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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

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 所作,词寄 《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

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 中,多少

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

几张纸盖不完酱瓿 ;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簳箭煮不熟饭锅。

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 ;随他

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 。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

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

③ ④

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 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

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

⑥ ⑦

谁不愿,千锺粟 ?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

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

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 ,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

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

① 见在——即“现在”。“见”为”现”的古字,明人小说中“现”亦多作”见”,如下文“不如图一个

见前快活”、“见将绒线作对儿结着”的“见”即如此。后不再注。

② 朱希真——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南宋初期词家,著有词集《樵歌》。

③ 十七史——指宋人称以下十七部史书,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

《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

《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

④ 瓿 (bù部)──陶制坛罐一类的器物。此句用《汉书·扬雄传》“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之意,古代书

稿为竹简木札,世人不加重视,令盖酱缸,犹后世将手稿当废纸处理。

① 发科发甲——指科举高中。汉唐取士分甲乙等科,后世因称科举为科甲。

② 大请大受——意谓委任重要官职,享有丰厚俸禄。“请”“受”同义,都是领受的意思,这里是指领受

薪给、俸禄。

③ 掌命司──迷信传说中掌管世人命运的神曹。

④ 吴彦高──呈激,字彦高,建州 (今福建省建瓯县)人,金代文学家。

⑤ 晦庵——南宋时僧人,今仅存所引《满江红》词一首。

⑥ 千锺粟——形容俸禄极多。锺,古代最大的容量单位,相当于六十四斗。

⑦ 五行——古代认为木、火、土、金、水是构成世界万物的五种基本物质,称为“五行”,又以为人的命

运也与五行相关,旧时算命先生便以五行来推算人的祸福。

⑧ 苏东坡——苏轼,字子瞻,号东坡,眉山 (今属四川)人,北宋最杰出的文学家。

⑨ 说话的──话本、拟话本小说中经常保留一些说书艺人的用语,听众称说书艺人为“说话的”,说书艺

人称听众为“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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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

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

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① ②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 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

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

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

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

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

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

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

子跻跻跄跄 ,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

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

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

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

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

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

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

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

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

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

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

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

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

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

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

却没分与儿子每 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

下落则个 。”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

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

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

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

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 福物,

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

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

① 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宋时为都城,又称汴梁。

② 经纪行──即生意行,做买卖的。

③ 跻 (j ī基)跻跄跄——犹如俗语所说“整齐”;这里形容四子“上寿”时排列有序,衣冠端正,礼貌周

全的样子。语源 《诗·大雅·公刘》“跄跄济济”,朱熹注:“群臣有威仪貌。”

① 每──宋元时人称代词的复数,同“们”。

② 则个──句末语气助词,多用于表示祈使、感叹的句子。

③ 三牲──古代以牛、羊、猪为供品,称三牲;后来也以鸡、鱼、猪肉为三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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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④ ⑤ ⑥

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 小恙,买卜 ,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

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 ‘我等本在金家,

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

里来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

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

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

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

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 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

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籁吊下泪来。

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

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

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

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

又被王老央 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

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

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

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

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

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

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

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

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惠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 ,海外犹能送宝来。

② ③

话说国朝成化 年间,苏州府长洲县 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

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

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

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

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

又百做百不着。

④ 老拙──老人的自谦词。

⑤ 寒荆──谦称自己的妻子。荆,指折荆为钗,形容清贫朴素。

⑥ 买卜──即请算命先生占卜算卦。

① 安童──随身伺候的小厮、童仆。

② 央──恳求。

① 财官格──格,星相术语,含有属类之意。“命是财官格”,犹如说天生是做官发财的命。

② 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1465—1487 年。

③ 长洲县──旧县名,今并为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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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

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

④ ⑤ ⑥ ⑦

祝枝山 ,拓 了几笔,便直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 ,一

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

⑧ ①

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

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

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

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

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沴 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

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 ,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

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

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

本钱一空。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

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

洁净 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

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

⑥ ⑦

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 ,不是做家 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

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

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 。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

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

钱乙一班人,共四十馀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

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

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

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

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

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

④ 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都是明代长洲 (今江苏省苏州市)著名书画家,生活年代山相近。沈周,

字启南,号石田;文徵明,字徵仲,号衡山;祝允明,字哲,号枝山。

⑤ 拓 (tà踏)——拓印。这里是指涂抹的意思,即很随便,不经意。

⑥ 直──通“值”。

⑦ 乔人──弄虚作假的人。

⑧ 兀自──却是,尚且,还是。

① 对合──即对本,利钱与本钱相等。

② 妆晃——装模作样,假冒斯文。晃,通“幌”,即幌子,过去店铺门前表示所卖货物的招牌或标志。

③ 历沴 (lì丽)──即口语之“入梅(霉)”,言北京黄梅天气较南方晚,七八月才入梅,正好霉变。沴,

恶气、灾气。

④ 合而言之──意谓粘成一团。“言”,吴音近“粘”;粘合,用书生八股腔说俏皮话,便成“合而言之”。

⑤ 干圆洁净──意谓精光,什么都没有剩。干圆,空空荡荡。

⑥ 趁口──吃白食、蹭饭吃。

⑦ 做家──吴方言,又称“做人家”,后文多次出现,意即勤俭持家,会过日子。

① 杂板令——什么都知道点儿,又什么都不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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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

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

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

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

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

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

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

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

④ ⑤

直恁地 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

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

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耕

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般里吃罢。口食之类,

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

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

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

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

① ② ③

树 ,亦非李氏千头奴 。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

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

时味略少酢 ,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

庭红”。着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馀,在船可

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

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

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

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

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猫,缆好了。

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

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

② 报君知──算命盲人用以招徕顾客的一种响器,用金属薄片制成。

③ 赍 (j ī基)助──资助。

④ 恁地──如此、这样。

⑤ 财爻 (y áo 摇)──生财的卦象。爻,指卜卦的爻象。 《易经》:“爻象动乎内凶吉见乎外。”

① 苏井诸家树──据《神仙传》载,汉朝苏耽凿井种橘,用此井水服一片橘叶即可医病。

② 李氏千头奴──据《襄阳耆旧传》载,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暗中派人种橘树千株,称为“千头木奴”,

临终才作为遗产告诉儿子。

③ “较广”二句──言这种橘子与著名的广橘和福橘很相似,只不过个儿小一点,属于兄弟之间,具体而微。

④ 少酢 (cù醋)──稍微有点儿酸味。“酢”即“醋”的本字。

⑤ 闲的──闲汉,临时帮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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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

① ②

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

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

猛可 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

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

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艎板 上面。

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

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

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

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米问

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

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

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

接了银钱,手中等等 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

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

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

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

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

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

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

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

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元来彼

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

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

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

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

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

③ ④

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 剩不多了,拿一个班 道:“而今要留着自

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哓哓说:

“悔气!来得迟了。”傍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

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

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

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

① 歇家──歇宿落脚之处。

② 通事──相当于现在的翻译。

③ 猛可──即猛然、忽然。

④ 艎板──船板。艎,即艅艎,大船名。

① 等等──掂量掂量。

② 停──犹如说“成”、“份”,指总数中的部分。

③ 已此──已是。

④ 拿一个班──摆架子。拿班,故作姿态的意思,犹如现在北方俗语中的“拿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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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卖!是有的俺多 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 哩!”看的人听见这话,

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

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馀颗,数

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

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

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

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

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

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

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

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

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

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

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

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

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

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

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段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

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

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

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

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

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用着重本钱置他

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

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

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

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

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

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

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

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

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

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

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 了,难

道再有 ‘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

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

① 多──即“都”,全部的意思。这种用法本书中极多,不再注。

② 克汗 (hán 寒)──亦作“可汗”,原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对其君主的称呼,这里是借用。

③ 瞧科──看出苗头。科,情况、样子。

① 折 (shé蛇)──即“蚀本”,赔了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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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

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

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

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众人事体完了,

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

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

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

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

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

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猫,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

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

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

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

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

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

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

那岛也苦 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

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

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

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

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

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

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

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 ,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

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 。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

① 艨艟 (chōng 冲)──古代战船,这里泛指大海船。

② 风伯──传说中的风神。

① 有分交──也作“有分教”,旧小说惯用语,意指事态下一步发展的趋势。

② 苦──古代小说、戏曲常用语。表喜幸之词,幸亏的意思。

③ 物事──吴方言,即物品、东西。

④ 调谎──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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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

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里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

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

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

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

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

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

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

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

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

也着不得这样狼犺 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

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

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

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揌在龟壳里面,两

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

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

人。”当夜无词。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

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

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

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馀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

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

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

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

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帽言

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

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

酒筵都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

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

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

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

育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馀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

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

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

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

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

⑤ 跎了纤──即拉纤。这里将龟壳比作船。跎,形容纤夫弯曲身体的方言。

① 狼犺 (Kàng 抗)──吴方言,形容物体大而笨重,难以安置。下文“狼狼犺犺”同。

② 偌 (ruò若)──如此、这样。

③ 兀的──意同“这”,有加重语气的作用。

④ 牙人──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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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

有猫儿眼 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

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

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

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

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 ,看出文若虚不快活

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

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

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

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

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

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

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

把一个末坐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

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

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馀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

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

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 ,

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

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

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

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

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

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

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

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

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

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

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

“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坚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

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

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

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

“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

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

① 猫儿眼——与下句的“祖母绿”都是名贵的宝石名称。

① 积年──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

② 衬──这里是凑趣的意思。

③ 镬 (huò获)铎──吴方言,意为糊涂、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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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老气 。”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

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

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 ‘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

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 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

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

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

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

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

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

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

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

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

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

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

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

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

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

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

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

① ②

人初然 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 ,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

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

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

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

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

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 为准,其馀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

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

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

今却待怎么?”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

有一个段 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馀间,也

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

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

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

① 不老气──不老练,含有稚嫩、胆小的意思。

② 奚落──嘲弄、看小起。

① 初然──起初,开始。

② 撺哄鸟乱──闹嚷嚷地起哄。撺,撺掇、怂恿。

① 兑一兑——核实一下。兑,这里指验证银子的成色和分量。

② 段——通“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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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

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

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元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

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 来,有何

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

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

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

馀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

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

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

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

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

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

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

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段匹帐目,

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

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

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

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

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

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

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

张了一张,■ 了一■,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

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

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傍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

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

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段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

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段铺营生,

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

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

“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

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

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

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

“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

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

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

③ 家缘——指家业。

① ■——同“捞”,用手搅动摸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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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

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

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

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

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

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

得之无心耳。”

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

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

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

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馀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

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

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馀多是尊惠。”众

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收

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段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

段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

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段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

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段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

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

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

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

人道:“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

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

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

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

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

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

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

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到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

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

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

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

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

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

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

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

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舡上发货。

① 作成——吴方言,成全、照顾。

① 轻鲜——微薄。鲜,少。

② 扛——此处作名词用,指所扛之物。

① 回回——回教徒。此指波斯商人玛宝哈。因波斯人信仰伊斯兰教,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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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边取了妻小,立起家业。

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

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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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枝万派,那能勾

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像得紧 ,

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

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 上面说,孔子

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 ,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

朔,以解下宫之难 ,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馀》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像,骗了一时富贵,

享用十馀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 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

帝蒙尘北狩 ,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个公主,名曰柔福,

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

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

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

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

旧事,对答来皆合。

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由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

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

回覆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

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

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

了驸马都尉 。

其时汪龙溪草制词曰:

① 相像得紧——相貌极为近似。

② 正书——指正统的经书、史书等。下文“传奇”一类的书则被目为“闲书”。

③ “孔子”二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过匡(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扶沟县西南),

匡人曾受过阳虎的残害,孔子因貌似阳虎,所以被匡人拘留起来。

④ “周坚”二句——周坚为春秋时晋国驸马赵朔的门客,二人形貌极似,后赵家遭受权臣屠岸贾陷害,满门

抄斩,周坚为救主人,与赵朔互换衣服后自刎。此系后人编撰故事,见明代毛晋《六十种曲·八义记》。

① 靖康——宋钦宗赵桓年号,仅一年,为公元1126 年。

② 蒙尘北狩——即皇帝被俘掳往北方的饰词。

③ 下降——即下嫁,表示降低了身份。

④ 驸马都尉——原是汉代设置的掌管副车之马的近侍官名,魏晋以后皇帝的女婿一律加此称号,非实官,

也简称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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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⑥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 。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

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切当。自

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

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 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

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

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

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

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

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

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

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

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了。”问成

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

③ ④

官,总算前后锡赉 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 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馀

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

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

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 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

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

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 也无立锥之

地;他要说了富,范丹 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

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

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

⑤ 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

⑥ 禁脔 (luán 栾)——晋元帝即位前,镇守建业 (今南京市),财政不足,每当得到一猪便视为美餐;猪

项上一块肉味美,部下特意献给元帝,称为“禁脔”,后引伸为独占之意。脔,肉块。

① 元帝——此处当是晋孝武帝 (司马睿)之误。据《晋书·谢混传》乃孝武帝欲将晋陵公主下嫁谢混。

② 绍兴十二年——公元1124 年。绍兴为宋高宗赵构年号。

③ 锡赉 (lài 赖)——赏赐。

④ 缗 (mǐn 民)——成串的钱,一千钱为一缗。

① 万历——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 年。

② 石崇——字季伦,西晋时人,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客商,聚敛钱财,遂成为当时最大的富豪。

③ 范丹——东汉时人,博学多识,却不肯做官,家境极贫,时常断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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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

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

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 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

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

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

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

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 ,骂

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

何曾听得这般声气!

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猝地答应不迭 。潘公

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

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买俏,撺哄子

弟,方得这样快活像意 。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

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

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

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

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

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

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 ,拦腰抱住,擗胸

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

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

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

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

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

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

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

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

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

我到渡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

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 的事。说得明白,

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

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

④ 发作——斥责。

① 急聒——也作“激聒”,今写作“唧咕”,统指言语烦屑,多指埋怨、责难之类。

② 答应不迭——来不及供应。答应,即供应。不迭,来不及。

③ 像意——合意、称心。

④ 侵晨——凌晨,接近天亮的时候。

⑤ 不尴尬——义同“尴尬”,不该当、不合的意思。这里“不”字有加重语气作用。《说文》段玉裁注:

“今苏州俗语,谓事乖剌者为尴尬。”乖剌,即乖戾。

① 跷蹊作怪——不寻常,含有隐秘之意。跷蹊,亦作“蹊跷”,意为奇怪、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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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

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

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

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

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你既要娘家去,我舍

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

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

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

上得岸时,转湾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

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

桌上沙壶时大彬 。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 。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

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

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

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主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

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

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

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

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

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眼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

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

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

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

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

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

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 里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

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白了地方

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

那老嬷嬷去掇盆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

插口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

① 周之冕——字服卿,号少谷,长洲 (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花鸟画家。

② 时大彬——宜兴人,明代著名制陶壶的手工艺人。

③ 囤子——谷囤。囤,有屯聚之义,外表看不出所存之物,这里借指拐骗妇女留住的处所,含有隐秘的意

思。

④ 扑花——玩弄女性。

⑤ 贩水客人——指旧时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① 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古时人们把那里看成极为遥远的所在;这里是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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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不识人!有这样好标

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 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

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

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

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

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

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

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

不成?这腌臜炊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

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

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

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

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似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

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

① ②

如守空房 、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

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话,心里

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

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

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

“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样冷信!”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

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

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

“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

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

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

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

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

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

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

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

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

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

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

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

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

② 老杀才——骂人话,犹如说老该死的。

③ 折杀——折福。做了有罪的事要折福,折到极端将短命而死。

④ 腌臜 (āzā阿扎)——本指肮脏不洁,这里是恶劣、讨厌的意思。

① 守空房——旧时称丈夫出外久不在家的妇女为“守空房”,即现在俗语所说“守活寡”。

② 淘闲气——惹气,生闲气。

① 朝奉——朝奉郎的省称,原为正六品上阶文散官,渐成封赠虚衔,宋元以后演为对地主富商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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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娘子便到

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

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

滴珠坐了道:“嬷嬷,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道:“娘子不要性急,

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

你有好缘分到也。”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

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过,

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

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

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

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①

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

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

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

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那滴珠终久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

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嬷嬷道:“慌做甚么?”就

同滴珠一面进去了。出来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

“嬷嬷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

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衏人家,如何要得许多?”

嬷嬷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

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狠,专会作

践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

道:“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

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

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

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

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

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倍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

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

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

每月盘费连房钱银十两,逐月交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② 宋玉——战国时楚国辞赋家,所作《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邻之女慕他一表人材,曾隔墙窥视三年。

③ 潘安——即潘岳,字安仁,西晋时文学家。潘岳貌美,车行道中,妇人多围观,投给他果品。事见 《晋

书》本传。

① 唱个喏(rě惹)——旧时男子行的一种礼节,一边作揖行礼,一边声言致敬。

② ■衏(hángyuàn 杭院)——也作“行院”,即妓院。

③ 大孺人——孺人是对官员母或妻的一种封号,后来也移作对妇人的尊称,此指吴大郎的正室妻子。

④ 两头做大——妻妾分居,丈夫可把两边都做正室对待,但名分仍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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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

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

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

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

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

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

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

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

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

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

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

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

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

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

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

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

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

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待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

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

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收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

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

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

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卖下他心。二者总是在

他家里,东西不怕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元在。若

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

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

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

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

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

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

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

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面睡着,不敢惊

动。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

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

珠颤笃笃的承受了。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

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招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

① 做起光来——指调情。

② 一了——一向、一直。

③ 造次——鲁莽、轻率。

① 走趱 (zān 攒)——同义合成词,就是“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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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

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

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往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

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

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 ,走到房前厉声叫他。

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

“这贼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

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

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

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刺 。且等他娘家住,

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

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

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

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

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一个性子

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

“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

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妆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

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

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

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

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

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那潘公、潘

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

那休宁县李知县行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

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

身死,须有尸首,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

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

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

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

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

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

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

“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

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

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

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 。”就把潘公父子

① 晏起——起床晚了。晏,晚、迟。

② 泼刺——吴方言,又作“泼赖”,意为凶狠、丑恶。

③ 口面——口角。

① 比较——旧时官府对差役及与案情有牵连之人的一种督责方式,如果限期未能完成公事,便加以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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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了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

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来,并无影响。

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

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

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

游柳陌花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 。

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

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

问他未必肯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

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

个浙、直 ,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

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

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

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

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

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

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

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

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像不认得我的。难

道他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

娼家龟鸨 ,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

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

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

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

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

理。”

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 来,拿银子去,

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

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

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

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故也称“限棒”。

① 出豁——解决问题的办法。

② 面染——面熟。

③ 浙、直——浙江布政使司和南直隶的简称,这是明代的两个行政区划。衢州府归属浙江布政使司,明代

治所在衢县;徽州府归属南直隶,辖境相当今安徽省南部地区,明代治所在歙县。

① 龟鸨 (bǎo 保)——旧时俗称纵妻行淫者为“龟”,老妓女或妓女的养母为“鸨”。这里指妓院的老板

和老板娘。

② 小闲——即“小帮闲”。指专给顾客帮办事务的闲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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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着,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掬,佯佯地道

了个万福。姚乙只得请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

人氏?”那娼妇答道:“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

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

“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

某人。”恰像那个查他的脚色 ,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

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

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

了。

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

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

会,只是前日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姊

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相觑,却像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

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

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

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

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

般这般,“因见你厮像,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

道:“果然像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

些微两样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

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

“既是这等厮像,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

“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

必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

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

儿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

你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口同声,当官去告

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

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只是声音大不相

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像真的,这却不

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个声音,随他改换,如何做得准?

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亲戚族属,

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

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

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

“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

却差池 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

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

“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

① 脚色——指出身履历。

② 厮像——相像。

① 差池——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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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

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

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

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

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衏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

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

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

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

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

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

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

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齐声说

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

嚷。太守只叫掌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

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

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

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

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

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

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

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

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

来。那月娥妆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剌剌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

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

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

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

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捻了两捻道:“养得一手好长指

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姚

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趷搭,那

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自晓得在

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

官。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

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

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

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

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

“好媳妇呀!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

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

① 大剌剌——大模大样。

① 惭愧——这里是侥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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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

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

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

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

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

潘甲道:“小人争讼,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

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

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道:“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

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

不要呆!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

不是这话。

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

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

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

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

好自认断错,密密分付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

面前,俱且糊涂 ,不可说破,我自有处。”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

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

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馀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

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

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

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畔要讨个丫鬟伏侍,

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

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

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出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

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

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画脚,

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

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

魆地跳将出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

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

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嗄饭 ,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

与应捕,坐了多时,酒肴俱不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

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

老身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

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

① 糊涂——这里是装糊涂的意思,也就是敷衍、应付。

② 应捕——捕人的差役。

③ 魆 (xū须)地——暗暗地。这里还含有突然的意思。

① 嗄(xià下)饭——下饭的菜肴。

② 上下——旧时对“应捕”等差役人员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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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

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

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

事,放下心了。

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

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

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

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

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

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哄骗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

“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

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

家讼,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

做个照提 ,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

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E是我家使

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

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剌的喊,程金便

一把叉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头又不通气,一霎呜呼哀哉了。地方人走

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

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

“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

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

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

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太上老 。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

用,并无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

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

“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

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 。”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便

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

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到底

有些厮像,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③ 照提——似是案由一类的公文。

① 太上老——“太上老君”的“歇后”用法,即取“君”字。又,“君”与“军”谐音,借为“军”字。

军,指充军,故下文说“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

② 话■——也写作“话把”,“话靶”,指不体面的让人谈论取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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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诗云: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蝍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

言“蝍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

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

丈,专要害人。那边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馀者,多放在

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啧啧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

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

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

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蝍蛆甘带”,盖谓此也。

① ②

汉武帝延和三年 ,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

小狗,不过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

武帝见他生得猥琐,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

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以神麟为巨象之

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

“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

发一声,便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

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

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

林苑 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

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要杀此兽。明日,

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

强弱,智术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

生豪侠好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

一身本事,鞴着一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

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 。至一村庄,天已昏

黑,自度不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

了马,一手牵着,挨进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

① 延和三年——公元前90 年。延和为汉武帝年号。

② 月支国——月支又作“月氏”,这里指小月支,居住在祁连山一带。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霍去

病通西域后,小月支开始与汉人杂居。

① 上林苑——汉代皇家宫苑,苑内放养禽兽,以供皇帝狩猎,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

② 宿头——住宿的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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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

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

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听他言词

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男人多在那里去

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亡多年,

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

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

雄悍异常,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

虚心冷气,看他眉头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

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

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

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岁头上动土,

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

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天气

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

剑,入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

得那里?既是妈妈靠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

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

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

庭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

“是甚好物事呀?”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斓猛虎。

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

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

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忖道:“也是个有本事的。”心里就有几分惧

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举子,趄过

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老嬷

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

道:“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

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 ,礼度周全,暗想道:

“也不是不可化诲的。”连声道:“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提一

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

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 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安下。然

③ 太湖石——产于太湖地区的一种多孔而玲珑的石头,多用来做园林和庭院的装饰。

① 尽挣得家住——意谓可以挣钱养得住家口。

② 太岁头上动土——太岁是值岁的神名,传说他所在之地便不得破土动工修建屋舍,否则就会降临灾难。

③ 将次——将要。

④ 行货——泛指东西,货物。

① 趄 (jū居)过——不留意而走过了的意思。

② 泼花团——又作“泼毛团”,骂禽兽的话。

③ 爽恺——爽快开朗。恺,和乐。

④ 妇姑——媳妇和婆母。

⑤ 掇 (duō多)——用双手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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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

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

之类五六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

饮。须臾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

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

上觉得欠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 ,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

②曾对贵人说些甚谎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

色之间,甚觉轻倨,不像个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

又不像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

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道:“正好告诉一番。”

举子一时间挣扎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打他一顿。”只

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

道:“这是一件了。”■了一■,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

寸有馀深。连连数了三件,■了三■,那太湖石上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

字,斜看来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馀,就像镵刻的一般。那举子惊

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

个皂白的雄心,好像一桶雪水淋头一淋,气也不敢抖了。

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

进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

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鞴了

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

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唓嗻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

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① ②

话说国朝嘉靖 年间,北直隶 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

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 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

弓马熟闲,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

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趱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馀,觉得心

① 搠 (shuò朔)——用力地推、扔。

② 老死魅——骂人的话,犹如说“老死鬼”。

③ 匡床——也作“筐床”,一种形状方正的床。

④ 唓嗻 (chēzhē车遮)——也写作“奢遮”,此处意为能干、厉害。

① 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2—1566 年。

② 北直隶——明代将直接隶属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明代建国时定都南京,明成祖永乐以后建都北京,故

有南直隶与北直隶之称。北直隶辖今京、津地区,河北大部及河南、山东一小部分地区。

③ 巡捕衙门——指兵马指挥司,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等治安事宜的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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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⑤ ⑥

里不耐烦做此道路 ,告脱 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一日,冬底残年,

赶着驴马十馀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

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

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

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

生难行,良乡、鄚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

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

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

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

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

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

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

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

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

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馀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①

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

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道:“小可姓刘名嵚,

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

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县去。”

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

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

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

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

相貌俊逸,身才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

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

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

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

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

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

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

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

④ 道路——这里指差事、职业。

⑤ 告脱——告退离职。

⑥ 生理——赖以谋生的事由、工作。

① 闹装——用金银珠宝之类镶嵌的腰带。

② 小可——自称谦词。

③ 临淄——古邑名,今山东省淄博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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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

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

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

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惶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

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

人之力,何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

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

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

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也。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

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

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 ,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

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

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

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

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

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

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

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 马头,

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

② ③

人?一生好汉名头 ,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

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

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

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

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

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少。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词寄《天香》前。)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

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鞴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

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辔。刘东山接

① 铺——即驿站。明代十里设一铺,有士卒专供传递公文,这里作里程计,一二铺,犹如说一二十里。

① 掇转——吴方言,即拨回、掉转。

② 名头——吴方言,即名字、名称。

③ 张天师吃鬼迷——意谓捉鬼的反而被鬼捉弄了。张天师指东汉时的张道陵,他是“五斗米道”的创始人,

后被尊为“天师”。传说他最善治鬼,李膺《蜀记》云:“张道陵病虐于丘社中,得咒鬼术书,遂解使鬼

法,”吃,让、被。

④ 《天香》前——指《天香》词的前阕、上片。

⑤ 次第——一个接一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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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 自去剉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

冠 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

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

只见其人自走出门去了。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

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飧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

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

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

“这是我们的东道,可叫主人来同酌。”

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

一人,毡笠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

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

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

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

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

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回,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

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

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

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

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

故,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

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

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

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

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

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

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

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

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

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

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既是这位弟兄故人,

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

那一个说话。东山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

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说话说了,

那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

① 后生——年轻人,这里指店中的伙什。

② 剉草煮豆——指给牲口备草料。剉草,切草、铡草。

③ 未冠——未成年。古礼,男子二十岁加冠,作为成年人的标志。

④ 住休——即住下。休,用于句尾的语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罢”、“了”。

⑤ 东道——东道主的省称,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供)其

乏困,君以无所害。”本指东路上的主人,可供应来往过客的生活需要。后称请客为东道,或称“做东”。

“这是我们的东道”,意谓用自带的食物请客。

⑥ 些些——即些少,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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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道:“弟兄们

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肆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

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

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

煎饼自啖,连啖了百馀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

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

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东山疑

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

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

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

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馀众人在后,

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

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

“详他两句语意,是个 ‘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

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

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

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

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

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① 营运——即“营生”,职业。

② 详——这里是推敲、揣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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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

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

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

尺馀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 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术,

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 ,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

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

类成一书,做 《侠女传》。

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 ,

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嵩日夜忧闷,红

线问知,弄出剑术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 ,往返七百里,取了他

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

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

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

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 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

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

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

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

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候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

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

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

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 ,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

① 序——通“叙”,这里是依次评说、论述的意思。

② 的派——即“嫡派”,正宗真传。

③ “那红线”句——红线故事见唐袁郊传奇小说《红线传》。潞州,辖境相当今山西省南部地区,唐时治所

在上党 (今山西省长治市)。薛嵩,唐代将领,善战而有治绩。节度,即节度使,统辖数州的地区军事总

管。小青衣,即小婢女。

④ 魏博节度田承嗣——魏博,唐代方镇名,治所在魏州 (今河北省大名县)。田承嗣,唐代“安史之乱”

后拥兵割据的藩镇将领。

① 夜漏三时——犹如说夜半三更。漏,即“漏壶”,古代的计时器,以铜壶贮水,中间立有刻度的箭,下

开小孔,水缓慢漏出,则箭上刻度逐一显示,以定时间。

② 隐娘——其故事见唐人裴铏的传奇小说《聂隐娘》。

③ 卫地——指今河南省西北部地区,这里是春秋时卫国所在地。

④ 许帅——即“陈许节度使”,辖管今河南省许昌市以东地区。

⑤ 蠛 (miè灭)蠓——一种喜欢乱飞的小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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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

铿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

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 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傍

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

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

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

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

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

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

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

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

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

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

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

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

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

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一

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

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

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

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

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① ② ③

那崔妾 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

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馀,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

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

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

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

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徬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

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

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

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

“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

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 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

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

⑥ 于阗 (tián 田)国──古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唐代已在这里设置方镇。

① 香丸女子——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香丸妇人》。

① 崔妾——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4 《崔慎思》,注云出《原化记》。

② 贞元——唐德宗李适(kuò扩)年号,公元785—804 年。

③ 博陵——郡名,辖境相当今河北省中部地区,治所在今河北省定县。

④ 门楣不对——即门第不相当。

⑤ 侠妪——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侠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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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

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妪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

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像一间

房子,毫不窄隘。老妪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

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

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

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 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馀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

②,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

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

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在

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妾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 是宋时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

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妆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重阳日,想起旧

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

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

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

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

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

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

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

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

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④ ⑤ ①

那三鬟女子 ,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

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

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

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

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 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

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

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座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

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像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

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 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

① 贾 (gǔ古)人妻——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6 《贾人妻》,注云出《集异记》。

② 调选流落——原任职期满而又没有委任新职。

③ 解洵——故事见 《夷坚志补》卷14 《解洵娶妇》。

④ 三鬟女子——故事见 《太平广记》卷196 《潘将军》,注云出《剧谈录》。

⑤ 念珠——佛门或信佛之人诵经时计数的串珠,有18、27、54、108 颗等多种。

① 朋侪 (chái 柴)——即朋友们。侪,辈、类。

② 慈恩寺塔院相轮——慈恩寺在今西安市南郊,即大雁塔。相轮,塔顶上的槃盖。

③ 车中女子——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3 《车中女子》,注云出《原化记》。

④ 撮 (cuō搓)——这里是捏住的意思。

⑤ 内苑——指皇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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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

仰望屋顶七八,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

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肐膊讫,绢头系女子身

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

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

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

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 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

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

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

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

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 ,与一伙作客的人,

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

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

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

些武气,却是雄赳赳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

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

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

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

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

不像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

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

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

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

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摸出一串钱来,道:

“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

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

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

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

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氏,

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 ,不解其故,只得把

⑥ 内侍省——官署名,主管宫廷内部事务的机构。

⑦ 这两个女子——指上述“三鬟女子”和“车中女子”。

⑧ 脱空——凭空。

① 文、阶道中——文州、阶州之间,今甘肃省东南部文县、武都一带。

② 敢是——也许是、莫非是。

① 长者——这里指性情宽厚有德行的人。

② 尴尬——这里是古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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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

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

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准?况且他一顿饭钱

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何如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

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

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

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

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

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

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

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

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

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

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

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

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

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

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林子,仰不见天。程

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

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岗子,一发比前崎岖了。

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路。忽然那人唿

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 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

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尔呼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

“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

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

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

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岗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

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

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窣窣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

是一个人,攀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

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

玉面前来,稽首 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

① 劣撅——亦作“劣缺”,勇猛凶悍的样子。

② 太保——官职名,这里是对强盗的尊称。

③ 窣(sù素)窣价——犹如说飒飒地、沙沙地。窣窣,象声词,形容声音细碎。价,语助词,略同于“地”。

① 稽首——道士举一手向人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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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是韦十一

娘,又是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

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

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

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

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

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岗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

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

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

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

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

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

② ③

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

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

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术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

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像他

① ②

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 ,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

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报公德。适

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

颇看史鉴 ,晓得有此一种法术,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

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

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

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 。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

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

⑤ ⑥

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 ,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

⑦ ⑧

杀来、岑 ,李师道用来杀武无衡 ,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

② 山蔌(sù素)——山间野菜。

③ 松醪 (láo 劳)——松子酒。

① 气色有滞——犹如说面带晦气,有倒霉相。

② 忧虞——忧患、灾难。

③ 史鉴——泛指史书。

④ “自黄帝”四句——黄帝为传说中我国远古时中原各部落联盟的领袖,号轩辕氏。蚩尤为东方九黎族首领,

扰乱中原,与黄帝战于涿鹿,兵败被杀。九天玄女为道教女神,人面鸟身;黄帝与蚩尤战,九天玄女授黄

帝以兵符图策,遂破蚩尤。这些传说见于《黄帝内传》、《云笈七签》等书。

⑤ “张良”句——张良字子房,为汉初功臣。先世为韩相,秦灭韩后,张良结交刺客为韩复仇,曾募力士于

博浪沙 (在今河南省原阳县)狙击秦始皇未中,这里即指此事。

⑥ “梁王”句——西汉景帝欲立梁王刘武为嗣,大臣袁盎进言制止,因此梁王怨恨袁盎,派人将其刺死。此

事《史记》、《汉书》中都有记载。

⑦ “公孙述”句——公孙述为西汉末年军阀。王莽称帝时,公孙述自立为蜀王,不久称帝。汉光武帝刘秀灭

王莽后,派征南大将军岑彭、中郎将来歙率大军攻蜀,公孙述遣刺客分别暗杀了来歙和岑彭。

⑧ “李师道”句——李师道为唐宪宗时割据一方的军阀,因怀恨宰相武元衡屡欲削弱藩镇势力,便派人将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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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藩镇 ,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

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

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

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

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

③ ④

,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 ,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

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

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

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旦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

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

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 ,来、岑身为大帅,武相

位到台衡 ,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

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

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

① ②

假如太史公 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 ,说他剑术疏;前

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

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

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拚死杀人,

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

“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

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 可

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

元衡刺死。

① 藩镇——唐代在重要各州设置都督府,由节度使统领所属各州甲兵,通称“藩镇”。

② 罔利——贪图利益。罔,同“网”,作动词用。

③ “故赵元昊(hào 浩)”句——赵元昊为北宋时西夏国的君主景宗,公元1032—1048 年在位。韩魏公即韩

琦,北宋著名将领,曾任陕西安抚使,指挥防御西夏战事,屡有战功,追封魏郡王,故世称“韩魏公”。

赵元昊派人刺杀韩琦事,《清波杂志》卷二记云:“韩魏公领四路招讨,驻延安。忽夜有携匕首至卧内者,

乃夏人所遣也,公语之: ‘汝取我首去。’其人曰:‘不忍,得谏议金带足矣。’明日,公不治此事。”

④ “苗傅”句——苗傅、刘正彦皆两宋交替时的武将,建炎三年(1129),二人在杭州发动政变,逼宋高宗

退位,后被张浚、韩世忠等击败斩首。张德远即张浚,南宗初年抗金派首领之一。苗、刘派人刺张浚事,

见《宋史·张浚传》。

⑤ 近侍——皇帝近身的侍臣。

⑥ 台衡——对宰相的称谓。台指三台,衡指玉衡,为两星名,位于紫微宫帝座之前,因以喻宰相的地位。

① 太史公——与下文“史迁”均指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省韩城县)人,西汉伟大史学家,曾任

太史令,所著 《史记》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内有《刺客列传》。

② 荆轲刺秦王——荆轲为战国末期刺客,因受燕太子丹厚遇,被派刺秦王政 (秦始皇),以献地图为名,

图穷匕首见,刺秦王不中,被杀。

③ 专诸、聂政——二人事均见 《史记·刺客列传》。专诸是春秋时吴国刺客,吴公子光(阖闾)欲废吴王

僚自立,遣专诸藏剑于鱼中,伺机刺僚死。聂政是战国时韩国刺客,韩烈侯时,严遂与相国侠累结怨,求

聂政为其报仇,聂政入相府刺死侠累,亦自杀。

④ 昆仑摩勒——唐人裴铏传奇小说《昆仑奴》中人物,会法术,尝帮助主人崔生与所慕红绡妓欢会。

⑤ 皮郛 (fū浮)——所指不详,似为“皮肤”之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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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

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

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

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贪其

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

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饷,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

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 ,贿赂徇

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抑的: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至若

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土豪,自有刑宰 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

雷部 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

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

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

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摄其魂,使

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

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

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

不妨试试。”

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分付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

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摸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

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

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

② ③

临绝壑,窅不可测。试一俯瞷 ,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

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

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

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元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

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

拥裘覆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了,

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

霞操弓矢,下山寻野味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 ,回说天气

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

⑥ 《虬髯客传》——唐人杜光庭所作传奇小说,叙红拂妓私奔李靖,途遇虬髯客,共助李世民创大唐帝业

的故事。

① 关节——考官向应试之人暗通消息,以索取贿赂。也泛称暗中行贿,说人情。

② 刑宰——掌管刑法的官员。

③ 雷部——迷信传说风、雨、雷、电均有神执掌,司雷之神称“雷部”。这里泛指鬼神。

④ 制——似应作“掣”,形误所致。

① 樛 (jiū鸠)曲——树木向下弯曲。

② 窅 (yǎo 咬)——深远。

③ 瞷(jiàn 建)——窥视。

④ 寒粟子——皮肤骤然收缩而隆起的小颗粒,俗称“鸡皮疙瘩”。

⑤ 将来——拿来。将,作动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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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

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

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

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

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须臾,酒至数行。

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踧踖沉吟道:“事多可

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取寓平凉 ,

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

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妾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妾,同

④ ⑤

他一伙无藉 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 不良,把言语调

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

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

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

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

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

就挈我登一峰巅,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

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 ‘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

‘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

上。至更馀,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他不答,叱他

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

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

他道: ‘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

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 ‘要死便死,吾志

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 ‘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

元来就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

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

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每岁服一丸,可保

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

将行李仆马,已在路傍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

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

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

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

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馀年。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

栈道中行,有一少年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

玉仔细看来,也像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

那妇人忽然叫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

① 踧踖 (cùjí促籍)——恭敬而又不安的样子。

② 平凉——明代置平凉府,辖今甘肃东部与陕西、宁夏交会的地区,治所在甘肃平凉县。

③ 佻达——轻浮、放荡。

④ 无藉——无赖。

⑤ 伯子——称呼丈夫的哥哥。

⑥ 团瓢——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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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间便是吾

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

“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

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

“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

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

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过得

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激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

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说必

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

此后再也无从相闻。

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 ,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尽负心儿。

① 秣陵胡太史汝嘉——秣陵,古县名,在今南京市,后世沿用作南京的别称。胡汝嘉,字懋礼,号秋宇,

明戏曲作家,嘉靖进士。太史,史官名,明代亦指称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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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

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

相合;若不是因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未到,

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 暗中

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 ,姓李,生一女,年

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伟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

个快婿 。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

体,颇有灵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

子 。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

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

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

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

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

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

“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

那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 ,正

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

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

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准

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

③ ④

极重合卺之夜 ,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

① 月老——又称“月下老人”,传说中主管人间婚配的神。据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定婚店》故事

载,男女婚配一生下来即由月下老人以红绳系足,终会成为夫妇。后亦称媒人为“月老”。

② 氤氲大使——传说中主管人世姻缘的神。据 《清异录》载,神界有专门管理人间婚配的机构,叫“缱绻

司”,长官号“氤氲大使”。

③ 弘农县尹——弘农是旧县名,今河南省灵宝县。县尹即县令,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唐代只称县令,

元代始称县尹。

④ 及笄 (j ī鸡)——指女子已成年,到了盘发插笄的年龄,亦即到了婚配年龄。笄,发簪。

⑤ 快婿——称心如意的女婿。

① 耍子——即玩耍。

② 纳采礼——旧时婚礼程式之一,媒人提亲,女方应允后,男方需备礼物前去求婚,谓之“纳采礼”。

③ 合卺 (j ǐn 紧)之夜——即新婚之夜。合卺为古代一种结婚仪式,将一瓠分为两瓢,新婚夫妇各执一瓢,

斟酒漱口。

④ 引礼、赞礼——替主人接待宾客相互引荐的人为“引礼”,主持仪式依次进行的人为“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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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容出

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

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

一惊,打一个寒噤,叫声“阿呀!”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

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

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

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有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

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

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

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

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

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

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

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

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地道:“料那厮不能成就,

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

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只见

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

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

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

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

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

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

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

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

爆出口外面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 无二。胆俱吓破了,怎

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

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

小姐梳妆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

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住罢了。正合着古语

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② 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 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 ,姓张

⑤ 以下人——指比主人社会地位低的人。

① 那厮——对男子的蔑称,犹如说那小子、那家伙。

② 愿事门馆——愿意做你家女婿。门馆,一般均指家塾教师,但这里乃是“门下馆甥”的略称。馆甥,即

女婿。

① 夜叉——佛教传说中一种吃人的恶鬼。

② 乾元——唐肃宗李亨年号,公元758—759 年。

③ 吏部尚书——吏部的长官。吏部是掌管全国官吏任免、考核、升迁等事务的中央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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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

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 的,

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

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 的族人,叫做李知微,

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

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 ,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

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

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卦,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

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

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抑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

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

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

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

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

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

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

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

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

着 本州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

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E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

况未是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

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

赋到左藏库 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偌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

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

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

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

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

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

迁授浚仪 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

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

④ 仆射(yè夜)——官名,唐代为尚书省长官,相当于宰相职务。

⑤ 蓝田县尉——蓝田县今属陕西省。县尉是县里负责治安的官员。

⑥ 李淳风——唐初人,曾为太史令,精通天文历算。传说他善于占卜,有灵验。

① 应袭赁子——“赁子”一词费解,疑“赁”为“任”字之误。汉制,二千石以上官员任满一定年限,可

保举子弟一人为郎,称“任子”。后世沿用,指因先人之职位而得官者。这种制度便是“袭”,亦即下句

所说的“荫”。应袭任子,即应该袭任官职的宦门子弟。

② 试判——吏部选拔官吏的一种考核方式,将州县疑难案卷令其批议,是为“判”。

③ 部着——这里是负责押解的意思。

① 左藏库——唐代掌管国家财货库藏的机构为“太府寺”,下设七个署,其中“左藏署”掌管天下赋税。

书中刘生是押解本州租税的,应向左藏署库房交纳。

② 敕 (chì斥)命——即命令,特指皇帝颁赐爵位的诏令。

③ 浚仪——古县名,故址在今开封市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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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

分毫不可妄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

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

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

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劾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

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

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其财散在人处。

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

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

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

而今且说正话。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

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

① ②

字 与婚期,教他合一合 ,看怕有甚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

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

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

不在此方,更在何处?”李老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

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

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

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刚出得门,裴家就来接

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

哉!怪哉!此卦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

写了一柬道: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

问个吉凶。这 ‘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

越客道:“日子已定,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

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

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

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

② ③

交章论劾 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扆州司户 ,即日就道。张尚

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覆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

到扆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谪贬,甚是

① 八字——古代年、月、日、时,均用“天干”“地支”相配,各得两字,共八字。古人迷信,认为从人

的出生八字中可以推断命运。

② 合一合——即推算推算,看“八字”与“婚期”是否相宜。

③ 休咎——吉凶。 《书·洪范》有“休征”、“咎征”,即吉兆、凶兆。

① 补阙、拾遗——唐代始设置的向皇帝进行规劝的谏官名称。

② 论劾 (hé核)——向皇帝揭发其他官吏劣迹。

③ 扆 (y ǐ以)州司户——唐代未见置扆州,依下文“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黔峡之间”等语,疑是“夷

州”之误。夷州,即今贵州省石阡县治。司户,主管户籍的官职,按唐制在府为户曹参军,在州为司户参

军,在县为司户,此应为司户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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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

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

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

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

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扆州成婚。

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

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

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便到扆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

只狼犺,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

才弄得动的,还差扆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

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

讨了一匹快马,先到扆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扆州来。那张尚书

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

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

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此时已是三月初二日了。

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

迟。”

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

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扆州

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 ,与山林之中无异,可

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

日色已暮,都起身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

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

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蘙荟之处,不

知去向了。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 。那时夜已昏

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

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到得

天晓,张尚书噙着泪眼,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

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

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路。越客道:

“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 嚷乱。船上

人道:“这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

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是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

“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

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

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众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

不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众家人在

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

① 箐 (j īng 精)——竹名。

② 蘙 (yì义)荟——草木繁茂。

③ 不耐烦——忍受不了。

① 发极——发火起急。吴方言“极”通“急”,书中此用法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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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

越客就走进屋内,叫安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坐了歇一歇气再走。这

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

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

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

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

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

侧边,放下了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像似也有些惧怕,

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 ,看那放下的东西,恰像个人一般,又恰像在那

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

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付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

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

船开了半晌,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

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

① ②

扶上马的杨妃 ;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 。面庞勾可十七八,美艳从来无

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

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

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

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帕替他扎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

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

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

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

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

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

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

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

商量道:“船中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

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我定下的

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付

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养

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

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

② 约莫——大约。

③ 张着——睁大眼睛看着。

① 杨妃——杨贵妃,唐玄宗的宠妃,小名玉环,法号太真,以美艳著称。

② 杜丽——杜丽娘,汤显祖所著戏曲《牡丹亭》中的女主角。

③ 那话儿——指称某一东西、某一人事的隐语,这里指被救的张德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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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小姐佳期。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

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

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拚必死。被虎放下地时,

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末说了一遍。

来覆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

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①

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礼,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

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

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了,

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鞴一匹快马,带

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

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裴越

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必

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

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

定不能勾。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

便不挫过了。”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

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

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 ‘水浅

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

句: ‘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

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

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鞴马先回,等他明日舟

到,接取女儿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

极尽于飞之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

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

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

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

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

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

于时有六句口号 :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虎是神差,佳期不挫。如此媒人,东道难做。

① 苍头——古代私家的奴隶,后来指称家奴、仆人。

② 旧年——吴方言称去年为“旧年”。

① 于飞——本指凤与凰相偕而飞,后用以比喻夫妻和美亲爱。语出《诗·大雅·卷阿》:“凤凰于飞,刿

刿其羽。”又《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② 口号——又称“口占”,常用于诗题上,表示是信口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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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诗曰:

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繇来不较差。

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 ,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

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千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

② ③

不要说有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 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

④ ⑤

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 ,辩同何、贾 ,无事诱出

有事来。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一种

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

可以引得子弟来游耍。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

到内室,念佛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从来马泊六 、撮合山

②,十桩事到有九桩是尼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只说唐时有个妇人狄氏,家世显宦,其夫也是个大官,称为夫人 。

夫人生得明艳绝世,名动京师。京师中公侯戚里人家妇女,争宠相骂的,

动不动便道:“你自逞标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

一时无比。却又资性贞淑,言笑不苟,极是一个有正经的妇人。

于时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王侯大家,油车帟幕 ,络绎不绝。

狄夫人免不得也随俗出游。有个少年风流在京候选官的,叫做滕生,同

在池上。看见了这个绝色模样,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随来随去,

目不转睛。狄氏也抬起眼来,看见滕生风流行动。他一边无心的,却不

以为意。争奈滕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口冷水,连衣服都吞他的在肚里

去。问着旁边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车马散了,滕生怏怏归来,

整整想了一夜。

自是行忘止,食忘飧,却像掉下了一件甚么东西的,无时无刻不在

心上。熬煎不过,因到他家前后左右,访问消息。晓得平日端洁,无路

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岂无往来亲厚的女眷?若问得着时,或者寻

出机会来。”仔细探访。

① 三姑六婆——据 《南村辍耕录》卷十:“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

虔婆、药婆、隐婆也。”

② 着——即“着道”,意思是上当、中了圈套。

③ 针缝——表示“细微”的意思,这里指极细小的差错或邪念。

④ 良、平——张良、陈平,均为辅佐刘邦兴汉的著名谋士,后世誉为善策划、有谋略的代表。

⑤ 何、贾——随何、陆贾,均西汉初年的著名辩士,后世誉为善论辩、有口才的代表。

① 马泊六——也叫“马八六”,指专门撮合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

② 撮合山——指媒婆。

③ 夫人——这里是命妇的封号。唐代三品以上的官员,其母、妻才有夫人封号。

④ 油车帟(yì亦)幕——油车是以油彩涂绘的车,华美而富丽;帟幕是小帷幕,此指车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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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日他门里走出一个尼姑来。滕生尾着去,问路上人,乃是静

乐院主慧澄,惯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连

忙跑到下处 ,将银十两,封好了,急急赶到静乐院来。问道:“院主在

否?”慧澄出来,见是一个少年官人,请进奉茶。稽首毕,便问道:“尊

姓大名,何劳贵步?”滕生通罢姓名,道:“别无他事。久慕宝房清德,

② ③

少备香火之资,特来随喜 。”袖中取出银两递过来。慧澄是个老世事,

一眼瞅去,觉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里推托不当,手里已自接了,

谢道:“承蒙厚赐,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没有别话,表意而已,别了

回寓。慧澄想道:“却不奇怪!这等一个美少年,想我老尼什么?送此

厚礼,又无别话。”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见滕生每日必来院中走走,越见越加殷勤,往来渐熟了。慧澄一

日便问道:“官人含糊不决,必有什么事故。但有见托,无不尽力。”

滕生道:“说也不当,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关,或者希冀老师

父万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拚个害病而死罢了。”慧澄见说得

尴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说来。”滕生把西池上遇见狄氏,如何

标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夙缘,万金不惜,说了一遍。慧澄笑道:“这

事却难。此人与我往来,虽是标致异常,却毫无半点瑕疵,如何动得手?”

滕生想一想,问道:“师父既与他往来,晓得他平日好些甚么?”慧澄

道:“也不见他好甚东西。”滕生又道:“曾托师父做些甚么否?”慧

澄道:“数日前托我寻些上好珠子,说了两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

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缘分。我有个亲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

我而今下在他家,随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门雇马,如飞也似去了。

一会,带了两袋大珠来到院中,把与慧澄看,道:“珠值二万贯。今看

他标致分上,让他一半,万贯就与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边,

他是个女人在家,那能凑得许多价钱?”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贯也

罢。再不,千贯数百贯也罢。若肯圆成好事,一个钱没有也罢了。”慧

① ②

澄也笑道:“好痴话!既有此珠,我与你仗苏、张之舌,六出奇计 ,

好歹设法来院中走走,此时再看机会,弄得与你相见一面。你自放出手

段来,成不成看你造化,不关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则个。”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两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来。与夫人见礼毕,夫

人便问:“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寻取珠子,今有两

囊上好的,送来夫人看看。”解开囊来,狄氏随将手就囊中取起来看,

口里啧啧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爱玩不已。问道:“要多少价

钱?”慧澄道:“讨价万贯。”狄氏惊道:“此只讨得一半价钱,极是

便宜的。但我家相公 不在,一时凑不出许多来,怎么处?”慧澄扯狄氏

① 下处——下榻之处,即寓所、旅店。

② 随喜——佛教用语,此处意为游览寺院。

③ 老世事——老于世故,熟知世态人情。

① 苏、张——苏秦、张仪,均战国时的纵横家,以机智善辩著称。下文“仪、秦之辩”同此。

② 六出奇计——谓想出各种巧妙办法。 《史记·陈丞相世家》记陈平“凡六出奇计”。

③ 相公——本是古代对宰相的称呼,也用作对上层人士的敬称。此处因狄氏丈夫是“大官”,故云。后来

也称读书人为“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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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说话。”狄氏同他到房里来,慧澄道:“夫人

爱此珠子,不消得钱。此是一个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说话的,难道

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说得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场”不成?看官,

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转 。当时狄氏问道:“此官人要做

何事?”慧澄道:“是一个少年官人,因仇家诬枉,失了官职,只求一

关节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复任,情愿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

公伯叔辈,多是显要,夫人想一门路指引他,这珠子便不消钱了。”狄

氏道:“这等你且拿去还他,待我慢慢想一想,有了门路再处。”慧澄

道:“他事体急了,拿去他又寻了别人,那里还捞得他珠子转来?不如

且留在夫人这里,对他只说有门路,明日来讨回音罢。”狄氏道:“这

个使得。”

慧澄别了,就去对滕生一一说知。滕生道:“今将何处?”慧澄道:

“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地,明日定要设法他来。看手段!”

滕生又把十两银子与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边狄氏别了慧澄,再把珠子细看,越看越爱。便想道:“我去托

弟兄们,讨此分上不难,这珠眼见得是我的了。”元来人心不可有欲。

一有欲心,被人窥破,便要落人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寻珠,便无处

生端 。就是见了珠子,有钱则买,无钱便罢,一则一,二则二,随你好

汉,动他分毫不得。只为欢喜这珠子,又凑不出钱,便落在别人机彀 中,

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弄得没出豁起来。

却说狄氏明日正思量这事,那慧澄也来了。问道:“夫人思量事体

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为他细想一番,门路都有,管取停当。”

慧澄道:“却有一件难处:动万贯事体,非同小可。只凭我一个贫姑,

秤起来肉也不多几斤的。说来说去,宾主不相识,便道做得事来,此人

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却待怎么呢?”慧澄道:“依我愚

② ③

见,夫人只做设斋 ,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无心撞见,两下觌面

照会,这使得么?”狄氏是个良人心性,见说要他当面见生人,耳根通

红起来,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慧澄也变起脸来道:“有甚么难事?

不过等他自说一番缘故,这里应承做得,使他别无疑心,方才的确。若

夫人道见面使不得,这事便做不成,只索罢了,不敢相强。”狄氏又想

了一想,道:“既是老师父主见如此,想也无妨。后二日我亡兄忌日,

我便到院中来做斋,但只叫他立谈一两句,就打发去,预防耳目不雅。”

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说罢了正话,留他何干?自不须断,当得。”

慧澄期约已定,转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滕生

④ 借一步——犹如说“有劳一步”,是一种客气说法,这里的意思是请移动一步,同到僻静之处。

⑤ 不消得——无须、不必。

① 宛转——即婉转,指言词曲折动听,使人相信。

② 何处——如何处置、怎么办。

③ 生端——生发事端,招惹是非。

④ 机彀 (gòu 构)——圈套。彀,张满的弓,引伸为射程之内。

① 管取停当——管保妥当。

② 设斋——一种乞神保佑的宗教仪式。

③ 觌 (dí敌)面——即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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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谢道:“仪、秦之辨,不过如此矣!”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来,端

正斋筵,先将滕生藏在一个人迹不到的静室中,桌上摆设精致酒肴,把

门掩上了。慧澄自出来外厢支持,专等狄氏。正是:

安排扑鼻香芳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狄氏到了这日晡时 ,果然盛妆而来。他恐怕惹人眼目,连僮仆都打

发了去,只带一个小丫鬟进院来。见了慧澄,问道:“其人来未?”慧

澄道:“未来。”狄氏道:“最好,且完了斋事。”慧澄替他宣扬意旨,

祝赞已毕,叫一个小尼领了丫鬟别去顽耍,对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

引狄氏转了几条暗街,至小室前,搴帘而入,只见一个美貌少年,独自

在内,满桌都是酒肴,吃了一惊,便欲避去。慧澄便捣鬼道:“正要与

夫人对面一言。官人还不拜见?”滕生卖弄俊俏,连忙趋到跟前,劈面

拜下去。狄氏无奈,只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备一卮

酒谢夫人。夫人鉴其微诚,万勿推辞。”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来,元

是西池上曾面染过的。看他生得少年,万分清秀可喜,心里先自软了。

带着半羞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请直说。”慧澄挽着狄氏衣

袂道:“夫人坐了好讲,如何彼此站着?”滕生满斟着一杯酒,笑嘻嘻

的唱个肥喏,双手捧将过来安席。狄氏不好却得,只得受了,一饮而尽。

慧澄接着酒壶,也斟下一杯。狄氏会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眉来眼去,

狄氏把先前矜庄模样都忘怀了。又问道:“官人果要补何官?”滕生便

把眼瞅慧澄一瞅,道,“师父在此,不好直说。”慧澄道:“我便略回

避一步。”跳起身来就走,扑地把小门关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边,双手抱住道:

“小子自池上见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待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

夫人若肯周全,连身躯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么得官不得官,放在心

上?”双膝跪将下去。狄氏见他模样标致,言词可怜,千夫人万夫人的

哀求,真个又惊又爱。欲要叫喊,料是无益;欲要推脱,怎当他两手紧

紧抱住。就跪的势里,一直抱将起来,走到床前,放倒在床里,便去乱

扯小衣。狄氏也一时动情,淫兴难遏,没主意了。虽也左遮右掩,终久

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来。元来狄氏虽然有夫,并不曾经着这般境界,

欢喜不尽。云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

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子会。”滕生说了姓名,千恩万谢。恰好慧澄开

门进来,狄氏羞惭不语。慧澄道:“夫人勿怪。这官人为夫人几死,贫

姑慈悲为本,设法夫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狄氏道:“你哄得

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来便罢。”慧澄道:“这个当

得。”当夜散去。

此后,每夜便开小门,放滕生进来,并无虚夕。狄氏心里爱得紧,

只怕他心上不喜欢,极意奉承。滕生也尽力支陪,打得火块也似热的。

过得数月,其夫归家了,略略踪迹希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请

④ 巴——巴望、盼望。

① 晡(bū逋)时——即“申时”,约当下午三时至五时。

① 浮图——亦作“浮屠”,指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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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会。又是年馀,其夫觉得有些风声,防闲严切,不能往来。狄氏思

想不过,成病而死。本等好好一个妇人,却被尼姑诱坏了身体,又送了

性命。然此还是狄氏自己水性 ,后来有些动情,没正经了,故着了手。

而今还有一个正经的妇人,中了尼姑毒计,到底不甘,与夫同心合计,

弄得尼姑死无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闻罕见。正合着《普门品》云:

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话说婺州 有一个秀才,姓贾,青年饱学,才智过人。有妻巫氏,姿

容绝世,素性贞淑。两口儿如鱼似水,你敬我爱,并无半句言语 。那秀

才在大人家处馆读书,长是半年不回来。巫娘子只在家里做生活,与一

个侍儿叫做春花过日。那娘子一手好针线绣作,曾绣一幅观音大士,绣

得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里裱着,

见者无不赞叹。裱成画轴,取回来,挂在一间洁净房里,朝夕焚香供养。

只因一念敬奉观音,那条街上有一个观音庵,庵中有个赵尼姑,时常到

他家来走走。秀才不在家时,便留他在家做伴两日。赵尼姑也有时请他

到庵里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闲也不肯出门,一年也到不得庵里一两遭。

一日春间,因秀才不在,赵尼来看他,闲话了一会,起身送他去。

赵尼姑道:“好天气!大娘便同到外边望望。”也是合当有事。信步同

他出到自家门首,探头门外一看,只见一个人,谎子 打扮的,在街上摆

来 ,被他劈面撞见。巫娘子连忙躲了进来,掩在门边。赵尼姑却立定着,

元来那人认得赵尼姑的,说道:“赵师父,我那处寻你不到,你却在此。

我有话和你商量则个。”尼姑道:“我别了这家大娘,来和你说。”便

走进与巫娘子作别了。这边巫娘子关着门,自进来了。

且说那叫赵尼姑这个谎子打扮的人,姓卜名良,乃是婺州城里一个

极淫荡不长进的,看见人家有些颜色的妇女,便思勾搭上场,不上手不

休。亦且淫滥之性,不论美恶,都要到到。所以这些尼姑,多有与他往

① ②

来的,有时做他牵头 ,有时趁着绰趣 。这赵尼姑有个徒弟,法名本空,

年方二十馀岁,尽有姿容。那里算得出家?只当老尼养着一个粉头 一

般,陪人歇宿,得人钱财,但只是瞒着人做。这个卜良,就是赵尼姑一

个主顾。

② 本等——本来。

③ 水性——旧时以水性流动,喻妇女轻浮无定。

④ 《普门品》——经卷名,指《法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① 婺 (wù务)州——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市。

② 言语——这里指争吵、口角。

③ 大娘——犹如称“大娘子”,对年轻妇人的敬称。

④ 谎子——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流氓、浪子一类。

⑤ 摆来——晃来。吴地方言,无事闲逛谓之“摆”。

① 牵头——为不正当男女关系牵线撮合。

② 绰趣——凑趣,这里指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③ 粉头——妓女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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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赵尼姑别了巫娘子,赶上了他,问道:“卜官人有甚说话?”

卜良道:“你方才这家,可正是贾秀才家?”赵尼姑道:“正是。”卜

良道:“久闻他家娘子生得标致,适才同你出来、掩在门里的,想正是

他了。”赵尼姑道:“亏你聪明,他家也再无第二个。不要说他家,就

是这条街上,也没再有似他标致的。”卜良道:“果然标致,名不虚传。

几时再得见见,看个仔细便好。”赵尼姑道:“这有何难?二月十九日,

观音菩萨生辰,街上迎会 ,看的人,人山人海。你便到他家对门楼上,

赁间房子住下了。他独自在家里,等我去约他出来门首看会,必定站立

得久,那时任凭你窗眼子张着,可不看一个饱?”卜良道:“妙!妙!”

到了这日,卜良依计到对门楼上住下,一眼望着贾家门里。只见赵

尼姑果然走进去,约了出来。那巫娘子一来无心,二来是自己门首,只

怕街上有人瞧见,怎提防对门楼上暗地里张他?卜良从头至尾看见,仔

仔细细,直待进去了,方才走下楼来。恰好赵尼姑也在贾家出来了,两

个遇着。赵尼姑笑道:“看得仔细么?”

卜良道:“看到看得仔细了,空想无用,越看越动火,怎生到到手

便好。”赵尼姑道:“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他是个秀才娘子,等闲

也不出来,你又非亲不族,一面不相干,打从那里交关起?只好看看罢

了。”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庵里。卜良进了庵,便把赵尼姑跪一跪道:

“你在他家走动,是必在你身上想一个计策,勾他则个。”赵尼姑摇头

道:“难,难,难!”卜良道:“但得尝尝滋味,死也甘心。”赵尼姑

道:“这娘子不比别人,说话也难轻说的。若要引动他春心,与你往来,

一万年也不能勾。若只要尝尝滋味,好歹硬做他一做,也不打紧。却是

性急不得。”卜良道:“难道强奸他不成?”赵尼姑道:“强是不强,

不由得他不肯。”卜良道:“妙计安在?我当筑坛拜将。”赵尼姑道:

“从古道:慢橹摇船捉醉鱼。除非弄醉了他,凭你施为,你道好么?”

卜良道:“好到好,如何使计弄他?”赵尼姑道:“这娘子点酒不闻的,

他执性不吃,也难十分强他。若是苦苦相劝,他疑心起来,或是嗔怒起

来,毕竟不吃,就没奈他何。纵然灌得他一杯两盏,易得醉,易得醒,

也脱哄他不得。”卜良道:“而今却是怎么?”赵尼姑道:“有个法儿

算计他,你不要管。”卜良毕竟要说明,赵尼姑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你道好否?”卜良跌脚大笑道:“妙计!妙计!从古至今,

无有此法。”赵尼姑道:“只有一件,我做此事哄了他,他醒后认真起

来,必是怪我。不与我往来了,却是如何?”卜良道:“只怕不到得手。

既到了手,他还要认甚么真?翻得转面孔?凭着一味甜言媚语哄他,从

此做了长相交也不见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谢罢了。敢怕替我

滚热了,我还要替你讨分上哩。”赵尼姑道:“看你嘴脸!”两人取笑

了一回,各自散了。自此卜良日日来庵中问信,赵尼姑日日算计要弄这

巫娘子。

隔了几日,赵尼姑办了两盒茶食,来贾家探望巫娘子。巫娘子留他

④ 迎会——即“迎神赛会”,旧时一种迷信的民俗活动。

① 交关——交接、关连。

② 筑坛拜将——古代拜将挂帅的仪式,以示郑重和信任;这里只是请教的意思。

③ 脱哄——即欺骗、瞒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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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赵尼姑趁着机会,扯着些闲言语,便道:“大娘子与秀才官人,

两下青春,成亲了多时,也该有喜信生小官人了。”巫娘子道:“便是

呢。”赵尼姑道:“何不发个诚心,祈求一祈求?”巫娘子道:“奴在

自绣的观音菩萨面前,朝夕焚香,也曾暗暗祷祝,不见应验。”赵尼姑

道:“大娘年纪小,不晓得求子法。求子嗣须求白衣观音,自有一卷《白

衣经》,不是平时的观音,也不是 《普门品观音经》。那《白衣经》有

许多灵验,小庵请的这卷,多载在后边,可惜不曾带来与大娘看。不要

说别处,只是我婺州城里城外,但是印施 的,念诵的,无有不生子,真

是千唤千应,万唤万应的。”巫娘子道:“既是这般有灵,奴家有烦师

父,替我请一卷到家来念。”赵尼姑道:“大娘不曾晓得念,这不是就

好念得起的,须请大娘到庵中,在白衣大士菩萨面前亲口许下卷数。待

贫姑通了诚 ,先起个卷头,替你念起几卷。以后到大娘家,把念法传熟

了,然后大娘逐日自念便是。”巫娘子道:“这个却好。待我先吃两日

素,到庵中许愿起经罢。”赵尼姑道:“先吃两日素,足见大娘虔心。

起经以后,但是早晨未念之先,吃些早素;念过了,吃荤也不妨的。”

巫娘子道:“元来如此,这却容易。”巫娘子与他约定日期到庵中。先

把五钱银子,与他做经衬斋供之费。赵尼姑自去,早把这个消息通与卜

良知道了。

那巫娘子果然吃了两日素,到第三日,起个五更,打扮了,领了丫

鬟春花,趁早上人稀,步过观音庵来。——看官听着:但是尼庵僧院,

好人家儿女不该轻易去的。说话的若是同年生、并时长,在旁边听得,

拦门拉住,不但巫娘子完名全节,就是赵尼姑也保命全躯。只因此一去,

有分交:旧室娇姿,污流玉树;空门孽质,血染丹枫。这是后话,且听

接上前因。——那赵尼姑接着巫娘子,千欢万喜,请了进来坐着。奉茶

过了,引他参拜了白衣观音菩萨。巫娘子自己暗暗地祷祝,赵尼姑替他

通诚,说道:“贾门信女巫氏,情愿持诵白衣观音经卷,专保早生贵子,

吉祥如意者。”通诚已毕,赵尼姑敲动木鱼,就念起来。先念了《净口

业真言》,次念《安土地真言》,启请过,先拜佛名号多时,然后念经,

一气念了二十来遍。说这赵尼姑奸狡,晓得巫娘子来得早,况且前日有

了斋供,家里定是不吃早饭的,特地故意忘怀,也不拿东西出来,也不

问起曾吃不曾吃,只管延挨,要巫娘子忍这一早饿,对付他。那巫娘子

是个娇怯怯的,空心早起,随他拜了佛多时,又觉劳倦,又觉饥饿,不

好说得。只叫丫鬟春花,与他附耳低言道:“你看厨下有些热汤水,斟

一碗来。”赵尼姑看见,故意问道:“只管念经完正事,却忘了大娘曾

吃早饭未?”巫娘子道:“来得早了,实是未曾。”赵尼姑道:“你看

我老昏么!不曾办得早饭,办不及了,怎么处?把昼斋早些罢。”巫娘

子道:“不瞒师父说,肚里实是饥了,随分甚么点心,先吃些也好。”

赵尼姑故意谦逊了一番,走到房里一会,又走到灶下一会,然后叫徒弟

本空托出一盘东西,一壶茶来。巫娘子已此饿得肚转肠鸣了,摆上一台

好些时新果品,多救不得饿,只有热腾腾的一大盘好糕。巫娘子取一块

① 印施——自费印刷佛经施舍给寺院或信佛的人,以表示对佛的虔诚。

② 通了诚——将施主的诚意达知菩萨、神灵。

① 随分——随便、任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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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吃,又软又甜,况是饥饿头上,不觉一连吃了几块。小师父把热茶冲

上,吃了两口,又吃了几块糕,再冲茶来吃。吃不到两三口,只见巫氏

脸儿通红,天旋地转,打个呵欠,一堆软倒在椅子里面。赵尼姑假意吃

惊道:“怎的来?想是起得早了,头晕了,扶他床上睡一睡起来罢。”

就同小师父本空连椅连人,扛到床边,抱到床上,放倒了头,眠好了。

你道这糕为何这等利害?元来赵尼姑晓得巫娘子不吃酒,特地对付

下这个糕。乃是将糯米磨成细粉,把酒浆和匀,烘得极干,再研细了,

① ②

又下酒浆。如此两三度,搅入一两样不按君臣的药末,■ 起成糕。一

见了热水,药力酒力,俱发作起来,就是做酒的酵头一般。别人且当不

起,巫娘子是吃糟 也醉的人,况且又是清早空心,乘饿头上,又吃得多

了,热茶下去,发作上来,如何当得!正是: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

脚水。

赵尼姑用此计较 ,把巫娘子放番了。那春花丫头见家主婆睡着,偷

得浮生半日闲,小师父引着他自去吃东西顽耍去了,那里还来照管?赵

尼姑忙在暗处叫出卜良来,道:“雌儿睡在床上了,凭你受用去。不知

怎么样谢我!”那卜良关上房门,揭开帐来一看,只见酒气喷人,巫娘

子两脸红得可爱,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越看越标致了。卜良淫兴如火,

先去亲个嘴,巫娘子一些不知。就便轻轻去了袴儿,露出雪白的下体来。

卜良腾的爬上身去,自夸道:“惭愧!也有这一日也。”巫娘子软得身

体动弹不得,朦胧昏梦中,虽是略略有些知觉,还错认做家里夫妻做事

一般,不知一个皂白,凭他轻薄颠狂了一会。到得兴头上,巫娘醉梦里

也自哼哼■■。卜良乐极,紧紧抱住,叫声:“心肝肉,我死也!”行

事已毕,巫娘子兀自昏眠未醒,卜良就一手搭在巫娘子身上,做一头,

偎着脸睡下。

多时,巫娘子药力已散,有些醒来。见是一个面生的人一同睡着,

吃了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不好了!”急坐起来。那时把害的

酒意都惊散了,大叱道:“你是何人?敢污良人!”卜良也自有些慌张,

连忙跪下,讨饶道:“望娘子慈悲,恕小子无礼则个。”巫娘子见袴儿

脱下,晓得着了道儿,口不答应,提起袴儿穿了,一头喊叫春花,一头

跳下床便走。卜良恐怕有人见,不敢随来,元在房里躲着。巫娘子开了

门,走出房,又叫“春花!”春花也为起得早了,在小师父房里打盹,

听得家主婆叫响,呵欠连天,走到面前。巫娘子骂道:“好奴才!我在

房里睡了,你怎不相伴我?”巫娘子没处出气,狠狠要打。赵尼姑走来

相劝。巫娘子见了赵尼姑,一发恼恨,将春花打了两掌,道:“快收拾

回去!”春花道:“还要念经。”巫娘子道:“多嘴奴才!谁要你管?”

气得面皮紫涨,也不理赵尼姑,也不说破,一径出庵,一口气同春花走

到家里。

① 不按君臣的药——指不当的用药。旧时医生按药性将中药分为君臣,要依主次调剂,否则就会使人昏迷,

加重病情。

② ■(Xī希)——炊熟。

③ 糟——酒渣。

④ 计较——计谋、办法。

⑤ 雌儿——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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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进去,随手关了门,闷闷坐着。定性了一回,问春花道:“我

记得饿了吃糕,如何在床上睡着?”春花道:“大娘吃了糕,呷了两口

茶,便自倒在椅子上。是赵师父与小师父同扶上床去的。”巫娘子道:

“你却在何处?”春花道:“大娘睡了,我肚里也饿,先吃了大娘剩的

糕,后到小师父房里吃茶,有些困倦,打了一个盹。听得大娘叫,就来

了。”巫娘子道:“你看见有甚么人走进房来?”春花道:“不见甚么

人,无非只是师父们。”巫娘子嘿嘿无言,自想睡梦中光景,有些恍惚

记得。又将手摸摸自己阴处,见是粘粘涎涎的,叹口气道:“罢了,罢

了。谁想这妖尼如此奸毒,把我洁净身体,与这个甚么天杀的点污了,

如何做得人?”噙着泪眼,暗暗恼恨。欲要自尽,还想要见官人一面,

割舍不下。只去对着自绣的菩萨,哭告道:“弟子有恨在心,望菩萨灵

感报应则个。”祷罢,哽哽咽咽,思想丈夫,哭了一场,没情没绪睡了。

春花正自不知一个头脑。

且不说这边巫娘子烦恼。那边赵尼姑见巫娘子带着怒色,不别而行,

晓得卜良着了手。走进房来,见卜良还眠在床上,把指头咬在口里,呆

呆地想着光景。赵尼姑见了行径,惹起老骚,连忙骑在卜良身上道:“还

不谢谢媒人!”老尼极了,把卜良咬了一口,道:“却便宜了你,倒急

煞了我。”卜良道:“感恩不尽,夜间尽情陪你罢!况且还要替你商量

个后计。”赵尼姑道,“你说只要尝滋味,又有甚么后计?”卜良道:

“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了滋味,如何还好罢得?方才是

勉强的,毕竟得他欢欢喜喜,自情自愿往来,方为有趣。”赵尼姑道:

“你好不知足!方才强做了他,他一天怒气,别也不别去了,不知他心

下如何,怎好又想后会?直等再看个机会,他与我原不断往来,就有商

量了。”卜良道:“也是,也是。全仗神机妙算。”是夜卜良感激老尼,

要奉承他欢喜,躲在庵中,与他纵其淫乐,不在话下。

却说贾秀才在书馆中,是夜得其一梦。梦见身在家中,一个109白

衣妇人走入门来,正要上前问他,见他竟进房里。秀才大踏步赶来,却

走在壁间挂的绣观音轴上去了。秀才抬头看时,上面有几行字,仔细看

了,从头念去。上写道:

口里来的口里去,报仇雪耻在徒弟。

念罢,掇转身来,见他娘子拜在地下。他一把扯起,撒然惊觉。自想道:

“此梦难解。莫不娘子身上有些疾病事,故观音显灵相示?”次日就别

了主人家,离了馆门,一路上来,详解梦语不出,心下忧疑。

到得家中叩门,春花出来开了。贾秀才便问:“娘子何在?”春花

道:“大娘不起来,还眠在床上。”秀才道:“这早晚如何不起来?”

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口口叫着官人啼哭哩。”秀才见说,慌忙

走进房来。只见巫娘子望见官人来了,一毂辘跳将起来。秀才看时,但

见蓬头垢面,两眼通红,走起来,一头哭,一头扑地拜在地上。秀才吃

了一惊,道:“如何作此模样?”一手扶起来,巫娘子道:“官人与奴

① 一毂辘——即今口语“一骨碌”。毂辘,本义是车轮,引伸为滚动,这里形容像车轮一样快速翻身的样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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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主则个。”秀才道:“是谁人欺负你?”巫娘子打发丫头灶下烧茶做

饭去了,便哭诉道:“奴与官人匹配以来,并无半句口面,半点差池。

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等你来说个明白,替奴作主,死也瞑目。”

秀才道:“有何事故,说这等不祥的话?”巫娘子便把赵尼姑如何骗他

到庵念经,如何哄他吃糕软醉,如何叫人乘醉奸他说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听罢,毛发倒竖起来,喊道:“有这等异事!”便问道:“你

晓得那个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晓得?”秀才把床头剑拔出来,在

桌上一击,道:“不杀尽此辈,何以为人?但只是既不晓得其人,若不

精细,必有漏脱。还要想出计较来。”娘子道:“奴告诉官人已过,奴

事已毕。借官人手中剑来,即此就死,更无别话。”秀才道:“不要短

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是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今若轻身一死,

有许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顾不得了!”秀才道:“你死

了,你娘家与外人都要问缘故。若说了出来,你落得死了丑名难免,抑

且我前程罢了。若不说出来,你家里族人又不肯干休于我,我自身也理

不直,冤仇何时而报?”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贼,

多死得在我眼里,还可忍耻偷生。”秀才想了一会,道:“你当时被骗

之后,见了赵尼如何说了?”娘子道:“奴着了气,一径回来了,不与

他开口。”秀才道:“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报。若明报了,须动官司

口舌,毕竟难掩真情。众口喧传,把清名点污。我今心思一计,要报得

无些痕迹,一个也走不脱方妙。”低头一想,忽然道:“有了!有了!

