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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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阅江楼记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
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
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
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
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见江
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
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下
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
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
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
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
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
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
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人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
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
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
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送东阳马生序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
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
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
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
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
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
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
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
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
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緼袍敝衣处其间,
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苦此。
今虽耋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
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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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
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
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
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
谒余,譔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
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
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大言
素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
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
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
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
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
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
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
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暝。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
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 ‘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
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
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
可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
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
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
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
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
即止。
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盖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
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
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刘基
卖柑者言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
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
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
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于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
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
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曒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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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
而托于柑以讽耶?
司马季主论卜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
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
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
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
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
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
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
昔日之金矼华烛也;秋荼春莽,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获,昔日之蜀锦
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
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
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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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
书博鸡者事
博鸡者,袁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
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
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
中守法。会袁有豪民尝受守仗,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己赇。使者遂逮守,
胁服,夺其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名勇,徒能凌藉贫
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
一奋臂耶?”博鸡者曰:“诺。”即人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
豪民于道。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奴惊,
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按,徇诸市。
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
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
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豪民子惧遂杖杀
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驰白
府。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
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
汝罪宜死,今姑贷汝。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
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
君冤未白,犹无益也。”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
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
字,游金陵市中。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时,博鸡
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观袁守虽得民,
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
哉!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者固知元政紊弛,而
变兴自下之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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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越巫
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
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
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
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
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
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慄气慑不能角,
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
号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
“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
其非鬼。
吴士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
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
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
今大王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
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
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文,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
人,月糜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
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
之,垂死犹曰:“吾吾孙吴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
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多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书以为世
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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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
移树说
予城西旧茔久勿树。比辟地东邻,有桧百余株,大者盈拱,高可二三丈,
予惜其生不得所。有种树者曰:“我能为公移之。”予曰:“有是哉?”请
试,许之。
予尝往观焉。乃移其三之一,规其根围数尺,中留宿土。坎及四周,及
底而止。以绳绕其根,若碇然,然其重虽千人莫能举也。则陊其坎之稜,絙
树腰而卧之,根之罅实以虚壤。复卧而北,树为壤所垫,渐高以起,卧而南
亦如之。三卧三起,其高出于坎。棚木为床横载之,曳以两牛,翼以十夫。
其大者倍其数。行数百步,植于墓后为三重。阅岁而视之,成者十九。则又
移其余,左右翼以及于门。再阅岁而视之,其成者又十而九也。于是干条交
接,行列分布,郁然改观。与古墓无异焉。夫规大而坎疏,故根不离;宿土
厚,故元气足;乘虚而起渐,故出而无所伤。取必于旦夕之近,而巧夺于二
十余年之远,盖其治之也有道,而行之也有序尔。
予因叹夫世之培植人材,变化气习者,使皆得其道而治之,几何不为君
子之归也哉?族子嘉敬举乡贡而来,予爱其
质近于义,留居京师,与之考业论道,示之向方,俾从贤士大夫游,有
所观法而磨砺,知新而聚博。越三年,志业并进,再诎有司,将归省其亲。
予冀其复来,以成其学,且见之用也,作《移树说》以贻之。
医戒
予年二十九,有脾病焉。其证能食而不能化,因节不多食。渐节渐寡,
几至废食。气渐蟢,形日就惫,医谓为瘵也,以药补之;病益甚,则补益峻。
岁且尽,乃相谓曰:“吾计且穷矣。若春木旺,则脾土必重伤。”先君子忧
之。
会有老医孙景祥氏来视,曰:“及春而解。”予怪问之,孙曰:“病在
心火,故得木而解。彼谓脾病者,不揣其本故也。子无乃有忧郁之心乎?”
予爽然曰:“嘻,是也。”盖是时予屡有妻及弟之丧,悲怆交集,积岁而病,
累月而惫,非唯医不能识,而予亦忘之矣。于是括旧药尽焚之,悉听其所为。
三日而一药,药不过四五剂,及春而果差。
因叹曰:医不能识病,而欲拯人之危,难矣哉!又叹曰:世之徇名遗实,
以躯命托之庸人之手者,亦岂少哉!乡不此医之值,而徒托诸所谓命医,不
当补而补,至于惫而莫之悟也。因录以自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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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中锡
里妇寓言
汉武帝时,汲黯使河南,矫制发粟;归恐见诛,未见上,先过东郭先生
求策。先生曰:“吾草野鄙人,不知制为何物,亦不知矫制何罪,无可以语
子者。无已,敢以吾里中事以告。吾里有妇,未笄时,佐诸姆治内事,暇则
窃听诸母谈,闻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畅然以悦;及闻产育之艰,则怃然而
退,私语女隶曰: ‘诸母知我窃听,诳我耳,世宁有是理耶?’既而适里之
孱子,身不能胜衣,力不能举羽,气奄奄仅相属,虽与之居数年,弗克孕。
妇亦未谙产育之艰,益以前诸姆言为谬。孱子死,妇人通都,再适美少年,
意甚惬,不逾岁而妊。将娩之前期,腹隐隐然痛,妇心悸,忽忆当年事,走
市廛,遍叩市媪之尝诞子者,而求免焉。市媪知其愚也,欺侮之曰: ‘医可
投,彼有剂可以夺胎也。’或曰: ‘巫可礼,彼有术可以逭死也。’或曰:
‘南山有穴,其深叵测,暮夜潜遁其中,可避也。’或曰: ‘东海有药,其
名长生,服之不食不遗,可免也。’妇不知其给也,迎医,而医见拒;求巫,
而巫不答;趋南山,则藜藿拒于虎豹;投东海,则蓬莱阻于蛟龙。顾有居于
窨室焉,遂窜入不复出。居三日,而痛愈剧,若将遂娩者,且计穷矣,乃复
出。偶邻妇生子,发未燥,母子俱无恙。妇欣然往问之。邻妇曰: ‘汝竟痴
耶!古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汝嫁矣,乃不闲养子之道而云云乎?世
之人不死于产者亦多矣,产而死则司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寡居
以毕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世岂有既妊而畏产者耶?’里
妇乃赧然而归,生子亦无恙。”词未毕,黯出户,不俟驾而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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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
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
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
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
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
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
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
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
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
节文之著焉,则谓之 《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
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 《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
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
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
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
心之纪纲政事者也; 《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
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
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
所以尊 《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
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 《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
所以尊 《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
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 《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
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
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
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
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
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
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
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
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
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竟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
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
政于民,然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
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
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
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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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旅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
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
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
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
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
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
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
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
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
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
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
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
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
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小谓若是其速,又
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
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
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
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
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
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分,率尔子
仆来从余兮,吾与尔熬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
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
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送宗伯乔白岩序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奔,食忘味,寝忘寐,
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
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
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
精哉!”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
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
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
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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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
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
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 ‘唯精唯一’。精,精也;专,
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
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
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
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
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
交警?”
