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
[明]徐弘祖 著
《徐霞客游记》目录
【封 面】【前 言】
第○一篇游天台山日记第○二篇游雁宕山日记
第○三篇游白岳山日记第○四篇游黄山日记
第○五篇游武彝山日记第○六篇游庐山日记
第○七篇游黄山日记后第○八篇游九鲤湖日记
第○九篇游嵩山日记第一○篇游太华山日记
第一一篇游太和山日记第一二篇闽游日记前
第一三篇闽游日记后第一四篇游天台山日记后
第一五篇游雁宕山日记后 第一六篇游五台山日记
第一七篇游恒山日记第一八篇浙游日记
第一九篇江右游日记第二○篇楚游日记
第二一篇粤西游日记一第二二篇粤西游日记二
【关 于 本 书】
前 言
徐霞客(1587~1641)
中国明代旅行家,地理学家,散文家。中国以旅行为毕生事业的第一人。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南直隶江阴县(今江苏江阴市)南晹岐村(今属马镇乡)人。他生于万历十四年(1587年),卒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享年54岁。出身官僚地主家庭,幼年好学,博览史籍及图经地志。应试不第后,感慨于明末政治黑暗,党争剧烈,遂断功名之念,以“问奇于名山大川”为志,自21岁起出游。30余年间,东涉闽海,西登华山,北及燕晋,南抵云贵两广,游历了今日的江苏、浙江、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安徽、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湖南、湖北、贵州、云南等地。他在旅行中备尝艰险,遇盗被劫、绝粮乞食,均未挫其意志。观察所得,按日记载,死后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游记》。他以目验的事实,修正了许多古代地志沿误之处,破除了若干迷信臆说。他从朴素的科学方法出发,阐明了地下水压力原理,得出河流流速与流程成反比的分析,观察到地形、气温、风速对植物生态的影响。特别是他实地勘查了100多个石灰岩溶洞,正确指出岩溶地貌的成因和特征。这一发现,早于欧洲人约两个世纪。他用日记体写的记游散文,运用了丰富的描绘手段。具有恒久的审美价值。
“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
《徐霞客游记》是徐霞客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用日记体裁撰写的一部光辉著作,它生动、准确、详细地记录着祖国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地理景观。它为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提供了许多重要资料,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和社会效益,受到国内外广大专家和读者的赞赏,称霞客为“千古奇人”,称《徐霞客游记》为“千古奇书”、“古今一大奇著”。英国的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在其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评价道:“他的游记读来并不像是17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部20世纪的野外勘察记录。”
霞客从小就有一个远大理想,立志游遍祖国的锦绣河山,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他22岁就开始外出旅游,直到生命结束为止,在30多年中,他先后东渡普陀,北游幽燕,南达闽粤,西北勇攀太华之巅,西南远涉云贵边陲。游历了相当于今天的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江西、广东、广西、湖南、湖北、贵州及云南等16个省区及北京、天津、上海3市。可以说,几乎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全部献给了祖国的地理考察事业。
徐霞客在考察大自然的过程中,不管困难多么大,条件如何恶劣,每天都坚持把旅游的经历和考察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心得体会,详尽而生动地记录下来,据他自己说:“余日必有记”,从未间断过。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因疾病缠身,双足不能行走,才由云南木知府用轿送回家乡。
霞客回家后,即卧病在床,已无力整理自己的游记手稿。临危前,不得不委托其外甥季梦良(字会明)来实现这一心愿。后经季氏、王忠纫共同努力将游记手稿编辑成书。可惜的是,时值明末战乱之际,江阴县广大地区遭到清军的蹂躏和屠杀,《游记》手稿大部分被焚于火,季氏整理本亦散失殆尽。幸世上尚有数种抄本流传,但皆有残缺和讹误。后来由季会明、李寄(霞客的第四子)的多次搜集整理,去伪存真,才使得这部《游记》免于湮灭的命运,世称之为李本,曾被后人误认为是霞客的原稿本。
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霞客的族孙徐镇又进一步对李本重新编订,与各种手抄本对比校勘,考其缺失,订其异同,然后刻印出版,成为《徐霞客游记》的第一个木刻本面世,这个本子一直流传至今。不过这个徐本仍然不够完备,尚缺考察太湖、泰山、孔陵、南京、荆溪、勾曲、罗浮、京师、盘山、闽州、障州等地的游记和《滇游日记》首册。
嘉庆十三年(1808年),藏书家叶廷甲(字保堂)又对徐本进行了校勘,并增辑补编一卷,其中收集了不少霞客及其亲友的诗文、题赠、书牍,成为最通行的本子,共40余万字。
此后陆续续印的各种版本(包括石印本、铅印本)达10余种之多,皆以叶本为底本。民国初年,在著名地质地理学家丁文江先生的倡导和主持下,专门撰写了《徐霞客先生年谱》,编绘了旅行地图,与《游记》合在一起,重新印行,起到了宣传推动作用。近年来在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书库发现了季本的残存部分,名为《徐霞客西游记》,共5册,虽然只有崇祯九年(1636年)九月十九日至十一年(1638年)三月十七日的游记,但比通行本记载详细、具体、生动。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为了恢复《游记》的本来面貌,约请褚绍唐、吴应寿两位专家对《游记》进行整理、校点,以季会明抄本《徐霞客西游记》和徐镇本为底本,参考多种抄本和印本,并由褚绍唐、刘思源二人编绘旅行路线图39幅,另印成册。卷首还收有徐霞客的肖像、手迹和季会明、徐建极抄本书影及岩溶地貌等图片多幅,可以说这是目前了解和研究徐霞客及其《游记》最完善的本子。
《徐霞客游记》自从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国内外广大学者和读者的欢迎,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今天已掀起了研究徐学的高潮。大家一致认为《游记》至少具有以下科学价值和社会效益。
第一,《徐霞客游记》(包括《徐霞客西游记》)是霞客30多年旅行考察的真实记录和结晶,它的内容十分广泛、丰富,从山川源流、地形地貌的考察到奇峰、异洞、瀑布、温泉的探索;从动植物生态品种到手工业、矿产、农业、交通运输、城市建置的记述;从风土人情的了解到民族关系和边陲防务的关注等等,皆有记载。它为我国历史自然地理和历史人文地理的研究都提供了极其珍贵的资料,开创了我国地理学上实地考察自然,系统描述自然的先河。
第二,霞客系统地考察了我国西南地区的石灰岩地貌(亦称岩溶地貌),他的《游记》对峰林、洞穴、溶沟、石芽、石梁、圆洼地、落水洞、天生桥和地热显示等地貌景观的分布、类型、变化、特征和成因皆作了详细的记录和分析研究,有比较科学的解释,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有关岩溶地貌的珍贵文献,比欧洲人于18世纪后半期才开始的岩溶地貌的考察,还要早100多年,其中许多西方地理学家认识到的地理现象和规律,早在《游记》中有了论述。它在世界上开辟了岩溶地貌考察的新方向。
第三,霞客考察了湖南、湖北、广西、云南等省区的大小河流,对诸水的源头、走向进行过认真的探索,他勇于打破传统的错误说法,并纠正前人研究中的不足和地方志记载的错误。尤其是他的《江源考》,正确指出长江的正源是金沙江,不是岷江,大胆地否认了1000多年来陈陈相因的“岷山导江”的错误论断,为以后进一步探求长江源头开辟了新方向,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第四,《游记》对一些奇特的自然地理现象作了许多科学解释,揭示了一定的自然规律。例如,它以福建宁洋溪(今九龙江)与建溪为例,说明二水发源的山岭高度相等,但距海的远近不同而决定了二者流速的快慢,即所谓“程愈迫,则流愈急”。
第五,《游记》中有关各地的工农业生产、交通运输、风土人情,动植物的种类、分布、特征以及与地理环境的关系,亦有不少记载和认识,给我们研究历史经济地理和历史动植物地理提供了一些有益的资料。
第六,《游记》充分反映了霞客严谨的治学态度、实事求是的考察方法和追求真知的献身精神。霞客旅游的目的,就是要穷江河之渊源,山脉之经络,攀登地理科学的高峰。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临行前,他嘱咐儿子说:“譬如吾已死,幸无以家累相牵矣。”在考察中,他不畏巉岩,不避死,百折不挠地同大自然作斗争,“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他重实践、勤考察,不迷信书本知识和民间传说。他能够经常遵循科学的原则去认识和解释自然界中各种奇异现象。总之,我们通过《游记》,可以学到徐霞客的许多优良品质。
第七,《游记》是一部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教材。从《游记》中,我们可以看到霞客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爱憎分明,对当时政治腐败不满,尤其对宦官头目魏忠贤一伙深恶痛绝,不入仕途,不与贪官污吏为伍,并同情被迫害的东林党人,情愿和他们交朋友,他以“身许之山水”,决心走科学救国的道路;他关心老百姓的疾苦,“恤孤怜寡,拯弱救饥”。因此,凡是读过游记的人,无不被霞客的爱国主义精神和行为所鼓舞。
此外,《徐霞客游记》不仅是一部地理学名著,还是一部享有盛名的文学佳篇;不仅有很高的科学价值,而且有很高的文学价值。祖国的锦绣河山,自然界的万千奇景,在霞客的笔下,如诗如画,栩栩如生。写动态,千变万化;写静态,清新秀丽;写山,或峻险幽奇,或巍峨雄壮,令人目不暇接;写水,或碧波荡漾,或水清石寒,令人心旷神怡;写洞,或玲珑剔透,或乳柱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写险,或悬流而下,或猿挂蛇行,令人心惊胆战。如此种种,美不胜言。它文字优美,语言生动,感情真挚,表达深刻细致。洋洋60多万字的大著作,人们读起来,如身临其境,深受感动,爱不释手,真不愧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
游天台山日记
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县北,有华顶、赤城、琼台、桃源、寒岩等名景,其中以石梁飞瀑最为著名。
该记先略叙一路风光美景,再着重记叙登华顶峰,观断桥、珠帘瀑布,对华顶峰景色以及草木异状亦有一定描绘,而对断桥、珠帘之水的描写则尤为细致,对水石交映、潭深水急之势颇有重笔。对明岩石洞之阔大、洞外石壁高耸之奇也写得气势非凡。其后对寒岩、鸣玉涧、琼台等各景也一一描绘。
此为徐霞客初游天台山时所记,时间是公元1613年,在公元1632年他又再次游览并另作一记。
该记基本上反映了天台山的全貌,其语言清新朴素,精练准确,从此篇我们可以看出徐霞客游记的基本风格。
癸丑(公元1613年)之三月晦每月最末一天为晦 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於菟即老虎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
四月初一日 早雨。行十五里,路有岐,马首西向台山,天色渐霁。又十里,抵松门岭,山峻路滑,舍骑步行。自奉化来,虽越岭数重,皆循山麓;至此迂回临陟,俱在山脊。而雨后新霁晴,泉声山色,往复创变,翠丛中山鹃映发,今人攀历忘苦。又十五里,饭于筋竹庵。山顶随处种麦。从筋竹岭南行,则向国清大路。适有国清僧云峰同饭,言此抵石梁,山险路长,行李不便,不若以轻装往,而重担向国清相待。余然同意之,令担夫随云峰往国清,余与莲舟上人上人:对僧人的尊称就石梁道。行五里,过筋竹岭。岭旁多短松,老干屈曲,根叶苍秀,俱吾阊门盆中物也。又三十余里,抵弥陀庵。上下高岭,深山荒寂,恐藏虎,故草木俱焚去。泉轰风动,路绝旅人。庵在万山坳低洼处中,路荒且长,适当其半,可饭可宿。
初二日 饭后,雨始止。遂越潦积水攀岭,溪石渐幽,二十里,暮抵天封寺。卧念晨上峰顶,以朗霁为缘,盖连日晚霁,并无晓晴。及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
初三日 晨起,果日光烨烨原指火燃极旺,此指日炽,决策向顶。上数里,至华顶庵;又三里,将近顶,为太白堂,俱无可观。闻堂左下有黄经洞,乃从小径。二里,俯见一突石,颇觉秀蔚。至则一发僧结庵于前,恐风自洞来、以石甃塞堆砌填塞其门,大为叹惋。复上至太白,循路登绝顶。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限制耳。
仍下华顶庵,过池边小桥,越三岭。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一奇,殊慊qiè满足所望。二十里,过上方广,至石梁,礼佛昙花亭,不暇细观飞瀑。下至下方广,仰视石梁飞瀑,忽在天际。闻断桥、珠帘尤胜,僧言饭后行犹及往返,遂由仙筏桥向山后。越一岭,沿涧八九里,水瀑从石门泻下,旋转三曲。上层为断桥,两石斜合,水碎迸石间,汇转入潭;中层两石对峙如门,水为门束,势甚怒;下层潭口颇阔,泻处如阈yù门坎,水从坳中斜下。三级俱高数丈,各级神奇,但循级而下,宛转处为曲所遮,不能一望尽收,又里许,为珠帘水,水倾下处甚平阔,其势散缓,滔滔汩汩。余赤足跳草莽中,揉木缘崖意指攀住树枝爬上高岩,莲舟不能从。暝色夜色四下,始返。停足仙筏桥,观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几不欲卧。
初四日 天山一碧如黛。不暇晨餐,即循仙筏上昙花亭,石梁即在亭外。梁阔尺余,长三丈,架两山坳间。两飞瀑从亭左来,至桥乃合以下坠,雷轰河隤kùi原意为垮塌,此处指河水奔流迅猛,百丈不止。余从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梁尽,即为大石所隔,不能达前山,乃还。过昙花,入上方广寺。循寺前溪,复至隔山大石上,坐观石梁。为下寺僧促饭,乃去。饭后,十五里,抵万年寺,登藏经阁。阁两重,有南北经两藏。寺前后多古杉,悉三人围,鹤巢于上,传声嘹呖声音响亮而清远,亦山中一清响也。是日,余欲向桐柏宫,觅琼台、双阙,路多迷津,遂谋向国清。国清去万年四十里,中过龙王堂。每下一岭,余谓已在平地,及下数重,势犹未止,始悟华顶之高,去天非远!日暮,入国清,与云峰相见,如遇故知,与商探奇次第。云峰言:“名胜无如两岩,虽远,可以骑行。先两岩而后步至桃源,抵桐柏,则翠城、赤城,可一览收矣。”
初五日 有雨色,不顾,取寒、明两岩道,由寺向西门觅骑。骑至,雨亦至。五十里至步头,雨止,骑去。二里,入山,峰索水映,木秀石奇,意甚乐之。一溪从东阳来,势甚急,大若曹娥。四顾无筏,负奴背而涉。深过于膝,移渡一涧,几一时。三里,至明岩。明岩为寒山、拾得隐身地,两山回曲,《志》所谓八寸关也。入关,则四周峭壁如城。最后,洞深数丈,广容数百人。洞外,左有两岩,皆在半壁;右有石笋突耸,上齐石壁,相去一线,青松紫蕊,翁苁wēngcōng草木茂盛于上,恰与左岩相对,可称奇绝。出八寸关,复上一岩,亦左向。来时仰望如一隙,及登其上,明敞容数百人。岩中一井。曰仙人井,浅而不可竭。岩外一特石,高数丈,上岐立如两人,僧指为寒山、拾得云。入寺。饭后云阴溃散,新月在天,人在回岩顶上,对之清光溢壁。
初六日 凌晨出寺,六七里至寒岩。石壁直上如劈,仰视空中,洞穴甚多。岩半有一洞,阔八十步,深百余步,平展明朗。循岩石行,从石隘仰登。岩坳有两石对耸,下分上连,为鹊桥,亦可与方广石梁争奇,但少飞瀑直下耳。还饭僧舍,觅筏渡一溪。循溪行山下,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内多海棠紫荆,映荫溪色,香风来处,玉兰芳草,处处不绝。已至一山嘴,石壁直竖涧底,涧深流驶,旁无余地。壁上凿孔以行,孔中仅容半趾脚,逼身而过,神魄为动,自寒岩十五里至步头,从小路向桃源。桃源在护国寺旁,寺已废,土人茫无知者。随云峰莽行曲路中,日已堕,竟无宿处,乃复问至坪头潭。潭去步头仅二十里,今从小路,返迂回三十余里。宿。信桃源误人也。
初七日 自坪头潭行曲路中三十余里,渡溪入山。又四五里山口渐夹狭窄,有馆曰桃花坞。循深潭而行,潭水澄碧,飞泉自上来注,为鸣玉涧。涧随山转,人随涧行。两旁山皆石骨,攒簇拥峦夹翠,涉目成赏,大抵胜在寒、明两岩间。涧穷路绝,一瀑从山坳泻下,势甚纵横。出饭馆中,循坞山洼东南行,越两岭,寻所谓"琼台"、"双阙",竟无知者。去数里,访知在山顶。与云峰循路攀援,始达其巅。下视峭削环转,一如桃源,而翠壁万丈过之。峰头中断,即为双阙;双阙所夹而环者,即为琼台。台三面绝壁,后转即连双阙。余在对阙,日暮不及复登,然胜风景已一日尽矣。遂下山,从赤城后还国清,凡三十里。
初八日 离国清,从山后五里登赤城。赤城山顶圆壁特起,望之如城,而石色微赤。岩穴为僧舍凌杂,尽掩天趣。所谓玉京洞、金钱池、洗肠井,俱无甚奇。
游雁宕山日记
雁宕山,省称雁山,今称作雁荡山。山顶有积水长草之洼地。故称"荡"据传秋时归雁多宿于此,山亦名为雁荡山。其山在浙江温州地区,并分为南、中、北三段,北雁荡山面积最大,灵峰,灵岩,太龙湫为雁荡风景三绝。此日记所记乃北雁荡山游程,对其三绝皆有记叙。
该记主要记叙了作者游览北雁宕山一路所见。记中对北雁宕山主要景观灵峰、灵岩、大龙湫三绝加以了详尽描绘,并对许多细微奇景如龙鼻水、老僧岩、独秀峰等也进行了描绘。该记层次分明,语言奇峻,尤其对山形水势之细微区别的把握极见功夫。写景亦非单独写景,而是极大地融进观察者的主观感受,读起来倍增真实感,其艺术感染力也得到加强,特别是13日、14日两日记,文字奇峻中见优美,具形具象、亦景亦情。
自初九日别台山,初十日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三十里,宿于八岙aò。
十一日 二十里,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南涉一溪,见西峰上缀圆石,奴辈指为两头陀,余疑即老僧岩,但不甚肖。五里,过章家楼,始见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高可百尺。侧又一小童伛偻于后,向为老僧所掩耳。自章楼二里,山半得石梁洞。洞门东向,门口一梁,自顶斜插于地,如飞虹下垂。由梁侧隙中层级而上,高敞空豁。坐顷之,下山。由右麓逾谢公岭,渡一涧,循涧西行,即灵峰道也。一转山腋,两壁峭立亘天,危峰乱叠,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挺立,如幞头巾之欹倾斜。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者。双鸾、五老,按翼联肩。如此里许,抵灵峰寺。循寺侧登灵峰洞。峰中空,特立寺后,侧有隙可入。由隙历磴数十级,直至窝顶洞。则窅yǎo深远然平台圆敞,中有罗汉诸像。坐玩至暝色,返寺。
十二日 饭后,从灵峰右趾觅碧霄洞。返旧路,抵谢公岭下。南过响岩,五里,至净名寺路口。入觅水帘谷,乃两崖相夹,水从崖顶飘下也。山谷五里,至灵岩寺。绝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辟一寰界。寺居其中,南向,背向屏霞嶂。嶂zhàng高险如屏障的山顶齐而色紫,高数百丈,阔亦称之。嶂之最南,左为展旗峰,右为天柱峰。嶂之右胁介于天柱者,先为龙鼻水。龙鼻之穴从石罅直上,似灵峰洞而小。穴内石色俱黄紫,独罅口石纹一缕,青绀gàn红青色润泽,颇有鳞爪之状。自顶贯入洞底,垂下一端如鼻,鼻端孔可容指,水自内滴下注石盆。此嶂右第一奇也。西南为独秀峰,小于天柱,而高锐不相下。独秀之下为卓笔峰,高半独秀,锐亦如之。两峰南坳,轰然下泻者,小龙湫也。隔龙湫与独秀相对者,玉女峰也。顶有春花,宛然插髻,自此过双鸾,即极于天柱。双鸾止两峰并起,峰际有“僧拜石”,袈裟伛偻,肖矣。由嶂之左胁,介于展旗者,先为安禅谷,谷即屏霞之下岩。东南为石屏风,形如屏霞,高阔各得其半,正插屏霞尽处。屏风顶有“蟾蜍石”,与嶂侧“玉龟”相向。屏风南去,展旗侧褶中,有径直上,磴级尽处,石阈限之。俯阈而窥,下临无地,上嵌崆峒。外有二圆穴,侧有一长穴,光自穴中射入,别有一境,是为天聪洞,则嶂左第一奇也。锐峰叠嶂,左右环向,奇巧百出,真天下奇观!而小龙湫下流,经天柱、展旗,桥跨其上,山门临之。桥外含珠岩在天柱之麓,顶珠峰在展旗之上。此又灵岩之外观也。
十三日 出山门,循麓而右,一路崖壁参差,流霞映彩。高而展者,为板嶂岩。岩下危立而尖夹者,为小剪刀峰。更前,重岩之上,一峰亭亭插天,为观音岩。岩侧则马鞍岭横亘于前。鸟道形容道路险绝盘折,逾坳右转,溪流汤汤,涧底石平如砥。沿涧深入,约去灵岩十余里,过常云峰,则大剪刀峰介立涧旁。剪刀之北,重岩陡起,是名连云峰。从此环绕回合,岩穷矣。龙湫之瀑,轰然下捣潭中,岩势开张峭削,水无所着,腾空飘荡,顿令心目眩怖。潭上有堂,相传为诺讵jù那观泉之所。堂后层级直上,有亭翼然。面瀑踞坐久之,下饭庵中,雨廉纤不止细雨下个不停,然余已神飞雁湖山顶。遂冒雨至常云峰,由峰半道松洞外,攀绝磴三里,趋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见客至,望去。再入一里,有云静庵,乃投宿焉。道人清隐,卧床数十年,尚能与客谈笑。余见四山云雨凄凄、不能不为明晨忧也。
十四日 天忽晴朗,乃强清隐徒为导。清隐谓湖中草满,已成芜田,徒复有他行,但可送至峰顶。余意至顶,湖可坐得,于是人捉一杖,跻攀深草中,一步一喘,数里,始历高巅。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不辨海陆。然海中玉环一抹,若可俯而拾也。北瞰山坳壁立,内石笋森森,参差不一。三面翠崖环绕,更胜灵岩。但谷幽境绝,惟闻水声潺潺,莫辨何地。望四面峰峦累累,下伏如丘垤dié丘垤即小土堆,惟东峰昂然独上,最东之常云,犹堪比肩。
导者告退,指湖在西腋一峰,尚须越三尖。余从之,及越一尖,路已绝;再越一尖,而所登顶已在天半。自念《志》云:“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今山势渐下,而上湫之涧,却自东高峰发脉,去此已隔二谷。遂返辙而东,望东峰之高者趋之,莲舟疲不能从。由旧路下,余与二奴东越二岭,人迹绝矣。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既而高峰尽处,一石如劈,向惧石锋撩人,至是且无锋置足矣!踌躇崖上,不敢复向故道。俯瞰南面石壁下有一级,遂脱奴足布四条,悬崖垂空,先下一奴,余次从之,意可得攀援之路。及下,仅容足,无余地。望岩下斗同“陡”,下同深百丈,欲谋复上,而上岩亦嵌空三丈余,不能飞陟zhì登。持布上试,布为突石所勒,忽中断。复续悬之,竭力腾挽,得复登上岩。出险,还云静庵,日已渐西。主仆衣履俱敝破,寻湖之兴衰矣。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日落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
十五日 寺后觅方竹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太柔软不宜作拐杖,老柯斩伐殆尽矣!遂从岐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
游白岳山日记
徐霞客遍游白岳(今称齐云山)时,正是公元1616年正月,记中记载他“冒雪蹑水”不畏艰难,不仅尽享山色美景,更得以观赏“冰花玉树。”
该记对具体景致的记叙不甚详细,此山有36峰、72崖,文中皆无具述。文章语气急促,可见当时游历的匆匆与作者渴望遍游全山的心情。尽管如此,作者对某些胜景诸如香炉峰、天门、石桥岩、龙涎泉、龙井等都有较细致的描绘,更兼天气恶劣道路艰险,作者仍能如此尽力游览并作记,殊为不易。
丙辰岁(1618年),余同浔阳叔翁,于正月二十六日,至微之休宁。出西门。其溪自祁门县来,经白岳,循县而南,至梅口,会郡溪入浙。循溪而上,二十里,至南渡。过桥,依山麓十里,至岩下已暮。登山五里,借庙中灯,冒雪蹑冰,二里,过天门,里许,入榔梅庵。路经天门、珠帘之胜,俱不暇辨,但闻树间冰响铮铮。入庵后,大霰xiàn雪珠作,浔阳与奴子俱后。余独卧山房,夜听水声屋溜,竟不能寐。
二十七日 起视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坐楼中,适浔阳并奴至,乃登太素宫。宫北向,玄帝像乃百鸟衔泥所成,色黧黑。像成于宋,殿新于嘉靖三十七年,庭中碑文,世庙御制也。左右为王灵官、赵元帅殿,俱雄丽。背倚玉屏即齐云岩,前临香炉峰。峰突起数十丈,如覆钟,未游台、宕者或奇之。出庙左,至舍身崖,转而上为紫玉屏,再西为紫霄崖,俱危耸杰起。再西为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阁据其前。五老比肩,不甚峭削,颇似笔架。
返榔梅,循夜来路,下天梯。则石崖三面为围,上覆下嵌,绝似行廊。循崖而行,泉飞落其外,为珠帘水。嵌之深处,为罗汉洞,外开内伏,深且十五里,东南通南渡。崖尽处为天门。崖石中空,人出入其间,高爽飞突,正如阊阖chānghé传说中的天门。门外乔楠中峙,蟠青丛翠此句描绘树木挺拔苍翠繁茂的样子。门内石崖一带,珠帘飞洒,奇为第一。返宿庵中,访五井、桥崖之胜,羽士即道士汪伯化,约明晨同行。
二十八日 梦中闻人言大雪,促奴起视,弥山漫谷矣。余强卧。已刻,同伯化蹑屐jì木头鞋二里,复抵文昌阁。览地天一色,虽阻游五井,更益奇观。
二十九日 奴子报:“云开,日色浮林端矣。”急披衣起,青天一色,半月来所未睹,然寒威殊甚。方促伯化共饭。饭已,大雪复至,飞积盈尺。偶步楼前,则香炉峰正峙其前。楼后出一羽士曰程振华者,为余谈九井、桥岩、傅岩诸胜。
三十日 雪甚,兼雾浓,咫尺不辨。伯化携酒至舍身崖,饮睇边饮边看元阁。阁在崖侧,冰柱垂垂,大者竟丈。峰峦灭影,近若香炉峰,亦不能见。
二月初一日 东方一缕云开,已而大朗。浔阳以足裂留庵中。余急同伯化蹑西天门而下。十里,过双溪街,山势已开。五里,山复渐合,溪环石映,倍有佳趣。三里,由溪口循小路入,越一山。二里,至石桥岩。桥侧外岩,高亘如白岳之紫霄。岩下俱因岩为殿。山石皆紫,独有一青石龙蜿蜒于内,头垂空尺余,水下滴,曰龙涎泉,颇如雁宕龙鼻水。岩之右,一山横跨而中空,即石桥也。飞虹垂蝀dōng仍为虹,下空恰如半月。坐其下,隔山一岫xiù山洞特起,拱对其上,众峰环侍,较胜齐云天门。即天台石梁,止一石架两山间;此以一山高架,而中空其半,更灵幻矣!穿桥而入,里许,为内岩。上有飞泉飘洒,中有僧斋,颇胜。
还饭于外岩。觅导循崖左下。灌莽中两山夹涧,路棘雪迷,行甚艰。导者劝余趋傅岩,不必向观音岩。余恐不能兼棋盘、龙井之胜,不许。行二里,得涧一泓,深碧无底,亦“龙井”也。又三里,崖绝涧穷,悬瀑忽自山坳挂下数丈,亦此中奇境。转而上跻jì登,行山脊二里,则棋盘石高峙山巅,形如擎菌,大且数围。登之,积雪如玉。回望傅岩,屼嵲wùniè高耸之意云际。由彼抵棋盘亦近,悔不从导者。石旁有文珠庵,竹石清映。转东而南,二里,越岭二重,山半得观音岩。禅院清整,然无奇景,尤悔觌面失傅岩也。仍越岭东下深坑,石涧四合,时有深潭,大为渊,小如臼,皆云“龙井”,不能别其孰为“五”,孰为“九”。凡三里,石岩中石脉隐隐,导者指其一为青龙,一为白龙,余笑颔之。又乱崖间望见一石嵌空,有水下注,外有横石跨之,颇似天台石梁。伯化以天且晚,请速循涧觅大龙井。忽遇僧自黄山来,云:“出此即大溪,行将何观?”遂返。
里余,从别径向漆树园。行巉石乱流间,返照映深木,一往幽丽。三里,跻其巅,余以为高埒齐云,及望之,则文昌阁犹巍然也。五老峰正对阁而起,五老之东为独耸寨,循其坳而出,曰西天门,五老之西为展旗峰,由其下而渡,曰芙蓉桥。余向出西天门,今自芙蓉桥入也。余望三姑之旁,犹殢tì滞留日色,遂先登,则落照正在五老间。归庵,已晚餐矣。相与追述所历,始知大龙井正在大溪口,足趾已及,而为僧所阻,亦数也!
游黄山日记
黄山,原名黟山,唐代天宝年后改为今名。相传黄帝与容成子、浮丘公同在此炼丹,故名黄山。位于安徽歙县与太平县间,面积约154平方公里。黄山风景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最著名。徐霞客在此日记中对黄山松及云海推崇备至。
此记是徐霞客初游黄山时所作。黄山是他游白岳山后所游览的又一名山。该记颇为详细地记叙了黄山的几大旅游资源和景色特点,如黄山温泉、黄山松等。同时也记录了一路游程的艰险,如踏雪寻径、凿冰开路等。对天都、莲花二峰也有侧面描绘,对石笋矼、天平矼等胜景赞颂备至。
该记颇能显示徐霞客写景状物的功夫,用词遣句都很精当巧妙,其章法开合得度、松紧适中,对雪光山色的渲染也使具体各景相得益彰。该记可以看作是对黄山胜景的总体描绘,有此基础,他的第二篇黄山日记便会有更多的余地来细述黄山天都、莲花二峰以及黄山雾海。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duō拾取。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满布一溪,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初三日 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二十里,抵汤口,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五里,抵祥符寺。汤泉即黄山温泉,又名朱砂泉在隔溪,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环石如桥。汤深三尺,时凝寒未解,面汤气郁然,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黄贞父谓其不及盘山,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遝tà即杂乱出。浴毕,返寺。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石间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diào即小铁锅。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遂返寺宿。
初四日 兀wù坐枯坐听雪溜竟日。
初五日 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令其徒引。过汤地,仰见一崖,中悬鸟道,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旧名珠砂庵。比丘为余言:“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qióng手杖上山,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岘yǎn大小成两截的山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间,冉冉慢慢地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顶、石笋矼gāng又作“杠”,即石桥之胜,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shè地名,其阴属宁之太平。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xiāo变虚,即肚子很饿,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睛。”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罗列坞中,即丞相原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各夸胜绝。
下入庵,黄粱已熟。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狮子林,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也。度崖,空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石,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与接引崖对瞰,峰回岫转,顿改前观。
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归庵。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初七日 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指雾气非常凝滞厚重,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
攀玩移时,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逦至此,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沉雾渐爽舒朗,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下五里,径稍夷,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正发,山寒稽雪,至是始芳。抵青龙潭,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还餐松谷,往宿旧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初八日 拟寻石笋奥境,竟为天夺,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亦愈厚。余急欲趋炼丹台,遂转西南。三里,为雾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 逾午少霁qì晴。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未得比肩石笋也。雨踵至,急返庵。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重叠,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登眺久之。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其异,询之始知。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崡岈,兀兀wù挺立高耸欲动,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黄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
游武彝山日记
武彝山亦称武夷山,位于福建崇安县城南15公里处,为海拔600米左右的一片低山,方圆60公里,有36峰布列在武彝溪两岸。溪水清碧,浪环九曲。乘竹筏游溪,可兼览山水之胜。
徐霞客游览黄山后,即入福建崇安,开始了他的武彝之游。
武彝山为福建著名风景区,虽无特别的高峰,但山中奇景甚多,特别是武彝溪两岸,除了有自然天成的石峰涧水外,还有悬棺这一人文景观,记中所记之“架壑舟”即是船形悬棺。徐霞客先是乘船沿溪而游,记叙了武彝山中36峰中之大部分山峰。其记以溪水回曲为线索,几乎每曲都有不同景观,然后登陆从山中行,对山中寺庙以及飞瀑林木都一一历尽,游记语言徐缓自然,行笔正如慢水行舟,十分舒畅。但本记似乎并无浓墨重彩之处,大概因其景色难分高下,难以取舍所致。
二月二十一日(公元1616年),这是徐霞客游芜山后入闽游的时间 出崇安南门,觅舟。西北一溪自分水关,东北一溪自温岭关,合注于县南,通郡省而入海。顺流三十里,见溪边一峰横欹,一峰独耸。余咤而瞩目感到吃惊而注目凝望,则欹者幔亭峰,耸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东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彝溪也。冲祐宫傍峰临溪。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顺流探历,遂舍宫不登,逆流而进。流甚驶,舟子跣行光着脚走路溪间以挽舟。第一曲,右为幔亭峰、大王峰,左为狮子峰、观音岩。而溪右之濒水者曰水光石,上题刻殆dài几乎遍。二曲之 右为铁板嶂、翰墨岩,左为兜鍪móu峰、玉女峰。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间有三孔,作“品”字状。三曲右为会仙岩,左为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数孔,乱插木板如机杼。一小舟斜架穴口木末,号曰“架壑舟”。四曲右为钓鱼台、希真岩,左为鸡栖岩、晏仙岩。鸡栖岩半有洞,外隘狭窄中宏,横插木板,宛然埘儏shījié恰似鸡巢中鸡栖小木桩。下一潭深碧,为卧龙潭。其右大隐屏、接笋峰,左更衣台、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书院正在大隐屏下。抵六曲,右为仙掌岩、天游峰,左为晚对峰、响声岩。回望隐屏、天游之间,危梯飞阁悬其上,不胜神往。而舟亦以溜急不得进,还泊曹家石。
登陆入云窝,排云穿石,俱从乱崖中宛转得路。窝后即接笋峰。峰骈pián并列附于大隐屏,其腰横两截痕,故曰“接笋”。循其侧石隘,跻磴数层,四山环翠,中留隙地如掌者,为茶洞。洞口由西入,口南为接笋峰,口北为仙掌岩。仙掌之东为天游,天游之南为大隐屏。诸峰上皆峭绝,而下复攒凑,外无磴道,独西通一罅,比天台之明岩更为奇矫也。从其中攀跻登隐屏,至绝壁处,悬大木为梯,贴壁直竖云间。梯凡三接,级共八十一。级尽,有铁索横系山腰,下凿坎受足。攀索转峰而西,夹壁中有冈介其间,若垂尾,凿磴以登,即隐屏顶也。有亭有竹,四面悬崖,凭空下眺,真仙凡夐xiòng远隔。仍悬梯下,至茶洞。仰视所登之处,崭然在云汉。
隘口北崖即仙掌岩。岩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长盈丈者数十行。循岩北上至岭,落照侵松,山光水曲,并加入览。南转,行夹谷中。谷尽,忽透出峰头,三面壁立,有亭踞其首,即天游峰矣。是峰处九曲之中,不临溪,而九曲之溪三面环之。东望为大王峰,而一曲至三曲之溪环之。南望为更衣台,南之近者,则大隐屏诸峰也,四曲至六曲之溪环之。西望为三教峰,西之近者,则天壶诸峰也,七曲至九曲之溪环之。惟北向无溪,而山从水帘诸山层叠而来,至此中悬。其前之俯而瞰者,即茶洞也。自茶洞仰眺,但见绝壁干霄,泉从侧间泻下,初不知其上有峰可憩qì休息。其不临溪而能尽九溪之胜,此峰固应第一也。立台上,望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台后为天游观。亟辞去,抵舟已入暝矣。
二十二日 登涯,辞仙掌而西。余所循者,乃溪之右涯,其隔溪则左涯也。第七曲右为三仰峰、天壶峰,左为城高岩。三仰之下为小桃源,崩崖堆错,外成石门。由门伛偻而入,有地一区,四山环绕,中有平畦qí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出门而西,即为北廊岩,岩顶即为天壶峰。其对岸之城高岩矗然独上,四旁峭削如城。岩顶有庵,亦悬梯可登,以隔溪不及也。第八曲右为鼓楼岩、鼓子岩,左为大廪石、海蚱zhà石。余过鼓楼岩之西,折而北行坞中,攀援上峰顶,两石兀立如鼓,鼓子岩也。岩高亘亦如城,岩下深坳一带如廊,架屋横栏其内,曰鼓子庵。仰望岩上,乱穴中多木板横插。转岩之后,壁间一洞更深敞,曰吴公洞。洞下梯已毁,不能登。望三教峰而趋,缘山越磴,深木蓊苁wěngcōng其上。抵峰,有亭缀其旁,可东眺鼓楼、鼓子诸胜。山头三峰,石骨挺然并矗。从石罅间蹑磴而升,傍崖得一亭。穿亭入石门,两崖夹峙,壁立参天,中通一线、上下尺余,人行其间,毛骨阴悚。盖三峰攒立,此其两峰之罅;其侧尚有两罅,无此整削。
已下山,转至山后,一峰与猫儿石相对峙,盘亘亦如鼓子,为灵峰之白云洞。至峰头,从石罅中累级而上,两壁夹立,颇似黄山之天门。级穷,迤逦至岩下,因崖架屋,亦如鼓子。登楼南望,九曲上游,一洲中峙,溪自西来,分而不之,至曲复合为一。洲外两山渐开,九曲已尽。是岩在九曲尽处,重岩回叠,地甚幽爽。岩北尽处,更有一岩尤奇:上下皆绝壁,壁间横坳仅一线,须伏身蛇行,盘壁而度,乃可入。余即从壁坳行;已而渐低,壁渐危,则就而伛偻;愈低愈狭,则膝行蛇伏,至坳转处,上下仅悬七寸,阔止尺五。坳外壁深万仞。余匍匐以进,胸背相摩,盘旋久之,得度其险。岩果轩敞层叠,有斧凿置于中,欲开道而未就也。半晌,返前岩。更至后岩,方构新室,亦幽敞可爱。出向九曲溪,则狮子岩在焉。
循溪而返,隔溪观八曲之人面石、七曲之城高岩,种种神飞。复泊舟,由云窝入茶洞,穹窿窈窕意即长曲深远,再至矣,再不能去!已由云窝左转,入伏羲洞,洞颇阴森。左出大隐屏之阳,即紫阳书院,谒yè拜见先生庙像。顺流鼓棹,两岩苍翠纷飞,翻即“反”恨舟行之速。已过天柱峰、更衣台,泊舟四曲之南涯。自御茶园登岸,欲绕出金鸡岩之上,迷荆丛棘,不得路。乃从岩后大道东行,冀有旁路可登大藏、小藏诸峰,复不得。透出溪旁,已在玉女峰下。欲从此寻一线天,徬徨无可问,而舟泊金鸡洞下,迥不相闻。乃沿溪觅路,迤逦大藏、小藏之麓。一带峭壁高骞,砂碛崩壅,土人多植茶其上。从茗柯中行,下瞰深溪,上仰危崖,所谓“仙学堂”、“藏仙窟”,俱不暇辨。
已至架壑舟,仰见虚舟宛然,较前溪中所见更悉更清楚细致。大藏之西,其路渐穷。向荆棘中扪壁面上,还瞰大藏西岩,亦架一舟,但两崖对峙,不能至其地也。忽一舟自二曲逆流而至,急下山招之。其人以舟来受,亦游客初至者,约余返更衣台,同览一线天、虎啸岩诸胜。过余泊舟处,并棹顺流而下,欲上幔亭,问大王峰。抵一曲之水光石,约舟待溪口,余复登涯,少入,至止止庵。望庵后有路可上,遂趋之,得一岩,僧诵经其中,乃禅岩也。登峰之路,尚在止止庵西。仍下庵前西转,登山二里许,抵峰下,从乱箐qìng树木中寻登仙石。石旁峰突起,作仰企状,鹤模石在峰壁罅间,霜瓴朱顶,裂纹如绘。旁路穷,有梯悬绝壁间,蹑而上,摇摇欲堕。梯穷得一岩,则张仙遗蜕尸体也。岩在峰半,觅徐仙岩,皆石壁不可通;下梯寻别道,又不可得;蹑石则峭壁无阶,投莽则深密莫辨。佣夫在前,得断磴,大呼得路。余裂衣不顾,趋就之,复不能前。日已西薄,遂以手悬棘,乱坠而下,得道已在万年宫右。趋入宫,宫甚森敞。羽士迎言,“大王峰顶久不能到,惟张岩梯在。峰顶六梯及徐岩梯俱已朽坏。徐仙蜕已移入会真庙矣。”出宫右转,过会真庙。庙前大枫扶疏繁茂,荫数亩,围数十抱。别羽士,归舟。
二十三日 登陆,觅换骨岩、水帘洞诸胜。命移舟十里,候于赤石街,余乃入会真观,谒武彝君及徐仙遗蜕。出庙,循幔亭东麓北行二里,见幔亭峰后三峰骈文,异而问之,三姑峰也。换骨岩即在其旁,望之趋。登山里许,飞流汩然下泻。俯瞰其下,亦有危壁,泉从壁半突出,疏竹掩映,殊有佳致。然业已上登,不及返顾,遂从三姑又上半里,抵换骨岩,岩即幔亭峰后崖也。岩前有庵。从岩后悬梯两层,更登一岩。岩不甚深,而环绕山巅如叠嶂。土人新以木板循岩为室,曲直高下,随岩宛转。循岩隙攀跻而上,几至幔亭之顶,以路塞而止。返至三姑峰麓,绕出其后,复从旧路下,至前所瞰突泉处。从此越岭,即水帘洞路;从此而下,即突泉壁也。余前从上瞰,未尽其妙,至是复造其下。仰望突泉又在半壁之上,旁引水为碓,有梯架之,凿壁为沟以引泉。仰望突泉又在半壁之上,旁引水为碓,有梯架之,凿壁为沟以引泉。余循梯攀壁,至突泉下。其坳仅二丈,上下俱危壁,泉从上壁堕坳中,复从坳中溢而下堕。坳之上下四旁,无处非水,而中有一石突起可坐。坐久之,下壁循竹间路,越岭三重,从山腰约行七里,乃下坞。穿石门而上,半里,即水帘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从岩顶堕下。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其岩高矗上突,故岩下构室数重,而飞泉犹落槛外。
先在途闻睹阁寨颇奇,道流指余仍旧路,越山可至。余出石门,爱坞溪之胜,误走赤石街道。途人指从此度小桥而南,亦可往。从之,登山入一隘,两山夹之,内有岩有室,题额乃“杜辖岩”,土人讹误传为睹阁耳。再入,又得一岩,有曲槛悬楼,望赤石街甚近。遂从旧道,三里,渡一溪,又一里,则赤石街大溪也。下舟,挂帆二十里,返崇安。
游庐山日记
庐山位于江西省北部,长约25公里,宽约10公里,略呈椭圆形。它高踞长江南岸,可东瞰鄱阳湖。山上多巉岩峭壁,奇花异树,云雾变幻不定,气候凉爽宜人。多飞瀑、溪涧,亦有深潭、平湖。徐霞客于万历四十六年(即1618年)八月游此山。
庐山可说是我国最著名的旅游风景区之一。
该篇游记虽记叙的内容多为众人所知,徐霞客也未记他有特别的探险,但文章写得非常精彩,主要表现在对各山峰各流水的细致描摹,语言非常丰富,刻划各泉水、飞瀑的不同特点非常准确,特别对三叠泉瀑布的描写,非但张弛有致描写准确,更注重了石、水、潭、山势之间的联系,加上作者自己的主观感受,为此景增添了无尽的魅力。
该记描绘多于记游,故笔法显得放纵舒畅,抒情写景也结合得很恰当,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游记佳品。
戊午(1618年),余同兄雷门、白夫,以八月十八日至九江。易小舟,沿江南入龙开河,二十里,泊李裁缝堰。登陆,五里,过西林寺,至东林寺。寺当庐山之阴,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外廊。中有大溪,自东而西,驿路界其间,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规模甚大,正殿夷毁,右为三笑堂。
十九日 出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广济桥,始舍官道,沿溪东向行。又二里,溪回山合,雾色霏霏如雨。一人立溪口,问之,由此东上为天池大道,南转登石门,为天池寺之侧径。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请、雇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遂南渡小溪二重,过报国寺,从碧条香蔼绿树香雾中攀陟五里,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徽人邹昌明、毕贯之新建精庐书斋,僧容成焚修其间。从庵后小径,复出石门一重,俱从石崖上,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如是二里,至狮子岩。岩下有静室。越岭,路颇平。再上里许,得大道,即自郡城南来者。历级而登,殿已当前,以雾故不辨。逼之走近它,而朱楹彩栋,则天池寺也,盖毁而新建者。由右庑wǔ廊屋侧登聚仙亭,亭前一崖突出,下临无地,曰文殊台。出寺,由大道左登披霞亭。亭侧岐路东上山脊,行三里。由此再东二里,为大林寺;由此北折而西,曰白鹿升仙台;北折而东,曰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旁多乔松,高帝御制周颠仙庙碑在其顶,石亭覆之,制甚古指制作工艺和格式都很古雅考究。佛手岩穹然轩峙,深可五六丈,岩靖石岐横出,故称“佛手”。循岩侧庵右行,崖石两层,突出深坞,上平下仄狭窄,访仙台遗址也。台后石上书“竹林寺”三字。竹林为匡庐即庐山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中,时时闻钟梵声佛寺敲钟和诵经之音,故以此当之,时方云雾迷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何论竹林?还出佛手岩,由大路东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环,前抱一溪。溪上树大三人围,非桧非杉,枝头着子累累,传为宝树,来自西域,向原来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
二十日 晨雾尽收。出天池,趋文殊台。四壁万仞,俯视铁船峰,正可飞舄xì神仙来去。山北诸山,伏如聚螘yì蚁之本字。匡湖洋洋山麓鄱阳湖在山下一片汪洋,长江带之,远及天际。因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至则容成方持贝叶佛经出迎,喜甚,导余历览诸峰。上至神龙宫右,折而下,入神龙宫。奔涧鸣雷,松竹荫映,山峡中奥寂境也。循旧路抵天池下,从岐径东南行十里,升降于层峰幽涧;无径不竹,无阴不松,则金竹坪也。诸峰隐护,幽倍天池,旷则逊之。复南三里,登莲花峰侧,雾复大作。是峰为天池案山,在金竹坪则左翼也。峰顶丛石嶙峋,雾隙中时作窥人态,以雾不及登。
越岭东向二里,至仰天坪,因谋尽汉阳之胜。汉阳为庐山最高顶,此坪则为僧庐之最高者。坪之阴北,水俱北流从九江;其阳南,水俱南下属南康。余疑坪去汉阳当不远,僧言中隔桃花峰,尚有十里遥。出寺,雾渐解。从山坞西南行,循桃花峰东转,过晒谷石,越岭南下,复上则汉阳峰也。先是遇一僧,谓峰顶无可托宿,宜投慧灯僧舍,因指以路。未至峰顶二里,落照盈山,遂如僧言,东向越岭,转而西南,即汉阳峰之阳也。一径循山,重嶂幽寂,非复人世。里许,蓊然竹丛中得一龛,有僧短发覆额,破衲僧衣赤足者,即慧灯也,方挑水磨腐。竹内僧三四人,衣履揖客,皆慕灯远来者。复有赤脚短发僧从崖间下,问之,乃云南鸡足山僧。灯有徒,结茅于内,其僧历悬崖访之,方返耳。余即拉一僧为导,攀援半里,至其所。石壁峭削,悬梯以度,一茅如慧灯龛。僧本山下民家,亦以慕灯居此。至是而上仰汉阳,下俯绝壁,与世夐xiòng远隔矣。暝色已合,归宿灯龛。灯煮腐相饷,前指路僧亦至。灯半一腐,必自己出,必遍及其徒。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
二十一日 别灯,从龛后小径直跻汉阳峰。攀茅拉棘,二里,至峰顶。南瞰鄱湖,水天浩荡。东瞻湖口,西盼建昌,诸山历历,无不俯首失恃指眼见之山都比汉阳峰低,因而无法与之抗衡。惟北面之桃花峰,铮铮比肩,然昂霄逼汉,此其最矣。下山二里,循旧路,向五老峰。汉阳、五老,俱匡庐南面之山,如两角相向,而犁头尖界于中,退于后,故两峰相望甚近。而路必仍至金竹坪,绕犁头尖后,出其左胁,北转始达五老峰,自汉阳计之,且三十里。余始至岭角,望峰顶坦夷,莫详五老面目。及至峰顶,风高水绝,寂无居者。因遍历五老峰,始知是山之阴,一冈连属;阳则山从绝顶平剖,列为五枝,凭空下坠者万仞,外无重冈叠嶂之蔽,际目视野甚宽。然彼此相望,则五峰排列自掩,一览不能兼收;惟登一峰,则两旁无底。峰峰各奇不少稍让,真雄旷之极观也!
仍下二里,至岭角。北行山坞中,里许,入方广寺,为五老新刹。僧知觉甚稔熟悉三叠之胜,言道路极艰,促余速行。北行一里,路穷,渡涧。随涧东西行,鸣流下注乱石,两山夹之,丛竹修枝,郁葱上下,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其间,转入转佳。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如是三里,得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之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毓同“育”,生出之意,整句意为驻留下来的水积蓄起来,则变成深青色。又里许,为大绿水潭。水势至此将堕,大倍之,怒亦益甚。潭有峭壁乱耸,回互逼立,下瞰无底,但闻轰雷倒峡之声,心怖目眩,泉不知从何坠去也。于是涧中路亦穷,乃西向登峰。峰前石台鹊起,四瞰层壁,阴森逼侧。泉为所蔽,不得见,必至对面峭壁间,方能全收其胜。乃循山冈,从北东转。二里,出对崖,下瞰,则一级、二级、三级之泉,始依次悉见。其坞中一壁,有洞如门者二,僧辄指为竹林寺门云。顷之,北风自湖口吹上,寒生粟起,急返旧路,至绿水潭。详观之,上有洞翕然敛缩的样子下坠。僧引入其中,曰:“此亦竹林寺三门之一。”然洞本石罅夹起,内横通如“十”字,南北通明,西入似无底止。出,溯溪而行,抵方广,已昏黑。
二十二日 出寺,南渡溪,抵犁头尖之阳。东转下山,十里,至楞伽院侧。遥望山左胁,一瀑从空飞坠,环映青紫,夭矫屈曲滉漾水势大而飞溅,亦一雄观。五里,过栖贤寺,山势至此始就平。以急于三峡涧,未之入。里许,至三峡涧。涧石夹立成峡,怒流冲激而来,为峡所束,回奔倒涌,轰振山谷。桥悬两岩石上,俯瞰深峡中,进珠戛玉形如珠溅,声如击玉。过桥,从岐路东向,越岭趋白鹿洞。路皆出五老峰之阳,山田高下,点错民居。横历坡陀不平的山坡,仰望排嶂者三里,直入峰下,为白鹤观。又东北行三里,抵白鹿洞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曾在此读书,并随身养一白鹿,因此得名,亦五老峰前一山坞也。环山带溪,乔松错落。出洞,由大道行,为开先道。盖庐山形势,犁头尖居中而少逊,栖贤寺实中处焉;五老左突,下即白鹿洞;右峙者,则鹤鸣峰也,开先寺当其前。于是西向循山,横过白鹿、栖贤之大道,十五里,经万松寺,陟一岭而下,山寺巍然南向者,则开先寺也。从殿后登楼眺瀑,一缕垂垂,尚在五里外,半为山树所翳yì遮掩,倾泻之势,不及楞伽道中所见。惟双剑崭崭众峰间,有芙蓉插天之态;香炉一峰,直山头圆阜耳。从楼侧西下壑,涧流铿然泻出峡石,即瀑布下流也。瀑布至此,反隐不复见,而峡水汇为龙潭,澄映心目。坐石久之,四山暝色,返宿于殿西之鹤峰堂。
二十三日 由寺后侧径登山。越涧盘岭,宛转山半。隔峰复见一瀑,并挂瀑布之东,即马尾泉也。五里,攀一尖峰,绝顶为文殊台。孤峰拔起,四望无倚,顶有文殊塔。对崖削立万仞,瀑布轰轰下坠,与台仅隔一涧,自巅至底,一目殆无不尽。不登此台,不悉此瀑之胜。下台,循山冈西北溯溪,即瀑布上流也。一径忽入,山回谷抱,则黄岩寺据双剑峰下。越涧再上,得黄石岩。岩石飞突,平覆如砥。岩侧茅阁方丈,幽雅出尘。阁外修竹数竿,拂群峰而上,与山花霜叶,映配峰际。鄱湖一点,正当窗牖。纵步溪石间,观断崖夹壁之胜。仍饭开先,遂别去。
游黄山日记后
此篇为第二次游黄山所记,此记主要记叙作者登天都峰、莲花峰之经历和所见胜景,所记比前一篇更集中,文字更优美精致,该文曾选入中学课本,几乎堪称全书之首。
徐霞客第一次游黄山时,未上天都、莲花二峰,此次是为了却夙愿而来,当然兴趣盎然,而且天都、莲花二峰都能满足他的好奇探胜的愿望。
其记与前一篇不同。他不但细致地叙写了自己爬山历险的具体过程,而且满怀激情地描绘了山顶所见奇景,在天都峰,他对雾气出没的氤氲景致,对古松曲直挺拔之状都做了刻画。对莲花峰之景重在描绘其独高众山,独出诸峰,人登其上则欢舞欲狂的情状。该游记语言精练而又恣肆自如,加之作者心情舒畅,故而整个文章神采飞扬,充满色彩感,实为难得佳作。
戊午(公元1618年)九月初三日 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 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硃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lǎn同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直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第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于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jiào尖而高的山,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 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岐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玻侧度石隙。径小而峻,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叠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徘徊欲开,则前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开阔舒朗,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啜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下狮子林,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绩如画的景色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宏大丰富富丽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 别霞光霞客之弟,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其下。僧谓:“棘迷路绝,必不能行。若从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涧以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削除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来地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游九鲤湖日记
九鲤湖在福建仙游县东北约13公里处。相传汉武帝时,有何氏九仙在此骑鲤升天,故名。湖在万山之巅,有九级瀑布飞泄而下。闽方言中称瀑布为“漈”,记中描述瀑布时,皆沿用“九漈”的说法。
此篇游记主要记录的并不是九鲤湖本身的景致,而是记叙了其九处瀑布,也即“九漈”。
在游“九漈”之前,作者对江郎山之高耸之状进行了恰当的描绘,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对“九漈”描绘十分细致:雷轰漈奔流下坠,瀑布漈之飞喷冲激,珠帘泉玉箸漈之玉龙双舞等等各显其奇,自五漈至九漈虽无深入描绘,但也在总体上给予了适当的着墨。此篇为徐霞客描写瀑布最为集中的一篇游记,对水势、水态、崖石深潭、颓波突浪之特色掌握准确,既有逼肖的描写,又有想象的发挥,让人读文如临其境,如感其魄。
浙、闽之游旧矣。余志在蜀之峨眉、粤之桂林,至太华、恒岳诸山;若罗浮广东东樵山、衡岳,次也。至越即浙江省之五泄,闽之九漈闽方言瀑布,又次也。然蜀、广、关中,母老道远,未能卒游;衡湘可以假道,不必专游。计其近者,莫若由江郎三石抵九漈,遂以庚申(泰昌元年,1620年)午节端午节后一日,期约芳若叔父启行,正枫亭荔枝新熟时也。
二十三日 始过江山之青湖。山渐合,东支多危峰峭嶂,西伏不起。悬望东支尽处,其南一峰特耸,摩云插天,势欲飞动。问之,即江郎山也。望而趋,二十里,过石门街。渐趋渐近,忽裂而为二,转而为三;已复半岐其首,根直剖下;迫之,则又上锐下敛,若断而复连者,移步换形,与云同幻矣!夫雁宕灵峰,黄山石笋,森立峭拨,已为瑰观;穹然俱在深谷中,诸峰互相掩映,反失其奇。即缙云鼎湖,穹然独起,势更伟峻;但步虚山即峙于旁,各不相降,远望若与为一。不若此峰特出众山之上,自为变幻,而各尽其奇也。
六月初七日 抵兴化府。
六月初八日 出莆郡西门,西北行五里,登岭,四十里,至莒溪,降陟不啻数岭矣。莒溪即九漈下流。过莒溪公馆,二里,由石步过溪。又二里,一侧径西向坳,北复有一磴。可转上山。时山深日酷,路绝人行,迷不知所往。余意鲤湖之水,历九漈而下,上跻必奇境,遂趋石磴道。芳叔与奴辈惮害怕高陟,皆以为误,顷之,境渐塞,彼益以为误,而余行益励。既而愈上愈高,杳无所极,烈日铄铄烁烁,余亦自苦倦矣。数里,跻岭头,以为绝顶也;转而西,山之上高峰复有倍此者比这更高出一倍的。循山屈曲行,三里,平畴荡荡,正似武陵误入意即好似进入了桃花源,不复知在万峰顶上也。中道有亭,西来为仙游道,东即余所行。南过通仙桥,越小岭而下,为公馆,为钟鼓楼之蓬莱石,则雷轰漈jì即瀑布在焉。涧出蓬莱石旁,其底石平如砺好像磨平一般,水漫流石面,匀如铺彀。少下,而平者多洼,其间圆穴,为灶,为臼,为樽,为井,皆以丹名,九仙之遗也。平流至此,忽下堕湖中,如万马初发,诚有雷霆之势,则第一漈之奇也。九仙祠即峙其西,前临鲤湖。湖不甚浩荡,而澄碧一泓,于万山之上,围青漾翠,造物之酝灵亦异矣!祠右有石鼓、元珠、古梅洞诸胜。梅洞在祠侧,驾大石而成者,有罅成门。透而上,旧有九仙阁,祠前旧有水晶宫,今俱圮pǐ倒塌。当祠而隔湖下坠,则二漈至九漈之水也。余循湖右行,已至第三漈,急与芳叔返。曰:“今夕当淡神休力,静晤九仙。劳心目以奇胜,且俟明日也。”返祠,往蓬莱石,跣xiǎn光足、赤足足步涧中。石濑làn石上流过的急水平旷,清流轻浅,十洲三岛,竟褰qiān撩起衣而涉也。晚坐祠,新月正悬峰顶,俯挹平湖,神情俱朗,静中沨沨fēng水声,时触雷漈声。是夜祈梦祠中。
初九日 辞九仙,下穷九漈。九漈去鲤湖且数里,三漈而下,久已道绝。数月前,莆田祭酒尧俞,令陆善开复鸟道,直通九漈,出莒溪。悔昨不由侧径溯漈而上,乃纡从大道,坐失此奇。遂束装改途,竟出九漈,瀑布为第二漈,在湖之南,正与九仙祠相对。湖穷而水由此飞堕深峡,峡石如劈,两崖壁立万仞。水初出湖,为石所扼辖制,势不得出,怒从空坠,飞喷冲激,水石各极雄观。再下为第三漈之珠帘泉,景与瀑布同。右崖有亭,曰观澜。一石曰天然坐,亦有亭覆之。从此上下岭涧,盘折峡中。峡壁上覆下宽,珠帘之水,从正面坠下;玉管之水,从旁霭沸溢。两泉并悬,峡壁下削,铁障四周把四周围得紧紧的,上与天并,玉龙双舞,下极潭际。潭水深泓澄碧,虽小于鲤湖,而峻壁环锁,瀑流交映,集奇撮胜,惟此为最!所谓第四漈也。
初至涧底,芳叔急于出峡,坐待峡口,不复入。余独缘涧石而进,踞潭边石上,仰视双瀑从空夭矫,崖石上覆如瓮口。旭日正在崖端,与颓波突浪,掩晕流辉。俯仰应接,不能舍去。循涧复下,忽两峡削起,一水斜回,涧右之路之穷。左望有木板飞架危矶水边突出之石断磴间,乱流而渡,可以攀跻。遂涉涧从左,则五漈之石门矣。两崖至是,壁凑仅容一线,欲合不合,欲开不开,下涌奔泉,上碍云影。人缘陟其间,如猕猿然,阴风吹之,凛凛欲堕。盖自四漈来,山深路绝,幽峭已极,惟闻泉声鸟语耳。
出五漈,山势渐开。涧右危嶂屏列,左则飞凤峰回翔对之,乱流绕其下,或为澄潭,或为倒峡。若六漈之五星,七漈之飞凤,八漈之棋盘石,九漈之将军岩,皆次第得名矣。然一带云蒸霞蔚,得趣故在山水中,岂必刻迹而求乎?盖水乘峡展,既得自恣,其旁崩崖颓石,斜插为岩,横架为室,层叠成楼,屈曲成洞;悬则瀑,环则流,潴则泉;皆可坐可卧,可倚可濯zhuó洗,荫竹木而弄云烟。数里之间,目不能移,足不能前者竟日。每下一处,见有别穴,必穿岩通隙而入,曲达旁疏,不可一境穷也!若水之或悬或渟tíng水积聚而不流通,或翼飞叠注,即匡庐三叠、雁宕龙湫,各以一长擅胜,未若此山微体皆具也。
出九漈。沿涧依山转,东向五里,始有耕云樵石之家,然见人至,未有不惊讶者。又五里,至莒溪之石步,出向道。
初十日 过蒜岭驿,至榆溪。闻横路驿西十里,有石所山,岩石最胜,亦为九仙祈梦所。闽有“春游石所,秋游鲤湖”语,虽未合其时,然不可失之交臂也。乘兴遂行。以横路去此尚十五里,乃宿榆溪。
十一日 至波黎铺,即从小路为石所游。西向山五里,越一小岭。又五里,渡溪,即石所南麓。循麓西转,仰见峰顶丛崖,如攒如劈。西北行久之,有楼傍山西向,乃登山道也。石磴颇峻,遂短衣历级而上。磴路曲折,木石阴翳,虬枝老藤,盘结危石倚欹崖之上,啼猿上下,应答不绝。忽有亭突踞危石,拔迥挺拔高远凌虚,无与为对。亭当山之半。再折,石级巍然直上,级穷,则飞岩檐覆垂半空。再上两折,入石洞侧门,出即九仙阁,轩敞雅洁。左为僧庐,俱倚山凌空,可徙倚凭眺。阁后五六峭峰离立,高皆数十丈,每峰各去二三尺。峰罅石壁如削成,路屈曲罅中,可透漏各峰之顶。松偃藤延,纵目成胜。僧供茗芳逸,山所产也。侧径下,至垂岩,路左更有一径。余曰:“此必有异,”果一石洞嵌空立。穿洞而下,即至半山亭。下山,出横路而返。
游嵩山日记
嵩山又称嵩岳、玄岳、中岳,为五岳之首。分太室山和少室山两大部分,以少林河为界,太室山如大屏风横亘在登封县北,少室山如一朵巨莲,耸峙在登封县西。古时称石洞为石室,该山有石洞,皆以石室相称,徐霞客的游记中也多用“石室”。嵩山被称为“文物之乡”,东汉三阙(太室、少室、启母)。北魏时建的嵩岳寺塔等皆很有名,另有历代碑刻,庙宇多处。
该记从嵩山外围写起,尽显嵩山周围秀色,如香炉山之奇峰异水、天山院古松玉立等,并对山下水流溪径进行了描绘与分析,其文有此精彩铺垫,为进入嵩山之游而渲染了某种难得的气氛。
到了卢岩寺,即状其瀑布胜状,对山石交映成趣描写颇为成功,对太室绝顶的描写将游记引入到对嵩山最中心的考察,把太室山之雄厉展现得非常充分,其后对各山峰、洞窟、庙宇之方位,峡谷、流水之优劣一一作了记叙,最终以登少室为高潮,对少室之少林寺、珠帘飞泉、炼丹台等作了详尽的描绘,对其山势云状、寨舍林木极尽周详衍化。全文曲折有致,布局严谨,其语言的活泼生动也极为难得。
余髫年tiáo幼年蓄五岳志,而玄岳出五岳上,慕尤切。久拟历襄、郧,扪太华,由剑阁连云栈,为峨眉先导;而母老志移,不得不先事太和,犹属有方之游。第沿江溯流,旷日持久,不若陆行舟返,为时较速。乃陆行汝、邓间,路与陕、汴略相当,可以兼尽嵩、华,朝宗太岳。遂以癸亥(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仲春朔,决策从嵩岳道始。凡十九日,抵河南郑州之黄宗店。由店右登石坡,看圣僧池。清泉一涵潭,停碧山半。山下深涧交叠,涸hé干枯无滴水。下坡行涧底,随香炉山曲折南行。山形三尖如覆鼎,众山环之,秀色娟娟媚人。涧底乱石一壑,作紫玉色。两崖石壁宛转,色较缜润细致而润泽;想清流汪注时,喷珠泄黛,当更何如也!十里,登石佛岭。又五里,入密县界,望嵩山尚在六十里外。从岐路东南二十五里,过密县,抵天仙院。院祀天仙,黄帝之三女也。白松在祠后中庭,相传三女蜕骨其下。松大四人抱,一本三干,鼎耸霄汉,肤如凝脂,洁逾傅粉,蟠枝虬曲,绿鬣舞风,昂然玉立半空,洵xǘn实在是奇观也!周以石栏。一轩临北,轩中题咏绝盛。徘徊久之,下观滴水。涧到此忽下跌,一崖上覆,水滴历历通沥其下。还密,仍抵西门。三十五里,入登封界,曰耿店。南向石淙道,遂税驾停宿,税通“脱”焉。
二十日 从小径南行二十五里,皆土冈乱垄。久之,得一溪。渡溪,南行冈脊中,下瞰则石淙在望矣。余入自大梁即开封之古称,平衍广漠,古称“陆海”,地以得泉为难,泉以得石尤难。近嵩始睹蜿蜒众峰,于是北流有景、须诸溪,南流有颍水,然皆盘伏土碛中。独登封东南三十里为石淙,乃嵩山东谷之流,将下入于颍。一路陂陀屈曲,水皆行地中,到此忽逢怒石。石立崇冈山峡间,有当关扼险之势。水沁入胁下,从此水石融和,绮变万端。绕水之两崖,则为鹄立,为雁行:踞中央者,则为饮兕sí雌犀牛,为卧虎。低则屿,高则台,愈高,则石之去水也愈远,乃又空其中而为窟,为洞。揆估计崖之隔,以寻八尺为寻尺计,竟水之过,以数丈计,水行其中,石峙于上,为态为色,为肤为骨,备极妍丽。不意黄茅白苇中,顿令人一洗尘目也!
