祸根。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且说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贤正在外宅赏玩七夕,报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贤分付也发镇抚司。六犯已齐,着许显纯快快严审成招。毋得稽缓。次日抵暮,许显纯坐镇抚司堂上,提杨、左、魏、顾、周、袁六君子到来,严刑拷问。时汪文言既被讨气绝,身死滩凭,许贼据案扭成冤狱,具本上进,那一个与他封证?杨涟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真正皮开肉绽,血流遍体。旁观虎狼狱卒,亦为叹息。有诗为证:

    昔年黄榜幸题名,亲朋啧啧相钦仰。

    银章紫绶共弹冠,漫道为民伸冤枉。

    岂知一旦受罗织,遗体毁伤不堪想。

    司刑谩骂若隶奴,难复气骨多肮赃。

    锁扭若囚状鬼幽,一丝半气无精爽。

    可怜呼天天不闻,匪久俱当归土壤。

    旁观狱卒亦动心,悔昔显名在黄榜。

  诏狱既成,取旨着该司追赃比较。七月十三日比较起,杨、左六人从狱里提出,各两狱卒扶着,一步一忍痛,声极酸楚。一个个面黑如墨,头秃如僧,用尺帛裹头,衣服上脓血如染。杨涟须发俱白,更觉衰颓可怜。到了堂前,具俯伏檐溜下。许显纯高声喝骂道:“奉圣旨勒五日二限,限纳银四百两。若不如数,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为何又加一“痛”字?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才用此刑。左、顾二公听了这话,大声辨道:“我们清官,谁不知道,有何赃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语。杨公呼家人至腋下,大声分付道:“我知必死,汝辈不必在此。可速归伏侍大奶奶。分付各位相公,切不要读书了。”许显纯是世上的虎狼,权门的鹰犬,见六君子如此模样,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声动地,冤气冲天,可怜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讫各以帛缠股上,反不见什么血了。每人两狱卒扶尚扶不起,扶归狱中。十七日比较,许显纯辞色更恶。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赃数如不足,各受全刑。怎么叫做全刑?夹、拶、棍、扛、敲,共有五样。杨、左大声道:“既奉圣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辈不是赃官,也须慢慢措办,如何又勒五限完银?难道又有圣旨勒五限么!”许显纯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语的,这日免打。许显纯恨恨的叫把各犯还监。正所谓:

    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且把杨、左六人的冤狱放过一边。只说给事中吴国华见魏党曹钦程原是大计削职的,投了魏忠贤,做了门下鹰犬,大张声势,赃私狼籍,秽恶的事不堪言,只得上了一本,本上带有周诗雅、熊江。忽傅内旨:吴国华、周诗雅、熊江俱为民,那曹钦程反不提起。京师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惊叹。忽又傅内旨,追夺李朴、于玉立诰命。那御史张讷初然虽与东林不合,却不曾投魏忠贤门下,到此见事势绝不同了,就借题目上了一本,请废天下誁院。即傅内旨:邹元标、孙慎行、冯从吾、余懋衡、俱削籍、郑三隽、毕懋良俱闲住;一切书院尽行拆毁,变价入官。这旨意一下,连张讷的同年好友也尽摈斥他,不与他往来了。朝廷正人君子虽少了,却还有不与魏珰作鹰犬的,纷纷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阁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发票,阁老不票本,不知终日何所事事。况且阁里的人都是老公的干弟、干侄、干子,何必又设这内阁做什么。”魏忠贤听了这讥笑的话儿,忽傅内旨:尚书周如盘,侍郎丁绍轼、黄内极,各詹事府等,俱入阁办事。朝里又宣傅道:“前日门生天子,今日太监门生。”三个新阁老大以为耻,魏珰扬扬得意,以为不由枚卜,正见得自己的威权,全不顾皇帝的体面了。崔呈秀极怪熊廷弼,他封魏忠贤道:“杨、魏诸人既有狱词受熊廷弼的贿,已经追比,如何反容廷弼优游刑邢狱中?”魏忠贤立刻假傅圣旨,发了驾帖,将熊廷弼提出,差官斩首西巿,傅道九边。先傅到辽东地方,那辽东的军民人等,没个不焚香叩头,说道:“百万生灵性命,都是熊经略老爷救了,空有咱们百万生灵,救不得熊爷爷性命!”

    哭声震天,竟有夫妻儿女都带孝的。

    怨当次骨德镂心,德似阳施怨更阴。

    经略当年恩怨事,人碑载道岂消沉。

    守边原为人民擭,能守毋使封疆误。

    百万生灵保入关,较之庸抚情当恕。

    北门锁钥熊芝冈,蟒衣赐剑夸荣遇。

    枢臣抚臣妒厥功,事事掣时天难吁。

    至今口外颂声高,争道经臣有勋劳。

    只为强项不行贿,九边傅道边人号。

    号天不应天非讷,天不祚明熊臣没。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说熊廷弼既已傅道九边,杨、魏六君子越发急上来了。这七月十九日比较,杨、左、魏俱用全刑。杨涟大号,却无回声;左光斗小声呦呦,如小儿啼;魏大中体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连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顾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许显纯又喝令还监。魏大中唤家人到面前分付道:“我十五日已后,闻了谷气便思呕吐,每日只饮冷水一两盏,啖华果两三片,想命尽只在旦夕。可为我说小主人速为买棺,但切不可觅美棺,违我遗命。”二十日,杨涟家人送饭,却在茶叶中杂金屑送入,被狱吏搜获,狼跄逃去,自此杨家竟无人傅箪。二十一日比较。杨、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顾各二十棍,袁为病,姑免一次。许显纯大声道:“杨涟!你叫家人逃匿,不令交赃,是与圣旨抗了,该得何罪!”杨公昂首欲辨,竟一字说不出了。许显纯喝令还监。二十四日比较,杨、左、魏各用全刑,顾拶敲五十,周、袁不佑何故免。许显纯呼狱卒叶文仲大声分付道:六人不得一宿处,可将杨、左、魏发大监。”顾大章到监问狱吏道:“为何三位老爷独发大监?”狱吏道:“莫问,莫问。今夜三位大老爷当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狱中死字暗号。这一夜,杨、左、魏同一个时辰被叶文仲都讨了气绝。可怜三个忠臣,一旦死于逆阉之手。许显纯次日只报杨、左一个子时死,一个未时死,到二十六日,才报魏大中死,昔以掩人耳目。二十七日比较,顾大章独受二十棍。因周、袁赃银交完,故尔免责。是日狱吏还称“犯官”。许显纯怒骂道:“此辈俱朝廷犯人,什么犯官!”自此狱卒监里公然与三公封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较,顾大章夹了一夹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较,只顾大章交赃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至十九日,袁化中实孤身在关庙里,不意己暗注大监,半夜遂讨了气绝,次日奏报病死,可怜又一个冤魂归天去了。这几日,顾大章连连措置交赃,不十分比较。二十八日,周、顾二人与辽东失事武弁孟某同饭,为因久不比较,周、顾俱调理得略好些。那知许贼预于十九日上本说,周朝瑞大病,天启令拨医调治。及至医来,许贼呵之使出。到这日同饭未完,锁头郭元忽跑来叫道:“堂上请二位老爷誁话。”忙忙都带了锁钮,踉跄奔出。有个刘锁头扯顾大章的衣袖道:“且还房,今日不干爷事,内里要周爷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监,不半时己将帛带拽死。顾大章听了此信,想:“周、袁完赃的,尚然讨了气绝,找不久必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计较了。”再三人打通关节。只说六犯已死其五,但赃有完、有不完,该发刑部把顾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赃,才见不枉。九月初六日,发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许显纯提出大顾大章来,分付道:“你十日后少不得至此比较。毋得乱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说。”十三日后会番都城隍庙,两个御史,八个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贤心腹,然毕竟不比许贼恶毒,凭他反复辨论一番,虽是奉承权珰,依然问了斩罪,只轻轻打了十五板,分付收监候旨。顾大章在刑部牢里想道:“我这番正论,许贼闻知,且然恨我。倘圣旨下来,又发镇抚司追赃,到底死此贼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饮。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只得自缢身亡。可怜六君子都不能脱于此难,也是忠良一劫。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毙校尉姑苏仗义 走缇帅江上解厄

    江南好,芳草夕阳天。只道风流人未远,谁知义勇轶前贤。五士五人傅。

      右调《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棋,权珰得志更堪嗤。

    半朝鹰犬承恩宠,数辈麟鸾历崄巘。

    仗义有徒慷以慨,斥奸无计悄然悲。

    姑苏凭吊思前事,义士高人各赋诗。

  且说杨、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许显纯领魏忠贤命令,尽情拷掠,置之死地,朝里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转,或是告假还家,谁敢和他作尌?只留得王班义子、义孙,终日去寻事故,奉承恶珰,擉布正人君子。给事中陈序上一本,即傅内旨:“孙居相坐赃银二万一千两,金九十两,下抚按严追。梅之焕削职为民。”御史卓迈上一本,即傅内旨:“杨鹤、江秉谦、夏之令削职为民,苏琰、畲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焕上一本,即傅内旨:“邵辅忠、刘廷元、姚宗文该部起用,崔景荣、李孔度削职为民。”御史赵胤昌、智铤各上一本,即傅内旨:“解学龙、侯恪、李谨、刘懋俱削职为民。”有中书舍人吴怀贤目击不平,反复把杨涟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击节称快,细加圈评,旁注“当如任守忠实时安置。”其时工部郎中吴昌期忤了魏忠贤,敕令回籍,吴怀贤素与往来,以书遣人送。他书里“有事极必反,反正不远”八个字。凡遇当道谈及朝政,便十分气愤,出语激烈。魏忠贤知道了,骂道:“这狗攮的!你是何等样管儿,也来放肆!”竟傅厂令,教杨寰、孙云鹤拿付镇抚司拷问,许显纯连他妻女都拿了严刑酷掠,全家尽死杖下。一时承风顺旨的越多了。,魏广微做了阁老,志得意满,歌舞女朝夕快乐,冬至竟忘送魏忠贤节礼,失了他的欢心,登时遣令回籍。虽然不得驰驿,还亏南乐县路近,只得雇夫马回去了。御史梁克顺上一本,削夺了赵时用、陈以闻的官,梅之焕提问追赃。主事袁玉佩请赵彦世荫,井毁邹、滕京观碑,道是白莲贼荡平皆厂密算所,玫与赵彦何涉。尚宝卿刘志选上一本,参孙慎行、叶向、高张问达,并请发前后论进孳疏付史馆,魏忠贤一一傅内旨允行。其它不十分关坏了多多少少。忽然一日,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逻执游方僧本福,有诗扇,为扬州府知府刘铎所书,讥刺时事。魏忠贤大怒,竟傅内旨,差校尉速拿刘铎到京勘问。一时京师都道:“罢了,罢了!如令诗也作不得、写不得了。”正是:

    闭户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且说魏忠贤义子曹钦程受忠贤密计,勾同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要谋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钦程赃秽狼籍,为同类摈斥,有个给事中潘士闻上一本劾他。魏忠贤被孩儿再三撺掇,只得削了他职,教他回去了。太监李实是不识字的人,怕代笔的做的本不中魏珰意,竟把一个空头本用好了印,送到京里来。魏忠贤分付心腹李永贞,把李实出名,参论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即傅内旨:“周起元、高攀龙、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俱系邪党,并缪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问。”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惊朝野,时值东兵围攻宁远地方,道袁崇焕率满桂、赵率教出兵交战,得胜一阵,宁远围解。魏忠贤又攘为己功,荫弟侄一人。都督佥事有久在职方、素谙边事,时为顺天巡抚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蓟镇边垣,连年崩塌。班兵约量归蓟,齐力兴修,以保无虞。”魏忠贤反道是迂缓不切,只批得“该部酌议覆奏。”有诗为证:

    藿食争言肉食鄙,岂知吁谟付空纸。

    奸珰但想攘边功,那雇边墙半倾圯。

  且说锦衣卫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头拿高攀龙、周宗建等七员官,校尉都在镇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龙的到常州府开读,府县登时报佑高攀龙。攀龙系无锡县人,自思身为风纪大臣,义难受辱,有伤国体,焚香告天、告君#告祖宗,一面安顿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亲笔遗表。表上写道: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那时惊报府县,府县都同校尉来看验。只见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萧若尌君。时校尉索诈不休,县官借势恐吓。幸得知府曾樱是个正气的官,保全一个家性命。

  校尉到苏州乃是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抚院。吴县知县陈文瑞,平素敬重周顺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没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举家号哭。周吏部颜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吴尔璋从旁劝道:“昔孟博子数言,千古酸鼻。公独默然不语,诸郎君环地牵衣。何忍竟别。”周吏部笑道:“无事乱人懁抱。”回雇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道:“这是龙树庵托我写的。我令长往,若不践诺,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笔写“小云栖”三字,后写“周顺昌题”,投笔而起,整衣出门。门外百姓号冤拥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军门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鹭,虽不是魏珰的义子、义孙,却也是他一党的人。那些号冤拥送的人渐渐多了,毛都堂叫中军官去看。中军进去禀道:“约有二三千人了,手里执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分付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门,一日里移了四五处。阖城士民越越摇惑了,互相说道:“其中必有缘故。莫非是假傅圣旨么?”秀才们也聚得多了。内中有个秀才叫做王节,他便大馨道:“莫管是假傅不是假傅,只是李实是织造的内官,如何一本参了许多大臣名宦。世界乱了,如何我辈还做秀才,可不辱没了孔夫子!”刘羽仪、王景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来与抚台道府去誁。”这晚渐渐散了。

  当夜一傅十,十傅百。到了十六日,这早起挑担的不挑了,开店的不开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怜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变了,如万历三十六年打税官故事,弄出事来。城中反乱的十百成群,坟街塞巷。也有誁的,也有哭的,也有怒骂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问卜求神凶吉的,还有那白发老儿三三两两说了哭、哭了说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杀好人;或道那关得朝廷事,这是魏太那奸贼要杀尽了天下的好人,夺皇帝做;或道我们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擭;或道我们推几个会说话的做了头,连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齐了几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救,人多口杂,喧喧嚷嚷。五更都来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开读,足足有几十万人了。那日在胥门内西察院开读,自吴县前至西察阮前人山人海,都是执香号哭的。县官马不得前,捱捱挤挤,自辰至午,还不得到。只见阴风回布,惨淡无光。飞霜堕雪,不过如此。有诗为证:

    阴霾风日何飘萧,似应人心动地号。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计救焚烧?

    英雄腔血非孤洒,烈侠头颅拚共枭。

    万古阉人无此酷,羞将刘任问前朝。

  且说众校尉已先在西察阮了,只等抚按到来,即便开读。少顷,毛都堂一鹭、张兵备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号呼,如奔雷舄川。轰轰轰不辨一语。秀才王节、刘羽仪、王景、沙舜臣、殷献臣为头,带了杨廷枢、郑敷教、王一经、刘能、刘曙、朱祖文、卢伦、文震亨等,约有五六百人,跪满了一街。王节出声禀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师表。一旦忤触权珰,不由台省论列,据刑臣李实风影之词,遂烦诏使,百姓冤痛,万口一心,愿为之死。诸生诵法孔、孟,所习者名节廉耻。若今日之事,则是朝廷所弃者贤良,所用者邪佞,诸生何颜复列青衿。居污浊之世。明公为东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心,诸生穷为痛之!”说罢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动心战,流汗满面。忽然三个校尉从后堂执棍走到门首,高声喝道:“东厂拿人,么么小辈何敢言三语四!教你死在头上!”颜佩韦、马杰、杨念如为头,挺身向前问道:“我只道旨出朝廷,愿来出自东厂,不消开读了。”一校尉骂:“奴才!该割舌头!旨不出东厂,出在那里!”百姓齐声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来的,我们不怕东厂。打死了这班充军胚,也替皇帝出气!”一齐拥上,扯住了两个校尉,拳打脚踢。一个是张应龙,一个是文之炳。其余校尉都逃入后堂,扒墙走脱。百姓随后一拥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厕,急叫随身门子调兵来救。忽一带甲兵丁,舞刀入内。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爷调兵来要杀尽我们了!”顷刻间,砖头瓦片乱打进来。兵备张孝大声分付道:“百姓须保身家,不可作乱。”急叫自己皁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责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乱吵。知府寇慎,陕西人,平素极得民心,再三晓谕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们如此行径,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个校尉,你们快快散去,本府同上台还好替你们周全。”百姓齐声道:“太爷是好官,分付我们,怎敢不依。”从此渐渐散了,毛都堂茅厕里走出来,一班衙役攒攒簇簇,拥着他去了。丢下周顺昌,又没人押着,立了一会儿,只得步行到军门,去见毛都堂。那时毛都堂正调治药酒,去救治半死的一个校尉,并遣人寻觅逃走的二十来个校尉,那里还有甚主意,只分付道:“着吴县东知县安插停当。”又分付同寻寻众位钦差。那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只道东厂大过天子,府县凭我们需索,需索不遂,就高声斥叱。谁料这里百姓恁般狠的,没一个不慌张了,逃墙出来,见了人只是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不干我事,都是厂爷害我。”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拿黄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这一日才打从苏州经过。你道这些校尉都在镇江分路下来,为何有迟有早?只因张应龙、文之炳是有钱的头儿,只指望毛都堂那里趁一注大钱,驿递里小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龙、李应升的,却是一府分的官,原只一起分做两诏书,先开读了高攀龙的一封,一齐儿到无锡县索诈满了,才去常州府,再开读李应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诈起。只有拿黄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诈,那里的发必不像意,一路倍加留难,驿官诈过了又诈县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门,也不晓得今日苏州才开读,在驿里横索供应。那驿官已知城里民变,不受他欺凌。小校尉们又强攫平人活鸡、猪肉,人不与怹,他提鞭子乱打。驿卒跑进城报了,顷刻间,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齐拥上,扯住几个便打,一个个带伤逃走,驾帖尽失。百姓把他两只船也不管是也自己的、雇来的,扯上岸来,顷时烧毁。那一班校尉只得跑入城中,指望禀府县拿究。到得城里,听得打死了个校尉,没奈何了,一路讨饭往杭州去讫。

  那无锡一班校尉正索诈不了,忽然十九日听见了苏州的消息,连夜收拾起身。缇帅张有威,平日原清谨的人,况见时势不好了,竟把驾帖送常州府,不开读竟去,先往京报苏州大变的事情,便以为头功了。李应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后闻无锡人傅说,校尉还要到江阴,他心里有些惊骇。及至苏州有变,他便哭拜了母亲,要辞他出门,迎那校尉去,那知校尉已投了驾帖,竟北去了。李应升道:“天嗄!还亏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惊扰。”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驿里安置。见驿高有方寿州题诗,凄然泪下,也题一首,道:

    君怜幼子呱呱泣,我为高堂步步思。

    最是监风凄切处,壁间俱是断肠诗。

  题毕回房,再睡不着,拂灯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觉关情,几于肠断,又作诗寄回别他,并托他死后作傅,乃是二绝句。

  第一绝句道:

    相逢默默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易水,不将儿女泪沾裳。

  第二绝句道: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

    他日清朝好秉笔,党人碑后勒遗文。

  写毕了诗,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会儿。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未知到京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众正囹圄再遭毒 异灾京邸忽飞殃

    秋老一声蝉叫,初晴山馆人间,长藤高柳夕阳天。池鱼新发水,盆菊户生烟。 却得良朋来至,杖头带有余钱。我歌君拍醉还眠,明朝拼晏起,搦管谱当年。

  莫说江南校尉打死,忠良上路。且说朝里事情日变一日,小人越进,君子越退,通不成个世界了。有个河间府吴桥县的范景文,初中的时节,选了东昌府推官,出一门榜,道是不受嘱,不受馈,不称做“不二公。”平刑敬狱,郡无冤民。任满升为吏部主事。泰昌登基,超迁本部郎中,告假在家。天启五年,魏忠贤只道他是同府的人,或可招入党中,再三起他出来,他父亲号仁元,任南宁太守,升部在家。晓得他守正不阿,必然召祸,有些不要他就职的意思。范景文道:“孩儿出去且看光景,必不至杀身以贻父忧。”单车就道,到京就上了一本,本上道:

    今天下仕路混浊极矣!图职业之念不滕其图荣进不念,爱名节之心不滕其爱富贵之心。举国若狂,嗜进如骛。每怪古今同此人也,何遂辙迹澜翻,一旦至此,毋亦衡鉴之地,先自不清,巧营者一岁数迁,拙守者几年不调。顾天下中人多耳,此实教之使竞,而欲其恬漠寡营,讵可得乎?臣即不肖,不愿使奔竞之风,自臣身始。窃念升者有岁格,其久近不而私也;迁者有资劳,其深浅不得私也;特握者有绩望,其高下不而私也。一个欲私不可得,即欲私一人亦不可得斯不亦明白显夷,与天下可共循乎?若不论三者,更于何论?臣今与需次诸臣约,一行请托,臣不能为之讳。选人如林,鳞集都下,臣不能一人障其目而箝其口也明矣。臣自反生平,不惯俯仰,一意报国,秉正不私;宇忘交知破情面,而必不敢负君父以负此心耳。天地人材,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与天下万世共之。人还其人,我无失我,此臣心之可自信者。而四方之人,恐未必信臣之素,夤缘熟径,入人膏盲,不有以力砥之,而竞进无已,廉耻风微,其为世道,安所终也?臣故预揭痴肠,苦口道破,无非欲天下各图其职业,各爱其名节,恬漠寡营,共偕于大道,岂曰小补哉!

  这本一上,魏忠贤还只道是到任的套子,不在心上,竟发阁票。天启皇帝批下来道:“这本说的是。以后升除推用,一循资望,可挽竞风。务着实行。如有故违请托的,指名参来。该部知道。”那时魏忠贤趋奉他的多,只一个文选司范郎中不到门参见,怹也那里记得许多,倒也忘懁了,这范景文见周宗建、缪昌期先拿到的,都下狱了。这两人正人,却是景文同年,平昔道义之友,十分契厚的,心上好生不忿,想道:“我出山一番,且过了大选,再图归计。”不想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大选的日子,魏忠贤、魏广微每人有十来个私人要升的、要选好地方的,把名帖、手揭来嘱托他。范吏部拿住了名帖、手揭,要具本参奏,忽然想道:“父亲才升南京营缮司员外,若做此事,我必被逆臣算计,父亲也不保。”正在堂上,忽把舌头啮破,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口里喷出鲜血,溅了衣领。本司长班扶救起来,唤轿抬回私衙去了。大选只得候委别人。正是:

    因有不平事,聊存未坏身。

  到了次日,请了平日相好的太医杨嘉祚、傅懋光诊脉,叮咛了他,只说病入腠理,急难痊可,须当早归,方可保无他虞。范郎中一连具了四呈,大堂才上了一本。两魏大怒,要加削夺。亏了阁老朱延禧再三劝解,才放归调理,便衣暖轿出城,轿里做了《归来诗》一首,诗道:

    素衣生怕染京尘,乞得江湖老此身。

    无用将从樗栎伍,有家愿与鹭鸥邻。

    桃源遁去何知晋,东海死宁不帝秦。

    夜月几回劳北望,冲天黑气厌青磷。

  提过范郎中诈病乞休。且说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陆续到京,都下了镇抚司狱。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远未到。那时因宁远报捷,魏忠贤矫旨叙功,阁老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众等与旧阁老孙承宗、魏广微,各锦衣卫世千户;东厂魏忠贤加恩三等,世袭都指挥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许显纯奉承恶珰,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缪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复苏,不消说起。四月尽,把后到的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又行严审,全副刑具,比前更惨,身无完胪。周顺昌骂了又骂道:“你们这班奸贼!不受人罚,必有天诛!料你们决不放我活了,我死诉之上帝,必不饶你!”许显纯见他比别人更狠,骂得更毒,分付把铜锤击齿。齿都打落,骂还不住。许显纯立起身来,听见怹骂的含糊了,笑问道:“你还骂得明白么?”周顺昌噀出口血,直喷他的面上,半明不白骂越狠了。又把头触在石上,头额都碎。许显纯揩去脸上的血,喝教:“把这贼收监!”不在话下。

  且说国子监有个坐监的吴县监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庙里进香求签。只因去得忒早了,庙门未开,香烟未起。忽听得里面吆喝声向,施监生心里恍惚,打从门缝里望望看。只见庙里许多红袍的神道,阶下许多执役的书吏,也不知几千几百,但只是塞满了一庙。吓得个施监生魂飞魄散,连跌了几跌,爬将起来,把额上扑了几扑,道:“啐,啐,啐!”立往了脚,听庙里再有甚声向。只听得不远不近,不住的唱名。细细的听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枢。施监生惊道:“何廷枢是现任屯院,谁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细细的听那名字,都不认得。忽又听见潘云翼并妾某氏某氏,知是现任在京的官。施监生慌了,不敢久留,依旧跑回下处去了。庙中王道士四更起来小解,听见殿上唱名的声,心里疑惑,开房门出来,才至庙后,只见前殿穿红神道不计其数。一步一跌跑到房里,抖了半晌。次早你傅我说,都道诧异。有诗为证:

    造册呼名事太奇,应遭天谴自无遗。

    留将大逆双双缢,刽子刀刀共戮尸。

  且说初二这一夜,前门城楼角忽见青色,荧荧如数,皆萤火虫,人人共观。正在惊讶,忽又合拢来大如车轮,光照远近。人都吶喊起来,才渐渐散了。有一新选陈州吏目纪明明信,寓在石驸马街,与邻近陈昭相交甚厚。初五这一夜,陈昭忽梦一金甲唤了他去到一个大衙门里,那些或锁、或不锁的犯人不知其数,纪吏目亦在内。闻堂上呼唤:“无脚的俱斩。”忽点名至陈昭,傍一道:“此人无罪。”堂上分付:“放他去。”陈昭醒来,明明记得,不敢说与纪吏目,心里也替他耽忧,不在话下。

  有个钦天监周司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已时,地鸣如霹雳之声。从东北艮位上来,行至西南,方有云气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鸣者,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又曰:地中汹汹有声,是谓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贤道他妖言惑众,登时傅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后宰门火神庙十分巍焕,香火不绝。初六日天未明时,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一番粗乐,又一番细乐,如此三迭。众内监惊讶巡缉,其声出自庙中。方推殿门,忽见一物如红球殿中滚,出腾空而上。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若将下殿,忙拈香跪告道:“老爷,老爷!外边天,旱切不可走动。”火神举足竟行。庙祝哀哭抱住,不觉失手,火神俨然走去。此时已是早饭时节,约莫是己牌了,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远远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宕。忽又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屋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二三里,尽为虀粉,有数万间屋,二万的人;王恭厂一带更觉苦楚,僵尸层迭,秽气熏人。魏忠贤、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那些个:

    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且说屯院何廷枢正要出拜客,雷大震,全家覆入土中,长班俱死。屯院内书当该两三人,持锹镢立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问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众人知是本官爱妾,急急救出,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书办脱大摆裹之,众共扶掖骑驴而去,不知所之。郎官潘云翼大夫人虽同至京,已十年夫妻不相处,大夫人独住后髣,日日持斋诵佛。雷震时节,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独能得生。粤西会馆路口有蒙师顾必大开学,相从童子三十二人,一向之后,师徒俱无踪迹。顾阁老的小夫人单裤走出街心,口里道:“阿呀阿呀!救我!救我!”阁老从阁田步回来,见他赤身跣足,亲自扶回。家里古董,毁伤殆尽。宣府推总兵杨某,正出拜客,行至玄弘寺街,一向,连人和马同长班共七人,俱陷入地下,绝无踪影。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经过地震后,只见轿俱打坏在街心,女子轿夫都不见了。玄弘寺街有女轿过,一向,抓去轿顶,女人衣鉓尽去,赤体出轿,问他,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同兄在京,从菜巿口买一蓝纱褶,摇摇摆摆,遇见相识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其六人亦竟无恙。有一部官私宅中,因天黑地动,椅桌掀翻,举家惊骇,妻妾抱柱而泣,随即仆地,互相击触不已,天既明朗,都蓬头垢面,足无双鞋,如久病人状。做梦的陈昭正同纪吏目在寓吃饭,地震一声,陈昭急走出户外,其房忽倒,纪吏目厌死在内,恰应前梦。大殿做工的人,因地震跌下身死的,约有二千人,俱成肉袋。有一项姓人为厌伤一腿,睡在地上,见妇人精身子过去,有把瓦遮阴户的,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有披半边褥子的,有牵一幅被单的,有一手掩阴户、一手横遮双乳的,赤脚乱发,老老少少,好好歹歹,顷刻之间过去了四五个,好不可怜。此时天启皇帝方在干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官死的死,跑的跑,又一随太监扶掖而行,建极殿槛瓦飞堕,把这太监打得脑浆迸出,皇帝急急逃脱。干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凡官府大轿在路打坏的,薛凤翔、房壮丽、吴中杰,现任缙绅伤者甚多,董可威、丘兆麟、牟志夔、萧命官尤为利害。至于厌死家眷的,不计其数。长安街一带,从空飞角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整百人还移他不动,平空飞出顺城门外。震崩后有人来报:红红绿绿的衣裳俱飘至西山,大半挂于树梢。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道鉓、银钱、器皿等件,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果然不差。如此灾异,“咱门须打个平安醮,保佑一保佑。”惟有许显纯这贼子天不怕、地不怕,希图高官美禄,只怕得个魏大监,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命令,把缪昌期、周顺昌等一干正人,每限严刑拷问。那时魏忠贤也因灾异,不紧紧叫缉事的人看许显纯问事了,却只是夹打拶敲。本月十一日,缪昌期弄死了。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嗟叹了两句,好好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登时身死。六月初旬,周宗建、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闰六月初旬,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望日,李应升死于狱卒颜紫之手。惟有周起元原籍福建,路远到迟,直至此月方得解到,也下了镇抚司狱,虽然死在目前,尚尔少延时日。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天生奸党非无说,欲使剪除众恶孽。

    不剪恶孽剪忠良,帝心震怒神威发。

    顷刻京师崩陷喧,男男女女遭诛灭。

    头飞脑裂赤身亡,至亲不及相诀别。

    自是奸珰构此殃,双双缢死局方结。

    写到愓愓耳目惊,见者神情多恍惚。

  

第十二回 杀义死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

    日尚长兮风尚暖,殢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 红叶阴阴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理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

      右调《监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闲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珰,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那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异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义,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傅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傅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傅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那知魏忠贤杀了的手段如何能勾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发下来重新再问。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高默道:“事关重大,且在莫须有了间。”禀了堂翁,恳批差各司官公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你道这四个官儿难道不怕魏忠贤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故把这件疑难委他。监审时,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须商量个妥当,才好说当。”汤本沛道:“清议可畏,鬼神难欺。当誓诸关帝,反复推求,有据则坐,无影则出。我辈一凭公道,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不徇私。寅翁所见极是。”拜过了关帝,细细研审,诅咒绝实迹,扇上诗词也只慷慨几句,并与朝政无涉,遂与矜全,拟了充军说堂。大堂随即具奏。内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坏法,降三级调外任用。”刘铎、刘福同曾云龙、彭文炳斩于西巿,方景阳戮尸。京师无不嗟叹。有诗为证:

    监池挥洒风流事,一扇如何遂陨身。

    更叹四司难措手,纷纷远去作孤臣。

  直到四个司官辞朝这日,才晓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汤本沛等四人廷杖至死,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尌魏忠贤道:“刘铎单骑到京,有何夤缘?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他们罪不至死。万一懦弱书生毙之杖下,有伤国体。”魏忠贤奴也少解,改批了降级调外。四个司官叹道:“谢天保佑,得黄阁老解救。如令都是余生了。”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后后一路儿趱行。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己在道,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不敢吊奠,奉圣旨批下了,只将颜佩韦为道的五人斩首,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那汤本沛原籍苏州,听了这消息,尌陈振豪道:“还好,还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正是:

    关心欲扫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说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苏州,把生员王节、刘羽仪、王景、殷献臣、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把为首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杨、马杰、周文元五个,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坦然不以为悔,就是颜佩韦一班人,个个自行投到,并不烦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十分嗟叹,不觉泪眼汪汪,分付司狱司牢头道:“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属送饭,也不可拦阻。”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到了十月间,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有人傅说与颜佩韦,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一闻这信,马杰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杀了我们?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做了厉鬼,去击杀那逆贼!”颜佩韦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杀在他手,想他是魏贼一党,自然不久杀我们了,老兄不消急得。我们杀了先去寻他。魏贼且再从容,少不得有日败露,决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这段说话,又有人傅说与毛都堂了。毛一鹭正在大怒时节,忽报房里报,升了兵部右郎。他寻思此案不可不结,遂会同了巡按,又委了府县官属,要斩此五人。寇太守禀道:“民心愤极,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说斩此五人,怕又动了众愤。不如拣定何日,悄悄提出斩了,完此钦案,不致震惊地方。”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拣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斩了罢。”理刑领了命令,就在阊门吊桥上,把佩韦等吊出来。那知颜佩韦、马杰日日盼死,沈扬、杨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义轿夫,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马杰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与草木同朽腐。如今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一径跑到法场,虽被绳穿索绑,个个欢天喜地,引颈受刑。况且仓卒提出,连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见了的,凭他有要紧事,也都丢了,跟随他五个前去,叹的叹,赞的赞,把魏太监骂的骂。到得法场,已有五六千人了。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列位请了!我学生走路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义士,顷刻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

    钩党之捕遍天下,大义激昂有几人?

    引颈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烟尘。

    纵使遗臭万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谱轶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说五人已斩,毛都堂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贺,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一到家里,贺客坟门。偶然一日,正对客诗邸报,忽嘿然入内去了。客正惊讶,里面哭声大起。问何缘故,原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大叫一声,倒地死了。有人道:“魏珰不死,毛都堂先死,苍天略觉没了轻重。”又有人道:“五人的斩,论来国法原该如此,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个个都饶死的理。”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不似魏珰吊死了死了一番,戮尸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为千古权珰作榜样。”这也把魏忠贤了局,论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时节,忠贤正好作恶哩。

  有个徽州大富翁,唤做吴养春。先年与弟吴养泽为争家财,两相结讼。养春势大,致养泽讼败,气出病来,一旦身死。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报仇。不知听那个教唆,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说他霸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魏忠贤奏闻,差官旗提问追赃,吴养春提到了。有个徽州富翁程梦庚,为人恃富骄傲,住在嘉兴参议,程梦庚怕他寻事故去难为他,带了万金走往京师。正值吴养春事发。也撞在魏忠贤网里,就而擒之,如捉小鸡一般。锦衣卫大堂田尔耕拷问了一番,把吴养春、程梦庚两个的家私,上本都抄没了。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山场木植银三十万。山场地三千四百五十亩;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都立限严追助工。这两个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魏忠贤把这件事又攘为己功,趁皇极殿告成,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阁老顾秉谦争贺他,反道秉谦无耻可厌,忽傅内旨,逐他去位,竟不许他驰驿。半月之间,又傅内旨谕兵部官:厂臣奇勋茂着,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指挥,王体干、梁柱等七人,荫其子侄同之。那时鹏翼还只得五岁,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十二月,东厂三年类奏,忽傅内旨:笁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指挥使,杨寰、孙之鹤、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又傅内旨:田尔耕缉访有功,原荫正千户加二级。真正貂玉满朝,如烂羊头一般,忠贤此时已居然半个皇帝了。顺天府府丞刘志选希图江南巡抚,奉魏珰的意思,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这个恶念动地惊天,天启却只批道:“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魏忠贤要皇帝改批严旨,天启这件便不肯依,依内阁票拟发了。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心腹,只为翰林还有几个削夺不尽的正人。文震孟已在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傅内旨,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刘鸿训、刘锺英,傅升孙杰、徐大化、杨梦衮各工部尚书,邵辅忠兵部尚书,吕纯如、霍维华各兵部侍郎,黄运泰户部尚书,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一时升这些大僚,都不由会推,顷刻可得,就如小学生打升官图,竟不成个朝廷了。魏忠贤势位已极,进一步又想一步,那内官监具一本,说厂臣殿工有劳,侯爵不足以酬其勋。遂奉特旨,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员虽有正人君子,亦且嘿嘿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那个不来奉承他。先经应天巡抚一鹭建一生祠于虎丘,南京指挥李之才建一生祠于孝陵之前,总漕苏茂相建一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额,虎丘赐额“普惠”,孝陵赐额“仁溥”,凤阳赐额“懁德”。从此纷纷请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痴,全没一些廉耻了。忠也只道是理之当然,把祖宗法令付之东流。天启拱手听令,连那批本上,每每掘朕与厂臣并称,不以为怪。说到此处,令人毛骨悚然,笔也下不得。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图居摄奸谋叵测 构心腹密计无成

    神忽忽,坐对帘间明月。生怕秋风将鬓拂,况来吹瘦骨。 正是倦人天色,湘管掉来无力。想到权珰真误国,伸纸还和墨。

      右调《谒金门》

    杯中有酒口有歌,歌罢仰天唤奈何。

    奈何世有不平事,事在曳玉与鸣珂。

    鸣珂曳玉忠佞半,半忠半佞又可多。

    多事文人谱情实,实实据事无烦苛。

  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又下土木大费,劳民伤财。阎鸣泰建于通州极昌平州,一名“崇仁”,一名“彰德”。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名“显德”。巡抚刘诏建于密云,名“崇功”上书颂他功德的,不可滕纪。这个痴心珰与那一班义子、义孙商议,竟有天大的逆谋要做出来了。他却先把心腹肉官各方布置,刘应坤、陶文、纪用既已遣在海外,各掌兵权,牵制辽抚。又每每加恩与毛文龙,使彼感激。忽假傅圣旨,差内官涂文辅总督太仓节慎库,崔文升总督河漕,李明提督河漕,各给了关防,星夜前去,仔道库务漕务是朝廷极大的权柄,可是阉人执掌得的么?忽又授意毛文龙奏请内官参镇海外,傅出内旨奖劳文龙,又差内官胡良辅镇天津,苗成、金捷、郭尚礼驻皮岛,发银五万两、炮铳六百六十余位件,盔甲、枪刀、弓箭千万件,火药二千斤。揣魏珰意儿,相时度势,布满了心腹,便好干大事了。假意劝天启与信天成婚,不久封他出去;又先封了瑞王、惠王、桂王,不久要遣他之国。天启七年二月,信王出府成婚,王妃周氏,先期礼部奏具仪注,忠贤一一允给,此时替他做鹰犬的崔呈秀,不消说是第一个了,出尖说话的,梁梦环、刘志选、阮大铖为最,倪文焕已告假回去了。

  部官许志吉具本,请变买所抄吴春房彦起解。傅旨差主事吕下问勘卖黄山,下问原送了魏珰银一万两,刘志选居间誁过,差回再送一万两。你道用了二万银子肯不生事、不诈财么?到了徽州,先查富民名字,强要买地,议价纳银,任意虐取。大姓不服,煸动百姓。约有三千人,围了公廨,吶喊攻击,声言要杀吕下问。下问慌了,打从后墙爬出,偶然身边带有银子,卖嘱了隔壁做竹丝家伙的人家,躲在他家里,只是宠妾陈氏才是十八九岁,美貌异常,匆忙之际不及照管,被众人捉出当街,同两三个家人媳妇,都把他上下衣裳尽情去,赤身奔走,羞赧无地。直寻到日落时节,只是不见,百姓也就渐渐散了。县官见众人已散,差人寻着了吕下问,安慰一番,劝他连夜带了家眷,知县差人擭送出境,又慌又差。正是:

    吕郎妙计安天下, 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徽州民变的事,抚按上了一本。旨意批下道:“吕下问泪变地方,不称任使,着回籍听勘。着巡按查明起事原由,量惩首恶。”可笑吕下问白白丢了一万两,魏忠贤白白得了一万两,落得徽州人添了几分彩,还道是苏州人打校尉一鼓动了怹的义气。魏忠贤也只在朝里弄权,无暇去差官旗出京生事了。不幸四月初,自皇陵失火,延烧四十余里,陵上树木烧得精光。若论国法,不知剐几个人、杀几个人。魏忠贤庇擭管陵内官,反火乃天降,非人力可豫防,只薄罚内官,量酌管事。天启被怹蒙蔽,把天大的事也就化作冰冷了。有诗为证:

    皇陵失火事非常, 论罪当刑法似霜。

    只恨权珰庇私党, 忍将祖制变沧桑。

      那时辽东有总兵赵率教飞报锦州之捷。不隔三日,总兵满桂报:官兵于篱山大战,斩杀甚众。巡抚袁崇焕又报:东兵攻宁远,总兵满桂等大战,败走之。次日又报:锦州关解,总兵赵率教三战三捷。奉皇帝旨道:“十年积弱,乃一当百,挫其狂锋。赖厂臣先下绸缪,故能报此奇捷。兵己乘滕鼓行,然须步步严密,量酌而进,切戒轻敌,防其诡计。将士劳苦功,高急须犒赏。”你道东兵骁勇,急难取滕,既是赢他一两阵,或是满、赵二骁将的大力,岂能连连报捷如此、京师里人都道滕是胜了,大半是魏珰装点的,指望借此军功,再冒恩升王,一步高一步的奸计。

  过了几日,经略阎鸣泰、太监纪用,都有本连报大捷,又奉旨道:“厂臣秘谋妙算,屡建奇功。彼胆已寒,灭之有日。”兵部尚书霍维华复奏道:“厂臣茅土尚觉其轻,良卿太师尚余一级。”同年翰林王应熊笑问维华道:“味年翁两个‘尚’字,想当让位与他。”霍维华红了脸,不答一语。

  过了五六日,奉内旨削夺晏清、伦肇修、钱策、杜诗、王应熊、曾陈易、沈棨等七员官,都飘然回去了。时又有海中郑芝龙领众作乱,在福建铜山中左攻围不绝。巡抚熊文烂、布政陆完学、按察使申绍芳聚议于会馆,遣将发兵,幸得招抚芝龙,海边一带地方才宁静。具本奏上,魏忠贤又攘为己功。丰城侯李承祚具一本,请封魏上公为王。礼部尚书来宗道上本,称颂厂臣功德,与皇帝并称而不名;又推谀崔呈秀夺情,称其母在天之灵所欣慰。其余称功颂德的,何止一二百员。只与那极谄极媚的:周应秋二十九疏,请封忠贤子侄公侯伯;郭允厚四十疏,请给庄田禄米;薛凤翔四十七疏,请给第宅券;李蕃呼魏珰为九千岁;姚宗文颂上公间出名世;李灿然称上公帝简笃生;孟绍虞称元老应运笃生;卢承钦颂二疏,请刻党籍碑示海内,岂不可恨。还有那查不真、载不尽的。这些官员都只为保身保家,怕学那杨涟、左光斗辈破家杀身,实实也是没奈何。只可惜宫保大臣,位高年老,何不抽身回去,甘受此不洁的名,使千秋之后,尚为人唾骂。

  八月,天启皇帝忽然大病,大出来坐朝。不知何故,忽傅内旨,又把五个大翰林官贺逢圣、杨汝成、闪仲俨、马之骥、刘垂宝,都削夺回去了。皇帝病了十多日,忽傅内旨:加宁国公魏良卿太保,封魏明望安平伯,加少师,魏良栋东安侯、太子太保。十八日皇帝病到九分不妥了,有内旨谕吏、兵二部、奉圣夫人客氏子侯国兴拟封伯爵,即行具奏。此时魏忠贤竟动了居摄的痴念,要学汉时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已差心腹涂太监,清查户、工二部钱粮,公然坐了二部大堂,逼勒司官行属官礼。这些司官都注籍不出。涂太监大怒,然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凡是兵马钱粮去处,魏忠贤布满私人,又想逼去了兵部尚书霍维华,换崔呈秀来做。这霍维华原是魏忠贤一路的人,既做到尚书地位,只逆珰有僭窃的念头,他便不服起来,反步步防怹不与他做一路了。霍维华见他每每搜寻兵部事故,料必不容久留,也就上本乞休。