此计正合着观世音梦中之言。妙,妙。”娘子道:“计将安出?”秀才

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报你冤仇,须一一从我。若不肯依我,仇

也报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见,奴怎敢不依?只

是要做得停当便好。”秀才道:“赵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说破,不曾相争,

他只道你一时含羞来了,妇人水性,未必不动心。你今反要去赚得赵尼

姑来,便有妙计。”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此乃万全胜

算。”巫娘子道:“计较虽好,只是羞人。今要报仇,说不得了。”夫

妻计议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后门静处,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请赵尼姑来说

话。赵尼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便暗道:“这雌儿想是尝着甜头,

熬不过,转了风也。”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赵尼姑见了巫娘

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又且简慢了,休要见怪。”巫娘子叫春

花走开了,捏着赵尼姑的手,轻问道:“前日那个是甚么人?”赵尼姑

见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间极风流底卜大郎,叫做卜良,有情有

趣,少年女娘见了,无有不喜欢他的。他慕大娘标致得紧,日夜来拜求

我。我怜他一点诚心,难打发他,又见大娘孤单在家,未免清冷。少年

时节便相处着个把,也不虚度了青春,故此做成这事。那家猫儿不吃荤?

多在我老人家肚里。大娘不要认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个人菩萨也

似敬你,宝贝也似待你,有何不可?”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

① 停当——这里指计划周密,料理妥当。

② 赚——欺哄、诳骗。

① 简慢——怠慢,此指未来问候、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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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做作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了。”赵尼姑道:“你又不曾认得

他,若明说,你怎么肯?今已是一番过了,落得图个长往来好。”巫娘

子道:“枉出丑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模样如何,情性如何。既然爱

我,你叫他到我家再会会看,果然人物好,便许他暗地往来也使得。”

赵尼姑暗道中了机谋,不胜之喜,并无一些疑心。便道:“大娘果然如

此,老身今夜就叫他来便了。这个人物尽着看,是好的。”巫娘子道:

“点上灯时,我就自在门内等他,咳嗽为号,领他进房。”

赵尼姑千欢万喜,回到庵中,把这消息通与卜良。那卜良听得,头

③ ④

颠尾颠,恨不得金乌早坠,玉兔 飞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贾家门首探

头探脑,恨不得就将那话儿拿下来,望门内撩了进去。看看天晚,只见

扑的把门关上了。卜良疑是尼姑捣鬼,却放心未下。正在踌躇,那门里

咳嗽一声,卜良外边也接应咳嗽一声,轻轻的一扇门开了。卜良咳嗽一

声,里头也咳嗽一声,卜良将身闪入门内。门内数步,就是天井,星月

光来,朦胧看见巫娘子身躯。卜良上前,当面一把抱住道:“娘子恩德

如山。”巫娘子怀着一天愤气,故意不行推拒,也将两手紧紧■着,只

当是拘住他。卜良急将口来亲着,将舌头伸过巫娘子口中乱搅。巫娘子

两手越■得紧了,咂吮他舌头不住。卜良兴高了,舌头越伸过来。巫娘

子性起,趷踔一口,咬住不放。卜良痛极,放手急挣,已被巫娘子啃下

五七分一段舌头来。卜良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关了门。走到后门,寻着了秀才,道:“仇

人舌头咬在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头,把汗巾包了,带了剑,趁着

星月微明,竟到观音庵来。那赵尼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贾家,已自

关门睡了。只见有人敲门。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

门,也不会醒。老尼心上有事,想着卜良和巫娘子,欲心正炽,那里就

睡得去?听得敲门,心疑卜良了事回来,忙呼小尼,不见答应,便自家

爬起来开门。才开得门,被贾秀才拦头一刀,劈将下来。老尼望后便倒,

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贾秀才将门关了,提了剑,走将进来寻人,心

里还道:“倘若那卜良也走在庵里,一同结果他。”见佛前长明灯有火

点着,四下里一照。不见一个外人。只见小尼睡在房里,也是一刀,早

气绝了。连忙把灯掭亮 ,却就灯下解开手巾,取出那舌头来,将刀撬开

小尼口里,放在里面。打灭了灯,拽上了门,竟自归家。对妻子道:“师

徒皆杀,仇已报矣!”巫娘子道:“这贼只损得舌头,不曾杀得。”秀

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杀他。而今已后,只做不知,再不消题起

了。”

却说那观音庵左右邻,看见日高三丈,庵中尚自关门,不见人动静,

疑心起来。走去推门,门却不拴,一推就开了。见门内杀死老尼,吃了

一惊,又寻进去,见房内又杀死小尼。一个是劈开头的,一个是斫断喉

② 做作——捉弄。

③ 金乌——指太阳。神话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

④ 玉兔——指月亮。神话传说月亮中有白兔捣药。

① ■——这里通“抠”字。

② 掭踔 (gēchuō格戳)——象声词,犹如说“喀嚓”。

③ 掭 (tiàn)亮——指将灯芯拨亮。掭,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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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慌忙叫了地方坊长、保正人等,多来相视看验,好报官府。地方齐

来检看时,只见小尼牙关紧闭,噙着一件物事。取出来,却是人的舌头。

地方人道:“不消说是奸情事了,只不知凶身是何人,且报了县间再处。”

于是写下报单。正值知县升堂,当堂递了。知县说:“这要挨查凶身不

难,但看城内城外,有断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乡各图 ,五家十家

保甲,一挨查就见明白。”出令不多时,果然地方送出一个人来。

元来卜良被咬断舌头,情知中计,心慌意乱,一时狂走,不知一个

东西南北,迷了去向。恐怕人追着,拣条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门檐下,

蹲了一夜。天亮了,认路归家。也是天理合该败,只在这条巷内,东认

西认,走来走去,急切里认不得大路,又不好开口问得人。街上人看见

这个人踪迹可疑,已自瞧科了几分。须臾之间,喧传尼庵事体,县官告

示,便有个把好事的人盘问他起来,口里含糊,满牙关多是血迹。地方

人一时哄动,走上了一堆人,围住他道:“杀人的不是他是谁?”不由

分辨,一索子捆住了,拉到县里来。县前有好些人认得他的,道:“这

个人原是个不学好的人,眼见得做出事来。”县官升堂,众人把卜良带

到。县官问他,只是口里呜哩呜喇,一字也听不出。县官叫掌嘴数下,

要他伸出舌头来看,已自没有尖头了,血迹尚新。县官问地方人道:“那

狗才姓甚名谁?”众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为奸盗诈伪事,

是长是短,一一告诉出来。县官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谋奸小尼。

老尼开门时,先劈倒了,然后去强奸小尼。小尼恨他,咬断舌尖。这狗

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有甚么得讲?”卜良听得,指手画脚,要辨

时,那里有半个字囫囵?县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么纸笔!况

且口不成语,凶器未获,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喝教打

一百。那卜良是个游花插趣的人,那里熬得刑惯?打至五十以上,已自

绝了气了。县官着落地方,责令尸亲领尸;尼姑尸首叫地方盛贮烧埋。

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为破舌之缘。尼僧好颈谁当?遂作刎颈之契。毙之足矣,情

何疑焉!立案存照。

县官发落公事了讫,不在话下。

那贾秀才与巫娘子见街上人纷纷传说此事,夫妻两个暗暗称快。那

前日被骗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并无一个人晓得。此是贾秀才识见高强,

也是观世音见他虔诚,显此灵通,指破机关,既得报了仇恨,亦且全了

声名。那巫娘子见贾秀才干事决断,贾秀才见巫娘子立志坚贞,越相敬

重。后人评论此事:虽则报仇雪耻,不露风声,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

娘子清白身躯,毕竟被污,外人虽然不知,自心到底难过。只为轻与尼

姑往来,以致有此。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为鉴。诗云:

① 坊长、保正——坊长为负责街巷事务的小吏,保正是保的负责人。保系旧时户籍编制单位,《文献通考》

谓“十家为一保”。

② 乡、图——旧时农村的基层行政组织,县下设乡,乡下设图。

① 着落——这里是责成、指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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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零落损芳香,只为当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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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诗曰: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一首诗,乃是唐朝玄宗皇帝 时节,一个道人李遐周所题。那李遐

周是一个有道术的,开元年间,玄宗召入禁中 ,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

宝末年,安禄山豪横,远近忧之,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日,遐周隐

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上题诗,如此如此。时人莫晓其意,直

至禄山反叛,玄宗幸蜀,六军变乱,贵妃缢死,乃有应验。后人方解云:

“燕市人皆去”者,说禄山尽起燕、蓟之众为兵也;“函关马不归”者,

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

字,蜀中有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马嵬驿时,

高力士 以罗中缢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盖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所

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的,如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皆

来聚会,往来禁内,各显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区区算术小数,不

在话下。

且说张果是帝尧时一个侍中 ,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

多少年岁。直到唐玄宗朝,隐于恒州中条山 中,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

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

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至今人说八

仙有张果老骑驴,正谓此也。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闻其名,差一个通事舍人 ,姓裴名晤,驰驿到

恒州来迎。那裴晤到得中条山中,看见张果齿落发白,一个■搜 老叟,

有些嫌他,未免气质傲慢。张果早已知道,与裴晤行礼方毕,忽然一交

① 玄宗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公元712——756 年在位。天宝十四年 (755),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蓟州

(今河北一带)起兵叛乱,次年攻下长安,玄宗逃往四川,途经陕西兴平马嵬坡,六军不发,玄宗只得于

此缢死宠妃杨玉环,同时退居太上皇,其子李亨即位,是为肃宗。下文所述即这段史事。

② 禁中——指宫中,因皇宫为禁地,故云。下文“禁内”同。

③ 哥舒——谓哥舒翰,突厥族哥舒部人,玄宗时任陇右、河西节度使,安禄山叛乱后为兵马副元帅,统兵

二十万守潼关,因受权相杨国忠猜忌,被逼出战,大败被俘而死。

① 高力士——本姓冯,宦官,深受唐玄宗重用,权势极大,官至骠骑大将军。

② 侍中——侍从于皇帝左右的官员,秦时始置,这里谓“尧时”,只不过“且说”而已。

③ 恒州中条山——唐代恒州辖今河北中部地区,而中条山在山西省内,北魏时的恒州才辖山西大部地区,

这里乃沿用恒州旧称,非唐代恒州。

④ 噀 (xùn 迅)——喷。

⑤ 通事舍人——负责朝见通奏等事务的官员。

⑥ ■(chōu 抽)搜——元明时俗语,含义颇多,这里指样子呆板、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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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已自命绝了。裴晤着了忙道:“不争

你死了,我这圣旨,却如何回话?”又转想道:“闻道神仙专要试人,

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见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

了,致心念诵,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扬一遍。只见张果渐渐醒转来。

那裴晤被他这一惊,晓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驰驿,把上项事奏

① ②

过天子。玄宗愈加奇异,道裴晤不了事 ,另命中书舍人徐峤,赍了玺

书,安车奉迎。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便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

李,乘轿入宫见玄宗。

玄宗见是个老者,便问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齿发衰朽如此?”

张果道:“衰朽之年,学道未得,故见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见问,

莫若把齿发尽去了还好。”说罢,即就御前把须发一顿挦拔干净。又捏

了拳头,把口里乱敲,将几个半残不完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

玄宗大惊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会。”张果出来了。玄宗

想道:“这老儿古怪。”即时传命召来。只见张果摇摇摆摆走将来,面

貌虽是先前的,却是一头纯黑头发,须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齿,比少

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

饮过数杯,张果辞道:“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可吃

得一斗。”玄宗令召来。张果口中不知说些甚的,只见一个小道士在殿

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且是生得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

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玄宗命坐。张果道:“不可,

不可。弟子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躬傍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

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勾一斗,弟子并不推辞。张果便起身替

他辞道:“不可更赐,他加不得了。若过了度,必有失处,惹得龙颜一

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无罪。”立起身来,手持一玉觥,

满斟了,将到口边逼他。刚下口,只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冠儿

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来。道士去拾时,脚步踉跄,连身子也跌倒了。

玄宗及在旁嫔御 ,一齐笑将起来。仔细一看,不见了小道士,止有一个

金榼在地,满盛着酒。细验这榼,却是集贤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

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阳打猎,就请张果同去一看。合围既罢,前驱擒得大角

鹿一只,将付庖厨烹宰。张果见了道:“不可杀,不可杀!

此是仙鹿,已满千岁。昔时汉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臣曾侍从,

生获此鹿。后来不忍杀,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

鹿?且时迁代变,前鹿岂能保猎人不禽过,留到今日?”张果道:“武

帝舍鹿之时,将铜牌一片,扎在左角下为记。试看有此否?”玄宗命人

⑦ 不争——不料、没想到。

① 不了事——不会办事。

② 中书舍人——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员。皇帝左右的亲近官员通称舍人。

③ 集贤院——唐玄宗时始在集贤殿设置的书院,成为延揽文人学士的官署。

④ 挦 (xūn 寻)——拔。

① 觥 (gōng 工)——大酒杯。

② 嫔御——皇帝的侍从宫女。

③ 榼 (kè磕)——大的贮酒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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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看,在左角下果得铜牌,有二寸长短,两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

出了。玄宗才信,就问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

张果道:“元狩五年,岁在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到今甲戌岁,八百

五十二年矣 。”玄宗宣命太史官查推长历,果然不差。于是晓得张果是

个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⑤ ⑥

一日,秘书监王回质,太常少卿萧华,两人同往集贤院拜访张果。

迎着坐下,忽然笑对二人道:“人生娶妇,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

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两两相看,不解其意。正说之间,只见外边传呼

有诏书到,张果命人忙排香案等着。元来玄宗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

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盖婚姻之事,民间谓之嫁,皇家谓之降;民

间谓之娶,皇家谓之尚。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又见女儿好道,意

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儿学

他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书,中使赍了,到集贤院张

果处开读。已毕,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中使看见王、萧二公

在旁,因与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两个撺掇。二公方悟起初所

说,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说过了的。”中使与二公大家相劝一

番,张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覆圣旨。

玄宗见张果不允亲事,心下不悦,便与高力士商量道:“我闻堇汁

最毒,饮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

时值天大雪,寒冷异常。玄宗召张果进宫,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宫人满

斟暖酒,与仙翁敌寒。张果举觞便饮,立尽三卮,醺然有醉色。四顾左

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是瞧

着,不做声。过了一会,醒起来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镜子

一照,只见一口牙齿都焦黑了。看见御案上有铁如意,命左右取来,将

黑齿逐一击下,随收在衣带内了。取出药一包来,将少许擦在口中齿穴

上,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稳。有一个多时辰才爬

起来,满口牙齿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坚且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

先生。却是疑心他来历。

其时有个归夜光,善能视鬼。玄宗召他来,把张果一看,夜光并不

见甚么动静。又有个邢和璞,善算。有人问他,他把算子一动,便晓得

这人姓名,穷通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张果来算算。

和璞拿了算子,拨上拨下,拨个不耐烦,竭尽心力,耳根通红,不要说

算他别的,只是个寿数也算他不出。其时又有一个道士叶法善,也多奇

术。玄宗便把张果来私问他,法善道:“张果出处,只有臣晓得,却说

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说了必死,故不敢说。”玄

宗定要他说。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许

诺。法善才说道:“此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蝙蝠精。”刚说得罢,七窍

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见四肢不举。玄宗急到张果面前,免冠跣足,

④ “元狩五年”五句——按元狩五年为公元前118 年,“到今甲戌”的“甲戌”应为开元二十二年,即公元

734 年,共八百五十二年。

⑤ 秘书监——秘书省的长官。秘书省为掌管图书著作等事的官署。

⑥ 太常少卿——太常寺的副长官。太常寺为掌管宗庙礼仪的官署。

① 中使——皇帝亲近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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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有罪。张果看见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说道:“此儿多

口过,不谪治他,怕败坏了天地间事。”玄宗哀请道:“此朕之意,非

法善之罪。望仙翁饶恕则个。”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把法善

一噀,法善即时复活。

而今且说这叶法善,表字道元,先居处州松阳县 ,四代修道。法善

弱冠时,曾游括苍白马山,石室内遇三神人,锦衣宝冠,授以太上密旨。

③ ①

自是诛荡精怪,扫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师时,武三思 擅权,法善

时常察听妖祥,保护中宗、相王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玄

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

善必预先奏闻。一日,吐番遣使进宝,函封甚固。奏称内有机密,请陛

下自开,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来意真伪,是何缘故,面面相觑,不

敢开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宜令番使自开。”玄宗依奏降

旨。番使领旨,不知好歹,扯起函盖,函中弩发,番使中箭而死。乃是

番家见识,要害中华天子,设此暗机于函中,连番使也不知道,却被法

善参透,不中暗算,反教番使自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 匠人毛顺心,巧

用心机,施逞技艺,结构彩楼三十馀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

玉镶嵌。楼下坐着望去,楼上满楼都是些龙凤螭豹百般鸟兽之灯。一点

了火,那龙凤螭豹百般鸟鲁,盘旋的盘旋,跳踯的跳踯,飞舞的飞舞,

千巧万怪,似是神工,不像人力。玄宗看毕大悦,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

赏。去了一会,才召得个叶法善楼下朝见。玄宗称夸道:“好灯!”法

善道:“灯盛无比。依臣看将起来,西凉府今夜之灯,也差不多如此。”

玄宗道:“尊师几时曾见过来?”法善道:“适才在彼,因蒙急召,所

以来了。”玄宗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灯,去

得否?”法善道:“不难。”就叫玄宗闭了双目,叮嘱道:“不可妄开,

开时有失。”玄宗依从。法善喝声道:“疾!”玄宗足下云冉冉而起,

已同法善在霄汉之中。须臾之间,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开眼

看了。”玄宗闪开龙目,只见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骈阗,士女纷杂,

果然与京师无异。玄宗拍掌称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无酒吃。”

法善道:“陛下随身带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镂铁如意在手。”法

善便持往酒家,当了一壶酒、几个碟来,与玄宗对吃完了,还了酒家家

火 。玄宗道:“回去罢。”法善复令闭目,腾空而起,少顷已在楼下。

御前去时歌曲,尚未终篇,已行千里有馀。玄宗疑是道家幻术,障眼法

① 处州松阳县——唐代处州辖今浙江省南部地区,治所在丽水,松阳县属处州。处州境内有括苍山,丽水

亦曾名括苍县。

② 太上——即“太上老君”,是道家对老子(李耳)的尊称。

③ 扫馘 (guó国)——意即扫灭、扫除。古代割战俘左耳以记功,谓上“馘”。

① 武三思——武则天之侄,武后执政时,封梁王,参预国政。后谋篡权,被杀。

② 相王——指唐睿宗。他为太子时封相王。

③ 吐番(bō拨)——唐朝对藏族政权的称谓。

④ 尚方——官署名,主造皇室所用兵器、玩物。

⑤ 西凉府——即唐时的“凉州”,辖今甘肃省中部地区,治所在今武威。五代以后称“西凉府”。

① 家火——亦作“家伙”,器具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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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未必真到得西凉。猛可思量道:“却才把如意当酒,这是实事,可

验。”明日差个中使,托名他事,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

说道:“正月十五夜,有个道人拿了当酒吃的。”始信看灯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

进酒,凭着白玉栏杆,仰面看着,浩然长想。有词为证: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蛇龙

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 (词寄《酹江月》)

玄宗不觉襟怀旷荡,便道:“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

好处。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得上

去?”急传旨,宣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至,玄宗问道:“尊师有道术,

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法善道:“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罢,

将手中板笏 一掷,现出一条雪练也似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法善

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且是平稳好走。随走过处,桥便随灭。走得不上

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面前有座玲珑四柱牌

楼。抬头看时,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字,玄宗认着,是“广

寒清虚之府”六字。便同法善从大门走进来,看时,庭前是一株大桂树,

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

在那里舞。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

在那里奏乐,与舞的仙女相应。看见玄宗与法善走进来,也不惊异,也

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这些仙女,

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

玄宗素晓音律,将两手按节 ,把乐声一一嘿记了。后来到宫中,传与杨

太真,就名 《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为唐家希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怕冷欲还。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

已到人间。路过潞州城上,细听谯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

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人静,四顾悄然。法善道:“臣

侍陛下夜临于此,此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

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才不带得所用玉笛来。”法善道:

“玉笛何在?”玄宗道:“在寝殿中。”法善道:“这个不难。”将手

指了一指,玉笛自云中坠下。玄宗大喜,接过手来,想着月中拍数,照

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数个金钱,洒将下去了,乘月回宫。至今传

说唐明皇游月宫,正此故事。

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爬起来听的,

却在半空中吹响,没做理会。次日又有街上拾得金钱的,报知府里。府

里官员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闻。十来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

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兆,万千之喜。”玄宗心

下明白,不觉大笑。自此敬重法善,与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两人在宫中,

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② 板笏 (hù户)——又称“朝笏”、“手板”,古时大臣朝见天子时手持的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

可以书事。

① 按节——打着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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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二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

仙童罗公远,广有道术。盖因刺史迎春之日,有个白衣人,身长丈余,

形容怪异,杂在人丛之中观看,见者多骇走。傍有小童喝他道:“业畜

何乃擅离本处,惊动官司?还不速去!”其人并不敢则声,提起一把衣

服,如飞走了。府吏看见小童作怪,一把擒住,来到公燕之所,具白刺

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答道:“姓罗,名公远。适见守江龙上岸看春,

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见得是龙?须得吾见真形方可信。”

小童道:“请待后日。”至期,于水边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

余,引江水入来。刺史与郡人毕集,见有一白鱼,长五六寸,随流至坑

中,跳跃两遍,渐渐大了;有一道青烟如线,在坑中起,一霎时,黑云

满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请上了津亭。”正走间,电光闪烁,

大雨如泻。须臾少定,见一大白龙起于江心,头与云连,有顿饭时方灭。

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具表奏闻,就叫罗公远随表来朝见帝。

玄宗把此段话与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与二人相见。二人见了,

大笑道:“村童晓得些甚么?”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道:

“此有何物?”公远笑道:“都是空手。”及开拳,两人果无一物,棋

子多在公远手中。两人方晓得这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

下,天气寒冷,团团围炉而坐。此时剑南 出一种果子,叫做日熟子,一

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来,过

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鲜的到口。是日,至夜不来。二人心下疑惑,

商量道:“莫非罗君有缘故?”尽注目看公远。元来公远起初一到炉边,

便把火筋插在灰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筋提了起来,不多

时,使者即到。法善诘问:“为何今日偏迟?”使者道:“方欲到京,

火焰连天,无路可过。适才火息了,然后来得。”众人多惊伏公远之法。

却说当时杨妃未入宫之时,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流,那

惠妃却笃信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子 ,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

人,道术与叶、罗诸人算得敌手。玄宗驾幸功德院,忽然背痒。罗公远

折取竹枝,化作七宝如意,进上爬背。玄宗大悦,转身对三藏道:“上

人 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远的幻化之术,臣为陛下取真物。”袖

中摸出一个七宝如意来献上。玄宗一手去接得来,手中先所执公远的如

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与武惠妃说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东洛 ,就对惠妃说道:“朕与卿同行,却教叶、罗二尊师、

金刚三藏从去,试他斗法,以决两家胜负,何如?”武惠妃欢喜道:“臣

妾愿随往观。”传旨排鸾驾,不则一日,到了东洛。时方修麟趾殿,有

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头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对法善道:“尊

① 鄂州刺史——鄂州辖今湖北省东南部地区,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州府的长官为刺史。

② 迎春——迎接立春节气的庆祝活动。 《礼·月令》:“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

东郊。”后世多于立春前一日举行迎春庆典,且遍及民间。

③ 业畜——斥骂的话,犹如说作孽的畜牲。业,通“孽”。

① 剑南——唐代所置“道”名,辖今四川、云南等广大地区,治所在益都(今四川省成都市)。

② 释子——意为释迦牟尼弟子,即指僧徒、和尚。释迦牟尼创佛教,因称佛教为“释”。

③ 上人——佛教对持戒严格、精于义学之僧的尊称。

① 东洛——东都洛阳的省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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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试为朕举起来。”法善受诏作法,方木一头揭起数尺,一头不起。玄

宗道:“尊师神力,何乃只举得一头?”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刚神众

压住一头,故举不起。”元来法善故意如此说,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

藏自逞其能,然后胜他。果然武妃见说,暗道佛法广大,不胜之喜。三

藏也只道实话,自觉有些快活。惟罗公远低着头,只是笑。玄宗有些不

伏气,又对三藏道:“法师既有神力,叶尊师不能及。今有个澡瓶在此,

法师能咒得叶尊师入此瓶否?”三藏受诏置瓶,叫叶法善依禅门法,敷

坐起来,念动咒语。未及念完,法善身体歘歘就瓶,念得两遍,法善已

至瓶嘴边,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悦。过了一会,不见法善出来,

又对三藏道:“法师既使其入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进去烦难,

出来是本等法。”就念起咒来。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气数遍,

并无动静。玄宗惊道:“莫不尊师没了?”变起脸来。武妃大惊失色,

三藏也慌了,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

公远笑道:“不消陛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念咒一会,不见出来,

正无计较,外边高力士报道:“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道:“铜瓶在

此,却在那里来?”急召进,问之。法善对道:“宁王邀臣吃饭,正在

作法之际,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

若不因法师一咒,须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师已咒过了,而今该贫道还礼。”随取三藏紫铜钵盂,

在围炉里面烧得内外都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

双手捧起来,照着三藏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而走。玄宗大笑。公

远道:“陛下以为乐,不知此乃道家末技,叶师何必施逞?”玄宗道:

“尊师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远道:“请问三藏法师,要如何

作法术?”三藏道:“贫僧请收固袈裟,试令罗公取之。不得,是罗公

输;取得,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 ,看他们做作。

三藏结立法坛一所,焚起香来,取袈裟贮在银盒内,又安数重木函,

木函加了封锁,置于坛上。三藏自在坛上打坐起来。玄宗、武妃、叶师

多看见坛中有一重菩萨,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刚围着。贤

圣比肩,环绕甚严;三藏观守,目不暂舍。公远坐绳床上,言笑如常,

不见他作甚行径。众人都注目看公远,公远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会,

玄宗道:“何太迟迟?莫非难取?”公远道:“臣不敢自夸其能,也不

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开来看看便是。”玄宗闻言,便叫三藏开函取

袈裟。三藏看见重重封锁,一毫不动,心下喜欢。及开到银盒,叫一声

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晌无言。玄

宗拍手大笑。公远奏道:“请令人在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

须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问公远道:“朕见菩萨尊神,如此森严,

却用何法取出?”公远道:“菩萨力士,圣之中者;甲兵诸神,道之小

者。至于太上至真之妙,非术士所知。适来使玉清神女取之,虽有菩萨

金刚,连形也不得见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碍?”

玄宗大悦,赏赐公远无数。叶公、三藏,皆伏公远神通。

② 金刚——“金刚力士”的简称,佛教传说中的护法神。

③ 歘 (xū须)歘——形容快速。

① 道场院——道教徒祈福、祛灾、超度亡魂等仪式的活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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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欲从他学隐形之术,公远不肯,道:“陛下真人降化,保国安

民,万乘之尊,学此小术何用?”玄宗怒骂之,公远即走入殿柱中,极

口数玄宗过失。玄宗愈加怒发,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见他走入玉磶①

中。就把磶破为数十片,片片有公远之形,却没奈他何。玄宗谢了罪,

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恳求至切,公远只得许了。虽则传授,不肯尽情。

玄宗与公远同做隐形法时,果然无一人知觉。若是公远不在,玄宗自试,

就要露出些形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脚 ,宫中人定寻得出。玄宗晓得

他传授不尽,多将金帛赏赍,要他喜欢。有时把威力吓他道:“不尽传,

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出斩首。刀斧手得旨,

推出市曹斩讫。

隔得十来日,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

③ ④

远骑驴而来,笑对内官道:“官家作戏,忒 没道理。”袖中出书一封,

道:“可以此上闻。”又出药一包寄上,说道:“官家问时,但道是蜀

当归。”语罢,忽然不见。仙玉还京奏闻,玄宗取书览看,上面写是“姓

维名厶■”,一时不解。仙玉退出,公远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为

何改了名姓?”公远道:“陛下曾去了臣头,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

罪。公远道:“作戏何妨?”走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宝末,

禄山之难,玄宗幸蜀,又于剑门奉迎銮驾,护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后

来肃宗即位灵武 ,玄宗自疑不能归长安。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后自蜀

还京,方悟“蜀当归”之寄,其应在此。与李遐周之诗,总是道家前知

妙处。有诗为证:

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

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

① 磶 (Xì戏)——垫在柱子下面的基石。

② 幞头脚——幞头是唐代的一种头巾,也叫“折上巾”,后加”垂脚”,有如帽带。这里即指幞头的垂脚。

③ 官家——封建时代对皇帝的一种称呼。

④ 忒 (tè特)——元明戏曲、小说中的常用语,意即“太”。

① 剑门——旧县名,唐置,治所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北,因境内有剑门山而得名。

② 灵武——故县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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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诗曰:

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 ,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

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

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

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

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

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

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

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

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所以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 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

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 《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

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

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

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

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当年赵礼让肥 ,反

得粟米之赠,张齐贤遇盗 ,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

① 及时雨——指小说 《水浒传》中梁山泊起义首领宋江,外号人称“及时雨”。

② 李涉博士——李涉,唐代诗人,文宗大和中,为太学博士。博士为传授经书的官员,下面所引李涉诗,

《全唐诗》题为《井栏砂宿遇夜客》。《唐诗纪事》卷46 记其遇盗事云:“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

问何人,从者曰: ‘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

涉赠一绝云: ‘春雨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① 绿林——新莽末年王匡起义军占领绿林山 (在今湖北当阳),号“绿林军”,后称啸聚山林为“绿林”。

② “赵礼让肥”二句——元曲中有这剧目,大意为王莽时天下大乱,人相食,盗捉住赵孝,其兄赵礼以自己

比弟胖,请替弟去死,盗深受感动,放了他们,并赠以粟米。此故事实据《后汉书·赵孝列传》错置编撰

而成。

③ “张齐贤遇盗”二句——张齐贤,宋人。布衣时曾向宋太祖献策,条陈十事;太宗时,任宰相。《宋史》

卷265 有传。遇盗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大意是说:张未遇时,孤贫落魄,偶投宿一客店,遇盗劫

掠归来,在店中饮酒。张非但未走避,反而主动和他们一起饮食。群盗见他容貌魁梧,语言爽朗,有宰相

器量,竞相以金帛相赠。 《二刻拍案惊奇》卷27“入话”,即演绎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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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李氏;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

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

亡。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

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 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

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

做些买卖,也是正经。”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杨氏就

收拾起千金东西,交付与他。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

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

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 ,

就便开船。一路无话。

④ ⑤

不则一日,早到京口 ,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 内,忽然起一

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天已昏黑了,船

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

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

般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那

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

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

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

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

再作计较。”唧唧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那时已自风平浪静,拨

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

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了。

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喏,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

说了一遍。杨氏慰安他道:“儿■,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

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

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

处去了。”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住在家一月有余,

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籴

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

来筒布,独自写 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籴米豆的银子,

① 是件——件件、样样。

② 本等——这里是本行、本职的意思。

③ 烧了神福利市——旧时开业、起程之前,要祭神,祈求保佑赐福。

④ 京口——古城名,故址在今江苏镇江市。

⑤ 黄天荡——南京东北的一段长江水域,江面辽阔,是有名的险要地段。

⑥ 聒噪——本指絮絮叨叨,这里是打扰的意思。

⑦ 直——竟。

① ■——语助词,略同于“呵”。

② 趁出——乘时取得,即赚出。

③ 干系——关系、责任,这里含风险之意。

④ 写——“写契约”的简称,也即签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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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

挤坏了!”忙问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羊

铺直到灵口 ,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得进。”王生道:“怎么好?”

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

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拚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

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时

节,出了孟河,方欢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能挣得出来?”

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

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

孟河过东去就是大海 ,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

又悔气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

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

荡里一班人。王生口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如何又

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强人内中一个长大的说道:“果

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

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有十

来两零碎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

侥幸!”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

船家道:“世情变了,白日打劫,谁人晓得!”只得转回旧路。

到了家中,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王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

诉其故。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

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 ,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

里所招。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可因此两番,

堕了家传行业。”王生只是害怕。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

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

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

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

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客人往往来来,当初

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盗,难道他

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

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⑤ “阻塞”二句——这里指由松江贩布后的回程路线。由常州至丹阳一段是大运河最狭窄的一段,故常堵塞。

灵口当系“陵口”之讹。下文所说的孟河在常州东北,是沟通大运河与长江的一条河。走孟河、长江可绕

过大运河最狭窄的一段,但行程要远。

① 恍惚——这里是闪失、危险之意。

② 大海——所谓大海,实为长江。

③ 守命——旧时一种迷信说法,指命中有难,暂且忍过这段时间,就可保平安。

① 起课——算命、卜卦。

② 讨个前路——意谓预卜一下前程。

③ 站——即驿站,六十里为一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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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

马,直抵龙江关 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

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

三更,只听得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

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罄尽。看自己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

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

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

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王

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

出来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教我何面

目见婶娘?也那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

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

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

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

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当了。”王生出于

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

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转

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候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

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 ,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

行 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

再去别处货卖罢!”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

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偌

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

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

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

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

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生叫声“惭愧”,虽然

受了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胜之喜。自此

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固然是王生

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

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

④ 龙江关——在今南京市东北,明代在这里设置户部钞关,专门征收粟帛杂用税务。

⑤ 巡哨号船——巡视江面维护治安的官船。

① 发脱——发货脱手,此处意指销赃。

② 发行 (háng 杭)——将货发运到行市。行,此指货栈,代客商销货的店铺。

③ 偌多——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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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 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

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

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

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舅两人管理。他

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

③ ④

洋,下着国家祥瑞 。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沽酒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

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

① ②

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

煞作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

遮得缝地也无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

是面之所馀无几。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

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

理。拚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

也只是见他异样,要作个耍。

连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

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

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

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扳一话。”那人道:“却是不当。”

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①

① 贪泉——泉名,在今广东省南海县石门,相传人饮此水则性贪。晋代吴隐之廉洁,任广州刺史,至此酌

而饮之,清操愈厉,事见《晋书·吴隐之传》。这里暗用其事。

② 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1456 年。

③ 祥瑞——指雪。

④ “古人”句——古人指唐代诗人罗隐,其 《雪》诗原句是:“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

瑞不宜多!”

① 不亦悦——指胡须。这是用“歇后”的修辞手法,“不亦悦”后边是个“乎”字,言说上文,意指下文。

“乎”与“胡”谐音,又假借为“胡”字。《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通‘悦’)乎?”

② 德輶 (y óu 尤)如——指毛。也是用“歇后”,本《诗·大雅·烝民》“德輶如毛”。

③ 可煞——真是、十分。

① 角——古代以牛角为盛酒器具,后遂以“角”作为酒的计量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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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回 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

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

札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札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

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

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

大郎道:“在下姓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

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

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承兄盛德,必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

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别自去了。陈大郎也

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

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馀,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

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 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

忽一日,欧公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

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

“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

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大郎闻言,便进来

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

身。”便叫过女儿、儿子分付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两人,可到崇

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已定,

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

叫下一只■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与我上覆外婆,须要宽心调理,

可说我也就要来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

诺,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踏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馀,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

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覆道,教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

不见?”那欧公夫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

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

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

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道:‘上岸去路不多远,

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走了去,我自摇船

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

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得无措,听

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

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才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

毫不知些踪迹。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

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

② 回——吴方言,买或卖均称“回”,这里是指买的意思。

③ 普陀落伽山——在浙江省定海县东海中。

④ 外太妈——即下文所说的“外姿”,这里指称陈大郎岳母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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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

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

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

街坊,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

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

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

好成歉 !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不是祸从天

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可

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

后并不曾出门。此时你家妻、舅还在家未动身,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

邻八舍都是证见,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

人!”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

明县进了状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

上,贴了招子 ,许出赏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

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了二十馀日,并无

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

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年,独有他家烦

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

陈大郎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

儿女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生日,何

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

就便做些买卖。”算计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

取路望杭州来。

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

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

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

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 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

口气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

那得能勾?”心下悒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

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须臾之间,

① 要好成歉——吴方言,意即做好事反而落了埋怨。

② 招子——有如现在的广告、启事。

① 合浦珠还——合浦为旧郡名,治所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县。相传此地沿海原产宝珠,因官吏搜掠,

致使宝珠移往别处。东汉孟尝任太守后,革除前弊,去珠复还。事见《后汉书·孟尝传》。后世以此喻人、

物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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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到一个岛边,早已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小喽罗数百,正在那里使枪弄

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飘到,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

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两行李尽数搜出。那多是烧香客人,

所有不多,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陈大郎情急了,大叫:“好

汉饶命!”那些喽罗听得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那里人?”陈大

郎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人。”喽罗们便说道:“既如此,且绑到大

王面前发落,不可便杀。”因此连众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陈

大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 了。闭着泪

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

踱下厅来,将大郎细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

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

须多毛、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喽罗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

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

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

“小人触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

说?

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

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

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士不弃小人时,乞将同行

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 。”大王道:“未曾尽得

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回头分付小喽罗宽

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

上放将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

娘少生了两只脚,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须臾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

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

问道:“前日仓卒有慢,不曾备细请教得壮士大名,伏乞详示。”大王

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

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

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啜之徒 ,感仁兄一饭。盖因我辈钱财

轻,意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何肯

欣然款纳?所谓 ‘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我之知己耳!”大郎闻言,

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

又饮了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

“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

② 阎家的——意指死定了的。迷信传说掌管阴间地狱的神是阎罗王。

① 小孩儿——强盗对手下小喽罗们的称呼。

② 衔环结草——意指报答恩情。衔环事见《续齐谐记》。言东汉杨宝少时遇一黄雀,被鸱枭所搏,坠树下,

又为蝼蚁所困,遂持归养,后放归,有黄衣童子云是西王母使者,感杨宝活命之恩,以四枚白环相送。结

草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谓晋大夫魏武子病时曾嘱子待他死后将其妾嫁出,临终又嘱死后将妾殉葬。

魏武子死,其子魏颗依前言将妾嫁出。后魏颗与秦将杜回作战,有一老人结草绊倒杜回,并云是再嫁之妾

的父亲,特来报恩。

① ■啜之徒——指不择所从,但求吃喝的人。■,吃;啜,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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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下泪道:“不敢相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

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

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

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大王便大喊道:“请将

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元来不是别

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了一场。

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

知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

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小可问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

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有馀,急忙里无个缘便。心中想道:

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

人感谢不尽。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见

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姊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

休矣。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

我们也不知其故。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

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

保。”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

得早还家为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

一个所在,送小舅在一个所在,各歇宿了。

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罗托出黄金三百

两,白金一千两,彩段货物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

“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大王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

了。大王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罗

们已自驾船相等。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

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竟由海道中送

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

叫,欢喜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

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

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

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大士梦中四句诗,

举家叹异。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

每番多则千金,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

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

饭之报也。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 ,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子,何必儒林胜绿林!

① “胯下”句——当初韩信曾受淮阴屠市中少年欺侮,从胯下(两腿间)钻过。这里以胯下事指韩信。韩信

贫困时钓于城下,饥甚,有漂母分自己的饭给他。韩信任楚王后,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见《史记·淮

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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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诗曰:

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

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

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

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 ,受人离间,却

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 《倩女离魂》,

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护谒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

奇奇怪怪,难以尽述。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

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

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亡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

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

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

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古怪,

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

久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

媒人回覆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

没有好妻?愁他则甚!”一些不放在心上。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

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

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这

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

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猎归来,在郭外十馀里一个林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

境界荒凉,有六七个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

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

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

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

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以何物为信?”

① 扳障——搬弄是非,设置障碍。

② 《倩女离魂》——指唐人陈玄祐所著的传奇小说《倩女离魂》,叙倩娘与王宙恋爱故事,后世演为戏曲,

流传至今。

③ 《崔护谒浆》——唐孟棨《本事诗》中载有崔护郊外觅水遇村姑相爱故事,后世亦多据以演为戏曲。

④ 《太平广记》——宋代李昉等人奉敕编辑的小说类书名。下文所述故事见《太平广记》卷386 《刘氏子

妻》。

① 飞觞蹴鞠——饮酒踢球。鞠,古代的一种球。

② 信——信物、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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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提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

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

“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

了来,你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

众人都笑道:“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

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

道:“刘兄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

话!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

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

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

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得。”此时雷雨已息,露

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只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刘

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像是个衣

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

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

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

大踏步便走。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红叫六 的吃酒,听

得外边脚步响,晓得刘氏子已归,恰像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惑间,

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

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

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看死

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口中无气,正

不知是甚么缘故。

众人都怀惧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么把一个死人背

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

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

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

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

贼!直如此大胆不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 勾当?”

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自睡了。众人散去。

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渐有起

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摸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懒愧!

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

气接他,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

子问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夜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

夜死尸在那里?元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

何异事?”那些人道:“元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妆已毕,正要

① 演帐演帐——犹如说溜一溜、闲逛一会儿。

② 呼红叫六——原是形容旧时掷骰子嘈杂的情景,这里是高声呼喊的意思。

① 不当人子——意为不应该、罪过。

② 渗濑——宋元时俗语,形容丑陋,使人害怕。这里含有恶作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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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轿,忽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

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

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

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小娘子谁氏

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因昨夜

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元

说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

笑将起来,道:“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

喜。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

“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

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都撺掇道:“此是天

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可见

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

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

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

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② ③ ④

这本话 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 叫做孛罗,是

个色目人 ,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

为比。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

① ② ③

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

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

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

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

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

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 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

③ 调喉——同下文的“吊谎”,犹如说嚼舌、胡说八道。

① 《秋千会记》——为明代李祯所著《剪灯馀话》卷四中的一篇故事,亦即下文故事所本。

② 这本话——意即这个故事。话,指历史或小说故事,一个故事谓之一本。

③ 大德——元成宗孛儿只斤铁木耳年号,公元1297—1307 年。

④ 宣徽院使——宣徽院的长官。宣徽院为元代掌管皇室膳食的机构。

⑤ 色目人——原意为各色名目之人,元代将国民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色目人即西域各

少数民族的统称。

① 佥判——下文又作“院判”,按元代不设佥判,以院判为是。元代各院均设判官,简称判,系文职官员。

② 经历——亦元代各院所置官职名,官阶略低于院判。

③ 通家——指世交或姻家。

④ 枢密院同佥——枢密院中官职名。枢密院为元代掌管军事机密、边防及宫廷禁卫的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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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蹴,欢哄

方浓,遥望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

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这一

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

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人知觉,恐怕不雅,已

自打上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

母亲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

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

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

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

学如何,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

《菩萨蛮》一调,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

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

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

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然或者是那日

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

真个七步之才 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

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

③ ④

珠玉 ,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 ,挥洒晋字,呈

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雾。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

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 、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

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

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末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

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

① 柔荑 (tí题)——初生茅草,形容女子手指纤细白嫩。

② 七步之才——赞誉才思敏捷之辞。传说魏文帝曹丕令其弟曹植于七步之内成诗一首,作不出便杀头,曹

植果然应声诗成。

③ 珠玉——喻作品华美,文才出众。

④ 剡藤——浙江嵊县剡溪,以古藤为纸,极为著名,后遂以剡藤代称良纸。

⑤ 绵蛮——鸟声。

① 词翰——这里指文辞和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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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 ,

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当下拜住拜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

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

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

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

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

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

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

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

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

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

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

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

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

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

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

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

大道理?心里怫然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

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

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

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

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见诸妹妹家荣

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

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

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

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

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

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

轿,众夫人、众姊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泪眼,勉强上

轿。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

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

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

理 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

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

② 云板——原为古乐器,铁制,长扁形;两端作云头状,敲击作响。旧时官署或权贵人家以打云板作为报

事信号。

③ 乘龙——对佳婿的称谓,取得婿如龙之意。以上两句诗为杜甫《李监宅》中诗句。

④ 西台御史——西台即御史台,为国家最高监察机构,长官为御史大夫。

① 平章——官职名,元代为平章政事,地位仅次于丞相。

① 没做道理——没有办法、无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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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

首饰、珠玉及两番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

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 大恸,真是

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

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

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围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

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

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此宣徽院小

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我一力当

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

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

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

拜住兴头 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

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

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冥数,也亏

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

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

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漆来,把

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

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遂挈

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

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

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

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

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

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 ,

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

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

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 ,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

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

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

“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

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

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

② 抚膺——捶胸。

③ 兴头——兴旺,得意。

① 上都——指元代陪都,即下文所说的开平府,故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闪电河北岸。元世祖忽必烈

中统元年(1260)即帝位于此,后迁都大都(今北京市),遂以此为上都。

② 记室——文职官名,相当于现在的“秘书”。

③ 西宾——又称“西席”,旧时礼节,主人居东席,宾客居西席,受主人聘用者如幕友、塾师等皆尊称为

“西宾”。这里指幕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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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

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

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

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

了,大家不信。

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

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

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

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

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

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

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

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

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

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

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

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

① ②

左丞 ;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

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官皇后

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

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

① 行中省左丞——行中省,即“行中书省”,又简称“行省”,为元代最高地方行政区划。左丞为行省的

执政官。

② 内怯薛——即宫廷侍卫。怯薛是蒙古语音译,为成吉思汗时设置的护卫军。

③ 天兵——此指明朝的军队。

④ 建德门——《元史》作“健德门”,明代改称德胜门,延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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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诗曰:

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贵贱穷通,都做不得准的。

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

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

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

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

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

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

女,嫁与那酸黄■、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

① ②

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 ,五花诰,七香

车 ,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

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 、吕蒙

正 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教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

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

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

③ ④

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 ,最会相人 。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

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

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那公孙楚有个从兄,

教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

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

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

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

① 连登云路——比喻仕途青云直上。

② 五花诰——华贵的诰命。五花,形容色彩斑斓,以示尊贵。诰,皇帝封赏高级官员的诏令,这里指对高

级官员妻子的封号。

③ 七香车——装饰华贵并有香囊的车子。唐代苏鹗 《杜阳杂编》:“公主乘七宝步辇,四面缀五色香囊,

囊中盛辟寒香、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此异国所献也。”

① 韦皋——唐代将领,封南康郡王。这里指传说韦皋初为张延赏婿,因受岳父歧视,乃辞去,后代张延赏

为西川节度使,张始自悔不识人。

② 吕蒙正——北宋大臣,为太宗、真宗朝宰相。这里指传说的《破窑记》故事,吕蒙正青年时家极贫,刘丞

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看中吕,被丞相赶出,夫妇同居破窑,后来吕蒙正中了状元。

③ 秋波——形容美女的眼睛像秋水一样清澈明亮,这里是眼睛的代指。

④ 相人——识别人,这里含有预见的意思。

⑤ 上大夫——大夫中最高的官阶,比卿低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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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段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

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这一定看中他了。酒散,

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

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

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

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

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

疾忙执着长戈赶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疼飞奔出门,便到

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辩了

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

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

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

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

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

夺他权值,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

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

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

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

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

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

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

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①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 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士,姓韩,名师愈,

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痒 的,养

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④ ⑤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 ,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

① 上卿——春秋时官阶以“卿”、“大夫”、“士”为等级,卿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

卿是最高的官阶。

① “当年”二句——即红拂私奔李靖的故事(见《虬髯客传》)。李靖助唐灭隋,封卫国公,故世称李卫公。

②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 年。

③ 游痒 (xīáng 祥)——考入官学的生员,即俗说的“秀才”。庠,古代学校名,后来用指府、州、县学。

④ 五车——即五车书,形容书多,语出《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⑤ 攀桂客——喻科举及第。 《晋书·郤诜传》载诜对武帝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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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尚作采芹人 。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当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 ,勉强糊口。

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

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

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冤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

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

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秤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

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

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

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

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

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

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

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

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

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

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

了。

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

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

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七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

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

了,只是说道: ‘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

① ② ③

晓得文字。目今提学要到台州岁考 ,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

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

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④ ⑤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馀,宗师起马牌 已到。那宗师姓梁,

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带了紫菜的巾,身上

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 ,同众生员迎接

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

枝,昆山之片玉。”后世遂以“攀桂”、“折桂”为科举高中的代称。

⑥ 采芹人——指入官学的生员,语出 《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指古代学宫,芹为

水菜名。

⑦ 处馆——旧时称到人家去做私塾先生。

① 束修 (xiū休)——束干肉,古时学生对教师的馈赠;后泛称学生给教师的 酬金。

② 中馈——即家中的饮食。

① 提学——主持州县教育、考试的官员。

② 岁考——也叫“岁试”,旧时提学对所属州县生员的等级考试,三年举行一次。

③ 吉帖——又称“喜帖”,用红纸书写女子的生辰八字,以示允婚。

④ 宗师——考生对主考官 (提学)的尊称。

⑤ 起马牌——上级官员到达地方时日的通知。

⑥ “那韩子文”四句——形容韩子文的穿著极为破旧。腐皮,豆腐皮;芋艿,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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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誊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 、

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

字!就做个案元 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

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

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 ,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

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

② ③

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

④ ⑤

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

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

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

子钻刺 ?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

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 。曾有一首《黄莺儿》

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

⑧ ①

此便宜贡 。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粱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

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

⑦ 先达——有德行有学问的知名前辈。

⑧ 案元——第一名。案,榜。元,首。

⑨ 老婆香——意谓凭此文章可以讨得妻子。

⑩ 杭、嘉、湖——杭州、嘉兴、湖州。

① “道前梁铺”四句——骂提学梁士范的话。“道”指“提督学道”,即提学衙门。“梁铺”谓是姓梁开的

店铺。“中人”,此中之人,指提学;“姓富”是说喜财。“生儒”,指秀才。

② 对——对联。

③ 童生——凡应生员 (秀才)考试的人,不论长幼,统称“童生”,也叫“儒童”。

④ “四书”——指《论语》、《盂子》、《大学》、《中庸》四部儒家经典著作。

⑤ 几股——指“八股文”中的几股。八股文是明代科学考试规定的文体,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

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八部分组成,其中自起股至束股,每段都要排比对偶的两股文字,这样便成了八

股。八股文的内容必须依据“四书”等儒家经典来进行论述,下面所引文字即是。

⑥ 钻刺——钻营谋求。

⑦ “似王”二句——两句均指“三”字,明代岁考,一、二等者有赏,四等以下者受罚,三等是属于中间的,

所以下边词中说“无辱又无荣”。

⑧ “廪生”句——廪生,生员的一种,资历较深,由官方给予生活补贴。贡,指贡生,入国子监读书的生员,

可直接参加“会试”不属本府、州、县生员。这可是说像韩子文这样无钱贿赂主考的廪生,只宜先考选贡

生,以摆脱地方主考官的刁难。

① 花红——插花披红。指旧时对考试成绩优异者的奖赏。

② “娶妻”二句——语出宋真宗赵恒《劝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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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馀,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 。嘉靖爷爷

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 。那浙江纷

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

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

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

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

起身嫁人去了。但见:

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

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

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拼个一度春风。

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 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

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

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

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

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

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

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止生这个小女,若远远地到北京去了,再

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

便思量要拜下去。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

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

时,也不能彀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

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吉之礼 ,待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

子文道:“这倒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

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

“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

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

字 ,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

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

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

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③ 兴王——指朱厚熄,朱登基前袭封兴王,武宗去世后继帝位,是为世宗,年号嘉靖。

④ 掖庭——宫殿旁舍,为妃嫔居所。

⑤ 点绣女——选宫女的俗称。

① 丹诏——皇帝诏书是用朱砂写的,故称“丹诏”。

② 谢吉之礼——答谢“吉帖”之礼,即定婚礼。

③ 押了花字——又叫“画押”,即在文书契约上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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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文便望学中 ,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

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

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

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

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

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

事。”便取出一幅全帖 ,上写着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

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

与闻斯言。

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多用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

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馀金,

粗粗的置几件衣段首饰,其馀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币之敬,子婿

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

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

② ③

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 ,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

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缕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

不是这一翻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有妻财之分。”心中

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早嘉靖二年,

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

渐渐的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了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罄尽,

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一个十七八岁孩

子,走进铺来,叫道:“姊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

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伴开当的。

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

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

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

① 学中——指县学。

② 全帖——旧时用于隆重礼节时的礼帖,用红纸折成十面,故称“全帖”。

① 纳币——古代婚姻手续之一,又称“纳徵”,男女双方订婚之后,男家将聘礼送往女家。

② 头里——吴方言中表示时间或方位的后缀词,这里相当于“……的时候”。

③ 回盘──回礼。

④ 当中——当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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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

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

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彀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

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

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问道:“姊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

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姊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

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

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

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姊夫就赖婚改适,要

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

“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

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

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

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

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

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

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

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 ,商量定了

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 ,同着金朝奉, 取路投台州府来。

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

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礼 已备。讵恶远徙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

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台明断,使续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县人。

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

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

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

本府太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

① 匡得——料得、料想能。

② 法家──明白法度的人。

③ 中证──知道事体情节的证人,即下文状词中的“干证”。

① 放告牌——准许进衙告状的牌示。

② 六礼──古代婚姻成立的手续。指纳采 (送礼求婚)、问名(询问女方名字和生辰时日)、纳吉(送礼

订婚)、纳徵 (送聘礼)、请期(议订婚期)、亲迎(新郎亲自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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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

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

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

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

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

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

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

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

审。”程元叩头出去了。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

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

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

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

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

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

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

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须不是穷到底

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

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

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

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

“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

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 ?这一个富商,

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

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

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

二人依言。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

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

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

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

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世情,再来写退婚书及

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

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

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 ,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

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 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问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① 三学——指县学、州学、府学。

② 结丝萝——喻联姻结亲,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① 息词——息讼之词,即表示主动平息诉讼事。

② 切──切要,表示简略陈述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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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

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见了韩子文,风彩堂堂,

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

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

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

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

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犹恐怕不足为信,

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 ‘不曾许聘

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

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

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

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

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

金声道:“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

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

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

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

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

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覆,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

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

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起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

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

“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

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

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

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

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

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又问道:“既

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

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

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

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

马脚。

① 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用崔郊《赠婢诗》中“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句意。萧郎,诗词中

用作男人的泛称,又多指女子的恋人。

② 扭捏──原意为故弄姿态,这里含有吞吞吐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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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

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

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

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

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

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

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

通同合计,造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 来,喝叫把三人各打

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

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

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

各各受责。只为心里不打点得,不曾用得杖钱 ,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

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文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

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

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

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与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

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

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

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

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当

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

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

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

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

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

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

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

秋两闱 ,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

若预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① 影响——这里是虚妄不实之意。

② 签——旧时官府交付差役追捕或惩处犯人的凭证。

③ 杖钱——疏通执杖差役的贿赂钱。

① 录科──科举考试的一种,在乡试之前举行,凡经录科考试合格者,方准参加乡试。

① 春秋两闱——秋闱指乡试,常规三年一届,例于八月在各省城举行,考中者为举人。春闱指会试,每三

年一次,在京城举行,各省举人均可应考,时间在二月或三月,考中者为贡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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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

② 古洪──唐代传奇小说《无双传》中的人物,为人豪侠仗义,设奇计救出刘无双,使她和王仙客终于结

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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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那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

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 ,到底天理不

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

有个辩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

③ ④

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

好,道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

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

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

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

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

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

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

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彀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

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

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

① ②

瞑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 ,严刑之下,就是

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

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

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

① 宪网──即法网。宪、法同义。

② 假饶——假如、假若。

③ 囹圄(línyǔ灵宇)——牢狱。

④ 头顶上这个老翁——指老天爷、天帝。

① 六问三推──反覆审讯。六、三,均表示多次。问,审问;推,推求。也作“三推六问”。

② 锻炼——这里指用非法酷刑反覆逼供以构成罪名的作法。

③ 阁落──即“角落”。吴方言“角”、“阁”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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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 :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

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

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

妻子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馀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

的打将入来。蒋氏惊慌,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

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

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

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

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

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

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

“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

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

了房门,又哽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

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

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

也来递失状 ,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

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

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

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

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

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真情可

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

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 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

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

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

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辩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

② ③

师 ,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

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少顷,儿子王

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

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

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

问成,随你那里告辩,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

④ 廉明长者──指各级当官的。

① 凶身──行凶之人,意同“凶手”。

② 失状──发生盗情的状词。

① 地邻——街坊邻居。

② 讼师——旧时专门以帮人打官司为职业的人。

③ 十恶大罪──最大的罪恶。封建时代规定的十大罪恶是:谋反、谋大逆、谋叛、谋恶逆、不道、大不敬、

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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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

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

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

停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

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

① ②

进发。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 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 徐

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 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

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自此频频去见,渐

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馀人,解到刑

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

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

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

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

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

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

“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

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馀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

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

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画,唤进从人,

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

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

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

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

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

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 ,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

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

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

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

却说王甲得放还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

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

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假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④ 白物——银子的隐语。

① 刑部——旧时的中央司法机构,长官为刑部尚书。

② 浙江司郎中——刑部中负责浙江案件的长官。明代刑部下设浙江、江西。湖广等十三清吏司,分理各省

刑狱,司长官为郎中。

③ 先容──为人作介绍,说好话。

④ 肘押──捆绑着押解。

⑤ 舍亲——我家的亲戚。舍,谦称自己的家。

① 主名──即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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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

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

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

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

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

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

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拉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蜂浪蝶,夭桃队里觅相

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

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

个家僮,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

卖姜,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

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

那客人是个戆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

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

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

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

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

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

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

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

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

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

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

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

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② 入泮——即入学。泮,周代诸侯学校前半圆形水池,后世遂以泮代称学校。

① 打短——压低价钱,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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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

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

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叩门声

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掌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

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

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

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

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

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

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

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

前来伸冤讨命。说罢,瞑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

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

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

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

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

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

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

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

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

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

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

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

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

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

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

条人命,难道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

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

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

“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

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

要时常看觑 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

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

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钯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

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

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

① 下昼——吴方言,下午。

② 区处——处置、办理。

① 家长——即“驾长”之讹,驾船之长,亦即船家。

② 看觑——这里是照顾、帮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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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 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

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

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

“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

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

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

宗。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

掇,勉强应承。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

尸首载到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

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

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

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日,有个

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 。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

当危。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离此

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王生道:“领命!”当时天色已

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

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

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

无话。

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 ,杳不见来。不觉的又

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

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正是:

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

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

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

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

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

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

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

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这话,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胡阿

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

① 发动——指天色发亮。

② 痘客——出痘的病人。

① 未申时——指未时和申时之交,约当下午三四点钟。下文“午牌时分”,约当中午十一时至一时。

② 无常──迷信传说,人死时勾摄生魂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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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 ,断送了他?

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

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

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整备。”正

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馀,亲眷

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

闲步,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

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

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

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

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好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

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

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

问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

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

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

此大难之端。望爷台照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

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

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

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

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

道:“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

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

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

的。”知县道:“也说得是。”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

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

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

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

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

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

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

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

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

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

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

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

③ 郎中——吴方言俗称医生。

① 执命——做主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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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

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

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存在监中,唬得两耳

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

望后便倒。

未知性命何如,先见四肢不动。

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

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

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

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

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

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

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

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

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财钱,不受鞭箠之苦,

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

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

日渐羸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

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

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家僮

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

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

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

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

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

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

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

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

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

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

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

回家,坐在房中纳闷。

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

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

① 羸 (léi 雷)瘠——瘦弱。

② 缧绁 (léixiè雷泄)──原为拘系犯人的绳索,引伸为囚禁。

① 苦主——被害人的亲属,也即前文所称的“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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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 ;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 。有诗

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

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

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

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

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

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

④ ①

特地办些土宜 ,来探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 如何说我是鬼?”

傍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

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

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

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

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

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

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

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

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

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

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

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

人想了一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

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此

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

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

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

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

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

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割 。又说:“直至今日,

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

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

“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

② 秦庭朗镜——传说秦始皇有宝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与疾病所在。事见晋葛洪 《西京杂记》卷三。

③ 萧相明条——原指汉高祖丞相萧何制定的九章法律,见 《汉书·刑法志》,此处作法律代称。

④ 土宜——土特产。

① 大官们——对仆人的尊称。

① 分割——分别表述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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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

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

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

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后,反是王

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

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

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

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

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

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

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

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

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像的?”内中一个道:

“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

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

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责!”众人

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

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

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

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头同出。

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

① ②

欢喜,却似醍醐灌顶 ,甘露洒心 ,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

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

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

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次日

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

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

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

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

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

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顿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

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

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

① 醍醐 (t íhú题胡)灌顶——比喻将智慧灌输给人。醍醐,酥酪中的精华;佛教认为佛性是教义的精华,

需层层深悟,正像从乳中提炼出酪,酪中提炼出酥,酥中提炼出醍醐一样,故将醍醐比喻佛性。灌顶是佛

教中的一种仪式,以水浇在头顶表示祝愿。醍醐与灌顶本是两回事,后误合一起,赋以今义。

② 甘露洒心——意即饮了甘露,比喻起死生。古人认为甘露是太平时上天降下的一种甘甜膏露,人喝了可

以长生;佛教认为甘露是诸天不死之药,人吃了可以命长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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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至县

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

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

狼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

命?”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

“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教左右夹将起

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

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

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

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

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

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

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

都在船家身上。”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

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

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

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

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前到王家,

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

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

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像?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

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

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像,未必哄得信。小

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

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

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

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

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

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

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

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

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

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罚。”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胡

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

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容,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

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

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

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

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

坟傍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责令仵作埋

之义冢。

① 仵作——旧时验尸的狱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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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

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

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

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

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所以说,

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

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

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

慈祥君子,须当以此为鉴!

囹圄刑措号仁君,吉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① 覆盆——覆盖的盆内见不到光明,以喻不白之冤。《抱朴子·辩问》:“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② 吉网罗钳──吉温和罗希奭是唐代两个有名的酷吏,常用酷刑治狱,牵连许多人无辜受害,时人称之为

“罗钳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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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诗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时戏语,终身话柄。

话说人生万事,前数已定。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

后边照应将来,却像是个谶语响卜 ,一毫不差。乃知当他戏笑之时,暗

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宁年间,有一个姓王的公子,本贯浙西人,少年发科,

到都下会试 。一日将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见

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独立在门内,徘徊凝望,却像等候甚么人的一般。

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见前面一伙骑马的人,喝拥而来,那女子避了进去。

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问得这家姓张姓李。

赴了席,吃得半醉归来,已是初更天气。复经过这家门首,望门内

一看,只见门已紧闭,寂然无人声。王生嗤嗤从左傍墙脚下一带走去,

意思要看他有后门没有。只见数十步外,有空地丈馀,小小一扇便门,

也关着在那里。王生想道:“日间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见?”

看了他后门,正在恋恋不舍,忽然隔墙丢出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一响。

王生几乎被他打着,拾起来看,却是一块瓦片。此时皓月初升,光同白

昼,看那瓦片时,有六个字在上面,写道“夜间在此相候”。王生晓得

有些蹊跷,又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约人做事的,待我

耍他一耍。”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写在瓦背上道:“三更后可出

来。”仍旧望墙里丢了进去。走开十来步,远远地站着,看他有何动静。

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低着头,却像找寻甚么东西的,寻

来寻去。寻了一回,不见甚么,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有一步没一步的,

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来此人,定是所约之

人了,只不知里边是甚么人。好歹有个人出来,必要等着他。”

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烟雾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来,

伸伸腰,打个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别人这样闲事!”正要

举步归寓,忽听得墙边小门呀的一响,轧然开了,一个女子闪将出来。

月光之下,望去看时,且是娉婷。随后一个老妈,背了一只大竹箱,跟

着望外就走。王生迎将上去,看得仔细,正是日间独立门首这女子。那

女子看见人来,一些不避,直到当面一看,吃一惊道:“不是!不是!”

回转头来看老妈。老妈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认,也道:“不是,不

① 谶语响卜——暗示命运的迷信说法。谶语,预示将来应验的话。响卜,旧时除夕窃听人语以卜自己将来

命运的习俗。

② 崇宁——宋徽宗赵佶年号,公元1102—1106 年。

③ 会试——旧时每三年一次在京城举行的考试,也叫“春试”,各省的举人皆可应考。

① 佯佯——即徜徉,流连不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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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快进去!”那王生倒将身拦在后门边了,一把扯住道:“还思量进

去?你是人家闺中女子,约人夜晚间在此相会,可是该的?我今声张起

来,拿你见官,丑声传扬,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着,也是

我与你的前缘,你不如就随了我去。我是在此会试的举人,也不辱没了

你。”那女子听罢,战抖抖的,泪如雨下,没做道理处。老妈说道:“若

是声张,果是利害。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

处。而今没奈何了,一会子天明了,有人看见,却了不得。”那女子一

头哭,王生一头扯扯拉拉,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放他在一个小

楼上面,连那老妈也就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问他备细。女子道:“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

止生得我一人,甚是爱惜,要将我许聘人家。我有个姑娘 的儿子,从小

往来,生得聪俊,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对母

亲说知此情,母亲嫌他家里无官,不肯依从。所以叫奶娘通情,说与他

了,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开门从他私奔。他已曾还掷一瓦,叫三更后

出来。及至出得门来,却是官人,倒不见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适

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说了一遍。女子

叹口气道:“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却是我幸得撞着,岂

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女子无计可奈,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

从了他。新打上的,恩爱不浅。

到得会试过了,榜发,王生不得第。却恋着那女子,正在欢爱头上,

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乐。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多

是金银实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与他盘缠。迁延数月,王生竟忘记了

归家。王生的父亲在家盼望,见日子已久,不见王生归来。遍问京中来

的人,都说道:“他下处有一女人相处,甚是得意,那得肯还?”其父

大怒,写着严切手书,差着两个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书,与京

① ②

中同年相好的,叫他遣个马票 ,兼请逼勒他出京,不许耽延。王生不

得已,与女子作别道:“事出无奈,只得且去。得便就来;或者禀明父

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所住着等我。”含

泪而别。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去。一时

未便,不好说得女子之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题。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候。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

用去将有一半,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有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

又无信息,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来,

与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这女儿,终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时。那姑

娘之子,次日见说舅母家里不见了女儿,恐怕是非缠在身上,逃去无踪

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与老妈商量道:“如今一身无靠,汴京到

浙西,也不多路,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里去寻他。不

然,如何了当 ?”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来。

行到广陵地方,盘缠已尽。那老妈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

① 姑娘——“娘”字重读,为吴方言对姑母的称谓,北方叫“姑姑”。

① 同年——旧时称同科考中的人。

② 马票——旧时官员因公出行,使用驿站马匹的凭证。

③ 了当——了结、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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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不起。那女子极得无投奔,只是啼哭。元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

极是一个繁华之地。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道是“二十四桥

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

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

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女子说道:“汴京下来,

到西浙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施,所以啼哭。”

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何人?”

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

不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

个人来。那人一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千人来;抬了尸首上岸

埋葬,算船钱打发船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

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

身无主,放心随他去。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 、养娼妓,

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 。轿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

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自此改名苏媛,

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

扬州。扬州司理 ,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

官妓叩头送酒。只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生亦举目细看,

心里疑道:“如何甚像京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

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

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

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像你,元来果然是

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尽了,失

身为娼始末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

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

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局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籍 ,送生同

行。后来与生生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

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

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

全始全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

戏言偶尔作恢奇 ,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馀杭县有一个人,姓蒋,

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顽耍戏浪,不拘

① 机兵——不详。

② 班头——同一班行的头领。

③ 司理——掌管讼狱的官。

① 乐籍——妓女的登记册。

② 恢奇——奇特、不寻常,这里有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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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节。最喜游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

“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

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

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

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游得一个心

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见

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

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

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见林子

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

两步那来 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

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

兄惯是莽撞,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

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何

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过了一会,

那雨越下得越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看他

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巾,手持盘头拄拐。方巾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上

虬须节,握着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似龟

② ③

行。想来圯上可传书 ,应是商山随聘出 。

元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

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看人关闭,只听得外

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

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恶

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

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

出来,见是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

震卿见问着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人同声将他埋怨道:

“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

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

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二客方欲谦逊,被

③ 山阴——特指绍兴会稽山的北麓,明代设山阴县,与会稽县并为绍兴府治。下文提到的“兰亭、禹穴、

蕺 (jí疾)山、鉴湖”,均是当地名胜。

④ 西兴——镇名,又叫西陵,在浙江省萧山市西二十里。

① 那来——这里是并作的意思,那,即“挪”的借字。

② 圯 (yí移)上可传书——用秦末张良于圯上遇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的故事,事见《史记·留侯世

家》。圯上,桥上。传书,指黄石公传授张良兵书。

③ 商山随聘出——据《汉书·张良传》,西汉初,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隐居商山,均

年过八十岁,须发皆白,时称“商山四皓”。他们隐居不仕,后高祖欲废太子刘盈,盈用张良计,厚礼聘

“四皓”出山,遂不得废。这里即用此事。商山,在今陕西省商州市境内。出,出山,参与国事。

① 盘桓——逗留、坐一坐的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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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关好了。

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

遍。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

无状,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

称谢道:“此兄姓蒋,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

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

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

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繇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

栖栖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

一来雨黑,二来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

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

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

走了去罢。”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便直得如此撇

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

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

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又道:

“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

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看,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

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

手捻两捻,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出来追

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馀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

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

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

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开囊看看,

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裹打开,将黄金

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

边两个人,却远未到。元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

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寸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

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

两个客人,到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䌷衫,且是生得美

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

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

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

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

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

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

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

① 尾着——尾随,远远跟着。

① 支持——支应、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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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

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

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

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爹进来大嚷,道是: ‘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

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

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道: ‘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

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

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

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

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

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馀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

聘来的。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

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

那时不欲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

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馀,无

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

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见我为喜,

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个信去!”蒋震卿想了一回

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诸

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繇,一五一

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的长者,与学生

也曾相会几番过的。待学生寻个便,到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

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回浑家 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

恩万谢,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

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

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

“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

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

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

步一攧,忙走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

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道:“昨晚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

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

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伏侍的丫头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

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是

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是初到此地的,那

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我恼他,连

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趁

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

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

① 浑家——旧时对妻子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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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某郎,与姐姐甚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

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

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

① ②

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丫头不着 ,还

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着,

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

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馀杭阮太始。老

者出来接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

然得暇,特过江来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

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

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

“有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

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曾晓得么?”

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老者

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

又有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

阮太始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

容登堂的事么?”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

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

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

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老者道:“可知要

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出来,不

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

从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

当重报!”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

令婿便不敢来见了。”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

阮太始道:“令婿也是旧家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

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

到馀杭来。

到了蒋家门的阮太始进去,把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始同蒋生出

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

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那女儿

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同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哭,道:

“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傍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

谁知岳丈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

想起来,当初说此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

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

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

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

① 退——指退婚。

② 不着——这里是不过、大不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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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赠妆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

当时蒋生不如此戏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

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

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 《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

① ②

见识的,做了一本 《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

③ ④

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逃新人的事 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 ,弄得头

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

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

扭捏无端殊舛错 ,故将话本与重宣。

① 《鸳衾记》——明代戏剧家沈璟著有《鸳衾记》,今已失传。沈璟长凌濛初二十馀岁,或即指此。

② 《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元人杂剧,无名氏作,收《元曲选》中。

③ 徐达拐逃新人的事——事见《九朝野记》卷四,《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亦演

绎此故事。

④ 扭名粮长——原非粮长而硬加以粮长名目,含有“张冠李戴”之意。粮长,明代地方上包揽粮税的人,

如有亏欠需由粮长承担。

⑤ 舛 (chuǎn 喘)错——错乱,错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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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

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乌能反哺 ,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

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

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想。抚摩鞠育,无所不至。 《诗》云:“哀哀父

② ③

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 ,

扇枕温衾 ,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

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伦 ,灭绝天理,真狗彘之

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

② ③

正德年间,松江府城 有一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

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

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

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以后,严娘子

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下一

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

光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伶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

一事违拗了他。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

河里的月,也恨不爬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

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

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

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猾、没天理的衙门中人,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

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 ,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高手的赌贼。

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他

① 慈乌能反哺——乌,即乌鸦。《本草纲目·禽部》云:“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

日,可谓慈孝矣。”这里用其说。

② “哀哀父母”四句——见《诗·小雅·蓼莪》,意谓父母的养育之恩广大无边,难以报答。劬(qú渠)

劳,劳苦。昊(hào 浩)天,苍天。

③ 卧冰哭竹——两个孝子故事。卧冰,一说是晋王祥为母卧冰取鲤,一说是楚僚为后母治痈卧冰取鲤,见

干宝 《搜神记》。哭竹,指三国时孟宗为母哭竹求笋事,见《二十四孝》。

④ 扇枕温席——班固 《东观汉记》记载:汉代黄香事双亲至孝,夏为扇枕,冬为温席。

① 彝伦——人们正常的伦理关系。彝,常。

②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 年。

③ 松江府城——在华亭,即今上海市松江县。

④ 箸头——筷子头上,意谓在生活上溺爱。

⑤ 樗 (chū初)蒲——古代的一种赌博,盛行于汉、魏,后作赌博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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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儭,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 ,把那黄白之

物,无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

两语,不听时,也只索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转九空。似此三

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

事出外,走过一个赌坊,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

公望见,走近前来,伸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

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

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

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一手且扯了儿子,怒

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势要打,却被

他挣扎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打

个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

门牙,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晌方醒,愤

恨之极,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

性命,禽兽也不如了。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

堂,写着一张状子,将那打落牙齿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

退堂,老儿自且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时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 ,叫做丘三,是个极狡

黠奸诈的。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

严公儿子着忙,恳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

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

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

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

把手招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

便以耳接着丘三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

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

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

牙齿直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

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升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

贪赌博,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子泣道:

“爷爷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坊中争闹,

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

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

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

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痕尚新,上有凝

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看赌可

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

⑥ 呼卢——即“呼卢喝雉”的省略,卢和雉是古时赌具上的两种彩色,后遂作赌博的代称。

① 采了——揪住。

② 外郎——对衙门吏曹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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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

奉二亲。官府已责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官,

过了一夜,又见儿子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

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

言语,说 ‘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

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那儿子当真守分,孝

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宥。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 ,明彰报应的。

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

清白,囊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

身上的肉。未生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偌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

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

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无恙,便杀了己身,也自甘心。两人

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

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少辛勤,坏了多少

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师,择日

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

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

日不上读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

只是诈病佯疾,不进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

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

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傍观,任主人家措置 。过了半年

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家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太守,

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 ,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

谢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

知费用了多少礼物。

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

还道是他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

此时为这儿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 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

贷延师,又重币延请一个饱学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脩五十金,其外

节仪 ,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

书房里的。做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气力。为此,就有

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 ;自有那有志向诚实的,往

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

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赵

① 不悛 (quān 圈)——不悔改。

② 措置——这里是安排的意思。

③ 扳高——也叫“攀高枝”,此处指向比自己好的人家求亲。

① 弄得七八——指家财已破费消耗了七八成。

② 节仪——指节日馈赠的礼品。

③ 馆谷——即旧时给塾师的酬金。

④ 文宗——对考试官员的泛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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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没张没致 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枉自折了银子。考事

已过,六老又思量替儿子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

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时专托他做事的,

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居间。其时在刘上户 家,借了四百

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订了婚期。过了两月,

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那西凑,寻了几件衣饰之类,

往典铺中解 了四十两银子,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一纸票,

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

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

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到百般好,只有些儿

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悭吝,一文千贯,

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也

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掌,没一些儿放空 。

赵六老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心。儿媳两个,倒嫌长嫌

短的,不像意 。光阴迅速,又早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

一发把这家事,托与那媳妇掌管。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像

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

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甚么大家事交割与我,却又

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吃苦差使,到终日搅得

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甚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

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

又看了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

债盈门,箱笼中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

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

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

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

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挨了半月,痰喘

大发,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了。

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走了过去。赵六老跌脚捶胸,哭

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是囊底无物,送终

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木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

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

⑤ 没张没致——冒冒失失。

⑥ 上户——富户、上等人家。

⑦ 解——抵押。

① 没一些儿放空——意为掌握钱财极牢。放空,犹如说出手。

② 不像意——不满意。

①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旧时祭文结尾的套话,后人用来作死的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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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 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

去买?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

做理会。”六老噙着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

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

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

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家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 。”殷氏便接口

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疼,替他胡乱还些罢。”

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

你自还钱,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

些来打搅人!松了一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

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

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

停柩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

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有好气没好气,

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 ,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

作头依言,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

聪光着眼,啐了一声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

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如何来和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

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

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去,莫要讨老爷怒发!”