登陇,西行十里,为告成镇,古告成县地。测景台在其北。西北行二十五里,为岳庙。入东华门时,日已下舂日落时分,余心艳卢岩,即从庙东北循山行。越陂陀数重,十里,转而入山,得卢岩寺。寺外数武步,即有流铿然,下坠石峡中。两旁峡色,氤氲成霞。溯流造寺后,峡底矗崖,环如半规即半圆,上覆下削。飞泉随空而下,舞绡曳练,霏微散满一谷,可当武彝之水帘。盖此中以得水为奇,而水复得石,石复能助水,不尼阻止水,又能令水飞行,则比武彝为尤胜也,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点饷,急返岳庙,已昏黑。
二十一日 晨,谒岳帝。出殿,东向太室绝顶。按嵩当天地之中,祀秩排列次序为五岳首,故称嵩高,与少室并峙,下多洞窟,故又名太室。两室相望如双眉,然少室嶙峋,而太室雄厉称尊,俨若负扆yǐ画斧之屏风。自翠微以上,连崖横亘,列者如屏,展者如旗,故更觉岩岩。崇封始自上古,汉武以嵩呼之异,特加祀邑。宋时逼近京畿,典礼大备。至今绝顶犹传铁梁桥、避暑寨之名。当盛之时,固想见矣。
太室东南一支,曰黄盖蜂。峰下即岳庙,规制宏壮。庭中碑石矗立,皆宋、辽以来者。登岳正道,乃在万岁峰下,当太室正南。余昨趋卢岩时,先过东峰,道中见峰峦秀出,中裂如门,或指为金峰玉女沟,从此亦有路登顶,乃觅樵预期为导,今遂从此上。近秀出处,路渐折,避之,险绝不能径越也。北就土山,一缕仅容攀跻,约二十里,遂越东峰,已转出裂门之上。西度狭脊。望绝顶行,是日浓云如泼黑,余不为止。至是岚气即雾水气愈沉,稍开则下瞰绝壁重崖,如列绡削玉,合则如行大海中。五里,抵天门。上下皆石崖重叠,路多积雪。导者指峻绝处为大铁梁桥。折而西,又三里,绕峰南下,得登高岩。凡岩幽者多不畅,畅者又少回藏映带之致。此岩上倚层崖,下临绝壑,洞门重峦拥护,左右环倚台嶂。初入,有洞岈然,洞壁斜透;穿行数武步,崖忽中断五尺,莫可着趾。导者故老樵,狷捷敏捷,狷音juàn如猿猴,侧身跃过对崖,取木二枝,横架为阁道。既度,则岩穹然上覆,中有乳泉、丹灶、石榻诸胜。从岩侧跻而上,更得一台,三面悬绝壑中。导者曰:“下可瞰登封,远及箕、颍。”时浓雾四塞,都无所见。出岩,转北二里,得白鹤观址。址在山坪,去险就夷,孤松挺立有旷致。又北上三里,始跻绝顶,有真武庙三楹。侧一井,甚莹,曰御井,宋真宗避暑所浚挖掘疏导也。
饭真武庙中。问下山道,导者曰:“正道从万岁峰抵麓二十里。若从西沟悬溜而下,可省其半,然路极险峻。”余色喜,谓嵩无奇,以无险耳。亟从之,遂策杖前。始犹依岩凌石,披丛条以降。既而从两石峡溜中直下,仰望夹崖逼天。先是峰顶雾滴如雨,至此渐开,景亦渐奇。然皆垂沟脱磴,无论不能行,且不能止。愈下,崖势愈壮,一峡穷,复转一峡。吾目不使旁瞬目不斜视,吾足不容求处息也。如是十里,始出峡,抵平地,得正道。过无极洞。西越岭,趋草莽中,五里,得法皇寺。寺有金莲花,为特产,他处所无。山雨忽来,遂借榻僧寮liáo小屋。其东石峰夹峙,每月初生,正从峡中出,所称“嵩门待月”也,计余所下之峡,即在其上,今坐对之,只觉云气出没,安知身自此中来也。
二十二日 出山,东行五里,抵嵩阳宫废址。惟三将军柏郁然如山指柏树郁郁葱葱干大枝繁,汉所封也;大者围七人,中者五,小者三。柏之北,有室三楹,祠二程先生指程颐程颢。柏之西,有旧殿石柱一,大半没于土,上多宋人题名,可辨者为范阳祖无择、上谷寇武仲及苏才翁数人而已。柏之西南,雄碑杰然,四面刻蛟螭一种龙甚精。右则为唐碑,裴迥撰文,徐浩八分书书法之一种也。又东二里,过崇福宫故址,又名万寿宫,为宋宰相提点处。又东为启母石,大如数间屋,侧有一平石如砥。又东八里,还饭岳庙,看宋、元碑。
西八里,入登封县。西五里,从小径西北行。又五里,入会善寺,“茶榜”在其西小轩内,元刻也。后有一石碑仆墙下,为唐贞元《戒坛记》,汝州刺史陆长源撰,河南陆郢书。又西为戒坛废址,石上刻镂极精工,俱断委草砾。西南行五里,出大路,又十里,至郭店。折而西南,为少林道。五里,入寺,宿瑞光上人房。
二十三日 云气俱尽。入正殿,礼佛毕,登南寨。南寨者,少室绝顶,高与太室等,而峰峦峭拔,负“九鼎莲花”之名。俯环其后者为乳峰,蜿蜒东接太室,其阴则少林寺在焉。寺甚整丽,庭中新旧碑森列成行,俱完善。夹墀chí台阶上之空地二松,高伟而整,如有尺度。少室横峙于前,仰不能见顶,游者如面墙而立,辄谓少室以远胜。余昨暮入寺,即问少室道,俱谓雪深道绝,必无往。凡登山以晴朗为佳。余登太室,云气弥漫,或以为仙灵见拒,不知此山魁梧,正须止露半面。若少室工于掩映,虽微云岂宜点滓?今则霁甚,适逢其会,乌可阻也!乃从寺南渡涧登山,六七里,得二祖庵。山至此忽截然土尽而石,石崖下坠成坑。坑半有泉,突石飞下,亦以“珠帘”名之。余策杖独前,愈下愈不得路,久之乃达,其岩雄拓不如卢岩,而深峭过之。岩下深潭泓碧,僵雪四积。再上,至炼丹台。三面孤悬,斜倚翠壁,有亭曰小有天,探幽之屐指足迹,从未有抵此者。过此皆从石脊仰攀直跻,两旁危崖万仞,石脊悬其间,殆无寸土,手与足代匮而后得升以手足来代替登山设备的缺乏而爬上山。凡七里,始跻大峰。峰势宽衍,向之危石,又截然忽尽为土。从草棘中莽莽南上,约五里,遂凌南寨顶,屏翳yì遮蔽之土始尽。南寨实少室北顶,自少林言之,为南寨去。盖其顶中裂,横界南北,北顶若展屏,南顶列戟峙其前,相去仅寻丈,中为深崖,直下如剖。两崖夹中,坑底特起一峰,高出诸峰上,所谓摘星台也,为少室中央。绝顶与北崖离倚,彼此斩绝不可度。俯瞩其下,一丝相属。余解衣从之,登其上,则南顶之九峰森立于前,北顶之半壁横障于后,东西皆深坑,俯不见底,罡gāng高空之强风风乍至,几假翰凭借红色的羽毛飞去。
从南寨东北转,下土山,忽见虎迹虎的足印大如升。草莽中行五六里,得茅庵,击石炊所携米为粥,啜三四碗,饥渴霍然去。倩庵僧为引龙潭道。下一峰,峰脊渐窄,土石间出,棘蔓翳之,悬枝以行,忽石削万丈,势不可度。转而上跻,望峰势蜿蜒处趋下,而石削复如前。往复不啻数里,乃迂过一坳,又五里而道出,则龙潭沟也。仰望前迷路处,危崖欹石俱在万仞峭壁上。流泉喷薄其中,崖石之阴森崭嶻jié山高状者,俱散成霞绮。峡夹涧转,两崖静室如峰房燕垒。凡五里,一龙潭沉涵疑碧,深不可规测量以丈。又经二龙潭,遂出峡,宿少林寺。
二十四日 从寺西北行,过甘露台,又过初祖庵。北四里,上五乳峰,探初祖洞。洞深二丈,阔杀之即宽度不及深度,达摩九年面壁处也。洞门下临寺,面对少室。地无泉,故无栖者。下至初祖庵,庵中供达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质黑章,俨然胡僧立像。中殿六祖手植柏,大已三人围,碑言自广东置钵中携至者。夹墀二松亚少林。少林松柏俱修伟,不似岳庙偃仆盘曲,此松亦然。下至甘露台,土阜矗起,上有藏经殿。下台历殿三重,碑碣散布,目不暇接。后为千佛殿,雄丽罕匹。出饭瑞光上人舍。策骑趋登封道,过轩辕岭,宿大屯。
二十五日 西南行五十里,山冈忽断,即伊阙也,伊水南来经其下,深可浮数石舟。伊阙连冈,东西横亘,水上编木桥之。渡而西,崖更危耸。一山皆劈为崖,满崖镌佛其上。大洞数十,高皆数十丈。大洞外峭崖直入山顶,顶俱刊小洞,洞俱刊佛其内。虽尺寸之肤,无不满者,望之不可数计此所记叙,即著名龙门石窟。洞左,泉自山流下,汇为方池,余泻入伊川。山高不及百丈,而清流淙淙不绝,为此地所难少见之景。伊阙摩肩接毂指接连不断非常繁盛,为楚、豫大道,西北历关、陕。余由此取西岳道去。
游太华山日记
太华山即华山,远望如花擎空,故名。地处陵西省华阴县南,属秦岭东段,北临渭河平原,高出众山,壁立千仞,以险绝著称。主峰有三:东峰(又称朝阳峰),南峰(落雁峰),西峰(莲花峰)。有“自古华山一条道”的说法,形容其险状。
该记从入潼关写起,对黄河在潼关的走向、东西大道的情况作了简略的记叙。然后写远望华山之状况,为进一步描写进行铺垫。
从游记中看,此游所经之地甚多,其记叙也颇杂,如三月初一日记,皆为地名罗列,对具体景观描写较少。而初二所记“从西下,复上西峰……旁有玉井甚深”之句,中间可能有遗漏的文字,因玉井不在西峰、按今之实情,华山之顶玉女、莲花、落雁峰间的山谷中有镇岳宫,玉井当在其宫前,此处读者需留意辨别。从初三日起,游记便显得从容而描绘亦更细致,对华山山形之奇,山道之险有所展示。总的看来,该篇游记稍逊于其他篇目。
二月晦 入潼关,三十五里,乃税驾停宿,税通“脱”西岳庙。黄河从朔漠北方沙漠之地南下,至潼关,折而东。关正当河、山隘口,北瞰河流,南连华岳,惟此一线为东西大道,以百雉长而高大之城墙锁之。舍此而北,必渡黄河,南必趋武关,而华岳以南,峭壁层崖,无可度者。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屼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行二十里,忽仰见芙蓉片片,已直造其下,不特三峰秀绝,而东西拥攒诸峰,俱片削层悬。惟北面时有土冈,至此尽脱山骨,竞发为极胜处。
三月初一日 入谒西岳神,登万寿阁。向岳南趋十五里,入云台观。觅导于十方庵。由峪yǘ山谷口入,两崖壁立,一溪中出,玉泉院当其左。循溪随峪行十里,为莎萝宫,路始峻。又十里。为青柯坪,路少坦。五里,过寥阳桥,路遂绝。攀锁铁链上千尺幢,再上百尺峡。从崖左转,上老君犁沟,过猢狲岭。去青柯五里,有峰北悬深崖中,三面绝壁,则白云峰也。舍之南,上苍龙岭,过日月岩。去犁沟又五里,始上三峰足。望东峰侧而上,谒玉女祠,入迎阳洞。道士李姓者,留余宿。乃以余晷guǐ日影,此即剩余时间上东峰,昏返洞。
初二日 从南峰北麓上峰顶,悬南崖而下,观避静处。复上,直跻峰绝顶。上有小孔,道士指为仰天池。旁有黑龙潭。从西下,复上西峰。峰上石耸起,有石片覆其上如荷叶。旁有玉井甚深,以阁掩其上,不知何故。还饭于迎阳。上东峰,悬南崖而下,一小台峙绝壑中,是为棋盘台。既上,别道士,从旧径下,观白云峰,圣母殿在焉。下到莎萝坪,暮色逼人,急出谷,黑行三里,宿十方庵。出青柯坪左上,有柸pēi渡庵、毛女洞;出莎萝坪右上,有上方峰;皆华之支峰也。路俱峭削,以日暮不及登。
初三日 行十五里,入岳庙。西五里,出华阴西门,从小径西南二十里、出泓峪,即华山之西第三峪也。两崖参天而起,夹立甚隘,水奔流其间。循涧南行、倏而东折,倏而西转。盖山壁片削,俱犬牙错入,行从牙罅中,宛转如江行调舱然。二十里,宿于木柸。自岳庙来,四十五里矣。
初四日 行十里,山峪既穷,遂上泓岭。十里,蹑其巅。北望太华,兀立天表。东瞻一峰,嵯峨特异,土人云赛华山。始悟西南三十里有少华,即此山矣。南下十里,有溪从东南注西北,是为华阳川。溯川东行十里,南登秦岭,为华阴、洛南界。上下共五里。又十里为黄螺铺。循溪东南下,三十里,抵杨氏城。
初五日 行二十里,出石门,山始开。又七里,折而东南,入隔凡峪。西南二十里,即洛南县峪。东南三里,越岭,行峪中。十里、出山,则洛水自西而东,即河南所渡之上流也。渡洛复上岭,曰田家原。五里,下峪中,有水自南来入洛。溯之入,十五里,为景村。山复开,始见稻畦。过此仍溯流入南峪,南行五里,至草树沟。山空日暮,借宿山家。
自岳庙至木柸,俱西南行,过华阳川则东南矣。华阳而南,溪渐大,山渐开,然对面之峰峥峥高峻挺拔也。下秦岭,至杨氏城。两崖忽开忽合,一时互见,又不比木柸峪中,两崖壁立,有回曲无开合也。
初六日 越岭两重,凡二十五里,饭坞底岔。其西行道,即向洛南者。又东南十里,入商州界,去洛南七十余里矣。又二十五里,上仓龙岭。蜿蜒行岭上,两溪屈曲夹之。五里,下岭,两溪适合。随溪行老君峪中,十里,暮雨忽至,投宿于峪口。
初七日 行五里,出峪。大溪自西注于东,循之行十里,龙驹寨。寨东去武关九十里,西向商州,即陕省间道偏僻之捷路,马骡商货,不让潼关道中意即不比潼关道中少。溪下板船,可胜五石舟。水自商州西至此,经武关之南,历胡村。至小江口入汉者也。遂趋觅舟。甫定,雨大注,终日不休,舟不行。
初八日 舟子以贩盐故,久乃行,雨后,怒溪如奔马,两山夹之,曲折萦回,轰雷入地之险,与建溪无异。已而雨复至。午抵影石滩,雨大作,遂泊于小影石滩。
初九日 行四十里,过龙关。五十里,北一溪来注,则武关之流也。其地北去武关四十里,盖商州南境矣。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又八十里,日才下午,榜人摇船的人以所带盐化迁柴竹,屡止不进。夜宿于山涯之下。
初十日 五十里,下莲滩。大浪扑入舟中,倾囊倒箧,无不沾濡。二十里,过百姓滩,有峰突立溪右,崖为水所摧,岌岌欲堕。出蜀西楼,山峡少开,已入南阳淅川境,为秦、豫界。三十里,过胡村。四十里,抵石庙湾,登涯投店。东南去均州,上太和,盖一百三十里云。
游太和山日记
太和山即武当山。相传真武曾修炼于此,为道教名山,亦以传授武当派拳术著称。山在湖北均县西南境,有72峰、36岩、24涧、11洞、10池、9井等自然风景。其山中殿宇规模宏大,现保留有太和、南岩、紫霄、遇真、玉虚、五龙等六宫,复真、无和二观。全山游程达60公里。
下笔之初,该篇日记即对太和山(武当山)地区的行政区划予以记叙,并对其风物景色给予了令人爽心悦目的描绘,如:“自此连逾山岭,桃李缤纷,山花夹道,幽艳异常”。显然,徐霞客对武当山的印象颇佳。
从“第一山”之米芾书法写起,寻紫霄宫,摩展旗峰,对山中异品榔梅亦有所记载。山峰接踵而至,霞客笔下生花,至天柱峰,则尽力描摹峰高险绝。继而,对金顶之幽绝亦赞不绝口,文中还有有趣的索取榔梅果实情节的描写,让人倍感亲切动人。描写滴水、仙侣二岩时,已是游踪将止,但其意兴之浓,不逊于前。
武当乃道教名山,霞客笔下的仙观玉宇也处处透出道教风味,对各祠、殿的描绘也精练纯粹。更有结尾处对杏花美景、桃雨烟柳的再现,显示出一种对名山仙道的美好情感。
十一日 登仙猿岭。十余里,有枯溪小桥,为郧县境,乃河南、湖广界。东五里,有池一泓,曰青泉,上源不见所自来,而下流淙淙,地又属淅川。盖二县界址相错,依山溪曲折,路经其间故也。五里,越一小岭,仍为郧县境。岭下有玉皇观、龙潭寺。一溪滔滔自西南走东北,盖自郧中来者。渡溪,南上九里冈,经其脊而下,为蟠桃岭,溯溪行坞中十里,为葛九沟。又十里,登土地岭,岭南则均州境。自此连逾山岭,桃李缤纷,山花夹道,幽艳异常。山坞之中,居庐相望,沿流稻畦,高下鳞次,不似山、陕间矣。但途中蹊径狭,行人稀,且闻虎暴叫,日方下舂,竟止坞中曹家店。
十二日 行五里,上火龙岭。下岭随流出峡,四十里,下行头冈。十五里,抵红粉渡,汉水汪然西来,涯下苍壁悬空,清流绕面。循汉东行,抵均州。静乐宫当州之中,踞城之半,规制宏整。停行李于南城外,定计明晨登山。
十三日 骑而南趋,石道平敞。三十里,越一石梁,有溪自西东注,即太和下流入汉者。越桥为迎恩宫,西向。前有碑大书“第一山”三字,乃米襄阳即宋代著名书画家米芾笔,书法飞动,当亦第一。又十里,过草店,襄阳来道,亦至此合。路渐西向,过遇真宫,越两隘下,入坞中。从此西行数里,为趋玉虚道;南跻上岭,则走紫霄间道也。登岭。自草店至此,共十里,为回龙观。望岳顶青紫插天,然相去尚五十里。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慕中。
从此沿山行,下而复上,共二十里,过太子坡。又下入坞中,有石梁跨溪,是为九渡涧下流。上为平台十八盘,即走紫霄登太和大道;左入溪,即溯九渡涧,向琼台观及八仙罗公院诸路也。峻登十里,则紫霄宫在焉。紫霄前临禹迹池,背倚展旗峰,层台杰殿,高敞特异。入殿瞻谒。由殿右上跻,直造展旗峰之西。峰畔有太子洞、七星岩,俱不暇问。共五里,过南岩之南天门。舍之西,度岭,谒榔仙祠。祠与南岩对峙,前有榔树特大,无寸肤,赤干耸立,纤芽未发。旁多榔梅树,亦高耸,花色深浅如桃杏,蒂垂丝作海棠状。梅与榔本山中两种,相传玄帝插梅寄榔将梅嫁接于榔,成此异种云。
共五里,过虎头岩。又三里,抵斜桥。突峰悬崖,屡屡而是,径多循峰隙上。五里,至三天门,过朝天宫,皆石级曲折上跻,两旁以铁柱悬索。由三天门而二天门、一天门,率取径峰坳间,悬级直上。路虽陡峻,而石级既整,栏索钩连,不似华山悬空飞度也。太和宫在三天门内。日将晡bū黄昏,竭力造金顶,所谓天柱峰也。山顶众峰,皆如覆钟峙鼎,离离攒立;天柱中悬,独出众峰之表,四旁崭绝。峰顶平处,纵横止及寻丈。金殿峙其上,中奉玄帝及四将,炉案俱具,悉以金为之。督以一千户、一提点,需索香金,不啻御夺。余入叩匆匆,而门已阖,遂下宿太和宫。
十四日 更衣上金顶。瞻叩毕,天宇澄朗,下瞰诸峰,近者鹄hú天鹅峙,远者罗列,诚天真奥区也实在是未受人世礼俗影响的中心腹地!遂从三天门之右小径下峡中。此径无级无索,乱峰离立,路穿其间,迥觉幽胜。三里余,抵蜡烛峰右,泉涓涓溢出路旁,下为蜡烛涧。循涧右行三里余,峰随山转,下见平丘中开,为上琼台观。其旁榔梅数株,大皆合抱,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地既幽绝,景复殊异。余求榔梅实,观中道士噤不敢答。既而曰:“此系禁物。前有人携出三四枚,道流即道士株连破家者数人。”余不信,求之益力,出数枚畀bì给予余,皆已黝烂,且订约定无令人知。及趋中琼台,余复求之,主观仍辞谢弗有。因念由下琼台而出,可往玉虚岩,便失南岩紫霄,奈何得一失二,不若仍由旧径上,至路旁泉溢处,左越蜡烛峰,去南岩应较近。忽后有追呼者,则中琼台小黄冠即小道士以师命促余返。观主握手曰:“公渴求珍植,幸得两枚,少慰公怀。但一泄于人,罪立至矣。”出而视之,形侔móu相同金橘,漉lù渗以蜂液,金相玉质,非凡品也。珍谢别去。复上三里余,直造蜡烛峰坳中。峰参差廉利棱角锋利,人影中度,兀兀欲动。既度,循崖宛转,连越数重。峰头土石,往往随地异色。既而闻梵颂声,则仰见峰顶遥遥上悬,已出朝天宫右矣。仍上八里,造南岩之南天门,趋谒正殿,右转入殿后,崇崖嵌空,如悬廊复道,蜿蜒山半,下临无际,是名南岩,亦名紫霄岩,为三十六岩之最,天柱峰正当其面。自岩还至殿左,历级坞中,数抱松杉,连阴挺秀。层台孤悬,高峰四眺,是名飞昇台。暮返宫,贿其小徒,复得榔梅六枚。明日再索之,不可得矣。
十五日 从南天门宫左趋雷公洞。洞在悬崖间。余欲返紫霄,由太子岩历不二庵,抵五龙。舆者轿夫谓迂曲不便,不若由南岩下竹笆桥,可览滴水岩、仙侣岩诸胜。乃从北天门下,一径阴森,滴水、仙侣二岩,俱在路左,飞崖上突,泉滴沥于中,中可容室,皆祠真武。至竹笆桥,始有流泉声,然不随涧行。乃依山越岭,一路多突石危岩,间错于乱蒨qiàn野草丛翠中,时时放榔梅花,映耀远近。
过白云、仙龟诸岩,共二十余里,循级直下涧底,则青羊桥也。涧即竹笆桥下流,两崖蓊葱蔽日,清流延回,桥跨其上,不知流之所云。仰视碧落,宛若瓮口。度桥,直上攒天岭。五里,抵五龙宫,规制与紫霄南岩相伯仲。殿后登山里许,转入坞中,得自然庵。已还至殿右,折下坞中,二里,得凌虚岩。岩倚重峦,临绝壑,面对桃源洞诸山,嘉木尤深密,紫翠之色互映如图画,为希夷即唐末隐士陈抟,号希夷先生习静处。前有传经台,孤瞰壑中,可与飞蒨作匹。还过殿左,登榔梅台,即下山至草店。
华山四面皆石壁,故峰麓无乔枝异干;直至峰顶,则松柏多合三人围者;松悉五鬣,实大如莲,间有未堕者,采食之,鲜香殊绝。太和则四山环抱,百里内密树森罗,蔽日参天;至近山数十里内,则异杉老柏合三人抱者,连络山坞,盖国禁也。嵩、少之间,平麓上至绝顶,樵伐无遗,独三将军树巍然杰出耳。山谷川原,候同气异。余出嵩、少,始见麦畦青;至陕州,杏始花,柳色依依向人;入潼关,则驿路既平,垂杨夹道,梨李参差矣;及转入泓峪,而层冰积雪,犹满涧谷,真春风所不度也。过坞底岔,复见杏花;出龙驹寨,桃雨柳烟,所在都有。忽忆日已清明,不胜景物悴忧伤情。遂自草店,越二十四日,浴佛后一日抵家。以太和榔梅为老母寿。
闽游日记前
闽即福建省的简称。秦时即设闽中郡。该省最大的河流称闽江,因此该省简称“闽”。《闽游日记》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即是作者于1628年游时所记,后部则是作者1630年再次游闽时的记录,因游览线路不同,故所记所感俱不同。
《闽游日记》分前后两篇。
前篇记叙他于公元1628年入闽游历所见,后篇则叙公元1630年他再次游闽所见。在此之前,徐霞客于公元1616年游武夷山,公元1620年游九鲤湖,均分别作记。
前篇记叙了他由丹枫岭入闽,经浦城达今建瓯,再至延平府(今南平),乘舟达永安。中途兴游金斗山,对其乔松艳草、水色山光颇为留连,在廷平,游历玉华洞,并对在延平遇雪作了有趣记录,尽抒赤足奔于雪中的自然豪情,至于对玉华洞的描绘,极尽曲折手法,对洞外洞内之景皆观察细致,对洞内钟乳形态、颜色的描绘也尽其手段,显示出他对自然的高妙体悟。在永安,登临马山岭,远眺众山,心中爽快。
再南下,向漳平进发;再乘船入九龙江,对沿江两岸之境颇着笔墨,并对其江流水况亦作了描述。
此游记止记于抵南靖。
后篇所记是公元1630年入闽的游历。此次重记仙霞岭风光,其游迹有的与前次相同,亦有新的探险,如游龙洞、探龙池,脱衣奋力摩背贴胸而入之情景,既显其地之险胜又显其人之执著,非如此不能见新景。其下的描绘记游多笔墨酣畅,对山峰石笋、嫩绿浮烟俱尽情细写,直至延平。
到永安境内,游巩川(今贡川),描述山岩溪水甚精妙。特别对桃源洞之景的描绘引人入胜。入九龙江,对江流石岸峰烟树影多有妙笔,其刻画之精细比前篇胜出一筹。因其次游是受漳州司理所邀,故游踪以抵漳州为止。
崇祯改元戊辰之仲春即1628年,崇祯朱由检即位,更改年号,故称“改元”,发兴为闽、广游。二十日,始成行。三月十一日,抵江山之青湖,为入闽登陆道。十五里,出石门街,与江郎为面,如故人再晤。十五里,至峡口,已暮。又行十五里,宿于山坑。
十二日 二十里,登仙霞岭。三十五里,登丹枫岭,岭南即福建界。又七里,西有路越岭而来,乃江西永丰道,去永丰尚八十里。循溪折而东,八里至梨岭麓,四里登其巅,前六里,宿于九牧。
十三日 三十五里,过岭,饭于仙阳。仙阳岭不甚高,而山鹃丽日,颇可爱。饭后得舆,三十里抵浦城,日未晡也。时道路俱传泉、兴海盗为梗,宜由延平上永安。余亦久蓄玉华之兴,遂觅延平舟。
十四日 舟发四十里,至观前。舟子省家探望家园早泊,余遂过浮桥,循溪左登金斗山。石磴修整,乔松艳草,幽袭人裾。过三亭,入玄帝宫,由殿后登岭。兀兀中悬,四山环拱,重流带之,风烟欲暝,步步惜别!
十五日 辨色天微明即行。悬流鼓楫奔流的江水趋动舟船,一百二十里,泊水矶。风雨彻旦,溪喧如雷。
十六日 六十里,至双溪口,与崇安水合。又五十五里,抵建宁郡。雨不止。
十七日 水涨数丈,同舟俱阁搁浅不行。上午得三板舟,附搭乘之行。四十里,太平驿,四十里,大横驿,过如飞鸟。三十里,黯淡滩,水势奔涌。余昔游鲤湖过此,但见穹石崿山崖峙,舟穿其间,初不谓险;今则白波山立,石悉没形,险倍昔时。十里,至延平。
十八日 余以轻装出西门,为玉年洞游。南渡溪,令奴携行囊由沙县上水,至永安相待。余陆行四十里,渡沙溪而西。将乐之水从西来,沙县之水从南来,至此合流,亦如延平之合建溪也。南折入山,六十里,宿三连铺,乃瓯宁、南平、顺昌三县之界。
十九日 五里,越白沙岭,是为顺昌境。又二十五里,抵县。县临水际,邵武之水从西来,通光泽;归化之水从南来,俱会城之东南隅。隔水望城,如溪堤带流也。循水南行三十里,至杜源,忽雪片如掌。十五里至将乐境,乃杨龟山故里也。又十五里,为高滩铺。阴霾尽舒,碧空如濯,旭日耀芒,群峰积雪,有如环玉。闽中以雪为奇,得之春末为尤奇。村氓市媪老太婆,俱曝日提炉;而余赤足飞腾,良大快也!二十五里,宿于山涧渡之村家。
二十日 渡山涧,溯大溪南行。两山成门曰莒峡。溪崖不受趾,循山腰行。十里,出莒峡铺,山始开。又十里,入将乐。出南关,渡溪而南,东折入山,登滕岭。南三里,为玉华洞道。先是过滕岭即望东南两峰耸立,翠壁嶙峋,迥与诸峰分形异色。抵其麓,一尾横曳,回护洞门。门在山坳间,不甚轩豁,而森碧上交,清流出其下,不觉神骨俱冷。山半有明台庵,洞后门所经。余时未饭,复出道左登岭。石磴萦松,透石三里,青芙蓉顿开,庵当其中。饭于庵,仍下至洞前门,觅善导者。乃碎斫松节置竹篓中,导者肩负之,手提铁络,置松燃火,烬辄益之。初入,历级而下者数尺,即流所从出也。溯流屈曲,度木板者数四,倏隘倏穹,倏上倏下,石色或白或黄,石骨或悬或竖,惟“荔枝柱”、“风泪烛”、“幔天帐”、“达摩渡江”、“仙人田”、“葡萄伞”、“仙钟”、“仙鼓”最肖。沿流既穷,悬级而上,是称“九重楼”。遥望空濛,忽曙色欲来,所谓“五更天”也。至此最奇,恰与张公洞由暗而明者一致。盖洞门斜启,玄朗映彻,犹未睹天碧也。从侧岭仰瞩,得洞门一隙,直受圆明。其洞口由高而坠,弘含奇瑰,亦与张公同。第张公森悬诡丽者,俱罗于受明之处;此洞眩巧争奇,遍布幽奥,而辟户更拓。两洞同异,正在伯仲间也。拾级上达洞顶,则穹崖削天,左右若青玉赪chēng红色肤,实出张公所未备。下山即为田塍。四山环锁,水出无路,汩然中坠,盖即洞间之流、此所从入也。复登山半,过明台庵。庵僧曰:“是山石骨棱厉,透露处层层有削玉裁云态,苦为草树所翳,故游者知洞而不知峰。”遂导余上拾鸟道,下披蒙茸,得星窟焉。三面削壁丛悬,下坠数丈。窟旁有野橘三株,垂实累累。从山腰右转一二里,忽两山交脊处,棘翳四塞,中有石磴齿齿,萦回于悬崖夹石间。仰望峰顶,一笋森森独秀。遂由洞后穹崖之上,再历石门,下浴庵中,宿焉。
二十一日 仍至将乐南门,取永安道。
二十四日 始至永安,舟奴犹未至。
二十五日 坐待奴于永安旅舍。乃市顺昌酒,浮白饮酒楼下。忽呼声不绝,则延平奴也。遂定明日早行计。
二十六日 循城溯溪,东南二十里,转而南二十五里,登大泄岭,岧峣tiāoyáo高峻行云雾中。如是十五里,得平阪,曰林田。时方下午,雨大,竟止。林田有两溪自南来,东浑赤如血,西则一川含绿,至此合流。
二十七日 溯赤溪行。久之,舍赤溪,溯澄溪。共二十里,渡坑源上下桥,登马山岭。转上转高,雾亦转重,正如昨登大泄岭时也。五里,透穿过其巅,为宁洋界。下五里,饭于岭头。时旭日将中,万峰若引镜照面。回望上岭,已不可睹,而下方众岫骈列,无不献形履下。盖马山绝顶,峰峦自相亏蔽,至此始廓然为南标。询之土人,宁洋未设县时,此犹属永安;今则岭北水俱北者属延平,岭南水俱南者属漳州。随山奠川,固当如此建置也。其地南去宁洋三十里,西为本郡之龙岩,东为延平之大田云。下山十里,始从坑行。渡溪桥而南,大溪遂东去。逾岭,复随西来小溪南行,二十里,抵宁洋东郭。绕城北而西,则前大溪经城南来,恰与小溪会,始胜舟。
二十八日 将南下,传盗警,舟不发者两日。
四月初一日 平明,舟始前,溪从山峡中悬流南下。十余里,一峰突而西,横绝溪间,水避而西,复从东折,势如建瓴意即水势忽而畅,曰石嘴滩。乱石丛立,中开一门,仅容舟。舟从门坠,高下丈余,余势屈曲,复高下数丈,较之黯淡诸滩,大小虽殊悬,险更倍之也。
众舟至此,俱鳞次以下。每下一舟,舟中人登岸,共以缆前后倒曳之,须时乃放。过此,山峡危逼,复嶂插天,曲折破壁而下,真如劈翠穿云也。三十里,过馆头,为漳平界。一峰又东突,流复环东西折,曰溜水滩。峰连嶂合,飞涛一缕,直舟从云汉,身挟龙湫矣。已而山势少开,二十余里,为石壁滩。其石自南而突,与流相扼,流不为却,捣击之势,险与石嘴、溜水而三也。下此,有溪自东北来合;再下,夹溪复至东北来合,溪流遂大,势亦平。又东二十里,则漳平县也。
宁洋之溪,悬溜迅急,十倍建溪。盖浦城至闽安入海,八百余里,宁洋至海澄入海,止三百余里,程愈迫则流愈急。况梨岭下至延平,不及五百里,而延平上至马岭,不及四百而峻,是二岭之高伯仲也。其高既均,而入海则减,雷轰入地之险,宜咏于此。
初二日 下华封舟。行数里,山势复合,重滩叠溜,若建溪之太平、黯淡者,不胜数也。六十里,抵华封,北溪至此皆从石脊悬泻,舟楫不能过,遂舍舟逾岭。凡水惟滥觞发源之始,不能浮槎竹筏,若既通,而下流反阻者,止黄河之三门集津,舟不能上下。然汉、唐挽漕水道,缆迹犹存;未若华封,自古及今,竟无问津之时。拟沿流穷其险处,而居人惟知逾岭,无能为导。
初三日 登岭,十里至岭巅,则溪水复自西来,下循山麓,俯瞰只一衣带水耳。又五里,则隤坠落然直下,又二里,抵溪。舟行八十里,至西溪。西南陆行三十里,即漳郡;顺流东南二十里,为江东渡,乃兴、泉东来驿道也;又顺流六十里,则出海澄入海焉。
初四日 舆行二十里,入漳之北门。访叔司理,则署印南靖,去郡三十里。遂雨中出南门,下夜船往南靖。
初五日 晓达南靖,以溯流迂曲也。溪自南平来,到南靖六十里,势于西溪同其浩荡,经漳郡南门,亦至海澄入海。不知漳之得名,两溪谁执牛耳也?
闽游日记后
(此则为后记)
庚午(1630年)春,漳州司理叔促赴署。余拟是年暂止游屐,而漳南之使络绎于道,叔祖念莪翁,高年冒暑,坐促于家,遂以七月十七日启行。二十一日到武林。二十四日渡钱唐即钱塘,今钱唐江,波平不穀hú原意指有绉纹的纱,即处只作“皱”,如履平地。二十八日至龙游,觅得青湖舟,去衢尚二十里,泊于樟树潭。
三十日 过江山,抵青湖,乃舍舟登陆。循溪觅胜,得石崖于北渚。崖临回澜,澄潭漱其址,隙缀茂树,石色青碧,森森有芙蓉出水态。僧结槛依之,颇觉幽胜。余踞坐石上,有刘对予者,一见如故,因为余言:“江山北二十里有左坑,岩石奇诡,探幽之屐,不可不一过。”余欣然返寓,已下午,不成行。
八月初一日 冒雨行三十里。一路望江郎片石,咫尺不可见。先拟登其下,比至路口,不果没有成功。越山坑岭,宿于宝安桥。
初二日 登仙霞,越小竿岭,近雾已收,惟远峰漫不可见。又十里,饭于二十八都。其地东南有浮盖山,跨浙、闽、江西三省衢、处、信、宁四府之境,危峙仙霞、犁岭间,为诸峰冠。枫岭西垂,毕岭东障,梨岭则其南案也;怪石拿云,飞霞削翠。余每南过小竿,北逾梨岭,遥瞻丰采,辄为神往。既饭,兴不能遏止,遍询登山道。一牧人言:“由丹枫岭而止,为大道而远;由二十八都溪桥之左越岭,经白花岩上,道小而近”。余闻白花岩益喜,即迂道且趋之,况其近也!遂越桥南行数十步,即由左小路登岭。三里下岭,折而南,渡一溪,又三里,转入南坞,即浮盖山北麓村也。分溪错岭,竹木清幽,里号金竹云。度木桥,由业纸者篱门入,取小级而登。初皆田畦高叠,渐渐直跻危崖。又五里,大石磊落,棋置星罗,松竹与石争隙。已入胜地,竹深石转,中峙一庵,即白花岩也。僧指其后山绝顶,峦石甚奇。庵之右冈环转而左,为里山庵。由里山越高冈两重,转下山之阳,则大寺也。右有梨尖顶,左有石龙洞,前瞰梨岭,可俯而挟矣。余乃从其右,二里,憩里山庵。里山至大寺约七里,路小而峻。先跻一冈,约二里,冈势北垂。越其东,坞下水皆东流,即浦城界。又南上一里,越一冈,循其左而上,是谓狮峰。雾重路塞,舍之。逾冈西下,复转南上,二里,又越一冈,其左亦可上狮峰,右即可登龙洞顶。乃南向直下,约二里,抵大寺。石痕竹影,白花岩正得其具体,而峰峦环列,此真独胜。雨阻寺中者两日。
初四日 冒雨为龙洞游。同导僧砍木通道,攀乱碛而上,雾滃wěng云气四起之意棘铦xiān锋利,芾fèi小石笼崖,狞恶如奇鬼。穿簇透峡,窈窕者,益之诡而藏其险;屼嵲者,益之险而敛其高。如是二里,树底睨斜眼看峭崿。攀踞其内,右有夹壁,离立仅尺,上下如一,似所谓“一线天”者,不知其即通顶所由也。乃爇点燃火篝灯,匍匐入一罅。罅夹立而高,亦如外之一线天,第外则顶开而明,此则上合而暗。初入,其合处犹通窍一二,深入则全黑矣。其下水流沙底,濡足而平。中道有片石,如舌上吐,直竖夹中,高仅三尺,两旁贴于洞壁。洞既束肩,石复当胸,天可攀践,逾之甚艰。再入,两壁愈夹,肩不能容。侧身而进,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余不能登,导僧援之。既登,僧复不能下,脱衣宛转久之,乃下。余犹侧仁石上,亦脱衣奋力,僧从石下掖之,遂得入。其内壁少舒可平肩,水较泓深,所称龙池也。仰睇其上,高不见顶,而石龙从夹壁尽处悬崖直下。洞中石色皆赭黄,而此石独白,石理粗砺成鳞甲,遂以“龙”神之。挑灯遍瞩而出。石隘处上逼下碍,入时自上悬身而坠,其势犹顺,出则自下侧身以透,胸与背既贴切于两壁,而膝复不能屈伸,石质刺肤,前后莫可悬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几恐其与石为一也。既出,欢若更生,而岚气忽澄,登霄在望。由明峡前行,芟割莽开荆,不半里,又得一洞,洞皆大石层叠,如重楼复阁,其中燥爽明透。
徘徊久之,复上跻重崖,二里,登绝顶,为浮盖最高处。踞石而坐,西北雾顿开,下视金竹里以东,崩坑坠谷,层层如碧玉轻绡,远近万状;惟顶以南,尚郁伏未出。循西岭而下,乃知此峰为浮盖最东。由此而西,蜿蜒数蜂,再伏再起,极于叠石庵在叠石庵终止,乃为西隅,再下为白花岩矣。既连越二蜂,即里山趋寺之第三冈也。时余每过一峰,辄一峰开霁,西峰诸石,俱各为披露。西峰尽,又越两峰,峰俱有石层叠。又一峰南向居中,前耸二石,一斜而尖,是名“梨头尖石”。二石高数十丈,堪为江郎支庶,而下俱浮缀叠石数块,承以石盘,如坐嵌空处,俱可徙倚。此峰南下一支,石多嶙峋,所称“双笋石人”,攒列寺右者,皆其派也。峰后散为五峰,回环离立,中藏一坪可庐,亦高峰所罕得者。又西越两峰,为浮盖中顶,皆盘石累叠而成,下者为盘,上者为盖,或数石共肩一石,或一石复平列数石,上下俱成叠台双阙,“浮盖仙坛”,洵不诬称矣。其石高削无级,不便攀跻。登其巅,群峰尽出。山顶之石,四旁有苔,如发下垂,嫩绿浮烟,娟然秀美可爱。西望叠石、石仙诸胜,尚隔三四峰,而日已过午,遂还饭寺中。别之南下,十里即大道,已在梨岭之麓。登岭,过九牧,宿渔梁下街。
初五日 下浦城舟,凡四日抵延平郡。
初十日 复逆流上永安溪,泊榕溪。其地为南平、沙县之中,各去六十里。先是浦城之溪水小,而永安之流暴涨,故顺逆皆迟。
十一日 舟曲随山西南行,乱石峥嵘,奔流悬迅。二十里,舟为石触,榜人以竹丝绵纸包片木掩而钉之,止涌而已。又十里,溪右一山,瞰溪如伏狮,额有崖两重,阁临其上,崖下圆石高数丈,突立溪中。于是折而东,又十里,月下上一滩,泊于旧县。
十二日 山稍开,西北二十里,抵沙县。城南临大溪,雉堞及肩,即溪崖也。溪中多置大舟,两旁为轮,关水以舂。西十里,南折入山间。右山石骨巉削,而左山夹处,有泉落坳隙如玉箸。又西南二十里,泊洋口。其地路通尤溪。东有山曰里丰,为一邑之望。昨舟过伏狮崖,即望而见之,今绕其西而南向。
十三日 西南二十里,渐入山,又二十五里,至双口。遂折而西北行,五里,至横双口。溪右一水自北来,永安之溪自南来,至此合。其北来之溪,舟通岩前可七十里。又五里入永安界,曰新凌铺。
十四日 行永安境内,始闻猿声。南四十里为巩川。上大滩十里,东南行,忽望见溪右峰石突兀。既而直逼其下,则突兀者转为参差,为崩削,俱盘亘壁立,为峰为岩,为屏为柱,次第而见。中一峰壁削到底,或大书其上,曰“凌霄”。于是溪左之奇,亦若起而争胜者。已舟折西北,左溪之崖较诡异,而更有出左溪上者,则桃源涧也。其峰排突溪南,上逼层汉即天宇,而下瞰回溪,峰底深裂,流泉迸下,仰其上,曲槛飞栏,遥带不一,急停舟登焉。
循涧而入,两崖仅裂一罅,竹影逼溪内。得桥渡涧再上,有门曰“长春圃”。亟趋之,则溪南之峰,前所仰眺者,已在其北。乃北上,路旁一石,方平如砥。时暮色满山,路纵横不可辨,乃入大士殿,得道人为导。随之北,即循崖经文昌阁,转越两亭,俱悬崖缀壁。从此折入峭夹间,其隙仅分一线,上劈山巅,远透山北,中不能容肩,凿之乃受,累级斜上,直贯其中。余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彝、黄山、浮盖,曾未见若此之大而逼、远而整者。既而得天一方、四峰攒列。透隙而上,一石方整,曰棋坪。中复得一台,一树当空,根盘于上。有飞桥架两崖间,上下壁削,悬空而度,峰攒石裂,岈然成洞,曰环玉。出洞,复由棋坪侧历西坞而上,得一井,水甚甘冽。跻峰北隅,有亭甚豁,第北溪下绕,反以逼仄不能俯瞰。由此左下,又有泉一泓汇为池,以暮不及往。乃南上绝顶,一八角亭冠其上。复从西路下山,出倚云关,则石磴垂绝,罅间一下百丈。盖是山四面斗削,惟一线为暗磴,百丈为明梯,游者以梯下而一线上,始尽奇概,舍此别无可阶也。
还至大士殿,昏黑不可出。道人命徒碎木燃火,送之溪旁,孤灯穿绿坞,几若阴房磷火。道人云:“由长春圃二里,有不尘馆,旁又有一百丈岩,皆有胜可游。”余颔之即点头接受建议。返舟,促舟子夜行,不可,乃与奴辈并力刺舟撑船。幸滩无石,月渐朗,二鼓,泊废石梁下。行二十里,去永安止二里。
十五日 抵城西桥下,桥已毁。而大溪自西来,桥下之溪自南来,依然余游玉华时也。绕城西而南,溯南来之溪以去,五十里,至长倩。溪出山右,路循山左,乃舍溪登岭。越岭两重,西南过溪桥,五里,南过溪鸣桥。又五里,直凌西南山角,以为已穷绝顶,其上乃更复穹然。不复上,循山半而南,纡折翠微间,俯瞰山底,溪回屈曲,惟闻吼怒声,而深不见水,盖峻峦削岫,错立如交牙,水漱其根,上皆丛树,行者惟见翠葆即绿树丛浮空,非闻水声,几以为一山也。久之,偶于树隙稍露回湍,浑赤如血。又五里与赤溪遇,又五里止于林田。
十六日 沿山二里,有峰自南直下。峰东有小溪,西为大溪,俱北会林田,而注于大煞岭西者。渡小溪,循峰南上,共五里,到下桥。逶迤南跻,又八里,得上桥。一洵飞空,悬桥而度,两旁高峰插天。度桥,路愈峻,十里,从山夹中直跻两高峰之南,登岭巅。回视两高峰已在履下,计其崇峻,大煞、浮盖,当皆出其下。南下三十五里,抵宁洋县。
十七日 下舟达华封。
十八日 上午始抵陆。渐登山阪,溪从右去,以滩高石阻,舟不能前也。十里,过山麓,又五里,跨华封绝顶,溪从其下折而西去。遥望西数里外,滩石重叠,水势腾激,至有一滩纯石,中断而不见水者,此峡中最险处。自念前以雨阻不能达,今奈何交臂失之?乃北下三里,得村一坞,以为去溪不远。沿坞西行里许,欲临溪,不得路,始从蔗畦中下。蔗穷,又有蔓植者,花如荳,细荚未成,复践蔓行,上流沙削不受覆,方藉蔓为级,未几蔓穷,皆荆棘藤刺,丛不能入。初侧身投足,不辨高下,时时陷石坎,挂树杪miǎo细梢。既忽得一横溪,大道沿之。西三里,瞰溪咫尺,滩声震耳,谓前所望中断之险,必当其处。时大道直西去,通吴镇、罗埠。觅下溪之路,久不得,见一小路伏丛棘中,乃匍匐就之。初犹有路影,未几不一会,走不多远之意下皆积叶,高尺许,蜘网翳之;上则棘莽蒙密,钩发悬股,百计难脱;比等到脱,则悬涧注溪,危石叠嵌而下。石皆累空间,登其上,始复见溪,而石不受足,转堕深莽。余计不得前,乃即从涧水中攀石践流,遂抵溪石上。其石大如百间屋,侧立溪南,溪北复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块,冲捣莫容,跃隙而下,下即升降悬绝,倒涌逆卷,崖为之倾,舟安得通也?踞大石坐,又攀渡溪中突石而坐,望前溪西去,一泻之势,险无逾此。久之,溯大溪,践乱石,山转处溪田层缀,从之,始得路。循而西转,过所踞溪石二里许,滩声复沸如前,则又一危矶也。西二里,得小路,随山脊直瞰溪而下,始见前不可下之滩,即在其上流,而岭头所望纯石中断之滩,即在其下流。此嘴中悬两滩间,非至此,则两滩几有遁形矣几乎隐遁而看不见。逾岭下舟。明日,抵漳州司理署。
游天台山日记后
此篇日记为徐霞客第二次游天台山时所记,该记对天台山水系分析得很细致精确。
此篇游记重点记录了作者探石笋奇观、览螺蛳潭大水、登桐柏山、阅百丈龙潭等所见,其后急变游踪,忽趋桃源涧,最后对天台山水系作了较为完整的分析与介绍。
该记语言十分优美,对山峰、山洞、溪流、林木、宫阙等景观所显示的不同特点皆点化成趣,而对水态溪流的分析介绍皆准确实在,可见其考察的细致与追求科学的精神,比起第一篇《游天台山日记》来,更见功夫。
壬申(1632年)三月十四日 自宁海发骑骑马出发,四十五里,宿岔路口。其东南十五里为桑洲驿,乃台郡道也;西南十里松门岭,为入天台道。
十五日 渡水母溪,登松门岭,过玉爱山,共三十里,饭于筋竹岭庵,其地为宁海、天台界。陟山冈三十余里,寂无人烟,昔弥陀庵亦废。下一岭,丛山杳冥中,得村家,瀹茗yuè煮饮石上。又十余里,逾岭而入天封寺。寺在华顶峰下,为天台幽绝处。却骑下马,同僧无馀上华顶寺,宿净因房,月色明莹。其地去顶尚三里,余乘月独上,误登东峰之望海尖,西转,始得路至华顶。归寺已更余矣。
十六日 五鼓,乘月上华顶,观日出。衣履尽湿,还炙衣寺中。从寺右逾一岭,南下十里,至分水岭。岭西之水出石梁,岭东之水出天封。循溪北转,水石渐幽。又十里,过上方广寺,抵昙花亭,观石梁奇丽,若初识者。
十七日 仍出分水岭,南十里,登察岭。岭甚高,与华顶分南北界。西下至龙王堂,其地为诸道交会处。南十里,至寒风阙。又南下十里,至银地岭,有智者塔已废。左转得大悲寺,寺旁有石,为智者拜经台。寺僧恒如为炊饭,乃分行囊从国清下至县,余与仲昭兄以轻装东下高明寺。寺为无量讲师复建,右有幽溪。溪侧诸胜曰圆通洞、松风阁、灵响岩。
十八日 仲昭坐圆通洞,寺僧导余探石笋之奇。循溪东下,抵螺溪。溯溪北上,两崖峭石夹立,树巅飞瀑纷纷。践石蹑流,七里,山回溪坠,已到石笋峰底,仰面峰莫辨,以右崖掩之也。从崖侧逾隙而下,反出石笋之上,始见一石矗立涧中,涧水下捣其根,悬而为瀑,亦水石奇胜处也。循溪北转,两崖愈峭,下汇为潭,是为螺蛳潭、上壁立而下渊深。攀崖侧悬藤,踞石遥睇其内。潭上石壁,中劈为四岐,若交衢然。潭水下薄,不能窥其涯涘sì水边。最内两崖之上,一石横嵌,俨若飞梁。梁内飞瀑自上坠潭中,高与石梁等。四旁重崖回映,可望而不可即,非石梁所能齐也。其上有"仙人鞋",在寒风阙之左,可逾岭而至。雨骤,不成行,还憩松风阁。
二十日 抵天台县。
至四月十六日自雁宕返,乃尽天台以西之胜。北七里,至赤城麓,仰视丹霞层亘,浮屠佛塔标其巅,兀立于重岚攒翠间。上一里,至中岩,岩中佛庐新整,不复似昔时凋敝。时急于琼台、双阙,不暇再蹑上岩,遂西越一岭,由小路七里,出落马桥。又十五里,西北至瀑布山左登岭。五里,上桐柏山。越岭而北,得平畴一围,群峰环绕,若另辟一天。桐柏宫正当其中,惟中殿仅存,夷、齐即伯夷、叔齐二石像尚在右室,雕琢甚古,唐以前物也。黄冠久无住此者,群农见游客至,俱停耕来讯,遂挟一人为导。西三里,越二小岭,下层崖中,登琼台焉。一峰突瞰重坑,三而俱危崖回绕。崖右之溪,从西北万山中直捣峰下,是为百丈崖。崖根涧水至琼台脚下,一泓深碧如黛,是名百丈龙潭。峰前复起一峰,卓立如柱,高与四围之崖等,即琼台也。台后倚百丈崖,前即双阙对峙,层崖外绕,旁绝附丽。登台者从北峰悬坠而下,度坳脊处咫尺,复攀枝仰陟而上,俱在削石流沙间。趾无所着也。从台端再攀历南下,有石突起,窟其中为龛,如琢削而就者,曰仙人坐。琼台之奇,在中悬绝壑,积翠四绕。双阙亦其外绕中对峙之崖,非由涧底再上,不能登也。忆余二十年前,同云峰自桃源来,溯其外涧入,未深穷其窟奥。今始俯瞰于崖端,高深俱无遗胜矣。饭桐柏宫,仍下山麓,南从小径渡溪,十里,出天台、关岭之官道。复南入小径,隙行十里,路左一峰兀立若天柱,问知为青山茁。又溯南来之溪十里,宿于坪头潭之旅舍。
十七日 由坪头潭西南八里,至江司陈氏。渡溪左行,又八里,南折入山。陟小岭二重,又六里,重溪回合中,忽石岩高峙,其南即寒岩,东即明岩也。令僮先驰,炊于明岩寺,余辈遂南向寒岩。路左俱悬崖盘列,中有一洞岈然。洞前石兔蹲伏,口耳俱备。路右即大溪萦回,中一石突出如擎盖,心颇异之。既入寺,向僧索龙须洞灵芝石,即此也。寒岩在寺后,宏敞有余,玲珑未足。由洞右一上,视鹊桥而出。由旧路一里,右人龙须洞。路为莽棘所翳遮掩,上跻里许,如历九霄。其洞圆耸明豁,洞中斜倚一石,颇似雁宕之石梁,而梁顶有泉中洒,与宝冠之芭蕉洞如出一冶。下山,仍至旧路口,东溯小溪,南转入明岩寺。寺在岩中,石崖四面环之,止东面八寸关通路一线。寺后洞窈窕非一,洞右有石笋突起,虽不及灵芝之雄伟,亦具体而微精细小巧矣。饭后,由故道骑而驰三十里,返坪头潭。又北二十五里,过大溪,即西从关岭来者,是为三茅。又北五里,越小涧二重,直抵北山下,人护国寺宿焉。