  魏忠贤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要仿前代做居摄的事。十九日,文武百官在干清宫门问安,便差人请过几位阁老,来探他们口你气,道:“圣上不豫,时时发昏,那里理得朝政。寻常计效升迁,还不大紧;如东兵常来骚扰地方,贵州客家又不平靖,延绥等处兵马又不时发动,这紧要军情,如何可延缓?除非是皇后垂帘听政。咱和各位老先儿先商议定了,然后奏闻皇后,学那汉、唐居摄故事。待皇上病体好了,依旧自行裁夺,方不误了朝家大事。”众人也都骇然。阁老施凤来侃然发议道:“若论居摄,前代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景泰时原有旧例,当启请一位亲王。我等待罪内阁,断然不敢参与。若老公公以臣子为之,怕不能服天下之心。倘有事变生出来,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肠,都泯没了。”魏忠贤听了这话,满面通红,恍然不乐道:“施老先儿,咱待你浙人不薄,怎言件事便不相容?”竟手也不拱,走入内里去了。这些阁老见魏珰立意不端,各具揭问安,就请召信府亲王入禁视疾,以防不测。那魏忠贤在里面道:“侯巴巴虽有权柄,外边事料理得甚来?”只得又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个奸滑心腹内官打团团儿商量,意待用强,竟自傅了旨道:“着魏忠贤暂理万几。”又思量道:“万一监朝这些百官都不来,批下本去这些百官都不依,如何是了?若竟搁起,只是已做了大虫,张牙露爪,说我不吃人,那个肯信?”真正委决不下,弄得个魏忠贤想起皇帝好做,便面好心热一回;想起这些外人不容,便叫跳焦燥一回;又听得侯巴巴傅来,皇帝又发昏了一遭。又慌张无措一回。好似触藩的羝羊,热锅上蝼蚁,进退两难。有诗为证:

    明明殿陛扫除役,何事狂图思跃冶。

    只因荼毒尽忠良,遂尔觊觎在天下。

    此时心热又情慌,弗克称孤而道寡。

    摇摇光景使人强,谁人执笔能描写。

  廿二日辰牌时分,司礼监承谕傅:升黄立极、王之臣加少师;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薛凤翔加少傅;崔呈秀升兵部尚书,不上半月也加少傅;孙杰、杨梦衮、李春烨加少保;周应秋、郭允厚、黄炾缵加太子太师;李养德、吴淳夫、苏茂相、董可威、房壮丽君寸子太傅;曹思诚、范济世、刘遵宪、袁可立、白所知加太子太保:霍维华虽已离兵部尚书任,也加太子太保;吕纯如、田吉、张晓、张我续升添注尚书;许宗礼、吕图南、张九德、张文郁、单明诩、岳骏声、李春茂、王之寀升都御史。其余郎少卿的升迁不在此内。这些官员平时清修自好的,这一升,反都浑在浊水里面了。已牌时分,又傅旨意:奉圣夫人客氏加恩三等,荫弟侄一人锦衣卫指挥世袭。魏忠贤自己恩典已极,反不希罕了;况且也要假装体面,说我是至公无私的,不知这都是空中空、幻中幻,算不得正经的。

  到了酉牌,天启皇帝已宾天了。此哀动六宫。外面阁部已便知得工部,便计议梓宫及皇陵诸事,礼部便检举哀即位仪注,户部也思量备办协济银两,才天明,已都聚在隆道阁前。里面魏忠贤半明半晓,己差人找寻崔家。这些官员里有的道:“又不是崔家的事,如何独寻崔家?”傅令的内官道:“皇帝遗旨叫唤崔进的。”施阁老道:“天子既已升天,谁承遣诏?进去不得,住去不得。”又有的道:“想是出袖中禅诏,还要行居摄的邪谋么。”有的道:“一定思量做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府王子妄想授立故事么。”有的道:“是了是了。在里边要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魏、客二氏,把三案群贤废锢的不与开释,追比的不与豁免哩。”纷纷议论,真个钳不住众官的口。那崔呈秀脚儿趄趄的,也待往里边走,听见百官嘈嘈杂杂,又缩住了。只见阁老黄立极、施凤来大声道:“今日圣上宾天,天下无君。以分以德,惟有迎立信天为天子,没甚私誁,有话当面誁。谁敢和崔家独做立张?违了祖宗度,罪当如何!”惊得来叫的内官往里便跑。崔呈秀羞惭满面,连脚也抬不动了。魏忠贤虽有心腹,全用不着。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新天子除奸独断 大篡逆失势双褫

    纷纷世事总成灰,但看垂杨日又西,拚将酒醉如泥。 说到前前朝新主换,令人回道悄魂迷,非关扯淡漫评题。

      右调《浣溪纱》

    点破虚空山影留,闲评往事总沉浮。

    赤霞朝合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骨瘦不妨风水撼,心宽自耐鹤猿愁。

    且将诛殛奸雄案,羸得人间醒醉眸。

  且说内阁施凤来、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九卿科道等官,俱各具笺往信王府劝进。一面斟酌遗诏,傅布天下,一面礼部呈进自藩邸承正统、以弟承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拣吉日登皇帝大位,不在话下。

  魏忠贤见事势劣了,和李永贞、刘若愚商议道:“信王即了位,咱便要退步了。怎么好,怎么好?”李永贞道:“爷且莫忙,还有事做出来哩。如崔秀现管兵部,吴淳夫现管工部,田吉现管刑部,李夔龙现协理都察院,九卿周应秋等,都是听爷指泼的;其余各镇守又都仍旧。新爷从龙的一人是徐应元,爷可下气与他结交好了,料不敢与爷作对。奉承起新爷来,料不玫于失势。”魏忠贤道:“结交徐官儿,这是第一件事了。崔呈秀等不必说起;只是其余这些书呆多是不附我的,这事也费斟酌。”正三人团聚议事,适值客巴巴也来问消息。魏忠贤对他道:“已定信王做皇帝了。”客巴巴听见这话,焦燥起来道:“原说魏老爷居摄,咱娘儿们才有倚靠。如今换了皇帝,须不用咱们了。连这宫里,料也不是我安身去处。难道直待新皇帝赶咱出去,然后抽身,那自家积攒的也带去不成。不如趁这忙乱,把宫里宝贝先运了些出去,才好终身受用。”众人商议已定,便差小内官叫他侯国与进宫搬运。侯国兴与心腹商议,有人教导他说:“天启爷驾崩,都知道娘儿们没靠山了。进去搬运,被人拿住了,却怎么好?不如勾引了魏良卿一同做事,若弄出来,有他伯伯支撑。”就去见了魏良卿,说了备细。自古道:贪得者无厌。魏良卿便欣然同去。一遭,两遭,逐渐搬运,把里边宝贝足足盗了大半出去。那管宫管库的还有些怕那魏忠贤,谁敢拦阻。正是:

    朝中逆贼奸如鬼, 路上行人口似碑。

  且说内阁黄、施二阁老,先期把即位与哭监仪注送入里面。又着管理禁军及那围子里的官,督领所管兵丁,自皇城里直摆到皇城外,以备不虞。又各具了即位恭贺表章。次日,文武大小官员一齐俱到。阁老同礼部尚书先信王府中,躬引法驾至柩前受了遗诏,遵兄终弟及的旧制,缵承正统天下。官民并行以日易月之制,不禁民间音乐嫁娶。藩府抚按等官只差人进香,不许擅离职守。诗完遗诏,簇拥了信王拜地祖宗,方即了皇帝位。但见:

    管弦嘹亮,乐声与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与晓烟并起。双垂紫袖,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衮新一时气象,虎伏罄百职欢欣。共祝有道之长,齐瞻圣人之表。高呼已毕,鹤舞何穷。

  各官拜贺已毕,皇帝入丧行哭监礼,百官俱随班入哭。一面差官诏各王府告丧,各省直颁赦。年号定了崇祯,以次年正月为崇祯元年。真个文官济济,武将赳赳,人人想望太平,正谓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魏浿偌大威权,客氏异常宠幸,到一些也用不着了。他又疾心妄想,果然听了李永贞的计较,要去结交那徐应元。当时眼里那里有他?又把奇巧金珠宝玩、新样段匹绫罗送他;偶然会面,做出小心态度奉承他,常对他道:“咱老迈了,做不得事了,不久也要将司礼监印与那厂印都让与爷。爷是上位从龙的旧臣,若卜位问起咱时,道咱这几年来赤心报国,做了好些事,费了好些力,如今老了没账了;若有人说咱不是处,须是爷遮盖一遮盖。终是咱们好弟兄相处一场。”徐应元是太监性子,被魏忠贤奉承好了,便道:“阿呀呀!我的魏老爷!咱不过是上位爷旧臣,上位爷念咱平日的小心,看咱一眼儿,还是个没名目的人,全仗爷抬举,全仗爷指教,怎敢欺心!”两个得投机,便已拴做一路了。纵此往往来来,反把徐应元两个侄儿一个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荫了锦衣卫千户,掠美巿恩,要他感激。

  过了几日,自己上了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厂印。他还崇祯必不准辞,就准辞异竟与咱应元掌,他又好说是我让与你的,岂不又感激他,还好于中取事。困然崇祯不准辞,只批“着徐应元协理厂事。”崇祯岂不知他的恶,只道就他辞本,便可分了他的权,那知两个端则是一个呢。从此魏忠贤只又安如盘石,依旧鸱张起来。崔呈秀既做了兵部尚书,知道魏忠贤又有徐应元做靠山,扬扬得意,又来进言道:“前日咱被这些官员不容我进宫,涂搭行了不成。嘲笑孩儿的就是不附殿爷的,咱也都访得在心,还该区处他,后来才不敢出头说话。只是门户两字,人都厌听了,新天子也未必怪他。幸喜明春大计近了,这些科道部属有外任转来的,他前任还要考察。这权柄全在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掌院、河南道御吏,只要停妥这几个人,驱除那不附殿爷的,就不难了。”魏忠贤听了这话,笑道:“二哥见识果然是出人一头地。”崔呈秀从此依旧放肆起来,兵部事体极多钻求他的不计其数,镇日与人誁价钱,总兵多少,参将多少,大天平镇日兑银子,好不热闹。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房里打双陆,喝那么么么,六六六。有诗为证:

    烽火迢迢照帝京,单于夜寇白狼城。

    枢臣握算真奇绝,日在闺中课女兵。

  正打得高兴,外边傅报萧舅爷来见。呈秀便叫请进来。那萧惟中踱将进去,见了崔呈秀与姐姐的礼,下面坐了。呈秀便停了双陆,问道:“外面有甚事么?”惟中道:“外面有一副总兵要求升广东总兵,肯出银一万两。若老爷允了,总承我趁千金中物。”呈秀道:“广东好缺,少也得两万才与他升去。”惟中道:“咱原要他二万两,他说一时没处借,情愿到了任再送五千。”呈秀道:“谁和他讨赊帐。”惟中道:“他是总兵。爷是兵部大堂,谁有这胆小敢少你老人家的。”呈秀道:“既如此,便赊一万,现一万,再送你到那边做个钦依守备,就与咱讨账。你是替他求升做事的人,又仗他总兵照顾你,岂不两得其便。”惟中道:“做了他属官,反不替老爷讨帐。况且少不入广,赊上一身广货怎么好?若老爷有心抬举咱,把咱去密云做个中军守备,感恩不浅了。”呈秀道:“密云现有官在。好缺尽多,何必定要密云?”灵犀笑道:“想是兄弟为受了徐指挥、刘指挥的气,思量做了抚院中军,好去报仇。”惟中道:“向来在那边落簿,如今去润一润,摇摆一摇摆,也算做衣锦荣归。若徐指挥、刘指挥,这看姐姐分上,怎敢报仇。”呈秀哈哈的笑将起来,羞得个萧灵满面通红。崔呈秀怕灵有些趣,便道:“这事不打紧,待我分付武选司,把现任密云中军升他别个地方去,出缺与你兄弟便了。”说话未完,只见丫鬟们捧过一把玉壸,三个金杯,摆上许多肴馔。呈秀、惟中、灵犀一同坐了。酒过三巡,惟中告辞去了。过了几日,升广东总兵的升了,生察察把密云中军杨如梗转在江西去,出了密云缺,选萧惟中去补任,这才叫做李代桃僵,乌龟官儿的伎俩。后来诈财生事,直到吊死的田地。正是: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且说魏忠贤为因大计事体将近,崔呈秀虽升了兵部尚书,还是他带管都察院,要升个心腹做河南御史。直待倪文焕差满,越十余人转了他,竟做河南道御史,希图总揽大计。呈秀才管兵部,又管都察院,只是要钱念急,不管体面,一单推了十三个武官,擅权无忌,有些看他不得了。吏科都给事中杨所修上一本,道:“呈秀三纲已绝,背君上,血阉奴,不守母丧,惟贪禄位。前称边外借口大工,工完不去,又借言军旅。合令之回家守制,亦天理人情之至。”呈秀见崇祯留中不发,便须勉强修职。又有御史杨维垣虽曾做魏珰牙爪,却是个见景生情的人,晓得崔呈秀纲常绝了,魏忠贤罪恶盈了,新天子圣明,此二人谅必不容久据要路,便出来也上本,参呈秀“立志卑污,居官秽浊。颂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道逢之,而辇金攒之者,不止一兵志充,而嫁祸于李思诚、冤矣。河南掌道,旧规以望素着、资俸俱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直俟文焕在役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凝秀浙江总兵,曾有兄柄兵于内而弟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信呈秀,呈秀即借厂臣以行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囊私植党之具,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可言者。乞亟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其回里守制,庶不失桑榆之收。”此本一上,呈秀慌了,密密求救于魏忠贤。忠贤道:“咱也不知怎的哩!”教崔官儿还须小心。谁知崇祯是个明君,心里晓得魏、崔是个大奸大逆,却因初政,权示优容,竟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妄自轻诋,姑不究。”随有工部立事陆澄源又上一本,参他“已晋司马仍兼左都,既窃兵柄复涉纪纲。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又有御史贾继春也上一本,参他“狐媚为主,狼贪成性。已升司马,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蓄多娼而宣淫秽。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驰,人禽不如。”崇祯才批道:“准令回籍守制。”其时又为呈秀的儿子崔铎私将五篇文字关节中了,礼科参对卷子,奉旨复试。此颤惊不宁,心慌意乱,无计可施,忙忙收拾回蓟州去。先把细软、宝贝、金银载回。又见人言籍籍,攻击得紧,怕留住京师查勘便不好了,又忙忙要走,把未搬的银子一半埋在内第地里,一半随身带回。金银、酒器、段疋、衣服四五十箱,也只拣要紧的带了几箱,其余都锁好了,佥上封皮,托在十来个办事的管家,替他看守。自己同了年人并带这一班侍妾,打从平子门出城去了。有诗为证:

    一朝失势要路迷,满载愁肠且自归。

    锁定双眸凝浅黛,唯将两泪灦深衣。

    依依送别无侪侣,隐隐追陪有落晖。

    此日奸雄应丧魄,花开淡淡鸟飞飞。

  崔呈秀带了家眷管家,收拾行李,晓行晚住,一路慢慢而行,只道出了城门便没事了。谁知被一班强人打听得崔呈秀赃官回去,金银宝贝无数,才到半路的时节,只见树林里边呼喇一声,钻出二三十个人来,把一向欺心来的东西尽被劫去,又侍妾人亦被强人掳去受用了,止存管家几人。幸而萧灵犀未曾抢去,然亦吓得半死半活。一路闷闷到家,此时离家还有三十里地。忽报复试崔铎篇数不完,文理欠通,已革退举人,主考、房师都处了,外帘的官也罚了俸。呈秀心里又羞又闷,只管叹气。才到家里,又有人来报魏忠贤已夺了司礼监印井厂印,发在白虎殿守灵,渐渐声息不好了。崔呈秀对萧灵犀道:“咱出京时,魏老爷差心腹内相李永贞送我,还亏你兄弟慌了,自缢身亡。这本正在通攻司挂号,兵备道见本犯身死,随后差人到京收回本去了。”灵犀听见说兄弟死了,不免呜呜的哭。崔呈秀道:“不消哭了。咱如今凶未卜;若留得咱在,也还可终身受享。不要不吉利,哭出些什么事来。”正唧唧哝哝说着,外面又报呈秀已削籍了。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未知魏忠贤、崔呈秀虽经皇帝斥逐,毕竟死在何日,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应风云众正齐纠 震雷霆巨奸南窜

    鹊噪林落日,雁飞斜月凉天。漏残酒浅未曾眠,往事思量欲遍。 众正齐来笔底,巨奸再到毫尖。喜逢新主事堪傅,独断独行几见。

      右调《西江月》

    君子落得为君子,奸臣枉了做奸臣。

    试观昔日权珰事,落日荒凉照阜城。

  且说魏忠贤失了势,只赖徐应元于中解救,别无倚靠了。不料又有不识寺务的江西官,要造隆德祠以颂忠贤功德。本才上了,忠贤心慌,流水也上一本,道:“久深建祠之愧,愿把造祠钱粮解充辽饷。”崇祯便准他的本,批道:“凡各省有未兴工的都行停止,钱粮解助辽饷。该部知道。”只因这奏造祠一节,又动了前日参崔呈秀的工部陵澄源的念头,向同僚们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怎丢了那魏忠贤,却去找崔呈秀。”于是王列四款,直指时事。本上第一款是正士习,说台省不闻廷论,惟以称功颂德为事。二款是纠奸邪,说崔呈秀不奔母丧,贪位恋禄,忍子无亲。三款是安民生,说宜罢立枷之法,缉事专归五城,庶卫厂不得弄权。四款是足国用,说省事不若省官,今各处俱建生祠,是以有用之财糜无用之役。崇祯看了,明知他说得是,但因即位未久,不要处得忠贤太骤了,因此在本上批道:“陆澄源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重处,姑不究。”过了几日,又有个吏部主事钱元悫也一本,把古来大奸大恶逐件比拟魏忠贤,道:“称功颂德遍天下,胜于王莽之妄行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胜于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胜于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胜于董卓之郿坞私藏;动辄称旨,钳制百僚,胜于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元气伤残,胜于节、甫之钩党连众;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胜于桓温之复壁置之;广开告讦,道路测目,胜于则天朝之罗织忠良。种种罪恶,万剐不足以尽其辜。或念先朝遗奴,货忠不死,勒归私第。魏良卿等速令解组归乡。以告讦获赏之张体干,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用,长儿田尔耕、契友白太始、龚翼明等,或行诛戮,或行斥放,庶几朝廷肃清,海内允服。”这本一上,崇祯却浑沦的批道:“该衙门知道。”就与前批不同了。魏忠贤见件件皆真,毫不假借,就有七八分慌张了。他那一班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阮大铖、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凡挂弹章上的,都上本告病乞休,或自陈不职求罢。崇祯一一准与回籍。有诗为证:

    当年气势一何豪,今日谁知一旦消。

    狼狈辞朝都去,长途杳杳草萧萧。

  且说客氏与魏忠贤原是一路的人,当时里应外合,逞势弄权。忽换了新天子,竟有些用不着客巴巴了。侯国兴被人参处,弃职在家。客氏常来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些儿你也动一本,倘或新天子一时听信,把我等来难为,如何是好?”魏忠贤此时一些威风也没也,说着便哭,他说:“罢了我了!罢了我了!咱们何权势,如今火灭烟消。虽不曾夺咱的印,你道白虎殿管事,可是好差使么?且朝里官员都是说咱不是的,论将起来倒该辞了那印,省些是非,又怕辞了印越发失势。欲把三个侄儿爵士让了,可惜前枉用心机。真正左不得,右不得,死不得,活不得。思量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客氏也掉泪道:“咱与魏老爷竟像一个人,俗言说的,你身上也有我,我身上亦有你。如今你失了势,真正唇亡齿寒了,教咱娘儿两个怎好!咱和你结拜的时侯,蒙你送的几个标致孩子,也都大了,咱每夜和他一床儿睡,弄得亲亲热热,好不有趣。谁想前日合了伙偷了咱的东西,逃走了三个。只剩得一个,又是这几个里头咱不十喜欢他的。却不又可惜,又气苦!”魏忠贤道:“看来世上只奉承有劫的,连财也还是第二样哩。咱如今失了势,恐防是非及身,打发孩儿们都回肃宁了。只是你久住京师,那里去好。”你一言,我一语;哭一回,愁一回,沉疑一回。就摆上珍羞百味,美酝香醪,那里有心想吃他。坐了好大一会,客氏告辞去了。魏忠贤到此田地,只是睡觉。正是:

    翻来复去无昏晓,追悔从前一念差。

  那官囋人人想去劾他。还有保身家的不肯轻举妄动,怕新天子喜怒不测。有个喜兴县贡生钱嘉征,也动他一本。狠狠的说忠贤十大罪:一曰并帝,群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壬帝,几危中宫。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大事,一手障天。五曰克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日无圣,敢刀锯钺爷,拟配俎豆。七曰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腼不知省。八曰滥激功,武臣尽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事冒赏。九曰役民,建一祠之费,不下三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其余种种叛逆,有杨涟本所已载者,真是罄竹难书,万剐不足以尽其辜。自本至通政司挂号。掌印吕通攻见他本有些违式。不敢替他呈进,钱贡生次日就有本劾通政附权党恶。吕通政急了,也就上一本说:“本司职在敷奏。即如忠贤盛时,恶生陆万龄请为忠贤建祠,李日比忠贤为周公,颂他功德如周公之辅成王,臣俱不敢封进,岂立异于方盛,而反党于既衰。”随将自己的本并钱贡生两本一齐封上。崇祯都看了,在钱贡士本上批道:“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贡生不谙规矩,本当重究,姑饶一遭。”在吕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日故为谄附,陆万龄法司究问;李日革去衣巾,抚按问拟。其二人奏章,着即封进。”一时京师沸沸扬扬,也有赞新天子英明的,也有说钱贡生有胆气的,也有魏太监这番不好了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魏忠贤也知道不好了,没奈何上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印务。崇就准他辞了,着令私闲住。忠贤只得交印退居私宅。想起当权时节,今日打事件,明日报缉获;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何等热闹,何等威风,到如今做了一场春梦。过了几日,与李永贞商议道:“局面已变,料封爵必不能保。”又上一本,道“世爵成命未收事。”崇祯批道:“尔等先帝爵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为指挥同知,伯为指挥佥事。该部知道。”这本一批出来,魏忠贤越索然了。当初只道公、侯、伯是世世流傅的,就作不成皇帝,还做个券傅家。谁知连这指挥也还不稳,岂不是一场做梦。有诗为证:

    庸夫只合老耕农,漫欲分茅拜上公。

    圣主当权时局改,印销印刻总飘风。

  魏忠贤只到此田地也就罢了。岂知那上本的还不肯饶他,叹口气道:“罢了!咱富贵己极,金银积有百万,怕不做个财主?侄儿们还是锦衣卫官儿,支撑体面,不如把诰券田宅一总缴进,或者得上位的喜欢,还可终身快活。”又上一本,“为恭缴诘券田宅事。”崇祯批:“着吏部查诰券,户、工二部查田宅。”也不见皇帝什么温旨,好不抑郁无聊,不料又有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刑部员外史躬盛,御史安伸、龚萃肃,副史曾纮,不论是言官不是言官,纷纷上本。也有攻崔呈秀的,也有攻田尔耕、许显纯的,也有攻倪文焕、阮大铖的。也有攻操江刘志选、兵部侍郎潘汝桢的,都干连着魏忠贤,说这班人是鹰犬,魏忠贤是发纵。崇祯此倒也不发票了,这本大半留中,密密的诣问宫府,查他的过恶,他那逼死贵人,擅削成妃,甚至动摇中宫,事事有据;然后又参看奏章,他那削夺大臣,斥逐言官,甚至纵容校尉到拿人,监毙忠良无数,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追比官赃入己,又事事有据;到先皇帝病危的时节,假傅圣旨,荫客氏,升大疗,那假旨的罪名,再解不得,推调不开了。崇祯皇帝赫然震怒,在一本上批:“崔呈秀着九卿会勘。”又在一本上批:“魏忠贤着内官刘应选、郑康升押发风阳看守皇陵。”那筡应元感忠贤奉承的情,受忠贤求救的,他又自恃是皇帝从龙的旧臣,不知不觉下替他分解。不想早被皇帝看破,骂道:“你这奴侪!与奸臣相通,来替他救解,好生无礼!”喝教内侍打一百棍,也发到南京去了。正是:

    洞如苋火,迅若雷霆。

    有严天子,赫声濯灵。

  魏忠贤得了这个消息,那一惊却也不小,一交跌在地下,竟发了个,昏半晌才呜呜的哭转来。分付心腹猫食们,把私宅里金珠奇玩等物,收拾了四十辆。家里养的好马千余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七八百人,都带了短刀,弓上弦,刀出鞘,大半押着车辆,先走半日路程,小半留着保擭自己,迟走半日路程。怕路上饭店少,住这些人不下,又差人到肃宁县,唤侄儿们在景州等他,要和他说心里话,因家私大了,搬载不尽,把存剩金银段疋,分散与这此名下的内官。分付李永贞、王朝用,京师里有紧急的信,快差马上傅报。只带李朝钦一个做伴儿前去。李永贞道:“爷此行还该收敛些,这样行径,怕朝里的官员还放爷不过,万一又上起本来,道爷带了戎装武士,一路骚扰,不是贬他往凤阳,倒是升他去到任了。倘然圣怒不测,这一跌就扮不起了。”魏忠贤道:“孩子们是好话。但只是许多行李,过了阜城、景州、德州,前头一带地方,处处有马贼,没兵擭送,如何去得。况且要砍咱的头,早已砍了,何待今日。想为咱也是定策的大臣,已从容押发凤阳,是尽头路了。就是朝里官儿见咱已去,料也饶得咱过了。你不须多虑。”李永贞道:“只怕到那不妙的田地,爷悔之无及。”魏忠贤道:“咱知道了,前路去再处。”大家叹一回,哭一回,好不凄苦楚。

  次日叩了头,辞了朝,出了前门,并没一个来送,到仪门外,才有平昔受恩的名下内官,约有百余人,纷纷哭着前来跪在路傍,哀声震地,倒觉凄楚。朝里也姷与他相厚的官员。怕惹是非,连长班也不差一个,帖子也不送一张,凭他自去罢了。正是:

    意气萧条羽翼孤,相看惟有泪成珠。

    遥观帝阙多雄丽,再得重瞻有日无。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奸臣得姬殒身 恶珰有义奄殉死

    闲观往事反生嗔,何多奸佞臣。算来名利总非真,徒然枉费神。 拭睡眼,扫浮尘,偷窥月半痕。莫将闲话繁忙人,挥毫说与君。

      右调《阮郎归》

    亭夜排灯静不哗,谁从琴里听琵琶。

    秋深书短愁看菊,两足园肥饱摘瓜。

    杯酒未阑胸次阔,笔花先采目光遐。

    凭予谱出先朝事,泼墨如烟尽自奢。

  不提魏忠贤押发凤阳。先来崔呈秀败兴回家,想想自己又削籍了,儿子的举人又革退了,妾又掳去了,金银又被劫了,又羞又闷,亦无颜见人。就来面会的,多诈病不出。日夕和宠妾萧灵犀钦西作乐,凡是愁闷起来,解开裤子就干,倒像此中另有什么极乐世界,以为消愁遣兴之具。不论日里夜里,逢着便弄,如此半月有余,弄身子空虚,眼睛前漆黑,常常眼花起来,看见不日枉法受刑这些官儿,或前或后,或隐或现,闭眼就看见,开眼就不见了。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暖室中烘火,又吃了一回酒,就在醉公椅上狂荡起来。忽然外边傅进说:“魏厂爷已奉旨押发凤阳,限即日起程了。”崔呈秀听得这话,惊得面如土色,把那话儿拔了出来,连裤子也不曾系,跌足叹道:“罢了!罢了!正梁倒了!这些小柱那里支撑得来!”灵犀忙系裤子,又替呈秀也系好了,劝道:“老爷放心。亏得你先回家还好。魏老爷是头儿,也只押发南去,料不波及你了。”崔呈秀此一些心绪也没有,也不回言,连荼饭懒得下咽。灵犀见此光景,亦有些呆了。正慌乱间,外边傅进说:“报房里报,有圣旨在吴弘业本上批:‘崔呈秀着九卿会勘。’报单在此。”呈秀见了,大叫一声,一交跌倒,灵犀同丫环们急急扶起,在醉公椅上坐了一回,才叹气道:“罢了我了!会勘就是拿问样子,拿问便是下狱的前着。若一会勘,就有许多不好了。想前日加于人者,日人君于我了,咱怎当得起!不如寻个自尽,省了这些苦楚,免了这些羞辱。”灵犀道:“如今朝里的官,员还有老爷的旧相知不曾改换得尽,难道再没几个贪财的?拚送他们十来万银子,倘得从宽,还有回家快活的日子,何苦短见。”崔呈秀道:“你不晓得,如今圣天子在上,财、势两字用不着了,还什么银子。”灵犀道:“别的罢了,你我恩爱如何抛撇得下!况且京里埋藏的银两箱笼尚未发回,倘入他人的手,后来你这七岁和这四岁的公子,将何倚靠?大公子还羁留在京,年子不知世务。老爷嗄!你死不得的呢!”

  崔呈秀听了这话,不觉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夫人和掳剩几个侍妾,齐来慰问。崔呈秀哭着说道:“奶奶,咱毕竟活不成了。你儿子虽革了举人,科场作弊,不过问一名军,还可侍奉你;那些少年女人,何苦留他守寡,只是打发的好。就是两个养孩子的,也不可强他,守不守只凭他心上。京里的银两箱笼,且看光景,大分要弃了。家里的彦业只怕可保,须先把金银宝贝运在你兄弟家,做防后之计。然我亦就死的人,也是多言。你们各人走开,不须守着我,乱我的心曲,我清静一回罢。”大夫人、侍妾们见他说完,都含着泪眼,真个回房去了,只留萧灵犀在旁,小心伏侍。崔呈秀或时自言自语,或时掩面悲啼,直到三天气,身子疲倦难当,才和灵犀睡了一会儿。

  天才有些亮光,便一谷碌爬起来,叫起家人们,分付:“外边问去,可有什么消息,便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即来回说道:“报房打听没有什么消息,只听见说初一日京里差校尉两人,不知往那里拿人了。”崔呈秀道:“不好了,这一是拿我了。若是初一出京,今日乃十月初四,料也不远了,如何还没有的信?”萧灵犀道:“老爷不须着忙拿不拿,且吃些饭食,不要急坏了身子。”崔呈秀道:“那里还有心情吃饭。我想只有立枷一节,今已革除不用了,其余夹、打、拶、敲,厂卫还用此刑,教我如何熬得?决然要寻个自尽了。你不须苦苦随我,你先去收拾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往兄萧惟中家,拣个少年儿嫁了他,完你终身,只不可再落风应,被人耻笑。”呈说到此处,泪下如雨。灵犀哭道:“老爷说那里话!咱一个烟花,蒙爷抬举做了尚书的小夫人,兄弟萧惟中又蒙抬举做了参将,此恩难报,怎肯又抱琵琶向别船?情愿同死。”崔呈秀道:“咱官至尚书,家累数十万,年至五十七,也不为夭。况且且罪在必死,贪生无益,因此不得不死。你青年美貌,何苦也作短见。”灵犀道:“死原不是强得的,但情有所钟,不得不然耳。老爷你死不死也该早决了,免得校尉到了,那时身不由主,便不容你从容自尽了呢。”崔呈秀哭道:“咱意已决,只要和你痛钦一番,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才为稳便。”灵犀分付丫环:“快取好酒来,咱和老爷痛饮。”不一时取到了,你一杯,我一盏,吃了数巡,都大醉了,两个抱仕痛哭了一回。见日落衔山,天光惨淡,说不尽分离的苦。崔呈秀先把系衣的丝条抛过梁上,转系头颈,顷间缢死了。萧灵犀此时倒不哭了,猛然取悬挂的一口利剑,向颈下一勒,跌倒在地,血流不止。可怜红粉佳人,化作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猩红片片点吴钩,侠气谁言燕子楼。

    羞杀平康倚门女,琵琶且抱向他舟。

    霜剑棱棱手自矛,青楼仗节古今无。

    尚书自是非男子,却喜门中有丈夫。

  时已抵暮,丫环们报与夫人,一家都来见了,哭了一场。忙请大伯崔锺秀到来,商议次日具呈本州岛赵知州。知州呈禀兵道,兵道委守将萧汉同知州到崔家相验,果见崔呈秀缢死在二梁上,萧灵犀自刎在旁,一一回复了兵道,转呈抚按,会稿具奏。不在话下。

  却说魏忠贤带了许多辎重、一班亡命兵卒,簇簇攒攒过了良乡、涿州,苦不得再见凤阁龙楼,喜己离了这龙潭虎穴,只指望在景州会了侄儿们,迤行来,且图个富内官,快活那下半世。谁知这路上淹腾的景状,早已傅入京师,有个通政使杨绍震。怕这奸权鼓辨甚大,不肯安分守已去凤阳守陵,遂上一本,本内道:

    逆臣魏忠贤,奉旨发凤阳,大快人意。然凤阳滨海监江,其中啸聚者,多枭雄敢战之辈,忠贤辇金而结之,安知无揭竿向应者乎?东南半壁,恐非宁宇。况崔凝秀已逞旗鼓于两浙,同心合谋与皇家作难,再以心腹爪牙为内应,未雨之防,不可不早誁也。臣闻其在途拥兵千余人,皆久蓄亡命,弓上弦,刀出鞘,声势鸱张,如叛逆然。与其降发凤阳,其谋逆而后擒之,劳师动众,靡有岁月,不若早早肆诸市朝,除此妖孽。

  这本一上,崇祯即傅旨兵部道:

    朕监御以来,深思治理。乃有逆党魏忠贤窃国柄,奸盗内帑,诬谄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以从轻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蓄亡命之徒,身带凶戈恶械随擭,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交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营兵,沿途擭送。所有跟随群奸,实时擒拿具奉,毋情容赂贿。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尔兵部马上着官星递彼处,属该衙门。钦此。

  旨意一下,卫里即便差锦衣旗千户吴国安前去扭解,兵部也在马上差官傅示各衙门。李永贞早已着心腹人飞报魏忠贤去了。此魏忠贤正和李朝钦排塔行来,到了新店地方,离阜城县只得二十里了。只见有四个番子的模样,突至魏忠贤骡轿前。忠贤见了不知甚事,老大吃了一惊。及至问了,才知是李永贞差来的。那人在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便不觉两泪交流。李朝钦不是甚原故,打着马赶到轿前问时,才知上位差官旗扭解忠贤到凤阳,不许众跟随他哩。朝钦了此信,也就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忠贤忙道:“不要声扬,咱们依旧走路。”傍晚到了阜城县。他一路原不敢投驿递里,只遍借饭店安顿,或发民房买来自炊。魏忠贤与李朝钦在一个尤克简家歇下了。上房监押官歇,忠贤、朝钦封面房里一同安下,其余随从人散在各饭店去住。上上下下各吃了些酒饭,如鱼投渊,如鸟投林,大家去睡了。

  魏忠贤勉强吃了些面饭,在房里冷冷清清,坐不安,睡不稳,对李朝钦道:“前日了徐应元,咱就道里头没有靠山,毕竟立脚不住了。还说发了凤阳,咱有的是金银珠宝,跟的是勇壮家丁,且到那里再作计较,就是低着头小着胆不做别事,也还穷咱不了。谁料那些官员放咱不下,又上了狠本,恼了上位,将咱扭解凤阳。这消息渐渐不好了,咱若偷生在此,后边正有许多不可知的事做出来哩!倘然提进京去,不要说那夹死、拶死、打死、砍头死,想起都同这些势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况咱原是个无赖的人儿,也只为没奈何,中年凈了身,不料遭际天启喜欢,落下一套富贵,受用已极,今日就死也算勾了。倒不如趁校尉未到,寻个自尽。你随咱一场,快拿些金银逃向他方,寻个稳便去处,干自已的营生。你牌上无名。料没人寻你。”李朝钦道:“孩子是爷心腹人,爷死同死,再没得说。爷若死,孩子岂敢偷生!”说了,两人大家哭来。有个京师人姓白,幼时曾读几年书,学得些《挂枝儿》,在外厢唱,要他听得,他唱道: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锈衾裯。如今芦为帏,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沿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筹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怕。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瓦。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样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两个说了哭,哭了又说。只听是外厢《五更傅》朗朗唱过,句句讥讽忠贤,忠贤闻了又惶愧、又凄楚,便道:“罢,罢,罢!今夜是咱的死期了!”于是也次第上吊。

  外边的人起初听得他们絮絮叨叨,啼啼哭哭,末后不听见声向,只道他两个睡着了。直到五更,监押官刘应选去催他梳洗,把他房门推了几推,才推进去,撞了一头,拿手中的灯一照,却是吊死的李朝钦,那厢梁上,又吊死了个魏忠贤。刘应选跌脚道:“不好了!李朝钦死了不打紧,吊死了正犯魏忠贤,倘万岁爷难为起监押官来,怎么了!”轻轻走将出来,唤了几个心腹猫食,同进忠贤房里,收拾了他的细软金宝,并自己行李,打直在马上,已是停停当当,才叫喊道:“不好了!魏忠贤走了!咱们快去追赶。”竟打着马飞也似往南去了。还有那一个押官郑康升,为因尤家不勾住。在对门袁光灿家歇,正爬起来梳洗,听见刘太监叫喊,忙走过这边来,已不见了刘应选。进对面房来,只见魏忠贤、李朝钦双双高挂,却不知监押刘官儿那里去了。郑康升委决不不,心里想道:“刘内相难道逃走了?一定怕万岁爷难为咱两个,故此假意吆喝,只说魏忠贤走了,趁势好跑路。如今说不得了,只得报与本县,免不得申了上司,相验明白,大家上个本儿,也只监押不谨慎,料也没什么大罪名。”计较停当,把一班跟随的人与四十辆车的车夫都安插定了,才去相见知县。那知县姓杨,先已有地方去报了。随即一同到城外店里相验,申文本府,府里申道。道里又申抚按,星夜文书飞报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晓。  

第十七回 逆秉寄赃慌落陷 客巴割爱泣投缳

    威权露上草,富贵镜中花。奸雄自古枉成家,难将天眼遮。 帘外风声峭,帘前月影斜。升沉聚散但由他,捉笔且涂鸦。

      右调《巫山一段云》

    纷纷营逐笑痴虫,失着还存得着中。

    才攫金珠来内帑,咸抄宝玉入辰宫。

    朱楼深掩留残月,画阁高搴待晚风。

    试向权门一回首,主人何处抚草丛。

  话说魏忠贤缢死在阜城县尤克简家,巡抚见申文,便委河间府吕推官,会同本县杨知县,来到南关店内。正值锦衣卫官旗吴国安也到。三个官一齐相验明白,又将随身行李查点寄库,随行人寄监,一一进报;巡按又差人跟随锦衣卫官旗前去,赶那四十辆金银珠玉,并拿本内要拿的壮丁。卓巡按会同顺天巡抚,以罪监投缳事具题,不在话下。

  且说朝里已知魏、崔两个巨奸缢死,人人快心。还有说他诛戮多人,变乱法纪,这样死法便宜了他的,就上一本说:“魏良卿、客氏通同作弊,侵盗内库珠宝以千万计,须抄没正法,以警将来。”崇祯批下旨意道:“犯人魏忠贤、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绍等,眼同卫及五城御史等官,严查籍没,勿得隐匿取罪。”此时客氏已经中官处分,发回私宅了。太监张邦绍等不须厂卫、巡城,先将皇城内魏忠贤私宅尽行抄没,金银缎疋、奇珍异玩,都造册恭进内库收了。外边魏良卿、客氏两家,也知道必来抄没,每夜箱笼搬运,寄在各相知亲戚人家,已非一日。客氏又想:“盗内库一节,万一朝臣发觉出来,皇爷发怒,料没有什么好处到我,须预先逃出禁城。”只教儿子侯国兴且住在先帝赐的宅子里,自己轻身只带了三四个平日的宠仆宠童,并细软金珠宝贝,只有万两,怕忒多了招人耳目,分付侯国兴:“须要小心谨慎。不久事定,便同你们一处过活。”料理已完,星夜出东直门去了。圣旨下这一日,肃宁府又着傅、应两长班,押十个大箱往范都督家寄顿。那范都督因与魏卿平日相好,只得收下了。不料北城熊兵马有人把寄箱出首,尽数交点在官。有个杨六奇,亏了魏忠贤做了都督,其时也有箱笼寄在他家,恐防连累,又不好出首,连夜差人还把了他,才免祸,不料过了长店,将到卢沟桥,被南胡兵马拿了,解送巡城王御史,都具本奏上,尽情入官。太监张邦绍等会同厂卫、巡城各官,把魏忠贤与客氏外宅和那魏食卿、良栋、侯国兴几个大宅子内的金珠宝贝、元宝缎疋,不计其数,俱眼同封记造册,进入内库去了。肃宁县房彦,奉旨批“着抚按严加查明封固,从实具奏。还有肃宁府第不必估价,着该御史拨夫看守,待东西底定,朕将留赐有功。其余住房田地,俱着该监会同厂卫、五城,估价变卖助饷。”张邦绍等官共估得价该四万四千五百两,变卖解到户贮收。可笑魏忠贤平日损国剥民,招权纳贿,挣下家私,有敌国之富,到此地位,何曾留得一件,落得万代骂名,死不非命。有诗为证:

    黄金白玉碧琅玕,取次输将入御前。

    到底却教输杜甫,囊中犹有一文钱。

    血战沙场历岁霜,分茅谁料在权珰。

    边功到底难侵占,魏氏何曾得寸壤。

  且说魏、崔两家已经籍没了,当时趋炎附势的,打成金盆金鼎、金仙、金壸、金叵罗、金凿落、金溺器各样金玉器皿,都凿了自己名字,此时抄没进上,怕皇帝见了,知他平日奉承魏珰,好生惶恐,懊悔不迭。起初政司杨绍震本上虽参劾魏忠贤,却也并参崔呈秀;又有吴御史、贾御史连连上本,专攻呈秀,说他委身恶珰,大贿赂,论法自当籍没。崇祯忽把本批出道:“是逆奸崔呈秀交结奸珰,招权纳贿,罪恶贯盈,死有余辜。赃私狼藉,法应没入,着抚按地方官将一切家彦,尽行严君封固,细查明白,造册具奏,以助边饷。”顺天单巡抚得圣旨,随蓟州巡道子毂;委赵知州、萧守备先将家彦封固。到第二。日会同户部陈郎中、何推官、武知县,连知州、守备,共五个官员,将东西两宅查点。那日是十月十二日,在西宅里查出银二万五千两。十二日,在东宅里查出银一万零九百七十二两,赤金三百十三两二钱。随因孙兵巡为别事被论,直到十七日,单巡抚都到蓟州,着令细行搜查。崔铎慌了,只得将向来埋藏的尽行供出。十九日,起出三处共一万九千六百五十两。二十日,起出八千零四十两五钱。二十一日,又在书房里搜出七千五百五十两:共银七万一千三百四十七两五钱,金子只三百四十三两二钱。东宅里箱笼厨柜共一百九十五只,西里箱笼厨柜共一百一十四只。外有略从古当铺一所。原领银一万两,官府将他当铺封了。又因各本说他赃私狼藉,疑他有别处寄顿,把崔铎动刑起来,要他招称。崔铎哭禀道:“犯人原不料籍没,怎得先期寄顿。父亲出京,只带得两个骡车,其余尚在京师宅内。抚按会稿只将现在共题,其庄田、房屋再行查奏。本上了,奉旨差卓巡按会同巡城御史,在京城宅里搜查。两个御史到得宅子里,却是空宅,看守家人都已逃去,箱笼厨柜多半撅开。两个御史只得商量封了,又提崔铎来问。崔铎即供说在东首几间小房里。押他同去,掘出银一万一千五百两,又一间掘出银一万九千八百两,其余箱笼三十四只,内中还有玉带、金银器皿、衣服等件。京里盘出共又银六万三千三百两,金杯八只,金罐一个,银镶大杯六十只,银盘四十只,银碗四十六只,银酒壸二把,银镶大杯六十只,银盘四十只,银盆一个,银八仙一座,箱里玉杯盘四十九件,玛瑙杯一个,琥珀数珠一串,金簪、碧玉簪四十五只,金、银、牙、玉带七条,犀杯盘四十件,又铜炉瓶六十件,玉壸杯三十九件,玻璃犀杯三十六件,珊瑚五枝,牙笏六枝,牙箸六十二把,牙仙三座,银仙、银船、银鹤共十一件,米珠罐二十个,珠蟹一只,洒线绒紬、绫缎纱罗共七百九十二疋,衣服一百八十六件,帐慢四十九件,人参两箱,速香三箱,金川扇一箱,本州岛金扇三箱,蟒衣倭缎五十七件,两个御史一一造册,具本题进。崇祯批道:“奸恶崔呈秀,京邸赃私既经籍没,所有银两等箱,现贮兵马司,即着该方官照数解进。”可笑崔呈秀空挣下许多东西,分明只替朝廷看守了那几年,自己儿子不能勾一些儿受享。有张打油诗为证:

    积玉堆金广似麻,一朝辇入帝王家。

    早知不是崔家物,何不当初少趋些。

  说完崔呈秀家私籍没,又有个都察院司务许九上一本道:“魏党田尔耕大开告密株连之门,实其贪横无厌之腹,奸婪妄肆。先将吴养春万家彦无端没入,以饱权珰之欲,因而愈加宠幸,无所不为。占主事周京、生员高鲧田地,鲸吞故相李明赐宅,椎碎圣旨御牌。乞查拿正罪,籍没家资,以振国法。”崇祯批道:“田尔耕职任要地,冒滥锦衣,荣及仆隶,鲸吞霸占,惨害生民,不可胜计。盈室所积,莫非指膏,不啻元凶之富。侵占故相赐宅,椎毁圣旨御牌,尤可痛恨。着先行削籍为民,其家赀并各处伙计,该抚按实时封固,尽教籍没,以充辽饷。”

  那时田尔耕虽经告退,尚安坐在家,恣行威福,怹有个大儿,为人仗义疏财,又肯延请南方名士勤苦读书,虽是该世袭锦衣,他却不以意,疾心要学他祖公公兵部尚书田乐,替朝廷干大功劳,封妻荫子。起初见他父亲尔耕附了魏珰,结交阮大铖、梁梦环、倪文焕、许显纯一班人,做那反事,常常单骑到京,跪在尔耕面前,痛哭苦谏。尔耕二儿是个朴实不管事的,人都称他“老实田二公子。”惟有三儿凶顽作恶,往来京师,揽事纳贿,尔耕极欢喜他。此时田大公子见父亲罢职,还只是同了田三横行无忌,知必不能保身保家,苦劝不依,坐视不忍。因他丈人是保定府高阳县一个世宦人家,这任丘县原不多些路儿,把他妻子先寄在丈人家住了,箱笼物件也各各搬运些去。十月尽间,他有个苏州好友翁逢春,留下一个曲友姓吴,叫做黑吴四官。一夜田大公子和他吃酒,因说道:“吴兄在此实为简慢,但小弟替兄玉成,想有五六百金了。寒家为三舍弟太横,家父又不听正言,必有奇祸。兄不如回去了罢。小弟不久定避往高阳去了。不是小弟抛去老父,也要存先祖一线书香,所谓同死无益。”黑吴四官道:“多蒙大公子扶持,实有六七百两现物了。三公子遂许我从容半月,有一事成了,分我三百金,凑成千金回去。这都是大公子恩典。”田大公子道:“兄不要怪小弟见辞,这是好话相闻耳。只是不要后悔。”吴黑四官唯唯而散,各自去睡了。

  田大公子正事在心,那里睡得着,竟在房里走了一夜。早起梳洗完了,取饭来吃完,叫小厮拿了一轴沈石田的画,一轴祝枝山的字,又旧图书一个,跟到田尔耕书房里来。田大公子向他父亲拜了四拜。田尔耕问道:“大哥子为何行起礼来?”田大公子道:“儿子见爹和三弟不肯收敛,苦劝不从,实实要往远方躲避去了。儿子只带得一轴画、一轴字、古篆印一个。房里东西,各庄田地,分毫不动。媳妇料在外家不致冻他饿死。儿子且去一年半载,再回来侍奉爹爹。”田尔耕道:“痴孩子,往那里去。”大公子又拜上四拜,手执两轴与这旧旧图书,走到门首,已预先分付备下的马,上马加鞭,离了任丘县去了,连家人小厮也不带一个。田尔耕遣人去赶,赶不回来,也就丢在一边了。

  谁知过了三日,卓御史前来籍没,把田尔耕、田二、田三尽行拿了,家属不问良贱,尽行逐出,草儿也不曾带得一根出来。家中金银珠玉、宝玩缎疋虽不比魏忠贤,却不减崔呈秀,都封固了,造册进上内库。所有田彦,尽数变卖入官。那黑吴四官的七百金,也在籍没数内,家属队里一并流出,人走得个空身子,幸喜束肚里偶带得七八两银子,将就盘缠回家,仍旧还是个清寒人。人象那田尔耕,做下了铁桶的事业,铜斗儿家私,都做一场春梦,连他父亲挣下的锦衣世家,也都付之东流了。谁知又有黑吴四官,不听田大公子的好言,终不得一毫受享。有一首打油诗,单说那田尔耕的:

    尔耕原是尚书裔,锦衣世袭非容易。

    不听长公忠直言,全家抄没空流涕。

  且说客巴巴躲在东直门外一个庄子里,带了三四个心爱人儿住在那里,镇日只是吃些酒,酒醉了轮流干那件事,消遣闷懁。听见儿子侯国兴寄在监里,听候发落,倒也还不惊慌。又听见任丘县锦衣大堂也被抄没了,便跌脚捶胸道:“天爷嗄!逐个儿拿了,怎饶得过!咱和今的皇后没甚仇恨,那张娘娘好不恨咱。倘他两个好了,说起咱的事体,定然有些有些不保。咱受用惯了,怎受得刑罚。况且皇帝也曾伏侍,一个娇滴滴半老佳人出头露面,岂不被人笑倒。苦嗄!苦嗄!”分付取酒来,“咱们大家吃个烂醉再处罢呀!”不一时,酒肴到了。吃一回,客氏脱了上下衣服,叫那三四个心爱人儿轮流戏弄,说道:“我的哥哥!你们射死了咱罢,省得又费条绳子。”大家无耻到二更天气,各在炕上睡了。不提防客氏哭了一回,取了一条汗巾悬梁自缢,去见阎王了。次日三四个心爱人儿看见他缢死,打伙儿偷了他些金银珠玉,各自逃生。跟随的报知地方,申报了东城兵马司,七日后才入殓。可笑客巴巴,八人大轿,四道开棍,何等荣耀,挣下那几十万家私,到今日如此结果。有诗为证:

    半老佳人逞艳姿,九重诱主实堪嗤。

    岂知一旦成虚废,归土无期暴露尸。

第十八回 科部疏雪正臣冤 羁戍路逢天子赦

    正阳门外人儿去,千万迭魂销烟树。羁绁不放行,戍遣难留住。 贤君一旦新监御,准开释孤臣有主。忠直尽弹冠,各把衷肠诉。

      右调《海棠春》

  话说崔、魏既经投环,客氏又复自缢,此三人之死虽不曾明正典刑,亦可少伸士气了。只是受屈含冤的,一时岂能尽雪。前日江西道御史安伸上本,劾那崔呈秀,原有两句道:“不拜生祠之强项,反遭无端之囊头。”奉旨道:“呈秀罪恶多端,着九科道官会勘,己有旨了。本内不拜生祠反遭陷害的,着指名来说。”安伸又上本,道:“巡抚刘诏,太监陶文悬忠贤画像于喜峰口,逼胁众官罗拜称千岁。独遵化兵备耿如杞愤怒不揖,且云:‘吾头可断,吾膝必不可屈!’以到忠贤仇恨。立傅塘报,奉诏特参,先帝下之诏狱。许显纯严刑拷掠,身无完胪,幸而未死,为硕果之存。今尚羁狱中,实可矜亮。”又有河南潘副使、工部员外郭兴言、刑部主事耿应昌,同时各上一本。潘副使本内道:“耿如杞不媚宦而罹大辟,当为昭雪。”工部员外郭兴言本内道:“李承恩违禁之罪于法当斥,于例当宥。刘铎之死,天日俱惨。遵化道耿如杞剥军激变变之罪,蓟州道胡士容监食粮之罪,俱属矫诬。”刑部立事耿应昌本内道:“臣在刑言刑。遵化道耿如杞、蓟州道胡士容、按辽御史方震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户部主事李柱明,皆属无辜,所当矜恤,使之久锢囹圄,臣佑皇上必有所不忍。”崇祯把这几本一概留中,朝臣惶惶莫解。这几员犯官在刑部狱里,也都疑惑,道是圣意不知何。

  当时牢里诸臣,起先听得说崔呈秀被逐,便互相说道:“这干老子不得力了。”又听得说九卿科道会勘,又大家笑道:“贼子这名军脱不去了。”又听得魏忠贤押发凤阳,齐声叹道:“新主英明,除这大奸不费一些气力,可贺可贺。”落后又傅说两个都吊死,各官拍掌笑道:“这是生死交情,所谓父死子不得独生耳。”过两日忽报客巴巴也吊死了,彼此合掌笑道:“畅哉,畅哉!快赶上去,还与魏贼做一处,倒是长久夫妻。”这几个官常常把这干人说说笑笑。

  偶然一日,几个又聚在一处,惠世扬道:“如今就未蒙开释,幸诸诸奸先死于我等眼中,谢天理报之速也。当日魏贼阅视陵工,崔贼送一个册子,三圈是要杀的,两圈是谪戍的,一圈是削夺的。我与方老先及诸位老先儿,俱是三圈。幸天不绝忠良,至今沉于狱底,岂知人反先;丁了,想如今这册子谁来用着他。”说罢,呵呵大笑。耿如杞道:“当日朝审时节,那司官把这册子一看,说我事多冤枉。那大堂道:事干里边,谁敢不遵,一概照他行便了。如今这大堂说:我们五个都在矜疑,法当赦宥。两人说话天壤之隔了。”胡士容道:“这是时势不同,也是我们命该坐狱。若是旧年这时侯忠贤死了,想我料不至拿问,料不至拟大辟了。”正说得热闹,只见一片声向,报进来道:“奉旨赦耿老爷。”那耿如杞道:“各位老先儿,你把我捏上几捏,莫非大家在梦里?”众官都笑起来。一齐都看圣旨,不但赦免死罪,竟是原官起用,真正是喜出望外,都道是我朝未有之事,耿老先儿意外之喜了,可贺可贺。方震孺道:“不亏耿老先儿这铁头颈挣着不拜,又亏这铁身子熬许显纯这贼子的酷刑,也到不得今日了。”耿如杞道:“小弟苟全性命,还望做什么官。但小弟既蒙昭雪,列位老先儿不久毕竟都出狱了。”圣旨不敢稽违,便都作了揖,告别出去,正如笼中鸟,槛中猿,一旦放出。有诗为证:

    形容憔悴发毛斑,幸得身离狂狴间。

    逆旅寒灯相照处,却疑今在梦中还。

  且说耿如杞出狱,次日早朝,谢恩已毕,回到下处,草成一本,“为圣主殊恩难报,累臣万苦堪怜,谨述当日强项始末,并下狱荼毒,仰恳天恩矜察,准臣回籍调理,以便图报称责事。”本上了,崇祯不肯放他回去,批道:“览奏强项始末及下狱情节,殊可嘉悯。耿如杞着即铨补,以伸直气,不必陈请回籍。”吏部竟把如杞补了原职。

  当时又有个正直的大理寺少卿姚士慎上一本,本上道:

    谨奏:为循职杼愚,乞诛逃孽以彰国法,释累囚以扩皇仁事。臣蒙擢贰棘寺,窃廷尉,天下之平也。奸逆未剪,臣得执而诛之;淹抑未申,臣得执而雪之。皇上殛魏忠贤、崔呈秀于廷,雷霆之击也;释耿如杞于狱,日月之照也。惟是今称元凶渠魁,无过魏忠贤;而忠贤欺罔蔑制不赦之罪,无过公、侯、伯三爵之封。今魏良卿已现获正法,良栋、良材尚在脱逃。擅窃封拜,忠贤之逆胆包天;沐猴而冠,三竖之凶锋震世。金吾蟒玉,未足称荣,妄希茅士之殊宠。浸假而簪缨北面,莫厌狼心,宁无问鼎之明谋?此不速诛,何以申法。宜严行擒缉,骈斩西市,以昭朝廷之宪典,以快神人之公愤者也。

    臣又照得方震孺、惠世扬,一以按臣而魂消风鹤,一以言官而势倾宫府,罪疑自取,实无正条。说者谓:“高出、朝嘉栋不以逃议辟乎?彼之铁案如山,震孺之死法独更,何以服二人于圜中?”然不曰彼一逃再逃,此监军无死守之责乎?又谓:“崔呈秀不以交结干诛乎?彼死有余戮,世扬生而逋谴,何以服呈秀于地下?”然不曰彼赃迹显据,此青衣入,内风影无凭乎?展转违疑,异日之葛藤未了;一刀两劈,暗里之揣摩俱消。息群嚣而定众议,未必不由于此。

    又照得毛士龙己经遣戍,后行提解。彼惊魂于周顺昌之狱毙,夺魄于刘铎之惨杀,不能作范滂赴死之勇,聊效张俭全生之朮。今或窜匿海岛,或走死道路,俱未可知。宜乘皇恩浩荡之时,明赦前罪,令其自行投到法司,从宽结案,纵归田亩。宥一人而天下知恩,亦皇上如天之德也。臣在理言理,原非越俎,伏祈裁择施行。

  这本一上,正值改元正月,崇祯批道:“览奏。奸孽魏良栋等脱逃,着该衙门严行缉获,以正国法。方震孺已有旨了。惠世扬以言官势倾宫府,罪虽自取,既经恩恤,著作速会议开释。毛士龙并着自行投到法司,与从宽结案。该部知道。”此本一下,不但方震孺、惠世扬不日释放,连副仗胡士容、刑部主事耿应昌、户部主李柱明,一一都放出狱去了。

  且说刑科给事中有个毛士龙,是万历癸丑科进士,极是个不守法不阿的人。起初魏忠贤窃弄威福,才起手时节,受罪珰刘朝、田诏、刘进忠等数百万贿赂,密托毛士龙开释,士龙不从。立傅中旨说。诸内官监反,令诸珰分掌司礼监并干清宫内牌子事,士龙上本力争。及魏忠贤王告密之门,借交通李三才为案,急拿之总兵陈天爵一家五十余人镇抚司打问,士龙力持公论,与锦衣卫骆思恭重究,番役官旗告人陈辅坐诬绞。只因懿康皇后才入宫数月,客氏妒宠,纠魏忠贤飞造妖言,诬国母系盗犯孙二所,出士龙竟自捡拿奸党与上使逆徒,并问大辟。忠贤恨士龙事事与他相违,必欲置之死地。密令魏党邵辅忠诬士龙贪盗淫权,下九卿会议。那九卿周嘉谟、邹元标、王纪、冯从吾、王佐一班儿正人君子,从公确议,极丑诋辅忠,极昭雪士龙。那忠贤无可下手,忽傅内旨把士龙革职为民,又凭田尔耕、许显纯锻炼成狱,说他与赵南星分受李三才赃银三千两,追赃遣戍。天启六年,士龙赴平阳卫。忠贤忽令御史刘徽参刘弘化、房可壮、樊尚、毛士龙四人,仍扯邵辅忠旧诬成案,傅内旨士龙一同逮问追赃。那时毛士龙在山西平阳府,授徒自给,得了逮问的报,有弟毛之望伴兄在卫,士龙向他说道:“我顺受其正,即当慷慨就道。但逆珰矫旨拿人,不知冤毙了多少正人君子。覆巢倾卵,义不可就。我宁学张俭偷生,以观时变。”之望道:“兄长所见极是。但弟独留既不可,兄独行又不放心,不若我随兄从太行山间道归里,葬二亲,连兄家阿侄都带了出来,生死且听之于天,才是顺受其正。”士龙道:“既是阿弟丢我不下,没人在此照管,趁旨意未到,官府不来拘箝,一面打发家属,着老仆毛忠跟随,打从大路慢慢回去,我同阿弟悄悄离了平阳府,打从太行山小路星夜过了岭,便不怕人追赶了。就是家属在途,只要隐姓埋名,料不致于受累。”商议已定,先把家眷发回,自己反在本卫每日点到。卫官分付:“毛给事原系免点,以后不须来了。况且除夕已近,各许给假过年,何但一位老先生,本卫不看缙绅体面,做个人情?”从此又过了两三日,趁小除夕,又假意送了卫官些年礼。回到下处,收拾行李停当,做一包儿,是毛之望肩上背了,反把下处门开着,弟兄两个出了城门,忙忙如丧家之狗,登程去了。有诗为证:

    一肩行李客心单,况值残年旅梦寒。

    前路太行多险处,空教夜半起长叹。

  晓行夜宿,半忍饥寒,已望见太行了。但见:

    累累矗矗,杳杳冥冥。氤氲绿润,霮青凝。石含古色,泉闭冬声。时疑风雨,夜怯雷霆。南涧载阳而北涧停雪,西峰见日而东峰见星。云拂石床,霓裳可接;风过松岭,仙籁如闻。信鬼神之宵聚,而地天之昼冥。

  太行险绝。久久驰名。毛士龙弟兄两个见了这险峻的山,有些害怕。还是晌午,只得且在山脚下饭店里住了。问那地方居人的路径,都说道:“山虽陡绝,有一条大路,慢慢的上下,也不十分艰难。一里二里便有饭店,随时可歇,只是钱比山下贵些。顶上玉皇庙有道士迎接,洗澡管待,极是丰洁,监行谢他的也不十分争论。”弟兄两个歇了一夜,次早登山而去。一步一步,都是往上。行走到玉皇庙,果有道士远接。入得庙来,问了乡贯,就请入凈室,摆上午饭。一般也用荤,只是没鱼。吃饭已异,领到庙后一望,迷迷蒙蒙,千百里都在目中,正所谓登东山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毛士龙不觉伤心垂泪。有陪行一个老道士问他缘故,道:“我见尊客是南直人,忽然到山,也有疑讶。今见坠泪,越发可疑了。我也是江阴人,云游到此,爱此地景致非常,暂住这庙里,且过十年五年。于期与尊客相遇,也是宿缘。”毛士龙道:“失瞻了!既是同乡,又是一位高士,也不必隐讳。不肖乃宜兴癸丑进士毛士龙,避魏珰之祸,间道回乡。足下上姓,请问为何出家?”老道士道:“原来是位缙绅。我乃江阴徐霞客,如白云舒卷,来去无心。偶然而来,偶然而住,或偶然而去,都无成心。”毛士龙弟兄重新作揖道:“久闻高人大名,今日得会,岂不是不幸中之大幸!”徐霞客又细问了被逮的事,夜间向士龙道:“公不竟回,还该令弟先去打听光景,再去未迟。此间供给,并不消费你资斧。”毛士龙道:“极承指教!只是住此叨扰不当。”自此遂定了主意。第三日,打发毛之望独自回家,好于酸楚。有诗为证:

    雪压茅檐冷倍增,多情最是旅中灯。

    手持浊酒伤离别,夜话新闻叹废兴。

    懦骨只如调病鹤,饥肠聊向咀寒冰。

    明朝此别东西去,再得相逢恐未能!

  毛之望含泪别了哥哥,毛士龙也含泪相送。早起晚行,忍饥忍饿,走了七千余里,直至五月才到里。那平阳府打发回来的家眷,还未到家。毛之望明日就带了侄儿,又凑了些盘缠,往常州府打听拿问消息。方知家眷被镇珰崔文升等领魏忠贤的命令,四布兵排逻卒,必欲杀士龙于途;囚家属四十五人于狱,前前后后,死了十二人。抚按申奏,才不十分追比,连那赃银阁起一边,家属放出在民房里住了。毛之望对侄儿道:“你在家里,只因年小,不曾打听。万一连你母子又拿去,本府追比,如何是好?平原你庶母们受累,已自不堪,岂可又累及你母子?我如今带你前去,一路也不消怕得了。此番设处,盘缠已自充足,便行得路了。”只两月便到太行山玉皇庙里。毛士龙正因想念家里,和徐霞客坐着誁论。忽见他叔侄了,父子兄弟,着实伤感了一回。权且暂借栖身,只落得清闲自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又残年已尽,新年到了。谁知天启已于八月廿二日宾天,崇祯以次年正月起为崇祯元年。姚大理正月上了本,三月里才傅到山西地方,毛士龙猛得一梦,梦他亡父说:“你已赦了,快快下山。”次日和之望商议,别了徐霞客,依然到平阳卫来,方知果蒙恩赦,连到法司从宽的话也不消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伸刘冤奸弁伏法 锄遗孽各逆典刑

    闲看世事悠悠,怕提头。未来过去总似现前愁。帘外景,镜中影,去如流。忠良奸佞一样不存留。

      右调《相见欢》

    古日穿林曙色深,短檐风息昼沉沉。

    半千贳酒今朝事,百万邀欢夙昔心。

    笔谱忠魂香未散,话干凶孽笑初盈。

    倦来戟手庭前步,忽听邻家捣暮砧。

  话说在狱在戍的虽渐渐开释,死的却不复生了。有个工科给事中郭兴邦上了一本,道:“奸弁张体干媚人、杀人情状,自供甚明,谨据原揭奏闻。仰祈圣断,立赐诛戮,以雪千古之奇冤,以定通内之罪案。”只为当时扬州知府刘铎,原是张体干罗织成招的。今见新主当阳,巨奸已死,人人为刘铎称冤,自然攻击到体干身上来了。体干出揭巧辩,故此郭给事上本劾他。崇祯批道:“张体干罗织无罪既确,着送法司从重拟罪。”问官乃是河南道御史陈干惕,大理寺寺副俞思悎,刑部江西司官范济世、又员外申用嘉,会审这件事。是日陈御史先叫张体干上来,问道:“你陷害刘铎这桩事,怎么样说?”体干辩道:“这事捉获自有谷应选,定罪自有刑部,与犯官何干。”申员外道:“捉获虽是谷应选,难道参本也是谷应选么?只因你那本参得忒重了,故此把刑官执法的倒说是徇情,好好的郎中高默、主事陈振豪、汤本沛、徐日葵,都降级调外,我且问你:你既说刘铎是诰谋的,便是正犯了,何故不取来质对明白,竟自上本?”体干道:“此时刘铎在刑部。”范郎中道:“唗!胡说!就在刑部,也是取来的。这等强!”随又叫谷应选问道:“你当时原只缉着诈刘知府的假番赵三,怎又造出刘知府诅咒一段话来?”谷应选道:“捉是犯官捉,审须不是犯官审。”范郎中再叫孙守贵问道:“你拿赵三与刘福时节,曾有什么贿嘱方景阳的话么?”孙守贵道:“小的那时只缉得是赵三诈钱,并不晓什么刘知府的事。”范郎中道:“谷应选,这不是你生情造事,陷害无辜么!快拿夹棍来!”谷应选大叫起来道:“各位老爷在上,犯官当日缉获,原为赵三诈钱。后边是张体干将刘福夹拶,说贿嘱方景阳,着犯官搜捉。都是张体干作主。”陈御史道:“当日陷害刘知府,升赏之重轻,就是今日拟罪之首从了。”俞寺副道:“体干酷断无辜,这死罪自然难逃。谷应选依从布置,诬捏符咒令牌,或可稍从末减。”陈、俞两个让刑官执笔,出了审语道:“张体干依诬告人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律,斩决不待时。谷应选依告人因而致死者例,绞,秋后处决。”一干人犯取俱供招解堂。这刑部苏尚书同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将他两人口辞又审了一番,同出参语道:

    会看得张体干,蓄媚权之奸心,逞害良之毒手。知魏忠贤素憾刘铎,辄与谷应选同谋,捏造符书,诬坐诅咒,而黄堂郡守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一时骈戮西巿。体干、应选且扬扬以杀人、媚人冒非常之赏。道路为之咨伤,天日为之惨淡,从来横诬冤惨,未有如是之甚者。借五人之腰领,博一身之富贵,即戮二人于巿,犹未足偿五命之冤。查当日拷审方景阳,假搜黄纸牒文以成之。二犯虽共谋诬杀献媚徼功,而体干之罪尤重。张体干拟斩罪决不待时,谷应选引例秋绞,庶情罪各当。孙守贵缉获假番,事委可原。伏候圣裁。崇祯看了参奏的本,俱已依拟。张体干委官斩讫,谷应选后来死在刑部牢里。

  不一日,崇祯敕下刑部并锦衣卫衙门,圣谕道:“非法刑具,惨酷异常,允非盛世所宜。着遵高皇帝敕谕,其余刑具,概从焚毁。”这旨意一出,不但京师称颂,天下那一个不怠戴圣恩。有诗为证:

    祖宗法度日星昭,法外难添三尺条。

    免得圜罪相对泣,如天德意溥恩膏。

  且说朝里一班官员除了魏党漏在位的,无不恨恨三奸,必欲剪草除根。他们道:“强如董卓,横如梁冀,不免身死家灭。当日如蔡邕,如班固,这两个绝代文人,不过与奸雄偶尔交往亲密,井没有贪虐害人的事,尚且身死狱底。魏、崔、客这三个狗男女,如何子孙以漏网全身!”你一本,我一本,只管狠奏。崇祯累累严旨,着三法司拟罪,因此便将忠贤侄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呈秀子崔铎,批“着河南司主事杨凤翥、袁文新、王汝受,御史曹谷、吴尚默,大理寺正何京、寺副俞思慥,贵州司员外康承祖,将他三人罪恶尽情研审。”你推我让了一回,是曹御史秉笔。先叫魏良卿、侯国兴,问他魏忠贤、客氏内外通同,陷害裕妃,革封成妃,逼逐皇亲,动摇中宫等事。二犯辩道:“事在宫禁,咱二其实不知。”又单叫魏良卿,问他:“矫旨打死郎中万,逮系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寀、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先后死在狱中;又唆使织造太监李实,上本捏参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以致攀龙投河身死,周起元等冤死狱底,地黑天昏,神号鬼哭,这罪何逃!”魏良卿道:“这都是伯父和奉承他的文武官员造此恶孽,与犯官何干。”曹御史喝道:“你是阉人孽种,冒滥封,爵还称什么犯官!”叫手下打嘴。魏食卿连连叫道:“犯人不敢!犯人不敢!”又问他:“以诗句恨刘铎,立杀五命。诱吴荣首告黄山,致吴养春、程梦庚平白死于牢里。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又将各官耿如杞、唐绍尧等坐赃问罪:千古有这样凶恶的人么!”魏良卿道:“这虽是伯父的不是,却也是外官逢迎诬奏。伯父太监性儿,下手忒狠了。犯人全然不知。”落后问到蓄养士,阴谋居摄,遍差心腹太监布满军马钱粮地面。魏良卿道:“犯人虽然不知伯父的罪恶,实是再没得分辩。”曹御史然后叫崔铎上去,问他父亲呈秀故违交结近侍例,结拜义父,计杀高攀龙,假借门户,非陷正人君子。怨苏继欧,吓令自缢。移兵志充赃银,陷害李恩诚。丁母忧不行守制,不由会推,竟升兵部大堂。将亲弟崔凝秀升浙江总兵。乐户萧惟中既非武科,亦非武士,竟升授密云都司。妄称功德,广建生祠。冒滥边功,屡叨恩荫:那一件不该碎尸万段!”崔铎也推“是父亲做的,犯人一些不知。”吴御史喝道:“你们这三个,当日享富贵,冒封爵,难道也都不知,也不干自己事么!”俞思慥道:“这三奸若不为子孙计,怎放这般毒手。你们既不肯招,敢是要试一试锦衣卫当年拷问各官的刑罚么!”魏良卿慌了,对侯国兴、崔铎道:“罢呀!左右是个死,咱们都招了罢。”便一一招承,都昼了供,各责三十板收监。各官明立文案,依律定罪,具招呈堂。只因魏、侯二孽通盗出宝一事,招内未详,再批刑部郎中徐士俊、徐继藩,员外康承祖,主事杨凤翥,会同寺正何京,御史李思启、李应荐、将良卿、国兴并客璠、客光先、杨六奇、戚畹、范守仁一班儿,都提到城隍庙里,再三隔别研审。在先抄没出内库宝物,一一明载册籍,便是真赃实证了,如何赖得。不用刑罚,满口招承,也都画供结案,依律具招呈堂。刑部苏尚书又会同曹左都御史、张右都御史,会勘明白,具本题奏道:

    魏良卿巿井庸奴,逆珰珰犹子。值忠贤窃柄之日,胆大包天;乘爵赏暗奸之秋,焰张盖世。腼颜五等,有何汗马微勋;冒爵上公,已犯刑书重辟。犹且内结妖姆,表里为奸;外构国典,朋比共济。盗内藏归私囊,则窃玉窃钩,隐然有窃国之势;视祖制如弁髦,则无章无法,居然有无上之心。魏良卿除文官,非有大功勋辄封公爵,秋后处斩,律不坐外,当与侯国兴俱合依盗内府财物者、照律盗乘与服御物者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客光先、客璠、杨六奇,或以妖姆从侄,或以异姓假鬼,依附归寺,横行都城。续貂并,坐不异沐猴而冠;择食磨牙,何异傅虎之翼。所当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范守仁既系戚里,宜守朝常。乃托足阉门,垂涎家饵。但未经染指,随即道官,当戒怙终,宜从末减。

  本上了,崇祯批:“着刑部会有官将魏良卿、侯国兴即行处斩。客光先、客璠、杨六奇俱着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余依拟。”十二月二十日命下,次日在西角头双双斩首。魏良卿刚刚三十岁,侯国兴只得十八岁,都做了没头鬼,去见阎王了。有诗为证:

    鸮猴一旦窃冠裳,搢笏垂绅玷庙堂。

    今日两双空手去,曾将何物见阎王。

  且说三法司既将二孽典刑了,岁已逼除,一应本都该灯节后才上,怕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三犯的爰书停留不得,把原会议三人罪状,又于二十三日上一本,道: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役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箝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几摇动乎中宫;私憾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到摧抑难堪,竟囗心于非命。夫且不如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杖,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一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欲骈九命;迭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知司马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诗首加,寸磔为快。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问,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尝懁乎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傅荫子,尚以只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珍奇,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胆,盗国难容。崔呈秀则人类鸱鸮,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如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阑台,立威欲箝乎言路。睚眦必报,威福日张。总宪夙仇,迫为地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梁上之缳。凡逆珰之屠戮士绅,皆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正于国法。其余魏良栋、魏鹏翼、魏志德等十四名,及崔铎、崔铛、崔钥等,或赤身狙狯,或黄口婴儿,济而玷贤书,无功而撄世爵。切应投于荒裔,以大快夫群情。侯命下本部行原籍抚按:将魏忠贤于河间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魏志德等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追夺诰命。魏良栋等四名童稚无知,或准释以彰法外之仁。崇祯览奏批道:“既会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将爰书刊布,中外晓谕,以为奸恶乱政之戒。魏志德充军。其魏良栋、魏鹏翼、崔镗、崔钥,既系孩稚无知,准释以彰朝廷法外之仁”。

  这本一下,随该各抚按遵旨,将忠贤发尸凌迟,呈秀亦将尸斩首。客氏身尸却无从查验。有诗为证:

    生杀惟心信手麾,报施不爽帝无私。

    忠良死后人追惜,巨恶原来并戮尸。

  

第二十回 文武才推抚甘肃 彪虎党定罪爰书

    花前徙倚,日月如流水。往事评论犹未已,何暇翻黄曳紫。 忙将闲手关门,挥毫别有乾坤。斥佞旌忠公案,千秋万古犹存。

      右调《清平乐》

    楚才自昔比三吴,义气文章冠两都。

    文武全才世能几,嗟哉彪虎笔遭诛。

    笔诛原自法唐突,其恶数之如数发。

    公非公是在人心,正人不见奸人没。

  话说魏忠贤这样威势,崔呈秀这样贪婪,一个死后凌迟,一个死后斩首,若是鬼魂有知,亦当自笑。只有客巴巴因为没处查他尸棺,免了身首异处,便宜了他。虽是这般说,他生前虽逞艳盾姿,迷惑人主,又仗天子宠灵,横行都下,实不曾害几个朝官,伤几个善类,全尸之死也算便宜了。他儿子既斩在西角头,聊可正其应得之罪。至于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发配充军,各人之所犯所受,允得其平。可见恶人里面,也有大小轻重,天眼分明,报应一些不错。崇祯改元了,正月灯节已过。二月,崇祯召对平台。内阁黄立极、施凤来、李国木、张瑞图大小九卿都在,问了些明廷政事。忽在御袖里取出毛士龙原上的本,把与辅臣们看,道:“这个人大有经济,朕欲用他。可惜他坚守林泉,不肯出仕了。朕记得有个赣州巡梅之焕,当时朕在信府时节,有人说他是文武全才,为何不见了此人?莫不也魏忠贤逐去么?”施凤来答道:“臣素识其人。他任南赣巡抚,丁内艰回去了,端端坐在家里。只是魏忠贤痛恨杨涟,迁怒楚人,又见梅之焕强项恃才,特授意党人徐大化参之焕,道入王安幕,魏忠贤矫旨削籍。不久又以周士显转铨事,诬之焕悬坐追赃,皆党人陈序、梁克顺罗织成案。不久又有周应秋讼言于朝,道梅之焕奈何诅咒我上公,并作诸不法事。魏忠贤便欲矫旨逮问。臣等举朝不服,忠贤因之暂止。今久不作长安,梦陛下问及,真尧、舜为天下得人之心。”崇祯道:“朕素知其人可以大用,今甘肃缺巡抚,这边方要紧所在,非文武全才不足以任此职。朕心欲用此人,众卿以为何如?”诸臣齐声答道:“皇上如天之仁,普照天下,足见忧国忧民,何愁不治,何患不平。梅之焕此任允合群情,臣等不胜欣幸。”崇祯说道:“既是这样,不必会推,着吏部快写敕与他。”随即星夜起用梅之焕,做了甘肃巡抚。报到湖广麻城县,之焕正收了百来个门生,在梅市地方建了书馆,朝夕课经誁艺。忽闻此报,真似天而下了。正是:

    胸中经济此时信,塞上功名它日勉。

    梅市门生束卷辞,甘肃貔貅伏囗选。

  梅之焕收拾行装,府县到门敦请,不敢久稽,单身就道,只带了亲弟梅之熉并七八个伴当,迤逦北行。行至信阳州,接着了敕书,敕书内有“便宜行事”四字。梅之焕举手加额道:“圣恩,圣恩!比前更自优渥。敢不竭犬马之力,誓死以报知遇。”行到了陕西交界,衙门吏书皁快带了卫兵三百名,远远跪接。从此旌旗蔽道,鼓乐喧闻。堂堂军门,又是帝心特简,那一个官员不竦身恭敬。梅之焕就在省城到了任。三朝行香已异,陕西巡抚请吃了迎风酒。等四日就起马往甘州进发。这番随行的兵就有二三千了。但见:

    熊罴角逐,貔虎争先。击长毂以雷奔,雍高旗而电集。千百成旅,四七为名。往往来来,高高下下。如吹烟火而涨日,似起沙砾而薄天。在上者学不专经,素知韬略;在下者阵非师古,自得纵横。郁郁中圉,偏伤远塞;依依垂柳,益怆边城。无劳聚米而列队能圆,不待披图而山川在掌。前呼后拥,地裂山崩。堂堂巡抚下甘州。烈烈千旌过渭水。

  梅巡抚到了甘州,就有杨总兵。道、府、州、县等官,带来许多许多将校前来远接。坐了衙门,杨总先见了,待茶已异,杨总兵开言道:“一来小弟与老大人接风,特来面请;二来为边兵子苦患豆疮,僵卧郊原,奄奄待死,今欲会同了老大人,乘此机会要去剿他。若能成功,蟒玉可得。”梅巡抚道:“我辈取蟒玉于病中,人将笑指为豆疮使所赠,断然不可。况生事边城,万一因此而劳兵动众,朝廷岂不归罪于我。”杨总兵连声喏喏,把这事就阁起了。

  到任才一月,忽边兵入嘉峪关。梅巡抚会同杨总兵分左右出师夹击,东兵大败,杀他将官二十余员,兵二三百,降其老弱六百余人,边兵从此再不敢犯边了,上了报捷的本,朝廷特加褒赏,天下都知梅之焕是文武全才。有诗为证:

    宁辞蟒玉不乘危,正正堂堂自出师。

    莫道文人边略少,功成俄顷识雄姿。

  莫说梅之焕坐镇严边,功多劳重。他一心为国,未雨绸缪,又上了一,本要简将练兵,将懦者罢之,兵弱者汰之,庶几不糜俸糜饷,无忧东顾。囗崇祯又准了他的本,仍许便宜事。梅之焕就择日下了教场,先把那旧将、旧兵严加考核,去了十八员将官,并去了二千五百兵,另行出榜招将材,募健卒,好生严紧,不在话下。

  却说朝里有户科给事中李觉斯,上了一本,道“权奸虽殄天刑,权党未正国宪。伏惟皇上一怒,以畅神明之怀,以洪尧、舜之量事”,内参魏忠贤十孩儿、五虎、五彪,用心比弟侄更狡,造恶比弟侄更大。崇祯批:“三法司会议来说。”刑部苏尚书会同都察院曹思诚、大理寺左少卿姚士慎等,斟酌议妥,连名上本,本道:

    国之有法,帝王所以律世,即臣子所以律身。故奉法唯谨,必不趋权门而开纳贿之路;守正不阿,何至杀人命以当媚灶之资。乃有身居文武之列,名号虎、彪不凶,若李夔龙、田尔耕其人者,臣等钦奉明旨,再将前后纠参之疏备细查阅,除魏忠、贤崔呈秀、客氏具招另题外,其参五虎各犯,有谓他人典铨,人人不能自越,李夔龙典铨,立地便作佥堂,且谓挟买官之赀所致者。有谓吴淳夫一郎官,不数月他已齐卿二。虽董卓之蔡邕,一岁九迁,速不是过,又与崔呈秀受彼织锦六千金者。有谓河南道掌道御史报提有日,崔秀欲越十余人,用其心腹倪文焕,必俟文焕差竣回道,然后具题,又与崔呈秀植党骗财,赃盈巨万者。有谓田吉被怀挟之参,瓦全已去,乃二载曹郎而尚书极品,叨名器若承蜩,又满载而归,家累陶、石之富。总之,明旨云:“附权骤擢,机锋势焰,赫奕逼人。”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云:官受财枉法至满贯,绞罪者发附近缉所充军。谨按诸被参,各有入己之赃,正合受财枉法之律。如吴淳夫以六千计,倪文焕则以盈万计,皆明明分受,列于参疏,可焄数追者。李夔龙、田吉虽疏中赃数未开坐,然一称挟买官之赀,一称累陶、石之富。非纳贿何以得此,既经论劾,虽以轻宥,二犯合行各追银一千两。各犯事同一体,俱应遣戍,以儆官邪。并乞敕行原籍抚按,就近严追,以助边饷,克日发遣,无容缓者也。其参五彪各犯,有谓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狐假鸱张,戕害多命,皆忠贤门下刽子手。有谓田耕掌锦衣卫,许显纯掌镇抚司,忠贤草菅人命,皆出两人之手者,有谓许显纯敲朴缙绅,皮开肉绽,死腐虫蚀,目不一瞬者。有谓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网罗锻炼,钩棘株连,榜掠惨于炮烙,泣冤魂才夜半片纸者。如杨涟、周顺昌、周起元等一十余人,俱毙卫司之狱,总之,明旨云:“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圄累囚,沉冤莫白,”足蔽其罪矣。按律云:官故勘平人因而致死者斩,同僚官知情其勘者同罪,至死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例云:酷刑官不论情罪轻重,辄用惨刻刑具乱刌,若致死至三命者,武官发边卫充军。田尔耕、许显纯系掌印故勘之官,应议斩律;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系共勘之官,减流尚有余罪,所当照例究遣,投诸边裔,以魑魅者也。恭侯命下施行。崇祯批下旨意道:“奸逆盗权,阴谋叵测,凡厥党羽,所当严惩。五虎、五彪,既会议确的,李夔龙、吴淳夫、倪文焕、田吉行原籍抚按追赃,照数解助边饷,克日发附近卫所充军;田尔耕、许显纯即原籍监候处决;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行籍抚按发边卫充军。各犯诰命通行追夺。以为附权蠹政之戒。”

  命下,刑部一一发各原籍抚按,监侯的监侯,发遣的发遣了。有诗为证:

    大僚朋比共为奸,世袭烟消辱祖先。

    机阱陷人还自陷,任教摇尾倩谁怜。

  此时虎、彪处了,朝里还有杨维垣等几员,在籍还有阮大铖等数十员,逐渐儿有人谈及了。崇祯未敢遽行,细细还要查访,这是是贤主慎重的意思。一日,圣上偶到赃罚库,睹了籍没忠贤的奇珍异宝,乃嚾道:“天下脂膏,都被阉奴刻剥殆尽。”一头说,随手逐件检玩。也是合当有事,看到金字贺屏,是次相张瑞图亲笔写的,圣心大怒。明日坐朝,召集众臣说道:“张瑞图擅通逆党,谀进贺屏,本该重处,天下只道擅戮大臣,人心不服,姑从轻逐他回籍。”旨意一下,可惜文章冠世、书写出群一个才臣,只为主意不定,依附权奸,一旦被斥去了。正是:早知今日,悔却当初。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凶星出世多强力 恶曜监门得艳姿

    风发发,吹瘦寒花明月。晨起懒将应砚拂,却为闲周折。 逆闯出身须细说,想起不禁立发。天遣凶星心性劣,累我操不律。

      右调《谒金门》

    历代岂无盗贼起,随起随灭无留余。

    惟唐黄巢走天子,然亦匪久为人屠。

    乃有大明自成李,起家无赖人轩渠。

    偶然作贼何大志,几上之肉釜中鱼。

    官不杀之玫蔓衍,千秋话及长嗟吁。

    我今细数伊畴昔,以代《春秋》之笔诛。

  这回把朝里的事放过一边。且说陕西有个延安府,乃近边关的地方,极远的省城了。其地之人都有些气力,文才少,武艺多,不肯安静,一味狠暴戾,见事风生。府分有个米脂县,是个小小县分。这县都鄙少,堡集多;城里人少,城外人多。其县大个双泉堡,是个大村镇,东西两街口,有两口大井,故此唤做双泉堡。这双泉堡大富的也甚少,极贫的也不多,只有中等财主,倒也有一二百家。堡西有个李守忠,原是丰衣足食的小财主。他父亲李海,就以耕田种地起家。但只都是单傅。惟有李守忠生一子李鸿名,娶妻完聚二十岁了。万历丙午年正月里,守忠又生一子。那鸿名在九月里也得了一子,十二月里鸿名就死了,也只算得单傅,守忠又喜又悲。三年后打发大媳妇转嫁了,只和妈妈抚养一子一孙,度其光阴。八岁上送他儿孙上学,儿子取名李鸿基,孙子唤做李过。这叔侄两个不喜欢读书,酷好轮枪弄棒,演习厮打,空拳交手,各不相让。李守忠再三嗔责,他们那里肯改,读了五年的书,准准人识了三五百个字。十三岁上,李守忠的妈妈殁了。李鸿基与侄儿李过,那里有个哀痛的心肠,背着李守忠出去寻朋觅友,吃酒撒泼,无所不至。近地有个刘老儿,也是有身家的,单生一子名国龙,也是十三岁了,二岁丧母,便没人拘管,飘飘荡荡。父亲年老耳聋,又管他不下。不期与李鸿基相遇,两个说得投机,遂为密友。