《王阳明传习录》选
一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
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
中,皆伤食之病也。”
二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
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
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整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
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
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三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王汝
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
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
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
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
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
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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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任
剡 溪
浮曹娥江上,铁面横波,终不快意。将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渔火村灯,
与白日相下上,沙明山静,犬吠声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过清风
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山高岸束,斐绿叠丹,摇舟听鸟,杳小
清绝,每奏一音,则千峦 答。秋冬之际,想更难为怀。不识吾家子猷何故
兴尽?雪溪无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厉心脾,岂其
可!过画图山,是一兰苕盆景。自此万壑相招赴海,如群诸候敲玉鸣裾。逼
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壮台作砥柱,力
脱帻往登,凉风大饱。城南百丈桥翼然虹饮,溪逗其下,电流雷语。移舟桥
尾,向月碛枕漱取甜:而舟子以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小洋
由恶溪登括苍,舟行一尺水,皆污也。天为山欺,水求石放,到小洋而
眼门一辟。
吴闳仲送我,挈睿孺出船口席坐引白,黄头郎以棹歌赠之。低头呼卢,
俄而惊视,各大叫,始知颜色不在人间也。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姑以人
间所有者仿佛图之:
落日含半规,如胭脂初从火出。溪西一带山,俱似鹦鹉绿,鸦背青;上
有腥红云五千尺,开一大洞,逗出缥天;映水如绣铺赤玛瑙;日益曶,沙滩
色如柔蓝蠏白,对岸河则芦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识;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
八片碎翦鹅毛霞,俱黄金锦荔;堆出两朵云,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岚
数层斗起,如鱼肚白,穿入出炉银红中,金光煜煜不定。
盖是际天地山川,云霞日采,烘蒸郁衬,不知开此大染局作何制?意者,
妒海蜃,凌阿闪,一漏卿丽之华耶?将亦谓舟中之子,既有荡胸决眦之解,
尝试假尔以文章,使观其时变乎?何所遘之奇也?
夫人间之色仅得其五,五色互相用,衍至数十而止,焉有不可思议如此
其错综幻变者!曩吾称名取类,亦自人间之物而色之耳,心未曾通,目未曾
睹,不得不以所睹所通者,达之于口而告之于人;然所谓仿佛图之,又安能
仿佛以图其万一也?嗟乎,不观天地之富,岂知人间之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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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弼
避风岩记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
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
谒粤之大吏。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余东驰西
骛,左詗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
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
颔之而已。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九月胐,宿三十里外。力引数步,偶得
一岩,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
状如檐牙。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
势,慄乎不可以留焉。狂风飚不息,竟日居其下。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
坐于石隙草际。听怒涛声,若奔军败马;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
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争跃上岸。石崖磔磔,不沾土壤;而紫茎缠带,青
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
自休。身住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从者皆惨
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余笑语之曰:“第安之,第安之。吾
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吾视夫崩崖倾石,怒涛沸
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
绛骑彤驺也;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吾视
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观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天或
者见吾出则佝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
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
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
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天亦哀山灵之寂寞,
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
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
如聚米萦带;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
无时,甘于下人;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
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崖之下乎?”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
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
两缆。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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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明
说 琴
何子有琴,三年不张,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进而求操焉。何
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
“是病于材也。予视其黟然黑,厓然腐也。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何
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制器。
其器有四:弦、轸、徽、越。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
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故弦取
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圆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韧,
疏: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疏,故清浊弗能具;滞,
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识职,
而律吕叛度。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
所蒸,蟠纡纶囷,璀璨岪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
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
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
道情和志。何至黟然厓然,为腐材置物邪!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
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轮,屈木
辐,巨木节,细木 ,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
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
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
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
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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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
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
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
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
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
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
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鏔因
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
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土之欲垂名于千载
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项脊轩志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
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
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见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积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
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
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
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疱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
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孔二世,
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
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
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
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
也?”此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
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
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
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
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圈子也?”其后六年,
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
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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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堙,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
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
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
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延实,产于
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
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隬之上,
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
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
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记,不意遂
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访故
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栏,常至暮怅然而返。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
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
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
吾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即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萧然桑梓之怀,
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早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勉之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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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
答茅鹿门知县二
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
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
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
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
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
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摺,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
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
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
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
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
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
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
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
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
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綑缚
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
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
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
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
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勦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
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
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
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勦说,盖头窃尾,如
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
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
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
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
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
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
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
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鹿门东归后,正欲待使节西上时得一面晤,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过此,
不已急乎?仆三年积下二十余篇文字债,许诺在前,不可负约。欲待秋冬间
病体稍苏,一切涂抹,更不敢计较工拙,只是了债。此后便得烧却毛颖,碎
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而鹿门之文方将日进,而与古人为徒未艾也。
异日吾倘得而观之,老耄尚能识其用意处否耶?并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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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光禄竹溪记
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见其所蓄,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
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其为园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或
千钱买一石,百钱买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据其间,或芟而去焉,曰:“毋
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辄不惜数千钱;然才遇霜雪,又
稿以死。以其难致而又多稿死,则人益贵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师
人乃宝吾之所薪。”
呜呼!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然穷其所生之地,则绝徼海外之
人视之,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绝徼海外,或素不产竹之地,
然使其人一旦见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是将不胜笑也。语