背叉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说知。六老纷纷泪

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没有银子,

便随分甚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

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鏾子 ,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

随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

子道:“我要和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

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 ,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

送?依我说时,只好拣个日子,送去东村烧化了,也倒稳当。”六老听

说,默然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

“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罢!这样逆子,

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资。”

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

将四两买了二分地,馀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

② 轻敲杂树——指用杂树的轻薄木片拼凑而成。

③ 作 (zuō嘬)头——手工作坊的业主,也称“行东”。

④ 还价——指还钱。

① 两七——旧时人死后七天祭祀一次,两七即第二个七日,至七七四十九日而止,叫“断七”。

② 鏾 (xiàn 线)子——按“鏾”的字义,当是阉割公鸡的工具。但以“银”制,似无此事理。或疑“鏾”

为“■”(piě撇)字形误,簪类的插发物。

③ 地理师——又称“地理先生”、“风水先生”,旧时的一种迷信职业,以察看宅院坟茔的地脉风水,来

预言吉凶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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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出去殡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倏忽间又是寒冬

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一件夏衣,对

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赵

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

不是我的?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

自收了衣服不题。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

他见你不当时,一定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

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

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

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将

四钱去,说如此时便捉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六老,

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 ,递

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

道:“生前作了罪过,故今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

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

了一跳,面如土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

年年清利,却则是些货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多楚 ,

小人却是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

口舌,免得门头不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

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

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得

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宽限几时,感恩非浅。”

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上,馋唾多分说

乾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许中人

④ ⑤

钱,没来由 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 了。他家动

不动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

为你儿子做亲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

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了。”六老听了这一篇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

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

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

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锺儿酒,着甚来历?”摊手摊脚,也不

① 捉了——拿了,收下。

② 限五月没——限止五个月内赎取,如逾期不赎,东西便归对方所有。没,没收。

① 多楚——都还清楚。

② 遮莫——拚着,犹如说咬咬牙、狠狠心。

③ 馋唾——唾沫、口水。

④ 没来由——无缘无故。

⑤ 摆布——安排、处理。

① 转了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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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

说时,实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那移

也不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每闹闹热热,炊

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甚事忙?”有人答道:“殷家大公子到来,

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

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挚一带挚?且看他是如何!”停了

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了,喉咙气塞,也

吃不落。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日酒,六老不好去唐突 ,只得歇了。

次早走将过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

聪走出来道:“清清早起,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

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

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

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

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是手无一文,别样

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那借些,还他利钱

则个。”赵聪怫然变色,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地说时,元来

人家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

还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那借些个。”赵聪道:

“有甚那借不那借?若是后日有得还时,他每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

日殷家阿舅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

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干

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等了一会,不见赵

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

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来

过了。”六老舍着羞脸说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钱实是难处,

只得再寻些货物,准过今年利钱,容老夫徐图,望乞方便。”一头说,

一头不觉的把双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转了头,一手扶六老,口里道:“怎

地是这样?既是有货物,准得过时,且将去准了。做我不着,又回他过

几时。”六老便走进去,开了箱子,将妈妈遗下这几件首饰衣服,并自

己穿的这几件直身,检一个空,尽数将出来,递与王三。王三宽打料帐

③,约勾了二分起息十六两之数,连箱子将了去了。六老此后,身外更无

一物。

话休絮烦。隔了两日,只见王三又来索取那刘家四百两银子的利钱,

一发重大。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跪说道:“已和我儿子借得两个元宝在

此,待将去倾销 一倾销,且请回步,来早拜还。”王三见六老是个诚实

人,况又不怕他走了那里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虽然哄了他去,

② 带挚——提携的意思,

③ 唐突——冒犯,突然闯进去。

① 三五替人——即三五拨人。替,轮替,一批人走了又来一批。

② 直身——即“当身”,这里指正该此时节穿的衣服。

③ 宽打料帐——实际折合的钱数要比约估的钱数多。料,估计。

④ 倾销——这里指将元宝熔化成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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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疖少不得要出脓,怎赖得过?”又走过来对赵聪道:“今日王三又来

索刘家的利钱,吾如今实是只有这一条性命了,你也可怜见我生身父母,

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又将这些说话来恐唬人,便有些得替还了

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这里也没干。”六老听罢,扯住赵聪,号天号

地的哭。赵聪奔脱了身,竟进去了。有人劝住了六老,且自回去。六老

千思万想,若王三来时,怎生措置?人极计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

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这一件,真便死也没干。”看

看天色晚来,六老吃了些夜饭自睡。

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夜饭,洗了脚手,吹灭了火去睡。赵聪

却睡不稳,清眠在床,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却不做声。

元来赵聪因有家资,时常防贼做整备的。听了一会,又闻得门儿隐隐开

响,渐渐有些悉窣之声,将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莫来得切近,悄

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一把斧头,趁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

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两斧。见寂然无声,知

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点起火来,恐

怕外面还有伴贼,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走起来救护。只见墙门左

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过:“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

拥进来看,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

“这却不是赵六老?”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

却为甚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儿子杀了,好跷蹊作怪的事!”有的

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

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赵聪夫妻实

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奸滑,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

一头分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

看这墙洞,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

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

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

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

人押这赵聪进来,问了缘故,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

该问十恶重罪。”傍边走过一个承行孔目 ,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

犯宜重。却实是夤夜拒盗,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 。”那些地方里邻,

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笔来判道:

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馀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死何辞为!

判毕,即将赵聪重责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里。众人谁敢开口?况

赵聪那些不孝的光景,众人一向久慕,见张晋断得公明,尽皆心服。张

晋又责令取赵聪家财,买棺殡殓了六老。殷氏纵有扑天的本事,敌国的

家私,也没门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银子,时常往监中看觑赵聪一番。

① 扒灰——俗称公公与儿媳通奸。

① 孔目——掌管文书的官吏。

② 大辟——古代的极刑,即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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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进监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个月,死了。赵聪原是受享过来的,

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没人送饭,饿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

洞,抛尸在千人坑里,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报。

张晋更着将赵聪一应家财入官。那时刘上户、褚员外并六老平日的

债主,多执了原契禀了,张晋一一多派还了。其馀所有,悉行入库。他

两个刻剥了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勾近他一文钱钞,思量积攒来传

授子孙,为永远之计。谁知家私付之乌有,并自己也无葬身之所。要见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是:

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

王法还须推勘,神明料不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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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四

酒谋财于郊肆恶 鬼对案杨化借尸

诗曰:

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

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话说山东有一个耕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

邻人与他争论,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不休,须臾身死。家间亲人把

邻人告官,检尸有致命重伤,问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邻家

所生一子,口里才能说话,便话得前生事体出来道:“我是耕者某人,

为邻人打死。死后见阴司,阴司怜我无罪误死,命我复生。说我尸首已

坏,就近托生为右邻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邻房栊外,见一妇人踞床

将产,二鬼道: ‘此即汝母,汝从囟门入。’说罢,二鬼即出。二鬼在

外,不听见里头孩子哭声。二鬼回身进来看,说道: ‘走了!走了!’

其时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寻出,复送入囟门,一会就生下来。”历

历述说平生事,无一不记。又到前所耕地界处,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

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叹为异事。喧传此话到狱中,那前日抵罪

的邻人便当官诉状道:“吾杀了耕者,故问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

亦该放条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这一死还是

抵谁的?”官府看见诉语希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证里邻问他,他们

众口如一,说道:“果是重生。”并取小孩儿问他,他言语明明白白,

一些不误。官府虽则断道:“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不准其

诉,然却心里大是惊怪。因晓得人身四大 ,乃是假合。形有时尽,神则

常存,何况屈死冤魂,岂能遽散?

所以国朝嘉靖年间,有一桩异事。乃是一个山东人,唤名丁戍,客

游北京。途中遇一壮士,名唤卢彊,见他意气慷慨,性格轩昂,两人觉

道说得着,结为兄弟。不多时,卢彊盗情事犯,系在府狱。丁戍到狱中

探望。卢彊对他道:“某不幸犯罪,无人救答。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

腹话,要与兄说。”丁戍道:“感蒙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

彊道:“得兄应允,死亦瞑目。吾有白金千馀,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

用些手脚,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勾脱,只求兄照管我狱中衣食,不使

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馀多的东西,任凭兄取了罢。只此

相托,再无馀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

相救。”珍重而别。

元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

心。”丁戍见卢彊倾心付托时,也自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

① 囟(xìn 衅)门——胎儿或新生儿头顶前侧连接颅骨的膜质部位,这里指头顶。

② 走了——跑了,逃了。

① 四大——佛家以地、水、火、风四种为构成物质现象的基本原素,因人身也由这四大组成,故以“四大”

作为人身的代称。“人身四大”,即指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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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某处取得千金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

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

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

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

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是口净。”正是

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同,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摆布

杀了卢彊。

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

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丁戍到了船中,与

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丁戍忽然跌

倒了,一会儿扒来起,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彊也!丁

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

声口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丁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

各各心惊,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

吾辈无干。今好汉若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

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崖,

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

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

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崖去了。

丁戌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

只见他走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

他的铁锤。又走去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

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

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

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打听消息,恰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

一头说卢彊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道:“这事有几年

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如此有

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

近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

响。于时隆庆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

信阴阳一理也。正是:

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阳世与阴间,似隔一层纸。

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

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

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

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花报,恰像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

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

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

① 隆庆改元——隆庆为明穆宗朱载垕年号,公元1567—1572 年。立新年号谓之改元,隆庆改元即公元156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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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

活证,直到缠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于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籍出

② ③

身。这于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 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

做于守宗。元来这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

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

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守宗在卫,要人到祖籍讨这一项钱粮。

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

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只自喂养的蹇驴,不

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按着

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八

钱在身边藏着。

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

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

要去走走。”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

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

鬼役。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

道:“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 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

酒家尹三家来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嗄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

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

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

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

路。杨化骑一步,蹱一蹱,几番要跌下来。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

个盹,叫声“阿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驴了,且在

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

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元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

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

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 ,巴不得

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

② 兴州右屯卫——“卫”为明代军事编制名,统五千六百兵丁,以驻守地称呼卫名。明初兴州辖今河北省

北部地区,治所在兴化 (今滦平县西),设有左、右、中、前、后五卫。

③ 祖军——世代传袭的军人。

④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公元1368—1398 年。

① 蓟镇——即蓟州镇,明代九边之一,防卫山海关至居庸关长城地带。兴州卫即属此。

② 鳌山卫——在山东即墨县东四十里。

③ 坐不过——坐不住、呆不惯。

④ 缠袋——可缠在腰间用以装物的口袋。

⑤ 烧刀子——即烧酒。

① 蒿恼——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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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大郊呆呆在傍边

候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腰

里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

没个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

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

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

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

傍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

好了。就除下杨化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两手用力将缰

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劫前银,连

缠袋取来,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

是不便。”随抱起杨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

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

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

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驴散了缰辔,随

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地回家,无

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过十二日了,于大郊魂梦里也道,此时死尸不

① ②

知漂去几千几万里了。你道可杀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 了多日,

一夜乘潮逆流上来,恰恰到于家庄本社海边,停着不去。本社保正于良

等看见,将情报知即墨县。那即墨县李知县查得海潮死尸,不知何处人

氏,何由落水,其故难明,亦且颈有绳痕,中间必有冤抑。除责令地方

一面收贮,一面访拿外,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祈祷,务期报应,

以显灵佑,不题。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户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与丈夫碾米,忽

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

闭双眸,口中吓道:“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咤问道:

“你是何处神鬼,辄来作怪!”李氏口里道:“我是讨军装杨化,在鳌

山集被于大郊将黄烧酒灌醉,扶至石桥子沟,将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

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干,以此前来告诉。我家中还有亲兄杨

大,又有妻张氏,有二男二女,俱远在蓟州,不及前来执命。可怜!可

怜!故此自来,要与大郊质对,务要当官报仇。”于得水道:“此冤仇

却与我无干,如何缠扰着我家里?”李氏口里道:“暂借贤妻贵体,与

我做个凭依,好得质对。待完成了事,我自当去,不来相扰。烦你与我

报知地方则个!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门。”于得水当时无奈,只得

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个的确。只见李氏再

说那杨化一番说话,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报知老人邵强与地

方牌头、小甲 等,都来看了,前后说话,都是一样。于良、邵强遂同地

① 可杀——亦作“可煞”,真是、实在。

② ■——未见字书。俗语无定字,作者自造,当是大水冲漂浮物。

③ 社——旧时户籍编制单位,较“保”略大。每社二十五家。

① 牌头、小甲——均为衙门中的役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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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人等,一拥来到于大郊家里,叫出大郊来道:“你干得好事!今有冤

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对。”大郊心里有病,见说着这话,好不

心惊。却又道:“有甚么冤魂在得水家里?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

做甚么!”违不得众人,只得软软随了去。到得水家,只见李氏大喝道:

“于大郊!你来了么?我与你有甚么冤仇,你却谋我东西,下此毒手,

害得我好苦!”大郊犹兀自道无人知证,口强道:“呸!那个谋你甚么?

见鬼了!”李氏口里道:“还要抵赖!你将驴缰勒死了我,又驴驮我海

边,丢尸海中了,藏着我银子二两八钱,打点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银

子来!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见他说出银子数

目相对,已知果是杨化附魂,不敢隐匿,遂对众吐称前情是实,却不料

阴魂附人,如此显明,只索死去休。于良等听罢,当即押了大郊回家,

将原劫杨化缠袋一条,内盛军装银二两八钱,于本家灶锅烟笼里取出。

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赃物,便可报官定罪了。这海上浮尸的

公案,若只是阴魂鬼话,万一后边本人醒了,阴魂去了,我们难替他担

错。”就急急押了于大郊,连赃送县。大郊想道:“罪无可逃了!坐在

监中,无人送饭,须索多攀本户两个,大家不得安闲。等他们送饭时,

须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对于良道:“这事须有本户于大豹、于大敖、

于大节三人与我同谋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着 ?”于良等并将三人拘

集。三人口称无干,这里也不听他,一同送到县来首明。

知县准了首词,批道:“情似真而事则鬼,必李氏当官证之。”随

拘李氏到官。李氏与大郊面质,句句是杨化口谈,咬定大郊谋死真情。

知县看那诉词上面还有几个名字,问:“这于大豹等几人,却是怎的?”

李氏道:“止是大郊一个,馀人并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

特来告陈。”知县厉声问大郊道: “你怎么说?”大郊此时已被李氏附

魂活灵活现的说,惊得三魂俱不在体了,只得叩头道:“爷爷,今日才

晓得鬼神难昧,委系自己将杨化勒死,图财是实,并与他人无干。小的

该死!”知县看系谋杀人命重情,未经检验,当日亲押大郊等到海边潮

上杨化尸所相验。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杨化身尸,颈子上有绳子交匝之

伤,的系生前被人勒死。取了伤单,回到县中,将一干人犯口词取了,

问成于大郊死罪。众人在官的,多画了供,连李氏也画了一个供。又分

付他道:“此事须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

是一样说话。”元来知县只怕杨化魂灵散了,故如此对李氏说;不知杨

化真魂只说自家的说话,却如此答。知县就把文案叠成,连人解府。

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当堂亲审前情无题笔判

云:

看得杨化以边塞贫军,跋涉千里。银不满三两,于大郊辄起毒心,先之酒醉,

继之绳勒,又继之驴驮,丢尸海内。彼以为葬鱼腹,求之无尸,质之无证,己可私

享前银,宴然无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语,发

① ②

微瞬之奸,褫 凶人之魄。至于“咬肉泄恨”一语,凛然斧钺;“恐连累无干”数

① 做……不着——宋元俗语,含义颇多,这里是承担之意。

① 褫 (chǐ尺)——夺。

② 斧钺 (yuè月)——代指武器。钺,似斧而大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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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赫然公平。化可谓死而灵,灵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谓人可谋杀,又可

漏网哉?该县祷神有应,异政足录。拟斩情已不枉,缘系面鞫 ;杀劫魂附情真,理

合解审。抚按定夺。

府中起了解批,连人连卷,解至督抚军门孙案下告投。孙军门看了来因,

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个妇人,又是人作鬼语,如何做得杀人定案?

安知不有诡诈?”就当堂逐一点过面审。点到李氏,便住了笔,问道:

“你是那里人?”李氏道:“是蓟州人。”又叫地方上来,问:“李氏

是那里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孙军门道:“他如何说是蓟州人?”

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尸的杨化是蓟州人。”孙军门又唤李氏问

道:“你叫甚么名字?”李氏道:“小的杨化,是兴州右屯卫于守宗名

下馀丁。”遂把讨军装被谋死,是长是短,说了一遍,宛然是个北边男

子声口,并不像妇女说话,亦不是山东说话。孙军门问得明白,点一点

头,笑道:“果有此等异事!”遂批卷上道:

杨化魂附诉冤,面审俱蓟镇人语,诚为甚异。仰按察司覆审详报。

按察司转发本府带管理刑厅刘同知 复审。解官将一干人犯仍带至府

中,当堂回销解批。只见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禀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

久为杨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系在官,展转勘问,动辄经旬累

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两伤。望乞爷台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见他

说得可怜,点头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归?却是鬼神之事,

我亦难处。”便唤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还是杨化?”李氏道:

“小的是杨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谢老爷天

恩。”知府道:“你虽是杨化,你身却是李氏,你晓得么?”李氏道:

“小的晓得。却是小的冤虽已报,无家可归,住在此罢。”知府大怒道:

“胡说!你冤既雪,只该依你体骨去,为何耽阁人妻子?你可速去,不

然,痛打你一顿!”李氏见说要打,却像有些怕的一般,连连叩头道:

“小的去了就是。”说罢,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转来,道:

“我自叫杨化去,李氏待到那里去?”李氏仍做杨化的声口,叩头道:

“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转来,道:“这样糊涂

可恶!杨化自去,须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两转,违我言语?皂隶 与

我着实打!”皂隶发一声喊,把满堂竹片尽撇在地,震得一片价响。只

见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隶唤他,不应;再叫他“杨化”,也不应。眼睛

紧闭,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脚,附着耳朵,连声呼之,只是不应。

也不管公堂之上,大声痛哭。知府也没法处得。得水捧着李氏,只见四

肢摇战,汗下如雨。有一个多时辰,忽然张开眼睛,看见公堂虚敞,满

③ 面鞫 (jū居)——当面审问。

④ 军门——明代对总督、巡抚的称谓。

① 按察司——明代主管一省的司法机构。

② 同知——知府的佐官。

③ 回销解批——指收到押解人犯和批文后的回文。

④ 皂隶——衙门里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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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生人众,打扮异样,大惊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两袖

紧遮其面。知府晓得其真性已回,问他一向知道甚么,说道:“在家碾

米,不知何故在此。”并过了许多时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将朱笔大书

“李氏元身”四字镇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归调养。

次日,刘同知提审,李氏名尚未销。得水见妻子出惯了官的,不以

为意,谁知李氏这番着实羞怯,不肯到衙门来。得水把从前话,一一备

细,说与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梦里,不知做此出丑勾当,一向

没处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岂可复到公庭?”得水道:“罪

案已成,太爷昨日已经把你发放过了。今日只是覆审一次,便可了事。”

李氏道:“覆审不覆审,与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时,须累及我。”

李氏没奈何,只得同到衙门里来。比及刘同知问时,只是哭泣,并不晓

得说一句说话。同知唤其夫得水问他,得水把向来杨化附魂证狱,昨日

太爷发放,杨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与前日不同缘故说了,就将太爷

朱笔亲书并背上印文验过。刘同知深叹其异,把文书申详上司道:“杨

化冤魂已散,理合释放李氏宁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赃,不必别

证。秋后处决。”

一日晚间,于得水梦见杨化来谢道:“久劳贤室,无可为报。止有

叫驴一头,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门首,你可收用,

权为谢意。”得水次日开门出去,果遇一驴在门,将他拴鞴起来骑用,

方知杨化灵尚未泯。从来说鬼神难欺,无如此一段话本最为真实骇听。

人杀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证人。

人鬼公然相报,冤家宜结宜分。

① 一向——以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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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诗曰: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

的刑宪陈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

当这点念头一发,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

专好结识那一班有意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

他便捐资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

专要与那瞒心昧己的人作对,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

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钱塘人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庠,家极贫窭 ,事亲至孝,

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

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

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

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

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馀金。

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却是好

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子准与他,

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索

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

和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

连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

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

“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

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兑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

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生处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

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

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

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

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

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栖

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弟不才,

① 子列子——即列子,名列御寇,约生活在春秋与战国之交,郑国人,思想家,有《列子》一书记载他的

言行。

② 贫窭 (jù据)——贫寒、缺少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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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自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

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

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

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

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慌忙出来叫道:

“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

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决反不

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

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

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

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

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

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如今

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

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掯②

他,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

为真,心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

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

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

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

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

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

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

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楼上打

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

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

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

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

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

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

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

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

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

得他逼直 。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

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

慧空道:“小僧何曾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

① 足 (jù据)恭——过分的恭敬。

② 勒掯——勒索、敲诈、刁难。

③ 叵耐——即不可耐,意谓可恼、可恨。

① 胡梯——即扶梯、楼梯。

② 逼直——挺直、僵直。吴方言称死为两脚逼直,“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即送官打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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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

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叉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

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

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

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

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

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

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要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

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

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

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 。李生亦得登第做官。

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② ③

这却还不是正话 。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

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

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

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

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

两岸柳阴夹道,隔湖两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

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六七八家。端的是繁华胜地,

富贵名邦。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 。看官有所不知,在下

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

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在,一所庄房,一所住居,

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

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

红裙 。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那,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

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

都总管 ,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

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

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衏中姊妹,也没一个

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① 内阁学士——明代废宰相制,选用进士出身的学士代皇帝办理机务,这机构谓之“阁”,俗称“内阁”;

内阁学士即指入阁的学士,也叫“阁臣”。

② 正话——指话本小说中的主要故事。正话前边的次要故事称为“入话”。

③ 金陵——即今南京市。

① 来历——因由,这里引伸为情节、趣味。

② 落——吴方言“下”的意思。

③ 红裙——妓女的代称。

④ 撒漫——任意挥霍钱财。

⑤ 都总管——首领、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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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隙驹 ,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

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

手头也还掤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 了。马氏倒也看

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

才燥惯了脾胃 ,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了一

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

个不爱财 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

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

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

③ ④

六七银子充作纹银 ,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

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

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

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

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

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

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

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

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

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

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

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

正是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

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

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

约值千馀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

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

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

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

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

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

⑥ 隙驹——形容光阴过得极快,犹如骏马在缝隙前飞驰而过。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⑦ 急迫——这里是窘困、不充裕的意思。

① 燥惯了脾胃——亦即后文所说的“燥脾”,意谓摆惯了阔气,使惯了性子。

② 不爱财——据下文所述,卫朝奉是极爱财的。此处称“不爱财”,亦为吴方言惯用的俏皮反讥之语。

③ “他却”句——意谓将次银充当好银。纹银为旧时的一种标准银,也叫十成足纹;九六七银则是成色较差

的银子。

④ 等子——也叫“戥子”,称小量贵重物品的秤。

① 原中——原先订契约时的“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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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

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

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

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

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

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

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

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

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

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 ‘我又不等屋住,

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 ‘八百两’三字,

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

头次索价太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

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迸起了面皮,

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

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

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

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

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

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

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

楚馆秦楼,畅饮酣歌,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

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

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

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

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

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

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人

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

甚的!若像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

才被马氏数落一顿,嘿嘿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

睡了。

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

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鸡唱,身子困倦,朦胧思睡,只听得

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陈秀才忍耐不住,

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

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众人。众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覆卫朝奉。

② 总承——作成、成全。

③ 伴当——旧时对仆役的称呼。

① 婉款——委婉劝说、从中周旋。

② 消遣——取笑、捉弄。

① 一早起——犹如说“一早晨”,指整个早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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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

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不怕那

庄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

称心满意,已无话说。

却说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心下好不懊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

餐,时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

“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别个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

谁像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

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难道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

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

听!怕口里不像心里,‘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

犹如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有了一

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自不

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穑,被人鼓舞 ,

朝欢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凄凉,受人冷淡,还想着 ‘风月’两字,

真丧心之人了!”马氏道:“恁地说来,也还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

江心不死 ,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若有了银子,

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道:“若有银子,必先恢复了这庄居,羞辱

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

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千金之资,也就勾了,却那里得这银子来?

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马氏微微

的笑道:“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陈秀

才见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道:“银子在那里?还是去与人那借,还是

去与朋友们结会 ?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道:“若那借时,

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时势,那个朋

友肯出银与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

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

乞娘子提掇 ,指点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马氏道:“你平时

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音识趣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睬你一瞅睬?元来今日

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处,只

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

“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

若再向花柳丛中着脚时,永远前程不吉,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

地说时,我便赎这庄子还你。”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

衖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馀来

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些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

① 鼓舞——这里是鼓动、怂恿的意思。

② 不到乌江心不死——乌江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楚汉相争时项羽战败后至乌江自刎。这里借用此典,语

含讥刺,意思是不把家业弄得精光就不甘心。

③ 结会——又称请会、搭会、做会,旧时为解急难的一种筹资办法,入会者各出一股资金,交由邀会者使

用,日后再依次偿还。

④ 提掇——犹“提携”,含帮助、照顾之意。

⑤ 瞅睬——即答理、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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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摆着银子,约有千馀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觉掉下泪来。马氏

道:“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

妻熬清守淡,积攒下偌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枉为男子,无地

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

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

过了一夜,次日着人请过旧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

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与他赎?推说

道:“当初准与我时,多是些败落房子,荒芜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

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

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

众人将此话回覆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

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几何,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众人到庄里来,问说:

“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

在里面,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众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

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

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多是有数,看得见的,

何曾添个甚么?陈秀才回来对众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

银子?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贪

图产业,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伴猫儿饭,天

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日不到得与他作弄。众位可将这六百银子

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众人本也

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酥了半边,把那旧

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众

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却是说众人不过,

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

了一纸收票来,回覆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必要找勾了

修理改造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

陈秀才愤恨之极,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

我不过,未必处得畅快。慢慢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

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日又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那时

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画,陈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

半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淮湖里上流头,黑洞洞■将一件物事

来。陈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个死尸,却是那扬子江中流入

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蹰,默然自

语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那陈禄是陈秀才极

得用的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当时对他说道:“我受

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他便

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

受这些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他性命相博,替官人泄恨。”陈

秀才道:“我而今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

陈禄不胜之喜,道:“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

① 量找——按估值找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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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

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敞衣服,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

官做了媒人 ,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伶

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户使用,且是勤谨得用。

过了月馀,忽一日,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房门开着,

看时,不见在里面。各到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处找寻,多

回说不见。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

正要寻原媒来问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

一月前逃走了一个人,叫做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

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见告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

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

了。委是没这人在我家。”众人道:“岂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过

了,哄骗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道:“便

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众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

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

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

目睁口呆。众人一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埋这腿

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商量去出首。”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

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霆,嚷道:“人命关天,怎便将我家人杀害了?不

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扢搭搭地抖着

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道:“放屁!

这个人腿那里来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人

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饶我到官罢,

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

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强横!今日又将我家人

收留了,谋死了他。正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

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

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庄居。一纸伏辨 与我,我们便

净了口,将这只腿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然时,今日天清日白,

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众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了你。”卫

朝奉冤屈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还

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

自将腿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

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元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

尸■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靠卫家,却将那

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处停当,依旧走了回家。

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张,没做理会处,

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馀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

① 媒人——这里指介绍事由的中间人。

② 托大——自大。指故意虚张声势的样子。

① 伏辨——旧时承认罪状的供词。

① 孝廉——本是古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由地方吏民推荐有德有才的人加以任用,明代以后成为对“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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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

知中计,却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

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

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

人”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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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十六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诗曰:

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

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

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

不是出跳 的贼精,隐然的强盗?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

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 ,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

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

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做生活 。那一日大

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声,十分

凄惨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

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

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元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

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忧;若

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

——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 。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

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

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妾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

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

老身骂詈,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彆口气,与我的兄弟

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

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

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

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

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

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

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

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

① 出跳——出色、出众。

② 望六——接近六十岁。

③ 生活——这里指针线活计、家务活儿。

① 干净——这里指长相端正,身段匀称。

② 老儿——这里是老妇称自己的丈夫,犹如说“老头儿”。也作对老汉的泛称,下文即有这种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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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

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两个又道:

“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

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

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揩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

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个道:“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

妈妈道:“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

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

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

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 ,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

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

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像意,我们这里正

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

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

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

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

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

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

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 ,黑暗里已自和那

婆娘摸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

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子每也

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

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了。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

妈的儿子。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

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

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

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

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父便整酒留

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

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道:“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

喜酒。”那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

两位哥哥同来便了。”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

醉饱回家。

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

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

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堆下笑来应承。次

日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

① 力力碌碌——即现在口语所说利利落落,形容做事快速而有条理。

② 熟分——亲热,不拘束。

③ 没搭煞——旧时俗语,也作没挞煞、没掂三,意谓没头没脑,含有荒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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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

去。说道:“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

新亲。”妈妈对儿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

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

被来亲轻薄 。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

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

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馀不见来,儿子道:“却

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

“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

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

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像个做亲

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

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下大惊,道:

“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像热

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去

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

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

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

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

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

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 ,却是渺

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

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

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

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

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

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富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

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恹

恹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

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

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笃,——自古道:

“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

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美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

与灿若往来的,不计其数,大约不过是并时的才人。那本县知县姓稽,

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

① 轻薄——轻视、怠慢。

① 广捕——超越辖管地界通缉告示。

① 秀水——旧县名,明代析嘉兴县置,与桐乡、嘉善、海盐等县同属嘉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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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

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

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

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

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

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

匆的进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

回来睡了。半夜,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

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

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

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

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决一言。”那人

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待尊阃

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两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

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

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吃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

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

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

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

去了便是。”

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

⑤ ⑥ ①

了第三名经魁 。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会同

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

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

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

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

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

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 ,凶吉全然未保。

② 大比——旧时对“乡试”的别称。

① 贱造——指自己的生辰八字,贱,自谦词。造,对出生年、月、日、时干支八字的称谓。

② 阃(kǔn 捆)——内室,借指妻子。

③ “鹏翼”句——意谓科举得意之时也正是悼亡之日。《六忆》为南朝梁时沈约所作的悼亡诗,原六首,现

仅存四首:“忆来时”、“忆坐时”、“忆食时”、“忆眠时”。

④ 青衿——周代学子服装,明代作秀才的代称。

⑤ 经魁——明代以五经取土,每经各取一名为首,称为经魁。乡试每科各经经魁列为前五名,得中第一名

者称为“解元”,见下文。

⑥ 票——兑取银钱的证券。

① 座主——生员对主考官的敬称,也叫“座师”,见下文。

② “青龙”句——中国古代神话中,青龙为东方之神,白虎为西方之神,“同行”只是暂时,必要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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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

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

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封筒逆封 ,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

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晌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

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

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

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

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

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

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

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修,未知何故?”灿

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

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众同

袍 ,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

毕,停柩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

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

② ③

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 。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撇在地

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

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

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

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众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可

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

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

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五人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柳陌,闲

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

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

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

多时揭晓,单单奚落 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

② ③ ④

去传胪 。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

③ 逆封——反封,旧时作为凶信的标志。

① 同袍——指极有交情的朋友。语出《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② 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均喻夫妻生离死别。两棵树枝条连生在一起谓连理枝,用锦带打成连环回文样

式的结子谓同心结,均用作男女相爱永不分离的象征。

③ 会元——会试的第一名。

① 奚落——这里是冷落之意,指落第。

② 传胪——殿试后由皇帝主持宣布进士名次的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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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⑥ ⑦ ⑧

吉士 ;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 ;方昌选了行人 ;稽清知县已行取做刑

科给事中 。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

了两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

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

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

是我目中亲见,果然像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语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

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

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

个掌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

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

好行路。夜来皓魄 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

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滴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槎②

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 (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馀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

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

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 随着,恰像那里去上坟

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馀;

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

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

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

③ 二甲——明代每科进士分为三个榜次,谓之“三甲”,一甲仅三名,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和

三甲通常没有定额,一般均有数十名之多。

④ 兵部主事——兵部为最高军事机构,下属各司设主事二人,为正六品官。

⑤ 庶吉士——明代翰林院的官员。

⑥ 太常博士——负责祭祀礼乐的官员。

⑦ 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务的官员。

⑧ 行取——地方官吏政绩优异者,吏部可行文取为京官,称为“行缺”,是一种提升。

⑨ 刑科给事中——负责稽察的官员。刑科为明初所设六科 (吏、户、礼、兵、刑、工)之一。给事中,官

名。

① 皓魄——明月的别称。

② 浮槎 (chá茶)——犹如说乘船。槎,竹筏、木排。

③ 阳台——宋玉《高唐赋》写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中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句子,后遂以“阳台”作为男女幽会合欢的处所。

④ 食櫑 (léi 雷)——放食物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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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

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

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

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

“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

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

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

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

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

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

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

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

“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阻的。包办在小人

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

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

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

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

“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

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

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

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

许定来日过门。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

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

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

觉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

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

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话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

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

那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

子日来困倦,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

自睡。”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

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蕙娘又将灿

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

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何论相识!”蕙娘道:

“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得好笑。小生

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

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

身岂是他表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妾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妾赚人到门,

他却只说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

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妾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

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

① 势要——指有权势、有地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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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

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 。如此也不止一个了。昨日妾身哭母墓而归,原

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官人,又把此计来使。妾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

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

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

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

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

护卫,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

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

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灿若听罢,呆了半晌,道:“多亏娘

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

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挑箱笼,自己步行。

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眷在京,

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

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

人影也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

“相公连夜回去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们随路追去!”

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去了。却是偌大所在,何处找寻?元来北京房子,

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

再无处跟寻的。

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月书,又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

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题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

却是稽清的父母 。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

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是“鸾

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 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后亦

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 。

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

① 火囤——即“扎火囤”,又名“仙人跳”,做成圈套以讹诈财物。

① 父母——指父母官,旧时老百姓对知县的称谓。

② 开府——原指成立府署,是一种可以自建衙门,自选僚属的特权。晋代刺史以将军开府,都督军事,后

世遂称外省督抚为开府。这里即指沈灿若官至督抚地位。

③ 檀郎——晋代潘岳貌美,因其小名檀奴,后人遂以“檀郎”代指美男子,也作为丈夫或情郎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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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七

西山观设箓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追活命

诗曰:

三教 从来有道门,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装饰无殊异,容易埋名与俗浑。

说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关 ,关尹文始真人恳请留下《道

德真经》五千言,传流至今。这家教门:最上者冲虚清静,出有入无,

超尘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筑坎离 以

④ ⑤

延年,煮铅汞以济物;最下者行持符箓 ,役使鬼神,设章醮 以通上界,

⑥ ①

建考召 以达冥途。这家学问却是后汉时张角 ,能作五里雾,人欲学他

的,先要五斗米为贽见礼,故叫得“五斗米道”。后来其教盛行,那学

了与民间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术。虽

是邪正不同,却也是极灵验难得的。流传至今,以前两项高人,绝世不

能得有,只是符箓这家,时时有人习学,颇有高妙的在内。却有一件作

怪:学了这家术法,一些也胡乱做事不得了。尽有奉持不谨,反取其祸

的。

宋时乾道 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的长子,叫做任道

元。少年慕道,从个师父是欧阳文彬,传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坛在家,

与人行持,甚著效验。他有个妻侄,姓梁名鲲,也好学这法术。一日,

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发心,投坛请问,尚未来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

与梁鲲同宿斋舍,两人同见神将来报道:

“如有求报应者,可书‘香’字与之,教他速速归家。”任道元听

见,即走将起来,点起灯烛,写好了,封押停当,依然睡觉。明早,柯

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间所封的递与他,叫他急急归家去。柯子还家,十

① 三教——指儒教、道教、释 (佛)教。

② 李老君青牛出关——李老君即老子李耳,被奉为道教创始人,称太上老君。他著有《老子》一书,即下

文所称的《道德真经》,传说此书是他骑青牛出散关为关令尹喜作,喜即下文所说的“文始真人”,事见

《抱朴子》。

③ 坎离——“坎”和“离”是八卦中的两个卦名,坎象征水,离象征火。后道教吸收八卦思想以衍经义。

炼丹家以坎离为药物,或为此处所指。下文“坎离交垢育婴儿”又似指男女(阴阳)。

④ 符箓——道教名词,为一种笔画屈曲,似字非字的图形,传是天神的旨令和众神名录,道教以为符箓可

以役使鬼神,降福除灾。

⑤ 章醮——道教的祭祷仪式,以设坛、焚香、上章、诵经、化符等活动来祈求消灾赐福。

⑥ 考召——所指不详。

① 张角——东汉末年黄巾农民起义领袖,巨鹿 (今河北省平乡县)人。他创建的是“太平道”,活动于黄

河中下游地区。下文所说“五斗米道”乃是东汉顺帝时张陵所创,活动于巴蜀、汉中一带。太平道与五斗

米道是道教初期民间的两大派别,这里合为一谈了。

② 乾道——宋孝宗赵眘年号,公元1165—1173 年。

③ 永福——旧县名,今为福建省永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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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而死,盖“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远近闻名,都称他做法师。

后来少卿已没,道元袭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体烦多,把那奉真香

火之敬,渐渐疏懒。每日清晨在神堂边过,只在门外略略瞻礼,叫小童

进去炷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门。家人每多道:“老爷一向奉道虔诚,而

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嗔怪。”道元体贵心骄,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

议论,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 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约纠众,在于张道

者庵内,启建黄箓大醮一坛,礼请任道元为高功 ,主持坛事。那日观看

的人何止挨山塞海!内中有两个女子,双鬟高髻,并肩而立,丰神绰约,

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头起来看见,惊得目炫心花,魂不附体,那里

还顾什么醮坛不醮坛,斋戒不斋戒?便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请稳便

到里面来看一看。”两女道:“多谢法师。”正轻移莲步,走进门来。

道元目不转睛,看上看下,口里诌道:“小娘子提起了襴裙。”盖是福

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襴裙,提起了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乃彼处乡谈讨便

宜的说话。内中一个女子正色道:“法师做醮,如何却说恁地话?”拉

了同伴,转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来看法事,便与高功法师结个缘

何妨?”两女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而去。

到得醮事已毕,道元便觉左耳后边有些作痒,又带些疼痛。叫家人

看看,只见一个红蓓蕾,如粟粒大,将指头按去,痛不可忍。次日归家,

情绪不乐。隔数日,对妻侄梁鲲道:“夜来神将见责,得梦甚恶。我大

数已定,密书于纸。待请商日宣法师考照。”商日宣法师到了,看了一

看,说道:“此非我所能辨,须圣童至乃可决。”少顷,门外一村童到

来,即跳升梁间,作神语道:“任道元,诸神保护汝许久,汝乃不谨香

火,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头谢罪。神语道:“汝

十五夜的说话说得好!”道元百拜乞命,愿从今改过自新。神语道:“如

今还讲甚么?吾亦不欠汝一个奉事 ,当以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

分上,宽汝二十日日期。”说罢,童子堕地醒来,懵然一毫无知。梁鲲

拆开道元所封之书,与商日宣看,内中也是“二十日”三个字。道元是

夜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逐,道元惊惶奔走,神将赶来,环绕所居九仙

山下一匝,被他赶着,一鞭打在脑后,猛然惊觉。自此疮越加大了,头

胀如栲栳 ,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状。到得二十日将满,梁鲲在家,

梦见神将对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扑道元。”鲲惊起,

忙到任家来。道元一见哭道:“相见只有此一会了!”披衣要下床来,

忽然跌倒,七八个家人共扶将起来,暗中恰像一只大手拽出,扑在地上。

仔细看看,已此无气了。梁鲲送了他的终,看见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

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为一时间心中懈怠,

口内亵渎,又不曾实干了甚么污秽法门之事,便受显报如此;何况而今

道流,专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岂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谴,明有王

法,不到得被你瞒过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

① 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 年。淳熙是宋孝宗赵眘的年号。

② 高功——坛事主持人。

① 奉事——供奉的人,即信徒。

② 栲栳——用竹篾或柳条编织的容器,体积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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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服饰异样,先是光着一个头,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来,簪冠着袍,

方才认得是个道士。若是卸下装束,仍旧巾帽长衣,分毫与俗人没有两

样,性急看不出破绽来。况且还有火居道士 ,原是有妻小的,一发与俗

人无异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当。而今再说一个道流,

借着符箓醮坛为由,拐上一个妇人,弄得死于非命,说来与奉道的人做

个鉴戒。有诗为证:

坎离交垢育婴儿,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门死我户,请无误读守其雌。

这本话文,乃是宋时河南开封府,有个女人吴氏,十五岁嫁与本处

刘家。所生一子,名唤刘达生。达生年一十二岁上,父亲得病身亡。母

亲吴氏,年纪未满三十,且是生得聪俊飘逸,早已做了个寡妇。上无公

姑,下无族党,是他一个主持门户,守着儿子度日。因念亡夫恩义,思

量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

本处有个西山观,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内中有个道士,叫做黄妙修,

符箓高妙,仪容俊雅,众人推他为知观 。是日正在观中与人家书写文疏,

忽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一身缟素,领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

俗语说得好,“若要俏,带三分孝。”那妇人本等生得姿容美丽,更兼

这白衣白髻,越显得态度潇洒。早是在道观中,若是僧寺里,就要认做

白衣送子观音出现了。走到黄知观面前,插烛也似拜了两拜。知观一眼

瞅去,早已魂不附体,连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来投?”妇人道:

“小妾是刘门吴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领亲儿刘达生,母

子虔诚,特求法师广施妙法,利济冥途。”黄知观听罢,便怀着一点不

良之心,答道:“既是贤夫新亡求荐,家中必然设立孝堂,此须在孝堂

内设箓行持,方有专功实际。若只在观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凭

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法师降临茅舍,此乃万千之幸,小妾

母子不胜感激。回家收拾孝堂,专等法师则个。”知观道:“几时可到

宅上?”吴氏道:“再过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设建七日道场,

须得明日起头,恰好至期为满。得法师侵早下降便好。”知观道:“一

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准造宅上。”吴氏袖中取出银一两,先奉做纸

札之费,别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扫,专等来做法事。

元来吴氏请醮荐夫,本是一点诚心,原无邪意。谁知黄知观是个色

中饿鬼,观中一见吴氏姿容,与他说话时节,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

吴氏虽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却见这知观丰姿出众,语言爽朗,也暗暗地

喝采道:“好个齐整人物,如何却出了家!且喜他不妆模样,见说做醮,

便肯轻身出现,来到我家,也是个出热 的人。”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了。

次日清早,黄知观领了两个年少道童,一个火工道人挑了经箱卷轴

③ 火居道士——有妻室子女的在家道士,故也称居士。

① 知观——道观的主持人。

② 荐——超度亡灵。

① 出热——肯热心帮助他人。

② 火工道人——做杂役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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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类,一径到吴氏家来。吴氏只为儿子达生年纪尚小,一切事务都是自

家支持。与知观拜见了,接进孝堂。知观与同两个道童、火工道人张挂

三清众灵 ,铺设齐备,动起法器。免不得宣扬大概,启请、摄召,放赦、

招魂,闹了一回。吴氏出来上香朝圣,那知观一眼估定,越越卖弄精神,

同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典毕,起身执着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

叫吴氏也一同跪着通诚。跪的所在,与吴氏差不得半尺多路。吴氏闻得

知观身上衣服扑鼻薰香,不觉偷眼瞧他。知观有些觉得,一头念着,一

头也把眼回看。你觑我,我觑你,恨不得就移将拢来,搅做一团。念毕

各起,吴氏又到各神将面前上香稽首,带眼看着道场。只见两个道童,

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且是生得唇红齿白,清秀娇嫩。吴氏心里想道:

“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这两个大起来,不知怎生标致哩。”自此动

了一点欲火,按纳不住,只在堂中孝帘内频频偷看外边。

元来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动了眼里火,随你左看右看,无不中

心像意的,真是长有长妙,短有短强,壮的丰美,瘦的俌俏 ,无有不妙。

况且妇人家阴性专一,看上了一个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那吴氏在堂

中把知观看了又看,只觉得风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转一个

念头,把个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在孝帘前踅来踅去,或露半面,

或露全身,恰像要道士晓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黄知观本是有心的,岂有

不觉?碍着是头一日来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稍眼角做些功夫,未能

勾入港 。那儿子刘达生未知事体,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钟弄鼓,那里晓

得母亲这些关节?看看点上了灯,吃了晚斋,吴氏收拾了一间洁净廊房,

与他师徒安歇。那知观打发了火工道人回观,自家同两个道童一床儿宿

了,打点早晨起来朝真不题。

却说吴氏自同儿子达生房里睡了。上得床来,心里想道:“此时那

道士毕竟搂着两个标致小童干那话儿了,我却独自个宿。”想了又想,

阴中火发,着实难熬。噤了一噤,把牙齿咬得趷趷的响,出了一身汗。

刚刚朦胧睡去,忽听得床前脚步响,抬头起看,只见一个人揭开帐子,

飕的钻上床来。吴氏听得声音,却是日里的知观,轻轻道:“多蒙娘子

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人静,娘子作成好事则个。”吴氏

并不推辞,慨然承受。正到酣畅之处,只见一个小道童也揭开帐,来寻

师父。见师父干事兴头,喊道:“好内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

与我捉个头,便不声张。”就伸只手去吴氏腰里乱摸。知观喝道:“我

在此,不得无礼!”吴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丢了,吃此一惊,飒

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叹了一口气,道:“好个梦!怎能勾如此侥幸?”

一夜睡不安稳。

天明起来,外边钟鼓响,叫丫鬟担汤担水,出去伏侍道士。那两个

道童倚着年小,也进孝堂来讨东讨西,看看熟分了。吴氏正在孝堂中坐

着,只见一个道童进来讨茶吃。吴氏叫住,问他道:“你叫甚么名字?”

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吴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

③ 三清众灵——道教传说上天有“三清境”,分别治于“三宝”,即天宝君治在玉清境,灵宝君治在上清

境,神宝君治在太清境。这里指道教的各路神仙。

① 俌 (fǔ甫)俏——俊俏。

② 入港——勾搭上,这里指男女苟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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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太素。”吴氏道:“你两个昨夜那一个与师父做一头睡?”道童道:

“一头睡便怎么?”吴氏道:“只怕师父有些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

道:“这大娘到会取笑。”说罢,走了出去,把适间所言,私下对师父

一一说了,不由这知观不动了心。想道:“说这般话的,定是有风情的。

只是虽在孝堂中,相离咫尺,却分个内外,如何好大大撩拨他撩拨?”

以心问心,忽然道:“有计了!”须臾,吴氏出来上香。知观一手拿着

铃杵,一手执笏,急急走去并立着,口中唱着 《浪淘沙》,词云:

稽首大罗天 ,法眷姻缘。如花玉貌正当年。帐冷帏空孤枕畔,枉自熬煎。为此

建斋筵,追荐心虔。亡魂超度意无牵。忽到蓝桥来解渴,同做神仙。

这知观把此词朗诵,分明是扫动他自荐之意。那吴氏听得,也解其意,

微微笑道:“师父说话,如何夹七夹八?”知观道:“都是正经法门。

当初前辈神仙遗下美话,做吾等榜样的。”吴氏老大明白,晓得知观有

意于他了。进去剥了半碗细果,烧了一壶好清茶,叫丫鬟送出来与知观

吃。分付丫鬟对知观说:“大娘送来与师父解渴的。”把这句话与知观

词中之语,暗地照应,只当是写个肯字。知观听得,不胜之喜,不觉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还管甚么 《灵宝道经》、《紫霄秘箓》,一心

只念的是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听吴氏卧房,见说与儿子同

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闯得进去。

到晚来,与两个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着吴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

太清出出火气,弄得床桯格格价响,搂着背脊,口里说道:“我的乖,

我与你两个商量件事体。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

连你们也带挈得些甜头不见得。只是内外隔绝,他房中有儿子,有丫鬟,

我这里须有你两个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们须不妨事。”

知观道:“他初起头,也要避生人眼目。”太素道:“我见孝堂中有张

魂床,且是帐褥铺设得齐整。此处非内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知观

道:“我的乖,说得有理!我明日有计了。”对他两个耳畔说道:“须

得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齐拍手道:“妙!妙!”说得动火,知观便

与太清完了事,弄得两个小伙子兴发难遏,没出豁,各放了一个手铳。

一夜无词。

次日天早起来,与吴氏相见了,对吴氏道:“今日是斋坛第三日了。

小道有法术摄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来与娘子相会一番,娘子心下如

何?”吴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师如何作用?”知观

道:“须用白绢作一条桥在孝堂中,小道摄召亡魂渡桥来相会,却是只

好留一个亲人守着。人多了,阳气盛,便不得来。又须关着孝堂,勿令

人窥视,泄了天机。”吴氏道:“亲人只有我与小儿两人。儿子小,不

晓得甚么,就会他父亲也无干。奴家须是要会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

守着,看法师作用罢。”知观道:“如此最妙。”吴氏到里边箱子里,

① 大罗天——道教有三十六层天之说,最上一层天即大罗天,亦指道教的最高境界。

② 蓝桥——古桥名,故址在陕西省蓝田县蓝溪上。传说其地有仙窟,唐代裴航曾在此遇仙女云英,后遂以

蓝桥代指男女欢会之处。

① 作用——这里指行动、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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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白绢二匹,与知观。知观接绢在手,叫吴氏扯了一头,他扯了一头,

量来量去,东折西折,只管与吴氏调眼色。交着手时,便轻轻把指头弹

着手腕,吴氏也不做声。知观又指拨把台桌搭成一桥,恰好把孝堂路径

塞住,外边就看帘里边不着了。

知观出来分付两个道童道:“我闭着孝堂,召请亡魂。你两个须守

着门,不可使外人窥看,破了法术。”两人心照,应声:“晓得了。”

吴氏也分付儿子与丫鬟道:“法师召请亡魂,与我相会,要秘密寂静。

你们只在房里,不可出来罗唣 。”那儿子达生见说召得父亲魂,口里嚷

道:“我也要见见爹爹。”吴氏道:“我的儿,法师说生人多了阳气盛,

召请不来,故此只好你母亲一个守灵。你要看不打紧,万一为此召不来,

空成画饼。且等这番果然召得爹爹来,以后却教你相见便是。”吴氏心

里也晓得,知观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跷,把甜言美语稳住儿子,又寻好

些果子与了他,把丫鬟同他反关住在房里了。出来,进孝堂内坐着。

知观扑地把两扇门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两敲,口里不知

念了些甚么,笑嘻嘻对吴氏道:“请娘子魂床上坐着。只有一件,亡魂

虽召得来,却不过依稀影响,似梦里一般,与娘子无益。”吴氏道:“但

愿亡魂会面,一叙苦情,论甚有益无益!”知观道:“只好会面,不能

勾与娘子重叙平日被窝的欢乐,所以说道无益。”吴氏道:“法师又来

了!一个亡魂,只指望见见也勾了,如何说到此话?”知观道:“我有

本事弄得来与娘子重欢重乐。”吴氏失惊道:“那有这事?”知观道:

“魂是空虚的,摄来附在小道身上,便好与娘子同欢乐了。”吴氏道:

“亡魂是亡魂,法师是法师,这事如何替得?”知观道:“从来我们有

这家法术,多少亡魂来附体相会的。”吴氏道:“却怎生好干这事?”

知观道:“若有一些不像尊夫,凭娘子以后不信罢了。”吴氏骂道:“好

巧言的贼道,到会脱骗人!”知观便走去,一把抱定,搀倒在魂床上,

笑道:“我且权做尊夫一做。”吴氏此时,已被引动了兴,两个就在魂

床上面弄将起来。

两个云雨才罢,真正弄得心满意足。知观对吴氏道:“比尊夫手段

有差池否?”吴氏啐了一口道:“贼禽兽!羞答答的,只管提起这话做

甚!”知观才谢道:“多承娘子不弃,小道粉身难报。”吴氏道:“我

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处得情长则个。”知观道:“我和你须认了姑

舅兄妹,才好两下往来,瞒得众人过。”吴氏道:“这也有理。”知观

道:“娘子今年尊庚?”吴氏道:“二十六岁了。”知观道:“小道长

一岁,叨认做你的哥哥罢。我有道理。”爬起来,又把令牌敲了两敲,

把门开了,对着两个道童道:“方才召请亡魂来,元来主人娘子是我的

表妹,一向不晓得,到是亡魂明白说出来的。问了详细,果然是。而今

是至亲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亲了。”吴氏也叫儿子出来,

把适才道士捣鬼的说话,也如此学与儿子听了,道:“这是你父亲说的,

你可过来认了舅舅。”那儿子小,晓得什么好歹?此后依话,只叫舅舅。

从此日日推说召魂,就弄这事。晚间吴氏出来,道士进来,只把孝

堂魂床为交欢之处,一发亲密了。那儿子但听说召魂,便道要见爹爹。

只哄他道:“你是阳人,见不得的。”儿子只得也罢了,心里却未免有

① 罗唣——骚扰、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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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疑心,道:“如何只却了我?”

到了七昼夜,坛事已完,百日孝满。吴氏谢了他师徒三众,收了道

场。暗地约了相会之期,且瞒生眼,到观去了。吴氏就把儿子送在义学

堂中先生处,仍旧去读书,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吴氏日里自有两个道

童常来通信,或是知观自来,只等晚间儿子睡了,便开门放进来,恣行

淫乐。只有丫鬟晓得风声,已自买嘱定了。如此三年,竟无间阻,不题。

且说刘达生年纪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

他少年聪慧,知书达礼,晓得母亲有这些手脚,心中常是忧闷,不敢说

破。一日在书房里,有同伴里头戏谑,称他是“小道士”。他脸儿通红,

走回家来,对母亲道:“有句话对娘说,这个舅舅不要他上门罢。有人

叫儿子做小道士,须是被人笑话。”吴氏见说罢,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

透到满脸,把儿子凿了两个栗暴 ,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须是你娘

的哥哥,就往来谁人管得?那个天杀的对你讲这话,等娘寻着他,骂他

一个不歇!”达生道:“前年未做道场时,不曾见说有这个舅舅。就果

是舅舅,娘只是与他兄妹相处,外人如何有得说话?”吴氏见道着真话,

大怒道:“好儿子!几口气养得你这等大?你听了外人的说话,嘲拨母

亲,养这忤逆的做甚!”反敲台拍凳哭将起来。达生慌了,跪在娘面前

道:“是儿子不是了,娘饶恕则个。”吴氏见他讨饶,便住了哭,道:

“今后切不要听人乱话。”达生忍气吞声,不敢再说。心里想道:“我

娘如此口强,须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绝。我且冷眼张他则个。”

一夜人静后,达生在娘房睡了一觉。醒来,只听得房门响,似有人

走了出去的模样。他是有心的,轻轻披了衣裳,走起来张着。只见房门

开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当了。转身到娘床里一摸,果然不见了娘。

他也不出来寻,心生一计,就把房门闩好,又掇张凳子顶住了,自上床

去睡觉。元来是夜吴氏正约了知观黄昏后来,堂中灵座已除,专为要做

这勾当,床仍铺着。这所在反加些围屏,围得紧簇。知观先在里头睡好

了,吴氏却开了门出来就他,两个颠鸾倒凤,弄这一夜。到得天色将明,

起来放了他出去,回进房来。每常如此,放肆惯了,不以为意。谁知这

夜走到房前,却见房门关好,推着不开。晓得是儿子知风 ,老大没趣,

呆呆坐着,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齿的恨气,却无说处。直到天大明

了,达生起来开了门。见了娘,故意失惊道:“娘如何反在房门外坐地?”

吴氏只得说个谎道:“昨夜外边脚步响,恐怕有贼,所以开门出来看看。

你却如何把门关了?”达生道:“我也见门开了,恐怕有贼,所以把门

关好了,又顶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上睡着,如何反在门外?既然娘在

外边,如何不叫开了门?却坐在这里这一夜,是甚意思?”吴氏见他说

了,自想一想,无言可答,只得罢了。心里想道:“这个业种!须留他

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对他说道:“你年纪长成,与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

中这张床,铺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罢。”吴氏意思,打发了他出

来,此后知观来,只须留在房里,一发安稳像意了。谁知这儿子是个乖

① 栗暴——吴方言俗称弯起手指敲击头部所成的圆形肿块。

① 知风——知道了情况或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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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的,点头会意,就晓得其中就里 。一面应承,日里仍到书房中去,晚

来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听。

其日,道童来到,吴氏叫他回去说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又说:

“因此打发儿子另睡。今夜来,只须小门进来,竟到房中。”到夜,知

观来了。达生虽在堂中,却不去睡,各处挨着看动静。只听得小门响,

达生躲在黑影里头,看得明白,晓得是知观进门了,随后丫鬟关好了门,

竟进吴氏房中,掩上了门睡了。达生心里想道:“娘的好事,我做儿子

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个不安静罢了。”过了一会,听得房里已静,连

忙寻一条大索,把那房门扣得紧紧的。心里想道:“眼见得这门拽不开,

贼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恼他则个。”走到庭前去,掇

一个尿桶,一个半破了的屎缸,量着跳下的所在摆首,自却去堂里睡了。

那知观淫荡了一夜,听见鸡啼了两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门拽

了又拽,再拽不开,不免叫与吴氏知道。吴氏自家也来帮拽,只拽得门

响,门外似有甚么缚住的。吴氏道:“却又作怪!莫不是这小业畜又来

弄手脚?既然拽不开,且开窗出去了,明早又处。而今看看天亮,迟不

得了。”知观朦胧着两眼,走来开了窗,扑的跳下来。只听得“扑■”

的一响,一只右脚早踹在尿桶里了。这一只左脚做不得力,头轻脚重,

又■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脚待走,尿桶却深,那时着了慌,连尿桶拌倒

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绽了,却不敢声高。忍着痛,

侮着鼻,急急走去,开了小门,一道烟走了。吴氏看见拽门不开,已自

着恼。及至开窗出去了,又听得这劈扑之响,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

看时,此时天色尚黑,但只满鼻闻得些臭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别着

一肚闷气,又上床睡去了。

达生直等天大明了,起来,到房门前,仍把绳索解去。看那窗前时,

满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气,又忍不住好笑。趁着娘未醒,他不顾

污秽,轻轻把屎缸尿桶多搬过了。又一会,吴氏起来开门,却又一开就

是,反疑心夜里为何开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见满地

多是尿屎,一路到门,是湿印的鞋迹。叫儿子达生来问道:“这窗前尿

屎是那里来的?”达生道:“不知道。但看这一路湿印,多是男人鞋迹,

想是是个人急出这些尿屎来的。”吴氏对口无言,脸儿红了又白,不好

回得一句,着实忿恨。自此怪煞了这儿子,一似眼中之钉,恨不得即时

拔去了。却说那夜黄知观吃了这一场亏,香喷喷一身衣服没一件不污秽

了,闷闷在观中洗净整治。又是嘴唇跌坏,有好几日不到刘家来走。吴

氏一肚子恼恨,正要见他分诉商量,却不见到来,又想又气。

一日,知观叫道童太素来问信。吴氏对他道:“你师父想是着了恼,

不来。”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几日。”吴氏道:“他

日里在学堂中,到不如日间请你师父过来,商量句话。”那太素是个十

八九岁的人,晓得吴氏这些行径,也自丢眉丢眼,来挑吴氏道:“十分

师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权替遭儿也使得。”吴氏道,“小奴才!你也来

调戏我?我对你师父说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须与大

娘下截一般,师父要用的,料不舍得打。”吴氏道:“没廉耻小奴才,

② 就里——内情、其中奥秘。

① ■(xǐ徙)——鞋。这里作动词用,即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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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你说!”吴氏一了 见他标致,动火久了,只是还嫌他小些。而今却长

得好了,见他说风话,不觉有意,便一手勾他拢来,做一个嘴。伸手去

摸,太素此物翘然。却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话儿,不匡黄知观见太素不来,

又叫太清来寻他,到堂中叫唤。太素听得声音,恐怕师父知道嗔怪,慌

忙住了手,冲散了好事。两个同到观中,回了师父。

次日,果然知观日间到刘家来。吴氏关了大门,接进堂中坐了,问

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无消息,直到昨日才着道童过来?”知观道:

“你家儿子刁钻异常,他日渐渐长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来不便,这

件事弄不成了。”吴氏正贪着与道士往来,连那两个标致小道童一鼓而

擒之,却见说了这话,心里怫然。便道:“我无尊人拘管,只碍得这个

小业畜。不问怎的,结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这几番我也忍不过他的

气了。”知观道:“是你亲生儿子,怎舍得结果他?”吴氏道:“亲生

的正在乎知疼着热,才是儿子。却如此拗别搅炒,何如没有他倒干净!”

知观道:“这须是你自家发得心尽,我们不好撺掇得,恐有后悔。”吴

氏道:“我且再耐他一两日,你今夜且放心前来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觉,

也顾不得他,随他罢了。他须没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说

了大半日话,知观方去,等夜间再来。

这日达生那馆中先生要归去,散学得早。路上撞见知观走来,料是

在他家里出来,早上了心,却当面勉强叫声“舅舅”,作了个揖。知观

见了,一个忡心 ,还了一礼,不讲话,竟去了。达生心里想道:“是前

日这番,好两夜没动静。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屡次捉

破,只好防他罢了。”一路回到家里。吴氏问道:“今日如何归得恁早?”

达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须有好几日不消馆中去得。”吴氏心里暗暗

不悦,勉强问道:“你可要些点心吃?”达生道:“我正要点心吃了睡

觉去,连日先生要去,积趱读书辛苦,今夜图早睡些个。”吴氏见说此

句,便有些像意了,叫他去吃了些点心。果然,达生到堂中床里,一觉

睡了。吴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饭自吃了,收拾停当,暂且歇息。叫

丫鬟半掩了门,专等知观来。

谁知达生假意推睡,听见人静了,却轻轻走起来。前后门边一看,

只见前门锁着,腰门从内关着,他撬开了,走到后边小门一看,只见门

半掩着,不关。他就轻轻把栓拴了,掇张凳子,紧紧在傍边坐地。坐了

更馀,只听得外边推门响,又不敢重用力,或时把指头弹两弹。达生只

不做声,看他怎地。忽对门缝里低言道:“我来了,如何却关着?可开

开。”达生听得明白,假意插着口气道:“今夜来不得了,回去罢!莫

惹是非。”从此不听见外边声息了。吴氏在房里悬悬盼望偷期,欲心如

火。见更馀无动静,只得叫丫鬟到小门边看看。丫鬟走来黑处,一把摸

着达生,吓了一跳。达生厉声道:“好贼妇!此时走到门边来,做甚勾

当?”惊得丫鬟失声而走,进去对吴氏道:“法师不见来到,是小官人

坐在那里,几乎惊杀。”吴氏道:“这小业畜一发可恨了!他如何又使

① 一了——一向。

① 不匡——也作“不恇”。不料、没想到。

② 拗别搅炒——犹如说闹别扭,捣乱。炒,通“吵”。

③ 一个忡心——犹如说心里一惊。忡,心中忧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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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机,来搅破我事?”磨拳擦掌的气。却待发作,又是自家理短,只

得忍耐着。又恐怕失了知观期约,使他空返,徬徨不宁,那里得睡?达

生见半晌无声息,晓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吴氏再叫丫鬟打

听,说小官人已不在门口了,寂地开出外边,走到街上,东张西望,那

里得有个人?回覆了吴氏。吴氏倍加扫兴,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

天明。见了达生,不觉发话道:“小孩子家,晚间不睡,坐在后门口做

甚?”达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吴氏胀得面皮通红,骂

道:“小杀才!难道我又做甚歹事不成?”达生道:“谁说娘做歹事?

只是夜深无事,儿子便关上了门,坐着看看,不为大错。”吴氏只好肚

里恨,却说他不过,只得强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谁要你如此监守!”

含着一把眼泪,进房去了,再待等个道童来问这夜的消息。

却是这日达生不到学堂中去,只在堂前摊本书儿看着,又或时前后

行走。看见道童太清走进来,就拦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

见大娘子。”达生道:“有话我替你传说。”吴氏里头听得声音,知是

道童,连忙叫丫鬟唤进。怎当得达生一同跟了进去,不走开一步。太清

不好说得一句私话,只大略道:“师父问大娘子、小官人的安。”达生

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劳记念。请回罢了!”太清无奈,四目相觑,

怏怏走出去了。吴氏越加恨毒。从此一连十来日没处通音耗。

又一日,同窗伴伙传言来道:“先生已到馆。”达生辞了母亲,又

到书堂中去了。吴氏只当接得九重天上赦书。元来太清、太素两个道童,

不但为师父传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时常穿梭也似在门首往来探听的。

前日吃了达生这场淡 ,打听他在家,便不进来。这日达生出去,吴氏正

要传信,太清也来了。吴氏经过儿子几番道儿,也该晓得谨慎些。只是

色胆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顾。又约他叫知观今夜到来,反要在大

门里来,他不防备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约以定。

达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饭。吴氏领了丫鬟,故意点了火把,

前后门关锁好了,叫达生去睡,他自进房去了。达生心疑道:“今日我

不在家,今夜必有勾当,如何反肯把门关锁?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

不要睡着,必有缘故。”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门掩着不拴,后

门原自关好上锁的。达生想道:“今夜必在前边来了。”闪出堂前,黑

影里蹲着。看时星光微亮,只见母亲同丫鬟走将出来。母亲立住中堂门

首,意是防着达生。丫鬟走去门边听听,只听得弹指响,轻轻将锁开了,

拽开半边门,一个人早闪将入来。丫鬟随关好了门,三个人做一块,侮

手侮脚 的走了进去。达生连忙开了大门,就把挂在门内警夜的锣■在手

里,筛得一片价响,口中大喊:“有贼!”元来开封地方,系是京都旷

远,广有偷贼,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门内各置一锣,但一家有贼,筛得

锣响,十家俱起救护,如有失事,连坐赔偿,最是严紧的。这里知观正

待进房,只听得本家门首锣响,晓得不尴尬,惊得魂不附体,也不及开

一句口,掇转身望外就走。去开小门时,是夜却是锁了的,急望大门奔

出。且喜大门开的,恨不得多生两只脚跑。达生也只是赶他,怕娘面上

不好看,原无意捉住他。见他奔得慌张,却去拾起一块石头,尽力打将

① 淡——元明戏曲小说中“淡”字含义颇多,带有辱骂语气,这里指训斥,略似现在口语中的“窝囊气”。

① 侮手侮脚——意即轻手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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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缩,一只履鞋早脱掉了,那里还有工夫敢来拾

取?拖了袜子走了。比及有邻人走起来问,达生只回说贼已逃去了,带

了一只履鞋,仍旧关了门进来。这吴氏正待与知观欢会,吃那一惊也不

小,同丫鬟两个,抖做了一团。只见锣声已息,大门已关,料道知观已

去,略略放心。达生故意走进来问道:“方才赶贼,娘受惊否?”吴氏

道:“贼在那里?如此大惊小怪!”达生把这只鞋提了,道:“贼拿不

着,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须认得出。”吴氏已知儿子故意炒破的,愈

加忿恨,又不好说得他。此后知观不敢来了。吴氏想着他受惊,好生过

意不去,又恨着儿子,要商量计较,摆布他。却提防着儿子,也不敢再

约他来。

过了两日,却是亡夫忌辰,吴氏心生一计,对达生道:“你可先将

纸钱到你爹坟上打扫,我随后备些羹饭,抬了轿就来。”达生心里想道:

“忌辰何必到坟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发了我出门,自家

私下到观里去。我且应允,不要说破。”达生一面对娘道:“这等儿子

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口里如此说了,一径出门,却不走坟上,

一直望西山观里来了。走进观中,黄知观见了,吃了一惊。——你道为

何?还是那夜吓坏了的。定了性,问道:“贤甥何故到此?”达生道:

“家母就来。”知观心里怀着鬼胎道:“他母子两个几时做了一路?若

果然他要来,岂叫儿子先到?这事又蹊跷了。”似信不信的。只见观门

外一乘轿来,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刘家吴氏。才走出轿,猛抬头只见儿

子站在面前,道:“娘也来了。”吴氏那一惊,又出不意,心里道:“这

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捣个鬼道:“我想今日是父亲忌日,必得符箓

超拔,故此到观中见你舅舅。”达生道:“儿子也是这般想。忌日上坟

无干,不如来央舅舅的好,所以先来了。”吴氏好生怀恨,却没奈他何。

知观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儿写两道符箓,通个意旨,烧化了,却不

便做甚手脚。乱了一回,吴氏要打发儿子先去,达生不肯,道:“我只

是随着娘轿走。”吴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轿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

话也不说得,在轿里一步一恨,这番决意要断送儿子了。

那轿走得快,达生终久年纪小,赶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

“前面不过家去的路,料无别事,也不必跟随得。”就住在后面了。也

是合当有事,只见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将来,吴氏轿中看见了,问轿夫道:

“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轿夫道:“跟不上,还在后头,望去不见。”

吴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轿边来,轻轻说道:“今夜我用计遣开了我家小

业畜,是必要你师父来商量一件大事则个。”太素道:“师父受惊多次,

不敢进大娘的门了。”吴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进门,只在门

外,以抛砖为号。我出来门边,相会说话了,再看光景进门,万无一失。”

又与太素丢个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点儿事,只

碍着轿夫。吴氏又附耳叮嘱道:“你夜间也来,管你有好处。”太素颠

头耸脑的去了。

吴氏先到家中,打发了轿夫,达生也来了。天色将晚,吴氏是夜备

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儿子同吃夜饭。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儿,

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个,你何苦凡事与我别强 ?”达生道:“专为

① 别强——倔强,这里含违拗、不顺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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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了,娘须立个主意,撑持门面,做儿子的敢不依从?只为外边人有

这些言三语四,儿子所以不伏气。”吴氏回嗔作喜道:“不瞒你说,我

当日实是年纪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见得外边造出作业的话来。今年

已三十来了,懊悔前事无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着你清净过日罢。”

达生见娘是悔过的说话,便堆着笑道:“若得娘如此,儿子终身有幸。”

吴氏满斟一杯酒与达生,道:“你不怪娘,须满饮此杯。”达生吃了一

惊,想道:“莫不娘怀着不好意,把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饮。

吴氏见他沉吟,晓得他疑心,便道:“难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

他的酒来,一饮而尽。达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过意不去,连把壶来自

斟道:“该罚儿子的酒。”一连吃了两三杯。吴氏道:“我今已自悔,

故与你说过。你若体娘的心,不把从前事体记怀,你陪娘吃个尽兴。”

达生见娘如此说话,心里也喜欢,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元来吴氏吃得

酒,达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吴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连天,只思

倒头去睡了。吴氏又灌了他几杯,达生只觉天旋地转,支持不得。吴氏

叫丫头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来把门上了锁。口里道:“惭愧!也有

日着了我的道儿。”

正出来静等外边消息,只听得屋上瓦响,晓得是外边抛砖进来。连

忙叫丫鬟开了后门,只见太素走进来道:“师父在前门外,不敢进来,

大娘出去则个。”吴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门,与太素暗中走到前边来。

太素将吴氏一抱,吴氏回转身抱着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

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帐。”就同他走到儿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里头,

云雨起来。

事毕,整整衣服,两个同走出来,开了前门。果然知观在门外,呆

呆立着等候。吴氏走出来,叫他进去。知观迟疑不肯。吴氏道:“小业

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我正要与你算计,趁此时了帐他。快进来商量!”

知观一边随了进来,一边道:“使不得!亲生儿子,你怎下得了帐他?”

吴氏道:“为了你,说不得!况且受他的气不过了。”知观道:“就是

做了这事,有人晓得,后患不小。”吴氏道:“我是他亲生母,就是故

杀了他,没甚大罪。”知观道:“我与你的事,须有人晓得。若摆布了

儿子,你不过是故杀子孙;倘有对头根究到我同谋,我须偿他命去!”

吴氏道:“若如此怕事,留着他没收场,怎得像意?”知观道:“何不

讨一房媳妇与他,我们同弄他在混水里头一搅,他便做不得硬汉,管不

得你了。”吴氏道:“一发使不得!取来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与我同

心合意,反又多了一个做眼 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见。没

有了他,我虽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认做兄妹往来,谁禁得我?这

便可以日长岁久的了。”知观道:“若如此,我有一计,当官做罢。”

吴氏道:“怎的计较?”知观道,“此间开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

之子,告着的,不是打死,便是问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状,告他不

孝,他须没处辨。你是亲生的,又不是前亲晚后,自然是你说的话是,

别无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监,也就性急不得出来,省了许多

碍眼。况且你若舍得他,执意要打死,官府也无有不依做娘的说话的。”

① 了帐——了结,这里指杀害、结果性命。

① 做眼——犹如说充当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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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道:“倘若小业畜极了,说出这些事情来怎好?”知观道:“做儿

子怎好执得娘的奸?他若说到那些话头,你便说是儿子不才,污口横蔑,

官府一发怪是真不孝了,谁肯信他?况且,捉奸抱双,我和你又无实迹

凭据,随他说长说短,官府不过道是拦词抵辨,决不反为了儿子究问娘

奸情的。这决然可以放心。”吴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坟,他却不

去,反到观里来。只这件不肯拜父坟,便是一件不孝实迹,就好坐他了。

只是要瞒着他做。”知观道:“他在你身边,不好弄手脚。我与衙门人

厮熟,我等暗投文时,设法准了状,差了人径来拿他。那时你才出头折

证 ,神鬼不觉。”吴氏道:“必如此方停当。只是我儿子死后,你须至

诚待我,凡百要像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却不枉送了亲生儿子?”