  一日,李鸿基同侄儿李过只约了刘国龙在郊外把马,又到空地上耍一回拳,就在本处一个小村店吃三杯,说到:“咱们三人志同道合,何不同去学些武艺,做些大勾当,那书读他做什么,我见了书就头疼了。”三个人一齐笑将起来。随即算还酒钱,出了店门,一路商量定了,要学桃园三结义。到明日出了二钱一个分子。买了三牲祭礼,借一个关帝庙里,结拜为结义兄弟,不论什么叔侄了。拜过了关王。鸿基就要比比气力,去拿那神座前的铁香炉。问问道士,说有七十三斤重。李鸿基就走到炉边,轻轻的提起来,在殿上走了一转,好端端放在原先去处,不费一些力气。道士没有一个不吃惊,赞他好本事。有诗为证:

    未言射石能没石,气欲吞天众星白。

    十三小子手撩衣,视铁非铁神欲飞。

    旁观叹绝迷五色,眼中罕见此强力。

    不生东南生西北,搅乱乾坤眠不得。

  刘国龙见李鸿基轻轻提了七十三斤的铁香炉,又不面红,又不喘息,便道:“大哥好力气!只怕咱提他不起。”鸿基道:“兄弟不要没志气,异日还要踢天弄斗,谅这小小香炉,就说提不起了。”刘国龙真个上前撩衣把铁炉一提,那里提得动;两手去抱,却也抱将起来,但只走四五步,便放下了。李过见他两人光景,也便技痒起来,努力向前把炉一提,却也提不动,也学刘国龙抱将起来,走了十四五步,就放下了,离这原先去处倒有二十步远了。道士称赞道:“咱们摇也摇动,如何三位天生这样好本事,真正难得!这便是当今李存孝了。”李鸿基又左手撩衣,右手把炉提起,绕殿又走了一转,才放在先去处;略歪了些儿,又提了一提,端端正正,才把手放了。道士连声喝采道:“你李爷好人,才积下大德,这样好子孙。”李鸿基道:“咱要做大丈夫,横行天下,自成自立一番。若守着咱爷这些家业优游度日,也不为男子。咱三年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个长大将军,叫咱为李自成。咱想畏改了自成名儿,贱号就叫鸿基。你二位道可好么?”刘国龙道:“咱两个小兄弟替大哥庆号。”道士道:“小道也搭一分,依原在敝房来何如?”说笑了一回,就在道士房里杯盘狼籍,各吃得醉熏熏的去了。到明日,果然刘国龙、李过每人出分金三钱,交与道士,这道士原是个惯拐小官的,反赔了好些东,,尽情欢会,吃到三更才散。从此三个结义兄弟常常聚在一处,吃酒撒泼。李守忠晓得了,把李自成、李过各打了一顿,依旧请了个先生要关他家里读书,指望收他的心。谁知李自成连侄儿也不通知,索性偷了些银子,逃往延安府,一道烟去了,急李守忠手忙脚目,求签问卜,那里放心得下。又过了半月,没有一些信息,心里越慌了,哭道:“我的亲儿嗄!你好似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莫说李守忠思想儿子。且说李自成逃到延安府,寻访武教师。问着了个姓罗的,原是将官出身,问军在老营里,人多他做人英雄豪杰,十八般武艺精通。自成行了此信,欢喜不胜。次日备了三两银子做贽见之礼,来投罗教师。罗教师问了来意收了贽仪,就受了自成四双八拜,从这日为始,就住在教师家里,教他枪棒。三六九在教场里同一班徒弟跑马射箭,好不用心。

  说时迟,那时快,不觉住了四个月,他见罗教师武艺精熟,件件皆通,思量要约那刘国龙、李过都来就师,密密写一封半通不通的字,寄到双泉堡来,。上写道:

    咱在延安府老营拜了师父罗老爷为师,学习武艺。你二位兄弟快来一处同学,不可不来,丢了日子。李自成字。

  付侄儿并付刘兄弟。正月十六日字。寄字的是米脂县人在府城告状的,李自成说了地头,他竟送到李守忠家里来。恰好守忠如痴似醉,立在门首盼望,恰像儿子或者走回来的一般。接了这字,就是天上掉下来一般,颠倒哭起来。一头哭,一头扯寄字的人进去,留了酒饭,细细问了延安府老营的地方,送了这人五钱银子,把字袖了,也不把孙儿看。次日,分付老仆李健看守家里,自己星夜往延安府寻儿子去了。

  且说李自成正在罗教师家学单刀起手,李守忠寻到他家。见了儿子,扯着哭道:“的亲儿嗄!想杀你爹爹哩!”罗教师问了来意,才知道李自成瞒了父亲出来的,再三劝他,该从父亲早早回去。李自成不肯,道:“待我学成了武艺,回家未迟。”罗教师又说道:“你不可执迷,有违父命。若不忍别我而去,过几时我到米脂县来看你,料我本营肯放,气若不依我言语,不但背父,抑且背师,我也不你武艺了。”李自成见罗教师如此分付,只得依了他。当下罗教师备出饭来,管待李守忠。歇了一夜,次日送怹父子回到米脂县来。过了两三月,李守忠恐怕儿子又想往府里去,只得备了一副礼,差李健去敦请罗教师来家,连李过、刘国龙都拜他为师。从此罗教师来来去去,两边师徒不知费了李守忠多多少少的束修供给,家道也渐渐消索了。

  不知不觉,李自成叔侄虽然武艺学了七八分,年纪多有十八九岁了,李过还忍耐得几分,惟李自成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只管在外嫖赌闯祸。李守忠没奈何了,道是男大须婚,儿子、孙子都该娶个妻房了。媒人来说去,李过不十分拣择,先聘定了鄈家闺女。李自成口口声声要拣个绝标致的,王也不凑巧,只得先让侄儿成亲。又过了半年,只是不得中意。一个王媒婆道:“大叔若要标致像意,除是二婚头女人,有个绝标致的。”李自成道:“只要标致,二婚何妨,难道二婚的巴就候坏了不成?”王媒婆哈哈笑起来,道:“大叔说有理,咱明日同去看罢。”自成道:“咱在家里等你,不可失信。”说罢就别了。媒婆转身暗想道:“人说李自成英雄豪杰,原来这样没志气。咱自耍笑他,他只认真,倒说这样话。这也不干咱事,是他自已情愿,落得赚他些儿。”明早领他去,看了这女子,果然生得标致。但见:

    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眉若削成,腰如纨素。丹唇皓齿,红频若晖。留盼光溢。快芳菲。红靥写云,柳眉学月。绞锦共文,瑶贝合质。远而望之,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近而即之,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翡翠帘前,见美人兮迟暮;芙蓉帐里,想冶女兮柔靡。夫既烨烨乎神娇而骨媚,能无跃跃乎意动而心迷。

  李自成看见此女,也是姻缘辐辏,又是冤家聚头,一个魂灵竟被他揭去一般。就在袖里取出一根五钱重的银簪,递与王媒婆,先下了定。那女子娇声浪气,谢了万福,自己缓步入内去了,教他母亲捧出茶来。李自成吃过茶,忙起身回去,对父亲说了,定要娶这二婚女人为妻。李守忠拗不过他,只得依允了。那知这妇人原是老妓所生,幼时老妓死了,过继与韩妈妈为女,就姓了韩,极是个贪吃懒做,好弄那话儿的。十四岁上卖与省城的一个老乡宦为妾,韩氏嫌那乡老了,只管激激聒聒,不安本分。住了三四年,偷了书房小厮。老乡官把小厮活活打死,韩氏退还娘家,只追一半财礼。因此又卖与府城一个富监生。那监生为没儿子,先有了三个妾,韩氏进门是第四房妾了,况且监生也有三十来岁,不中他意,又偷了两三个俊仆,着实打了一顿,又退还娘家,连财也不追,凭他改嫁了。这韩妈妈是贪财的,口口声声说我女儿模样好,做正要财礼一百两,做小要财礼二百两。李自成看上了这妇人,再和父亲说了,出到八十两财礼,说早晨种树,晚头乘凉,三日里就要择吉成亲。那韩氏见李自成虽不俊雅,却也一貌堂堂,料他异竟有本事会弄耸的了,喜喜欢欢情愿嫁他,再三逼他母亲,一般也备了些桌桶衣裳,嫁到李守忠家里来,拜见了公公,成其夫妇。李守忠见那妇人袅袅娜娜不像个良家,就有些不像意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李自成杀妻逃难 艾同知缉恶遭殃

    无聊心情倚画屏,虚堂又见月痕生。壮心不冷,墨尚纵横。 检到先期遭闯祸,消磨更漏酒频倾。妖妻拨祸,恶起纷争。

      右调《相思引》

    忠良奸佞听公评,不禁纷纷感慨生。

    若并精神图职业,岂容流寇恣纵横。

    剧寇自成莽夫耳,漓厥起手真堪鄙。

    无赖少年拥妖姬,捉奸不双轻杀死。

    问官不明吏舞文,既不偿命何当军?

    致令凶徒生叛逆,青天白日起愁云。

  话说李自成娶了韩氏来家,第一夜就被缠个不住,连干了三四次才朦胧睡去。没半个时辰,韩氏又在睡梦里推推道:“我的哥哥呀!你妹子韩金儿熬了好些日子,今夜定要和你弄个快活哩!”李自成被他再三推醒,只得又和他弄耸一回,已是大天亮了。起来梳洗,同去拜公公,只见李守忠有不乐之意。新郎、新妇见过礼,也就回房。那知李守忠夜来一奇梦,梦见当方土地分付道:“你家祸殃进门,百日内主有大灾。你该速往河南,暂避几月。倘违吾言,日后官府缠住,悔之无及矣。你儿子李自成有祸不妨,只须同你孙儿、孙媳快走,不宜被虎所伤。”说完,把守忠一推惊醒来,一字也不遗忘。细思神明之言,不可不信,故此见了媳妇韩金儿,知他是个祸根,愀然不乐。过了几日,只不通知李自成,却和李过说明梦中之事,假说泰安州进香,雇了一辆囗囗车,装上许多东西,自己藏带二三百两银子,连孙儿媳妇一同带去;分付李自成小心在家,不可恃强招祸。梗梗噎噎的说完,酒泪而别。

  此时李自成越觉事由自己,日里大酒大肉,呼朋觅友,夜里又和浑家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春兴发动,就于那件营生,夜夜不弄到四更天亮,不肯住手。如此月余,酒色过度,不觉一个精壮汉子渐渐精神减少,腰肾酸疼,支撑不来了。有诗为证:

    妖娆莫道腰肢细,大阴星遇真太岁。

    镇夜纠缠不放松,赳赳雄杰成薄脆。

  此时李自成弄不过韩金儿,心生一计。只说四方不宁静,“咱武艺还不十分精熟,要往延安府去再学几时。”韩氏撒娇撒痴道:“我的亲哥哥嗄!你去了,叫我怎放得心下?”李自成道:“不过半月十日就回来的。这里往府城不远,去去来来打什么紧。”随即收拾行李,和韩氏隔夜叙别了,竟自上路。家里原只剩得两个家人媳妇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厮李招,早晚看守门户。

  话休烦絮。且说韩金儿在家正当不暖不寒侯,没偢没睬,日里还滚过了,夜里好不难过。隔不上五六日,把小厮李招收用了。小小年纪济得甚事,分付他外面寻人。那小厮胆子不大,又怕寻了别个不要了他,口里虽是答应,只不上紧去寻。蹉蹉跎跎,过了十来日,指望李自成回家,再整旗枪大战几夜,泄泄那些欲火,偏生盼不到。下日立在门首,却遇个光棍,唤做盖虎儿。这人一味油花。不肯学好,东闯西闯,偷婆娘,拐小伙子,连妻房也不娶。偶然一日,到双泉堡来探望亲戚,打从李家门首经过,见韩金儿立得跷蹊,看古怪,就立住了脚,把一双眼只管看个不了。韩氏见他看得刻毒,嘻的笑了一笑,道:“只管看我做什么?想是要描个样儿哩!”盖虎儿带着笑回言道:“实是要描个样儿。望气施恩描一描,怠激不浅。”韩氏转身就走,盖虎儿紧紧跟进客坐里来。韩氏问道:“你进来做什么?”盖虎儿道:“小兄弟来望望姐姐。”韩氏高声向里面道:“我兄弟在此望我,叫招儿取茶出来。”盖虎儿是个偷婆娘的老积手,明明晓得是认他做了弟兄,于中取事,欢喜不尽。言之未已,只见李招捧了两杯茶出来。韩氏相陪吃了,便道:“兄弟久不来看咱,你里离这里路远,不如今夜住在咱家,明日去罢。”盖虎儿意道:“姐夫不知什么时侯回来,只怕不便。”韩氏道:“你姐夫往延安府学武艺去了,不知那一日回家哩。你是从小儿的弟弟,就住十日五日何妨?”盖虎便道:“只是打搅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只是打搅姐姐,又不曾带些小礼物来相送,心上不安。”韩氏道:“自家骨肉,何必拘拘这礼呢。兄弟请到房里去坐。”盖虎儿跟了韩氏,竟进卧房来。

  韩氏自去收拾了一碗猪肉,一碗羊肉,又叫李招买了上好烧酒,一只熟鸡,打了几个馅饼,一碟葱,一碟蒜,摆在桌子上,对面坐了,饱餐一顿。也等不得夜深人静,两个滚在一处,成其云雨。但见:

    两阵摆圆,双戈乱举。莺声呖呖,叫亲哥哥快放马来;龟首昂昂,唤好姐姐休将门锁。一个咆哮如虎,弄妇女如羊;一个爱惜若金,赤袅身故任。顺流倒峡水洋洋,骨颤神酥声喘喘。

  这番大战,直到东方发白,方得云散雨收。韩氏觉快畅,叫声“我的亲哥哥!世间有你这妙人儿,可恨我不得嫁你!你娘子不知怎从修来造化,却得做你的老婆。”盖虎儿道:“小弟实不相瞒,为因看不上眼,遂没娶亲。若得好姐姐这风标流标致人儿成其夫妇,咱就日日跪你、拜你,把你做活观音看承,也不枉人生一世。”次日韩氏不放盖虎儿回去,拚把酒儿、菜儿多赏些与两个婆娘、一个小厮,谁来管他。一连住了五夜。谁知

    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始为殃。

  却说李自成住在延安府十余日,保养身体依旧雄壮,又想回家叙旧情。此夜偶因天晚归家不及,就宿在十里铺地方,再也睡不着。耳热眼跳,好不难过。心里想道:“是我久别娘子,想念所致。啐,啐,啐!明朝此时我把他提起小脚儿捣进洞里了,何必恁般想他。”索性放开念头,才朦胧睡去,身子已起到自己房里。只见一个俊生捧倒了韩金儿在那里大弄,不觉怒从心起,拔出刀来杀死后生,被他走了,回刀却杀死了韩金儿,陡然惊醒,却还睡在饭店里。道声“诧异!如何正将回家,有此梦?”眼巴巴等到天明,打发了宿公钱,也不吃饭,走回双泉堡。正到得门首,想了一想,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听得哑的一声门向,却是李招开门,见了家主,有些慌张模样。李自成越越疑心,喝道:“你这子狗养的!为何这等慌张!”李招此时几乎惊杀了,那里还做得声。李自成大踏步进去,直到卧房门首,侧耳一听,里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忽然韩金儿一声浪气,连叫“亲哥哥!咱要快活死也!”李自成大吼一声,把门只一脚,踢将进去。只见一个人打被里钻将出来,提了一件绵祅,却待要走,被李自成一刀劈去,那人把绵祅一架,夺路鸟飞去了。韩金儿见是丈夫,吓得面如土色,精身子跪在地下,禀告饶命,“我再不敢了!”话未完,被李自成只一刀,把头已是劈开。可怜红粉佳人,只为贪花,害了性命。李自成见妻子已被杀死,奸夫又被走了,又气又苦,心头小鹿儿乱撞,思要收拾些细软逃走。谁知事机不密,却被舍察觉,都三三两两走拢来围住了李自成。问其缘故,竟走不脱了。有一个王保甲,怕李自成走了,连累地吃官司,又怕他英雄了得,不便擒拿,便哄他道:“从来为奸情杀了老婆,自首到官,还要给赏。是大丈夫之所为,何须着忙。”众人一齐撺掇。李自成只道是真,竟同里赴县出首。

  此时米脂县缺了佑知县,却是本府艾同知掌印。他做官明白,不贪也不廉,不肯拗曲作直,一府都感激他。其日一班地邻同了李自成当堂出首,李自成禀称:“妻韩氏因小人不在家,竟和奸夫停眠整宿。小人早起回家,亲见奸情,被奸夫夺路走了,小人义愤,将妻杀死,特来出首。”地邻也是一样说话。艾同知道:“妻子不良,杀死虽是正理,只是捉奸捉双,若是当场捉住,双只杀死,不但无罪,抑且有赏。今只杀了你妻,于律不合,难说公平无事。”就分付手下人带着批,着二衙孟县丞下乡相验,然后听审。登时一班人连夜跟随孟丞往双泉堡相验。韩氏身死,哄动了无数人,都来视看。到得家里,不料李招已报知韩婆了,带了许多真真假假的乡亲,把家里已抢个半空。韩婆子已写有状词喊禀。孟县丞相验已异,随带一干人到县讨保,本犯监候。明日傅梆,回了艾同知的话,封进韩婆子的状词。艾同佑即批早堂听审。少停升堂,放告、投文已异,就审这件事情。艾同知先叫李自成,次叫韩婆子,两人说话迥乎不同,他状上为“无故杀死发妻事,”艾同知道:“也难说无故杀死。”然后叫地邻来问,与李自成一般。艾同知又问:“是结发么?”李自成禀称是二婚。艾同知道:“捉奸杀死,这再不消说了。但不是当场捉获,只杀一人,虽不偿命,难免减等之罪。”把李自成喝打二十板,权且收监。韩婆子再三喊禀,只是不理,分付退堂。正是:

    纵使人心坚似铁,难逃官法凛如霜。

  李自成到了监中,晓得他从容的,反来奉承他,与他摆酒接风。晚间一个丁门子,是艾同知用人,来与李自成悄悄打话,要他烧炷香,方可从宽结案。李自成道:“家中已被抢尽,父亲侄儿都往他乡未回,须得召保出去,方能措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方能措辞。”丁门子回了艾同知话,登时召保,自成保了出来,把房子田地尽数不留,一总卖了五六百两银子,央丁门子送了艾同知二百两,才复出审单道:“李自成因韩妻氏不良而杀之,却无奸夫同杀为证,何以服人,况不合律,姑拟徒,俟获奸夫再审。”李自成大怒道:“明明奸情杀了淫妇,理之当然,如何得了我银子,又问我徒罪。我到上司那里去告,说有丁门子是过付。”丁门子知道这话,慌了手脚,进衙禀了艾同知,说他如此如此。艾同知仍旧佥出牌来,拘这一班人复审。李自成明知漏泄前言,这一番必然送了性命,一时怒发,提了明晃晃的刀,恃自己力大,衙门人又不提防,赶到后堂。正值艾同知佥押,把刀一搠,正中前心,又刺伤一个书办。众人见他凶恶,况又手无寸铁,如何抵当,被他提才洋洋出城跑了,忙到双泉堡。一堡的人都未知他杀官一事,被他带了三四百两银子,星夜往甘肃地方逃死去讫。比及官府捕提凶身,不知他已走去多少路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新天子金瓯枚卜 众君子盛世弹冠

    初冬薄冷微风袅,百岁光阴易老。丢却闲花闲草,著述无多少。 忠佞评题添烦恼,新政铺杨不小。凭着笔酣墨饱,须令烟云饶。

      右调《桃源忆故人》

  莫说凶星李自成杀了艳妻,又杀了问官,这一逃去,做出翻江搅海的事来。且把朝里新政铺张扬厉一番,使那天下后世也知崇祯皇帝是个英明的天子,原非无道之君,只为用的大小臣工不肯同寅协恭,替朝廷出力,却终日攻击邪党,各立门户,弄得朝政纷纭。还亏崇祯英明,留心图治,见天启时贤相刘一、韩爌、叶向高都不安其位,圣心恻然不忍;又见现在的几个阁老只施凤来、李国木不是魏党,却也没担当;张瑞图又为查出书写魏珰贺屏,被逐回去;其时又因国子监监生胡焕猷动了一本,说这些辅臣匡救无闻,庸庸伴食。崇祯虽不准他的本,心里也有些动念。忽然一日,傅旨与吏部衙门,会同九卿推入阁办事的官来看。吏部九卿见皇帝英毅有为,不敢稽迟,将在朝与林下资俸可以入阁的官员,细细酌量,共推了一十二员,如现在翰林王祚远、来宗道,九卿房壮丽、曹思诚,其余或养高林下。忤珰闲住,或累入荐例,相应起用,如孟绍虞、钱龙锡、杨景辰、薛三省,李标、萧命官、周道登、刘鸿训,一齐列名呈进。次日,崇祯即召阁老施凤来、李国木,吏科魏照乘,河南道御史安伸,俱内殿,在香案前叩头三拜。但见:

    宝鼎篆烟袅袅,玉檠烛焰煌煌。金瓶奇卉落清香,却

  与金瓯相向。 雉扇遥分彩色,珠帘半卷瑶光。诸臣叩

  首肃冠裳,咫尺天颜瞻仰。

      右调《西江月》

  众官舞已毕。崇祯御口宣谕道:“内阁公孤大臣倘得其人,社稷生民之福。朕何敢自定,须定之天。”施凤来跪奏道:“海内多事,乞皇上多点几员,相助为理。”崇祯喜动天颜,道:“朕知道了。但这所卜之臣,以所得之先后为次序,还以官衔大小为次序?”施凤来等齐声奏道:“当以官衔为次序,庶无紊乱之嫌。”崇祯道:“朕知道了,卿等平身。”众官俱起,随即趋出,序立在香案下。崇祯起至殿前,拈了三柱香,行一拜三叩头礼。内侍排列玉几,安放玛瑙砚,玉管笔在香案的左边,将大红龙凤花笺共十二。方把会推孟绍虞等各人各写了一个名字,逐一与众官看了,尽拈成阄子,投入金瓶里。崇祯拲玉觔,拈起六个阄子,分付内侍展开观看。第一钱龙钖,第二杨景辰,第三来宗道,第四李标,第五周道登,第六刘鸿训,都是翰林出身。崇祯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礼,还就了御座。众官各趋入叩头称贺。崇祯才分付钱龙钖等俱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俱入阁同辅施凤来等办事。众应诺,叩头退班。京师人见新阁老都是翰林,道内外兼推,毕竟原是翰林官宣麻,大是奇事。但来宗道也曾祝颂魏珰,虽不曾做他的鹰犬,人心有些不服。其余济济贤才,尽称帝佐。有诗为证:

    明兴代有中兴主,又见龙飞在九五。

    相臣师济幸有人,简在帝心今师古。

  自此崇祯皇帝既称英君,众阁老又称贤辅。就是阁老原系世家,在天启年间不已权真保身,不比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这一班儿杀人、媚人,如今遇了崇祯皇帝,也换了肺肠,尽心为国,如唐朝的裴矩,佞于隋唐而忠于唐了。

  一日,崇祯傅出旨意道:“许志吉以参处秽吏,投身奸逆,借吴养春籍没追赃变价之事,鱼肉乡邑,深可痛恨。着抚按一并提问。其的确价值,不妨从公估计具奏,以凭裁夺。再有李明道、崔文升,乃是忠贤之党,为害淮扬,俱分撤回各案。诬陷忠良,虽系魏忠贤主谋,俱属田尔耕、许颢纯罗织,李永贞、刘若愚拨置,虽经降调,仍发法司拟罪。”此时众正满朝,忻忻望治。就是魏珰同府的景州曹思诚,不甚倚势杀人,只不与珰抗拒,现做都察院掌院;梁梦环现做御史,都被人参去了。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崇祯知他忠义,特命他问这田尔耕、许显纯、李永贞、刘若愚的事,共是两案。尔耕、显纯先杀在西角头,家私尽行籍没,不消说了;其刘若愚,因提李永贞未到,单提他来,公同刑部官审问一番。刘若愚供称:“逆贤用事,王体干第一,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次之,若愚只在永门下抄写文书,逆贤正不关涉。”又供自撰有《酌中志略》一书,详载各阉始末,递与姚大理看。姚士慎见他文词清劲,虽未竟,即如李进忠也有同姓同名共三个: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一事,出了本姓,改名忠贤;李永贞原名也是李进忠,初因逆贤同名,秉笔太监诸栋名下,就改了李永贞;又有一个西李娘娘下用的的李进忠。其中又载李永贞曾被万历三十二年墩锁,计十八年,至升遐遣诏始放,其语甚详。姚士慎怜其才,因疑其枉,请长系,容他续完《酌中志略》一书。李永贞原降净军发显陵安置,先逃被获,解到京师。又会审一审,缚至正义街斩首。将斩时节,还跪向监斩官哭诉求免,看的人没一个不笑他痴呆。正是:

    搏击苍鹰毛羽退,噬人乳虎爪牙休。

  先年有个国公朱国弼,将本参劾魏忠贤,天启道他是武臣越职言事,奉旨草了他的俸,已经三年。此时见崇祯尽反逆珰的事,上一本求准开俸。奉旨道:“武臣敢权奸,具见忠忱。准照旧支俸,仍将停俸粮照数补给。该衙门知道。”正是:

    锱铢未效微臣力,升斗还沾圣主恩。崇祯又准了施凤来的本。傅旨道:“士习嚣陵已极,副榜会试,监生乞恩贡士,犹为近例,会典所无。着该部立案勿行。”那副榜会识监生还可进场,恩贡、功贡一切停止,滥官也不知省了多少。正是:

    敝裤须教酬死士,簪缨未许锡赀郎。

  御史曹谷因京师公论,为贤太监王安称冤,上了一本。奉旨道:“王安赤心为国,遭逆贤矫旨处死,深可怜悯。准赠还原官,所籍家彦,都给与子侄承领。”正是:

    冤沉海子今方雪。尸化随风恨未消。

  当日魏忠贤驱逐皇亲张国纪,原把顺天府氶刘志选将士参的。今被翰林倪元璐奏明此事。崇祯大怒。其时刘志选现任南京操江都御史,先行削籍,后行拿问。张国纪复原官。正是:

    贪功妄欲学华歆,伏阁岂知羞道辅。

  少卿姚士慎上了起废一本,本上带参太监涂文辅总督户、工二部钱粮,擅立公署,妄挫司官,凭借忠贤生事,大坏祖制等因。奉旨道:“涂文辅附权糜费,已经斥逐。所修公署,着两部变价还库。其缴回敕印,即行销毁。”正是:

    相臣未许侵钱谷,阉寺何缘职转轮。又有太添注少卿阮大铖,给事中彭祖寿,实是魏忠贤的用人,此时尚列显要。也上了一本,道“楚材摧抑已甚,乞圣明破格起用,以辅盛治,以快人心事。”奉旨道:“大铖、祖寿俱魏邪党,着闲住。”一个个称快。阮、彭二人也都逐回去了。正是:

    圣君明烛群奸恶,尚许双双学挂冠。

  一时在位诸臣虽未必个个、夔、人人稷、契,却也正人多,佥壬少了。几个新阁老在家的,已乘傅到京,冠相庆。朝夕商议的,只是死的忠良未蒙旌表,黜的贤才未能升擢,磨拳擦掌都要干这两件正事,却因事关重大,不是易独奏的。惟有内操一事尚未痛革,崇祯圣明出人意表,偶然一日,召对阁臣,密向周道登、刘鸿训、钱龙钖道:“内操军是魏忠贤贼子招来的,中间党羽不少。当时毕竟谋逆,幸而天佑皇家,得有今日。若伋留在禁城之中,到底防他不测之变。若要一朝散遣,这些人安享钱粮惯了,人极计,生又怕激变。不如善遣之,只不许再入禁中便了。”钱龙锡等道:“陛下睿虑,诚非臣等所及。”崇忙即傅旨道:“内操军士劳苦特甚,着给假一月归乡省亲,仍从忧犒赏,俱给月粮。该衙门知道。”那些军士个个都欢天喜地,道:“万岁爷知疼着热,好皇帝!好皇帝!”一齐领了犒赏月粮,俱出城去了。正是:

    不用楚歌频唱彻,一时星散八千人。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慰忠魂褒封特旨 毁要典采纳良言

    悠悠忽忽过秋夏,弄寒辞暖初冬夜。痴魂紧逐少年游,相怜乍,相看他,酒杯频向西风谢。 论好事天公可藉,有兵书人间可借。先朝轶事莫糊涂,不须诧,何消骂,笔应扫去心无挂。

      右调《天仙子》

    忠良幽恨倩谁怜,要典镌成排众贤。

    天道难容明主出,出留将司马续编年。

  话说崇祯一二年间,朝里另用一番好人,朝廷渐渐肃清,原成个盛世的规模了。只是四方多事,一时收拾不来。有个翰林院编修儿元璐上了一本,“为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气未息,而正气未伸事,”本上道:

    臣以典试,复命入都。从邸抄见诸章奏,凡攻崔、魏者,必引东林为并案,一则曰“邪党,”再则曰“邪党”。何说乎?以东林为邪人党人,将复以何名加诸崔、魏之辈?崔、魏而既邪党矣,向之首劾忠贤、参题呈秀者,又邪党乎哉?夫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太都禀清刚之标,而或绳人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其所引援为用者,亦每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其即不无非类,要可指数而尽耳。而其中则又有泊然无营,修然自远,谢华膴其若脱,付黜陟无不闻,而徒以声气心期,遥相推奖:此所谓澹泊宇静,纯乎君子者也。今而曰“邪党”,则无不邪党者矣。自后之君子,以假借矫激深咎前人,而于是乎彪、虎之徒,公然起而背叛名义,毁裂廉隅矣;于是乎连篇颂德,匝地生祠矣,夫颂不已,必将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何所不至哉!能以忠厚之心曲原此辈,而独持已甚之责吾徒,亦所谓悖也。以今大狱之后,汤火仅存,如西江、西奏、三吴、三楚之间,什九名贤,多半豪杰,况恩纶,屡俾酌用,而任事诸臣,似犹以“道学封疆”四字,据为铁案。先诸臣之心,或亦深防报复之事,而臣以为此过计也。年来之借东林以媚崔、魏者,其人自败,即不需东林报复;若其不附崔、魏,攻而去之者,其人既已乔岳矣,虽百东林,乌能报复之哉!

    臣又从邸抄伏读圣旨,有“韩爌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之论。仰天聪旷然,知人则哲。而近闻廷议殊有异同,可为大怪,爌之相业光伟,他不具论,即如红丸议起,举国沸腾,而爌独侃侃条揭。夫孙慎行,君子也,爌且不附,况它人乎?迨权奸表里,逆焰大张,爌以申救抵触,岸然投劾,读其陛辞三疏,字字秋霜,一时以为寇莱复生,赵鼎再出。而今推毂不及,点灼横加,则徒以禁票拟熊廷弼一事耳。夫廷弼罪即当诛,在爌不为无说。封疆夫事,累累有徒,而当时之议乃欲独杀一廷弼,岂平论哉!此爌之所以阁笔也。然究竟廷弼不死于封疆,而死于局面;不死于法吏,而死于奸珰:则又不可谓后之人能杀廷弼,而爌不能杀之也。又如词臣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器,其乡人之月旦,比于陈寔、王烈。三月居官,昌言获罪,人又以方之罗伦、舒芬。有人如此雅谓千秋,而今起用之旨再下,谬悠之谭不已,甚有加之窝盗之名者,岂以其数十年之前,有其兄举人文从龙不逞之事乎?夫人知有从龙之不逞以为之兄,而不知有文征明之特行、文彭之至德以为之祖父。世不闻柳下惠膺盗跖之诛,司马牛受向魋之罚,震孟何罪,遭此嫌讥?抑臣又思故宪臣邹元,标理学宗王文成,鲠直类海忠介,业蒙明旨优恤矣,而易名之典,似当一并举行。至于海内誁学书院,凡经逆珰矫旨拆毁者,并宜令葺复如故。盖书院生祠相为负胜,生祠毁,书院岂不当复哉?

    臣草疏毕,又窃念部臣王守履以进言之急,而犯失仪之条,皇上概纳其,言薄镌其级,仰见圣心之甚曲而厚。时经三月,惩创已深,履端更新,万灵共曜。倘蒙召复原官,则圣度极于如天,而朝仪亦因之愈肃矣。

  崇祯看毕,批道:“朕屡旨起废,务秉虚公,酌量议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这所奏不当。各处书院不许倡言创复,以滋纷扰。王守履混乱朝仪,业经薄罚,岂容荐举市私?该部知道。”这旨意一出,御史杨维垣,原是魏党漏网,见魏、崔势败,反上本攻他,希脱卸,心里却刻刻与东林为仇,乃又出一本,“为微臣平心入告,台臣我见未除,谨再疏申明,以祈圣鉴,以质公论事,”本上道:

     臣世界已清一疏,原为台臣杨维垣而发也。特以意存微讽,语似含糊,玫蒙皇上责臣以不当。臣方惕息省愆,措躬无地,乃接邸报,见维垣有“词臣持论甚谬”一疏,辩折臣语甚力,则臣请先明前疏之意,而后维垣之所折臣者可乎?维垣去乘皇上之明断,继杨所修后而亦纠罪枢,又改鹾差而佐察,荷皇上之重任。及其入告诸疏,则深讶其不能仰副圣心,其若与皇上相然者。皇上之论,一则曰“分别门户,已非治征”,一则曰“化异为同”,一则曰“天下为公”。而维垣之言,则曰孙党、赵党、熊党、邹党。皇上之于韩爌、文震孟,曰“清忠有执”,曰“已着起用”,而维垣于二人,曰“非贤曰”,“不简”。是皇上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有未化;皇上正气无不伸,雀垣实有未伸;皇上事事处公,而维垣言言我见。据维垣折臣盛称东林,盖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擭尘廷弼也。亦知东林中有首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之杨涟,及提问崔呈秀欲赃拟戍之高攀龙乎?且当时之议,其于三才也,特推其挥雎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也,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论失刑也。若以今日言之,以忠贤之穷凶极恶,积赃无算,而维垣犹且尊之曰“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而何况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结交近侍,律当处斩,法司奉有严谕,初议止于削夺,岂不亦骄儿擭之?而维垣身系言官,不闻驳正,又何尤于昔人之擭廷弼者乎?维垣又折臣盛称韩爌。夫舍爌。昭然抵触逆珰及抗疏撄祸之迹。而加以说情罔利莫须有之言即如廷弼一事,熿等票免一枭,未尝欲赦而用之也。至廷弼行贿之说,自是逆珰借此为杨、左诸人追赃地耳。逆珰初拟用移宫一案,杀杨、左诸人,及狱上而以为难于坐赃,于是再傅覆审改为封疆案,派赃毒比,此天下所共知者。维垣奈尚守是说乎?至不附红丸与孙慎行君子之说,臣言原非矛盾,盖慎行清望,较与王之寀不同,议论深,刻亦不失《春秋》书赵盾之法。夫董孤不为卖直,赵盾亦未尝贬贤,而奈何以臣言为谬也?维垣又折臣盛称文震孟。夫震孟,臣不更论。即如王纪清正著称,臣不知其与冤死之周朝瑞、冤戍之惠世扬踪迹何如,而但知纪以参沈忤珰而谴斥,震孟则以荐王纪而降削,均为得罪于逆珰者也。至以破帽策驴之辈,较之超阶躐级之俦,孰为荣辱?不等此也,宫保蟒玉之刘诏,何如桎梏械絷之耿如杞?自此义不明,而于是畏破帽策驴者,遂相率而为颂德,而希蟒玉玉驰驿者,遂呼义父、呼九千岁而不顾,可胜叹哉!维垣又折臣盛称邹元标。夫元标之似为两截人者,以其前峭直后宽和耳。若诋之为要钱多藏,则又是“厂臣不爱钱”之一转语,臣虽斩首穴脑,不敢命也。且逆珰之所驱学诸人,而拆毁书院者,其意正以钳学士大夫之口,而恣其无所不为之心。自元标以伪学见驱,而逆珰遂以真儒自命,学宫之席,俨然揖宣圣为平交,使誁学诸公而在,岂遂至此哉!

    维垣又极力洗发臣“矫激假借”四字。夫臣之为此言,正为人之诋真狂狷为假名义者也。当魏、崔之世,人皆任真率性为颂德生祠,使有一人矫激假借而不颂不祠,岂不犹赖此人哉!而非谓臣有取于假,及东林贤者之于名义尽假也。东林已故及被难诸贤,自邹元标、王纪、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顾宪成、冯从吾、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标、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臣不敢疏名以冒荐举之迹,而其间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多有其人。凡兹存没不同,并以真着。岂有所矫激假借而然哉!乃若维垣持论,臣心所未安者,更有之。维垣以为小人待其实满,可攻去之。必待小人之贯满,而已不知坏天下多少世界,杀天下多少正人,虽攻而去之,不亦晚矣?即如魏、崔之满贯久矣,使不遇圣明御极,亦谁有能攻而去之者乎、维垣到底以无可奈何之时为颂德生祠解嘲,而臣以大不然也。假今崔秀一舞蹈称臣于逆珰,其余诸臣便亦以为不可异同,而尽舞蹈臣乎?又令逆珰以兵劫诸臣,使叛逆,而诸臣便亦畏而从之,以为适值无可奈何之时乎?维垣又言今日之忠直,不当以崔、魏为对案,而臣谓正当以崔、魏对案也。夫人意见不同,议论偶异,总不足定贞邪。如宋臣苏轼之与程颐交诋为邪,而两人并自千古。我朝大礼之争论者,亦两贤之。而惟品节,大闲一失,遂分霄壤。夫品节至崔、魏而定矣。故有东林之人,为崔、魏所恨其抵触,畏其才望,而必欲杀之逐之者,此正人也;有攻东林之人,虽为崔、魏之所借,而劲节不阿,或逐或远者,此亦正人也。以崔、魏家邪正,譬之以镜别妍媸。维垣不取案于此。将安不东不西、半补半下之间,又即维垣所称乡愿之属乎?