云:“人去乡则益贱,物去乡则益贵。”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
乎!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
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
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
为我记之。”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
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
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
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
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耳。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
一也。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马僮奴歌舞,凡诸富人所酣嗜,
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
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间与欤?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犹将
极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
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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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慎中
朱碧潭诗序
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
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
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
为娱,顾谓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其诗不行于时。屋壁户牖,
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贫不自谋,家人消之曰:“何物
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
他有所为。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
久乃知其为君也。吏人至门,强君入谒。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
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处田坳林麓之交,
终日无人迹。守独出访之。老亭数椽欹倾,植竹撑拄,坐守其下。突烟昼湿,
旋拾储叶,煨火烧笋,煮茗以饮守。皂隶忍饥诟骂门外,君若不闻。于是朱
诗人之名,哗于郡中,其诗稍稍传于人口,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众,
讪疾蜂起。而守所以礼君如彼其降,又不为能诗故。守父故与君之父有道路
之雅,以讲好而报旧德耳。君诗虽由此闻于人,人犹不知重其诗,复用为谤。
呜呼,可谓穷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惬于心。其求之而得,得之而
乐,虽生死不能易,而岂有所计于外。诗之不足贾于时,以售资而取宠,君
诚知之矣。若为闭关吟讽,冻饿衰沮而不厌,其好在此也。人之不知重其诗,
焉足以挠其气,而变其所业哉!
君尝谒予,怀诗数十首为蛰,色卑而词款,大指自喜所长,不病人之不
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为信也。岂其刻肠镂肺,酷于所嗜,虽无所计于外,
而犹不能忘志于区区之名耶?嗟乎!此固君之所以为好也。君既死,予故特
序其诗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岂以予文为足重君之诗于身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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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
青霞先生文集序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明天
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
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宣、大数告警,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寇之
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寇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野行者之馘
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场之日驰,而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也,数呜咽欷毇,
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君故以直
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
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
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
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襄,来请予序
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
《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
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
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
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
谏疑于胁,贾谊之 《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蕇之对疑于亢。然推
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
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
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
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
不著。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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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
叶子肃诗序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
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
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
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巳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
若吾友子肃之诗,则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其情散以博,故语
无拘;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
丰。盖所谓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窃于人之所尝言者也。就其所自得,以论
其所自鸣,规其微疵,而约于至纯,此则渭之所献于子肃者也。若日某篇不
似某体,某句不似某人,是乌知子肃者哉!
豁然堂记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
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
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
澄。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
菱蒲莲茨之产,睘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窪;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日。
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尊,歌笑互答,若
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
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
集过客,亦往往寓疱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
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
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
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
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
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
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徹,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
也,而燦然若干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
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
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
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书 《草玄堂稿》后
始女子之来嫁于婿家也,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裙,语不敢见
齿,不如是则目之为非女子之态也。迨数十年,长子孙而近妪姥,于是黜朱
粉,罢倩颦,横步之所加,莫非问耕织于奴婢;横口之所语,莫非呼鸡豕于
圈槽,甚至龋齿而笑,蓬首而搔,盖回视向之所谓态者,真赧然以为装缀取
怜、矫真饰伪之物。而娣妣者犹望其婉婉娈娈也,可叹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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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之学为诗也,矜于昔而颓且放于今也,颇有类于是;其为娣妣哂也多
矣。今校郦君之诗而悦然契,肃然敛容焉,盖真得先我而老之娣妣矣。
沈氏 《号篇》序
吾越有耶溪者,带绕名山,号称佳丽。回洲度渚,涵镜体以长萦;散藻
澄苔,转风光而轻泛。其在前代,尤为巨观:红渠映隔水之妆,紫骝嘶落花
之陌。镜湖伊迩,兰渚非遥;嘉会不常,良辰难待。舟移景转,三春才子之
游;日出烟消,几处渔郎之曲。古今所记,图牒犹存。尔来居士沈君,棲真
妙致,挽慕前修,始羁迹于市廛,终寄情于鱼鸟。眷言邪水,尤嗜曲涯。转
入一天,还回几折。数声长笛,渺浪沧而自如;一棹扁舟,入荷花而不见。
意将流传斯景,爰授图工,歌咏其曲,遍征文士。乃于末简,要予微言。今
晨把玩,俨游风景之真;他日追陪,或予几筵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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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臣
报刘一丈书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
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
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
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
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
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
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
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
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
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人之。
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
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
则又固请,然后命吏内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
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
马上遇所交织,即扬鞭语口:“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
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
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则
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常不见悦
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矣!”长者
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
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
也。幸宁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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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
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
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
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
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
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
也。大王弗与城,而给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
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
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
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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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
又与焦弱侯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
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
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
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
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
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
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
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
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
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暴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
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
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
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汝宁好一口食难
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
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与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
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以嗛林汝宁:
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
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
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谓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
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
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
山人而心商贾,既以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
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
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
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
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
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
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
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
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
决知免矣。
赞刘谐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
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
“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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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日:“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
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闻而善曰:“斯言也,简而当,约而有余,可以破疑网而昭中天矣。
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盖虽出于一时调笑之语,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
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
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
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暗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厢之,小子缓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
千年之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日“已知其人”;不曰“强不
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余何人也,
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
芝佛之院。
李涉赠盗
唐李涉赠盗诗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刘伯温《咏
梁山泊分赃台诗》云:“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盗泉清节今寥
落,何但梁山独擅名?” 《汉名》云:“吏皆虎而冠”。《史记》云:“此
皆劫盗而不操戈矛”。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盗者。”因记
得盗赠官吏亦有诗一首,并录附之:
“未曾相见心相识,敢道相逢不识君?一切萧何今不用,有赃抬到后台
分。肯怜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谓私行不是公,我道无私公奚取?