十八日 晨,急诣赶赴桃源。桃源在护国东二里,西去桐柏仅八里。昨游桐柏时,留为还登万年之道,故选寒、明。及抵护国,知其西有秀溪,由此入万年,更可收九里坑之胜,于是又特趋桃源。初由涧口入里许,得金桥潭。由此而上,两山愈束,翠壁穹崖,层累曲折,一溪介其中。溯之,三折而溪穷,瀑布数丈,由左崖泻溪中。余昔来瀑下,路穷莫可上,仰视穹崖北峙,溪左右双鬟诸峰娟娟攒立,岚翠交流,几不能去。今忽从右崖丛莽中,寻得石径层叠,遂不及呼仲昭,冒雨拨棘而上。磴级既尽,复叠石横栈,度崖之左,已出瀑上。更溯之入,直抵北岩下,蹊磴俱绝,两瀑自岩左右分道下。遥睇岩左犹有遗磴,从之,则向有累石为桥于左瀑上者,桥已中断,不能度。睇瀑之上流,从东北夹壁中来,止容一线,可践流而入。计其胜不若右岩之瀑,乃还,从大石间向西北上跻,抵峡窟下,得重潭甚厉,四面俱直薄迫近峡底,无可缘陟。第从潭中西望,见石峡之内复有石峡,瀑布之上更悬瀑布,皆从西北杳冥深远而不可见的地方中来,至此缤纷乱坠于回崖削壁之上,岚光掩映,石色欲飞。久之,还出层瀑下。仲昭以觅路未得,方独坐观瀑,遂同返护国。闻桃源溪口,亦有路登慈云、通元二寺,入万年,路较近;特以秀溪胜,故饭后仍取秀溪道。西行四里,北折入溪,溯流三里,渐转而东向,是为九里坑。坑既穷,一瀑破东崖下坠,其上乱峰森立,路无可上。由西岭攀跻,绕出其北,回瞰瀑背,石门双插,内有龙潭在焉。又东北上数里,逾岭,山坪忽开,五峰围拱,中得万年寺,去护国三十里矣。万年为天台西境,正与天封相对,石梁当其中。地中古杉甚多。饭于寺。又西北三里,逾寺后高岭。又向西升陟岭角者十里,乃至腾空山。下牛牯岭,三里抵麓。又西逾小岭三重,共十五里,出会墅。大道自南来,望天姥山在内,已越而过之,以为会墅乃平地耳。复西北下三里,渐成溪,循之行五里,宿班竹旅舍。
天台之溪,余所见者:正东为水母溪;察岭东北,华顶之南,有分水岭,不甚高;西流为石梁,东流过天封,绕摘星岭而东,出松门岭,由宁海而注于海。正南为寒风阙之溪,下至国清寺,会寺东佛陇之水,由城西而入大溪者也。国清之东为螺溪,发源于仙人鞋,下坠为螺蛳潭,出与幽溪会,由城东而入大溪者也;又东有楢溪诸水,余屐未经。国清之西,其大者为瀑布水,水从龙王堂西流,过桐柏为女梭溪,前经三潭,坠为瀑布,则清溪之源也;又西为琼台、双阙之水,其源当发于万年寺东南,东过罗汉岭,下深坑而汇为百丈崖之龙潭,绕琼台而出,会于青溪者也;又西为桃源之水,其上流有重瀑,东西交注,其源当出通元左右,未能穷也;又西为秀溪之水,其源出万年寺之岭,西下为龙潭瀑布,西流为九里坑,出秀溪东南而去。诸溪自青溪以西,俱东南流入大溪。又正西有关岭、王渡诸溪,余屐亦未经;从此再北有会墅岭诸流,亦正西之水,西北注于新昌;再北有福溪、罗木溪,皆出天台阴即天台山北面,而西为新昌大溪,亦余屐未经者矣。
游雁宕山日记后
此篇亦为第二次游览雁宕山时所记,第一次游览日期为1613年。
公元1632年,徐霞客再游雁宕,这次游历主要记录了他探灵峰洞、天聪洞、大龙湫、屏霞嶂等地的观感,此次记游较为具体,对所游经历的细节皆备述其详,生动可感,如游天聪洞时,描绘践木登升的过程即“梯穷济以木,木穷济以梯,梯木俱穷,则引绳揉树”等细节,不但生动,而且也显示了与自然搏斗的精彩场面。至于对景物的记述,则语词精练,句式匀称,极富节奏感,绘形绘声无不出奇。
余与仲昭兄游天台,为壬申(1632年)三月。至四月二十八日,达黄岩,再访雁山。觅骑出南门,循方山十里,折而西南行,三十里,逾秀岭,饭于岩前铺。五里,为乐清界,五里,上盘山岭。西南云雾中,隐隐露芙蓉一簇,雁山也。十里,郑家岭,十里,大荆驿。渡石门涧,新雨溪涨,水及马腹。五里,宿于章家楼,是为雁山之东外谷。章氏盛时,建楼以憩山游之屐即供游客栖息,今旅肆旅馆寥落,犹存其名。
二十九日 西入山,望老僧岩而趋。二里,过其麓。又二里,北渡溪,上石梁洞。仍还至溪旁,西二里,逾谢公岭。岭以内是为东内谷。岭下有溪自北来,夹溪皆重岩怪峰,突兀无寸土,雕镂百态。渡溪,北折里许,入灵峰寺。峰峰奇峭,离立满前。寺后一峰独耸,中袭一璺wèn裂缝,上透其顶,是名灵峰洞。蹑千级而上,石台重整,洞中罗汉像俱更新。下饭寺中。同僧自照胆潭越溪左,观风洞。洞口仅半规,风蓬蓬出射数步外。遂从溪左历探崖间诸洞。还寺,雨大至,余乃赤足持伞溯溪北上。将抵真济寺,山深雾黑,茫无所睹,乃还过溪东,入碧霄洞。守愚上人精舍在焉。余觉其有异,令僮还招仲昭,亦践流而至,恨相见之晚,薄暮,返宿灵峰。
三十日 冒雨循流,西折二里,一溪自西北来合,其势愈大。渡溪而西,溯而西北行,三里,入净名寺。雨益甚,云雾中仰见两崖,重岩夹立,层叠而上,莫辨层次。衣履沾透,益深穷西谷,中有水帘谷、维摩石室、说法台诸胜。二里,至响岩。岩右有二洞,飞瀑罩其外,余从榛荆棘莽中履险以登。其洞一名龙王,一名三台。二洞之前,有岩突出,若露台然,可栈而通也。出洞,返眺响岩之上,一石侧耳附峰头,为“听诗叟”。又西二里,入灵岩。自灵峰西转,皆崇岩连幛,一开而为净名,一璺直入,所称一线天也;再开而为灵岩,叠嶂回环,寺当其中。
五月朔初一 仲昭与余同登天聪洞。洞中东望圆洞二,北望长洞一,皆透漏通明,第峭石直下,隔不可履。余乃复下至寺中,负梯破莽,率僮逾别坞,直抵圆洞之下,梯而登;不及,则斫木横嵌夹石间,践木以升;复不及,则以绳引梯悬石隙之树。梯穷济连接以木,木穷济以梯,梯木俱穷,则引绳揉树,遂入圆洞中,呼仲昭相望而语。复如法蹑长洞而下,已日中矣。西抵小龙湫之下,欲寻剑泉,不可得。踞石碛而坐,仰视回嶂逼天,峭峰倒插,飞流挂其中,真若九天曳帛者像天上挂下的绸练。西过小剪刀峰,又过铁板嶂。嶂方展如屏,高插层岩之上,下开一隙如门,惟云气出没,阻绝人迹。又过观音岩,路渐西,岩渐拓,为犁尖,复与常云并峙,常云南下,跌而复起,为戴辰峰。其跌处有坳,曰马鞍岭,内谷之东西分者,以是岭为界。从灵岩至马鞍岭凡四里,而崇峦屼嵲,应接不暇。逾岭,日色渐薄崦嵫yān zī太阳西下。二里,西过大龙湫溪口,又二里,西南入宿能仁寺。
初二日 从寺后坞觅方竹,无佳者。上有昙花庵,颇幽寂。出寺右,观燕尾泉,即溪流自龙湫来者,分二股落石间,故名。仍北溯流二里,西入龙湫溪口。更西二里,由连云嶂入,大剪刀峰矗然立涧中,两崖石壁回合,大龙湫之水从天下坠。坐看不足亭,前对龙滩,后揖剪刀,身在四山中也。出连云嶂,逾华岩岭,共二里,入罗汉寺。寺久废,卧云师近新最近重新修葺之。卧云年八十余,其相与飞来石罗汉相似,开山巨手也。余邀师穷顶,师许同上常云,而雁湖反在其西,由石门寺为便。时已下午,以常云期之后日,遂与其徒西逾东岭,至西外谷,共四里,过石门寺废址。随溪西下一里,有溪自西来合,即凌云、宝冠诸水也,二水合而南入海。乃更溯西来之溪,宿于凌云寺。寺在含珠峰下,孤峰插天,忽裂而为二,自顶至踵,仅离咫尺,中含一圆石如珠,尤奇绝。循溪北入石夹,即梅雨潭也。飞瀑自绝壁下激,甚雄壮,不似空濛雨色而已。
初三日 仍东行三里,溯溪北入石门,停担于黄氏墓堂。历级北上雁湖顶,道不甚峻。直上二里,向山渐伏,海屿来前,愈上,海辄逼足下。又上四里,遂逾山脊。山自东北最高处迤逦即曲折连绵而来,播分散为四支,皆易石而土。四支之脊,隐隐隆起,其夹处汇而成洼者三,每洼中复有脊,南北横贯,中分为两,总计之,不止六洼矣。洼中积水成芜草生之地,青青弥望满眼,视野所及处,所称雁湖也。而水之分堕于南者,或自石门,或出凌云之梅雨,或为宝冠之飞瀑;其北堕者,则宕阴诸水也,皆与大龙湫风马牛无及云。既逾冈,南望大海,北瞰南閤之溪,皆远近无蔽,惟东峰尚高出云表。余欲从西北别下宝冠,重岩积莽,莫可寄足。复寻旧路下石门,西过凌云,从含珠峰外二里,依涧访宝冠寺。寺在西谷绝坞中,已久废,其最深处,石崖回合,磴道俱绝。一洞高悬崖足,斜石倚门。门分为二,轩豁透爽,飞泉中洒,内多芭蕉,颇似闽之美人蕉;外则新箨tuò竹笋之皮高下,渐已成林。至洞,闻瀑声如雷,而崖石回掩,杳不可得见。乃下山涉溪,回望洞之右胁,崖卷成罅,瀑从罅中直坠,下捣于圆坳,复跃出坳成溪去。其高亚龙湫,较似壮胜,故非宕山第二流也。东出故道,宿罗汉寺。
初四日 早,望常云峰白云濛翳,然不为阻,促卧云同上。东逾华岩二里,由连云嶂之左,道松洞之右,跻级而上,共三里,俯瞰剪刀峰已在屐底。一里,山回溪出,龙湫上流也。渡溪,过白云、云外二庐,又北入云静庵。庵庐与登山径,修整俱异昔时,卧云令其徒采笋炊饭。既饭,诸峰云气倏尽,仲昭留坐庵中,余同卧云直跻东峰。又二里,渐闻水声,则大龙湫从卷崖中泻下。水出绝顶之南、常云之北,夹坞中即其源也。溯水而上,二里,水声渐微。又二里,逾山脊。此脊北倚绝顶,南出分为两支,东支为观音岩,西支为常云峰,此其过脉处也。正脊之东为吴家坑。其峰之回列者,近为铁板嶂,再绕为灵岩,又再绕为净名,又再绕为灵峰,外为谢公岭而尽。脊之西,其坑即龙湫背。其峰之回列者,近为龙湫之对崖,再绕为芙蓉峰,又再绕为凌云,又再绕为宝冠,上为李家山而止。此雁山之南面诸峰也。而观音、常云二峰,正当其中,已伏杖履下,惟北峰若负扆然,犹屏立于后。北上二里,一脊平峙,狭如垣墙,两端昂起、北颓然直下,即为南閤溪横流界,不若南面之环互矣。余从东巅跻西顶,倏踯躅声大起,则骇鹿数十头也。其北一峰,中剖若斧劈,中则石笋参差,乱崖森立,深杳无底。鹿皆奔堕其中,想有陨死亡堑者。诸僧至,复以石片掷之,声如裂帛,半响始沉,鹿益啼号不止。从此再西,则石脊中断,峰亦渐下,西北眺雁湖,愈远愈下。余二十年前探雁湖,东觅高峰,为断崖所阻,悬绠绳索而下,即此处也。昔历其西,今东出其上,无有遗憾矣。返下云静庵,循溪至大龙湫上,下瞰湫底龙潭,圆转夹崖间,水从卷壁坠潭,跃而下喷,光怪不可迫视。遂逾溪西上,南出龙湫之对崖,历两峰而南,其岭即石门东,罗汉之西,南出为芙蓉峰,又南下为东岭者也。芙蓉峰圆亘特立,在罗汉寺西南隅。既至其下,始得路。东达于寺,日已西,仲昭亦先至矣。
初五日 别卧云出罗汉寺,循溪一里,至龙湫溪口。凡四里,逾马鞍而下。北望观音峰下,有石璺wèn裂口若门,层列非一。仲昭已前向灵岩。余挟一僮北抵峰下,循樵路西转二里,直抵观音、常云之麓,始知二峰上虽遥峙,其下石壁连亘成城。又循崖东跻里许,出石璺之上,丛木密荫,不能悬裂,皆可扪而通也。璺外一峰特起,薄齐片云,圆顶拱袖,高若老僧岩,严若小儿拱立。出路隅,居多吴氏,有吴应岳者留余餐。余挟之溯溪入,即绝顶所望吴家坑溪也,在铁板、观音之间。欲上溪左黄崖层洞,崖在铁板嶂之西,洞在崖之左,若上下二层者。抵其下,不得上,出其上,洞又在悬崖间,无可下也。乃循崖东行,又得一石璺,望其上,层叠可入,计非构木悬梯不能登。从此下一小峰,曰莺嘴岩,与吴别。东过铁板嶂下,见其中石璺更大,下若有洞流而成溪者。亟溯流入,抵洞下,乱石窒塞,而崖左有路直上,凿坎悬崖间,垂藤可攀。遂奋勇上,衣碍则解衣,杖碍则弃杖,凡直上一崖,复横历一崖,如是者再,又栈木为桥者再,遂入石璺中。石对峙如门,中宽广,得累级以升。又入石门两重,仰睇其上,石壁环立,青天一围,中悬如井。壁穷,透入洞中。洞底日光透处有木梯,猱升像猿一样爬上其上,若楼阁然。从阁左转,复得平墟大丘,后即铁板嶂高列,东西危崖环绕,南面石璺下伏,轩敞回合,真仙灵所宅矣!内有茅屋一楹,虚无人居。隙地上多茶树,故坎石置梯,往来其间耳。下至溪旁,有居民。遂越小剪刀峰而东,二里,人灵岩,与仲昭会。
初六日 挟灵岩僧为屏霞嶂之游。由龙鼻洞右攀石罅上,半里,得一洞甚奇。又上半里,崖穹路绝,有梯倚崖端,盖烧炭者所遗。缘梯出其上,三巨石横叠两崖间,内覆石成室,跨其外者为仙桥。其室空明幽敞,蔽于重岩之侧,虽无铁板嶂、石门之奇瑰攒合,而幽邃自成一天。复透洞左上,攀藤历栈,遂出屏霞嶂之中层,盖龙鼻顶也。崖端亦宽垲kǎi地势高而干燥可庐建房,后嶂犹上倚霄汉,嶂右有岩外覆,飞泉落其前。由右复攀跻崖石,几造嶂顶,为削石所阻。其侧石隙一缕,草木缘附,可以着足,遂随之下。崖间多修藤垂蔓,各采而携之。当石削不受树,树尽不受履处,辄垂藤下。如是西越石冈者五重,降升不止数里,始下临绝涧,即小龙湫上游也。其涧发源雁顶之东南,右即铁板,左即屏霞,二嶂中坠为绝壑,重崖亏蔽,上下无径,非悬绠不能飞度也。入涧,践石随流,东行里许,大石横踞涧中,水不能越,穴石下捣,两旁峭壁皆斗立,行者路绝。乃缚木为梯升崖端,复缒zhuì用绳向下吊入前涧下流,则横石之下,穹然中空,可树十丈旗。水从石后建瓴下注,汇潭漾碧,翛xiāo然无拘无束的样子沁人。左右两崖,俱有洞高峙。由此而前,即龙湫下坠处也。余两次索剑泉,寺僧辄云:“在龙湫上,人力鲜达。”今仍杳然,知沦没已久。欲从此横下两峰,遂可由仙桥达石室,乃斫木缚梯,盘绝岘者数四,俯视独秀、双鸾诸峰,近在屐底。既逼仙桥,隔崖中断,日已西,疲甚,乃返觅前辙,复经屏霞侧石室返寺,携囊过净名,投宿灵峰。
初七日 溯寺前溪,观南碧霄冈,轩爽高阔开朗无他奇。又三里,西转,望真济寺在溪北坞中。是溪西由断崖破峡而来,峡南峰为“五马朝天”,峥嵘尤甚。两旁逼仄石蹊,内无居民,棘茅塞路。行里许,甚艰,不可穷历。北过真济寺,寺僻居北谷,游屐旅游者足迹不到。寺右溯小溪三里,登马家山岭,路甚峻。登巅,望雁顶棱簇如莲花状,北瞰南閤,已在屐底。飞舄而下即飞奔而下,舄音xì鞋的通称。四里余,得新庵,弛担于中,溯南閤溪,探宕阴诸胜。南閤溪发源雁山西北之箬ruò袅岭,去此三十余里,与永嘉分界。由岭而南,可通芙蓉,入乐清;由岭而西,走枫林,则入瓯郡道也。溪南即雁山之阴,山势崇拓,竹木蓊茸,不露南面嶻嵲态。溪北大山,自箬袅迤逦而来,皆层崖怪峰,变换阖辟,与云雾争幻,至閤而止。又一山北之溪,自北閤来会,俱东下石门潭。门内平畴千亩,居人皆以石门为户牖窗,此閤所由名,而南北则分以溪也。南閤有章恭毅宅,西入有石佛洞、散水岩、洞仙岩诸胜。北閤有白岩寺旧址,更西有王子晋仙桥为尤奇。余冒雨穷南閤,先经恭毅宅,聚族甚盛。溯溪五里,过犁头庵,南即石佛洞,以路芜不能入。西十里至庄坞,夹溪居民皆叶姓。散水岩在北坞中,石崖横亘,飞瀑悬流,岩左登岭有小庵。时暮雨,土人留宿庄坞,具言洞仙院之胜。
初八日 雨未止。西溯溪行三里,山涧愈幽。随溪转而北,又二里,隔溪小径破云磴而入。东渡溪从之,忽峰回溪转,深入谷中,则烟峦历乱。峰从庄坞之后连亘至此,又开一隙,现此瑰异。执土人问之,曰:“此小纂厝cuǎn cuò摆设也,洞仙尚在其外大溪上流。”复出而渡溪,里许。有溪自东来入,即洞仙坞溪矣。渡大溪,溯小溪东上,其中峰峦茅舍,与前无异。洞仙即在其内崖,倚峰北向,层篁huáng竹林翳之。乃破莽跻石隙而入,初甚隘,最上渐宽。仍南出庄坞,东还犁头庵,终不得石佛洞道。遂出过南閤,访子晋仙桥,在北閤底尚二十里。念仲昭在新庵甚近,还晤庵中。日已晡,竟不及为北閤游,东趋大荆而归。
游五台山日记
五台山又省称台山,位于山西省五台县东北隅。五峰高耸,峰顶平坦宽阔如台,故称五台。东台称望海峰,南台为锦绣峰,西台为挂月峰,北台称叶斗峰,中台即翠岩峰。五座山峰环抱,绕周达250公里。该山为我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山内有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历史和艺术价值甚高。
五台山可游之处甚多,而记中则主要记录了作者游南台(锦绣峰)、西台(挂月峰)、中台(翠谷峰)、北台(叶斗峰)等山峰的经历,而独不见东台。
记中对几座山峰的不同之处皆有描绘,且对各峰走势、林木、水溪也有记录。因为此山的特殊文化意蕴,游记对寺庙建筑的关注尤其突出,特别对万佛阁的描绘更是细致且倍加赞赏。写景状物极尽妍态,读之令人称快叹奇。
癸酉(1633年)七月二十八日 出都即今北京为五台游。越八月初四日,抵阜平南关。山自唐县来,至唐河始密,至黄葵渐开,势不甚穹窿矣。从阜平西南过石梁,西北诸峰复嵱嵷yǒng sǒng上下众多起。循溪左北行八里,小溪自西来注,乃舍大溪,溯西溪北转,山峡渐束。又七里,饭于太子铺。北行十五里,溪声忽至。回顾右崖,石壁数十仞,中坳如削瓜直下。上亦有坳,乃瀑布所从溢者,今天旱无瀑,瀑痕犹在削坳间。离涧二三尺,泉从坳间细孔泛滥出,下遂成流。再上,逾鞍子岭。岭上四眺,北坞颇开,东北、西北,高峰对峙,俱如仙掌插天,惟直北一隙少杀收束。复有远山横其外,即龙泉关也,去此尚四十里。岭下有水从西南来,初随之北行,已而溪从东峡中去。复逾一小岭,则大溪从西北来,其势甚壮,亦从东南峡中去,当即与西南之溪合流出阜平北者。余初过阜平,舍大溪而西,以为西溪即龙泉之水也,不谓西溪乃出鞍子岭坳壁,逾岭而复与大溪之上流遇,大溪则出自龙泉者。溪有石梁曰万年,过之,溯流望西北高峰而趋。十里,逼峰下,为小山所掩,反不睹嶙峋之势。转北行,向所望东北高峰,瞻之愈出,趋之愈近,峭削之姿,遥遥逐人向人逼来,二十里之间,劳于应接。是峰名五岩寨,又名吴王寨,有老僧庐其上。已而东北峰下,溪流溢出,与龙泉大溪会,土人构石梁于上,非龙关道所经。从桥左北行八里,时遇崩崖矗立溪上。又二里,重城当隘口,为龙泉关。
初五日 进南关,出东关。北行十里,路渐上,山渐奇,泉声渐微。既而石路陡绝,两崖巍峰峭壁,合沓攒奇,山树与石竞丽错绮,不复知升陟之烦也。如是五里,崖逼处复设石关二重。又直上五里,登长城岭绝顶。回望远峰,极高者亦伏足下,两旁近峰拥护,惟南来一线有山隙,彻目百里。岭之上,巍楼雄峙,即龙泉上关也。关内古松一株,枝耸叶茂,干云俊物。关之西,即为山西五台县界。下岭甚平,不及所上十之一。十三里,为旧路岭,已在平地。有溪自西南来,至此随山向西北去,行亦从之。十里,五台水自西北来会,合流注滹沱河。乃循西北溪数里,为天池庄。北向坞中二十里,过白头庵村,去南台止二十里,四顾山谷,犹不可得其仿佛大概。又西北二里,路左为白云寺。由其前南折,攀跻四里,折上三里,至千佛洞,乃登台间道。又折而西行,三里始至。
初六日 风怒起,滴水皆冰。风止日出,如火珠涌吐翠叶中。循山半西南行,四里,逾岭,始望南台在前。再上为灯寺,由此路渐峻。十里,登南台绝顶,有文殊舍利塔。北面诸台环列,惟东南、西南少有隙地。正南,古南台在其下,远则盂县诸山屏峙,而东与龙泉峥嵘接势。从台右道而下,途甚夷,可骑。循西岭西北行十五里,为金阁岭。又循山左西北下,五里,抵清凉石。寺宇幽丽,高下如图画。有石为芝形,纵横各九步,上可立四百人,面平而下锐,属于下石者无几。从西北历栈拾级而上,十二里,抵马跑泉。泉在路隅山窝间,石隙仅容半蹄,水从中溢出,窝亦平敞可寺,而马跑寺反在泉侧一里外。又平下八里,宿于狮子窠。
初七日 西北行十里,度化度桥。一峰从中台下,两旁流泉淙淙,幽靓靓同静迥绝。复度其右涧之桥,循山西向而上,路欹倾斜不平甚。又十里,登西台之顶。日映诸峰,一一献态呈奇。其西面,近则闭魔岩,远则雁门关,历历可府而挈qiè即提取、拾取也。闭魔岩在四十里外,山皆陡崖盘亘,层累而上,为此中奇处。入叩佛龛,即从台北下,三里,为八功德水。寺北面,左为维摩阁,阁下二石耸起,阁架于上,阁柱长短,随石参差,有竟不用柱者。其中为万佛阁,佛俱金碧旃zhān檀tán即檀香,罗列辉映,不啻万尊。前有阁二重,俱三层,其周庐环阁亦三层,中架复道,往来空中。当此万山艰阻,非神力不能运运作、修造此。从寺东北行,五里,至大道,又十里,至台中。望东台、南台,俱在五六十里外,而南台外之龙泉,反若更近,惟西台、北台,相与连属。时风清日丽,山开列如须眉。余先趋台之南,登龙翻石。其地乱石数万,涌起峰头,下临绝坞,中悬独耸,言是文殊放光摄影处。从台北直下者四里,阴崖悬冰数百丈,曰“万年冰”。其坞中亦有结庐者。初寒无几,台间冰雪,种种而是。闻雪下于七月二十七日,正余出都时也。行四里,北上澡浴池。又北上十里,宿于北台。北台比诸台较峻,余乘日色,周眺寺外。及入寺,日落而风大作。
初八日 老僧石堂送余,历指诸山曰:“北台之下,东台西,中台中,南台北,有坞曰台湾今台怀镇,此诸台环列之概也。其正东稍北,有浮青特锐者,恒山也。正西稍南,有连岚一抹者,雁门也。直南诸山,南台之外,惟龙泉为独雄。直北俯内外二边,诸山如蓓蕾,惟兹山北护,峭削层叠,嵯峨之势,独露一班通斑。此北台历览之概也。此去东台四十里,华岩岭在其中。若探北岳,不若竟由岭北下,可省四十里登降。”余颔之。别而东,直下者八里,平下者十二里,抵华岩岭。由北坞下十里,始夷。一涧自北,一涧自西,两涧合而群峰凑,深壑中“一壶天”也。循涧东北行二十里,曰野子场。南自白头庵至此,数十里内,生天花菜,出此则绝种矣。由此,两崖屏列鼎峙,雄峭万状,如是者十里。石崖悬绝中,层阁杰起,则悬空寺也,石壁尤奇。此为北台外护山,不从此出,几不得台山神理云。
游恒山日记
恒山,在山西浑源县东南,原称玄岳、紫岳、阴岳,明代列为五岳之一,始称北岳恒山。该记短小精悍,文字优美,写景与抒情结合完美,可堪一读。
记游恒山,先记游龙山,实出意外,谓之“桑榆之收”。接近恒山而未登进,已见山峰连绵,好不气派。至入倒马关和紫荆关,则描绘壁立双阙,评价此峡已超过武彝九曲。对悬空寺的描绘,则比之蜃楼阁宇,当可认为作者十分欣赏。既登恒山,则曲尽笔墨,写物产、写土石松影、写寝宫、写飞石窟直至会仙台。为登顶峰,不惜弃衣践棘,鼓勇而上,见莽莽苍苍一览众山之小,登临的乐趣由此可见。
此篇游记充实丰满,不但山景风光尽显笔下,而且活脱脱刻画出登山之人的勉力求索,与《游雁宕山日记(后)》之形象刻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去北台七十里,山始豁然,曰东底山。台山北尽,即属繁峙界矣。
初九日 出南山。大溪从山中俱来者,别而西去。余北驰平陆中,望外界之山,高不及台山十之四,其长缭绕如垣矮墙,东带平邢,西接雁门,横而径者十五里。北抵山麓,渡沙河,即为沙河堡。依山瞰流,砖甃高整。由堡西北七十里,出小石口,为大同西道;直北六十里,出北路口,为大同东道。余从堡后登山,东北数里,至峡口,有水自北而南,即下注沙河者也。循水入峡,与流屈曲,荒谷绝人。数里,义兴寨。数里,朱家坊。又数里,至葫芦嘴。舍涧登山,循嘴而上,地复成坞四周高中央凹的地方,溪流北行,为浑源界。又数里,为土岭,去州尚六十里,西南去沙河,共五十里矣,遂止居住居民同姓家。
初十日 循南来之涧北去三里,有涧自西来合,共东北折而去。余溯西涧入,又一涧自北来,遂从其西登岭,道甚峻。北向直上者六七里,西转,又北跻而上者五六里,登峰两重,造其巅,是名箭筸岭。自沙河登山涉润,盘旋山谷,所值皆土魁土堆荒阜;不意至此而忽跻穹窿,然岭南犹复阿蒙也。一逾岭北,瞰东西峰连壁隤同颓,翠蜚飞丹流。其盘空环映者,皆石也,而石又皆树;石之色一也、而神理又各分妍;树之色不一也,而错综又成合锦。石得树而嵯峨倾嵌者,幕覆盖以藻绘文采而愈奇;树得石而平铺倒蟠弯曲者,缘以突兀而尤古。如此五十里,直下至阮大土山底,则奔泉一壑,自南注北,遂与之俱出坞口,是名龙峪口,堡临之。村居颇盛,皆植梅杏,成林蔽麓。既出谷,复得平陆。其北又有外界山环之,长亦自东而西,东去浑源州三十里,西去应州七十里。龙峪之临外界,高卑远近,一如东底山之视沙河峡口诸山也。于是沿山东向,望峪之东,山愈嶙嶒斗峭,问知为龙山。龙山之名,旧著于山西,而不知与恒岳比肩;至是既西涉其阃kùn内境域,又北览其面目,从不意中得之,可当五台桑榆之收矣。东行十里,为龙山大云寺,寺南面向山。又东十里,有大道往西北,直抵恒山之麓,遂折而从之,去山麓尚十里。望其山两峰亘峙,车骑接轸zhěn形容车马络绎不绝,破壁而出,乃大同入倒马、紫荆大道也。循之抵山下,两崖壁立,一涧中流,透罅而入,逼仄如无所向,曲折上下,俱成窈窕,伊阙双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拟之也。时清流未泛,行即溯涧。不知何年两崖俱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想水溢时插木为阁道者,今废已久,仅存二木悬架高处,犹栋梁之巨擘bò巨擘即领先或首要之意也。三转,峡愈隘,崖愈高。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shěn吐重台者,悬空寺也。五台北壑亦有悬空寺,拟此未能具体。仰之神飞,鼓勇独登。入则楼阁高下,槛路屈曲。崖既矗削,为天下巨观,而寺之点缀,兼能尽胜。依岩结构,而不为岩石累者,仅此。而僧寮位置适序,凡客坐禅龛kān,
明窗暖榻,寻丈之间,肃然中雅。既下,又行峡中者三四转,则洞门豁然,峦壑掩映,若别有一天者。又一里,涧东有门榜匾额三重,高列阜上,其下石级数百层承之,则北岳恒山庙之山门也。去庙尚十里,左右皆土山层昼,岳顶杳不可见。止门侧土人家,为明日登顶计。
十一日 风翳净尽,澄碧如洗。策杖登岳,面东而上,土冈浅阜,无攀跻劳。盖山自龙泉来,凡三重。惟龙泉一重峭削在内,而关以外反土脊平旷;五台一重虽崇峻,而骨石耸拔,俱在东底山一带出峪之处;其第三重自峡口入山而北,西极龙山之顶,东至恒岳之阳,亦皆藏锋敛锷,一临北面,则峰峰陡削,悉现岩岩本色。一里转北,山皆煤炭,不深凿即可得。又一里,则土石皆赤,有虬松离立道旁,亭曰望仙。又三里,则崖石渐起,松影筛阴,是名虎风口。于是石路萦回,始循崖乘峭而上。三里,有杰坊曰“朔方第一山”,内则官廨xiè厨井俱备。坊右东向拾级上,崖半为寝宫,宫北为飞石窟,相传真定府恒山从此飞去。再上,则北岳殿也。上负绝壁,下临宫廨,殿下云级插天,庑wǔ小屋子门上下,穹碑很高的碑森立。从殿右上,有石窟倚而室之,曰会仙台。台中像群仙,环列无隙。余时欲跻危崖,登绝顶。还过岳殿东,望两崖断处,中垂草莽者千尺,为登顶间道,遂解衣攀蹑而登。二里,出危崖上,仰眺绝顶,犹杰然天半,而满山短树蒙密,槎桠枝柯歧出枯竹,但能钩衣刺领,攀践辄断折,用力虽勤,若堕洪涛,汩汩不能出。余益鼓勇上,久之棘尽,始登其顶。时日色澄丽,俯瞰山北,崩崖乱坠,杂树密翳。是山土山无树,石山则有;北向俱石,故树皆在北。浑源州城一方,即在山麓,北瞰隔山一重,苍茫无际;南惟龙泉,西惟五台,青青与此作伍;近则龙山西亘,支峰东连,若比肩连袂,下扼沙漠者。既而下西峰,寻前入峡危崖,俯瞰茫茫,不敢下。忽回首东顾,有一人飘摇于上,因复上其处问之,指东南松柏间。望而趋,乃上时寝宫后危崖顶。未几,果得径,南经松柏林。先从顶上望,松柏葱青,如蒜叶草茎,至此则合抱参天,虎风口之松柏,不啻百倍之也。从崖隙直下,恰在寝官之右,即飞石窟也,视余前上隘,中止隔崖一片耳。下山五里,由悬空寺危崖出。又十五里,至浑源州西关外。
浙游日记
浙即今浙江省境,古亦简称“越”,徐霞客曾遍游余杭、临安、桐庐、金体、兰溪等地。
徐霞客游浙江的时间是公元1636年。他从家乡江阴出发,由锡邑(今无锡市)、姑苏、昆山、青浦至杭州,再取道余杭、临安,下桐庐、兰溪,游金华三洞……,西行过衢州、常山,再进入江西省境。9月19日出发,直至25日才入浙境,一路行程匆匆。10月初一登西湖北岸之宝石山,历飞来峰、灵隐寺、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
到余杭临安之间,游三九山与洞山,对其两山之间的黑崖白峡、无水枯涨之迹描绘细致,对其洗石如雪之状甚为惊异。一日之内并游山中干、水两洞,对发现其水洞幽境,颇为满意。
最为精彩处,即是金华三洞之游。
赴洞途中,先游芙蓉峰、斗鸡岩、金星峰,一路美景,目不暇接。
然后游朝真、冰壶、双龙三洞。
他总结三洞特征,“朝真似一隙天光为奇,冰壶以万斛珠矶为异,而双龙则外有二门,中悬重幄,水陆兼奇,幽明凑异者矣”。
除此外,他还游讲堂洞、玲珑岩、思山祠、洞源寺。在此亦发现三洞:涌雪、白云、紫云。他推测赵相国所言“六洞灵山”即指此地,而对“金华三洞”一说亦可修正为“六洞”。
接着乘舟西进,过衢州、常山,竟游于常山十五里(今亦名十五里)。
丙子(公元1636年)九月十九日 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欲候黄石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无音至;欲与仲昭兄把袂而别,而仲兄又不南来。咋晚趋晤仲昭兄于土渎庄。今日为出门计,适杜若叔至,饮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为静闻师。
二十日 天未明,抵锡邑。比晓,先令人知会使知道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时,已他出。即过看王忠纫,忠纫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时亦归。余已醉,复同孝先酌于受时处。孝先以顾东曙家书附橐tuó口袋中。时东曙为苍梧道,其乃郎伯昌所寄也。饮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一日 人看孝先,复小酌。上午发舟,暮过虎丘,泊于半塘。
二十二日 早为仲昭市竹椅于半塘。午过看文文老乃郎,并买物阊门。晚过葑门看含晖兄。一见辄涕泪交颐,不觉为之恻然。盖含晖遁迹吴门且十五年,余与仲昭屡访之。虽播迁之余,继以家荡子死,犹能风骚自遣;而兹则大异于前,以其孙之剥削无已,而继之以逆也。因复同小酌余舟,为余作与诸楚玙书,诸为横州守。夜半乃别。
二十三日 复至阊门取染䌷chōu绸裱帖。上午发舟。七十里,晚至昆山。又十余里,出内村,下青洋江,绝江而渡,泊于江东之小桥渡侧。
二十四日 五鼓行。二十里至绿葭浜,天始明。午过青浦。下午抵余山北,因与静闻登陆,取道山中之塔凹而南。先过一坏圃,则八年前中秋歌舞之地,所谓施子野之别墅也。是年,子野绣圃征歌甫就,眉公同余过访,极其妖艳。不三年,余同长卿过,复寻其胜,则人亡琴在,已有易主之感。已售兵郎王念生。而今则断榭零垣,三顿停顿而三改其观,沧桑之变如此。越塔凹,则寺已无门,惟大钟犹悬树间,而山南徐氏别墅亦已转属。因急趋眉公顽仙庐。眉公远望客至,先趋避;询知余,复出,挽手入林,饮至深夜。余欲别,眉公欲为余作一书寄鸡足二僧,一号弘辩,一号安仁。强为少留,遂不发舟。
二十五日 清晨,眉公已为余作二僧书,且修以仪。复留早膳,为书王忠纫乃堂母亲寿诗二纸,又以红香米写经大士馈余。上午始行。盖前犹东迂之道,而至是为西行之始也。三里,过仁山。又西北三里,过天马山。又西三里,过横山。又西二里,过小昆山。又西三里入泖湖,绝流而西,掠泖寺而过。寺在中流,重台杰阁,方浮屠五层,辉映层波,亦泽国之一胜也。西入庆安桥,十里为章练塘。其地为长洲南境,亦万家之市也。又西十里为蒋家湾,已属嘉善。贪晚行,为听蟹群舟所惊,亟入丁家宅而泊。在嘉善北三十六里,即尚书改亭公之故里。
二十六日 过二荡,十五里为西塘,亦大镇也,天始明。西十里为下圩荡,又南过二荡,西五里为唐母村,始有桑。又西南十三里为王江泾,其市愈盛。直西二十余里,出澜溪之中。西南十里为前马头,又十里为师姑桥。又八里,日尚未薄崦嵫yān zī指太阳落山的地方,而计程去乌镇尚二十里,戒于萑苻huǎn pú,泊于十八里桥北之吴店村浜。其地属吴江。
二十七日 平明行,二十里抵乌镇,入叩程尚甫。尚甫方游虎埠,两郎出晤。捐橐中资,酬其昔年书价,遂行。西南十八里,连市。又十八里,寒山桥。又十八里,新市。又十五里,曹村,未晚而泊。
二十八日 南行二十五里,至唐栖,风甚利。五十里,入北新关。又七里,抵棕木场,甫过午。令僮子入杭城,往曹木上解元家,询黄石翁行旋,犹未北至。时木上亦往南雍,无从讯。因作书舟中,投其家,为返舟计。此后行踪修阻,无便鸿即通信也。晚过昭庆,复宿于舟。
二十九日 复作寄仲昭兄与陈木叔全公书,静闻往游净慈、吴山。是日复宿于舟。
三十日 早入城,市参寄归。午下舟,省行李之重者付归。余同静闻渡湖入涌金门,市铜炊、竹筒诸行具。晚从朝天门趋昭庆,浴而宿焉。是日复借湛融师银十两,以益游资。
十月初一日 晴爽殊甚,而西北风颇厉。余同静闻登宝石山巅。巨石堆架者为落星石。西峰突石尤屼嵲,南望湖光江影,北眺皋亭、德清诸山,东瞰杭城万灶,靡不历历。下山五里,过岳王坟。十里至飞来峰,饭于市,即入峰下诸洞。大约其峰自枫木岭东来,屏列灵隐之前,至此峰尽骨露;石皆嵌空玲珑,骈列三洞;洞俱透漏穿错,不作深杳之状。昔黥于杨髡kūn对和尚的鄙称之刊凿,今苦于游丐之喧污;而是时独诸丐寂然,山间石爽,毫无声闻之溷hùn混乱,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余遍历其下,复各扪其巅。洞顶灵石攒空,怪树搏影,跨坐其上,不减群玉山头也。其峰昔属灵隐,今为张氏所有矣。下山涉涧,即为灵隐。有一老僧,拥衲默坐中台,仰受日精,久不一瞬。已入法轮殿,殿东新构罗汉殿,止得五百之半,其半尚待西构也。是日,独此寺丽妇两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转艳,与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为徘徊久之。下午,由包园西登枫树岭,下至上天竺,出中、下二天竺。复循下天竺后,西循后山,得“三生石”,不特骨态嶙峋,而肤色亦清润。度其处,正灵隐面屏之南麓也,自此东尽飞来,独擅灵秀矣。自下天竺五里,出毛家步渡湖,日色已落西山,抵昭庆昏黑矣。
初二日 上午,自棕木场五里出观音关。西十里,女儿桥。又十里,老人铺。又五里,仓前。又十里,宿于余杭之溪南。访何孝廉朴庵,先一日已入杭城矣。
初三日 自余杭南门桥得担夫,出西门,沿苕溪北岸行。十里,丁桥铺。又十里,渡马桥,则余杭、临安之界也。〔其北可达径山。〕又二里为青山,居市甚盛。溪山渐合,又有二尖峰屏峙。一名紫薇,一名大山。十五里,山势复开。至十锦亭,一路从亭北西去者,于潜、徽州道也;从亭南西去者,即临安道也。从亭西南又一里,一石梁横跨溪上,曰长桥。越桥而南又一里,入临安东关。山西关,土城甚低,县廨颓隘。外为吕家巷,阛闠huán huì反差盛于城。又二里为皇潭,其阛闠与吕家巷同。其西路分南北,北者亦于潜之道即捷径,南者新城道也。已而复循山向西南行,又八里为高坎,始通排简易木筏。又三里,南入袅柳坞,复入山隘。五里为下圩桥。由桥南溯溪西上,二里为全张,一村皆张氏之房也。走分水者,以新岭为间道,以全张为迂道。余闻新岭路隘而无托宿,遂宿于全张之白玉庵。僧意,余杭人也。闻余好游,深夜篝灯瀹茗,为余谈其游日本事甚详。
初四日 鸡鸣作饭,昧爽西行。二里,过桥,折而南又六里,上干坞岭。其岭甚坦夷,盖于潜之山西来过脉,东西皆崇山峻岭,独此峡中坳。过脊处止丈余,南北叠塍而下,皆成稻畦。北流至下圩桥,由青山入苕;南流至沙宕,由新城入浙,不意平陀遂分两水。其山过东遂插天而起,曰五尖山。五尖之东北即新岭矣。循其西麓,又五里过唐家桥,则新城北界也。白石崖山障其南。遂循水西南行,五里为华龙桥,有水自西坞来合。过桥,南越一小岭,二里至沙宕,前有一石梁跨涧,曰赵安桥,则入新城道也。由桥北西溯一涧,沿三九山北麓而入后叶坞。“三九”之名,以东则从赵安桥南至朱村,北则从赵安桥西南至白粉墙,南则从白粉墙东南至朱村,三面皆九里也。由后叶坞九里至白粉墙,为三九山北来之脊。其脊亦甚坦夷,东流者由后叶出赵安桥,西流者由李王桥合朱村,此“三九”所以名山,亦以水绕无余也。白粉墙之西二里,为罗村桥,有水自北来,有路亦岐而北,则新城道也。循水南行里许,为钵盂桥,有水西自龙门龛来。〔龛有四仙传道岭,在桥西四里,乃于潜境。〕由桥北即转而东,里余复折而南。其地东为三九,西为洞山,环坞一区,东西皆石峰嶙峋,黑如点漆,丹枫黄杏,翠竹青松,间错如绣,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虽久旱无溜即流水,而黑崖白峡,处处如悬匹练,心甚异之。二里,渡李王桥,遂至洞山之东麓。急置行李于吴氏先祠。令僮觅炊店,不得。有吴姓者二人至,一为余炊,一为赠烛游洞,余以鱼公书扇答之。〔洞山者,自龙门龛南迤逦东来,其石棱锐纹叠。东南山半开二洞,正瞰桥下。〕余遂同静闻西向蹑山。沿小涧而上,石皆峡蹲壑透,清流漱之,淙淙有声。涧两旁石片涌出田畦中,侧者成塍,突者成台,竹树透石而出,枝耸石上而不见其根,干压石巅而不见其窦出处。再上,忽一大石当涧而立,端方无倚,而纹细如波毂之旋凤,最为灵异。再上,修竹中有新建睢阳庙,雪峰之龛在焉。一名灵隐庵。庵后危壁倚空,叠屏耸翠,屏之南即明洞也。如轩斯启,其外五柱穿列,正如四明之分窗,〔但四明石色劣下,不能若此列柱连卷也。〕中有一柱,上不至檐,檐下亦垂一石,下不至柱,上下相对,所不接者不盈咫。柱旁有树高撑,至檐端辄逊而外曲,翠色拂岩而上,黑石得之益章越加明显。再南即为幽洞。二洞并启,中间石壁,色轻红若桃花。洞口高悬,内若桥门之覆空,得呼声辄传响不绝,盖其内空峒无底也。廿丈之内,忽一转而北,一转而南。北者为干洞,拾级而上,如登橉lìn即门槛蹑阁。三十丈后,又转而南,辟一小阁,颇觉幽异。南者为水洞,一转即仙田成畦,塍界层层,水满其中,不流不涸。人从塍上曲折而入,约廿丈,忽闻水声潺潺。透一小门而入,见一小溪自南来,至此破壑下坠,宛转无底,但闻其声。循溪而南,又过一峡。仍透小门而入,须从水中行,乃短衣去袜,溯水蹑流。又三十丈,中有〔石,俱〕倒垂若莲花,下卷若象鼻者,平沙隘门,忽束忽敞。〔正如荆溪白鹤洞,而白鹤潜伏山麓,得水为易,此洞高辟山巅,兼水尤奇耳。〕再入,则石洞既尽,汇水一方,水不甚深,又不知汇者何来,坠者何去也。及出洞,半日之间,已若隔世。下山,饭于吴祠。乃溯南来之溪,二里至太平桥。桥西为高氏,桥东为吴氏,亦李王桥之吴氏之派也,亦有先祠甚宏畅。时日色甚高,因担夫家近,欲归宿,托言马岭无宿店,遂止祠中。是日行仅三十五里,而所游二洞,以无意得之,岂不幸哉!是晚风吼云屯,达旦而止。
初五日 鸡再鸣,令僮起炊。炊熟而归宿之担夫至,长随夫王二已逃矣。饭后又转觅一夫,久之后行。南二里,上马岭,约里许达其巅。〔岭以北属新城,水亦出新城。岭南则属于潜,县在其西北五十里,水由应渚埠出分水县。〕下马岭,南二里为内楮zhǔ构树村坞,又一里为外楮村坞,从此而南,家家以楮为业。随山坞西南七里,过兑口桥,岐分南北,〔北达于潜可四十里,〕南抵应渚埠十八里。兑口之水北自于潜,马岭之水东来,合而南去,路亦随之。八里,过板桥。桥下水自西坞来,与前水合,〔溯水西走,路可达于潜及昌化。〕又南五里为保安坪。又一里为玉涧桥,桥甚新整,居市亦盛,又名排石。山始大开。又东二里,止于唐家拱。其地在应渚埠北二里,原无市肆,担夫以应埠之舟下桐庐者,必北曲而经此,遂止于溪畔。久之得桐庐舟。〔盖应渚埠为于潜南界,溪之南即隶分水,于潜之水北经玉涧桥,昌化之水西自麻汊埠,俱会于应渚,而水势始大。顾五涧桥而上,已不胜舟,麻汊埠而上,小舟直抵昌化,于潜水固不敌昌化也。〕时日已中,无肆觅米,欲觅之应埠,而舟不能待,遂趁之行。下舟东南行十里,为分水县。县在溪之西。分水原止一水东南去,其西虽山势豁达,惟陆路八十里达于淳安。余初欲从之行,为王奴遁去,不便于陆,仍就水道,反向东南行矣。去分水东南二十里为头铺。又十里为焦山,居市颇盛。已暮,不能买米,借舟人余米而炊。舟子顺流夜桨晚上行船,五十里,旧县,夜过半矣。
初六日 鸡再鸣,鼓舟,晓出浙江,已桐庐城下矣。令僮子起买米。仍附其舟,十五里至滩上。米舟百艘,皆泊而待剥,余舟遂停。亟索饭,饭毕得一舟,别附而去,时已上午。又二里过清私口,又三里,人七里笼。东北风甚利,偶假寐,已过严矶。四十里,乌石关。又十里,止于(严州府)东关之逆旅。
初七日 雾漫不辨咫尺,舟人饭而后行,上午复霁。七十里,至香头已暮。香头,山北之大村落也,张、叶诸姓,簪缨颇盛。月明风利,二十里,泊于兰溪。
初八日 早登浮桥,桥内外诸舡xiāng船鳞次紧紧相连,以勤王师自衢将至,封桥聚舟,不听不允许上下也。遂以行囊令顾仆守之南门旅肆中,余与静闻俱为金华三洞游。盖金华之山,横峙东西,郡城在其阳,浦江在其北,西垂尽处则为兰溪,东则义乌也。婺水东南从永康经郡之南门,而西北抵兰溪与衢江合。余初欲陆行,见溪中有舟溯流而东,遂附之。水流沙岸中,四山俱远,丹枫疏密,斗锦裁霞,映叠尤异。然北山突兀天表,若负扆然,而背之东南行。问:“三洞何在?”则曰:“在北。”问:“郡城何在?”则曰:“在南。”始悟三洞不必至郡,若陆行半日,便可从中道而入,而时已从舟,无及矣。四十五里至小溪,已暮,月色如洗。又十五里登陆,投宿下马头之旅肆,以深夜闭门不纳。遇一王姓者,号敬川,高桥埠人。将乘月归,见客无投宿处,因引至〔金华〕西门外,同宿于逆旅。
初九日 早起,天色如洗,与王敬川同人兰溪西门,即过县前。县前如水,盖县君初物故物故即死亡物音mò也。为歙人项人龙,辛未进士·五日之内,与父与子三人俱死于痢。又东上苏坊岭,岭颇平,阛闠huán huì指街市夹之。东下为四牌坊,自苏坊至此,街肆颇盛,南去即郡治矣。与王敬川同入歙人面肆,面甚佳,因一人兼两人馔。
仍出西门,即循城西北行,王犹依依,久之乃别。遂有冈陇高下,十里至罗店。问三洞何在,则曰西;见尖峰前倚,则在东。因执土人详询之,曰:“北山之半为鹿田寺。其东下之脉,南峙为芙蓉峰,即尖峰也,为郡龙之所由;萃其西下之脉,南结为三洞,三洞之西即兰溪界矣。”时欲由三洞返兰溪,恐东有余胜,遂望芙蓉而趋。自罗店东北五里,得智者寺。寺在芙蓉峰之西,乃北山南麓之首刹也,今已凋落。而殿中犹有一碑,乃宋陆务观为智者大师重建兹寺所撰,而字即其手书。碑阴又镌务观与智者手牍数篇。碑楷牍行,俱有风致,〔恨无拓工,不能得一通为快。〕寺东又有芙蓉庵,有路可登芙蓉峰。余以峰虽尖圆,高不及北山之半,遂舍之。仍由智者寺西北登岭,升陟峰坞,五里得清景庵。庵僧道修留饭,复引余由北坞登杨家山。山为此山南下之第二层,再下则芙蓉为第三层矣。绕其西,从两山夹中北透而上,东为杨家山,有居民数十家;西为白望山,为仙人望白鹿处。约共七里,则北山上倚于后,杨家山排列于前,中开平坞,巨石铺突,有因累级为台者,种竹列舍,为朱开府之山庄也。朱名大典。其东北石累累愈多,大者如狮象,小者如鹿豕,俱蹲伏平莽中,是为石浪,即初平叱石成羊处相传有董初平见白石乃叱喊“羊起”,白石遂变成羊群,岂今复化为石耶?石上即为鹿田寺,寺以玉女驱鹿耕田得名。殿前有石形似者,名驯鹿石。此寺其来已久,后为诸宦所蚕食,而郡公张朝瑞海州人,创殿存羊,屠赤水有《游纪》刻其间。余至已下午,问斗鸡岩在其东,即同静闻二里东过山桥。山桥东下一里,两峰横夹,涧出其中,峰石皆片片排空赴涧,形若鸡冠怒起,溪流奔跃其下,亦一胜矣。由岩东下数里,为赤松宫,乃郡城东门所入之道,盖芙蓉峰之东坑也。
斗鸡岩上有樵者赵姓居之,指北山之巅有棋盘石,石后有西玉壶水从石下注,旱时取以为雩祝yú求雨,极著灵验。时日已下舂,与静闻亟从蓁莽中攀援而上。上久之,忽闻呼声,盖赵樵见余误而西,复指东从积莽中行。约直蹑者二里,始至石畔。石前有平台,后耸叠块,中列室一楹,塑仙像于中,即此山之主。像后石室下有水一盆,盖即雩祝之水也。然其上尚有涧,泠泠从山顶而下。时日已欲堕,因溯流再跻,则石峡如门,水从中出,门上更得平壑,则所称西玉壶矣。闻其东尚有东玉壶,皆山头出水之壑。西玉壶之水,南下者由棋盘石而潜溢于三洞,北下者从里水源而出兰溪之北;东玉壶之水,南下者由赤松宫而出金华,东下者出义乌,北下者出浦江,盖亦一郡分流之脊云。玉壶昔又名盘泉,分耸于上者,今又称为三望尖,文之者为金星峰,总之所谓北山也。甫至峰头,适当落日沉渊,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来一曲,正当其处也。夕阳已坠,皓魄明月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zhuó洗涤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大声吼叫,酾shī斟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颠,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完全不同于尘世,不啻霄壤即天地之别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戏弄,威胁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太空,高天同游也耶!