    总之,东林之取憎于逆珰独深,受祸独酷,在今日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寸之瑕,而揭揭焉徒予逆珰以首功,反代逆珰而分谤,斯亦不善立论者矣。

  这本一上,崇祯明明晓得杨维垣是逆党漏网,倪元璐是东林正人,本上且未明白揭,出但批道:“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真消融意见,不互相诋詈。至于宣众郁、集群议,惟在起废一节。已下所司,着铨臣皆伋访确具奏。”从此朝里公论囗明,翻尽案,正中君子一连几本,其中备说杨涟之死只为上本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缪昌期之死只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为劾魏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及阻忠贤陵工叙功,魏大中是不肯与他宗作侄,周顺昌是为魏大中寄子,左光卜、袁化中、周朝端都为不肯附逆,反行抵触,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要问他充军,夏之令是为奸细傅孟春与忠贤相忤,苏继欧曾送饭与杨涟,又与崔呈秀有隙,周起元为与织造太监争论同知杨姜,因而波及黄尊素:这受害各官俱系锄奸报国,无辜死,并无赃罪,委实可怜。崇祯皇帝不觉恻然动心。暗想:移官一事,也是臣子微苦心,况二十四罪款款切中逆珰,竟被惨刑灸死,家业破尽;高攀龙死以执法,尚念念不忘朝廷;其余都以触珰被害。今珰等伏辜,诸臣不加赠谥,何以激劝将来?傅谕吏部道:

    朕承祖宗鸿基,嗣位大宝,早夜思维,沉精合理。稔知巨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年来诬蔑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沉累弥天,冤抑无伸,上于玄象,以至星陨地裂,岁祲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也。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魂犹郁,岂所昭朕维新之治乎?着该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臣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应褒赠即与褒赠,应萌恤即与萌恤。其削夺牵连者,应复官即与复官。应起用即与起用。有身故捏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应开释即与开释,勿致久淹,副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结解郁,咸与昭苏,阶之正直。以后诸臣大家以国事为重,毋寻玄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圣谕一下,众官会议具奏,随将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原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右副都御史;任应天巡抚右佥都御史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任工部屯田中万,赠光禄寺卿;原任翰林院右谕德缪昌期,赠事府詹事;原任吏部都给事中魏大中,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苏继欧,并赠太常寺卿;任福建道史周宗建,任福建道御史李应升,原任山东道御史黄尊素,任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原任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原任山西道御史吴裕中,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并赠太仆寺卿;原任翰林院检讨丁干学,赠侍读学士;原任军都督府经历张汶,赠刑部员外郎。以各官俱荫一子入监读书。圣旨批准发下。不一日,奉旨又杨涟已追在赃银三百两,给杨涟母赡养。忠魂一一得雪,海内人人瞻仰。有诗为证:

    死忠自了为臣事,岂恋褒封纸一张。

    遭遇圣明颂异数,冁然含笑在泉壤。

  此是崇祯元年事。二年四月,倪元璐已蒙圣旨升翰林院侍誁,为《三朝要典》又上一本,“公议自存,私书当毁,敬陈肤见,以襄荡平之治事,”本上道:

    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之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之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退。盖主梃击者,力擭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语。主移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未可偏非。总在逆珰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珰杀人钊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不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犹疑有遗鳞,劫极重或忧其翻局。于是崔、魏而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彷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道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为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此骈枝,供人唾骂,当毁四。逆珰之遗一日不湮,则公正之愤心千年不释也。伏乞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仍命阁臣择期开馆,纂修天启七年实录,而又命纂修词臣,捐化成心,编纂信史。至于一切妖言市语。如旧傅《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妄列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

  崇祯看了此本,立批礼部将《三朝要典》登时烧毁,又命内阁开馆纂修实录。真正无言不行,人心悦服。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范铨部超抚中州 申巡抚进秩枢部

    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 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

      右调《夜行船》

  自从褒恤冤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有逆案一书,傅布中外,那里还立得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下,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常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攀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各疏荐,吏部覆,起用了吏侍郎汪辉,礼部尚书钱象,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事徐光启、司业刘锺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翷、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鄤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自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住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应满不胜弹。

    君恩朱许林泉老,又向鹓班刷羽翰。

  这些官便起用了。还有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若是久用这四个官,那怕边廷不宁靖?那孙阁老却被魏忠贤设计,既使他不得面君,又使他飘然去位,朝里谁肯替他保奏。一个熊经略,只因有些刚愎,被王化贞贪功挂,魏忠借他为题,倾陷善类,生生的斩于西市,傅道九边,坏了中国万里长城,谁不叹息。因些己已年间,朝里官员见日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崇祯先在荐景文本上;起他做提督四方馆太常寺少卿。时景文父亦以南计营司郎中,才乞假在家,劝他遭逢圣明,须早早出山,替朝廷出力。范景文束装就道,正待赴京,忽有报房人来,已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地方。范景文道:“圣恩至此已极,敢不舍身图报!”便不用套辞上本,别了父亲,径从大名府一带路上河南任去了。正是:

    赤心只欲酬明主,疮疮驰驱岂惮劳。

  范巡抚到了任,司道府县参见已毕。其时兵巡道是湖广杨嗣昌,少年高科,有有名望,范巡抚独留他一位在后堂待茶。问起毛兵曾常常操演么?杨嗣昌竟不知那卫所兵丁唤做毛兵,混应一声道:“操演有常期,但也是寻常格套。”范巡抚笑道:“河南毛兵,天下闻名,这是极骁勇肯上前厮杀的了,如何贵道还不晓得?此后本院要时常操演,练成一队精兵,可替国当得一面,也不枉了在此兵事一番。贵道还要尽心帮我,乃见忠心为国。”杨嗣昌满面羞惭。唯唯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山海关外一带边墙各口子,时时有时边兵往来窥探。边将报到兵部。那尚书王洽是个蒙懂的人,又且执拗使性,把边报不放在心上。崇祯是个明主,不知怎么却有些知道了,细访先朝旧臣,惟有顺天巡抚申用懋久历职方,熟知边事,竟傅特旨,把申用懋起用做兵部左侍郎,限即日到京赴任。时有给事中陈良训,原在天启朝继杨涟上疏攻击魏珰的正人,却平昔和用懋不协,上本说他谋起用有据。崇祯道不理他。反以阻挠,夺俸三月。不久以登基恩诏,三品初考加右都御史衔,仍管兵部左侍郎事。用懋到京见朝已毕,其到任仪注照先臣刑公玠、沈公思孝旧例。尚书王洽妄自尊大,不许照旧例行。用懋即称病注门籍。看官,你道如何唤做注门籍?乃是在京官偶然有病,不出见客拜客的意思。崇祯一日召对众阁部,在平台忽然说起已故阁老申文定公时行,有功社稷,“今其子用懋久历枢曹,边功屡建,一切言官,毋许妄诋,朕将大用他。”又付众阁老:“边事孔棘,快叫申用懋即出视事。”申用懋只得奉旨在部理事。过了半月,条奏蓟昌安攘大计,如发额饷,并新营,禁增赏,酌召买等事,又绘画《九边图》呈进,每一图各为一说,竟如身历九边,亲知灼见的;又称引隆庆朝高文襄公拱所奏储边才备急需的本,大有裨于边事。崇祯急取高本进览,似欲渐次举行。那王洽道他越发侵己的权,形己的短,如水火不相入了。

  到了六月,辽镇塘报说,东骑二三万度三岔上流,踪迹闪烁,不可测识。过了几日,督抚牒至。说东国和东部议姻,今已东归。申用懋向尚书王洽道:“难道为议媾,却冒暑裹粮而来?且东部如点头摇尾,反复不可尽信,须早早议防。”王洽道:“边督封疆责重,难道怹不着急,倒要我们着急?”申用懋道:“未雨绸缪,才为胜算。就是不的,何不遣一干事武弁,如参将金日观,飞骑一往,庶一实信,吾辈亦可高枕而卧。”王洽笑道:“老寅翁也忒多事。”申用懋遂不能专主,归家浩叹。朝房里又再三和阁老们说,也只是唯唯称善,没人担当。至十一月间,东兵从马阑破墙而入,督抚袁崇焕束手无策,方佑为东兵导引困是东部,京师官员人等,都服申侍郎先见。过了三日,忽报遵化县已破,阖城受伤。崇祯大集廷臣,问他东兵如何得入,目今如何应敌。连那尚书王洽就如哑子一般,一句也回不上来。崇祯大怒,立命拿付刑部,连那袁崇焕也傅旨拿问,兵部事都是申用懋权管。几日间边报沓至,消息甚急。过了四日,崇祯傅旨升申用懋兵部尚书,着速料理御敌事。用懋拜命感泣,急傅檄四方巡抚征勤王兵入援,然他心里属意要他早来的,第一是河巡抚范景文,第二是甘肃巡抚梅之焕。檄文虽圣旨一时齐发,独有这两处,在官封里另有亲笔激切书各一封,星夜跑马去了。有诗为证:

    甫申凤昔号知兵,光岳贞符河雒形。

    三吴秀气锺元老,太白光芒擭将星。

    起陆龙蛇争浑沌,握奇鱼鸟叫神灵。

    檄文因布征兵至,拥卫神京伫勒铭。

  且说范景文正在河南省城修城浚濠,练兵选将,以防不虞,忽北京提塘的官锦衣卫彭千户,飞马有塘报至,报称东兵已从马阑入口,先破了遵化,次屠了固安,再焚了良乡,十万大兵越蓟薄京,将统众而南,以遏援兵。范景文大惊,道:“京师危急,臣子岂容坐视!”忙傅守道、巡道及各营将官,到察院衙门议事。不一时都已到了。范景文道:“守道有守士之责,巡道有巡历之责。”又向巡道杨嗣昌道:“烦贵道明日五鼓,先带领各将官下教场去,点起那久练的八千毛兵。本院贵巡道统领兵将,早早前去救擭京师,才是臣子的职分。”杨嗣昌道:“京师末见檄文征勤王兵,老大人还须慎重。万一本地乘变而起,有不逞之徒生出事来,皆老大人之责。”范景文道:“君父有难,臣子当奋不顾身,怎容悠悠忽忽,直待檄至方行。既如此,明早本院亲下教场选将点兵,只烦贵道同往,想必无辞了。”杨嗣昌唯唯告退。范景文连夜唤本院中军官蔡忠进衙门,与他计较道:“未奉檄文,不知京师主见若何。塘报上知兵部大堂王洽已下狱了,升了左申用懋为尚书。这人晓畅军机,久抚边塞,不比王本兵一味呆蠢,不听良言。本院平昔与他有交,意欲遣你我一封手书,到京师问一问,由本院一面在此选将点兵,斟酌上路。不知你可去得么?”蔡忠道“老爷差遣,况是朝廷大事,卑职怎辞艰苦。但一路难行,须扮做叫化子,穿了一件破祅,戴一顶破帽,脚下破鞋破袜,把四五十两银子,凿做二三百块,缝在破祅的棉花里,连老爷的书也缝在内,待卑职一路上假意儿讨饭前去,方可随机应变,混入城里。”范景文满心欢喜,道:“你若用心前去,得成此功劳,后日当题你做副总兵,决不食言。”登时写下了三寸一封书,给写五十两雪花银。又给了一张批文,以备紧急时节有人查问。好个蔡忠,回到衙寓,连夜寻了破祅、破帽、破鞋袜,把都堂的手书与批文、银子都缝在破棉祅里。他是南京桃红村人,号懁贞,是考将材出身,历任参将,做河南都察院中军,原不曾带妻子,只两三个家人随任,分付他小心看家,“我往城上打听,只消半月往回。”洋洋离省城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范景文下了教场,点起兵来,又把大义勤王激劝那些手下人。将官和毛兵一齐欢叫道:“老爷为皇帝,我们吃了俸禄钱粮,怎敢不为皇帝!去,去,去!直杀他个片甲不回!”范景文分付都犒赏了。正在热闹,忽报兵部檄文已到。范景文折开一看,又看了申尚书的手书,对天大叫道:“我范景文誓不与之俱生!”就分付杨嗣昌明日派安家,后日准要起兵。杨嗣昌大哭起来,道:“实不瞒老大人说,老亲在堂,此身未可许人。”范景文大笑道:“难道本院没老亲的人!臣筮仕便以身许君了。贵道既怕死,本院也不好相强;强你去,也于军不利。本院自领兵去便了。只烦你明日派一派安家。”杨嗣昌连声称谢,大家回门不题。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自成报效新总 梅巡抚镇定乱兵

    往事悠悠水东流,怅断白门秋。把酒监风,娇砍细舞,醉倒在秦楼。 依微云影珊月,撒漫锦缠头。今在深山,闲搜琐事,似替古担忧。

      右调《少年游》

    午夜挑灯草短词,纵横笔抄漏偏迟。

    凶徒出世关天意,恰在勤王兵噪时。

  莫说京师戒严,征兵遍天下。且说甘肃巡抚梅之焕,是个文武全才,敢作敢为,肯替朝廷出力。就是镇守地方的杨总兵,也是一员骁将。抚镇同心协力,奉旨招兵补额。那米脂县双泉堡的李自成,为因杀了淫妻,又杀了问官,连夜逃到甘肃镇,思量投军报效。到时梅军门招兵已足了数,只得投杨总兵麾下。他求杨总兵试演武艺,既件件皆通,又用了几两银子谋做了亲兵,每日紧身跟随,吃粮比散军不同。有近地寇盗,都是亲兵去剿,不曾剿得多少寇盗,先已抢了借数衣粮,个个胜如强寇。只有李自成,若见了强壮可用的人,凭他积年歹寇,他肯做人情放几个逃生结识着,他道是“东海船头也有相撞之处。”各亲兵领了杨总兵的令,出去剿了几遭小寇,却也马到成功,都升了总旗,每人管领五十名兵。李自成也在升总旗数内,那管下的兵丁,都称他做长官,不敢平等相。偶然甘肃东边一个汛地报称饷马日夜出没,居民过客都不得安宁。李自成想道:“如今惟有饷马里面多有英雄豪杰,咱如今讨了这个差遣,前往搜捕,若没用的草寇拿来献功,或有汉子,也结识他几个,后来好做退步。”遂跪下禀道:“小的几日不出去拿贼,满身骨节就疼痛了。求老爷赏这个差前去,出力报效。”总兵满心欢喜,道:“李自成慷慨报效,若此去成功,决当重用。”就给了令箭。差他进剿。正是:

    前途豪客休相问,都是豺狼队里人。

  且说甘肃与阑州地面相近。那里有个高如岳,膂力过人,弓马精熟,聚集百来个人,扮作好人,改装骑马,在近地饷马营生,撞着他的,便是晦气到了。他若出去打劫,头带白包巾,身穿白战袍,一伙儿的贼便依五方颜色,或红,或紫,或青,或黄。甘肃、阑州交界地方,都有人认得他。他自称为高闯王。不怕好汉,遇了他定被擒捉,因此喧傅:土山坡下有高闯王利害。李自成初然也不知这消息,领了手下兵丁出去,东寻西闯。一路也有得便处抢些粮草,开口说奉将爷军令,搜捕饷马贼的,谁不让他一分。将次三日光景,高如岳带了七八个饷马出来行劫,李自成撞见了,把五十名兵一字儿摆开,整备厮杀。只见那边来的头领有些异样。怎见得?但见:

    头束包巾似雪,身穿袍袖如霜。袍缀千花,巾拖万字。似白袍小将逞雄威,疑圣水郎君施武艺。素毫马结束银鞍,五色队辉煌金铠。未曾打仗加兵,忽听通名道姓。

  李自成正列阵以待,那穿白的直撞过来,口里喊道:“高闯王在此,快快让条路,咱弟兄们过去。”李自成道:“我看你也是个好男子,为何不守本分,做这等勾当。奉甘肃杨将爷号令来拿你们,你可知道么?”高闯王道:“有本事的快放马来,和咱斗一个你死我活,咱誓不绉眉!”说罢,飞马抢将过来。李自成急架相迎。两个斗上二十回合,不分胜败。李自成暗喑喝采道:“此人是个英雄,不可与之争持。”乃把枪架住道:“自古好汉结识好汉。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定不是以下之人,可各下马相见,咱有话和你誁。”两个滚鞍下马,叙礼已毕。正是好汉遇了英雄,如鱼得水,各诉平生。上马一齐到土山下小小营寨里来,杀羊宰马,登时结拜了弟兄,对天说誓:“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若有异心,神祇不佑!”拜毕,各各尽醉,留宿寨中。次日,同出去打劫几个过客人,抢了他东西,又把怹来割下首级,回甘肃镇报功,番所得,尽数与李自成放撒五十名兵丁。临行,李自成道:“仁兄此后不可常出来劫掠,小弟别去,若得功名成就,定来拉仁兄享边庭富贵。倘不得意,便来相从了。”大家珍重而别。有诗为证:

    草莽何尝无壮士,当权失却破笼飞。

    也知天纵凶星现,两闯相逢缔结奇。

  李自成同手下带了五六颗过客的首级,回到甘肃镇。见了总兵杨肇基,只道“路上伺候了这几日,昨日才撞着饷马,被小的交锋,布阵上杀了这五六个,特来缴令箭献首级请赏。”杨总兵满心欢喜,叙他的功,升他做了把总。李自成磕头谢了,去寻相好弟兄刘良佐,同往酒馆里吃酒取乐去了。

  不一日,京师檄文并兵部尚书申用懋密书已到巡抚衙门投递。梅之焕大惊,急请杨总兵去商议劝王。杨总兵是骁将,忻忻然要同去。梅巡抚道:“这边镇重地,从来京师有警,不令本衙门兴师勤王。今奉檄文,不得不去。本院去了,还须贵镇住此防守,庶得放心。”杨总兵道:“关门严紧,近日边境宁静,况有兵备道在此,君王有难,敝镇怎敢不去?”梅巡抚道:“既贵镇坚心要去,是极难得的了。文武同心协力,朝廷之福,又道是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明日点齐将,后日就烦贵镇先行一步。本把衙门事连夜料理一番,只差一日光,景赶上,便可克期到京了。”杨总兵立刻告辞回去,打点出兵。梅巡抚先发文书,沿途要支应兵粮,不可有。次日,梅巡抚、杨总兵一齐到教场里黥将选兵,都给了安家银两,分派已定,随领了兵备道送行公席,都回衙门不提。

  且说李自成、刘良佐都是杨总兵标下的把总,免不得结束从征。他两个跑得马,射得箭,轮得枪,使得斧,果然一对英雄。却见那挂先锋印的王参将并没一些本事,杨总兵平日宠用,他就轻把一颗印与他挂了。李自成道:“咱虽不曾读书,总得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样一个绒攮的,却教他来提调着咱,心里怎肯输服?好便好,不好,咱们那里不去。做了事成了功,倒做小伏低,在他手里讨气!”刘良佐道:“听得说朝郭子仪也是当军出身,后来做到天下大元帅,咱弟兄们一身本事,怕没这富贵的日子哩!”李自成道:“大元帅什么打紧!汉高祖,刘知远,我明朝的太祖皇帝,难道是祖宗傅下来的天子?少不得也是平空做成事业的。将主杨老爷到底是武官,那里识咱两个。且待临阵时节,咱们试些本事出来,看梅都爷认得人不认得人。倘若也是一般的混帐,咱们跑他娘的路罢了。”有诗为证:

    奸雄不用即当杀,不北走胡南走越。

    微官薄禄羁縻之,何异养虎将须捋。

  莫说李自成、刘良佐私下不服的话。且说杨总兵带了兵将,真个人似虎,马如龙。王参将在前队,杨总兵在中军,李自成等,一队一队摆列前去。阑州州官预先支值了兵粮,又有牛羊酒面犒赏,兵将欢天喜志,竟自过去,果然乎亮无犯。离阑州十五里下寨,住了一夜。

  次日五更,埋锅造饭,放炮起行,不上百里,便是金县地方了。这金县是个小去处,知县又是个老贡生,不晓事体。不要说牛羊酒面的犒赏,连兵粮也还备不完。众兵一到,吓得知县在堂上魁星踢起来,退回私衙,坚闭不。出前队王参将的县县不支应,大声发话,上堂去叫喊如雷,也不见一人回答一句话。跑到王参将马前,禀说此事。王参将擉道入城,去见那知县。竟上堂来,不见知县,却见三五十个兵丁在堂上喧嚷。王参将大怒,把鼓噪兵丁拿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十棍。原来打倒有个是李自成手下的,忍着疼痛忙跑回后队,禀了李自成。李自成大怒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爷将爷好没分晓,如何出了兵,却不先算计了行粮,教这狗攮的佑县不偢不睬,又教这狗攮的先锋颠倒打自己的人!”登时纠合了刘良佐,带了两队兵丁,跑马进了金县城门,来到县打开私衙门,一条绳子縳了知县出来,要去见杨总兵。正值王参两下里撞见了,李自成恼的是王参,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起上前来,把枪往他口里一刺。王参将不提防他来,竟被穿心刺过,翻身落马,跳了几跳死了。跟随王参将的兵,飞奔去报杨总兵,走得迟的,也被杀死了十多个。知县趁他杀得忙时,脱身逃走,不知去向。

  刘良佐道:“哥你杀便得好,须要偿命,怎了?”李自成道:“哥这等说起来,只怕连哥也要带累你哩!如今这桩事弄得大,倘被擒擒获,性命难保。古人说得好:人极计生,狗极跳墙。咱两个须别寻去向。若迟了半日,就走不脱了。”刘良佐道:“咱家小幸喜在阑州十里庄,哥又没家眷,越发便易了。只是往那里去才好?”李自成道:“咱有结义兄弟唤做高闯王,现在土山城下结下营寨,手下有七八百健卒,据土山为险,可拒官兵。如今再添了咱两条好汉,还怕谁哩!”刘良佐道:“事不宜迟,咱们快快走罢。将爷差人来拿,又要动刀枪,越发不好了。”李自成问那随行的兵丁,个个愿随前去。不一时,两员将五十多人,策那加鞭,往阑州奔走。走了三十里,天已昏黑,只得在一个村坊,不上十来个人家,打将进去,逐家的东西尽被搜出来,吃个精光,然后趁着微微月色,往前赶路,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夜深边境草凄迷,不觉长堤月又西。

    此际肝肠应寸断,英雄失路实堪悲。

  正行之间,天已大亮。算算路程,不过三十里路可到阑州。李自成道:“谢天保佑!将次近了。只怕梅都爷人马毕竟在阑州起身,不撞见便罢;若是撞见,咱两个不可慌张。料此时爷塘报未到,咱两个只说将爷差两员把总带领兵丁,迎接都爷,都爷自然不疑,便可哄过他,咱们就好往前跑路了。”刘良佐道:“哥的见识最高。”又行了五六里路,只见梅之焕前哨已到。李自成在马上高声问道:“咱两员把总带领兵丁,是杨爷差来迎接梅都爷的。都爷在中军,在后队?借问一声。”那前哨将官原也认得李、刘二人,在马上拱了拱手道:“都爷在前队,只一里路就是了。都爷喜欢奉承的,老哥们须远远跪接才是。”说罢去了。李自成一伙儿又行了半里,都下马来。只见梅巡抚远远坐在八人轿上,两班吹手在前引导,一队一队,过了四十多队,才是巡抚轿到。李自成一伙儿齐齐跪下,高声禀道:“杨将爷差官迎接老爷!”梅巡抚道:“我的人马就到了,你将爷这仪文也是多的。且问你兵到什么地岝了?”李自成道:“禀老爷,兵才到了金县。只为县不应付钱粮,众兵鼓噪,王参将禁戢众兵,人多不服,反杀了本官王参将。因此杨老爷差小官星夜前来禀老爷,就请老爷分付各队攒行一步,将爷在那里专望老爷驾临,自然人心贴服。”梅巡抚道:“我说同出兵前去,何又遣官远接,果然有此不意之变。你们就飞马往前后队,分付各队紧一步,攒行前去。”李自成高声应了,各各上马,一路催攒各队,反是奉军门的令,不但没人查问拦阻,五十多匹马好不扬威耀武。待人马过尽了,飞也似竟投土山城下高闯王那里去了。正是:

    从来黠贼多急智,瞒过梅公文武才。

  却说梅巡抚又行了三十里,才有杨总兵塘报,报称李自成、刘良佐鼓噪作乱杀,了先锋一员,连兵带马走了。梅巡抚也还不知迎接的就是他两个凶身,忙忙赶到金县,杨总兵面说此事、梅巡抚道:“离阑州不多路,蒙贵镇差官远接本院,就知此事了。”杨总兵道:“实不曾差官奉迎,毕竟就是逃将、逃兵巧言瞒过,逃往他方去了。”梅巡抚道:“不应付兵粮,原是县官逆了圣旨。”分付“快与我拿下!”特本参奏。又问乱的是那一队。杨总兵说是李自成、刘良佐两队,约有一千人马。梅巡抚只说点名,将两队里总旗共二十人,走了五人,把来都索绑押出辕门斩首,其余一概赦宥,整队打点起行。其时兵粮已亏县丞勉强凑足,兵不喧哗,马不奔突,放炮洋洋去了。行不上半日,总督军门檄文星夜前来,称有清人海套在关外侵扰,要梅巡抚、杨总兵回去。又忽接塘报,京师东兵已退。梅巡只同杨总兵回军。这一番劝王,倒弄出个李自成、刘良佐叛去了,岂不是个天数。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范抚军不战成功 高闯王因山结寨

    山中大约多风雨,醉余唱彻黄金楼。点检醉醒身,风情误煞人。 笔端空碌碌,谭边复谭腹。干戈动眼前,何须问九边。

      右调《菩萨蛮》

    抚军志在调玉烛,不须弓矢华九伏。

    谁知乱起在延安,李成祸患难收束。

  且说河南巡抚范景文,闻乱即趋,提兵至保定,阅操两日,把各处为乱的兵枭了十余首级,兵心始定。行至安肃一带地方,蔡忠依前扮做叫化的,在京城领了兵部尚书申用懋的手书,呈上范景文看了,才知先到为第一功,催趱各兵星夜前进,。到了定兴县,有乡官鹿善继的父亲封君,唤孙儿辛酉解元鹿化麟出郭迎军,又自已出饷二百担,劝乡人出饷三百担,送至军前,以备行粮,范景文登门谢了年伯和年侄,方要起行,只见生员王佐特来叩见,禀道:“五日前某往关庙将卜趋避之计,恰遇二青衣先在求签,亦为此事。某取他求得签细细详解,晓得安然无事。某向二青衣道:‘关老爷签意明白,似不须避。’二青衣尚然惶惶惑惑,不敢自信。某复跪祝道:‘果不消避,乞老爷夜赐一梦。’某到夜间朦胧睡去,忽梦身在关帝殿廷,关帝分付某道:‘范某兵到,北兵即退去,不必他避。’某素知台名,醒来甚是称异。故不复远徙,仅避至固城地方,昨见公檄乃归。台台兵能退敌,不卜可知。”范景文道:“据子所言,神必佑我成功。此朝廷之福也。”即留王佐在行间,以备参酌。又有生员蔡学思等三四人,愿从征进。范景文见怹都善骑射,也都留在帐中。正商量发兵前去,忽报称总兵张鸿功领兵劝王,由易州渡涞水,甲仗雄整,一路人人道是好兵。不料中看不中用,兵心惧怯,打听得北兵很勇,不能取胜,一时逃的逃,掠的掠,竟成瓦解。又报称总兵张国泰领兵勤王,兵至祖村地方,遇北兵哨马二十余骑,怯不敢战,连夜退至北河,居民惊散,满路啼号。范景文闻报,傅令拔营,星夜进发。但见:

    六军星陈,万骑雷动,阚军声而丘陵簸荡,扬兵气而天道晦冥。起沙砾以薄天,助兹鼍鼓;吹烟火而涨日,燎彼鸿毛。凡草木尽为兵;是风云皆入阵。矢志入不毛之地。披甲前驱;立心成不战之功,衔枚远袭。队队思为天子卫,人多尽道范家军。

  正行之间,报有旨:援兵先到的守涿州。范景文催兵连夜前去,是腊月二十三日到了涿州。闻得数里内外北兵往来不绝,只得扎营在南门外。城里乡宦士庶,也有发粮出城赍助军兵的。范景文令蔡忠等副将大发兵北向,鼓角声数里不绝。次日早晨,哨马报称北兵已撇了良乡县,尽数复回北京。范景文方才整兵入城,且为守涿之计。到了夜半,忽报紧急军情。范景文披衣起问,报称北骑合围败了总兵满桂的长胜军,盘踞在土城关,京城大震,远远戒严。范景文大惊,立刻升堂,召将士面论道:“国难方急,我不待诏入援。因北兵南下命我守涿。今彼复逼京城,自当入卫天子。”立刻傅令,整队启行。时废相冯诠及士民人等,皆苦若遮留,范景文坚不肯许。二十五夜里在芦沟桥遇了三千余骑,两下交锋,彼寡不及此众。杀其大半,复整队前去。二十六日到北京彰义门外,报北兵已尽数拔营东去。

  崇祯大,喜召范景文入城陛见,随令赐宴旌功。又分付兵部尚书申用懋,升他为兵部左侍郎,守州屯粮要地。其时原任尚书王洽、蓟辽尚书袁崇焕,被逮在狱。那科道好事的不说申用懋调度得法,范景文赤心劝王,纷纷上本指斥时事。崇祯虽不听他们说话,范景文也丁忧,申用懋竟致仕,都回去了。正是:

    劳臣心血倾几斗,抹煞令令人满襟。

  崇祯既准了申用懋回籍,特旨令梁廷栋做了兵部尚书。囗囗囗囗囗为人机智,说天文,谈战阵,是个有才干的。不到了任,见戎政尚书李邦华系狱,就奏了崇祯,放他回籍闲住了。京师人都道廷栋救了正人君子,不是尸位素食的了,如何王洽国,庸臣袁崇焕失机大辟,都不早早决折?四月里,王洽死在刑部牢里,梁廷栋会同刑部胡应台,把袁崇焕覆定罪,奏过崇祯,绑到西市碎剐凌迟。京城的人恨他失军机,致北兵进口,各处残破,生生的割一块,抢一块,把袁崇焕的顷刻啖尽。袁崇焕只是要成和义,杀了岛帅毛文龙,那佑文龙虽箹羁縻,不比未朝岳飞的忠勇,却也等他在岛上屯扎,北兵还怕从后掩袭,未能深入,文龙一死,和议不成,怎怪得京城百姓生啖崇焕的肉。有诗为证:

    崇焕非同秦桧奸,文龙难比岳飞贤。

    但无君命诛家将,致令边尘飞帝前。

    虚设岛兵何死法,诱来酒客不生还。

    今遭活割生吞苦,始信冤冤报在天。

  朝里的事也说不得许多,流寇乃关系明朝天下的,如今只该流寇的来踪去迹,唯朝廷一二大政事,带入伴说,才不至蔓延无序,杂乱失真。

  且说李自成从那日鼓噪杀人,罪布不赦,同了刘良佐,依旧奔回阑州来,打听高闯王屯聚何处,要投奔他。原来高如岳兵将虽扎营在土山,手下的勇将有罗汝才、刘国龙、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等,不下十人,兵也聚得多了。近地杀人放火,抢金帛,掠妇女,不止金县地方处处受害。府县火急申文上司,就遣些兵将前来,那里剿他,倒被他杀败几阵。

  偶然一日,高如岳带了罗汝才、贺一龙在临洮府城外关厢人家,掳得四五个少艾的妇人,来到营里,大家摆起筵席,要妇人们陪着吃酒。那妇人一个余氏,一个赵氏,一个刑氏,一个邬氏,一个安氏。这邢氏生得千娇百媚,又妖娆淫宕,真正勾人的魂,引人的魄,活活弄杀男子汉井不绉一绉眉头的女将军。高如岳一见,身不由主携手相扶,扯到寨后子营房里,解衣去裤,行其云雨。正弄得热闹,惊动了高如岳元配鲍氏夫人,在后营大踏步赶来,乱嚷乱骂道:“天杀的忘八羔子!咱和你相处十年来,井不敢背着我偷个老婆。原做了皇帝才许你立东西两宫,如今才做强盗,就欺起心来,弄这浪歪刺骨!咱和你拚个你死我活!”高如岳连声道:“不敢!不敢!咱就打发他与那弟兄们去罢了。”又再三央及,才回后营去了。高如岳竟走了出来。邢氏穿裤不迭,慌慌张张,正不知吉凶若何。正是:

    流浪一身谁是主,杨花飘起任西东。

  罗汝才迎着如岳笑道:“高大哥依山结寨,何等雄风,今日却做了元帅了。”高如岳道:“不是咱怕老婆,起义时节须不可恋酒色而忘大事。”

  正说不了,忽傅报:“有李将军求见。”高如岳正收罗好汉时侯,急叫进来。只见李自成带了刘良佐一班人进入营中。高如岳道:“仁兄久在何处,今得光降。”分付放炮吹打,重新见了礼,一一通名道姓,另整筵席,庆贺二将军入伙,又添了偏将健卒,土山大寨越兴旺了。饮酒中间,李自成见有四个妇人陪酒,问是抢来的,便高如岳道:“小弟自杀了恶妻,久无妻小。乞高大哥赐一个,陪伴几也好。”高如岳连声应道:“有,有,有!这四个是弟兄们分用用的了,叫留得一个绝美的,正配与英雄,今就送与李兄做浑家便了。”罗汝才笑道:“李哥放心,料没嫂子打出来。”高如岳道:“罗哥该罚一大瓯。”分付请出那位娘来。邢氏羞羞怯怯,袅袅婷婷,从帐后走出来。李自成、刘良佐都作了一揖。一齐再整杯觞,重排肴馔,吃个大喜的筵宴。

  到了晚间,各楼一个去睡了。李自成便把邢氏做了老婆,爱他就如活宝。只有一件,那西人与南方不同,男女才上交,女人口里就道:“我的亲哥哥,亲爹爹,射死我了!射死我了!”又有的道:“亲亲!你射死了小淫妇儿罢!射死了不要你偿命。”妖声浪气,不只一样,若不叫唤,男子汉就道怹不喜叹了。况且营里没有铜墙铁壁遮隔,两边叫唤的声音,着实难听。夜夜各营头领搂着妇人戏弄,无般不样叫出来。这李自成却为逃逃奔奔,劳久了,又久旷的人,如渴龙得水,邢氏是天下最妖娆耍弄的少艾,两个才到被窝里,邢氏颠倒搂住汉子耍弄,子自成虽长枪大戟直入毛营,怎当邢氏如此奇骚,口里亲哥哥、亲乖乖不住的叫,每夜定要了丢三四遭,方肯住手。从此足有一个月的大战,李自成也觉有些支撑不来了。上床便也想睡。邢氏再睡不着,听得别营里叫唤声音,再不肯住。邢氏叹道:“我的天爷嗄!咱既被这班人抢掠前来,指望大弄弄儿,不枉了生一世,如今撞了这绵羊怎么了。”从此憎嫌李自成,只想另伴个耐久的,才得心满意足。有诗为证:

    从来妇人皆水性,流来流去浑难定。

    嫁了流贼尽风流,丧廉失耻无干凈。

    若是云雨不满懁,空教脐下热如甑。

    不如另向别处流,觅个人儿连夜奔。

  这一伙人每日轮番打粮,挨班打探。偶一日,打探的头目贺锦从北京回来,参见众人。高如岳细问北兵如何退去。贺锦道:“可叹朝里没个知兵的。有个四川和尚姓申名甫。自称善能车战,又能遁甲,呼召鬼神。一个有名的翰林金声囗囗囗囗囗囗奉荐了他,崇祯与他都司做,他不肯受,明白改援了京营副将。他奉旨募兵,把京教化的尽数充了兵。崇祯把金翰林改了监察御史,就监申甫的新军。又改庶吉士刘之伦为兵部侍郎,又令编修吴廷简犒军城外。不料申甫领教化子军出城大败,金声走脱,刘之伦也战殁,吴廷简臂中一箭。亏了总督河道侍郎李若星、巡抚河南范景文、巡抚山东王从义、巡抚山西耿如杞、巡抚保定解经傅都来勤王。山西援兵中途散去,耿如杞已下狱。河南毛兵利害。范景文又得军心,北兵今已解围出口,北京安然无事。目今推熊文灿为直省总督,来剿我们,尚未命下。咱先星夜逃回,报此紧信,须预作准备,方可无忧。”说得高如岳、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等,无一个不心惊胆战,怕朝廷兵到,吉凶未卜。未知后来如何,单道本回的事。有诗为证:

    日沐月浴,小范新妆束。调金瓯,扶玉烛。勤王热血红,临阵征袍绿。不战立功名,先声早摄伏。 此处靖边尘,彼处添蛇足。何异狼贪蝎毒。闯出闯踏天,户户高声

  哭。怪天生流贼,致乾坤翻覆。

      右调《千秋岁》

  

第二十八回 叛贼聚众毒秦晋 流氛分队犯梁楚

    醉眠醒起,世事惊流水。细说流氛犹未已,忽复忙野史。 凶锋说也销魂,纷纷搅乱乾坤。秦晋渐窥梁楚,可怜遍地邅迍。

      右调《清平乐》

    兵连四省势漫漫,父子东西手足残。

    更有一般堪痛哭,深闺伉俪泣分鸾。

    贼子杀人歌且笑,官军遇敌早心寒。

    养成贼劫如狼虎,浪说封关泥一丸。

  说话李自成等辅着高闯王,打家劫舍,积草屯粮,却因兵多了原也不够吃,又闻得熊文灿督兵来剿,心里着忙。打听得熊文灿在福建做巡抚时节,曾剿漳浦县、诏安县的山寇,又曾剿南安县一带海边的海寇,是估书生佑兵的英雄,因此高闯王与李自成、罗汝才商量道:“趁熊督师未来,咱们凭着英雄弟兄,先立个法令起来,多掳些人凑数,把新掳的人去充头阵,精兵在后接应,庶可敌得官军。”可是派李自成、罗汝才、刘良佐、贺一龙、马守应、刘希尧、刘国龙、贺锦各领一队,前往渭源、河州、金县、甘州一带地方打粮,就去掳掠人口。约定到了人家,先把人马四面围定。口里叫号儿道:“放亮儿”,将两边空房尽行放火。若遇人走将出来,即便拿住,掳的粮食衣物,就叫那人挑去。及至挑到营里,便执刀问道:“你跟咱老子不跟?”那人若说不跟,便道“我送你去”,一刀就砍了;若说愿跟,又问他道:“你有爹娘老婆儿子么?”若说没有,就罢了;若说有,又问他:“想也不想?”若说不想,就罢了;若说想,便道“我送你去”,又一刀就砍了。才拿住的,定加捆縳,三日五日不逃走,才放松了。也有三日五日后逃去的,一拿住了,不是割耳,定是刺面。官军拿住反道怹是真贼,解官请赏,顿时斩首示众。因此不愿做贼的人,既掳去,只得没奈何也跟他做贼了。从此不上三个月,聚众已十余万人了。

  熊文灿等命下了,到任两月,统领了一班将官,五万精兵,前来征剿。李自成、罗汝才虽善骑射,实不曾遇大敌,惯厮杀,只官推高闯道:“高爷是将主,还须你亲临本阵,咱兄弟们自当帮助成功。”高闯见这些兵马虽也雄壮,只是未训练,难以迎敌,趁官军未到之,到空场上摆阵势,试刀枪,操演了三日。忽哨马来报,官军到此只得百里地了。李自成献计道:“官军若来,有前队、中队、小队。小弟和刘良佐、罗汝才两兄弟领兵一万,打纵县搅乱他后队;刘国龙、马守应、贺一龙三兄弟打山窝左侧冲将出来,去攻打怹中队;高爷领着刘希、贺锦两兄,弟和他前队打击,攻他头阵。首尾攻击,不愁他不输。这一阵挫了他的锐气,就不怕他了。”高闯道:“李兄弟的计正合我意。”当下依计而行。

  且说总督熊文灿统领将官,惟虎大威是一员猛将,陈永福是神箭,其余也只寻常弱射。熊文灿用虎大威做先锋,陈永福压了后队。兵随将转,马听锣声,往土山进发。哨马报称离贼营已十里地了,贼兵已队队杀将出来,像个抗厮杀的意思。熊文灿分付旗牌官傅令:五里外安营,准备厮杀。原来熊总督在中军,令箭傅到先锋虎大威营里,虎大威遣裨将张大福到中军禀道:“军士远来疲伴,在十里外扎营,安息片时,天色尚早,再图厮杀未迟。我劳彼逸,怕有疏失。”熊文灿拍案道:“我几乎错了!虎将之言甚合兵机。”速令安营,并叫埋锅造饭,军士各各饱餐,看贼众动静,再作道理。

  正在结寨造饭之际,哨马来报:“贼营兵马连连发动,恰像有抄出后队的光景。”熊文灿分付傅令各营,快作准备。众将急叫军士们弓上弦,刀出鞘。才午时二刻,高闯兵将一齐杀奔前来,炮向三声,首尾俱动,马守应带着刘国龙、贺一龙人马,先从侧首转过,直奔中队。熊文灿急叫参将顾守仁、马一充对敌,自己却退入后队。这马、顾,二将那里是马守应三人的对手,才一合,马、顾两将俱被刺杀了。后队罗汝才正遇了陈永福,被他弓开,飕一箭正中了手腕,汝才丢枪跑马回走。李自成、刘良佐惊得魄散魂飞,擭着罗汝才奔回土山大寨。马守应三人见寨主死了,也急忙回军,聚在一处。查看人马,十停逃散了七停,没着理会处,只得各人带了家小改装逃难,再作计较。马守应道:“张献忠那里虽然兴旺,未知他为人如何。目今兵马各队甚多,任从分路而去。咱们几个就此对天拜告,结为异姓兄弟,那一个成了气候,都去靠他便了。”于是各各拜了天地,结束了金银,拣亲信的兵丁带了几个,改作良人装扮,分路逃难,配对儿的妇人也都带着走。罗汝才便往湖广,国龙便想投降熊总督,只刘良佐、高杰依旧同李自成往汾西。只走了一日,刘良佐也别去了,李自成带了邢氏,一路进发。不愿随者,赍发了些路费,叫他自去逃命。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熊文灿是日杀败李自成等,虽然大胜,恐有伏兵,也就鸣金收军。次日坐在帐中,哨马来报:“十余万贼兵一夜逃尽,俱不知那里去了。”熊文灿统兵到土山查看,都是空营,也还有遗下的器械衣物。怕散而复聚,遣虎大威、陈永福巡山三日,拿土著良民来问,知解散是实,才统兵回大名府去了。正是:

    个个鞭敲金镫向,人人齐唱凯歌回。

  熊文灿回任,上本报捷。不一年间,李自成聚众又至数万。刘良佐、马守应、贺一龙、贺锦、刘希尧又都到了,随身又有侄儿李过,及蔺养成、刘宗敏、马世雄、高杰等,好不兴旺。先打破了河曲县,破了汾阳县、霍州、兴县、岚县、临县,兵马到处,无不披靡。上司上本告急。崇祯召阁部杨嗣昌、戎政尚书魏照乘面问方略。杨嗣昌奏:“大名兵备芦象升,有文武全材。可加衔赐剑,授他督剿之权,必能剪灭此小丑。”崇祯立命升他兵部尚书,专以督剿委怹;又赐他宝剑一口,先斩后奏;加俸一级,不受总督尚书熊文灿节制。旨意一下,芦象升感激朝廷宠任,即日上本,选将兴师。

  早有细作把这适报入贼营。李自成对众头目道:“咱以张献忠与旧寨有唇齿之情,曾去投怹。他他阴谋不测,被咱悄悄走了。虽是如此,彼此俱未露形迹。如今官军利害,似前虎大威的勇,永福的箭。若又敌他不过,难道又走不成?不如卑词厚礼,依旧结好了张献忠。山西和陕西相连,好为接应,咱们也胆壮些。”众头目都道:“寨主说得是。”就差李过往张献忠那里去通好,张献忠也就允了。

  说时迟,那时快,督剿尚书芦象升统领了人马,在太原府到了任,浩浩荡荡杀奔霍州一路地方来。与李自成交战了三四阵,不分胜败。后来却被用了贼智,悄悄陷了辽州,破了泽州,芦象升分兵去救,自己营里反觉单弱了,一连输了四五阵,到了十二月初旨,天气严寒,战士哀怨,只退到直隶交界地方。移文总督熊文灿,要请救兵。熊文灿道:“陕西张献忠不时骚扰,自顾不暇,怎能有兵将分遣?姑待交春,方可调发。”芦象升没奈何了,沥血誓师,亲临战阵。这日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两阵对圆,刀枪并举,巳牌战起,战到未时,官军大败,好一个督剿芦尚书,竟战殁在阵中了。正是:

    从容临阵誓身亡,千古忠良自主张。

    赐剑加衔恩已报,头丝犹带满天香。

  芦象升全军覆没,报入京师,崇祯下诏求言。有个淮安武举陈启新上了个“外侵内讧,敬八要,以祈采纳事”的本章,崇祯大悦,要等拔他做东阁大学士。其时周延儒已驰驿回籍,正温体仁专权用事时节,连有经济的吴宗达,极方正的文震孟,一个六月里弄他致仕,一个九月里参他闲住,怎容得祯皇帝特拔一个信任的人,分吏部谢升的权柄,再三执奏。崇祯只得把陈启新擢为兵科给事中。陈启新又上一本,说流贼的事。崇祯批:“着熊文灿带罪立功。阁部杨嗣昌督剿流贼,等赐上方剑,先斩后奏。”好不荣耀。李自成一班兵至数十万,却不以为意。只是山西大饥,贼众食尽,渐渐流入河,先掠了武安县,再破了林县,回兵据了武安,又据了涉县。兵到之处,杀伤掳掠,万民涂炭。一日,李自成要分掠开封、归德一带地方,怕辎重不便搬移,留家属人口老营里,留一两勇壮的头目守着内外营寨,就拨心腹刘良佐牢守外营,高杰巡哨内营,有急互相救应。留下兵马十万,其余分头都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闯夫人刑氏,是极风骚的妇人,平昔和高杰眉来眼去,两下调情。这番巡哨内营,恰派了高杰,正中了机谋。常常教丫头婆娘送好酒好肴,又送白绫汗巾,约他面会。高杰原看上了邢氏,魂灵已被他勾住了的,有甚不喜。初然两三夜,借巡哨为名,看熟了内营的路径,约定夜间进去,和他欢会。那邢氏重梳梳头,洗洗澡,准备迎接新郎。有北地《挂枝儿》为证:

    喜蛛儿,忽地在营前挂。(昨夜)银缸灯结蕊,(今朝)喜鹊叫喳喳,粉墙上画的(又是)成双卦。思君可为配,随地即为家。若还前世的姻缘,也悔守了连宵寡。

  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自己闪入内营,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逻巡更去了。邢氏接任了高杰,笑忻忻的道:“我的高爷!想杀了奴家了!咱们快些干营生罢!”两个搂做一团,弄将起来。都是年少英雄,动地惊天弄了一夜。从此夜夜弄在一处。邢氏道:“咱是舍不得你的了。你不可负心,抛闪了我。”高杰道:“咱也十分爱你,须做久长久夫妻才好,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取便逃去;若急了去投熊总督,有何不可。”邢氏道:“不知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高杰道:“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好不重用他哩!”邢氏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两个一内一外,收拾了一日。次夜只带得四五十心腹兵丁,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次日刘良佐知道了,心下想道:“老高高见。咱们流来流去,终非了局。只是李哥相依已久,情义不薄。咱也走了,老营尽失,这是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了。且待李哥回营,再图别往。”只得照旧防守老营,不在话下。

  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是真降,用为心腹。高杰先去投他,他就引见了熊总督,把高杰也留充守备之职。岂知张献忠绰号“八大王”,流贼里第一个英雄,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反总兵官节制。八月间,把官兵里军器、火药、衣甲、钱粮尽数装载,杀入湖广地方去了。黄州府蕲州、麻城县一带地方,处处受兵,人人被劫。聚众只三月,已有十万,声势汹涌,比李自成更狠。报入京师,崇祯大怒。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发在刑部大牢里,等待差官究问。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自己退居便殿,减膳撤乐,穿件青袍,早晚议事,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必要合围大举,灭此贼众。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

    山山水水还依旧,惟有这、乱离人瘦。遍地受摧残,肠断三更后。 巍然阁部,拥兵思斗,无计空挨永昼。一旦失军机,未死心先皱。

      右调《海棠春》

    万里妖氛杀气冲,官军空说挽强弓。

    刘公靖节杨公缢,三楚疆场一旦空。

  话话朝中的事虽然有了明主,却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权相温体仁参了何吾驺、孔贞运入阁办事,却只顺着首相冢宰的意,莫敢异同。文震孟在苏州只是优游山水,有终身不出的意思。闲了一棹虎丘,吊佩韦等五义士的墓,赋诗感愤,傅入京师。又将起党人大狱,亏得天子明察。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殁了。十年,温体仁正月特旨命归,谢升二月闲住。傅冠、刘宇亮、薛国观俱入阁办事,杨嗣昌又督师在外。宰相倏忽去留,连崇祯一个明主,也全没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体,谁肯当心上本去剿灭他?故此李自成扰乱河南,张献忠扰乱湖广,罗汝才扰乱山东。张献忠原与李自成有隙,在湖广自为一队,不通往来。罗汝才虽雄霸山东,自称为“曹操王,”却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调,人马已近四十万了。正是:

    阁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势难支。

  且说河南开封府杞县有个能文能武的举人,姓李名岩。因他父亲是甲科的部属,人便称他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气粗豪,大约轻财重义,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为因连年荒旱,米麦贵不可言,大户人家有了银子还没处去买。杞县佑县姓宋,平昔极是执拗。遇此凶岁,他只比钱粮,日夜敲扑,那顾百姓流离饿莩。李岩心下不忍,又自公子举人,就动一条陈。第一款求他暂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设法赈济.宋知县拂然不乐道:“上司为军粮紧急,杨阁部利害,催饷文书雪片下来.若不征比,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赈济一节,县里没无钱粮,何处设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户有米麦的,肯出些赈救贫民,本县只好代劳派给。”李岩见知县话不投机,只得回家,把自己仓里的米麦盘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余下二百多担,尽数给散与本甲的穷民,个个沾恩,人人感德。那时就有一班无赖好事的,纠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户,引李公子为例,登门炒闹,要他发粟济贫,口口声声要抢,米要放火,不肯罢休。那有势力肯出尖的,去禀宋知县,求庥出示禁戢。宋知县心里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傅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百姓群聚拢来。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脱来回复宋知县。百姓约有千人,拥到县前,乱嚷乱叫道:“我们右右饿死了。不如大家抢抢罢!”宋知县着了忙,去请李公子商议。李岩劝知县出一暂免比较的告示,并劝各家大户各出米麦,减价官粜。宋知县只得依他出了一张告示。众百姓道:“我们散是散了。三五日后若没处籴米买麦,我们少不得再来和太爷总算帐。”说毕一哄,大家散了。差人进衙回复了。宋知县越恼起来,道:“这都是李举人发粟济贫,掠美巿恩,以致百姓作乱。况且三五日后,若没人赈济,迠乱民终不肯罢休。不如备了文书,申报上司,凭石如何主张。”遂连夜申了一角文书到河南按察司,道:“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不容比较。诚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据县申文抚按,一面批县密拿乱首举人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知县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狱,百姓纷纷的都道:“李公子为了我们,今反累他吃官司,于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来,一齐杀了害民的狗官。一则救了李公子,二则出了这鸟气!”一傅十,十傅百,百傅千,顿时聚了千人,杀入县衙。先把宋知县砍为数段,家属躲的生,遇的死,杀了一回。另有一班杀入牢里,放了李岩并久滞狱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仓里劫仓,库里劫库。惊得县丞、典史不知跑往那里去了。李岩向为头的道;“我虽被禁在狱,见了上司,自有一番话说,料不至。死你众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杀了知县,劫了牢,劫了仓库,都是为我起的,难道样大事。我免得一死?连你众百姓也都不干净,毕竟扭做乱民,一个也走不脱。我有一计:除非投了李闯王,他势头大,兵马多,暂且偷生,再作道理。”众人齐声道好,都去收拾细软,带了家小,车的车,马的马,骡的骡,走的走,跟了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个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叉路口相等。把城里的屋舍齐齐放起火来,烧得七零八落。次日县丞回来,存下只衙役数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荡荡一个杞县。只得备几角文书,申报上司府去讫。那佑李岩已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谋主。正是:

    贪酷县官无见识,致令良善作强徒。

  李岩见了李自成,就劝他假仁义,禁淫杀,收罗人心,方可图得大事。又荐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举人,素有诈谋。招了他来,就封为右丞相,军中都呼为牛丞相。牛金星又荐一朮士宋献策,是永城县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为宋孩子。几年前曾在京海岱门卖卜,又会起河洛数。他见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数来,进上道:“十八孩儿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为军师。其余如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拔贡生顾君恩,李岩相识的刘宗敏,投降的不计其数,兵劫越盛了,思量去围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贾,四散傅布说:“李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成口号,教导小儿们歌唱,一时都学会了。各处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各州县愚民信为实然,惟恐李闯王不来,望风投降。罗汝才自称曹操王的,也领兵来会,合兵围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战,城中只是固守。原来督守梁的是神箭陈永福与游击将军左明国。围到第七日,李自成带了众将正在承明门下扬威耀武,陈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飕的一箭,正中李自成的右眼,大痛无声,跑马回营,大败一阵。各营坚守数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师丁启睿带了虎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镇,遇了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李过,大杀一阵,贼兵大败。李自成只得拔营往山东去了,不在话下。

  那张献忠正在湖广,连破十州县,所向无敌。丁启睿且守河南。杨嗣昌上本,要拨大将左良玉帮他救楚。李自成、罗汝才分兵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声势复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抚兵在襄城。罗汝才匹马当先,杀得官军大败南走,掳得火炮,乘劫破归德,占其城。朝廷闻报,打启睿革职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围汴梁,官军又大败于水坡。壬午五月,决黄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里正大出帑金募壮士守城,不料黄河水骤至,一城的人尽为鱼鳖。李自成等也立脚不牢,依旧往南,将与献忠合军。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罢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间一大奇厄。有诗为证: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决不收如奔雷。

    凭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鱼腹真堪哀。

  且说湖广各府,己被张献忠残破数十处。十月,又破了襄阳。楚、襄二王无不被害,王府眷属杀的杀,掳的掳,真正可怜。杨嗣昌尚拥兵在省城,初闻崇祯皇准他荐叙左良玉战功的疏,加良玉太子太保,赐蟒玉,挂平寇将印。恰好良玉兵马也将到省城了,忽闻报阳已破,楚襄二王俱被杀,这惊可也不小,自说自忽道:“罢了!罢了!我以阁老督师,何等重任。亡师縻饷,积有岁月。今兵溃襄城,二王死难,我进不能,退不可,少不得是个死。”叹息了一会,遂拔刀自刎。报入京师,崇祯大怒,道:“左良玉不早救襄阳,以致失陷。降爵三级,夺囗囗囗戴罪立功。”在良玉之部下,无不嗟怨道:“既非败阵,又闻命即行,未尝逗留,何故降夺,灰了我血战的心肠。这都是台省的本激怒了天子。我们何苦出死力替朝廷上阵。”左良玉再三勉以忠义,到底人心懈驰了,因此张献忠丘马越越抖搜精神,张驱席卷,汉、黄、荆、岳几府,相继失陷。桂藩预先出走,惠藩闻风奔逃。湖广巡按熙祚,武进人,字仲缉,号劬思,乡科出身,以循卓升任此职。闻得二王出奔,亲督水兵庇擭,二王急走,贼兵追之甚急。刘熙祚遣中军官擭二王星夜前行,自已入永州城为死守计,谁料先有奸细伏田,埋应外合,开门纳贼,把个忠义的刘巡按,被他拿住了,闭在永阳驿里。再三谕降,只是不屈,题二诗在壁上道:

    倥偬军旅已逾年,家室迢遥久别颜。

    岭北骷髅惊作垒,湘南宫殿绦成烟。

    鹃血不沾无冢骨,乌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迟速怕前定,坚此丹心映楚天。

    故圆隔别又经年,今颜非复昔时颜。

    山川草木俱含泪,貔虎旌旗尽作烟。

    老妇漫劳寻蝶梦,儿孙切莫种书田。

    苌弘化碧非奇事,留取孤忠回九天。

  过了几日,贼众把刘熙祚押去。那时张献忠偶在一个小县,叫做宁乡县,又闭他在一冷室。刘熙祚料不免死,又作辞世一绝句道:

    人逾五十不为夭,一世功名今日了。

    精忠血愤九霄云,万古乾坤终不老。

  后有书数行在壁上,道:

    生趣独浓,贻羞天下后世;死关能破,留馨宗党子孙。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莫谓可忧可惨;天地在上,鬼神在,前勿惧勿挠。烈胆义肝,自有生来赋予已定;忠君报国,从学问中体勘得真。临难日有半点儿女情,便府仰不前;见危时有十忠义念,始指心肯剖。白刃可蹈,青史堪傅。张献忠又遣人谕令归降,刘熙祚大骂不屈,被杀于宁乡县学孔庙中。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众阉开门迎闯贼 群忠靖节报君恩

    世界掀翻,么么思占金殿。文臣武弁,你面看咱面。逆阉开关,诱贼何须线。忠心见,投缳赴井,各自寻方便。

      右调《点绛唇》

    落日横云城影长,旌旗闪闪动崩墙。

    内臣款贼先希宠,文士遭殃半落荒。

    金殿昼开飞晓雾,瑶宫晏寝失朝阳。

    忠良累累归泉路,追伴君王聚一方。

  话说崇祯年间,阁老绦用绦废,人也看阁老是易得易失的了,谁肯如张江陵任劳任怨,替国家干事。只有温体仁做了八年阁老,又是四年首相,自崇桢三年入阁,京师童谣就说:“崇祯皇温阁老。”取温瘟同音的意思。崇祯七年做了首相,京师童谣又说:“崇祯皇帝遭温了。”也取温瘟同音,大是不祥之兆。从此用人全然不妥。流寇猖獗,督抚是何等重任?放着一个素号知兵、万里长城的阁部孙承宗,妒忌他不用;放着一个首先勤王、北兵远去的兵部范景文,只用他做南京闲散地方的尚书,反用那闻清兵逼近京城,畏怯不前,恸哭不敢行的杨嗣昌,虚縻岁月,养成贼势。十年,体仁特旨回籍,薛国观当国,又不济事。十四年五月,才复召周延儒入朝,有些担当,不比温执己见,薛的徇人言。把范景文起出来,做了工部尚书,但不是掌兵权要地。知兵的吏可法,升了京丘部尚书,也只可防御一面。贵州杀苗贼素有名的马士英,起他出来,做了凤阳巡抚,也只可保擭陵寝,虽觉得渐渐有用人机栝了,那知十五年清兵再入内地,崇祯特命周延以宰相督师,断其归路,后来科道纷纷说他受了贿赂,放他出口,因此五月加太师赐归,十二月拿到京师勒令自尽。是陈演当国了,晓得什么用人剿寇?一个全不知边情兵事的张缙彦,用他做了兵部尚书。黜陟任心,功臣夙将,人人解体。添注尚书孙傅庭,教他总督省直兵马钱粮,专在河北剿堵,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用诱兵的计策,把新掳良民充为,让官军连连嬴了,孙傅庭便十分轻敌,上本刻期平定流寇。那佑被刘宗敏伏兵四在,贺锦、辛思忠、谷可成、刘布尧、任继荣十余员骁将,候孙傅廷兵入伏中,一声炮向,齐齐杀出,官兵大败,孙傅庭单骑逃走,不知何去。正是:

    百里兵荒断人影,朦兵得志性如龙。

  其时马士英在凤阳地方,倒也善能布置。原是熊文灿招抚的高杰、刘良佐,士英都题升总兵。又有个好汉黄得功,向年流落了,买几头驴子,在路赶趁度日。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抑新上京会试,在浦口雇了他的头口,也不知他是条好汉。行过了闵山一带,忽遇了马强盗,共五六人。贵州读书的也都晓弓马,正待迎敌。黄得功大叫道:“爷们莫动手,让咱去了当他罢。”此时己有坐头口的管家跳下驴来了,黄得功也不卸行李,连驴和行李约有二百斤重,提在手里,就如提个囊一般,往饷马身上乱打。那一班饷马忙叫“休打!休打!我们下来和你誁话。”黄得功那里肯听他,只是打去。众饷马一齐跳下马来,拜倒在地,道:“老哥真正英雄!小弟们愿拜下风,休失了义气。”黄得功才放下了带行李的驴子,也回拜道:“咱也不敢做大哥,只好好放咱爷们过去罢了。”众饷马问怹名姓,再不肯说,只道:“咱姓黄,叫做黄大。”众饷马反把些路费送他,他也不收。杨、周两举人见他如此有勇力,又有志气,从此一路他如兄若弟,回南京向马士英说了。马士英寻将他来,替他寻了妻小,请人教他些兵机战法,往风阳到任,先用他做了旗鼓庭,屡屡差他堵截流寇,叙功本上已钦依他做副总兵之职,流寇营里怕的是“黄大刀”,因此庐州、凤阳一带地,方李自成手下兵马,不敢恋战。又闻得刘宗敏等的消息,已获全胜,遂聚集人马,要往潼关。贼伙里曹操王罗汝才、革天王贺一龙与李自成一齐起手,两部兵马最称雄盛,自成忌他,设酒请革天王,席上斩讫,随即跑马至曹营。罗汝才不知就里,也被一刀砍死。

  李自成并了两部兵马,约算马步兵共三百三十余万,战将田见秀、党守素、李友、马世雄、张能、朱养民等七八十员,浩浩荡荡,往陕西进发。乘刘宗敏等得胜的声势,杀奔潼关。垂手破了关,直入西安府,驱逐了秦王,占据宫殿,设立官僚,有六政府、侍郎、郎中、从事诸名色,武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诸名色,侍郎则喻上猷、萧应坤、杨承裕、郎中则徐立、王家柱、邓严忠,从事则顾君恩、郭附龙,防御则孟长康、陈荩、李三纲、吴大雁、黄阁,金有章,府尹则张虞机、姚胤锡、牛铨、刘苏、邓涟、刘茂先,武官不能尽载。改西安府为长安府。因怕湖广有张献忠,尚未敢僭位改元。是时有榆林巡抚冯师孔督兵出战,自成将大败。复添兵大战,遂破榆林,杀冯师孔,随攻庆阳府。庆阳破,远师西安。过年,遂致书与张献忠。献忠回书甚自谦逊,许他唇齿相依,互为救应。李自成遂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敏商议,正月僭称大顺国永昌元年,遂称皇帝。初三日,刘宗敏、李过等奉李自成令,领兵二万先攻大同。巡抚卫景瑗破被擒,大骂不屈。刘、李大怒,喝令碎剐,卫妄抚至死骂不绝口。报了李自成,自成道:“此关一破,长驱直捣,料无阻隔。”遂统五十万大兵,一班战将,要从禹门渡河,只留些文官并武将李友数员,守西安巢穴。兵有没用的,反逐他自去耕田。人马于十五日离安地方。到了禹门河口,有巡抚蔡懋德统兵河防守,难以径渡。李自成分兵三路,去下流没兵的地方渡河,先攻临晋、泽州等处地方劫掠。

  却说蔡懋德手下有战将牛勇、朱孔训,称临晋名将,各统本部兵马骤至,乃二月五日率领马开,与李自成人马大战数合,朱孔训被铳打死,牛勇刀法就乱了,也被杀在军中,全军覆没。蔡懋德知必不守,写了遗表,付与监纪贾士璋,教他呈上天子。有中军应时盛,原是辽东秀才出身,窃见疏稿,回家将妻妾并十四岁幼子,皆一刀一个,然后泣向蔡巡抚,必从死。初八这一夜,风沙障天,对面不见,贼乘风附梯从东北入,蔡懋德、应时盛策马迎战,俱被砍死。时同被难的赵布政,毛兵备、府县等官,共有四十六员。正是:

    捐躯殉国遥相见,累累何多忠义臣。

  李自成兵到黎城,他将已报陷了临晋、河津、垣曲、绛州等处。十六日,到了忻州,开门迎降。进攻代州,镇将周遇吉,乃一员忠义的大将,设奇制胜,连战十余日,每战必胜,杀贼万余人。李自成着了忙,催诸路合兵攻战。周遇吉因兵少食尽,良守宁武关,夜率壮士二百人,从城上悄悄缒下,快刀杀入贼营,贼又大败,退去二十里。相持半月,救兵不至。三月初一日,城陷,周遇吉统民兵巷战,手砍数百余贼,力竭被擒。李自成劝他降。遇吉大骂逆贼,遂被砍死。李自成恨这一城死守,遂令屠城,寸草不留。正是:

    草莽自有真忠义,血染黄沙昼不干。

  初九日,李自成兵至宣府。巡抚朱之冯誓众不从,拔刃自刎。总兵唐通守关。太监杜勋联骑出降,为贼向导。十五日,破居康关,巡抚何谦被杀。十六日,破昌平州,总兵李守鑅骂贼不屈,贼令剐泄恨,守鑅手格数人,人拿不住,遂拔刀自刎。十七日,到北京平子门,分兵四下攻城。正是:

    四望傅烽尽盗卒,树林襞月月凄凉。

  且说崇祯皇帝预闻流寇警报,又接了督师阁老李建泰的本,乞驾南迁,愿保太子先行。初四,日平台召对,遂向阁部官员道:“李建泰有疏劝朕南迁。国死社稷,朕将何往!又劝朕教太子先往南京,诸臣以为何如?”阁老范景文、总都李邦华、少詹项煜,俱奏称太子南迁的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大声奏道:“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的故事么?”范景文等遂不敢开口。崇祯又问守迎敌的良策,众臣默然无语。崇祯叹道:“朕本非亡国之君,诸却都是亡国之臣!”拂衣朝散,怏怏回宫。

  次日,差勋卫科道等官分守九门,盘诘奸细。阁老魏藻德要差往南调兵,方岳贡要差往南督饷,道相陈演依旧撤回,入阁办事。遣太监杜秩亨出城休探,御史王章专督城守。起复太监曹化淳、王相尧等,领兵镇守。襄城伯李国桢操练京营,以备战守。十一日,崇祯颁罪己的诏。十七日,李自成攻平子门甚急。正在惶惑间,贼遣降监杜秩亨缒城而入,议让西北一带,并发犒军银一百万。便可退兵。崇祯召廷臣共议,或然或否,再无家说崇祯独以为不可,欲留杜秩亨。秩亨道:“彼营以亲王为质,如不返命。即便杀王。”崇祯道:“留汝也不中用!”因叱之使去。京人心皇皇,哭声不绝。十八日酉时,崇祯手执二眼,枪带着几个随身太监,都骑了马,领亲兵四百余骑,出宫至正阳门,傅令开门。门军道:“不奉圣旨不肯开。”亲兵将斩门而,出门军疑有内变,驾炮反击。遂奔往川门,也不放。出崇祯道:“还好,还好!这是巡王章号令严肃,守门军还知法度。”乃白家胡同绕出城下,到成国公朱纯臣家。守门人辞以赴未回。崇祯道:“好个国公!那些个与国同休戚!”叹息回寿宁宫,向周皇后道:“罢了!罢了!城守单弱,救兵不至,大事己去,奈何!奈何!”相对痛哭。宫人皆跪哭失声。崇祯令之散去,各自图活。周皇后是夜遂自缢于宫里。

  次日十九黎明,崇祯手自撞锺,百官竟无一至。还见城里火起,不多各门俱开,喧傅曹太监已开门迎贼,李襄被贼拿去。崇祯急回宫,令袁妃血缢,绳断堕地,崇祯手自砍死。长公主在旁号哭,崇祯把剑砍去,断臂仆地。又遣宫人傅谕张皇后、李妃,速令自裁。遂把剑丢了,急奔煤山,只提督京营太监王之俊紧紧跟随。崇祯遂自缢亭阁中,王之俊亦缢死在旁边梁上。崇祯被发覆面,穿白绵袖祅,蓝纱道袍,下穿白绵紬裤,右足跣,左足有白绫袜,红方舄鞋。衣带有血诏,道: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敌蹈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且说京城文武百官,偷生躲避的多,殉难死亡的少,然明朝忠臣比唐、宋较盛。阁老范景文,每见身为大臣,不能在疆场做一番大事业,虽死无益。召对后,绝食三日,常常饮泣,入告声不能续。十九日闻城破,向阙再拜号恸,行诰封妻陵氏柩前,即自缢。被家人赵阑芳解救,作诗一首,有“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之句,遂投井而死。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二璐,十八日晡时闯贼入彰义门,举家大哭。十九日寅时闻各门已破,即衣朝服,望阙四拜;复换冠带,南向拜辞老母,索酒酹所供奉关帝君前,对酌二盏,复出中堂南向正坐,分付家人道:“吾分当如此,意已决,毋得救。但我死后,须皇殓后,方可吾尸。切记!切记!”入书房血缢。三日后,颜色如生,贼人见了惊避,不敢再入,家属得全。兵戎政郎王家彦守得胜门,门破,贼持刀叱降,家彦大骂不屈,贼连砍二刀,死于楼,贼遂举火焚尸,惨不可言。刑部右郎孟祥守正阳门,贼入城,遂砍死门下。寓所有子孟章明,系观政进士,闻变启知母亲,同妻三人,俱缢死堂上。山西一带地方从贼者众,一门四忠烈,真是天生成的豪杰。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周凤翔,十九日闻破君亡,沐浴衣冠,向阙痛哭再拜,同二妾顿时缢死,遗书诀父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独生。况男复身居誁职,忝列侍从乎!忠孝不能两全,矢以来生再图奉养尔。”又作绝命诗一首,有“碧血九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之句。左谕德兼侍读学士马世奇,十九日尚未早膳,忽有数人闯入,口索骡马,家人告以没有,即持刀索银物,跄入搜检,果然没有,一齐奔去。马世奇道:“罢了!大事已去了!”沐浴更衣,捧敕命北面稽道谢恩毕,家人跪禀道:“家有太奶奶,老爷何可轻死。”马世奇道:“太夫人还有二相公相奉,我不死,岂不玷辱太夫人。”乃南望再拜,从容自缢。二妾朱氏、李氏相继缢死。左都御史李邦华,十九日闻贼破城,衣望阙再拜,题阁门板上道:“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题毕,徒步往文丞相祠叩道再拜,口里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魂归天府去,子孙百世仰芳名。”立起身来大笑三声,缢死祠中,三日颜色不变。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十八日见贼逼京城,即以死自誓。贼既入,因出问长班道:“倪爷安在?”长班还报道:“倪爷已自尽了。”施邦曜入内,作绝命诗,有“惭无策匡时难,惟拚一死报君恩”之句。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十九日闻变,即自题壁上道:“成仁取义,孔、孟所傅。文信践之,吾何不然。科名既占,岂肯苟全。三忠祠内,无愧前贤。”与一妻二妾俱缢死。其家属或投缳,或赴井,计一门死难共十八人,真是天地间希有的事。翰林院检讨汪伟,闻贼至,即啮指向夫人耿氏道:“吾不能生系贼颈致阙下,当为厉鬼击贼!”夫人道:“妾此夙愿,幸有同心,可毋使徐淑笑我。”十九日闻城破,夫人取一榼暖酒共酌,酒酣,汪伟索笔,大书壁上道:“身不可辱,贼不可降。夫妇同死,忠节成双。”正就缢,汪伟在右,耿氏在左,氏对伟道:“虽遭颠沛,亦不可失序。”遂换转缢死。大理寺卿凌义渠,闻变,以首触柱,流血被面,把生平著述及批者书,尽皆焚毁,服绯正笏,向阙再拜,又南向拜父,遂举笔书片纸,付家人归报封公,道:“男视死如归,含笑入地下矣,但父亲衰年无靠,病妻弱子,不堪回想耳。十儿尤放他不下也。第可善抚之。”又与记室赵振之诀别,从容自缢而死。太仆寺丞申佳胤,协理东路,闻变,即血缢死。太常寺少卿吴麟征,十九日坐西直门,是时宣傅城破,急归署将掌垣时所参驳事一一检出,付家人持归,片诗不及家事,遂闭门作绝笔数语,道:“祖宗二百七十余年宗社,移旦而失,虽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单衾,垫以布席足矣。棺宜速归,恐先人之望。祈知交为矜许焉。茫茫泉路,炯炯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崇祯十七年二十日酉,刻罪臣吴麟征绝笔。”正欲自缢,密友海宁孝廉祝渊来,排闼入见,相抱涕泣。吴麟征道:“我壬戍登第,尝蔑一人叉手向背,口吟文信国‘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问路人,云是士刘宗周。我与刘同出,而刘先隐。今山河破碎,不死奚为!我陈整饬江南,枢臣不许;我请身任危疆,冢臣不许。天下事若可为,只索待之后人。吾生平所欠,唯少切谏几疏,及《党鉴》一书编辑未成耳。”言毕自缢。祝渊收其尸,为之殓,面目如生。户科都给事吴甘来,署与周凤翔相连,二月中便与凤翔誓同殉节。又知事不可为,先托其子与好友漆嘉祖,求其训诲。至是闻变,乃作诗一律,道:

    到底谁贻国事忧,疾雷悄悄破城头。

    君臣危难乾坤晚,狐鼠干戈风雨秋。

    极目江山空泪洒,伤心仁义一身周。

    心知此日难争讨,惟取忠肝万古留。

题毕,中堂自缢死。河南道御史王章,巡视京营,时复敕他巡视各门。十九日与科臣光时亨同守平子门,正并辔登城,贼破门而入,遇见守城二官,呼道“你们归顺了,自当重用。”光时亨即下马跪拜乞降。贼三问,王章不应。砍中章膝,墬马踞地,骂不绝口。贼复砍三四刀,堕城下死。顺天督学御史陈纯德,不受伪命,自缢死。御史陈良谟,闻城破,作古风十首,痛饮自缢;妾时氏亦相继缢死。吏部外许直,十九日闻变,写家书付家人,令之速归。旋冠服,北向拜君,南向拜父,作诗六绝句,末一首道:

    掷笔翻然辞世行,老亲幼子隔幽明。

    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名。

未毕,入室自缢。兵部郎中成德,贼临即致书约马世奇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耳。年翁忠孝夙禀,谅有同心。”马世奇答书道:“吾党泰登仕籍,无能御扞多难,致势不可为,唯有死以报君恩耳。奇幸与名公携手及泉,应使黎丘生色也,预订斯约,毋忘息壤。”及闻天子柩停参庵,成德作祭文一篇,致鸡酒哭奠,归即自刎死。兵部主事金铉,十九日城破,号哭骂贼,赴金水桥投河死;母太夫人亦投井死。工部主事王锺彦,闻变自缢死。阳和卫经历毛维张,天子特命巡西城,十九日被贼擒去,缚送刘宗敏,逼令降服。毛维张大骂不屈,道:“吾虽小臣,素明大义。吾首可碎,吾志不可夺!”贼怒甚,夹拶并加,足伤指折身死。中书舍人宋天显,十九日闻变,即投井死。户部主事范方,贼擒去,骂贼不屈,被砍死。行人谢于宣,骂贼不屈,被砍死。其它武臣亦有数人。新乐侯刘文炳,弟左都督文璀,九十祖母瀛国夫人,闻变时,拣一大井,将男女小孙十六口尽投其中,纵火焚赐宅,火起,俱投火死。驸马都尉巩永固,其公主先一年病殁,停柩在堂。有亲生子女七人,俱以黄绳缚至灵,前纵火焚死,大书“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前庭自缢死。惠安伯张庆臻,闻贼破城,将财物给散亲戚,致酒,一家团饮,积薪四面焚烧,全家烧死。襄城伯李国桢,贼破城招之使降,国桢道:“如要我降,依我三事:一、不可发掘陵寝;二、以帝礼葬先帝先后;三、不可杀害二王。”贼俱允从,遂易梓宫葬帝。国桢号哭往送葬毕,拔勿刎死墓下。宣城伯卫时春,闻变投井死。嘉定伯周奎的侄都督周镜,或自刎,或血缢,或投井,三百余口,俱一时身死。这都是为官受禄,杀身成仁的。街巷小民,闺门女子,那里说得尽。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智士潜形获免死 边帅愤志逐么么

    归梦五更前,鸡促疏锺破晓烟。倦眼朦胧初睡起,淹前,往事思量最可怜。 搔首问青天,世事掀翻颠倒颠。智士见几能免祸,高眠,杀尽妖魔始帖然。

      右调《南乡子》

    见几早遯岂偷生,亏体何如预绝缨。

    雪耻复仇男子事,愤师拚命势纵横。

    莫言逆闯污青史,瞻天颂圣纷纷矣。

    藏形匿影最为高,赴难乞师亦足美。

    写将余事纪甲申,悲悲喜喜徒然耳。

  话说李自成既入京师,以丞相牛金星、大将刘宗敏为左右手。侄儿李过杀戮异常,倒亏李岩、李牟每每劝他,抚恤百姓,禁戢兵丁。二十日,出月安民榜,有“誓不妄杀一人”等语。伪天佑阁大学士牛出示:“凡一应在京文武官员,俱于二十一日齐走东华门,各报先朝职名,愿为官者,量才擢用;不愿为官者,听其回籍。隐匿不报者,全家诛戮。特示下。”忽又颁出伪敕,与牛示一般。到了次日黎明,文正大小官员,谁敢不来投递职名。只见李自成上坐,伪丞相牛金星、伪大将军刘宗敏、李过、白广恩、官抚民、梁甫、董天成、马岱、姜瓖,井六政府宋企郊、张璘然、巩、侯恂、黎志升、叶初春等,左右两班列坐。将报名口官员一个个唱名过去。牛金星执笔批点,用者送吏政府,不用者发与刘宗敏、李过,分付封闭中吉营中,听候处分。二十二日,叛监杜秩亨选择宦官,以供使令。二十三日,召百官再入听点,点完了,分付在外听候榜文。下午出榜,选授弘文馆掌院何瑞征,编修周锺,大理卿刘大巩,寺丞项煜,谏议光时亨,礼政府从事韩霖、吴文帜,国子学录钱位坤等,共九十二名,不及尽载。第二榜,又特选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镇守山海关等处地方。第三榜,又特授宛平县归顺举人王仙芑山东潍县令。第四榜,又补选各省州牧吴篪、傅学禹等,各省县令朱国寿、王之凤等,共五十名,不及尽载。榜文一出,也有忻忻欢喜的,也有戚戚忧惧的,这原不是都肯顺从,大半出于无柰。正是:

    明知贼闯非吾主,一念逃生不自由。

  且说江西吉水县有个刘贡生,往来京师,授徒二十年。因他学问高广,有志读书的太监,大半是他门生。他久精于堪舆,兼晓些天文秘理。甲申年,刘贡生正该听选,夜观天文,知明朝不利,踌躇不敢赴选,正寓在门生杜秩亨家。三月,听见李闯兵马猖獗,约了杜秩亨夜登杜园高阜处,同观天象,急叫道:“不好!不好!主上有难!”杜秩亨问:“门人趋避如何?”刘贡生大怒,道:“汝曹食君禄,当尽忠报国。若问吉凶,难道汝有异心么!我未食禄,便可远遯,以免祸患。”次,日即不别,出平子门,不知去向。又有知一禅师,行最高,卿士大夫莫不以师礼相待,吴江进士吴阳候选,闻名往谒,送以白金二十两,佑一直受不辞。朝名谈论,甚是相得。至三月十七、八两,日贼城甚急。吴阳叩问吉凶。知一道:“祗一条路,没两条路。公试自思:功名是分内带来的,便可糊涂草草;功名是朝廷与你的,忠孝二字,正在此际分明。”吴阳幡然大悟,便欲削发。知一道:“公向以贫衲削发披缁,曾蒙布施二十金。今日理当回敬。”遂取前银送还,原封不动。吴阳知是高僧,到此愈加骇敬,倒身下拜。知一道:“不须如此。去,去,去,我和你从东便门走,贫衲送你还乡,你少不得尽忠于国。但闯贼不是你前生对头,包你目下不死。”次日即走出城。知一送吴阳回去,竟不知所之。又东直门关王一懒道人,或来或去,不言姓名,极善看人气,色吉凶立刻皆验。锦衣卫指挥张同方因他灵验,十分敬信,他不一二日,请他饮酒下棋,说些祸福。二月中旬,京师太太平平的,道忽劝张指挥挈家南行。张指挥道:“再二年我便理刑了,如何丢了竟去?”道人道:“理刑倒未必,受刑是稳的。”张指挥犹豫不决。三月中旬,道人忽到张指挥家,说要别了回去。张指挥道:“老师去了,小子吉凶如何?”道人指空中乌鸦他看,道:“你看,你看。”那乌鸦跌下来,登时死了。张指挥急问道:“明明是不祥之兆。老师,我还避得脱么?”道人道:“四面八方都是罗网,贫道前言不信,如今救气不得了。”撒手竟往东直门外,飘然而去。张指挥祗怕在朝犯出事来,在卫堂告了病假。那知贼兵一入,把张同方一班武二百余人,斩在平子门外。正是:

    说与痴人痴不知,抽身急走曾有几。

  那纷纷避的,只有扮乞丐,穿破衣,改形藏影的,不被贼住。中吉营中封闭的官员,总是既没金银,又不通关节的翰林杨汝成、给事中彭管、郎中李逢申、主事申济芳等,共五十二人,是贼侄李过管辖。刘宗敏管辖的都放了,他偏不肯放。李岩、李牟、宋献策都劝他放了罢,李过祗是要金银取赎。今日夹这个,明日夹那个。这五十二个官员度日如年。又听得阁老魏德夹了四夹棍。妻拶了两拶,三子每人两夹棍。陈演夹了一夹棍。丘瑜夹了两夹棍。只方岳贡,道他才入阁,平昔清廉,不曾夹。到四月十三日,忽传令把魏藻德、陈演、丘渝、国公朱纯臣等共六人,斩在西市。中吉营封闭的官,员个个皆是心慌意乱,道死期不远。李自成却收用窦、张二宫女,做了皇后;识字的杜陈二宫女,做了皇妃。贼臣刘国能等,降臣周锺等,日日劝他登基,劝进表文中间,有“较之尧、舜更多武功。比诸汤、武尤无惭德”一联,又有“独夫授首,四海归心”两句,说都是周锺做的。们自成私去升御座,便有些头疼。又看见白人数丈,前立华善蟠,龙髯爪都动,因此祗管迟延,未登大位。铸永昌钱又铸不成,反变“泰昌”字样。正是:

    早知天子原难做,不如流贼任纵横。

  且说李自成僭窃将及一月,丞相牛金星道:“大位未正,死事有中变。”劝自成登基。遂会同了礼政龚育出了告示,定期七日举此大事。百官十二日午门前演礼,十三日皇极殿演礼,十五日颁诏,十六日幸学宫,举释菜礼。文武百官俱阛丘,候郊天加衮冕,并行祀、定功等礼。迁太祖神位于历代帝王庙,其余太庙神主,尽行烧毁。此示一,出降臣龚育等不得期,竟入太庙将神主手奉出来,太祖送入帝王庙,余者登时烧却。京师没一个不唾骂,龚育他祗做不知。众将欣欣然,以为新主登基了。那知差出去的兵将报,有关上总兵吴三桂起了义师,不久杀到北京来了。时三桂父新老总兵吴襄,原提督御营,被李自成羁留在京,逼令写书嘱三桂来降,大约说,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死父须臾,识时务者当知所变计;又说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这都是牛金星做了,逼吴襄写的。李自成差一文官、一武将赍金币数千,伪旨一道,封吴三桂为侯,道老总兵已降新主,十分优礼,专待将军共略大业,以作开国元勋。吴三桂得了书,拍案大叫道:“逆贼无礼如此!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焉肯降此逆贼,受万世骂名,忠孝不能两全。”叱令把来使绑去杀了。参将冯有威禀道:“将主不如收他金币,散与士卒,以充犒饷,使军中愈加感激,奋力杀贼。一面修书一封,即着来使送与太爷,以绝其念,随即起兵前去。何必杀此伪官,不足轻重。”吴三桂依允,即修书一封道。

  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日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关,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僇辱,不胜髭裂。吾思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槌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头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旆旌,使甲复雠,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义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功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难置父鼎俎旁以诱儿,断不顾也。

  写毕,付来使:“速去,免汝一死。我吴总兵不日提兵来,定斩逆贼头以祭先帝!”吴总兵恐众寡不敌,大雠难报,急走辽东,与满洲乞兵。亏了留在清国的洪总督稽颡出血,求发兵以助吴兵;又有总兵母舅祖总兵,亦陷在清国,也愿兴师相助。遂发数十万大兵,浩浩荡荡,从一片石进口,协力诗贼。正是:

    么残寇违天道,玫使英雄誓出师。

  且说遣去的文武二员急回北京,报知李自成。自成忙对牛金星、刘宗敏等商议,祗得自领兵将,北御吴总兵。十三日黎明,都从齐化门出,号称十万,实祗有五六万人。至永平府属地方,与吴总兵相遇。这些流来流去的草寇,料也杀吴总兵的兵不过,何况满洲兵人人勇敢,个个当先,他的箭,他的马,何等利害。祗一阵,把李自成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也杀了十五,存败卒兵共八千人。李自成逃至北京,飞奔入城。

  二十日,李闯忙点各将刘宗敏、李岩等共立十二营在城外,首尾互应,以御吴兵。吴兵于二十一日兵到城下。参将冯有威恰遇降将唐通,交锋祗一合,被冯有威刺唐通落马身死。好个开国功臣,早付南柯一梦。刘宗敏第一员虎将,也被中了一箭,落荒走了,一日里被吴兵、满兵连破八寨,斩首二万级。贼兵入城的入城,死守的死守,不敢迎敌。李自成慌了,上城招谕吴三桂,道:“你父亲现在城,内何不共图富贵。”三桂骂道:“逆贼死在旦夕,有何富贵可图!”李自成大怒,遂杀吴襄,把首级悬挂城头上。吴三桂大恸,滚地泪尽血流。自此攻城愈急。

  李自成召牛金星、宋献策商议,都道:“十个北京不换一个陕西,登了大位,迁都为上。”李自成分付侄儿李过道:“目今人心慌乱,你是我皇侄,须事事勤谨,勿为人算。中吉营的官员,放了他罢。”李过恨那些官员又不降顺,又没金银,一个都把绳来处置死了,共五十二员。各官的家属领尸回去。祗为给事中彭管、主事申芳心头有些热气,家人救活了。第三日,彭管死生未卜,惟申济芳一人得生还故里,可见死生定数,李过祗杀那没命的。这一夜是二十七日。

  牛金星次日定了主意,要李自成先登了基,好奔回陕西,让那北京与清。一连把金银宝贝收拾了两日。二十九黎明,李自成坐朝,叫文武百官行礼,牛金星、顾君恩、龚育、韩霖、宋企郊等朝贺礼毕,即分付发兵护行李,明日五鼓起身。至夜宫中举火,火不起,烧了五风楼。李自成拨令侄儿李过、毅将军光先、都尉谷大成领兵断后,去准备厮杀;又令九门放火。火光烛天,啼哭之声,闻数十里。

  吴三桂知贼必走,传令不必入城,恐百姓惊乱,等他兵马奔走,从后追击,务必擒斩李贼,以报君父大雠。因此李自成带领人马辎重,从齐化门出,忙忙如丧家狗,飞奔前去。吴三桂驱动兵马杀前去,三十里外,大杀一阵,夺回金银美女无数,贼将大败而走,五月初二日,吴兵、清兵追至定州清水河下岸,贼将谷大成见兵已追到,祗得勒转马头,排成阵势,吴三桂兵已到了,交锋未五合,把谷大成斩于马下。光先被军士砍倒其马,跌将下来,折了一脚,贼兵扛之而去。又杀了贼将三员。败卒贱兵尽往西北奔命去讫。这一场大杀,不知杀了几万兵马。正是:

    骷髅尽是刀头骨,日暮沙场化作灰。

  吴三桂扎营定州,把所斩大将首级遥祭其父。又把夺回金银散与将迕,大小三军人人感悦,个个欢呼。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南京公议立新君 淮海濿血陈时事

    锦绣江山如画屏,江山依旧事纷更。故君新主,南北两神京。 新主群趋肠共热,故君空忆泪频频。忠无亚颙,陈乞岂沽名。

      右调《相思引》

    人道中兴复有君,岂知匪久即蒙尘。

    征劳忠荩怀长虑,日草封章向紫宸。

  话说山海关巡抚黍玉田闻京师被陷,先拨兵将随总兵入关助阵。闻贼已西行,遂自引大队人马从紫荆关抄入,沿路截杀,恰遇吴三桂,兵马合在一处,连与贼兵交战,每战必捷。五月五日,李自成见事势已坏,遂领兵将直逼营,前大骂黎、吴,“要与决个气死我活,不许外国助战,纔见你的英雄。”黎巡抚、吴总兵随叔众将锋,自辰至酉,互有杀伤。忽然狂风大作,贼阵旗帜皆倒。吴营将官一箭正中李自成胁下,翻身落马,贼兵扛回本营。自此贼的兵将祗且战且走。黎、吴将沿途歇息,亦不急追。

  牛金星见李闯大事渐去,自有图篡的意思,祗忌李岩、李牟最得军民的心意,欲先去了此二人,方可做事。适值报子来报:“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考城县、柘城县几处县令,尽被丁参将缚了,解到南京请功。”李岩愿领兵去恢复,李自成已许了。牛金星一班说话,反说李岩此去必独霸一,方叛形已露,不可不诛。李自成信了他谤言,令牛金星假意排酒,诱他兄弟来杀了,宋献策与李岩交好,结为兄弟,来见大将刘宗敏,把言语耸动他。宗敏大怒,道:“牛贼子无寸箭功劳,擅敢杀两员大将。唇亡齿寒,军师言之极是,若不诛此匹夫,不为大丈夫也!”次日提刀要杀牛金星。从此李自成将相人人众叛心离。自成急急拔营西去,连军师宋献策也忽然不知去向。刘宗敏又领一对人马往河南去了。李自和侄儿李过商量,要湖广一路投奔张献忠,与他合兵。正是:

    鼠子也思成帝业,一场扯淡笑千秋。

  且说南京各衙门官早已知李自成兵马逼近京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兵勤王,他膮得凤阳督抚马士英有将材,标下兵将都骁勇,正写书与他借兵。三月二十三日,忽闻了京师失陷,天子殉国的报,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南京部院科道的官员,齐齐会集在文德桥国公徐鸿基家,议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须推戴一人监国,方可调兵讨贼。况太子,二王不佑存亡下,落若不早早迎立,恐生他变。”兵部待郎吕大器道:“照依伦序,自是太祖定例。”议论未决而散。其时潞王、福、周世孙,各避贼至淮安。马督抚移书与史尚书,要立福王。四月十二日是第三遭会议了,户部尚书张慎言、礼部书高弘图、掌翰林院事侍读学士姜曰广、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太常寺卿何应瑞、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弼、南和伯方一元、安远侯柳祚昌、司礼监韩赞周,俱集朝内,久议不决。李沾奋袂厉声道:“既福王伦序当立,再有异议的,吾当以死殉!”遂以福王告庙,议共迎立。二十八,日鸿基、赞周及御吏陈良弼、朱国昌带领仪使,迎福王于江浦。二十九日,凡南京各官,迎见于龙江关。五月初一日,谒孝陵及懿文太子园陵,奉福王念旨,以亲藩监国。次日,奉令,旨以史可法、马士英、高弘图、姜曰广入阁辨事,改张慎言吏言尚书,士英兼掌兵部,弘图兼掌户部,可法督师江北;升李沾太常寺少卿,郭维经应天丞,余各加恩有差。初十,日文武各官启请即位。福王不允,仍称监国,命礼部铸监国宝印。又奉令旨,起徐石麒都察院右都,张国维以原官兵部尚书赞理戎政,调郑鸿、黄蜚充总兵官,率所部兵守镇江,设淮徐、扬滁、凤泗、庐州四大镇,以靖南伯得功,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率兵分镇其地,加得功侯,爵封杰兴平伯,泽清东平伯,良佐广昌伯。高杰原在河南,敕令剿贼,调赴督师大学士李建泰军。前杰迁延未至,闻建泰兵败,遂南抵扬州,扬州人不,纳杰发兵围新旧城。癸未进士郑元勋恐杰杀戮良民,劝扬人勿拒,但须先与讲明,兵驻城外,高总镇不妨建于城内,遂登城隔垣与语。元勋有癸未同年元勋素不睦,遍城大呼道:“郑乡宦私与贼师通,将勾他入城害百姓。速杀郑乡宦,方可救此一城良民。”那些无赖号召百姓二百人,上城把郑元勋先砍,死后支解其尸,死得可怜。有诗为证:

    鼎沸骄兵闹午宵,高营声杂广陵潮。

    旗展处宝城阙,人马奔来践莠葽。

    旌夜气招风何飒飒,暮云不两亦萧萧。

    旌超宗此刻魂何处,江北江南已动摇。

  且说黄得功曾建功江北,风督题请得与宁南伯左良玉同时受封。是时因并加良玉为宁南侯,良佐又是凤督部将,亦曾建功,良佐驻凤泗,得功驻庐州,二人十分不平,约会了发兵夺淮汤。得功与杰连戢不能取胜,正在相持。马士英慌了,把兵部郎中万元吉升太仆寺少卿,并监江北军,两为和解,方各罢兵。遂以高杰阁部史可漂下为前锋总兵官,这也是马士英的巧计。正是:

    旌祗为今无颇牧,却教宰相费调停。

  且说癸未进士武愫,做了闯贼的淮扬防御使,扬扬出京,一路大张声势,到了宿迁县,伪将军董学礼、伪漕储方允昌、伪督饷白邦正,都置酒相请,留连数日。又借董学礼劲兵千人,到处要百姓开门迎接,各府县牌票飞传,兵过去处,骚扰不堪。伪示传到徐州,有举人阎尔梅大骂起来,把票扯碎。武愫拿住了,即行监禁,阎尔梅祗是不服,作诗一首,句句骂他,道:

    死国非轻死逆轻,鸿毛敢与泰山争。

    楚衰未必无三户,夏复由来起一成。

    日月有时经晦蚀,乾坤何旦不皇明。

    宠新岂是承天者,空召将身卖贼名。

  阎尔梅做了此诗,叫人送与武愫。武愫大怒,密令头目杀死,谁敢来讨偿命。淮安巡抚路振飞,约会了巡按王燮、兵范明珂、监纪郎中高岐凤、淮安知府周光夏,设奇制腾,把武愫拿了,解上南京。原任兵部尚书丁启睿,弟参将丁启光,归德知府桑开第,设计伏兵,又拿得伪河南同知陈膏、伪商丘县令贾士隽、伪柘城县令郭经邦、伪鹿邑县令孙澄、伪定陆县令许承、伪考城县令范售,都解往南京,祗郭经邦因天暑中热身死,其七人皆在南京枭首。一时你传我说,都道从贼的官必要依律治罪。苏州道项煜受了李贼伪官,乡官王心一等公出檄文驱,百姓把他住房尽行烧毁。又道钱位坤也受李贼伪官,百姓抢劫一空。金坛道周锺受了李贼伪官,又替他做登极表,生员张燧、史弘谟、段彦、史鲁、于超、于鼐、符渭英、张愿、刘苏、冯蕃、高东生、诸葛璇等,将“敷天共愤,扶义以清祀典事”,遍呈上司府县。又如绍兴不自超,无锡王孙蕙等,不一而足,也不论是真是假,十分吃亏。南京衙门纷纷追究不已。阁老马士英那时还未被众人逼促,或也还不想翻逆案害东林,遂持正论,上一本“为请严究伪官,以泄神人之愤事”,弘光批:“着刑部严究具奏,施行正法。”

  却说阁部史可治治兵江北,为因清师遗书责以讨贼入城,史可法遂回一书,道:

    南中向接好音,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遂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臣无私交,《春秋》之义。令倥偬之际,忽捧琬琰文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讽诵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懮,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大燕一详陈之。

    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君也。因庸臣误国,有三月十九之事。法待罪南柩,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呼!人孰无君,即肆法于市朝,以泄泄之戒,亦岂足谢先皇帝地下哉!当时南京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三诸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芾日,驾至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腾,推让再三,尽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善,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欢传盛事。大江涌出楠梓数十颗,助修宫殿,是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合法视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大国入都,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恤群黎,且免薙发之令,示不忘本朝。君长事切,震古烁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望,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筐篚,遣徒犒师,兼欲请何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位;怀愍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雠未剪中,亟登正位号,《纲目》未赏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未赏不目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大义复着《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不闻利其土地。况大国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难,窥我幅陨,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

    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以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冑之士,击楫枕戈;忠义兵民,欲为国死;而窃以天殪逆则,尚不越于肘腋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应服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雠,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懮。伏乞坚同雠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泯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问,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千载一策哉!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业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泪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谒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大国实昭鉴之。

  史可法发了此书,励兵秣马,昼夜不停。又闻得里马士英荐用匪人,唯贪贿赂。眼见得天下大事已七八不可为了,又因墨勒根往复通书,事在紧急,怕不得朝中权相怒,小人忌,濿血上了一本。本上道:

    三月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雠在目,一兵未加。且备员督师,死以塞责。北来塘报,清必南窥。尽河以北,悉染腥膻,而我河上之防,未料理。复雠之师,不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及于清庭,一似君父之雠,置诸膜外。近见清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辱我使臣,蹂我边境。宗庄安危,决于此日。我即卑宫菲室,赏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方州之物力,而破釜沉舟,尚恐无救于事,以臣睹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精神,殊有未尽然者。忆北变初传,人心震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欢声动地。皇上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泪下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皇后,则泪痕满面。皇天后士,实式鉴临。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胸断脰,得而甘心,朝廷顾可膜置?今宜速行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悉简精锐,宜抵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内之忠臣义士,闻而感愤也。国家遭此大变,皇上嗣承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彼国知此,亦应笑之。今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腰玉,直等寻常,名器滥觞,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专待真正战功,庶行间之猛将劲兵有所激励也。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似宜内库本折,概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工役,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衎,左右之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大典大礼,万不容废者,亦宜概从俭约。盖贼一日不灭,清一日不归,即有宫室,能岂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乞皇上念念刻刻,上在缵二祖列宗之鸿业,愤先帝之深雠,而振举朝之精神,萃四之物力,以并于选将练兵,报雠雪耻之一事,庶人心犹可救,天意尚可回耳。此本一上,喧传南都,道史可法忠肝义胆,可以对天地,泣鬼神。却被马士英看得扯淡,票本上呈,祗批得“知道了”三个字。虽这等说,南京刻成一本,那一个不买本看看。是盖公道在人,良心不泯。有诗为证:

    阁部前驱天四垂,赳赳桓桓生雄姿。

    江北城阙青不动,虎将蛟兵争有为。

    四镇骄帅视鼻息,朝右眈眈妒娥眉。

    御西防北心良苦,治国筹边安所施?