知观道:“你要如何像意?”吴氏道:“我夜夜须要同睡,不得独宿。”

知观道:“我观中还有别事,怎能勾夜夜来得?”吴氏道:“你没工夫,

随分着个徒弟来相伴我,耐不得独自寂寞。”知观道:“这个依得,我

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极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说叫他来相伴,

就是我来时节,两三个混做一团,通同取乐,岂不妙哉!”吴氏见说,

淫兴勃发,就同到堂中床上,极意舞弄了一回,娇声细语道:“我为你

这冤家,儿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知观罚誓道:“若负了大娘此情,

死后不得棺殓。”知观弄了一火,已觉倦怠。吴氏兴还未尽,对知观道:

“何不就叫太素来试试?”知观道:“最妙!”知观走起来,轻轻拽了

太素的手道:“吴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边,知观道:“快上床去相

伴大娘。”那太素虽然已干过了一次,他是后生,岂怕再举!托地跳将

上去,又弄起来。知观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这样好处,却不知已是

第二番了。”吴氏一时应付两个,才觉心满意足。对知观道:“今后我

没了这小业种,此等乐事可以长做,再无拘碍了。”事毕,恐怕儿子酒

醒,打发他两个且去。“明后日专等消息,万勿有误!”千叮万嘱了,

送出门去。知观前行,吴氏又与太素捻手捻脚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

了一个嘴,方才放了去。关了门进来,丫鬟还在房门口坐着打盹。开进

房时,儿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

明日达生起来,见在娘床里,吃了一惊,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

细思娘昨夜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着我醉,又做别事了?”吴

氏见了达生,有心与他寻事,骂道:“你噇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

里了,却叫我一夜没处安身!”达生甚是过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过了一日,忽然清早时分,有人在外敲得门响,且是声高。达生

疑心,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一拥入来,把条绳子望达生脖子上就套。

达生惊道:“上下,为甚么事?”公人骂道:“该死的杀囚!你家娘告

了你不孝,见官便要打死的,还问是甚么事?”达生慌了,哭将起来,

道:“容我见娘一面。”公人道:“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着一

个押了进去。吴氏听见敲门,又闻得堂前嚷起,儿子哭声,已知是这事

② 拦词——借别的事作托词,亦即找借口。

③ 坐——作为治罪原由而牵连告发。

④ 折证——申诉做证。

① 噇 (chuáng 床)——吃喝过量,此指饮多了酒。

① 上下——对衙役差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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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急走出来,达生抱住哭道:“娘!儿子虽不好,也是娘生下来的,

如何下得此毒手?”吴氏道:“谁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达生道:“儿子那件逆了母亲?”吴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坟,你

如何不肯去?”达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儿子?”公人不知就里,

在傍边插嘴道:“拜爹坟是你该去,怎么推得娘?我们只说是前亲晚后,

今见说是亲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没得说,快去见官!”就同了吴氏,

一齐拖到开封府来。

正值府尹李杰升堂。那府尹是个极廉明聪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

忤逆人。见是不孝状词,人犯带到,作了怒色侍他。及到跟前,却是十

五六的孩子。心里疑道:“这小小年纪,如何行径,就惹得娘告不孝?”

敲着气拍 问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说?”达生道:“小的年纪虽

小,也读了几行书,岂敢不孝父母?只是生来不幸,既亡了父亲,又失

了母亲之欢,以致兴词告状。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凭老爷打死,以

安母亲。小的别无可理说。”说罢,泪如雨下。府尹听说了这一篇,不

觉恻然。心里想道:“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岂是个不孝之辈?必有

缘故。”又想道:“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也未可知。”随唤吴氏。

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袅袅婷婷走将上来,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头来,

见是后生妇人,又有几分颜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问道:“你儿子怎

么样不孝?”吴氏道:“小妇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凡事

自做自主。小妇人开口说他,便自恶言怒骂。小妇人道是孩子家,不与

他一般见识。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府尹

又问达生道:“你娘如此说你,你有何分辨?”达生道:“小的怎敢与

母亲辨?母亲说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达

生道:“母亲极是慈爱,况且是小的一个,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

案桌前,密问道:“中间必有缘故,你可直说,我与你做主。”达生叩

头道:“其实别无缘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

无不是底父母,母亲告你,我就要责罚了。”达生道:“小的该责。”

府尹见这般形状,心下愈加狐疑,却是免不得体面,喝叫:“打着!”

当下拖翻,打了十竹篦。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

反跪上来道:“求老爷一气打死罢!”府尹大怒,道:“这泼妇!此必

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贤,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吴氏

道:“爷爷,实是小妇人亲生的,问他就是。”府尹就问达生道:“这

敢不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

道:“却如何这等恨你?”达生道:“连小的也不晓得。只是依着母亲,

打死小的罢。”府尹心下着实疑惑,晓得必有别故,反假意喝达生道:

“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连连叩头,道:“只

求老爷早早决绝,小妇人也得干净。”府尹道:“你还有别的儿子或是

过继的否?”吴氏道:“并无别个。”府尹道:“既只是一个,我戒诲

他一番,留他性命养你后半世也好。”吴氏道:“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

不情愿有儿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复生,你不可有悔。”吴氏咬

牙切齿道:“小妇人不悔。”府尹道:“既没有悔,明日买一棺木,当

堂领尸。今日暂且收监。”就把达生下在牢中,打发了吴氏出去。

② 气拍——旧时官员审案时用以拍桌吓唬犯人的小木块,通称“惊堂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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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喜容满面,望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

妇人气质,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

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

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

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

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

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

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

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

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

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

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

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

领不孝子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容,

叩头道:“多谢爷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

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 ,写道:“立拿吴氏奸夫,

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人是昨日认杀 的,那里肯差?亦且

知观指点扛棺的,正在那里点手■脚时节,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

帖与他看。知观挣扎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

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那

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 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

舅,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

尹道:“既是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馀。

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这奴才死有馀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

打,要他招出真情。知观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

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

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

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着,心里

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府尹问

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

认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

知观被夹坏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

“爷爷青天神见,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却

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吴氏起来道:

“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

“把黄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

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抖的牙齿捉对

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

① 朱票——用红笔写的传票,以示指办的事情紧急重要。

① 认杀——即认识。杀,同“煞”,语尾助词。

② 央浼——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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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

拿燕雀,把吴氏向阶下一捽,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

横眠在娘的背上了,口里连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

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

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道:“你母亲要杀你,

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生身之母,

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

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

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

见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

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吊下

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

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

其孝。”达生叩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章己之名,小的至死

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场。府尹

发放宁家去了。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

那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了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

两个美丽少年。心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

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

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

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

也自承颜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

无奈,也只得收了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

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妇,且

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

宦而终。

再说那太素、太清,当日押出,两个一路上共话这事。太清道:“我

昨夜梦见老君对我道: ‘你师父道行非凡,我与他一个官做,你们可与

他领了。’我心里想来,师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与他

做?却叫我们领。谁知今日府中叫去领棺木,却应在这个 ‘棺’上了。”

太素道:“师父受用得多了,死不为枉。只可惜师父没了,连我们也断

了这路。”太清道:“师父就在,你我也只好干咽唾。”太素道:“我

到不干,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太清道:

① ②

“一同跟师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还了俗,大家寻个老小,解

解馋罢了。”两个商量,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各自还俗。

太素过了几时,想着吴氏前日之情,业心不断。再到刘家去打听,

乃知吴氏已死,好生感伤。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

① 宁家——即回家。

② 本房——道教有不同系统,不同传授,道士直接的承继者称为“本房”。

① 打了偏手——意谓乘机得了些便宜。

② 老小——指家室、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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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又有时梦见师父来争风,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未几身死。太

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闻得太素之死,自叹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

此破戒。师父胡做,必致杀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还亏我当日侥幸,

不曾有半点事。若不然时,我也一同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

为良民而终。可见报应不爽。这本话文,凡是道流俱该猛省。后人有诗

咏着黄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

直待盖棺方事定,元来魔祟在禈裆 。

又有诗咏着吴氏云:

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

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

不孝繇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

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

又有诗咏着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闺房作媚姿。

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 岂便宜?

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

黄堂 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诛法不轻。

偏为鞫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

③ 痨瘵 (zhài 债)——即今天所说的肺结核病。

① 裈 (kūn 昆)裆——即裤裆。

② 染指——参与,多指经不住引诱而做了非分之事。

③ 黄堂——即公堂。 《称谓录》:“太守堂涂雌黄以厌灾,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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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诗云:

破布衫中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

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

为金,死汞为银,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

后来觑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

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

“我看你身上蓝缕,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

人?”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

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看见解

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 ‘访外护’。”唐解元

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术法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

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便是。”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

是奚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

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

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

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

说话,何曾不是止理?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

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

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畜妻养子、帮做人家

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

点爱根不断,累他丹鼎飞败。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求田问舍,

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

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

两句想一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只这点念头,也

① 烧银——谓以他物烧炼成白银,即指文中所说的烧丹炼汞,“黄白之术”。

② 唐伯虎——唐寅,字伯虎,吴县 (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著名画家,兼善诗文。他于弘治年间中乡

试第一名——解元。

① 内丹、外丹——统称炼丹,为道家法术之一。以人体当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为药物,运用“神”

去烧炼,据说可使精、气、神凝结为“圣胎”,即“内丹”。外丹是用铅汞配制其他药物为原料,放在炉

火中烧炼而成的丹药,即道教所谓的“金丹”,认为服食金丹可以成仙。

② 纯阳吕祖——指吕洞宾,传说他是唐代人,后得道成仙,成为神话中的“八仙”之一,被道家奉为纯阳

帝君。

③ 杜子春遇仙——唐代富家子弟杜子春将家业挥霍一空,遇一老翁约他至华山炼丹,嘱他定要断绝喜、怒、

忧、惧、爱、恶、欲“七情”,终因“爱根”未断,炼丹不成,事见《续玄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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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

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 ,做不得的。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要

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 。胸中广博,极有

口才,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僻性,酷信丹术。俗语道:“物

聚于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

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

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边些

小所失,何足为念!”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

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 ,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只见隔壁园亭上,

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行李甚多,仆从齐整;那女

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妾。日日雇了天字一号 的大湖

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

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迭出。晚上归寓,灯火辉煌,

赏赐无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里也算是富的,

怎能勾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 之流,第一等富家

了。”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

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谦让道:“何

足挂齿。”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像

意。不然也有尽时。”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

难。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

是用不尽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间,不好就说得。”富翁道:“毕

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见说得跷

蹊,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

还丹 ,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贵哉!”

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元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

于此道,最是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

客人道:“岂可轻易传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便教小童炽起

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

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

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

看官,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元来这叫得

① 没影响——谓纯属弄虚作假,没有一点实际。

② 国子监监生——国子监是明代国家教育管理机构,也是最高学府。在国子监受学的生员,统称监生。监

生有多种名目,但一般所说监生,是指由捐纳所得的“例监”。

③ 推班出色——吴方言,能力差的谓之“推班”,能力强的谓之“出色”。

④ 天字一号——数第一,最好的。《千字文》中第一句第一字即“天”,故云。

① 陶朱、猗顿——春秋时两个大富翁,后来即作为巨富的代称。陶朱是陶朱公的略称,亦即范蠡,佐越灭

吴后变姓名游江湖,经商致富。猗顿乃鲁人,本贫穷,向陶朱公求致富之道,牧养牲畜而发家。

② 造次——这里是仓促、匆忙之意。

③ 九还丹——即后文所述的“九转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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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

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

尽化为银。不知元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专以此术哄人,

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

容易。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

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遂问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客

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

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启炉时,就扫

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

的。”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

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

之物,还尽可办。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

愿足。”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虔心,

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

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

有两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间别去,

① ②

万一后会不偶 ,岂不当面错过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

老母在堂。因慕武林 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来,游资所

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了

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富翁道:

“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

两便?家下虽是看待不周,决不致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

慨然俯临,深感厚情。”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

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帖,请他

次日下湖饮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

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又送着一桌精洁

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

家火,都是金银,自不必说。

两人说得好着,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

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

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只是: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① 不偶——不再,没有第二次。

② 中州——对今河南省黄河流域地区的泛称。

③ 武林——杭州的旧称,以其西有武林山而得名。

① 裴航——唐代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后来敷衍他的故事很多,传说他游鄂渚时,慕同舟樊夫人貌美而赠诗,

经樊夫人回诗点拨,后在蓝桥得遇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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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得玉京 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

登堂献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

地,便是学生庄舍,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

宿歇。一则清静,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

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外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畔,一

发宜远外人。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

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涉趣园”三

字。进得园来,但见:

古木干霄,新篁夹境。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邃

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若还奏曲能招

② ③

凤 ,在此观棋必烂柯 。

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堪为修炼之所,又好

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

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娘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个

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富翁欠身回避。

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

相见了。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天下凡

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像雪狮子向火,不

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

宽,凭尊嫂拣个像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

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

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勿嫌轻鲜。”丹客一眼估去,

见是金的,反推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

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

“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

心,乞赐笑留。”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

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笑嘻嘻走入内

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富翁多见得一番,

就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

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

料已有日。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若一

② 玉京——即白玉京,道家传说中神仙的居所。

① 榱 (cuī崔)题——也称“出檐”,指屋椽的前端。

② “若还”句——用萧史故事。萧史善吹箫,赢得秦穆公之女弄玉的爱慕,后双双成仙。事见刘向《列仙传》。

③ “在此”句——用王质故事。晋人王质上山砍柴,观人下棋,棋终,斧柯已烂,归家方知已过了百年。事

见祖冲之《述异记》。

① 芹意——微薄情意,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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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勾搭得上手,方是心满意足的事。而今拚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

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

不弃,我们几时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

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

省得再费手脚。”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今日且偏

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

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肴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火之类,

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

一应俱备,来见丹客。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

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诀,要求相传。”丹

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每九日火候一还,到九九八十

一日开炉,丹物已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携则

个。”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放将

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

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

三个月日担阁,你们且回去,回覆老奶奶一声再来。”这些人止留一二

个惯烧炉的在此,其馀都依话散去了。

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闲了,

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又时时送长送短,到

小娘子处讨好。小娘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是二十馀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

来。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

里老奶奶没有了,快请回去治丧!”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

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

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

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

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流,随侍

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里,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

幼,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

有何妨碍?只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

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

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有何不便?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

有缺。”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

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

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富翁见说肯留妾,心

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般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此,足见有始

有终。”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一一

分付了。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叮咛道:“只好

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富翁道:“万一尊驾来

迟,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

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丹客又与小

② 偏陪——即失陪的客气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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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话,忙忙而去了。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

心上。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时时

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

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房

前来。请道:“适才尊婢传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啭

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妾随后。”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

来,道了万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小娘子道:“贱

妾女流,怎好僭妄 。”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

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富

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繇人不动火。来到丹房边,转身对

两个丫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主翁

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

青红皂白,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

说得一句。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尊夫不在,

娘子回房须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却不推逊,

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

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

此时便可用手脚了。”是夜即吩咐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

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 。要灌得烂醉

方住。”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

事,心中痒痒,徬徨不已。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

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里听得。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

来,手捧一盏茶来送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

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秋月进得去,只听得里边也朗吟道:

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

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

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他日逐守

① 可可的——恰恰、正巧。

② 万福——妇女相见行礼问好的礼节,双手在衿前合拜,口称“万福”。

③ 僭 (jiān 渐)妄——妄自尊大。

① 浇手——旧时俗语,指麻烦别人之后,给予酬谢。

② 东君——春神主东方,故又称“东君”。这里语意双关,暗指潘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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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

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却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那小娘子

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

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小娘

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富翁笑道:“只为小子

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

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小

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富翁道:

“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

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

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也是正事。”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

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本不该乱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

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欢,

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

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别的也

不敢进来。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

怕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顾什么

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

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只醉翁椅上。此时快乐,

何异登仙。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

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

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

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

的了。”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富翁

道:“但凭娘子主见。”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

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

进来。”

是夜果然人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候。接至书

房,极尽衾枕之乐。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富翁以为天

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

绸缪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惊。

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出外来,对

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

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

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

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

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便就亲手启开

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

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犯了的。”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

① 动火——调情语,指动欲火。

② 款住——留住、稳住。

① 喉急——即心急、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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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齿趷趷的响,问烧火

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

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快去

叫小娘子来问!”家僮走去,请了出来。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

做了甚事?丹俱败了!”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

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又问家

僮道:“主翁与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家僮道:“止有一

日,是主翁怜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

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

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

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

了奴也!”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丹客怒目

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

心的事来!元来是狗彘不直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思烧丹炼药?是

我眼里不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拿着鞭

一赶赶来,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

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

了事。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丹客道:“你自作自受!

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

馋的?受了你点污,却如何处?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富翁

道:“小子情愿赎罪罢。”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

饶。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乎此?”富翁只是磕

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实

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丹客道:“我本不希罕

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己财,后来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

你的将去济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

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

门。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骂詈不止,开船

去了。

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

去,还自道侥幸。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但自

悔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

两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不见得。多是自

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

心乐事,不必追悔了。”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在西湖时,原是

打听得潘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及至请他到家,故意

要延缓,却像没甚要紧。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

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着家小,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

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

① 如夫人——语出《左传》“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原意谓如同夫人,后来用指爱妾、

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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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工夫与他算帐了。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

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

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时不辨,都误认了。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

术不已。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

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此替我

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这丹士道:

“吾术岂独不能?”便叫扎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

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

了。”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

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提

了罐走了。次日又■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中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

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

闪 。我不问那里,寻将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

知。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自此

收拾了些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正待开口发作,

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像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

邀到一个大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嗄饭来殷勤

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

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富翁道:

“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

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

事。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

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吾辈也无干。足下以为

何如?”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

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

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彼辈殷殷勤勤,直侍奉到

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他师父来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

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大

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

酩酊,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

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 ,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

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师父

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

单撇下了师父。

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

要去送在当官,捉拿馀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

① 闪——闪失,失误。

② 道路——这里指赖以为生的门路。

① 头陀——佛教苦行僧人之一种,衣、食、住均有特殊规定,按这些规定修行的,叫“修头陀行者”。

② 科派——将钱财分派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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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同党。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

烧炼,得来可以赔偿。又替我剪发,叫我妆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

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

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

家有好些年谊的。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无了盘

缠,倚着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马头上,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

面看着街上。富翁看见,好些面染,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

妾,与他偷情的。疑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走到船边,细细访问,

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富翁心里想道:“难

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又疑道:“敢是面庞相像的?”不离船边,

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

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姓潘否?”

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

来。”富翁走上前去,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

是。实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付的话,替他捣鬼,

有负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

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

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妾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

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言毕,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

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

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

事,却是头发纷披,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

请以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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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赞云:

① ② ③

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谟能致远。睹彼英英,惭斯谫谫 。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

④ ⑤ ⑥ ⑦ ⑧ ⑨ ⑩

如班婕妤 、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孪易安、朱淑真

之辈,上可以并驾班、扬(11),下可以齐驱卢、骆(12)。有一种能武的

① ② ③ ④

女子,如夫人城 、娘子军、高凉冼氏、东海吕母之辈,智略可方韩、

⑤ ⑥

白,雄名可赛关、张 。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红拂妓、

⑦ ⑧

王浑妻锤氏 、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有一种报

⑨ ⑩

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 、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11)、邹仆妇(12)

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又有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

① 弁 (biàn 辨)冕——古代武士戴的帽子,故代指武士。

② 阈(yù域)——门槛,这里借指活动范围。

③ 谫 (jiǎn 剪)谫——浅薄。

④ 班婕妤——西汉时女文学家,名不详,婕妤为汉代宫中女官名。

⑤ 曹大家 (gū姑)——即班昭,班固妹,东汉著名的女文史学家,班固 《汉书》中的《八表》、《天文志》

即由她续作。

⑥ 鱼玄机——唐代女诗人,本为李亿妾,后出家为女道士。

⑦ 薛校书——指唐代名妓兼诗人薛涛。旧时雅称妓女为“女校书”,即源于王建赠薛涛诗有句云:“万里

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⑧ 李季兰——李冶,字季兰,唐代女道士,能诗。

⑨ 李易安——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杰出的女词人,有《漱玉集》。

⑩ 朱淑贞——号幽栖居士,宋代女词人,有《断肠集》。

① 夫人城——东晋初,苻丕攻襄阳,守将朱序之母韩氏率妇女固城破敌,故称。夫人城在今湖北省襄樊市,

这里借指韩氏。

② 娘子军——指唐高祖的女儿阳平公主,曾组织女兵,号娘子军,协助其父作战。

③ 高凉冼氏——俗称洗夫人,南朝梁、陈时人,岭南少数民族女领袖,以英勇善战著称;高凉,旧县名,

故址在今广东省阳江县。

④ 东海吕母——东汉农民起义女领袖,聚众千人,自称将军。她是海曲(今山东省日照市)人,海曲当时

属东海郡,故称。

⑤ 韩、白——指秦汉时名将韩信、白起。

⑥ 关、张——指三国时名将关羽、张飞。

⑦ 王浑妻锺氏——三国时书法家锺繇的曾孙女,以能明鉴识人著称。

⑧ 韦皋妻母苗氏——韦皋为唐时人,未得志时颇受岳父轻慢,却深得岳母苗氏的赏识,后终有成就。

⑨ 孙翊妻徐氏——孙翊是三国时孙权的弟弟,宫丹阳太守,被部下妫览所杀,其妻徐氏后寻机将妫览刺死。

⑩ 董昌妻申屠氏——宋代董昌被奸徒方六一陷害致死,方又欲强娶董妻申屠氏,申屠氏假装答应,在洞房

中将方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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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③

如秦木兰(13)、南齐东阳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

权济变,善藏其用,窜身仕宦,既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

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

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

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④ 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

隐名在商贾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生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

身体壮硕,如男子形。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

人负气仗义,交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

儿尚小,却把来许下了他。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

两家弟兄、子侄、童仆等众,约有数十馀人,尽在船内。贸易顺济,辎

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昭耀耳目。

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

舟行至鄱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为头

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

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 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

忙奔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得个全

尸,湖水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 ,乘众盗杀人之时,忙自

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去了。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

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

人夫妻两个捞救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

衣破袄,替他换下湿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

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

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

遍。元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

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中。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

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

① 娄逞——南齐东阳女子,女扮男装,假装男子汉。粗通棋博,能解文义。结游公卿,官至扬州从事。后

事泄,才恢复女装。

② 孟妪——唐代老妇。丈夫张察为人力气大,善骑射,是郭子仪的部下。张察死后,孟妪女扮男装,穿戴

丈夫的衣帽,冒名张察弟,补替丈夫的职位,继续在郭子仪军中效劳。郭子仪死后,他已七十二岁,兼御

史大夫。后来再嫁三原县南董店潘老为妇。贞元末死时已有一百馀岁。

③ 黄崇嘏——五代前蜀临邛女子,幼孤,有才学,曾扮男装,出任司户参军。

④ 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公元806—820 年。

⑤ 豫章郡——即后文所说的洪州,辖今江西省北部地区,治所在今南昌市。

⑥ 历阳——旧县名,今安徽省和县。

① 排头——逐个,一个挨一个地。

② 溜撒——动作轻快、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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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图安身立命之处。”小娥

③ ①

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 。到建业上元县 ,有个妙果寺,内是尼

僧。有个住持尼净悟,见小娥言语伶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哀怜,就

留他在寺中,心里要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归,

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

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

安宿。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 ,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

只见一个夜间,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

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 ‘车中猴,门东草’。”说罢,正要再问,

父亲撒手而去。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之语,明明记得,只是不解。

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

语: ‘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泯,

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

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个解说。虽

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遂

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

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道:“此间瓦官寺有

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夫往来。你将此十二字到彼,

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

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

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

父解一解。”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

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当记着在此,逢人

问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师

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这几句请

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间齐公消耗。如

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

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

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所以如此;机缘到来,自然遇

着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 ,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

泊建业,到瓦官寺游耍。僧齐物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

谈说古今。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博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

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稚子戏?”齐公道:“非

是作戏,有个缘故。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

③ 抄化——乞求施舍。

① 建业上元县——今南京市江宁县。

② 功果——指诵经祈祷以求正果等佛事活动。

① 消耗——消息、音信。

② 判官李公佐——判官是唐代特派担任临时职务的大臣自选的佐理官员,中期以后节度使、观察使亦选用

判官,以备差遣。李公佐,字颛蒙,唐代陇西人,曾举进士,擅文学,所作传奇 《谢小娥传》,即本篇故

事所本。

③ 檀越——佛教用语,意即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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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

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

试猜看。”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

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

槛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

万无一差!”齐公速要请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

妇来,我解与他。”齐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

“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能解谜语。”小娥依言,上前拜见了毕。

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

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为江洋大盗所杀。以后

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夫来说道:‘杀

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傍人,再无能省

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衔恨无穷。”说罢又哭。李公佐

笑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

求明示。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蘭;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

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

一画,是 ‘申’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

‘门’中有‘东’,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田’

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一‘日’,

是 ‘春’字也。杀汝父是申蘭,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

齐公在傍听解罢,抚掌称快,道:“数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

聪鉴盖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

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齐公借笔来,将 ‘申蘭、

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转来,仍旧缝好。

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虽女子,不问那

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哉!壮哉!

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此妇坚忍之

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作浪语 的。”小娥因问齐公道:

“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识不忘。”齐公道:“此官人是江

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阁

上饮罢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

话分两头。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

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施所得,买了衣服,打扮做

男子模样,改名谢保。又买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

里遇的盗,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

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去,佣工度日。在船上时,操作勤紧,并不懈

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个船上,是雇着的便去。商船上下往来

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 ,小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但是

① 行童——佛教专称在寺院服杂役之青少年。

① 浪语——不着实际的话。

② 顶礼——佛教徒最虔诚敬重的一种礼节,以头、手、足五体投地,俯伏叩拜。

③ 埠头——港口、码头。

④ 水火之事——大小便的隐语,俗称“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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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 察听体访。如此年馀,竟无消耗。

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 ,上岸行走,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

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人:“此是

谁家要雇用人?”邻人答道:“此是申家。家主叫得申蘭,是申大官人。

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顾

唤。”小娥听得申蘭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名!

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赁佣工,烦劳引进则个。”

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是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

道:“这个自然。”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

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出言如虎啸,

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丧船上方相 ,近觑乃山门

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了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

分上心。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

西人,他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申蘭道:“平日作何生理的?”

小娥答应道:“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

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申蘭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

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申蘭大喜。

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

写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蘭收着。申蘭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

出来请媒,就叫他倍待。小娥就走到厨下,掇长掇短,送酒送肴,且是

熟分。申蘭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

娥也自梯已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蘭

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蔺氏。自此,小娥只在申蘭家里佣工。

小娥心里看见申蘭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

据,大分 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

此千唤千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蘭冤业所在,自

见小娥,便自分外喜欢。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

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

收拾,已做了申蘭贴心贴腹之人。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

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宝玩器具等物,都在申蘭家里,正

是“见鞍思马,睹物思人”,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晓得,

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江独树浦居住。小娥心

⑤ 挨身——这里是一个个接近的意思。

⑥ 浔阳郡——唐代改江州置,辖境相当现在江西省北部地区,治所在今九江市。

① 伛兜——中间凹陷。

② 方相——原是古代掌管驱鬼事宜的官员,后演化为偶像,旧时出丧常有方相在前开路。

① 梯己——个人积攒的钱,也叫“私房钱”。

② 大分——大约、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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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既应,夫梦必也不差。只是不好

问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申蘭

家里,只见申蘭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然带好

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时

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身,

申蘭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

娥与妻蔺氏,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是蔺氏

有甚差遣,无不遵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

说话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蘭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

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蘭是个强盗中人,

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蘭平日毕竟

试得他老实头 ,小心不过的,不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时买酒买肉,

破费钱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 的。若看见有个

把豪气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周济他贫乏,或结拜做

弟兄,总是做申蘭这些不义之财不着 。申蘭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

的,那里来查他细帐?落得做人情。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

结识这些党与在那里。只为未得申春消耗,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

此申蘭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动,且待时至而行。

如此过了两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来说:“江北二官人来了!”

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

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对申蘭说了。

申蘭走出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

兄弟来到,有何话说?”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

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酒来,与大哥同享。”申蘭道:

“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神道福蘭多年,我意欲

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然后我们同

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

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何如?”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蘭

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

的,就分付他,叫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就办得齐齐整整,

摆列起来。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

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众人都赞叹一番。申蘭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

个养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

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蘭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

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蘭、

申春为首,其馀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

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

③ 私商勾当——这里指抢劫。

① 老实头——吴方言对老实人的称谓。

② 契厚——亲密结交。

③ 做……不着——拚舍,豁出去。这里是不顾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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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馀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

上,藏好了。私自叹道:“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

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泯,天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

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蘭、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

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

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

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

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蘭,道:“大官人请陪一陪。”

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蘭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

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称一句,

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

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

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蘭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坦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

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

元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

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些尝尝。女人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

盹,却像着了孙行者瞌睡虫 的。小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

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

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

把申蘭一刀,断了他头。

欲待再杀申春,终久是女人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

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

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都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

里?我们帮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

盗,赃仗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众力擒他。”小娥平日

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掌,道:“是甚么人?”

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

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

被害失主,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

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

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

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不查得他实

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

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

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

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蘭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

只见申蘭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

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

① 孙行者瞌睡虫——孙行者即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善于变化,曾用身上毫毛变为瞌睡虫,使人酣

睡不醒。

② 小可——平常的,无关紧要的。

③ 赃仗——赃物和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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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闯进内房来。那蔺氏酒不多,醒得快,惊

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上了 ,口里道:“终日去打劫人,

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

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

蔺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

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娥恐怕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

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升堂,地方人等解到

一干人犯。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

② ③

知事发,见对理 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

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

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

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

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

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

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

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

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

“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

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

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 ‘申蘭、

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此郡,有

出榜雇工者,问是申蘭。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

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

方才同来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蘭,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

是实。”太守见说得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

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如何就是申蘭、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

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

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

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

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太守

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繇。地

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蘭,协同擒了

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物何在?”

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眼同地方封好在那里。”太守即

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蘭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娥

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

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 ,

① 强盗上了——吴方言,意指强盗打劫来了。

② 对理——对证、告发。

③ 海底眼——吴方言,意指底细、内情、根源。

① 敢——这里作“莫非”解。

① 拶 (zǎn 趱)指——旧时的一种酷刑,以绳穿数根小木棍,夹住犯人手指,用力收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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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馀党,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

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太守道:“你

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妇人

嘿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

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

后点起兵快 ,登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

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

娥道:“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

可嘉,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 ,免你死

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

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

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备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条,

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 。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

斩。”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

读了犯由牌 ,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

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

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

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

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繇,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

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

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曾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

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

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 ,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绝了众人之

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褐衣,做

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愈加

叹诵,不题。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

泗滨,有善义寺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

入客座,只见新来操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

② 兵快——又叫“捕快”,旧时衙门里专门从事缉捕犯人的兵丁。

③ 明降——皇帝降下的旨意。

① 旌——即下文所说的“旌表”,为封建时代对所谓忠孝节义之人的一种表彰,通常用立牌坊、赐匾额等

形式。

② 犯由牌——旧时插在处斩犯人身背后的牌子,上书罪犯姓名,犯罪情由及监斩官等内容。

③ 曾奈——也作“争奈”,即岂料。

④ 三宝——指佛教中的佛、法、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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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

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即泣下

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

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

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

十二字谜语,辨出申蘭、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

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

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果

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蘭、擒申春并馀党,数年经

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

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

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

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

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道:“既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

道:“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

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

佣保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

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

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载入《太平广记》。

诗云: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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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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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

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

诗曰:

① ②

全婚昔日称裴相 ,助殡千秋慕范君 。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

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

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

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

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

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

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

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

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 ,胡作乱为。或者因

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

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

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

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

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

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

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

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

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有心人,那婆子自

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 ,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

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 。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

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

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

舌 ,甚不相安。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

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

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捡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

人,极是老唧溜 ,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

从。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

① “全婚”句——指唐代宰相裴度成全唐璧、黄小娥婚姻的故事,事见 《太平广记》卷167,注出《玉堂闲

话》,后人又多加演绎。

② “助殡”句——东汉范式听到好友张劭去世的消息后,从很远的地方乘着白车白马前来吊丧。事见《搜神

记》卷11。

③ 团头——即乞丐头儿,俗称“叫化头”。

① 戏而不戏——似有误,《今古奇观》作“视同儿戏”。

② 冲着——撞见。

③ 搬斗——搬弄是非。

④ 合嘴合舌——吵架。

① 老唧溜——老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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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

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

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

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些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

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

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 。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

与熊店主厮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

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

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跷蹊,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

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 ,如何便得做状元?”

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凡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做一

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

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

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

“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

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

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

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

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

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

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做润笔之资。秀

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

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

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

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

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

你。”这几句话,说得傍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

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

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

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

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② 五显灵官——五路财神,即民间所供奉的财神爷。

③ 措大——穷酸的读书人。

① 流水——这里作急忙,赶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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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

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当真先去拆了壁,却好

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

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

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

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

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

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

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

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

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

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

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牷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

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

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 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

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

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

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

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 ,手执招牌,上写道:“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

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

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

① 牲牷 (quán 全)——纯色的全牲。

② 血食——承受祭祀。古时杀牲祭祀,故称“血食”。

③ 全真先生——即道士。金代王重阳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创立了全真道,成为道教中一个重要流派。

④ 使君——旧时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刘元普因任过刺史,所以这样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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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

‘富者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在事者,只顾肥家,不

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

酬 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

特易易耳。”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

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

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

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窎远 ,十分孤贫,不便赴

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

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

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

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

春郎在傍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

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

“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

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

拆”。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

元普,本贯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

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

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

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

配良人,我虽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

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

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

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

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

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

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

① 相酬——相抵、相等。

② 窎 (diào 掉)远——遥远。

① “四龄”句——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品学兼优,可惜命短,仅活了三十二岁。此句是说李逊“年三

十六岁”,已超过颜回“四龄”,可以无须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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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

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

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

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

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

“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

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答道:“家

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

“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

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

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

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

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思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

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

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

“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

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

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

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

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火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

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

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

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

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

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

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

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

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

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

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

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

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① 清方——清白正直。

① 管取宜男——定会生个儿子。宜男,萱草的别名。相传孕妇佩了它的花就会生男孩子,故旧时祝颂妇人

多子为“宜男”。

② 主意——拿定主意。主,动词,立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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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 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

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

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

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

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

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唯吃襄阳

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

安卿立心要做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 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

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钟,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

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

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

“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

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

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

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

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

当此天道,为将边廷,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

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

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

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

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

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①

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

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

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

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

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

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

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

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亲识的,

① 祥符——旧县名,故治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② 郎官——在京中六部任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职的泛称。

③ 六房吏书——旧时州府衙门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处理日常事务。

① 司狱司——州府衙门下设的管理牢狱的机构。

② 利市——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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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

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

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

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

杀了几个佐贰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

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

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

“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

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

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

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

资之外毫不苟取,哪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

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

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

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

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

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

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

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

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

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

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

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

③ ④

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搥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父

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

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傍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

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

① 佐贰官——州府衙门里的辅佐官吏。

② 夤缘——攀附、暗中贿赂结交。

③ 典守者——负责州府事务的长官,这里指刺史。

① 召父、杜母——召,指召信臣,西汉时人。杜,指杜诗,东汉时人。召、杜二人都做过南阳太守,都极

有政绩,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曾有“前有召父,后有杜母”的赞歌。

② 大理狱——宋代的中央治狱机构,负责审理各地奏报中央的重大案件。

③ 三木囊头——三木指加于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囊头,蒙起头来。

④ 发昏章第十一——意即“发昏”。这是小说家仿照古籍篇章次第而编造的,因其具有幽默色彩,遂成为

定式俗语。

① 抚字——抚爱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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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

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兰孙得了

这个消息,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馀银,买口棺木,

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

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

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

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

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

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

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

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

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交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

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

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原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

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

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

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

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①

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

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

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

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

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

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

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

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

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

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

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

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

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

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

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凂刘老爷差

① 不到得——未必、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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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

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

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 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

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

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频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

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

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

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

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 ‘无病一

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

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

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

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

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

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

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

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

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做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

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

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

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

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

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

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

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

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

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

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

得相公救援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

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

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

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

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

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

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

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

① 解库——即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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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

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

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

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

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

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

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

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

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莫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

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

日自有个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

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

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

儿成婚。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

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

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

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

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唯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

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

日特为两人成其佳耦,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

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巾与他穿带了。

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荧煌,远远听得环珮之声,却是薛婆做了喜娘,几个丫

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

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

“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

“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

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

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

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 ,谁知却嫁

了个文曲星 。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

又把那千金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

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

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次日天明

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

① 广寒——指广寒宫,即月宫,传说中嫦娥奔月即居此宫。

① “窈窕”二句——这是《诗·周南·关睢》中的两句,意谓美丽娴淑的姑娘,正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② “粉孩儿”——曲牌名。以下凡加引号者均是曲牌名,巧借来作成对偶韵语。

③ 老人星——又名寿星,即南极星,这里仅作老年人的代称。

④ 文曲星——又名文昌星,这里指有文才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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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物,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丈夫生

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

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

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

冥福。

不觉光阴荏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

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

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 ,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

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

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

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

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

地倒身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

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

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公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

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

又赐佳城 ,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涘。已曾

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

虽隔,敢不报知?”那右首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

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

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

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

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

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

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

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

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

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

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

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

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

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

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

所梦,总只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

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

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

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问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

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① 神道碑——旧时立在墓前记载死者事迹的石碑。

① 佳城——这里指坟茔。

② 坐草——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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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

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

道:“像是有喜的气脉。”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

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

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

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

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

又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

又雇了一个奶子 。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

觉腹痛。众人齐来伏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

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

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

名刘天祐,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

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 。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

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

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

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

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

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

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

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

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

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

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

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 。”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

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

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

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

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

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祐,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

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

奶子出来顽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

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

① 奶子——即乳母、奶妈。

② 阴骘(zhì质)——即阴德,暗中做的好事。

① 汤饼会——又称“汤饼筵”旧时生子三日、满月、周岁时招待亲友的一种喜宴。

② 葭莩——本是芦苇里的薄膜,粘附内壁,故以“葭莩之亲”比喻亲属关系,此处以“葭莩”作为亲戚的

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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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

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趷■,便大怒,发话道:

“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

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

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

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

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

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

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

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

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

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

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

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

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每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

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

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

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

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

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

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

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

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

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

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

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

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

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倒得了这一个好地位。刘元普

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

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

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边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

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

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

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

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

宫 ,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

朵,为贤郎鼎元之兆。

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① 侍讲东宫——做太子的侍讲官。东宫为太子所居之处,亦作太子的代称。

② 鼎元——意为鼎甲之首,即指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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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祐走将过来。

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

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去,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

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

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

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

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祐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

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与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

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夫、姐姐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

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

此十年有馀,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

部尚书,进阶一品。那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

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

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

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李尚书得了圣

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

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

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

抑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

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

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

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

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

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

彻祭而回。

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

“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馀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

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

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

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

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

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

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

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

道:“奴受爹爹厚恩,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

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祐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

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

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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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祐舅舅,

又做了天锡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祐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

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

满,乞公早赴瓜期 ,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

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

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

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

出仕贵显。那刘天祐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

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

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① 瓜期——即“瓜代”,言任职期满,等待接替。语出《左传·庄公八年》:“及瓜而代。”

② 同平章事——即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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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一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诗曰:

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

览诗书,九经三史 ,无不通晓,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太学读书。给假回家,

侍奉母亲之病。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

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前进。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或抵乡村,

却遇市井。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

宇。看处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

舟,不只一日,至蔡州 。到个去处,天色已晚,但见: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八方商旅卸行装,七级浮屠燃夜火。

六翮飞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四野牛羊皆入栈,

三江渔钓悉归家。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善

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

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且说林善甫脱了衣

裳也去睡,但觉物瘾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

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当夜不

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

晓雾装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

边,幌荡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

③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

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

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

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庠④贯道斋,寻问林上舍 ,名积,字善甫。千

万千万,不可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王吉前面挑着行李

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前进。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

① 南剑州——故治在今福建省南平市,辖境在闽江上游及金溪、沙溪流域。按南剑州之名宋代始称,唐代

无之。

② 九经三史——泛指各种经史著作。“九经”谓九部儒家经典,具体所指说法不一,唐代科举以《周礼》、

《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榖梁传》、《易》、《书》、《诗》为九经。“三史”

指《史记》、《汉书》、《后汉书》。

③ 当直——原意值班,此指仆人。

① 蔡州——故治在今河南省汝南县。

② 荐席——铺垫的草席。

③ 招提——对佛教寺庙的称谓。

① 上舍——高年级太学生。旧时太学分外舍、内舍、上舍,上舍级别最高,太学生依年限和资历而递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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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路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 云:“某年某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庠。

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斋。”不只一日,到于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

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

知失去,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

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

路店中寻讨。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

你失去物事。”张客道:“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

“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

“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庠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张客见

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

离了店中,迤■再取京师路上来。见沿路贴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

略放心。

不只一日,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木匾高悬,纸屏横挂。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

尽山居玉川子佳茗。

张客入茶坊吃茶。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博士道:“上

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

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

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

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

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

个喏便拜。林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

有甚事,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

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

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多

说得是。”带他去安歇处,取物交还。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

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林善甫道:“岂有

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交你来寻。”张客再三不肯都

领,情愿只领一半;林善甫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

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卖得银来,舍

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

善甫后来一举及第。诗云:

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

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 ,二子历任显宦。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

② 手榜——招贴、启事。

③ 剑浦——旧县名,今为福建省南平市。前文所说“南剑州”州府所在地即剑浦。

④ 生受——辛辛苦苦。

① 吴道子——名道玄,唐代著名画家,擅画道释人物及山水,有“画圣”之誉。

② 玉川子——唐代诗人卢仝的号。卢仝善于品茶,著有《茶歌》。

③ 茶博士——旧时对卖茶人的通称。

① 三公——说法不一,或指司马、司徒、司空,或指太师、太傅、太保,或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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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作恶之家,必有馀殃。”正是:

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

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此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小子为何重宣这

一遍?只为世人贪财好利,见了别人钱钞,昧着心就要起发了。何况是失下

的,一发是应得的了,谁肯轻还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阴功极重。所以裴令

公相该饿死,只因还了玉带,后来出将入相 ;窦谏议命主绝嗣,只为还了遗

金,后来五子登科 。其馀小小报应,说不尽许多。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

直到得脱了穷胎,变成贵骨,说与看官们一听,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

不是没来历的。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

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还为燕王。其时有个相士,叫做袁柳庄,名珙,

在长安酒肆,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柳庄把内中一人看了一看,

大惊,下拜道:“主公乃真命天子也。”其人摇手道:“休得胡说!”却问

了他姓名,去了。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召这相士。相士朝见,抬头起来,

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元来燕王装做了军官,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①

的。就密教他仔细再相。柳庄相罢称贺。从此燕王决了大计。后来靖了内难,

② ③

乃登大宝 ,酬他一个三品京职。其子忠彻,亦得荫为尚宝司丞 。人多晓得

柳庄神相,却不知其子忠彻传了父术,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京师显贵公卿,

没一个不与他往来、求他风鉴 的。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时有病。一日,袁尚宝来拜,见他

面有忧色,问道:“老先生尊容滞气,应主人眷不宁。然不是生成的,恰似

有外来妨碍,原可趋避。”部郎道:“如何趋避,望请见教。”正说话间,

一个小厮捧了茶盘出来送茶。尚宝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如此!”须臾

吃罢茶,小厮接了茶锺进去了。尚宝密对部郎道:“适来送茶小童,是何名

字?”部郎道:“问他怎的?”尚宝道:“使宅上人眷不宁者,此子也。”

部郎道:“小厮姓郑,名兴儿,就是此间收的,未上一年,老实勤紧,颇称

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尚宝道:“此小厮相能妨主。若留过一年之

外,便要损人口,岂止不宁而已!”部郎意犹不信,道:“怎便到此?”尚

宝道:“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⑤能妨主、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部郎

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罢了。”部郎送了尚宝出门,进去与夫人说了

适间之言。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极易听信的,又且袁尚宝相术有名,那

一个不晓得!部郎是读书之人,还有些崛强未服,怎当得夫人一点疑心之根,

再拔不出了。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打发他出去。兴儿大惊道:“小的并不

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人口不

里泛指最高的官阶。

② “裴令公”三句——裴令公指唐代裴度,官至宰相,这里所述传说,见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九《裴晋公

义还原配》“入话”。

③ “窦谏议”三句——窦谏议指宋代窦禹钧,官至左谏议大夫,这里所述传说,见王稚登《全德记》。

① 微行——指旧时帝王或高官装扮成普通人模样,到各处查看民情或出游行乐。

② 登大宝——即登基当了皇帝。

③ 尚宝司丞——负责皇帝印玺的官员。

④ 风鉴——即相术。的卢——马名,传说是一种凶马,《相马经》说这种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很

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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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光景

再处。”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通神,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

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果然,兴

儿出去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

日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扎,

且是沉重。解开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

“造化!造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

想一想,道:“我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

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

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

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右想,带了这

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

竟在坑版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头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

壁间,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

兴儿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

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

厕已完,竟自去了,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

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

弟拾得在此,自当奉璧 。”那个人听见了,笑逐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

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

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把包裹一撩,竟还了他。那

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

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

挥 。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

小哥还俺。俺明日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哥这等好意,必然

有个好处。”

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

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备细述了一遍。那个人道:

“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

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那个

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俺家主人,就

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此说,也自

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有

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走

到下处,对兴儿说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

的。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

两个牲口,做一路回来。

① 东司——厕所的别称。古时寺庙均在堂东建厕,故云。

① 奉璧——指归还原物,语自蔺相如“完璧归赵”故事演化而来。

② 指挥——明代负责街巷防卫的下级军官。

③ 都管——总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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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

挥见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

说道:“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

非那个恩星,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

挥道:“是何恩星?”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郑兴儿厕板上守了一夜、

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

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

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张都管走出门外,

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

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

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贱之相。况且器量宽洪,

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

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挥道:

“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

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少报万一。不知足

下心下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随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

“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

岂有重赀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

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

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

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 ,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

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

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

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

人。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

军 ,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

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蓝缕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却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

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

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

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

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

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

人知不雅,未必相许。”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义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

道:“贵不忘贱,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

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系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

① 舍人——原系官名,为官府中亲近的僚属,宋元以后成为对贵显子弟的通称,犹如说“公子”。

② 游击将军——明代武官名,在总兵属下,无固定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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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来。手本 上写着:

门下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

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澹,见是武官来见,

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

磕头下去。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

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

儿么?”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

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

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

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

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傍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

此后步 ,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

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

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

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

“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时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

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

件青长衣披了。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了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

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

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

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

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

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

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

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

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之

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挈

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备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

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

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

重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

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

享此爵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① 手本——亦称“手板”,旧时下属见上司或门生见老师所用的名帖。

② 后步——事后的地位、前程。

③ 浪得——犹如说漫得、空得。

① 唐举、许负——古代两位相术大师。唐举为战国时梁人,许负为汉时老妇,相传他们相面识人、预卜吉

凶,都极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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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衢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已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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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云:

菀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 。如今人一有了时

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傍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

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

不可有了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

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泊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

堪了。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

后来有下稍 没下稍?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

“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

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末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

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

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

长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

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

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 。是时阉宦骄横。有个小■坊使内官田令

② ③ ④

孜,是上为晋王 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 。上时年十

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

有一流棍 ,叫名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谄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

为左军使。忽一日,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

暴病卒死。遗有一子,名唤德权,年方二十馀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

① ②

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剧职 。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瑄在

① 菀 (yú鱼)枯——本指草木盛衰,这里比喻人生的富贫荣辱。菀,树木繁茂的样子。

② 白衣苍狗——缩用杜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诗意,以风云变化无常,比喻世事莫测。

③ 实相——佛家语,意为真实面貌。

④ 落泊——同“落魄”,穷困失意。

⑤ 下稍——结果、结局。

① 乾符——唐僖宗李儇年号,公元874—879 年。

② 上为晋王——上,皇上,指唐僖宗。据《唐书·僖宗纪》,僖宗即位前封“普王”,这里作“晋王”,

误。

③ 枢密院——按:唐代宗时始置枢密使,以宦官任之,职掌表奏,干预朝政。僖宗时尚无枢密院之名,至

五代后唐始改后梁崇政院为枢密院,成为执掌国家军务的机构。

④ 中尉——指“护军中尉”,皇帝禁卫军的统率者,以宦官充任。

⑤ 关白——告知、禀报。

⑥ 流棍——即流氓、恶棍,指行为不法的人。

① 剧职——重要官职。

② 中和元年——公元881 年。中和为僖宗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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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遣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

僖皇行在 住于成都,令孜与敬瑄相与交结,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

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

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一时熏灼无比。后

④ ⑤

来僖皇薨逝,昭皇 即位。大顺二年 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

敬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

朝廷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⑥ ⑦

开柙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 ;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 。专杀

不行于阃外 ,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馀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 。平日枉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

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

食通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

与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

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

破败,今日何得在此?”德权将官司追捕田、陈馀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

的话,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下住几时。怕有人

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

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

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

槽。”不数日,李安果死,彦思遂得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衣食,

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射过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

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走将

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

看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一人身上,先

做了仆射,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内

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

的事,不足为怪。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

却是自己所挣。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

着一件事体,都是命里所招,下稍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吓,请看当艄郭使君。

③ 行在——即“行在所”,皇帝所在之处,后专指皇帝游幸时的临时住所。

④ 昭皇——唐昭宗李晔,公元889—904 年在位。

⑤ 大顺二年——公元891 年。大顺为唐昭宗的第二个年号。据《唐书》载,王建杀田令孜、陈敬瑄是在唐

昭宗景福二年(893),此处误。

⑥ “开柙”二句——《论语·季氏》载,季氏将伐颛臾,孔子曰:“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

与?”这里借用此事。孔宣父即孔子;孔子这话的原意并非“不责他人”。柙,关猛兽的笼子。

⑦ “当路”二句——孙叔敖为春秋时楚国大夫,传说他小时曾途中遇见两头蛇。古人迷信,说是见两头蛇的

人必死,孙叔敖为免他人受害,便将蛇杀死了。

⑧ 阃外——这里指城门之外。

⑨ 复州——今湖北省沔阳县。

① 后槽——马夫、养马人。后文“圉(Yǔ语)人”,义同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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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

湘大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

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

河朔的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唯有一项不平心,

是他本等: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

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

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

尽着欺心算帐,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

收拾了本钱去,就没蛇得弄了。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

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

久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主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

料无失所,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

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

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算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

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

一个都管看家,馀人各守职业做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

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

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日到了。

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

有几所缣段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 的。至于居间说事,买官鬻爵,只

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保”的,只为凡事多是他保得

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

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才做得开,

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去教坊里

请了几个有名的■衏,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

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

帷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万

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

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

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

“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

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

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

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大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

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

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

推去,大家多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取了,两人方才

① 大头脑——指整笔生意、大宗买卖。

② 做桩——打基础、做根底。

③ 周置——周密地安排布置。

④ 缠头——对歌舞妓人的赏赐。据传最初赏赐歌舞妓人时,以锦彩置之头上,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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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

而散。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 ,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

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

径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

郎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

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

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

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

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多在里

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

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

“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剠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

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

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

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

“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

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

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

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

② ③

崔烈 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 ,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

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

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

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

亲戚满朝,党与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

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白身④

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

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

① 上厅行首——旧时官妓应承歌舞,色艺出众者排在行列之前,称为“上厅行首”;后来用作名妓的代称。

上厅,亦作“上停”。

② 科分——本是古代剧本中表示动作情态的说明部分,也叫“科泛”;口语中用来指人们的举动、行为。

这里指鸨儿编造名目骗取钱财。

③ 跳槽——此指另觅新欢。

④ 捉捉后手——估量一下日后的财物。

① 王仙芝——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濮州 (治所在今山东省鄄城北)人。

② 崔烈——东汉时,汉灵帝公开卖官爵,崔烈以五百万钱得为司徒。司徒是古代最高的官职,为“三公”

之一。

③ 告身——旧时委任官吏的凭信,类似后来的委任状。

④ 白身——指没有功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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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

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

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

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

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

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

此,在下当得效力。”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②

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甚么弄不来的事?元来

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

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

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

身还在铨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

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

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

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

空 ,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

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

靠他做使令 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

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

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

发些赏赐,气色骄傲,傍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

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

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

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

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

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

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

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

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

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 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① 涂抹——勾掉、删除,这里指削去官职。

② 走跳——从中拉关系,通关节。跳,指乘船上下的“跳板”,这里有引渡之意。

③ 铨曹——负责量才授官的衙署。唐代吏部设有三铨 (尚书铨、中铨、东铨)分任选官授职事宜;这里所

指就是吏部。

① 撮空——凑热闹,捧场。

② 使令——仆役、当差。

③ 渚宫——春秋时楚国别宫,故址在湖北省沙市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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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

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

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

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炒乱,弟被

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傍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

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

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

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

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

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

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

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

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七郎叫从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

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

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

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

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

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

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

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

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

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

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个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

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

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

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

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

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都大

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 。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

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

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

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

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

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① 内相——即“内官”,指宦官。

① 峥嵘——本义形容山势高耸,这里指出人头地、不同寻常。

② 根绊——犹如说牵挂。

③ 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永州市,辖湖南南部及广西北部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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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左侧 ,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

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 。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

湃,分明战鼓齐鸣;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 啸,水底老

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

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

亮。元来那株槦树年深月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④

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

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

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

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舱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

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

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

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

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

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

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

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了,吃

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

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

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

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

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

惊,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腊查,饮食

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

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

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

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

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

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

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

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赍助他盘缠,

① 左侧——接近、靠近。

② “封姨”二句——指狂风大作。封姨、巽 (xùn 逊)二,均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风神。

③ ■(xiào 孝)虎——怒吼咆哮的老虎。

④ 长江——大江,这里指湘江。

① 零陵州州牧——零陵州即永州,唐代曾一度改永州为零陵郡。州牧是刺史的代称,因汉代称刺史为州牧;

唐代只有都城或陪都的地方长官称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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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 ,去到

任不得了。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

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

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

几时,看看没有了。

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

碗短。七郎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

后来还有日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

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

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

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再过

两日,店主人的寻事炒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

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

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

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 。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

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

“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

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

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

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

然是打抽丰 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

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

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

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

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

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

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

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

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

“原有告身,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

是假?就是真的赍发已过,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 。姑饶打,快走!”

左右虞候 看见本官发怒,乱捧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

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

① 丁了母忧——父母之丧谓之“丁忧”,是大丧,一般须守孝一至三年。

② 走客——行商。

③ “种火”四句——取笑不成材的人。种火,烧火,这里指“烧火棍”。郎、秀,即“稂”、“莠”的错讹,

不稂不莠,意即不伦不类。

① 葳葳蕤蕤——葳蕤本是形容草木叶子下垂的样子,这里比喻人精神萎缩,垂头丧气。

② 打抽丰——即“打秋风”,指旧时一些人专靠关系骗钱、骗吃的行为。

③ 光棍——旧时对流氓无赖的称谓。

④ 虞候——旧时官僚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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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

儿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

出钱来了。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

叫我做甚勾当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

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

得些。”店主人喜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

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

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

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

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

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

缘结果在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 。这是荣耀的下稍头也,

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 ,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

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

只得安心拓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

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

二。可笑个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帐的。上

覆世间人,不要十分势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① “舵牙”二句——意谓将掌舵拉纤当做官。舵牙,掌舵的把手。执板,大臣朝见皇帝禀奏事情时手持的笏

板。拖绅,大官束腰的宽带。

② 服满——指服丧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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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 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 李十一郎,名行脩。妻王氏夫人,乃是

江西廉使 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脩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

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脩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

日行脩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

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

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

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脩问着,不答。行脩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

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

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

行脩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

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

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

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脩哭得死而

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脩亲谊,回书还答,便

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脩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

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脩如此思念夫人,突

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脩道:“一

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

王老?”行脩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

‘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脩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脩续亲,屡次

着人来说,行脩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 ,奉诏出关

④,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

稠桑店,行脩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

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脩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

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

① “豆萁”句——据《世说新语·文学》载,曹丕命曹植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曹植应声咏道:“煮豆持作

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里用此诗意,讽喻兄弟相残。

萁,豆的枝干。

② 阋(xì隙)墙——指兄弟不和。语出《诗·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阋,争吵。

③ 侍御——即侍御史,属于国家监察机构御史台中的官员。

④ 廉使——即观察使,掌管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官员。

① 秘书——即秘书郎,掌管图书收藏及抄写的官员。

② 稠桑——地名,即下文所说“稠桑驿”,在河南省灵宝县西三十里。

③ 东台御史——东都留台御史的省称。唐代以洛阳为东都,亦置御史台。

④ 关——指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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脩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

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

脩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

店主人见行脩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

“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

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脩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

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

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

行脩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

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傍,对行脩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

高声呼 ‘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

同看亡妻。’”行脩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

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脩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

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

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脩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

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脩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

行脩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

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

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

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脩不敢停留,含泪而出。

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

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脩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脩道:

“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脩依言,送妙子到林

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

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脩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

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脩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脩

而去。行脩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

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

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断

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

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

死不泯的,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

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

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

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

来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

① 娥皇、女英——传说中唐尧的两个女儿,同嫁虞舜。

① 防御使——本是晚唐在军事要地设置的掌管本区军事的官员,宋、元时此官职已无兵权,仅为武臣的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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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

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

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

许。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

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

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

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

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久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

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

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

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

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

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

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

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

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

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

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

完前约。”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

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

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

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

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

头看时,但见:

纸带飘摇,冥童 绰约。飘摇纸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

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

人,白木牌 写着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

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

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

哭罢,焚了些楮钱 ,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

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

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

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

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禄官。

① 宣德府理官——元代宣德府辖境相当今河北省北部地区,治所在宣化。理官为掌管狱讼的官员。

② 冥童——旧时为死人制作的泥塑或纸糊的童男童女偶像,放置在灵位的左右。

③ 影神图——即遗像。

④ 白木牌——旧时丧礼所设的“灵牌”。

⑤ 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意即死去活来。佛家以生为出世,以死为生天。

⑥ 楮 (chǔ楚)钱——即纸钱。楮为一种树木,皮可制纸,遂作纸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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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

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

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

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

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

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

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

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抬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

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

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

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

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

不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

又问,又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

又敲响了,却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

亮了,拿在手里,开出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

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

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声对生道:“郎君不

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故此乘夜来寻。

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乘轿在后,

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

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请

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

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

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

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

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

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

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

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 多坏了?”女子

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

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

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

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像个小

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

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罢!”

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

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去

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

① 行止——品行、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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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见他反跌一着 ,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

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

且依从了他,倒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

羝羊触藩 ,进退两难。

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

子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

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

生,闪将进去。

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

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在

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馀,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

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

拘系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

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

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

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

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

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

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

人,见居镇江吕城 ,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

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

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

③ ④

了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

随即开船,径到瓜洲 ;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

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

“此间有个金荣否?”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

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

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

① 反跌一着——意即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② 羝 (dī低)羊触藩——是下句“进退两难”的比喻词,语出《易·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意思

是说公羊用头去撞篱笆,羊角却让篱笆给缠绕住了。羝,公羊;藩,篱笆。

① 镇江吕城——镇江是府名,辖境相当现在江苏省镇江市及丹阳、金坛两县地。吕城在丹阳县东南五十里,

是个名镇,相传为三国时吴将吕蒙所筑。

② 一条水路——按从扬州到吕城,沿大运河南下可直达。

③ 水口——河边水深岸陡之处。船只多在这种地方停泊,这里指码头。

④ 小划子船——就是小船,小船也叫“划子”。下文“长路船”则指大船。

⑤ 瓜洲——在江苏省邗江县南,大运河入长江处,与镇江市隔江相对,为水上交通的重镇。

⑥ 润州——即今江苏省镇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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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

走进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

前施礼。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

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

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

我父亲。”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

“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

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

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

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 “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

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

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

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

为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

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

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

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

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

衣食之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

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

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

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

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

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

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

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

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

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

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元自不妨。”

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

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

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

“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

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

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

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

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

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

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

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

① 衙内——对官府子弟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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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

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

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

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

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

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

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

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

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

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

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

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

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

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

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

谎,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防御只是冷

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是什么

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

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

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覆

家主道:“船中不见有甚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

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

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

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

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

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

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

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

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

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

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

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

都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

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

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

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

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

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

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

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

“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公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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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

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

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

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

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

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

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

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 。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

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

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

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

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

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

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

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

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

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

一年相识。一个只觉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

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

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

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

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

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

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

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

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

凤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

醮三昼夜,以报恩德。

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

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

谢道:“蒙郎荐拔,尚有馀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

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

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

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

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

始末根繇,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

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

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

① 娇客——对女婿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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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

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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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诗曰: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八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 。这个燕子矶在金

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

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

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

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

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

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

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

著,香火不绝。只是清净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

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

了姓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

“在扬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

来耍耍。”寺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城止有二十里。

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

若在船中,还要过龙江关盘验,许多担阁。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

歇船不得的。”徽商见说得有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搬了行李,

竟到僧房中来,安顿了。寺僧就陪着登阁上观看。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

“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

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

“游耍的人,必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王孙

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却不

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折窗,将来烫酒煮饭。

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小

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

来,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

寺僧大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

处,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

了三十两。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一包,交付与寺僧。不想寺僧

① “这八句诗”三句——此诗作者刘禹锡,字梦得,中唐著名诗人。原题为《西塞山怀古》,非“燕子矶怀

古”。诗中咏晋武帝司马炎灭吴事,王濬为晋益州刺史,奉命伐吴,烧毁了东吴设置的拦江铁索,迫使吴

主孙皓投降。金陵、石头,均为南京市的别称。原诗“降帆”作“降幡”,“清流”作“寒流”,“而今”

作“今逢”。

① 大手段的——指有财力有权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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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接银,一眼瞟去,看见馀银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备夜饭款

待,着地奉承,殷勤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人静,把来杀了。启

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是白物,约有五百馀两,心中大喜。与徒弟计较,

要把尸来抛在江里。徒弟道:“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盘

问起来,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来,且要分了东西去。”寺僧道:“这等如

何处置?”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明

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江中,方无人知觉。”寺僧道:“有理,有理。”

果然依话而行。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

是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候甚么公事。天早起来,只见一个

妇人走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

路去。只见不走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

担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

指挥人等又赶进去,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

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挥

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见妇人进得房

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指挥道:“瓮

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

是一个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到巡江察院处来。一上刑罚,僧

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为证,问成大辟 ,立时处决。

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

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

的。

从来说观世音极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

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

又是上天竺为极盛。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

如掌,长江如带,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而今小子要表

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与看官们听着。且先听小子《风》、《花》、《雪》、

《月》四词,然后再讲正话。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

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令人老。

(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

常远。一枝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锁

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团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

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右咏月)

① 巡江察院——负责巡视江上治安的官署。

② 大辟——古代五种刑罚中最重的一种,后来作为死刑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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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 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

有一个老者,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

醉歌于市间。歌毕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又

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尝与他倡和谈谑。

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自从写过,墨迹渐

深,越磨越亮。山中这些与他熟识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

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日日往来山中,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

习见习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

子嗣。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每年

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

将上去,烧香祈祷: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

有了妊孕。十月期满,晚间生下一个女孩。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

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

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爱惜他,真个如珠似

玉。倏忽已是十九岁,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你道老来子,

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还未嫁人?

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指望,

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 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

身。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

嫌好道歉 。便有数家像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

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

以高不辏,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

所以亲事越迟了。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

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

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

想着的了。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世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

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问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他

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

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

①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公元1368—1398 年。

② 盐官——地名,今浙江省海宁县。

③ 缁服——黑色衣服,常作僧道衣着。

④ 慈悲大士——即观世音菩萨。佛教称佛和菩萨为大士。

① 嫌鄙——吴方言,使人讨厌的意思。

② 嫌好道歉——犹如说嫌好嫌坏,是偏义词,意即只嫌不好。

③ 高不辏——犹如说高不成。辏是车轮中间集束车辐的部位,引伸为聚合。

④ “周时吕望”四句——吕望,即吕尚,字子牙,姜姓,俗称姜太公;传说他八十岁时在江边钓鱼始遇周文

王,辅周灭商,成为功臣。伏生,即伏胜,汉初经学家,相传他年已九十,汉文帝始求他讲《尚书》。以

上二事,盖言求婚者乃是一个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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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天鹅肉吃起来。”

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大姓夫妻

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走将进

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也

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

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

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

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

配,老仆自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

专好说笑说耍。”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

不必推托。”大姓夫妇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

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㧐 。老道从容

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

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

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

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敢来唐突,戏弄吾家。

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仇妈妈只是在傍边

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罢了。只是后

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枯骨!我

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傍,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

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懑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

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

来,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

曾央我们几次,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

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

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

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

足,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像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

喜又异,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

鬟,同来扑他。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

园牡丹花侧,二蝶渐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

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大箬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

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

大姓惊喊号叫,没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摄

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登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

点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崄

① 㧐 (sǒng 耸)——推、搡。

② 东床——晋代郗鉴到丞相王导家求婿,相中正在“东床坦腹”的王羲之;后世遂以“东床”作为女婿的

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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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山头,到一巑岏 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见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

别无走路。那两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

里。见了夜珠,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

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

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

猴形之辈二十馀个,皆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

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应诺。又看见傍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

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磴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

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

“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

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无奈,

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推不饮。老道自家大碗价吃,

不多时,大醉了。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寝了。夜珠只在石磴

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

“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

你还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

中不可复出了。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

他,料无再出之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

求自尽。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

且从容住着,休得如此轻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

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无事。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

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援。老道日与众妇淫戏,要动夜珠之心。

曾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老道见他不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

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

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

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石柜中了。每日只

将花合 馀爨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又将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

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所以供给

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

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嘱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

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

仍教拿去还了。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

上所取,不是摄将来的。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

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老道略来缠缠,即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

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

所以夜珠虽摄在洞里多时,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精

木魅,如何随顺了这妖人,自受其辱?”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

人身,岂甘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

① 巑岏(cuánwán 攒完)——险峻尖锐的山。

① 合 (gě葛)——容量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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糠 ,虽朝暮忧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

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

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言罢,各各泪下如雨。有 《商调醋胡卢》一篇,

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魉。虽然也颠鸾倒凤喜非常,觑形

容不由心内慌。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世所希,未登盘,坠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枉劳

色自迷。有一日天开日霁,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已,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

众人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

还哭做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省得逼你做事,

终久不像我意,故不强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

叫几个按住了你,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

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

“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罄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虽然如此,

荏苒多时,并无影响。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摄去,非人力可及。

没计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士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

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摄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

不不要见赐,也到罢了。望菩萨有灵有感!”日日如此叫号。精诚所感,真

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竖将起来,竿末挂着一件物

事。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竿末之物,俱各不

识明白,胡猜乱讲。内中有一秀士,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

学,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

寻着一个实实下落。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

钩、钢叉、木板之类。叫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你看他使

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

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他一个上前,赶兴 的就不少了,连家人共有一

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岭上,地却宽平。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

山腰一个巑岏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

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

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

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

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大姓

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候遣拨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

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候。德远

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元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

所以妖魅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

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

① 糟糠——本是对妻子的谦称,这里用来指丈夫。

① 赶兴——跟随着看希罕、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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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在内否。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

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

体说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

妖物斩了?”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

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刀剑乱响,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

方才苏醒,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

与幡竿,禀道:“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

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众人道:“岭上并无。”县令道:“奇

怪!这却那里来的?”叫刘德远把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

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县令晓得是观音显见,不觉大骇,随令该房出示。

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候,先具领状 ,领了夜珠出来。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

颗明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问

夜珠道:“你那时被妖法摄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此后

将你到那里去?却怎么?”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

只是身子下来不得。爹妈叫喊,都听得的。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

着,进了洞去。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 ‘洞主’,逼我成亲。这里头先有这

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摄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我到底只是

执意不肯。”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随是破了身

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

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不十分来缠我,幸得全身。今日见我到

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拿住手脚,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正要奸

淫,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 ‘灵感观世音’起来。只听得一

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直到有

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知

是个甚么缘故。”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

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

灵,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便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 ,岂知是个妖魔。

今日也现世报了。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

落,怎晓得洞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

三人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

家爹妈祈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

重见天日,齐来拜谢。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身是真话。众人称谢已毕,就

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

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

体备细,去书房里纪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问着,却多

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是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

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秀才便问:“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

是甚缘故?”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灵感,带挈众

① 领状——领取到人、物之后所留字据,相当于现在的收条、收据。

① 不揣——不估量估量,含有不自量力的意思。揣,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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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赀造庙。“难得秀才官人在此,也

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 ,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事。”

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

二来难得仇家小娘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

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

是那家?”秀才道:“年幼蹉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

先: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罄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这话人人晓得。

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

着众人都在舍下,做个证见,结此姻缘,意下如何?”众人大家喝采起来,

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

休如此说。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不避险阻,穷讨怪迹,偶得所见如此。

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贴榜已久,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

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心了。不敢奉命!”众人共相

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去。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

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

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

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禀知知县相公,

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

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

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禀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

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

耆民 收贮了讫。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禀出来。县令问

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儿被妖摄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

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

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儿嫁他,实系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

同禀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

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

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

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

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

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本县幸

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立命库

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

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

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

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

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

四词,却像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

① 疏头——也就是下句所说的“缘起”,是一种记叙事情缘由始末的通俗文体。

① 耆民——年迈而又德高望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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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巑岏石洞老光阴,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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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

诗曰:

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

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

及到笄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宫商,他笑道:“此贱

事,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冢,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

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伏。至于字法,上逼锺、王,下欺颜、柳,真

① ②

是重出世的卫夫人 。得其片纸只字者,重如拱璧,一时称他为“书仙”。

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士,辇输金帛,求聘他为

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

吾当自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

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

脸皮,虽不成诗,叶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谄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

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 ,放遭告考,把一个长安

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

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

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熏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诗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

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

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

对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夏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

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

二纪 。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

只闻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

① “上逼锺王”三句——极言曹文姬书法造诣之高。锺,指三国魏杰出的书法家锺繇。王,指晋代“书圣”

王羲之。颜,指颜真卿;柳,指柳公权:二人齐名,都是唐代大书法家。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晋代著

名女书法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

② 拱璧——大的圆形玉璧。拱,两手合围。

① 张打油、胡钉铰——据宋钱易《南部新书》载:“有胡钉铰、张打油二人,皆能为诗。”此二人皆唐时

人,其诗俚俗、诙谐。

② 出张续案——意为再考一次。旧时公布考试结果称“出案”。下文“放遭告考”意同。

③ 二纪——二十四年。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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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

文姬拜命毕,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

者万计,以其所居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

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 ,设女

闾七百,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

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

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

④ ⑤

恋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 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

魂落魄,不惜馀生。怎当得做鸨儿龟子的,吮血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

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妓

一家是陷人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子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

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

发随波逐浪,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姊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

从良 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

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说。那些做妓女的,

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

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

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

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

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妓女也有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

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

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

不耐烦随波逐浪,虽在繁华绮丽所在,心中长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

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

① 李长吉——李贺,字长吉,唐代杰出诗人。他只活了二十七岁,相传他临终前曾见绯衣人来报上帝建成

白玉楼,召他去作记,这里用此故事。

② 管仲——春秋时齐国著名政治家,官至齐相,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

③ 女闾——古时宫中设集市,叫女子居此经商;以后借指娼妓住处。据《战国策·东周策》记载:“齐桓

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文中即指此事。

④ 姊妹——这里指妓女。

⑤ 子弟——这里指嫖客。

⑥ 雏儿——即雏妓,指初入娼门的少女。

① 从良——旧称妓女嫁人为从良。

② 临安——即钱塘(今杭州市)的别称,因宋代临安府治在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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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

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

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志诚真

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

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

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

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妾身出去,相随终身,虽

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

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

中意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

极好,终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

主,不枉了我姊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了。

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

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南宫 。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唤玉郎 。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

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名妓要落籍 ,最是一件难

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

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

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

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便放了他?

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此

时太学固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

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

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待别寻婉转,争奈凭上日

子有限,一时等不出个机会。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来营干。

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傍,也陪了好些眼泪。当时作别了,

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不题。司户自此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

情,只是想着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谁知到

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里没个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虽是寄了一两

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多是不尴不尬、要能不勾的。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

人,替他脱籍了当,然后图谋接到任所。争奈路途既远,亦且寄信做事,所

① 房分——家族的分支。

② 高捷南宫——在“礼部试”中及第。南宫,即礼部。科举属礼部掌管,因称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为“礼

部试”。

③ 玉郎——旧时女子对丈夫或情人的爱称。

④ 桂枝——隐喻科举及第。语出《晋书·郤诜传》:“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

之片玉。”

① 落籍——指妓女从良。

② 空冀北之群——原是说相马的伯乐一经过冀北,那里便没有好马了;意指名妓从良,就“缺了会承应”

官府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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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之人不过道是娼妓的事,有紧没要,谁肯知痛着热,替你十分认真做的?

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传来传去,动不动便是半年多。司户得一番信,只添

得悲哭一番,当得些甚么?

如此三年,司户不遂其愿,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说得好:“心病还须心

上医。”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只见门上传进来道:

“外边有个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此候见。”司户闻得,忙叫请进相见

了。道:“兄弟你便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如此。”院判道:“哥哥为何

病得这等了?你要兄弟早来便怎么?”司户道:“我在京时有个教坊妓女苏

盼奴,与我最厚。他资助我读书成名,得有今日。因为一时匆匆,不替他落

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约一到任所,差人进京图干此事。谁知所托去的,

多不得力,我这里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个信来,定是东差西误的。三年以

来,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时,把这个事托

你替哥哥干去,此时盼奴也可来,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却已迟了!”言罢,

泪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望个好日。

如何为此闲事,伤了性命?”司户道:“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学别人说

淡话?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关,岂是闲事?”说得痛切,又发

昏上来。隔不多两日,恍惚见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

床前嘱付道:“我与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为彼而死,死后

也还不忘的。我三年以来,其有俸禄馀赀若干,你与我均匀分作两分:一分

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为我守。他有妹小娟,

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寻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

京时,可将我言传与他家,他家必然肯纳。你若得了小娟,诚是佳配,不可

错过了。一则完了我的念头,一则接了我的瓜葛。此临终之托,千万记取!”

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而逝。院判勾当丧事了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

一面收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不题。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岂

知来的信虽有两次,却不曾见干着了当 的实事。他又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

无用,终日盼望,纳闷而已。一日,忽有个於潜 商人,带着几箱官绢,到钱

塘来。闻着盼奴之名,定要一见。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以后果然

病得重了。商人只认做推托,心怀愤恨。小娟虽是接待两番,晓得是个不在

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着他。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道:“姐姐

病重,晚间要相伴,伏侍汤药,留客不得。”毕竟缠不上,商人自到别家嫖

宿去了。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日忽对小娟道:“妹子好住,我

如今要去会赵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门,便道:“好不远的途程,你如此

病体,怎好去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

了。”看看声丝气咽,连呼赵郎而死。

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只见门外

① 个中人——深知其中内情的人。

① 勾当——这里是处置、料理的意思。

② 了当——这里是“了结”与“妥当”的合意。

③ 於潜——旧县名,在杭州市西,今并入临安县。

④ 砑 (yà迓)——本义是指用来磨光东西的细质石头,这里用作动词,即俗语所说的“磨”:故意拖延纠

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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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公人大剌剌的走将进来,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讼。

小娟不知事由,对公人道:“姊姊亡逝已过,见有棺柩灵位在此。我却随上

下去回覆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分付丫头看家,

锁了房门,随着公人到了府前,才晓得於潜客人被同伙首发,将官绢费用宿

娼,拿他到官。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着。小娟好生负屈,只待当官

分诉。带到时,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

寄监。可怜——

粉黛丛中艳质,囹圄队里愁形。

凶吉全然未保,青龙白虎同行。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安厝 已了。奉

着遗言,要去寻那苏家。却想道:“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突然走去,那里

晓得真情?虽是吾兄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径如何?却便

孟浪 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间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

当堂问他明白,自见下落。”一直径到临安府来,与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

即将兄长亡逝已过,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

妹二人到来。府判道:“果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与他说

④ ⑤

端的 罢了。”随即差个祗候人 ,拿根签去唤他姊妹。祗候领命去了,须臾

来回话道:“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娟见系府狱。”院判、

府判俱惊道:“何事系狱?”祗候回答道:“他家里说,为於潜客人诬攀官

绢的事。”府判点头道:“此事正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

丈看顾他一分则个。”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来问个明白,

自有区处。”院判道:“亡兄有书礼与盼奴,谁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却又把

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图他终身。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

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做个媒儿。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府判笑

道:“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

坐了。

自己升堂,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问道:“於潜商人缺了官绢百疋,招

道在你家花费,将何补偿?”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於潜客人来

了两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今姊以亡故无证,所以客人落

得诬攀。判府若赐周全开豁,非惟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

见他出语宛顺,心下喜他,便问道:“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小娟道:

“赵司户未第时,与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约,小娟故此相识。以后中了科

第,做官去了。屡有书信,未完前愿。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

府判道:“可伤!可伤!你不晓得,赵司户也去世了!”小娟见说,想着姊

姊,不觉凄然吊下泪来,道:“不敢拜问,不知此信何来?”府判道:“司

户临死之时,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书、一罨 礼物与他。此外,又有司

户兄弟赵院判,有一封书与你。你可自开看。”小娟道:“自来不认得院判

① 安厝——安置棺柩待葬。

② 孟浪——鲁莽、莽撞。

③ 宗丈——对同宗男性的尊称。

④ 端的——清楚、确实。

⑤ 祗 (zhī支)候人——侍从、仆人。

① 一罨 (yǎn 掩)——犹如说一兜。罨,捕鱼鸟的网,这里作量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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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人,如何有书?”府判道:“你只管拆开,看是甚话,就知分晓。”

小娟领下书来,当堂拆开读着。元来不是甚么书,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诗云:

当时名伎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

借问钱塘苏小小 ,风流还似大苏无?