徘徊久之,仍下二里,至盘石。又从莽棘中下二里,至斗鸡岩。赵樵闻声,启户而出,亦以为居山以来所未有也。复西上一里至山桥,又西二里至鹿田寺。僧瑞峰、从闻以余辈久不至,方分路遥呼,声震山谷。入寺,浴而就卧。
初十日 鸡鸣起饭,天色已曙。瑞峰为余束炬数枚,与从闻分肩以从,从朱庄后西行一里,北而登岭。岭甚峻,约一里,有石耸突峰头。由石畔循北山而东,可达玉壶;由石畔逾峰而北,即朝真洞矣。洞门在高峰之上,西向穹然,下临深壑,壑中居舍环聚,恍疑避秦意即如桃花源中的人为避秦祸一样与世隔绝,不知从何而入。询之,即双龙洞外居人也。
盖北山自玉壶西来,中支至此而尽,后复生一支,西走兰溪。后支之层分而南者,一环而为龙洞坞,再环而为讲堂坞,三环而为玲珑岩坞,而金华之界,于是乎尽。玲珑岩之西,又环而为钮坑,则兰溪之东界矣;再环而为白坑,三环而为水源洞,而崇崖巨壑,亦于是乎尽。后支层绕中支,中支西尽,颓然下坠:一坠而朝真辟焉,其洞高峙而底燥;再坠而冰壶洼焉,其洞深奥而水中悬;三坠而双龙窍焉,其洞变幻而水平流。所谓三洞也,洞门俱西向,层累而下,各去里许,而山势崭绝,俯瞰仰观,各不相见,而洞中之水,实层注焉。中支既尽,南下之脉复再起而为白望山,东与杨家山骈列于北山之前,而为鹿田门户者也。
朝真洞门轩豁宽敞宽阔,内洞稍洼而下。秉烛深入,左有一穴如夹室,宛转从之,夹穷而有水滴沥,然隙底仍燥,不知水从何去也。出夹室,直穷洞底,则巨石高下,仰眺愈穹,俯瞰愈深。从石隙攀跻下坠,复得巨夹,忽有光一缕自天而下。盖洞顶高盘千丈,石隙一规,下逗留下天光,宛如半月,幽暗中得之,不啻明珠宝炬矣。既出内洞,其左复有两洞,下洞所入无几,上洞宛转亦如夹室,右有悬窍,下窥无底,想即内洞之深坠处也。
出洞,仍从突石峰头南下,里许,折而西北,又里许,得冰壶涧,盖朝真下坠之次重矣。洞门仰如张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滚滚不见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其咽喉,忽闻水声轰轰。愈秉炬从之,则洞之中央,一瀑从空下坠,〔冰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采。〕水坠石中,复不知从何流去。复秉炬四穷,其深陷逾于朝真,而屈曲不及也。
出洞,直下里许,得双龙洞。洞辟两门,瑞峰曰:“此洞初止一门。其南向者,乃万历间水倾崖石而成者。”一南向,一西向,俱为外洞。轩旷宏爽,如广履高穹,阊阖四启,非复曲房夹室之观。而石筋夭矫美丽,石乳下垂,作种种奇形异状,此“双龙”之名所由起。中有两碑最古,一立者,镌“双龙洞”三字,一仆倒状者,镌“冰壶洞”三字,俱用燥笔作飞白即书法中之飞白体,笔画枯槁而中多空白之形,而不著姓名,必非近代物也。流水自洞后穿内门西出,经外洞而去。俯视其所出处,低覆仅余尺五,正如洞庭左衽之墟,须帖地而入,第彼下以土,此下以水为异耳。瑞峰为余借浴盆于潘姥mǔ老妇人家,姥居洞口。姥饷以茶果。乃解衣置盆中,赤身伏水推盆而进隘。隘五六丈,辄穹然高广,一石板平庋guǐ置放洞中,离地数尺,大数十丈,薄仅数寸。其左则石乳下垂,色润形幻,若琼柱宝幢,横列洞中。其下分门剖隙,宛转玲珑。溯水再进,水窦愈伏,无可容入矣。窦侧石畔一窍如注,孔大仅容指,水从中出,以口承之,甘冷殊异,约内洞之深广更甚于外洞也。要之即对此上描述之景进行总结,提要,朝真以一隙天光为奇,冰壶以万斛珠玑为异,而双龙则外有二门,中悬重幄,水陆兼奇,幽明凑异者矣。
出洞,日色已中,潘姥为炊煮黄粱以待。感其意而餐之,报之以杭伞一把。乃别二僧,西逾一岭。岭西复成一坞,由坞北入,仍转而东,去双龙约五里矣。又上山半里而得讲堂洞焉。其洞亦有二门,一西北向,一西南向,轩爽高洁,亢出双龙洞之上,幽无双龙洞之黯,真可居可憩之地。昔为刘教标挥鏖zhǔ拂尘处,今则塑白衣大士于中。盖即北山后支南下第一岭,其阳回环三洞,而阴又辟成此洞也。岭下坞中,居民以烧石为业,其涧涸而无底流,居人俱登山汲水于讲堂之上。渡涧,复西逾第二岭,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二层也。下岭,其坞甚逼,然涧中有流淙淙北来。又渡而西,再循岭北上,磴辟流涌,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三层也。外隘而中转,是名玲珑岩,去讲堂又约六里矣。坞中居室鳞次,自成洞壑,晋人桃源不是过晋人桃花源也不能超过此。转而西,逾其岭,则兰溪界也。下岭为钮坑,亦有居人数十家。又逾一岭曰思山祠,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四层也,去玲珑岩西又约六里矣。时日已将坠,问洞源寺路,或曰十里,或曰五里。亟下岭,循涧南趋五里,暮至白坑。居人颇多,亦俱烧石。又西逾石塔岭,则北山后支南下之第五层也。洞源寺即在岭后高峰之北,从此岭穿径而上仅里许,而其正路在山前洞之旁。盖此地亦有三洞,下为水源洞,一名涌雪。上为上洞一名白云。中为紫云洞,而其地总以“水源”名,故一寺而或名水源,或名上洞。而寺与水源洞异地,由岭上径道抵寺,故前曰五里;由水源洞下岭复上,故前曰十数里。时昏黑不辨山路,无可询问,竟循大路下山。已见一径西岐而下,强强迫静闻从之。久而不得寺,只见石窑满前,径路纷错。正徬徨间,望见一灯隐隐,亟投之,则水舂也。其人曰:“此地即水源,由此坞北过洪桥,循右岭而上,可三里即上洞寺矣”。以深夜难行,欲止宿其中。其人曰:“月色如昼,至此山径亦无他岐,不妨行也。”始悟上洞寺在北山第五层之阴。乃溯溪西北至洪桥,自白坑来约四里矣。渡桥北,蹑岭而上里余,转而东又里余,始得寺,强投宿焉。始闻僧有言灵洞者,因忆赵相国有“六洞灵山”诸刻,岂即是耶?竟未悉知晓而卧。
十一日 平明起,僧已出。余过前殿,读黄贞父碑,始知所称“六洞”者,以金华之“三洞”与此中之“三洞”,总而得六也。出殿,则赵相国之祠正当其前,有崇楼杰阁,集、记中所称灵洞山房者是也。余艳艳羡之久矣,今竟以不意得之,山果灵于作合人工造作耶!乃不待晨餐,与静闻从寺后蹑磴北上,先寻白云洞。洞在寺北二里。
一里至岭头,逾岭而北,岭凹忽盘旋下洼如盂磐。披莽从之,一洞岈然,下坠深黑,意即所云白云而疑其隘。忽有樵者过顶上,仰而问之,曰:“白云尚在此。此洞窗也。”乃复上,北行。两山夹中,又回环而成一洼,大且百丈,深数十丈,螺旋而下,而中竟无水;〔倘置水其中,即仙游鲤湖矣。〕然即无水,余所见山顶四环而无隙泻者,仅此也,又下,从歧左西转山夹,则白云洞在焉。洞门北向,门顶一石横裂成梁,架于其前,从洞仰视,宛然鹊桥之横空也。入洞,转而左,渐下渐黑,有门穹然,内若甚深,外有石屏遥峙。从黑暗中以杖探地而入数十步,洞愈宽广,第但是无灯炬,四顾无所见,乃返步而出。出至穹门之内,初入黑甚者,至此光定,已历历可睹。乃复转屏出洞,逾岭而还。饭而出寺,仍旧路西下,二里至洪桥。未渡,复从桥左人居后半里上紫云洞。洞门西向,洞既高亢,上下平整。中有垂柱四五枚,分门列户,界为内外两重。〔琼窗翠幄,处处皆是,亦敞亦奥,肤色俱胜。〕洞之北隅复通一奥,宛转深入,以无炬而返。下渡洪桥,循涧而东,山石半削,髡kūn剃削为危壁。其下石窑柴积,纵横塞路,即夜来无问津处也。渡石梁,水源洞即在其侧。洞门南向,正跨涧上。洞口垂石缤纷,中有一柱,自下属上,若擎之而起;〔其上嵌空纷纶,复辟一窦,幻作海蜃状。〕洞内上下分二层。下层即水涧所从出,涧水已涸,出洞数步,即有水溢于涧中,盖为水碓duì石臼引出洞侧也。上层由洞门蹑蹬而上,渐入渐下,既下而空广愈觉无极,闻水声甚远,以无炬不及穷。
出坐洞口〔擎柱内,观石态古幻。〕念两日之间,于金华得四洞,于兰溪又得四洞,昔以六洞凑灵,余且以八洞尽胜,安得不就此一为殿最分高下排名次!双龙第一,水源第二,讲堂第三,紫霞第四,朝真第五,冰壶第六,白云第七,洞窗第八,此由金华八洞而等第之。若夫新城之墟,聿yù语助词有洞山,两洞齐启,左明右暗,明览云霞,暗分水陆,其中仙田每每,塍chēng田埂叠波平,琼户重重,隘分窦转,以斯洞之有余,补洞窗之不足,法彼入此,当在双龙、水源之间,非他洞之所得侔móu相等也。品第久之,始与静闻别洞源而去。过夜来问津之舂,循西岭出坞,西南行十五里,而达于兰溪之南关。
入旅肆,顾仆犹未饭,亟饭而觅舟。时因援师之北,方籍舟以待,而师久不至。忽有一舟自北来,亟附之,乃布舟也。其意犹未行,而籍舟者复至,乃刺舟五里,泊于横山头。
十二日 平明发舟。二十里,溪之南为青草坑。其地属汤溪。时日已中,水涸舟重,咫尺不前。又十五里,至裘家堰,舟人觅剥舟卸货船同泊焉。是夜微雨,东风颇厉。
十三日 天明,云气复开。舟人起布一舱付剥舟,风已转利。二十里至胡镇,又二十里于龙游,日才下午。候换剥舟,遂泊。
十四日 天明,诸附舟者,以舟行迟滞,俱索舟价登陆去,舟轻且宽,虽迟不以为恨也。早雾既收,远山四辟,但风稍转逆,不能驱帆上碛耳。四十五里,安仁。为龙游、西安界。又十里,泊于杨村。去衡州尚二十五里。是日共行五十五里,追及先行舟同泊,始知迟者不独此舟也。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村树人烟俱熔,彻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满前皆飞跃也。
十五日 昧爽黎明,连上二滩。援师既撤,货舟涌下,而沙港涩隘,上下捱挤,前苦舟少,兹苦舟多。行路之难如此!十里,过漳树潭,至鸡鸣山。轻帆溯流,十五里至衢州,将及午矣。过浮桥,又南三里,遂西入常山溪口。风正帆悬,又二里,过花椒山,两岸橘绿枫丹,令人应接不暇。又十里,转而北行。又五里,为黄埠街。橘奴千树,筐篚满家,市橘之舟鳞次河下。余甫登买橘,舟贪风利,复挂帆而西。五里,日没。乘月十里,泊于沟溪滩之上。其西即为常山界。
十六日 旭日鲜朗,东风愈急。晨起,过焦堰,山回溪转,已在常山境上。盖西安多橘,常山多山;西安草木明艳,常山则山树黯然矣。溯流四十五里,过午抵常山,风帆之力也。登岸觅夫于东门。径城里许,出西门。十里,辛家铺,山径萧条,无一民舍。又五里,得荒舍数家,日已西沉,恐前无宿处,遂止其间。地名十五里。
江右游日记
长江在芜湖、南京间作西南南、东北北流向,故自此以下的长江南岸地区称江东。我国古代习惯从北往南看,则东在左,西在右。江西省在江右,故江右即指今江西省。
徐霞客由浙江常山入江西,大致游程是玉山——上饶——弋阳——贵溪——金溪——建昌(今南城)——新城(今黎川)——南丰,回到建昌游麻姑山然后西游至宜黄——永丰——吉水抵吉安,游西园,西进至永新,北行游武功山,西入湖南。
此记重点描绘的有以下几处:
弋阳的龟岩。此山奇峰甚多,山势连绵,老人、罗汉、净瓶、观音诸峰无不高峻挺拔,最奇为龟峰、双剑峰。此山一共有32峰,皆峭不可攀,而中峰巨石形如龟,故叫龟峰,至今也是旅游胜地。其余诸峰,作者于记中多一一记叙,各显奇妙之处。
贵溪之象山胜景。此地有宋理学家陆象山(九渊)之遗迹,故此地人文景观也可堪一书。此山五面峰之一线天为最佳处。另有小隐岩、朝真宫等胜景,其间飞瀑石桥,空山修林,极幽极美。
建昌麻姑山。麻姑山以水称奇,以水为胜,其瀑布有五级之多,而每一级各显其奇。建昌还有飞鳌峰,其中风物、自然景观也颇使人留连。
吉安永新之梅田洞山,该山山麓有洞穴数个,其洞中结构层叠错落,洞中有洞,其形万状。徐霞客游此洞,曲尽其妙,此山有洞四个,徐尽游之。
最后记叙武功山诸景。
记中有多处记叙此次游历之遭遇。如在吉水舟中遇盗匪抢劫、在永新行舟受阻等,可见当时世风之颓败以及行程之艰险。
丙子(公元1636年)十月十七日 鸡鸣起饭,再鸣而行。五里,蒋莲铺,月色皎甚。转而南行,山势复簇,始有村居。又五里,白石湾,晓日甫升。又五里,白石铺。仍转西行,又七里,草萍公馆,〔为常山、玉山两县界,〕昔有驿,今已革革除矣。又西三里,即南龙北度之脊也。其脉南自江山县二十七都之小筸gān岭,西转江西永丰东界,迤逦至此。南北俱圆峙一峰,而度处伏而不高,亦束而不阔。脊西即有一涧南流,下流已入鄱阳矣。洞西累石为门,南北俱属于山,是为东西分界。又十里为古城铺,转而南行,渐出山矣。又五里,为金鸡洞岭。仍转而西,又五里,山塘铺,山遂大豁。又十里,东津桥,石梁高跨溪上。其水自北南流,其山高耸若负扆,然在玉山县北三十里外。盖自草萍北度,即西峙此山,一名大岭,一名三清山。山之阴即为饶之德兴,东北即为徽之婺wù源,东即为衢之开化、常山,盖浙、直、豫章三面之水,俱于此分焉。余昔从堨yè埠山裘里,乃取道其东南谷中者也。渡桥西五里,由玉山东门入,里许,出西门。城中荒落殊甚,而西,城外市肆聚焉,以下水之埠在也。东津桥之水,绕城南而西,至此胜舟。时已下午,水涸无长舟可附,得小舟至府,遂倩之行。二十里而暮,舟人乘月鼓棹夜行。三十里,过沙溪。又五十里,泊于广信之南门,甫三鼓也。沙溪市肆甚盛,小舟次停河下者百余艇,夹岸水舂之声不绝,然闻其地多盗,月中见有揭而涉溪者,不能无戒心。广信西二十里有名桥濒溪,下流又有九股松,一本九分,参霄竞秀,俱不及登。
十八日 早起,仍觅其舟至铅山之河口。余初拟由广信北游灵山,且闻其地北山寺丛林甚盛,欲往一观。因骤发脓疮,行动俱妨,以其为河口舟,遂倩之行,两过广信俱不及停也。郡城横带溪北,雉堞不甚雄峻,而城外居市遥控,亦山城之大聚落也。城东有灵溪,则灵山之水所泄;城西有永丰溪,则永丰之流所注。西南下三十里,有峰圆亘,色赭崖盘,名曰仙来山。初过其下,犹卧未起,及过二十里潭,至马鞍山之下,回望见之,已不及登矣。自仙来至雷打石,二十里之内,石山界溪左右,俱如覆釜伏牛,或断或续,〔不特形绝崆峒,并无波皱文,至纤土寸茎,亦不能受。〕至山断沙回处,霜痕枫色,映村庐而出,石隙若经一番点缀者。又二十里,过旁罗,南望鹅峰,峭削天际,此昔余假道分水关而趋幔亭之处,转盼已二十年矣。人寿几何,江山如昨,能不令人有秉烛之思耶!又二十里抵铅山河口,日已下舂,因流平风逆也。河口有水自东南分水关发源,经铅山县,至此入大溪,市肆甚众,在大溪之左,盖两溪合而始胜重舟也。
十九日 晨餐后,觅贵溪舡chuān即船。甚隘,待附舟者,久而后行。是早密云四布,时有零雨。三十里,西至叫岩。濒溪石崖盘突,下插深潭,澄碧如靛,上开横窦,回亘峰腰,〔穿穴内彻,如行廊阁道,窗棂户牖都辨。〕崖上悬书“渔翁隐次”四大字,崖右即有石磴吸波指石级紧贴水面而向上延伸。急呼舟子停舟而上。列石纵横,穿一隙而绕其后,见一径成蹊,遂溯源入壑。其后众峰环亘,积翠交加,心知已误,更欲穷源。壑转峰回,居人多截坞为池种鱼。绕麓一山家,庐云巢翠,恍有幽趣。亟投而问之,则其地已属兴安。其前对之山圆亘而起者,曰团鸡石岭,是为铅山之西界。团鸡之西即叫岩寺也。叫岩前临大溪,渔隐崖突于左,又一崖对突于右。右崖之前,一圆峰兀立溪中,正如扬子之金、焦,浔阳之小孤,而此更圆整,所称印山也。寺后岩石中虚,两旁回突,庋guǐ置放以一轩,即为叫岩。岩为寺蔽,景之佳旷,在渔隐不在此也。叫岩西十里为弋阳界,又有山方峙溪右,若列屏而整,上有梵宇,不知其名,以棹急不及登,盖亦奇境也。又三十里,日已下舂,西南渐霁,遥望一峰孤插天际,询之知为龟岩,在弋阳南十五里。余心艳之,而舟已觅贵溪者,不能中止。又十里至弋阳东关,遂以行李托静闻随舟去,余与顾仆留东关外逆旅,为明日龟岩之行。夜半风吼雨作。
二十日 早起,雨不止。平明持盖草编雨具行,人弋阳东门。其城南临溪上,溪至此稍逊而南,濒城乃复浚支流为濠,下流复与溪合。雨中过县前,又西至西南门,遇一龟岩人舒姓者欲归,遂随之出城。过濠梁,三里,渡大溪。溪南有塔,乃弋阳之水口也。自是俱从山冈行,陀石高下,俱成块而无纹,纤土不受也。时雨愈甚,淋漓雨中,望龟峰杳不可睹。忽睹路口一峰,具体而小,疑即夜来插天诱余者,询之知为羊角峤,其去龟峰尚五里也。比至,遥望一峰中剖如门。已而,门之南忽岐出片石如圭,即天柱峰也。及抵其处,路忽南去。转而东入,先过一堰,堰南汇水一池,即放生池也。池水两浸崖足。循崖左凿石成栈,〔即展旗峰也。〕上危壁而下澄潭,潭尽,竹树扶疏,掩映一壑,两崖飞瀑交注,如玉龙乱舞,皆雨师山灵合而竞幻者也。既入,忽见南崖最高处,一窍通明,若耳之附颅,疑为白云所凝,最近而知其为石隙。及抵方丈,则庭中人立而起者不一,为云气氤氲,隐现不定。时雨势弥甚,衣履沾透,贯心上人急解衣代更,爇ruǒ火就炙,心知众峰之奇,不能拔云驱雾矣。是日竞日夜雨,为作《五缘诗》。晚卧于振衣台下之静室中。
二十一日 早起,寒甚,雨气渐收,众峰俱出,惟寺东南绝顶尚有云气。与贯心晨餐毕,即出方丈中庭,指点诸胜。盖正南而独高者为寨顶,顶又有石如鹦嘴,又名鹦嘴峰,今又名为老人峰。〔上特出一圆顶,从下望之,如老僧南向,袈裟宛然,名为“老人”者以此。上振衣台平视,则其峰渐分为二;由双剑下窥,则顶若一叶缀起。〕其北下之脊,一起而为罗汉,再起而为鹦哥,三起而为净瓶,〔为北下最高脊,〕四起而为观音,〔亦峭。〕此为中支,北与展旗为对者也,〔楠木殿因之。从南顶〕而西,最峭削者为龟峰、双剑峰。龟峰三石攒起,兀立峰头,与双剑并列,而高顶有叠石,如龟三叠,为一山之主名。〔峰下裂隙分南北者为一线天,东西者为摩尼洞,其后即为四声谷。从其侧一呼,则声传宛转凡四,盖以峰东水帘谷石崖回环其上故也。峰东最高者即寨顶,西之最近者为含龟峰,其下即寨顶、含龟分脊处,而龟峰、双剑峭插于上,为含龟所掩,故其隙或显或合;合则并成一障,时亦陡露空明,昨遂疑为白云耳。〕双剑亦与龟峰并立,龟峰三剖其下而上合,双剑两岐其顶而本根基连。其南有大书“壁立万仞”者,指寨顶而言也。款已剥落,云是朱晦庵。此〔二峰〕为西南过脊之中,东北与香盒峰为对者也,而旧寺之向因之。从西而北,联屏障于左者,一为含龟峰,其下即为振衣台,〔平石中悬屏下,乃道登摩尼、一线天者也。〕二为明星峰,〔北接双鳌,南联含龟,在正西峰为最高。〕其上有窍若星。三为双鳌峰,〔峰北下插澄潭,即入谷所经放生池南崖也。〕此〔三峰〕环峙于谷西,而寨顶之脉西北尽于此。从南顶而东,最回环者为城垛峰、围屏峰,此为东南层绕之后,西北与双鳌峰为对者也。从东而北,列磷峋于右者,覆者为轿顶峰,尖者为象牙峰,踞者为狮子峰。此联翩于谷东,而寨顶之脉东北转于此,又从北而骈立为案焉。平而突者为香盒峰也。幻而起者灵芝峰也,〔即方丈静室所向。〕斜而张者展旗峰也,〔东昂西下,南北壁立,南插澄潭,即入谷之凿栈于下者。〕此〔三峰〕排拱于谷北,而寨顶之脉西南尽于此。此俱谷之内者也。
若谷之外,展旗之北为天柱峰,〔即昨遥望开岐如圭者,旁〕又为狗儿峰。狮子之南为卓笔峰。围屏峰之南,深壑中有棋盘石。寨顶之南又有朝帽峰。〔峰独高,孤立寨顶后,余从弋阳东舟中遥见者即此,近为诸峰所掩。又寨顶、朝帽间,则为〕接引峰。寨顶之西有画笔峰,〔盖寨顶北下者,既为罗汉诸峰,其南回西绕,列成屏嶂,反出龟峰之后者,此是也。岩上有泉,是名〕水帘洞。此俱谷之外者也。
其谷四面峰攒,独成洞窟。惟西向一峡,两崖壁立,水从中出,路亦从之。其南从龟峰之下,西从狮子峰之侧,北从香盒、天柱之间,皆逾峰跻隙而后得度,真霄壤天地间一灵胜矣。其中观音峰一枝,自寨顶北坠,分为二谷:西则方丈静室所托,最后为振衣台、摩尼洞之路;东则榛莽深翳。
余曳杖披棘而入,直抵围屏峰、城垛峰之下,仰视“饿虎赶羊”诸石,何酷肖也。使芟夷深莽,叠级置梯,必有灵关再辟,奥胜莫殚竭尽者。惜石乱棘深,无能再入。出,循狮子峰之北,逾岭南转,所谓轿顶、象牙诸峰,从其外西向视之,又俱夹叠而起。中悬一峰,恍若卓笔,有咄咄表示惊讶书空之状,名之曰卓笔峰,不虚也,不经此不见也。峰之下俱石冈高亘。其东又有石峰一支,自寨顶环而北,西与轿顶、象牙诸峰,又环成一谷。余从石冈直南披其底,复以石乱棘深而出。因西逾象牙、狮子之间,其脊欹削,几无容足,回瞰内谷,真别有天地矣。此东外谷之第一层也。
复循外岭东行,南转二里,直披寨顶之后,是为棋盘石。一大石穹立谷中,上平如砥,镌其四旁,可踞可憩。想其地昔有考槃,今成关莽,未必神仙之遗也。其西南为朝帽峰,西北为寨顶,盖即围屏峰之后也。其外峰一支,自朝帽峰下复环而北,又成一谷,但其山俱参差环立,不复如内二支俱石骨削成者矣。此东外谷之第二层也。
寨顶、朝帽之间,峰脊度处,一石南向而立,高数十丈,孤悬峰头,俨若翁仲,或称为接引峰,或称为石人峰。从棋盘石望之不觉神飞,疑从此可跻绝顶,遂披棘直穷岭下,则悬崖削石,无可攀跻也。仍从旧路至狮峰,过香盒峰,登灵芝峰,望天柱、狗儿二峰,直立北谷中。盖展旗与其北一峰又环成一谷,此北外谷也。
既而从展旗之西南,直东上其巅。东南眺朝帽峰之东,又分立一石,亦如接引,而接引则隐不可见;南眺叠龟、双剑,俱若一壁回环,无复寸隙也。下峰,从夹栈西山,循潭外南行,出双鳌、明星、含龟之后,东视三峰,其背俱垂土可上。舍而更南,东入即水帘之径,逾叠龟、双剑,即下振衣谷中之道也。更舍而南,见有道东上,知为寨顶无疑矣。贾勇而登,二里,西视叠龟、双剑〔已在足下,始知已出水帘上。下视谷中,三面回环如玦jué环形古玉器,一面有开口,惟北面正对龟峰、双剑,〕其西有隙可通,然掩映不见所从。此南外谷之第一层也。
循崖端再上,已而舍左从右,则见东南冈上,乱石涌起,有若双芝骈立,盘大茎小,下复并蒂,中有穿孔,其上飞舞成形,应接不暇。又上一里,既登一顶,复舍右从左,穿石隙而上,转而东南行,其顶更穹然也。其北复另起一顶,两顶夹而成峡,东南始于过脊,西北溢于水帘,山遂剖为两界,而过脊之度其东南者,一石如梁,横两顶之间,梁尽而轰崖削起,决无登理。踞脊上回瞰南谷,崩隤直下,不见其底,但见东西对崖,悬岚倒翠,不知从何而入。此南外谷之第二层也。
久之,觅路欲返,忽见峡北之顶,有石如凿级自峡中直上者,因详视峡南石上,亦复有级如之,始知其路不从脊而从峡也。盖其寨为昔人盘踞之处,故梯险凿空,今路为草没,而石迹未泐lè裂开。遂循级北下峡中,复自峡攀级北上,一里,复东登再高处,极其东南,则恍与接引比肩,朝帽觌相见面矣。惟朝帽东离立之石,自隐不见,而朝帽则四面孤悬,必无可登。而接引之界于其中者,已立悬脊之上,两旁俱轰石错块,不特不仅仅是下不能上,即上亦不能下。其北下之谷即棋盘,其南下之谷即朝帽南来之脉所环而成者,亦不知其从何而入。此南外谷之第三层也。
〔独西无外谷。乃绝顶之北,东分为围屏、城垛,西分为鹦口;然其异,下仰则穹然见奇,上瞰反窅yǎo深远绝难尽也。〕时日色已暮,从绝顶四里下山。东向入至双剑、叠龟之下,见有路可入水帘洞,第昏黑莫辨,亟逾岭入方丈焉。
二十二日 晨起,为贯心书《五缘诗》及《龟峰》五言二首、《赠别》七言一首。晨餐后,复逾振衣台,上至叠龟峰之下,再穿一线而东,复北过四声谷。盖四声谷之壁,有一隙东南向,内皆大石叠架,若累级悬梯,便成楼阁,可通西北。而出其西北为摩尼洞,正下临方丈,平挹yì观音、净瓶、狮子诸峰。遂下岭,西南循外谷入水帘洞。其处三面环崖,回亘自天,而北与龟、剑二峰为对,泉从崖东飘坠,飞珠卷雪,为此中绝胜。〔盖龟峰峦嶂之奇,雁宕所无,但只有诎qū屈曲水观耳。此谷独飞珠卷雪,在深谷尤异。但其洞虽与泉对,而洼伏崖末为恨。顾其危崖四合,已可名洞,不必以一窟标举也。时朔风舞泉,游漾乘空,声影俱异。霁色忽开,日采丽崖光水,〕徘徊不能去离开。久之,再饭于寺,别贯心行。
仍从崖栈西出,十里,排前。五里,过状元桥北之分路亭,其南路乃由桥而至黄源窑者,从其西行十五里至留口,暮涉其溪。溪西即为贵溪界,其溪自黄源来,至此入大溪,而市肆俱在溪西,乃投宿焉。自排前至留口,回望龟峰,只见朝帽峰俨若一羊角插天,此西向之望也,与弋阳东面之望不殊纤毫,第此处转见一石人亭亭在旁更为异耳。
二十三日 晨起,渡大溪之北,复西向行,八里,将至贵溪城,忽见溪南一桥门架空,以为城门与卷梁皆无此高跨之理。执途人而问之,知为仙人桥,乃石架两山间,非砖砌所成也。大异之,即欲渡,无梁。亟趋二里,入贵溪东关,二里至玉井头,觅静闻于逆旅,犹未晨餐也。亟索饭,同出西南门,渡溪而南即建昌道矣。为定车一辆,期明晨早发,即东向欲赴仙桥。逆旅主人舒龙山曰:“此中南山之胜非一。由正南门而过中坊渡一里,即为象山,又名挂榜山,乃陆象山宋代著名理学家之遗迹也,仰止亭在焉。其西南二里为五面峰,上有佛宇,峰下有一线天,亦此中之最胜也。其南一里为西华山,则环亘而上,俱仙庐之所托矣。其北二里为小隐岩,即旧名打虎岩者也。出小隐二里为仙桥,乃悬空架壑而成者。此溪南诸胜之概也。然五面峰之西,即有溪自南而北入大溪,此中无渡舟,必仍北渡而再渡中坊。”予时已勃勃兴趣勃勃,兴不可转,遂令龙山归而问道于路隅。于是南经张真人墓。碑乃元时敕赵松雪撰而书者,刳kū剖开山为壁,环碑于中。又一里,越一小桥,由旁岐东向溪,溪流直逼五面峰下。盖此溪发源于江湖山,自花桥而下即通舟楫船只,六十里,西北至罗塘,又二十里至此,人溪为通闽间道,其所北转皆纸炭之类也。适有两舟舣yǐ停靠溪畔,而无舟人;旋有一人至,呼之渡,辄为刺舟用力划船。过溪而东一里,由峰西北入其隘中,始知其山皆石崖盘峙,中剖而开,并夹而起,远近不一,离立同形。随路抵穹岩之下,拾级而上,得一台,缀两崖如掌。其南下之级,直垂涧底;其西上之级,直绕山巅。余意南下者为一线天,西上者为五面峰也。先跻峰,攀磴里许而至绝顶,则南瞰西华,东瞰夹壁,西瞰南溪,北瞰城邑,皆在指顾。然山雨忽来,僧人留点,踉跄下山。复从前磴南下一线天,则两崖并夹而上,直南即从峰顶下剖者,是为直峡。路至夹中忽转而东,穿坠石之隙,复得横峡。俱上下壁立,曲直线分,抵东而复出一坞,若非复人世矣。由坞而南,望两崖穹岩盘窦,往往到处而是。最南抵西华,以已从五面峰瞰视,遂不复登。
仍转出一线天,北逾一岭,二里,转而东,入小隐岩。岩亦一山东西环转,南连北豁,皆上穹下逊,裂成平窍,〔可庐而憩。〕岩后有宋人洪驹父书云:“宣和某年由徐岩而上,二里,复得射虎岩。”余忆徐岩之名,前由弋阳舟中已知其为余家物,而至此忽忘不及觉,壁间书若为提撕提醒者,亟出岩询之,无一能知其处。已而再闻有称峨嵋,在小隐东南三里者,余意其为徐岩之更名也,亟从之。遂由罗塘之大道,过一岭,始北转入山,竹树深蒨qiān草盛之状,岩石高穹;但为释人佛教徒,僧尼架屋叠墙,无复本来面目,且知其非徐岩也。甫欲下,雨复大至,时已过午,遂饭岩中。既饭,雨止。问仙桥之道,适有一知者曰:“此有间道。循山而东,穿坞北去,四里可至”。从之。路甚荒僻,或隐或现,或岐而东西无定,几成迷津。久之逾一山,忽见蛩通“拱”然高驾者,甚近也。及下谷而趋,复茫不可得,盖望之虽近,而隔崖分坞,转盼易向,猝不易遇矣。既而直抵其下,盖一石高跨峰凹,上环如卷,中辟成门,两端石盘下柱,梁面平整如台,正如砌造而成。梁之东,可循崖而登其上;梁之西,有一石相去三丈余,轰踞其旁,若人之坐守者然。余先至桥下,仰视其顶,高穹圆整不啻数十丈;及登步其上,修广平直,驾虹役鹊之巧,恐不迨dài及至此也。从其西二里,将抵象山,问所云徐岩,终不可得。后遇一老翁曰:“余舍后南入即是。旧名徐岩,今为朝真宫,乃鬼谷即鬼谷子修道处,今荒没矣。非明晨不可觅,今已暮,姑过而问象山可也。”余以明晨将发,遂强静闻南望一山峡而入。始犹有路,渐入渐灭,两崖甚深。不顾莽刺,直穷其底,则石夹尽处,隘不容足。时渐昏黑,踯躅荆刺中,出谷已不辨路矣,盖此乃象山东之第三坞也。望其西又有一坞,入之不得路;时闻人声高呼,既久,知路在西,乃得入。则谷左高崖盘亘,一入即有深岩,外垂飞瀑。二僧俱新至托宿,问之,亦不知其为徐岩与否,当即所称朝真宫矣。此乃象山东之第二层也。从暗中出,复西而南寻象山,其地虽暗而路可循,两崖前突,中坞不深而峻,当其中有坊峙焉。其内有堂两重,祠位在前而室圮,后则未圮而中空。穿而入,闻崖间人语声,亟蹑级寻之,有户依岩窦间,一人持火出,乃守祠杨姓者,引余从崖右登仰止亭。亭高悬崖际,嵌空环映,仰高峰而俯幽壑,令人徙倚留连忘返。杨姓者以昏黑既久,街鼓已动,恐舟渡无人,暗中扶即陪伴余二里,送至中坊渡头。为余言,其父年已八十有八,尚健啖dàn吃而善饭,盖孝而有礼者云。呼隔溪渡舟,渡入南关,里余,抵舒肆而宿。
是游也,从壁间而得徐岩之名,从昏黑而遍三谷之迹,溪南诸胜一览无余,而仙桥、一线二奇,又可以冠生平者,不独为此中之最也。
二十四日 晨餐后,仍渡西南门大溪候车夫,久之发,已上午矣。南十里,新田铺。其处山势渐开,正在西华山之南,回望诸岩突兀,俱并成一山,只有高下,无复剖裂之痕矣。又十里,饭于联桂铺。又二十里,过马鞍山为横石铺,于是复入山谷。又四里,逾一岭,下宿于申命地。其地南对应天山,为张真人上清宫入山始境,其曰“申命”者,正对“应天”而言也。
是夜,逆旅主人乌姓为余言:“此南去上清二十五里,而西去仙岩只二十里,若既至上清而去仙岩,亦二十里。不若即由此向仙岩而后上清也。”余善之,遂定计,明日分静闻同车一辆待我于上清,余以轻囊同顾仆西从间道向仙岩。主人复言:“仙岩之西十五里有马祖岩。在安仁界。其岩甚胜,但先趋仙岩亦复稍迂,不若竟竟,直接赴马祖,转而东,由仙岩、龙虎以尽上清为最便。”余益善之。
二十五日 平明,饭而发。雨丝丝下,不为止。遂别静闻,彼驱而南,余趋而西。四里,至章源。四里,过一小岭,至桃源。又过一小岭,二里至石底。过水二重,俱有桥,三里,至连塘。过一小岭。二里,过一桥。又二里,铁垆坂。又三里,过香炉峰。其峰回亘三叠,南面直剖而下,中有一凹,结佛庐于上。时雨大作,竟不及登。香炉峰西即为安仁东界,于是又涉饶州境矣。三里,简堂源。过一里,雨狂甚,衣内外淋漓。三里,过新岩脚,而不知岩之在上也。从其东峡穿而北入,见其西崖下俱有横亘之岩,飞瀑交洒于上,心知已误,因避雨岩间,剖橘柚为午餐。已而令顾仆先探其北,不见影响既看不到又听不到。复还探其南,见南崖有户掩竹间,以为是无误矣,亟出而趋其上。岩虽高敞,盘亘山半,然石粗窍直,无宛转玲珑之致。时已知其为新岩,非旧岩也,且岩僧虽具餐,观其意惟恐客不去,余遂亟出,趋下山。又踯躅雨中,西一里,转而北入山峡。峡口巨石磊落,高下盘峙,深树古藤,笼罩其上,甚有雅致。由峡而入,其崖东西并峙,北连南豁,豁处即峡口,而连处其底也。马祖岩在左崖之半,〔即新岩背。〕其横裂一窍亦大约如新岩,而僧分两房,其狗窦猪栏,牛宫马栈,填塞更满。余由峡底登岩南上,时雨未已,由岩下行,玉溜交舞于外,玉帘环映于前,仰视重岩叠窦之上,栏栅连空,以为妙极。及登之,则秽臭不可向迩接近,皆其畜埘shí窝之所,而容身之地,面墙环堵,黑暗如狱矣。时余衣甚湿,日且就昏,其南房方聚众作法法事,拒客不纳,北房亦尤而效之,求一卧不可得。彷徨既久,寒冽殊甚,强索卧石龛之间。令僮以所赍jī携带米具就炊,始辞无薪,既以细米易,而成粥竟不见粒米也。
二十六日 平明起,再以米炊,彼仍以细米易,姑餐而即行。仍从北连处下,令顾仆先出峡门之口,余独转上西崖。其岩亦横裂如马祖,而无其深,然亦无其填塞诸秽趣也。从岩畔直趋而南,路断处辄为开凿,既竭走完岩端,〔崖壁峻立,不可下瞰,〕忽有洞透峡而出。既越洞西,遂分两道,一道循崖而北,一道循崖而南,两崖并夹,遂成一线。线中东崖之下,复裂为岩,亦横如马祖,而清净幽渺,忽有霄壤之异。岩外之崖,与对崖俱下坠百仞,上插千尺,俱不合如咫,而中亦横裂,邃幽深若重楼。惟极北则豁然,以为可通外境,而豁处天光既辟,地险弥悬,削崖穹壁,莫可下上,洵实在是自然之幽阻,非所称别有天地者耶?复还至洞门分道处,仰其上层,飞石平出,可以上登而又高无可攀。从其南道转峰侧而上,则飞阁高悬,莫可攀跻,另辟一境矣。时顾仆候余峡下已久,乃穿透腹之洞,仍东出崖端,欲觅道下峡口,不可得;循旧沿崖抵北连处下,则顾仆见余久不出,复疾呼而至矣。遂与同出峡口,东南四里,过南吉岭。遥望东面乱山横翠,骈耸其北者,为排衙石,最高;斜突其南者,为仙岩,最秀;而近瞰岭下,一石尖插平畴,四面削起者,为碣石,最峭。下岭,即见大溪自东而来,直逼岭脚,〔其溪发源沪溪,由上清而下。〕乃从溪北溯溪,东南四里,至碣石下。则其石仰望穹然,虽渐展而阔,然削立愈甚,有孤柱撑天之状。其下有碣石村,是为安仁东南界;渡溪南为沥水,山溪上居民数十家,于是复属贵溪矣。又东五里,直抵排衙石之西,是为渔搪。渔塘居民以造粗纸为业,其地东临大溪。循溪西南行一里,为蔡坊渡,遂止宿焉。
二十七日 蔡坊渡溪东一里,龙虎观。观后一里,水帘洞。南出山五里,兰车渡。三里,南镇宫。北行东转一里,渡溪即上清街,其街甚长。东一里,真人府。南渡溪五里,越一岭,曰胡墅。西南七里,曰石冈山,金谿县东界也,是入抚州境。又三里曰淳塘,又五里曰孔坊,俱江姓,宿。
二十八日 由孔坊三里,郑陀岭。七里,连洋铺。十里,葛坊。十里,青田铺。有石梁水,出邓埠。十里,茅田,即往抚州道。下一岭为五里桥,水始西向许湾桥,南有庵,旁有阁,为迎送之所。东南入金谿城。城径二里,由东出西,其北门为抚州道。城外东北为黄尖岭,即出金处,《志》所称金窟山。在城东五里。其西为茵陈岭,有冈西走,即五里北分水之冈矣。金窟山之东南,环绕城南者,曰朱干山。即翠云山,翠云寺在焉。今名朱干。自金窟、茵陈,北东南三面环城,所云“锦绣谷”也。惟西南少缺,小水沿朱干西去,而下许湾始胜舟云。朱于之南有山高耸,亦自东北绕而南,为刘阳寨、牟弥岭,其东为沪溪,西为金谿之大塘山,疑即《志》所称梅峰也。又南为七宝山。
二十九日 发自大塘。对大塘者,东为牟弥顶大山也。南十里为南岳铺,又西南十里为贾源,又五里为清江源。沿江西南,五里为后车铺,饭。又南十里为界山岭。一名韩婆寨。下岭二里,为沪溪分道。又二里为大坪头,水始南流。又四里为横坂铺。五里,七星桥。又五里,潭树桥。十里,梧桐隘。揭阳无渡,到建昌东门宿。
(十一月初一日缺)
十一月初二日 出建昌南门,西行二里至麻姑山足。上山二里,半山亭,有卧瀑。又一里半,喷雪〔亭〕,双瀑。〔麻姑以水胜,而诎qǜ于峰峦。半山亭之上,有水横骞qiān,如卧龙蜿蜒。上至喷雪,则悬瀑落峰间,一若疋同“匹”练下垂,一若玉箸分泻。分泻者,交萦石隙,珠络纵横,亦不止于两,但远眺则成两瀑耳。既坠,仍合为一,复如卧龙斜骞出峡去。但上之悬坠止二百尺,不能与雁宕、匡庐争胜。〕又一里,连泄五级,上有二潭甚深,旧亭新盖,〔可名“五泄”。五泄各不相见,各自争奇。〕〔螺转环连,雪英指白的水花四出;此可一目而尽,为少逊耳。〕又半里,龙门峡,上有桥。〔两崖夹立,泉捣中壑,不敢下视;架桥俯瞰于上,又变容与为雄壮观。龙门而上,溪平山绕,自成洞天,不复知身在高山上也。〕又半里,麻姑坛、仙都观。左有大夫松,已死;右有通海井。西上岭十里,逾篾竹岭,为丹霞洞。又上一里,为王仙岭,最高。西下二里,张坊。西左坳中为华严庵,宿。
初三日 王仙岭东下一岭为丹霞洞。又逾篾竹岭西坳中,南上越两山,东南共五里为飞炉峰,有小石炉方尺,自军峰山南飞至。其地南为军峰,北接麻姑,东瞰盱江,西极芙蓉,盖在五老峰之西,阳华峰之西北矣。(以下有缺)
初四日 出建昌东门,过太平桥南行,循溪五六界,折而西一里,出从姑之南,〔上天柱峰,〕见山顶两石并起如双髻者。〔北〕向登其岩,曰飞鳌峰。岩前曰长春阁。阁之东有堂曰“鳌峰”,深处为罗先生讲学之所。其后飞突而出,倒书曰“印空”。下有方池,名曰玉冷泉。从东上天际亭,亭后凿石悬梯而上,有洞。洞口隘如斗,蛇像蛇一样伏乃入,其中高穹而宽。此天柱之南隅也。出洞,仍下石级,沿崖从西登。天柱、鳌峰之间,有台一掌,上眺层崖,下临绝壁,竹拂石门,树悬崖隙,为云岩台。从其上西穿峰峡,架木崖间,曰双玉楼。再西,一石欲坠未坠,两峡并起,上下离立,若中剖而分者,曰一线天。此鳌峰之北隅也。一线既尽,峡转而北,有平石二片,一方一圆,横庋峡内,曰跏趺jiā fǜ佛教徒之盘腿坐法石。此二峰者,从天柱之西,鳌峰之北,又起二峰,高杀于鳌峰、天柱,而附丽成奇者也。其东一峰,即南与鳌峰夹成一线,又与西峰夹庋跏趺者。西峰之西,又有片石横架成台,其东西俱可跏趺云。从跏趺石东践一动石,梯东峰而上,其顶南架梁于一线,遂出鳌峰之崩,东凿级以跻,遂凌天柱之表。于是北瞰郡城,琉璃映日;西瞻麻峤,翡翠插天。〔时天霁,明爽殊甚。〕从此北下天柱之北,穹崖下临,片石夹立,上有古梅一株,曰“屏风石”。天柱北裂一隙,上有悬台可跻而坐,曰“滴水崖”。内有石窦,直上三丈,正与南隅悬崖之洞相对。此天柱之北隅也。从此东下,又得穹崖一层,曰读书台,今为竹影庵。从其南攀石而登,曰梅花岩,石隙东向,可卧可憩。此天柱东隅之下层也。飞鳌之西有斗姆阁,其侧有蟾窟石,下嵌为窝,上突为台,亦可趺fǜ同跗可啸。此飞鳌西隅之下层也。(以下有缺)
是日,建昌遇夏调御、丘士章。
初五日 晨餐后,别丘、夏。二里,仍出大路南。十里,登一岭,曰杨源岭。下岭,东则大溪自南而北,渡溪二里,曰东界山铺,去府已二十里。于是循溪东行,五里,曰大洋,三里,曰界下。众舟鳞次溪中,以上流有石箭滩,重舟不能上下,俱泊此以待交兑者也。其北多益府王墓。再上二里,即石箭滩,乱石填塞,溪流甚急。其西为凌霄峰,亭亭独上,有佛宇焉。自杨源来,山势回合,而凌霄独高,过此山渐开,亦渐伏矣。又三里,溪南一山逊于凌霄,而尖峭过之,曰八仙过腿。上有石耸起,颇异众山,以无渡不及登。又七里为硝石铺,去府已四十里矣。市肆其长,南、东两溪至此合流,南来者为新城之溪,东北者为杉关之水。东溪舟抵五福尚四十里,至杉关尚陆行三十里,则江、闽分界。南溪则六十里而舟抵新城。新城之陆路,自硝石东渡东溪桥而南,为铁仙岩。其处山俱纯石,如钟推釜覆,北半俱斩峭为崖,屏立平畴间。由崖隙而上,两崖之间潴zhǜ积累水成溪,崖插溪底。凿栈以入,又一水自东注,亦纯石插底,隘不容足。架梁南渡,又转一桥,西渡大溪,遂蹑山峡而上,则飞岩高穹东向而出,髡徒和尚法宣依岩结阁,种竹于外,亦幽亦敞。时日已欲坠,拟假榻于中,而髡奴逐客甚急,形于声色。遂出,仍渡峡桥,见有石级西上,遂蹑之登。盘旋山顶,两度过脊,皆深坑断峡,回豆纵横,或水或涸,想霖雨时靡非深浸也。时日已落崦嵫,下山二里,仍西,宿硝石东溪桥之南。
初六日 早起,闻有言觉海寺之胜者。平明,南趋二里,则南溪之左也。寺亦古,其前即铁仙以西之第二重也。盖硝石之南,其山皆块石堆簇,南则交互盘错,斩若截堵,峰峰皆然,以铁仙为中;而西则两突而尽于南溪之左;即觉海寺前。东则两突而至于止〔止〕岩之东,再东则山转而南矣。入觉海,见山在其前,即出而循崖以登崖之西,下瞰南溪涓涓北流,时有小舟自新城来。既南行,崖尽,有峡东下,盖南北两崖对峙其来峡,其度脊处反在西濒溪之上。余见其峡深沉,遂蹑山级,东向直登其巅。其巅有东西两台。〔自西而东,路尽莫前。下瞰乱壑纵横,峡形屈曲枝分,汇水成潭,分曹叠泻,疑即所云金龟湖也。而二峰东下无路,但见东峡有水有径,疑即铁仙。仍从旧路下,至溪东两崖对峡处,即从崖下东入峡中。渐下渐湿,遂东北三里至小港口。水自韩公桥来,渡之入山。东北三里,大石岩。五里,韩公桥。三里,双同槽。南二里,紫云岩。西一里,渡溪为夫子岩。返出紫云,一里至响石岩,又登岭一里至竺岫。〕
初七日 竺岫渡桥,东南三里,舒坑岭。又三里,缅湾。又六里,陈坊。陈坊有溪自北南流,盖自沪溪而下东溪者也。越桥而东上一岭,又下而复上,日铁湾岭。共三里,下岭为钱家湾。又随东溪二里至黄源桥。渡溪而南一里,过黄湾岭。南六里,长行岭。下岭为连家湾,是为新城西北界。连家湾出冈为周家隘,即新城入郡官道。又西十里,百顺辅。又三里上分水岭。先是自百顺西至周家隘,有小水西流,余以为入南溪者;及登分水,而后知犹北入东溪者也。又五里,过沙路岭。又五里过一桥,其水自高学坡来,五六里越桥而南,即与南大溪遇。又二里,东为观者崖,西为仙居院,两崖束溪如门,门以内澄潭甚深。又三里,入新城北门,出西门。石门不甚壮,而阛闠颇盛。出门渡石梁,则日峰山当梁瞰溪。越桥即南随溪行。已折西南,登白石岭。十里,过文江桥,始复与大溪遇,溪流至此已不胜舟矣。于是多随溪,西南过竹山,山亦峭特自异,上有竹仙院。又十里,周舍。周舍之南,路折而东,有潭偃水,颇觉汪洋,即文江之上流也。十五里,宿于石瓶冈,去城二十五里,去福山十五里。
(八日缺)
初九日 写十二诗付崑即昆石上人,已上午矣。即从草塘左循崖南下,路甚微削,伏深草中,或隐或现。直下三里,则溪自箫曲之后直从东南,与外层巨山夹而成者。盖此山即闽界,其东北度而为箫曲,西北度而为应感峰、会仙峰,两腋溪流夹而西去,犹属新城也。箫曲南溪之上,有居民数家,燕通“艺”,种植山种姜芋茶竹为业,地名坂铺。由此溪渡,东南上岭一里,则平转山腰。又南二里,复直上山顶。又二里,南下而东上,至应感岩。其岩西向,巨壑矗峭,环成一窝,置室于中,自下望之,真凭虚缀壁也。石崖之顶尚高一里,崖僧留饭后,即从崖侧蹑蹬而登,以为诸峰莫高于此;既登而后知会仙之更高于众也。应感二峰连起,东属于大山,其属处过脊甚峭。北流之水出于坂铺,南流之水即从会仙峰北向而去,自应感、会仙西流之水止此。余盖从应感南下三里,过此一水复南上,则会仙北属大山之脊也。脊东之水西出会仙之南,其南又有大山,东北而属于应感后之大山,夹此水西去,其中坞落为九坊,乃新城之五十一都也。对会仙之山名迷阳洞,南即为邵武之建宁,其大山东南为泰宁,其西南为建昌之广昌,则会仙南之大山,乃南龙北来东转之处也。自过脊至会仙,〔望之甚近,而连逾四峰皆峭刻。〕其下乱壑纵横,汇水成潭,疑所云金龟湖即此水也。〔四下四上,又四里而登会仙绝顶,则东界大山俱出其下,无论箫曲、应感矣。自会仙西至南丰百里,东南抵建宁县亦百里。其侧有数家斜界迷阳洞南,为大山寥绝处。〕
初十日 由会仙峰西下,十里过溪,即应感西南来溪也。又五里为官公坳。又五里,下埔。应感溪自东而西,会仙南溪自南而北,俱会于下埔而北去。〔自下埔而上,悬崖瀑布,随处而是,亦俱会于下埔。〕路由下埔南而西,逾一岭,五里为黄舍。又西南逾二岭,五里至章村,山始大开,始有聚落阛闠kuán kuì街市。〔有水自南而北,源自建宁县邱家岭,去章村南十五里,又五十五里始抵建宁云。〕西五里至容田,又西三里过长江岭。又三里,乌石。有卷石桥。又二里,上坪。随溪西南四里,有大溪自西南向东北,复溯之。西三里,过木桥,溯北来小溪,渡小石桥,北上岭。三里,为茶坞坳。又西三里,为何木岭。越岭,西南二里,宿梅源。
十一日 东方乍白,自梅源溯小流西上一岭。路应度谷梅源至黄婆三十里,黄婆至县三十里。而西,因歇店主人言,竟从北直上岭。三里,逾岭北,天渐明,问之途人,始知其误。乃从岭侧径道转而南,越岭两重,共四里得一村坞,询之,曰:“此岭即南丰界也。岭北水下新城,岭南下永丰此处‘永丰’恐为‘南丰’之误,因为永丰离此地甚远,但随小水南行一里,可得大道。”从之,至漈jì指水边,闽方言称瀑布亦为漈上坞始与梅源大道合。其处平畴一环,四山绕壑,以为下土矣。已而流忽下坠,捣级而下,最下遂成一瀑,乃知五泄、麻姑之名,以幸而独著也。是名漈山灶,去梅源始五里,余迂作十里行矣。水上人家为“漈上”,水下人家为“漈下”。又五里,夏家桥,又五里,尼姑坳,途中有两小水自北来合。又五里,乾昌桥,已胜筏。又五里,沧浪桥。又五里,黄婆桥。有一溪自北来,桥梁北溪上,水自桥南出,与漈上之水合,共下南山去;而陆路由北岭入山,迂回岭上。北行五里,曰藏石岭。又三里,又过一小溪,亦自北而南。越而西,二里,为思久铺。铺有小桥,桥下细流始西向行,路复随之。五里,西至来陂桥。又一溪颇大,自北来会,同过桥下;而漈上大溪亦自南来会,遂同注而北。又一里,溪之东有狮山,西有象山,狮山石独突兀,而象山半为斧斤所凿。二山紧束水口,架石梁其中,曰石家桥,溪自桥下俱北去,路自桥上西向府。渡桥一里,又有小溪自南而北,亦有石梁跨其上。又三里,上艾家岭。又十里至南丰,入城东门。三里,出西门,则盱江自西南抵西门,绕南门而北转,经东门而北下,想与漈上之水会于城北之下流也。西门外濒溪岸,则石突溪崖,凿道其间,架佛阁于上。濒江带城,甚可眺望,以行急不及登。又西五里,一溪自北来,渡其桥;又一溪自西来,即溯之行。有数家在溪上,曰三江口,想即二溪与盱江合,故名也。
十二日 东方甫白,从三江西渡溪,循左路行,路渐微。六七里,日出,入山口,居舍一二家,去路颇遥。先是,有言三江再进十里,有山口可宿者,余既讶其近,又疑其居者之寡。连逾二岭,三里,遇来人询之,曰:“错矣!正道在南,从三江渡溪已误也。”指余南循小路转。盖其岭西北为吴坑,东南为东坑,去三江已十里矣。乃从南转下一坑,得居民复指上岭,共五里,至后阿大山。从其西北小路直上二里,则一小庙当路岐。从庙西北平循山半阴崖而行,又二里而至一山过脊处,南北俱有路,而西向登岭一路独仄,遂蹑之行。既登一峰,即转入山峡。其峡有溪在下,自西而东,东口破壁而下;绾wǎn口一峰,西南半壁,直倾至底,石骨如削铁;路在其对崖。循峡阴西人,〔自过脊登岭至此,〕共三里。一石飞突南崖,瞰溪撑日,日光溪影,俱为浮动。溪中大石矗立,其西两崖逼竖如门,水从崖中坠壁而下,〔潆回大石而出,盖军峰东溪源也。〕崖下新架一桥。渡而北,又登岭半里,山回水聚,得岐路入一庵,名龙塘庵。有道人曰:“西有龙潭,路棘不可入。”得茗mǐng茶,食点数枚。出庵,从左渡小溪,遂复直上岭。二里,复循山北阴崖而行,屡有飞涧从山巅坠下,路横越涧上〔流者五、六次,〕下复成溪。又三里,得横木栈崖。又二里,直转军峰之北,仰望峰顶犹刺天也,有石涧自峰顶悬凹而下,盖北溪之源矣。
渡溪〔二百步,〕复上一岭,始与北来大路合,遂高南向峰顶,而上无重峰之隔矣。自东北路口西上一里,至北岭度脊处,有空屋三间,中有绳床土灶而无人居,其西下〔为〕宜黄之道,东即所从来大道也。自此南上,凿蹬叠级,次第间出,蹈空而上,道甚修广,则进贤金父母所助而成者。金名廷璧,自此愈上愈高,风气寒厉,与会仙异矣。〔自分道处至绝顶,悉直上无曲坠,共四千三百步,抵军峰巅。〕登顶下望,五六尖峰自西南片片成队而来,乃闽中来脉也。至绝顶之南,圆亘为着棋峰,亭亭峭削,非他峰所及。〔盖自南丰来,从车盘岭南面上,不及北道之辟;然经着棋峰栈石转崖,度西峡中,蹑蹬攀隙,路甚奇险。余从北道望见之,恨不亲历。〕北起为绝顶,则石屋中浮,丘、王、郭三仙像共列焉。其北度之脉,则空室处。其北又起一峰,直走而为王仙峰,东下而为麻姑,东北下而为云盖,以结建昌者也。自着棋峰夹中望,下有洞穹然,攀箐挂石而下,日尚下午,至洞已渐落虞渊天色黄昏,亟仍攀蹑而上,观落日焉。
十三日 (缺)白赤丸如轮,平升玉盘之上,遥望日下,白气平铺天末,上有翠尖数点,则会仙诸峰也。仍从顶北下,十里,至空屋岐路处,遂不从东而从西下,里许而得混元观,则军峰之北下观也。其地已属抚之宜黄。〔闻山南车盘来道亦有下观云。〕循水北下,两山排闼tà门,水泻其中,无甚悬突飞洄之态。又下五里,始至涧底,此军峰直北之水也。既下山,境始开。又山一层横列于外,则鱼牙山也。又有一水自西南来,此军峰西壑之水,至此与北涧会。循水东北又五里,过袈裟石。绾两涧之口,水出其间,百家之聚在其外,曰墟上。又有一水亦自西南来会,则鱼牙山之水也,与大溪合而北,西转下宜黄,为宜黄之源云。自墟上东北岐,路溯一小溪,十里至东源。东向上岭,三里而登其上,曰板岭。其水西流入宜,东南流入丰,东北流亦入宜,盖军峰北下之脊也。越岭而东,一里,复得坪焉。山溪潆洄,数家倚之,曰章岭。竟坞一里,水东出峡间,下坠深坑,有路随之,想走南丰道也。其水东南去,必出南丰,则章岭一隙其为南丰属明矣。水口坠坑处,北有一径亦渐下北坑,则走下村道矣。亦渐有溪北自下村出七里坑,达枫林而下宜黄,则下村以北又俱宜黄之属。是水口北行一径,即板岭东度之脊也,但其脊甚平而狭,过时不觉耳。下脊,北五里,至下村。又北二里,水入山夹中,两山逼束形容两山相距很近,挤紧收敛,使中间非常狭窄甚隘,而长水倾底,路潆盘绕山半,山有凹凸,路亦随之,名曰十八排,即七里坑也。已而下坑渡涧,复得平坞,始有人居,已明月在中流矣。又北二里,水复破峡而出。又一里,出峡,是为枫林内村。又一里,山开水转,而西度小桥,是为枫林,一名陈坊。乃宿。
十四日 平明饭,行,即从小桥循小溪北上。盖枫林大溪西下宜黄,而小溪则北自南源分水而来者也。溯北上五里,入南湾坳,上分水岭,南为宜黄,北为南城,西南境逾岭为南源。五里至八角庄,为洪氏山庄。有水东下,舍之。北上黄沙岭,二里逾岭,下巾儿漈,水亦东下,又舍之。北溯一小水,三里,上栏寨门,平行岭上,为李家岭。又一里,始下,下一里,则磁龟在焉。磁龟者,罗圭峰玘qǐ之所居也,在南城西南九十里,据李文正《东阳记》,北阻芙蓉,西阨连珠峰,南望军峰,东则灵峰迤逦,有石在溪桥之下,而不甚肖;其溪亦不甚大;自西而东,夹溪而宅,甚富,皆罗氏也。问有花园坑,景亦没,无可观。遂东北逾岭而下,溪自东南下坑中,路不能从也。东下三里,山峡少开。又循一水,有桥跨之,曰云阳桥,水亦东南下,又舍之。东逾一岭,又二里,曰乘龙坳,水亦南下。复东上二里,曰鹅腰岭。平行岭上又二里,而下一里,曰鉏chǚ源,其水始东行。始至磁龟,以为平地,至此历级而降,共十里而至歪排,皆循东下,始知磁龟犹在众山之心,众山之顶也。歪排以上多坠峡奔崖之流,但为居民造粗纸,濯水如滓因水被污染而混浊肮脏,失飞练悬殊之胜。然鉏chǚ源小水已如此,不知滋龟以东诸东南注壑者,其必有垂虹界瀑之奇,恨路不能从何。出歪排,其南山坞始开,水亦南去。又东逾黄土岭,共三里,则下岐东行平畴中。五里,一溪自西北东去,有桥架其上,曰游真观前桥。又东五里,则盱江自东南而北。是时日才下午,不得舟,宿于溪西之路东,其溪之东即新丰大市也。
十五日 路东不得舟,遂仍从陆。右江左山,于是纯北行矣。六里,为大安桥。又三十里,则从姑在望,入郡南门矣。
十六日 过东门大桥,即从桥端南下。随沙岸,丛竹夹道,乔松拂云,江流雉堞右映,深树密篝左护,是曰中洲。有道观,今改为佛宇。前二石将军古甚,刘文恭铉为之记,因程南云盱人,与刘同在翰苑故也。是日再醉于夏调御处。
十七日 静闻随二担从麻源大路先往宜黄,余作钱、陈、刘诸书。是晚榻于调御斋中。
十八日 别调御诸君。十五里,午至麻姑坛。又西二里,坞穷。循南山上,又二里转出五老西南,是为五老坳。于是循北山上,又二里为篾竹岭,越岭二里为丹霞洞,又西上一里为王仙岭,越岭又西一里为张村,皆前所历之道也。于是又西平行山半,四里,逾朱君岭,复沿山半行。深竹密树,弥山绘谷,〔红叶朱英,缀映沉绿中,曰鞋山。〕五里,石坪。山环一谷,随水峡而入,中甚圆整,万山之上,得此一龛,亦隐居之所,惜为行道踏破云帏耳。居民数十家,以造纸为业。自石坪复登岭,岭峻而长,共五里始达岭头,即芙蓉东过之脊也。脊二重,俱狭若堵墙,东西连属。脊南为南城属,下有龙潭古刹〔在深坑中,道小不及下。〕脊北为临川属。度脊而西即芙蓉山,自南而北高亘于众山之上。其山之东则临川、南城之界。西则宜黄属矣。循山之东北又上里许,山开一箝qián即钳东北向,是为芙蓉庵,昔祠三仙,其今僧西庵葺为佛宇,遂宿其中。
十九日 从庵侧左登,皆小径,直跻一里,出峰上。又平行峰顶,北最高处为三仙石。登其上,东眺黄仙峰,已不能比肩;南眺军峰,直欲竞峻;芙蓉之南,有陈峰山在十里内,高杀于芙蓉,而削峭形似,盖芙蓉之来脉也。凭眺久之,从峰北小径西下里许,与石坪西来之大道合。又下五里,忽路分南北。始欲从南,既念大路在北,宜从北行,遂转而北,始有高篁huáng竹子丛木。又西下一里,始有壑居塍垅,名曰烂泥田。复逾岭西下一里,更循岭而登二里,直蹑峰头,名曰揭烛尖。又名避暑营。从尖西南下二里,是为南坑。有涧自东南来,四山环绕,中开一壑,水口紧束,湾环北去。有潘、吴二姓绾wǎn处此指结集控扼水口而居,独一高门背水朝尖,雄撮一坞之胜。随水出其后,数转而出,一里,有水自北而来,二水合而南,路随之。一里,转而西,共八里,西逼高峰,有水自南来会,合而北去,有桥跨之,曰港口桥。循左麓而北,又转西行,北渡溪,共五里,得大坞,曰上坪。过上坪石梁,水注而北,路西折登山,迤逦而上,五里至杉木岭。逾岭下二里,山坞紧逼,有故家宅,其中曰君山,皆黄氏也。饭而出隘,五岭上矮岭。逾岭共五里,出杨坊,南行为坑阴,乃宜邑钜同“巨”聚。西行七里,宿车上。
二十日 鸡再鸣,自车上载月西行,即与大溪遇。〔想即墟上之溪,自南而北者,发源军峰,经坑阴至此。〕已而溪直南下,路西入山。又五里,登岭。又三里,逶迤至岭隘,有屋跨其间,曰黄岭。下岭二里,大溪复自南来。渡溪,天始明,山始大开。随溪西北行五里,有塔立溪口小山上,塔之西北即宜黄城也。又有一大溪西南自东壁巡司来,直抵城东,有长木桥之;水遂北与东溪合,有大石桥架其上,曰贯虹;再北,则一小溪循城西北而东入大溪,亦有桥跨其上,曰丰乐。
是日抵宜黄东门贯虹桥之旅肄,觅得静闻,始出,亟呼饭饭静闻,与之北过丰乐桥,上狮子岩。岩回盘两层,兀立三溪会合之北冲,大溪由此北下抚州者也。已而西经城北,至新城北门。北一里,过黄备桥。又西北一里,北入山,得仙岩。岩高峙若列锦层,上穹下逼,其西垂忽透壁为门,穿石而入,则众山内閟bì闭,若另一世界。而是岩甚薄,不特南面壁立,而北面穹覆更奇,其穿透之隙,正如度之通天岩,亦景之最奇者也。三里,仍入城之北门。盖是城东濒溪为旧城,而西城新辟,一城附其外,缭绕诸峰,因之高下。经城三里,出南门。循东壁南来之溪西南行,五里,过四应山之东麓。又十五里,有小峰兀立溪上作狰狞之状,其内有谭襄敏此人曾与戚继光大破倭寇墓焉。又二里,过玉泉山下,山屏立路右若负扆,仰瞻峭拔,有小庐架崖半。欲从之,时膝以早行,忽肿痛不能升。又随大溪南行三里,有小溪自西来注,即石蛩即拱之下流也,始舍大溪溯小溪,折而西入三里而得石蛩寺。寺新创,颇宏整。寺北有矗崖立溪上,半自山顶平剖而下,其南突兀之峰犹多,与之对峙为门,而石蛩之岭正中悬其间,而寺倚其东麓。仰望之,只见峰顶立石轰然,不知其中空也。是晚宿寺中,以足痛不及登蛩。
二十一日 晨餐后,亟登蛩。是峰东西横跨,若飞梁天半,较贵溪之仙桥,高与大俱倍之,而从此西眺,只得其端。从寺北转入峡中,是为万人缘。谭襄敏初得此寺,欲废为墓,感奇梦而止。今谭墓在玉泉山东北,宅基诸坊一时俱倒,后嗣亦不振。寺始为僧赎而兴复焉。僧以其地胜,故以为万人巨冢,甃石甚壮。地在寺北,左则崖,右则寺也。由万人缘南向而登,仰见〔竹影浮飏,〕一峰中〔穿〕高迥。〔透石入,〕南瞰乱峰兀突,〔溪声山色,另作光响,非复人世。〕于是出桥南,还眺飞梁之上,石痕横叠,有缀庐嵌室,无路可登。徘徊久之,〔一山鹤冲飞而去,响传疏竹间,〕令人不能去。盖是桥之南,其内石原裂两层,自下而上,不离不合,隙俱尺许。由隙攀跻而上,可达其上层,而隙夹逼仄,转身不能伸曲,手足无可攀蹑,且以足痛未痊,怅怅还寺。问道寺僧,僧云:“从桥内裂隙而登蹑甚难。必去衣脱履,止可及其上层,而从上垂绠,始可引入中层。”僧言如此,余实不能从也,乃于石蛩饭而行。五里,由小路抵玉泉山下,遂历级直登。其山甚峻,屏立溪之西北,上半俱穹崖削壁,僧守原叠级凿崖,架庐峰侧一悬峰上。三面凭空,后复离大山石崖者丈许,下隔深崖峡。时庐新构,三面俱半壁,而寂不见人。余方赏其虚圆无碍,凭半壁而看后崖。久之,一人运土至,询之,曰:“僧以后壁未全,将甃而塞之也。”问僧何在,曰:“业从山下跻级登矣!”因坐候其至,为之画即划、策划之意曰:“汝虑北风吹神像,何不以木为龛坐,护置室中,而空其后壁,正可透引山色。造物之悬设此峰,与尔之绾架此屋,皆此意也。必甃而塞之,失此初心矣。”僧颔之,引余观所谓玉泉者。有停泓一穴,在庐侧石灶之畔,云三仙卓锡而出者,而不知仙之不杖锡也。下玉泉,三里,出襄敏墓前。又随溪一里,由小路从山北行,盖绕出玉泉山之东北也。最北又有马头山,突兀独甚,在路左。过白沙岭,望西峰尖亘特甚,折而东之,是为北华山。山顶佛宇被灾,有僧募饭至,索而食之。下山二里,入南门,北登凤凰山。其山兀立城之东北,城即因之,北而峭削,不烦雉堞也。下山,出北水关,抵逆旅已昏黑矣。
二十二日 由北城外历凤凰山北麓,经北门,二里,过黄备桥。桥架曹溪之上。西北行十里,溯溪至元口。又五里至官庄前,西南渡溪,又十里至陈坊。北渡小木桥,为曹山寺道。遂令顾仆同担夫西至乐安之流坑,余与静闻携被襆fú包袱,渡桥沿小溪入。五里,为狮子口。由回龙洞而入山隘,即曹山也。其内环峰凹辟,平畴一围,地圆整如砥,山环绕如城,水流其间。自回龙口而南下陈坊,又东下宜黄,交锁曲折,亦此中一洞天,为丹霞、麻姑之类也。初以何王二氏名何王山,后加“草”、加“点”,名荷玉山。唐本寂禅师礼曹溪回,始易名曹山。宋赐额宝积寺,毁于嘉靖丙戌公元1526年,基田俱属缙绅。兹有名僧曰观心,将兴复焉。观心,宜黄人,向驻锡丰城,通儒释之渊微发生及发展,兼诗文之玄著。余一至,即有针芥之合指性情契合,设供篝灯,谈至丙夜,犹不肯就寝,曰:“恨相见之晚也。”先是,余午至,留饭后即谓余曰:“知君志在烟霞,此中尚有异境,曹山旧迹,不足观也。”
二十三日 早闻雨声。饭而别观心,出曹山,而雨丝丝下。三里至陈坊木桥,仍西从大道。溯溪二里,过鹏风桥。溪南自山来,路西折逾小岭。又三里,复西渡溪之上流,曰接龙桥。盖溪自曹山后岭北山峡而来,南下而转至鹏风桥者,此流尚细,而宜黄、崇仁之界,因逾接龙桥而西,即为崇之东南境。从此入山共三里,逾大霍岭,直逼龙骨山下。又二里,逾骨岭,水犹东注。又三里,下幞头岭,水始西流。又四里至纯乡,则一溪自南而北矣。渡溪桥是为纯乡村,有居民颇众。随水西二里,北下为崇仁道。南循小水一里,西登干冈岭,岭颇峻,逾岭而下,纯西南行矣。十里,至廖庄桥,有溪自南而北,其大与纯乡之溪并,东北流,当与纯溪同下崇仁者也。又西五里,过练树桥,桥跨巴溪之上。又西过坳上,盖南来之脉北过相山者也。其东水下练树桥为小巴溪,西水下双溪桥为大巴溪,俱合于罕浒,北即峙为相山,高峙朱碧街之北。再西即为芙蓉山。芙蓉尖峭而相山屏列,俱崇仁西南之巨擘也。自练树桥又五里而至朱碧街。其地在崇仁南百余里,南五十里为大华山,西南三十里为乐安县。
二十四日 昧爽黎明,从朱碧西南行,月正中天。二里为双溪桥。二小溪,一自东北,一自西北,俱会于桥北,透桥东南去。路从西南,又一里为玄坛庙桥。其水自西而东,乃芙蓉西南之流,当亦东会双溪而下罕浒入巴溪者也。过溪南一里,越雷公岭,有溪自南而西北去。下岭即东南溯溪,一里为雷公场,又南三里为深坑。又东南二里为石脑,上有桥曰崑kǖn阳桥。又南三里曰双湛桥,又二里曰赵桥,又五里曰横冈,又五里越一岭,曰赵公岭。自石脑来十五里,其岭坦而长,盖东自华盖山度脊,而西经乐安,而北转进贤,为江西省城之脉者也。岭北水绕雷公而西北下崇仁,岭南水由大陂而下永丰、吉水者也。下岭,山隘渐辟,其内坞曰白麻插,水虽西流乐安、永丰,而地犹属崇仁;其外冈曰崇仁仙观,则乐安之界也。由白麻插循左山东南行,三里至大坪墅,转而东向入山。又二里,东至一天门,有涧西注石桥下,从此遂蹑级上登。一里至旧一天门,有二小溪,一自东南,一自东北,合于石屋之上。从此俱峻坂悬级。又七里至二天门,逐两度过脊之坂,俱狭若堵墙。于是东北绕三峰之阴北,共七里而登华盖之顶,谒三仙焉。盖华盖三峰并列,而中峰稍逊,西为着棋,东为华盖。路由西峰而登,其阳南甚削,故取道于阴。华盖之上,诸道房如峰窝驾空,簇绕仙殿,旁无余地,无可眺舒。饭于道士陈云所房,亟登着棋,四眺形胜。其北正与相山对,而西南则中华山欲与颉颃xié háng不相同下,东与南俱有崇嶂,而道士不能名,然皆不能与华盖抗也。其山在崇仁南百二十里,东去宜黄亦百二十里,西去乐安止三十里,〔西南一百里至永丰,〕东南至宁都则二百余里焉。余自建昌,宜取道磁龟,则直西而至;自宜黄,宜取道石蛩从云封寺,亦直西而至;今由朱碧,则迂而北,环而西,转而东向入山,然取道虽迂五十里,而得北游曹山洞石,亦不为恨也。下山十五里,至三天门,渡石桥而南,遂西南向落日趋。五里过崇仙观。又三里越韬岭,是为乐安界。又西南三里,渡一溪桥。又四里,溪西转出大陂,溪中乱石平铺,千横万叠,水碎飞活转,如冰花玉屑。时日已暮,遂宿大陂。
二十五日 是日为冬至,早寒殊甚,日出始行。西南五里为药腊。又五里为曾田,其处村居甚盛,而曾氏为最,家庙祀宗圣公孔子之弟子曾参。从此转而南,渡溪入山,乃中华山之西北麓支山也。中华在华盖西南三十里,从药腊来循其阴西行,至是乃越而转其西北。又三里为馒头山,见溪边横石临流,因与静闻箕踞其上,不知溪流之即穿其下也。及起而行,回顾溪流正透石而出,始知其为架壑之石也。余之从乐安道,初览其《志》,知其城西四十里有天生石梁,其侧有石转运,故欣然欲往;至是路已南,不及西向,以为与石桥无缘;而不意复得此石,虽溪小石低,已见“天生”一斑。且其东北亦有石悬竖道旁,上如卓锥,下细若茎,恐亦石桥转运之类矣。又南一里为黄汉。又南逾一小岭,一里是为简上,为中华之西南谷矣。从此婉转山坑,渐次而登,五里,上荷树岭,上有瞻云亭。盖岭之东北为中华,岭之西南为雪华,此其过脉之脊云。逾岭南下二里,至坑底,有小溪,一自东北,一自西北,会而南。三里,出源里桥。又三里则大溪自东而西,渡长木桥至溪南,是为流坑。其处阛闠纵横,是为万家之市,而董氏为巨姓,有五桂坊焉。大溪之水东五十里自郎岭而来,又东过大树岭,为宁都界,合太华、中华东南之水至此,西八里至乌江,又合黄漠之水南下永丰焉。是日午至流坑,水涸无舟,又西八里,宿于乌江溪南之茶园。
二十六日 因候舟停逆旅。急索饭,即渡溪桥北上会仙峰。其峰在大溪之北,黄漠溪之西,盖两溪交会,而是山独峙其下流,与雪华山东西夹黄漠溪入大溪之口者也。峰高耸突兀倍于雪华,而阳多石骨嶙峋,于此中独为峻拔。其西南则豁然,溪流放注永丰之境也。由溪北从东小径西上,五里而至会仙峰。按《志》止有仙女峰,在乐安南六十里,而今土人讹为会仙云;然其为三仙之迹则无异矣。是峰孤悬,四眺无所不见。老僧董怀莪为余言:“北四十里为乐安,西南六十里为永丰,直西为新淦gān,直东为宁都。其东北最远者为太华山,其次为中华,又次为雪华,三华俱在东北。而乐安之北有西华,兀立云雾之间,为江省过脉,尖拔特甚,盖从太华西北渡赵公岭而特起者也。”由会仙而上,更西北一里,其石巑岏cuán wán山高锐峻,上多鹃花红艳,〔但〕不甚高,亦冬时一异也。由会仙南面石磴而下,至山半甫有石泉一泓,由其山峭拔无水泉,故山下之溪亦多涸辙耳。下山五里,至溪旁,其南即为牛田,水南,其北为乌江,其东为茶园,余所停屐处也。午返,舟犹不行,遂止宿焉。
〔余自常出来,所经县治无不通舟,惟金谿、乐安,通舟之流,俱在四、五十里外。〕
二十七日 〔舟发〕乌江,三十里,丰陂宿。
二十八日 十里,将军。二十里,永丰宿。
二十九日 自永丰西南五里放舟,又三十五里北郊。吉水界。二十五里,亦名乌江。又十里,下黄宿。
三十日 早行。二十里,凤凰桥。溪右崖上有凤眼石,溪左为熊右御史概所居。又五里抵官材石,溪左一山崖石嶙峋,曰仙女排驾。遂绕吉水东门,转南门、西门、北门,而与赣水合。盖三面绕吉水者为恩江,由永丰来。赣水止径北门。
十二月初一日 先晚雨丝丝下,中夜愈甚,遂无意留吉水。入城问打听张侯后裔。有张君重、伯起父子居南门内,隔晚托顾仆言,与张同宗,欲一晤,因冒雨造其家云。盖张乃世科而无登第者,故后附于侯族,而实非同派。君重之曾祖名峻,嘉靖间云亦别驾吾常,有遗墨在家云,曾附祀张侯之庙,为二张祠。此一时附托之言。按张侯无在郡之祠,其在吾邑者,嘉靖时被毁已久,何从而二之?更为余言:侯之后人居西园,在城西五六十里,亦文昌乡也;族虽众,无读书者,即子衿秀才亦无一人。余因慨然!时雨滂沱,以舟人待已久,遂冒雨下舟,盖此中已三月无雨矣。时舟已移北门赣江上。由北门入至南门之张氏,仍出北门。下舟已上午,遂西南溯赣江行。十里,挟天马山之西。十里,过小洲头,东有大、小洲二重,西则长冈逶迤,有塔与小洲夹江相对。至是雨止日出。又十里,转挟螺子山之东,而泊于梅林渡,去吉郡尚十里。既暮,零雨复至。螺子,吉郡水口之第一山也。
吉水东大而高者,曰东山,即仁山也。太平山在其内,又近而附城,曰龙华寺。寺甚古,今方修葺qì修整,有邹南皋先生祠。佛殿前东一碑,为韩熙载五代南唐重臣,著有《宁史·南唐世家》撰,徐铉八行书。盖即太平西下之垅,南北回环,琐成一坞,而寺在中央。吉水西为天马山,在恩、赣二江夹脊中。北为玉笥sì山,即峡山之界赣江下流所经也。南为巽xùn峰,尖峭特立,乃南皋先生堆加而峻者,为本县之文笔峰。建昌人言军峰为吉水文笔,因此峰而误也,大小迥绝矣。
初二日 黎明甫刚刚挂帆,忽有顺水舟叱咤而至,掀篷逼舟,痛殴舟人而缚之,盖此间棍徒托言解官银,而以拿舟吓诈舟人也。势如狼虎,舟中三十人,视舟子如搏羊,竟欲以余囊过其舟,以余舟下省。然彼所移入舟者,俱铺盖铃串之物,而竟不见银扛,即果解银,亦无中道之理。余谕其此间去吉郡甚近,何不同至郡,以舟畀bì给以汝。其人闻言,咆哮愈甚,竟欲顺流挟舟去。余乘其近涯,一跃登岸,亟觅地方王姓者,梅林保长也。呼而追之,始得放舟。余行李初已被移,见余登陆,乃仍畀还即归还;而舟子所有,悉为抄洗,一舟荡然矣。又十里,饭毕,〔抵吉安郡。〕已过白鹭洲之西,而舟人欲泊南关;余久闻白鹭书院之胜,仍返舟东泊其下,觅寓于书院中净土庵。是日雨丝丝不止,余人游城中,颇寥寂,出南门,见有大街濒江,直西属神冈山,十里阛闠,不减金阊也。
初三日 中夜雨滂沱。晨餐后,即由南关外西向神冈。时雨细路泞,举步不前,半日且行且止,市物未得其半,因还至其寓。是日书院中为郡侯季考,余出时诸士毕集,及返而各已散矣。郡侯即家复生,是日季考不亲至,诸生颇失望。
初四日 雨。入游城中,出止白鹭洲。
初五日 入城拜朱贞明、马继芳。下午,取药煮酒,由西门出,街市甚盛。已由南门大街欲上神冈,复行不及也。
初六日 卧雪鹭洲。
初七日 卧雪鹭洲。下午霁,入城。由东门出,至大觉庵,已在梅林对江,不及返螺子。
初八日 由鹭洲后渡梅林,五里。又东北十里,大洲。乃东十里入山,登洲岭,乃南山北度之脊,因西通大洲,故云。从岭直上五里,天狱山。下直南十里,宿南山下坑中季道人家。
初九日 东十里,出山口曰五十都。东南十里,过施坊。人家甚盛。入山五里,直抵嵩华山西麓,日虎浮,拜萧氏。其外包山一重,即与施坊为界者也,东北从嵩华过脉,今凿而烧灰,西面有洞云庵向施坊焉。
初十日 登嵩华山,上下俱十里。
十一日 游洞云。由北脊来时,由南峡口大路入,往返俱六里。
十二日 晨餐于萧处,上午始行。循嵩华而南五里,镜坊澎。东为嵩华南走之支,北转而高峙者名香炉峰,其支盖于查埠止十里也。又南五里登分水岭,逾岭东下五里为带源,大魁王艮所发处也。由带源随水东行五里,出水口之峡,南入山。三里为燕山,其处山低岭小,居民萧氏,俱筑山为塘以蓄水,水边盛放。复逾小岭而南,三里,过罗源桥,复与带溪水遇,盖其水出峡东行,循山南转至此。度桥而南,山始大开,又五里宿于水北。
十三日 由水北度桥,直南五里,渡沪溪桥,是为夏朗,即刘大魁名俨发迹处也。又南五里,为西园张氏,是日在其家。下午,淮河自罗坡来。
十四日 雨雪。淮河同乃郎携酒来。是晚二巫归。
十五日 霁,风寒甚。晚往西山。
十六日 张氏公祠宴。
十七日 五教祠宴。
十八日 饭于其远处。上午起身,由夏朗之西、西华山之东小径北迂,五里西转,循西华之北西行,十里,富源。其西有三狮锁水口。又西二里为泷头,彭大魁教发迹处也,溪至此折而南入山。又五里为潇泷,溪束两山间,如冲崖破峡,两岸石骨壁立,有突出溪中者,为“瑞石飞霞”,峡中有八景焉。由泷溪三里,出百里贤关,谓杨救贫云“百里有贤人出也”。又西北二里为第二关,亦有崖石危亘溪左。又西北三里,出罗潭,为第三关。过是山始开,其溪北去,是为查埠。又西北五里后与溪遇,渡而北,宿于罗家埠。
十九日 昧爽行。十里,复循西岩山之南而行,三里为值夏。西八里,逾孟堂坳,〔则赣江南来,为浇洋入处。〕又二里,张家渡,乃趁小舟顺流北下。十里,有市在江左,曰永和,其北涯有道,可径往青原。乃令张氏送者一人,名其远,张侯之近支。随舟竟往白鹭;而余同张二巫及静闻,登北涯随山东北行。五里,入两山之间。又一里,有溪转峡而出。渡溪南转,石山当户,清涧抱壑,青原寺西向而峙。主僧本寂留饭于其寒,亦甚幽静。盖寺为七祖旧刹,而后沦于书院,本寂以立禅恢复,尽迁诸书院于山外,而中构杰阁,犹未毕工也。寺后为七祖塔,前有黄荆树甚古,乃七祖誓而为记者。初入山,不过东西两山之夹耳;至北坞转入而南,亦但觉水石清异,涧壑潆回;及登塔院,下瞰寺基,更觉中洋开整,四山凑合向中靠拢。其坞内外两重,内坞宽而密,外坞曲而长,外以移书院,内以供佛宇,若天造地设者。余以为从来已久,而本寂一晤,辄言其兴复之由,始自丙寅、丁卯之间。盖是寺久为书院,而〔邹〕南皋、〔郭〕青螺二老欲两存之,迎本寂主其事。本寂力言,禅刹与书院必不两立,持说甚坚,始得迁书院于外,而寺田之复遂如破竹矣。寺前有溪,由寺东南深壑中来,至寺前汇于翠屏之下。〔翠屏为水所蚀,山骨嶙峋,层叠耸出,老树悬缀其上,下映清流,景色万状。〕寺左循流而上,山夹甚峻,而坞曲甚长,曲折而入十里,抵黄鲇岭。坞中之田,皆寺僧所耕而有者。入口为寺之龙虎两砂,回锁隘甚,但知有寺,不复如寺后复有此坞也。余自翠屏下循流攀涧,宛转其间,进进不已,觉水舂菜圃,种种不复人间。久之,日渐西,乃登山逾岭,仍由五笑亭入寺。别立禅即本寂出山,渡溪桥,循外重案山之南五里,越而西,遂西北行十里,渡赣江,已暮烟横渚水中之小块陆地,不辨江城灯火矣。又三里,同二张宿于白鹭洲。
二十日 同张二巫、静闻过城西北二里,入白燕山。山本小垅,乃天华之余支,寺僧建竖,适恰逢有白燕来翔,故以为名。还由西门入,至北门,过黄御史园,门扃jiōng关闭不入。黄名宪卿,魏珰事废。又北入田中丞园。田名仰。园外旧坊巍然,即文襄周公即永乐进士周忱之所居也,鲁灵光尚复见此,令人有山斗即泰山北斗,意指仰慕之人之想。日暮寒烟,凭吊久之,乃出昌富门,入白鹭宿。
二十一日 张氏子有书办于郡上,房者曰启文,沽酒邀酌。遂与二巫、静闻由西城外南过铁佛桥,八里,南登神冈山顶。其山在吉安城南十五里,安福、永新之江所由入大江处。山之南旧有刘府君庙,刘名竺,陈、梁时以曲江侯为吉安郡守,保良疾奸,绰有神政,没而为神,故尊其庙曰神冈,宋封为利惠王。下临安、永小江。遂由庙左转神冈东麓,北随赣江十五里,至吉安南城之螺川驿。又三里,暮,入白鹭。
白鹭洲,首自南关之西,尾径东关,横亘江中,首伏而尾高。书院创于高处,前铸大铁犀以压水,连建三坊,一曰名臣,二曰忠节,三曰理学。坊内两旁排列号馆,为诸生肄业之所。九县与郡学共十所,每所楼六楹。其内由桥门而进,正堂曰正学堂,中楼曰明德堂;后阁三层,下列诸贤神位,中曰“天开紫气”,上曰“云章”。阁楼回环,而阁杰耸,较之白鹿,迥然大观也。是院创于宋,至世庙时郡守汪囗受始扩而大之。熹庙明熹宗朱由校时为魏珰指魏忠贤所毁,惟楼阁未尽撤。至崇祯初,郡守林一囗仍鼎复旧观焉。
二十三日 在复生署中自宴。
二十四日 复生婿吴基美设宴。基美即余甥。
二十五日 张侯后裔以二像入署。上午,别复生,以舆车送入永新舟,即往觅静闻,已往大觉寺。及至已暮,遂泊螺川驿前。
二十六日 舟人市买菜,晨餐始行。十里,至神冈山下,乃西入小江。风色颇顺,又西二十五里,三江口。一江自西北来者,为安福江;一江自西南来者,为永新江。舟溯永新江西南行,至是始有滩。又十五里,泊于横江渡。是日行五十里。
二十七日 昧爽发舟。二十里,廖仙岩。有石崖瞰江,南面已为泰和界,其北俱庐陵境也。自是舟时转北向行,盖山溪虽自西来,而屈曲南北也。十里,永阳,庐陵大市也,在江之北;〔然江之南岸,犹十里而始属泰和,以舟曲而北耳。〕又十五里,北过狼湖,乃山坞村居,非湖也。居民尹姓,有舡百艘,俱捕鱼湖襄间为业。又十五里,泊于止阳渡,有村在江之北岸。是日行六十里,两日共行百里,永新之中也。先是复生以山溪多曲,欲以二骑、二担夫送至茶陵界;余自入署,见天辄酿雪,意欲从舟,复生乃索舟,并以二夫为操舟助。至是朔风劲甚,二夫纤荷屡从水中多次下水拉纤,余甚悯其寒,辄犒以酒资。下午,浓云渐开,日色亦朗,风之力也。
二十八日 昧爽,牵而行,寒甚。二十里,敖城,始转而南。挂篷五里,上黄坝滩。复北折,遂入两山峡间。五里,枕头石。转而西,仍挂帆行,三里,上黄牛滩,十八滩从此始矣。滩之上为纷丝潭,潭水深碧,两崖突束如门,至此始有夹峙之崖,激湍之石。又七里,上二滩,为周原,山中洋壑少开,村落倚之,皆以货即卖薪为业者也。又五里为画角滩,十八滩中之最长者。又五里为坪上,则庐陵、永新之界也。两县分界在坪上之东,舟泊于坪上之西。
二十九日 昧爽行。二十里,桥面上旧有桥跨溪南北,今已圮,惟乱石堆截溪流。又五里为还古。望溪南大山横亘,下有二小峰拔地兀立,心觉其奇。问之,舟人曰:“高山名义山,土人所谓上天梁也,虽大而无奇;小峰曰梅田洞,洞即在山之麓。”余夙慕梅田之胜,亟索饭登涯,令舟子随舟候于永新。余用静闻由还古南行五里,至梅田山下,则峰皆丛石耸叠,〔无纤土蒙翳其间,真亭亭出水莲也。〕山麓有龙姓者居之。东向者三洞,北向者一洞,惟东北一角山石完好,而东南洞尽处与西北诸面,俱为烧灰者。铁削火淬,玲珑之质,十去其七矣。
东向第一洞在穹崖下,洞左一突石障其侧。由洞门入,穹然而高,十数丈后,洞顶忽盘空而起,四围俱削壁下垂,如悬帛万丈,牵绡回幄形容石壁像牵拉缠绕的布慢一般,从天而下者。其上复嘘窦嵌空有洞穴在半壁敞开,结蜃成阁,中有一窍直透山顶,天光直落洞底,日影斜射上层,仰而望之,若有仙灵游戏其上者,恨无十丈梯,凌空置身其间也。由此北入,左右俱有旋螺之室,透瓣之门,伏兽垂幢,不可枚举。而正洞垂门五重,第三重有柱中擎,剖门为二:正门在左,直透洞光;旁门在右,暗中由别窦入,至第四门之内而合。再入至第五门,约已半里,而洞门穹直,光犹遥射。至此路忽转左,再入一门,黑暗一无所睹,但觉空洞之声,比明处更宏远耳。欲出索炬再入,既还步,所睹比入时更显,垂乳列柱,种种满前,应接不暇,不自觉其足之不前也。洞之南不十步,又得一洞,亦直北而入,最后亦转而左,即昏黑不可辨,较之第一洞,正具体而微,然洞中瑰异宏丽之状,十不及一二也。既出,见洞之右壁,一隙岈然若门。侧身而入,其门高五六尺,而阔仅尺五,上下二旁,方正如从绳挈矩指合规矩,而槛桔指洞门槛栏之形,宛然斫削而成者。其内石色亦与外洞殊异,圆窦如月,侧隙如圭,玲珑曲折,止可蛇游猿倒而入。有风蓬蓬然从圆窦出,而忽昏黑一无所见,乃蛇退而返。出洞而南不十步,再得第三洞,则穹然两门,一东向,一南向,名合掌洞。中亦穹然明朗。初直北入,既而转右。转处有石柱洁白如削玉,上垂而为宝盖,绡围珠络,形甚瑰异。从此东折渐昏黑,两旁壁亦渐狭,而其上甚高,亦以无火故,不能烛其上层,而下则狭者复渐低,不能容身而出。自是而南,凌空飞云之石,俱受大斧烈焰之剥肤矣。
仍从山下转而北,见其耸峭之胜,而四顾俱无径路。仍过东北龙氏居,折而西,遇一人引入后洞。是洞在山之北,甫入洞,亦有一洞窍上透山顶,其内直南入,亦高穹明敞。当洞之中,一石柱斜骞于内,作曲折之状,曰石树。其下有石棋盘,上有数圆子如未收者。俗谓“棋残子未收”。后更有平突如牛心、如马肺者,有下昂首而上、上垂乳而下者,欲接而又不接者。其内西转,云可通前洞而出,以黑暗无灯,且无导者,姑出洞外。