    弱君权相图眼下,空使忠良费万思!

    封章百上百不效,大效难将一木支。

    祗今碧血盈盈在,读未终篇泪已洟!

  

第三十三回 褒忠臣权相市公 定爰书法司被逐

    谁人说道江山败,奖忠良、非茫昧。引用匪人无计奈,为伊嗟,为伊恨,顿把朝纲坏。 魂惊骨颤多尴尬,忠旌奸斥须分界。魏珰逆案重索债,却只说,法司无赖,夜郎空自大。

      右调《青玉案》

    阮党如何肯奖忠,当权马相示虚公。

    无端酷罚报还报,一网贤愚罹此中。

  说话阁部史可法驻扎淮扬,日夜劳心焦思,既苦无兵,又苦无饷,再三设法。查有崇祯十二年条陈海运的沈廷扬,原籍苏州府崇明县人,虽是赀郎出身,是个识海性、善水战的。崇祯委他海运,年年是他督理,再无失风坏舡、稽程折米的事。崇祯道他勤劳王事。连升他户部山东司郎中,直加至光禄寺少卿。十七年运的粮尚未出港口,存下有一百万石,大海运船二十八,只还泊在海口。得了崇祯皇帝凶问,不敢前进。适值高杰跋扈,有背叛的光,景奉旨把粮就在阁部史可法汛地暂住,要赍往北边付与吴三桂赏军。及至吴三桂不收,弘光就派发与史可法、刘泽清、郑鸿逵军前作饷。高杰越脑了,口口声声要反。其时江南巡抚是郑瑄,乃有风力肯做事的人。体访得沈廷扬的海运舡已过江来了,是他堂弟沈虎文管辖;又访问虎文号来山,乃晓天文、识地理的;就差游击林肃若,征聘他出来做了赞画,委以兵事,领了吴淞总兵田声嘉,会同了总兵郑鸿逵,前往镇江防备高杰谋反,好护持江以南一带地方。其时兵船开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三千人马,胜如十万,好不齐整。有诗为证:

    高帅跋扈射城下,郑抚调兵兼拔马。

    江北丝纶阁部忧,老壮补伍不放假。

    日暮风起东西呼,夜战勿惭兵力寡。

    军中赞画乃异人,被征难辞以无暇。

    提兵北望是瓜洲,城下此时皆砾瓦。

    今高已屠沈隐沦,追谱前功怀大雅。

  且说郑巡抚带了谋臣猛将,又纠合了总兵郑鸿逵,扬兵江口,声声要与高杰打仗。适值阁部史可法又奉弘光新旨,着他招抚高杰。高杰扎营屯兵在南关,诱史可法到来,关他在一冷庙,只杀驴以供饮食,逼他上本要加封三级,给饷一万石,便替朝廷出力,依旧去守汛地。史可法没奈何,替他上了一本,弘光依允了。高杰才陪礼了史阁部,吊兵还镇。巡抚郑瑄也带了沈虎文、田声嘉、林肃若回苏州去了。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高杰虽然还镇,郡左镇与黄、刘三镇,都有笑朝廷、轻宰相的意思,阁老马士英晓得了风声,只得上了一本,道:“忠臣未经赠荫,无以劝忠;降臣未经诛戮,无以惩逆”的疏。弘光批准,先令礼部尚书议谥并建祠,随令刑部尚书议罪并议诛。旨意一下,远近观望也就肃然有恐惧的意思了。礼部是钱谦益大堂,会同翰林官,把北京死死难文臣二十二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俱给祭葬、赠荫、祠谥,拟定了一本,弘光就批准了。你道文臣、勋臣、戚臣是谁?

  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范景文,字质公,号思仁,北直吴桥县人,癸丑进士。谥文贞。

  户、礼二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倪元璐,字鸿宝,浙江上虞县人。壬戌进士。谥文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字懋明,江西吉水县人。甲辰进士。谥忠文。

  兵部戎政右侍郎王家彦,字遵五,福建莆田县人。壬戌进士。谥忠端。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字肖形,山西泽洲人。壬戌进士,谥忠贞。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施邦曜,号四明,浙江余姚县人。己未进士。谥忠介。

  大理寺卿凌义渠,字骏甫,号茗柯,浙江乌程县人。乙丑进士。谥忠介。

  太常寺少卿麟征,号磊齐,浙江海宁县人。壬戌进士。谥忠节。

  左春坊左庶子周凤翔,号巢轩,浙江山阴县人。戊辰进士。谥文节。

  左谕德兼侍读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南直无锡县人。辛未进士。谥文忠。

  翰林院左谕德刘理顺,字湛陆,河南杞县人。甲戌状元。谥文正。

  太仆寺卿申佳胤,号素园,北直永年县人。辛未进士。谥节愍。

  翰林院检讨汪伟,号长源,南直休宁县籍江宁县人。戊辰进士。谥文烈。

  户科都给事中吴甘来,字和受,号苇庵,江西新昌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四川道御史陈良谟,字宾白,浙江鄞县人。辛未进士。谥忠愍。

  福建道御史陈纯德,字澹玄,湖广零陵县人。庚辰进士。谥恭节。

  河南道御史王章,字芳洲,号屺云,南直武进县人。戊辰进士。谥忠烈。

  吏部考功司员外许直,字若鲁,南直如皋县人。甲戌进士。谥忠节。

  兵部车驾司郎中成德,字玄升。号潜民,顺天怀柔县籍山西霍州人。辛未进士。谥忠毅。

  兵部车驾司主事金铉,字在六,号一箴,南直武进县籍顺天大兴县人。戊辰进士。谥忠节。

  观政进孟章明。字伯昭,兆祥子,山西泽州人。癸未进士。谥节愍。

  浙江道御史冯垣登,号薇圃,江西新昌县人。庚辰进士。谥忠节。

  惠安伯张庆臻,字承佑,号凤华,河南永城县人。世袭。加太傅,谥忠武。

  襄城伯李国桢,字兆瑞,南直和州籍江西丰城县人。世袭。谥贞武。

  驸马都尉永固,字洪图,顺天宛平县籍山西蒲州人。加太子太师,谥贞愍。

  已上立祠南京,赐名旌忠祠。又赠金铉母章氏同子赠官诰命,马世奇妾朱氏、李氏,陈良谟妾时氏,皆孺人,各本贯建坊旌表。死祯难的已经谥荫,又补赠先朝未谥刘一等共十一人。

  大学士刘一谥文端。

  大学士贺逢圣谥文忠。

  大学士文震孟谥文肃。

  战殁总督兵部尚书卢象升谥忠烈。

  死节山西巡抚蔡懋德谥忠襄。

  死节随州知州王焘谥忠愍。

  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谥忠节。

  礼部侍郎罗喻义谥文介。

  詹事府少詹事姚希孟谥文毅。

  左谕德焦竑谥文端。

  福建道御史周宗建谥忠毅。

  你道阮大铖是个刽子手,要尽东林的,如可竟容马士英赠谥了许多忠正士?只为马阁老此时不肯自认权奸,还要依附名义,收拾人心,故有此公道一事。正是:

    莫言赐谥虚名尔,也使忠良代不磨。

  其时还有在京死难的,如户部郎中周之茂,工部主事王锺彦,兵部员外郑逢兰,户部主事范方,行人谢于宣,中书舍人未天显,和阳卫经历巡京城毛维张,嘉定伯侄都督周镜,及在家殉节诸生许琰等,都不及细查,只落得个人祀忠臣祠中,不在话下。

  且说刑部是解学龙大堂会同了大理寺及各司官,细细把受伪职的官,员不句已到未到,尽情研审,直至十二月还未结奏。然水西门外有一小民王二,到西城兵马司报称:“有一和尚,自称是当今的亲王,‘快去报了,叫他来迎接。’小的推又推他不去,特来报知。”兵马司申文与巡城察院,连忙上了一本。弘光批:“着中军都督府都督蔡忠去拿。”蔡忠不敢稽误,点起四十名营兵,二十名家丁,骑可一匹快马,出水西门来王二家。只三间草厅,那和尚坐在厅上。蔡总兵也不与他见礼,问他道:“你是何人,辄称亲王,怕取罪不便。”那和尚道:“你是何人,辄敢问我来历。”旁边丁道:“是都督蔡老爷。”那和尚道:“既是官儿,也该行礼。我也不计较你了。且问你来何干,敢是拿我么?”蔡忠道:“奉圣旨请你进去。”那和尚立起身来就走。蔡忠分付牵马与他坐,一径进水西门来。已有弘光旨意,就委戎政赵之龙、锦衣掌堂冯可宗,在中军都督府会同蔡忠勘问。这是十二月十七日的事。三个大大武官问了一番,供说“我是定王。为国变出了家,法名大悲和尚。如今潞王贤明,该做皇帝。”要弘光让位与他。又牵出钱、申二大臣,言语支吾。赵之龙、冯可宗、蔡忠反软款温柔,把纸笔与他,教他自供了一张,奏闻去了。

  从此刑部受伪官一案,越催得紧急。尚书解学龙原不曾受贿耽搁,他道国家值此大变,大小官几千员只有死的一路,若人人死了,不信有几千个忠臣,不死则生,怎生都说从逆?如巩、光时享、周锺、宋企郊等不须研审,确有实据;其它疑案,如何轻拟?没奈何只得照六等拟罪:第一等,甘心从贼应磔的,宋企郊、牛金星等共十一人。第二等,应斩,光时亨、周锺等共四人。第三等,应绞拟赎,王承曾、项煜等共七人。第四等,应戍拟赎,王孙蕙、钱位坤等共十五人。第五等,应徒拟赎,傅振铎,张家玉等共十人。第六等,应杖拟赎,王于曜、周寿明等共八人有疑另议,翁元益等二十八人。已故吴家周、魏学濂二人。这本一上,弘光一一批驳,着令再行审拟。保国公朱国弼等参学龙法司卖不公,御史张孙振参奏道:“从逆一案。明谕法宜从重。大司寇操此三尺,推诿半年,人人出脱。北来诸臣,乃贼弃之而来,非弃贼而来。解学龙恣意舞文,乞敕公鞫。”弘光竟因马士英奏,把解学龙革了职,大理寺卿姚思孝姑从轻罚俸。京师人都道:“不道银子与马阁老、阮尚书,不从逆的也不见了。”怎当得逃回诸臣都是家破人离,不论曾受伪官、不曾受伪官,那一个还有银子来送?正是:

    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解学龙上本是十二月二十日,革职是二十五日。次日就升高倬做了刑部尚书。未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史可法屡疏筹国 阮大铖明谋翻案

    从新问起,世事同流水。崔、魏博权说未已,又见奸掉尾。 忠良阁部撑天,赤心草疏便便。若使新君醒悟,江山可保依然。

      右调《清平乐》

    山河未改事全非,淮上孤臣叹式微。

    水水满朝如鼎沸,翩翩梁燕向谁飞。

  话说乙西这一年弘光改元,正月初一日日辰又是乙酉,闻说太岁值事,原不是吉兆。弘光上殿,受了朝贺。阁老马士英也不管元旦,奏给尚书张捷、太监卢九德敕书,又奏除杂职官九十五,员又奏升丁允元为吏科给事中,杨允升为兵科给事中,冯志京、张茂梧、袁弘勋、周昌晋为御史、余扬为吏部稽勋司员外。这里面也有君子,也有奸逆;君子是士英结识他,奸逆是士英得贿赂。弘光件件允行,个个推用。分明一个皇帝,竟像和马阁老合做的一般,弘光不过拱手听命的主人翁。正是:

    空名也好为天下,提线由人不费心。

  初八日立了春,初九日忽然大雷闪电,雨雹交作。适值阁部史可法有一短疏进上,道:“河南巡按陈潜夫所报,清豫王自孟县渡河,约五六千骑,步率尚在覃怀。欲往潼关,皆李际遇接引长驱而来,刻日可至。据此,李际遇附清确然矣。况攻邳者未返济宁,岂一刻忘淮北哉!请命高杰提兵二万,与张缙彦直进开、雒,据虎牢,刘良佐贴防邳、宿,以各不虞。即如御史陈荩,往调点兵,何以半载杳然?乞皇上催之早到。”弘光依了马士英票本,俱从之。又命给闽铳三千军前听用,不在话下。

  且说高杰未投降明朝时节,曾劫许定国一村,杀其全家老幼,只定国一身逃脱。后来许定国与高杰同为列将,秘不提起,外面假意两相莫逆。到了元年正月,高杰奉旨冒雪防河,有本请联络河南总兵许定国。定国正在睢州,听得高杰前来,乃教人下书道,睢州城池坚固,器械精良,愿以睢州让他屯兵。高杰只道和他相好,坦然不疑。初十日抵睢州,许定国来拜见过了,高杰也就回拜,各道渴想的意思。许定国请高杰十一日赴席接风,高杰欣然来赴。彼此安了席,传杯弄盏。吃酒到半夜,厅后伏兵四起,把高杰出其不意乱砍死了。跟随的亲兵被了二三十人,走得快的逃出州城,报高杰夫人邢氏,报那公子高元爵去了。许定国既杀了高杰,怕朝廷加罪,领部下兵将竟投清朝去讫。这也是气运当然,有诗为证:

    高帅固难云大将,独当一面亦称雄。

    杀身乃在传觞日,百战余生一旦空。

  高杰被杀的消息,氏急急遣人先报了阁部史可法,教他先上本奏闻,才好随后也上一本,请设提督,以杰部将李本身为之。弘光批道:“与平有子,朕岂忍以兵马、汛地遽授他人。前着伊妻统辖,卫胤文料理,何必又立提督。”其时黄得功尝与高杰争扬州大哄,闻杰已死,欲来侵夺。史可法奏闻,弘光批旨道:“大臣当先国事而后私憾。得功若向扬州攻高营,兵将弃汛东顾,敌国乘隙渡河,罪将谁任?诸藩当恪守臣节,不得任意。”史可法再三谕解,始得黄、高罢兵。黄、高并起卑微,列为藩镇;朝里奸佞充满,君子难容在位,寡不敌众,海内谁不叹息。有诗为证:

    效颦南渡话酸凄,风色萧骚白日低。

    莫道猎场趋放犬,谁怜江夜舞闻鸡。

    武臣御寇曾为寇,朝士扶犁早自犁。

    淮北淮南空涕泪,炊烟何处日频西。

  且说江北史阁部与那四镇,兵粮如风火之急,户部尚书张有誉应接不暇,驻浦口督饷,申侍郎多方催趱各处钱粮,急切不能应手。忽一日,两淮运司解银二万两渡江,都督郑彩截住,不许解督部。因此申绍芳上本道:“钱粮解部派发,一定之例。且盐运司解部,非解镇也,不应阻挠,以乱朝廷规则。”奉旨谕彩,以后勿擅截留取咎。郑彩洋洋不以为意,反据本部苏州浒墅关钱粮,以乞兵饷。马士英不敢不从,票本准给其半。自此各镇纷纷乞饷。

  史可法没奈何了,只得上一本道:“当建置四藩,恢复难期,而军粮最乏。在淮扬有税可榷,而庐、凤独否,得功、良佐所以有偏若之嗟也。臣每饷银有本折六十万,数内五万养徐州兵,一万养四州兵,官兵间有犒赏。议将淮、扬两关征,臣与得功、良佐三股均分。此时北道不通,每季不过五千。若能守住江北,则税归泗州,否则地且难存,何从榷税。”本上了,马士英道他要君,竟不票发。户部张有誉等再三上本道:“有兵须有饷,死玫激变。”弘光才准行了。史可法又上一本道:“北使陈弘范之旋,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寇而不足,今复分以御清矣。唐、未门户之祸,与国终始。以意气相激,他成恩仇,有心之士,方以为危身之场,而无识之人,转以为快意之计。世孰有大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者?不此之之,仇而修睚眦之隙,真不知类矣!此臣之所望于庙堂也。先帝之待诸镇,何等厚恩;皇上之封诸镇,何等隆遇;诸镇之能救难,何等罪过!释此不问,而自寻干戈,于心忍乎!和不成,惟有战。战非诸将之事,而谁事也!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尤望深思痛愤,无染泄沓。古人言:‘不本人情,何由恢复。’今日庙堂之人情,大可见矣。”这一本明明为阁部。马士英原是贵州粗直的人,平昔好奉承,恃聪明,却被阮大铖迷惑了,反把讲学的正人君子为仇,魏党的佥邪小人为恩,坏了朝纲大事。虽然也起用了好些贤良,如刘宗周、黄道周,邹之麟、张玮、王心一、申绍芳、葛寅亮一班儿,何止三十余人,那里当得起阮大铖纠合了张捷、杨维垣几个有辣手的人做了一伙,日日讲翻案,夜夜算报仇,弄得马士英一些主意也没了。见了史可法的本,只是个不票不批,反听了阮大铖教导,日夜把童男女引诱弘光,且图目前快活。忽传旨天财库召内竖五十三人,进宫演戏吃酒。弘光醉后淫死童女二人,乃是旧院雏妓,马、阮进去的,抬出北安门,付与鸨儿埋了,谁敢则声。从此六院妓女,被马、阮搜个罄尽。

  其时阮大铖虽以兵部侍郎沿江筑堡,兼命统兵防江,却日夜信使不绝,遥制中大事。马士英为因遣戍废黜在家,阮大铖一般住在南京,两个往来最密,认煞大铖是个千古有才的人,不知他小才小量,生性只想害人。又有马士英、阮大铖的好同年,唤做蔡交琛,虽然不像大铖是魏党渠魁,却也是有作用的人,又于正月下旬已升了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大学士,入阁办事。阮大铖越发指望做阁老,连兵部侍郎只算做过路衙门了。二月,弘光听马、蔡二阁老的话,忽赐兵部左侍郎阮大铖蟒龙玉带。大铖入朝谢恩,打从水西门进去,一路看的人捱捱挤挤,果然热闹。大铖在八人轿上挺着身子,大声卖弄道:“人只说我院老爷是魏党小人,东林、复社是正人君子,如今正人君子在那里?就有几个在朝,都是内阁马老爷没主意,少不得都赶他回去,怎如得我蟒龙玉带,不久封公侯的荣耀!”呵呵大笑,十分得意。入朝谢恩已毕,退回私衙,纷纷来拜他的,何止一二人。正是: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棋行有几时。

  且说弘光因感马士英定策的功劳,又见他肯出尖主张,竟认他是江陵阁老张居正再来,没一句话不听他,没一桩事不依他。阮大铖又把奉承魏太监的旧戏文,重新扮起。大铖先耸恿士英起用他同乡至亲,如越其杰由副使骤升右佥都御史,田仰由按察使骤升左佥都御史,俱开府江北,统兵节钺;杨文骢由举人主事骤升监军佥事。大铖又上一本,荐马士英子马锡为总兵,杨文骢子杨鼎卿为副总兵,俱统重兵,在京护卫。蔡交琛票本,弘光允行。双双白衣,柄拥旄钺,南京人谣言道:“杨、马成群,不得太平。”从此阮大铖越得势了,与逆案心腹通政使杨维垣商量翻案,令维垣出一本道:“张差疯颠强坐为刺客者,王之寀也;李可灼红丸谓之行鸩者,孙慎行也;李选侍移宫造以垂帘之谤者,杨涟也。刘鸿训、文震孟只图快驱除异己,其措君父何如也!此《要典》一书重颁天下必不容缓也。”弘光未曾批发。又耸恿逆案编修吴孔嘉上本道;“《三朝要典》须备列当日奏议,以存其实。删去崔呈秀附和,命下所司。”弘光两本都批准行。时有马士英奏准各州县童生每名纳银三两,得赴提学官亲试,以助军兴。近京州县,竟有半纳半考,不肯依旨报纳,都道:“一概纳银,真才埋没。考的自考,纳的自纳,又不失真才,又不逆旨意,才为两全。”那些肯纳银的童生又商量道:“半考半纳,我们进学越难了。我们纳银子也是丢掉了。不如依旧去考,央个分上倒好。”渐渐没人纳银子了。马士英得了此信,道州县官不遵旨意,十分发脑。阮大铖道:“这都是复社少年蛊惑人心,为东林羽翼。除尽了这班为头的,如徐汧、文震亨、杨廷枢、吴应箕、刘城、沈寿民,不过一二百人,没那假道学,就好做事了。今老阁台须查近京不遵旨意的州县官,参处一两员,人才不敢违拗。”马士英查出不出示令童生纳银的溧阳知县李思谟,特本参劾。蔡阁老止票革职,马士英道是太轻。弘光特旨令降五级。李思谟慷慨辞任,人人以为荣入阁,自愧不及,有诗为证:

    盛朝毓俊选场开,郡县遴升提学台。

    若使纳银称秀士,不知弃职赋归来。

    赎锾原为有罪开,遴才用贿辱西台。

    慷慨令君投劾去,肯因五斗不归来。

  且说阮大铖用计十分结识了马士英,布置心腹,希图入阁。便连士英也弄他去了,赐蟒玉未久,就升了兵部尚书,照旧统兵防江,鸱张越甚。入朝谢恩,又令杨维垣上一本,请恤三案被罪诸臣,却不便细开列姓名。弘光只批“该部酌议”。时有礼部尚书顾锡畴,已被大铖谗谤,士英勒令告假回籍。又唆御史张孙振上一本道:“在告尚书顾锡畴险邪,有玷秩宗,乞赐追夺诰命。”本里专指他请削温体仁而谥文震孟为徇私废公。弘光批:“令锡畴致仕。震孟、体仁该部确议。”一时朝野沸腾。人心不服。阮大铖轿出水西门。见有书坊卖复社文章的,查系蔡益所店里,立刻仰中城兵马司,就内房拿去,锁禁两昼夜,倾家营脱。蔡益所出得狱来,患病身死。贵池名士吴应箕,正在京里,素因选刻书文,与益所交厚,亲见拿蔡书坊一事,晓得阮大铖主意,必要翻尽逆案,杀尽东林、复社众人,方才心满意足,连夜回贵池去,收拾行,李逃往广东去了。中书文震孟初然马士英也重他诗,爱他字,起用他出来。此时阮大铖翻案紧急,震孟料必不免,没奈何,星夜挂冠出京去了。总之,马士英原不是魏党,怎当得逆案渠魁阮大铖纠合了骁雄张捷、杨维垣,务要杀尽正人君子,恰像与崇祯皇帝为仇,替魏忠贤报仇一般。阮大铖升尚书未久,杨维垣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了。他们腹心一党,布满要路,不要说黄道周、刘宗周、邹之麟、申绍芳、张玮、王心一、葛寅亮这些正人君子,不过有名无实做自己的官,还兢兢业业,忧谗畏讥,连马士英反算做是孤立了。有诗为证:

    天不祚明生国贼,何须恨闯弒先皇。

    但嗟漏网不同尽,留此奇凶致国亡。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先太子真赝难分 权尚书锋芒太露

    仲冬时节雨初收,新日罩重楼。闲中翻驳金陵事,情悄悄、双锁眉头。南鸟孤飞尽处,长江重里悠悠。 山河非故使人愁,往迹为谁留。奸雄事业都成梦,又何曾、茅土公侯。明晢拂衣归去,绿波一叶扁舟。

      右调《风入松》

    凭人捉线自徘徊,愍悼桓灵尽可哀。

    只死潜龙果非谬,便愁翼虎复成灰。

    引类证非真主至,露章说是假王来。

    椇真假假原难定,据实披寻莫浪猜。

  话说国事如此,就有那许多奇事生出来了。那妖僧大悲冒称定王争立一事,弘光命刑部拷讯,系是诈伪。复批九卿科道都在都城隍庙会审,一毫影响也没有,口里牵连吴郡两乡宦,越越露出诈冒的破绽来。合词上本,登时斩首西市,这桩事体纔完。又闻得有太子遁居浙江地方,弘光甚以为骇。阮大铖知道了,献策与马士英,须天子密遣内官召来南京,好作商议;又须批在礼部,先将先帝太子并永、定二王俱赐谥,以绝众望。弘光忻然允行。

  正在行事,有旧太监高起潜侄序班高梦箕,密奏太子在浙。弘光遂差东宫旧内官李继周,春御礼召来。李继周领了旨意,前至杭州遍访,听说已往金华府垿。连夜赶到金华,寻见了那太子在一观音寺里。李继周细认了一番,却有六七分相像,只得跪下,口称“奴婢叩小爷头”。那太道:“我认得你,只是忘记你姓名了。”李继周道:“奴婢唤做李继周。奉新皇爷旨,迎接小爷进京。”那太子道:“迎接我进京,让皇帝与我做不让皇帝与我做?”李继周道:“这事奴婢不知。”遂把出御札送上。此时哄动了金华府,大小官员都来朝见,送供给,送嗄程。忙乱了两日,不敢停留,拨大船送到杭州。巡抚张秉贞一般也来朝见,同文武大小官员,支应那太子过去。李继周星夜往南京进发,到石城门住下。进城先禀了马士英,随即奏闻弘光。弘光差两个北京内官迎他入城,权住与善寺。张、王两内官一见了那太子,便抱足恸哭,连那太子也知何故,又叫唤不出姓名。弘光听见说了,不觉大怒道:“真假未辨,何得便做出这模样来!就是真了,让位不让位还凭我主意。这厮好大胆!”遂赐张、王两官和李继周死。正是:

    伤情不觉垂双泪,触忌同时赴冥途。

  且说那太子在与善寺里,文武官投职名帖的络绎不绝。最后有督营卢太监至,端相了一番,真假难辨。那太子叱斥道:“你为何不叩头!”卢太监只得跪下,道:“奴婢叩头。”那太子道:“你隔不多几时,却这等胖了,可见在南京受用。”那太监又叩头道:“小爷保重。”遂出了寺门,向众人道:“咱不曾伏侍东宫,如何这般说?看来有些相像,是真是假认不真。”分付本营的兵道:“你们好好看守。真太子不消说该护卫了;若是假的,定不是小小神棍,也要防他逃去。”正说着,忽奉旨文武官不许私谒。自此迟些来见的,都不得见而去。黄昏时候,又奉旨移那太子入宫。

  过了两日,是三月初三,阮大铖在江北有密书与马士英,士英密奏了弘光,把那太子及从行的高成穆等,俱下中城兵马司狱里。至一更后,把轿子抬那太子到中城狱来,时已大醉,狱里设一大圈椅,那太子坐在椅上,便呼呼睡去。到了天明,中城副兵马侍立在傍,那太子开眼见了,问道:“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副兵马道:“这是中城兵司,小官是中城兵马。”那太子道:“你自去,我还要睡睡儿。”又闭眼睡。睡不多时,开眼见副马还在,问道:“你何故不去?”副兵马道:“是走道儿的。”那太子道:“既是走道儿,为何都这般蓝缕?我知道了。”副兵马找铜钱一串放在桌下道:“恐爷要用。”那太子道:“我不要用,你拿了去。”副兵马道:“怕要买小东西,留在这里不妨。”副兵马纔走去,四个校尉走来,叩头道:“校尉们伏事爷的。”那太子道:“你们把钱去买香烛来,剩了的,你四人拿去分了。”校尉买香独至,那太子问了南北向,便叫点了香烛,拜倒在地,大叫太祖高皇帝、皇考皇帝,放声大哭了一场,纔立起身来,尚哭个不止。人人为他掉泪。正是:

  不知真赝堪凭吊,铁石肝肠亦惨然。

  且说通政杨维垣已转升了左都御史,南市那些轻薄的秀才就造一谣言道:“马、阮、张,杨,国势速亡。”本是满京人不服的了。维垣见有那太子一节,不管真假,忽扬言道:“驸马王昺侄子王之明,状貌与先太子无二。”兵科给事中戴英就把这话做了证据,上一本道:“奸人王之明假冒太子,须敕多官会审。”初六日,会审那太子,在于大明门外,众官先后都到。那太子东向踞坐,一官取禁城图放在他面前,问道:“这可是北京宫殿?”那太子指承华宫说:“这是我住的所在。”又指坤宁宫说:“这是我娘娘住的所在。”一官问:“公主今在何处?”那太子道:“不知,想是死了。”一官问:“公主同宫女早叩周国舅门?”那太子道:“同宫女叩国舅门就是我。”刘中允问道:“我是东宫讲官,认得我么?”那太子看了一看,只不言语。问他讲书在何处,说在文华殿。问他仿书,说是诗句。问写几句,说不拘。刘中允又问别事。那太子笑道:“你道是假的,就做假罢了。我原不曾向皇伯夺做皇帝。”众官商议,依旧把轿子送入中城狱,具疏将口词录奏。给事中戴蕃俊上一本,道:“王之明假冒太子,质以先帝曾携之中左门,亲鞠吴昌时于廷,东宫立何地,而不能答一语。问以嘉定伯姓名,而亦茫然不知。其伪无疑。然稚年何能辨此,必有大奸人挟为奇货,务在根究。宜敕法司严究。”初七日,有内官把密疏进上道:“东宫足骭于常形,每骭则双,莫之能诬。”弘光命卢太监拿至阁老马士英寓房,问是如何。士英具一本道:“臣病在寓,皇上令监臣以密示臣。臣细阅之,其言虽似,而疑处甚多。既为东宫幸脱虎口,不即到宫说明,而走绍兴,可疑一也。东宫厚质凝重,此人机辨百出,二可疑也。公主现养周奎家,而云已死,三可疑也。左懋第在北,北中亦有假太子事,懋第密书贻蔡奕琛,今奕琛抄誊进览,是太子不死于寇,即死于北矣。原日讲官方拱干在苏州,容密谕来京辨之。如其假冒,当付法司,与臣民共见而弃之;如真东宫,则祈取入深宫,留养别院,不可分封于外,以启奸人之心。”弘光看了士英本,把穆虎、高成同王之明会同九卿科道,什门会审。适值方拱干从苏州来,为从逆一案未明白,与马士英密疏巧凑。初八日,各官会审那太子,毕集午门。各役喝那太子跪,那太子仍前面西踞坐。众簇拥方拱干上前,问,:“这是何人?”那太子道:“方先生。”拱干退入人后,不复辨其真假。张孙振道:“汝是王之明?”那太子道:“我南来从不曾自认做东宫,你们不认罢了,何必坐名改姓。况且李继周拿皇伯谕帖来召我,不是我自来的。”刑部尚书高倬、兵部给事中戴英一齐道:“既认是王之明了,何须再问,也不须动刑,回奏圣上便了。”把那太子依旧监在刑部牢里。有不识姓名人题诗在皇城壁上,道:

    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己又奚猜。

    安危定自艾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众官具狱词奏上,竟供称高阳人王之明,系王鼎孙,家破南奔,遇高梦箕家人穆虎教以诈冒东宫,非出己意。其时马士英既病在寓,大学士王铎等面奏此事。弘光亦泪道:“朕未有子,东宫果真,即东宫了。”次日高梦箕也不知真假了,上本说奸谋已露。御史陈以瑞又上奸宄阴谋一本。弘光批道:“王之明子生拥养,勿骤加刑。俟正告天下,愚夫愚妇皆已明白,然后申法。”又次日,都察院掌院李沾粘示通衢:王之明假冒太子。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正是:

    留将疑案传千古,烛斧何能辨假真。

  且说江上奸人出没,乱兵纵横,以致商旅梗塞。大铖借此为由,不管好人歹人,都作奸人拿了,动不动酷刑毒打,江北一带鸡犬不宁。大大铖与东林为仇,恨那文震孟系讲学一派的人,故辅温体仁又是震孟的紧对手,遂唆吏部尚书张捷特上一本,道:“故辅温体仁,清执忠谨,当复文忠之谥,顾锡畴以私憾议削。孟直改谥,不当与体仁列。”一时朝臣都把舌吐,道:“皇帝偏安一隅,若贤奸乖舛一旦至此,何以建邦立治?”马士英晓得公道不服,只得票本上略示调停。弘光批道:“温体仁准复谥。文震孟免议。”都院有左佥都御史郭维经,见时事纷纭,不愿做官,况与阮大铖不睦,连连本告病。弘光批准回籍调理。带了家眷行李行至长江僻处,忽然下什时侯,明明青天,不风不雨,寇船三只一齐拥上,抢劫一空,杀死十余人。郭维经推入江里,不知存亡。远近的人都说是院营家丁,或道是兵丁作恶,或道是阮大铖差遣,从此阮小乙、阮小五、阮小七再来作贼的话,传遍了江南北。正是:

    才人失计从党,赢得千秋有贼名。

  当时庐州巡抚张亮飞报:“闯贼兵马分三股南来,声势甚急。臣,文臣也,独臣难支。乞赐罢黜,别选才能堪任者,早为之备。”弘光不允。阮大铖托言面奏军情,入朝数日。亏得李自成部将刘体仁已领湖广去了,阮大铖扬扬得意。

    愚智纷纷惜领腰,贤奸逐队手相招。

    可怜江上屯兵者,空自月明吹洞箫。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祭先帝逆党假哭 选淑女宦官横行

    末造圣明真间出,祯复振皇明。何期闯寇肆纵横,中原荼毒,天子赴幽冥。 新君洒泪陈薄祭,党奸假哭非真。一声先掩人情,退朝嬉笑,商酌选娉婷。

      右调《临江仙》

    帝阙遥遥楚天碧,满眼风烟江水急。

    挥毫溯往墨不干,夜高月冷西风泣。

  话说朝廷大权尽归马士英,士英大权尽归阮大铖。就是张捷、杨维垣,不依声附,和做不得十分主张。一日,尚书张捷奏请:成国公朱纯臣,应照张辅例赠王。祗因马、阮有线索,夕光竟批允了。一时哄然,都道:“纯臣开门延贼,又首倡劝进,为闯贼辈声罪所诛,何得死后赠王?既纯臣可赠王,光亨、周锺等,也不消拟大辟了。”御史黄耳鼎急上一本,道:“解学龙执法大臣,受贿党逆。如光时亨、周锺、方允昌、煜等议缓议赎,岂古者三宥八议之道,进于虍者,张缙彦俛首贼吏,延喘偷生。皇上重以节钺,优游数月,不恢复守土。高杰之变,单骑夜逃。乞付法司,治以弃地误国之罪。”士英飞骑与大铖商议票本。弘光听了他们言语,竟诏勿问。合京纷纷议论,甚是不服。

  适值琉球国遣使入贡,兼謮龙封,十五日朝见。这是国家极大一椿事体,近地大臣俱移文通。佑各槙官守着汛地,自然不离任所。就是防守淮扬阁部史可法,督饷浦口侍郎申绍芳,防守徐州侍郎卫胤文。也都不敢擅自入朝。独有江防兵部尚书阮大铖,即进南京城来见天子。马士英和大小九卿商议定了,写诰命敕二道,谕祭二坛,遣礼科给事中陈燕翼,行人韩元勋,各给一品服,色前琉球策封去了。朝臣纷纷议论道:“今上既为华夷共主,岂有久不祭先帝的道理?”士英祗得转奏弘光,设坛致祭。遂敕礼部择日,定了三月十九日,设坛在太平门外;又敕文武大小官员都穿素服,前往坛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举哀上祭。旨意一下,传遍了京城。工部大堂委司务厅筑坛,少不得开了朝廷几千两工价,却也祗是出了票,拿些木头、砖头,拘二三十个匠人,草草筑了一坛。户部大堂也委司务出票,买办祭礼,猪羊鸡鹅品香烛物,几倍开价,买完塞责。

  十九日清晨,先是户、工两部司务到坛上验看明白。礼部各司官、源胪寺班先到,随后文武大小官员舆马纷纷而来。祗见金鼓动地,鼓纟喧天,远远喝道,来的却是阁老马士英。众官都起身迎接,来到坛边。士英看见许多大臣拱立,自己局蹐不安,分付住骄,慢慢踱将出来,向大僚拱手道:“未敢奉揖,待祭过先帝,再与各位老先相见。”众官齐齐应喏。马士英问道:“官可曾到齐?”鸿胪寺官禀道:“在京的官都已到了。祗有内阁王老未到。”正说着,王阁老也到了。随即谦谦让让,都在坛下摆了班,专候马士英拈了三柱香,回到班里,望坛拜倒,各各举哀三声。有诗为证:

    江北江南尽斥堠,长江一望路悠悠。

    燕京烽火连车马,旧国衣冠半楚囚。

    春燕归来非故主,夜乌啼处是新秋。

    瞻尘展祭心如割,忍听哀声不泪流。

  文武大小官员拜祭已毕,纔立起身来,尚未散班,隐隐听见喝道声响,都道:“在京官无一不到,这又是那里的大僚,如此吆喝?”吏部尚书张捷道:“我猜是江防阮大司马。”祗见阮大铖内穿红蟒,外穿素服,放声大哭而来,拜倒在地,也不分班次,也不五拜三叩头,口里高声叫道:“我的先帝嗄!我的先帝嗄!致先帝殉社稷而,死都是东林诸臣,不尽东林诸臣,不足以谢先帝!我的先帝嗄!”哭了一番,立起身来,还哽哽的哭,且高声道:“目今徐汧、魏学濂自夸是东林正人君子,都投青国去了。难道还不该杀尽东林!”马士英急了。快步出班来,扯他的衣袖,道:“年兄如何全不照管,徐九一现在京补官,岂不被人谈论。”阮大铖纔住了口,和众官都离了班次,作揖的作揖,说话的说话,撤了祭桌,一齐都散了。马士英留了阮大铖、张捷、杨维垣三人,同到家里商议朝里事件。

  主宾坐定了,祗留小厮支应。士英开言道:“近日敝亲家越起凡中丞那里解到童氏,移系今天子旧妃,事关重。大阮年兄可知道么?”院大道:“闻便闻得说,不知其详。”马士英道:“今上不认他,初解到即命锦衣卫监候。童氏在狱细书入宫日月及相离情事甚悉,今上祗是不认。如今还该怎么?”阮铖道:“我辈祗看今上意向。今上不认,竟置之死地罢了。”张捷道:“置之死地,觉忒处得重了。”阮大道:“真则真,假则假,我辈立朝,须要烈烈轰轰做一番大事,恻隐之心岂今日之作用乎!”马士英道:“真假未辨,从容再处。昨日选妃,内田壮国有本来报,称杭州选得淑女程氏。今上见祗一人,大是不乐,已经批旨道:‘选婚大典地方官漫不经心,且以丑恶充数,殊属不敬。责成抚按官于嘉兴府地,方上紧加意遴选,务要端淑。如仍前玩忽,一并治罪。’有了这旨意,如今该写书与田公,托他多选几名,奉承今上,好么?”阮大铖道:“定额三名,多选不得。待他父兄到京,看那一个和我做一路,就撺掇今上册他做正宫,后来也好做我的帮手。这还是小事。东林、复社,年阁台须立定主意,斩草除根。当年魏上公不听我言,后来翻局甚苦。前车既覆,后车之鉴。不可不慎。”士英道:“领教,领教。”阮大铖又说起左光先曾提到否。马士英道:“前批委刑部郎中申继揆严提,不知何故还未提到。”阮大铖道:“如此看来,申郎中一定也是东林了,如何不处他。”马士英道:“缓提了一个犯人,不便处。明日批到部里,把申继揆罚俸三月罢了。”说了一番,摆上酒点来吃。正吃得热闹,阮大铖忽然说起徐汧、魏学濂。马士英道:“他两个名望素着,况且一个补官,一个在家,难道投清做题目去处置他。”阮大铖道:“徐汧不在京,可曾补官?”张捷道:“昨已有本补了少詹事了。”阮大铖道:“待我上本攻他。不怕他不去。魏学廉既在嘉善,何不把流寇伪官做题目提;休来京,就凭年阁台处置他了。”马士英道:“明日传今上旨意,差管班官吴一元喜善去提他便了。”正是:

    谁知议论朝纲事,却私雠公报时。

  莫说马、阮在朝专权误国,再选淑女的旨意已到杭州,太监田壮国着同了抚按行牌到嘉兴。兵备道先期出示,哄动嘉兴城外,喧喧嚷嚷,都说已经选了叔女程氏,如今真也选女了。有女儿的女家那一个不害,怕那一家不惊慌,连夜着媒人寻女婿,富家女儿嫁与贫家儿子,标玫女子嫁与丑陋儿郎。还有那十五六岁的,媒人撺掇嫁了三四十岁的丈夫,那管白头之叹。几日之间,再一个台兴城中举国若狂,嫁的、娶的日夜不,路人为之挤塞。苏人闻风效尤,亦是如此。其间错配的不可胜记,后来有许多笑话做出来,难以枚举。当时巴不得推了女儿出来,有人受领,就算是造化了。甚有缙绅大族人家,也是这般。愚民越以为真,那一个不忙碌碌去干这件事件,岂不可叹。昔有一《绣女记》为证:

    选语才临邵国,讹言忽彻城乡。父母之,媒妁之,言一时佥举焉。不特时及破瓜,作绿成偶,即发方覆额,亦指童子为盟。或议归,或议赘,冰人竭应千门之,市上作定婚店矣。吉不必星期照之日采,轩不必鱼饰中之绛裙。和神马,价勒三铢;婚牍红笺,绵昂五百。致使鸡不得谈于窗,鹅不得阵于水,鱼不得乐于国,豕不得化为后,牛羊日夕下山。桔柚楂梨,贵似交犁火枣;葱韭薤蒜,珍如江芷杜蘅。花烛燕喜,十家而八九。有恐人知者,暗为送迎;复恐人不知,且扬言曰:吾女已有婿矣。纵府县严为告戒,且曰是宽我故留,以答天使者也。假合错配,何异流离。命亨者得佳人,并得金珠璧帛无算;命否者,徒多一丑妇人累耳,又安得“杂佩赠之”、“琴瑟友之”耶?几日间,系鸳鸯之足者,不知费仙人几许赤绳也。夫一言之讹,一念之误,命满城忍辟一夫妇世界,童男奼女破性裂道,可胜言哉!吾闻之:“不愿生男愿生女”,戚畹之宠,昔人所希,即修仪、贵嫔、婕妤之辈,无囗大不可为之事。若曰终锢长门,亦胜于骤落火坑,何又忍其委珠玉于草莽,而不自怜惜也?不亦大可笑哉!