小娟读罢诗,想道:“此诗情意,甚是有情于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

但不知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诗句清俊,且是赵司户的兄弟,多应也是风流

人物,多情种子。”心下踌躇,默然不语。府判见他沉吟,便道:“你何不

依韵和他一首?”小娟对道:“从来不会做诗。”府判道:“说那里话?有

名的苏家姊妹能诗,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诗,就要断赔官绢了。”小娟谦词

道:“只好押韵献丑。请给纸笔。”府判叫取文房四宝与他。小娟心下道:

“正好借此打动他官绢之事。”提起笔来,毫不思索,一挥而就,双手呈上

府判。府判读之,诗云:

君住襄江妾在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也无?

府判读罢,道:“既有风致,又带诙谐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岂可使溷于

风尘之中?”遂取司户所寄盼奴之物,尽数交与了他,就准他脱了乐籍。官

绢着商人自还,小娟无干,释放宁家。小娟既得辨白了官绢一事,又领了若

干物件,更兼脱了籍。自想姊姊如此烦难,自身却如此容易,感激无尽,流

涕拜谢而去。

府判进衙,会了院判,把适才的说话与和韵的诗,对院判说了。道:“如

此女子,真是罕有。小可体贴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偿绢,已把他脱籍了。”

院判大喜,称谢万千,函辞 了府判,竟到小娟家来。

小娟方才到得家里,见了姊姊灵位,感伤其事,把司户寄来的东西,一

件件摆在灵位前,看过了。哭了一场,收拾了。只听得外面叩门响,叫丫头

问明白了开门。丫头问:“是那个?”外边答道:“是适来寄书赵院判。”

小娟听得“赵院判”三字,两步移做了一步,叫丫头急开了门迎接。院判进

了门,抬眼看那小娟时,但见:

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取襄王错认。

殊丽全繇带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

说那院判一见了小娟,真个眼迷心荡,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诚不虚也!”

小娟接入堂中,相见毕。院判笑道:“适来和得好诗。”小娟道:“若不是

院判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繇得解?况且乘此又得脱籍,真莫大之恩,杀身

难报。”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动,故此府判十分垂情。况又有亡兄所嘱,

非小可一人之力。”小娟垂泪道:“可惜令兄这样好人,与妾亡姊真个如胶

似漆的,生生的阻隔两处,俱谢世去了。”院判道:“令姊是几时没有的?”

小娟道:“方才一月前某日。”院判吃惊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见两情不

舍,同日归天,也是奇事!”小娟道:“怪道姊姊临死,口口说去会赵郎。

他两个而今必定做一处了。”院判道:“家兄也曾累次打发人进京,当初为

何不脱籍,以致阻隔如此?”小娟道:“起初令兄未第,他与亡姊恩爱,已

① 苏小小——六朝时南齐名妓,家居钱塘。这里借指苏小娟,下句“大苏”则指苏盼奴。按苏小娟实有其

人,且亦有人径称为“苏小小”,见明代郎瑛《七修类稿》。

② 函辞——即告辞。函,表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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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夫妻一般,未及虑到此地,匆匆过了日子。及到中第,来不及了。虽然打

发几次人来,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脱。这些人见略有些难处,丢了就

走,那管你死活?白白里把两个人的性命误杀了!岂知今日,妾身托赖着院

判,脱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这里一年半年,连姊姊也超脱

去了。”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说,可惜小可浪游薄宦,到家兄衙里迟

了,故此无及。这都是他两人数定,不必题了。前日家兄说,令姊曾把娟娘

终身的事,托与家兄寻人。这话有的么?”小娟道:“不愿迎新送旧,我姊

妹两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托令兄寻人,实有此话的。”院判道:“亡

兄临终,把此言对小可说了,又说娟娘许多好处,撺掇小可来会令姊与娟娘,

就与娟娘料理其事。故此不远千里,到此寻问。不想盼娘过世,娟娘被陷。

而今幸得保全了出来,脱了乐籍,已不负亡兄与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

娟娘终身之事,不知小可当得起否?凭娟娘意下裁夺。”小娟道:“院判是

贵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风尘贱质,不敢仰攀。赖得令兄与亡姊一脉,亲

上之亲。前日蒙赐佳篇,已知属意。若蒙不弃,敢辞箕帚?”

院判见说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是夜即与小娟同宿。

赵院判在行之人,况且一个念着亡兄,一个念着亡姊,两个只恨相见之晚,

分外亲热。此时小娟既已脱籍,便可自由。他见院判风流蕴藉,一心待嫁他

了。只是亡姊灵柩未殡,有此牵带,与院判商量。院判道:“小可也为扶亡

兄灵柩至此,殡事未完。而今择个日子,将令姊之柩,与亡兄合葬于先茔之

侧,完他两人生前之愿,有何不可?”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称心快

意了。”院判一面择日,如言殡葬已毕,就央府判做个主婚,将小娟娶到家

里,成其夫妇。

是夜小娟梦见司户、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处,对小娟道:“你的终身

有托,我两人死亦瞑目。又谢得你夫妻,将我两人合葬,今得同栖一处,感

恩非浅。我在冥中,保佑你两人后福,以报成全之德。”言毕,小娟惊醒。

把梦中言语对院判说了。院判明日设祭,到司户坟上致奠。两人感念他生前

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恸哭一番而回。此后,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赓

酬唱和,诗咏成帙。后来生二子,接了书香。小娟直与院判齐白而终。

看官,你道此一事,苏盼奴助了赵司户成名,又为司户而死,这是他自

己多情,已不必说。又念着妹子终身之事,毕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从良。

那小娟见赵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变,从他到了底。岂非多是好心

的伎女?而今人自没主见,不识得人,乱迷乱撞,着了道儿,不要冤枉了这

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所以有编成《青泥莲花记》,单说的是好姊

妹出处,请有情的自去看。有诗为证:

血躯总属有情伦,宁有章台独异人?

试看死生心似石,反令交道愧沉沦。

① 《青泥莲花记》——明人梅鼎祚所辑笔记传说故事集,其中卷八有《苏小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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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六

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

诗云:

美色从来有杀机,况同释子讲于飞。

色中饿鬼真罗刹 ,血污游魂怎得归?

话说临安有一个举人,姓郑,就在本处庆福寺读书。寺中有个西北房,

叫做净云房。寺僧广明,做人俊爽风流,好与官员士子每往来。亦且衣钵充

牣 ,家道从容,所以士人每喜与他交游。那郑举人在他寺中最久,与他甚是

说得着,情意最密。凡是精致禅室,曲折幽居,广明尽引他游到。只有极深

奥的所在一间小房,广明手自锁闭出入,等闲也不开进去,终日是关着的,

也不曾有第二个人走得进。虽是郑举人如此相知,无有不到的所在,也不领

他进去。郑举人也只道是僧家藏叠资财的去处,大家凑趣,不去窥觑他。

一日,殿上撞得钟响,不知是什么大官府来到。广明正在这小房中,慌

忙趋出山门外迎接去了。郑生独自闲步,偶然到此房前,只见门开在那里。

郑生道:“这房从来锁着,不曾看见里面,今日为何却不锁?”一步步进房

中来,却是地板铺的房。四下一看,不过是摆设得精致,别无甚奇怪珍秘、

与人看不得的东西。郑生心下道:“这些出家人,毕竟心性古撇。此房有何

秘密,直得转手关门?”带眼看去,那小床帐钩上,吊着一个紫檀的小木鱼,

连槌系着,且是精致滑泽。郑生好戏子 ,除下来,手里捏了看看,有要没紧

的,把小槌敲他两下。忽听得床后地板“铛”的一声铜铃响,一扇小地板推

起,一个少年美貌妇人钻头出来。见了郑生,吃了一惊,缩了下去。郑生也

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却是认得的中表亲戚某氏。元来那个地板做得巧,合

缝处推开来就当是扇门,关上了原是地板。里头顶得上,外头开不进。只听

木鱼为号,里头铃声相应,便出来了。里头是个地窖,别开窗牖,有暗弄地

道,到灶下通饮食,就是神仙也不知道的。郑生看见了道:“怪道贼秃关门

得紧,元来有此缘故。我却不该撞破了他,未必无祸。”心下慌张,急挂木

鱼在原处了,疾忙走出来,劈面与广明撞着。

广明见房门失锁,已自心惊。又见郑生有些仓惶气质,面上颜色红紫。

再眼瞟去,小木鱼还在帐钩上摇动未定,晓得事体露了。问郑生道:“适才

何所见?”郑生道:“不见什么。”广明道:“便就房里坐坐何妨?”挽着

郑生手进房,就把门闩了。床头掣出一把刀来,道:“小僧虽与足下相厚,

今日之事,势不两立。不可使吾事败,死在别人手里。只是足下自己悔气到

了,错进此房。急急自裁,休得怨我。”郑生哭道:“我不幸自落火坑,晓

得你们不肯舍我,我也逃不得死了。只是容我吃一大醉,你断我头去,庶几

醉后无知,不觉痛苦。我与你往来多时,也须怜我。”广明也念平日相好的,

说得可怜,只得依从。反锁郑生在里头了,带了刀,走去厨下,取了一大锡

壶酒来,就把大碗来灌郑生。郑生道:“寡酒难吃,须赐我盐菜少许。”广

明又依他,到厨下去取菜了。郑生寻思:“走脱无路,要寻一件物事暗算他!”

① 罗刹——佛教中对恶人恶鬼的称谓。

② 衣钵充牣 (rèn 认)——指财物充裕,生活富足。牣,满。

① 古撇——亦作“古■”、“撇古”,性情古怪。

② 戏子——这里是戏耍、玩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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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多是轻巧物件,并无砖石棍棒之类。见酒壶罍巨 ,便心生一计。扯下一

幅衫子,急把壶口塞得紧紧的,连酒连壶约有五六斤重了。一手提着,站在

门背后。只见广明搪门进来,郑生估着光头,把这壶尽着力一下打去。广明

打得头昏眼暗,急伸手摸头时,郑生又是两三下,打着脑袋,扑的晕倒。郑

生索性把酒壶在广明头上似砧杵槌衣一般,连打数十下,脑浆迸出而死,眼

见得不活了。

郑生反锁僧尸在房了,走将出来,外边未有人知觉,忙到县官处说了。

县官差了公人,又添差兵快,急到寺中。把这本房围住。打进房中,见一个

僧人脑破血流,死于地下。搜不出妇女来。只见郑生嘻嘻笑道:“我有一法,

包得就见。”伸手去帐钩上取了木鱼,敲得两下,果然一声铃响,地板顶将

起来,一个妇女钻出。公人看见,发一声喊,抢住地板。那妇人缩进不迭,

一伙公人,打将进去,元来是一间地窖子。四围磨砖砌着,又有周围栅栏,

一面开窗,对着石壁天井,乃是人迹不到之所。有五六个妇人在内,一个个

领了出来。问其来历,多是乡村人家拐将来的。郑生的中表,乃是烧香求子,

被他灌醉了轿夫,溜了进去的。家里告了状。两个轿夫还在狱中。这个广明

既有世情 ,又无踪迹,所以累他不着。谁知正在他处。县官把这一房僧众,

尽行屠戮了。

看官,你道这些僧家,受用了十方施主的东西,不忧吃,不忧穿,收拾

了干净房室,精致被窝,眠在床里,没事得做,只想得是这件事体。虽然有

个把行童解馋,俗语道:“吃杀馒头当不得饭。”亦且这些妇女们偏要在寺

里来烧香拜佛,时常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看见了美貌的,叫他静夜里怎么

不想?所以千方百计,弄出那奸淫事体来。只这般奸淫,已是罪不容诛了。

况且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为那色事上,专要性命相

搏,杀人放火的。就是小子方才说这临安僧人,既与郑举人是相厚的,就被

他看见了破绽,只消求告他,买嘱他,要他不泄漏罢了;何至就动了杀心,

反丧了自己?这须是天理难容处,要见这些和尚狠得没道理的。而今再讲一

个狠得诧异的,来与看官们听着。有诗为证:

奸杀本相寻,其中妒更深。

若非男色败,何以警邪淫!

话说四川成都府汶川县 ,有一个庄农人家,姓井名庆。有妻杜氏,生得

有些姿色,颇慕风情。嫌着丈夫粗蠢,不甚相投,每日寻是寻非的激聒。一

日,也为有两句口面,走到娘家去。住了十来日,大家厮劝,气平了,仍旧

转回夫家来。两家隔不上三里多路,杜氏长独自个来去惯了的。也是合当有

事,正行之间,遇着大雨下来。身边并无雨具,又在荒野之中,没法躲避。

远远听得铃声响,从小径里望去,有所寺院在那里。杜氏只得冒着雨,迂道

走去避着,要等雨住再走。

那个寺院叫做太平禅寺,是个荒僻去处。寺中共有十来个僧人。门首一

房,师徒三众。那一个老的叫做大觉,是他掌家。一个后生的徒弟,叫做智

圆,生得眉清目秀,风流可喜,是那老和尚心头的肉。又有一个小沙弥,叫

① 罍 (léi 雷)巨——像罍那么大。罍,古代用以盛酒或水的容器,体积较大。

② 搪门——身体紧贴着门。

③ 世情——指社会交往广泛,有人情关系。

① 汶川县——旧县名,即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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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慧观,止有十一二岁。这个大觉年有五十七八了,却是极淫毒的心性,不

异少年。夜夜搂着这智圆,做一床睡了。两个说着妇人家滋味,好生动兴,

就弄那话儿消遣一番,淫亵不可名状。

是日,师徒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个美貌妇人走进来避雨,正似老鼠走到

猫口边,怎不动火?老和尚看见了,丢眼色对智圆道:“观音菩萨进门了,

好生迎接着。”智圆头颠尾颠,走上前来,问杜氏道:“小娘子,敢是避雨

的么?”杜氏道:“正是。路上逢雨,借这里避避则个。”智圆嘻着脸笑道:

“这雨还有好一会下。这里没好坐处,站着不雅,请到小房坐了,奉杯清茶,

等雨住了,走路何如?”那妇人家若是个正气的,由他自说,你只外边站站,

等雨过了走路便罢。那僧房里好是轻易走得进的?谁知那杜氏是个爱风月的

人,见小和尚生得青头白脸,语言聪俊,心里先有几分看上了。暗道:“总

是雨大,在此闲站,便依他进去坐坐,也不妨事。”就一步步随了进来。那

老和尚见妇人挪动了脚,连忙先走进去,开了卧房等候。小和尚陪了杜氏,

你看我,我看你,同走了进门,到得里头坐下了。小沙弥掇了茶盘送茶,智

圆拣个好磁碗,把袖子展一展,亲手来递与杜氏。杜氏连忙把手接了,看了

智圆丰度,越觉得可爱。偷眼觑着,有些魂出了,把茶侧翻了一袖。智圆道:

“小娘子,茶泼湿了衣袖,到房里熏笼上烘烘。”杜氏见要他房里去,心里

已瞧科了八九分。怎当得是要在里头的,并不推阻,反问他那个房里是。智

圆领到师父房前,晓得师父在里头等着,要让师父,不敢抢先。见杜氏进了

门里,指着熏笼道:“这个上边烘烘就是,有火在里头的。”却把身子倒退

了出来。

杜氏见他不进来,心里不解,想道:“想是他未敢轻动手。”正待将袖

子去熏笼上烘,只见床背后一个老和尚,托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杜氏杀猪

也似叫将起来。老和尚道:“这里无人,叫也没干。谁教你走到我房里来?”

杜氏却待奔脱,外边小和尚凑趣,已把门拽上了。老和尚擒住了杜氏身子,

杜氏虽推拒了一番,不觉也有些兴动。问道:“适才小师父那里去了?却换

了你。”老和尚道:“你动火我的徒弟么?这是我心爱的人儿,你作成我完

了事,我叫他与你快活。”杜氏心里道:“我本看上他小和尚,谁知被这老

厌物缠着。虽然如此,到这地位,料应脱不得手。不如先打发了他,他徒弟

少不得有分的了。”只得勉强顺着老和尚,搂到床上,行起云雨来。

那老和尚淫兴虽高,精力不济。起初搂抱推拒时,已此有好些流精淌出

来,及至干事,不多一会就弄倒了。杜氏本等不耐烦的,又见他如此光景,

未免有些不足之意。一头走起来系裙,一头怨怅道:“如此没用的老东西,

也来厌世 ,死活缠人做甚么?”老和尚晓得扫了兴,自觉没趣,急叫徒弟把

门开了。门开处,智圆迎着,问师父道:“意兴如何?”老和尚道:“好个

知味的人!可惜今日本事不帮衬,弄得出了丑。”智圆道:“等我来助兴。”

急跑进房,把门掩了。回身来抱着杜氏,道:“我的亲亲,你被老头儿缠坏

了!”杜氏道:“多是你哄我进房,却叫这厌物来摆布我!”智圆道:“他

是我师父,没奈何。而今等我陪礼罢。”一把搂着就要床上去。杜氏刚被老

和尚一出完得也觉没趣,拿个班道:“那里有这样没廉耻的?师徒两个,轮

替缠人!”智圆道:“师父是冲头阵,垫刀头的。我与娘子须是年貌相当,

不可错过了姻缘。”扑的跪将下去。杜氏扶起道:“我怪你让那老物先将人

① 厌世——吴方言,又称“现世”,北方叫做“现眼”,出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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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落,故如此说。其实我心上也爱你的。”智圆就势抱住,亲了个嘴,挽到

床上,弄将起来。这却与先前的情趣大不相同。

说这小和尚正是后生之年,精神旺相。亦且杜氏见他标致,你贪我爱,

一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歇手。弄得杜氏心满意足。杜氏道:“一向闻得

僧家好本事,若如方才老厌物,羞死了人;元来你如此着人 。我今夜在此与

你睡了罢。”智圆道:“多蒙小娘子不弃,不知小娘子何等人家,可是住在

此不妨的?”杜氏道:“奴家姓杜,在井家做媳妇,家里近在此间。只因前

日与丈夫有两句说话,跑到娘家这几日,方才独自个回转家去。遇着雨,走

进来避,撞着你这冤家的。我家未知道我回,与娘家又不打照会,便私下住

在此两日,无人知觉。”智圆道:“如此却侥幸,且图与娘子做个通宵之乐。

只是师父要做一床。”杜氏道:“我不要这老厌物来。”智圆道:“一家是

他做主,须却不得他,将就打发他罢了。”杜氏道:“羞人答答的,怎好三

人在一块做事?”智圆道:“老和尚是个骚头,本事不济。南北齐来,或是

你,或是我,做一遭不着,结识了他,他就没用了。我与你自在快活,不要

管他。”

两人说得着,只管说了去,怎当得老和尚站在门外,听见床响了半日,

已自恨着自己忒快,不曾插得十分趣,倒让他们恣意去了,好些妒忌。等得

不耐烦,再不出来,忍不住开房进去。只见两个紧紧搂抱,舌头还在口里。

老和尚便有些怒意,暗想道:“方才待我,怎肯如此亲热?”就不觉撚酸起

来,嚷道:“得了些滋味,也该商量个长便。青天白日,没廉没耻的,只顾

关着门睡甚么?”智圆见师父发话,笑道:“好教师父得知,这滋味长哩!”

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那娘子今晚不去了。”老和尚放下笑脸,

道:“我们也不肯放他就去。”智圆道:“我们强主张不放,须防干系。而

今是这娘子自家主意,说道可以住得的,我们就放心得下了。”老和尚道:

“这小娘子何宅?”智圆把方才杜氏的言语述了一遍。老和尚大喜,急整夜

饭,摆在房中,三人共桌而食。杜氏不十分吃酒,老和尚劝他,只是推故。

智圆斟来,却又吃了。坐间眉来眼去,与智圆甚是肉麻。老和尚硬挨光,说

得句把风话,没着没落的,冷淡的当不得。老和尚也有些看得出,却如狗■

热煎盘,恋着不放。夜饭撤去,毕竟赖着三人一床睡了。

天明了,杜氏起来梳洗罢,对智圆道:“我今日去休。”智圆道:“娘

子昨日说多住几日不妨的,况且此地僻静,料无人知觉。我与你方得欢会,

正在好头上,怎舍得就去,说出这话来?”杜氏悄悄说道:“非是我舍得你

去,只是吃老头子缠得苦。你若要我住在此,我须与你两个自做一床睡,离

了他才使得。”智圆道:“师父怎么肯?”杜氏道:“若不肯时,我也不住

在此。”智圆没奈何,只得走去对师父说道:“那杜娘子要去,怎么好?”

老和尚道:“我看他和你好得紧,如何要去?”智圆道:“他须是良人家出

身,有些羞耻,不肯三人同床,故此要去。依我愚见,不若等我另铺下一床,

在对过房里,与他两个同睡晚把,哄住了他。师父乘空,便中取事。等他熟

分了,然后团做一块不迟。不然逆了他性,他走了去,大家多没分了。”老

和尚听说罢,想着夜间三人一床,枉动了许多火,讨了许多厌,不见快活。

又恐怕他去了,连寡趣多没绰处 。不如便等他们背后去做事,有时我要他房

① 着人——惹人,迷人。

① 没绰处——没有地方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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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来,独享一夜也好,何苦在旁边惹厌?便对智圆道:“就依你所见也好。

只要留得他住,毕竟大家有些滋味。况且你是我的心,替你好了,也是好的。”

老和尚口里如此说,心里原有许多醋意,只得且如此许了他,慢慢再看,智

圆把铺房另睡的话回了杜氏。杜氏千欢万喜,住下了,只等夜来欢乐。

到了晚间,老和尚叫智圆分付道:“今夜我养养精神,让你两个去快活

一夜,须把好话哄住了他。明日却要让我。”智圆道:“这个自然。今夜若

不是我伴住他,只如昨夜混搅,大家不爽利,留他不住的。等我团熟了他,

牵与师父,包你像意。”老和尚道:“这才是知心着意的肉!”智圆自去与

杜氏关了房睡了。此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活不尽。

却说那老和尚一时怕妇人去了,只得依了徒弟的言语。是夜独自个在房

里,不但没有了妇人,反去了个徒弟,弄得孤眠独宿了,好些不像意。又且

想着他两个此时快乐,一发睡不去了,倒枕捶床了一夜。次日起来,对智圆

道:“你们好快活,撇得我清冷!”智圆道:“要他安心留住,只得如此。”

老和尚道:“今夜须等我像心像意一晚。”到得晚间,智圆不敢逆师父,劝

杜氏到师父房中去。杜氏死也不肯,道:“我是替你说过了方住在此的,如

何又要我去陪这老厌物?”智圆道:“他须是吾主家的师父。”杜氏道:“我

又不是你师父讨的,我怕他做甚?逼得我紧,我连夜走了家去!”智圆晓得

他不肯去,对师父道:“他毕竟有些害羞,不肯来。师父,你到他房里去罢。”

老和尚依言,摸将进去。杜氏先自睡好了,只待等智圆来干事,不晓得是老

和尚走来,跳上床去。杜氏只道是智圆,一把抱来亲个嘴,老和尚骨头都酥

了。直等做起事来,杜氏才晓得不是了,骂道:“又是你这老厌物,只管缠

我做甚么?”把自家身子一歪,将他尽力一推,推下床来。老和尚地上爬起

来,心里道:“这婆娘如此狠毒!”恨恨地走了自房里去。智圆见师父已出

来了,然后自己进去补空。杜氏正被老和尚引起了兴头,没收场的,却得智

圆来,正好解渴。两个不及讲话,搂着就弄,好不热闹。只有老和尚到房中,

气还未平。想道:“我出来了,他们又自快活。且去听他一番。”走到房前,

只听得山摇地动的,在床里淫戏。磨拳擦掌的道:“这婆娘直如此分厚薄!

你便多少分些情趣与我,也图得大家受用。只如此让了你两个罢!明日拚得

个大家没帐 。”闷闷的自去睡了。

一觉睡到天明起来,一发恨道:“受这歹婆娘这样累!”及至杜氏起来

了,老和尚还皮着脸撩拨他几句。杜氏一句话也不来招揽,老大没趣。又见

他与智圆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心怀忿毒。

到得夜来,智圆对杜氏道:“省得老和尚又来歪厮缠,等我先去弄倒了

他。”杜氏道:“你快去,我睡着等你。”智圆走到老和尚房中,装出平日

的媚态,说道:“我两夜抛撇了师父,心里过意不去,今夜同你睡休。”老

和尚道:“见放着雌儿在家里,却自寻家常饭吃?你好好去叫他来相伴我一

夜。”智圆道:“我叫他不肯来,除非师父自去求他。”老和尚发狠道:“我

今夜不怕他不来!”一直的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走进杜氏房来,道:

“看他若再不知好歹,我结果了他!”杜氏见智圆去了好一会,一定把师父

安顿过。听得床前脚步响,只道他来了,口里叫道:“我的哥,快来关门罢!

我只怕老厌物又来缠。”老和尚听得明白,真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厉声道:“老厌物今夜偏要你去睡一觉!”就把一只手去床上拖他下来。杜

① 没帐——没份、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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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见他来得狠,便道:“怎地如此用强?我偏不随你去!”吊住床楞,狠命

挣住。老和尚力拖不休。杜氏喊道:“杀了我,我也不去!”老和尚大怒道:

“真个不去,吃我一刀!大家没得弄。”按住脖子一勒。老和尚是性发的人,

使得力重,早把咽喉勒断。杜氏跳得两跳,已此呜呼了。

智圆自师父出了房门,且眠在床里,等师父消息。只听得对过房里叫喊

罢,就劈扑的响。心里疑心,跑出看时,正撞着老和尚拿了把刀,房里出来。

看见智圆,便道:“那鸟婆娘可恨,我已杀了!”智圆吃了一惊,道:“师

父当真做出来?”老和尚道:“不当真,只让你快活?”智圆移个火,进房

一看,只叫得苦道:“师父直如此下得手!”老和尚道:“那鸟婆娘嫌我,

我一时性发了。你不要怪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迟疑,且并叠过了。明日

另弄个好的来,与你快活便是。”智圆苦在肚里说不出,只得随了老和尚,

拿着锹镢,背到后园中埋下了。智圆暗地垂泪道:“早知这等,便放他回去

了也罢,直恁地害了他性命!”老和尚又怕智圆烦恼,越越的撺哄他欢喜,

瞒得水泄不通。只有小沙弥怪道不见了这妇人,却是娃子家,不来跟究,以

此无人知道,不题。

却说杜氏家里,见女儿回去了两三日,不知与丈夫和睦未曾,叫个人去

望望。那井家正叫人来杜家接着,两下里都问个空。井家又道杜家因夫妻不

睦,将来别嫁了;杜家又道井家夫妻不睦,定然暗算了。两边你赖我,我赖

你,争个不清。各写一状,告到县里。

① ②

县里此时缺大尹 ,却是一个都司断事在那里署印。这个断事姓林,名

大合,是个福建人。虽然太学出身,却是吏才敏捷,见事精明。提取两家人

犯审问。那井庆道:“小的妻子向来与小的争竞口舌,别气归家的。丈人欺

心,藏过了,不肯还了小的。须有王法!”杜老道:“专为他夫妻两个不和,

归家几日。三日前,老夫妻已相劝他气平了,打发他到夫家去。又不知怎地

相争,将来磨灭死了,反来相赖。望青天做主!”言罢,泪如雨下。林断事

看那井庆是个朴野之人,不像恶人,便问道:“儿女夫妻,为甚么不和?”

井庆道:“别无甚差池,只是平日嫌小的粗卤,不是他对头,所以寻非闹吵。”

断事问道:“你妻子生得如何?”井庆道:“也有几分颜色的。”断事点头,

叫杜老问道:“你女儿心嫌错了配头,鄙薄其夫。你父母之情,未免护短。

敢是赖着,另要嫁人?这样事也有。”杜老道:“小的家里与女婿家差不多

路,早晚婚嫁之事,瞒得那个?难道小的藏了女儿,舍得私下断送在他乡外

府,再不往来不成?是必有个人家,人人晓得的,这样事怎么做得!小的藏

他何干?自然是他家摆布死了,所以无影无踪。”林断事想了一回,道:“都

不是这般说。必是一边归来,两不照会,遇不着好人,中途差池了。且各召

保,听候缉访。”遂出了一纸广缉的牌,分付公人四下探访。过了多时,不

见影响。

却说那县里有一门子 ,姓俞,年方弱冠,姿容娇媚,心性聪明。元来这

家男风是福建人的性命,林断事喜欢他,自不必说。这门子未免恃着爱宠,

① 并叠——这里是收拾、掩藏的意思。

① 大尹——指县尹,县里的最高长官。

② 都司断事——都司是明代掌管一省军事的官署,断事是都司里的属官。

③ 磨灭——折磨。

① 门子——旧时官衙的管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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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件把不法之事。一日当堂犯了出来。林断事虽然要护他,公道上却去不得。

便思量一个计较周全他,等他好将功折罪。密叫他到衙中分付道:“你罪本

当革役,我若轻恕了你,须被衙门中谈议。我而今只得把你革了名,贴出墙

上,塞了众人之口。”门子见说要革他名字,叩头不已,情愿领责。断事道:

“不是这话,我有周全你处。那井、杜两家不见妇人的事,其间必有缘故。

你只做得罪于我,逃出去,替我密访。只在两家相去的中间路里,不论乡村

市井,道院僧房,俱要走到,必有下落。你若访得出来,我不但许你复役,

且有重赏。那时别人就议论我不得了。”门子不得已,领命而去。果然东奔

西撞,无处不去探听。他是个小厮家,就到人家去处,绰着嘴闲话,带着眼

瞧科,人都不十分疑心的。却不见甚么消息。

一日,有一伙闲汉聚坐闲谈,门子挨去听着。内中一个抬眼看见了,■

■对众人道:“好个小官儿!”又一个道:“这里太平寺中有个小和尚,还

标致得紧哩!可恨那老和尚又骚又吃醋,极不长进。”门子听得,只做不知,

洋洋的走了开来。想道:“怎么样的一个小和尚,这等赞他?我便去寻他看

看,有何不可?”元来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见说小和尚标致,心里

就有些动兴。问着太平寺的路走来,进得山门,看见一个僧房门槛上,坐着

一个小和尚,果然清秀异常。心里道:“这个想是了。”那小和尚见个美貌

小厮来到,也就起心,立起身来迎接道:“小哥何来?”门子道:“闲着进

寺来顽耍。”小和尚殷勤请进奉茶。门子也贪着小和尚标致,欢欢喜喜,随

了进去。老和尚在里头,看见徒弟引得个小伙子进来,道是个道地货来了,

笑逐颜开,来问他姓名居址。门子道:“我原是衙中门官,为了些事,逐了

出来。今无处栖身,故此游来游去。”老和尚见说大喜,说道:“小房尽可

住得,便宽留几日不妨。”便同徒弟留茶留酒,着意殷勤。老僧趁着两杯酒

兴,便溜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就是老僧也承受了。

不比那庄家妇女,见人不多,嫌好道歉的。老和尚喜之不胜。事毕,智圆来

对师父说:“这小哥是我引进来的,到让你得了先头。晚间须与我同榻。”

老和尚笑道:“应得,应得。”那门子也要在里头的,晚间果与智圆宿了。

第二日,老和尚只管来绰趣,又要缠他到房里干事。智圆经过了前边的

毒,这番倒有些吃醋起来,道:“天理人心,这个小哥该让与我,不该又来

抢我的。”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你终日把我泄火,我须没讨

还伴处,忍得不好过。前日这个头脑 ,正有些好处,又被你乱炒弄断绝了。

而今我引得这小哥来,明该让我与他乐乐,不为过分。”老和尚见他说得崛

强,心下好些着恼,又不敢冲撞他。嘴骨都的,彼此不快活。那门子是有心

的,晚间兑得高兴时,问智圆道:“你日间说,前日甚么头脑弄断绝了?”

智圆正在乐头上,不觉说道:“前日有个邻居妇女,被我们留住,大家耍耍

罢了。且是弄得兴头。不匡老无知,见他与我相好,只管吃醋捻酸,搅得没

收场。至今想来可惜!”门子道:“而今这妇女那里去了?何不再寻将他来

走走?”智圆叹个气道:“还再那里寻处?”门子见说得有些缘故,还要探

他备细,智圆却再不把以后的话漏出来。门子没计奈何。

明日,见小沙弥在没人处,轻轻问他道:“你这门中前日有个妇女来?”

小沙弥道:“有一个。”门子道:“在此几日?”小沙弥道:“不多几日。”

① 头脑——对象,暗指杜氏。

② 不匡——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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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子道:“而今那里去了?”小沙弥道:“不曾那里去,便是这样一夜不见

了。”门子道:“在这里这几日做些甚么?”小沙弥道:“不晓得做些甚么。

只见老师父与小师父,搅来搅去了两夜,后来不见了,两个常自激激聒聒的

一番。我也不知一个清头 。”门子虽不曾问得根由,却想得是这件来历了。

只做无心的走来,对他师徒二人道:“我在此两日了,今日外边去走走再来。”

老和尚道:“是必再来,不要便自去了!”智圆调个眼色,笑嘻嘻的道:“他

自不去的。掉得你下,须掉我不下。”门子也与智圆调个眼色,道:“我就

来的。”

门子出得寺门,一径的来见林公,把智圆与小沙弥话,备细述了一遍。

林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只是这样看起来,那妇人必死于恶僧之手了。

不然,三日之后,既不见在寺中了,怎不到他家里来?却又到那里去?以致

争讼半年,尚无影踪。”分付门子:“不要把言语说开了。”

明日起早,率了随从人等,打轿竟至寺中。分付头踏先来报道:“林爷

做了甚么梦,要来寺中烧香。”寺中纠了合寺众僧,都来迎接。林公下轿,

拜神焚香已毕。住持送茶过了,众僧正分立两傍。只见林公走下殿阶来,仰

面对天看着,却像听甚说话的。看了一回,忽对着空中打个躬,道:“臣晓

得这事了。”再仰面上去,又打一躬道:“臣晓得这个人了。”急走进殿上

来,喝一声:“皂隶那里?快与我拿杀人贼!”众皂隶吆喝一声,答应了。

林公偷眼看去,众僧虽然有些惊异,却只恭敬端立,不见慌张。其中独有一

个半老的,面如土色,牙关寒战。林公把手指定,叫皂隶捆将起来。对众僧

道:“你们见么?上天对我说道:‘杀井家妇人杜氏的,是这个大觉。’快

从实招来!”众僧都不知详悉,却疑道:“这老爷不曾到寺中来,如何晓得

他叫大觉?分明是上天说话是真了。”却不晓得尽是门子先问明了去报的。

那老和尚出于突然,不曾打点。又道是上天显应,先吓软了,那里还遮饰得

来?只是叩头,说不出一句。林公叫取夹棍夹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长是短,

为与智圆同奸,争风致杀。林公又把智圆夹起。那小和尚柔脆,一发禁不得。

套上未收,满口招承,“是师父杀的,尸见埋后园里。”林公叫皂隶押了二

僧到园中,掘下去,果然一个妇人,项下勒断,血迹满身。林公喝叫带了二

僧,到县里来,取了供案。大觉因奸杀人,问成死罪。智圆同奸不首,问徒

三年,满日还俗当差。随唤井、杜两家进来,认尸领埋,方才两家疑事得解。

林公重赏了俞门子,准其复役。合县颂林公神明,恨和尚淫恶。后来上

司详允,秋后处决了,人人称快。都传说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无头公

事。至今蜀中以为美谈。有诗为证:

庄家妇拣汉太分明,色中鬼争风忒没情。

舍得去后庭俞门子,妆得来鬼脸林县君。

① 清头——吴方言,意为清楚、明白。

② 头踏——旧时官员外出,在前面开道、安置事务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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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诗曰: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 ,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居住数日,

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敞洁净,甚是像意。

当把房钱赁下了,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

临完,我雇轿来接你。”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

拾。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王公

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轿去已久,竟不见到。

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

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轿去了,

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

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抬得,

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

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

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问他邻

舍,多见是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

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馀情。”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

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

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

也不再娶。

① ②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 。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宰与王教

授时相往来。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嗄饭中拿出鳖来。王教授

吃了两箸,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县宰惊问缘故。王

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

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

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当时告了状,

至今未有下落。”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

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异了。”登时起身

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妾垂泪道:“妾

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县宰问

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县宰大

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个人要奉见。”王

教授随了进去。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教授一认,正是失去

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

① 从事——本是汉代以后高级官员自辟的僚属,但到宋代已经废除,这里指州府的从属官员。

① 教授——官职名,宋代各州县设置的掌管学校课试的官员。

② “衢州首县”句——宋时衢州的治所即在西安县,故称西安县为“首县”;县的城郭也就是州的城郭,故

称“附郭”。西安县即今浙江省衢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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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你去不多

时,就有轿来接。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却不知把我抬到一

个甚么去处,乃是一个空房,有三两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明日把

我卖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

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

厢,忙唤直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

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恕不罪责勾了,还敢说原钱

耶?”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

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谁知恰恰选

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也是天缘未断,故得

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这美中有不足处:那王夫

人虽是所遭不幸,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 出,报得冤

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

个话本好听。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听 《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

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

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

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

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逝魄愿

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

① ②

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 ,岂期甲帐遇文箫 ?

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

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旸所作。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

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

工绝一时。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 皆通。夫妻两个,真是才

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

浙江温州永嘉县尉 ,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

路的,船家姓顾。赁定了,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路进发,包

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苏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

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

① 跟脚——根底,底细。

② 《芙蓉屏歌》——原载明李昌祺《剪灯馀话》卷四《芙蓉屏记》,题为《画芙蓉屏歌》,并云乃真州(今

江苏省仪征县)才士陆仲旸作。

① 章台泣韩翊 (yì意)——韩翊为唐代诗人,相传他与柳氏相爱,后柳氏为番将掠去,韩翊寄《章台柳》

词以达思念之情,终得团聚。事见许尧佐《柳氏传》。

② 甲帐遇文箫——文箫为唐代进士,相传他在钟陵西山遇美女吴彩鸾,闻其歌道:“若能相伴陟仙坛,应

与文箫嫁彩鸾;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二人遂结为夫妇,后俱跨虎成仙。事见《艳异编》。

③ 至正——元惠宗 (即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年号,公元1341—1368 年,也是元朝最后一个年号。

④ 写染——写字与绘画。染,着色。

⑤ 县尉——县里的辅佐官员。元代县尉负责防盗治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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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如法置办。完事毕,船家选一桌牲酒到舱里来。俊臣叫家僮接了,摆在桌

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晓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兴,

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

起不良之心。

此时是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

怕热闷。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

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俊臣道:“此

处须是内地,不比外江。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

家之言,凭他移船。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

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

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舱

里来,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

西都拿了去,只求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两个只是磕头。

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馀都饶不得!”俊臣自知

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罢!”船家道:“这

等,饶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

撩下水去。其馀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

晓得免死的缘故么?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

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就与你成亲。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

有好处,不要惊怕。”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所有,尽检点收拾过了。王氏

起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且到

日后再处。”果然,此后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凡是船

家教他做些甚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像个掌家的媳

妇伏侍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真心

相待。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馀,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

人等,叫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

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于时月光明

亮如昼,仔细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

何时?”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了起来,

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四望尽是

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

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又恐怕后

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胆大了些。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王氏道:

“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

样,门还关着。王氏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

敲开门来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且

不可造次。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

救,须不怕他了。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

须臾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

出门担水。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一径的走将进去。院主出来

见了,问道:“女娘子是何处来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对蓦生人,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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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

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赏月,

呼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在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置

妾死地。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说来,

娘子不敢归舟去了。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

何处安顿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

慈悯,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身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

“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院主道:“此间

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幸得

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几个,又皆淳谨。老身在此住迹,甚觉

清修味长。娘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披缁削发,

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

今世的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

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还要怎的?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迟疑。”

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

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一月之内,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

通晓,院主大相敬重。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大小事务,悉凭他主张,不

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

好,说得来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事。任是大寒

大暑,再不间断。拜完,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

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如是一年有馀。

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

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明日,将一幅纸

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

屏上面。王氏见了,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院

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处?”院

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王氏道:“做甚么生理的?”院主道:

“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

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

院主道:“偶然来来,也不长到。”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

提起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② ③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 。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

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馀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

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是王

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谁知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

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

① 替——吴方言,此处作介词用,即跟、同的意思。

② 张敞——字子高,西汉时大臣,善书法,又尝为其妻画眉,传为美谈。

③ 黄筌——五代后蜀的画家,擅长绘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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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

心中,再看机会。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夫,心中

喜好的是文房清玩 。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

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

“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

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因,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

益处?就叫师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

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

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僮,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

庆春出门来别了,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

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

捧过,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 ,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

的。”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

何处人氏?”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

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

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

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

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

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奉留。’

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

今听候一年,查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

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

人 ,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对

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

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得明公

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榼相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

睃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

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

① 文房清玩——指供文人赏玩的琴棋书画一类东西。

② 标儿——即标记、记号。旧时常插根草棍作出售的记号。

③ 怀素——唐代僧人,字藏真,本姓钱,长沙人。擅长书法,尤善“狂草”。

④ 《金石录》——宋代赵明诚编撰的一部关于金石学的巨著。金石,指刻在钟鼎、碑石上的文字。

① 平江路——元代行政区划名,辖境相当今江苏省南部地区,治所在今吴县。

② 钧览——意即给您看。钧,旧时下级对上级的敬称。

③ 衣冠中人——属于官宦士绅中的人物。

④ 明公——旧时对尊贵者的敬称。

⑤ 睃(suō梭)——吴方言,即看、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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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何得在此?”站起身来,再看看,只见上有一词。俊臣读罢,又叹息道:

“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

“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

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

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

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

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

是那里得来的?”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

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王

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

故?”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是

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

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回覆高公。高公心下道:

“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

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

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

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

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亦且前日来

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

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

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

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

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

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

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

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

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

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覆

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

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

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

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听他说得伤心,

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

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

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

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

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前日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

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

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

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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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

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

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

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

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题起慧圆的

事。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

真。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

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

好去做孺人?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

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

依固好;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

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

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 ,没个下落?叫我劝

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

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申,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

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

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

未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

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

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

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

头,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

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

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好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

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

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

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话,

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做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

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

公。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

了。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

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

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

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

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

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馀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

① 空门——即佛门。因佛教主张“诸法皆空”,只有悟“空”才能进入圣界。

① 没水——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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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

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令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

不知所向。只此是实情。”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

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俊臣出来,

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

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题起题画

的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

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另

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

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

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

迟。”臣俊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

存亡未卜。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

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

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

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

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

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

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士毕集,俱来奉陪

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

慧圆出来。俊臣惊得木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

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

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

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

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

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

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

问根繇。高公便叫书童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

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

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因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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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

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

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

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

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

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

他团圆这段因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

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

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座之人,无不下泪,称

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

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

日就道。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

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

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

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

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

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问

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

报大恩。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

俊臣出宦赀,厚赠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祐,幸得如

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

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宁家,

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

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毕竟冤

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

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 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傍?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① 水陆道场——也叫做“水陆斋”、“悲济会”,是佛家一种隆重盛大的宗教活动,以广施饮食超度水陆

饿鬼为主要内容。

② 间关——历尽路途的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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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迹玉虚尊者悟前身

诗云:

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

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

又云:

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

这两首绝句,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乐天

③ ④ ⑤

一生精究内典 ,勤修上乘之业,一心超脱轮回,往生净土 。彼时李公师稷

观察浙东,有一个客商,在他治内明州 ,同众下海,遭风飘荡,不知所止。

一月有馀,才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山侧

有人出来,迎问道:“是何等人来得到此?”商客具言随风飘到。岸上人道:

“既到此地,且系定了船,上岸来见天师。”同舟中胆小,不知上去有何光

景,个个退避。只有这一个商客,跟将上去。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就像

大寺观一般。商客随了这人,依路而进。见一个道士,须眉皆白,两傍侍卫

数十人,坐大殿上。对商客道:“你本中国人,此地有缘,方得一到。此即

世传所称蓬莱山 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处看看去么?”商客口称要看。道

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玉台翠树,光彩夺目。有数十处院宇,多有名号。

只有一院关锁得紧紧的,在门缝里窥进去,只见满庭都是奇花,堂中设一虚

座,座中有裀褥,阶下香烟扑鼻。商客问道:“此是何处?却如此空锁着!”

那人答道:“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乐天今在中国未来,故关闭在此。”

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便把这些去处光景一一记着。别了那

边人,走下船来。随风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将所见之景,

备细来禀知李观察。李观察尽录其所言,书报白公。白公看罢笑道:“我修

净业 多年,西方是我世界,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这两首绝

句回答李公,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要到兜率天宫,不希罕蓬莱仙岛意思。

后人评论,道是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 ,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

仙人?海上之说,未为无据。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直当超脱玄门 ,上证大

① 乐天——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所引两首诗,第一首题为《客有说》,第二首题

为《答客说》。

② 兜率天——佛家所谓欲界六天之一。兜率为梵文音译,意思是受乐知足而心生欢喜。

③ 内典——佛教徒称佛家经典为“内典”,以此与佛家以外的经典“外典”对称。

④ 上乘——即“大乘”,佛教的一个重要流派,含有普度众生之义。

⑤ 净土——佛教中所说的极乐世界。

⑥ 明州——唐置,以境内有四明山而得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鄞县。

① 蓬莱山——传说中东海上的仙山之一,为神仙居所。神仙是道教之说,白乐天信奉佛教,故后文说他“不

希罕蓬莱仙岛”。

② 净业——指佛教。

③ 轩冕——古代卿大夫的车服,代指高官显位。

① 玄门——即《老子》所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缩语,道家用来形容教义的深奥和微妙,这里代指

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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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 ,后来果位,当胜前生。这是正理。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

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所以聪明正直,

在世间做许多好事。如东方朔是岁星,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王方平是琅

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苏东坡是五戒禅师。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

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文郎,郭璞为水仙伯,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李

长吉召撰《白玉楼记》,皆历历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

罗刹、修罗鬼王之类,决非善根。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

女,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宰相,以至堕落。

此多是其家门生故吏一党之人,撰造出来,以掩其平生过恶的。若依他说,

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为何阴间有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之说?就是说

道业报尽了,还归本处,五六百年后便不可知,为何我朝万历年间,河南某

县雷击死娼妇,背上还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却六百年不止了。可见说

恶人也是仙种,其说荒唐,不足凭信。

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

坑欲海恋着尘缘,忘了本来面目。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在当生世里,看

见本来面目的一个故事,与看官听一听。诗云: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却说西方双摩诃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做金光洞,

一个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

同修无上菩提。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

众生为本。吾每静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 。吾意

欲往震旦 地方打一转轮回,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

复居于此,可不好么?”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有何好处?虽然可以

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

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

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

③ ④

知,伽蓝韦驮 即有密报,岂可复悔?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荣

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浊界汩没,一时记不起,

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

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

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

好处投生不题。

⑤ ⑥

却说宋朝鄂州江夏有个官人,官拜左侍禁 ,姓冯,名式,乃是个好善

积德的人。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

厮时,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

② 大觉——大彻大悟,摒除了世间一切欲望。这是佛教最高的精神境界。

① 辟支小乘——即佛教中的小乘教派。小乘主张自我解脱。辟支,即梵语“独觉”之义,意思是独自悟道。

② 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谓。

③ 伽蓝韦驮——韦驮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南方的八神将之一,佛教以之为护法神。伽蓝,指佛教寺院。

④ 阎浮界中——佛教中对人间世的称谓。

⑤ 鄂州江夏——宋代鄂州辖境相当现在湖北省东部地区,治所在江夏,即今武汉市的武昌。

⑥ 左侍禁——宋代宫廷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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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非凡,看见经卷上字,恰像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取名冯京,

表字当世。过目成诵,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

① ②

常瞑目打坐,学那禅和子 的模样。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 。

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

的人,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

胡诌,岂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琵琶》、《西厢》。那蔡

伯喈汉时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庐墓致瑞,公府举他孝廉,何曾为做官

不归,父母饿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

没有个牛丞相。郑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失身张生的

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元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诋的 ;却是戏文倒说崔、张

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

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

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

不决。

闲话休题。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

流播美政,护持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

不快,遂告个朝假,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

不绝于道路。又诏令翰苑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

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已好了。却是羸瘦了好些,拄了杖才能行步。久病

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徐步入后园

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取陶渊明

《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

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山炉 中,叠膝瞑目,坐在禅床

中蒲团上。

默坐移时,觉神清气和,肢体舒畅。徐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

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冯相问小童道:“婢仆皆去,你是何

人?独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悦。恐有所游,小童愿

为参从,不敢擅离。”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闲游。忽闻小童之

言,意思甚快。乘兴离榻,觉得体力轻健,与平日无病时节无异。步至庵外,

小童禀道:“路径不平,恐劳尊重。请登羊车,缓游园圃。”冯相喜小童如

此慧黠,笑道:“使得,使得。”说话之间,小童挽羊车一乘,来到面前。

但见:帘垂斑竹,轮斫香檀。同心结带系鲛■,盘角曲栏雕美玉。坐裀铺锦

褥,盖顶覆青毡。

① 禅和子——佛教禅宗称参禅的人。

② 连中了三元——指在乡试、会试、殿试三级科考中都得了第一名,即连中解元、会元、状元。

③ 南北戏文——元代杂剧兴起,南北并盛。南方以永嘉 (今浙江温州市)为中心,形成南曲戏文;北方以

元大都 (今北京市)为中心,形成北曲杂剧。下面所举高明的《琵琶记》即南曲,王实甫的《西厢记》即

北曲。

④ 庐墓——古人父母死后,于墓旁盖屋守丧,称为“庐墓”。

⑤ “后人”二句——《西厢记》系根据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改编的。《莺莺传》

写张生对莺莺先乱后弃的故事,而张生一般认为即元稹自己,所以说是“托名丑诋”。

① “容膝庵”——取意于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审容膝之易安”。

② 博山炉——盛行于汉魏时期的一种名贵的焚香炉,炉盖铸成山形,饰以花草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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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忻然升车而坐。小童挥鞭在前驭着,车去甚速,势若

飘风。冯相惊怪道:“无非是羊,为何如此行得速?”低头前视,见驾车的

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马之类。凭轼仔细再看,只见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

五色光彩射人。奔走挽车,稳如磐石。冯相公大惊。方欲询问小童,车行已

出京都北门,渐渐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云深处,下视尘寰,直在底下。虚

空之中,过了好些城郭。将有一饭时候,车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禀道:“此

地胜绝,请相公下观。”

冯相下得车来,小童不知所向,连羊车也不见了。举头四顾,身在万山

之中,但见:

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

细流石眼水涓涓;相逐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

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

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

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

穑登场,旋煮黄鸡,新■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

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

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磬一声,响于林杪。冯相举目仰视,向松阴竹影

疏处,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磬声必自此

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

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

一处,溪深水漫,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岩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

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

走得路多了,觉得肢体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

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如天摧地搨,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

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

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斓。剪尾岩谷风生,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

摄将百兽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悚。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刚爪

利锋铓。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

恰像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瞑目,犹如待罪一般。冯相惊异未定,

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杖拄降魔九环金锡。若

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

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

① 剪尾——摇动尾巴。

② “若非”二句——意谓来者定是佛门有修行的高僧。圆寂,佛教最高的理想境界。楞伽,传说中师子国(今

斯里兰卡)的山名,是佛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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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恙?粗茶相邀,丈室 闲话则个。”冯相见

他说“别来无恙”的话,举目细视胡僧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

记忆。遂相随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

洞荒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

相随出洞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

须臾到一处,飞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夹径。于巅峰之下

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

“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

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遂排扉而入。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

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扃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

低压重帘。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蠹。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

幽槛沉沉,散漫绿苔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

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

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

道:“相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

请相公登楼,款歇而归。”遂与登楼。

看那楼上时,碧瓦甃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

轴仙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取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

相道:“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

遥见一个去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

翠柯摇曳。波光泊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驻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

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诃池也。

此处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

想:自儿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

正不知甚么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悉皆不记。

不知几时曾到此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

伤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

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

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 《金刚经》云:‘一切有

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

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

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

意要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兴尽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

日再会?”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

林下,日子正长。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

相索,自无暇日。安能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

① 丈室——即下文所说的“方丈室”,禅寺住持的居室。

① 甃—— (zhòu 绉)修整、铺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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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转眼间伺候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

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

禄,亦当为田舍翁,躬耕自乐,以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

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

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

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色身之外,别有身耶?”金

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

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冯相道:“吾师何术

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

圈,以气吹之,对冯相道:“请相公观此景界!”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

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畦。小桥跨曲水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

遍看池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

正色责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

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

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近前边,注目再看,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

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

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茅庵内有一

人,叠足瞑目,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

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

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

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

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

乃色身。不觉失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梦!”因此顿悟无

上菩提 ,喜不自胜。

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但

只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已失峰岩之

险势。玉虚洞府,想却在海上瀛洲;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疑

看罢僧繇 画,卷起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无踪迹。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

庵中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

定一晌之间,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像梦境。

晓得是禅静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

者游戏人间之年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

玉虚洞中去矣!

诗曰:

① 衲僧——指正式出家受戒的佛门弟子。衲,僧衣。

② 色身——佛教对肉体人身的称谓。

① 偈 (jì计)——佛经中的颂词,多用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以至多言为句,四句合为一偈。

② 无上菩提——意谓追求觉悟成道才是终极目的。菩提,这里指修成正果。

③ 僧繇——本姓张,南朝梁的著名画家,擅画云龙人物,多作寺庙宗教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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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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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

诗云:

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利名救急符。

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

① ②

话说自汉以前,人才只是举荐征辟 ,故有贤良方正、茂材异等之名。

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闻达之科。所以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尽得其用。

自唐宋以来,俱重科名。虽是别途进身,尽能致位权要,却是惟以此为华美。

往往有只为不得一第,情愿老死京华的。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

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那见得只

是进士才做得事?直到近来,把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

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与他好衙门、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见了以

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必拣个惫懒所在打发他。不上几时,就勾销了。

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

处展布。晓得没甚长筵广席,要做好官也没干 ,都把那志气灰了,怎能勾有

② ③

做得出头的?及至是个进士出身,便贪如柳盗跖 ,酷如周兴、来俊臣,公

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坏了或是参论坏了,毕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

足之虫,至死不僵。”跌仆不多时,转眼就高官大禄,仍旧贵显。岂似科贡

的人,一勾了帐?只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像升天。却又一件

好笑,就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并无第二样人做得。及至肉眼

愚眉,见了穷酸秀才,谁肯把眼稍来管顾他?还有一等豪富亲眷,放出倚富

欺贫的手段,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将转来,呵脬

捧卵 ,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个世间惟有这件事,

贱的可以立贵,贫的可以立富;难分难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极险极危的道

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

说话的,怎见得便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

事。

唐时有个举子,叫做赵琮。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 ,屡次不第。他的妻

父,是个锺陵大将。赵琮贫穷,只得靠着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职官员,宗族

兴旺,见赵琮是个多年不利市 的寒酸秀才,没一个不轻薄他的。妻父、妻母

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觉得没趣,道女婿不争气,没长进。虽然是自

① 举荐征辟——晋代以前选拔统治人才的一种主要手段,先由地方官吏或王公大臣推荐各方面的有识之

士,然后再由朝廷选用,授以官职。征辟,征召、录用。

② 贤良方正、茂才——均为汉代选任官吏的科目。汉文帝时始诏举贤良方正,汉武帝时称贤良文学,也简

称贤良。茂才,即秀才,“举荐征辟”的优异人才。

① 没干——没份、做不得。

② 柳盗跖 (zhí直)——春秋末年奴隶起义领袖,旧时统治阶级污蔑为“强盗”。

③ 周兴、来俊臣——均为唐代武则天时人,有名的酷吏,都以治狱暴虐著称。

④ 呵脬捧卵——指卑劣下流的谄媚行为。脬,膀胱。

⑤ 遮莫——或者、即便。

⑥ 南宫春试——即礼部试、会试。

① 不利市——不喜庆。这里的含义相当俗语所说的“不开张”,指多次会试都落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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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骨肉,未免一科厌一科,弄做个老厌物了。况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觉

得寒酸,不足敬重起来。只是不好打发得他开去,心中好些不耐烦。赵琮夫

妻两个,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只是父母身边,也受多少两般三样

的怠慢。没奈何,争气不来,只得怨命忍耐。

一日,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家里撞着迎春日子,军中高会,百戏施

呈,唐时名为“春设”。倾城士女,没一个不出来看。大户人家搭了棚厂,

设了酒席在内,邀请亲戚共看。大将阖门多到棚上去,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

惟有赵娘子衣衫褴褛。虽是自心里觉得不入队,却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独自

一人推掉不去得。只得含羞忍耻,随众人之后,一同上棚。众女眷们憎嫌他

妆饰弊陋,恐怕一同坐着外观不雅,将一个帷屏遮着他,叫他独坐在一处,

不与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惯的,也自揣己 ,只得凭人主张,默默坐下了。

正在摆设酣畅时节,忽然一个吏典走到大将面前,说道:“观察相公特

请将军,立等说话。”大将吃了一惊,道:“此与民同乐之时,料无政务相

关,为何观察相公见召?莫非有甚不测事体?”心中好生害怕。捏了两把汗,

到得观察相公厅前。只见观察手持一卷书,笑容可掬,当厅问道:“有一个

赵琮,是公子婿否?”大将答道:“正是。”观察道:“恭喜,恭喜!适才

京中探马来报,令婿已及第了。”大将还谦逊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

观察即将手中所持之书,递与大将,道:“此是京中来的全榜,令婿名在其

上,请公自拿去看。”大将双手接着,一眼瞟去,赵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觉

惊喜。谢别了观察,连忙走回。远望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驻目看外边,大

举着榜,对着家人大呼道:“赵郎及第了!赵郎及第了!”众人听见,大家

都吃一惊。掇转头来看那赵娘子时,兀自寂寂寞寞,没些意思,在帷屏外坐

在那里,却是耳朵里已听见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惭愧!谁知也有这日!”

众亲眷急把帷屏散开,到他跟前称喜道:“而今就是夫人县君了!”一齐来

拉他去同席。赵娘子回言道:“衣衫蓝缕,玷辱诸亲,不敢来混。只是自坐

了看看罢!”众人见他说呕气的话,一发不安,一个个强陪笑脸道:“夫人

说那里话?”就有献勤的,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拿出来,与他穿了。一个

起头,个个争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钗的,也有除下花钿的、耳珰的,

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扮的花一团,锦一簇,还恐怕他不喜欢。是日,那里

还有心想看春会?只个个撺哄赵娘子,看他眉头眼后罢了。本是一个冷落的

货,只为丈夫及第,一时一霎,更变起来。人也原是这个人,亲也原是这些

亲,世情冷暖,至于如此。

在下为何说这个做了引头 ?只因有一个人,为些风情事,做了出来。正

在难分难解之际,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过,反得团圆了夫妻。正应着在下

先前所言: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说话。看官每

试听着。有诗为证:

同年同学,同林宿鸟。好事多磨,受人颠倒。私情败露,官非难了。

一纸捷书,真同月老。

这个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间。浙东有一个饱学秀才,姓张,字忠父,是

② 揣己——犹如说“识相”,自知道境况。

① 县君——唐代对五品官之妻封县君。宋代改县君封号为室人、安人、孺人。

② 引头——引子,即书中常说的“入话”。

① 端平——宋理宗赵昀年号,公元1234—123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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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宦族。只是家道不足,靠着人家聘出去,随任做书记,馆谷为生。邻居

有个罗仁卿,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尽富厚。两家同日生产:张家得了个男

子,名唤幼谦;罗家得了个女儿,名唤惜惜。多长成了。因张家有个书馆,

罗家把女儿寄在学堂中读书。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戏道:“同日生的,

合该做夫妻。”他两个多是娃子家心性,见人如此说,便信杀道是真,私下

密自相认。又各写了一张券约,罚誓必同心到老。两家父母,多不知道的。

同学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岁了,情窦渐渐有些开了。见人说做夫妻的要做

那些事,便两个合了伴,商议道:“我们既是夫妻,也学着他每做做。”两

个你欢我爱,亦且不晓得些利害,有甚么不肯?书房前有株石榴树,树边有

一只石凳。罗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着树;张幼谦早把他脚来跷起,就搂抱

了弄将起来。两个小小年纪,未知甚么大趣味,只是两个心里喜欢,作做耍

笑。以后见弄得有些好处,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间先生散了馆,惜惜回家去过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岁,父母道他

年纪长成,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不教他来了。幼谦屡屡到罗家门首探望,

指望撞见惜惜。那罗家是个富家,闺院深邃,怎得轻易出来?惜惜有一丫鬟,

唤名蜚英,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来读书,连蜚英也

不来了。只为早晨采花去与惜惜插戴,方得出门。到了冬日,幼谦思想惜惜

不置,做成新词两首 ,要等蜚英来时,递去与惜惜。词名《一剪梅》,词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

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

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写词已罢,等那蜚英不来,又做诗一首。诗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诗毕,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幼谦折了一枝梅花,同二词一诗,递与

他去。又密嘱蜚英道:“此花正盛开,你可托折花为名,递个回信来。”蜚

英应诺,带了去与惜惜看了。惜惜只是偷垂泪眼,欲待依韵答他,因是年底

匆匆,不曾做得。竟无回信。

② ③ ④

到得开年 ,越州太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 。忠父就带了幼谦去

自教他。去了两年,方得归家。惜惜知道了,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得幼谦的信,

密遣蜚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幼谦收了,开箧来看,中有金钱十枚,相思子⑤

一粒。幼谦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钱取团圆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说。心下大

喜,对蜚英道:“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何处再会得一会便好!”蜚英道:

“姐姐又不出来,官人又进去不得,如何得会?只好传消递息罢了。”幼谦

复作诗一首,与蜚英拿去做回柬。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② 白屋——用白茅草盖的简陋房屋,穷人所居,后来便代称贫困人家。

① 词两首——按所引词《一剪梅》,当是一首。

② 开年——吴方言,即明年。

③ 越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浦阳江、曹娥江流域,治所在会稽 (今绍兴市)。

④ 记室——掌管文书档案的职员,相当现在所说的“秘书”。

⑤ 相思子——又名“红豆”,扁圆,色殷红。王维《相思子》诗:“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

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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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后,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想着惜惜时节,便解下

来跌卦问卜,又当耍子。被他妈妈看见了,问幼谦道:“何处来此金钱?自

幼不曾见你有的。”幼谦回母亲道:“娘面前不敢隐情,实是与孩儿同学堂

读书的罗氏女近日所送。”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儿子年已弱冠,

正是成婚之期。他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至今寄着物件往来,必是他两情相

爱。况且罗氏女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备。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可不两

全其美?”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久惯做媒,在张罗两家多走动。张妈妈就

接他到家来,把此事对他说道:“家里贫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罗氏小娘

子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况且是同日生的,或者为有这些缘分,不弃

嫌肯成就,也不见得。”杨老妈道:“孺人怎如此说?宅上虽然清淡些,到

底是官宦人家。罗宅眼下富盛,却是个暴发 。两边扯来相对,还亏着孺人宅

上些哩。待老媳妇去说就是。”张妈妈道:“有烦妈妈委曲则个。”幼谦又

私下叮嘱杨老妈许多说话,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千万致意。杨老妈多领诺

去了,一径到罗家来。

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杨老妈道:“特来与小娘子作伐。”仁卿道:

“是那一家?”杨老妈道:“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

同年月日的。”仁卿道:“这等说起来,就是张忠父家了?”杨老妈道:“正

是。且是好个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门第也好。只是家道艰难,

靠着终年出去处馆过日,有甚么大长进处?”杨老妈道:“小官人聪俊非凡,

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时势,人家只论见前,后来的事那个包得!小

官人看来是好的,但功名须有命,知道怎么?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除非会

及第做官,便与他了。”杨老妈道:“依老媳妇看起来,只怕这个小官人这

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

话。杨老妈道:“这等,老媳妇且把这话回覆张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读

书,巴出身则个。”罗妈妈道:“正是,正是。”杨老妈道:“老媳妇也到

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道:“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吃茶去。”杨老

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叫

蜚英看茶,就问道:“妈妈何来?”杨老妈道:“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

娘子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道: ‘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

刻不想。’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

个主,是必要成。”惜惜道:“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

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杨老妈道:“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嫌张家

家事澹泊些。说道 ‘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惜惜道:“张家哥

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妈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话,有烦妈妈

上覆他,叫他早自挣挫 ,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他

传语,密地取两个金指环送他,道:“此后有甚说话,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

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看官,你道这些老妈家是马

泊六的领袖,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就做不成媒,还

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一面堆下笑来道:“小

① 暴发——即暴发户,骤然富有起来的人家。

② 作伐——说亲。

① 挣挫——即“挣扎”,勉力争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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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覆,把这些说话一一与张妈妈说了。张幼谦

听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汉分内事,何足为难!这老婆稳取是我

的了。”杨老妈道:“他家小娘子也说道,官人毕竟有这日,只怕爹娘等不

得,或有变卦。他心里只守着你,教你自要奋发。”张妈妈对儿子道:“这

是好说话,不可负了他!”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

于官人。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送我两个金

指环。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幼谦道:“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

则个!”杨老妈道:“当得,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说要同越州太守到京候差,恐怕幼谦

在家失学,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又去了,不题。

却说罗仁卿主意,嫌张家贫穷,原不要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说话,

是句没头脑的话。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

八十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只是远出,料不成事。

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是十八岁了。

闻得罗家女子才色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又且张

家只来口说得一番,不曾受他一丝,不为失约,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一口

许下了辛家,择日行聘。惜惜闻知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

心事,暗暗纳闷 。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谁不说是

天生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谊等夫妻。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这怎使

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得干净!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

蜚英道:“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我说没个计较,只得罢了。而今张

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时,也不便相会。”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计,可以相

会。只等他来了便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蜚英谨记在心。

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又是一年。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见

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难道惜惜就如

此顺从,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

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

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

写毕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了,问道:“官人

有何事见过?”幼谦道:“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杨老妈道:

“也见说,却不是我做媒的。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

幼谦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凭父母许别人不则一声?”

杨老妈道:“叫他女孩儿家怎好说得?他必定有个主意,不要错怪了人!”

幼谦道:“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我有首小词,问他口气的。烦妈妈与我

带一带去。”袖中摸出词来,并越州太守所送赆礼一两,转送与杨老妈做脚

步钱。杨老妈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有甚事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

把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道:“一向不

见妈妈来走走。”杨老妈道:“一向无事,不敢上门。今张官人回来了,有

话转达,故此走来。”惜惜见说幼谦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

① 纳闷——这里是“发闷”的意思。

① 赆 (j ìn 尽)礼——送行的礼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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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回来!”杨老妈道:“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书,托

我送来小娘子看。”袖中摸出书来,递与惜惜。惜惜叹口气接了,拆开,从

头至尾一看,却是一首词。落下泪来道:“他错怪了我也。”杨老妈道:“老

身不识字,书上不知怎地说?”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岂知受聘,多是

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来?”杨老妈道:“小娘子,你而今怎么发付他?”

惜惜道:“妈妈,你肯替张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

说不妨么?”老妈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又且

张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

管做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惜惜道:“多感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

郎说明白我的心事。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张郎当面

一会,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与别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道:

“你心事我好替你去说得,只是要会他却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

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惜惜道:“我有一计,

尽可使张郎来得,只求妈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道:“老身方才说过了,

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老身无不尽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这阁儿

上,是我家中落末 一层,与前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

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

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来,我教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

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郎从梯上上墙,也从山茶树上下地,可以径到我房

中阁上了。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备细传与张郎则个。”走到房

里,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四五两重,望杨老妈袖中就塞,道:“与妈妈将

就买些点心吃。”杨老妈假意道:“未有功劳,怎么当这样重赏?只一件,

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胆收了。”谢别了惜

惜出来,一五一十,走来对张幼谦说了。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张、罗两家相去原不甚

远,幼谦日间先去把墙外路数看看,望进墙去,果然四五枝山茶花树透出墙

外来。幼谦认定了,晚上只在这墙边等候。等了多时,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

响,不要说甚么竹梯不竹梯。等到后半夜,街鼓将动,方才闷闷回来了。到

第二晚、第三晚,又复如此。白白守了三个深夜,并无动静。想道:“难道

耍我不成?还是相约里头有甚么说话参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忘记

了,不知我外边人守候之苦。”不免再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又题一诗于纸

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他递去,就问失约之故。

元来罗家为惜惜能事,一应家务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

不想有个姨娘到来,要他支陪自不必说,晚间送他房里同宿,一些手脚做不

得了。等得这日才去,杨老妈恰好走来,递他这诗。惜惜看了,道:“张郎

又错怪了奴也!”对杨老妈道:“奴家因有姨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

无半点空隙机会,非奴家失约。今姨娘已去,今夜点灯后,叫他来罢,决不

误期了!”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覆张幼谦说:“三日不得机会说话,准

① 落末——最后、最末。

① 街鼓——即更鼓,古代以击鼓报时,兼有警夜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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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在今夜点烛后了。”

幼谦等到其时,踱到墙外去看,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

禁,蹑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

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候。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

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

俱觉长成得各别了。大家欢极,齐声道:“也有这日相会也!”也不顾蜚英

在面前,大家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了。于时月光入室,两人

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道:“我与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

别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后,常拚一死。

只为未到得嫁期,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

如矣!直到临时便见。”两人唧唧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

幼谦起来,穿衣出去。幼谦问晚间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时常有事,未

必夜夜方便。我把个暗号为你:我阁之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若点

起三个灯来,便将竹梯来度你进来;若望来只是一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

可在外边痴等,似前番的样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约定而别。幼谦仍旧上

山茶树,蹑竹梯而下。随后,蜚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真个神鬼不觉。

以后幼谦只去远望,但是楼西点了三个灯,就步至墙外来,只见竹梯早

已安下了,即便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

隔得夜把儿。往来一月有多,正在快畅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

大帅慕张忠父之名,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

约,就要带了幼谦,到彼乡试。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

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将情告知惜惜,就与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

赠他做盘缠,哭对他道:“若是幸得未嫁,还好等你归来再会。倘若你未归

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死在阁前井中,与你再结来世姻缘。今

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个哭了半夜。虽是交欢,终带惨凄,

不得如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手,叮咛道:“你勿忘恩情,觑个空,

便只是早归来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谦道:“此不必分付。我若不为乡试,

定寻个别话,推着不去了。今却有此便,须推不得,岂是我的心愿?归得便

归,早见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时,不忍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值

试期。幼谦痴心自想:“若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也未可料。”

尽着平生才学,做了文赋。出场来,就对父亲说道:“掉母亲家里不下,算

计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谦道:“揭榜不中,有何颜面?

况且母亲家里孤寂,早晚悬望。此处离家须是路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

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无分,已前定了。看那榜

何用?”缠了几日,忠父方才允了,放回家来。不则一日,到了家里。

元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惜惜心里着急,日望

幼谦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

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

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一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

与他看。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

① 掉——这里作“抛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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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

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

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

《卜算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

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

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

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

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

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

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

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

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取过惜惜的纸笔,写

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

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

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

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

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

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

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

然,惜惜忒放泼 了些。

罗妈妈见她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

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

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

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

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

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

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

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

对妈妈道:“不必迟疑,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

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

到女儿房前来。见房内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

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

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

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

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

① 下得——意即舍得。

① 放泼——即“撒泼”,原意为耍无赖,这里是不管不顾、执意而行的意思。

② 杆棒——即“杆面杖”,擀面的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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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

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着杆棒,望

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

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娘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

“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

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拖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

“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

举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

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

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

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

伯伯口许道: ‘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愤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

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

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

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

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

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堂屋 ,把条

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

看女儿时,只见攧得头鬅 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

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举起杆棒要打,却得

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

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住头发,

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

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

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

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

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

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

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

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

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

何委曲?”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

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

回道: ‘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

言,竟自另许了辛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拚着一死,以

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觌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

小生义不独生。事既败露,不敢逃罪。”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

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

① 堂屋——俗指靠外边供会客的客厅。

② 鬅 (p éng 朋)——头发蓬乱。

③ 窝伴——吴方言,意为紧紧陪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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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取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

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

曾与共塾而作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

① ② ③

为挑琴 ;宋玉之招,宁关好色 ?原许乘龙须及第,未曾经打毷氉 ;

④ ⑤

却教跨凤别吹箫 ,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

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总桎梏而自甘。伏

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

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

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

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

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

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

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

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

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

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

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

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

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

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

惜死活何如,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

油火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

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绪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

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

多吃一惊。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上掮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

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

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来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

“我们是湖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

住他手,要写五百贯、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

何名次,写赏未迟。”报的人道:“高哩!高哩!”取出一张红单来,乃是

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却在此狱

中罗唣?知县相公知道,须是不便。”报的人道:“咱们到府上来,见说秀

① “长卿”二句——汉代司马相如 (字长卿)与卓文君相爱,弹琴致意。

② “宋玉”二句——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记东邻美女对其爱慕的故事。

③ 毷氉(màosào 冒臊)——烦恼。

④ “却教”句——这里反用箫史与弄玉夫妇乘凤成仙故事,表示拆散了幼谦与惜惜的婚事。

⑤ 不字——不出嫁。

① 失张失智——慌慌张张、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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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此,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

幼谦道:“我身命未知如何,还要知县相公做主,我枉自写赏何干?”报的

人只是乱嚷,牢中人从傍撮哄,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

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撺了去,喊道:“知县相公来了!”须臾,

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道:“为甚么如此?”

报的人道:“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做主。”

县宰笑道:“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文,在我

库上来领。”取过笔来,写与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县

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道:“恭喜高掇!”