时连游四洞,日已下舂,既不及觅炬再入,而洞外石片嶙峋,又觉空中浮动,益无暇俯幽抉閟bì闭矣此句意即无暇览那些幽闭的景色。遂与静闻由石瓣中攀崖蹈隙而上,下瞰诸悬石,若削若缀,静闻心动不能从,而山下居人亦群呼无路不可登;余犹宛转峰头,与静闻各踞一石,出所携胡饼啖之,度已日暮,不及觅炊所也。既而下山,则山之西北隅,其焚削之惨,与东南无异矣。乃西过一涧,五里,入西山。循水口而入,又二里登将军坳,又二里下至西岭角,遂从大道西南行。五里,则大溪自南而来,绕永新城东北而去,有浮桥横架其上,过桥即永新之东关矣。时余舟自还古转而北去,乃折而南,迂曲甚多,且溯流逆上,尚不能至,乃入游城中,抵暮乃出,舟已泊浮桥下矣。
永新东二十里高山曰义山,横亘而南,为泰和、龙泉界。西四十里高山曰禾山,为茶陵州界。南岭最高者曰岭背,名七姬岭,去城五十里,乃通永宁、龙泉道也。永新之溪西自麻田来,至城下,绕城之南,转绕其东而北去。麻田去城二十里,一水自路江东向来,一水自永宁北向来,〔合于麻田。〕
三十日 永新令闵及申以遏籴禁止买米闭浮桥,且以封印谩许假装承诺开关,而竟不至。上午,舟人代为觅轿不得,遂无志永宁,而谋迳趋路江。乃以二夫、一舟人分担行李,入东门,出南门,溯溪而西。七里,有小溪南自七姬岭来人。又西三里,大溪自西南破壁而出,路自西北沿山而入。又三里,西上草墅岭。三里,越岭而下为枫树,复与大溪遇。路由枫树西北越合口岭,八里至黄杨。溯溪而西,山径始大开,又七里,李田。去路江尚二十里。日才下午,以除夕恐居停不便,即早觅托宿处,而旅店俱不能容。予方徬徨路口,有儒服者过而问曰:“君且南都人耶?余亦将南往留都,岂可使贤者露处于我土地!”揖其族人,主囗其家。余问其姓,曰“刘。”且曰:“吾兄亦在南都,故吾欲往。”盖指肩吾刘礼部也,名元震。始知刘为永新人,而兹其里 hàn乡里云。余以行李前往,遂同赴其族刘怀素家。其居甚宽整,乃村居之隐者,而非旅肆也。问肩吾所居,相去尚五里,遂不及与前所遇者晤。是日止行三十五里,因市酒肉犒所从三夫,而主人以村醪láo农村制的酒饮余,竟忘逆旅之苦。但彻夜不闻一炮爆竹声,山乡之寥寂,真另一天地也。晚看落日,北望高山甚近,问之,即禾山也。
丁丑(公元1637年)正月初一日 晓起,晴丽殊甚。问其地,西去路江二十里,北由禾山趋武功百二十里,遂令静闻同三夫先以行李往路江,余同顾仆挈被携带被子直北入山。其山不甚高,而土色甚赤。升陟五里,越一小溪又五里,为山上刘家。北抵厚堂寺,越一小岭,始见平畴,水田漠漠。乃随流东北行五里,西北转,溯溪入山。此溪乃禾山东北之水,其流甚大,余自永城西行,未见有大水南向入溪者,当由山上刘家之东入永城下流者也。北过青堂岭西下,复得平畴一坞,是为十二都。西溯溪入龙门坑,溪水从两山峡中破石崖下捣,连泄三、四潭。最下一潭深碧如黛,其上两崖石皆飞突相向。入其内,复得平畴,是为禾山寺。寺南对禾山之五老峰,而寺所倚者,乃禾山北支复起之山也,有双重石高峙寺后山上。盖禾山乃寺西主山,而五老其南起之峰,最为耸拔。余摄其大概云:“双童后倚,五老前揖。”二山即禾山、五老。夹凹中有罗汉洞,闻不甚深,寺僧乐庵以积香出供,且留为罗汉、五老之游。余急于武功,恐明日穷日力不能至,请留为归途探历,遂别乐庵,北登十里坳。其岭开陟共十里而遥,登岭时,西望寺后山巅,双重骈立,峰若侧耳耦语然。越岭北下,山复成坞,水由东峡破山去,坞中居室鳞比,是名铁径。复从其北越一岭而下,五里,再得平畴,是名严堂,其水南从岭西下铁径者也。由严堂北五里,上鸡公坳,又名双顶。其岭甚高,岭南之水南自铁径东去,岭北之水则自陈山从北溪出南乡,鸡公之北即为安福界。下岭五里至陈山,日已暮,得李翁及泉留宿焉。翁方七十,真深山高隐也。
初二日 晨餐后,北向行。其南来之水,从东向破山去,又有北来之水,至此同入而东,路遂溯流北上。盖陈山东西俱崇山夹峙,而南北开洋成坞,四面之山俱搏空溃壑,上则亏蔽天日,下则奔坠峭削,非复人世所有矣。五里,宛转至岭上。转而东,复循山北度岭脊,名庙山坳,又名常冲岭。其西有峰名乔家山,石势嵯峨高峻,顶有若屏列、若人立者,诸山之中,此其翘楚qiáo最好的云。北下三里,有石崖兀突溪左,上有纯石横竖,作劈翅回翔之状,水从峰根坠空而下者数十丈。但路从右行,崖畔丛茅蒙茸,不能下窥,徒闻捣空振谷之响而已。下此始见山峡中田塍环壑,又二里始得居民三四家,是曰卢子泷lóng一溪自西南山峡中来,与南来常冲之溪合而北去,泷北一冈横障溪前,若为当关。溪转而西,环冈而北,遂西北去。路始舍涧,北过一冈。又五里,下至平畴,山始大开成南北两界,是曰台上塘前,而卢子泷之溪,复自西转而东,〔遂成大溪,东由洋溪与平田之溪合。〕乃渡溪北行,三里至妙山,复入山峡,〔三里〕至泥坡岭麓,得一夫肩挑行李。五里,北越岭而下,又得平畴一壑,是曰十八都。又三里,有大溪亦自西而东,〔乃源从钱山洞北至此者,平田桥跨之。〕度平田桥北上相公岭,从此迢遥直上,俱望翠微,循云崖。五里,有路从东来〔合,又直上十里,盘陟岭头,日炙如釜,渴不得水。久之,闻路下淙淙声,觅莽间一窦出泉,掬饮之。山坳得居落,为〕十九都〔门家坊。坊西一峰甚峻,即相公岭所望而欲登者,正东北与香炉峰对峙,为武功南案。〕日犹下午,恐前路崎岖,姑留余力而止宿焉。主人王姓,其母年九十矣。
初三日 晨餐后行,云气渐合,而四山无翳。三里,转而西,复循山向北,始东见大溪自香炉峰麓来,是为湘吉湾。又下岭一里,得三四家。又登岭一里,连过二脊,是为何家坊。有路从西坞下者,乃钱山之道,水遂西下而东,则香炉峰之大溪也;有路从北坳上者,乃九龙之道;而正道则溯大溪东从夹中行。二里,渡溪循南崖行,又一里,茅庵一龛在溪北,是为三仙行宫。从此渐陟崇冈,三里,直造香炉峰。〔其崖坳时有细流悬挂,北下大溪去。仰见峰头云影渐朗,亟上跻,忽零雨飘扬。〕二里至集云岩,零雨沾衣,乃入集云观少憩焉。观为葛仙翁栖真之所,道流以新岁方群嬉正殿上,殿止一楹,建犹未完也。其址高倚香炉,北向武功,前则大溪由东坞来,西向经湘吉湾而去,亦一玄都也。时雨少止,得一道流欲送至山顶,遂西至九龙,乃冒雨行半里,渡老水桥,〔复循武功南麓行,遂〕上牛心岭。五里,过棋盘石,有庵在岭上。雨渐大,道流还所畀送资,弃行囊去。盖棋盘有路直北而上,五里,经石柱风洞,又五里,径达山顶,此集云〔登山〕大道也;山小径循深壑而东,乃观音崖之道。余欲兼收之,竟从山顶小径趋九龙,而道流欲仍下集云,从何家坊大路,故不合而去。余遂从小径冒雨东行。从此山支悉从山顶隤壑而下,凸者为冈,凹者为峡,路循其腰,遇冈则跻而上,遇峡则俯而下。由棋盘经第二峡,有石高十余丈竖峰侧,殊觉娉婷。其内峡中突崖丛树,望之甚异,而曲霏草塞,无可着足。又循路东过三峡,其冈下由涧底横度而南,直接香炉之东。于是涧中之水遂分东西行,西即由集云而出平田,东即由观音崖而下江口,皆安福东北之溪也。于是又过两峡。北望峡内俱树木蒙茸,石崖突兀,时见崖上白幌如拖瀑布,怪无飞动之势,细玩欣赏之,俱僵冻成冰也。然后知其地高寒,已异下方,余躞xiè蹀小步走路雨中不觉耳。共五里,抵观音崖,盖第三冈过脊处正其中也。观音崖者,一名白法庵,为白云法师所建,而其徒隐之扩而大之。盖在武功之东南隅,其地幽僻深窈,初为山牛野兽之窝,名牛善堂;白云鼎建禅庐,有白鹦之异,故名白法佛殿。前有广池一方,亦高山所难者。其前有尖峰为案,曰箕山,乃香炉之东又起一尖也。其地有庵而无崖,崖即前山峡中亘石,无定名也。庵前后竹树甚盛,其前有大路直下江口,其后即登山顶之东路也。时余衣履沾透,亟换之,已不作行计。饭后雨忽止,遂别隐之,向庵东跻其后。直上二里,忽见西南云气浓勃奔驰而来,香炉、箕山倏忽被掩益厉,顾仆竭蹶上跻。又一里,已达庵后绝顶,而浓雾弥漫,下瞰白云及过脊诸冈峡,纤毫无可影响,幸霾而不雨。又二里,抵山顶茅庵中,有道者二人,止行囊于中。三石卷殿即在其上,咫尺不辨。道者引入叩礼,遂返宿茅庵。是夜风声屡吼,以为已转西北,可幸晴,及明而弥漫如故。
〔武功山东西横若屏列。正南为香炉峰,香炉西即门家坊尖峰,东即箕峰。三峰俱峭削。而香炉高悬独耸,并开武功南,若棂门然。其顶有路四达:由正南者,自风洞石柱,下至棋盘、集云,经相公岭出平田十八都为大道,余所从入山者也;由东南者,自观音崖下至江口,达安福;由东北者,二里出雷打石,又一里即为萍乡界,下至山口达萍乡;由西北者,自九龙抵攸县;由西南者,自九龙下钱山,抵茶陵州,为四境云。〕
初四日 闻夙霾未开,僵卧久之。晨餐后方起,雾影倏开倏合。因从正道下,欲觅风洞石柱。直下者三里,渐见两旁山俱茅脊,无崖岫之奇,远见香炉峰顶亦时出时没,而半〔山〕犹浓雾如故。意风洞石柱尚在二三里下,恐一时难觅,且疑道流装点之言,即觅得亦无奇,遂仍返山顶,再饭茅庵。乃从山脊西行,初犹弥漫,已而渐开。三里稍下,度一脊,忽雾影中望见中峰之北矗崖崭柱,上刺层霄,下插九地,所谓千丈崖。百崖丛峙回环,高下不一,凹凸掩映。隤北而下,如门如阙,如幛如楼,直坠壑底,皆密树蒙茸,平铺其下。然雾犹时〔时〕笼罩,及身至其侧,雾复倏开,若先之笼,故为掩袖之避,而后之开,又巧为献笑之迎者。盖武功屏列,东、西、中共起三峰,而中峰最高,纯石,南面犹突兀而已,北则极悬崖回崿之奇。使不由此而由正道,即由此而雾不收,不几谓武功无奇胜哉!共三里,过中岭之西,连度二脊,其狭仅尺五。至是海北俱石崖,而北尤崭削无底,环突多奇,〔脊上双崖重剖如门,下隤至重壑。〕由此通道而下,可尽北崖诸胜,而惜乎山高路绝,无能至者。又西复下而上,是为西峰。其山与东峰无异,不若中峰之石骨棱嶒矣。又五里,过野猪洼。西峰尽处,得石崖突出,下容四五人,曰二仙洞。闻其上尚有金鸡洞,未之人也。〔于是山分两支,路行其中。〕又西稍下四里,至九龙寺。寺当武功之西垂,崇山至此忽开坞成围,中有平壑,水带西出峡桥,坠崖而下,乃神庙时宁州禅师所开,与白云之开观音崖,东西并建寺。然观音崖开爽下临,九龙幽奥中敞,形势固不若九龙之端密也。若以地势论,九龙虽稍下于顶,其高反在观音崖之上多矣。寺中僧分东西两寮,昔年南昌王特进山至此,今其规模尚整。西寮僧留宿,余见雾已渐开,强别之。出寺,西越溪口桥,溪从南下。复西越一岭,又过一小溪,〔二溪合而南坠谷中。〕溪坠于东,路坠于西,俱垂南直下。五里为紫竹林,僧寮倚危湍修竹间,幽爽兼得,亦精蓝之妙境也。从山上望此,犹在重雾〔中〕;渐下渐开,而破壁飞流,有倒峡悬崖湍之势。又十里而至卢台,或从溪右,或从溪左,循度不一,靡不在轰雷倒雪中。但润崖危耸,竹树翳密,悬坠不能下窥,及至渡涧,又复平流处矣。出峡至卢〔台〕,始有平畴一壑,乱流交涌畦间,行履沾濡。思先日过相公岭,求滴水不得;此处地高于彼,而石山潆绕,遂成沃泽。盖武功之东垂,其山乃一脊排支分派;武功之西垂,其山乃众峰耸石攒崖,土石之势既殊,故燥润之分亦异也。夹溪四五家,俱环堵离立,欲投托宿,各以新岁宴客辞。方徘徊路旁,有人一群从东村过西家,正所宴客也。中一少年见余无宿处,亲从各家为觅所栖,乃引至东村宴过者,唐姓家。得留止焉。是日行三十里。
初五日 晨餐后,雾犹翳山顶。乃东南越一岭,五里下至平畴,是为大陂。居民数家,自成一壑。一小溪自东北来,乃何家坊之流也,卢台之溪自北来,又有沙盘头之溪自西北来,同会而出陈钱口。〔两山如门,路亦随之。〕出口即十八都平田,东向大洋也。大陂之水自北而〔出〕陈钱,上陂之水自西而至车江,二水合而东经钱山下平田者也。路由车江循西溪,五里至七陂,复入山。已渡溪南,复上门楼岭,五里越岭,复与溪会。过平坞又二里,有一峰当溪之中,其南北各有一溪,潆峰前而合,是为月溪上流。路从峰之南溪而入,其南有石兰冲,颇突兀。又三里登祝高岭,岭北之水下安福,岭南之水下永新。又平行岭上二里,下岭东南行二里,过石洞北,乃西南登一小山,山石色润而形巉。由石隙下瞰,一窟四环,有门当隙中,内有精蓝,后有深洞,洞名石城。〔洞外石崖四亘,崖有隙东向,庵即倚之。庵北向,洞在其左,门东北向,〕而门为僧闭无可入。从石上俯而呼,久之乃得人,因命僧炊饭,而余入洞,欲出为石门寺之行也。〔循级而下,颇似阳羡张公洞门,而大过之。洞中高穹与张公并,而深广倍之。其中一冈横间,内外分两重,外重有巨石分列门口如台。当台之中,两石笋耸立而起。其左右列者,北崖有石柱矗立,大倍于笋,而色甚古穆,从石底高擎,上属洞顶。旁有隙,可环柱转。柱根涌起处,有石环捧,若植之盘中者。其旁有支洞。曲而北再进,又有一大柱,下若莲花,困叠成柱;上如宝幢,擎盖属顶;旁亦有隙可循转。柱之左另环一窍,支洞益穹。〕及出,饭后,见洞甚奇,索炬不能,复与顾仆再入细搜之。出已暮矣,遂宿庵中。
石城洞初名石廊;南陂刘元卿开建精蓝于洞口石窟中,改名书林;今又名石城,以洞外石崖四亘若城垣也。
初六日 晨起,雾仍密翳。晨餐毕,别僧宝林出,而雨忽至;仍返庵中,坐久之,雨止乃行。由洞门南越一岭,五里,〔其处西为西云山,东为佛子岭之西垂,〕望见东面一山中剖若门,意路且南向,无由一近观。又二里至树林,忽渡桥,路转而东。又一里,正取道断山间,乃即东向洋溪大道也。〔盖自祝高岭而南,山分东西二界,中开大洋,直南抵汤渡。其自断山之东,山又分南北二界,中井大洋,东抵洋溪。而武功南面与石门山之北,彼此相对,中又横架祝高至儿坡一层,遂分南北二大洋。北洋西自上陂合陈钱口之水,由钱山平田会于洋溪;南洋西自断山至路口,水始东下,合石门东麓卢子垅之水,由塘前而会于洋溪。二溪合流曰洋岔,始胜舟而入安福。〕初望断山甚逼削,及入之,平平无奇,是名错了坳,其南即路口西下之水所出。由坳入即东南行,三里为午口。南上岭,山峡片石森立,色黑质秀如英石一种制作盆景,假山之特殊石头。又二里,一小峰尖圆特立,土人号为天子地。乃东逾一岭,共五里,为铜坑。浓雾复霾,坑之上,即路口南来初起之脊也。由此南向黑雾中五里,忽间溪声如沸,已循危崖峭壁上行,始觉转入山峡中也。雾中下瞰,峭石屏立溪上,沉黑逼仄,然不能详也。已而竹影当前,犬声出户,遂得石门〔寺〕,乃入而炊。问石门之奇,尚在山顶五里而遥,时雾霾甚,四顾一无所见,念未即开雾,余欲餐后即行。见签板在案,因诀之大士。得七签,其由云:“赦恩天下遍行周,敕旨源源出罪尤,好向此中求善果,莫将心境别谋求。”余曰:“大士知我且留我,晴必矣。”遂留寺中。已而雨大作,见一行冲泥而入寺者,衣履淋璃,盖即路口之刘,以是日赴馆于此,此庵乃其所护持开创者。初见余,甚落落孤独而不合,既而同向火,语次大合。师名刘仲钰,号二玉;弟名刘古心,字若孩。迨暮,二玉以榻让余,余乃拉若孩同榻焉。若孩年甫冠,且婚未半月,辄入山从师,亦可嘉也。
初七日 平明,闻言天色大霁者,余犹疑诸人故以此嘲余,及起果然。亟索饭,恐雾湿未晞xī干,候日高乃行。僧青香携火具,而刘二玉挈壶以行。迨下山,日色已过下午矣。予欲行,二玉曰:“从此南逾岭,下白沙五里,又十五里而至梁上,始有就宿处。日色如此,万万不能及。”必欲拉余至其家。余从之,遂由旧路下,未及铜坑即北向去,共十里而抵其家,正在路口庙背过脊之中。入门已昏黑,呼酒痛饮,更余乃就寝。其父号舞雩,其兄弟四人。
初八日 二玉父子割牲设醴,必欲再留一日,俟其弟叔璿归,时往钱山岳家。以骑送余。余苦求别,迨午乃行。西南向石门北麓行,即向所入天子地处也。五里,有小流自铜坑北麓西北注山峡间,忽有乱石蜿蜒。得一石横卧涧上,流淙淙透其下,匪直跨流之石,抑其石玲珑若云片偃卧,但流微梁伏,若园亭中物,巧而不钜即生硬耳。过此,石错立山头,俱黝然其色,岈然其形,其地在天子地之旁,与向入山所经片峙之石连峰共脉也。又五里,逾冈而得大涧,即铜坑下流,是为南村。有一峰兀立涧北,是为洞仙岩。逾涧南循西麓行,其西为竺高南下之大洋,南村之南即为永新界。又五里遂与大路合。又五里,一〔大〕涧东自牢芳坳来,〔坳在禾山绝顶西,北与石门南来之峰连列者。〕渡之而南,即为梁上。复南五里,连逾东来二涧,过青塘墅。又二里暮,宿于西塘之王姓家。
初九日 晨餐后,南行。西逾一北来之涧,〔即前东来之涧转而南者。〕共六、七里,至汤家渡,始与大溪遇。〔此溪发源于祝高南,合南下所经诸涧,盘旋西山麓,至此东转始胜舟。〕渡溪南行,又五里为桥上。〔其处有元阳观、元阳洞,洞外列三门,内可深入,以不知竟去。〕前溪复自北而南。仍渡溪东,乃东向逾山,四里为太和,又四里逾一岭,已转行高石坳之南矣。小岭西为东阁坪,东为坑头冲,由坑南下二里,则大溪西自中坊东来。路随之东入山峡,又二里为龙山,数家倚溪上。循溪东去,崖石飞突,如蹲狮奋虎,高瞰溪上。路出其下,滩石涌激,上危崖而飞沫,殊为壮观。三里,山峡渐开,溪路出峡,南北廓然。又二里,溪转而南,有大路逾冈而东者,由李田入邑之路也;随溪南下者,路江道也。于是北望豁然无碍,见禾山高穹其北,与李田之望禾山无异也。始知牢芳岭之东,又分一支起为禾山;从牢芳排列南至高石坳者,禾山西环之支,非即一山也。〔禾山西南有溪南下,至此与龙山大溪合而南去,路亦随之。〕五里至龙田溪,转东行溪上,居肆较多他处。渡溪,循溪南岸东向行。三里,溪环东北,路折东南,又三里,溪自北来复与路遇,是为路江。先是与静闻约,居停于贺东溪家,至路江问之,则前一里外所过者是;乃复抵贺,则初一日静闻先至路江,遂止于刘心川处;于是复转路江。此里余之间,凡三往返而与静闻遇。
初十日 昧爽,由路江以二舆夫、二担夫西行。循西来小水,初觉山径凹豁,南有高峰曰石泥坳,永宁之界山也;北有高峰曰龙凤山,即昨所过龙山溪南之峰也,今又出其阳矣。共十里为文竺,居廛chán住房地颇盛,一水自南来,一水自西下,合于村南而东下路江者也。路又溯西溪而上,三里人岩壁口,南北两山甚隘,水出其间若门。二里渐扩,又五里为桥头,无桥而有市,永新之公馆在焉。〔分两道:〕一路直西向茶陵,一路渡溪西南向勒jí子树下。于是〔从西南道,〕溪流渐微,七里,过塘石,渐上陂陀。三里,登一冈,是为界头岭,湖广、江西分界处也。盖崇山南自崖子垅,东峙为午家山。东行者分永宁、永新之南北界,北转者至月岭下伏为唐舍,为茶陵、永新界。下冈,水即西流,闻黄雩rú仙在其南,遂命舆人迂道由皮唐南入皮南,去界头五里矣。于是入山,又五里,〔南越一溪,即黄雩下流也。〕遂南登仙宫岭,五里,逾岭而下。望南山高插天际者,亦谓之界山,即所称石牛峰,乃永宁、茶陵界也,北与仙宫夹而成坞。坞中一峰自西而来,至此卓立,下有庙宇,即黄雩也。至庙,见庙南有涧奔涌,而不见上流。往察之,则卓峰之下,一窍甚庳bēi低矮,乱波由窍中流出,遂成滔滔之势。所称黄雩者,谓雩祝祈雨之祭祀之所润济一方甚涯也。索饭于道士,复由旧路登仙宫岭。五里,逾岭北下,又北十里,与唐舍、界头之道合。下岭是为光前,又有溪自西而东者,发源崖子垅,〔在黄雩西北重山中。〕渡溪又北行三里,过崇冈。地名。又二里,复得一溪亦东向去,是名芝水,有石梁跨其上。渡梁即为勒子树下,始见大溪自东南注西北,而小舟鳞次其下矣。自界岭之西岭下,一小溪为第一重,黄雩之溪为第二重,崖子垅溪为第三重,芝水桥之溪为第四重。惟黄雩之水最大,俱从东转西,合于小关洲之下,西至勒子树下而胜舟,至高陇而更大云。“勒子”,树名,昔有之,今无矣。
楚游日记
楚:湖广布政司辖境为楚国故地,简称楚。
《楚游日记》备述详细。在《徐霞客西游记》第二册,原题“楚”并有提纲:“丁丑正月十一自勒子树下往茶陵州、攸县。过衡山县至衡州,下永州船,遇盗。复返衡州,借资由常宁县、祁阳县,历永州至通州,抵江华县。复由临武县、郴州过阳县,复至衡州。再自衡州入永,仍过祁阳,闰四月初七入粤。遇盗始末”。
其游程大致与以上提纲相符,其记对湖南各景的描绘多伴有对山形地貌的考察,对各水的辨析。
遇盗是2月11日,记中所记简直是遭抢劫,而在劫难之中,对世态人心的体悟更深一层,其间突现了静闻的风范和高大形象,读来令人回味不尽唏嘘不止。
因楚游日记多,路途长,这里不再一一详述。
丁丑(公元1637年)正月十一日 是日立春,天色开霁。亟饭,托静闻随行李从舟顺流至衡州,期十七日会于衡之草桥塔下,命顾仆以轻装从陆探茶陵、攸县之山。及出门,雨霏霏下。渡溪南涯,随流西行。已而溪折西北,逾一冈,共三里,复与溪遇,是为高陇。于是仍逾溪北,再越两冈,共五里,至盘龙庵。有小溪北自龙头山来,越溪西去,是为巫江,乃茶陵大道;随山顺流转南去,是为小江口,乃云嵝山道。二道分于盘龙庵前。〔小江口即蟠龙、巫江二溪北自龙头至此,南入黄雩大溪者。〕云嵝山者,在茶陵东五十里沙江之上,其山深峭。神庙初,孤舟大师开山建刹,遂成丛林。今孤舟物故,两年前虎从寺侧攫jué抓取一僧去,于是僧徒星散,豺虎昼行,山田尽芜,佛宇空寂,人无入者。每从人问津,俱戒通“诫”莫入。〔且雨雾沉霾,莫为引导。〕余不为阻,从盘龙小路,〔南沿小溪二里,复与大溪遇。〕南渡小溪入山,雨沉沉益甚。从山夹小路西南二里,有大溪自北来,直逼山下,〔盘曲山峡,两旁石崖,水啮成矶。〕沿之二里,是为沙江,即云端溪入大溪处。途遇一人持伞将远〔出〕,见余问道,辄曰:“此路非多人不可入,余当返家为君前驱。”余感其意,因随至其家。其人为余觅三人,各持械赍jī携带火,冒雨入山。初随溪口东入〔一里〕,望〔一小溪自〕西峡〔透隙出〕,石崖层亘,外束如门。导者曰:“此虎窟山。从来烧采之夫俱不敢入。”时雨势渐盛,遂溯大溪入,宛转二里,〔溪底石峙如平台,中剖一道,水由石间下,甚为丽观。〕于是上山,转山嘴而下,得平畴一壑,名为和尚园。〔四面重峰环合。平畴尽,〕约一里,复逾一小山,循前溪上流宛转峡中,又一里而云嵝寺在焉。山深雾黑,寂无一人,殿上金仙云冷,厨中丹灶烟空。徘徊久之,雨愈催行,遂同导者出。出溪口,导者望见一舟,亟呼而附焉。顺流飞桨,舟行甚疾即急。余衣履沾湿、气寒砭肌,惟炙衣之不暇,无暇问两旁崖石也。山谿纡曲,下午登舟,约四十里而暮,舟人夜行三十里,泊于东江口。
十二日 晓寒甚。舟人由江口挽舟入酃líng水,遂循茶陵城过东城,泊于南关。入关,抵州前,将出大西门,寻紫云、云阳之胜。闻灵岩在南关外十五里,乃饮于市,复出南门,渡酃水。时微雨飘扬,朔风寒甚。东南行,陂陀高下五里,得平畴,是曰欧江。有溪自东南来,遂溯之行,雾中望见其东山石突兀,心觉其异。又五里,抵山嘴溪上,是曰沙陂,以溪中有陂也。〔溪源在东四十里百丈潭。〕陂之上,其山最高者,曰会仙寨,其内穹崖裂洞,曰学堂岩。再东,山峡盘亘,中曰石梁岩,即在沙陂之上,余不知也。又东一里,乃北入峡中。一里,得碧泉岩、对狮岩,俱南向。又东逾岭而下,转而北,则灵岩在焉。以东向,曾守名才汉又名为月到岩云。
自会仙岩而东,其山皆不甚高,俱石崖盘亘,堆环成壑,或三面回环如玦者,或两对叠如门者,或高峙成岩,或中空如洞者,每每而是。但石质粗而色赤,无透漏润泽之观,而石梁横跨,而下穹然,此中八景,当为第一。
灵岩者,其洞东向,前有亘崖,南北回环,其深数十丈,高数丈余,中有金仙,外列门户而不至于顶,洞形固不为洞揜yǎn即掩也,为唐陈光问读书处。陈居严塘,在洞北二十里。其后裔犹有读书岩中者。
观音现像,伏狮峰之东,回崖上万石迹成像,赭黄其色。
对狮岩者,一名小灵岩,在灵岩南岭之外。南对狮峰,上下两层,上层大而高穹,下层小而双峙。
碧泉岩者,在对狮之西,亦南向,洞深三丈,高一丈余。内有泉一缕,自洞壁半崖滴下,下有石盘承之,清冽异常,亦小洞间一名泉也。
伏虎岩,在清泉之后。
石梁岩,在沙陂会仙寨东谷。其谷乱崖分亘,攒列成坞,两转而东西横亘,下开一窦,中穹若梁,由梁下北望,别有天地,透梁而入,梁上复开崖一层,由东陂而上,直造梁中而止,登之如践层楼矣。
会仙寨,下临沙溪,上亘圆顶,如叠磨然,独出众山,罗洪山罗名其纶,琼司理。结净蓝于下,即六空上人所栖也。其师号涵虔。
学堂岩,在会仙之北,高崖间迸开一窦,云仙人授学之处。
此灵岩八景也。余至灵岩,风雨不收。先过碧泉、对狮二岩,而后入灵岩,晓霞留饭,已下午矣。适有一僧至,询为前山净侣六空也。时晓霞方理诸俗务,结茅、喂猪。饭罢,即托六空为导。回途至狮峰而睹观音现像,抵沙陂而入游石梁,入其庵,而乘暮登会仙,探学堂,八景惟伏虎未至。是日雨仍空濛,而竟不妨游,六空之力也。晚即宿其方丈。
十三日 晨餐后寒甚,阴翳如故。别六空,仍旧路西北行。三里至欧江,北入山,为茶陵向来道;南沿沙陂江西去,又一道也。过欧江,溪胜小舟,西北过二小岭,仍渡茶陵南关外,沿城溯江,经大西门,〔寻紫云、云阳诸胜。〕西行三里,过桥开陇,始见大江自东北来。于是越黄土坳,又三里,过新桥,雾中始露云阳半面。又三里,抵紫云山麓,是为沙江铺,大江至此直逼山下。由沙江铺西行,为攸县、安仁大道。南登山,是为紫云仙。上一里,至山半为真武殿,上有观音庵,俱东北瞰来水。观音庵松岩,老僧也。予询云阳道,松岩曰:“云阳山者,在紫云西十里。其顶为老君岩;云阳仙在其东峰之胁,去顶三里;赤松坛又在云阳仙之麓,去云阳仙三里。盖紫云为云阳尽处,而赤松为云阳正东之麓。由紫云之下,北顺江岸西行三里,为洪山庙,乃登顶之北道;由紫云之下,南循山麓西行四里,为赤松坛,乃登顶之东道;去顶各十里而近。二道之中有罗汉洞,在紫云之西,即由观音庵侧小径横过一里,可达其庵。由庵登顶,亦有间道可达,不必下紫云也。”余从之。遂由真武殿侧,西北度两小坳,一涧从西北来,则紫云与肯莲庵即罗汉仙。后山夹而成者。〔水北入大江,紫云为所界断。〕渡涧即青莲庵,东向而出,地幽而庵净。僧号六涧,亦依依近人,坚留余饭,余亟于登岭,遂从庵后西问登山。其时浓雾犹翳山半,余不顾,攀跻直上三里,逾峰脊二重,足之所上,雾亦旋开。又上二里,则峰脊冰块满枝,寒气所结,大者如拳,小者如蛋,依枝而成,遇风而坠,俱堆积满地。其时本峰雾气全消,山之南东二面,历历可睹,而北西二面,犹半为霾掩,〔酃江自东南,黄雩江自西北,盘曲甚远。〕始知云阳之峰,俱自西南走东北,排叠数重:紫云,其北面第一重也;青莲庵之后,余所由跻者,第二重也;云阳仙,第三重也;老君岩在其上,是为绝顶,所谓七十一峰之主也。云峰在南,余所登峰在北,两峰横列,脉从云阳仙之下度坳而起,峙为余所登第二重之顶,东走而下,由青莲庵而东,结为茶陵州治。余现登第二重绝顶,径路迷绝,西南望云峰绝顶,中隔一坞,而绝顶尚霾夙雾中。俯瞰过脊处,在峰下里许。其上隔山竹树一壑,两乳回环掩映,若天开洞府,即云阳仙无疑也。虽无路,亟直坠而下,度脊而上,共二里,逾一小坳,入云阳仙。其庵北向,登顶之路,由左上五里而至老君岩;下山之路,由右三里而至赤松坛。庵后有大石飞累,驾空透隙,竹树悬缀,极为倩叠,石间有止水一泓,澄碧迥异,名曰五雷池,雩祝甚灵;层岩上突,无可攀踄,其上则黑雾密翳矣。盖第二重之顶,当风无树,故冰止随枝堆积。而庵中山环峰夹,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树,如琼花瑶谷,朔风摇之,如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有积高二三尺者,途为之阻。闻其上登踄更难。时日过下午,闻赤松坛尚在下,而庵僧〔楚〕音,误为“石洞”。余意欲登顶右后。遂从顶北下山,恐失石洞之奇,且谓稍迟可冀希望晴朗也。索饭于庵僧镜然,遂东下山。路侧涧流泻石间,僧指为“子房炼丹池”、“捣药槽”、“仙人指迹”诸胜,乃从赤松神话中之仙人,为道教所信奉而附会留侯也。直下三里抵赤松坛,始知赤松之非石洞也。遂宿庵中。殿颇古,中为赤松,左黄石,而右子房即张良。殿前有古树松一株,无他胜也。僧葛民亦近人。
十四日 晨起寒甚,而浓雾复合。先是,晚至赤松,即嘿mò即默祷黄石、子房神位,求假半日晴霁,为登顶之胜。至是望顶浓霾,零雨四洒,遂无复登顶之望。饭后,遂别葛民下山。循山麓北行,逾小涧二重,共四里,过紫云之麓,江从东北来,从此入峡,路亦随之。绕出云阳北麓,又二里,为洪山庙。风雨交至,遂停庙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ǚ duò木块者竟日。庙后有大道南登绝顶。时庙下江旁停舟数只,俱以石尤石头太多横甚,不能顺流下,屡招予为明日行,余犹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为意于云阳之顶也。
十五日 晨起,泊舟将放,招余速下舟;予见四山雾霁,遂饭而决策登山。路由庙后南向而登,三里,复有高峰北峙,〔道分两岐:〕一岐从峰南,一岐从峰西南。余初由东南行,疑为前上罗汉峡中旧道,乃向云阳仙,非迳造老君岩者,乃复转从西南道。不一里,行高峰西峡,顾仆南望峡顶有石梁飞驾,余瞻眺不及。及西上岭侧,见大江已环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岭头南跻而上。时岭头冰叶纷披,虽无径路,余意即使路讹错误,可得石梁胜,亦不以为恨,及至岭上遍觅,无有飞驾之石,第见是岭之脊,东南横属高顶,其为登顶之路无疑。遂东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里,再逾一脊,则下瞰脊南,云阳仙已在下方矣。盖是岭东西横亘,西为绝顶北尽处,东即属于前所登云阳东第二层之岭也。于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顶,其上冰雪层积,身若从玉树中行。又一里,连过两峰,始陟最高顶。是时虽旭日藏辉,而沉霾屏伏,远近诸峰尽露真形,惟西北远峰尚存雾痕一抹。乃从峰脊南下,又一里,复过两峰,有微路“十”字界峰坳间:南上复登山顶,东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横下。然脊北之顶虽高,而纯土无石;脊南之峰较下,而东面石崖高穹,峰笋离立。乃与顾仆置行李坳中,从南岭之东,攀崖隙而踞石笋,下瞰坞中,有茅一龛,意即老君岩之静室,所云老主庵者。窃计直坠将及一里,下而复上,其路既遥,况既踞石崖之顶,仰瞩俯瞰,胜亦无殊,不若逾脊从西路下,便则为秦人洞之游,不便即北去江浒觅舟,顺流亦易。乃遂从西路行。山阴冰雪拥塞,茅棘交萦,举步渐艰。二里,路绝,四顾皆茅茨为冰冻所胶结,上不能举首,下无从投足,兼茅中自时有堰宕延误耽搁,疑为虎穴,而山中浓雾四起,瞰眺莫见,计难再下。乃复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拥,随跻随坠。念岭峻草被,可脱虎口,益鼓勇直上。二里,复得登顶,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峰矣。其处岭东茅棘尽焚,岭西茅棘蔽山,皆以岭头路痕为限,若有分界者。是时岭西黑雾弥漫,岭东日影宣朗,雾欲腾冲而东,风辄驱逐而西,亦若以岭为界者。又南一里,再下二峰,岭忽乱石森列,片片若攒刃交戟,雾西攫其尖,风东捣其膊,人从其中溜足直下,强攀崖踞坐,益觉自豪。念前有路而忽无,既雾而复雾,欲下而转上,皆山灵未献此奇,故使浪游之踪,迂回其辙耳。既下石峰,坳中又得“十”字路,于是复西向下岭,俱从浓雾中行矣。始二里,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里,路微而石树蒙翳;又二里,则石悬树密而路绝,盖前路之逾岭而西,皆茶陵人自东而来,烧山为炭,至此辄返。过此,崖穷树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复上。余念所下既遥,再下三四里当及山麓,岂能复从前还跻?遂与顾仆挂石投崖,悬藤倒柯树干、树枝,坠空者数层,渐闻水声遥遥,而终不知去人世远近。已而雾影忽闪,露出眉峰峡谷,树色深沉。再一闪影,又见谷口两重外,有平坞可瞩。乃益揆kuí度量丛历级,若邓艾之下阴平,坠壑滚崖,技无不殚,然皆赤手,无从裹毡也。既而忽下一悬崖,忽得枯涧,遂得践石而行。盖前之攀枝悬坠者藉树,而兜衣挂履亦树,得涧而树梢为开。既而涧复生草,草复翳涧,靡草之下,不辨其孰为石,孰为水,既难着足。或草尽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挂履如故。如是三里,下一瀑崖,微见路影在草间,然时隐时现。又一里,涧从崖间破峡而出,两崖轰峙,而北尤危峭,始见路从南崖逾岭出。又一里,得北来大道,始有村居,询其处,为窑里,盖云阳之西坞也。其地东北转洪山庙五里而遥,南至东岭十里而遥,东岭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时雾影渐开,遂南循山峡行。逾一小岭,五里,上枣核岭,〔岭俱云阳西向度而北转成峡者。〕下一里,渡涧,〔涧乃南自龙头岭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涧南上半里,为络丝潭,深碧无底,两崖多叠石。又半里,复度涧,傍东麓登山。是处东为云阳之南峰,西为大岭之东嶂。〔大岭高并云阳,龙头岭其过脊也,其东南尽西岭,东北抵麻叶洞,西北峙五凤楼,西南为古爽冲。〕一溪自大岭之东北来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龙头岭北下者,乃大岭、云阳过脊处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铺名。龙头岭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东岭坞合秦人洞水出大罗埠。共二里,越岭得平畴,是为东岭坞。坞内水田平衍连绵铺开,村居稠密,东为云阳,西为大岭,北即龙头岭过脊,南为东岭回环。余始至以为平地,即下东岭,而后知犹众山之上也。循坞东又一里,宿于新庵。
十六日 东岭坞内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东岭,即从岭上西行。岭头多漩窝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为井,或深或浅,或不见其底,是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珑,上透一窍,辄水捣成井。窍之直者,故下坠无底;窍之曲者,故深浅随之。井虽枯而无水,然一山而随处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见西南谷中,四山环绕,漩成一大窝,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涧,涧之东西皆秦人洞也。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处。其涧由西洞出,由东洞入,涧横界窝之中,东西长半里,中流先捣入一穴,旋透穴中东出,即自石峡中行。其峡南北皆石崖壁立,夹成横槽;水由槽中抵东洞,南向捣入洞口。洞有两门,北向,水先分入小门,透峡下倾,人不能从。稍东而南入大门者,从众石中漫流。其势较平;第洞内水汇成潭,深浸洞之两崖,旁无余隙可入。循崖则路断,涉水则底深,惜无浮槎小木排可觅支矶片石。惟小门之水,入峡后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厉qì lǐ水浅处提起衣裤、水深处穿着衣裤而涉水而入。其窍宛转而披透,其窍中如轩楞别启另开一门,返瞩捣入之势,亦甚奇也。西洞洞门东穹,较东洞之高峻少杀;水由洞后东向出,水亦较浅可揭。入洞五六丈,上嵌围顶,四围飞石驾空,两重如庋悬阁,得二丈梯而度其上。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与东洞并,不能入矣。是日导者先至东洞,以水深难入而返,不知所谓西洞也。返五里,饭于导者家,日已午矣。其长询知洞水深,曰:“误矣!此入水洞,非水所从出者。”复导予行,始抵西洞。余幸兼收之胜,岂惮害怕往复之烦。既出西洞过东洞,共一里,逾岭东望,见东洞水所出处;复一里,南抵坞下,其水东向涌出山麓,亦如黄雩之出石下也。土人环石为陂,壅填塞为巨潭以翘山塍。从其东,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岭,共二里始达东岭之上,此由州人坞之大道也。登岭,循旧路一里,返宿导者家。
十七日 晨餐后,仍由新庵北下龙头岭,共五里,由旧路至络丝潭下。先是,余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门不可入”之文,余既以误导兼得两洞,无从觅所谓上洞者。土人曰:“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zhé伏藏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余闻之,益喜甚。既过络丝潭,不渡涧,即傍西麓下。〔盖渡涧为东麓,云阳之西也,枣核故道;不渡涧为西麓,大岭、洪碧之东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涧之上,门东向,夹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脉”,支流:自洞后者,汇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窦,〕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当伏水而入。导者止供炬爇火,无肯为前驱者。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余,南北横裂者亦三丈余,然俱无入处。惟直西一窦,阔尺五,高二尺,而水没其中者亦尺五,隙之余水面者,五寸而已。计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贴隙顶而入,犹半为水渍。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而洞当风口,飕飕弥甚。风与水交逼,而火复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犹觉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门。久之,复循西麓随水北行,已在枣橡岭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叶洞。洞在麻叶湾,西为大岭,南为洪碧,东为云阳、枣核之支,北则枣核西垂。大岭东转,束涧下流,夹峙如门,而当门一峰,耸石屼突,为将军岭;涧捣其西,而枣核之支,西至此尽。涧西有石崖南向,环如展翅,东瞰涧中,而大岭之支,亦东至此尽。回崖之下,亦开一隙,浅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东,经崖前入于大涧。循小溪至崖之西胁乱石间,水穷于下,窍启于上,即麻叶洞也。洞口南向,大仅如斗,在石隙中转折数级而下。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余乃过前村,寄行李于其家,与顾仆各持束炬入。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爂cuàn烧火,织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皆莫能从。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洞稍宽,可以测身矫首,乃始以炬前向。其东西裂隙,俱无入处,直北有穴,低仅一尺,阔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乃先以炬入,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第〕一关。其内裂隙既高,东西亦横亘,然亦无入处。又度第二关,其隘与低与前一辙,进法亦如之。既入,内层亦横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东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纵裂而起,上穹下狭,高不见顶,至此石幻异形,肤理石表与石质顿换,片窍俱灵。其西北之峡,渐入渐束,内夹一缝,不能容炬。转从东南之峡,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铺,如涧底洁溜,第干燥无水,不特免揭厉,且免沾污也。峡之东南尽处,乱石轰驾,若楼台层叠,由其隙皆可攀跻而上。其上石窦一缕,直透洞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也。层石之下,涧底南通,覆石低压,高仅尺许;此必前通洞外,涧所从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涌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层石下北循涧底入,其隘甚低,与外二关相似。稍从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转而东,若度鞍历峤。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形欲飞舞。东下一级,复值润底,已转入隘关之内矣。于是辟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阔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涧底坦若周行。北驰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边匀整;其上则莲花下垂,连络成帏,结成宝盖,四围垂幔,大与榻并,中圆透盘空,上穹为顶;其后西壁,玉柱圆竖,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莹白,纹皆刻镂: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两层,涧底由东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时余所赍火炬已去其七,恐归途莫辨,乃由前道数转而穿二隘关,抵透光处,炬恰尽矣。穿窍而出,恍若脱胎易世。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见余辈皆顶额以手加额作敬礼状称异,以为大法术人。且云:“前久候以为必堕异吻,故余辈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无恙,非神灵摄服,安能得此!”余各谢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耳,烦诸君久伫,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处多隘,其中洁净干燥,余所见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尔!乃取行囊于前村,从将军岭出,随涧北行十余里,抵大道。其处东向把七尚七里,西向还麻止三里,余初欲从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时无舟,天色已霁,遂从陆路西向还麻。时日已下舂,尚未饭,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于黄(石)铺,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凄,亦旅中异境,竟以行倦而卧。
黄石辅之南,即大岭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凤楼,〔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余以早卧不及询,明日登途,知之已无及矣。
〔黄石西北三十里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县东,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渐伏。茶陵江北曲,经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两江云。〕
十八日 晨餐后,自黄石铺西行,霜花满地,旭日澄空。十里为丫塘铺,又十里,为珠玑铺,则攸县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铺。又西北十里,长春铺。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县之南关矣。县城濒江北岸,东西两门,与南门并列于江侧。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转,俱夹高暑山而下,合于县城东,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霁甚,至长春铺,阴云复合。抵城才过午,候舟不得,遂宿学门前。亦南门。
十九日 晨餐后,阴霾不散。由攸县西门转北,遂西北登陟陂陀。十里,水涧桥,有小水自北而南。越桥而西,连上二岭,其西岭名黄山。下岭共五里,为黄山桥,有水亦自北而南,其水较大于水洞,而平洋亦大开。西行平畴三里,上牛头山。又山上行二里,曰长冈冲,下岭为清江桥。桥东赤崖如回翅,涧从北来,大与黄山桥等。桥西开洋,大亦如黄山桥,但四围皆山,不若黄山洋南北一望无际也。洋中平畴,村落相望,名漠田。又五里,西入山峡,已为衡山县界。界北诸山皆出煤,攸人用煤不用柴,乡人争输入市,不绝于路。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两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于是遵西南,五里为荷叶塘。越盼儿岭,五里至龙王桥。桥下水北自小源岭来,南向而去,其居民萧姓,亦大族也。北望二十里外,小源岭之上,有高山屏列,名曰大岭山,乃北通湘潭道。过桥,西面行三里,上长岭。又西下一坞,三里,上叶公坳。又四里,下太平寺岭,则大江在其下矣。隔江即为芒洲,其地自攸县东四十五里。是日上长岭,日少开,中夜雨声滴沥,达明而止。
二十日 先晚候舟太平寺涯上,即宿泊舟间。中夜见东西两山,火光荧荧,如悬灯百尺楼上,光焰映空,疑月之升、日之坠者。既而知为夜烧。既卧,闻雨声滴沥,达旦乃止。上午得舟,遂顺流西北向山峡行。二十五里,大鹅滩。十五里,过下埠,下回乡滩,险甚。过此山始开,江乃西向。行二十五里,北下横道滩,又十五里,暮宿于杨子坪之民舍。
二十一日 四鼓,月明,舟人即促下舟。二十里,至雷家埠,出湘江,鸡始鸣。又东北顺流十五里,低衡山县。江流在县东城下。自南门入,过县前,出西门。三里,越桐木岭,始有大松立路侧。又二里,石陂桥,始夹路有松。又五里,过九龙泉,有头巾石。又五里师姑桥,山陇始开,始见祝融北峙,然夹路之松,至师姑桥而尽矣。桥下之水东南去。又五里入山,复得松。又五里,路北有“子抱母松”。 大者二抱。小者分两岐。又二里,越佛子坳,又二里,上俯头岭,又一里则岳市矣。过司马桥,入谒岳庙,出饭于庙前。问水帘洞在山东北隅,非登山之道;时才下午,犹及登顶,密云无翳,恐明日阴睛未卜。踌躇久之,念既上岂能复迂道而转,遂东出岳市,即由路亭北依山转岐。初,路甚大,乃湘潭入岳之道也。东北三里,有小溪自岳东高峰来,遇樵者引入小径。三里,上山峡,望见水帘布石崖下。二里,造其处,乃瀑之泻于崖间者,可谓之“水帘”,不可谓之“洞”也。崖北石上大书“朱陵大沥洞天”,并“水帘洞”、“高山流水”诸字,皆宋、元人所书,不辨其人款。引者又言,其东九真洞,亦山峡间出峡之瀑也。下山又东北二里,登山循峡,逾一隘,中峰回水绕,引者以为九真矣。有焚山者至。曰:“此寿宁宫故址,乃九真下流。所云洞者,乃山环成坞,与此无异也,其地在紫盖峰之下。逾山而北尚有洞,亦山坞,〔渐近湘潭境。”予见日将暮,遂出山,十里,〕僧寮已近,还宿庙。
二十二日 〔力疾急速登山。由岳庙西度将军桥,岳庙东西皆涧。北入山一里,为紫云洞,亦无洞,山前一冈当户环成耳。由此上岭一里,大石后度一脊,里许,路南有铁佛寺。寺后跻级一里,路两旁俱细竹蒙茸。上岭,得丹霞寺。复从寺侧北上,由络丝潭北下一岭,又循络丝上流之涧一里,为宝善堂。其处涧从东西两壑来,堂前有大石如劈,西涧环石下,出玉板桥,与东涧合而南。宝善界两涧中,去岳庙已五里。堂后复蹑蹬一里,又循西涧岭东平行二里,为半云庵。庵后渡涧西,蹑级直上二里,上一峰,为茶庵。又直上三里,逾一峰,得半山庵,路甚峻。由半山庵丹霞侧北上,竹树交映,青翠滴衣。竹中闻泉声淙淙。自半云逾涧,全不与水遇,以为山高无水,至是闻之殊快。时欲登顶,过诸寺俱不入。由丹霞上三里,为湘南寺,又二里,〕南天门。平行东向二里,分路。南一里,飞来船、讲经台。转至旧路,又东下半里,北度脊,西北上三里,上封寺。上封东有虎跑泉,西有卓锡泉。
二十三日 上封。
二十四日 上封。
二十五日 上封。
二十六日 晴。呈观音崖,再上祝融会仙桥,由不语崖西下。八里,分路。南茅坪。北二里,九龙坪,仍转路口。南一里,茅坪。东南由山半行,四里渡乱涧,至大坪分路。东南上南天门。西南小路直上四里,为老龙池,有水一池在岭坳,不甚澄清澈,其净室多在岭外。西南侧刀之西,雷祖之东分路。东二里,上侧刀峰。平行顶上二里,下山顶,度脊甚狭。行赤帝峰北一里,绕其东,分路。乃南由坳中东行,一里,转出天柱东,遂南下。五里,过狮子山与大路合,遂由岐路西入福严寺,殿已倾,僧佛鼎谋新之。宿明道山房。
二十七日 早闻雨,餐后行少止。由寺西循天柱南一里,又西上二里,越南分之脊,转而北,循天柱西一里,上西来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于是循华盖之东矣。一里,转华盖南,西行三里,循华盖西而北下。风雨大至,自是持盖行。北过一小坪,复上岭,共一里,转而西行岭脊上。连度三脊,或循岭北,或循岭南,共三里而复上岭。于是直上二里,是为观音峰矣。由峰北树中行三里,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里,得观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里,为罗汉台。〔有路自北坞至者,即南沟来道。〕于是复南上二里,连度二脊,丛木亦尽,峰皆茅矣。既逾高顶,南下一里,得丛木一丘,是为云雾堂。中有老僧,号东窗,年九十八,犹能与客同拜起。时雾稍开,又南下一里半,得东来大路,遂转西下,又一里半至涧,渡桥而西,即方广寺。寺正殿崇祯初被灾,三佛俱雨中。盖大岭之南,石廪峰分支四下,〔为莲花诸峰;〕大岭之北,云雾顶分支西下,〔为泉室、天台诸峰。〕夹而成坞,寺在其中,寺始于梁天监中。水口西去,环锁甚隘,亦胜地也。宋晦庵、南轩诸迹,没俱于火。寺西有洗衲池,补衣石在涧旁。渡水口桥,即北上山,西北登一里半,又平行一里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适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馈。〔盖泉室峰又西起高顶,突为天台峰。西垂一支,环转而南,若大尾之掉,几东接其南下之支。南面水仅成峡,内环一坞如玦,在高原之上,与方广可称上下二奇。〕返宿方广庆禅、宁禅房。
先是,余欲由南沟趋罗汉台至方广;比登古龙池,乃东上侧刀峰,误出天柱东;及宿福严,适佛鼎师通道取木,遂复辟罗汉台路。余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华盖、观音、云雾至大坳,皆衡山来脉之脊,得一览无遗,实意中之事也。由南沟趋罗(汉)台亦迂,不若径登天台,然后南岳之胜乃尽。
二十八日 早起,风雨不收。宁禅、庆禅二僧固坚持留,余强别之。庆禅送至补衲台而别。遂沿涧西行,南北两界,山俱茅秃。五里,始有石树萦溪,崖影溪声,上下交映。又二里,〔隔溪前山,有峡自东南来,与方广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树愈密,涧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黄三龙潭,两崖峭削,故路折而上,〔闻声而已,不能见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里,过鹅公嘴,得龙潭寺。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为双髻峰。盖天台、双髻夹而西来,以成龙潭之流;潭北上即为寺,寺西为狮子峰,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其南隔溪即双髻西峰,而莲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尽;过九龙,犹平行山半,五里,自狮子峰南绕其西,下山又五里,为马迹桥,而衡山西面之山始尽。〔桥东去龙潭十里,西去湘乡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阳界孟公坳五里。〕自马迹桥南渡一涧,〔润即方广九龙水去白高者。〕即东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桥,一里,上一低坳,不知其为界头也。过坳又五里,有水自东北山间悬崖而下,其高数十仞,是为小响水塘,盖亦衡山之余波也。又二里,有水自北山悬崖而下,是为大响水塘。〔阔大过前崖,而水分两级,转下峡间,初见上级,后见下级,故觉其不及前崖飞流直下也。〕前即宁水桥,问水从何处,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桥。盖自马迹南五里孟公坳分衡阳、衡山界处,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殒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桥,是孟公坳不特两县分界,而实衡山西来过脉也。第其坳甚平,其西来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觉耳。始悟衡山来脉非自南来,乃由此坳东峙双髻,又东为莲花峰后山,又东起为石廪峰,始分南北二支,南为岣嵝gǒu lǒu白石诸峰,北为云雾、观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谓岣嵝、白石乃其来脉矣。
由宁水桥饭而南,五里,过国清亭,逾一小岭,为穆家洞。其洞回环圆整,〔水〕自东南绕至东北,〔乃石廪峰西南峡中水;〕山亦如之,而东附于衡山之西。径洞二里,复南逾一岭,一里,是为陶朱下洞,其洞甚狭,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峡,二里,复逾一岭,为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里,上一岭,其坳甚隘,为陶朱三洞,其洞较宽于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回环也。二里,又逾一岭,为界江,其水由东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为大海岭。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脉又西度为大海岭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东南下横口者也。逾坳共一里,为傍塘,即随水东南行。五里,为黑山,又五里,水口,两山逼凑,水由其内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里,水始出峡,路亦就夷平。又一里,是为横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嵝之水西南来,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嵝、白石诸峰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里,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里。
二十九日 早起,雨如注,乃踯躅泥途中。沿溪南行,逾一小岭,是为上梨坪。又逾一小岭,五里,是为下梨坪,复与溪遇。又循溪东南下,十里,为杨梅滩,有石梁南北跨溪上,溪由梁下东去,路越梁东南行。五里入排冲,又行排中五里,南逾青山坳,排冲者,冈自谭碧岭东南至青山,分为两支,俱西北转,两冈排闼tà门,夹成长坞,缭绕为田,路由之入,至青山而坞穷。乃逾坳而南,陂陀高下,滑泞几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觉其寒。十里,下望日坳,为黄沙湾,则蒸江自西南沿山而来,路遂随江东南下,又五里为草桥,即衡州府矣。觅静闻,暮得之绿竹庵天母殿瑞光师处。亟投之,就火炙衣,而衡山古太坪僧融止已在焉。先是,予过古太坪,上古龙池,于山半问路静室,而融止及其师兄应庵双瞽。苦留余。余急辞去,至是已先会静闻,知余踪迹。盖融止扶应庵将南返桂林七星岩,故道出于此,而复与之遇,亦一缘也。
绿竹庵在衡北门外华严、松萝诸庵之间。八庵连络,俱幽静明洁,呗bài呗即梵,佛教徒念经诵之声相闻,乃藩府焚修焚香修道之地。盖桂王以亲藩乐善,故孜孜于禅教云。
三十日 游城外河街,泞甚。暮,返宿天母殿。
二月初一日 早饭于绿竹庵,以城市泥泞,不若山行。遂东南逾一小岭,至湘江之上。共一里,溯江至蒸水入湘处。隔江即石鼓合江亭。渡江登东岸,东南行,其地陂陀高下,四里,过把膝庵,又二里,逾把膝岭。岭南平畴扩然,望耒lěi水自东南来,直抵湖东寺门,转而北去。湖东寺者,在把膝岭东南三里平畴中,门对耒水,万历末无怀禅师所建,后憨山亦来同栖,有静室在其间。余至,适桂府供斋,为二内官强斋而去。乃西行五里,过木子、石子二小岭,从丁家渡渡江,已在衡城南门外。登崖上回雁峰,峰不甚高,东临湘水,北瞰衡城,俱在足下,雁峰寺笼罩峰上无余隙焉,然多就圯者。又饭于僧之千手观音殿。乃北下街衢,淖泥没胫小腿,一里,入南门,经四牌坊,城中阛闠与城东河市并盛。又一里,经桂府王城东,又一里,至郡衙西,又一里,出北门,遂北登石鼓山。山在临蒸驿之后,武侯庙之东,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间度脉,东突成峰,前为禹碑享,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其刻较前所摹望日亭碑差古,而漶漫模糊殊甚,字形与译文亦颇有异者。其后为崇业堂,再上,宣圣殿中峙焉。殿后高阁甚畅,下名回澜堂,上名大观楼。西瞰度脊,平临衡城,与回雁南北相对,蒸、湘夹其左右,近出窗槛之下,惟东面合流处则在其后,不能全括。然三面所凭掔同牵,近而万家烟市,三水帆墙,湘江自南,蒸江自西,耒江自东南。远而岳云岭树,披映层叠,虽书院之宏伟,不及〔吉安〕白鹭大观,地则名贤乐育之区,而兼滕王、黄鹤滕王阁、黄鹤楼之胜,韩文公、朱晦庵、张南轩讲学之所。非白鹭之所得侔矣。楼后为七贤祠,祠后为生生阁。阁东向,下瞰二江蒸、湘。合流于前,耒水北入于二里外,与大观楼东西易向。盖大观踞山顶,收南北西三面之奇,而此则东尽二水同流之胜者也。又东为合江亭,其址较下而临流愈近。亭南崖侧,一隙高五尺,如合掌东向,侧肩入,中容二人,是为朱陵涧后门。求所谓“六尺鼓”不可得,亭下濒水有二石如竖婢碑,岂即遇乱辄鸣者耶?自登大观楼,正对落照,见黑云衔日,复有雨兆。下楼,践泥泞冒黑过青草桥,东北二里入绿竹庵。晚餐既毕,飓风怒号,达旦甫止,雨复潇潇下矣。
衡州城东面濒湘,通四门,余北西南三面鼎峙,而北为蒸水所夹。其城甚狭,盖南舒而北削云。北城外,则青草桥跨蒸水上,此桥又谓之韩桥,谓昌黎公过而始建者。然文献无征,今人但有草桥之称而已。而石鼓山界其间焉。盖城之南,回雁当其上,泻城之北,石鼓砥其下流,而潇、湘循其东面,自城南抵城北,于是一合蒸,始东转西南来,再合耒焉。
蒸水者,由湘之西岸入,其发源于邵阳县耶姜山,东北流经衡阳北界,会唐夫、衡西三洞诸水,又东流抵望日坳为黄沙湾,出青草桥而合于石鼓东。一名草江,以青草桥故。一名沙江,以黄沙湾故。谓之蒸者,以水气加蒸也。舟由青草桥入,百里而达水福,又八十里而抵长乐。
耒水者,由湘之东岸入,其源发于郴州之耒山,西北流经永兴、耒阳界。又有郴江发源于郴之黄岑山,白豹水发源于永兴之白豹山,资兴水发源于钴鉧泉,俱与耒水会。又西抵湖东寺,至耒口而合于回雁塔之南。舟向郴州、宜章者,俱由此入,过岭,下武水,入广之浈江。
来雁塔者,衡州下流第二重水口山也。石鼓从州城东北特起垂江,为第一重;雁塔又峙于蒸水之东、耒水之北,为第二重。其来脉自岣嵝转大海岭,度青山坳,下望日坳,东南为桃花冲,即绿竹、华严诸庵所附丽高下者。又南濒江,即为雁塔,与石鼓夹峙蒸江之左右焉。
衡州之脉,南自回雁峰而北尽于石鼓,盖邵阳、常宁之间迤逦而来,东南界于湘,西北界于蒸,南岳岣嵝诸峰,乃其下流回环之脉,非同条共贯者。徐灵期谓南岳周回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遂以回雁为七十二峰之一,是盖未经孟公坳,不知衡山之起于双髻也。若岳麓诸峰磅礴处,其支委固远矣。
初二日 早起,欲入城,并游城南花药山。雨势不止,遂返天母庵。庵在修竹中,有乔松一株当户,其外层冈回绕,竹树森郁,俱在窗槛之下,前池浸绿,仰色垂痕,后坂帏红,桃花吐艳。原名桃花冲。风雨中春光忽逗,而泥屐未周,不能无开云之望。下午,滂沱弥甚,乃拥炉瀹yuè煮茗,兀坐竟日。
初三日 寒甚,而地泞天阴,顾仆病作,仍拥炉庵中,作《上封寺募文》。中夜风声复作,达旦仍(未)止雨。
初四日 雨,拥炉庵中,作完初上人《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 峭寒,酿雨。令顾仆往河街城东濒湘之街,市肆所集。觅永州船,余拥炉书《上封疏》、《精舍引》,作《书怀诗》呈瑞光。
初六日 雨止,泞甚。入城拜乡人金祥甫,因出河街。抵暮返,雨复霏霏。金乃江城金斗垣子,随桂府分封至此。其弟以荆溪壶开肆东华门府墙下。
初七日 上午开霁。静闻同顾仆复往河街更定永州舡。余先循庵东入桂花园。乃桂府新构〔庆桂堂地〕,为赏桂之所。〔前列丹桂三株,皆耸干参天,接荫蔽日。其北宝珠茶五株,虽不及桂之高大,亦郁森殊匹。〕又东为桃花源。〔西自华严、天母二庵来,南北俱高岗夹峙,中层叠为池,池两旁依冈分坞,皆梵宫绀宇佛寺之别称,诸藩阉宦官亭榭,错出其间。〕桃花源之上即桃花冲,乃岭坳也。其南之最高处新结两亭,一曰停云,又曰望江,一曰望湖,在无忧庵后修竹间。时登眺已久,乃还饭绿竹庵。复与完初再上停云,从其北逾桃花冲坳,其东冈夹成池,越池而上,即来雁塔矣。塔前为双练堂,西对石鼓,返眺蒸、湘交会,亦甚胜也。塔之南,下临湘江,有巨楼可凭眺,惜已倾圮。楼之东即为耒江北入之口,时日光已晶朗,岳云江树,尽献真形。乃趣催促完初觅守塔僧,开扃开门而登塔,历五层。四眺诸峰,北惟衡岳最高,其次则西之雨母山,又次则西北之大海岭,其余皆冈陇高下,无甚峥嵘,而东南二方,固豁然无际矣。〔湘水自回雁北注城东,至石鼓合蒸,遂东转,经塔下。东合耒水北去,三水曲折,不及长江一望无尽,而纡回殊足恋也。〕眺望久之,恐静闻觅舟已还,遂归询之,则舟之行尚在二日后也。是日颇见日影山光,入更复雨。
按雨母山在府城西一百里,乃回雁与衡城来脉,兹望之若四五十里外者,岂非雨母,乃伊山耶?恐伊山又无此峻耳。《志》曰:“伊山在府西三十五里,乃桓伊读书处。”而雨母则大舜巡狩所经,亦云云阜。余苦久雨,望之不胜曲水之想。
初八日 晨起雨歇,抵午有日光,遂入城,经桂府前。府在城之中,圆亘城半,朱垣碧瓦,新丽殊甚。前坊标曰“夹辅亲潢”,正门曰“端礼”。前峙二狮,其色纯白,云来自耒河内百里。其地初无此石,建府时忽开得二石笋,俱高丈五,莹白如一,遂以为狮云。仍出南门,一里,由回雁之麓又西一里,入花药山。山不甚高,即回雁之西转回环而下府城者。诸峰如展翅舒翼,四拱成坞,寺当其中,若在围城之内,弘敞宽阔为一方之冠。盖城北之桃花冲,俱静室星联,而城南之花药山,则丛林独峙者也。寺名报恩光孝禅寺。寺后悬级直上,山顶为紫云宫,则道院也。其地高耸,可以四眺。还寺,遇锡僧觉空,兴道人。其来后余,而先至此。因少憩方丈,观宋徽宗弟表文。其弟法名琼俊,弃玉牒指皇权而游云水。时知府卢景魁之子移酌入寺,为琼俊所辱,卢收之狱中,潜书此表,令狱卒王祐入奏,徽宗为之斩景魁而官封官王祐。其表文与徽宗之御札如此,寺僧以为宗门一盛事。然表中称衡州为邢州,御札斩景魁,即改邢为衡,且以王祐为衡守。其说甚俚鄙俗,恐寺中捏造而成,非当时之实迹也。出寺,由城西过大西门、小西门,城外俱巨塘环饶,阛闠连络。共七里,东北过草桥,又二里,入绿竹庵,已薄暮矣。是日雨已霁,迨中夜,雨声复作潺潺,达旦而不止。
初九日 雨势不止,促静闻与顾仆移行李舟中,而余坐待庵中。将午,雨中别瑞光,过草桥,循城东过瞻岳、潇湘、柴埠三门,入舟。候同舟者,因复入城,市鱼肉笋米诸物。大鱼每二三月水至衡山县放子,土人俱于城东江岸以布兜围其沫,养为雨苗,以大艑贩至各省,皆其地所产也。过午出城,则舟以下客移他所矣。与顾仆携物匍匐雨中,循江而上,过铁楼及回雁峰下,泊舟已尽而竟不得舟。乃觅小舟,顺流复觅而下,得之于铁楼外,盖静闻先守视于舟,舟移既不为阻,舟泊复不为觇chān观测,听我辈之呼棹而过,杂众舟中竟不一应,遂致往返也,是日雨不止,舟亦泊不行。
初十日 夜雨达旦。初涉潇湘指今湖南境内,遂得身历此景,亦不以为恶。上午,雨渐止。迨暮,客至,雨散始解维即船缆。五里,泊于水府庙之下。
十一日 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旧有驿,今废。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司仪、执事,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䌷同“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zhì一套书,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气愤痛苦!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晓风砭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亟欲与静闻遇。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芨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给我穿,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diào小锅,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阴,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也。
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芨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见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盗亦不禁。撞中乃《一统志》诸书,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与余诸手柬,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继开余皮厢同箱,见中有尺头,即阖合上、关闭置袋中携去。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及弘辨、安仁诸书,与苍悟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庄定山、陈白沙字裹之,亦置书中。静闻不及知,亦不暇乞,俱为携去,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ì竹器,取果饼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独石瑶庭一竹芨jí书箱竟未开。贼濒行,辄放火后舱。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芨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䌷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污损责难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夺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后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十三日 昧爽登涯,计无所之。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悲愤然。初欲假借数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担当,随托祥甫归家收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余念遇难辄返,(缺)觅资重来,妻孥必无放行之理,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 俱在金寓。
十六日 金为投揭内司,约二十二始会众议助。初,祥甫谓已不能贷,欲遍求众内司共济,余颇难之。静闻谓彼久欲置四十八愿斋僧田于常住,今得众济,即贷余为西游资。俟余归,照所济之数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诸人名立石,极为两便。余不得已,听之。
十七、八日 俱在余寓。时余自顶至踵,无非金物,而顾仆犹蓬首赤足,衣不蔽体,只得株守金寓。自返衡以来,亦无晴霁之日,或雨或阴,泥泞异常,不敢动移一步。
十九日 往看刘明宇,坐其楼头竟日。刘为衡故尚书刘尧诲养子,少负膂lǚ力,慷慨好义,尚书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斋而不禁酒,闻余被难,即叩金寓余,欲为余缉盗。余谢物已去矣,即得之,亦无可为西方资。所惜者唯张侯《南程》一纪,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辈所寄丽江诸书,在彼无用,在我难再遘gòu遇耳。刘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复,必为公复此。”余不得已,亦姑听之。
二十日 晴霁,出步柴埠门外,由铁楼门入。途中见折宝珠茶,花大瓣密,其红映日;又见折千叶绯桃,含苞甚大,皆桃花冲物也,拟往观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门早闭,盖因东安有大盗临城,祁阳亦有盗杀掠也。余恐闭于城外,遂复入城,订明日同静闻往游焉。
二十一日 阴云复布,当午雨复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门获盗七人,招党及百,刘为余投揭捕厅。下午,刘以蕨芽为供饷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尝葵菜,为素供二绝。余忆王摩诘“松下清斋折露葵”,及东坡“蕨芽初长小儿拳”,尝念此二物,可与薄丝一种草本植物共成三绝,而余乡俱无。及至衡,尝葵于天母殿,尝蕨于此,风味殊胜。盖葵松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胜也,是日午后,忽发风寒甚,中夜风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 晨起,风止雨霁。上午,同静闻出瞻岳门,越草桥,过绿竹园。桃花历乱,柳色依然,不觉有去住之感。入看瑞光不值,与其徒入桂花园,则宝珠盛开,花大如盘,殷红密瓣,万朵浮团翠之上,真一大观。徜徉久之,不复知身在患难中也。望隔溪坞内,桃花竹色,相为映带,其中有阁临流,其巅有亭新构,阁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时所未有缀。急循级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叹沧桑之倏忽。登山踞巅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为之怃然。乃返过草桥,再登石鼓,由合江亭东下,濒江观二竖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镌对联,一曰:“临流欲下任公钓。”一曰:“观水长吟孺子歌。”非石鼓也。两过此地,皆当落日,风景不殊,人事多错,能不兴怀!