  且说太监田壮国同巡抚张秉贞计议停当,将杭州选中淑女程氏,且寄养在父母家,每日廪给三两,仰仁和、钱塘两县各差护卫皂快五名,在程家门首伺候,自己才下了座船,到嘉兴府来。带了一百多的从人,坐了察院衙门,好不施为。动不动说咱是钦差选妃的大臣,府县官都要行属官礼。秀水、嘉善两县打得仁、钱两知县被他要参,费了好些斡旋,依旧免不得廷参的小心,谁敢再与他拗,祗得每事奉承几分,这太监性儿就喜欢得紧了。若论这田太监,倒也祗受奉承,平分毒害地方。怎当得手下的鹰犬,没一个不想趁大钱,这衙门附近的居民,被他们早晚骚扰,日无安食,夜无安寝。借搜检美女为名,连城门外的人家都不得安静。

  府里大街有一常秀才,会做文章,又考得,利为人刚直,不畏权势,家里有田有房,也算做有根基的了。有邻舍怪,他撺掇田太监手下的人,说家有两女美貌,赛过王嫱、西子,又都是十四五岁,未有丈夫。那班人聚十二三个,赶入中堂,大声发话道:“你家藏了淑女,肯违圣旨,少不得砍头的!快快献出来便饶了你!”气得常秀才直跳。祗怕走出来和他们理说,反遭凌辱,打从后门直跑到田太监衙门前来。正田太监坐在堂上,常秀才穿起公服,高声叫屈。田太监听见了。忙叫唤那叫屈的进来。常秀才走到堂上,行两跪两揖的礼。田太监道:“你是生员,为何在咱衙门叫屈?”常秀才道:“今上淑女,凡是有好女儿的,谁不旨望做皇亲国舅。选得中时,不消说,顿时富费;就是选不中,那女儿还在,又不白要了去。不们不敢隐,也不肯隐藏,原不必差人四出骚扰地方。生员虽有小女,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未该在应选之列。老公公钦差一二十人,在生员打家骂舍,鸡犬不宁。倘若府选中了国后,后来向今上说了这等作恶,连老公公也祗道御下不严,许多不便。请老公公三思。”田太监听了这段说话,忙出公座来,扯起常秀才,道:“你这秀才是好人,肯说好话。”叫“孩子们看座儿来。”顿时让常秀才分宾主坐了。差四个长随,去拿那班作恶的人来,不问长短,每人五十棍,逐出衙门,不许复入。正是:

    贪了红蜻蜼,何期反喝热。

  田太监留住了常秀才,倒要聘他做西宾起来。常秀才再三辞道:“科举在迩,不能应命。”田太监道:“既如此,咱在贵府一日,你帮咱一日便是了。”随分付摆馔。次日田太监封了百两聘议,送到常家来,请他进去。适值常秀才也要进去,酒即受了聘仪,随进去相见了,又留便饭。常秀才不敢推辞,作揖告坐,宾主尽欢而散。从此日日进去,夜夜出来,帮那田太监做些事。遴选了二十余日,才选中了两名:一名姓王,一名姓李,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田太监知会了杭州张巡抚,打点大船,并那供应人役,连程氏并三位淑女,择日起程进京。有诗为证:

    北地残坟共一丘,囗囗囗去水东流。

  

第三十七回 各镇将纷纭互角 众武弁疲癃可怜

    烽烟无尽处。山水连天碧。江头旗帜亭亭立,北骑渡江来,江兵退急。 浮云生远浦,遮却扶桑日。英雄有用无人识。纵有介冑名。疲癃残疾。

      右调《乔手儿》

  话说朝中事体日坏一日。不但文武不同心。大小官不周志,连那各镇将、各文臣,也你争我闹,你忌我猜。及至敌来,没人阻挡,百万养兵,竟成纸虎。朝廷弄成银子世界,阃外酿成厮闹乾坤,那得江山如故,人民乐业。

  马阁老失于算计,忽把何腾蛟升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军务,湖广巡抚杨鹗却着他回部管事。杨鹗抗疏自陈道:“臣与良玉旗鼓相当,英雄本色。况臣等丈夫肝肠,青天白日,伏乞皇上申饬臣工,收敛精神,用之剿寇御清,释此不必然之疑,省此不可然之事。若知之不明,处之不当,听细人之言,薄劳苦功高之仕,识者灰之,人人解体,殆非所以鼓忠勇而朝廷也,”这本上了,杨鹗也不回部,祇待旨意下来就挂冠去了。左良玉亦上一本,道:“罪帅方国安假冒臣左营旗号,遍地骚扰,浸浸不受中朝节制矣。”忽奉圣旨,荫左良玉子左梦庚世袭锦衣卫指挥使。其时祇有总兵黄斌卿,号虎臣,是福建镇海卫人,乃尚书道周近,世笃忠贞,文武并济。马土英却听了阮大铖的言语,不肯用为列镇,升他为征蛮大将军,总镇广西。人人都道:“用人之际,为何把一员虎将反调开去?那知马土英忌才,阮大铖又与东林不睦,自然怕用黄道周的侄儿独当一面了。

  总兵刘良佐上一本,道:“太子、童氏两案未协与情,恳求曲全两朝彝伦,毋贻天下后世口实。”弘光批道:“童氏妖妇,冒朕结发,据供系河南周王府宫人,尚未悉真伪。王之明系驸马王昺侄孙,避难南来,与序班高梦箕家人穆虎沿途狎昵,冒认东宫,妄图不轨,正在严究。朕于先帝素无嫌隙,不得已勉从群臣之请,膺兹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毒害其血胤。举朝文武谁非先帝旧臣,谁不如卿,肯昧心至此。法司官即将两案刊布,以息群疑。”吏部尚书张捷上一本,乞表章附郑戚诸臣。奉旨刘廷元、吕纯如、王德完、黄克缵、王永光、杨所修、章光岳、徐大化、范济世各谥荫祭葬,徐扬先、刘廷宣。许鼎臣。岳骏声、徐卿伯、姜麟各赠官祭葬,王绍徽、徐兆魁、乔应甲、陆澄原各复原官。这本一下,中外越疑感了。左良玉上一本,请保全东宫,以安臣民之心,本上道:“东官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史可法明知之而不敢言,此岂大臣之道。满朝诸臣但知逢君,不谙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辗转诛求,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亲亲而仁民,愿皇上留意。”弘光不得已,批道:“东宫果真,当不失王封。但王之明被穆虎使冒太子,正在根究奸党,其吴三桂、史可法等语,尤系讹传。法司将审明略节,先谕该藩。”工部侍郎何楷上一本,道:“镇疏东宫甚明,乞赐详察。”弘光遽批道:“此疏岂可流传,必非镇臣之意。令提塘官立行追毁。敢有鼓煽者,兵部立擒正法。”湖广巡抚何腾蛟见左镇本不准,愤愤求解任,弘光不允。又上一本,道:“太子到南,何人奉闻,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云自供高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俞感,此关系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也。”弘光这番批本不比各镇的本上带些和解言语,乃狠狠的批道:“王之明自供甚明,百官士民万目昭然,不日即将口词章疏刊行。何腾蛟不必滋扰。”这时节诸镇纷纷起疑,交相上本,黄得功一本。祇求且勿加刑,再加详审。弘光批云“知道了。”江防总督、巡抚袁继咸日夜悲愤,道:“各镇武夫尚怀忠义,祇为先帝一脉,纷纷承奉,我等读圣贤书,识君臣义,何可依违苟且,与马、阮诸人同负罪与先帝!”遂愤愤的上一本,道大家真伪自明,“太子居移气养,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昺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岂无父兄郡从,何事祇身流转从何因起?望陛下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恨,则宇宙享万年之福矣。”这本一上,朝里都说:“从来为王之明一件事,祇有此本说得痛快,再没有解说了。弘光商了两三日,纔批道:“王之明不刑自认,高梦箕、穆虎合口输情。朕正期天下见至公,不欲转滋异议。诸臣无端过疑,何视朕太薄,视廷臣太浅。袁继咸身为大臣,不得过听讹言,别生臆揣。”虽然这等推了,马士英有些不安,祇得具本告退。弘光再三慰留,仍旧供职,祇是汹汹人情,不能摄伏了。

  马阁老虽是告退,其实中藏掩人耳目之心,却恐一朝失,劫被阮大铖挨身入阁,一时番过脸来,自己反被所算,身家不保,故此假意辞职,实非本心。况兼受那文武官起用超补的贿赂,不知百十万了,难于藏贮,遂委了掌班堂候官吴一元、掌家王来苏,商议倾大银之事。乃唤银匠到家,每五百两的小锭,百个凑成一个。他的算计不过为银了大了,又不占所在,又没人敢偷,谁佑被吴一元、王来苏串同银匠作弊,每一大锭中间,或铜或铁,倒有一百两。先将银子浇了一壳,然后或铜或铁放在中间,再浇上去,一模生成,再看不出。况且明知此银是藏贮的,又不是要用的,怎得出丑。祇是元宝大了,极是难倾,打了大铁镬,架起大炉灶,十个银匠每日祇倾得四个,足足倾了一个月,祇倾得一百个大元宝,共重五万两,他两人倒先去了一万。工价又多,后来凿用又难,这纔是“贼摸笑,眼前花。”当时有一个痴公子,打听用八成银最有便宜,乃将元宝一个分付家人们要倾来使用。家人素知其呆,乃将四十两与之,公子见其少而讶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此通算也。”公子徐徐曰:“如此说,反觉便宜不多了。”不料今日马土英亦犯此症。有诗为证:

    盈楼白镪总何涯,元宝倾成作善家。

    祇恐身逃付谁手,原来贪贿不如赊。

  如此倾完了一百个银,那吴一元、王来苏随即禀明道:“蒙老爷委托银,今已倾完一百个,求老爷收贮明白。如要倾再求老爷发出小锭来。”马阁老道:“银子倒也不必倾了,还有些金子,也要照样熔成大锭。祇是这两日朝里事忙。心事不宁,暂且打发回去,过几日便去唤他便了。祇是分付他切不可外面张扬,若我这鸡鹅巷大宅子里有什么疏失,众人一概不得干净!”吴、王两人传出话来,分付了银匠,又打发了偿银,众银匠谢了自去。马阁老对着一元道:“你在我衙门十分小心,我也不赏你银子,有弟兄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银子我也勾了,再有买官的,文官细查出身,武官亲试武艺,须不要把人谈论。”吴一元跪下禀道:“小官正有句话要禀老爷。文官小官不晓得;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也未知真假。祇这些武官,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阵,破不得贼,中看不中用,还好。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祇论银子多少,或是小奶奶们荐的。或是戏子们认做亲戚的,一概与了他札付,咨到部里要奉叙钦依,十个倒有九个疲癃残疾,南京人几乎笑破了口。昨听见本府蕙江班戏子说,有阮府班装旦的,小奶喜欢他,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一般咨到部来,却是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话,道是‘流贼来,用铁拐;流贼退,铁拐睡。’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老爷还该亲试一试。”马阁老道:“就是。你传令箭去,明日唤齐这班武弁,不论咨来的,新选的,都在兵部衙门伺候点名。我定的面貌籍贯册;若有一名不是正身,军法从事。就传兵部职方司郎中吴一元知,不得有误。”吴一元忙忙拿了令前去,先传了吴职方,又禀他添了司差,各处传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职方司中吴一元带了点名册了,送上看过。原来新选的祇得十三员,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杨都院咨来的二员,田抚院咨来的三员。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也没甚英雄勇猛的,都还像个模样。祇一个都司身躯短小,又祇得一只眼。马士英查查册子,却注着修城有功,是把总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见阮江防咨得太多,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雄雄纠纠,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抚院两原咨的将官可谓得人。分付他两员好生在准扬立功,本阁部牢牢记着,当有重用。”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从点起。第一员是副总兵,姓陈,应了名上前跪下,却是有一眼的。马士英看看册子,问道:“你江防什么功劳,得此美职?”陈姓的禀道:“筑堡督工效劳。”马士英道:“督工是小劳,不是汗马血战,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须奉圣旨纔可升授。虽是阮老爷咨来,还要驳回,宁可你老爷叙功本上,请旨定夺。你去罢。”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第二员参将陈登,身躯倒也长大,应了一声,祇见一拐一拐,拐上堂来,比那扮戏里面的铁拐,祇少得个拄杖儿。众人都掩口而笑。马士英脸都变了,问道:“你什么功劳,骤升做参将?”陈登抖做一团,半个字也回不来。马士英道:“你阮大爷好没分晓!你这奴才是陈三的哥子,今怎么与参札付?娼优隶卒,也须分别。武官祇不论军伍用,如何戏子辈玷辱朝廷。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爷面上,饶你这奴才,还不快走!”陈登慌慌张张,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参戎如扮戏,寇来先去试钢刀。

  马土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略像模样。唱到守备王心尧,又是一只眼的。马士英喝了一声,凭他自下去。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却是个驼子。又且有五十岁光景,须已半白。马士英不过笑起来,道:“好个老驼子!还不快快不下去!”又点了几员,不过平常人物。点到第十二员,是把总吴子英,头歪在左边,口又歪在右边,左手又短二三寸,右脚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马士英笑道:“好一员大将!疲癃残疾你一个人全备了。你是什么出身?”吴子英禀道:“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也饶你去罢。倘若流寇对阵,你须高声讨饶,祇怕他不肯饶你,不如回去吃碗饭倒是安稳的。还不快去!”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分付吴郎中,三员驳回,十员祇得类奉钦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难,便提起朱笔,批了一纸告示道:

    本阁部因干戈未戢,留心军旅,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半是跛癃残疾,不胜愤叹!业经回三员。以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必须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职方司知行验过,再赴再大房,凭本阁部覆验。毋违。

  发出张挂了,回家道:“吴一元禀事有功,今付武选司升他做了都司职衔,在部效劳。”有诗为证:

    父母生来一念差,不将全付咱家。

    费多钱钞成何用,反助都司职加。

    

第三十八回 假皇后禁死狱中 真将军兴师江上

    心怯怯,曾到中州芧店月,结下风流业。 今日白门来,愿认湘波裙褶。愤死囹圄恩义绝,此恨何时泄!

      右调《薄命女》

    妾在梁圆君在吴,流离收妾妾收夫。

    君王贵显妾薄命,饮恨黄泉血泪枯。

    将军血战已多年,誓扫流氛报凯旋。

    因恨权奸误新主,欲清君侧猛加鞭。

  话说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学宋高南渡的故事,祇认马土英是智勇兼全、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那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岂能经纶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实曾情爱缠绵,便当密密启奏,收入宫中,宠用不宠用凭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狱底,比民间罪妇还苦。可不是君王蛊惑,宰相贪庸,空作千秋笑柄。况且童氏却是河南妇人,自古道,陈卫风淫,怎当得许多时孤眠独宿?祇指望皇帝收进宫去,安享荣华富贵,知今日监在锦衣卫狱里,受些凄凉苦楚,到了夜里,便哀哀的哭个不住。他原是识字通文的。细细巴相会日期,前后始末,连那枕边被底深情密语。也都写在上面,哀哀的求掌堂冯可宗达上弘光。冯可宗亲自再问缘由,童氏道:“皇帝初为郡主,娶妃黄氏早亡。既为世子,继娶李氏为妃。河阳水发,城郭俱冲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嫔,因乱逃命,到了尉氏县地方,撞见了皇帝,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里叩了头。皇帝亲手扶起,搂在怀里,向咱道:“咱身伴无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样又好,在此伏事了咱罢。”那时咱正没投奔,况是个贵人,便欣然从了他。一连住了四十日,听见说流贼近了,皇帝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走到许州地方,遇见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见,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处,送廪给。一住就是七八个月,咱养了个孩子,纔满月就死了。那时已有几个内相跟随伏事。不不料逆贼大乱,破了京城,人间夫妇各不相顾,那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祇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贼,把咱们生生拆散。”说到此地,放声大哭起来,道:“天爷嗄!那时咱同太妃娘娘东流西散,好不辛苦;后来闻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欢。谁知负心,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不来接我。咱来投他,又不肯认。天爷嗄!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里!你是他锦衣卫官儿,求你替咱和他说,把这字儿与他膲,看他怎样回咱。”冯可宗见他说得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祇得替他面奏。弘光见了这字,红了红脸,丢在地下道:“朕不认得这妖妇,快与我严讯一番,决不饶他!”冯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决不肯认,就不敢再启奏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了次日,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儿奏,圣上看了一看,着实发恼,把字儿丢在地下,分付我严刑拷讯,祇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但宽他的用刑,便是咱老爷一点仁心,休要痴想。”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说明,童氏放声大哭。哭了咒,哭得天昏日暗。牢子们见皇帝如此光景,送饭伏事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圣得说送了许多美貌的女子,择日进宫,越哭得个死去活来,哭了成日饭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渐渐沉重。牢子禀知掌堂,冯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发。时值奸人詹自植闯入武英门,坐御幄妄语,又有疯颠白应元闯入御殿肆骂,俱奉旨杖死了,牢子们害怕;又见童氏不甚吃饭,遂商议定了,竟不送饭。可怜年幼女子,指望贵为帝后,岂知饿死囹圄。有诗为证:

    妄希妃后巧安排,细细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脱不去,霜飞月落角金钗。

  且说湖广文武行门闻得首相马士英祇贪财宝,全无经济,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与正人为仇,必欲杀尽东林,抓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后都凭一班儿阿谀谄佞的人锻炼成狱,童氏死了,太子监着,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黄澍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连名上一本道:

    钦命世镇武昌太子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奉为逆辅蔑制无君,明害皇嗣,谨声罪讨,以安先帝神灵,以抒天下公愤事。窃见逆贼马士英,出自苗种,性本凶顽。臣身在行间,无日不闻其状,无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汹传,陛下屡发矜心,士英以真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从容审处,犹冀士英夜气犹存,或当剔肠悔过,以存先一线。不意奸谋日甚一日,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臣已提师在途,将士眦指发,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臣罪何辞。且声其罪状,正告陛下,仰祈刚断,与天下共弃之。

    自先帝之变,人人号泣,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与先帝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罪不容与死者一也。国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以来,卖官鬻爵,殆无虚。刻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而夤缘仆少;袁弘勋、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借起废径复原官;如杨文骢、王炳发及赵书辩等,或行同贼恶,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路。凡此之类,直以千百计。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犹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阻法度。且又引其腹心阮大铖为添设尚书,以其篡弒之谋。两子乎獍,各操重兵以为呼应,司马昭复生本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陈,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寄于阮大铖之家,希图选进,计乱中宫,阴谋叵测。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俭仁明。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女,损伤盛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不容死者五也。国家遭此大难,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来,睚眦杀人。如雷演祚、周镳,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深埋陷阱,将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令天下士绅,重足解体。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秘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视。又募死士窜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视陛下动静,曰“废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率士碎心痛号者,先帝殉国,皇子犹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内至今传疑未已。况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确识之方拱干,而信串通朋谋之杨维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议,不畏万古纲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为四海讴歌,讼狱所归者,付诸幽囚。天昏地惨,神人共愤,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诸将士之言也;非独臣标将士之言,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将马士英、阮大铖等肆诸市朝,传首四方,用抒公愤。臣谨束兵计刻以待,不禁大声疾呼,激切以闻。

  左良玉一面上本,一面点起人马,浩浩荡荡望东而来,就是他长左梦庚为先锋,屯兵在汉口以待圣旨。

  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闻了此信,魂不附体,先把爱妾宠童、歌儿舞女一面打发下船往南京进发,一面写书与马士英,要他调黄得功、方国安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他人马,使不得东下。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从贼的光时亨、周锺、武愫斩首西市,又因雷演祚、周镳与阮大铖有仇,牵连在案,勒令自尽。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在浦口驻扎,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相符,人不肯附己,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外面纷纷道:“侍亲自催饷,从无此例。岂是治平世界?”马士英祇信阮大铖调拨,那管朝野的公论。忽然见有左良玉一本,大惊失色,不觉跌足道:“阮年兄误我事!倘若捍截人马不位,我却怎了!”在内衙门走来走去,不酒不饭,足足走了夜。

  次日,梁云构上本,请召刘泽清、黄得功提兵入京,保护天子,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走任,上本请留驻防。马士英慌了手脚,无计可施,请了张捷、杨维垣来商议来商议,怕京城自变,反出告示道:“先调黄得功为大元帅,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专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归。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大凡事太了须先镇定人心。目今选妃齐到,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说淑女先后到齐,该择日进宫以成大礼。老阁台该奏过了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马士英奏了弘光,着礼部大小官员会同礼科给事中,在贡院从公遴选三人,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贡院,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再选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监选中淑女五人里,再选中了王姓一人。又周书辩自献女一人,共祇三人,俱进皇城里去了,虽如此按捺,谁不知左东下。马士英昼夜算计,把倾成元宝都抬进里书房去;做总兵的儿子愈加恩爱,与重兵要他出力保护。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左将军檄文讨逆 史阁部血泪誓师

    一声鼓角一声愁,一点烽烟一点忧.淮山江水天边月,催劫急局难收. 叹将军振旅淹留.忠辅心间事,奸臣脸上羞,并蹙眉头.

      右调《水仙子》

    韩岳当年江上师,恨无忠辅共攒眉.

    勤兵左镇勤兵泪,鼎鼎衰朝仗义旗.

  话说四月初八日,阁部史可法三报紧急.弘光批道:“上游急则走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惊叹道:“上游不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臣何意,朦胧至此!”乃移书与马士英,要他选将添兵.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锺为镇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干得何事.朝里纷纷你一条陈,我一条陈,真正筑室道傍,没有主意.马士英胸中祗怕得是左兵杀来,自己与阮大铖定遭其害.正在慌张时节,忽传有左良玉遍地张挂檄文,人马由九江、安庆直抵建德.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利害,檄文道:

    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复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持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祗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檇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梼杌,行列猪豭,如阢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指阮大铖),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

    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并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历兵秣马,讨罪兴师.应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亦是公论.)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囷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

    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劫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忘了防边,马之方寸乱矣.)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縻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上江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者,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猾.不足之害,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肴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一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的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

    、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适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适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适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纔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

    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草.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匆,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那月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那里.有诗为证:

    漫说当年汉水滨,汩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武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

    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拚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教场里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祗见监军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

  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百姓!”(此时光景,令人胆裂.)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祗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那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祗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本,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未知如何.有诗为证:

    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掷.

  

第四十回 罗公山李闯卒灭 杭州路马相潜奔

    今日山河非旧矣,楚水吴山,谁认咱和你。睡到五更魂梦里,思量贼闯终须死。 改号称王当不起,沧海桑田,翻覆污茧纸。权相魂消将作鬼,天涯驰逐三千里。

      右调《蝶恋花》

    叹息三更醉醒余,横披野史社将墟。

    一声河满频倾泪,三迭阳关懒寄书。

    弒主贼徒桃作李,误君权相马成驴。

    千秋笑骂伊亲受,悔却生前似野猪。

  话说阁部史可法在扬州城沥血誓师,准备死守以待调兵救援。那知清兵突然来至,不费刀兵,新城已破。因为城中闭关坚守,遂屠其兵民,驰檄旧城道:“若好好让城,不杀一人。”史可法也不回话,祇是坚守。到了第四日,清帅假说奉旨调黄总兵到,史可法从城上缒人下城询问。说:“黄总兵领来精兵三千,留二千在外,准备厮杀,放一千入城,同守城池。”史可法信了是实,从西门放兵入城,那兵逢人便杀,才知不是黄兵,却是清兵了。史可法在城上见之,拔剑自刎,总兵刘肇基救住,同缒下北门城墙下,引四骑潜逃,不知死活。正是: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国朝。

  且把扬州失守,阁部丧身一段,提过一边。单说闯贼李自成被清帅同吴三桂杀败,贼党死的死,走的走,带了侄儿一只虎李过和七八员残将,十余万人马,迤逦从河南一路来到湖广地方,渡了大江,要投旧党张献忠,往辰州府进发。那知张献忠的人马已杀到四川去了。李自成到了黔阳,且把兵马也扎在二十里外,其时已是弘光改元的正月下旬了。当时李自成因奸杀了结发,做贼抢虏的邢氏又被偏将高杰拐了逃去,以后没甚心爱的。在北京皇宫里收用了宫人窦氏,册为正宫娘娘,一路宠爱异常,不离左右,朝弄暮弄,不顾鞍马奔驰,不论风霜辛苦,一味恋酒贪色,军中的事,都委侄儿李过料理。在黔阳城外住了二十日,地方上百姓被他骚扰不消说起,况且献兵骚扰后,人穷财尽,苦不可言。那时何腾蛟遣官兵将到,哨马报知李自成,自成慌了,就亲往乱山里一看,祇有罗公山险峻非常,广阔无量,此处结了营寨,便有千军万马,急切不能攻取,把十余万人马分作三队,结下三个大寨,为久驻黔阳之计。李过禀道:“目今钱粮不勾两月的支放,还该分一支兵马往伒地没官兵的所在,打些粮草,方好接济。何抚院遗兵将来时,再作计较。”李自成准奏,差刘宗尧、刘国能两员将带兵马二千,渡江往河南湖广交界府县打粮;差辛思忠、杨彦两员将带兵马二千,不须渡江,祇在沿江湖广没官兵的府县打粮。

  次日,两枝人马都放炮为号,滔滔汩汩离罗公山去了。李自成在行营里,到点灯时侯,摆宴上来,自己坐了南面一位,窦氏面西,三妃张氏、杜氏、陈氏面东,一齐饮宴,吃得烂醉,窦氏接入自己行宫去,替他脱衣睡了。睡到三更时分,李自成忽然大叫道:“杀!杀!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惊得窦氏打从梦中醒来,忙问:“皇帝为何大叫?”李自成咄咄的道:“怪事,怪事!方才咱睡梦里正坐在北京皇帝殿上,忽见崇祯皇帝带了甚么范阁老、倪尚书、汪翰林,又有持刀的总兵吴襄、周遇吉等,纷纷纶纶,共有文武四五十员,赶来拿咱,咱和他抵敌,忽然惊醒了。大是怪事!”窦氏道:“想是皇帝疑心生暗鬼。不须挂心,且和我干干正经事,生个太子,后来好传位与他。”李自成虽觉得精神恍惚,也还挣扎着与窦氏云雨了一番。蒙眬睡去,又见这一班儿君臣文武喊声如雷,要拿他去,不知不觉,又大叫醒了。到了次日,头疼眼花,腰肢酸软,爬也爬不起来了。侄儿一只虎李过日日进行宫问病,便与窦皇后眉来眼去,两下调情。李自成到了夜里,就大惊小怪,说许多又来拿他。一病病了四五日。

  忽一日,李过进行宫,见他沉沉睡去,便偷空搂了窦后,做起亲亲来。李自成在帐子里忽然看见,叫唤起来道:“为何咱的老婆个个要偷人的!结发老婆偷了汉子被咱杀了,邢氏跟了高杰走了。你如今堂堂皇后,又想偷侄子么!气杀我了!气杀我了!”李过慌了,往外飞跑。李自成唧唧哝哝了一会,病势越重了。那深山里面乱离时节,那里去寻好太医调治?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叫道:“我的皇帝爷嗄!饶了我罢!饶了我罢!”身子跳了几跳,眼睛睁了几睁,竟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窦氏见李自成死了,忙差官人报与他侄儿李过。李过传了众将,一齐入行宫探丧。天明遣人遍地寻问,祇买得一口杉木棺材,把李自成用平天冠蟒龙袍成殓了,也不拣安葬吉日,就乘凶摆了一昙祭,祭过了,随叫军士抬去,葬在罗公山脚下。这夜李过就进行宫,和窦氏成其好事,似水如鱼。窦氏道:“明日就该接你叔爷的代,做了大顺皇帝,扶持我窦氏做了皇后,可不好么!”李过道:“皇帝不是好做的,待咱明日升帐和众将官计较着。”

  次日,如贺锦、牛佺、任继荣、刘体仁一班儿贼将齐在一处,商议大事,都劝李过投降了何腾蛟,“为首的已死,料然不杀我们。四川信息窵远,北兵阻截难通。遍地打粮,人荒家破,不能充给。看起大意来,李家不像成得皇帝的了。”李过听了这般言语,知是事难成,就带了兵将,领了窦氏众妇人,扯起降旗,投顺湖广巡抚何腾蛟去了。从此辰州府一带地方,依然是何巡抚管辖。有诗为证:

    图帝谋王总未真,千秋篡弒墨痕新。

    倾人家国身夷灭,蒿葬山巅化作尘。

    且说扬州城跛的消息已报到南京了,马士英怕左良玉病死的话是诈非真,再不肯把黄得功、方国安、黄蜚去江边防守。刘良佐、黄蜚还扬兵在江头排列;方国安恋着江北上游的快活,竟不赴调。四月廿六日,弘光召对,向群臣问迁都如何。礼部尚书钱谦益极言防守江干得人,自然无虞,此时迁都非便。马士英请调黔兵入卫,办走贵阳,万无一失。吴希哲等力谏,不听。是日,黔兵一千二百人入城,传令住鸡鸣山,僧房尽被占住,僧众逐出,不许带一毫对象出来,每夜拨二百名守自己私宅。廿七日,龙潭驿探马至,报称敌编木为筏,乘风而下。下午又报称,江中一炮,京口城去四垛。忽扬文骢令箭至,报称江中有数筏,疑是敌兵,因架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颓城半垛,随发三炮,江中筏具已粉碎。马士英重赏扬报的人,以前报两人,俱一捆四十棍。从此报警寂然,扬州信息断绝。正是:

    淮扬弃去何须惜,且喜君王串戏忙。

  五月初一日,巡兵巡到东长安门,不知何人何时书一对联在门柱上,道:

    福人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

    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

  巡兵巡到西长安门,也有一对联,道:

    福运告终,祇看卢前马后;

    崇基尽毁,何劳东捷西铖。

  又一对联道:

    二翻世界,七煞卷地扫东林;

  一马踏江南,四柱擎天归北幕。巡兵抄了三副对联,报了丞相府,马士英反要打起巡兵来。再三告饶,尽行革退了。次日,遣京营兵二百名渡江,迎黄得功移守燕子矶。自己到清议堂传令,请百官议事,祇张捷、杨维垣等三四人,其余竟不赴请。马士英大怒,罢归。初四日,弘光竟不视朝,百官毕集,内相传道:“皇爷患戏忙,不须朝见。”午报黄得功与左梦庚交锋,身中二箭,血战大捷。立刻传旨封得功靖国公,阮大铖、朱大典并加太子太保,总兵张杰、马得功、郑彩,黄蜚并加三级,各赐锦衣卫世袭。晚报刘泽清屯兵浦口。马士英道:“弃淮不守,谁教他浦口驻扎。”说便如此说,却也不敢诘责他。次日五鼓,有三四骑马的,似将非兵,从金川门进,竟到马士英家,不报门而入,并没人拦阻。不多时,马士英就入内朝,和韩、卢两太师商议,传旨意,令各城门下闸板,辰时开,申时闭,盘诘奸细,不许人私自家眷出入。初七日,升杨文骢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常、镇、扬五府。霍达巡抚专驻江口。封郑鸿逵清寇伯,世袭,赐蟒衣金币。将士各进一级,银五千、币五百。分赏将士人等,遣太监卢九德赍往镇江,是夜前去。其时清兵驻扎瓜州,排列江岸,隔江盘炮,两下如赛炮的一般,昼夜不绝。初九日,清兵开闸放船,如蚁而下,并没一人敢拦阻他。杨文骢三日前先把粮米二千石,托他画社好友蓝田叔大舡装载往杭州去了,自己第三日才起身往苏州到任。未到丹阳,听得清兵过江,换了快舡,飞也似去了。各官料不能敌,换了便服,也叫快舡奔往苏、松去。一路文臣武将纷纷逃奔。郑鸿逵带了兵将跑到丹阳,纵兵劫掠,且劫且烧,夺路南走,不知去向。可怜

    昨朝封荫成何用,丧家之犬落汤鸡!

  清兵过江的报已到京城,午后传旨,唤集梨园子弟进大内演戏,弘光与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一班内官,杂坐酣饮。弘光道:“马士英强朕做皇帝,如今事出来了,君臣聚会,快乐得一日便是一日,且莫管他。”又问左右内官道:“马士英可有本来?”都道没有。吃到酉牌时候,打发了戏子出去。弘光与众内官约会了,二更天气,奉了太后,带了一妃子,大小内官十余人,都跨马从通济门走出,文武官员没一个人知道。行得快了,了宫娥女优五六十人,杂沓西华门内外,天明了,逢人便叫,各自路人去了。那些个

    黄金费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且说十一日黎明时候,礼部尚书钱谦益不见动静,特往马士英家问个消息。门庭纷纷嚷嚷了一会,忽见马士英将帽快鞋上马衣,从里面出来,也一作揖,向钱尚书拱拱手道:“诧异!诧异!我有老母,不得随君殉国,且走回乡去再处。”上马竟去随后妇女三四十人,皆马上妆束。家丁一百余人,都是戎装。其子总兵马锡,押在后边。一队队的马打从孝陵卫,唤了守陵的黔兵,把他母亲装了太后,不知往那里去。钱尚书叹息了一回,祇得回衙。又有人报知天子已出京去了。没奈何,在衙静坐,把死生听之于天,不在话下。

  却说吏部尚书张捷料不能保全,微行到鸡鸣寺,将佛幡带缢死在佛前。中书舍人龚廷祥投河身死。中书舍人陈爊及他儿子举人陈伯俞,户部主事吴嘉胤,都在家自缢身死。左副都御史杨维垣叫家人买了三口棺材,立刻催促两妾缢死,殓入两棺内;把一棺摆在中间,填了些绵,正置一几,几前列一牌位,上写“左副都御史杨公维垣之柩”,自己带了二仆,夜走秣陵镇,黑夜间被人杀害。数日后另有仆走过死处,尸为犬食过半,祇有头面俨然,缘知是他家主。正是:

  不须朝里玄黄战(可恨),到死方知报不差。

  且说弘光投奔太平府,诚意伯刘孔昭闭城不纳,祇得奔往芜胡。黄营中军翁之琪具船迎入,黄得功朝见大哭,奏道:“皇上死守南京,臣等尚可借势保守。如今轻身一出,将何所归?”朱大典、方国安等亦来朝见,议奔杭州。忽刘良佐引清兵来追,黄得功隔河叫骂,不提防良佐一箭射中得功左臂,黄得功知事不济,拔刀自刎。刘良佐遂奉上渡江。翁之琪大叫一声,投水而死。有诗为证:

    黄帅殉君感恩遇,中军靖节更堪怜。

    英雄热血原天授,凭吊双忠泪不干!

  且说朱大典、方国安约了阮大铖,要打从独松关一路取道余杭县,到杭州再处。阮大铖巢穴在南京,遂向方国安道:“公可兼统我的兵,先到杭州。我渡江看看家里,带了家眷悄悄赶来,再会聚在一处。”方国安、朱大典星夜领兵走了。阮大铖换了衣装,悄奔南京,路遇一仆,才知京城百姓先到牢里捧出假太子来,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取戏箱里翊善冠戴在头上,就在殿登基,群呼“万岁”。随即有七八千人先抢了马老爷西华门公署,次抢了鸡鹅巷马大爷都督公署,又抢了北门桥马老爷私宅。抢完了三处,就分头抢杨维垣老爷家,陈盟老爷家,阮老爷家。惟阮老爷家抢得狠毒,二十四房小奶奶都被抢去了。“小的们亦是空身逃出,并没私毫。老爷不可回去,回去定遭百姓杀害。”说罢,大哭起来。阮大铖也哭了一场,祇得回身赶朱、方二人,也往杭州逃难,不在话下。

    祇说马士英奉了母亲,祇说是太后,带了家眷、黔兵、家丁共有七八百人护送。怕独松关有官把守,打从广德、安吉迤逦而行,人马浩浩荡荡,漫山塞野,一路鸡犬不宁。广德州听了这消息,闭城不纳。马士英大怒,挽弓跃马督兵攻城,城破,杀了知州,劫了仓库,百姓大半受伤。离了广德,先遣人将手书送与安吉知州黄翼圣,道:“广德见拒,故尔行权用兵。若首先倡义,当有不次之擢。”黄翼圣怕他行凶,带了士民肃迎道左,扫除衙舍,以居停太后及众家眷。浙江巡抚张秉贞正遣人下檄问太后真,假黄翼圣回文道:“阁部既真,恐太后亦非假。”张巡抚遂备法驾,迎太后入杭州。路上家丁唱有《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啰,我也莫放刁,弘光走了咱谁靠?广德州城破不相饶,马丞相夜奔安吉道。方总兵兵马乱纷纷,咱马兵随后也慌忙到。

  唱了一只,又有唱着的,也是《北寄生草》,道:

    你也休啰,我也不放刁,黄得功刎了明无靠。劫粮的刘孔昭海中逃,卖君的刘良佐千秋笑。权奸自古少忠臣,傍州例请君瞧,也须知道。

  其时朱大典带兵马不多,到了独松关,关上守备验实放行,军民也都相安。随后方国安兵到。他平昔纵兵抢劫惯了,又添了阮大铖的人马,都是骄兵,在独松关扬威耀武,就争斗起来。把关守备亲自安抚,让他们过了,一路抢东西,奸妇女,赛过流寇,余杭县城外家家闭户,妇人先期入城去了。南门外一个五十六七岁的婆子,久没人要他的,被七个兵丁拿住。婆子叫道:“我老人家,你拿我何用?”兵丁道:“谁要你养孩子么!拿你去悬悬腰。”不由分说,拿往土地堂里,七个人轮流戏弄,戏弄遍了放他转来,人问他道:“婆子,你吃了苦了!”婆子笑道:“我从小儿也没有这般快活,说我吃苦,可也罪过。”没一个人不大笑起来。祇这一件,便知方兵的作恶。

    马士英的兵还亏他儿子马锡做过京营总兵,略有检束,一路不十分抢劫奸淫。到了杭州,太后寓公廨,兵屯于候潮门外,潞王在杭朝见太后,太后不肯见。马士英朝见潞王,奏请择吉登基,效南宋高宗故事。潞王再三不肯。马士英坐在虎林书院,有一秀才沈乘献策,要屯兵三千在北新关北新桥口,以御北兵。马士英在京与他相识,见他身材雄伟,议论风生,就准行了,委他去相验地处,并分派民家,每家大的养三四丁,小的养一二丁。沈乘得了他的令,来见督关主事郑正学,说马阁部的主意。主事不敢怠慢,留沈乘小饮。衙役纷纷的传说出来,有出尖的百姓乱嚷起来道:“马阁老坏了国家,今又来害我百姓人家!沈秀才听他指使,不如先打杀了他,也免了养兵的苦!”等至申牌时候,沈乘摇摇摆摆打从关署出来,众人拦住了问道:“沈相公可是要我们养兵?”沈乘道:“马老爷主意,与我何干?”众人道:“打!打!打!打死了你,免我们百姓受累受苦!”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聚了五六百人,都拥在北新桥,从新桥打起,拖拖拽拽,直打到西桥,是沈乘住处。头打开了,眼打出了,腰打折了,腿打断了,竟成了个肉酱,众人才一哄都散了。这话传入马士英耳朵里,晓得百姓恨他入骨,住身不牢,适值杨文骢从苏州逃来,说杀了安抚黄家鼒星夜逃来的话,马士英是越其杰的妻弟,杨文骢是越其杰的女婿,姻娅至亲,密密商议了,次日带了假太后与那家眷、黔兵、家丁,簇簇攒攒渡过钱塘江,往温、台一路去了。方国安原是过江人,也都打伙儿先后渡江。好好的江山,坏于魏、崔、马、阮之手。有诗为证:

      山当屋背水当前,敛雾收云亦贮烟。

      绣管未拈非斗巧,彩笺乍拭又争妍。

      凭将细谱三朝事,敢辄狂呼一夜天。

      如旧河山新洒泪,不禁急管更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