幼谦道:“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愆尤,还仗大人保全。”县宰

道:“此纤芥之事,不必介怀。下官自当宛转。”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

官对理未到,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票上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

罗女免提,候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吏典取花红、鼓乐、马匹伺候。县宰

敬幼谦酒三杯,上了花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正是:

昨日牢中囚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着县里

而来。轿中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道:

“不要来了,张秀才高中免提了!”就取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

轿中分明听得,顶开轿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

前来,心中暗暗自乐。幼谦望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

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在幼谦马

的近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像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单少的是轿上

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别。

幼谦回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讫。张妈妈道:

“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几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这事怎生了

结?今日报事的打进来,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慌得娘没躲处哩!直到

后边说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径来了,却是县间如何

就肯放了你?”幼谦道:“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连累母亲受

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碍着辛家不肯。而今侥幸有

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

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妈妈道:“虽然知县

相公如此,却是闻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陈告,恐怕对他不过。

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甚关节来否?”幼谦道:“这事

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州里旨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宽心。”须臾之间,

邻舍人家多来叫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本州太守升堂,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

罗氏事,托他周全。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总是就托忠

父代笔,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太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

事的头脑备细。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是日本县申文也到。太守看过,

方知就里。又晓得张幼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道:“张

① 喝道——即吆喝开道,为旧时官吏出外时的排场。

② 愆尤——罪过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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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情擅放,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太守叫辛某上来,

晓谕他道:“据你所告,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你争他何用?就断与你家了,

你要了这媳妇,也坏了声名。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

毫无瑕玷,可不是好?你须不比罗家,原是干净的门户,何苦争此闲气?”

辛某听太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叩头道:“但凭相公做主。”太守即

时叫吏典取纸笔与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

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太守处分,不敢生词说,叩头而出。

太守当下密写一书,钉封在文移中,与县宰道:

张、罗佳偶也。茂宰可为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

县宰接了州间文移,又看了这书,具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

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分头去了。罗仁卿是个白身富

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摆褶子,来到公厅。

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道:“张幼谦是个快婿,本县前日曾劝

足下纳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处分,诚是美事。”罗仁卿道:“相公分

付,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许下辛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将何辞回得他?

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宰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虑。”笑

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取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把与罗仁卿看。

县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

如何就肯写这一纸?”县宰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教他写

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里摸出太守书来,与仁卿看了。仁卿见州县

如此为他,怎敢推辞?只得谢道:“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从

命?”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县宰接见,笑道:“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

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

待他翁婿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道:“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

当下尽欢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太守,太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

备细说一遍,张妈妈不胜之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

些,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

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次日是黄道吉

日,就着杨老妈为媒,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

之夜,两新人原是旧相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死边过的,竟得团圆,

其乐不可名状。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

美满。又分付道:“州县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亲,须去拜谢。”幼

谦道:“孩儿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张妈妈从幼认

得媳妇的,愈加亲热。幼谦却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

发了毕,仍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

① ②

明年,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

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① 上春官——即参加礼部会试。

② 别驾——刺史的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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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参军冤报生前

诗云:

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

杀人还杀,白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

话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佛说戒杀,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何况

同是生人,欺心故杀,岂得不报?所以律法上最严杀人偿命之条。汉高祖除

秦苛法,止留下三章,尚且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可见杀人罪极重。但

阳世间不曾败露,无人知道,那里正得许多法?尽有漏了网的,却不那死的

人落得一死了?所以就有阴报。那阴报事也尽多,却是在幽冥地府之中,虽

是分毫不爽,无人看见。就有人死而复苏,传说得出来,那口强心狠的人,

只认做说的是梦话,自己不曾经见,那里肯个个听?却有一等,即在阳间受

着再生冤家现世花报 的,事迹显著,明载史传,难道也不足信?还要口强心

狠哩?

在下而今不说那彭生惊齐襄公,赵王如意赶吕太后,窦婴、灌夫鞭田蚡 。

这还是道“时衰鬼弄人”,又道是“疑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阳命将绝,自

家心上的事发,眼花撩花上头起来的。只说些明明白白的现世报,但是报法

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烦,听小子多说一两件,然后入正话。

一件是唐《逸史》上说的。长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斋,偶见桑树上有

一女子在那里采桑,合掌问道:“女菩萨,此间侧近何处有信心檀越,可化

得一斋的么?”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个王家,见在设斋之际。

见和尚来到,必然喜舍。可速去。”僧随他所指处前往,果见一群僧,正要

就坐吃斋。此僧来得恰好,甚是喜欢。斋罢,王家翁姥见他来得及时,问道:

“师父像个远来的,谁指引到此?”僧道:“三四里外,有一个小娘子在那

里采桑。是他教导我的。”翁姥大惊道:“我这里设斋,并不曾传将开去,

三四里外女子从何知道?必是个未卜先知的异人,非凡女也。”对僧道:“且

烦师父与某等同往,访这女子则个。”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边,那女子

还在桑树上。一见了王家翁姥,即便跳下树来,连桑篮丢下了,望前极力奔

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随后赶来。女子走到家,自进去了。王翁认得这家,

是村人卢叔伦家里,也走进来。女子跑进到房里,掇张床来抵住了门,牢不

可开。卢母惊怪他两个老人家赶着女儿,问道:“为甚么?”王翁、王母道:

“某今日家内设斋,落末有个远方僧来投斋,说是小娘子指引他的。某家做

此功德,并不曾对人说,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来问一声,并无甚么别故?”

① “汉高祖”三句——秦末刘邦率军攻入咸阳,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里便指此事。

② 现世花报——犹如说眼前的报应。花报,即“华报”,亦即“果报”。《往生要集》:“应知念佛修善

为业因,往生极乐为华报,证大菩提为果报。”

① “在下”三句——这里提及三个冤魂索命的故事。春秋时齐国公子彭生被齐襄公所杀;西汉初赵王如意被

吕太后害死;汉武帝时大臣窦婴、灌夫均为丞相田蚡诬陷而受诛。以上均有历史记载。《左传》还记载齐

襄公打猎时遇一大豕,从者谓是彭生,襄公受惊而死。

② 《逸史》——书名,已佚,非南宋蒋芾所撰《逸史》。下文所述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25 所载 《逸

史》。

③ 信心——信奉佛教而又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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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母见说,道:“这等打甚么紧!老身去叫他出来。”就走去敲门叫女儿,

女儿坚不肯出。卢母大怒道:“这是怎的起?这小奴才作怪了!”女子在房

内回言道:“我自不愿见这两个老货,也没甚么罪过。”卢母道:“邻里翁

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为何躲着不出?”王翁、王姥见他躲避得紧,一发

疑心道:“必有奇异之处。”在门外着实恳求,必要一见。女子在房内大喝

道:“某年月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处?”王翁、王姥听见说了

这句,大惊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头一看,恨不得多生两只脚,飞也似的

去了。女子方开出门来,卢母问道:“适才的话,是怎么说?”女子道:“好

叫母亲得知:儿再世前曾贩羊,从夏州来到此翁姥家里投宿,父子三人尽被

他谋死了,劫了资货,在家里受用。儿前生冤气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儿子,

聪明过人,他两人爱同珍宝。十五岁害病,二十岁死了。他家里前后用过医

药之费,已比劫得的多过数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设了斋供,夫妻啼哭,

总算他眼泪也出了三石多了。儿今虽生在此处,却多记得前事。偶然见僧化

饭,所以指点他。这两个是宿世冤仇,我还要见他怎么?方才提破他心头旧

事,吃这一惊不小,回去即死,债也完了。”卢母惊异,打听王翁夫妻果然

到得家里,虽不知这些清头,晓得冤债不了,惊悸恍惚成病。不多时,两个

多死了。

看官,你道这女儿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债,一生证明讨命,可不利

害么!略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

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追取赴阴司。

这是三生的了。再说个两世的,死过了鬼来报冤的。这一件在宋《夷坚

① ②

志》上,说吴江县二十里外因渎村,有个富人吴泽,曾做个将仕郎 ,叫做

吴将仕。生有一子,小字云郎,自小即聪明勤学,应进士第,预待补籍,父

母望他指日峥嵘。绍兴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尽资财替他

追荐超度,费了若干东西,心里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将仕有个兄

③ ④

弟,做助教 的,名滋,要到洞庭东山妻家去。未到数里,暴风打船,船行

不得,暂泊在福善王庙下,躲过风势。登岸闲步,望庙门半掩,只见庙内一

人,着皂绨背子 缓步而出,却像云郎。助教走上前仔细一看,元来正是他,

吃了一大惊。明知是鬼魂,却对他道:“你父母晓夜思量你,不知赔了多少

眼泪,要会你一面不能勾。你却为何在此?”云郎道:“儿为一事,拘系在

此,留连证对,况味极苦。叔叔可为我致此意于二亲,若要相见,须亲自到

这里来乃可,我却去不得。”叹息数声而去。助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

急还家来对兄嫂说知此事。三个人大家恸哭了一番,就下了助教这只原船,

三人同到庙前来。只见云郎已立在水边,见了父母,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

冥中苦恼之状。父母正要问他详细,说自家思念他的苦楚,只见云郎忽然变

① 夏州——北魏置,辖境相当现在陕西省与内蒙古自治区交界一带地区,唐时治所在朔方 (今陕西省靖边

县)。

① 《夷坚志》——笔记小说集,南宋洪迈撰,今已散佚过半。下文所述故事,《夷坚志补》卷六有载。

② 将仕郎——据 《宋史·职官志》记载,将仕郎是宋代最易补得的一种官职。

③ 助教——学官名,在国学里负责协助传授经学。

④ 洞庭东山——在江苏太湖中。

⑤ 背子——一种半臂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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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面孔,挺竖双眉,捽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盗我金帛,使我衔

冤茹痛四五十年。虽曾费耗过好些钱,性命却要还我。今日决不饶你!”说

罢,便两相击搏,滚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仆从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捞

救。那太湖边人多是会水的,救得上岸,还见将仕指手画脚,挥拳相争,到

夜方定。助教不知甚么缘故,却听得适才的说话,分明晓得定然有些蹊跷的

阴事。来问将仕,将仕蹙着眉头道:“昔日壬午年间,虏骑破城,一个少年

子弟相投寄宿,所赍囊金甚多。吾心贪其所有,数月之后,乘醉杀死,尽取

其赀。自念冤债在身,从壮至老,心中长怀不安。此儿生于壬午,定是他冤

魂再世。今日之报,已显然了。”自此忧闷不食,十馀日而死。

这个儿子只是两生,一生被害,一生讨债,却就做了鬼来讨命。比前少

了一番,又直捷些。再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

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这两件希奇些的说过,至于那本身受害,即时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

起,说到年晚除夜,也说不尽许多,小子要说正话,不得工夫了。——说话

的,为何还有一个正话?——看官,小子先前说这两个,多是一世再世,心

里牢牢记得前生,以此报了冤仇,还不希罕。又有一个再世转来,并不知前

生甚么的,遇着各别道路的一个人,没些意思 ,定要杀他。谁知是前世冤家

做定的,天理自然果报,人多猜不出来。报的更为直捷,事儿更为奇幻。听

小子表白来。

这本话,却在唐朝贞元年间,有一个河朔李生,从少时膂力过人,恃气

好侠,不拘细行。常与这些轻薄少年,成群作队,驰马试剑,黑夜里往来太

行山道上,不知做些甚么不明不白的事。后来家事忽然好了,尽改前非,折

节读书,颇善诗歌,有名于时,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后至深州录事参军。

李生美风仪,善谈笑,曲晓吏事,又且廉谨明干,甚为深州太守所知重。至

于击鞠、弹棋、博弈诸戏,无不曲尽其妙。又饮量尽大,酒德又好,凡是宴

会酒席,没有了他,一坐多没兴。太守喜欢他,真是时刻少不得的。

其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出力,与李抱真同破朱滔,功

劳甚大 ;又兼兵精马壮,强横无比,不顾法度。属下州郡太守,个个惧怕他

威令,心胆俱惊。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节,官拜副大使。少年骄纵,倚着

父亲威势,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属郡,真个是:

轰天吓地,掣电奔雷。喝水成冰,驱山开路。川岳为之震动,草木

尽是披靡。深林虎豹也潜形,村舍犬鸡都不乐。

别郡已过,将次到深州来。太守畏惧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欢喜,好效殷勤,

预先打听他前边所经过,喜怒行径详悉。闻得别郡多因陪宴的言语举动,每

每触犯忌讳,不善承颜顺旨,以致不乐。太守于是大具牛酒,精治肴馔,广

备声乐,妻孥手自烹庖,太守躬亲陈设。百样整齐,只等副大使来。只见前

驱探马来报,副大使头踏到了。但见:

① 没些意思——这里是无缘无故、没有一点儿干系的意思。

① 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地区。

② 深州——辖境在今河北省中部,唐时治所在陆泽 (今河北省深县)。

③ “其时”四句——王武俊与朱滔均为中唐时人,各自藩镇割据,公元782 年二人勾结叛唐,王自封赵王,

朱自封冀王,两年后,经李抱真劝说,王武俊降唐,并一举击败朱滔。这里说的就是这段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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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开山斧闪烁生光,还带杀人之血;流星锤蓓蕾

出色,犹闻磕脑之腥。铁链响琅玱,只等悔气人冲节过;铜铃声杂沓,更

无拚死汉逆前来。蹂躏得地上草不生,蒿恼得梦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太守郊迎过,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登时酒筵,嘎程①

礼物,抬将过来。太守恐怕有人触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陪侍,一应僚吏宾

客,一个也不召来与席。士真见他酒肴丰美,礼物隆重,又且太守谦恭谨慎,

再无一个杂客敢轻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经过的各郡,再没有到得这郡齐

整谨饬了。饮酒至夜。

士真虽然威严,却是年纪未多,兴趣颇高。饮了半日酒,止得一个太守

在面前唯喏趋承,心中虽是喜欢,觉得没些韵味。对太守道:“幸蒙使君雅

意相待,如此之厚,欲尽欢于今夕。只是我两人对酌,觉得少些高兴,再得

一两个人同酌,助一助酒兴为妙。”太守道:“敝郡偏僻,实少名流。况兼

惧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饮酒作乐,

何所妨碍?况如此名郡,岂无嘉宾?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可以尽欢。

不然,酒伴寂寥,虽是盛筵,也觉吃不畅些。”太守见他说得在行,想道:

“别人卤莽不济事,难得他恁地喜欢高兴。不要请个人不凑趣,弄出事来。

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且是谨慎,又会言谈戏艺,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

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个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对士真说道:“此

间实少韵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录事参军李某,饮量颇洪,兴致亦好,

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广晓技艺,或者可以赐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

不知可否?未敢自专,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举,必是妙人。召他

来看。”太守呼唤从人,速请李参军来。

看官,若是说话的人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又有个

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拦腰抱住,劈胸揪着,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 也罢,

叫他不要来了。只因李生闻召,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惚,却是副大使的钧旨,

本郡太守命令,召他同席,明白是抬举他,怎敢不来?谁知此一去,却似: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说话的,你差了!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是个在行的人,难道有甚么言语

冲撞了他,闯出祸来不成?看官,你听,若是冲撞了他,惹出祸来,这是本

等的事,何足为奇?只为不曾说一句,白白的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

我接上前因,便见分晓。

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拜罢,抬起头来。士

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来,免不得赐他坐了。李参军勉强坐下,心中

悚惧,状貌益加恭谨。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看他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

铃也似,一些笑颜也没有,一句闲话也不说,却像个怒气填胸、寻事发作的

一般,比先前竟似换了一个人了。太守慌得无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谓,只

得偷眼来看李参军。但见李参军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体颤抖抖的,坐不

住;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几乎掉下地来。太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

军,说着句把话,发个甚么喜欢出来便好。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一个似失

① 嗄程——吴方言,送行的礼物。

① 韵人——意同下文所说的“妙人”,指高雅知趣的人。

② 吕太后筵席——吕太后,即刘邦之妻吕雉。传说吕太后喜怒无常,她的筵席是不好吃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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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落魄。李参军平日枉自许多风流俏倬 ,谈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

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连满堂伏侍的人,都慌得来没头没脑,

不敢说一句话,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只见不多几时,士真像个忍耐不住的

模样,忽地叫一声:“左右那里?”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喏!”

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鹰拿雁雀,揪了下来听令。士真道:

“且收郡狱。”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袂,付在狱中,来回话了。士真冷笑了

两声,仍旧欢喜起来,照前发兴吃酒。他也不说出甚么缘故来。太守也不敢

轻问,战战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晓了。

太守只这一出,被他惊坏。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连自家身子立不勾 。

却又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正是不知一个头脑。叫着左右伏侍的人,

逐个盘问道:“你们傍观仔细,曾看出甚么破绽么?”左右道:“李参军自

不曾开一句口,在那里触犯了来?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却又不知李参

军如何便这般惊恐,连身子多主张不住,只是个颤抖抖的。”太守道:“既

是这等,除非去问李参军,他自家或者晓得甚么冲撞他处,故此先慌了,也

不见得。”太守说罢,密地叫个心腹的祗候人,去到狱中,传太守的说话。

问李参军道:“昨日的事,参军貌甚恭谨,且不曾出一句话,原没处触犯了

副大使。副大使为何如此发怒?又且系参军在狱!参军自家可晓得甚么缘故

么?”李参军只是哭泣,把头摇了又摇,只不肯说甚么出来。祗候人又道是

奇怪,只得去告诉太守道:“李参军不肯说话,只是一味哭。”太守一发疑

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爽利的人,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

真是难解。”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他。

他见了太守,想着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来。太守忙问其故。李

参军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才拭眼泪说道:“多感君侯①垂问,某有心

事,今不敢隐。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向道是惑人的说话,今日方知此话不

虚了。”太守道,“怎见得?”李参军道:“君侯不要惊怪,某敢尽情相告。

某自少贫,无以自资衣食。因恃有几分膂力,好与侠士剑客往来,每每掠夺

里人的财帛,以充己用。时常驰马腰弓,往还太行道上。每日走过百来里路,

遇着单身客人,便劫了财物归家。一日,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赶着一个

骏骡,骡背负着两个大袋。某见他沉重,随了他一路走去。到一个山坳之处,

左右岩崖万仞。彼时日色将晚,前无行人,就把他尽力一推,推落崖下,不

知死活。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到了下处,解开囊来一看,内有缯缣百馀匹,

自此家事得以稍赡。自念所行非谊,因折弓弃矢,闭门读书,再不敢为非,

遂出仕至此官位。从那时算至今岁,凡二十七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

公之宴。初召时就有些心惊肉颤,不知其由。自料道决无他事,不敢推辞。

及到席间灯下,一见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时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异。

一拜之后,心中悚惕,魂魄俱无。晓得冤业见在面前了,自然死在目下,只

消延颈待刃,还有甚别的说话来?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讳。而今再无

可逃,敢以身后为托,不使吾暴露尸骸足矣。”言毕大哭。太守也不觉惨然,

欲要救解,又无门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业,恐怕到底难逃。”似信不

信的,且看怎么。

太守叫人悄地打听,副大使起身了来报;再伺候有甚么动静,快来回话。

① 俏倬 (zhuō卓)——潇洒俊俏。

② 立不勾——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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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怀着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还替李参军希冀道:“或

者酒醒起来,忘记了便好。”须臾之间,报说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进

去,不知有何分付。太守叫再去探听。只见士真刚起身来,便问道:“昨夜

李某,今在何处?”左右道:“蒙副大使发在郡狱。”士真便怒道:“这贼

还在?快枭他首来!”左右不敢稍迟,来禀太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

太守大惊失色,叹道:“虽是他冤业,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害了他也!”

好生不忍,没计奈何,只得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四更。

眼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于非命。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来士真

跟前献上取验。士真反覆把他的头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毕,太守进来参见。心里虽有此事恍惚,却妆做个不以为意

的坦然模样,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逢迎之礼,一发小心了。士真大喜,

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太守几番要问他,嗫嚅数次,不敢轻易开口。直到

见他欢喜头上,太守先起请罪道:“有句说话,斗胆要请教副大使。副大使

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启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与使君相

与甚欢,有话尽情直说,不必拘忌。”太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备员,叨

守一郡。副大使车驾枉临,下察弊政,宽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太使

酒间,命某召他客助饮。某属郡僻小,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某愚不揣事,

私道李某善能饮酒,故请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戆,不习礼法,触忤了副大使,

实系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说了。但某心

愚鄙,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不知李某罪起于何处?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

的过误,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诫将来之人,晓得奉上的礼法,不致舛错,实

为万幸。”士真笑道:“李某也无罪过。但吾一见了他,便忿然激动吾心,

就有杀之之意。今既杀了,心方释然,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故。使君但放

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罢,士真欢然致谢而行,又到别郡去了。

来这一番,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

太守得他去了,如释重负,背上也轻松了好些。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

没处说得苦。太守记着狱中之言,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恰恰正是二十七

岁。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士真已生于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

命讨了一命,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连讨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

要说旁看的人,那里得知这些缘故!太守嗟叹怪异,坐卧不安了几日。因念

他平日交契的分上,又是举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财,厚葬了李参

军。常把此段因果劝人,教人不可行不义之事。有诗为证:

冤债原从隔世深,相逢便起杀人心。

改头换面犹相报,何况容颜俨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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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周经历因奸破贼

诗云:

天命从来自有真,岂容奸术恣纷纭?

黄巾张角徒生乱,大宝 何曾到彼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上党铜鞮县 山村有个樵夫,姓侯,名元。家道贫穷,

靠着卖柴为业。己亥岁,在县西北山中采樵回来,歇力在一个谷口。旁有一

大石岿然,像几间屋大。侯元对了大石自言自语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

叹息声未绝,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乌帽,髯发如霜,

拄杖而出。侯元惊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为何如此自苦?

学吾法自能取富,可随我来。”老叟复走入洞,侯元随他走去。走得数十步,

廓然清朗,一路奇花异草,修竹乔松;又有碧槛朱门,重楼复榭。老叟引了

侯元,到别院小亭子坐了,两个童子请他进食。食毕,复请他到便室,具汤

沐浴,进新衣一袭。又命他冠带了,复引至亭上。老叟命僮设席于地,令侯

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多是变化隐秘之术。侯元素性蠢戆,到此一

听不忘。老叟诫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该在我至法 中进身。却是面有败气

未除,也要谨慎。若图谋不轨,祸必丧生。今且归去习法。如欲见吾,但至

心叩石,自当有人应门,与你相见。”元因拜谢而出。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

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连樵采家火多不见了。

到得家里,父母兄弟多惊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

得还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神气飞扬,只

管盘问他。他晓得瞒不得,一一说了。遂入静室中,把老叟所传术法尽行习

熟。不上一月,其术已成。变化百物,役召鬼魅,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词,

便多是步骑甲兵。神通既已广大,传将出去,便自有人来扶从。于是收好些

乡里少年勇悍的为将卒。出入陈旌旗,鸣鼓吹,宛然像个小国诸侯,自称曰

“贤圣”。设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军等号。每到初一、十五,

即盛饰往谒神君。神君每见,必戒道:“切勿称兵。若必欲举事,须待天应。”

侯元唯唯。

到庚子岁,聚兵已有数千人了。县中恐怕妖术生变,乃申文到上党节度

使高公处,说他行径。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

处问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说过,但当偃旗息鼓以应之。彼见我不与他敌,

必不乱攻。切记不可交战。”侯元口虽应着,心里不伏,想道:“出我奇术,

制之有馀。且此是头一番小敌,若不能当抵,后有大敌来,将若之何?且众

人见吾怯弱,必不伏我,何以立威!”归来不用其言,戒令党与勒兵以待。

是夜潞兵离元所三十里,据险扎营。侯元用了术法,潞兵望来,步骑戈甲,

蔽满山泽,尽有些胆怯。明日,潞兵结了方阵前来。侯元领了千馀人,直突

其阵,锐不可当。潞兵少却。侯元自恃法术,以为无敌,且叫拿酒来吃,以

壮军威。谁知手下之人,多是不习战阵乌合之人,毫无纪律。侯元一个吃酒,

大家多乱窜起来。潞兵乘乱,大队赶来,多四散落荒而走。刚剩得侯元一个,

① 大宝——旧时对皇位的俗称。

② 铜鞮 (chí迟)县——古县名,故治在今山西省沁县南,唐时属上党郡。

① 至法——高超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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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语,被擒住了。送至上党,发在潞州府狱,重枷枷着,

团团严兵卫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灯台一个,已不见了侯元。却连夜遁到铜鞮,径到大

石边见神君谢罪。神君大怒,骂道:“庸奴不听吾言,今日虽然幸免,到底

难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门已闭,止是块大石。侯元悔之无及,

虔心再叩,竟不开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晓符咒,渐渐遗忘;就记得的,做

来也不十分灵了。却是先前相从这些党与,不知缘故,聚着不散,还推他为

主。自恃其众,是秋率领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数该灭了,恰好

并州将校偶然领了兵马经过,知道了,围之数重。侯元极了,施符念咒,一

毫不灵,被斩于阵。党与遂散。不听神君说话,果然没个收场。

可见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术,辅佐朝廷,如张留侯、陆信

州之类,自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若是萌了私意,打点起兵谋反,不成见

有妖术成功的。从来张角、徵侧、徵贰、孙恩、卢循等 ,非不也是天赐的兵

书法术,毕竟败亡。所以《平妖传》上也说道“白猿洞天书后边深戒着谋反

一事”的话。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后来必定有好处,都是自家弄杀

了。事体本如此明白,不知这些无主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还要从着白

莲教 ,到处哨聚倡乱,死而无怨,却是为何!而今说一个得了妖书,倡乱被

杀的,与看官听一听。有诗为证:

早通武艺杀亲夫,反获天书起异图。

扰乱青州 旋被戮,福兮祸伏理难诬。

话说国朝永乐中,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姓唐,名赛儿。其母少

时,梦神人捧一金盒,盒内有灵药一颗,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赛儿。自幼

乖觉伶俐,颇识字,有姿色,尝剪纸人马厮杀为儿戏。年长,嫁本镇石麟街

王元椿。这王元椿弓马熟娴,武艺精通,家道丰裕。自从娶了赛儿,贪恋女

色,每日饮酒取乐。时时与赛儿说些弓箭刀法,赛儿又肯自去演习戏耍。光

阴撚指,不觉陪费五六年,家道萧索,衣食不足。

赛儿一日与丈夫说:“我们枉自在此忍饥受饿,不若将后面梨园卖了,

买匹好马,干些本分求财的勾当,却不快活?”王元椿听得说,道:“贤妻

何不早说!今日天晚了,不必说。”明日,王元椿早起来,写个出帐 ,央李

媒为中,卖与本地财主贾包,得银二十馀两。王元椿就去青州镇上,买一匹

快走好马回来。弓箭腰刀自有。拣个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马快手的模样,与

赛儿相别,说:“我去便回。”赛儿说:“保重,保重。”元椿叫声:“惭

愧!”飞身上马,打一鞭,那马一道烟去了。来到酸枣林,是琅琊后山,止

有中间一条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飞上天去。王元椿只晓得这条路上好打劫

人,不想着来这条路上走的人,只贪近,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

① 张留侯、陆信州——指西汉建国功臣张良、陆贾。

② “从来”句——张角为东汉末黄巾起义首领。徵侧、徵贰是姐妹,东汉初年在交趾起事称王,后兵败被杀。

孙恩为东晋末年农民起义领袖;卢循是孙恩妹夫,同时起义领袖之一。

① 《平妖传》——长篇小说,明代罗贯中著,后经冯梦龙增补,写北宋王则、永儿夫妇起义的故事。

② 白莲教——也叫“白莲社”,起源于宋末,历经元、明、清,成为民间流布极广的秘密宗教组织。

③ 青州——明代设青州府,治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

④ 出帐——卖物的契约。

① 马快手——捕盗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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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等你拿了财物去。也是元椿合当悔气,却好撞着这一起客人。望见褡连 ②

颇有些油水,元椿自道:“造化了!”把马一扑,攒风的一般,前后左右都

跑过了。见没人,元椿就扯开弓,搭上箭,飘地一箭射将来。那客人伙里有

个叫做孟德,看见元椿跑马时,早已防备。拿起弓稍,拨过这箭,落在地下。

王元椿见头箭不中,杀住马,又放第二箭来。孟德又照前拨过了,就叫:“汉

子,我也回礼。”把弓虚扯一扯,不放。王元椿只听得弦响,不见箭,心里

想道:“这男女不会得弓马的,他只是虚张声势。”只有五分防备,把马慢

慢的放过来。孟德又把弓虚扯一扯,口里叫道:“看箭!”又不放箭来。王

元椿不见箭来,只道是真不会射箭的,放心赶来。不晓得孟德虚扯弓时,就

乘势搭上箭射将来,正对元椿当面。说时迟,那时快,元椿却好抬头看时,

当面门上中一箭,从脑后穿出来,翻身跌下马来。孟德赶上,拔出刀来,照

元椿喉咙里连搠上几刀,眼见得元椿不活了。诗云:

剑光动处悲流水,羽簇飞时送落花。

欲寄兰闺长夜梦,清魂何自得还家?

孟德与同伙这五六个客人说:“这个男女也是才出来的,不曾得手。我们只

好去罢,不要耽误了程途。”一伙人自去了。

且说唐赛儿等到天晚,不见王元椿回来,心里记挂。自说道:“丈夫好

不了事,这早晚还不回来!想必发市迟,只叫我记挂。”等到一二更,又不

见王元椿回来。只得关上门,进房里,不脱衣裳去睡,只是睡不着。直等到

天明,又不见回来。赛儿正心慌撩乱,没做道理处,只听得街坊上说道:“酸

枣林杀死个兵快手。”赛儿又惊又慌,来与间壁卖豆腐的沈老儿——叫做沈

印时——两老口儿说这个始末根由。沈老儿说:“你不可把真话对人说。大

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惯做这勾当的,又无赃证。只说因无生理,前日

卖个梨园,得些银子,买马去青州镇上贩卖,身边止有五六钱盘缠银子,别

无馀物。且去酸枣林看得真实,然后去见知县相公。”赛儿就与沈印时一同

来到酸枣林。看见王元椿尸首,赛儿哭起来。惊动地方里甲人等都来,说得

明白,就同赛儿一干人,都到莱阳县见史知县相公。赛儿照前说一遍。知县

相公说:“必然是强盗劫了银子并马去了。你且去殡葬丈夫,我自去差人去

捕缉强贼。拿得着时,马与银子都给还你。”

赛儿同里甲人等,拜谢史知县,自回家里来。对沈老儿公婆两个说:“亏

了干爷干娘,瞒到瞒得过了,只是衣衾棺椁,无从置办,怎生是好?”沈老

儿说道:“大娘子,后面园子既卖与贾家,不若将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几两

银子来,殡葬大郎。他必不推辞。”赛儿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贾家,一头哭,

一头说这缘故。贾包见说,也哀怜王元椿命薄,说道:“房子你自住着,我

应付你饭米两担,银子五两,待卖了房子,还我。”赛儿得了银米,急忙买

口棺木,做些衣服,来酸枣林盛贮王元椿尸首了当,送在祖坟上安厝,做些

羹饭。看匠人攒砌得了时,急急收拾回来,天色已又晚了。与沈公沈婆三口

儿取旧路回家。

来到一个林子里古墓间,见放出一道白光来,正值黄昏时分,照耀如同

白日。三个人见了,吃这一惊不小。沈婆惊得跌倒在地下擂,赛儿与沈公还

② 褡连——亦作“褡裢”、“搭连”,一种长方形的口袋,中央开口,两端各成一个盛钱物的袋子。

① 发市——买卖首次得利。

② 戤 (gài 盖)典——即典当,以物作抵押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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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得住。两个人走到古墓中,看这道光,从地下放出来。赛儿随光将根竹杖

头儿拄将下去。拄得一拄,这土就似虚的一般,脱将下去,露出一个小石匣

来。赛儿乘着这白光看里面时,有一口宝剑,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赛

儿扶着沈婆,回家里来。吹起灯火,开石匣看时,别无他物,止有抄写得一

本天书。沈公、沈婆又不识字,说道:“要他做甚么?”赛儿看见天书卷面

上写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经》。”旁有一诗,诗云:

唐唐女帝州,赛比玄元诀。

儿戏九环丹,收拾朝天阙。

赛儿虽是识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诗中意思。沈公两口儿辛苦了,打熬不过,

别了赛儿自回家里去睡。赛儿也关上了门睡,方才合得眼,梦见一个道士,

对赛儿说:“上帝特命我来,教你演习九天玄旨,普救万民。与你宿缘未了,

辅你做女主。”醒来,犹有馥馥香风,记得且是明白。次日,赛儿来对沈公

夫妻两个备细说夜里做梦一节,便道:“前日得了天书,恰好又有此梦。”

沈公说:“却不怪哉?有这等事!”

元来世上的事最巧。赛儿与沈公说话时,不想有个玄武庙道士何正寅,

在间壁人家诵经,备细听得。他就起心,因日常里走过,看见赛儿生得好,

就要乘着这机会来骗他。晓得他与沈家公婆往来,故意不走过沈公店里,倒

大宽转往上头走回玄武庙里来。独自思想道:“帝主非同小可,只骗得这个

妇人做一处,便死也罢。”当晚置办些好酒食来,请徒弟董天然、姚虚玉,

家童孟靖、王小玉一处坐了,同吃酒。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里作聪明、

做模样,今晚如此相待,四个人心疑。齐说道:“师傅若有用着我四人处,

我们水火不避,报答师傅。”正寅对四个人悄悄的说唐赛儿一节的事,“要

你们相帮我做这件事,我自当好看待你们,决不有负。”四人应允了,当夜

尽欢而散。

次日,正寅起来梳洗罢,打扮做赛儿梦儿里说的一般,齐齐整整。且说

何正寅如何打扮?诗云:

秋水盈盈玉绝尘,簪星闲雅碧纶巾。

不求金鼎长生药,只恋桃源洞里春。

何正寅来到赛儿门首,咳嗽一声,叫道:“有人在此么?”只见布幕内走出

一个美貌年少的妇人来。何正寅看着赛儿,深深的打个问讯,说:“贫道是

玄武殿里道士何正寅。昨夜梦见玄帝分付贫道,说:‘这里有个唐某,当为

此地女主,尔当辅之。汝可急急去讲解天书,共成大事。’”赛儿听得这话,

一来打动梦里心事,二来又见正寅打扮与梦里相同,三来见正寅生得聪俊,

心里也欢喜,说:“师傅真天神也。前日送丧回来,果然掘得个石匣,盔甲、

宝剑、天书,奴家解不得,望师傅指迷。请到里边看。”赛儿指引何正寅到

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婆来相陪。赛儿忙来到厨下,点三盏好茶,自托个

盘子拿出来。正寅看见赛儿尖松松雪白一双手,春心摇荡,说道:“何劳女

主亲自赐茶!”赛儿说:“因家道消乏,女使伴当都逃亡了,故此没人用。”

正寅说:“若要小厮,贫道着两个来服事。再讨大些的女子在里面用。”又

见沈婆在旁边,想道:“世上虔婆无不爱财,我与他些甜头滋味,就是我心

① 玄帝——即“太上玄元皇帝”的省称,指老子。唐高宗尊奉道教,追封老子此称号。

② 消乏——贫穷、困苦。

① 虔婆——犹言“贼婆”,是宋元以来常用作骂妇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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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怕不依我使唤?”就身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与赛儿说:“央干爷、

干娘作急去讨个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只要好,不要计较银子。”赛儿

只说:“不消得。”沈婆说:“赛娘你权且收下,待老拙去寻。”赛儿就收

了银子,入去烧炷香,请出天书来,与何正寅看。却是金书玉篆,韬略兵机。

正寅自幼曾习举业,晓得文理。看了面上这首诗,偶然心悟,说:“女

主解得这首诗么?”赛儿说:“不晓得。”正寅说:“唐唐女帝州,头一字

是个唐字。下边这二句,头上两字,说女主的名字。末句头上是 ‘收’字,

说收了,就成大事。”赛儿被何道点破机关,心里痒将起来,说道:“万望

师傅扶持。若得成事时,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说:“正要女主抬举,如何

恁的说?”又对赛儿说:“天书非同小可,飞沙走石,驱逐虎豹,变化人马,

我和你日间演习,必致疏漏,不是耍处。况我又是出家人,每日来往不便。

不若夜间打扮着平常人来演习,到天明,依先回庙里去。待法术演得精熟,

何用怕人?”赛儿与沈婆说:“师傅高见。”赛儿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

说:“不要迟慢了,只今夜便请起手。”正寅说:“小道回庙里收拾,到晚

便来。”赛儿与沈婆相送到门边。赛儿又说:“晚间专等,不要有误。”

正寅回到庙里,对徒弟说:“事有六七分了,只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

董天然、王小玉你两个,只扮做家里人模样到那里,务要小心在意,随机应

便。”又取出十来两碎银子,分与两个。两个欢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笼,

先去赛儿家里来。到王家门首,叫道:“有人在这里么?”赛儿知道是正寅

使来的人,就说道:“你们进里面来。”二人进到堂前,歇下担子,看着赛

儿,跪将下去。叫道:“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头。”赛儿见二人小心,

又见他生得俊俏,心里也欢喜。说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师傅

使来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领到厨房小侧间,打扫铺床。自来拿个篮、

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银子买些东西,无非是鸡、鹅、鱼、肉,时鲜果子、

点心回来。赛儿见天然拿这许多物事回来,说道:“在我家里,怎么叫你们

破费,是何道理?”天然回话道:“不多大事,是师傅分付的。”又去拿了

酒回来,到厨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酱柴火,“奶奶”不离口,不要赛儿费一

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里,请沈公、

沈婆吃夜饭。又送二十两银子与沈公,说:“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

后日另有重报。”沈公、沈婆自暗里会意道:“这贼道来得跷蹊,必然看上

赛儿,要我们做脚 。我看这妇人日里也骚托托的,做妖撒娇,捉身不住。我

不应承他,两个夜里演习时,也自要做出来。我落得做人情,骗些银子。”

夫妻两个回覆道:“师傅但放心。赛娘没了丈夫,又无亲人,我们是他心腹。

凡百事奉承,只是不要忘了我两个。”何正寅对天说誓。

三个人同来到赛儿家里,正是黄昏时分。关上门,进到堂上坐定,赛儿

自来陪侍。董天然、王小玉两个来摆列果子下饭,一面烫酒出来。正寅请沈

公坐客位,沈婆、赛儿坐主位,正寅打横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说:“不必

推辞。”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间,不是沈公说何道好处,就是沈婆说何

① 奶奶——吴方言,对已婚妇人的尊称。

② 阿也——惊叹词,犹如说“哎呀”。

③ 看取——指点、关照。

④ 做脚——做引线、做内应、当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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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好处,兼入些风情话儿,打动赛儿。赛儿只不做声。正寅想道:“好便好

了,只是要个杀着,如何成事!”就里生这计出来。原来何正寅有个好本钱,

又长又大,道:“我不卖弄与他看,如何动得他?”此时是十五六天色,那

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说:“好月!略行一行再来坐。”沈公众

人都出来,堂前黑地里立着看月。何道就乘此机会,走到女墙边月亮去处,

假意解手,护起那物来,拿在手里撒尿。赛儿暗地里看明处,最是明白。见

了何道这条物件,累累垂垂,且是长大。赛儿夫死后,旷了这几时,怎不动

火?恨不得抢了过来。何道也没奈何,只得按住,再来邀坐。说话间,两个

不时丢个情眼儿,又冷看一看,别转头暗笑。何道就假装个要吐的模样,把

手拊着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儿夫妻两个会意,说道:“师傅身子既

然不好,我们散罢了。师傅胡乱在堂前权歇,明日来看师傅。”相别了自去,

不在话下。

赛儿送出沈公,急忙关上门。略略温存何道了,就说:“我入房里去,

便来。”一径走到房里来,也不关门,就脱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

何道走入来。不知何道已此紧紧跟入房里来,双膝跪下道:“小道该死,冒

犯花魁 ,可怜见小道则个。”赛儿笑着说:“贼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

门来说话。”正寅慌忙拴上房门,脱了衣服,扒上床来,尚自叫“女主”不

迭。诗云:

绣枕鸳衾叠紫霜,玉楼并卧合欢床。

今宵别是阳台梦,惟恐银灯剔不长。

且说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说些知心的话,那里管天晓日高,

还不起身!董天然两个早起来,打点面汤 、早饭齐整,等着。正寅先起来穿

了衣服,又把被来替赛儿塞着肩头,说再睡睡起来。开得房门,只见天然托

个盘子,拿两盏早汤过来。正寅拿一盏放在桌上,拿一盏在手里,走到床头

傍着赛儿,口叫“女主吃早汤。”赛儿撒娇,抬起头来,吃了两口,就推与

正寅吃。正寅也吃了几口。天然又走进来,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门。赛儿

说:“好个伴当,百能百俐。”正寅说:“那灶下是我的家人,这个是我心

腹徒弟,特地使他来伏侍你。”赛儿说:“这等,难为他两个。”又摸索了

一回,赛儿也起来。只见天然就拿着面汤进来,叫:“奶奶,面汤在这里。”

赛儿脱了上盖衣服,洗了面,梳了头。正寅也梳洗了头。天然就请赛儿吃早

饭。正寅又说道:“去请间壁沈老爹、老娘来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来同

吃。沈公又说道:“师傅不要去了,这里人眼多,不见走入来,只见你走出

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时,起个早去。”赛儿道:“说

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别了,自过家里去。

话不细烦。赛儿每夜与正寅演习法术符咒,夜来晓去,不两个月,都演

得会了。赛儿先剪些纸人纸马来试看,果然都变得与真的人马一般。二人且

来拜谢天地,要商量起手 。

却不防街坊邻里,都晓得赛儿与何道两个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闲的,就

① 杀着——指保准成功的手段、办法。

② 花魁——对美貌女子的雅称。

① 面汤——吴方言,对洗脸水的称谓。

② 起手——动手、起事;指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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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这里用手钱 。有首诗说这些闲中人,诗云: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为头的叫做马绶,一个叫做福兴,一个叫做牛小春,还有几个没三没四帮闲

的,专一在街上寻些空头事过日子。当时马绶先得知了,撞见福兴、牛小春,

说:“你们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么?”福兴说:“我们得知多日

了。”马绶道:“我们捉破了他,赚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来见

阿哥,求带挈。”马绶说:“好便好,只是一件,何道那厮也是个了得的,

广有钱钞,又有四个徒弟。沈公、沈婆得那贼道东西,替他做眼。一伙人干

这等事,如何不做手脚?若是毛团把戏 ,做得不好,非但不得东西,反遭毒

手,到被他笑。”牛小春说:“这不打紧。只多约几个人同去,就不妨了。”

马绶又说道:“要人多不打紧,只是要个安身去处。我想陈林住居,与唐赛

儿远不上十来间门面,他那里最好安身。小牛即今便可去约石丢儿、安不着、

褚偏嘴、朱百闲一班兄弟,明日在陈林家取齐。陈林我须自去约他。”各自

散了。

且说马绶径来石麟街,来寻陈林。远远望见陈林立在门首,马绶走近前,

与陈林深喏一个。陈林慌忙回礼,就请马绶来里面客位上坐。陈林说:“连

日少会,阿哥下顾,有何分付?”马绶将众人要拿唐赛儿的奸,就要在他家

里安身的事,备细对陈林说一遍。陈林道:“都依得。只一件,这是被头里

做的事,兼有沈公、沈婆,我们只好在外边做手脚,如何俟候得何道着?我

有一计:王元椿在日,与我结义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杀死时,我也曾去

送殡。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赛儿。若何道不在罢了,又别做道理。若在时,

打个暗号,我们一齐入去。先把他大门关了,不要大惊小怪,替别人做饭。

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罢了;若不如意,就送两个到县里去,没也诈出有

来。此计如何?”马绶道:“此计极妙。”两个相别。陈林送得马绶出门,

慌忙来对妻子钱氏要说这话。钱氏说:“我在屏风后都听得了,不必烦絮。

明日只管去便了。”当晚过了。

次日,陈林起来,买两个荤素盒子。钱氏就随身打扮,不甚穿带,也自

防备。到时分,马绶一起,前后各自来陈林家里躲着。陈林就打发钱氏起身。

是日却好沈公下乡去取帐,沈婆也不在。只见钱氏领着挑盒子的小厮在后,

一径来到赛儿门首。见没人,悄悄的直走到卧房门口,正撞着赛儿与何道同

坐在房里说话。赛儿先看见,疾忙跄出来,迎着钱氏,厮见了。钱氏假做不

晓得,也与何道万福。何道慌忙还礼。赛儿红着脸,气塞上来,舌滞声涩,

指着何道说:“这个是我嫡亲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来望我。不想又起动

老娘来。”正说话未了,只见一个小厮挑两个盒子进来。钱氏对着赛儿说:

“有几个枣子,送来与娘子点茶。”就叫赛儿去出盒子,要先打发小厮回去。

赛儿连忙去出盒子时,顾不得钱氏,被钱氏走到门首,见陈林把嘴一努,仍

又忙走入来。陈林就招呼众人,一齐赶入赛儿家里,拴上门。正要拿何道与

赛儿,不晓得他两个妖术已成,都遁去了。那一伙人眼花撩乱,倒把钱氏拿

住,口里叫道:“快拿索子来,先捆了这淫妇。”就踩倒在地下。只见是个

妇人,那里晓得是钱氏?元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只早晨见得一见,也不

① 用手钱——敲诈勒索些钱财来使用。

② 毛团把戏——做事草率,如同儿戏。毛团,原指禽兽,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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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真。钱氏在地喊叫起来,说:“我是陈林的妻子。”陈林慌忙分开人,

叫道:“不是!”扯得起来时,已自旋得蓬头乱鬼了。众人吃一惊,叫道:

“不是着鬼?明明的看见赛儿与何道在这里,如何就不见了?”元来他两个

有化身法,众人不看见他,他两个明明看众人乱窜,只是暗笑。

牛小春说道:“我们一齐各处去搜。”前前后后,搜到厨下,先拿住董

天然,柴房里又拿得王小玉。将条索子缚了,吊在房门前柱子上,问道:“你

两个是甚么人?”董天然说:“我两个是何师傅的家人。”又道:“你快说,

何道、赛儿躲在那里?直直说,不关你事;若不说时,送你两个到官,你自

去拷打。”董天然说:“我们只在厨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面的事?”众人又

说道:“也没处去,眼见得只躲在家里。”小牛说:“我见房侧边,有个黑

暗的阁儿,莫不两个躲在高处?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何正寅听得小牛要

扒上阁儿来,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阁子黑地里等。小牛掇得梯子来,步着

阁儿口,走不到梯子两格上,正寅照小牛头上,一棍打下来。小牛儿打昏晕

了,就从梯子上倒跌下来。正寅走去空处,立了看。小牛儿醒转来,叫道:

“不好了,有鬼!”众人扶起小牛来看时,见他血流满面,说道:“梯子又

不高,扒得两格,怎么就跌得这样凶?”小牛说:“却好扒得两格梯子上,

不知那里打一棍子在头上,又不见人,却不是作怪?”众人也没做道理处。

钱氏说:“我见房里床侧首空着一段,有两扇纸风窗门,莫不是里边还

有藏得身的去处?我领你们去搜一搜去看。”正寅听得说,依先拿着棍子在

这里等。只见钱氏在前,陈林众人在后,一齐走进来。正寅又想道:“这花

娘吃不得这一棍子。”等钱氏走近来,伸出那一只长大的手来,撑起五指,

照钱氏脸上一掌打将去。钱氏着这一掌,叫声:“阿也,不好了!”鼻子里

鲜血奔流出来,眼睛里都是金圈儿。又得陈林在后面扶得住,不跌倒。陈林

道:“却不作怪!我明明看见一掌打来,又不见人。必然是这贼道有妖法的,

不要只管在这里缠了,我们带了这两个小厮径送到县里去罢。众人说:“我

们被活鬼弄这一日,肚里也饥了,做些饭吃了去见官。”陈林道:“也说得

是。”

钱氏带着疼,就在房里打米出来,去厨下做饭。石丢儿说:“小牛吃打

坏了,我去做。”走到厨下,看见风炉子边有两坛好酒在那里,又看见几只

鸡在灶前,丢儿又说道:“且杀了吃。”这里方要淘米做饭,且说赛儿对正

寅说:“你耍了两次,我只文耍一耍。”正寅说:“怎么叫做文耍?”赛儿

说:“我做出你看。”石丢儿一头烧着火,钱氏做饭,一头拿两只鸡来杀了,

破洗了,放在锅里煮。那饭也却好将次熟了。赛儿就扒些灰与鸡粪,放在饭

锅里,搅得匀了,依先盖了锅。鸡在锅里正滚得好,赛儿又挽几杓水浇灭灶

里火。丢儿起去作用,并不晓得灶底下的事。此时众人也有在堂前坐的,也

有在房里寻东西出来的。丢儿就把这两坛好酒提出来,开了泥头,就兜一碗

好酒先敬陈林吃。陈林说:“众位都不曾吃,我如何先吃?”丢儿说:“老

兄先尝一尝。”随后又敬,陈林吃过了。丢儿又兜一碗,送马绶吃。陈林说:

“你也吃一碗。”丢儿又倾一碗,正要吃时,被赛儿劈手打一下,连碗都打

坏。赛儿就走一边。三个人说道:“作怪!就是这贼道的妖法。”三个说:

“不要吃了。留这酒,待众人来同吃。”众人看不见赛儿,赛儿又去房里,

拿出一个夜壶来,每坛里倾半壶尿在酒里,依先盖了坛头。众人也不晓得。

众人又说道:“鸡想必好了,且捞起来切来吃酒。”丢儿揭开锅盖看时,这

鸡还是半生半熟,锅里汤也不滚。众人都来埋怨丢儿说:“你不管灶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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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鸡也煮不熟。”丢儿说:“我烧滚了一会,又添许多柴,着得好了才去。

不晓得怎么不滚?”低倒头去张灶里时,黑洞洞都是水,那里有个火种?丢

儿说:“那个把水浇灭了灶里火?”众人说道:“终不然是我们伙里人?必

是这贼道又弄神通。我们且把厨里见成下饭,切些去吃酒罢!”众人依次坐

定,丢儿拿两把酒壶出来装酒。不开坛罢了,开来时,满坛都是尿骚臭的酒。

陈林说:“我们三个吃时,是喷香的好酒,如何是恁的!必然那个来偷吃,

见浅了,心慌撩乱,错拿尿做水,倒在坛里。”众人鬼厮闹。

赛儿、正寅两个,看了只是笑。赛儿对正寅说:“两个人被缚在柱子上

一日了,肚里饥。趁众人在堂前,我拿些点心下饭与他吃。”又拿些碎银子

与两个,来到柱边,傍着天然耳边轻轻的说:“不要慌,若到官直说,不要

赖了吃打,我自来救你。东西、银子,都在这里。”天然说:“全望奶奶救

命。”赛儿去了。

众人说:“酒便吃不得了,败杀老兴,且胡乱吃些饭罢。”丢儿厨下去

盛饭,都是乌黑,臭的闻也闻不得,那里吃得?说道:“又着这贼道的手了。

可恨这厮无礼,被他两个侮弄这一日。我们带这两个尿鳖送去县里,添差了

人来拿人。”一起人开了门,走出去。

只因里面嚷得多时了,外边晓得是捉奸,看的老幼男妇,立满在街上。

只见人丛里缚着两个俊俏后生,又见陈林妻子跟在后头,只道是了。一齐拾

起砖头土块来,口里喊着,望钱氏、两个道童乱打将来。那时那里分得清洁?

钱氏吃打得头开额破。救得脱,一道烟逃走去了。

一行人离了石麟街,径往县前来。正值相公坐晚堂点卯 。众人等点了卯,

一齐跪过去,禀知县相公。从沈公做脚,赛儿、正寅通奸,妖法惑众,扰害

地方情由,说了一遍。“两个正犯脱逃,只拿得为从的两个董天然、王小玉

送在这里。”知县相公就问董天然两个道:“你直说,我不拷打你。”董天

然答应道:“不须拷打,小人只直说,不敢隐情。”备细都招了。知县对众

人说:“这奸夫淫妇还躲在家里。”就差兵快头吕山、夏盛两个,带领一千

馀人,押着这一干人,认拿正犯。两个小厮权且收监。

吕山领了相公台旨,出得县门时,已是一更时分。与众人商议道:“虽

是相公立等的公事,这等乌天黑地,去那里敲门打户惊觉他,他又要遁了去,

怎生回相公的话?不若我们且不要惊动他,去他门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

他。”众人道:“说得是。”又请吕山两个到熟的饭铺里,赊些酒饭吃了,

都到赛儿门首埋伏,连沈公也不惊动他,怕走了消息。

且说姚虚玉、孟清两个,在庙见说师傅有事,恰好走来打听。赛儿见众

人已去,又见这两个小厮,问得是正寅的人,放他进来,把门关了,且去收

拾房里。一个收拾厨下,做饭吃了。对正寅说:“这起男女去县禀了,必然

差人来拿,我与你终不成坐待死。预先打点在这里,等他那悔气的来着毒手。”

赛儿就把符咒、纸人马、旗仗打点齐备了,两个自去宿歇。

直待天明起来,梳洗饭毕了,叫孟清去开门。孟清开得门,只见吕山那

伙人一齐跄入来。孟清见了,慌忙踅转身,望里面跑,口里一头叫。赛儿看

见兵快来拿人,嘻嘻的笑,拿出二三十纸人马来,望空一撒,叫声:“变!”

只见纸人都变做彪形大汉,各执枪刀,就里面杀出来。又叫姚虚玉把小皂旗

① 点卯——旧时官署卯时(相当现在五时至七时)开始办公,长官按册呼名称“点卯”,犹如说点名。

① 兵快头——巡捕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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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动,只见一道黑气从屋里卷出来。吕山两个还不晓得,只管催人赶入来,

早被黑气遮了,不看见人。赛儿是王元椿教的武艺,尽去得 ,被赛儿一剑一

个,都斫下头来。众人见势头不好,都慌了,转身齐跑。前头走的还跑了几

个,后头走的,反被前头的拉住,一时跑不脱。赛儿说:“一不做,二不休。”

随手杀将去。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几个。又去追赶前头跑得脱的,直喊杀

过石麟桥去。

赛儿见众人跑远了,就在桥边收了兵。回来对正寅说:“杀的虽然杀了,

走的必去禀知县,那厮必起兵来杀我们。我们不先下手,更待何时?”就带

上盔甲,变二三百纸人马,竖起七星旗号来招兵。使人叫道:“愿来投兵者,

同去打开库藏,分取钱粮财宝!”街坊远近人因昨日这番,都晓得赛儿有妖

法,又见变得人马多了,道是气概兴旺。城里城外人喉极的,齐来投他。有

地方豪杰方大、康昭、马效良、戴德如四人为头,一时聚起二三千人。又抢

得两匹好马,来与赛儿、正寅骑。鸣锣擂鼓,杀到县里来。

说这史知县听见走的人说赛儿杀死兵快一节,慌忙请典史来商议时,赛

儿人马早已跄入县来,拿住知县、典史。就打开库藏门,搬出金银来,分给

与人。监里放出董天然、王小玉两个;其馀狱囚,尽数放了。愿随顺的,共

有七八十人。到申未时,有四个人原是放响马 的,风闻赛儿有妖法,都来归

顺赛儿。此四人叫做郑贯、王宪、张天禄、祝洪,各带小娄罗,共有二千馀

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马。赛儿见了,十分欢喜。这郑贯,不但武艺出众,更

兼谋略过人,来禀赛儿说道:“这是小县,僻在海角头。若坐守日久,朝廷

起大军,把青州口塞住了,钱粮没得来,不须厮杀,就坐困死了。这青州府

人民稠密,钱粮广大,东据南徐之险 ,北控渤海之利,可战可守。兵贵神速,

莱阳县虽破,离青州府颇远,一日之内,消息未到。可乘此机会,连夜去袭

了,权且安身。养成蓄锐,气力完足,可以横行。”赛儿说:“高见。”每

人各赏元宝二锭,四表礼,权受都指挥,说:“待取了青州,自当升赏重用。”

四人去了。

赛儿就到后堂,叫请史知县、徐典史出来,说道:“本府知府是你至亲,

你可与我写封书。只说这县小,我在这里安身不得,要过东去打汶上县,必

由府里经过。恐有疏虞,特着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协同防守。你若替我写

了,我自厚赠盘缠,连你家眷同送回去。”知县初时不肯,被赛儿逼勒不过,

只得写了书。赛儿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把这私书都封在文书里,封筒上用

个印信。仍送知县、典史软监在衙里。赛儿自来调方大、康昭、马效良、戴

德如四员骁将,各领三千人马,连夜悄悄的到青州曼草坡,听候炮响,都到

青州府东门策应。又寻一个像徐典史的小卒,着上徐典史的纱帽、圆领,等

候赛儿。又留一班投顺的好汉,协同正寅守着莱阳县。自选三百精壮兵快,

并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挥郑贯四名,各与酒饭了。赛儿全装披挂,骑上

马,领着人马连夜起行。

行了一夜,来到青州府东门时,东方才动,城门也还未开。赛儿就叫人

拿着这角文书,朝城上说:“我们是莱阳县差捕衙里来下文书的。”守门军

① 尽去得——满可应付。

② 响马——指旧时专门拦截客商的强盗,因动手前先放响箭,故得名。

① 东据南徐之险——此句疑有误,古代曾以京口为南徐州,青州以东无“南徐”之称。或当作“南据东徐

之险”,南朝宋置东徐州,治所在今山东沂水县,恰在青州之南,且有沂山作屏障,堪称为“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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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放下篮来,把文书吊上去。又晓得是徐典史,慌忙拿这文书,径到府里来。

正值知府温章坐衙,就跪过去,呈上文书。温知府拆开文书,看见印信图书

都是真的,并不疑忌。就与递文书军说:“先放徐典史进来。兵快人等,且

住着在城外。”守门军领知府钧语 ,径来开门。说道:“太爷只叫放徐老爹

进城,其馀且不要入去。”赛儿叫人答应说:“我们走了一夜,才到得这里,

肚饥了,如何不进城去寻些吃?”三百人一齐都跄入门里去,五六个人怎生

拦得住?一搅入得门,就叫人把住城门。一声炮响,那曼草坡的人马,都趱

入府里来,填街塞巷。赛儿领着这三百人,真个是疾雷不及掩耳,杀入府里

来。知府还不晓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见势头不好,正待起身要走,被方

大赶上,望着温知府一刀,连肩砍着,一交跌倒,在地下挣命。又复一刀,

就割下头来,提在手里,叫道:“不要乱动!”惊得两廊门隶人等,尿流屁

滚,都来跪下。康昭一伙人,打入知府衙里来,只获得两个美妾,家人并媳

妇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墙走了。赛儿就挂出安民榜子,不许诸色人等抢

掳人口、财物,开仓赈济,招兵买马。随行军官兵将都随功升赏。莱阳知县、

典史,不负前言,连他家眷放了还乡,俱各抱头鼠窜而去,不在话下。

只见指挥王宪,押两个美貌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这个后生比这

两个女子更又标致,献与赛儿。赛儿问王宪道:“那里得来的?”王宪禀道:

“在孝顺街绒线铺里萧家得来的。这两个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

惜,这小厮叫做萧韶:三个是姐妹兄弟。”赛儿就将这大的赏与王宪做妻子;

看上了萧韶,欢喜,倒要偷他。与萧韶说:“你姐妹两个,只在我身边服事,

我自看待你。”赛儿又把知府衙里的两个美妾紫兰、香娇,配与董天然、王

小玉。赛儿也自叫萧韶去宿歇。说这萧韶,正是妙年好头上,带些惧怕,夜

里尽力奉承赛儿,只要赛儿欢喜。赛儿得意非常,两个打得热了,一步也离

不得萧韶,那里记挂何正寅?

且说府里有个首领官周经历,叫做周雄。当时逃出府,家眷都被赛儿软

监在府里。周经历躲了几日,没做道理处,要保全老小,只得假意来投顺赛

儿。见赛儿下个礼,说道:“小官原是本府经历,自从奶奶得了莱阳县、青

州府,爱军惜民,人心悦服,必成大事。经历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杀

之恩,周某自当倾心竭力,图效犬马。”赛儿见他说家眷在府里,十分疑也

只有五六分,就与周经历商议守青州府,并取傍县的事务。周经历说:“这

府上倚滕县,下通临海卫,两处为青府门户。若取不得滕县与这卫,就如没

了门户的一般,这府如何守得住?实不相瞒,这滕县许知县是经历姑表兄弟,

经历去,必然说他来降。若说得滕县下了,这临海卫就如没了一臂一般,他

如何支撑得住?”赛儿说:“若得如此,事成与你同享富贵。家眷我自好好

的供养在这里,不须记挂。”周经历说道:“事不宜迟,恐他那里做了手脚。”

赛儿忙拨几个伴当,一匹好马,就送周经历起身。

周经历来到滕县,见了许知县。知县吃一惊,说:“老兄如何走得脱来

到这里?”周经历将假意投顺赛儿,赛儿使来说降的话,说了一遍。许知县

回话道:“我与你虽是假意投顺,朝廷知道,不是等闲的事。”周经历道:

“我们一面去约临海卫戴指挥同降,一面申闻各该抚按上司,计取赛儿。日

后复了地方,有何不可?”许知县忙使人去请戴指挥,来见周经历。三个商

议伪降计策定了。许知县又说:“我们先备些金花表礼羊酒去贺,说离不得

① 钧语——犹如说口头指示。钧,下级对上级的敬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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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恐有疏失。”周经历领着一行拿礼物的人来见赛儿,递上降书。赛儿

接着降书看了,受了礼物,伪升许知县为知府,戴指挥做都指挥,仍着二人

各照旧守着地方。戴指挥见了这伪升的文书,就来见许知县,说:“赛儿必

然疑忌我们,故用阳施阴夺的计策。”许知县说道:“贵卫有一班女乐小侑

儿 ,不若送去与赛儿做谢礼,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眼目。”戴指挥说:“极

妙!”就回衙里,叫出女使王娇莲、小侑头儿陈鹦儿来,说:“你二人是我

心腹,我欲送你们到府里去,做个反间细作。若得成功,升赏我都不要,你

们自去享用富贵。”二人都欢喜应允了。戴指挥又做些好锦绣鲜明衣服、乐

器,县、卫各差两个人,送这两班人来,献与赛儿。且看这歌童舞女如何?

诗云: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婉转貌超群。

剑霜飞处人星散,不见当年劝酒人。

赛儿见人物标致,衣服齐整,心中欢喜。都受了,留在衙里,每日吹弹歌舞

取乐。

且说赛儿与正寅相别半年有余,时值冬尽年残,正寅欲要送年礼与赛儿,

就买些奇异吃食,蜀锦文葛,金银珍宝,装做一二十小车,差孟清同车脚人

等送到府里来。世间事最巧,也是正寅合该如此。两月前,正寅要去奸宿一

个女子,这女子苦苦不从,自缢死了。怪孟清说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

本,万一知道,必然见怪”,谏得激切,把孟清一顿打得几死;却不料孟清

仇恨在心里。孟清领着这车从,来到府里见赛儿。赛儿一见孟清,就如见了

自家里人一般,叫进衙里去安歇。孟清又见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钱财,

自思道:“我们一同起手的人,他两个有造化,落在这里。我如何能勾也同

来这里受用?”自思量道:“何不将正寅在县里的所为,说他一番?倘或赛

儿欢喜,就留在衙里,也不见得!”

到晚,赛儿退了堂来到衙里,乘间叫过孟清,问正寅的事。孟清只不做

声。赛儿心疑,越问得紧,孟清越不做声。问不过,只得哭将起来。赛儿就

说道:“不要哭,必然在那里吃亏了。实对我说,我也不打发你去了。”孟

清假意口里咒着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爷爷在县里,每夜捱去排门

轮要两个好妇人好女子,送在衙里歇。标致得紧的多歇几日,少不中意的,

一夜就打发出来。又娶了个卖唱的妇人李文云。时常乘醉打死人,每日又要

轮坊 的一百两坐堂银子。百姓愁怨思乱,只怕奶奶这里,不敢。两月前,蒋

监生有个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爷爷要奸宿他,那女子不从,逼迫不过,自

缢死了。小人说: ‘奶奶怎生看取我们,别得半年,做出这勾当来,这地方

如何守得住?’怪小人说,将小人来吊起,打得几死,半月扒不起来。”赛

儿听得说了,气满胸膛,顿着足说道:“这禽兽忘恩负义,定要杀这禽兽,

才出得这口气!”董天然并伙妇人都来劝道:“奶奶息怒!只消取了老爷回

来便罢。”赛儿说:“你们不晓得这般事。从来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

伙并 了多少!如何好取他回来?”一夜睡不着。

次日来堂上,赶开人,与周经历说:正寅如此淫顽不法,全无仁义,要

① 小侑(y òu 又)儿——旧时专以陪侍别人饮酒作乐的年轻男女。

① 排门——逐家、挨门挨户。

② 坊——这里指市街、村镇。

③ 伙并——同伙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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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领兵去杀他。周经历回话道:“不知这话从那里得来的,未知虚实。倘或

是反间,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才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轻易自相厮杀?

不若待周雄同个奶奶的心腹去访得的实,任凭奶奶裁处也不迟。”赛儿道:

“说得极是,就劳你一行。若访得的实,就与我杀了那禽兽。”周经历又说

道:“还得几个同去才好。若周雄一个去时,也不济事。”赛儿就令王宪、

董天然领一二十人去,又把一口刀与王宪,说:“若这话是实,你便就取了

那禽兽的头来。违误者以军法从事!”又与郑贯一角文书:“若杀了何正寅,

你就权摄县事。”一行人辞别了赛儿,取路望莱阳县来。

周经历在路上,还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假意与他说:“何公是奶奶

的心腹,若这事不真,谢天地,我们都好了。若有这话,我们不下手时,奶

奶要军法从事。这事如何处?”董天然说:“我那老爷是个多心的人,性子

又不好,若后日知道你我去访他,他必仇恨。羹里不着饭里着,倒遭他毒手。

若果有事,不若奉法行事,反无后患。”郑贯打着窜鼓儿 ,巴不得杀了何正

寅,他要权摄县事。周经历见众人都是为赛儿的,不必疑了。又说:“我们

先在外边访得的确。若要下手时,我捻须为号,方可下手。”一行人入得城

门,满城人家,都是咒骂何正寅的。董天然说:“这话真了。”一行径入县

里来见何正寅。正寅大落落坐着,不为礼貌。看着董天然说:“拿得甚么东

西来看我?”董天然说:“来时慌忙,不曾备得,另差人送来。”又对周经

历说:“你们来我这县里来何干?”周经历假小心,轻轻的说:“因这县里

有人来告奶奶,说大人不肯容县里女子出嫁,钱粮又比较得紧,因此奶奶着

小官来禀上。”正寅听得这话,拍案高嗔,大骂道:“泼贱婆娘!你亏我夺

了许多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这等无礼。你这起人,不晓

得事体,没上下的!”王宪见不是头,紧紧的帮着周经历,走近前说:“息

怒消停,取个长便 ,待小官好回话。”正寅又说道:“不取长便,终不成不

去回话!”周经历把须一捻,王宪就人嚷里拔出刀来,望何正寅项上一刀,

早斫下头来,提在手里,说:“奶奶只叫我们杀何正寅一个,馀皆不问。”

郑贯就把权摄的文书来晓谕各人。就把正寅先前强留在衙里的妇人女子都发

出,着娘家领回,轮坊银子也革了。满城百姓,无不欢喜。衙里有的是金银,

任凭各人取了些,又拿几车并绫段,送到府里来。周经历一起人到府里回了

话,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话下。

说这山东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杀了温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

尚书按着这本是地方重务,连忙转奏朝廷。朝廷就差总兵官傅奇充兵马副元

帅,两个游骑将军黎晓、来道明充先锋,领京军一万,协同山东巡抚都御史

杨汝待,克日进剿扑灭。钱粮兵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两省,任从调用。

傅总兵带领人马来到总督府,与杨巡抚一班官军说朝廷紧要擒拿唐赛儿一

节。杨巡抚说:“唐赛儿妖法通神,急难取胜。近日周经历与滕县许知县、

临海卫戴指挥诈降。我们去打他后面莱阳县,叫戴指挥、许知县从那青州府

后面杀出来,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可获全胜。”杨巡抚说:“此计大妙。”

傅总兵就分五千人马与黎晓充先锋,来取莱阳县。又调都指挥杜总、吴秀,

指挥六员——高雄、赵贵、赵天汉、崔球、密宣、郭谨,各领新调来二万人

① 打着窜鼓儿——也叫“敲边鼓”,本指奏乐中击鼓点儿配合演奏,借喻从旁帮腔。

② 大落落——又作“大剌剌”,大模大样、自以为是的样子。

① 长便——妥善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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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离莱阳县二十里下寨,次日准备厮杀。

郑贯得了这个消息,闭上城门,连夜飞报到府里来。赛儿接得这报子,

就集各将官说:“如今傅总兵领大军来征剿我们,我须亲自领兵去杀退他。”

着王宪、董天然守着这府,又调马效良、戴德如各领人马一万,去滕县、临

海卫三十里内,防备袭取的人马,就是滕县、临海卫的人马也不许放过来。

周经历暗地叫苦,说:“这妇人这等利害!”赛儿又调方大领五千人马先行,

随后赛儿自也领二万人马到莱阳县来。离县十里,就着个大营,前、后、左、

右、正中五寨,又置两支游兵在中营。四下里摆放鹿角、蒺藜、铃索齐整,

把辕门闭上。造饭吃了,将息一回,就有人马来冲阵,也不许轻动。

且说黎先锋领着五千人马,喊杀半日,不见赛儿营里动静,就着人来禀

总兵,如此如此。傅总兵同杨巡抚领一班将官到阵前来,扒上云梯,看赛儿

营里布置整齐,兵将猛勇,旗帜鲜明,戈戟光耀,褐罗伞下坐着那个英雄美

貌的女将。左右立着两个年少标致的将军,一个是萧韶,一个是陈鹦儿,各

拿一把小七星皂旗。又有两个俊俏女子,都是戎装,一个是萧惜惜,捧着一

口宝剑;一个是王娇莲,捧着一袋弓箭。营前树着一面七星玄天上帝皂旗,

飘扬飞绕。总兵看得呆了,走下云梯来,令先锋领着高雄、赵贵、赵天汉、

崔球等,一齐杀入去,且看赛儿如何。诗云:

剑光动处见玄霜,战罢归来意气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场春梦到高唐。

赛儿就开了辕门,令方大领着人马也杀出来,正好接着。两员将斗不到

三合,赛儿不慌不忙,口里念起咒来,两面小皂旗招动,那阵黑气从寨里卷

出来,把黎先锋人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见。黎晓慌了手脚,被方大拦

头一方天戟,打下马来,脑浆奔流。高雄、赵天汉俱被拿了。傅总兵见先锋

不利,就领着败残人马,回大营里来纳闷。方大押着,把高雄两个解入寨里

见赛儿。赛儿道:“监候在县里,我回军时发落便了。”赛儿又与方大说:

“今日虽赢得他一阵,他的大营人马还不损折,明日又来厮杀。不若趁他喘

息未定,众人慌张之时,我们赶到,必获全胜。”留方大守营,令康昭为先

锋,赛儿自领一万人马,悄悄的赶到傅总兵营前,呐声喊,一齐杀将入去。

傅总兵只防赛儿夜里来劫营,不防他日里乘势就来,都慌了手脚,厮杀不得。

傅总兵、杨巡抚二人骑上马,往后逃命。二万五千人,杀不得一二千人,都

齐齐投降。又拿得千馀匹好马,钱粮器械,尽数搬掳,自回到青州府去了。

军官有逃得命的,跟着傅总兵到都堂府来商议,再欲起奏,另自添遣兵

将。杨巡抚说:“没了三四万人马,杀了许多军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

们。我晓得滕县许知县是个清廉能干忠义的人,与周经历、戴指挥委曲协同,

要保这地方无事,都设计诈降。而今周经历在贼中,不能得出。许、戴二人,

原在本地方,不若密密取他来,定有破敌良策。”傅总兵慌忙使人请许知县、

戴指挥到府,计议要破赛儿一事。许知县近前轻轻的与傅总兵、杨巡抚二人

说:“如此如此,不出旬日,可破赛儿。”傅总兵说:“若得如此,我自当

保奏升赏。”许知县辞了总制,回到县里,与戴指挥各备礼物,各差个的当

心腹人来贺赛儿,就通消息与周经历。

却不知周经历先有计了。元来周经历见萧韶甚得赛儿之宠,又且乖觉聪

① 鹿角、蒺藜、铃索——均为旧时营寨的防卫设施。鹿角为带枝杈的木桩,蒺藜为铁制带刺物,铃索为报

警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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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时时结识他,做个心腹,着实奉承他。萧韶不过意,说:“我原是治下

子民,今日何当老爷如此看觑?”周经历说:“你是奶奶心爱的人,怎敢怠

慢?”萧韶说道:“一家被害了,没奈何偷生,甚么心爱不心爱!”周经历

道:“不要如此说。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难得的。”萧韶说:“姐姐嫁了

个响马贼;我虽在被窝里,也只是伴虎眠,有何心绪?妹妹只当得丫头。我

一家怨恨,在何处说!”周经历见他如此说,又说:“既如此,何不乘机反

邪归正?朝廷必有酬报。不然,他日一败,玉石俱焚。你是同衾共枕之人,

一发有口难分了。不要说被害冤仇没处可报。”萧韶道:“我也晓得事体,

果然如此。只是没个好计脱身。”周经历说:“你在身伴,只消如此如此。

外边接应,都在于我。”却把许、戴来的消息,通知了他。萧韶欢喜,说:

“我且通知妹子,做一路则个。”计议得熟了,只等中秋日起手,后半夜点

天灯为号。周经历就通这个消息与许知县、戴指挥。这是八月十二日的话。

到十三日,许知县、戴指挥各差能事兵快、应捕,各带士兵军官三四十

人,预先去府里四散埋伏,只听炮响,策应周经历拿贼。许知县又密令亲子

许德,来约周经历。十五夜放炮夺门的事,都得知了,不必说。且说萧韶姐

妹二人,来对王娇莲、陈鹦儿通知外边消息。他两人原是戴家细作,自然留

心。

至十五日晚上,赛儿就排筵宴来赏月。饮了一回,只见王娇莲来禀赛儿

说:“今夜八月十五日,难得晴明,更兼破了傅总兵,得了若干钱粮人马。

我等蒙奶奶抬举,无可报答,每人各要与奶奶上寿。”王娇莲手执檀板,唱

一歌。歌云:

虎渡三江迅若风,龙争四海竞长空。

光摇剑术和星落,狐兔潜藏一战功。

赛儿听得,好生欢喜,饮过三大杯。女人都依次奉酒,但是不会唱的,就是

王娇莲代唱,众人只要灌得赛儿醉了,好行事。陈鹦儿也要上寿。赛儿又说

道:“我吃得多了。你们恁的好心,每一人只吃一杯罢。”又饮了二十馀杯,

已自醉了。又复歌舞起来,轮番把盏,灌得赛儿烂醉。赛儿就倒在位上。萧

韶说:“奶奶醉了,我们扶奶奶进房里去罢。”萧韶抱住赛儿,众人齐来相

帮,抬进房里床上去。萧韶打发众人出来,就替赛儿脱了衣服,盖上被,拴

上房门。众人也自去睡;只有与谋知因的人都不睡,只等赛儿消息。萧韶又

恐假醉,把灯剔得明亮,仍上床来搂住赛儿,扒在赛儿身上,故意着实耍戏,

赛儿那里知得,被萧韶舞弄得久了。料算外边人都睡静了,自想道:“今不

下手,更待何时?”起来慌忙再穿上衣服,床头拔出那口宝刀来,轻轻的掀

开被来,尽力朝着赛儿项上,剁下一刀来,连肩斫做两段。赛儿醉得凶了,

一动也动不得。

萧韶慌忙走出房来,悄悄对妹妹、王娇莲、陈鹦儿说道:“赛儿被我杀

了!”王娇莲说:“不要惊动董天然这两个,就暗去袭了他。”陈鹦儿道:

“说得是。”拿着刀来敲董天然的房门,说道:“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来!”