君倚奉公戴虎冠,谁得似君来路宽:月有俸钱日有廪,我等衣食何盘桓?君
若十三十五俱不许,我得恃强分廪去——驱我为盗宁非汝?!”
《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李氏曰: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质,则
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并行而不相悖矣。
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
之公是非,亦可也;谓予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
也。则予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
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然则予
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
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
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虽使孔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
本行罚赏哉!
老来无事,爰览前目,起自春秋,迄于宋元,分为纪、传,总类别目,
用以自怡,名之曰 《藏书》。“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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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名曰《藏书》也。而无奈一二好事朋友,索览不已,余又安能以已耶?但
戒曰:“览则一任诸君览观,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罚赏也,则善矣。”
《焚书》自序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
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 《焚书》,则答知己书简,所言颇
切近世学者膏盲,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
不可留也。《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同是《焚书》,而另
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矣。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
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之无难,“出世”之非假也。
信如“传”“往”,则是欲入而闭之门,非以诱人,实以绝人矣,乌乎可?
其为说,原于看朋友作时文,故 《说书》亦佑时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今既刻 《说书》,故再《焚书》亦刻,再《藏书》中一二论著亦刻,焚
者不复焚,藏者不复藏矣。或曰:“诚如是,不宜复名《焚书》也,不几于
名之不可言,言之不顾行乎?”噫噫!余安能知,子又安能知?夫欲焚者,
谓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是可惧也。然余
年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余幸其庶几也,故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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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隆
答李惟寅
含香之署,如僧舍,沉水一炉,丹经一卷,日生尘外之想。兰省簿牍,
有曹长主之,了不关白,居然云水闲人。独畏骑款段出门,捉鞭怀刺,回飚
薄人,吹沙满面,则又密想江南之青溪碧石,以自愉快:吾面有回飚吹沙,
而吾胸中有青溪碧石,其如我何?每当马上,千骑飒沓,堀堁纷轮,仆自消
摇仰视云空,寄兴寥廓,踟蹰少选而诗成矣。五鼓入朝,清雾在衣,月暎宫
树,下马行辇道,经御沟,意兴所到,神游仙山,托咏芝术,身穿朝衣,心
在烟壑,旁人徒得其貌,不得其心,以为犹夫宰官也;江南神皋秀壤,多自
左掖门下题成。
足下住秦淮渡口,烟销月出,水绿霞红,距风沙之地万里,而书来忳拃,
殊不自得,何也?大都士贵取心冥境,不贵取境冥心,此中萧然,则尘埃自
寓清虚;内境烦嚣,则幽居亦有庞杂,足下以为然否?
邹尔瞻以言事忤明主,又有秣陵之行。此君清身直道,有国之宝也,足
下当与朝夕,嘉晨芳甸,条风骀宕,南睇美人,胸如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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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
牡丹亭记题词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
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
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
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
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彷彿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
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
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点校 《虞初志》序
昔李太白不读非圣之书,国朝李献吉亦劝人弗读唐以后书。语非不高,
然未足以绳旷览之士也。何者?盖神丘火穴,无害山川岳渎之大观;飞墓秀
萼,无害予章竹箭之美殖;飞鹰立鹘,无害祥麟威凤之游栖,然则稗官小说,
奚害于经传子史?游戏墨花,又奚害于涵养性情耶?东方曼倩以岁星入汉,
当其极谏,时杂滑稽;马季长不拘入者之节,鼓琴吹笛,设绛纱帐,前授生
徒,后列女乐;石曼卿野饮狂呼,巫医皂隶徒之游。之三子,易尝以调笑损
气节、奢乐堕儒行、任诞妨贤达哉?读书可譬己。太白故颓然自放,有而不
取,此天授,无假人力;若献吉者,诚陋矣!《虞初》一书,罗唐人传记百
十家,中略引梁沈约十数则,以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
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虽雄高不如《史》《汉》,简澹不如《世说》,
而婉媷流丽,洵小说家之珍珠船也。其述飞仙盗贼,则曼倩之滑稽;志佳冶
窈窕,则季长之绛纱;一切花妖木魅,牛鬼蛇神,则曼卿之野饮。意有所荡
激,语有所托归,律之“风流之罪人”,彼固歉然不辞矣。使咄咄读古而不
知此味,即日垂衣执笏,陈宝列俎,终是三馆画手、一堂木偶耳,何所讨真
趣哉!余暇日特为点校之,以借世之奇隽沈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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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汝成
西湖游览志·孤山
孤山,岿介湖中,碧波环绕,胜绝诸山。唐宋间,楼阁参差,弥布椒麓。
唐张祜诗:“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
藓苔,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出北林。”白乐天《西湖晚归回望孤
山寺赠客》诗:“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卢桔子低山雨重,棕
榈叶战水风凉。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
宫在水中央。”《孤山寺遇雨》诗:“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水鹭双飞
起,风荷一向翻。空濛连北岸,萧飒入东轩。或拟湖中宿,留船在寺门。”
《湖上夜饮》诗:“郭外迎人月,湖边醒酒风。谁留使君饮?红烛在舟中。”
林君复《孤山寺》诗:“低处凭栏思渺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
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归更爱吾庐近,
只待重来看雪天。”《孤山写望》诗:“水墨屏风状总非,作诗除是谢玄晖。
溪桥袅袅穿黄落,樵斧丁丁隔翠微。返照未沉僧独往,长烟初淡鸟横飞。南
峰有客锄园罢,闲倚林间忘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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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游龙
《笑禅录》选(三则)
一
举:云芝再至翠岩求入室,岩曰:“佛法不怕烂却,天气正冷,且化炭
去。”
说:老山宁长者,离城二百余里,冬日大雪,忽早起披裘上马,有老奴
名供耕者头蓬舌僵,拥马首而前曰:“天气正冷,爹爹今日往哪里去?”长
者曰:“我往二程祠上大会讲学。”耕曰:“我也要去听讲学。”长者呵之
曰:“你晓得听讲甚么学?”耕以手自指腰下曰:“我也去听讲冬九腊月该
有裤儿穿不?”