二十三日 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铁楼门。过艾行可家,登堂见其母,则行可尸已觅得两日矣,盖在遇难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亲至其地,抚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溅我。”呜呼,死者犹若此,生何以堪!询其所伤,云“面有两枪”。盖实为阳侯助虐,所云支解为四,皆讹传也。时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鉴山房之侧。洪乃其友,并其亲。毕君甫适挟青乌至,盖将营葬也,遂与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冈坞,四里而至其地。其处乱冈缭绕,间有掩关习梵之室,亦如桃花冲然,不能如其连扉接趾,而嫱寂过之。洪君之室,绿竹当前。危冈环后,内有三楹,中置佛像,左为读书之所,右为僧爂cuān之处,而前后俱有轩可憩,庭中盆花纷列,亦幽栖净界也。艾棺停于岭侧,亟同静闻披荆拜之。余诵“同是天涯遇难人,一生何堪对一死”之句,洪、毕皆为拭泪。返抵回雁之南,有宫翼然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签而获之云集潭,闻之心动。至是乃入谒之,以从荆、从粤两道请决于神,而从粤大吉。时余欲从粤西入滇,被劫后,措资无所,或劝从荆州,求资于奎之叔者。时奎之为荆州别驾,从此至荆州,亦须半月程,而时事不可知,故决之神。以两处贷金请决于神,而皆不能全。两处谓金与刘。余益钦服神鉴。盖此殿亦藩府新构,其神极灵也。乃觅道者,俱录其词以藏之。复北登回雁峰,饭于千手观音阁东寮,即从阁西小径下,复西入花药寺,再同觉空饭于方丈。薄暮,由南门入。是日风和日丽,为入春第一日云。
二十四日 在金寓,觉空来顾。下午独出柴埠门,市蒸酥,由铁楼入。是夜二鼓,闻城上遥呐声,明晨知盗穴西城,几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众,始散去。
二十五日 出小西门,观西城被穴处。盖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东城则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乃绕西华门,循王墙后门后宰门外肆,有白石三块欲售。其一三峰尖削如指,长二尺,洁白可爱;其一方竟尺,中有沟池田塍可畜水,但少假人工,次之;其一亦峰乳也,又次之。返金寓。
是时衡郡有倡为神农之言者,谓神农、黄帝当出世,小民翕xī和顺然信之,初犹以法轮寺为窟,后遂家传而户奉之。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恶,民皆市纸焚献,一时腾哄,市为之空。愚民之易惑如此。
二十六日 金祥甫初为予措资,展转不就。是日忽阄jiǖ会一种民间集资方法,得百余金,予在寓知之,金难再辞,许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亩立券付之。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 俱在金寓候银,不出。
三月初一日 桂王临朝,命承奉刘及王承奉之侄设斋桃花冲施僧。静闻往投斋,唔王承奉之侄,始知前投揭议助之意,内司不爽。盖此助非余本意,今既得金物,更少贷于刘,便可西去。静闻见王意如此,不能无望。余乃议先往道州,游九疑,留静闻候助于此,余仍还后与同去,庶彼得坐俟,余得行游,为两便云。
初二日 乃促得金祥甫银,仍封置金寓,以少资随身。刘许为转借,期以今日,复不能得。予往别,且坐候之,遂不及下舟。
初三日 早出柴埠门登舟。刘明宇先以钱二千并绢布付静闻,更以糕果追予于南关外。时余舟尚泊柴埠未解维,刘沿流还觅,始与余遇,复订期而别。是日风雨复作,舟子迁延,晚移南门埠而泊。
初四日 平明行,风暂止,夙雨霏霏。下午过汊江,抵云集潭,去予昔日被难处不远,而云集则艾行可沉汨之所也。风雨凄其,光景顿别,欲为《楚辞》招之,黯不成声。是晚泊于云集潭之西岸,共行六十余里。
初五日 雷雨大至。平明发舟,而风颇利。十里,过前日畏途,沉舟犹在也。四里,过香炉山,其上有滩颇高。又二十五里,午过桂阳河口,桂阳河自南岸入湘。〔舂水出道州舂陵山,岿水出宁远九疑山,经桂阳西境,合流至此入湘,为常宁县界。由河口入,抵桂阳尚三百里。〕又七里,北岸有聚落村落名松北。又四里,泊于瓦洲夹。共行五十里。
初六日 昧爽行,雨止风息。二十里,过白坊驿,聚落在江之西岸,至此已入常宁县界矣。又西南三十里,为常宁水口,其水从东岸入湘,亦如桂阳之口,而其水较小,盖常宁县治犹在江之东南也。又西十五里,泊于粮船埠,有数家在东岸,不成村落。是日共行六十五里。
初七日 西南行十五里,河洲驿。日色影现,山冈开伏。盖自衡阳来,湘江两岸虽冈陀缭绕,而云母之外,尚无崇山杰嶂。至此地,湘之东岸为常宁界,湘江西岸为永之祁阳界,皆平陵扩然,冈阜远叠也。又三十里,过大铺,于是两岸俱祁阳属矣。上九州滩,又三十里,泊归阳驿。
初八日 饭后余骤疾急病,呻吟不已。六十里,至白水驿。初拟登访戴宇完,谢其遇劫时解衣救冻之惠,至是竟不能登。是晚,舟人乘风顺,又暮行十五里,泊于石坝里,盖白水之上流也。是日共行七十五里。按《志》:白水山在祁阳东南二百余里,山下有泉如白练。(缺)去祁阳九十余里,又在东北。是耶,非耶?
初九日 昧爽,舟人放舟,余病犹甚。五十余里,下午抵祁阳,遂泊焉,而余不能登。先隔晚将至白水驿,余力疾起望西天,横山如列屏,至是舟溯流而西,又转而北,已出是山之阳矣,盖即祁山也。山在湘江北,县在湘江西,祁水南,相距十五里。其上流则湘自南来,循城东,抵山南转,县治实在山阳、水西。而县东临江之市颇盛,南北连峙,而西向入城尚一里。其城北则祁水西自邵阳来,东入于湘,遂同曲而东南去。
初十日 余念浯溪之胜,不可不一登,病亦稍差chài病愈,而舟人以候客未发,乃力疾起。沿江市而南,五里,渡江而东,已在浯溪下矣。第所谓狮子袱者,在县南滨江二里,乃所经行地,而问之,已不可得。岂沙积流移,石亦不免沧桑耶?浯溪由东而西入于湘,其流甚细。溪北三崖骈峙,西临湘江,而中崖最高,颜鲁公所书《中兴颂》高镌崖壁,其侧则石镜嵌焉。石长二尺,阔尺五,一面光黑如漆,以水喷之,近而崖边亭石,远而隔江村树,历历俱照彻其间。不知从何处来,从何时置,此岂亦元次山所遗,遂与颜书媲胜耶!宋陈衍云:“元氏始命之意,因水以为浯溪,因山以为峿山,作室以为廡亭,三吾之称,我所自也。制字从水、从山、从广,我所命也。三者之目,皆自吾焉,我所擅而有也。”崖前有亭,下临湘水,崖巅石巉簇〔立〕,如芙蓉丛萼。其北亦有亭焉,今置伏魔大帝像。崖之东麓为元颜祠,祠空而隘。前有室三楹,为驻游之所,而无守者。越浯溪而东,有寺北向,是为中宫寺,即漫宅旧址也,倾颓已甚,不胜吊古之感。时余病怯行,卧崖边石上,待舟久之,恨磨崖碑拓架未彻通撤而无拓者,为之怅怅!既午舟至,又行二十里,过媳妇娘塘,江北岸有石娉婷立岩端,矫首作西望状。其下有鱼曰竹鱼,小而甚肥,八九月重一二斤,他处所无也。时余卧病舱中,与媳妇觌dī当面面而过。又十里,泊舟滴水崖而后知之,矫首东望,已隔江云几曲矣。滴水崖在江南岸,危岩亘空,江流寂然,荒村无几,不知舟人何以泊此?是日共行三十五里。
十一日 平明行,二十五里,过黄杨铺,其地有巡司。又四十里,泊于七里滩。是日共行六十五里。自入舟来,连日半雨半晴,曾未见皓日当空,与余病体同也。
十二日 平明发舟。二十里,过冷水滩。聚落在江西岸,舟循东岸行。是日天清日丽,前所未有。一舟人俱泊舟东岸,以渡舟过江之西岸,市鱼肉诸物。余是时体亦稍苏,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盖濒江石骨嶙峋,直插水底,阛闠之址,以石不以土,人从崖级隙拾级以登,真山水中窟宅也。涯上人言二月间为流贼杀掠之惨,闻之骨竦。久之,市物者渡江还,舟人泊而待饭,已上午矣。忽南风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余病复作。薄暮风稍杀,舟乃行,五里而暮。又乘月五里,泊于区河。是晚再得大汗,寒热忽去,而心腹间终不快然。夜半忽转北风,吼震弥甚,已而挟雨益骄。是日共行三十里。
十三日 平明,风稍杀,乃行。四十里,为湘口关。人家在江东岸,湘江自西南,潇江自东南,合于其前而共北。余舟自潇入,又十里为永之西门浮桥,适午耳,雨犹未全止。诸附舟者俱登涯去,余亦欲登陆遍览诸名胜,而病体不堪,遂停舟中。已而一舟从后来,遂移附其中,盖以明日向道州者。下午,舟过浮桥,泊于小西门。隔江望江西岸,石甚森幻,中有一溪自西来注,石梁跨其上,心异之。急索粥为餐,循城而北,乃西越浮桥,则浮桥西岸,异石嘘吸灵幻。执土人问愚溪桥,即浮桥南畔溪上跨石者是;钴鉧潭,则直西半里,路旁嵌溪者是。始知潭即愚溪之上流,潭路从西,桥路从南也。乃遵通衢直西去,路左人家隙中,时见山溪流石间。半里,过柳子祠,〔祠南向临溪。〕再西将抵茶庵,则溪自南来,抵石东转,转处其石势尤森特,但亦溪湾一曲耳,无所谓潭也。石上刻“钴鉧潭”三大字,古甚,旁有诗,俱已泐模糊不可读。从其上流求所谓小丘、小石潭,俱无能识者。按是水发源于永州南百里之鸦山,有“冉”、“染”二名。一以姓,一以色。而柳子厚易之以“愚”。按文求小丘,当即今之茶庵者是。在钴鉧西数十步丛丘之上,为僧无会所建,为此中鼎。求西山亦无知者。后读《芝山碑》,谓芝山即西山,亦非也,芝山在北远矣,当即柳子祠后圆峰高顶,今之护珠庵者是。又闻护珠、茶庵之间,有柳子岸,旧刻诗篇甚多,则是山之为西山无疑。余觅道其间,西北登山,而其崖已荒,竟不得道。乃西南绕茶庵前,复东转经钴鉧潭,至柳子祠前石步渡溪,而南越一冈,遂东转出愚溪桥上,两端〔架〕潇江之上,皆前所望异石也。因探窟踞萼,穿云肺而剖莲房,上瞰既奇,下穿尤幻,但行人至此以为溷围溷hùn厕所,污秽灵异,莫此为甚,安得司世道者一厉禁之。〔桥内一庵曰圆通,北向俯溪,有竹木胜。〕时舟在隔江城下,将仍从浮桥返,有僧圆面而长须,见余盘桓留连、徘徊久,辄来相讯。余还问其号,曰:“顽石。”问其住山,曰:“衡之九龙。”且曰:“僧即寓愚溪南圆通庵。今已暮,何不暂止庵中。”余以舟人久待,谢而辞之,乃返。
十四日 余早索晨餐,仍过浮桥西,见一长者,余叩问此中最胜,曰:“溯江而南二里,濒江为朝阳岩。随江而北,转入山冈二里,为芝山岩。无得而三也。”余从之,先北趋芝山。循江西岸半里,至刘侍御山房山中书屋。讳兴秀,为余郡司李者也。由其侧北入山,越一岭,西望有亭,舍之不上。由径道北逾山冈,登其上,即见山之西北,湘水在其北而稍远,又一小水从其西来,而逼近山之东南,潇水在其东,而远近从之。潇江东岸,又有塔临江,与此山夹潇而为永之水口者也。盖北即西山北走之脉,更北尽于潇、湘合流处,至此其中已三起三伏,当即《志》所称万石山,而郡人作记或称为陶家冲,土名。或称为芝山,似形似名。或又镌崖历亭,《序》谓此山即柳子厚西山,后因产芝,故易名为芝,未必然也。越岭而北,从岭上东转,前望树色掩映,石崖藿珮,知有异境。亟下崖足,仰而望之,崖巅即山巅,崖足即山足半也。其下有庵倚之,见路绕其北而上,乃不入庵而先披找寻路。遥望巅崖耸透固奇,而两旁乱石攒绕,或上或下,或起或伏,如莲萼芝房,中空外簇,随地而是。小径由其间上至崖顶,穿一石关而入。有室南向,门闭不得入,绕其南至西,复穿石峡而入焉,盖其侧有东西二门云。室止一楹,在山顶众石间。仍从其西峡下至崖足,一路竹木扶疏,玉兰铺雪,满地余香犹在。入崖下庵中,有白衣大士甚庄严,北有一小阁可憩,南有一净侣结精庐依之。门在其左,初无从知,问而得之,犹无从进,〔僧〕忽从内启扉门揖入,从之。小庭侧窦,穿卧隙而上,则崖石穹然,有亭缀石端,四窗空明,花竹掩映,极其幽奥。僧号觉空,坚留沦茗,余不能待而出。
仍从旧路,南至浮桥。〔闻直西四十里有寺曰石门山,最胜,以渴登朝阳岸,不及往。〕令顾奴从桥东溯潇放舟南上;余从桥西,仍过愚溪桥,溯潇西崖南行。一里,大道折而西南,〔道州道也。〕由岐径东南一里,则一山怒而竖石奔与江斗。逾其上,俯而东入石关,其内飞石浮空,下瞰潇水,即朝阳岩矣。其岩后通前豁,上覆重崖,下临绝壑,中可憩可倚,云帆远近,纵送其前。惜甫伫足而舟人已放舟其下,连声呼促,余不顾。崖北有石蹬直下缘江,亟从之。蹬西倚危崖,东逼澄江,尽处忽有洞岈然,高二丈,阔亦如之,亦东面临江,溪流自中喷玉而出,盖水洞也。洞口少入即转而南,平整轩洁,大江当其门,泉流界其内,亦可憩可濯,乃与上岩高下擅奇,水石共韵者也。入洞五六丈,即汇流满洞。洞亦西转而黑,计可揭qì挽衣涉水而进,但无火炬,而舟人遥呼不已,乃出洞门。〔其北更有一岩,覆结奇〕云,下插渊黛,土人横杙yì小木桩架板如阁道。然第略为施栏设几,即可以坐括水石,恐缀瓦备扁,便伤雅趣耳。徙倚久之,仍从石磴透出岩后,遂凌绝顶。其上有佛庐官阁,石间镌刻甚多,多宋、唐名迹,而急不暇读,以舟人促不已也。
下舟溯江,渐折而东,七里至香炉山。山小髻,独峙于西岸,山,江中乃石骨攒簇而成者。其上佳木扶摇,其下水窍透漏。最可异者,不在江之心,三面皆沙碛环之,均至山足则决而成潭,北西南俱若界沟,然沙逊于外,而水绕其内,其东则大江之奔流矣。盖下流之沙不能从水而上,而上流之沙何以不逐流而下,岂日夜有排剔之者耶?亦理之不可解也。下午过金牛滩,其上有金牛岭,一峰尖峭,而分耸三峰,斜突而横骞,江流直捣其胁。至是舟始转而南,得风帆之力矣。是晚宿于庙下,舟行共五十里,陆路止二十里也。
先是,余闻永州南二十五里有澹岩之胜,欲一游焉。不意舟行五十里而问之,犹在前也。计当明晨过其下,而舟人莽不肯待。余念陆近而水远,不若听其去,而从陆蹑之,舟人乃首肯。
十五日 五更闻雨声泠泠,达旦雷雨大作。不为阻,亟炊饭。五里至岩北,力疾登涯,与舟人期约定会于双牌。双牌者,永州南五十里之铺也。永州南二十五里为岩背,陆路至此与江会。陆路从此南入山,又二十五里而至双牌;水路从此东迂溯江,又六十里而至双牌。度舟行竟日,止可及此,余不难以病体追蹑也。岩背东北临江,从其南二里西向入山,山石忽怒涌作攫人状。已而望见两峰前突,中有云庐高敞,而西峰耸石尤异,知胜在是矣。及登之,而官舍半颓。先是望见西峰之阳,洞门高张,至是路从其侧而出,其上更见石崖攒舞,环玦东向,其下则中空成岩,容数百人,下平上穹,明奥幽爽,无逼仄昏暗之状病。其北洞底亦有垂石环转,覆楞分内外者,巨石磊砢luǒ杂乱堆放界道,石上多宋、元人题镌。黄山谷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最爱此岩,谓为此中第一,非以其幽而不閟,爽而不露耶?岩东穿腋窍而上,有门上透丛石之间,东瞰官舍后回谷,顿若仙凡分界。岩西南又辟一门,逾门而出其右,石壁穹然,有僧寮倚之,西眺山下平畴,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进贤江发源自西南龙洞,〔洞去永城西南七十里。江〕东来直逼山麓,而北入于潇。进贤江侧又有水洞,去此二里,秉炬可深入,昔人谓此洞水陆济胜,然不在一处也。按澹岩之名,昔为澹姓者所居。而旧经又云,有正实者,秦时人,遁世于此,始皇三召不赴,复尸解焉,则又何以不名周也。从僧寮循岩南东行,过前所望洞门高张处,其门虽峻,而中夹而不广,其内亦不能上通后岩也。仍冒雨东出临江,望潇江迢迢在数里外,自东而来。盖缘澹山之南,即多崇山排亘,有支分东走者,故江道东曲而避之。乃舍江南行,西遵西岭,七里至木排铺,市酒于肆,而雨渐停。又南逾一小岭,三里为阳江。其江不能胜舟,西南自大叶江、小叶江来,至此〔二十余里,〕东注于潇。其北则所谓西岭者横亘于石,其南则曹祖山、张家冲诸峰骈立于前。又南七里,直抵张家冲之东麓,是为陈皮铺。又南三里,逾一小岭,望西山层坠而下,时现石骨,逗奇标异;已而一区凑灵,万窍逆幻。亟西披之,则石片层层,尽若鸡距龙爪,下蹲于地,又如丝瓜之囊,筋缕外络,而中悉透空;但上为蔓草所缚,无可攀跻,下为棘箐所塞,无从披入。乃南随之,见旁有隙土新薙tì除草地者,辄为扪入,然每至纯石,辄复不薙。路旁一人,见余披踄久,荷笠倚锄而坐待于下,余因下问其名,曰:“是为和尚岭,皆石山也。其西大山,是为七十二雷。”因指余前有庵在路隅,其石更胜。从之,则大道直出石壁下,其石屏插而起,上多透明之窦,飞舞之形;其下则清泉一泓,透云根而出。有庵在其南,时僧问其名,曰:“出水崖。”问他胜,曰:“更无矣。”然仰见崖后石势骈丛,崖侧有路若丝,皆其薙地境也。贾勇从之,其上石皆〔如卧龙翥zhù飞举凤,出水青莲,萼丛瓣裂。转至山水崖后,觉茹rú相连之根吐一区,包裹丛沓,而窈窕无竟终止。盖其处西亘七十二雷大山,丛岭南列,惟东北下临官道,又出水崖障其东,北复屏和尚岭,四面外同错绮,其中怪石层明,采艳夺眺。予乃透数峡进,东北屏崖之巅,有石高蛩,若天门上开,不可慰即。蛩石西南,即出水崖内壑,一潭澄石隙中,三面削壁下嵌,不见其底,若爬梳沙蔓,令石与水接,武陵渔当为移棹。予历选山栖佳胜,此为第一,而九疑尤溪村口稍次云。〕
〔搜剔久之〕乃下。由庵侧南行二里,有溪自西南山凹来,大与阳溪似。过溪一里,东南转出山嘴,复与潇江遇。于是西南溯江三里,则双牌在焉。适舟至,下舟,已下舂日落矣。双牌聚落亦不甚大,其西南豁然,若可远达,而舟反向南山泷中人。盖潇水南自青口与沲水合,即入山峡中,是曰泷口。北行七十里,皆连山骈峡,亏蔽天日,〔且水倾泻直中下,〕一所云“泷”湍急之河流也。泷中有麻潭驿,属零陵。驿南四十里属道〔州〕,驿北三十里属零陵。按其地即丹霞翁宅也,《志》云:在府南百里零陵泷下,唐永泰年号,公元765—766年中有泷水令唐节,去官即家于此泷,自称为丹霞翁。元结自道州过之,为作宅刻铭。然则此泷北属零陵,故谓之零陵泷。而所谓泷水县者,其即此非耶?又按《志》:永州南六十里有雷石镐,当泷水口,唐置。则唐时泷水之为县,非此而谁耶?时风色甚利,薄暮,乘风驱舟上滩,卷浪如雷。五里入泷,又五里泊于横口,江之东岸也,官道在西岸,为雷石镇小墅耳。
〔自永州至双牌,陆五十里,水倍之。双牌至道州,水陆俱由泷中行,无他道。故泷中七十里,止有顺逆分,无水陆异。出泷至道州,又陆径水曲矣。〕
十六日 平明行,二十里,为麻潭驿,其地犹属零陵,而南即道州界矣。自入泷来,山势逼束,石滩悬亘,而北风利甚,卷翠激玉,宛转凌波,不觉其难,咏旧句“舡梭织峰翠,山轴卷溪绡”,《下宁洋溪中诗》。若为此地设也。其处山鹃盛开,皆在水涯岸侧,不作蔓山布谷之观,而映碧流丹,老觉有异。二十里,吴垒铺,其西南山稍逊,舟反转而东。又五里,复南转,其东北岸有石,方形叠砌,围亘山腰,东下西起,若甃而成者,岂垒之遗者耶?又十里,山势愈逼束,是为泷口。又五里,泊于将军滩。滩有峰立泷之口,若当关者然。溯流出泷,划然若另辟区宇。是夜月明达旦,入春来所未有。
十七日 平明行,水径迂曲,五里至青口。一水东自山峡中出者,宁远道也,此水最大,即潇水也;一水南自平旷中来者,道州道也,此水次之,即沲水也,〔水小弱。〕乃舍潇而南溯沲。又五里为泥江口。按《志》有三江口,为潇、沲、营合处,问之舟人,皆不能知,岂即青口耶?但营水之合在上流耳。〔水西通营阳,舟上罗坪三日程,当即营水矣。〕又三十里,抵道州东门,绕城南,泊于南门。下午入城,自南门入,过大寺,名报恩寺。由州前抵西门。登南城回眺,乃知道州城南临江水,东南西三门俱南濒于江,惟北门在内。盖沲水自江华,掩、遨二水自永明,俱合于城西南十五里外,东北来,抵城西南隅,绕南门至东门,复东南去,若弯弓然,而城临其背。西门有濂溪水,西自月岩,翼云桥跨其上。东门亦水自北来注,流更微矣。迨暮,仍出南门,宿舟中。夜复雨。
道州附郭有四景:东有响石,即五如石。西有濂溪,北有九井,南有一木。南门外一大木卧江底。
十八日 天光莹彻,早饭登涯。由南门外循城半里,过东门,又东半里有小桥,即涍xiào泉入江处也。桥侧江滨有石突立,〔状如永州愚溪桥,透漏耸削过之,〕分岐空腹,其隙可分瓣而入,其窦可穿瓠而透,所谓五如石也。中有一石,南之声韵幽亮,是为响石。按元次山《道州诗题》,石则有五如、窊wā即凹樽,泉则有潓、漫等七名,皆在州东,而泉经一涍而可概其余,石得五如而窊樽莫觅。屡询,一儒生云:“在报恩大寺。”然无序云,在州东左湖中石山巅。石窊可樽,其上可亭,岂可移置寺中者,抑寺即昔之左湖耶?质之其人,曰:“入寺自知。”乃入东门,经南门内,西过报恩寺,欲入问窊樽石,见日色丽甚,姑留为归途探质。亟出西门,南折过翼云桥,有二岐。从西二十五里为濂溪祠,又十里为月岩;又南为十里铺,又六十里为永明县;十里铺侧有华岩,由岩下间道可出濂溪祠。余欲兼收之,遂从南行。大道两傍俱分植乔松,如南岳道中,而此更绵密。有松自下分柯五六枝,丛挺竞秀,此中特见之,他所无也。自州至永明,松之夹道者七十里,栽者之功,亦不啻甘棠矣。州西南冈陀高下,置道因之。而四顾崇山开远,惟西北一山最高而较近,则月岩后所倚之大山也。至十里铺东,从小径北向半里,为华岩。洞门向北,有小水自洞下出。由洞入,止闻水声,而不见水。转东三丈余,复南下,则穹然深暗,不复辨光矣。时洞北有僧寮,行急不及入觅火炬,闻其内止一炬可尽,亦不必觅也。遂从寮右北向小径行。此处山小而峭,或孤峙,或两或三,连珠骈笋,皆石骨嶙峋,草木摇飏yáng飘舞,升降宛转,如在乱云叠浪中,令人茫然,方向(莫)辨。然无大山表识,惟西北崇峰,时从山隙瞻其一面,以为依归焉。五里,横过山蹊,四五里,渡一小石桥,又逾岭,得大道西去。随之二里,又北入小径,沿石山之嘴,共四里而转出平畴,则道州西来大道也,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为龙山,右为象山,皆后山,象形,从祠后小山分支而环突于前者也。其龙山即前转嘴而出者,象山则月岩之道所由渡濂溪者也。祠环于山间而不临水,其前扩然,可容万马,乃元公所生之地,今止一二后人守其间,而旁无人焉。无从索炊,乃西行。一里,过象山,沿其北,又一里,渡濂溪。〔溪自月岩来,至此为象山东障,乃北走,又东至州西入沲水。〕从溪北溯流西行,五里而抵达村,为洪氏聚族。乃卧而候饭,肆中无酒,转沽久之,下午始行。遂西南入山。路傍先有一峰圆锐若标,从此而乱峰渐多,若卓锥,若骈指,若列屏,俱环映于大山之东,分行逐队,牵引如蔓,皆石骨也。又五里,南转入乱山之腋。又三里,西越一岭,望见正西一山,若有白烟一脉抹横其腰者,即月岩上层所透之空明也。盖正西高山屏立,若齐天之不可阶,东下第三层而得此山,中空上蛩,下辟重门,翠微中剜,光映前山,故遥睇若白云不动。又二里,直抵〔月岩〕山下,从其东麓拾级而上,先入下岩。其岩东向,中空上连,高蛩若桥,从下望之,若虎之张吻,目光牙状,俨然可畏。复从岩上遍历诸异境,是晚宿于月岩。
十九日 自月岩行二里,仍过〔所〕望岩如白烟处。分岐东南行,穿小石山之腋,宛转群队中。八里出山,渡大溪而东,是为洪家宅,亦洪氏之聚族也。又东南入小土山,南向山脊行,三里而下,一里出山,有巨平岩横宕而东。一里,复南向行山坡,又二里,南上一岭。名银鸡岭。越岭而下,有村两三家。从其东又三里为武田,自月岩至武田二十里。其中聚落颇盛。再东半里,即永明之大道也。横大道而过,南沿一小平溪行一里,渡桥而东又半里,则大溪汤汤介于前矣。是为永明掩、遨二水,是为六渡。渡江复东南行,陂陀高下,三里为小暑洞。又东逾山冈,三里得板路甚大,乃南随板路,又十里而止于板寮,盖在上都之东北矣,问所谓杨子宅、南龙,俱过矣。
二十日 从寮中东南小径,一里,出江华大道,遂南遵大道行,已为火烧铺矣。铺在道州南三十里而遥,江华北四十里而近。又行五里为营上,则江华、道州之中,而设营兵以守者也。其后有小尖峰倚之。东数里外有峰突屼,为杨柳塘,由此遂屏亘而南,九疑当在其东矣。西南数里外,有高峰圆耸,为斜溜。其南又起一峰,为大佛岭,则石浪以后云山也。自营上而南,两旁多小峰巑岏。又五里,为高桥铺。又三里,有溪自西而东,石骨嶙峋,横卧涧中,济流漱之,宛然包园石壑也。溪上有石梁跨之,当即所谓高桥矣。又南七里,为水塘铺。自高桥来,途中村妇多觅笋箐中,余以一钱买一束,携至水塘村家煮之,与顾奴各啜二碗,鲜味殊胜,以筒藏其半而去。水塘之西,直逼斜溜,又南,斜溜、大佛岭之间,有小峰东起,若纱帽然。又五里为加佑铺,则去江华十里矣。由铺南直下,从径可通浪石寺。转而东南从岭上行,共六七里而抵江华城西。盖自高桥铺南,名三十里,而实二十五里也。循城下抵南门,饭于肆。又东南一里,为麻拐岩。一名回龙庵。由回龙庵沿江岸南行半里,水分二道来:一自山谷中出者,其水较大,乃沲水也;一自南来者,亦通小舟,发源自上武堡。盖西界则大佛岭、班田、嚣云诸山迤逦而南去,东界则东岭、苦马云诸峰环转而南接,独西南一坞遥开,即所谓上武堡也,其西南即为广西富川、贺县界。〔大小二江合于麻拐岩之南。大江东源锦田所,溯流二百余里,舟行三、四日可至;小江南自上武堡,舟溯流仅到白马营,可五十里。然入江之口,即积石为方堰,置中流,横遏阻碍江舟,不得上下,堰内另置小舟,外有桥,横板以渡。白马营东大山曰吴望山,有秦洞甚奇,惜未至;又南始至上武堡,堡东大山曰冬冷山。二山之水合出白马营,为小江上流云。乃〕沿南小江岸又西行三里,是为浪石寺。小江中石浪如涌,此寺之所由得名也。寺有蒋姓者成道,今肉身犹在,即所称“一刀屠”也。浪石有“一刀屠”肉身,其面肉如生。碑言姓蒋,即寺西村人。宋初,本屠者,卖肉,轻重俱一刀而就,不爽镯铢。既而弃妻学道,入大佛岭洞中,坐玉柱下。久之,其母入洞,寻得拜之,遂出洞,坐化于寺。后有盗欲劫江华库,过寺,以占取决,不吉。盗劫库还,遂剖其腹,取心脏而去。此亦“一刀屠”之报也。其身已髹,而面尚肉,头戴香巾,身袭红褶,为儒者服,以子孙有青其衿者耳。是日止于浪石寺,但其山僧甚粗野。
二十一日 饭于浪石寺。欲往莲花洞,而僧方聚徒耕田,候行路者,久之得一人,遂由寺西遵大路行。南去山尽为上武堡,贺县界。西逾大佛坳为富川道。〔坳去江华西十里。闻逾坳西二十里,为崇柏,即永明界;又西二十五里,过枇杷所,在永明东南三十里,为广西富川界;更西南三十里,即富川县治云。〕七里,直抵大佛岭下。先是,路左有一岩,若云楞嵌垂,余疑以为即是矣,而莲花岩尚在路右大岭之麓。乃从北岐小径入,不半里,至洞下。导者取枯竹一大捆,缚为六大炬分肩以出,由路左洞披转以入。还饭于浪石,已过午矣。乃循旧路,抵麻拐岩之西合江口,有板架江坝外为桥,乃渡而南。东南二里,至重元观,寺南一里,入狮子岩洞。出洞四里,渡小江桥,经麻拐岩,北登岭,直北行,已过东门外矣。又北逾一岭,六里,渡沲水而北,宿于江渡。
二十二日 昧爽,由江渡循东山东北行。十里为蜡树营。由此渐循山东转,五里,过鳌头源北麓。二里,至界牌,又三里,过石源,又五里,过马冈源。自鳌头源突于西北,至东北马冈源,皆循山北东向行,其山南皆瑶人所居也。马冈之北,犹见沲水东曲而来,马冈之北,始见溪流自南而北。又东七里,逾虎版石。自界牌而来,连过小岭,惟虎版最高。逾岭又三里,为分村,乃饭。村南大山,内有分岭。谓之“分”者,岂瑶与民分界耶?东三里,渡大溪,南自九彩源来者。溪东又有山横列于南,与西来之山似。复循其北麓行七里,至四眼桥,有溪更大,自顾村来者,与分村之水,皆发于瑶境也。渡木桥,颇长,于是东登岭。其先只南面崇山,北皆支冈条下;至是北亦有山横列,路遂东行两山之间。升踄冈坳十里,抵孟桥西之彭家村,乃宿。是日共行五十里,而山路荒僻,或云六十里云。
二十三日 五鼓,雨大作。自永州来,山田苦旱,适当播种之时,至此嗷嗷已甚,乃得甘霖,达旦不休。余僵卧待之,晨餐后始行,持盖草履,不以为苦也。东一里,望见孟桥,即由岐路南行。盖至是南列之山已尽,遂循之南转。五里,抵唐村坳。坳北有小洞东向,外石辚峋,俯而入,下有水潺潺,由南窦出,北流而去。乃停盖,坐久之。逾岭而南,有土横两山,中剖为门以适行,想为道州、宁远之分隘耶。于是连涉两三岭,俱不甚高,盖至是前南列之山转而西列,此皆其东行之支垅,而其东又有卓锥列戟之峰,攒列成队,亦自南而北,与西面之山若排闼门者。然第西界则崇山屏列,而东界则乱阜森罗,截级不紊耳,直南遥望两界尽处,中竖一峰,如当门之标,望之神动,惟恐路之不出其下也。过唐村坳,又五里而至大洋。道州来道亦出此。其处山势忽开,中多村路。又南二里,东渡一桥,小溪甚急。逾桥则大溪洋洋,南自九疑,北出青口,即潇水之上流矣。北望小溪入江之口,有众舟舣停泊其侧。小舟上至鲁观,去九疑四五里,潇江与母江合处。渡大溪,是为车头。又东南逾岭,共六里,为红洞。市米而饭,零雨犹未止。又东南行六里,直逼东界乱峰下,始过一小峰,巉石岩岩,东裂一窍,若云气氤氲。攀坐其间,久之雨止,遂南从小路行。四里,过一村。曰大盖。又南二里至掩口营,始与宁远南来之路合,〔北去宁远三十里。〕掩口之南,东之排岫,西之横嶂,至此凑合成门,向所望当门之标,已列为东轴之首,而西嶂东垂,亦竖一峰,北望如插屏,逼近如攒指,南转如亘垣,若与东岫分建旗鼓而出奇斗胜者。二里,出凑门之下,水亦从其中南出,其下平畴旷然,东西成壑。于是路从西峰之南,转西向行。又三里而至路亭。路亭者,王氏所建,名应丰亭,其处旧名周家峒dóng王氏之居在焉。王氏,世家也,因建亭憩行者,会发乡科中乡试,故遂以“路亭”为名。是日止行三十五里,计时尚早,因雨湿衣透,遂止而向薪焉。
二十四日 雨止而云气蒙密。平明,由路亭西行,五里为太平营,而九疑司亦在焉。由此西北入山,多乱峰环岫,盖掩口之东峰,如排衙列戟,而此处之诸岫,如攒队合围,俱石峰森罗。〔中环成洞,穿一隙入,如另辟城垣。山不甚高,而〕窈窕回合,真所谓别有天地也。途中宛转之洞,卓立之峰,玲拢之石,喷雪惊涛之初涨。潆烟沐雨之新绿,如是十里而至圣殿。圣殿者,即舜陵也。余初从路岐望之,见颓垣一二楹,而路复荒没,以为非是,遂从其东逾岭而北。二里,遇耕者而问之,已过圣殿而抵斜岩矣。遂西面登山,则穹岩东向高张,势甚宏敞。洞门有石峰中峙,界门为两,飞泉倾坠其上,若水帘然。岩之右,垂石纵横,岩底有泉悬空而下,有从垂石之端直注者,有从石窦斜喷者,众隙交乱,流亦纵横交射于一处,更一奇也。其下复开一岩,深下亦复宏峻,然不能远入也。岩后上层复开一岩,圆整高朗,若楼阁然,正对洞门中峙之峰,〔两瀑悬帘其前,为外岩最丽处。〕其下有池,潴水一方,不见所出之处,而水不盈。池之左复开一门,即岩后之下层也。由其内坠级而下,即深入之道矣。余既至外岩,即炊米为饭,为深入计。僧明宗也,曰:“此间胜迹,近则有书字岩、飞龙岩,远则有三分石。三分石不可到,二岩君当先了之,还以余晷剩余时间入洞,为秉烛游,不妨深夜也。”余颔之。而按《志》求所谓紫虚洞,则兹洞有碑称为紫霞,俗又称为斜岩,斜岩则唐薛伯高已名之,其即紫虚无疑矣。求所谓碧虚洞、玉琯岩、高士岩、天湖诸胜,俱云无之。乃随明宗为导,先探二岩。
出斜岩北行,下马蹄石,其阴两旁巉石嵯峨,叠云耸翠,其内乱峰复环回成峒山洞。盖圣殿之后,即峙为萧韶峰,萧韶之西即起为斜岩。山有岭界其间。岭北之水,西北流经宁远城,而下入于潇江,即舜源水也。岭南之水,西北流经车头,下会舜源水而出青口,即潇水也。萧韶、斜岩之南北,俱乱峰环峒,独此二峰之间,则峡而不峒,盖有岭过脊于中,北为宁远县治之脉也。马蹄石南,其峒宽整,问其名,为九疑洞。余疑圣殿、舜陵俱在岭北,而峒在岭南,益疑之。已过永福寺故址,础石犹伟,已犁为田。又南过一溪,即潇水之上流也。转而西共三里,入书字岩。岩不甚深,后有垂石夭矫,如龙翔凤翥zhù飞举。岩外镌“玉琯岩”三隶字,为宋人李挺祖笔。岩右镌“九疑山”又名苍梧山三大字,为宋嘉定六年知道州军事莆田方信孺笔。其侧又隶刻汉蔡中郎《九疑山铭》,为宋淳祐六年郡守潼川李袭之属郡人李挺祖书。盖袭之既新其宫,因镌其铭于侧以存古迹。后人以崖有巨书,遂以“书字”名,而竟失其实。始知书字岩之即为玉琯,而此为九疑山之中也。始知在箫韶南者为舜陵,在玉琯岩之北者,为古舜祠。后人合祠于陵,亦如九疑司之退于太平营,沧桑之变如此。土人云:永福(寺)昔时甚盛,中有千余僧常住,田数千亩,是云永福即舜陵。称小陵云:义以玉琯、舜祠相迫,钦癸绎扰,疏请合祠于陵。令舜陵左碑,俱从永福移出。后玉琯古祠既废,意寺中得以专享,不久,寺竟芜没,可为废古之鉴。
余坐玉琯中久之,因求土人导往三分石者。土人言:“去此甚远,俱瑶窟中,须得瑶人为导。然中无宿处,须携火露宿乃可。”已而重购得一人,乃平地瑶刘姓者,期以明日晴爽乃行。不然,姑须之斜岩中。乃自玉琯还,过马蹄石之东,入飞龙岩。岩从山半陷下,内亦宽广,〔如斜岩外层之南岩,〕有石坡中悬,而无宛转之纹。岩外镌“飞龙岩”三字,岩内镌“仙楼岩”三字,俱宋人笔。
出洞,复逾马蹄石,复共三里而返斜岩。明宗乃出火炬七枚,与顾仆分携之,仍爇炬前导。始由岩左之下层捱隙历蹬而下,水从岩左飞出,注水流与人争级,级尽路竟,水亦无有。东向而入,洞忽平广。既而石田鳞次,水满其中,遂塍上行,下遂坠成深壑。石田之右,上有石池,由池涉水,乃杨梅洞道也。舍〔之〕,仍东下洞底。既而涉一溪,其水自西而东,向洞内流。截流之后,循洞右行,路复平旷,洞愈宏阔。有大柱端立中央,直近洞顶,若人端拱者,名曰“石先生”。其东复有一小石竖立其侧,名曰“石学生”,是为教学堂。又东为吊空石,一柱自顶下垂,半空而止,其端反卷而大。又东有石莲花、擎天柱,皆不甚雄壮。于是过烂泥河,即前所涉之下流也。其处河底泥泞,深陷及膝,少缓,足陷不能拔。于是循洞左行,左壁崖片楞楞下垂,有上飞而为盖者,有下庋而为台者,有中凹而为床、为龛者,种种各有名称,然俚不足纪也。南眺中央有一方柱,自洞底屏立而上,若巨笏hù竹片然。其东有一柱,亦自洞底上穹,与之并起,更高而巨。其端有一石旁坐石莲上,是为观音座。由此西下,可北绕观音座后。前烂泥河水亦绕观音座下西来,至此南折而去。洞亦转而南,愈宏崇,游者至此辄止,以水深难渡也。余强明宗渡水,水深逾膝,〔然无烂泥河泞甚。〕既渡,南向行,水流于东,路循其西,四顾石柱参差高下,白如羊脂,是为雪洞。以其色名也。又前为风洞,以其洞转风多也。既而又当南下渡河,明宗以从来导游,每岁不下百次,曾无至此者。故前遇观音座,辄抽炬竹插路为志记号,以便归途。时余草履已坏,跣一足行,〔先令顾仆携一緉liǎng双备坏者,以渡河水深,竟私置大士座下,〕不能前而返。约所入已三里余矣。〔闻其水潜出广东连州,恐亦臆论,大抵入潇之流,然所进周通,正无底也。〕还过教学堂,渡一重河,上石田,遂北入杨梅洞。先由石田涉石池,池两崖石峡如门,池水满浸其中,涉者水亦逾膝,然其下皆石底平整,四旁俱无寸土。入峡门,有大石横其隘。透隘入,复得平洞,宽平广博。其北有飞石平铺,若楼阁然,有隙下窥,则石薄如板,其下复穹然成洞,水从下层奔注而入,即前烂泥诸河之上流也。洞中产石,圆如弹丸,而凹面有蝟同“猬”纹,“杨梅”之名以此。然其色本黄白,说者谓自洞中水底视,皆殷紫,此附会也。〔此洞所入水,即岩外四山,洼注地中者。此坞东为箫韶峰,西即斜岩,南为圣殿西岭,北为马蹄石,皆廓高里降,有同釜底,四面水俱潜注,第不见所入隙耳。〕出洞,已薄暮,烧枝炙衣,炊粥而食,遂卧岩中。终夜瀑声、雨声,杂不能辨,诘朝起视,则阴雨霏霏也。
此岩之瀑,非若他处悬崖泻峡而下,俱从覆石之底,悬穿窦下注,若漏卮漏斗然。其悬于北岩上洞之前者,二瀑皆然而最大;其悬于右岩洼洞之上者,一瀑而有数窍,较之左瀑虽小,内有出自悬石之端者一,出于石底之窦而斜喷者二,此又最奇也。
二十五日 静坐岩中,寒甚。闲则观瀑,寒则煨枝,饥则炊粥,以是为竟日程。
二十六日 雨仍不止。下午,持盖往圣殿,仍由来路北逾岭,稍东,转出箫韶峰之北。盖箫韶自南而北,屏峙于斜岩之前,上分两歧,北尽即为舜陵矣。陵前数峰环绕,正中者上岐而为三,稍左者顶有石独耸。庙中僧指上岐者娥皇峰,独耸者为女英峰,恐未必然。盖此中古祠今殿,峰岫不一,不止于九,而九峰之名,土人亦莫能辨之矣。陵有二大树夹道,若为双阙然,其大俱四人围,庙僧呼为“珠树”,而不识其字云。结子大如指,去壳可食,谓其既枯而复荣,未必然也。两旁桫本甚巨,中亦有大四围者,寻丈而上,即分岐高耸。由二珠树中入,有屋三楹,再上一楹。上楹额云“舞干遗化”,有虞帝牌位。下三楹额云“虞帝寝殿”,列五六碑,俱世庙、神庙二朝之间者,无古迹也。二室俱敝而隘,殊为不称。问窆biǎn宫落葬之地何在?帝原与何侯飞升而去,向无其处也。因遍观其碑,乃诗与祝词,惟慈谿颜鲸。嘉靖间学道。一碑已断,言此地即古三苗地,帝之南巡苍梧,此心即“舞干羽”之心。若谓地在四岳之外,帝以髦期之年,不当有此远游,是不知大圣至公无间之心者也。盖中国诸侯,悉就四岳朝见,而南蛮荒远,故不惮以身过化。其说似为可取。李中溪元阳引《山海经》,谓帝舜炼丹于紫霞洞,白日上升。《三洞录》谓帝舜禅位后,炼丹于此。后儒者不欲有其事,谓帝崩于苍梧之野;而道者谓其在九疑中峰。夫圣人之初,原无三赦之名,圣而至于神,上天下地,乃其余事。及执儒者,三见而辨其事,不亦固哉。后其侄李恒颜宰宁远,跋其后,引《艺文志》载蔡邕谓舜在九疑解体而升。书曰:“陟方乃死。”韩愈曰:“陟,升也,谓升天也。”《零陵郡忠》载道家书,谓帝厌治天下,修道九疑,后遂仙云。宁远野史《何侯记》载,负元君家九疑,修炼丹药功成,帝舜狩止其家。帝既升遐,负元君亦于七月七日升去。是兹地乃舜鼎湖,非陵寝也。且言苍梧在九疑南二百里,即崩苍梧,葬九疑亦无可疑者。唐元次山之说似未必然,其说种种姑存之。惟寝殿前除露立一碑甚钜,余意此必古碑,冒雨趋视之,乃此山昔为瑶人所据,当道剿而招抚之者。其右即为官廨,亦颓敝将倾,内有一碑已碎,而用木匡其四旁。亟读之,乃道州九疑山《永福禅寺记》,淳熙七年庚子公元1180年道州司法参军长乐郑舜卿撰,知湖、梧州军州事河内向子廓书。书乃八分体,遒逸殊甚。即圣殿古碑,从永福移出者,然与陵殿无与,不过好事者惜其字画之妙,而移存之耳。然此廨将圮,不几为永福之续耶?舜卿碑中有云:“余去年秋从山间谒虞帝祠,求何侯之丹井、郑安期之铁臼,访成武丁于石楼,张正礼于娥皇,与萼绿华之妙想之故迹,乃了无所寄目,留永福寺齐云阁二日,桂林、万岁诸峰四顾如指,主僧意超方大兴工作,余命其堂曰彻堂。”廨后有室三楹,中置西方圣人,两头各一僧栖焉,亦荒落之甚。乃冒雨返斜岩,濯足炙衣,晚餐而卧。
二十七日 雨色已止,而浓云稍开。亟饭,逾马蹄石岭,三里,抵玉琯岩之南,觅所期刘姓瑶人,欲为三分石之行。而其人以云雾未尽,未可远行,已往他所矣。复期以明日。其人虽不在,而同居一人于山中甚熟,惜患疮不能为导,为余言:玉琯乃何侯故居,古舜祠所在,其东南山上为炼丹观故址。《志》言在舜庙北箫韶、杞林之间,中有石臼,松穿臼而生,枝柯拳曲如龙。余遍询莫知其处,想郑舜卿所云访郑安期之铁臼,岂即此耶?然宋时已不可征矣。《志》又引《太平广记》,鲁妙典为九疑女冠,麓林道士授《太洞黄庭经》,入山十年,白日升天,而山中亦无知者。九疑洞之西,地名有鲁观,亦无余迹。舜卿碑所云玉妙,想岂即其人耶?舜卿《永福碑》又云:“访成武丁于名楼。”楼亦无征矣。飞龙洞又名仙楼岩,岂即石楼之谓耶?不然,何以又有此镌也?由此东行五十里,有三石参天,水分三处,俗呼为舜公石,即三分石也。〔路已湮。〕由此南行三十里,有孤崖如髻,盘突山顶,欲呼为舜婆石。〔有径可达。〕其下有蒲江,过岭为麻江,由麻江口搭筒橹舡可达锦田其人以所摘新茗为献。乃仍返斜岩。中道过永福故址,见其南溪甚急,虽西下潇江,而东北南三而皆予所经,未睹来处,乃溯流寻之。则故址之左,石崖倒悬,水由下出,崖不及水者三尺,而其下甚深,不能入也。过马蹄石,见岭北水北流,忆昨过圣殿西岭,见岭南水南流,疑其水俱会而东去,因东趋箫韶北麓,见其水又西注者,始知此坞四面之水俱无从出,而杨梅下洞之流为烂泥河者,即此众水之沁地而入者也。两岭之间,中有釜底凹向,名山潭,有石穴在桑坞中,僚人耕者以大石塞其穴,水终不蓄。桑园叶树千株,蚕者各赴采,乃天生而无禁者。是日仍观瀑炙薪于岩中,而云气渐开,神为之爽。因念余于此洞有缘,一停数日,而此中所历诸洞,亦不可无殿最顺序,因按列书之为永南洞目。月岩第一,道州;紫霞洞第二,九疑;莲花洞第三,江华;狮岩第四,江华;朝阳岩第五,永州;澹岩第六,永州,大佛岭侧岩第七,江华;玉琯岩第八,九疑;华岩第九,道州;月岩南岭水洞第十,道州;飞龙岩第十一,九疑;麻拐岩第十二,江华。此外尚有经而不胜书,胜而不及到者,不罄附于此。
二十八日 五鼓,饭而候明。仍过玉琯南觅导者。其人始起炊饭,已乃肩火具前行。即从东上杨子岭,二里登岭,上即有石,人立而起,兽蹲而龙蝘yǎn同“偃”,即仰面而卧,其上皆盘突。从岭上东南行坳中,地名茅窝。三里,皆奇石也。下深窝,有石崖嵌削,青玉千丈,四面交流,捣入岩洞,坠巨石而下,深不可测,是名九龟进岩,以窝中九山如龟,其水皆向岩而趋也。其岩西向,疑永福旁透崖而出者,即此水也。又东南二里,越一岭,为蟠龙峒水口。峒进东尚深,内俱高山瑶。又登岭一里,为清水潭。岭侧有潭,水甚澄澈。〔其东下岭,韭菜原道也。〕又东南二里,渡牛头江。江水东自紫金原来,江两崖路俱峭削,上下攀援甚艰,时以流贼出没,必假道于此,土人伐巨枝横截崖道,上下俱从树枝,或伏而穿其胯,或骑而逾其脊。渡江即东南上半边山,其东北高山为紫金原,山外即蓝山县治矣。其西南高山为空寮原,再南为香炉山。空寮原山上有白石痕一幅,上自山巅,下至山麓,若悬帛然,土人谓之“白绵䌷”。香炉山在玉琯岩南三十里,三分石西北二十里,高亚于三分石,顶有澄潭,广二三亩,其中石笋两枝,亭亭出水面三丈余,疑即《志》所称天湖也。第《志》谓在九疑麓,而此在山顶为异,若山麓则无之。由〔半边〕山上行五里,稍下为狗矢窝。于是复上,屡度山脊,狭若板筑,屡踄山顶,下少上多,共东南五里而出鳌头山。先是积雾不开,即半边、鳌头诸山,近望不及,而身至辄现。至是南眺三分石,不知所在。顷之而浓云忽开,瞥然闪影于高峰之顶,〔与江山县江郎山相似。一为浙源,一为潇源,但江郎高矗山半,此悬万峰绝顶为异耳。〕半边、鳌头二山,其东北与紫金夹而为牛头江,西南与空寮〔香炉〕夹而为潇源江,即三分石水。此乃两水中之脊也。二水合于玉琯东南,西下鲁观与蒲江合,始胜如叶之舟而出大洋焉。由鳌头东沿岭半行,二里始下。三里下至烂泥河,始得水而炊,已下午矣。由烂泥河东五里逾岭,岭侧小路为冷水坳,盗之内薮也。下岭三里为高梁原,乃蓝山西境,亦盗之内薮也。此岭乃蓝山、宁远分界,在三分石之东,水亦随之。〔余往三分石,下烂泥河,〕于是与高梁原分道。折而西南行,又上一岭,山花红紫斗色,自鳌头山始见山鹃蓝花。至是又有紫花二种,一种大,花如山茶;一种小,花如山鹃,而艳色可爱。又枯树间蕈黄白色,厚大如盘。余摘袖中,夜至三分石,以箐穿而烘之,香正如香蕈。山木干霄。此中山木甚大,有独木最贵,而楠木次之。又有寿木,叶扁如侧柏,亦柏之类也。巨者围四、五人,高数十丈。潇源水侧渡河处倒横一楠,大齐人眉,长三十步不止。闻二十年前,有采木之命,此岂其遗材耶!上下共五里而抵潇源水。其水东南从三分石来,至此西去,而经香炉山之东北以出鲁观者。乃绝流南渡,即上三分岭麓。其岭峻削不容足,细径伏深箐jīng细竹中,俯首穿箐而上,即两手挽之以移足。其时箐因夙雾淋漓,既不能矫首其上,又不能平行其下,惟资之为垂空之繘jú练汲水之竹绳,则甚有功焉。如是八里,始渐平。又南行岭上二里。时夙雾仍翳,望顶莫辨,而晚色渐合,遂除箐依松,得地如掌。山高无水,有火难炊。命导者砍大木积而焚之,因箐为茵,为火为帏,为度宵计。既瞑,吼风大作,卷火星飞舞空中,火焰游移,倏而奔突数丈,始以为奇观。既而雾随风阵,忽仰明星,忽成零雨,拥伞不能,拥被渐湿,幸火威猛烈,足以敌之。五鼓雨甚,亦不免淋漓焉。
二十九日 天渐明,雨亦渐霁。仰见三分〔石〕,露影在指顾间,辄忍饥冲湿箐而南。又下山二里,始知尚隔一峰也。度坳中小脊,复南上三里,始有巨石盘崖;〔昨升降处皆峻土,无块石,〕为导者误。出其南,又一里,东眺矗顶,已可扪而摩之,但为雾霾,不见真形,进穷磴绝。忽山雨大注,顶踵无不沾濡,乃返。过巨石崖,见其侧有线路伏深箐中,雨巨不可上,上亦不得有所见。遂从故道下,至夜来依火处,拟从直北旧路下,就溪炊米。而火为雨灭,止存余星,急觅干烬引之,荷而下山。乃误从其西,竟不得路。久之得微涧,遂炊涧中,已当午矣。踯躅莽箐中,久之,乃得抵涧,则五涧纵横,交会一处,盖皆三分石西南北三面之水,而向所渡东来一溪在其最北。乃舍其一,渡其三,而留最北者未渡。循其南涯滩流而东,一里,至来时所渡处,始涉而北。从旧道至烂泥,至鳌头偶坐。闻兰香甚,览之即在坐隅,乃携之行。至半边山,下至牛头河,暝色已合,幸已过险,命导者从间道趋韭菜原。盖以此处有高山瑶居上。自此而南,绝无一寮liáo小屋,直抵高梁原而后有瑶居也。初升犹土山,既入而东下,但闻水声潺潺在深壑。暗扪危级而下,又一里,过两独木桥,则见火光荧荧。亟就之,见其伏畦旁,亦不敢问。已而有茅寮一二重,呼之,一人辄秉炬出,迎归托宿焉。问其畦间诸火,则取乖者,盖瑶人以蛙为乖也。问其姓为邓,其人年及二十,谈山中事甚熟。余感其深夜迎宿,始知瑶犹存古人之厚也。亟烧枝炙衣,炊粥就枕焉。
三十日 以隔宿不寐,平明乃呼童起炊。晨餐后行,始见所谓韭菜原,在高山之底,亦若釜焉。第不知夜来所闻水声潺潺,果入洞,抑出峡也。洼中有澄潭一,甚深碧,为龙潭云。西越一山,共二里过清水潭,又一里半,过蟠龙溪口。又一里半,逾一岭,过九龟进岩。遂上岭,过茅窝,下杨子岭,共五里,抵导者家。又三里,还饭于斜洞,乃少憩洞中,以所携兰花九头花,共七枝,但叶不长耸,不如建耳。栽洞中当门小峰间石台上以供佛。下午始行,北过圣殿西岭,乃西出娥皇、女英二峰间,已转而东北行,共十里,过太平营。又北五里,宿于路亭。〔是夕始睹落照。〕
九疑洞东南为玉琯岩,乃重四围中起小石峰,岩在其下,西向。有卦山在其西,正当洞门。形如茭也,又似儒巾,亦群山中特起者。其中平央,南北通达,是为古祠基,所称何侯上升处也。由此南三十里为香炉山,东南五十余里为三分石,西三十里为舜母石,又西十里为界头分九,则江华之东界矣。
三分石,俱称其下水一出广东,一出广西,一下九疑为潇水,出湖广。至其下,乃知为石分三岐耳。其下水东北者为潇源,合北、西诸水即五涧交会者,出大洋,为潇水之源。直东者自高梁原为白田江,〔东十五里〕经临江所,〔又东二十里〕至蓝山县治,为岿水之源。东南者自〔高梁原东南十五里之〕大桥下锦田,西至江华县,为沲水之源。其不出两广者,以南有锦田水横流为〔楚、粤〕界也。锦田东有石鱼岭,为广东连州界,其水始东南流,〔入东粤耳。〕若广西,则上武堡之南为贺县界也。
高梁原,为宁远南界、蓝山西界,而地属于蓝,亦高山瑶也,为盗贼渊薮yuān sǒu聚集之地。二月间,出永州杀东安县捕官,及杀掠冷水湾、博野桥诸处,皆此辈也。出入皆由牛头江,必假宿于韭菜原、蟠龙洞,而经九疑峒焉。其党约七八十人,有马二三十匹,创锐罗帜甚备,内有才蓄发者数人,僧两三人,即冷水坳岭上庙中僧。又有做木方客亦在焉。韭菜原中人人能言之,而余导者亦云然。
四月初一日 五鼓,雨大作,平明冒雨行。即从路亭岐而东北,随萧韶溪西岸行。三里,西望掩口东两山峡,已出其下平畴矣。于是东山渐豁,溪转而东,路亦随之。又五里,溪两旁石盘错如斗,水奔束其中,隘处如门,即架木其上以渡。既渡,循溪南岸行,又二里而抵下观。巨室鳞次,大聚落也。大姓李氏居之。自路亭来,名五里,实十里而遥,雨深泥泞,俱行田畦小径间,乃市酒于肆而行。下观之西,有溪自南绕下观而东,有石梁锁其下流,水由桥下出,东与箫韶水合。其西一溪,又自应龙桥来会,三水合而胜舟,〔北可二十里至宁远。〕过下观,始与萧韶水别,路转东南向。南望下观之后,千峰耸翠,〔亭亭若竹竿玉立,〕其中有最高而锐者,名吴尖山。山下有岩,窈窕如斜岩云,其内有尤村洞,其外有东角潭,皆此中绝胜处。盖峰尽干羽之遗,石俱率舞之兽,游九疑而不经此,几失其真形矣。〔恨未滞杖履意即停留、游览其中,搜剔奇閟也。〕东南二里,有大溪南自尤村洞来,桥亭横跨其上,是为应龙桥,又名通济〔桥〕。过桥,遂南入乱峰中。即吴尖山东来余派也。二里上地宝坪坳,于是四旁皆奇峰宛转,穿瑶房而披锦幛,转一隙复攒一峒,透一窍更露一奇,至狮象龙蛇夹路而起,与人争道,恍惚梦中曾从三岛即传说中海上三仙山经行,非复人世所遘gòu相遇也。共六里,饭于山口峒。由山口南逾一岭,共三里,有两峰夹道,争奇竞怪。峰下有小溪南向,架桥亭于其上。贪奇久憩,遇一儒冠者,家尤村之内,欲挽余还其处,为吴尖主人,余期以异日,问其姓名,为曰王璇峰云。过峡而南,始有容土负块之山。又五里,逾一岭,为大吉墅,石峰复夹道起。路东一峰,嵌空玲珑,〔逆悬欹裂,蜃云不足喻其巧,〕余望之神往,亟披荆入,旨窦隙透漏,或盘空而上,或穿腋而转,莫可穷诘,惜不能诛茅引级,以极穷尽幽玄之妙也。其西峰悬削亦然。路出其间,透隘而南,始豁然天开地旷,是为露园下。于是石峰戢jí影匿迹,西俱崇峦峻岭,东皆回冈盘坂。南二里,遂出大路,在藕塘、界头二铺之间。又南五里,宿于界头铺,是为宁远、蓝山之界。其西之大山曰满云山,当是紫金原之背,其支东北行,界遂因之,再南为天柱山,即《志》所称石柱岩洞之奇者。余既幸身经山口一带奇峰,又近瞻吴尖、尤村众岫,而所慕石柱,又不出二里之外,神为跃然。但足为草履所蚀,即以鞋行犹艰,而是地向来多雨,畦水溢道,鞋复不便。自永州至此,无处不苦旱,即近而路亭、下观,亦复嗷嗷;而山口以南,遂充畦浸壑,岂“满云”之验耶!