董天然听得这话,就瞌睡里慌忙披着衣服,来开房门。不防备被陈鹦儿手起

刀落,斫倒在房门边挣命;又复一刀,就放了命。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

事,众人把来杀了。众人说:“好到好了,怎么我们得出去?”萧韶说:“不

要慌,约定的。”就把天灯点起来,扯在灯竿上。

不移时,周经历领着十来名火夫,平日收留的好汉,敲开门,一齐涌入

衙里来。萧韶对周经历说:“赛儿、董天然、王小玉都杀了。这衙里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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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害的,望老爷做主。”周经历道:“不须说。衙里的金银财宝,各人尽力

拿了些;其馀山积的财物,都封锁了入官。”周经历又把三个人头割下来,

领着萧韶一起,开了府门,放个铳 。只见兵快应捕,共有七八十人,齐来见

周经历,说:“小人们是县卫两处差来兵快,策应拿强盗的。”周经历说:

“强盗多拿了,杀的人头在这里。都跟我来。”到得东门城边,放三个炮,

开得城门,许知县、戴指挥各领五百人马,杀入城来。周经历说:“不关百

姓事。赛儿杀了,还有馀党不曾剿灭。”各人分投去杀。

且说王宪、方大听得炮响,都起来,不知道为着甚么。正没做道理处,

周经历领的人马,早已杀入方大家里来。方大正要问备细时,被侧边一枪搠

倒,就割了头。戴指挥拿得马效良、戴德如;阵上许知县杀死康昭、王宪一

十四人。沈印时两月前害疫病死了,不曾杀得。又恐军中有变,急忙传令:

只杀有职事的,小卒良民一概不究。多属周经历招抚。

许知县对众人说:“这里与莱阳县相隔四五十里,他那县里未便知得。

兵贵神速,我与戴大人连夜去袭了那县,留周大人守着这府。”二人就领五

千人马,杀奔莱阳县来。假说道:“府里调来的军,去取傍县的。”城上径

放入县里来。郑贯正坐在堂上,被许知县领了兵齐抢入去,将郑贯杀了。张

天禄、祝洪等慌了,都来投降。把一干人犯解到府里监禁,听候发落。安了

民,许知县仍回到府里,同周经历、萧韶一班,解赛儿等首级来见傅总兵、

杨巡抚,把赛儿事说一遍。傅总兵说:“足见各官神算。”称誉不已。就起

奏捷本,一边打点回京。

朝廷升周经历做知州,戴指挥升都指挥,萧韶、陈鹦儿各授个巡检,许

知县升兵备副使。各随官职大小,赏给金花银子表礼。王娇莲、萧惜惜等,

俱着择良人为聘。其馀的在赛儿破败之后投降的,不准投首,另行问罪。此

可为妖术杀身之鉴。有诗为证:

四海纵横杀气冲,无端女寇犯山东。

吹箫一夕妖氛尽,月缺花残送落风。

① 铳 (chòng冲去声)——旧时的一种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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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

词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 ,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 ,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着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人

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

霸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

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

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

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

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

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寿夺禄,或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的。

① ②

且如宋淳熙末年间,舒州 有个秀才刘尧举,表字唐卿,随着父亲在平

③ ④ ⑤

江做官。是年正当秋荐 ,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开了

船,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见了那持楫的,吃了一惊。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

美貌女子,鬓鬟亸媚,眉眼含娇,虽只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态,殊异寻

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之有馀,

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晓得是船家之女。称叹道:“从来说‘老

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他一二句话,碍着他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

恐怕识破;妆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上,却时时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

情不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帮扯纤。元来

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一子一女相帮。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纤,唐卿

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唐卿一人在舱中,像意好做光

了,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他十句里边也回答着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

趁着他说话,就把眼色丢他。他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及至唐卿看

了别处,不来兜搭了,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盼着唐卿。正

是明中妆样,暗地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唐卿思量要大大

撩拨他一撩拨,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

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自

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

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像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

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

① 吴钩——古代吴地所制的一种弯形刀,刃极锋利,此代称精良兵器。

② 项籍并刘季——项羽和刘邦。项羽名籍,封西楚霸王,宠爱虞姬;刘邦字季,即汉高祖,宠爱戚氏。

① 淳熙——宋孝宗赵■年号,公元1174—1189 年。

② 舒州——治所在今安徽省潜山县。

③ 平江——这里指宋代平江府,治所在今江苏省吴县。

④ 秋荐——秋试,亦即乡试。

⑤ 秀州——冶所在今浙江省嘉兴市。

⑥ 亸 (duǒ朵)——下垂的样子。

⑦ 兜搭——攀谈、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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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

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

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

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

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着人。自此两下多有意了。

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两人扯纤。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

“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女子笑道:“胆大的人,元来

恁地虚怯么?”唐卿道:“卿家如此国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为厮称。

今文鹓彩凤,误堕鸡栖中,岂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红颜薄命,

自古如此,岂独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发伏其贤达。

自此语话投机,一在舱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来眼去,两情甚

浓。却是船家虽在岸上,回转头来,就看得船上见的。只好话说往来,做不

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试时,唐卿心里放这女

子不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见船家父子两人,

趁着舱里无人,身子闲着,叫女儿看好了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女儿

独在船中,喜从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女子道:“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

女子道:“进城去了。”唐卿道:“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说

罢,便去解缆。女子会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唐卿

便跳在梢上来,搂着女子道:“我方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当与子缔

百年之好。”女子推逊道:“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枯藤野蔓,

岂敢仰托乔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妾不敢承,请自尊

重。”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欲心如火。恐怕强他不得,发起

极来,拍着女子背道:“怎么说那较量的话!我两日来,被你牵得我神魂飞

越,不能自禁,恨没个机会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与其便,只吾两

人在此,正好恣意欢乐,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没有个想头了。男

子汉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感恩非浅;今既无缘,

我当一死以报。”说罢,望着河里便跳。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不要慌,

且再商量。”唐卿转身来抱住道:“还商量甚么!”抱至舱里来,同就枕席,

乐事出于望外,真个如获珍宝。事毕,女子起身来,自掠了乱发,就与唐卿

整了衣。说道:“辱君俯爱,冒耻仰承。虽然一霎之情,义坚金石,他日勿

使剩蕊残葩,空随流水。”唐卿道:“承子雅爱,敢负心盟?目今揭晓在即,

倘得寸进,必当以礼娶子,贮于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回。女子

道:“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移船到旧处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归

了,方才下船,竟无人知觉此事。谁想: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忽一日晚间得一梦,梦见两

个穿黄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

傍边走过一人,急掣了这张纸去,道:“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压了一

科了。”父亲吃一惊,觉来乃是一梦。思量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

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元来场中考官道

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头名。有一个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

那个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头名。

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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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在船等候,只见纷纷嚷乱,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船里静悄悄,鬼

也没个走将来。晓得没帐,只是叹气;连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

泪下。唐卿只得看无人处,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

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

事来?”唐卿口里赖道:“并不曾做甚事。”却是老大心惊,道:“难道有

这样话?”似信不信。

及到后边,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本该得荐,却为阴德上损了,迟

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

感念女子旧约,遍令寻访,竟无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来唐卿虽得

及第,终身以此为恨。

看官,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蹉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

盖因不是他姻缘,所以阴骘越重了。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

人家妇女。古人说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辗转果报的话。元朝沔州 原上

里有个大家子,姓铁,名鎔,先祖为绣衣御史 ,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

一城。那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

只恐怕别人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

月夕,士女喧阗,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

家,途间一一品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

也不管他丈夫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夫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

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间,此风

益甚。铁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每到之处,见了的无不

啧啧称赏。那与铁生相识的,调笑他,夸美他,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曾识

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便来挜相知 ,把言语来撩拨,酒食来

撺哄,道他是有缘之人,有福之人,大家来奉承他。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

得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而归。满城内外人,

没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只是铁生是

个大户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得他,只好干咽

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

古人两句说得好: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

狄氏如此美艳,当此风俗,怎容得他清清白白过世?自然生出事体来。又道

是“无巧不成话”,其时同里有个人,姓胡,名绥,有妻门氏,也生得十分

娇丽。虽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没有狄氏在面前,无人再

赛得过了。这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虽有了这样好美色,还道是让狄

氏这一分,好生心里不甘伏。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思量一网打尽,

两美俱备,方称心愿。因而两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结纳,意思便把

① 沔州——元代沔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勉县。

② 绣衣御史——侍御史中掌治狱的官员。

① 挜 (yà亚)相知——硬要引为知己朋友。挜,吴方言中指硬把东西塞给人家或卖给人家。

② “慢藏”二句——引用 《易·系辞》原话,大意是说:保管疏忽就招致盗窃;妖艳的打扮易招致淫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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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大家兑用一用,也是情愿的。铁生性直,胡生性狡。铁生在胡生面前,

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胡生将计就计,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

再无推拒。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毕竟可以图谋;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

营勾狄氏,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

铁生对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见,胡生之妻也不下

于你。怎生得设个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两美俱为我得,死也甘心。”

狄氏道:“你与胡生恁地相好,把话实对他说不得?”铁生道:“我也曾微

露其意,他也不以为怪,却是怎好直话得出?必是你替我做个牵头才弄得成,

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道:“我从来没有妒心的,可以帮衬处,无不帮

衬。却有一件:女人的买卖,各自门,各自户,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与

胡生内外通家,出妻见子,彼此无忌,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方好觑个机

会,弄你上手。”铁生道:“贤妻之言,甚是有理。”从此愈加结识胡生,

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连他妻子请将过来,叫狄氏陪着。外边广接名姬狎客,

调笑戏谑,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但是宴乐时节,狄

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无所不为,随你石人

也要动火。

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多各卖弄波俏 ,打点打动女佳人。谁

知里边看的女人,先动火了一个。你道是谁?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看,

到底是做客人的,带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里,恣性瞧看,惹起春心。那

胡生比铁生,不但容貌胜他,只是风流身分,温柔性格,在行气质,远过铁

生。狄氏反看上了,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无倦色。

铁生道是有妻内助,心里快活,那里晓得就中之意?铁生酒后对胡生道:“你

我各得美妻,又且两人相好至极,可谓难得。”胡生谦逊道:“拙妻陋质,

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铁生道:“据小弟看来,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

件,你我各守着自己的,亦无别味。我们做个痴兴不着,彼此更换一用,交

收其美,心下何如?”此一句话正中胡生深机,假意答道:“拙妻陋质,虽

蒙奖赏,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这个于理不当。”铁生笑道:“我们醉后

谑浪至此,可谓忘形之极。”彼此大笑而散。

铁生进来,带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颏道:“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

兑用,何如?”狄氏假意骂道:“痴乌龟!你是好人家儿女。要偷别人的老

婆,到舍着自己妻子身体?亏你不羞,说得出来。”铁生道:“总是通家相

好的,彼此便宜何妨?”狄氏道:“我在里头帮衬你凑趣使得,要我做此事,

我却不肯。”铁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说话,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我只

是要勾着他罢了。”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他

未必不像你一般见识,舍得妻子也不见得。”铁生搂着狄氏道:“我那贤惠

的娘,说得有理。”一同狄氏进房睡了,不题。

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只为铁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时间思

量勾搭门氏,高兴中有此痴话。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边有些嫌忌

起来,碍手碍脚,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计较,瞒着他做,安安稳稳快乐

不得?”心中算计已定了。

一日,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此日只他两人,并无外客。狄氏在帘内往

往来来,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却把大瓯劝铁生。哄他

① 波俏——漂亮、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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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过于骨肉。兄长俯念拙妻,拙妻也仰慕兄长。

小弟乘间,下说词说他,已有几分肯了。只要兄长看顾小弟,不消说,先要

兄长做百来个妓者东道,请了我,方与兄长图成此事。”铁生道:“得兄长

肯赐周全,一千个东道也做。”铁生见说得快活,放开了量,大碗价吃。胡

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不多时烂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 ,抱着铁生进

帘内来。狄氏正在帘边,他一向不避忌的,就来接手搀扶,铁生已自一些不

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模样,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声唤

使婢艳雪、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刚剩得胡生、狄氏在帘内,胡生便抱

住不放,狄氏也转身来回抱。胡生就求欢道:“渴慕极矣!今日得谐天上之

乐,三生之缘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裤来,就在堂

中椅上坐了,跷起双脚,任胡生云雨起来。可笑铁生心贪胡妻,反被胡生先

淫了妻子。正是:

舍却家常慕友妻,谁知背地已偷期。

卖了馄饨买面吃,恁样心肠痴不痴?

胡生风流在行,放出手段,尽意舞弄。狄氏欢喜无尽,叮嘱胡生不可泄漏。

胡生道:“多谢尊嫂不弃小生,赐与欢会。却是尊兄许我多时,就知道了,

也不妨碍。”狄氏道:“拙夫因贪贤阃,故有此话。虽是好色心重,却是性

刚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计赚他,私图快活,方为长便。”胡生道:“如

何用计?”狄氏道:“他是个酒色行中人,你访得有甚名妓,牵他去吃酒嫖

宿。等他不归来,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胡生道:“这见识极有理。他

方才欲营勾我妻,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我就借此机会,撺唆一两个好妓

者,绊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恋。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狄氏道:

“这个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拚尽着性命,陪

尊嫂取乐。”两个计议定了,各自散去。

元来胡家贫,铁家富,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

反着其手?铁生家道虽富,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把膏腴的产业,逐渐费掉

了。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终日撺掇他去出外取乐,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

珍馐备具,日费不赀。狄氏喜欢过甚,毫不吝惜,只乘着铁生急迫,就与胡

生内外撺哄他,把产业贱卖了。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私下奉养胡生。胡生

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去入马 ,置酒留连,日夜不归。狄氏又将平日所藏

之物,时时寄些与丈夫,为酒食犒赏之助。只要他不归来,便与胡生畅情作

乐。铁生道是妻贤不妒,越加放恣,自谓得意。有两日 归来,狄氏见了,千

欢万喜,毫无嗔妒之意。铁生感激不胜,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有一日,

正安排了酒果,要与胡生享用,恰遇铁生归来。见了说道:“为何置酒?”

狄氏道:“晓得你今日归来,恐怕寂寞,故设此等待。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

你了。”铁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须臾胡生果来,铁生又与尽欢,

商量的只是■衏门中说话。有时醉了,又挑着门氏的话。胡生道:“你如今

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还顾此糟糠之质?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设法上你手罢

了。”铁生感谢不尽,却是口里虽如此说,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

弄得他眼花撩乱,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绰趣工夫?

① 名头——即名目,此指凭借的缘由。

① 入马——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里指宿娼嫖妓。

② 有两日——吴方言,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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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一夜也间不的。碍着铁生在家,须不方便。

胡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私下传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来杯,便

大醉软摊,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铁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

吃不多几杯,已自颓然在旁。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终夕笑语淫戏,

铁生竟是不觉得。有番把归来时,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胡生虽悄地避

过,杯盘狼藉,收拾不迭。铁生问起狄氏,只说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

你来强酒,吃不过,逃去了。铁生便就不问。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

话,信以为实,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那胡生又狎昵奉承,惟恐不及,终日

陪嫖妓、陪吃酒的,一发那里疑心着?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使婢

又做了脚,便有些小形迹,也都遮饰过了。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内认狄氏

为贤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编着一只《奤(音可)

调山坡羊》来嘲他道:

那风月场,那一个不爱?只是自有了娇妻,也落得个自在。又

何须终日去乱走胡行,反把个贴肉的人儿送别人还债。你要把别家

的一手擎来,谁知在家的把你双手托开。果然是籴(狄)的到先籴

了,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割猫儿尾拌着猫饭来,也落得与人用了

些不疼的家财。乖乖,这样贪花,只算得折本消灾。乖乖,这场交

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如醉如梦,过了日子,不觉身子淘出病来,

起床不得,眠卧在家。胡生自觉有些不便,不敢往来。狄氏通知他道:“丈

夫是不起床的,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只管放心来走,自不妨事。”胡生得

了这个消息,竟自别无顾忌。出入自擅惯了脚步,不觉忘怀了,错在床面前

走过。铁生忽然看见了,怪问起来道:“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狄氏与

两个使婢同声道:“自不曾见人走过,那里甚么胡生?”铁生道:“适才所

见,分明是胡生。你们又说没甚人走过,难道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

道:“非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开眼见他,

是个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这话,说道:“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后边病好了,

必然静想得着,岂不疑心?他既认是鬼,我有道理,真个把个鬼来与他看看。

等他信实,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来调喉!那里得有

个鬼?”胡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欢乐。明日我妆做

一个鬼,走了出去,却不是一举两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

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烦伏侍,图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

径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将鬓发染红了,用

绵裹了两只脚,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

见大惊,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头,只是颤。狄氏急忙来问道:

“为何大惊小怪?”铁生哭道:“我说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见鬼了。此病凶

多吉少,急急请个师巫,替我禳解则个!”自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

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医者道是酒色过度,水竭无救。铁生日日直

进卧内问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在床边伏侍,遮遮掩掩。见铁生日

常周济他家的,心中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

得此机会,老大撩拨。调得情熟,背了胡生眼后,两人已自搭上了。铁生从

来心愿,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勾帐。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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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

向来打交易,正本在斯时。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晓得胡

生命在旦夕,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

门氏道:“我妻甚贤,前日尚许我接你来,帮衬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

去相处,是绝妙的了。”门氏冷笑了一声,道:“如此肯帮衬人,所以自家

也会帮衬。”铁生道:“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道:“他与我丈夫往来已

久,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不知?”

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晓得胡生骗着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

诉。今日得门氏上手,也是果报。对门氏道:“我前日眼里亲看见,却被他

们把鬼话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说出,到底被他两人瞒过。”门氏道:“切

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铁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释恨。况

且你丈夫将危了,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悄悄别了门氏,回家里来,且自

隐忍不言。

不两日,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归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

下泪来。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泪从何而来?”

狄氏一时无言。铁生道:“我已尽知,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强口

道:“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甚么知不知、瞒不瞒?”铁

生道:“不必口强。我在外面宿时,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独自宿了?

我前日病时,亲眼看见的又是何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故此感叹堕

泪。”狄氏见说着真话,不敢分辨,默默不乐。又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

平日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

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

起了邪心,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

淫媾,今日却一时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

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

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 ,戒

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

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① 五戒——佛教中对“在家”的男女教徒所定的五条戒律,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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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诗曰:

得失荣枯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消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 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

婿。那张老年纪已过七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

以为终身之计。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

不想已后渐渐疏懒,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甥走出来寻公

公吃饭。张老便道:“你寻我吃饭么?”外甥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

来寻你。”张老闻得此言,满怀不乐。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

果非虚话。我年纪虽老,精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

是张门后代。”随把自己留下馀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

怀六甲 ,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张老十分欢喜。亲戚之间,都来庆贺;惟有

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张老随将儿子取名一飞,众人都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

将一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甥不孝,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

见,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

能支持门户,不得不与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

每暗生毒计。而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 ,你可紧紧收藏,且待我儿成人之日,

从公告理。倘遇着廉明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张老便叫

人请女儿、女婿来,嘱付了几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

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讫。张老又私把自己馀赀,与鲁氏母子,为

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数日之内,病重而死。那女婿殡葬丈人已

毕,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

诉。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

钱买嘱,谁肯与他分剖?亲戚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

可笑!”却是没做理会处。

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

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

便叫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知县对那女婿说

道:“你妇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这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待我读与

你听:

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① 大梁——宋代对今开封市的通称。

② 外甥——吴方言称外孙为“外甥”。下文“女婿外甥不孝”,“外甥”也指外孙。

① 六甲——古代星象名,传为主宰阴阳调配及季节变化的神;这里指妇女怀孕。

② 哑谜——指隐语,即话中包藏谜底。下文的遗书,利用断句不同而产生的歧义形成了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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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怎么把 ‘飞’字写做‘非’字?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

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

下举笔,把遗书圈断 ,家财尽判还张一飞。众人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

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

来,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龙图智赚合

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

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

不曾分另。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 ,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

“拖油瓶”。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

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

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慧,又私心要等女

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

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

乡外府趁熟 。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

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

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

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

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

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

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

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

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自愿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

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

年 月 日立文书人刘天祥

亲弟刘天瑞

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

了。

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俱各流泪。惟有

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① 圈断——圈点断句。古时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读者依据文义,常在旁边用加圈加点的办法断句,谓之

“圈断”。

② 包龙图——指包拯,字希文,合肥人,北宋时著名的清官,以断讼明敏公正著称,被誉为“包青天”。

官至龙图阁大学士 (掌管皇家图书典籍的官员),俗称“包龙图”。

③ 二婚头——吴方言,指再嫁的妇女。

① 六料——原指米、大麦、小麦、大豆、小豆、芝麻六种食料,这里泛指农作物。

② 趁熟——俗称“逃荒”,指饥荒时到收成好的地方去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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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

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

逢桥下马,过渡登舟。

不则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

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

妻两口,为人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

此心中不满。见了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

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

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

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 ,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

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儿子,有甚不像意处?便回答道:“只

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

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张员外夫妻甚是快活,便拣个吉日,

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

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出了。

自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

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敛。过几日,天瑞看看病重,

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

话儿,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

身上,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

离家时节,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

以此为证。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

安住孩儿幼小无知,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

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两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

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

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满口应承,又把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

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

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

到学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馀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

又且为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

他上坟,就叫他拜自己的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

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

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傍边的土堆,问员外道:“爹

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孩儿说知。”

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的爹爹

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

① 过房儿子——也叫“过继儿子”,即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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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

葬于此。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

文书上。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

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

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

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

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

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

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这是行孝的事,我怎

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当下一同回到家中。

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又

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恋家乡,忘了

我认义父母。”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

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首,

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

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

认归宗。”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

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

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

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

便是真的了。可把与我,你且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

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解开行李,把文书双手

递将送去。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原来杨氏

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

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骗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

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白赖 。也是刘安住悔

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正在疑

心之际,只见前面走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哥,你是那里人?为甚

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

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

儿。你那合同文书安在?”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刘天祥满

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

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你三口儿去后,一

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

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你父

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

义父抚养的事体,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天祥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

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道:“那个侄儿?”天祥道:“就是

① 白赖——抵赖、不认帐。

① 大嫂——这里是丈夫对妻子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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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子每极多,

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妆做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有合同文书,

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有甚么难见处?”天祥道:“适才孩儿说道,

已交付与你了。”杨氏道:“我不曾见。”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

的,怎如此说?”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

是摇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

安住道:“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

骂道:“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道:“大嫂休

要斗气。你果然拿了,与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

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不过;一个铁蓦生 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

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掯留⑤他的?这花子

⑥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

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

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谁听你这花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

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迸流。天祥虽在

傍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

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杨氏将安住叉出前门,把

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

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

问道:“小哥,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

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

人打破你的头来?”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

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了我的头。”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

社长。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

遍,待我与你做主。”安住见说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

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

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

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伯娘

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说罢,

泪如涌泉。李社长气得面皮紫涨,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

你可记得么?”安住道:“记得。”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

头念了一遍,一字无差。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

生无理!我如今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

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道:

“全凭岳丈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妈,什么道

理?亲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杨氏道:“这个

② 哨子——骗子。

③ 小弟子孩儿——骂人的话,犹如现在口语里的“小崽子”、“小杂种”。

④ 铁蓦生——确实陌生。蓦生,即“陌生”。铁,加强语气之词,意为硬是、十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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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 。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

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若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李社长道:“他说

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

却似指贼的一般。别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

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

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

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到开封府进状。”安住从命,

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排酒饭管待他,又与

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

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

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教唆他的?”

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

与他申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

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

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

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

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

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爷爷,

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

宅,也勾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

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

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

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

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

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

只是推说不曾看见。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

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

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孝而来,

又非是争财竞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

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几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

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

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

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

① 打浑——蒙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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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

张秉彝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

言安慰他。次日佥了听审的牌,又密嘱付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

行人拘到。

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

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

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

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

死了却谢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

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太

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

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

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

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

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白世人①,你

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杖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律上说:‘殴打平人,

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

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

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土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

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照。”

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 ,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

尸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

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

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

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

云: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

夫择日成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

其年老,免罪。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

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宁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

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

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

以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

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

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

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① 各白世人——各不相干、毫无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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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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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沙衖

诗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应判与,直须慧剑断邪思。

话说世间齐眉结发,多是三生分定。尽有那挥金霍玉,百计千方,图谋

成就的,到底却捉个空。有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马相如的,分定时,

不要说寻媒下聘与那见面交谈,便是殊俗异类,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

却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见得此一

事非同小可。只看从古至今,有那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那一班惊天动地

的好汉,也只为从险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直教万古流传。奈何平

人见个美貌女子,便待偷鸡吊狗,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奇奇怪怪,用

尽机谋,讨得些寡便宜,枉玷辱人家门风。直到弄将出来,十个九个,死无

葬身之地。

说话的,依你如此说,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

到底无事?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看官听说,你却不知“一饮一啄,莫非

前定”。夫妻自不必说,就是些闲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缘分。假如偷期的

成了正果,前缘凑着,自然配合。奸骗的保身没事,前缘偿了,便可收心。

为此也有这一辈,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

女,奸骗亡身的故事。

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甚是广阔。庄侧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

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个出色的,姓王,乃是云游

来的,又美丽,又风月,年可二十来岁。是他年纪最小,却是豪家主意,推

他做个庵主。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嗻的本事:第一件,一张花嘴,数黄道白,

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宦人家打踅 ,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第二

件,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体察人情,随机应变的帮衬。第三件,一手好手艺,

又会写作,又会刺绣,那些大户女眷,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也有到他庵里

就教的。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他又去富贵人家及乡

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庵有净室十七间,各备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极便。

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或在庵过夜,或几日停留。又有一辈妇女,

赴庵一次过,再不肯来了的。至于男人,一个不敢上门见面。因有豪家出告

示,禁止游客闲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内,夫男也别嫌疑,恐怕罪过,不敢轻

来打搅。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

② ③

话休絮烦。有个常州理刑厅 ,随着察院巡历,查盘苏州府的,姓袁。

因查盘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气炎热,要个宽敞所在歇足。县间

借得豪家庄院,送理刑去住在里头。一日将晚,理刑在院中闲步,见有一小

楼,极高,可以四望,随步登楼。只见楼中尘积,蛛网蔽户,是个久无人登

① 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均唐代传奇小说中成全别人婚姻的侠义人物。昆仑奴见裴铏《昆仑奴》,

黄衫客见蒋防 《霍小玉传》,许虞候见许尧佐《柳氏传》。

① 打踅——往来周旋。

② 理刑厅——州府中分理刑法的机构,这里指掌管刑法的官员。

③ 察院——即都察院,这里指都察院所设的监察御史,为巡按州县、纠视刑狱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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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风远至,心要纳凉,不觉迁延伫立许久。遥望侧边对着,

也是一座小楼。楼中有三五个少年女娘,与一个美貌尼姑嘻笑顽耍。理刑倒

躲过身子,不使那边看见。偷眼在窗里张时,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

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理刑看了半晌,摇着头道:“好生

作怪!若是女尼,缘何作此等情状?事有可疑。”放在心里。

次日,唤皂隶来问道:“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庵?”皂隶道:“是

某爷家功德庵。”理刑道:“还是男僧在内,女僧在内?”皂隶道:“止有

女僧五人。”理刑道:“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皂隶道:“因是女僧在

内,有某爷家做主,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何况男僧?多只是乡宦人家女眷

们往来,这是日日不绝的。”理刑心疑不定。

恰好知县来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知县分付兵快随着理刑,

抬到尼庵前来,把前后密地围住。理刑亲自进庵来,众尼慌忙接着。理刑看

时,只有四个尼姑,昨日眼中所见的却不在内。问道:“我闻说这庵中有五

个尼姑,缘何少了一个?”四尼道:“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

小楼,从那里上去的?”众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几间房子,不曾有甚么楼。”

理刑道:“胡说!”领了人各处看一遍,众尼卧房多看过,果然不见有楼。

理刑道:“又来作怪!”就唤一个尼姑另到一个所在,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

带了开去。却叫带这三个来,发怒道:“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

个尼姑已自招了,有楼在内,你们却怎说没有?这等奸诈,可恶!快取拶来。”

众尼慌了,只得说出道:“实有一楼,从房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理

刑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众尼道:“非敢隐瞒爷爷,实是还有几个

乡宦家夫人、小姐在内,所以不敢说。”推官便叫众尼开了纸门,带了四五

个皂隶,弯弯曲曲走将进去,方是胡梯。只听得楼上嘻笑之声,理刑站住,

分付皂隶道:“你们去看,有个尼姑在上面时,便与我拿下来。”皂隶领旨,

一拥上楼去。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与一个尼姑,正坐着饮酒。见那几

个公人蓦上来,吃那一惊不小,四分五落的,却待躲避。众皂隶一齐动手,

把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横拖倒拽,捉将下来。拽到当面,问了他卧房在

那里。到里头一搜,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皆有女子元红在上。又有簿籍一

本,开载明白,多是留宿妇女姓氏、日期,细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

人荐至,某女是元红,某女元系无红,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发冲冠,连

四尼多拿了,带到衙门里来。庵里一班女眷见捉了众尼去,不知甚么事发,

一齐出庵,雇轿各自回去了。

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喝叫动起刑来。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

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

这些汗巾、簿籍,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

“止有年小的这个尼姑,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理刑猛想道:

“从来闻有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记得一法,可以破

之。”命取油涂其阴处,牵一只狗来■食。那狗闻了油香,伸了长舌,■之

不止。元来狗舌最热,■到十来■,小尼热痒难熬,打一个寒噤,腾的一条

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硬不倒。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

理刑怒极,道:“如此奸徒,死有馀辜!”喝叫拖番,重打四十;又夹

① 推官——官名,监察使下设的勘问刑狱官员。

② 稳婆——即产婆、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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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夹棍,教他从实供招来踪去迹。只得招道:“身系本处游僧,自幼生相似

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教,聚集妇

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众尼相爱留住。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便充做

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多不疑。直到引

动淫兴,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咒

迷了他,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馀尽是两相情

愿,指望永远取乐。不想被爷爷验出,甘死无辞。”

方在供招,只见豪家听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庵尼姑去,写书来

嘱托讨饶。理刑大怒,也不回书,竟把汗巾、簿籍封了送去。豪家见了,羞

赧无地。

理刑乃判云:

审得王某,系三吴亡命,优仆奸徒。倡白莲以惑黔首,抹红粉以溷

朱颜。教祖沙门 ,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入幕观音。抽玉笋

合掌禅床,孰信为尼为尚?脱金莲展身绣榻,谁知是女是男?譬之鹳入

凤巢,始合《关雎》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本无心,照

霜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废其居,火其书,

方足以灭其迹;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尽其辜。

判毕,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摆布,备受惨酷。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怎生

熬得过?登时身死。四尼各责三十,官卖了。庵基拆毁,那小和尚尸首,抛

在观音潭。闻得这事的,都去看他。平日与他往来的人家内眷,闻得此僧事

败,吊死了好几个。这和尚奸骗了多年,却死无葬身之所。若前此回头,自

想道不是久长之计,改了念头,或是索性还了俗,娶个妻子,过了一世,可

不正应着看官们说的道“奸骗的也有没事”这句话了?便是人到此时,得了

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这条路,鲜有不做出来

的。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是男妆为女的了。而今有一个女妆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话。

洪熙年间,湖州府东门外有一儒家,姓杨。老儿亡故,一个妈妈同着小

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活。那女儿年方一十二岁,一貌如花,且是聪明。单只从

小的三好两歉,有些小病。老妈妈没一处不想到,只要保祐他长大,随你甚

么事也去做了。

忽一日,妈妈和女儿正在那里做绣作 ,只见一个尼姑步将进来,妈妈欢

喜接待。元来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观主,与杨妈妈来往有年。那尼姑也是

个花嘴骗舌之人,平素只贪些风月,庵里收拾下两个后生徒弟,多是通同与

他做些不伶俐勾当的。那时将了一包南枣、一瓶秋茶、一盘白果、一盘栗子,

到杨妈妈家来探望。叙了几句寒温,那尼姑看杨家女儿时,生得如何——

体态轻盈,丰姿旖旎。白似梨花带雨,娇如桃瓣随风。缓步轻移,

裙拖下露两竿新笋;含羞欲语,领缘上动一点朱樱。直饶封涉 不生心,

① 三吴——泛指江浙一带地区。

② 沙门——亦作“桑门”,佛教名词,意思是息心凝神,这里借指佛门。

① 洪熙——明仁宗朱高炽年号,仅一年,即公元1425 年。

② 绣作——刺绣活。

① 封涉——当是“封陟”之误,唐敬宗时人,传说他居于少室,有一仙女多次夜间去找他,他总是拒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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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鲁男 须动念。

尼姑见了问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妈妈答道:“十二岁了。诸事倒多

伶俐,只有一件没奈何处,因他身子怯弱,动不动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

身子替了他。为这一件上,常是受怕担忧。”尼姑道:“妈妈可也曾许个愿

心,保禳保禳么?”妈妈道:“咳!那一件不做过?求神拜佛,许愿祷星,

只是不能脱身。不知是什么悔气星进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这多

是命中带来的。请把姑娘八字与小尼推一推看。”妈妈道:“师父元来又会

算命,一向不得知。”便将女儿年月日时对他说了。尼姑做张做智 ,算了一

回,说道:“姑娘这命,只不要在妈妈身畔便好。”妈妈道:“老身虽不舍

得他离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说不得。除非过继到别家去,却又性急里没一

个去处。”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么?”妈妈道:“不曾。”尼姑道:

“姑娘命中犯着孤辰,若许了人家时,这病一发了不得。除非这个着落,方

合得姑娘贵造,自然寿命延长,身体旺相。只是妈妈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启

齿。”妈妈道:“只要保得没事时,随着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妈妈若

割舍得下时,将姑娘送在佛门,做个世外之人,消灾增福,此为上着。”妈

妈道:“师父所言甚好。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虽是不忍抛撇,譬如多病多

痛死了,没奈何走了这一着罢。也是前世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

便送小女与师父做个徒弟。”尼姑道:“姑娘是一点福星。若在小庵,佛面

上也增多少光辉,实是万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师父?”妈妈道:

“休恁地说。只要师父抬举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妈妈说

那里话?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虽则贫寒,靠着施主们看觑,

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妈妈不必挂心。”妈妈道:“恁地,待选个日子,送到

庵便了。”妈妈一头看历日,一头不觉簌簌的掉泪。尼姑又劝慰了一番。妈

妈拣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两日,雇只船,叫女儿随了尼姑出家。母子两

个,抱头大哭一番。

女儿拜别了母亲,同尼姑来到庵里,与众尼相见了,拜了师父,择日与

他剃发,取法名叫做静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这多是杨

妈妈没主意,有诗为证:

弱质虽然为病磨,无常何必便来拖?

等闲送上空门路,却使他年自择窝。

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

事,全要那几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引得人动。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

又且妈妈只要保扶他长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将机就计,以推命做个

入话,唆他把女儿送入空门,收他做了徒弟。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情窦

未开,却也不以为意。若是再大几年的,也抵死不从了。自做了尼姑之后,

每常或同了师父,或自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一年也往来几次。妈妈本是

爱惜女儿的,在身边时节,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认做十分,所以动

不动忧愁思虑。离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却不在眼前,倒省了许多烦恼。又

外。事见《太平广记》卷68“封陟”条。

② 鲁男——据《诗·小雅·巷伯》毛传云:“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嫠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

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后以“鲁男”代指不好女色的男子汉。

③ 做张做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

④ 孤辰——辰为地支之一,孤指没有天干相配。旧时迷信说法,卜课时得孤辰,主事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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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常见女儿到家,身子健旺,女儿怕娘记挂,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为此,

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悬念了。

话分两头。却说湖州黄沙衖里,有一个秀才,复姓闻人,单名一个嘉字。

乃是祖贯绍兴,因公公在乌程处馆,超籍过来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

十七岁,堂上有四十岁的母亲,家贫,未有妻室。为他少年英俊,又且气质

闲雅,风流潇洒,十分在行,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所以时常有人赍

助他。至于敖游宴饮,一发罢他不得。但是朋友们相聚,多以闻人生不在为

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气,梅花盛发。一个后生朋友,唤了一只游船,

拉了闻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一

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们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进去。”便叫

船家把船撑往西溪。不上个把时辰,到了。泊船在岸,闻人生与那朋友步行

上崖,叫仆从们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约有半里多路,只见一个松林,多是

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

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那庵门掩着,里面却像有

人窥觑。那朋友道:“好个清幽庵院。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何如?”

闻人生道:“还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紧,转来进去不迟。”那朋友道:“有理,

有理。”拽开脚步便去。顷刻间走到,两人看梅花时,但见:

烂银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袭和风,贾午异香还较逊;素光映丽日,

西子靓妆应不如。绰约干能傲冰霜,参差影偏宜风月。骚人题咏安能尽?

韵客杯盘何日休!

两人看了,闲玩了一回,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天色看看晚来,酒已将

尽,两人吃个半酣,取路回舟中来。那时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进庵

中观看。急急下船,过了一夜,次早松木场上岸,不题。

且说那个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

了,更长得仪容绝世,且是性格幽闲。日常有这些俗客往来,也有注目看他

的,也有言三语四挑拨他的,众尼便嘻笑趋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

分毫不放在心上。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只做不知,闭门静坐,看些古书,

写些诗句,再不轻易出来走动。也是机缘凑泊,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恰

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在门缝里窥看。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

静观注目而视,看得仔细。见闻人生去远了,恨不再赶上去饱看一回,无聊

无赖的,只得进房。心下想道:“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

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身许他,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

这事休题了。”叹口气,噙着眼泪。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

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

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

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

① 超籍——改变户籍。

② 西溪——在杭州灵隐山西北松木场,风景秀丽,是有名的游览胜地。

③ 贾午异香——贾午是晋代贾充之女,她与韩寿私通,曾把皇帝赐与贾充的奇香偷给韩寿。“异香”即指

贾午所偷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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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

上这条路来。闲话休题。

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荏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

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却不甚热,打点束装上杭。

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静坐

几时。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安顿了母亲,雇了只航

船,带了家僮阿四,携了书囊前往。

才出东门,正行之际,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话,叫道:“船是上杭

州去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和尚道:“既如

此,可带小僧一带,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师父杭州去做甚么?”和

尚道:“我出家在灵隐寺,今到俗家探亲,却要回去。”船家道:“要问舱

里相公,我们不敢自主。”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嚷道:“这不识时

务小秃驴!我家官人正去乡试,要讨采头 ,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

事来。去便去,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替你洗洁净了那个乱代头。”

——你道怎地叫做“乱代头”?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此非治世之头,

乃乱代之头也。”盖为“乱”“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谑

曾说过,故此学得这句话,骂那和尚。——和尚道:“载不载,问一声,也

不冲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闻人生在舱里听见,推窗看那和尚,且是

生得清秀娇嫩,甚觉可爱。又见说是灵隐寺的和尚,便想道:“灵隐寺去处,

山水最胜。我便带了这和尚去,与他做个相知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

慌忙出来喝住道:“小厮不要无理!乡里间的师父,既要上杭时,便下船来,

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缘分该如此,船家得了这话,便把船拢岸。那和尚一

见了闻人生,吃了一惊。一头下船,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闻人生想道:

“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容色绝似女人。若使是女身,岂非天

姿国色?可惜是个和尚了。”和他施礼罢,进舱里坐定。却值风顺,拽起片

帆,船去如飞。

两个在舱中各问姓名了毕,知是同乡,只说着一样的乡语,一发投机。

闻人生见那和尚谈吐雅致,想道:“不是个庸僧。”只见他一双媚眼,不住

的把闻人生上下只顾看。天气暴暑,闻人生请他宽了上身单衣。和尚道:“小

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请自便。”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

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困倦,■倒头只寻睡了。阿

四也往梢上去自睡。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

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

他身上摸着。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个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

去。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个标致的,想是师

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兜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边不

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做了一头。伸将手

去摸时,和尚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

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闻人生倒

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说?”问他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

“相公不要则声。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

① 采头——本是赌博用语;采,指骰子(赌具)的点色,掷出得胜的点色谓“得采”,因称赌注为“采头”。

这里是希望科举高中,含有“吉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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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一发有缘,放你不过了。”不问事繇,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

可怜小尼还是个女身,不曾破肉的,从容些则个。”闻人生此时欲火正高,

那里还管。那女尼只得蹙眉啮齿忍耐。

霎时云收雨散,闻人生道:“小生无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梦里?须道

住止详细,好图后会。”女尼便道:“小尼非是别处人氏,就是湖州东门外

杨家之女。为母亲所误,将我送入空门,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静观。

那里庵中也有来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没一个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间,正

在门首闲步,看见相公在门首站立,仪表非常,便觉神思不定,相慕已久。

不想今日不期而会,得谐鱼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贱也,

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须为我图个终身便好。”闻人生道:“尊翁尊堂还

在否?”静观道:“父亲杨某,亡故已久;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弟。昨日看母

亲来,不想遇着相公。相公曾娶妻未?”闻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

遇仙姑,年貌相当,正堪作配。况是同郡儒门之女,岂可埋没于此?须商量

个长久见识出来。”静观道:“我身已托于君,必无二心。但今日事体匆忙,

一时未有良计。小庵离城不远,且是僻静清凉。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

可以攻书。自有道者在外打斋,不烦薪水之费,亦且可以相聚。日后相个机

会,再作区处。相公意下何如?”闻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

静观道:“庵中止有一个师父,是四十以内之人,色上且是要紧。两个同伴,

多不上二十来年纪,他们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与人来往,尽在我眼里,那

有及得你这样仪表?若见了你,定然相爱,你便结识了他们,以便就中取事。

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闻人生听罢,欢喜无限,道:“仙姑高

见极明。既恁地,来早到松木场,连我家小厮打发他随船回去,小生与仙姑

同往便了。”说了一回,两个搂抱得有兴,再讲那欢娱起来。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

此际不知真与梦,几回暗里抱头看。

事毕,只听得晨鸡乱唱。静观恐怕被人知觉,连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

来行船,阿四也起来伏侍梳洗。吃早饭罢,赶早过了关。阿四问道:“那里

歇船,好到黄家去问下处。”闻人生道:“不消得下处了。这小师父寺中有

空房,我们竟到松木场上岸罢。”船到松木场,只说要到灵隐寺,雇了一个

脚夫 ,将行李一担挑了。闻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随船回去,对安人说声

不消记念,我只在这师父寺里看书。场毕,我自回来,也不须教人来讨信得。”

打发了,看他开了船,闻人生才与静观雇了两乘轿,抬到翠浮庵去。另与脚

夫说过,叫他跟来。

霎时到了,还了轿钱、脚钱。静观引了闻人生进庵,道:“这位相公要

在此做下处,过科举的。”众尼看见,笑脸相迎,把闻人生看了又看,愈加

欢爱。殷殷勤勤的陪过了茶,收拾一间洁净房子,安顿了行李。吃过夜饭,

洗了浴,少不得先是那庵主起手,快乐一宵。此后这两个你争我夺,轮番伴

宿。静观恬然不来兜揽,让他们欢畅,众尼无不感激静观。滚了月馀,闻人

② ③ ④

生也自支持不过。他们又将人参汤、香薷饮 、莲心、圆眼之类调浆 闻人生,

① 脚夫——专替客商搬运行李货物为业的人。给脚夫的工钱称“脚钱”,见下文。

② 香薷 (rú如)饮——一种补药。香薷为一年生草本植物,气味芳香,可入药,有解热镇痛功能。

③ 圆眼——即“龙眼”,俗称“桂圆”,木本,果实甘甜,有养血安神的功能。

④ 调浆——即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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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不至。闻人生倒好受用。

① ② ③

不觉已是穿针过期 ,又值七月半盂兰盆大斋时节。杭州年例,人家

做功果,点放河灯。那日还是七月十二日,有一个大户人家,差人来庵里请

师父们念经、做功果,庵主应承了。众尼进来,商议道:“我们大众去做道

场,十三至十五,有三日停留。闻官人在此,须留一个相陪便好。只是忒便

宜了他。”只见两尼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静观只不做声。庵主道:“人家

去做功果,我自然推不得,不消说。闻官人原是静观引来的,你两个讨他便

宜多了,今日只该着静观在此相陪,也是公道。”众人道:“师父处得有理。”

静观暗地欢喜。众尼自去收拾法器经箱,连老道者多往那家去了。

静观送了出门,进来对闻人生道:“此非久恋之所,怎生作个计较便好。

今试期已近,若但迷恋于此,不惟攀桂无分,亦且身躯难保。”闻人生道:

“我岂不知?只为难舍着你,故此强与众欢,非吾愿也。”静观道:“前日

初会你时,非不欲即从你作脱身之计,因为我在家中来,中途不见了,庵主

必到我家里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时了,我乘此无人在庵,与你逃去。

他们多是与你有染的,心头病怕露出来,料不好追得你。”闻人生道:“不

如此说。我是个秀才家,家中况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惊异,

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寻得着,经动官府,我前程也难保。何况你身子不

知作何着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试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难。”静

观道:“就是中了个举人,也没有就娶个尼姑的理。况且万一不中,又却如

何?亦非长算。我自出家来,与人写经写疏,得人衬钱 ,积有百来金。我撇

了这里,将了这些东西做盘缠,寻一个寄迹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从容家

去,可不好?”闻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这里关内黄

乡宦家,今已守寡,极是奉佛。家里庄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断香火。那

庵中管烧香点烛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

领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着你。他是衙院人家 ,谁敢来盘问?

你好一面留头长发,待我得意之后,以礼成婚,岂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

那时发长,便到处无碍了。”静观道:“这个却好。事不宜迟,作急就去。

若三日之后,便做不成了。”

当下闻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见了姑娘。姑娘道罢寒温,问道:“我久

在此望你该来科举了,如何今日才来?有下处也未曾?”闻人生道:“好叫

姑娘得知:小侄因为做下处,寻出一件事头来,特求姑娘周全则个。”姑娘

道:“何事?”闻人生造个谎道:“小侄那里有一个业师杨某,亡故多时。

他止有一女,幼年间就与小侄相认,后来被个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

侄贪静,寻下处在这里西溪地方,却在翠浮庵里撞着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

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着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缘,又是故人之女,推

却不得。但小侄在此科举,怕惹出事来。若带他家去,又是个光头不便;欲

① 已是穿针过期——指过了农历七月初七。“七七”为古代妇女节日,有做针线以乞巧的活动。

② 盂兰盆——梵文音译,意为“救倒悬”。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佛教徒盂兰盆会,追荐祖先,诵经施食,以

救度亡灵倒悬之苦。

③ 人家——这里是“家家”的意思。

① 衬钱——酬谢僧道的斋事钱。“衬”是梵文音译“达噺”(意为施舍钱财)的略称,“噺”的同音字。

“衬钱”一词,兼有音义。

② 衙院人家——在衙门里做过事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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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当官告理,场前没闲工夫,亦且没有闲使用 。我想姑娘此处有个家庵,是

小侄奶子在里头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来姑娘庵里头暂住。就是万一他那里

晓得了,不过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为大害。若是到底无人跟寻,小侄待

乡试已毕,意欲与他完成这段姻缘。望姑娘作成则个。”姑娘笑道:“你寻

着了个陈妙常 ,也来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师长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

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与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来,恐怕玷污了

我佛地。我庄中自有静室,我收拾与他住下,叫他长起发来。我自叫丫鬟伏

侍,你亦可以长来相处。若是晚来无人,叫你奶子伴宿,此为两便。”闻人

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领他来,拜见姑娘了。”

别了出门,就在门外叫了一乘轿,竟到翠浮庵里。进庵与静观说了适才

姑娘的话,静观大喜,连忙收拾,将自己所有,尽皆捡了出来。闻人生道:

“我只把你藏过了,等他们来家,我不妨仍旧再来走走,使他们不疑心着我。

我的行李且未要带去。”静观道:“敢是你与他们业根未断么?”闻人生道:

“我专心为你,岂复有他恋?只要做得没个痕迹,如金蝉脱壳方妙。若他坐

定道是我,无得可疑了,正是科场前利害头上,万一被他们官司绊住,不得

入试怎好?”静观道:“我平时常独自一个家去的。他们问时,你只推偶然

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吾着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寻。

到得后来晓得不在娘家,你场事已毕了,我与你别作计较,离了此地。你是

隔府人,他那里来寻你?寻着了,也只索白赖。”计议已定,静观就上了轿。

闻人生把庵门掩上,随着步行,竟到姑娘家来。

姑娘一见静观,青头白脸,桃花般的两颊,吹弹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

分喜欢。笑道:“怪道我家侄儿看上了你!你只在庄上内房里住,此处再无

外人敢上门的,只管放心。”对着闻人生道:“我庄上房中,你亦可同住。

但你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寻得出,反为不美。况且要进场,还须别寻下

处。”闻人生道:“姑娘见得极是。小侄只可暂来。”从此静观只在姑娘庄

里住。闻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别了去,另寻下处,不题。

却说翠浮庵三个尼姑做了三日功果回来,到得庵前,只见庵门虚掩的。

走将进去,静悄悄不见一人,惊疑道:“多在何处去了?”他们心上要紧的

是闻人生,静观倒是第二。着急到闻人生房里去看,行李书箱都在,心里又

放下好些。只不见了静观,房里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知甚么缘故。正委决

不下,只见闻人生踱将进来。众尼笑逐颜开,道:“来了!来了!”庵主一

把抱住,且不及问静观的说话,笑道:“隔别三日,心痒难熬,今且到房中

一乐。”也不顾这两个小尼口馋,径自去做事了。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酣

畅一度,才问道:“你同静观在此,他那里去了?”闻人生道:“昨日我到

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来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来,不知他那里

去了。”众尼道:“想是见你去了,独自一个没情绪,自回湖州去了。他在

此独受用了两日,也该让让我们,等他去去再处。”因贪着闻人生快乐,把

静观的事倒丢在一边了。谁知闻人生心却不在此处,鬼混了两三日,推道要

到场前寻下处。众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众尼千约万约,道:“得空

原到这里来住。”闻人生满口应承,自去了。

① 闲使用——指疏通官府的费用。

② 陈妙常——故事中的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私自结合。故事源出《古今女史》,明代高濂敷演为传

奇戏剧《玉簪记》,流传颇广。这里乃是以陈妙常喻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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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主过了几日,不见静观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杨妈妈家问问,说是

不曾回家,吃了一惊。恐怕杨妈妈来着急,倒不敢声张,只好密密探听。又

见闻人生一去不来,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寻他盘问,却不曾问得下处

明白,只得忍耐着,指望他场后还来。只见三场已毕,又等了几日,闻人生

脚影也不见来。元来闻人生场中甚是得意,出场来,竟到姑娘庄上,与静观

一处了,那里还想着翠浮庵中?庵主与二尼望不见到,恨道:“天下有这样

薄情的人,静观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这样不来,也没解说。”思

量要把拐骗来告他,又碍着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祸来。正商量到场前寻他,

或是问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终是女人辈,未有定见,却又撞出一场巧事来。

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得紧。众尼多心里疑道:“敢是闻人生来

也?”齐走出来,开了门看,只见一乘大轿,三四乘小轿,多在门首歇着。

敲门的家人报道:“安人到此。”庵主却认得,是下路来的某安人,慌忙迎

接。只见大轿里安人走出来,傍边三四个养娘出轿来,拥着进庵。坐定了,

寒温过,献茶已毕,安人打发家人们:“到船上俟候,我在此,过午下船。”

家人们各去了。

安人走进庵主房中来。安人道:“自从我家主亡过,我就不曾来此,已

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贵脚踹贱地,想是完了孝服,才来烧香的。”

安人道:“正是。”庵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闲耍。”安人叹了一口气,

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为没有了老爹,冷

静了些?”安人起身把门掩上,对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见

外,我和你说句知心话。你方才说我冷静,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

奈烦,何况你们终身独守,如何过了?”庵主道:“谁说我们独守?不瞒安

人说,全亏得有个把主儿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

道:“你如今见有何人?”庵主道:“有个心上妙人,在这里科举的小秀才。

这两日一去不来,正在此设计商量。”安人道:“你且丢着此事。我有一件

好事作成你,你尽心与我做着,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

“我前日在昭庆寺中进香,下房头安歇。这房头有个未净头的小和尚,生得

标致异常。我瞒你不得,其实隔绝此事多时,忍不住动火起来。因他上来送

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软嘴塌舌,甚是可爱。我一时迷了,遣开了人,抱

他上床,要试他做做此事看。谁知这小厮深知滋味,比着大人家更是雄健。

我实是心吊在他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带他家去。须知我是

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坏了名声。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闪闪,怎能勾像意?

我今与师父商量,把他来师父这里净了头。他面貌娇嫩,只认做尼姑。我归

去后,师父带了他竟到我家来,说是师徒两个来投我。我供养在家里庵中,

连我合家人只认做你的女徒,我便好像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

特地到此,要你做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随你心

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人高见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

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帮衬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还要

牵你来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庵主道:“我的知心的

安人,这等说,我死也替你去。我这里三个徒弟,前日不见了一个小的,今

恰好把来抵补,一发好瞒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这里来?”安人道:“我约

定他在此。他许我背了师父,随我去的。敢就来也!”

① 敢——表示猜测的语气副词,略同于大概、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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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小尼敲门,进房来道:“外边一个拢头小伙子,在

那里问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唤他进来。”只见那小伙望内就走。

两个小尼见他生得标致,个个眉花眼笑。安人见了,点点头,叫他进来。他

① ②

见了庵主,作个揖。庵主一眼不霎 ,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过来,问庵

主道:“我说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见了善财童子,身子多软摊了。”

安人笑将起来。庵主且到灶下看斋,就把这些话与两个小尼说了。小尼多咬

着指头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随他去了。”小尼道:“师父

撇了我们,自去受用?”庵主道:“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们在此,料也不

空过。”大家笑耍了一回,庵主复进房中。只见安人搂着小伙,正在那里说

话。见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两一包银子来,与他道:“只此为定。

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开船先去了。十日之内,望你两人到我家来,千万勿

误。”安人又叮嘱那小伙几句话,出到堂屋里吃了斋,自上轿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关上大门,进来见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颗明珠。

且来搂他去亲嘴,喜不可言。对他道:“今后我与某安人合用的了,只这几

夜,且让让我着。”事毕,就取剃刀来与他落了发。仔细看一看,笑道:“也

倒与静观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个法名,仍叫做静观罢。”是夜就同庵

主一床睡了。极得两个小尼姑,咽干了唾沫。

明日收拾了,叫个船,竟到下路去。分付两个小尼道:“你们且守在此。

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个信与你们。毕竟不来,随你们散伙家去罢。杨

家有人来问,只说静观随师父下路人家去了。”两尼也巴不得师父去了,大

家散伙,连声答应道:“都理会得。”从此,老尼与小伙同下船来,人面前

认为师弟,晚夕上只做夫妻。不多几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进庵住好。

安人不时请师徒进房留宿,常是三个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许多取乐方法,

三个人只多得一颗头,尽兴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敌两个中年老阴,几年之

间,得病而死。安人哀伤郁闷,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寻他事故,告了他

偷盗,监了追赃,死于狱中。这是后话。

且说翠浮庵自从庵主去后,静观的事一发无人提起,安安稳稳,住在庄

上。只见揭了晓,闻人生已中了经魁,喜喜欢欢,来见姑娘。又私下与静观

相见,各各快乐。自此,日里在城中完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庄上

与静观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听,已知庵主他往,两小尼各归俗家去了,

庵中空锁在那里。回覆了静观,掉下了老大一个趷■。

闻人生事体已完,想要归湖州来,与姑娘商议:“静观发未长,娶回未

得,仍留在姑娘这里。待我去会试再处。”静观又嘱付道:“连我母亲处也

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主意,如何蓦地还俗?且待我头发长了,与你

双归,他才拗不得。”闻人生道:“多是有见识的话。”别了荣归。拜过母

亲,把静观的事并不提起。到得十月尽边,要去会试,来见姑娘。此时静观

头发齐肩,可以梳得个假鬓了。闻人生意欲带他去会试,姑娘劝道:“我看

此女德性温淑,堪为你配。既要做正经婚姻,岂可仍复私下带来带去?不像

事体!仍留我庄上住下,等你会试得意荣归,他发已尽长,此时只认是我的

继女,迎归花烛,岂不正气?”闻人生见姑娘说出一段大道理话,只得忍情

① 不霎——即不眨。

② 估定了——犹如说“瞄准了”。

③ 善财童子——佛教神话传说中侍奉观音菩萨的仙童,极端庄秀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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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静观别了。

进京会试,果然一举成名,中了二甲,礼部观政。《同年录》上,先刻

了“聘杨氏”,就起一本,给假归娶。奉旨准给花红表礼,以备喜筵。驰驿

还家,拜过母亲。母亲闻知归娶,问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

闻人生道:“好教母亲得知:孩儿在杭州,姑娘家有个继女,许下孩儿了。”

母亲道:“为何我不曾见说?”闻人生道:“母亲日后自知。”选个吉日,

结起彩船,花红鼓乐,竟到杭州关内黄家来,拜了姑娘,说了奉旨归娶的话。

姑娘大喜,道:“我前者见识如何?今日何等光采!”先与静观相见了,执

手各道别情。静观此时已是内家装扮了,又道黄夫人待他许多好处,已自认

义为干娘了。黄夫人亲自与他插戴了,送上彩轿,下了船。船中赶好日结了

花烛,正是:

红罗帐里,依然两个新人;锦被窝中,各出一般旧物。

到家里齐齐拜见了母亲。母亲见媳妇生得标致,心下喜欢。又见他是湖州声

口,问道:“既是杭州娶来,为何说这里的话?”闻人生方把杨家女儿错出

了家,从头至尾的事说了一遍,母亲方才明白。

次日,闻人生同了静观,竟到杨家来。先拿子婿的帖子与丈母,又一内

弟的帖与小舅。杨妈只道是错了,再四不收。女儿只得先自走将进来,叫一

声“娘!”妈妈见是一个凰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惊不小,慌忙站起来,一

时认不出了。女儿道:“娘休惊怪,女儿即是翠浮庵静观是也。”妈妈听了

声音,再看面庞,才认得出。只是有了头发,妆扮异样,若不仔细,也要错

过。妈妈道:“有一年多不见你面,又无音耗。后来闻得你同师父到那里下

路去了,好不记挂。今年又着人去看,庵中鬼影也无。正自思念你,没个是

处。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儿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时奉旨完婚,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个杨妈妈双脚乱跳,口扯开了收不拢来,叫儿子去快

请姊夫进来。儿子是学堂中出来的,也尽晓得趋跄 ,便拱了闻人生进来,一

同姊姊站立,拜见了杨妈妈。此时真如睡里梦里,妈妈道:“早知你有这一

日,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儿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勾有这一日。”

当下就接了杨妈妈到闻家过门,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馀而散。

此后,闻人生在宦途时有蹉跌,不甚像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归。

杨氏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闻人生曾遇着高明的相士,问他宦途不称意之

故。相士道:“犯了少年时风月,损了些阴德,故见如此。”闻人生也甚悔

翠浮庵少年孟浪之事,常与人说尼庵不可擅居,以此为戒。这不是“偷期得

成正果”之话?若非前生分定,如何得这样奇缘?有诗为证: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叹人生尽聩聋。

若道姻缘人可强,氤氲使者有何功?

① 《同年录》——旧时会试后,同科新中进士要登记造册,刻碑题名,称《同年录》。

② 内家——亦称“俗家”,与出家人对称。

① 趋跄——赶快奉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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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

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

拣一个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

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

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

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馀,起心要去偷他些

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

葬讫,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

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

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

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

唯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

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

道:“师父何来?”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

抄化 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

曾勾销的。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

有失所,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

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

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

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

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

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

分付停当,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

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

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

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

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

“我晓得!”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

① 得胜头回——又称“得胜利市头回”,旧时说书人的术语,即话本小说的“入话”,寓吉利之意。

② 晋州古城县——今河北省正定县。古城当为鼓城之讹。

③ 短头的事——言做事有短处,不道德,犹如说“亏心事”。

① 抄化——僧人为求资助而向施主零星募捐。

② “又有”二句——指施主答应了向和尚捐款而还未交钱,只记在了簿子上。疏,僧道拜忏时焚化的祝告文。

③ 打帐——吴方言,也作“打桩”,即打算、准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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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

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

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

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

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争奈是个女人家,又

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

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

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带着悲恨而去。过了几

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

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

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

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带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

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惹大 。可又作怪,一般

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

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

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

汉的人,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

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

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

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

肠倒要分了,自繇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

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便去打

搅哥哥,不繇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布摆 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

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

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

心头,说不出来。那乞僧气蛊 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

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

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

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 。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

④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

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

老身,怎繇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业,今朝如此果报得没

下稍。”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

① 惹大——即“偌大”,如此之大。

① 布摆——即“摆布”,这里是安排的意思。

② 气蛊 (gǔ古)——因气恼而引起的一种疾病。

③ 混帐——犹如说“鬼混”,指胡作非为,不正经过日子。

④ 痨瘵 (zhài 债)——中医所称的痨病,即肺结核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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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勾 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

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

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

儿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

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

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

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

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

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什么罪过,一时

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

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

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

“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

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

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

么二哥。我前身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

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

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

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

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

地狱。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

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

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

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

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

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 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

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

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

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

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

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

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

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廊屋

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

① 勾——逮捕,捉拿。这里是命令召见的意思。

① 酆都城——今四川省丰都县;旧时迷信传说阴曹地狱即在这里。

② 曹州——故治在今山东省曹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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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

坯,担水运柴,做坌工 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

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彆 ,常道:“总是一般

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

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

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

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

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

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

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覆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

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

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爷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

颠倒 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

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

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

他一点小孝,可又道 ‘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

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

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

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折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

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

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

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

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

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攧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

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

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

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久

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止有后

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

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

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

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

① 坌 (bèn 笨)工——指重体力劳动。吴方言称翻土为坌。

② 拗彆——固执。

① 颠倒——反过来。这里是说事实与愿望正好相反。

① 讲倒——讲妥、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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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土■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

的落将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

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墼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傍边又有小块,

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

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

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他挑着担,竟往栖身的破

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 。先把些零

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

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

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

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

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

又有一件作怪,虽有了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

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

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

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

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

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

① ②

我两口儿喂眼 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 的店小二:

“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

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

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

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

正是:

③ ④

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退雷轰荐福碑 。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

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

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

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 ,便有那

② 土■——土筐一类器具。

③ 土墼 (j ī基)——砖坯。

④ 摆拨——使用、安排、计划。

① 喂眼——指眼中看着心里得到安慰,俗语也叫做“解眼馋”。

② 酒务——即酒店。宋代酒为专卖品,已设酒务官。

③ “时来”句——据《岁时广记》载,唐代诗人王勃路过马当山,水神将他一帆风顺吹至滕王阁,得以参与

阎公盛宴,写出了著名的《滕王阁序》。

④ “运退”句——据《尧山堂外纪》载,荐福山有唐欧阳询所书《荐福寺碑》,极名贵;宋范仲淹欲为穷书

生拓千本荐福碑以谋生,却正遇碑为轰雷击碎。

① “韩退之”句——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他贬官途经蓝关时遇大雪,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

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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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这三口儿

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

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

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

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

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

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

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

“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扢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

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

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

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傍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

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

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

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

“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

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

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

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

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

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

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

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

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

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

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

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

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

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

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

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② “孟浩然”句——孟浩然是唐代诗人,相传他有雪中骑驴寻梅的故事,元人曾据此编为杂剧。

③ “剡溪”句——晋代王徽之,字子猷,曾在雪夜自山阴乘舟至剡溪访问朋友戴逵,至其门,不入而返,人

家问他原因,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事见《世说新语·任诞》。

④ “十谒”句——唐代李观诗:“十谒朱门九不开,利名渊薮且徘徊。自知不是封侯骨,夜夜江山入梦来。”

元明戏剧小说中常引用首句,喻乞贷无门的苦境。

⑤ 招财、利市——即“招财童子”和“利市仙官”的略称,这是旧时商人经常供奉的财神。

① 泼天——犹如说漫天,这里夸饰钱财之多,房产之广。

① 作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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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

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

“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

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

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

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

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

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

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

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

叫员外勾了,又要那 ‘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

我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

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

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

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

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陈德甫把这些话一一与周

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

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

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巨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

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

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多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

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

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

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

有人问你姓什么,你便道 ‘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

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道:

“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

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

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

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

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

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

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

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

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

员外道:“陈德甫,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

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 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

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

② 正钱——正当的、应支付的钱。这里指买卖孩子的钱。

① 恩养钱——卖孩子的钱,意谓曾恩养过。

① 许多宝字——旧时铜钱上铸有“通宝”字样,一贯为一千钱,故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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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

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

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浑家正要问道:“讲倒多少

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怎生只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

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

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

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

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

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

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

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 ,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

“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

道:“你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支了两

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

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

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

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

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

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

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

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

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

他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

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

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

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

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

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

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

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

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

② 多分——多半,大概。

③ 做我不着——意思是拿我来作牺牲。

① 钱舍——意谓有钱的舍人;舍人是宋元以后对显贵子弟的称呼,犹如称“公子”、“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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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

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

量赚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

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

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

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

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

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

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

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

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

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罢香,各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

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

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间,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

个药铺,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

铺中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

“须记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

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

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

“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相了一相,道:“有些面染。”周秀

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

得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

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了。”周秀

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

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

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

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

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

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

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

家道:“正是,叫得甚么钱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

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 。长寿过意不

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

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匣金银,陪

① 庙官——管理道观的人。

② 这搭——搭,吴方言作助词用,表示地点、处所。这搭,这里、这块地方。下文“这埚(wō窝)儿”意

同。

① 生煞煞——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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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

陪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子上凿着“周

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

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

地下。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

老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

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

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

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

自惊异。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

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

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

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

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

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

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

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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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

就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

① ②

自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伊阙 县尉时,有东洛客

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傍

着一株大树下且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

困倦已甚,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

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

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啯啅啯啅的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

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

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

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遇见一个大冢,冢边立着一

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救命”。女人问道:“为

着何事?”张生把适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

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话罢,女子也不知那里去

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甚么声响,自

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冢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

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

月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

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

道:“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

敢吐气,伏着听他。只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

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

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

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

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傍,见满冢

是血,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

喊道:“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

不是贼。”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

了。众人那里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

他胡讲。”众人你住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道:

“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县里去!”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

① 牛僧孺——字思黯,唐贞元进士,因批评时政而为宰相李吉甫所斥,穆宗时官至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为

“牛李党争”中牛派首领。

② 伊阙——旧县名,故治在今河南省伊川县西南,地势险要,成为洛阳南边的屏障。

③ 夜叉——佛教传说中一种食量大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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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

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

傍困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

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我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

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人道:“可见是一■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

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

县里牛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

张生把前话说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

盗姓名,小生还记得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

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

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

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张

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

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

围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

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

个敷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辍。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

替他两个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宇。两僧尤加悫励 ,远近皆

来钦仰。一应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愿,

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

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馀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

唱 。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

廊僧在静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

下光景如何。听此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

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

惊不小。不敢声张,怀着鬼胎,且嘿观动静。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

呗唱之声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扑扑,如两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狺

犽 咀嚼,啖噬啜吒,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院中无人,吃完了他,

少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奔突。久不出山,连

① 一■ (chǎn 忏)——宋、元时俗语,犹“一派”、“一片”。

① 沂州——故治在今山东省临沂市,唐代辖境相当现在沂河流域及枣庄、新泰一带。

② 悫(què确)励——至诚而勤奋。

③ 呗(bài 拜)唱——佛教徒对诸佛菩萨所唱的赞歌。

① 狺■ (y ínyá银牙)——野兽争斗嘶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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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径都不认得了,攧攧仆仆,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只见其人跄跄踉

踉,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乱跑乱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毕,追

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啖之。”东廊

僧且惧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

须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

隐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晴,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

至栏下。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

像等些什么的一般。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

之类。黑衣人看见,忙取来扎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了

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

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

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

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

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

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

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

枯没水,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傍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

还暖,是个适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

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

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

此了!”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廊僧此时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扎不得,

被那人就在井中绑缚了。先是光头上一顿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

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扎缚好了,先后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

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

出来,杀死在此井中?”东廊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

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侣,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见有个

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着是非,只得走

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小僧从不下

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识熟,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察则

个。”说罢,内中人有好几个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

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

到县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备问根由。只见一个老

者告诉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

不曾许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

儿,跟寻起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

不见女儿鞋迹,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已杀死,这和尚

却在里头,岂不是他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东廊僧道:“小僧是个

宫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馀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

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岂知宿业所缠,撞在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所

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宫

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僧不是诳语。”

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立等回话。

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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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

物入院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

昨夜怪物怎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候,两廊方对持

念,东廊道友忽然开了院,走了出去。我两人誓约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门。

见他独去,也自惊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之戒,不敢

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将此话回覆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

又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廊僧人见在,有何怪

物来院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

样凑巧的事?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

东廊僧道:“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

楚毒备施。东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

此受惨,招不出甚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

我女着?就是拐了,怎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

去的,如何同住这井中做甚么?其间恐有冤枉。”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

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

况又口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隐情了。只是行凶刀仗无存,身边又无赃物,

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候,你们自去外边缉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

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每逐一留心细查,自有

明白。”众人听了分付,当下散了出来。东廊僧自到狱中受苦,不题。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

凡,从小与一个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却是清淡,

也曾央人来做几次媒妁,马员外嫌他家贫,几次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

思量嫁他去的。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全亏着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

子的。这奶子是个不良的婆娘,专一哄诱他小娘子动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

手脚,便好乘机拐骗他的东西。所以晓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头做马泊六,

弄得他两下情热如火,只是不能成就这事。那女子看看大了,有两家来说亲,

马员外已有拣中的,将次成约。女子有些着了急,与奶娘商量道:“我一心

只爱杜家哥哥,而今却待把我许别家,怎生计处?”奶子就起个惫懒肚肠,

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几次,员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

嫁了别家,与他暗里偷期罢。”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这事?

我一心要随着杜郎,只不嫁人罢。”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个计

较,趁着未许定人家时节,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

“我去约定了他,你私下与他走了,多带了些盘缠,在他州外府过他几时,

落得快活。且等家里寻得着时,你两个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儿女,不好

拆开了另嫁得,别人家也不来要了。除非此计,可以行得。”女子道:“此

计果妙,只要约得的确。”奶子道:“这个在我身上。”

元来马员外家巨富,女儿房中东西,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衣服,满箱

满笼的,都在这奶子眼里。奶子动火他这些东西,怎肯教富了别人?他有一

个儿子,叫做牛黑子,是个不本分的人,专一在赌博行、厮扑行中走动,结

识那一班无赖子弟,也有时去做些偷鸡吊狗的勾当。奶子欺心,当女子面前

① 惫懒——泼皮无赖。

① 厮扑——即“相扑”,类似现在的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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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去约杜郎,他私下去与儿子商量,只叫他冒顶了名,骗领了别处去,卖

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贵。算计停当,来哄女子道:“已约定了,只在今夜月

明之下,先把东西搬出院墙外牛坊中了,然后攀墙而出就是。”女子要奶子

同去,奶子道:“这使不得。你自去,须一时没查处,连我去了,他明知我

在里头做事,寻到我家,却不做出来?”那女子不曾面订得杜郎,只听他一

面哄词。也是数该如此,凭他说着就是,信以为真。道是从此一走,便可与

杜郎相会,遂了向来心愿了。正是: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是夜,女子与奶子把包裹扎好,先抛出墙外,落后女子攀墙而出,正是

东廊僧在暗地里窥看之时。那时见有个黑衣人担着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换

了青衣,瞒人眼睛的,尾着随去,不以为意。到得野外井边,月下看得明白,

是雄纠纠一个黑脸大汉,不是杜郎了。女孩儿家不知个好歹,不繇的你不惊

喊起来。黑子叫他不要喊,那里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东西在我

担里,我若同了这带脚的货 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财两失?不如结果了

他罢。”拔出刀来,望脖子上只一刀,这娇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几时功夫?

可怜一朵鲜花,一旦萎于荒草。也是他念头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来撺入废井之中,带了所得东西,飞也似的去了。怎知

这里又有这个悔气星照命的和尚来顶了缸 ,坐牢受苦?

说话的,若如此,真是有天无日头 的事了!看官,“天网恢恢,疏而不

漏”,少不得到其间逐渐的报应出来。

却说马员外先前不见了女儿,一时纠人追寻,不匡撞着这和尚,鬼混了

多时,送他在狱里了,家中竟不曾仔细查得。及到家中细想,只疑心道未必

关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见箱笼一空,道是必有个人约着走的。只是

平日不曾见什么破绽,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杀死?却不可解。没个想处,

只得把所失之物,写个失单,各处贴了招榜,出了赏钱,要明白这件事。那

奶子听得小娘子被杀了,只有他心下晓得,捏着一把汗。心里恨着儿子道:

“只教他领了他去,如何做出这等没脊骨事来?”私下见了,暗地埋怨一番,

着实叮嘱他:“要谨慎。关系人命事,弄得大了!”

又过了几时,牛黑子渐把心放宽了,带了钱到赌坊里去赌。怎当得博去

就是个叉色 ,一霎时把钱多输完了。欲待再去拿钱时,兴高了,却等不得;

站在傍边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里摸出一对金镶宝簪头来,押钱再赌,指

望就博将转来,自不妨事。谁知一去不能复返,只得忍着输散了。那押的当

② ③

头须不曾讨得去,在个捉头儿 的黄胖哥手里。

① 带脚的货——指人,即那女子。

② 顶了缸——即“顶缸”,吴方言,指代人受过。

③ 有天无日头——吴方言,形容天昏地暗,喻无辜者白受冤屈。

④ 没脊骨——不正当。

① 叉色——赌博术语,表示“负”象。古时赌博以六枚头钱都是背面为胜,都是正面为负。叉色即得了正

面,以“×”会意,故称。

② 当头——原指可以拿到当铺典当的实物,此处借指抵押的物品。

③ 捉头儿——又叫“抽头”,指赌博的头家从赌客中提取的好处钱,即“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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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胖哥带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见了,道:“你那里来这样好东西?不要

来历不明,做出事来。”胖哥道:“我须有个来处,有甚么不明?是牛黑子

当钱的。”黄嫂子道:“可又来!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个光棍哩,那里挣

得有此等东西?”胖哥猛想起来道:“是呀!马家小娘子被人杀死,有张失

单,多半是头上首饰。他是奶娘之子,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机偷盗在里

头?”黄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钱,必有说话。若认着了,我们先得赏

钱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带了簪子,望马员外解库中来。恰好员外走将出来,

胖哥道:“有一件东西,拿来与员外认着。认得着,小人要赏钱;认不着,

小人解些钱去罢。”黄胖哥拿那簪头递与员外。员外一看,却认得是女儿之

物,就诘问道:“此自何来?”黄胖哥把牛黑子赌钱押簪的事,说了一遍。

马员外点点头道:“不消说了,是他母子两个商通合计的了。”款住黄胖哥,

要他写了张首单,说:“金宝簪一对,的系牛黑子押钱之物,所首是实。”

对他说:“外边且不可声张。”先把赏钱一半与他,事完之后找足。黄胖哥

报得着,欢喜去了。

员外袖了两个簪头进来,对奶子道:“你且说前日小娘子怎么逃出去

的?”奶子道:“员外好笑!员外也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的,

我如何晓得?倒来问我!”员外拿出簪子来,道:“既不晓得,这件东西为

何在你家里拿出来?”奶子看了簪,虚心病发,晓得是儿子做出来,惊得面

如土色,心头丕丕价跳,口里支吾道:“敢是遗失在路傍,那个拾得的。”

员外见他脸色红黄不定,晓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说破。竟叫人寻将牛黑子来,

把来拴住,一径投县里来。牛黑子还乱嚷乱跳道:“我有何罪,把绳拴我?”