颂曰:冷时烧炭并穿裩,这是修行吃紧人;朳朳桔桔何为也,空向丛林
走一生。
二
举:或问龙牙:“古人得个什么便休去?”牙曰:“如贼入空室。”
说:一盗夜挖入贫家,无物可取,因开门径出。贫人从床上呼曰:“那
汉子,为我关门去。”盗曰:“你怎么这等懒?难怪你家一毫也没有。”贫
人曰:“且不得我勤快只做,倒与你偷?”
颂曰:本来无一物,何事惹贼人?纵使多珍宝,劫去还空室。
三
举:临济示众曰:“有一无位真人,常向汝等面门出入,初心无证据者
看看。”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济下禅床,擒住这僧拟议。济托
开云:“无位真人是甚干屎橛?”
说,一人晚向寺中借宿,云:“我有个世世用不尽的物件。送与宝寺。”
寺僧喜而留之,且为加敬。至次早,请问“世世用不尽的是么物件?”其人
指佛前一树破帘子云:“此以之作剔灯棒,可世世用不尽。”
颂曰:人人有个用不尽,说出那值半文钱?“无位真人”何处是?一灯
不灭最玄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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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学佺
钱伯庸文序
今之作文者,如人相见,作揖曲躬之际,阔别致谢,寒温都尽。及其执
茶对座,别无可说,不过再理前词,往往重复。又如俗人唱曲,以一句为数
句,以一字为数字,不死不活,希图延场;及其当唱之处,则又草草读过而
已。噫!此所谓“时套”也。今之作揖不如是,则人必怪之;唱曲不如是,
则无人击节赏音。作文之趋于时尚,亦如是矣。其病在于无师友传授,而少
浸润之于义理,徒逞其私臆,求作新奇,不知反落套矣。
钱生伯庸,其家师于岳水部之初。其至金陵,以之初书谒见于予。予观
其人,不为时俗所染,岂非欲随地求师而汲汲于义理者?予愧浅率,不足以
答伯庸。伯庸归,试以其文质之尔师之初。之初之作人,无时套者也,其论
文亦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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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祯
黄山人小传
苏州黄勉之省曾,风流儒雅,卓越罕群。嘉靖十七年,当试春官,适田
汝成过吴门,与谈两湖之胜,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勉之
自号“五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田尝戏之曰:“子诚山人
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可谓山兴;瘦骨轻躯,乘危涉险,不烦筇策,上
下如飞,可谓山足;目击清辉,便觉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
谈说形胜,穷状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若易牙调味,口欲流涎,可谓
山舌;解意苍头,追随不倦,搜奇剔隐,以报主人,可谓山仆。备此五者,
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为之大笑。此虽戏言,然人于五者无一庶几
焉,而漫曰游山,必非真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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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一
净业寺观水记
长安以水为奇遇,每坐对砚池盂水与天光相映,便欲飞身溟海,一泝洪
流。而净业寺在都城之北,面临清波汪洋数十顷,两涯之间,几不辨牛马,
而一望镜彻,直令人心一空;招提金碧,与林木森疏时时吞吐水练上,即此
便是方丈、蓬丘。
予厌苦尘汙。一日,舍舆循涯而步,见有败荷如盖,余香乘风,来扑入
鼻。忽木鱼响歇,隔林笙歌,隐隐出红楼中,觉耳根如洗;转视昔时从马驴
间听传呼声,顿隔人天。已而穿萝寻径,复有小筑,自为洞天;四顾竹树,
交加成帷,更为奇绝。予乘小酣,暂憩草裀。尔时欲有题记,觉我宁作我,
不可更著名言。顷则西山落日斜挂树杪,如轮如烛,返照水面矣。
归来抱膝对砚池盂水,余兴欲勃,便欣然神往,遂漫为追次其事。倘他
日乞得冷曹,借吏隐闲身,再觅句以志胜事,当不负此佳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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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从先
倪云林画论
画,一艺耳。然品既不同,情亦殊致,则系之其人矣。
云林之时,以画名家者,富春则黄公望,林平则王叔明,武塘则吴仲圭,
而云林最后出。从公望游,遂寄兴山水间,然不为蛮峦叠嶂嵚崎诡怪之状。
盈尺林亭,瘦风疏雨,朗树两三条,修竹十数竿,茅屋独处,旷石两层,意
兴毕于此矣。然云烟烂漫之致,潇爽不群之态,意色不远,平淡不奇,遂定
名于三家之上。
虽然,云林竞以画累之矣。人固有以画重者,而画亦有以人重者。画以
托意,意以传神。山水之趣,不为笔墨而飞;笔墨之间,偶缘山水而合。以
此思画,画可为也。
云林当胜国之季,栖隐吴门,不求闻达,楼藏异琛,架藏异书。胡人登
其楼,惊拜而退;揭斯探其架,长叹而归。袭等龙宫,帙散孔壁,古今之至
人,文人之领袖也,而徒以画名也!