初二日 余欲为石柱游。平明,雨复连绵,且足痛不胜履,遂少停逆旅。上午雨止,乃东南行。途中问所谓五柱山岩之胜,而所遇皆行道之人,莫知所在。已而雨止路滑,四顾土人不可得,乃徘徊其间,庶几一遇。久之,遇樵者,又遇耕者,问石柱、天柱,皆以无有对。共五里,过一岭,山势大豁,是为总管庙。亟投庙中问道者,终不能知。又东南行,遥望正东有耸尖卓立,不辨其为树为石。又五里,抵颜家桥,始辨其为石峰,而非树影也。颜家桥下小水东北流去。过桥,又东南逾一小岭,遂从间道折而东向临武道。蓝山大道南行十五里至城。共四里过宝林寺,读寺前《护龙桥碑》,始知宝林山脉由北柱来,乃悟向所望若树之峰正在寺北,亦在县北,寺去县十五里,此峰在寺后恰二十里,《志》所称石柱,即碑所称北柱无疑矣。又东过护龙桥,桥下水南流汹涌,即颜家桥之曲而至者。随溪东行,于是北瞻石柱,其峰倩削〔如碧玉簪〕,而旁有石崖,亦兀突露奇,然较之尤村山口之峰,直得其一体,不啻微矣。又二里至下湾田,有大树峙路隅,上枝分耸,而其下盘曲堆突,大六七围,其旋窝错节之间,俱受水若洗头盆,亦树妖也。又东,路出卧石间,溪始折而南向蓝山路。乃东入冈陇二里,有路自西南横贯东北,想即蓝山趋桂阳之道矣。又东沿白帝岭行。盖界头铺山脉自满云山东北环转,峙而东起为白帝岭。故界头之南,其水俱南转蓝山,而山自界头西峙巨峰,即九疑东隔,屏立南绕,东起高岭即白帝,北列夹坞成坪,中环中央,西即蓝山县治。而路循白帝山南行,屡截支岭,五里,路转南向,又五里为雷家岭,则白帝之东南尽处也。饭于雷家岭。日未下午,而前途路沓无人,行旅俱宿,遂偕止焉。既止行,乃大霁。是日止行三十里,以足裂而早雨,前无宿处也。
初三日 中夜起,明星皎然,以为此后久晴可知。比晓,饭未毕,雨仍下矣。躞蹀xiè dié小步走泥淖中,大溪亦自蓝山曲而东至,遂循溪东行。已而溪折而南,路折而东。逾一岭,共五里,大溪复自南来,是为许家渡。渡溪东行一里,溪北向入峡,路南向入山。五里为杨梅原,一二家倚山椒,为盗焚破,零落可怜。至是雨止。又南十里,为田心铺。田心之南,径道开辟,有小溪北向去,盖自朱禾铺来者。自此路西大山,自蓝山之南南向排列,而澄溪带之;路东石峰耸秀,亦南向排列,而乔松荫之。取道于中,三里一亭,可卧可憩,不知行役之苦也。共二十里,饭于朱禾铺,是为蓝山、临武分界。更一里,过永济桥,其水东流,过东山之麓,折而北以入岿水者。又南四里为江山岭,则南大龙之脊,而水分楚、粤矣。〔岭西十五里曰水头,《志》谓武水出西山下鸬鹚lú cí石,当即其处。〕过脊即循水东南,四里为东村。水由峡中南去,路东南逾岭,直上一里而遥,始及岭头,盖江山岭平而为分水之脊,此岭高而无关过脉也。下岭,路益开整,路旁乔松合抱夹立。三里,始行坞中。其坞开洋成峒指山间平地,而四围山不甚高,东北惟东山最巍峻,西南则西山之分支南下,言抵苍梧,分粤之东西者也。三里,径坞出两石山之口,又复开洋成峒。又三里,复出两山口。又一里,乃达垫江铺而止宿焉。南去临武尚十里。是日行六十里,既止而余体小恙。
初四日 予以夜卧发热,平明乃起。问知由垫江而东北十里,有龙洞甚奇,余所慕而至者,而不意即在此也。乃寄行囊于旅店,逐由小径东北行。四里,出大道,则临武北向桂阳州路也。遵行一里,有溪自北而南,益发于东山之下者。名斜江。渡桥,即上捱冈岭。越岭,路转纯北正北,复从小径西北入山,共五里而抵石门蒋氏。有山兀立,蒋氏居后洞,在山半翠微隐约青翠之山色间。洞门东南向,一入即见百柱千门,悬列其中,俯洼而下,则洞之外层也。从其左而上,穿列柱而入,众柱分列,复回环成洞,玲珑宛转,如曲房邃阁,列户分窗,无不透明聚隙,八窗掩映。从来所历诸洞,有此屈折者,无此明爽,有此宏丽者,无此玲珑,即此已足压倒众奇矣。时蒋氏导者还取火炬,余独探奇先至,意炬而入处,当在下洞外层之后,故不趋彼而先趋此。及炬至,导者从左洞之后穿隙而入。连入石门数重,已转在外洞之后,下层之上矣,乃北逾石限门槛穿隘而入,即下石池中。其水澄澈不流,两崖俱穹壁列柱,而石脚汇水不漏,池中水深三四尺。中有石埂中卧水底,水浮其上仅尺许,践埂而行,寨qiān裳可涉。十步之外,卧埂又横若限,限外池益大,水益深,水底白石龙一条,首顶横脊而尾拖池之中,鳞甲宛然。挨崖侧又前两三步,有圆石大如斗,萼è插水中,不出水者亦尺许,是为宝珠,紧傍龙侧,真睡龙颔下物也。珠之旁,又有一圆石大倍于珠,而中凹如臼,面与水平,色与珠共,是为珠盘。〔然与珠并列,未尝盛珠也。〕由此而前,水深五六尺,无埂,不可涉矣。西望水洞宏广,若五亩之池,四旁石崖巑岏参错,而下不泄水,真异境也。其西北似有隙更深,恨无仙槎一叶航之耳!还从旧路出,经左洞下,至洞回望洼洞外层,氤氲窈窕。乃令顾仆先随导者下山觅酒,而独下洞底,环洞四旁,转出列柱之后。其洞果不深避,而芝田莲幄,琼窝宝柱,上下层列,崆峒杳渺,即无内二洞之奇,亦自成一天也。〔此洞品第,固当在月岩上。〕探索久之,下山,而仆竟无觅酒处。遂遵山路十里,还至垫江,炊饭而行,日已下舂。五里,过五里排,已望见临武矣。又五里,入北门,其城上四围俱列屋如楼。入门即循城西行,过西门,门外有溪自北来,即江山岭之流与水头合而下注者也。又循城南转而东过县前,又东入徐公生祠而宿。徐名开禧,昆山人。祠尚未完,守祠二上人曰大愿、善岩。是晚,予病寒未痊,乃减晚餐,市酒磨锭药饮之。
初五日 早,令顾仆炊姜汤一大碗,重被袭衣覆之,汗大注,久之乃起,觉开爽矣。乃晨餐,出南门,渡石桥,桥下溪即从西门环至者。城外居民颇盛。南一里,过邝氏居,又南二里,过迎榜桥。桥下水自西山来,北与南门溪合,过桥即为挂榜山,余初过之不觉也。从其南东上岭,逶迤而上者二里,下过一亭,又五里过深井坪,始见人家。又南二里,从路右下,是为凤头岩,〔即宋王淮锡称秀岩者。〕洞门东北向,渡桥以入。出洞,下底,抵石溪,溪流自桥即伏石间,复透隙潆崖,破洞东入。此洞即王记所云“下渡溪水,其入无穷”处也。〔第王从上洞而下,此则水更由外崖人。〕余抵水洞口,深不能渡。〔闻随水入洞二丈,即见天光,五丈,即透壁出山之东Ⅱ山如天生桥,水达其下仅三五丈,往连州大道正度其上,但高广,度者不觉耳。予登巅东瞰,深壑下环,峡流东注。近俱峭石森立,灌莽翳之,不特不能下,〕亦不能窥,所云“其入无穷”,殆臆说主观论断耳。还十里,下挂榜山南岭,仰见岭侧,洞口岈然,问樵者,曰:“洞入可通隔山。”急披襟东上,洞门圆亘,高五尺,直透而入者五丈,无曲折黑暗之苦,其底南伏而下,则卑而下洼,不能入矣。仍出,渡迎榜桥,回瞻挂榜处,石壁一帏,其色黄白杂而成章花纹,若剖峰而平列者,但不方整,不似榜文耳。此山一枝俱石,自东北横亘西南,两头各起一峰,东北为挂榜,西南为岭头,而洞门介其中,为临武南案。西山支流经其下,北与南门水合,而绕挂榜北麓,东向而去。返过南门,见肆有戌肉即狗肉,乃沽而餐焉。晚宿生祠。
初六日 饭而行。出东门,五里,一山突于路北,武水亦北向至,路由山南水北转山嘴复东南去。路折而东北,一里,一路直北,乃桂阳间道;一岐东北,乃宜章道也。三里至阿皮洞,武溪复北折而来,经其东北去。水西有居民数家,从此渡桥东上牛庙岭,俱寂无村落矣。逾岭下四里,为川州水凉亭。又五里,升降山谷,为桐木郎桥。桥下去水,自南而北,其发源当自秀岩穿穴之水也。桥东有古碑,大书飞白,为广福桥。其书甚遒劲,为宋桂阳军知临武县事曾晞颜所书。从此南而东上一岭,又东向循山半行五里,路忽四岐,乃不东而从北。下岭,又东从山坞行五里,为牛行。牛行人烟不多,散处山谷。盖大路从四岐直东,俱高岭无人,而此为小路,便于中火耳。由牛行又东,从小径登岭。逾而下,三里,为小源,亦有村民数家。从此又东北逾二岭而下,共五里,为水下。遇一人,言:“水下至凤集铺止三里,而岭荒多盗,必得送者乃可行。”余乃饭于水下村家,其人为我觅送者不得,遂东南一里,复南上小径,连逾二岭,则铺在山头矣。其铺正在岭侧脊,是为临武、宜章东西界,而铺亭颓落,寂无一家。乃东下岭,转而东北行。二里,始有村落,在小溪西。渡溪桥,而东北循水下二里,至锁石,村落甚盛。北望有大山高穹,是为麻田大岭。由锁石北上岭,三里过社山,两峰圆削峙,—尖圆而一斜突,为锁石水口。由其东下岭二里,则武溪复自北而南,路与之遇。乃循溪南东行,溪复转而北,溪北环成一坪,是为孙车坪,涯际有小舟舶焉。即从溪南转入山峡,一里,南上一岭,曰车带岭。其岭嶕jiāo高嵌而荒,行者俱为危言。余不顾,直上一里半,登其巅,东望隐隐有斑黄之色,不辨其为云为山,而麻田大岭已在其北矣。下岭里半,有溪流淙淙,其侧石穴中,有泉一池,自穴顶下注,清泠百倍溪中,乃掬而饮之,以溪水盥焉。更下而东,共七里,至梅田白沙巡司。武溪复北自麻田南向而下,经司东而去。是日午后大霁,共行六十里,止于司侧肆中。先是,途人屡以途有不测戒余速行,余见日色尚早,何至乃尔,抵逆旅,始知上午有盗,百四十人自上乡来,由司东至龙村,取径道向广东,谓土人无恐,尔不足扰也。
初七日 晨餐后乃行,以夜来体不安也。由司东渡武溪,遂东上渡头岭。东北行,直逼麻田大岭下,共三里,乃转东南,再上岭,二里而下,始就坞中行。又五里,有数十家散处山麓间,是为龙村。其北有石峰突兀路左。又东北二里,乃南向登岭,从岭上平行三里,始南下峡中,有细流自南而北,渡溪即东上岭,里半为高明铺。又下岭,又三里,为焦溪桥。焦溪在高明南,有数十(家)夹桥而居,其水自北而南。由此东南三里,逾一岭,为芹菜坪。其南有峰分突,下有层崖承之,其色斑赭杂黑,极似武彝之一体。此处四山俱青萼藿珮,独此有异。又三里,逾岭,颇高。其先行岭北,可平瞻麻田、将军寨、黄岑岭诸峰,已行岭南,则南向旷然开拓,想武江直下之境矣。下岭,又北二里,有楼横路口,是为隘口。其东南山上,有塔五层,修而未竟。过隘口,循塔山之北垂,觅小径转入山坳,是为艮岩。寺向西南,岩向西北,岩口有池一方。僧凤岩为我煮金刚笋,以醋油炒之以供粥,遂卧寺中,得一觉。下午入南镇关,至三星桥。过桥,则市肆夹道,行李杂遝tà杂乱,盖南下广东之大道云。桥即在城南,而南门在西,大道循城而东。已乃北过东门,又直北过演武场。其内萼石藿珮,横卧道侧。共北十里,过牛筋洞,居民将及百家,在青岑山下。盖大山西南,初峙为麻田大岭,犹临武地。其东北再峙为将军寨。已属宜章。此最高之顶,乃东北度为高云山,有寺焉。乃北转最深处,于是始东列为黄岑。其山南北横列,其南垂即为曲折岭,又东更列一层,则青岑也,牛筋洞在其东北麓。更出行一里,为野石铺。其北石峰嵌空,蹲踞路左,即为野石岩,而始不知。问其下居人,曰:“由其北小径入即是。”乃随其北垂,转出山背,乃寺场,非岩洞也。亟出,欲投宿于岩下人家,有一人当门拒客,不入纳。余见其岩石奇,以为此必岩也,苦恳之,屋侧一小户中容留焉。欲从其舍后上岩,而其家俱编篱绝,须自其中舍后门出,而拒客人犹不肯容入。乃从南畔乱石中攀崖逾石而入。先登一岩,其门岈然,而内有透顶之隙,而不甚深。仰观门左,有磴埋草间,亟披荆上。西南行石径间,复得石门如合掌,其内狭而稍深,右裂旁窍,其上亦透天光,而右壁之半,一圆窍透明如镜。出峡门,更西北随磴上,则穹崖削立,上有叠石耸霄,下若展幛内敛。时渐就晚,四向觅路不得,念此即野石岩无疑。《志》原云“临官道旁”,非山后可知,但恨无补叠为径以穷其胜者。乃下,就坐其庑下,而当门人已他去。已而闻中室牖内有呼客声,乃主人卧息在内也。谓:“客探岩曾见仙诗否?”余以所经对。曰:“未也,穹崖之右,峡门之上,尚有路可上,明日当再穷之。”时侧户主人意虽爱客,而室甚卑隘,猪圈客铺共在一处,见余意不便,叩室中妇借下余榻,而妇不应,余因就牖下求中室主人,主人许之,乃移卧具于中。中室主人起向客言:“客爱游名山,此间有高云山,乃众山之顶,路由黄岑岭而上,宜章八景有‘黄岑滴翠’、‘白水流虹’二胜在其下,不可失也。”余颔之。
初八日 晨,觅导游高云者,其人欲余少待,上午乃得同行。余饭后复登岩上,由穹崖之东,丛郁之下,果又得路。上数步,乱石纵横,路复莫辨。乃攀逾石萼,上俱嵌空决裂,有大石高耸于外,夹成石坪,掩映愈胜,然终不得洞中诗也。徘徊久之,还至失路处,见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上。乃匍伏入,其内崡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转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盖前越其上,兹透其底,求所谓仙诗,竟无有也。下岩,导者未至,方拽囊就道,忽北路言,大盗二百余人自北来。主人俱奔,襁负奔避后山,余与顾仆复携囊藏适所游穴中,以此处路幽莫觉,且有后穴可他走也。余伏穴中,令顾仆从穴旁窥之。初奔走纷纷,已而路寂无人。久之,复有自北而南者,乃下问之,曰:“贼从章桥之上,过外岭西向黄茅矣。”乃下岩南行,则自北南来者甚众,而北去者犹蹜蹜sù举步促狭不前也。途人相告,即梅前司渡河百四十名之夥即”伙”,南至天都石坪行劫。乃东从间道,北出章桥,转而西还,盖绕宜章之四郊,而犹不敢竟度国门也。南从旧路一里半,抵牛筋洞北,遂从小径,西南循大山行。里半,出牛筋洞之后,乃西越山峡,共五里,出峡,乃循青岑南麓行。有路差大,乃西南向县者,而黄岑之道则若断若续,惟以意拟耳。共西三里,转一冈,始与南来大道合,遂北向曲折岭。二里,直跻岭坳,其西即“白水流虹”。章水之上源,自高云山南径黄岑峒,由此出峡,布流悬石而下者也。〔土人即称此岭曰黄岑,然黄岑山尚北峙,此其南下支。〕逾岭,西北半里,即溯涧行,黄岑山高峙东北,其阳环成一峒,大溪横贯之。竟峒里半,有小径北去,云可通章桥。仍溯溪西行三里,为兵马堂路口。仍溯溪北转一里,乃舍溪登岭。北上一里,西下坞中,是为藏经楼。高山四绕,小涧潆门,寺甚整洁。昔为贮藏之所,近为贼劫,寺僧散去,经移高云,独一二僧闭户守焉。因炊粥其中,坐卧其中久之。下午,乃由寺左登岭,岧峣直上者二里,是为坪头岭。逾岭稍下,得坞甚幽,山帏翠叠,众壑争流,有修篁一丘,丛木交映中,静室出焉。其室修洁,而空寂无人,高山流水,窈然而已。半里,逾坞,复溯涧北上岭一里,岭穷而水不绝。此坪头而上第二岭也。水复自上坞透峡下,路透峡入,又平行坞中半里,渡涧,东北上岭。〔涧东自黄岑山后来,平流坞中,石坪殷红,清泉素润,色侔móu相当于濯锦;出峡下泻,珠鸣玉韵,重木翳之,杳不可窥;于是绕静室西南下注,出藏经岭南,为大章之源也。〕岭不甚高,不过半里,渐盘出黄岑北。其处山鹃鲜丽,光彩射目,树虽不繁,而花色绝胜,非他处可比。此坪头上第三岭也。稍过坪,又东北上一里,逾岭脊。此坪头上第四岭矣。其西石峰突如踞狮,为将军山南来东转之脉,其东则南度为黄岑山者也。逾岭北下一里,折而西北下,行深树中又一里,得高云寺。寺虽稍倚翠微,犹踞万峰绝顶。并肇于隆庆五年,今渐就敝,而山门方丈,犹未全备,洵确实峻极之构造非易也。寺向有五十僧,为流寇所扰,止存六七僧,以耕种为业,而晨昏之梵课不废,亦此中之仅见者。主僧宝幢,颇能安客。至寺,日犹未衔山,以惫极,急浴而卧。
初九日 晨起,浓雾翳山,咫尺莫辨,问山亦无他奇,遂决策下山,东北向丛木中下。初,余意为萝棘所翳,即不能入,而身所过处,或瞻企不辜。及五里至山麓,村落数家散处坞中,问所谓坦山,皆云即此,而问所谓万华岩,皆云无之。徘徊四顾,竟无异处。但其水东下章桥,大路从之,甚迂;由此北逾虎头岭出良田,为间道,甚便。遂从村侧北上岭,岭东坳中,洞水泻大石崖而下,悬帘泄布,亦此中所仅见。一里,逾坳上,一里半,复溯流北行坞中,一里半,又逾岭而下,有溪自西而东,问之,犹东出章桥者也。渡溪,又有一溪自北来入。溯溪北行峡中,二里为大竹峒,居民数家,水自西来,想亦黄茅岭下之余波也。由竹峒东逾大竹岭,岭为大竹山南下之脊,是为分水,东由吴溪出郴,西由章桥入宜。上少下多。东向直下二里,是为吴溪。居民数家,散处甚敞,前章桥流贼所从而西者也。村东一里,有桥跨溪上,度桥北,上小分岭,亦上少下多。二里,下至仙人场,有水颇大,北自山峒透峡而东,一峰当关扼之,水激石奋。水折而南,峰剖其西,若平削而下者,以为下必有洞壑可憩;及抵崖下,乃绝流而渡,则寂无人烟。乃北逾一冈,二里为歪里。先为廖氏,居人颇盛,有小水自北南去。乃从其村东上平岭,北行一里,其西坞中为王氏,室庐甚整。询之土人,昨流贼自章桥北小径,止于村西大山丛木中,经宿而去,想必有所阚kàn而不敢动也。从此东北出山坳,石道修整,十二里而抵良田。自歪里雨作,至此愈甚,乃炊饭索饮于肆中。良田居市甚众,乃中道一大聚落,二月间,流寇三四百人亦群而过焉。饭后,雨不尽,止北十里,宿于万岁桥。按《志》,郴南有灵寿山,山有灵寿木,昔名万岁,故山下水名千秋。今有小万岁、大万岁二溪,俱有桥架其上,水俱自西而东。余以灵寿山必有胜可寻,及遍询土人,俱无可征,惟二流之易“千秋”存“万岁”耳。
初十日 雨虽止而泞甚。自万岁桥北行十里,为新桥铺,有路自东南来合。想桂阳县之支道也。又北十里为郴州之南关。郴水东自山峡,曲至城东南隅,折而北径城之东关外,则苏仙桥横亘其上。九洞,甚宏整。至是雨复大作,余不暇入城,姑饭于溪上肆中,乃持盖为苏仙之游。随郴溪西岸行,一里,度苏仙桥,随郴溪东岸行,东北二里,溪折西北去,乃由水经东上山。入山即有穹碑,书“天下第十八福地”。由此半里,即为乳仙宫。丛桂荫门,清流界道,有僧乘宗出迎客。余以足袜淋漓,恐污宫内,欲乘势先登山顶,与僧为明日期。僧以茶笋出饷,且曰:“白鹿洞即在宫后,可先一探。”余急从之。由宫左至宫后,则新室三楹,掩门未启。即排推开门以入,石洞正当楹后,崖高数丈,为楹掩,俱不可见,洞门高丈六,止从楹上透光入洞耳。洞东向,皆青石迸裂,二丈之内,即成峡而入,已转东向,渐洼伏黑隘,无容匍伏矣。成峡处其西石崖倒垂,不及地者尺五,有嵌裂透漏之状。正德五年,锡邑秦太保金时,以巡抚征龚福全,勒石于上。又西有一隙,侧身而进,已转南下,穿穴匍伏出岩前,则明窦也。复从楹内进洞少憩,仍至前宫别乘宗,由宫内右登岭,冒雨北上一里,即为中观。观门甚雅,中有书室,花竹翛xiáo自由自在然,乃王氏者,亦以足污未入。由观右登岭,冒雨东北一里半,遂造其顶。有大路由东向迓入即延伸者,乃前门正道;有小路北上沉香石、飞升亭,为殿后路。余从小径上,带湿谒苏仙,僧俗谒仙者数十人,喧处于中,余向火炙衣,自适其适,不暇他问也。郴州为九仙二佛之地,若成武丁之骡冈在西城外,刘僭之刘仙岭在东城外,佛则无量,智俨廖师也,俱不及苏仙,故不暇及之。
十一日 与众旅饭后,乃独游殿外虚堂。堂三楹,上有诗扁环列,中有额,名不雅驯,不暇记也。其堂址高,前列楼环之,正与之等。楼亦轩敞,但未施丹垩è白,已就欹裂,其外即为前门,殿后有寝宫玉皇阁,其下即飞升亭矣。是早微雨,至是微雨犹零,仍持盖下山。过中观,入谒仙,觅僧遍如,不在。入王氏书室,折蔷薇一枝,下至乳源宫,供仙案间。乘宗仍留茶点,且以仙桃石馈余,余无以酬,惟劝其为吴游,冀他日备云水一供耳。宫中有天启初邑人袁子训雷州二守。碑,言苏仙事甚详。言仙之母便县人,便即今永兴。有浣于溪,有苔成团绕足者再四,感而成孕,生仙于汉惠帝五年即公元前177年五月十五。母弃之后洞中,即白鹿洞。明日往视,则白鹤覆之,白鹿乳之,异而收归。长就学,师欲命名而不知其姓,令出观所遇,遇担禾者以草贯鱼而过,遂以苏为姓,而名之曰耽。尝同诸儿牧牛羊,不突不扰,因各群畀之,无乱群者,诸儿又称为牛师。事母至孝,母病思鱼脍kuài细肉,仙行觅脍,不宿而至。母食之喜,问所从得,曰:“便。”便去所居远,非两日不能返,母以为欺。曰:“市脍时舅氏在旁,且询知母恙,不日且至,可验。”舅至,母始异之。后白日奉上帝命,随仙官上升于文帝三年七月十五日。母言:“儿去,吾何以养?”乃留一柜,封识甚固,曰:“凡所需,扣柜可得。第必不可开。”指庭间橘及井曰:“此中将大疫,以橘叶及井水愈之。”后果大验。郡人益灵异之,欲开柜一视,母从之,有只鹤冲去,此后扣柜不灵矣。母逾百岁,既卒,乡人仿佛见仙在岭哀号不已。郡守张邈往送葬,求一见仙容,为示半面,光彩射人。又垂空出只手,绿毛巨掌,见者大异。自后灵异甚多,俱不暇览。第所谓“沉香石”者,一石突山头,予初疑其无谓,而镌字甚古,字外有履迹痕,则仙人上升遗迹也。所谓“仙桃石”者,石小如桃形,在浅土中,可锄而得之,峰顶及乳仙洞俱有,磨而服之,可已治愈心疾,亦橘井之遗意也。传文甚长,略识一二,以征本末云。还过苏仙桥,从溪上觅便舟,舟过午始发,乃过南关,入州前,复西过行台前,仍出南关。盖南关外有十字口,市肆颇盛,而城中甚寥寂。城不大,而墙亦不甚高。郴之水自东南北绕,其山则折岭横其南而不高,而高者皆非过龙之脊。
午后,下小舟,东北由苏仙桥下,顺流西北去,六十里达郴口。时暮色已上,而雨复至,恐此北晚无便舟,而所附舟连夜往程口,遂随之行。郴口则郴江自东南,耒水自正东,二水合而势始大。〔耒水出桂阳县南五里耒山下,西北至兴宁县,胜小舟;又三十里至江东市,胜大舟,又五十里乃至此。〕江口诸峰,俱石崖盘立,寸土无丽即附着。《志》称有曹王寨,山极险峻,暮不及登,亦无路登也。舟人夜鼓棹,三十里,抵黄泥铺,雨至而泊。余从篷底窥之,外若桥门,〔心异,〕因起视,则一大石室下也。宽若数间屋,下汇为潭,外覆若环桥,四舟俱泊其内。岩外雨声潺潺,四鼓乃止。雨止而行,昧爽达程口矣。乃登涯。
十二日 晨炊于程口肆中。程口者,《志》所称程乡水也,其地属兴宁,其水发源茶陵、酃县界。舟溯流入,皆兴宁西境。十五里为郴江,又进有中远山,又名钟源。为无量佛现生地,土人夸为名山。又进,则小舟尚可溯流三日程,逾高脚岭则茶陵道矣。若兴宁县治,则自东江市而上三十里乃至也。程乡水西入郴江,其处煤炭大舟鳞次,以水浅尚不能发。上午,得小煤船,遂附之行。程口西北,重岩若剖,夹立江之两涯,俱纯石盘亘,倏左倏右,〔色间赭黑,〕环转一如武夷。所附舟敝甚而无炊具,余揽山水之胜,过午不觉其馁饥饿。又二十里,过永兴县。县在江北,南临江岸,以岸为城,舟过速不及停。已而得一小舟,遂易之,就炊其间。饭毕,已十五里,为观音岩。岩在江北岸,西南下瞰江中,有石崖腾空,上覆下裂,直滨江流。初倚其足,叠阁两层,阁前有洞临流,中容数人。由阁右悬梯直上,袅空挂蝀dōng即虹,上接崖顶,透隙而上,覆顶之下,中嵌一龛,观世音像在焉。岩下江心,又有石狮横卧中流,昂首向岩,种种绝异。下舟又五里,有大溪自南来注,是为森口。〔乃桂阳州龙渡以东诸水,东合白豹水,至此入耒江。〕又北五里,泊于柳州滩,借邻舟拖楼以宿。是晚素魄指月亮独莹,为三月所无,而江流山色,树影墟灯,远近映合,苏东坡承天寺夜景不是过也。永兴以北,山始无回崖突石之观,第夹江逶迤耳。
十三日 平明过舟,行六十五里,过上堡市。有山在江之南,岭上多翻砂转石,是为出锡之所。山下有市,煎炼成块,以发客焉。其地已属耒阳,盖永兴、耒阳两邑之中道也。已过江之北,登直钓岩。岩前有真武殿、观音阁,东向迎江。而洞门瞰江南向,当门石柱中垂,界为二门,若连环然。其内空阔平整。其右隅裂一窍,历磴而上,别为邃幽深室。其左隅由大洞深入,石窍忽盘空而起,东迸一隙,斜透天光;其内又盘空而起,若万石之钟,透顶直上,天光一围,圆若明镜,下堕其中,仰而望之,直是井底观天也。是日风水俱利,下午又九十里,抵耒阳县南关。耒水经耒阳城东直北而去,群山至此尽开,绕江者惟残冈断陇而已。耒阳虽有城,而居市荒寂,衙廨颓陋。由南门入,经县前,至东门登城,落日荒城,无堪极目。下城,出小东门,循城外江流,南至南关入舟。是夜,色尤皎,假火贾舡中舱宿焉。
十四日 五鼓起,乘月过小舟,顺流而北,晨餐时已至排前,行六十里矣。小舟再前即止于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陆路尚百里,水路尚二百余里,适有煤舟从后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里,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阛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为耒阳、衡阳分界。时南风甚利,舟过新城不泊,余私喜冣jù同“聚”日之力尚可兼程百五十里。已而众舟俱止涯间,问之,则前湾风逆,恐有巨浪,欲候风止耳。时余蔬米俱尽,而囊无一文,每更一舟,辄欲速反迟,为之闷闷。以刘君所惠䌷一方,就村妇易米四筒。日下舂,舟始发。乘月随流六十里,泊于相公滩,已中夜矣,盖随流而不棹也。按,耒阳县四十里有相公山,为诸葛武侯驻兵地,今已在县西北,入衡阳境矣,滩亦以相公名,其亦武侯之遗否耶?新城之西,江忽折而南流,十五、六里而始西转,故水路迂曲再倍于陆云。
十五日 昧爽行,西风转逆,云亦油然。上午甫六十里,雷雨大至,舟泊不行。既午,带雨行六十里,为前吉渡,舟人之家在焉,复止不行。时雨止,见日影尚高,问陆路抵府止三十里,而水倍之,遂度西岸登陆而行。陂陀高下,沙土不泞。十里至陡林辅,则泥淖不能行矣,遂止宿。
郴东门外江滨有石攒耸,宋张舜民铭为窊樽。至窊樽之迹不见于道,而得之于此,聊以代渴。城东山下有泉,方圆十余里,其旁石壁峭立,泉深莫测,是为钴鉧泉。永州之钴鉧潭不称大观,遂并此废食,然钴鉧实在于此,而柳州姑借名永州;窊樽实在于道,而舜民姑拟象于此耳。全州有钴鉧潭,亦子厚所命。
永州三溪:浯溪为元次山所居,在祁阳。愚溪为柳子厚所谪贬居地,在永。濂溪为周元公所生,在道州。而浯溪最胜。鲁公之磨崖,千古不朽;石镜之悬照,一丝莫遁隐匿。有此二奇,谁能鼎足!
郴之兴宁有醽醁líng lù泉、程乡水,皆以酒名,一邑而有此二水擅名千古。晋武帝荐醽酒于太庙。《吴都赋》:“飞轻觞而酌醽醁”。程水甘美出美酒,刘香云:“程乡有千日酒,饮之至家而醉,昔尝置官酝于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献焉。”今酒品殊劣,而二泉之水,亦莫尚焉。
浯溪之“吾”有三,愚溪之“愚”有八,濂溪之“濂”有二。有三与八者,皆本地之山川亭岛也。“濂”则一其所生在道州,一其所寓在九江,相去二千里矣。
元次山题朝阳岩诗:“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其岩在永州南潇水上,其时尚未合于湘。次山身履其上,岂不知之,而一时趁笔随意下笔,千古遂无正之者,不几令潇、湘易位耶?