马员外道:“有人首你杀人公事。你且不要乱叫,有本事当官辨去。”

当下县令升堂,马员外就把黄胖哥这纸首状同那簪子送将上去,与县令

看,道:“赃物证见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则个。”县令看了道:“那牛

黑子是什么人,干涉得你家着?”马员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儿子。”县令

点头道:“这个不为无因了。”叫牛黑子过来,问他道:“这簪是那里来的?”

牛黑子一时无辞,只得推道:“是母亲与他的。”县令叫连那奶子拘将来。

县令道:“这奸杀的事情,只在你这奶子身上,要跟寻出来。”喝令把奶子

上了刑具。奶子熬不过,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与杜郎往来相密,是

夜约了杜郎私奔,跳出墙外,是老妇晓得的。出了墙去的事,老妇一些也不

知道。”县令问马员外道:“你晓得可有个杜某么?”员外道:“有个中表

杜某,曾来问亲几次。只为他家寒,不曾许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

县令又将杜郎拘来。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订,情意甚浓,忽然私逃被杀,暗

称可惜,其实一些不知影响。县令问他道:“你如何与马氏女约逃,中途杀

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来契密则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约?

是谁人来约?谁人证明的?”县令唤奶子来与他对,也只说得是平日往来;

至于相约私逃,原无影响,却是■他不过。杜郎一向又见说失了好些东西,

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赃物何在,便知与小生无与了。”县令细想一回道:

“我看杜某软弱,必非行杀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辈。其中必有顶冒

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与老奶子着实行刑起来。老奶子只得把贪他财物,

暗叫儿子冒名赴约,这是真情。以后的事,却不知了。牛黑子还自喳喳嘴强,

推着杜郎道:“既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

口里明说,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来一认,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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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令狱中放出那东廊僧来。

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道:“你那夜说在牛坊中,见个黑衣人进来,盗

了东西,带了女子去。而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否?”东廊僧道:“那夜

虽然是夜里,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

自然认得。”县令叫杜郎上来,问僧道:“可是这个?”东廊僧道:“不是。

彼甚雄健,岂是这文弱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道:“这个可是?”

东廊僧道:“这个是了。”县令冷笑,对牛黑子道:“这样,你母亲之言已

真,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且赃物见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

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道:“小僧宿命所招,自无可怨。所幸佛天甚近,

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牛黑子夹起,问他道:“同逃也罢,何必杀他?”

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时认做杜郎,到井边时,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

一时杀了。”县令道:“晚间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时在厮扑行里走,

身边常带有利器。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带在那里的。”县令道:“我

故知非杜子所为也。”遂将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

人,追赃完日,明正典刑。杜郎与东廊僧俱各释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题。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监里坐了几时,才得出来。回到

山上,见了西廊僧,说起许多事体。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静修,那夜本无

一物,如何偏你所见如此,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道:“便是不解。”

回到房中,自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甚修不到处。向佛前

忏悔已过,必祈见个境头 。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处,恍

然大悟。元来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他拷打锁禁,

有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释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

声,心中凄惨,动了念头,所以魔障就到,现出许多恶境界,逼他走到冤家

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锁禁之债,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

此坚持道心,与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后来合掌坐化而终。有诗为证:

有生总在业冤中,悟到无生始是空。

若是尘心全不起,凭他宿债也消融。

① 境头——佛教名词,原指辨识的事物对象,这里指造成这种磨难的起因根由。

② 坐化——佛教名词,指高僧临终之时端坐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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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郓州司马冥全内侄

诗云:

众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贪饕者,冤仇结必深!

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总是天地所生,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但

与人各自为类。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衔恩记仇之报,总只一理。只

是人比他灵慧机巧些,便能以术相制,弄得驾牛络马,牵苍走黄 ,还道不足,

为着一副口舌,不知伤残多少性命。这些众生,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

刀俎。然到临死之时,也会乱飞乱叫,各处逃藏,岂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

食用的?乃世间贪嘴好杀之人,与迂儒小生之论,道“天生万物以养人,食

之不为过。”这句说话,不知还是天帝亲口对他说的,还是自家说出来的?

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养人;那虎豹能食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虎

豹的不成?蚊虻能嘬 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

般会说会话,会写会做,想来也要是这样讲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从来古

德长者劝人戒杀放生,其话尽多,小子不能尽述。只趁口说这几句直捷痛快

的,与看官们笑一笑,看说的可有理没有理。至于佛家果报说六道众生,尽

是眷属,冤冤相报,杀杀相寻,就说他几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怕死

的众生,与人性无异的,随你铁石做心肠,也要慈悲起来。

宋时太平府有个黄池镇,十里间有聚落,多是些无赖之徒,不逞宗室,

屠牛杀狗所在。淳熙十年间,王叔端与表兄盛子东同往宁国府 ,过其处,少

憩闲览,见野园内系水牛五头。盛子东指其中第二牛对王叔端道:“此牛明

日当死。”叔端道:“怎见得?”子东道:“四牛皆食草,独此牛不食草,

只是眼中泪下,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问茶主人:“此第二牛是

谁家的?”茶主人道:“此牛乃是赵三使所买,明早要屠宰了。”子东对叔

端道:“如何?”明日再往,止剩得四头在了。仔细看时,那第四牛也像昨

日的一样不吃草,眼中泪出。看见他两个踱来,把双蹄跪地,如拜诉的一般。

复问茶肆中人,说道:“有一个客人今早至此,一时买了三头,只剩下这头,

早晚也要杀了。”子东叹息道:“畜类有知如此!”劝叔端访他主人,与他

重价买了,置在近庄,做了长生的牛。

只看这一件事起来,可见畜生一样灵性,自知死期;一样悲哀,祈求施

主。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肠,只要广伤性命,暂侈口腹,是甚缘故?敢道是阴

间无对证么?不知阴间最重杀生,对证明明白白。只为人死去既遭了冤对,

自去一一偿报,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对人说也不信了。小子如今

说个回生转来,明白可信的话。正是:

① 牵苍走黄——牵着苍鹰,赶着黄狗奔跑。这里是说人能驯服鹰犬,猎取动物。

② 小生——指没有见识的人。

③ 嘬——叮、咬。

① 六道——佛教将众生分为六类,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总称“六道”。

前三道为善道,后三道为恶道,众生以善恶业因不同而在此六道中轮回。

② 太平府——宋代辖今安徽省东南部地区,治所在当涂县。

③ 宁国府——辖境在太平府的南边,治所在今安徽省宣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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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还将一命填,世人难解许多冤。

闻声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将不忍全。

唐朝开元年间,温县有个人,复姓屈突,名仲任。父亲曾典郡事 ,止生

得仲任一子,怜念其少,恣其所为。仲任性不好书,终日只是樗蒲射猎为事。

父死时,家僮数十人,家资数百万,庄第甚多。仲任纵情好色,荒饮博戏,

如汤泼雪,不数年间,把家产变卖已尽。家僮仆妾之类,也多养口不活,各

自散去。止剩得温县这一个庄,又渐渐把四围附近田畴多卖去了。过了几时,

连庄上零星屋宇及楼房内室也拆来卖了。止是中间一正堂岿然独存,连庄子

也不成模样了。家贫无计可以为生。

仲任多力。有个家僮,叫做莫贺咄,是个蕃夷 出身,也力敌百人。主仆

两个好生说得着 ,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体来。却也不爱

去打家劫舍,也不爱去杀人放火,他爱吃的是牛马肉,又无钱可买,思量要

与莫贺咄外边偷盗去。每夜黄昏后,便两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着牛,

即执其两角,翻负在背上,背了家来;遇马骡,将绳束其颈,也负在背。到

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死的。又于堂中掘地,埋几个大瓮在内,安贮牛马

之肉。皮骨剥剔下来,纳在堂后大坑,或时把火焚了。初时只图自己口腹畅

快,后来偷得多起来,便叫莫贺咄拿出城市换米来吃,卖钱来用。做得手滑 ,

日以为常,当做了是他两人的生计了。亦且来路甚远,脱膊又快,自然无人

疑心,再也不弄出来。

仲任性又好杀,日里没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罗网、叉弹满屋,多

是千方百计,思量杀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没有空手回来的。不论獐鹿

兽兔,乌鸢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但是一番回来,

肩担背负,手提足系,无非是些飞禽走兽,就堆了一堂屋角。两人又去舞弄

摆布,思量巧样吃法。就是带活的,不肯便杀一刀、打一下死了罢,毕竟多

设调和妙法。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

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鳖,便将绳缚其四足,绷住,在烈日中晒着。鳖口

中渴甚,即将盐酒放在他头边,鳖只得吃了。然后将他烹起来,鳖是里边醉

出来的,分外好吃。取驴缚于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驴四围多用火逼着。

驴口干即饮灰水,须臾屎溺齐来,把他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然后取酒调了

椒盐各味,再复与他。他火逼不过,见了只是吃。性命未绝,外边皮肉已熟,

里头调和也有了。一日,拿得一刺猬,他浑身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与莫

贺咄商量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想起一法来:把泥着些盐在内,

跌成熟团 ,把刺猬团团泥裹起来,火里煨着。烧得熟透了,除去外边的泥,

只见猬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剩的是一团熟肉,加了盐酱,且是好吃。

凡所作为,多是如此。有诗为证:

捕飞逐走不曾停,身上时常带血腥。

① 典郡事——主持过郡中事务,即当过郡的行政长官。典,执掌、主管。

② 樗 (chū初)蒲——古代的一种博戏,后来作赌博的代称。

③ 蕃夷——指少数民族。

④ 说得着——说话投机,谈得来。

① 手滑——非常顺手。这里指没有“扑空”的时候,又手脚干净俐索。

② 脱膊——即“脱剥”,这里指剥皮剔骨。

③ 跌成熟团——揉和成泥团。跌,摔打。熟,和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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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是烹炮多有术,想来手段会调羹。

且说仲任有个姑夫曾做郓州司马 ,姓张名安。起初看见仲任家事渐渐零

落,也要等他晓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劝化他回头做人家。及到后来,看见

他所作所为,越无人气,时常规讽,只是不听。张司马怜他是妻兄独子,每

每挂在心上。怎当他气类异常,不是好言可以谕解,只得罢了。后来司马已

死,一发再无好言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为。

如此十多年,忽一日,家僮莫贺咄病死。仲任没了个帮手,只得去寻了

个小时节乳他的老婆婆来守着堂屋,自家仍去独自个做那些营生。过得月馀,

一日晚正在堂屋里吃牛肉,忽见两个青衣人直闯将入来,将仲任套了绳子便

走。仲任自恃力气,欲待打挣,不知这时力气多在那里去了,只得软软随了

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开地面,会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升天术,目下灾殃怎地消?

仲任口里问青衣人道:“拿我到何处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

下你来,须去对理。”仲任茫然不知何事,随了青衣人,来到一个大院。厅

事十馀间,有判官六人,每人据二间。仲任所对在最西头二间,判官还不在,

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顷,判官已到。仲任仔细一认,叫声“阿呀!如何

却在这里相会?”你道那判官是谁?正是他那姑夫郓州司马张安。那司马也

吃了一惊,道:“你几时来了?”引他登阶,对他道:“你此来不好。你年

命未尽,想为对事而来。却是在世为恶无比,所杀害生命千千万万,冤家多

在。今忽到此,有何计较可以相救?”仲任才晓得是阴府。心里想着平日所

为,有些惧怕起来,叩头道:“小侄生前不听好言,不信有阴间地府,妄作

妄行。今日来到此处,望姑夫念亲戚之情,救拔则个。”张判官道:“且不

要忙,待我与众判官商议看。”因对众判官道:“仆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

无数,今召来与奴莫贺咄对事。却是其人年命亦未尽,要放他去了,等他寿

尽才来。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怕被害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为仆分上,商

量开得一路,放他生还么?”众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与他计较。”

张判官叫鬼卒唤明法人来,只见有个碧衣人前来参见。张判官道:“要

出一个年命未尽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请问何事,张判官把仲任的话对

他说了一遍。明法人道:“仲任须为对莫贺咄事而来,固然阳寿未尽,却是

冤家太广。只怕一与相见,群至沓来,不由分说,恣行食啖。此皆宜偿之命,

冥府不能禁得。料无再还之理。”张判官道:“仲任既系吾亲,又命未合死,

故此要开生路救他。若是寿已尽时,自作自受,我这里也管不得了。你有何

计,可以解得此难?”明法人想了一会,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却也要

这些被杀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没干 。”张判官道:“却待怎么?”明法

人道:“此诸物类,被仲任所杀者,必须偿其身命,然后各去托生。今召他

每出来,须诱哄他每道: ‘屈突仲任今为对莫贺咄事,已到此间,汝辈食啖

① 郓 (y ìn 运)州司马——郓州的辅佐官。郓州,唐代治所在须昌 (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北)。

② 扳——这里是牵连的意思。

③ 判官——指朝廷大臣自选的属吏,一指迷信传说中阎王的属官。这里写屈突仲任误以为是前者,实际是

后者。

① 明法者——精通法律的人。下句“明法人”,意同。

② 没干——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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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毕,即去托生。汝辈馀业未尽,还受畜生身,是这件仍做这件,牛更为牛,

马更为马。使仲任转生为人,还依旧吃着汝辈。汝辈业报,无有了时。今查

仲任未合即死,须令略还。叫他替汝辈追造福因 ,使汝辈各舍畜主业,尽得

人身,再不为人杀害,岂不至妙?’诸畜类闻得人身,必然喜欢从命。然后

小小偿他些夙债,乃可放去。若说与这番说话,不肯依时,就再无别路了。”

张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将仲任锁在厅事前房中了,然后召仲任所杀生类到判官庭中来。

庭中地可有百亩,仲任所杀生命闻召都来,一时填塞皆满。但见:

牛马成群,鸡鹅作队。百般怪兽,尽皆舞爪张牙;千种奇禽,类各

舒毛鼓翼。谁道赋灵独蠢,记冤仇且是分明;谩言禀质偏殊,图报复

更为紧急。飞的飞,走的走,早难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须不

是人间乐土。

说这些被害众生,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

飞鸟之类,不可悉数。凡数万头,共作人言道:“召我何为?”判官道:“屈

突仲任已到……”说声未了,物类皆咆哮大怒,腾振蹴踏,大喊道:“逆贼,

还我债来!还我债来!”这些物类忿怒起来,个个身体比常倍大,猪羊等马

牛,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来,大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晓

谕一番。物类闻说替他追福,可得人身,尽皆喜欢,仍旧复了本形。判官分

付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

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对判官道:“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

说罢,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秘木二根到来。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

去,狱卒将秘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难禁,身上血簌簌的出来,多在袋孔

中流下,好似浇花的喷筒一般。狱卒去了秘木,只提着袋,满庭前走转洒去。

须臾血深至阶,可有三尺了。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锁住了。复召

诸畜等至,分付道:“已取出仲任生血,听汝辈食啖。”诸畜等皆作恼怒之

状,身复长大数倍,骂道:“逆贼,你杀吾身,今吃你血!”于是竞来争食。

飞的走的,乱嚷乱叫,一头吃,一头骂。只听得呼呼噏噏之声,三尺来血一

霎时吃尽,还像不足的意,共舐地上,直等庭中土见,方才住口。明法人等

诸畜吃罢,分付道:“汝辈已得偿了些债;莫贺咄身命已尽,一听汝辈取偿。

今放屈突仲任回家,为汝辈追福,令汝辈多得人身。”诸畜等皆欢喜,各复

了本形而散。

判官方才在袋内放出仲任来。仲任出了袋,站立起来,只觉浑身疼痛。

张判官对他说道:“冤报暂解,可以回生。既已见了报应,便可努力修福。”

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调护,得解此难。今若回生,自当痛改前非,

不敢再增恶业。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尽消。”判官道:“汝罪

业太重,非等闲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写一切经,此罪当尽。不然,他日

更来,无可再救了。”仲任称谢领诺。张判官道:“还须遍语世间之人,使

他每闻着报应,能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说罢,就叫两个青衣人送

归来路。又分付道:“路中若有所见,切不可擅动念头。不依我戒,须要吃

亏。叮嘱青衣人道:“可好伴他到家。他馀业尽多,怕路中还有失处。”青

① 造福因——指积德行善。佛家主张因果报应,六道轮回,有福因即可得善报。

② 赋灵——与下面对句中的“禀质”均指上天赋予各种生灵的本性。

① 秘木——迷信传说中的一种刑具,可以榨出受刑者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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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人道:“本官分付,敢不小心!”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

行了数里,到了一个热闹去处,光景似阳间酒店一般。但见: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

昨日村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刘伶 知味且停舟,李

白闻香须驻马。尽到黄泉无客店,谁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饥又饥,渴又渴,眼望去是个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面

前看时,只见店里头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红喝六 ,在里头畅快饮

酒。满前嗄饭,多是些肥肉鲜鱼,壮鸡大鸭。仲任不觉旧性复发,思量要进

去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记了,反来拉两个青衣进去同坐。

青衣道:“进去不得的!错走去了,必有后悔。”仲任那里肯信?青衣阻当

不住,道:“既要进去,我们只在此间等你。”仲任大踏步跨将进来,拣个

座头坐下了。店小二忙摆着案酒 ,仲任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碗是死人的

眼睛,一碗是粪坑里大蛆。晓得不是好去处,抽身待走,小二斟了一碗酒来,

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识气,伸手来接,拿到鼻边一闻,臭秽难当,元

来是一碗腐尸肉。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抢出 一个牛头鬼来,手执钢叉,

喊道:“还不快吃!”店小二把来一灌,仲任只得忍着臭秽强吞了下去,望

外便走。牛头又领了好些奇形异状的鬼赶来,口里嚷道:“不要放走了他!”

仲任急得无措,只见两个青衣元站在旧处,忙来遮蔽着,喝道:“是判院放

回的,不得无礼!”搀着仲任便走。后边人听见青衣人说了,然后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不要进去,你不肯听,致有此惊恐。起初判院如

何分付来?只道是我们不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里边这

样光景?”青衣人道:“这也原是你业障,现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

我业障?”青衣人道:“你吃这一瓯,还抵不得醉鳖醉驴的债哩!”仲任愈

加悔悟。随着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荡荡,不辨东西南北,身子如在云雾里一

般。须臾重见天日,已似是阳间世上,俨然是温县地方。同着青衣走入自己

庄上草堂中,只见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乳婆坐在旁边守着。

青衣用手将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苏醒转来,眼中不见了青衣,却

见乳婆叫道:“官人苏醒着,几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几时了?”

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昼夜。只为心头尚暖,故此

不敢移动,谁知果然活转来。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昼夜,非同小

可,见了好些阴间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听的是这些说话,便问道:“官

人见的是甚么光景?”仲任道:“元来我未该死,只为莫贺咄死去,撞着平

日杀戮这些冤家,要我去对证,故勾我去。我也为冤家多,几乎不放转来了。

亏得撞着对案的判官就是我张家姑夫,道我阳寿未绝,在里头曲意处分,才

得放还。”就把这些说话光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情告诉了乳婆。那

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弥陀佛”不住口。仲任说罢,乳婆又问道:“这等,而

今莫贺咄毕竟怎么样?”仲任道:“他阳寿已尽,冤债又多,我自来了,他

① 刘伶——晋代文学家,以嗜酒著称。

② 沽家——卖酒的店家。

③ 呼红喝六——猜拳的呼叫声。红,满堂红,指猜拳双方各出五个手指。

④ 案酒——送酒的菜肴食品。

① 不识气——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又作“不识相”、“不识窍”。

② 抢出——冒出、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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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府中毕竟要一一偿命,不知怎地受苦哩!”乳婆道:“官人可曾见他否?”

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对案,故此不见他,只听得说。”乳婆道:

“一昼夜了,怕官人已饥,还有剩下的牛肉,将来吃了罢。”仲任道:“而

今要依我姑夫分付,正待刺血写经,罚咒再不吃这些东西了。”乳婆道:“这

个却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汤,与仲任吃了。仲任起来梳洗一番,把镜子将

脸一照,只叫得苦。元来阴间把秘木取去他血,与畜生吃过,故此面色腊查

也似黄了。

仲任从此雇一个人,把堂中扫除干净,先请几部经来,焚香持诵。将养

了两个月,身子渐渐复旧,有了血色,然后刺着臂血,逐部逐卷写将来。有

人经过,问起他写经根繇的,便把这些事逐一告诉将来。人听了无不毛骨耸

然,多有助盘费供他书写之用的,所以越写得多了。况且面黄肌瘦,是个老

大证见。又指着堂中的瓮,堂后的穴,每对人道:“这是当时作业的遗迹,

留下为戒的。”来往人晓得是真话,发了好些放生戒杀的念头。

开元二十三年春,有个同官令虞咸,道经温县,见路傍草堂中有人年近

六十,如此刺血书写不倦;请出经来看,已写过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

能如此发心得猛?”仲任把前后的话,一一告诉出来。虞县令叹以为奇,留

俸钱助写而去,各处把此话传示于人,故此人多知道。后来仲任得善果而终,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

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

一点嗔恨心,岂能尽消灭?

所以六道中,转转相残杀。

愿葆此慈心,触处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减味即省命。

无过转念间,生死已各判。

及到偿业时,还恨种福少。

何不当生日,随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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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占家财狠婿妒侄延亲脉孝女藏儿

诗曰:

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令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 ,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

有子。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谭 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

试往一算。于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 。总管对他道:“我之禄

寿,已不必言。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

已有子了,如何哄我?”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

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

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不曾有,一个争道决已有过,递相争执。

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

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

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 ,到得归家,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

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

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 ,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

“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总管道:

“有何见教?”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

买得一婢,却已先有孕的。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

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

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

说个“容拜”,各散去了。

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

有些惭悔哀怜,巴不得是真。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 ,盛设

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认看。

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

子仆妾多有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明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

因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

不多。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白。千户笑道:

“公自认看,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认识,前抱

着一个道:“此吾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父子相持而

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日,总管

① 总管——总管府的行政长官。元代中央和地方均设有不同名目的总管府,诸路总管府管理军、政、农、

工诸事。

② 谭——通“谈”,这里含有评讲的意思。

③ 推讲——推算和讲解。

① 上都——元代以“开平”为上都,因元世祖忽必烈即帝位于此,故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闪电河北

岸。

② 千户——元代中级军事官员,为世袭军职,统兵近千人。

③ 认为宗谱——看成是同一宗族,即“联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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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

可使令郎母子分离?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后来通籍承荫 ,官也至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

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里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了,岂知

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小子为何说此一

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被人藏过,后来

一旦识认,喜出非常,关着许多骨肉亲疏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从容的表白

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附葛攀藤,总非枝叶。奠酒浇浆,终须骨血 。

如何妒妇,忽将嗣绝!必是前生,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

不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

就是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 ,还道是“隔重肚皮

隔重山”,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

① ②

的。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 的,他偏要认做的亲,

是件偏心为他,倒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 ,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

家的人。至于女婿,当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 了。自然亲一支,热

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又不如儿子。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

果的亲瓜葛 ,终久是一派,好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

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 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

妈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

小名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

十七岁了。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

心央媒,入舍为婿,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

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有得放宽与他。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

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

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父母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刘员

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

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

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济他,心中长怀不忍。

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伏侍,员外就收拾

① 通籍成荫——继承户籍和封职。籍,指旧时依据各户职业而确定的身分。荫,指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人官

爵而受到的封任。

② 关目——说书人术语,指关键性情节。

③ “奠酒”二句——是说人死之后,只有亲生骨肉才会到坟上去祭奠。骨血,指直系亲属,这里指儿孙。

④ 大娘——长母、第一母亲。封建社会妾婢所生子女都要奉父亲原配夫人为“母”,生母依然是奴婢地位。

① 宗支——家族的血统。

② 的亲——即嫡亲、亲生的。

③ 外向——不看作自家人,指女儿出嫁后就把娘家当作外家了。

④ 另搭架子——犹如说“另起炉灶”,指另外干自己的营生。

⑤ 瓜葛——这里指血缘关系。

⑥ 东平府——辖今山东省西部地区,治所在今东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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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了偏房 ,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员外心中不肯

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拨得

丈母与引孙舅子日逐吵闹。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 ,私下周给些

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

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眼见

得一个是张郎赶去了。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

姨,也还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

姐商量,所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

自道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

况见父亲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郎不怀良

心,母亲又不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时常心下打

算。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

意思来。引姐想道:“若两三人做了一路,所算他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

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绝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

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

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 ,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

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

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

姨姨你身怀有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

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身,怎

提防得许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关

着财利上事,连夫妻两个,心肝不托着五脏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

如何知道?”小梅垂泪道:“这等却怎么好?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看他怎

么做主。”引姐道:“员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况且说破了,落

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怎当得起?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

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见?”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

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一应照顾,生了儿女,就托他抚

养着。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夫,说姨姨不像意走

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

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母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然后对员外

一一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

道:“足见姑娘厚情,杀身难报。”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

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你日后生

① 偏房——俗称妾,也叫“小老婆”。

② 淘气——招惹气生。

③ 把得——拿来给予的。

④ 所算——算计、暗害。

⑤ 甘分——甘心情愿。

① 堂分姑娘——即堂姑母,父亲的堂姐妹。

② 怕——这里是莫非、难道的意思。

③ 周庇得你有数——对你周济保护得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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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儿子,有了好处,须记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

怎敢有忘?”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

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

对他说道:“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妈妈道:“怎地说?”员外道:

“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

了。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日或儿或女得

一个,只当是你的。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我只

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是借瓮酿酒?”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

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你放心庄上去。”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

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张郎伸手火

里去抢,被火一逼,烧坏了指头,叫疼。员外笑道:“钱这般好使?”妈妈

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趱下的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

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儿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

④,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我

想,财是什么好东西?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不如积些阴德,烧掉了些,家

里须用不了,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说罢,

自往庄上去了。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像意,道:“他

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干,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

做?也绝了后虑。”又来与浑家商量。引姐见事体已急了,他日前已与东庄

姑娘说知就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藏过。来哄丈夫道:“小梅

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想是怀空走了。

这怎么好?”张郎道:“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净,省得我们费气

力。”引姐道:“只是父亲知道,须要烦恼。”张郎道:“我们又不打他,

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我们且告诉妈妈,

大家商量去。”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 。员

外偌大年纪,见有这些儿指望,喜欢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怎么有这

等的事?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引姐道:“今日绝早自家走

了的,实不干我们事。”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

也巴不得将没作有,便认做走了也干净,那里还来查着?只怕员外烦恼,又

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

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 。见说出这话来,惊

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逼走了他,这是有的。只可惜带了

胎去。”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

全。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泪汪汪的,忍着

① “经板”句——犹如说铭刻在心。

② 觑 (qū区)——这里作看待、照顾解。

③ 业钱——作孽的钱,言这钱没有带来好处。

④ 根芽——借指后代,因小梅已怀身孕。

① 怀空——趁这空子,找个机会。

② 说来没半句——说得太轻巧,不当一回事。

③ 鹘 (hú胡)突——即“糊涂”,但这里指惊疑不定,心里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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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恨命。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我何苦空积

趱着做守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

怀着一天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张

郎好生心里不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带了

好些钱,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疯瘫的毡裹臀行,喑哑的铃当口说。磕头撞

脑,拿差了拄拐互喧哗;摸壁扶墙,踹错了阴沟相怨怅。闹热热携儿带

女,苦凄凄单夫只妻。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

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我叫这孩子

自认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你在傍做个证见,帮衬一声,骗得钱来,我两

个分了买酒吃。”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张郎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

么?”大都子傍边答应道:“另是一家。”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都拿着

去了。大都子要来分他的,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你

须学不得我有儿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儿

的便这般强横?”两个打将起来。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郎劝他。怎当得刘

九儿不识风色,指着大都子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

钱,干你这绝户的甚事?”张郎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刘员外已听

得明白,大哭道:“俺没儿子的这等没下梢!”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

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张郎没做理会处。

散罢,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你道是谁?正是刘

引孙。员外道:“你为何到此?”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

日逐盘费,用度尽了。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员外碍着妈

妈在傍,看见妈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日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

营生,便是这样没了?”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

日日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了。”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

有许多钱勾你用?”狠狠要打。妈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郎对他道:“父亲

恼哩,舅舅走罢!”引孙只不肯去,苦要求钱。员外将条柱杖,一直的赶将

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引孙前走,员外赶去,走上半里来路,连

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员外见没了人,才叫

他一声:“引孙!”引孙扑的跪倒。员外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父没了

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

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那张郎不是良人,

① ②

须有日生分起来,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节边 勤勤到坟头上去

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今日靴里有两锭钞,我瞒着他

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你且拿去盘费两日。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

引孙领诺而去,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

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是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

① ②

动 ,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满,自由自主,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

① 生分——陌生,这里指感情疏远。

② 时节边——指上坟祭祖的时节。

① 走动——流失、花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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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渐渐把丈人、丈母放在脑后,倒像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刘员外固然看

不得,连那妈妈积祖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

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亦且女儿家

顺着丈夫,日逐惯了,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

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

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子 ,先同浑家到坟上去。年

年刘家上坟已过,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此年张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

张家祖坟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

去?”张郎道:“你嫁了我,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

正礼。”引姐拗丈夫不过,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到坟上来,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

多时了。”妈妈道:“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在那里等了。”

到得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

面了;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

过了,故意道:“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

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难道别姓的来不成?”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郎和

女儿来。员外等不得,说道:“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拜罢,

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妈妈指着高冈

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在这所在埋葬也好。”员外叹口气

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块下洼水渰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

在这里。”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怎

么倒在那水渰的绝地?”员外道:“那高冈有龙气的,须让他有儿子的葬,

要图个后代兴旺。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

总是没有后代的,不必好地了。”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现有姐姐、姐

夫 哩!”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我且问你,

我姓什么?”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也要问?”员外道:“我姓刘,你

可姓甚么?”妈妈道:“我姓李。”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

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

妈,唤你是李妈妈?”妈妈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车

骨头半车肉,都属了刘家,怎么叫我做李妈妈?”员外道:“原来你这骨头

也属了俺刘家了。这等,女儿姓甚么?”妈妈道:“女儿也姓刘。”员外道:

“女婿姓甚么?”妈妈道:“女婿姓张。”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

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

自去张家坟里葬去。”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员外晓得有些省了,

② 铺排——安排、办法。

③ 出景——出头露面,抬出来做主家。

④ 积祖——本意为世世代代,引伸为向来、一贯。

⑤ 春盛担子——春游或扫墓时携带的食具。

① 渰——通“淹”。

② 龙气——旧时迷信风水地脉,认为树木繁茂的山岗有“龙气”,死后葬在那里,子孙后代就会昌盛,家

业发达。

③ 姐姐、姐夫——这里是对女儿女婿的称呼,含有尊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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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却又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妈妈

放声哭将起来,道:“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

道:“妈妈,你才省了!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

蒂,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而埋。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交涉?”妈

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 ,今日又不见

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像意了。

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父、伯娘便拜。此时妈妈不

比平日,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你来此做甚么?”引孙道:“侄儿特来

上坟添土来。”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

他们还不见到。”员外故意恼引孙道:“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齐齐整

整上坟,却如此草率?”引孙道:“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

略表表做子孙的心。”员外道:“妈妈,你听说么?那有春盛担子的,为不

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妈妈也老大不过意。员外又问引孙道:“你看那

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 的坟头,怎不去?到俺这里做甚么?”妈妈道:

“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他是刘家子孙,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员外道:

“妈妈,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你先前可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

妈妈道:“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

人。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引孙道:“这个侄儿怎敢!”妈妈道:“吃的

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引孙拜下去,道:“全

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儿则个。”妈妈籁籁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郎与女儿来了。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郎道:“先

到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妈妈道:“怎不先来上俺家

的坟?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张郎道:“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

家的事。”妈妈道:“姐姐呢?”张郎道:“姐姐也是张家媳妇。”妈妈见

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睁口呆,变了色道:“你既是张家

的儿子、媳妇,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匙钥的匣儿

夺将过来,道:“已后张自张,刘自刘。”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道:“今

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郎与引姐

平日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怎么连妈

妈也变了卦?”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张郎还指点叫摆

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改日另祭!”

各不喜欢而散。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此番发

恼不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这如何气得过?却又是妈妈做主的,

一发作怪!”引姐道:“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当

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

① ②

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 。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干 !”

张郎道:“平日又与他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

怎么好?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引姐道:“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

① 乔做作——装模作样,弄虚作假。

② 石羊石虎——封建时代只有帝王将相的坟前才允许建立石人石兽,这里指大官僚的坟墓。

① 做天气——得意的贬词,略同于装腔作势、指手划脚。

② 气不干——气不过,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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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张郎问道:“计将安出?”引姐

只不肯说,但道是:“做出便见,不必细问。”

明日,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妈妈也是

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郎没趣,打发出外去了。自己着

人悄悄东庄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

子,已是三岁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

恐张郎晓得,生出别样毒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父母说破。而今因

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

次日来对刘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

员外道:“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

倒不如他亲?”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引姐道:

“便做道是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

才夺得他。那里还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刘员外与妈妈也

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

对爹妈说道:“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

“你在那里来?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员

外道:“谁是孩儿?”小梅指着儿子道:“这个不是?”员外又惊又喜,道:

“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小梅道:“只问姑

娘,便见明白。”员外与妈妈道:“姐姐快说些个!”引姐道:“父亲不知,

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使嫉妒心肠,要所算

小梅。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是女

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

庄姑姑处抚养,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

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

还亲些么?”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

有这个孩儿?”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小梅

又教儿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对妈妈道:“元来

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

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

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主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

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日子罢了。”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

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做了个分家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

孙又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

是刘员外广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所谓“亲一支,

热一支”也。有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① 便做道——便算是、就认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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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乔势天师禳旱魃秉诚县令召甘霖

诗云:

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

淫祀无虚日,枉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

话说男巫女觋 ,自古有之。汉时谓之“下神”,唐世呼为“见鬼人”,

尽能役使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

都有信着他的;甚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召用。此皆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

去做得来的,不是荒唐。却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无知男女,

妄称神鬼,假说阴阳,一些影响没有的,也一般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

从古来就有了。直到如今,真有术的巫觋已失其传。无过是些乡里村夫,游

① ②

嘴老妪,男称太保 ,女称师娘,假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汉话,

便道神道来了,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柴 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

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忍笑不住的;乡里人信是活灵活现的神

道,匾匾的信伏 。不知天下曾有那不会讲官话的神道么!又还一件可恨处:

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拜求恳切了,口里说出许多

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

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 ,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只说不曾尽得心,

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钞,伤多少性

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师巫邪术,其法

甚严,也还加他“邪术”二字,要见还成一家说话。而今并那邪不成邪,术

不成术,一味胡弄。愚民信伏,习以成风,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识之

人的笑柄而已。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师巫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

岂知费了拜见钱,并无甚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来

① 闾里——乡里,泛指民间。

② “安得”二句——西门豹,战国时魏国人,任邺令,当地巫婆以“河伯娶妇”之名害民掠财,他敢于破除

迷信,投巫婆于河中。事见 《史记·滑稽列传》附录。投畀(bì闭),投给、扔到。邺,古地名,在今河

北省临漳县西南。

③ 觋 (xí习)——与“巫”同义,均指古代装神弄鬼的人。《国语·楚语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此处“男巫女觋”,似误。

① 太保——本是古代官名,官阶很高,这里尊称所谓有道术的巫师。

② 汉话——本指古时语言,这里是巫觋故弄玄虚,胡编乱造,以显示与当时的“官话”(通行语言)不同。

③ 胡柴——即“胡诌”,胡说八道。

④ 匾匾的信伏——服服贴贴,深信不疑。

⑤ 犯拙——变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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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辈相授的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其邻有个范春元 ,名汝舆,最好

戏耍。晓得他是头番初试,原没甚本领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来哄他道:

“你初次降神,必须露些灵异出来,人才信服。我忝为你邻人,与你商量个

计较,帮衬着你,等别人惊骇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

道:“明日等你上场时节,吾手里拿着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

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帮衬小人,小人万幸。”

到得明日,远近多传道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甚众。夏巫登场,正在捏

神捣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把物事来,问道:“你猜得我掌

中何物,便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

道:“猜得着,果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

糕,一口接了。谁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

猜错了,恐怕露出马脚,只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发一

■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

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 ,尽皆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夏巫吃了这场

羞,传将开去,此后再弄不兴了。似此等虚妄之人,该是这样处置他才妙。

怎当得愚民要信他骗哄,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之人,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

然时,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时还有个小人,也会不信师巫,弄他一场笑话。

① ② ③

华亭 金山庙临海边,乃是汉霍将军 祠。地方人相传道是钱王 霸吴越

时,他曾起阴兵相助,故此崇建灵宫 。淳熙末年,庙中有个巫者,因时节边,

聚集县人,捏神捣鬼,说将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

⑤ ⑥

纷竞前来。独有钱寺正家一个干仆沈晖,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与他一

班相好的,恐怕他触犯了神明,尽以好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

宣言道:“将军甚是恼怒,要来降祸。”沈晖偏要与他争辨道:“人生祸福

天做定的,那里什么将军来摆布得我?就是将军有灵,决不附着你这等村蠢

之夫,来说祸说福的。”

正在争辨之时,沈晖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

奔告他家里,妻子多来看视。见了这个光景,分明认是得罪神道了,拜着庙

巫讨饶。庙巫越妆起腔来,道:“悔谢不早,将军盛怒,已执录了精魄,押

赴酆都。死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正中下怀,落得大言

恐吓。妻子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庙巫越把话来

说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

① 春元——旧时对举人的称谓。

② 忝——谦词,意为有辱、愧为。

③ ■(wēi 威)——表示惊叹的呼叫声。

④ 做作——这里是捉弄的意思。

① 华亭——旧县名,故治在今上海市松江县。

② 霍将军——指西汉时抗击匈奴的名将霍去病。

③ 钱王——指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

④ 灵宫——为死者建造的庙宇,此处指“金山庙”,即霍将军祠。

⑤ 寺正——即“大理寺正”的省称,为负责刑狱的官员。

⑥ 干仆——干练的有才能的仆人。

⑦ 执录——收管、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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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谑不得的!”庙巫一发做着天气,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在地下扑的跳将起来。众人尽道是强魂所使,俱各惊开。沈晖

在人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数掌,道:“我把你这枉口嚼舌的,不要慌!

那曾见我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适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道:“我见

这些人信他,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甚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

私下走出庙去躲了。合庙之人,尽皆散去。从此也再弄不兴了。

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

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小子而今说一个极做天气

的巫师,撞着个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

还觉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① ②

话说唐武宗会昌 年间,有个晋阳 县令,姓狄,名维谦,乃反周为唐的

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守官清恪,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强

横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户不夜闭,道不拾遗,

百姓家家感德衔恩,无不赞叹的。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一个悔气。

虽有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时亢旱起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

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元来

暖气熏蒸。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杓;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

供养着五湖四海行雨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

炎照,那见四野阴云欻欻兴?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

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跣足步祷,不见一些征应。一面减膳羞,

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之政,没一件不做过了。

话分两头。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

个并州 来的女巫,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

正一副,花嘴骗舌,哄动乡民不消说。亦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内边蛊惑,

连那官宦大户人家,也有要祷除灾祸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

⑤ ⑥

要他魇样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魇魅 的,……种种不一,弄得太

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 ,乃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心性,一发敬信

① 会昌——唐武宗李炎年号,公元841—846 年。

② 晋阳——古县名,故治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

③ 狄梁公仁杰——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唐代名臣。武则天当政时,不畏权势,使唐中宗 (李显)得

以恢复帝位,后封为梁国公。

① 车戽 (hù户)——两种汲水灌田的工具,水车和戽斗。

② 欻 (xū须)欻——快速的样子。

③ 城隍——道教传说中守护城池的神。唐以后各郡县均祭祀城隍,故所建庙宇特多。

④ 并州——唐代辖境相当现在山西省汾水中游地区,治所在太原(今市西南晋源镇)。开元中升为太原府,

故下文又称之为“太原州”。

⑤ 魇 (yǎn 掩)样——施行法术以消灾。

⑥ 魇魅——施行法术以招祸。

⑦ 监军使——亦称“监军”,代表皇帝驻守军中以行监督的官员。古代多为临时差遣,唐代以宦官(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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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不得。监军使适要朝京,因为那时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与女

巫便思量随着监军使之便,到京师走走,图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兴 他们,

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得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 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

救病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便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将开去,道

是异人异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来见他的,他们习着这些大

言不惭的话头,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

除非是正人君子不为所惑,随你■嗻伶俐的好汉,但是一分信着鬼神的,没

一个不着他道儿。外边既已哄传其名,又因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

些太监往来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宫掖,时有恩赉。又得太监们帮衬之力,

夤缘圣旨,男女巫俱得赐号天师。元来唐时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

多是不以为意的事。却也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

得名声好听,恐动乡里而已。郭赛璞既得此号,便思荣归故乡。同了这女巫,

仍旧到太原州来。此时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尽称他每为天师。他也妆模作

样,一发与未进京的时节,气势大不同了。

正值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着告示道:“不拘官吏军民人

等,如有能兴云致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

率领着若干百姓,来禀县令道:“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

尚然加礼,若得他一至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贵,

不能勾得他来。须得相公虔诚敦请,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

望了。”狄县令道:“若果然其术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恐

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亦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

他来,徒增尔辈一番骚扰,不能有益。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

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虚嚣的一倍。本县所以未敢慕名,

开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听见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

那朝野闻名、■嗻的天师不求,还那里去另访得道的?这是 ‘现钟不打,又

去炼铜’了。若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递人丁派出做公费。只

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师来,便莫大之恩了。”县令道:“你们所见既定,我

何所惜!”

于是县令备着花红表里 ,写着恳请书启,差个知事的吏典,代县令亲身

行礼。备述来意已毕,天师意态甚是倨傲。听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

么?”众人叩头道:“正是。”天师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

罪业深重,又且本县官吏贪污不道,上天降罚,见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

怎肯违了天心,替你们祈雨?”众人又叩头道:“若说本县县官,甚是清正

有馀。因为小民作业,上天降灾,县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师大名,敢来礼聘,

屈尊到县,祈请一坛甘雨。万勿推却,万民感戴。”天师又笑道:“我等岂

文所说“内监”、“太监”)为监军,权限益重,与统帅分庭抗礼。

① 左道——邪道。

② 作兴——这里是抬举、推崇的意思。

③ 奸宄 (guǐ轨)——指胡为不法的人。

④ 北司——唐代内侍省在皇宫之北,故称。内侍省专用宦官执掌宫廷内部事务。

① 现钟不打,又去炼铜——古时成语,意谓有现成的机会不利用,反而到处去寻找。

② 表里——送礼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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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轻易赴汝小县之请?”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来,回覆了狄县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师不肯来,我

辈眼见得不能存活了。还是县宰相公再行敦请,是必要他一来便好!”县令

没奈何,只得又加礼物,添差了人,另写了恳切书启。又申个文书到州里,

央州将分上,恳请必来。州将见县间如此勤恳,只得自去拜望天师,求他一

行。

天师见州将自来,不得已,方才许诺。众人见天师肯行,欢声动地,恨

不得连身子都许下他来。天师叫备男女轿各一乘,同着女师前往。这边吏典、

父老人等,惟命是从,敢不齐整?备着男女二轿,多结束得分外鲜明。一路

上秉香燃烛,幢幡宝盖,真似迎着一双活佛来了。到得晋阳界上,狄县令当

先迎着。他两人出了轿,与县令见礼毕。县令把着盏,替他两个上了花红彩

段。鞴过马来,换了轿。县令亲替他笼着马,鼓乐前导,迎至祠中。先摆着

下马酒筵,极其丰盛。就把铺陈行李之类,收拾在祠后洁净房内。县令道了

安置,别了自去,专候明日作用,不题。

却说天师到房中对女巫道:“此县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诚,礼仪丰厚,

只好这等了。满县官吏人民,个个仰望着下雨。假若我们做张做势,造化撞

着了,下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发得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

若干年代把戏,这样小事就费计较?明日我每只把雨期约得远些,天气晴得

久了,好歹多少下些。有一两点洒洒,便算是我们功德了。万一到底不下,

只是寻他们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们不耐烦,我们做

个天气,只是撇着要去,不肯再留。那时只道恼了我们性子,扳留不住,自

家只好忙乱,那个还来议我们的背后不成?”天师道:“有理,有理。他既

十分敬重我们,料不敢拿我们破绽。只是老着脸皮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县令到祠请祈雨。天师传命,就于祠前设立小坛停当。天师同女

巫在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乱语的,说了好些鬼话。一同上坛来,天师登位,

敲动令牌;女巫将着九环单皮鼓,打的厮琅琅价响。烧了好几道符,天师站

在高处,四下一望,看见东北上微微有些云气。思量道:“夏雨北风生,莫

不是数日内有雨落?得先说破了,做个人情。”下坛来,对县令道:“我为

你飞符上界请雨,已奉上帝命下了,只要你们至诚,三日后雨当沾足。”这

句说话传开去,万民无不踊跃喜欢。四郊士庶,多来团集了,只等下雨。

悬悬望到三日期满,只见天气越晴得正路 了。——

烈日当空,浮云扫净。蝗蝻得意,乘热气以飞扬;鱼鳖潜踪,在汤

③ ④

池 而踧踖 。轻风罕见,直挺挺不动五方旗;点雨无徵,苦哀哀只闻一

路哭。

县令同了若干百姓,来问天师道:“三日期已满,怎不见一些影响?”天师

道:“灾沴必非虚生,实由县令无德,故此上天不应。我今为你虔诚再告。”

狄县令见说他无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职,灾祸自当,怎忍贻累于百姓?

① 州将——指刺史。中唐以后,刺史不但是州郡最高行政长官,且握兵权,势力极大,亦即下文所说的“藩

镇”。

① 撇着——撒手不管,丢在一边。

② 正路——犹如说彻底、实实在在。

③ 汤池——热水池。

④ 踧踶 (cùjí促集)——局促不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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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望天师曲为周庇,宁使折尽下官福算,换得一场雨泽,救取万民,不胜感

戴。”天师道:“亢旱必有旱魃 。我今为你一面祈求雨泽,一面搜寻旱魃,

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县令道:“旱魃之说,诗书有之。只是如何搜

寻?”天师道:“此不过在民间,你不要管我。”县令道:“果然搜寻得出,

致得雨来,但凭天师行事。”

天师就令女巫到民间各处寻旱魃。但见民间有怀胎十月将足者,便道是

旱魃在腹内,要将药堕下他来。民间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没一家内室

不走进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瞒他不过。富家恐怕出丑,只得将钱财买嘱他,

所得贿赂无算。只把一两家贫妇,带到官来,只说是旱魃之母,将水浇他。

县令明知无干,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尽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复如旧,

毫无效验。有诗为证。

旱魃如何在妇胎?奸徒设计诈人财。

虽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声头上来。

如此作为,十日有多。天不凑趣,假如肯轻轻松松洒下了几点,也要算

他功劳,满场卖弄本事,受酬谢去了。怎当得干阵也不打一个,两人自觉没

趣。推道是“此方未该有雨,担阁在此无用”,一面收拾,立刻要还本州。

这些愚呆百姓一发慌了,嚷道:“天师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师去了,

这雨再下不成了。岂非一方百姓该死?”多来苦告县令,定要扳留。县令极

是爱百姓的,顺着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师既然肯为万姓特地来

此,还求至心祈祷,必求个应验,救此一方。如何做个劳而无功去了?”天

师被县令礼求,百姓苦告,无言可答。自想道:“若不放下个脸来,怎生缠

得过?”勃然变色,骂县令道:“庸琐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

该灭。天时不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县令不敢回言与辨,但称谢道:“本

方有罪,自干天谴,非敢更烦天师。但特地劳渎天师到此一番,明日须要治

酒奉饯,所以屈留一宿。”天师方才和颜道:“明日必不可迟了。”

县令别去,自到衙门里来,召集衙门中人,对他道:“此辈猾徒,我明

知矫诬无益。只因愚民轻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而今

我奉事之礼,祈恳之诚,已无所不尽,只好这等了。他不说自己邪妄没力量,

反将恶语詈我。我忝居人上,今为巫者所辱,岂可复言为官耶?明日我若有

所指挥,你等须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当之。你们不

可迟疑落后了。”这个狄县令一向威严,又且德政在人,个个信服。他的分

付,那一个不依从的?当日衙门人等,俱各领命而散。

次早县门未开,已报天师严饬 归骑,一面催促起身了。管办吏来问道:

“今日相公与天师饯行,酒席还是设在县里,还是设在祠里?也要预先整备

才好,怕一时来不迭 。”县令冷笑道:“有甚来不迭?”竟叫打头踏到祠中

来,与天师送行。随从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见备,如何送行?”那边

祠中天师,也道县官既然送行,不知设在县中,还是祠中?如何不见一些动

静?等得心焦,正在祠中发作道:“这样怠慢的县官,怎得天肯下雨?”

① 旱魃 (bá拔)——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旱神。

② 干阵——干雷,不下雨的雷。

① 矫诬——弄虚作假。

② 严饬——认真准备。

③ 来不迭——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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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间,县令已到。天师还带着怒色,同女巫一齐嚷道:“我们要回去

的,如何没些事故担阁我们,甚么道理?既要饯行,何不快些!”县令改容,

大喝道:“大胆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撞在我手,当须死在今日!

还敢说归去么?”喝一声:“左右拿下!”官长分付,从人怎敢不从?一伙

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提了铁链,如鹰拿燕雀,把两人扣脰颈锁了,扭将

下来。县令先告城隍道:“龌龊妖徒,哄骗愚民,诬妄神道,今日请为神明

除之。”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与你二人饯行!”各鞭背三十,

打得皮开肉绽,血溅庭阶。鞭罢,捆缚起来,投在祠前漂水之内 。可笑郭赛

璞与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于非命。

强项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

神前杖背神不灵,瓦罐不离井上破。

狄县令立刻之间,除了两个天师,左右尽皆失色。有老成的来禀道:“欺

妄之徒,相公除了甚当。只是天师之号,朝廷所赐。万一上司嗔怪,朝廷罪

责,如之奈何?”县令道:“此辈人无根绊,有权术,留下他冤仇不解,必

受他中伤。既死之后,如飞蓬断梗,还有甚么亲识故旧来党护他的?即使朝

廷责我擅杀,我拚着一官便了,没甚大事。”众皆唯唯,服其胆量。县令又

自想道:“我除了天师,若雨泽仍旧不降,无知愚民越要归咎于我,道是得

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诞庸奴,原非感格之辈;若堂

堂县宰为民请命,岂有一念至诚,不蒙鉴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祷道:

“诬妄奸徒,身行秽事,口出诬言,玷污神德,谨已诛讫。上天雨泽,既不

轻徇妖妄,必当鉴念正直。再无感应,是神明不灵,善恶无别矣!若果系县

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维谦发心。从此在祠后高

冈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愿槁死,誓不休息。”言毕,再拜而出。

那祠后有山,高可十丈。县令即命设席焚香,簪冠执笏,朝服独立于上。

分付从吏,俱各散去听候。阖城士民听知县令如此行事,大家骇愕起来,道:

“天师如何打死得的?天师决定不死。邑长惹了他,必有奇祸。如何是好?”

又见说道:“县令在祠后高冈上,烈日中自行曝晒,祈祷上天去了。”于是

奔走纷纭,尽来观看,搅做了人山人海,城墙也似砌将拢来。可煞怪异!真

是来意至诚,无不感应。起初县令步到冈上之时,炎威正炽,砂石流铄。待

等县令站得脚定了,忽然一片黑云推将起来,大如车盖,恰恰把县令所立之

处,遮得无一点日光。四周日色,尽晒他不着。自此一片起来,四下里慢慢

黑云团圈接着,与起初这覆顶的混做一块生成了,雷震数声,甘雨大注。但

见:

千山叆叇,万境昏霾。溅沫飞流,空中宛转群龙舞;怒号狂啸,野

外奔腾万骑来。闪烁烁曳两道流光,闹轰轰鸣几声连鼓。淋漓无已,只

教农子心欢;震叠不停,最是恶人胆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直下得沟盈浍满,原野滂流。士民拍手

欢呼,感激县令相公为民辛苦。论万数千的跑上冈来,簇拥着狄公自山而下,

① 脰 (dòu 豆)颈——脰、颈同义,即脖子。

② 漂水——漂洗衣服的水池。

③ 干托大——托大,妄自尊大。干,空、枉自。

④ 感格——指感动上天。格,感通。

① 浍 (kuài 快)——田间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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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长衣当了伞子,遮着雨点。老幼妇女,拖泥带水,连路只是叩头赞诵。

狄公反有好些不过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县何德?”怎当

得众人愚迷的,多不晓得精诚所感。但见县官打杀了天师,又会得祈雨,毕

竟神通广大,手段又比天师高强,把先前崇奉天师这些虔诚,多移在县令身

上了。县令到厅,分付百姓各散。随取了各乡各堡雨数尺寸文书,申报上司

去。

那时州将在州,先闻得县官杖杀巫者,也有些怪他轻举妄动。道是礼请

去的,纵不得雨,何至于死?若毕竟请雨不得,岂不枉杀无辜?及见文书上

来,报着四郊雨足;又见百姓雪片也似投状来,称赞县令曝身致雨许多好处。

州将才晓得县令正人君子,政绩殊常,深加叹异。有心要表扬他,又恐朝廷

怪他杖杀巫者。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内中大略云:

郭巫等猥琐细民,妖诬惑众。虽窃名号,总属夤缘。及在乡里,渎神

害下,凌轹 邑长。守土之官为民诛之,亦不为过。狄某力足除奸,诚

能动物,曝躯致雨,具见异绩。圣世能臣,礼宜优异。云云。

其时藩镇有权,州将表上,朝廷不敢有异。亦且郭巫等原系无籍棍徒,一时

在京冒滥宠荣,到得出外多时,京中原无羽翼心腹记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

没人仇恨。名虽天师,只当杀个平民罢了。果然不出狄县令所料。

那晋阳是彼时北京 ,一时狄县令政声,朝野喧传,尽皆钦服其人品。不

① ②

一日,诏书下来褒异。诏云:维谦剧邑良才,忠臣华胄 。睹兹天厉,将瘅

③ ④

下民 。当请祷于晋祠,类投巫于邺县。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躯;起

天际之油云,情同剪爪。遂使旱风潜息,甘泽旋流。昊天犹鉴克诚,予

⑤ ⑥

意岂忘褒善?特颁朱绂 ,俾耀铜章 。勿替令名,更昭殊绩。

当下赐钱五十万,以赏其功。从此,狄县令遂为唐朝名臣。后来升任去后,

本县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绝。祈晴祷雨,无不应验。只是一念刚正,

见得如此。可见邪不能胜正。那些乔妆做势的巫师,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

几时得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师的,当熟看此段话文。有诗为证:

尽道天师术有灵,如何水底不回生?

试看甘雨随车后,始信如神是至诚。

① 凌轹 (lì力)——欺侮、凌辱。轹,车轮辗过,引伸为践踏。

② 北京——唐代因晋阳 (后升为太原府)是唐高祖李渊的发祥地,遂以这里为陪都,称北都,亦称北京。

① 华胄——显贵者的后代。指狄维谦是“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

② 天厉——即天灾。

③ 瘅 (dān 单)下民——使下民遭受痛苦。瘅,病。

④ 山椒之畏景——山顶上炽烈的阳光。

⑤ 朱绂 (fú弗)——红色的系印丝带。赏赐朱绂,超越县令官阶,是一种特殊的嘉奖。

⑥ 铜章——县令用铜制的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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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

诗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

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倒不如乳臭小儿、卖菜

佣早登科甲去了。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

诗祖?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有王摩诘一人有科

② ③

第,又还亏得岐王 帮衬,把《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关节,才夺得解头。若

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

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元不少。看官,你道有甚么清头在那

里?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 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

看官,不是这话。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只这些福分,又赶着

兴头走的。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说“皇天不负

苦心人”,毕竟水到渠成,应得的多。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

的时来福凑,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

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衬的:

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

肆中饮酒,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何举人另

在一座,自斟自酌。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何举人不辞,

③ ④

就便随和欢畅。这些人道是不做腔 ,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活。吃

罢散去。隔了几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傍,衣帽多被尘土

染污。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

处,见他醉后狼藉不像样,走近身扶起他来。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

见是何举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

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汗巾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

“可拿到下处自看。”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下处有好几位同会

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是甚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

① 李、杜、王、孟——指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下文“王摩诘”即王维。

② 岐王——指唐睿宗第四子李范,其人喜结交文学之士,封岐王。下文所言“帮衬”事,据《集异记》载:

王维善弹琵琶,由岐王引荐给公主,奏新曲《郁轮袍》,并趁机递上自己的文章,受到公主赏识,才得以

登第。

③ 解头——唐时科举,先由地方推荐人才至都城应试,称为“解”,被推荐为第一名者叫作“解头”。

① 朱衣——相传宋欧阳修知贡举时,每当披阅试卷,便觉座后站着一个朱衣人,朱衣人点头的文章便入格。

后遂称试官为“朱衣”或“朱衣使者”。

② 迍邅 (zhūnzhān 谆沾)——处境艰难。

③ 不做腔——不装腔作势摆架子。

④ 入队——犹如现在口语所说“合群”,指为人随和,易于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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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时,乃是六个《四书》题目,八个经题目,共十四个。同寓人见了,问道:

“此自何来?”何举人把前日酒肆同饮,今日跌倒街上的话,说了一遍,道

是“这个人与我的,我也不知何来。”同寓人道:“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

人的,不要信他。”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便是假的何妨?我们落得做

做熟也好。”就与何举人约了,每题各做一篇。又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参

酌改定。后来入场,七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二人多是预先做下的文字,皆

得登第。元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 ,在他书房中抄得这张题目,

乃是一正一副在内。朦胧醉中,见了何举人扶他,喜欢,与了他。也是他机

缘辐辏,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该,当面

错过?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

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有个该中了,撞着鬼来帮衬的:

② ③

扬州兴化县举子应应天 乡试,头场日齁睡,一日不醒,号军叫他起来,

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号底厕上走走。只见厕中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

问兴化举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觉,一字未成,了不得

在这里。”厕中举子道:“吾文皆成,写在王讳纸上。今疾作,誊不得了。

兄文既未有,吾当赠兄罢。他日中了,可谢我百金。”兴化举子不胜之喜。

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果然七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说道:

“小弟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家在僻乡。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是我侄,

可一访之,便可寻我家了。”兴化举子领诺,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誊了,得

以完卷。进过三场,揭晓果中,急持百金,往寻卖柴牙人,问他叔子家里。

那牙人道:“有个叔子,上科正患痢疾进场,死在场中了。今科那得还有一

个叔子?”举子大骇,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将百金

为谢。其家甚贫,梦里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阖家大喜。这举子只当百金买

了一个春元。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

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个该中了,撞着神借人来帮衬的。

③ ④

宁波有两生,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一生儇巧 ,一生拙诚。那拙的信

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愿求明示场中七题。那巧的见他匍匐不

休,心中笑他痴呆,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将一张大纸,自拟了七题,把佛香

烧成字,放在香几下。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见了,大信,道是大士有灵,

果然密授秘妙。依题遍采坊刻佳文,名友窗课 ,摸拟成七篇好文,熟记不忘。

巧的见他信以为实,如此举动,道是被作弄着了,背地暗笑他着鬼。岂知进

① 书办——官署里掌管文书案牍的吏员。

② 应天——府名,治所在江宁 (今南京市),明初建都于此,永乐后称南京。

③ 号军——旧时科举考场,每考生一房间,称“号房”,看守号房的人为“号军”。

① 王讳纸——未详。

② 牙人——又称“牙商”,指在买卖双方中说合交易并抽取酬金的商人。

③ 鉴湖——湖名,又称镜湖,在浙江省绍兴市西南两公里处,为绍兴名胜之一。

④ 儇 (xuán 喧)巧——轻薄而聪明。

① 窗课——平日的习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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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场中,七题一个也不差,一挥而出,竟得中式。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

明把题目与他的?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

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有个该中了,自己精灵现出帮衬的:

湖广乡试日,某公在场阅卷倦了,朦胧打盹。只听得耳畔叹息道:“穷

死,穷死!救穷,救穷!”惊醒来,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

了。”仔细听听,声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边低低道:“不

是。”如此屡屡。落后一卷,听得耳边道:“正是。”某公看看,文字果好,

取中之,其声就止。出榜后,本生来见。某公问道:“场后有何异境?”本

生道:“没有。”某公道:“场中甚有影响。生平好讲甚么话?”本生道:

“门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穷死’、‘救穷’,以此为常,

别无他话。”某公乃言阅卷时耳中所闻如此,说了,共相叹异,连本生也不

知道怎地起的。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精灵活现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有个该中了,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衬的:

浙场有个士子,原是少年饱学,走过了好几科,多不得中。落后一科,

年纪已长,也不做指望了。幸得有了科举,图进场完故事而已。进场之夜,

忽梦见有人对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写一个字在卷上;若写了,就不

中了。只可交白卷。”士子醒来,道:“这样梦也做得奇,天下有这事么?”

不以为意。进场领卷,正要构思下笔,只听得耳边厢又如此说道:“决写不

得的!”他心里疑道:“好不作怪!”把题目想了一想,头红面热,一字也

忖不来。就暴燥起来,道:“都管是又不该中了,所以如此。”闷闷睡去。

只见祖、父俱来,分付道:“你万万不可写一字,包你得中便了。”醒来叹

道:“这怎么解?如此梦魂缠扰,料无佳思,吃苦做甚么!落得不做,投了

白卷出去罢。”出了场来,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不许进二场了。只见试

院开门,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有不完篇的,有脱了稿的,有差写题目的,

纷纷不计其数。正拣他一字没有的,不在其内。倒哈哈大笑道:“这些弥封

对读的 ,多失了魂了!”隔了两日,不见动静,随众又进二场,也只是见不

贴出,瞒生人眼,进去戏耍罢了。才捏得笔,耳边又如此说。他自笑道:“不

劳分付。头场白卷,二场写他则甚?世间也没这样呆子。”游衍 了半日,交

卷而出,道这番决难逃了。只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仍复没有己名,自家也

好生诧异。又随众进了三场,又交了白卷,自不必说。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

② 故事——照老样子办事。

① 都管——表推测,意为大约、多半。

② 贴出——指贴出取消下场考试资格的告示。旧时乡试分三场进行,前两场每场考毕,凡试卷明显不合格

者,均以告示公布名单及原因,取消下场的考试资格。

③ 弥封对读的——指科场中“弥封所”里的官员。弥封所是考场的监察机构,负责审查明显不合格的试卷,

以便“贴出”;将考生试卷上的姓名及编号密封好,以免泄露给阅卷考官,叫做“弥封”;将弥封试卷誊

清后与原卷校对有无出入,叫做“对读”。

④ 生人——这里指不了解内情底细的人。

⑤ 游衍——装作与别人无异的样子来敷衍、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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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来请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说得。到得榜发,公然榜上有名,高

中了。他只当是个梦,全不知是那里起的。随着赴鹿鸣宴风骚,真是十分侥

幸。领出卷来看,三场俱完好,且是锦绣满纸,惊得目睁口呆,不知其故。

元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进得内帘 ,心

中不伏气。见了题目,有些技痒,要做一卷试试手段,看还中得与否,只苦

没个用印卷子 。虽有个把不完卷的,递将上来,却也有一篇半篇先写在上了,

用不着的。已后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两个记着姓名,便你一篇、我一

篇,共相斟酌改订,凑成好卷,弥封了,发去誊录。三场皆如此,果然中了

出来。两个进士暗地得意,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反着人寻将他来,问其白

卷之故。此生把梦寐叮嘱之事,场中耳畔之言,一一说了。两个进士道:“我

两人偶然之兴,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此生感激无尽,认做了相知门生。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

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

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

万历癸未年 ,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

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 ,拣好的熟记了。入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

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必中无疑。谁知是年主

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同的,便涂坏了。

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去做,还未见

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

鬼善揶揄,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

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隆庆庚午年③

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间遇一群人,喝道而来。心里

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

东西,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迎上前来,拜问

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神道:“今科举子榜。”一鸣道:“小生某人,

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没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鸣道:“小

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难。然与君相遇,亦

有缘,试为君图之。若得中,须多焚楮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不然,我亦

有罪犯。”一鸣许诺。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缘是数已填

① 鹿鸣宴——乡试以后宴请得中举子的宴会。这种风习始于唐代,因在宴会上要歌《诗·小雅·鹿鸣》篇,

故而得名。以后沿习下来,明代例在乡试放榜后的次日举行鹿鸣宴。

② 内帘——旧时凡参与考试工作的官员统称为“帘官”,以考试期间不得离开考场堂帘,故而得名。帘官

分内帘、外帘。内帘为主考及同考官所居,主要负责评阅试卷;外帘为监试、誊录、弥封、收掌等官所居,

主要负责考试事务。内帘的级别要高于外帘。

③ 用印卷子——发给考生的正式试卷,每人仅一份,盖有专用印章,以防作弊。

① 万历癸未年——即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 年。万历为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 年。

② 坊间文——这里指书坊刊印的应考范文。

③ 隆庆庚午年——即隆庆四年,公元1570 年。隆庆为明穆宗朱载垕年号,公元1567—1572 年。

① 使用——这里指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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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

名,将一鸣填补。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楮钱。

赴宴归寓,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一鸣认看,正是

先前金甲神。甚不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鬼道:“事已迟了,

还可相助。”一鸣买些楮钱烧了。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

预报七题。”一鸣打点了进去,果然不差。一鸣大喜。到第二场,将到进去

了,鬼才来报题。一鸣道:“来不及了。”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

进去,我遮护你便了。”一鸣依了他,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

已坠下,算个怀挟作弊,当时打了枷号示众,前程削夺。此乃鬼来报前怨,

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② ③

躁于求售 ,并丧厥有 。

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名定数,毫不可强。所以道:

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

脑的。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名定数的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 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

阴道中,下店歇宿。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

清,丰格出众。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他心上。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

便瞧科在眼里,道:“此人决然非凡。”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

他。只见谈吐如流,百叩百应,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洽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

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以便称呼。”白衣人道:“我无姓名,

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

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

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

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

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胜

至愿。”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应验。”

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的?”

白衣人道:“不如此说。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为

郎君指引。若到其间开他,自有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李君见说,欣

然请教。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甚么,折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

封了,拿来交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

内中有秘语,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依着做去,当得便

宜;若无急事,漫自开他,一毫无益的。切记!切记!”李君再拜领受,珍

藏箧中。次日各相别去。

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

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沦丧,

② 躁于求售——急于求成。售,到达、实现。

③ 厥有——已经拥有的。厥,其。

④ 江陵副使——指荆南节度副使。唐代荆南治所在江陵,即今湖北省江陵县。

① 昭应——古县名,故治在今陕西省华阴县西。

② 西岳——即“五岳”之一的西岳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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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家中多带盘缠,拚住京师,不中不休。

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

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住下以俟再举,没了赁

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左难右难,没个是处。

正在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分付道有急方开。今日已是穷

极无聊,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

书,不可造次。”是夜沐浴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

“弟子只因穷困,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告罢,拆开外

封,里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写着道:

某年月日,以困迫无资用,开第一封。

李君大惊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

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必有奇处。”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

写着不多几个字:

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

问问青龙寺远近,元来离住处有五十多里路。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

迍迍走到寺前,日色已将晚了。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

回,不见甚么动静。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

“好痴子!这里坐,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指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怎

么处?”正迟疑间,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

者来关前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李君道:“驴弱

居远,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

处?且请到院中来。”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主僧再三邀进,只

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主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

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

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只见主僧耐了一回,突然问道:

“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惊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见

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族,相识否?”

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觉垂泪不已,说道:“老

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惊疑,

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李君见说着父亲,心

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造次失礼。然适闻

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得疾狼

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 。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付。老僧

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

生无事矣。”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踪,不知却寄在老师这

里。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

重劳记念,此德难忘。”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

① 迍迍——慢慢地、迟缓地。

① 估——这里是边打量边猜测的意思。

② 盛族——即同族、本家。盛,表示尊敬意。

③ 颦蹙——皱眉伤感的样子。

④ 常住库中——即寺院的库房里。常住为佛教名词,意为不生不灭;后亦指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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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岂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贻累来生。

今幸得了此心事,魂梦皆安。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

做个执照,尽数辇去 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李君

悲喜交集:悲则悲着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

仙书之验如此,真希有事也。

青龙寺主古人徒,受托钱财谊不诬。

贫子衣珠虽故在,若非仙诀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交明与李君。李

君写个收领文字,遂雇骡驮载,珍重而别。

李君从此买宅长安,顿成富家。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

妻子也不娶得。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又是旧家门望,就有媒人来说

亲与他。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计。又应过两次举,只是不第。年纪看看长

了,亲戚、朋友、仆从等,多劝他且图一官,以为终身之计,如何被科名骗

老了?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馀资,不愁衣食。自道:“只争得此一步,差

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尽天气!且索再守他

次把做处。”

本年又应一举,仍复不第。连前却满十次了。心里虽是不伏气,却是递

年打毷氉,也觉得不耐烦了。——说话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听说:唐

时榜发后,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浑名打毷氉。——此样酒席可是吃得十

来番起的?李君要住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宽心再等,不但撺掇的人 多,自

家也觉争气不出了。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耳边日常把些不入

机的话来激聒,一发不知怎地好,竟自没了主意。含着一眶眼泪道:“一歇

了手,终身是个不第举子。就侥幸官职高贵,也说不响了。”

踌躇不定几时,猛然想道:“我仙兄有书道急时可开。此时虽无非常急

事,却是住与不住,是我一生了当 的事,关头所差不小。何不开他第二封一

看,以为行止?”主意定了,又斋戒沐浴。次日清旦,启开外封,只见里面

写道:

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既然开得不差,里面必有决断。

吾终身可定了!”忙又开了小封,看时,也不多几个字,写着:

可西市鞦辔行头坐。

李君看了道:“这又怎么解?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却又是哑谜。

当日青龙寺须有个寺僧欠钱,这个西市鞦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

成?但是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么缘故。却其实有

些好笑。”自言自语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自想道:“可在那处坐好?”一眼望去,一个去处,但见:

① ②

望子 高挑,埕头广架。门前对子,强斯文带醉歪题;壁上诗篇,

① 辇去——用车拉去、运走。

② 镪——成串的钱。

① 撺掇的人——指前边劝他“且图一官”的人。

② 说不响——说话不硬气,不能理直气壮。

③ 了当——了结。这里含有重大的意思。

① 望子——亦作“酒望”,酒店为招引顾客而在门前挂出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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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过客乘忙诌下。入门一阵腥膻气,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几番吆喝声,

面前未来供馔。谩说闻香须下马,枉夸知味且停骖。无非行路救饥,或

是邀人议事。

元来是一个大酒店。李君独坐无聊,想道:“我且沽一壶吃着坐看。”步进

店来。店主人见是个士人,便拱道:“楼上有洁净坐头,请官人上楼去。”

李君上楼坐定,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有间洁净小阁子,门儿掩着,像有人

在里边坐下的,寂寂嘿嘿在里头。李君这付座底下,却是店主人的房。楼板

上有个穿眼 ,眼里偷窥下去,是直见的。李君一个在楼上,还未见小二送酒

菜上来。独坐着闲不过,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

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身,一个拍着肩叮嘱,听得落尾两句说道:“教他家郎

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若是苦没有钱,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不要挫过 。

迟一日就无及了。”去的那人道:“他还疑心不的确,未肯就来怎好?”李

君听得这几句话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么?”

即忙奔下楼来,却好与那两个人撞个劈面,乃是店主人与一个蓦生人。李君

扯住店主人问道:“你们适才讲的是甚么话?”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

件紧要事干,要一千贯钱来用,托某等寻觅。故此商量,寻个头主 。”李君

道:“一千贯钱不是小事,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店主道:“不是借

用,说得事成时,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 的。”李君再三要问

其事备细,店主人道:“与你何干?何必定要说破。”只见那要去的人立定

了脚,看他问得急切,回身来道:“何不把实话对他说?总是那边未见得成,

或者另绊得头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店主人方才附着李君耳朵说道:“是

营谋来岁及第的事。”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又合着仙兄之机,吃了一惊,

忙问道:“此事虚实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怎的

不实?”李君道:“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店主人道:

“有个举人要做此事,约定昨日来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见来。不知为凑钱

不起,不知为疑心不真。却是郎君元未要钱,直等及第了才交足。只怕他为

无钱不来,故此又要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若明日不来,郎君便自去了,

只可惜了这好机会。”李君道:“好教两位得知:某也是举人,要钱时某也

有。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实

话么?”李君道:“怎么不实?”店主人道:“这事原不拣人的,若实实要

做,有何不可?”那个人道:“从古道‘有奶便为娘’,我们见钟不打,倒

去敛铜?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边去,再走坏这样闲步了。”店主人道:

“既如此,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何如?”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

到楼上来。

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说了一会话。只见一个人踱将出来,看他怎生

模样:

白胖面庞,痴肥身体。行动许多珍重,周旋颇少谦恭。抬眼看人,

② 埕 (chéng 呈)头——酒瓮。

③ 穿眼——穿透两边的窟窿。

④ 挫过——即错过、失去机会。

① 头主——为首的主顾。

② 相应——相抵、相当。

③ 斗着——碰上、触到,含有符合的意思。下文还有“斗不着”,意思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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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带几分蒙昧;出言对众,时牵数字含糊。顶着祖父现成家,享这儿孙

自在福。

这人走出阁来,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与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

心拜见。”李君施礼已毕,叙坐了。郎君举手道:“公是举子么?”李君通

了姓名,道:“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万望扶持。”郎君点头未答,且

目视店主人与那个人,做个手势道:“此话如何?”店主人道:“数目已经

讲过。昨有个人约着不来,推道无钱。今此间李官人有钱,情愿成约,故此

特地引他谒见郎君。”郎君道:“咱要钱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

道:“举子多贫,一时间斗不着。”郎君道:“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

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见这样方便。”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

道:“此间如何?”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话,便道:“某寄籍长安,家业多在

此。只求事成,千贯易处,不敢相负。”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

侍郎,乃吾亲叔父也,必不误先辈之事。今日也未就要交钱,只立一约,待

及第之后,即命这边主人走领,料也不怕少了的。”李君见说得有根因,又

且是应着仙书,晓得其事必成,放胆做着,再无疑虑。即袖中取出两贯钱来,

央店主人备酒来吃。一面饮酒,一面立约,只等来年成事交银。当下李君又

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各各欢喜而别。

到明年应举,李君果得这个关节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后,将着一千贯

完那前约,自不必说。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屡挫误前程,不若黄金立可成。

今看仙书能指引,方知铜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思欲会见一面,

以谢恩德,又要细问终身之事。差人到了华阴西岳,各处探访,并无一个晓

得这白衣人的下落,只得罢了。以后仕宦得意,并无甚么急事可问,这第三

封书无因得开。

官至江陵副使,在任时,一日忽患心痛,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危迫

特甚。方转念起第三封书来,对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顷,可谓至急。仙兄

第三封书可以开看,必然有救法在内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

虔诚代开。开了外封,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写在里面道:

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开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说时日相合,连病多晓得在先了,毕竟有解救之法。”

连忙开了小封,急急看时,只叫得苦。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刚刚止

得五字道:

可处置家事。

妻子看罢,晓得不济事了,放声大哭。李君笑道:“仙兄数已定矣,哭

他何干?吾贫,仙兄能指点富吾;吾贱,仙兄能指点贵吾;今吾死,仙兄岂

不能指点活吾?盖因是数,去不得了。就是当初富吾、贵吾,也元是吾命中

所有之物。前数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费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一生应举,

真才却不能一第,直待时节到来,还要遇巧假手于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数

已前定?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断已决,我岂复不

知止足,尚怀遗恨哉?”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隔两日,含笑而卒。

这回书叫做《三拆仙书》,奉劝世人看取:数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

① 先辈——旧时对尚未及第任职的士子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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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有才不遇时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郁抑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乘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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