士诚倔起,糜鹿吴宫。云林浩然,发桴海之叹,而士诚幕罗,多方不屈,
穷辱频加。脱百万于敝屣,撚虎须于牙吻,而青山无恙,白骨不淄,斯又昂
藏烈丈夫也!
云林自有异于千百世之上、风于千百世之下者在,而徒以画也,则垂巧
当以官废,右军风流当以官掩,而寿亭忠义当与此刀并蠹矣。惟不局于画,
则竹之矢,书之法,关之刀,不磨于天壤,而卒无决于天壤也。造化自有雄
之者,而岂为此拘拘也。不以画求云林,而云林自在也;以画求云林,而云
林亦在也。以画求云林者,目中无人,宇宙无人,天地直一帧耳:此云林之
心,超出于三家者,是云林不以画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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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闲赏》选
一 春
首四时、苏万汇者,春也。气暖则襟韵舒,日迟则烟气媚。百鸟和鸣,
千花竞发。田畯举趾于南亩,游人联辔于东郊。风光之艳,游赏之娱,以为
最矣。
二 元 旦
元旦,应酬作苦,且阅岁渐深,韶光渐短,添得一番甲子,增得一番感
慨。 《庄子》曰:“大块劳我以生”,此之谓乎!吾所取者:淑气临门,和
风拂面;东郊农事,举趾有期;江梅堤柳,装点春工;晴雪条风,消融腊气。
山居之士,负暄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一快耳。
三 端 阳
端阳,一曰“端午”,一曰“天中节”,是时赤帝当权,黄梅应午;角
黍蒲觞,漫酬景物:兰桡桂楫,笑倚风涛茜罗映榴火以将然,画扇拂采绿而
并洁。酒酣兴发,俯仰千秋:独醒者安在?君其问之水滨。
四夏
溽暑蒸人,如洪炉铸剑,谁能跃冶?须得清泉万派,茂树千章,古洞含
风,阴崖积雪,空中楼阁,四面青山,镜里亭台,两行画鶾,湘帘竹簟,藤
枕石床:栩栩然,蝶欤周欤,吾不得而知也。
五 七 夕
七夕之节,牛女佳期。银河清浅,玉露微茫,互鹊桥于长空,渡天孙于
碧落,闺人乞巧,文士摛词,亦良宵也。
六 秋
金风瑟瑟,红叶萧萧,孤燕排云,寒虫泣露,良用凄切。可爱者:云剑
长空,水澄远浦,一片冷轮,皎皎碧落间,令人爽然。南楼清啸,东篱畅饮,
亦幽人行乐时也。
银蟾皎洁,玉露凄清,四顾人寰,万里一碧。携一二良朋,斗酒淋漓,
彩毫纵横,仰问嫦娥:“悔偷灵药否?”安得青銮一只跨之,凭虚远游,直
八万顷琉璃中也。
七 重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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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气肃,露重霜浓。砧杵连乎千家,壶觞接于四座。雁声嘹唳,蟾曩
凄清。红叶点苍苔,片片残霞落地;黄花泛绿酒,重重蜀锦当筵。龙山落帽,
东篱采菊,吾愿与陶征士、孟参军共之。
八 冬
冬虽隆寒逼人,而梅白松青,装点春色;又感六花飞絮,满地琼瑶。兽
炭生红,蚁酒凝绿;狐裘貂帽,银烛留宾;在尾兔毫,彩笺觅句:亦佳事也。
至如骏马猎平原,孤舟钓浅濑:豪华寂寞,各自有致。
九 雾
匹练抹林,轻绡蔽日,笼楼台而隐隐,锁洞壑以重重;潭影难窥,花枝
半掩,树若增密,山若增深,景若增幽,路若增远,胜概之一助也。
十 雪
天公翦水,宇宙飘花,品之,有四美焉:落地无声,静也;沾衣不染,
洁也;高下平均,匀也;洞窗掩映,明也。宜长松修竹,老梅片石;怪石崚
嶒,深林窈窕;寒江远浦,断岸小桥;古刹层峦,疏篱幽径;老叟披簑垂钓,
骚人跨蹇寻诗;小酌清谈,高楼长啸;船头茶灶飘烟,座上黛眉把盏;老僧
对坐,韵士闲评;披鹤氅,纵步园林,御貂裘,登临山水。如此景况,何必
峨嵋千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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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绍袁
《甲行日注》选
二十七日丙午,雨。
晓起理装,家人辈至庵中拜别。余曰:“此别也,若幸中兴有期,则归
来相见亦有日,不然,从此永诀矣。两幼主室家之好未完 (倌倕未婚),岂
不痛心!然留之事虏必不可,我亦无可奈何耳。三孙不及见其长大,幸为我
善视之。踞湖山先陇松楸,幸念之毋忘。闻虏令,遁不降者藉人。不腆数亩
与环堵之室,不暇计矣。顾夫人公子,向受钱唐公之托,今亦有愧九原,当
今善返昆山耳。诸妇女可寄西方尼庵,汝辈但为谋其糊口者,俾无冻馁以死,
感且不圬。”家人皆伏地哭,余亦泣。登舟,二兄幼舆,叔秀侄来送。侄孙
舒胤亦来,明年十五,泪潸潸不止矣。既发,冒雨至栖真寺(即香上人简庵)。
夜,可生上人为视发焉。即此后或有黄冠故乡之思,但恐彭泽田园,门非五
柳;辽东归鹤,华表无依耳!
十一月六日甲寅,晴,冷甚。
倕又病。黄昏,斜月半钩,挂寒林之末,幽凉黯淡,回非人境。
十五日癸亥,晴,暖。
夜月空岩,千林缟色。
二十二日庚午。
积雪弥山,如泛银海中,光摇耳目。枯藤乱石,皆琼柯玉缟也。
二十七日乙亥,阴,冷。
雪消下涧,如胡塞琵琶声,悲凉凄咽,尽是明妃别汉之恨。儿辈沿石磴
探寻瀑窟,登翠微而上,余不能耐寒也。
三月初十日丁巳,晴。
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雁叫声也。物换星移,动人感深矣。
十四日辛酉,晴。
访匪石、初旭、吴若英。见三四女子,少艾鲜衣,采桑陌上。忽睹太平
景色,倍生感叹。
七月二十日甲子,睛,夜热。
蓬帘不下,明月窥床,卧想去秋以迄今夕,雁风鹃雨,忽忽如梦,真可
伤怀!
初九日壬子,大风雨,冷。
去秋在一华庵,如晦不已,今昔似之,然昔坐窗下,采新桔供酒,看远
山云雾;今飘摇孑处,西风片片,吹雨敲纸窗,但听松涛声在屋顶上,如千
斛蟹汤煎沸,羁怀旅况,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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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丙申,晴,风。
思米道人久不晤矣,牵倌、倕访之。道经真如小筑,有桃花二三株,本
小而色艳,如婷婷嫋嫋十三初余,即妖颜冶笑,婀娜 人。又道上二山茶花
树,如苍虬,花繁朵小——宋无寿寺故址。花故禅院中物,寺已毁尽,花犹
岿然:组容宝刹,不如一无情之植耶?造薛庐,则茂申仲日先在,公岩亦昨
日自梁溪来矣。谈一晌各别。
三月初十日辛亥,雨。
阅《东坡集》,公贻黄鲁直牍云:“闻行囊中无一钱,途中颇有好事者,
能相济急否?”不觉一叹!山谷盛名之下固自不同,宋世亦或有此风俗,求
之今天下,难乎其人矣。
四月初四日乙亥,小雨,多风。
往和丰庵,绿浓绕径,红蔷薇花娇映涧边,篱上涧下一石矼已掩翠丛中
矣。庭中梅杏,浅阴青嫩;蜀葵娟娟砌间;兰花在缸,零瀓小沐。饮新茶,
食笋豆,听黄鹂声,悠然尘 之外,而慈覆以寇盗纵横为叹,真沧海横流,
处处不安也。归,即雨濛濛沾衣矣。
七月十二日丙辰,晴,风。
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澓流薄岸,颓萝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
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掉泼刺,萤光乱飞,极夜景之幽趣也。
十二月初九日乙亥,晴。
佺就医邓尉,二十余日矣,杳无消息来,故倌、倕往视之。先至溪拉侗
偕去。晚间枯林亟戢响,斜日交幽,东窗对影,一尊黯然!颜子之乐自在箪
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笳互动,边声四起,
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十六日壬午,晴,大风。
风浪恬静,明月东升,照薄纸上如轻绡可鉴。远远闻吹笛声,虽地非山
阳而感同向秀;旧游之思,亦不止中散一人矣。
二十四日己丑,雨,冷。
黯索之况,悽然莫写。
八月二十日壬子,寒露,雨,午晴,夜甚寒。
枕衾肖索。觉来,破纸窗上,明月穿棂如日,不无“杜鹃枝上月三更”
之叹,旋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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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儒
《太平清话》
情趣类
一
三月茶笋初肥,梅风未困;九月莼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客晴窗,出古
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
二
山鸟每夜五更喧起五次,谓之“报更”,盖山中真率漏声也。余乙曩居
小昆山下,梅雨初霁,座客飞觞,适闻庭蛙,请以节饮。因题联云:“花枝
送客蛙催鼓,竹籁喧林鸟报更”,可谓“山史实录”。
三
春则浓艳,秋则肃杀,兰亭中暮春三月,却又天朗气清,所以为佳。
士大夫室有如此气象也。
四
瓶花置案头,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绕吟魂;杏蕊娇春,最怜妆
镜;梨花带雨,青闺断肠;荷气临风,红颜露齿;海棠桃李,争艳绮席;牡
丹芍药,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开笑语;幽兰一把,堪赠仳离。以此引类
连情,境趣多合。
五
余每欲藏万卷书,袭以异锦,薰以异香;茅屋芦帘,纸窗土壁,而终身
布衣啸咏其中。客笑曰:“果尔,此亦天壤间一异人。”
六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
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
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
七
修竹名香,清福已具。如无福者,定生他想;更有福者,辅以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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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鸾
汾湖石记
汾湖石者,盖得之于汾湖也。其时水落而岸高,流涸而崖出,有人曰:
“湖之湄有石焉,累累然而多。”遂命舟致之。其大小圆缺,袤尺不一;其
色则苍然,其状则崟然,皆可爱也。询之居旁之人,亦不知谁之所遗矣。岂
其昔为繁华之所,以年代邈远,故湮没而无闻耶?抑开辟以来,石固生于兹
水耶?若其生于兹水,今不过遇而出之也;若其昔为繁花之所湮没而无闻者,
则可悲甚矣。想其人之植此石也,必有花木隐映,池台依倚,歌童与舞女流
连,游客偕骚人啸咏,林壑交美,烟霞有主,不亦游观之乐乎!今皆不知化
为何物矣,且并颓垣废井、荒途旧址之迹,一无可存而考之。独兹石之颓乎
卧于湖侧,不知其几百年也,而今出之,不亦悲哉!
虽然,当夫流波之冲激而奔排,鱼虾之游泳而窟穴;秋风吹芦花之瑟瑟,
寒宵唳征雁之嘹嘹;苍烟白露,蒹葭无际;钓艇渔帆,吹横笛而出没;萍钿
荇带,杂黛螺而萦覆,则此石之存于天地之间也,其殆与湖之水冷落于无穷
已耶?今乃一旦罗之于庭,复使垒之而为山,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杂
红英之璀璨,纷素蕊之芬芳;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缭绕于其颠,飞花
点缀乎其岩;乃至楹槛之间,登高台而送旧云;窗轩之际,照遐景而生清风。
回思昔之啸咏流连游观之乐者,不又复见之于今乎?则是石之沉于水者可
悲,今之遇而出之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至今犹埋于层波之
间耳。石,固亦有时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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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
可楼记
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为楼。楼可方丈,窗疏四辟。其南则湖山,北则
田舍,东则九陆,西则九龙峙焉。楼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吾于山
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
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
之所可也。
曩吾少时,慨然欲游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托而栖焉。
北抵燕赵,南至闽粤,中逾齐鲁殷周之墟,观览所及,无足可吾意者,今乃
可斯楼耶?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无所不可焉,
斯无所不足矣,斯无所不乐矣。今人极力以营其口腹,而所得止于一饱。极
力以营居处,而所安止几席之地。极力以营苑囿,而止于岁时十一之游观耳,
将焉用之!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
凡为山水者一致也,则吾之于兹楼也,可矣。虽然,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
犹与物为耦也。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又其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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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
徐文长传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
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
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
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
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石篑:“《阙
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
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
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
秘,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
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
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
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
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
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
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
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氏身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
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
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
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
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
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
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
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
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
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
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
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
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
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
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阳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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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
《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
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
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
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
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
哉!悲夫!
虎 丘
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
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
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
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
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
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
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
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
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
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
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
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
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
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
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
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给李子髯
髯公近日作诗否?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人情必有所寄,
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
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
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
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怜,可怜!大抵世上无难
为的事,只胡乱做将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如子髯之才,天下事何不可为?
只怕慎重太过,不肯拼着便做。勉之哉,毋负知己相成之意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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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湖 (一)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己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
毕,即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
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
余游西湖始此,万历了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
草草领略,未及遍赏。
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
友,一时凑齐矣。
西 湖 (二)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
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
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
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於
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
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
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飞来峰
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高不余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貌,不
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
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大小洞
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
上瘢痕,奇丑可厌。
余前后登飞来峰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单衫短后,直穷
莲花峰顶,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溪同登;次,为陶石篑、
周海宁;次,为王静虚、石篑兄弟;次,为鲁休宁。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
卒不可得。
天目 (二)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由庄至颠,可二十余里。凡山深僻者多荒凉,
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
枯:凡此皆山之病。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石色苍
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虽幽谷悬岩,庵宇皆精,三
绝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晓起看云,
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然
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五绝也;山树大者几
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值万余钱,六绝也;头茶之香者,远
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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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而高峰死关。次日,由活埋
庵寻路而下。数日晴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山中僧四百余人,执
礼甚恭,以饭相劝。临行,诸僧进曰:“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
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因大笑
而别。
观第五泄记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数步,闻疾雷声,心悸。山僧曰:“此瀑布声也。”
疾趋,度石罅,瀑见。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瀑行青壁间,
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
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
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
时夜已午,魈呼鬼号之声,如在床几间。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
俱若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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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惺
浣花溪记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
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
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
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
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
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
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
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
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
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
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
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
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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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
游黄山日记 (后)
戊午九月初三日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
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朱砂庵而登。
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
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东上,乃昔所
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
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
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
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
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
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
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其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
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
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
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
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
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
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
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徒于后;予越其右,
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
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有银海。再眺山下
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
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瞑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
止文殊院。
初五日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
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岐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
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
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坡侧度石隙,径小而峻,
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叠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
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则前
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
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
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嗓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
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
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
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
下狮子林,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
缋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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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
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别霞光,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
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
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而下。僧谓:“棘迷路绝,
必不能行,若从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
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
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
至坑中,逾涧而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
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夹地
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
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
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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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学洢
核舟记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
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蓬覆之。旁开小
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
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
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
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
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
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
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
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有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
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
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 《庄》《列》所载,称惊犹
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
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
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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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陶庵梦忆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駶駶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
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 《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
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
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
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 ,他甘旨
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
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
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
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
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
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
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
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
“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
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
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
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装,灯火优傒,
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
及童娈,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
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
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 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
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
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
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
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
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
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
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
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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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
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
气拘人,清梦甚惬。
柳麻子说书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 盬,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
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
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
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叼 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
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豏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
著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
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处,款款言之。
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
听,不怕其囍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
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五异人传》序
张岱曰:岱尝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
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
燕客之癖于士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
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有不得不传之者矣,作《五异人
传》。
补孤山种梅序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偕姓氏俱香。名流虽
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孤山逸老,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
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
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兹来
韵友欲步先贤,补种千梅,重开孤屿。凌寒三友,蚤结九里松篁;破葊一枝,
远谢六桥桃柳。佇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
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崖,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
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
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哦曲江诗,
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断桥踏雪;
遥期漆园之蝶,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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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溥
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
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
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
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瞺瞺,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
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
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
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
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
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
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
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
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
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客于远近,
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
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
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
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
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
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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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完淳
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
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
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
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
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
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
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
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
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
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
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
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
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屩,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
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
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
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缡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
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
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
矣!
遗夫人书
三月结褷,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
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
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
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
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
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
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
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
也,停笔欲绝。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曲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
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外
书奉秦篆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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