十六日 见明而炊,既饭犹久候而后明,盖以月光为晓也。十里至路口铺,泥泞异常,过此路复平燥可行。十里,渡湘江,已在衡〔郡〕南关之外。入柴埠门,抵金寓,则主人已出,而静闻宿花药未归。乃濯足偃息,旁问静闻所候内府助金,并刘明宇物,俱一无可望,盖内府以病,而刘以静闻懈弛也。既暮,静闻乃归,欣欣以听经为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且知刘与俱在讲堂,暮且他往,与静闻期明午当至讲所,不遑huáng闲暇归也。乃怅怅卧。
十七日 托金祥甫再恳内司,为静闻请命而已。与静闻同出西安门,欲候刘也。入委巷偏僻小巷中,南转二里,至千佛庵。庵在花药之后,倚冈临池,小而颇幽,有云南法师自如,升高座讲《法华》。时雨花缤纷,余随众听讲。遂饭于庵,而刘明宇竟复不至。因从庵后晤西域僧,并衡山毗卢洞大师普观,亦以听讲至者。下午返金寓,时余已定广右广西舟,期十八行。是晚,祥甫兄弟与史休明、陆端甫饯余于西关肆中。入更返寓,以静闻久留而不亟于从事,不免征色发声焉。
十八日 舟人以同伴未至,改期二十早发。余亦以未晤刘明宇,姑为迟迟。及晤刘,其意犹欲余再待如前也。迨下午,适祥甫僮驰至寓,呼余曰:“王内府已括诸助,数共十二金,已期一顿应付,不烦零支也。”余直以故事往事视之,姑令静闻明晨往促而已。
十九日 早过刘明宇,彼心虽急,而物仍莫措,惟以再待恳予,予不听也。急索所留借券,彼犹欲望下午焉。促静闻往候王,而静闻泄泄,王已出游海会、梅田等庵,因促静闻往就见之,而余与祥甫赴花药竺震上人之招。先是,竺震与静闻游,候余至,以香秫程资馈,余受秫而返资。竺震匍匐再三,期一往顾。初余以十八发,固辞之。至是改期,乃往。先过千佛庵听讲毕,随竺震于花药,饭于小阁,以待静闻,憩啖甚久,薄暮入城。竺震以相送至寓,以昨所返资果固掷而去。既昏,则静闻同祥甫赍王所助游资来,共十四金。王承奉为内司之首,向以赍奉入都,而其侄王桐以仪卫典仗,代任叔事。虽施者二十四人,皆其门下,而物皆王代应以给。先是,余过索刘借券,彼以措物出,竟不归焉。
二十日 黎明,舟人促下舟甚急。时静闻、祥甫往谢王并各施者,而余再往刘明宇处,刘竟未还。竺震仍入城来送,且以冻米晾干后的熟糯米馈余,见余昨所嗜也。余乃冒雨登舟。久之,静闻同祥甫追至南关外,遂与祥甫挥手别,舟即解维。三十里,泊于东阳渡,犹下午也。是日阴雨霏霏,江涨浑浊,湘流又作一观。而夹岸鱼厢鳞次,盖上至白坊,下过衡山,其厢以数千计,皆承流取子,以鱼苗贷四方者。每厢摧银一两,为桂藩供用焉。
二十一日 三十里,过新塘站。又二十里,将抵松柏,忽有人亟呼岸上,而咽不成声,则明宇所使追余者也。言明宇初肩舆来追,以身重舆迟,乃跣而驰,而令舆夫之捷足者前驱要余,刘即后至矣。欲听其匍匐来晤于松柏,心觉不安,乃与静闻登涯逆之,冀一握手别,便可仍至松柏登舟也。既登涯,追者言来时刘与期从江东岸行,乃渡而滨江行,十里至香炉山,天色已暮,而刘不至。已遇一人,知其已暂憩新塘站,而香炉山下虎声咆哮,未暮而去来屏迹,居者一两家,俱以木支扉矣。乃登山顶,宿于茅庵,卧无具,栉无梳,乃和衣而卧。
二十二日 夜半雨声大作,达旦不休,乃谋饭于庵妪而行。始五里,由山陇中行,虽枝雨之沾衣,无泥泞之妨足。后五里,行田塍间,时方插秧,加岸壅水,泞滑殊甚。共十里至新塘站,烟雨满江来,问刘明宇,已渡江溯流去矣。遂亦问津西渡,始溯江岸行四里,至昔时遇难处,焚舟已不见,从涯上人家问刘踪迹,皆云无之。又西一里,出大路口,得居人一家,再三询之,仍无前过者。时刘无盖,而雨甚大,意刘必未能前。余与静闻乃暂憩其家,且谋饭于妪,而令人从大道,仍还觅于渡头。既而其妪以饭出,冷甚。时衣湿体寒,见其家有酒,冀得热飞大白一种酒杯以敌之。及以酒至,仍不热,乃火酒也。余为浮两瓯,俱留以待追者。久之,追者至,知刘既渡,即附舟上松柏,且拟更蹑予白坊驿,非速行不及。乃持盖匍匐,路俱滑塍,屡仆屡起,因令追者先趋松柏要留刘,而余同静闻更相跌,更相诟也。十五里过新桥,桥下乃湘江之支流,从松柏之北分流内地,至香炉对峰仍入于江者。过桥五里,西逾一岭,又五里,出山坞,则追者同随刘之夫携茶迎余,知刘已相待松柏肆中矣。既见,悲喜交并,亟治餐命酒。刘意犹欲挽予,候所贷物,予固辞之。时予所附广右舟今晨从此地开去,计穷日之力,当止于常宁河口,明日当止于归阳。从松柏至归阳,陆路止水路之半,竟日可达,而路泞难行,欲从白坊觅骑,非清晨不可得;乃遍觅渔舟,为夜抵白坊计。明宇转从肆中借钱百文,厚酬舟人,且欲同至白坊,而舟小不能容,及分手已昏黑矣。二鼓,雨止月出,已抵白坊,有驿。余念再夜行三十里可及舟,更许厚酬,令其即行,而舟人欲返守鱼厢,强之不前,余乃坚卧其中。舟人言:“适有二舟泊下流,颇似昨所过松柏官舫。”其舟乃广右送李道尊至湘潭者,一为送官兴收典史徐姓者所乘,一即余所附者。第予舟人不敢呼问,余令其刺舟往视之,曰:“中夜何敢近官舫!”予心以为妄,姑漫呼顾行,三呼而得应声,始知犹待余于此也。乃刺舟过舫,而喜可知矣。
二十三日 昧爽,浓雾迷江,舟曲北行。二十里,过大鱼塘,见两舟之被劫者,哭声甚哀,舟中杀一人,伤一人垂死。于是,余同行两舫人反谢予曰:“昨不候君而前,亦当至此。至此祸其能免耶!”始舟子以候予故,为众所诟,至是亦德色焉。上午雾收日丽,下午蒸汗如雨。行共六十里,泊于河洲驿。
二十四日 昧爽行,已去衡入永矣。三十里过大铺,稍折而西行;又十里,折而北行;午热如炙,五里,复转西向焉。自大铺来,江左右复有山,如连冈接阜。江曲而左,直抵左山,而右为旋坡;江曲而右,且抵右山,而左为回陇,若更相交代者然。又二十五里,泊于归阳驿之下河口。是日共行六十里,竟日皓日如烁,亦不多见也。
二十五日 晓日莹然,放舟五里,雨忽至。又南三十五里,为河背塘,又西十里,过两山隘口。又十里,是为白水,有巡司。复远峰四辟,一市中横,为一邑之大聚落云。是日共行六十里,晚而后霁,泊于小河口。小河南自山峒来,北入于湘江,小舟溯流入,可两日程,皆祁阳属也。山峒不一,所出靛、锡、桫木最广,白水市肆,俱倚此为命,不依湘江也。既泊,上觅戴明凡家,谢其解衣救难之患,而明凡往永不值。
二十六日 舟人登市神福祀神,祝福,早餐后行。连过山隘,共三十里,上观音滩。风雨大至,舟人泊而享馂jùn祭神所剩食物,遂止不行。深夜雨止风息,潇潇江上,殊可怀也。
二十七日 平明行,舟多北向。二十里,抵祁阳东市,舟人复泊而市米,过午始行。不半里,江涨流横,众舟不前,遂泊于杨家坝,东市南尽处也。下午舟既泊,余乃同静闻渡杨家桥,共一里,入祁阳西门。北经四牌坊,东出东门外,又东北一里,为甘泉寺。泉一方,当寺前坡下,池方丈余,水溢其中,深仅尺许,味极淡冽,极似惠泉水。城东山陇缭饶,自北而南,两层成峡,泉出其中。寺东向,倚城外第一冈。殿前楹有吾郡宋邹忠公名浩,贬此地与蒋湋游。《甘泉铭碑》,张南轩名栻。从郡中蒋氏得之,跋而镌此。邹大书,而张小楷,笔势遒劲,可称二绝。其前山第二层之中,盘成一窝,则九莲庵也。旧为多宝寺,邑人陈尚书重建而复之,中有法雨堂、藏经阁、三教堂。而藏经阁中供高皇帝像,唐包巾,丹窄衣,眉如卧蚕而中不断,疏须开张而不志文,乃陈氏得之内府即皇宫而供此者。今尚书虽故,而子孙犹修饰未已,视为本家香火矣。寺前环堵左绕,其中已芜,而闭户之上,有砖镌“延陵道意”四字,岂亦邹忠公之遗迹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长为糖羊也。九莲庵之山,南垂即为学宫。学在城外而又倚山,倚山而又当其南尽处,前有大池,甘泉之流,南下东绕,而注于湘。其入湘处为潇湘桥。桥之北奇石灵幻,一峰突起,为城外第二层之山。一盘而为九莲,再峙而为学宫,又从学宫之东度脉突此,为学宫青龙之沙。其前湘江从南至此,东折而去;祁江从北至此,南向入湘;而甘泉活水,又绕学前,透出南胁,而东向入湘。乃三交会之中,故桥曰潇湘桥,亭曰潇湘亭,今改建玄华阁,庙曰潇湘庙,谓似潇、湘之合流也。〔庙后萼裂瓣簇,石态多奇。〕庙祀大舜像,谓巡守由此,然隘陋不称。峰之东北,有石梁五拱跨祁水上,曰新桥,乃东向白水道,而衡州道则不由桥而北溯祁流矣。时余欲觅工往浯溪拓《中兴摩崖颂》,工以日暮不及往,故探历诸寺。大抵甘泉古朴,九莲新整,一以存旧,一以征今焉。日暮,由江市而南,经三吾驿,即次山吾水、吾山、吾亭境也,去“山”、去“水”而独以“吾”甚是。自新桥三里,南至杨家桥,下舟已昏黑矣。是两日共行五十里,先阻雨,后阻水也。是夜水声汹汹,其势愈急。
二十八日 水涨舟泊,竟不成行。亟枵xiāo即空虚腹趋甘泉,觅拓碑者,其人已出。又从大街趋东门,从门外朱紫衙觅范姓,八角坊觅陈姓裱工,皆言水大难渡,以涪溪、阳江也。为余遍觅拓本,俱不得。复趋甘泉,则王姓拓工已归,索余重价,终不敢行,止就甘泉摹铭二纸。余先返舟中,留静闻候拓焉。
祁阳东门外大街与濒江之市,阛闠连络,市肆充牣rèn满且多高门大第,可与衡郡比隆。第城中寥寂,若只就东城外观,可称岩邑。
二十九日 昧爽放舟。〔晓色蒸霞,层岚开藻,既而火轮涌起,腾焰飞芒,直从舟尾射予枕隙,泰岳日观,不谓得之卧游也。〕五里过浯溪,摩崖在西。东溯流从西,又二十里,过媳妇塘,娉婷傍北,沿洄自南,俱从隔江矫首。所称“媳妇石”者,江边一崖,从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岂其良人即丈夫犹玉门未返耶?又二十里,过二十四矶,矶数相次。又五里泊于黄杨铺。
黄杨铺已属零陵。其东即为祁阳界,其西遥望大山,名驷马山,此山已属东安,则西去东安界约三十里。西北有大路通武冈州,共二百四十里。黄杨有小水自西而来,石梁跨其上,名大桥。桥下通舟,入止三五里而已。不能上也。
闰四月初一日 昧爽,从黄杨铺放舟,至是始转南行。其先自祁阳来,多西向行。十五里大护滩,有涡成漩,诸流皆奔入漩中,其声如雷,盖漏卮漏斗也。又上为小护滩。又十五里为高栗市。即方潋驿也。又二十里过青龙矶,矶石巑岏。横啮即“咬”江流。又十里,昏黑而后抵冷水湾。下午,余病鱼腹,为减晚餐。泊西岸石涯下,水涨石没,不若前望中峥嵘也。
初二日 舟人登涯市薪菜,晨餐时乃行。雷雨大作,距午乃晴。共四十里,泊于湖口关,日尚高舂也。自冷水湾来,山开天旷,目界大豁,而江两岸,啖水之石时出时没,但有所遇,无不赏心悦目。盖入祁阳界,石质即奇,石色即润;过祁阳,突兀之势,以次渐露,至此而随地涌出矣;〔及入湘口,则耸突盘亘者,变为峭竖回翔矣。〕
初三日 平明,放舟入湘口,于是去潇而转向湘矣。潇即余前入永之道,与湘交会于此。二水一东南,潇。一西南,湘。会同北去,为洞庭众流之主,界其中者即芝山之脉,直走而北尽。尽处两流夹之,尖若龙尾下垂,因其脊无石中砥,故两流挫也必锐而后已。潇之东岸即湘口驿。有古潇湘祠,祀舜帝之二妃。由祠前截潇水而西,盘龙尾而入湘。湘口之中,有砂碛中悬,丛木如山,湘流分两派潆之,若龙口之含珠,上下之舟,俱从其西逼山崖而上。时因流涨,即从珠东夹港沿龙尾以进。一里,绕出珠后,即分口处也。于是西北溯全湘,若入咽喉然,其南有小水北向入湘,即芝山西麓之水,余向登岭所望而见之者也。是时潇水已清,湘水尚浊。入湘口时,有舟泊而待附,共五人焉,即前日鲤鱼塘被劫之人也。由湘口而上,多有西北之曲,滩声愈多,石崖愈奇。二十里,有斜突于右者,上层峭而下嵌空。又二十里,有平削于左者,黄斑白溜,相间成行;又有骈立于右者,与江左平剖之崖,夹江对峙,〔如五老比肩,愈见奇峭。〕转而西行五里,过军家埠。又转而南,又一山中剖卑平插江右,〔其下云根倒浸重波。〕询之,无知其名者。〔时落日正衔山外,舟过江东,忽峰间片穴通明,若钩月与日并悬,旋即隐蔽。〕由山下转而东,泊于军家埠、台盘子之间,去军家埠又五里矣。
初四日 昧爽发舟,东过挂榜崖。崖平削江左,下至水面,嵌入成潭,其上石若磨崖,色间黄白,〔远逾临武,〕外方整而中界三分北之,前所见江左成行者,无其高广。由挂榜下舟转南,行二十里,上西流滩。又十里,石溪驿,已属东安矣。驿在江南岸,今已革。有东江自南而北,注于湘,市廛chán夹东江之两岸,有大石梁跨其口,名曰复成桥。其水发源于零陵南界,舡由桥下南入,十五里为零陵界。又二十五里为东江桥,其上有小河三支,通筏而已。〔按《志》:“永水出永山,在永州西南九十里,北入湘。”即此水无疑也。〕石溪驿为零陵、东安分界。石溪,考本地碑文曰石期,东江,土人又谓之洪江,皆音相溷hùn混乱也。石期之左,有山突兀,崖下插江中,有隙〔北向,〕如重门悬峡。山之后顶为狮子洞,洞门〔东南向,〕不甚高敞。穿石窟而下一里,可透出临江门峡,惜时方水溢,其临江处既没浸中,而洞须秉炬入。先,余乘舟人泊饭市肉,一里攀山椒而上,徘徊洞门,恐舟人不余待,余亦不能待炬入洞,急返舟中。适顾仆亦市鱼鸭入舟,遂带雨行。又五里,泊于白沙洲。其对崖有石壁临江,黄白灿然满壁,崖北山巅又起一崖,西北向有庵倚之,正与余泊舟对,雨中望之神飞,恨隔江不能往也。是日共行四十里,天雨滩高,停泊不时耳。
初五日 雨彻夜达旦,晨餐乃行。十里,江南岸石崖飞突,北岸有水自北来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里,上磨盘滩、白滩埠,两岸山始峻而削。峭崖之突于右者,有飞瀑挂其腋间,虽雨壮其观,然亦不断之流也。又五里,崖之突于左,为兵书峡。崖裂成峃xuè大石,有石嵌缀其端,形方而色黄白,故效颦三峡之称。其西坳亦有瀑如练,而对岸江滨有圆石如盒,为果盒塘。果盒、兵书,一方一圆,一上一下,皆对而拟之者也。又西五里,为沉香崖。〔崖斜叠成纹,〕崖端高迥处叠纹忽裂,中吐两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其上有大树一株,正当崖顶。更有上崖一重内峙,有庵嵌其间,望之层岚耸翠,下挈遥江,真异境也。土人言:“在县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悬崖端大树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见。令惧而止。”亦漫语也。过崖,舟转而南,泊于罗埠头之东岸。是日止行二十五里,滩高水涨,淋雨不止也。罗埠头在江西岸,倚山临流,聚落颇盛,其地西北走东安大道也。
初六日 夜雨虽止,而江涨有声,遂止不行。西望罗埠,一水盈盈,舟渡甚艰。舟中薪尽,东岸无市处,令顾仆拾坠枝以供朝夕焉。下午,流杀风顺,乃挂帆东南行。五里,东泊于石冲湾。是夕月明山旷,烟波渺然,有西湖南浦之思。前一夕,江涨六七尺;停一日,落痕亦如之。
初七日 昧爽行,西转四里为下厂。又西一里,江南山一支自南奔而北向;又西一里,江北山一支自北奔而南来,两山夹江凑而门立,遂分楚、粤之界。两山之东,属湖广永州府东安县;两山之西,属广西桂林府全州。全州旧属永,洪武二十八年改隶广西。其界始不从水而从山。又五里为上厂。于是转而南行,共十五里,迤逦而西,为柳浦驿。又南十里,为金华滩。滩左有石崖当冲,轰流崭壁,高下两绝,险胜一时。西转八里,为夷襄河口,有水自北岸入湘。舟人二里,为夷襄,大聚落也。又西二里,泊于庙头。
粤西游日记一
粤西,广西的别称。广东、广西本古百越族地,故别称粤,广东、广西合称两粤。
《粤西游记》共分四篇。
记一所叙是作者从公元1637年4月至6月的历程,此次游历线路繁多,遍及广西各地。此记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对桂林七星岩的记叙,不但对其风光山色洞天别地有多角度的描绘,而且充分考察了七星岩地区的地形特征,对岩洞的结构以及形成原因颇有准确推测与判断,具有较高的地学价值。
记二从公元1637年6月起记,至9月9日止。主要记游广西中南部地区。先记柳州洛容之罗山风景。穷洞极崖、历险登山,又对柳州周围风景一一历览。后游真仙洞,对其洞景描绘甚细,又辑录洞中刻记《真仙岩诗叙》和龚大器《春题真仙洞八景》于记中。
返柳州后,南下象州,经武宣至桂平。先南下郁林(今玉林)游勾漏山,到容县游都峤山,返桂平,西向经贵县、横州、抵南宁。原记散失较多。
记三则记广西西部游历,记四则为记三之延续。
丁丑(公元1637年)闰四月初八日 夜雨霏霏,四山叆叇àidài云盛之状,昧爽放舟。西行三十里,午后,〔分顾仆舟抵桂林,予同静闻从〕湘江南岸登涯,舟从北来,反曲而南,故岸在北。是为山角驿,地名黄沙。西南行,大松夹道,五里,黄沙铺。东面大岭曰紫云岩,西面大岭曰白云岩。湘江在路东紫云岩西。又南三里,双桥。有水自西大岭注于湘。又七里,石月铺,其西岭曰黄花大岭。又西南五里,出山陇行平畴间。又五里,深溪铺。过铺一里,有溪自西大山东注,小石梁跨之,当即深溪也。又一里,上小岭,舍官道,深溪一十里官道至太平辅,又十里至全。右入山。西向大山行,二里,直抵山下,又二里,宿于牛头冈蒋姓家。夜大雨。
初九日 冒雨西行五里,至砻岩普润寺。寺有宋守赵彦晖诗碑,宋李时亮记。岩洞前门东向〔如桥,出水约三十丈;〕后门北向,〔入水约十五丈。泉自山后破石窟三级下,故曰“砻”。〕西入甚奥,中有立笋垂柱。出岩,西三里,有小石山兀立路旁。又西三里,张家村,〔村后大山曰回龙岩。〕南五里,冈岭高下,出平坞中西行一里,上大冲,西行半里,为福寿庵,饭于庵。又西半里,西北上柳山,有阁,曹学佺额,为柳仲涂书院。又上为寸月亭,亦曹书。亭前为清湘书院。有魏了翁碑。此山为郡守柳开讲道处。院为林蚆所建,与睢、岳、嵩,庐四书院共著。其南有泉一方,中有石题曰“虎踞石”。由此蹑岭,逾而西,一里,为慈慧庵。转北一里,为狮子岩,岩僧见性。〔宿狮子岩南清泉庵。〕
初十日 由狮子岩南下,二里,至湘山寺。由寺东侧入,登大殿,寄行李。东半里,入全州西门。过州前,出大南门,罗江在前。东至小南门,三江合处。约舟待于兴安。复入城,出西门至寺,登大殿,拜无量寿佛塔。无量寿佛成果于唐咸通间,《传灯录》未载,号全真,故州以全名。肉身自万历初段,丙戌又毁,后又毁。〔塔后有飞来石。〕从塔东上长廊,西有观音阁。下寺,由寺西溯罗江一里,上卷云阁,绝壁临江。〔阁西为盘石,半嵌江中。绝壁有莲花一瓣,凹入壁间,白瓣黑崖,〕有无量指甲印石,作细点字六个。又西,〔一洞临江,泉由洞东裂石出,〕名玉龙泉。又西,有一石峰高竖如当关者,上大书“无量寿佛”四大字。共五里,又西为断桥。又西十里,度石蚬冈。石规,《志》作石燕,南为龙隐洞,〔小山独立江上,〕洞门西向。出洞而西,即为桫木渡桥,宿。〔桥度水东自龙水出口,山耸秀夹立。〕
十一日 由渡桥西北行,五里为石鼓村,又三里为白沃村,过七里冈为寨墟。有大溪自四川岭出。北入峡〔为山川口,〕十里为阎家村。又五里为白竹江,饭于李念嵩家。云开日丽,望见西北有山甚屼突,问之为钩挂山,其上又有金宝顶,甚奇异。始问一僧,曰:“去金宝有六十里。”复问一人,曰:“由四川岭只犬里。”时已西南向宝顶,遂还白竹桥边,溯西北江而上。五里,进峡口,两山壁立夹溪,甚峭。路沿溪西北崖上行,缘崖高下屈曲,十里出峡,为南峒。〔闻南洞北五里洞尽,可由四川岭达宝顶。〕有一僧同行,曰:“四川路已没,须从打狗岭上,至大竹坪而登,始有路。”遂随之行。由溪桥度而西上岭,有瀑布在其左腋,其上峻极。共三十里至打狗凹,已暮,宿于兴龙庵,〔庵北高岭即金宝顶也。〕
十二日 由兴龙庵西上,始沿涯北转,钩挂山在其北,为本山隐而不见。三下三上,三度坳曲,共三里,逾土地坳,西望新宁江已在山麓。下山五里,为大竹坪。由坪右觅导登金宝者,一人方插秧,送余二里,逾上岭,又下一里,至大鼻山。余因寄行李于山下刘秦川家。兄弟二人俱望八,妻寿同。其家惟老者在,少者已出。余置行李,由村后渡溪,溯而上二里,当逾岭西登大道,误随溪直东上,二里路穷。还至中道,览岐草中,西二里,逾岭上,得南来大道,乃从之。北二里,又登岭,又北上一里,为旧角庵基。由基后丛木中上六七里,不得道,还宿刘家。刘后有涧,其上一里,悬峡飞瀑,宛转而下,修竹回岩,更相掩映。归途采笋竹中,闻声寻壑,踏月乃返。
十三日 早饭于刘,倩刘孙为导,乃腰镳biāo同“镖”裹餐,仍从村后夹涧上。一里,中道至飞瀑处,即西攀岭,路比前上更小。一里,至南来大道,〔乃从南大源上此者。〕三里,逾岭隘,一里,至角庵基。复从庵后丛中伏身蛇行入,约四里,穿丛棘如故,已乃从右崖丛中蛇行上。盖前乃从东峡直上,故不得道,然路虽异,丛棘相同。由岐又二里,从观音竹丛中行。其竹即余乡盆景中竹,但此处大如管,金宝顶上更大,而笋甚肥美。一路采笋盈握,则置路隅,以识来径。已而又见竹上多竹实,大如莲肉,小如大豆。初连枝折袖中,及返,俱脱落矣。从观音〔竹〕中上,又二里,至宝顶殿基,则石墙如环,半圮半立,而栋梁颓腐横地,止有大圣像首存石垆中。时日色甫中,四山俱出。南峰之近者为钩挂山,〔石崖峭立,东北向若削;〕再南即打狗岭,再南为大帽,再南宝顶,而宝顶最高,〔与北相颉颃,〕仰望基后绝顶更高。复从丛竹中东北上,其观音竹更大而笋多,又采而携之。前采置路侧者较细,不能尽肩,弃之。又上一里至绝顶。丛密中无由四望,登树践枝,终不畅目。已而望竹浪中出一大石如台,乃梯跻其上,则群山历历。遂取饭,与静闻就裹巾中以丛竹枝拨而餐之。既而导者益从林中采笋,而静闻采得竹菰gū即竹菌数枚,玉菌一颗,黄白俱可爱,余亦采菌数枚。从旧路下山,抵刘已昏黑,乃瀹菌煨笋而餐之。
十四日 别刘而行。随溪西下一里,得大竹坪来道。又三里为大源,〔则大鼻西峡水与村后东峡水会,〕置桥其上,有亭随桥数楹,桥曰潮桥。由桥以西为大源村。〔予往南顶,则从桥东随涧南行。里许,渡木桥,涧忽东折入山,路南出山隘。涧复坠路东破峡出,连捣三潭:上方,瀑长如布;中凹,瀑转如倾,下圆整,瀑匀成帘。下二潭俱有圆石中立承水,水坠潭作势潆回尤异。又三里,度桥为桐初,有水南自打狗岭来会,亦桥其上。二水合而西南,则又观音桥跨之。大道从观音桥西逾岭出,予从桥下随溪南。一里,水从西峡出。〕逾一岭出西堰,又西四里为陈墓源,有瀑自东山峡中涌跃而出,与东岭溪合,有桥跨其会处,〔大道与水俱南。〕余渡桥,东跻岭而上,〔即涌瀑南岭也。二里,平行岭脊,北望北宝顶岿然,峡中水迫自打狗南崖,直逼其下。南望新宁江流,远从巾子岭横界南宝顶之西。其西南有峰尖突,正当陈墓水口,已而路渐出其下。二里,南〕下岭从坳中行。又二里,逾一小岭,一里至苏家大坪,聚居甚盛,皆苏姓也。饭于苏怀江家。下午大雨,怀江坚留,遂止其处。
十五日 过山路。〔坪侧大瀑破山西向出,势甚雄伟;下为大溪,西北合陈墓源出口。下午,东南上一岭,误东往大帽岭道。乃西南转六里,出南宝顶,道桃子坪。问上梁宿处,四里而是。逾岭东至新开田所,有路南下伏草中。复误出其东,历险陂三里,不辨所向。已忽得一龛,地名挂幡,去上梁五里矣。其处五里至快乐庵,又十里乃至南顶。以暮雨,遂歇龛。〕
十六日 〔雨不止,滞龛中。〕(仅五里,)快乐庵。
十七日 〔从定心桥下过脊处,觅莲瓣隙痕,削崖密附,旁无余径。乃从脊东隔峡望之,痕虽岈然,然上垂下削,非托庐架道处也。乃上定心石,过圣水涯,再由舍身崖登飞锡绝顶,返白云庵。〕宿白云庵,晤相宗师。
十八日 晨餐后,别相宗,由东路下山。一里余,则路旁峭石分列,置悬级出其间,是为天门。门外有耸石立路右,名金刚石,上大书“白云洞天”。从此历磴而下,危峭逾于西路。西庵之名快乐,岂亦以路之坦耶!又四里,过题龙庵,〔庵北向。〕先是,从观音静室遥见两人入箐棘中,问云知为掘青暑者,而不辩其为何。过题龙庵,又见两人以线络负四枚,形如小猪而肥甚,当即竹鼦也。笋根稚子。今姑见之矣。大者斤许,小者半斤,索价每头二分,但活而有声,不便筐负,乃听而去。盖山中三小珍:黄鼠、柿狐、竹豚。惟竹豚未尝,而无奈其活不能携,况此时笋过而肥,且地有观音美笋,其味未必他处所能及。东下里许,南望那叉山飞瀑悬空而坠。〔先从宝顶即窥见,至此始睹崇隆若九天也。〕又东下五里,左渡小溪,深竹中有寺寂然,则苦炼庵。〔庵南向,左右各一溪自后来绕,而右溪较大,桥横其上,水从西南山腋透壁下。〕从庵前东南渡桥南上岭,〔其地竹甚大,路始分东西岐。〕从西岐下,〔始见那叉瀑北挂层崖,苦炼溪亦透空悬壑,与那叉大小高下势相颉颃。然苦炼近在对山,路沿之同下,朗朗见其捣壑势;其下山环成城,瀑垂其中,出西壁,与那叉东大溪合而东南去。〕见西峡中又一瀑如线,透山而下,连泄九层,虽细而甚长。路乃转东,〔共三里〕,又一溪自西北来。渡而随之,始觉甚微,渐下渐大,〔遂成轰雷涌雪观。〕路应从溪右下,而误从溪右。又二里,是为大坪。渡溪而右,人一村家问之,则在莲花庵之下矣,〔竹色丛郁。〕村妪出所炊粥羹饷,余以炙笋酬之,余自大鼻山刘家炙得观音笋,即觅一山篮背负之。路拾蕨芽,萱菌可食之物,辄投其中,抵逆旅,即煮以供焉。于是〔西南渡〕那叉大溪,〔溪东北出白沙江。〕又西上岭,三里,饭于村家,其处乃大坪之极南也。又西南逾岭而上,二里,是为半山岭。屡渡溪,逾岭而上,八里,入望江岭。逾岭溯溪,又十里,为桐源山。南下山二里,为韭菜园。东过坳下山三里,又循一水,为小车江。随江南下四里,有〔桐源〕大溪自西来,即桐源韭菜溪,有大路亦自西来,南与小车江合而南去。路渡小车江口桥,从水右上山一里,随江而东南,〔路行夹江山上,极险峻。〕有小石山,北面平剖,纹如哥窑,而薄若片板。江绕其南,路绕其北。〔东北又有小溪,破峡成瀑。〕又东南二里始下,又一里下至江涯。稍上为木皮口,〔有溪自东北来入。其北峰曰不住岭。〕乃宿。
十九日 晨餐后,东南上岭。随江左行四里,下涉跳石江。又上岭,过车湾台盘石。共三里,出两山峡口,有坝堰水甚巨,曰上官坝。坝外一望平畴,直南抵里山隅。出峡,水东南入湘,路随峡右西南下。行平畴中又一里,抵赵塘,其聚族俱赵,巨姓也。村后一石山峙立,曰西钟山,下俱青石峭削,上有平窝,土人方斥石叠路,建五谷大仙殿。其东峭崖上有洞可深入。时以开道伐木,反隘其路,不得攀缘而渡。又西南〔渡〕一溪桥,共四里,过弃鸡岭。又四里,出咸水,而山枣驿在焉,则官道也。咸水之南,大山横亘,曰里山隈;咸水之北,崇岭重叠,曰三清界:此咸水南北之界也。咸水溪自三清界发源,流为焦川,自南宅出山,至此透桥东南罗江口入湘。渡桥西南行,长松合道,夹径蔽天,〔极似道州永明道。〕十里,板山铺。又十里,石子铺。从小路折而东南,五里抵界首,乃千家之市,南半属兴安,东半属全州。至界首才下午,大雨忽至,遂止不前。是日共行五十里。
二十日 平明饭。溯湘江而西,五里,北向入塔儿铺,始离湘岸,已入桂林界矣。有古塔,倾圮垂尽,有光华馆,则兴安之传舍也。人兴安界,古松时断时续,不若全州之连云接嶂矣。十里,东桥铺。五里,小宅,复与湘江遇。又五里,瓦子铺,又十里,至兴安万里桥。桥下水绕北城西去,两岸甃石,中流平而不广,即灵渠也,已为漓江,其分水处尚在东三里。过桥入北门,城墙环堵,县治寂若空门,市蔬市米,唯万里桥边数家。炊饭于塔寺。饭后,由桥北溯灵渠北岸东行,已折而稍北渡大溪,则湘水之本流也,上流已堰不通舟。既渡,又东〔有〕小溪,疏流若带,舟道从之。盖堰湘分水,既西注为漓,又东浚湘支以通舟楫,稍下复与江身合矣。支流之上,石桥曰接龙桥,桥南水湾为观音阁,已离城二里矣。又东南五里,则湘水自南来,直逼石崖下。其崖突立南向,曰狮子寨。路循寨脚东溯溪入,已东北入山七里,逾羊牯岭,抵状元峰下,内有邓家村,俱邓丞相之遗也。村南有静室名回龙庵,遂托宿于其中。僧之号曰悟禅。
二十一日 从庵右逾小山南一里,至长冲,东逼状元峰之麓。又一里,至一尼庵,有尼焉。其夫方出耕,问登山道。先是,路人俱言,上茅塞,决不可登,独此有盲僧,反询客欲登大金峰、小金峰?盖此处山之杰出者,俱以“金峰”名之。而状元峰之左,有一峰片插,〔曰小金峰,〕亚于状元,而峭削过之。盖状元高而尖圆,此峰薄而嶙峋,故有大、小之称。二峰各〔有路,〕而草翳之。余从庵后登溪垅,直东而上,二里抵〔状元、〕翠微之间,山削草合,蛇路伏深莽中。渐转东北三里,直上逾其东北岭坳,望见其东大山层叠,其下溪盘谷嫱,即为麻川;其南层山,当是海阳东渡之脊;其北大山即里山隈wēi角落矣;其西即县治,而西南海阳坪,其处山反藏伏也。坳北峰之下,即入九龙殿之峡。地名峡口,又曰锦霄。从坳南直跻峰顶,其峰甚狭而峭,凡七起伏,共南一里而至状元峰,则亭亭独上矣。自其上西瞰湘源,东瞰麻川,俱在足底;南俯小金峰,北俯锦霄坳岭,俱为儿孙行。但北面九峰相连,而南与小金尚隔二峰,俱峭若中断,不能飞渡,故路由其麓另上耳。闻此山为邓丞相升云处。其人不知何处,想是马殷等僭(jiàn超越本分)窃之佐。土人言,其去朝数百里,夜归家而早入朝,皆在此顶。登云山下即其家,至今犹俱邓姓后。一疑其神异,遂诛而及其孥焉。顶北第三峰,有方石台如舡首,飞突凌空。旧传有竹自崖端下垂拂拭,此旁箐亦有之,未见有独长而异者。坐峰顶久之,以携饭就筐分啖。已闻东南有雷声,乃下,〔返回龙庵。〕
二十二日 〔东行二里,过九宫桥,逾小岭,共二里至锦霄,是为峡口。麻川江自南来,北出界首,截江以渡,江深没股。麻川至此破山出,名七里峡,下又破山出,名五里峡。锦霄在其中,为陆行口。过江,溯东夹之溪入。三里,登山脊,至九龙庙,南北东皆崇山逼夹,南麓即所溯溪之北麓,溪声甚厉。遂下山,过观音阁,支流分环阁四面,惟南面石堰仅通水,东西北则舟上下俱绕之,惜阁小不称。阁东度石桥,循分支西岸,溯流一里,至分水塘。塘以巨石横绝中流,南北连亘以断江身,只以小穴泄余波,由塘南分湘入漓,塘之北,即浚湘为支,以通湘舟于观音阁前者也。遂刺舟南渡分漓口,入分水庙。西二里,抵兴安南门。出城,西三里,抵三里桥。桥跨灵渠,渠至此细流成涓,石底嶙峋。时巨舫鳞次,以箔竹帘子阻水,俟水稍厚,则去箔放舟焉。〕宿隐山寺。
二十三日 晨起大雨,饭后少歇。〔桥西有金鼎山。山为老龙脊,由此至兴安,南转海阳,虽为史禄凿山分漓水,而桥下有石底,水不满尺,终不能损其大脊也。上一里至顶,顶大止丈许;惟南面群峦纷丛岚雾中,若聚米,若流火,俯瞰其出没甚近。下至三里桥西,随灵渠西南去。已而渠渐直南,路益西,路右石山丛立。雨中回眺,共十里,已透金鼎所望乱山堆叠中,穿根盘壑,多回曲,无升降。又三里为苏一坪,东有岐可达乳洞。予先西趋严关,共二里而出隘口。东西两石山骈峙,路出其下,若门中辟,傍裂穴如圭,梯崖入其中,不甚敞,空合如莲瓣。坐观行旅,纷纷沓沓。返由苏一坪东南行一里,溯灵渠东北上,一溪东自乳洞夹注为清水,乃东渡灵渠。四里,过大岩堰。渡堰东石桥,转入山南,小石山分岐立路口,洞岈然南向。遂西向随溪入,二里至董田巨村。洞即在其北一里,日暮不及登,乃趋东山入隐山寺。〕出步寺后,见南向有洞,其门高悬,水由下出,西与乳洞北流之水合,从西北山腋破壁而出大岩堰焉。时日色尚高,亟缚炬从寺右入洞。攀石崖而上,其石峭削,圮侧下垂,渊壁若裂,水不甚涌而浑,探其暗处,水石粗混,无可着足。出而返寺,濯足于崖外合流处,晚餐而卧。
二十四日 晨起雨不止,饭后以火炬数枚,僧负而导之。一里至董田,又北一里,至〔乳岩〕下洞、中洞、上洞。雨中返寺午饭。雨愈大,遂止不行。
二十五日 天色雾甚,晨餐后仍向东行。一里,出山口,支峰兀立处,其上〔有〕庵,草翳无人,非观音岩也。从庵左先循其上崖而东,崖危草没,静闻不能从,令守行囊于石畔。余攀隙披窾kuǎn空处而入,转崖之东,则两壁裂而成门,〔内裁一线剖,宛转嵌漏。〕其内上夹参九天,或合或离,俱不过咫尺;下夹坠九渊,或干或水,俱凭临数丈。夹半两崖俱有痕,践足而入,肩倚隔崖,足践线痕,手攀石窍,无陨坠之虑。直进五六丈,夹转而东,由支峰坳脊北望,见观音崖在对崖,亦幽峭可喜。昨来时从其前盘山而转,惜未一入。今不能愈北也。下山,东南行田塍间,水漫没岸。三里,有南而北小水,急脱下衣,涉其东,溯之南。又二里,为秀塘,转而西南行,复涉溪而北,循山麓行。二里,又一涧自北山夹中出,涉其南,又循一溪西来入,即西岭之溪也。三里,越溪南,登下西岭,入口甚隘,而内有平畴,西村落焉。西南上岭,又二里而逾上西岭,岭东复得坪焉。有数家在深竹中,饭于村妪。又西南平上二里,乃东逾一坳,始东下二里,为开洲,则湘之西岸也。溯湘南行五里,复入冈陀,为东刘村。又五里为西刘村,有水自西谷东入湘。又西南三里为土桥,又二里大丰桥,俱有水东注于湘。又逾岭二里,宿于唐汇田。〔东有大山岿然出东界上者,曰赤耳山。)
二十六日 晨餐后,日色霁甚。南溯湘流二里,渡一溪为太平堡,有堡、有营兵焉。〔东西〕山至是开而成巨坞,〔小石峰一带,骈立湘水东。〕又南二里,曰刘田。又南二里,曰白龙桥。又三里,逾一小岭,曰牛栏。二里,张村。又一里至庙角,饭于双泉寺,其南即灵川界。又南二里,东南岐路入山,其东高峰片耸,曰白面山。又南二里,渡一桥,湘水之有桥自〔此〕。循左山行,南二里,为田心寺。又南一里,古龙王庙。又南一里,有一石峰峙立东西两界之中,曰海阳山。有海龙庵,在峰南石崖之半。海龙庵已为临桂界。海龙堡在西南一里,东入山五里为季陵,西十五里,过西岭背为龙口桥,东北五里读书岩、白面山,西北十五里庙角,南五里江汇。先是,望白面山南诸峭峰甚奇,问知其下有读书岩,而急于海阳,遂南入古殿,以瓦磨墨录其碑。抵海龙虎,日已薄崦嵫,急卸行李于中。乃下山,自东麓〔二洞门〕绕北至西,入龙母庙,已圮。即从流水中行,转南,水遂成汇,深者没股。庵下石崖壁立,下临深塘。由塘南水中行,转东登山。入庵,衣裈裤子俱湿,急晚餐而卧以亵衣内衣。是庵始有佛灯。
〔海阳山俱崆峒通空洞贮水。水门二:南平,西出甚急。东旱门二,下一二尺,即水汇其中,深者五六尺。山南水塘有细流,东源季陵亦下此。则此山尚在过脊北,水俱北流,惟为湘源也,漓源尚在海阳西西岭角。〕
二十七日 晓起,天色仍霁,亟饭。从东北二里,田心寺,又一里,东入山,又一里,渡双溪桥。又东一里,望一尖峰而登。其峰在白面之西,高不及白面,而耸立如建标累塔,途人俱指读书岩在其半,竟望之而趋。及登岭北坳,望山下水反自北而南,其北皆山冈缭绕,疑无容留处,意水必出洞间。时锐急切于登山,第望高而趋,已而路断,攀崖挽棘而上。一里,透石崖之巅,心知已误,而贪于涉巅,反自快也。振衣出棘刺中,又扪崖直上,遂出其巅。东望白面,可与平揖;南揽巾子,如为对谈。久之,仍下北岭之坳,由棘中循崖南转,扪隙践块而上,得峰腰一洞,南向岈然,其内又西裂天窟,吐纳日月,荡漾云霞,以为读书之岩必此无疑;但其内平入三四丈,辄渐隘渐不容身,而其下路复蔽塞,心以为疑。出洞门,望洞左削崖万丈,插霄临渊,上有一石飞突垂空,极似一巨鼠飞空下腾,首背宛然,然无路可扪。逐下南麓。回眺巨鼠之下,其崖悬亘,古溜间驳,疑读书岩尚当在彼,复强静闻缘旧路再登。至洞门,觅路无从,乃裂棘攀条,梯悬石而登,直至巨鼠崖之下。仰望崖下,又有二小鼠下垂,其巨鼠自下望之,睁目张牙,变成狞面,又如猫之腾空逐前二小鼠者。崖腰有一线微痕可以着足,而下〔仍峭壁。又东有巨擘一双作接引状,手背拇指,分合都辨。至其处,山腋痕绝不可前。乃从旧路〕下至南麓,夸耕者已得读书岩之胜。耕者云:“岩尚在岭坳之西,当从岭西下,不当从岭东上也。”乃从麓西溯涧而北,则前所涉溪果从洞中出,而非从涧来者。望读书岩在水洞上,急登之。其洞西向,高而不广,其内垂柱擎盖,骈笋悬莲,分门列户,颇幻而巧。三丈之内,即转而北下,坠深墨黑,不可俯视,岂与下水洞通那?洞内左壁,有宋人马姓为秦景光大书“读书岩”三隶字。其下又有一洞,门张而中浅,又非出水者。水从读书岩下石穴涌出,水与口平,第见急流涌溪,不见洞门也。时已薄午,欲登白面,望之已得其梗概,恐日暮途穷,不遑升堂入室,遂遵白面西麓而南。二里,过白源山,又二里过季陵路口,始转而西。一里,随山脉登海阳庵,饭而后行,已下午矣。
由海阳山东南过季陵东下,入堂溪桥,遂由塘南循过脊西行,一里,为海阳堡。由堡西南行,则堡前又分山一支南下,与西山夹而成两界,水俱淙淙南下矣。随下一里,则西谷中裂,水破峡而出,又罗姑与西岭夹而成流〔者,皆为漓水源矣。〕越之,循水西南下三里,为江汇。于是水注而南,路转而西,遂西逾一岭,一里,登岭坳。三里,西循岭上行,忽有水自东南下捣成涧,路随之下。又一里,直坠涧底。越桥南,其水自桥下复捣峡中,路不能随。复逾岭一里,乃出山口,又西南行平畴中,二里,抵涧上。〔西有银烛山,尖削特耸,东南则石崖正扼水口也。〕乃止宿于黄姓家。
二十八日 平明,饭而行。二里,西南出涧口,渡水,逾一小岭,又三里得平畴,则白爽村也。由白爽村之西复上岭,是为长冲。五里,转北坳,望西北五峰高突,顶若平台,可夺五台之名。又西五里,直抵五峰之南,乱尖叠出,十百为群,横见侧出,不可指屈。其阳即为镕村,墟上聚落甚盛,不特山谷所无,亦南中所(少)见者。市多鬻yù卖面、打胡麻为油者,因市面为餐,以代午饭焉。〔东南三十里,有灵襟洞;南二里,有阳流岩云。〕又西五里为上桥,有水自东北丛尖山之南,西过桥下,即分为二。一南去,一西去。又西南〔穿石山腋,共〕三里,过廖村。其西北有山危峙,又有尖丛亭亭,更觉层叠。问之,谓危峙者为金山,而其东尖丛者不能名焉。又二里,有水自金山东腋出,堰为大塘。历堰而西,又三里,复穿石山峡而西,则诸危峰分峙叠出于前,愈离立献奇,联翩角胜矣。石峰之下,俱水汇不流,深者尺许,浅仅半尺。诸峰倒插于中,如出水青莲,亭亭直上。初二大峰夹道,后又二尖峰夹道,道俱叠水中,取径峰隙,令人应接不暇。但石俱廉厉凿足,不免目有余而足不及耳。其峰曰雷劈山。以其全半也;曰万岁山,以尖圆特耸也。其间不可名者甚多。共五里,始舍水磴而就坦坡。又五里,姑得平畴,为河塘村,乃就村家瀹茗避日,下舂而后行。河塘西筑塘为道,南为平畴,秧绿云铺,北为汇水,直浸北界丛山之麓,蜚晶漾碧,令人尘胃一洗。过塘,循山南麓而西,五里,渡一石梁,遂登冈陀行。又五里,直抵两山峡中,其山南北对峙如门。北山之东垂,有石峰分岐而起,尖峭如削,其岐峰尤亭亭作搔首态,土人呼为妇女娘峰。崖半有裂隙透明,惟从正南眺之,有光一繖通“闪”,少转步即不可窥矣。南山之首,又有石突缓,人行其下,左右交盼,亦复应接不暇。时日色已暮,且不知顾仆下落,亟问浮桥而趋。西过大石梁,再西即浮桥矣。漓水至是已极汪洋,北自皇泽湾即虞山下。转而南,桂林省城东临其上。城东北隅为驿,在皇泽湾转南之冲,其南即城也。城之临水者,东北为东镇门,南过木龙洞为就日门,再南出伏波山下为桂水门,又南为行春门,又南为浮桥门。此东面临流者,自北隅南至浮桥共五门。北门在宝积、华景二山。浮桥贯江而渡,觅顾仆寓不得,遂入城,循城南去,宿于逆旅。
二十九日 从逆旅不待餐而行。遂西过都司署前,又西,则靖江王府之前甬也。又西,则大街自北而南,乃饭于市肆。此处肉馒以韭为和,不用盐而用糖,晨粥俱以鸡肉和食,亦一奇也。又南登一楼。其楼三层,前有石梁,梁东西大水汇成大沼。自楼上俯眺,朱门粉堞,参差绿树中,潮水中涵,群峰外绕,尽括一城之胜。中层供真武像。时亟于觅顾仆,遂转遵大街北行,东过按察司前,遂东出就日门。计顾仆舟自北来,当先从城北濒江觅,而南从城下北行。已而城上一山当面而起,石脚下插江中,路之在城外者,忽穿山而透其跨下,南北岈然,真天辟关津也。〔西则因山为城,城以内即叠彩东隅。〕穿洞出,下临江潭,上盘山壁,又透腋而入,是为木龙洞。其洞亦自南穿北,高二丈,南北透门约十余里。其东开窗剖隙,屡逗天光,其外濒江有路,行者或内自洞行,或外由江岸,俱可北达。出洞,有片石夹峙,上架一穹石,其形屈曲,其色青红间错,宛具鳞腮,似非本山之石,不知何处移架于此。洞北辟而成崖,缀以飞廊,前临大江,后倚悬壁,憩眺之胜,无以逾此。廊上以木雕二龙插崖间,北压江水。廊北有庵、有院。又循城溯〔江〕北一里,过东镇门。又北过城东北隅,〔为东江驿。驿东向,当皇泽湾南下冲。〕入驿,问顾仆所附江舟,知舟泊浮桥北。出驿,北望〔皇〕泽湾,有二江舟泊山下,〔疑顾仆或在此舟,〕因令静闻往视,余暂憩路口。见城北隅,俱因山为城,因从环堵之隙,退视其下,有一大洞北向穹然,内深邃而外旁穿。有童子方以梯探历其上,盖其附近诸户积薪贮器,俱于是托也。恐静闻返,急出待路口。久之不至,乃濒江北行觅之,直抵泊舟之山,则静闻从松阴中呼曰:“山下有洞,其前有亭,其上有庵,可急往游。”余从之。先沿江登山,是为薰风亭。曹学佺附书。亭四旁多镌石留题,拂而读之,始知是为虞山,乃帝舜南游之地。其下大殿为舜祠,祠后即韶音洞,其东临江即薰风亭。亭临皇湾之上,后倚虞山之崖。刻诗甚多,惟正德藩臬〔niè〕王骥与同僚九日登虞山一律颇可观。诗曰:“帝德重华亘古今,虞山好景乐登临。峰连大岭芙蓉秀,水接三湘苦竹深。雨过殊方沾圣泽,风来古洞想韶音。同游正值清秋节,更把茱萸(zhū yú一种植物,可作酿酒料,其味特异,清明节喝此酒,有思亲之意)酒满斟。”由亭下,西抵祠后,入韶音洞。其洞西向,高二丈,东透而出约十丈。洞东高崖崭绝,有小水汇其前,幽泽嵌壁,恍非尘世。其水自北坞南来,石梁当洞架其上,曰接龙桥。坐桥上,还眺〔洞〕门崖壁,更尽峥嵘之势。洞门左崖张西铭栻刻《韶音洞记》,字尚可摹。仍从洞内西出,乃缘磴东上,有磨崖,碑刻朱紫阳所撰《舜祠记》,为张松建祠作。乃吕好问所书,亦尚可摹,第崖高不便耳。从此上跻,有新叠石为级者,宛转石隙间,将至山顶,置静室焉,亦新构,而其僧已去。窗楞西向,户榻洒然,室不大而洁。乃与静闻解衣凭几,啖胡饼而指点西山,甚适也。久之,舜殿僧见客久上不下,乃登顶招下山待茶。余急于觅顾仆,下山竟南,循旧路,二里入就日门。从门内循城南行半里,由伏波山下出桂水门,门以内为伏波祠,门以外为玩珠洞。由城外南行又半里,为行春门,又南半里,为浮桥门,始遇顾仆于门外肆中。时已过午,还炊饭于城内所宿逆旅。下午,大雨大至,既霁,乃迁寓于都司前赵姓家,以其处颇宽洁也。
五月初一日 晨餐后,留顾仆浣衣涤被于寓。余与静闻乃北一里,抵靖江王府东华门外。其东为伏波山,其西为独秀峰。峰在藩府内,不易入也。循王城北行,又一里,登叠彩山。山踞省城东北隅,山门当两峰间,乱石层叠错立,如浪痕腾涌,花萼攒簇,令人目眩,所谓“叠彩”也。门额书“北牖洞天”,亦为曹能始书。按北牖为隐山六洞之名,今借以颜此,以此山在城北,且两洞俱透空成牖也。其上为佛殿,殿后一洞屈曲穿山之背,其门南向,高二丈,深五丈。北透小门,忽转而东辟。前架华轩,后叠层台,上塑大士像。洞前下瞰城东,江水下绕,直漱其足。洞内石门转透处,风从前洞扇入,至此愈觉凉飔sī凉风逼人,土人称为风洞。石门北向,当东转之上,有一石刻卧像横置窦间,迦风曲肱,偃石鼓腹,其容若笑,使人见之亦欲笑。因见其上有石板平庋,又有圆窦上透,若楼阁之层架,若窗楞之裂。急与静闻择道分趋,余从卧像上转攀石脊,静闻从观音座左伏穿旁窍,俱会于层楼之上。其处东忽开隙,远引天光,西多垂乳,近穿地肺。余复与静闻披乳房而穿肺叶,北出而瞰观音之座,已在足下。以衣置层楼隙畔,乃复还其处,从圆窦中坠下。于是东出前轩,由洞左跻蹬,循垣而上,则拱极亭旧址也。由址南越洞顶,攀石磴,半里,遂登绝顶,则越王坛也,是为桂山,又名北山。其上石萼骈发,顶侧有平板二方,岂即所谓“石坛”耶?《志》云五代时马殷所筑,有岩桂生其巅,今已无。其前一石峰支起,或谓之四望山,当即叠彩岩。其西一石峰高与此峰并,峰半有洞高悬,望之岈然中空。亟下,仍认风洞出寺左,有轩三楹,为官府燕之所。前临四望,后倚绝顶,余时倦甚,遂憩卧一觉,去羲皇伏羲氏真不远。由寺中右坳复登西峰,一名于越山。上登峰半,其洞穹然东向,透峰腰而西,径十余丈,高四丈余。由其中望之,东西洞然,洞西坠壑而下,甚险而峻。其环砖为门,上若门限,下若关隘,瞰之似非通人行者。
乃仍东下至寺右,有大路北透两峰之间。下至其麓,出一关门,其东可趋东镇,其北径达北门。乃循山西行,一里,仰见一洞倚山向北,遂拾级而登。其下先有一洞,高可丈五,而高广盘曲,亦多垂柱,界窍分岐,而土人以为马房,数马散卧于其中,令人气阻。由其左跻级更上,透洞门而入,其洞北向,以峰顶平贯为奇。而是山之洞,西又以山腰叠透为胜,〔外裂重门,内驾层洞,〕各标一异,直无穷之幻矣。既下,又西行,始见峰顶洞门西坠处,第觉危峡空悬,仰眺不得端倪边际,其下有遥墙环之,则藩府之别圃也。又西出大街,有大碑在侧,大书“桂岭”二字。转北行一里,则两山耸峡,其中雉堞zhì dié矮墙为关,而通启闭焉,是为北门。〔门在两山耸夹中,门外两旁,山俱峭拔,即为华景、宝积众胜云。〕出门有路,静闻前觅素食焉。
既而又南一里,过按察司,觅静闻不得。乃东从分巡司经靖藩后宰门,又东共一里,至王城东北隅,转而西向后宰门内。靖藩方结坛礼《梁皇忏》,置栏演《木兰传奇》,市酒传餐者,夹道云集,静闻果在焉。余拉之东半里,出癸水门,仍抵庆真观下,觅小舟一叶,北渡入玩珠岩。岩即伏波之东麓,石壁下临重江,裂隙两层,一横者下卧波上,一竖者上穹山巅。卧波上者,下石浮敞为台,上石斜骞覆之。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莲萼倒挂,不属于下者,仅寸有余焉。是名“伏波试剑石”,盖其剑非竖劈,向横披者也。后壁上双纹若缕,红白灿然,蜿蜒相向。有圆岩三晕,恰当其首,如二龙戏珠,故旧名“玩珠”,宋张维易曰还珠。双纹之后,有隙内裂,直抵竖峡下岩;嵌梯悬级,可直蹑竖峡而上垂柱之西。石台中坼,横石以渡,更北穿小窦,下瞰重江,渊碧无底,所云伏波沉着苡处也。更南入山腹,穹然中虚,有光西转,北透前门,是其奥矣。〔但石色波光,俱不若外岩玲珑映彻也。〕徘徊久之,渡子候归再三,乃舍之登舟。鼓枻yì短桨回樯,濯空明而凌返照,不意身世之间有此异境也。登涯,由浮桥门入城,共里余,返赵寓。静闻取伞往观《木兰》之剧。余憩寓中,取《图》、《志》以披翻阅、查寻桂林诸可游者。
初二日 晨餐后,与静闻、顾仆裹蔬粮,携卧具,东出浮桥门。渡浮桥,又东渡花桥,从桥东即北转循山。花桥东涯有小石突临桥端,修溪缀村,东往殊逗人心目。山峙花桥东北,其嵯峨之势,反不若东南夹道之峰,而七星岩即峙焉,其去浮桥共里余耳。岩西向,其下有寿佛寺,即从寺左登山。先有亭翼然迎客,名曰摘星,则曹能始所构而书之。其上有崖横骞,仅可置足,然俯瞰城堞西山,则甚畅也。其左即为佛庐,当岩之口,入其内不知其为岩也。询寺僧岩所何在,僧推后扉导余入。历级而上约三丈,洞口为庐掩黑暗,忽转而西北,豁然中开,上穹下平,中多列笋悬柱,〔爽朗通漏〕,此上洞也,是为七星岩。从其右历级下,又入下洞,是为栖霞洞。其洞宏朗雄拓,门亦西北向,仰眺崇赫。洞顶横裂一隙,有〔石〕鲤鱼从隙悬跃下向,首尾鳞腮,使琢石为之,不能酷肖乃尔。其旁盘结蟠盖,五色灿烂。西北层台高叠,缘级而上,是为老君台。由台北向,洞若两界,西行高〔台〕之上,东循深壑之中。由台上行,入一门,直北至黑暗处,上穹无际,下陷成潭,澒hòng洞tóng弥漫无际峭裂,忽变夷为险。时余先觅导者,燃松明于洞底以入洞,不由台上,故不及从,而不知其处之亦不可明也。乃下台,仍至洞底。导者携灯前趋,循台东壑中行,始见台〔壁〕攒裂绣错,备诸灵幻,更记身之自上来也。直北入一天门,石楹垂立,仅度单人。既入,则复穹然高远,其左有石栏横列,下陷深黑,杳不见〔底〕,是为獭子潭。导者言其渊深通海,未必然也。盖即老君台北向下坠处,至此则高深易位,丛辟交关,又成一境矣。其内又连进两天门,路渐转而东北,内有“花瓶插竹”、“撤网”、“弈棋”、“八仙”、“馒头”诸石,两旁善财童子,中有观音诸像。导者行急,强留谛视,顾此失彼。然余所欲观者,不在此也。又逾崖而上,其右有潭,渊黑一如獭子潭,而宏广更过之,〔是名龙江,〕其盖与獭子相通焉。又北行东转,过红毡、白毡,委裘垂毯,纹缕若织。又东过凤凰戏水,始穿一门,阴风飕飗微风吹动的样子,卷灯冽肌,盖风自洞外入,至此则逼聚而势愈大也。叠彩风洞亦热。然叠彩昔无风洞之名,而今人称之;此中昔有风洞,今无知者。出此,忽见白光一圆,内映深壑,空濛若天之欲曙。遂东出后洞,有水自洞北环流,南入洞中,〔想下为龙江者,〕小石梁跨其上,则宋相曾公布所为也。度桥,拂洞口右崖,则曾公之记在焉。始知是洞昔名冷水岩,曾公帅桂今桂林,搜奇置桥,始易名曾公岩,与栖霞盖一洞潜通,两门各擅耳。
余伫立桥上,见涧中有浣而汲者,余询:“此水从东北来,可溯之以入否?”其人言:“由水穴之上可深入数里,其中名胜,较之外洞,路倍而奇亦倍之。若水穴则深浅莫测,惟冬月可涉,此非其时也。”余即觅其人为导。其人乃归取松明,余随之出洞而右,得庆林观焉。以所负囊裹寄之,且托其炊黄粱以待。遂同导者入,仍由隘口东门,过凤凰戏水,抵红、白二毡,始由岐北向行。其中有弄球之狮,卷鼻之象,长颈盎背之骆驼,有土冢之祭,则猪鬣鹅掌罗列于前;有罗汉之燕,则金盏银台排列于下。其高处有山神,长尺许,飞坐悬崖;其深处有佛像,仅七寸,端居半壁菩萨之侧。禅榻一龛,正可趺跏而坐;观音座之前,法藏一轮,若欲圆转而行。深处复有渊黑,当桥涧上流。至此导者亦不敢入,曰:“挑灯引炬,即数日不能竟,但此从无入者,况当水涨之后,其可尝不测乎?”乃返,循红白二毡、凤凰戏水而出。计前自栖霞达曾公岩,约径过者共二里,后自曾公岩入而出,约盘旋者共三里,然二洞之胜,几一网无遗矣。
出洞,饭于庆林观。望来时所见娘媳妇峰即在其东,从间道趋其下,则峰下西开一窍,种圃灌园者而聚庐焉。种金系草,为吃烟药者。其北复有岩洞种种,盖曾公岩之上下左右,不一而足也。于是循七星山之南麓,北向草莽中,连入三洞。计省春当在其北,可逾岭而达,遂北望岭坳行。始有微路,里半至山顶,石骨峻嶒céng高峻突兀,不容着足,而石隙少开处,则棘刺丛翳愈难跻;然石片之奇,峰瓣之异,远望则掩映,而愈披愈出,令人心目俱眩。又里半,逾岭而下,复得〔凿〕石之级,下级而省春岩在矣。
其岩三洞排列,俱东北向。〔最西者骞云上飞,〕内深入,有石如垂肺中悬。西入南转,其洞渐黑,惜无居人,不能索炬以入,然闻内亦无奇,不必入也。洞右旁通一窍,以达中洞。居中者外深而中不能远入,洞前亦有垂槎倒龙之石。洞右又透一门以达东洞。最东者垂石愈繁,洞亦旁裂,中有清泉下注成潭,寒碧可鉴。余令顾仆守己行囊于中洞,与静闻由洞前循崖东行。洞上耸石如人,蹲石如兽。洞东则危石亘空,仰望如劈。其下清流潆之,曰拖剑江,即癸水也。〔源发尧山,〕自东北而抵山之北麓,乃西出葛老桥而西入漓水焉。时余转至山之东隅,仰见崖半裂窍层叠,若云嘘绡幕,连过三窍,意谓若窍内旁通,连三为一,正如叠蕊阁于中天,透琼楞于云表,此一奇也。然而未必可达,乃徘徊其下,披莽隙,梯悬崖,层累而上。既达一窍,则窍内果通中窍。第中窍卑伏,不能昂首,须从窍外横度,若台榭然,不由中奥也。既达第三窍,穿隙而入,从后有一龛,前辟一窗,窗中有玉柱中悬,柱左又有龛一圆,上有圆顶,下有平座,结跏而坐,四体恰适,即刮琢不能若此之妙。其前正对玉柱,有小乳下垂,珠泉时时一滴。余与静闻分踞柱前窗隙,下临危崖。行道者望之,无不回旋其下,有再三不能去者。已而有二村樵,仰眺久之,亦攀跻而登,谓余:“此处结庐甚便,余村近此,可以不时瞻仰也。”余谓:“此空中楼阁,第恨略浅而隘,若少宏深,便可停栖耳。”其人曰:“中窍之上尚有一洞甚宏。”欲为余攀跻而上,久之不能达。余乃下倚松阴,从二樵仰眺处,反眺二樵在上,攀枝觅级,终阻悬崖,无从上跻也。久之,仍西行入省春东洞内,穿入中洞,又从其西腋穿入西洞。洞多今人摩崖之刻。
出洞而西,又得一洞,洞门北向,约高五丈,内稍下,西转虽渐昏黑,而崇宏之势愈甚,以无炬莫入,此古洞也。左崖大书“五美四恶”章,乃张南轩笔,遒劲完美,惜无知者,并洞亦莫辨其名,或以为会仙岩,或以为弹丸岩。拂岩壁,宋莆田陈黼fǔ题,则清岩洞也,岂以洞在癸水之渚耶?洞西拖剑水目东北直逼崖下,崖愈穹削,高插霄而深嵌渊,甚雄壮也。石梁跨水西度,于是崖与水俱在路南矣。盖七星山之东北隅也,是名弹丸山,自省春来共一里矣。
由其西南渡各老桥,以各乡之老所建,故以为名。望崖巅有洞高悬穹,上下俱极峭削,以为即栖霞洞口也。而细谛其左,又有一崖展云架庐,与七星洞后门有异。亟东向登山,山下先有一刹,盖与寿佛寺、七星观南北鼎峙山前者也。〔南为七星观,东上即七星洞;中为寿佛寺,东上即栖霞洞;北为此刹,东上即朝云岩也。〕仰面局膝攀蹬,直上者数百级,遂入朝云岩,其岩西向,在栖霞之北,从各老桥又一里矣。洞口高悬,其内北转,高穹愈甚,徽僧太虚叠磴驾阁于洞口,飞临绝壁,下瞰江城,远挹yì作揖西山,甚畅。第时当返照入壁,竭蹶而登,喘汗交迫。甫投体叩佛,忽一僧前呼,则融止也。先是,与融止一遇于衡山太古坪,再遇于衡州绿竹庵,融止先归桂林,相期会于七星。比余至,逢人辄问,并无识者。过七星,谓已无从物色。至此忽外遇之,遂停宿其岩。因问其北上高岩之道,融止曰:“此岩虽高耸,虽近崖右,曾无可登之级。约其洞之南壁,与此洞之北底,相隔只丈许,若从洞内可凿窦以通,洞以外更无悬栻yì小木桩梯之处也”。凭栏北眺,洞为石掩,反不能近瞩,惟洒发抬头远望向西山,历数其诸峰耳。西山自北而南:极北为虞〔山〕,再南为东镇门山,再南为木龙风洞山,即桂山也,再南为伏波山。此城东一支也。虞山之西,极北为华景山,再南为马留山,再南为隐山,再南为侯山、广福王山。此城西一支也。伏波、隐山之中为独秀,其南对而踞于水口者,为漓山、穿山。〔皆漓江以西,故曰西山云。〕
初三日 留朝云岩阁上,对西追录数日游记。薄暮乃别融止下山,南过寿佛寺、七星观,共一里,西渡花桥,又西一里,渡浮桥,入东江门,南半里,至赵寓宿焉。
初四日 晨餐后,北一里,过靖江府东门,从东北角又一里,绕至北门。礼忏坛僧灵室,乃永州茶庵会源徒孙也,引余辈入藩城北门。门内即池水一湾,南绕独秀山之北麓,是为月牙池。由池西南经独秀西麓,有碑夹道。西为《太平岩记》,东为《大悲尊胜》两咒。又南,独秀之西,有洞曰西岩。即太平洞。对岩有重门东向,乃佛庐也。方扃jiōng关锁诸优于内,出入甚严,盖落场时恐其不净耳。寺内为灵室师绀谷所主。有须,即永州茶庵会源之徒,藩府之礼忏扃优皆俾主之。灵室敲门引客入,即出赴忏坛。绀谷瀹茗献客,为余言:“君欲登独秀,须先启禀告王,幸俟忏完,王撤宫后启之。”时王登峰时看忏坛戏台,诸宫人随之,故不便登。盖静闻先求之灵室,而灵室转言师者。期以十一日启,十二日登。乃复启打开重门,送客出。出门即独秀岩,乃西入岩焉。其岩南向,不甚高,岩内刻诗缕画甚多。其西裂一隙,下坠有圆洼,亦不甚深,分两重而已。岩左崖镌《西岩记》,乃元至顺间记顺帝潜邸于此。手刻佛像,缕石布崖,俱极精巧,时字为苔掩,不能认也。洞上篆方石,大书“太平岩”三字。夹道西碑言:西岩自元顺帝刻像,其内官镌记,后即为本朝藩封。其洞久塞,重坦闭之。嘉靖间,王见兽入其隙,逐而开之,始抉其闭而表扬焉,命曰太平岩。岩右有路,可盘崖而登,时无导者,姑听之异日。
乃仍从月池西而北,出藩城。于是又西半里,过分巡。其西有宗藩,收罗诸巧石,环置户内外。余入观之,择其小者以定五枚,俟后日来取。乃从后按察司前南行大街一里,至樵楼。从楼北西向行半里,穿榕树门。其门北向,大树正跨其巅,巨本盘耸而上,虬根分跨而下,昔为唐、宋南门,元时拓城于外,其门久塞,嘉靖乙卯,总阃kǔn负责带兵守门的官员周于德抉壅闭而通焉。由门南出,前即有水汇为大池。后即门顶,以巨石叠级分东西上,亦有两大榕南向,东西夹之。上建关帝殿,南面临池,甚为雄畅。殿西下,总阃建牙。路从总阃西循城而南,一里,西出武胜门,乃北溯西江行,一里而达隐山。
其山北倚马留诸岫,西接侯山诸峰,东带城垣,南临西江,独峙坞中,不高而中空,故曰隐山。山四面有六洞环列:〔东为朝阳洞,寺在其下。洞口东向,下层通水,上层北辟一门,就石刻老君像,今称老君洞。山北麓下为北牖洞。洞东石池一方,水溢麓下,汇而不流,外窦卑伏,而内甚宏深。前有庵,由庵后披隙入,洞圆整危朗,后复上盘一龛,左有一窗西辟,石柱旁列,不通水窦。其北崖之上为白雀洞,在朝阳后洞西。门北向,入甚隘,前有线隙横列,上彻天光,渐南渐下,直通水。又西为嘉莲洞,亦北向,与白雀并列。洞分东西两隙,俱南向下坠,洞内时开小穴,彼此相望,数丈辄合,内坠渊黑,亦抵水。又西过一石隙,西北有石,平庋错萼中,绝胜琼台。乃南转为夕阳。洞西向,洞口飞石,中门为两。门左一侧壑汇水,由水窦东通于内,右有曲穴北转,内甚凄暗,下坠深潭,盖南北皆与水会焉。又南转西南山麓,为南华洞。洞南向,势渐下,汇水当门,可厉入。深入则六洞同流。五洞之底,皆交连中络,惟北牖则另辟一水窦,初不由洞中通云。闻昔〕唐宋时,西江之水东潆榕树门,其山汇于巨浸中,是名西湖。其诸纪游者,俱〔云〕“乘舟载酒而入”。今则西江南下,湖变成田,沧桑之感有余,荡漾之观不足矣。
余初至朝阳寺,为东洞僧月印导,由殿后入洞,穿老君之侧上,出山北,乃西过白雀、嘉莲,皆北隅之洞也。西南转平石台,是日甫照不能停,乃南过夕阳,此西隅之洞也。又南转而东,过南华,则南隅之洞云。余欲从此涉水而入,月印言:“秋〔冬〕水涸虫蛰,方可内涉;今水大,深处莫测,而蛇龙居焉,老僧不能导。请北游北牖,可炊焉。兹已逾午矣。”余从之,乃东过西湖神庙,又北转过朝阳,别月印,逾〔隐山〕东北隅。其处石片分裂,薄若裂绡,耸若伸掌,石质之异,不可名言。有一石峰,即石池一方,下浸北麓,其内水时滴沥,声如宏钟。西入北牖庵,令顾仆就炊于庵内,余与静闻分踞北牖洞西窗上,外揽群峰,内阚洞府。久之出,饭庵前松荫下。复由老君洞入,仍次第探焉。
南抵南华,遇一老叟曰:“此内水窦旁通,虽浅深不测,而余独熟经其内。君欲入,明当引炬以佐前驱。”余欲强其即入,曰:“此时不及,且未松明。”及以诘旦明早为期。余乃南随西江之东涯,仍一里,过武胜门,西门。又南循城西一里,过宁远门。南门。由正街南渡桥,行半里,复东入岐。路循西江南分之派,行一里,抵漓山。山之东即漓江也,南有千手观音庵。从山之西麓转其北,则漓水自北,西江自西,俱直捣山下,山怒崖鹏骞,上腾下裂,以厄其冲,置磴上盘山腰,得雉岩寺。时已薄暮,遂停囊岩寺。遇庠友杨子正,方读书其间,遂从其后跻石峡,同蹑青萝阁,谒玉皇像。余与子正倚阁暮谈至昏黑,乃饭岩寺而就枕焉。
初五日 是为端阳节。晨起,雨大注,念令节佳节名山,何不暂憩,乃令顾仆入城市蔬酒。余方凭槛看山,忽杨君之窗友郑君子英、朱君兄弟超凡、涤俱至,盖俱读书青萝阁。上午雨止,下雉岩寺,略纪连日游辙;而携饮者至,余让之,出坐雉岩寺亭,杨、郑四君复以柬来订约定。当午,余就亭中,以蒲酒、雄黄自酬节意。下午,四君携酒至,复就青萝饮之。朱君有家乐,效吴腔,以为此中盛事,不知余之厌闻也。时方禁龙舟,舟人各以小艇私棹于山下,鼍tuó扬子鳄鼓雷殷,回波雪涌,殊方同俗,聊资凭吊,不觉再热。〔既暮,〕复下山,西入一洞。洞〔在山足,〕门西向,高穹而中平,上镌“乐盛洞”三字,古甚,不知何人题。前有道宫,亦就荒圮。出洞,复东循雉岩崖麓,沿江而东。其东隅有石,上自山巅,下插江中,中剜而透明,〔深二丈,高三丈,〕若辟而成户,〔江流自北汇其中。涉其南透崖以上,即为千手大士庵。〕余因濯足弄水,抵暮乃上宿雉岩。
雉岩,《一统志》以为即漓山,在城南三里。〔阳水南支经其北,漓水南下经其东,东有石门嵌江,西有穹洞深入,南有千手大士庵,俱列其足。雉岩寺高悬山半,北迎两江颓浪,飞槛缀崖,倒影澄碧。寺西为雉山亭,南为雉山洞。洞外即飞崖斗发,裂隙迸峡,直自巅下彻,旁有悬龙矫变,石色都异。前大石平涌为莲台。台右根与后峡相接处,下透小穴入,西向台隙,摩崖登台,则悬龙架峡,正出其上。昔有阁曰青萝,今移置台端,登之不知其为台也。然胜概麕jūn集,不以阁掩。是山正对城南,为城外第二重案山。北一里曰象鼻山水月洞,南三里曰崖头净瓶山荷叶洞,俱东逼漓江,而是山在中较高,《志》遂以此为漓山。〕范成大又以象鼻山水月洞为漓山,后人漫无适从。然二山形象颇相似。〔但雉岩石门,不若水月扩然巨观,故游者舍彼趋此。然以予权之,濒江午向南向三山,不特此二山相匹,崖头西北山脚,石亦剜空嵌水,跨成小门,其离立江水冲合中,三山俱可名漓也。〕
初六日 晨餐后,作二诗别郑、杨诸君。郑君复强少留,以一诗酬赠焉。遂下山,西南一里入大道,东南一里过南溪桥。南溪之由高峙桥东,有水自西南直上逼西麓,〔绕山东北入漓去,〕石梁跨其上,即所谓南溪也。白龙洞在山椒。累级而上,洞门高涨,西向临溪,两石倒悬洞口,岂即所谓白龙者耶?洞下广列崇殿,仰望不知为〔洞〕。由殿左透级上,得璇室雕饰华丽的宫室如层楼,内有自然之龛,置千手观音。前临殿室之上,环瞻洞顶,〔为〕此洞最胜处。从此北向东转,遂成昏黑。先是,买炬山僧,僧言由洞内竟可达刘仙岩,不必仍由此洞出。及征钱篝火入,中颇宽宏多岐。先极其东隅,上跻一隙,余以为刘仙道也,〔竟〕途穷莫进。又南下一洼,则支窦傍午,上下交错,余又以为刘仙道也,山僧言:“〔此乃〕护珠岩道,崄巇xiǎn xī艰难崎岖莫逾。与其踯躅于杳黑,不若出洞平行为便。”时所赍茅炬已浪爇垂尽,乃随僧仍出白龙。下山至桥,望白龙之右复有洞盘空,而急于刘岩,遂从桥东循山南东转,则南面一崖,层突弥耸,下亦有窍旁错,时交臂而过。忽山雨复来,乃奔憩崖下,跻隙坐飞石上,出胡饼啖之。〔雨帘外窥,内映乳幕,〕仙仙乎有凌〔云〕餐霞之想。久之雨止,〔下〕岩,转岩之东,则刘仙岩在是矣。〔岩〕与白龙洞东西分向,由山南盘麓而行,相去不过一里,而避雨之岩正界其中,有观在岩下。先入觅道士炊饭,而道枕未醒,有童子师导从观右登级,先穿门西入,旋转逾门上,复透门出,又得一岩,东南向,中看三仙焉,则刘仙与其师张平叔辈也。又左由透门之上,再度而北,又开一岩,中置仙妃,岩前悬石甚巨,当洞门,若树屏,若垂帘。刘仙篆雷符于上岩右壁,又有寇忠愍mǐn准大书,俱余所(欲)得者。〔予至岩,即周览各窦。询与白龙潜通处,竟不可得。乃知白龙所通,即避雨岩下窦,导僧所云护珠岩是也。〕时雨复连绵不止,余仍令顾仆随童子师下观,觅米自炊。余出匣中手摹雷符及寇书,而石崖歌则,石雨淋漓,抵暮而所摹无几。又令静闻抄录张、刘二仙《金丹歌》,亦未竟。又崖间镌刘仙《养气汤方》及唐少卿《遇仙记》未录,遂宿观。道士出粥以饷。中夜大雨,势若倒峡。
刘仙名景,字仲远,乃平叔弟子,各有《金丹秘歌》镌崖内,又有《俞真人歌》在洞门崖上,半已剥落,而《养气汤方》甚妙,唐少卿书奇,俱附镌焉。
初七日 雨滂沱不止。令顾仆炊饭观中。余与静闻冒雨登岩,各完未完之摹录。遂由玉皇祠后,寻草中伏级,向东北登山。草深雨湿,里衣沾透,而瞻顾岩石,层层犹不能已。而童子师追寻至岩中,顾不见客,高声招餐,余乃还饭寺中。饭后,道士童师导由穿云岩。其岩〔在〕上岩东南绝壁下,洞口亦东南向。其洞高穹爽朗,后与左右分穿三窍,左窍旁透洞前,后与右其窍小而暗,不暗行也。洞内镌《桂林十二岩十二洞歌》,乃宋人笔。余喜其名,欲录之,而高不可及。道士取二梯倚崖间,缘缘分录,录完出洞。洞右有文昌祠,由其而东过仙人足迹。迹在石上,比余足更长其半,而阔亦如之,深及五寸,指印分明,乃左足也。其侧石上书“仙迹”二字,“迹”字乃手指所画,而“仙”字乃凿镌成之者。由迹北上,即为仙迹岩。岩在穿云东北崖之上,在上岩东隅,洞口亦东南向,外亦高朗,置老君像焉。其内乳柱倒垂,界为两重,〔若堂皇之后,屏列窗棂,分内外室者。〕洞岩穿窦两岐,俱不深,而玲珑有余。
徘徊久之,雨霏不止,仍从仙迹石一里,抵观前。别道士童师,遂南行〔二里,出〕十里铺。〔铺在斗鸡西,郡往平乐大道。〕由铺南进灵懿石坊,东向岐路,入一里,北望穿山,隔江高悬目窦,昔从北顾,今转作南瞻,空濛雨色中,得此圆明,疑是中秋半晴半雨也。再前,望崖头北隅梳妆台下,飞石嵌江,剜成门阙,远望之,较水月似小,而与雉山石门,其势相似。然急流涌其中,荡漾尤异,倏忽之间,上见圆明达云,下睹方渚嵌水,瞻顾之间,奇绝未有。共一里,东至崖头庙。其山在雉山之南,乃城南第三重当午之案也。漓江西合阳江于雉山,又东会拖剑水及漓江支水于穿山,奔流南下,此山当其冲。山不甚高,而屹立扼流,有当熊之势。西向祀嘉应妃,甚灵,即灵懿庙。宋嘉定间加封嘉应善利妃。其北崖有亭,为梳妆台,下即飞崖悬嵌,中剜成门处,而崖突波倾,不能下瞰,但见回浪跃澜,漩石而出,时跫qióng脚步声然有声耳。坐久之,返庙中。由其后入一洞,其门西向。穿门历级下,其后岈然通〔望〕,有石肺垂洞中,其色正绿,叠覆田田荷叶相连的样子,是为荷叶洞。穿叶底透山东北,即通明之口也,漓江复潆其下。由叶前左下,东转深黑中,其势穹然,不及索炬而入。初,余自雉山僧闻荷叶洞之名,问之不得其处,至是拭崖题知之,得于意外,洞亦灵幻,不负雨中踯躅。庙中无居人,赛神携火就崖而炊,前后不绝。其东北隅石崖插江,山名“净瓶”以此,须泛舟沿流观之,其上莫窥也。
仍二里出大道,傍十里铺,〔经白龙洞,北随溪探前所望白龙左洞,则玄岩也。岩东向,洞门高耸。下峡,由南腋东入上洞;东登必由北奥,俱崇深幽邃,无炬不能遐历远游。洞前乳柱缤纷,不减白龙。上镌“玄岩”,字甚古。出洞,〕饭而雨霁。五里入宁远门,南门。返寓,易衣浣污焉。
初八日 晨餐后,市石于按察司东初旸yáng王孙家,令顾仆先携三小者返寓,以三大者留为包夹焉。余遂同静闻里半出北门,转而东半里,北入支径,过一塘,遂登刘岩山。先有庵在山麓,洞当其后,为刘岩洞。洞门西向,东下渊黑,外置门为藏蒌lóu一种草木植物之所。此岩以刘姓者名,与城南刘仙同名实异也。由洞右跻危级而上,是为明月洞。其洞高缀危崖之半,上削千尺,下临重壑,洞门亦西向。僧白云架佛阁于洞门之上,层叠倚岩,有飞云缀空之势。洞在阁下,东入岈然,然昏黑莫辨,无甚奇。出洞,觅所谓望夫山。山在其北,犹掩不可睹。乃饭而下,崖半见北有支径,遂循崖少北,复见一洞西向,其门高悬,为僧伐木倒架,纵横洞前,无由上跻。方徘徊间,而白云自上望之,亟趋而下,怂恿引登。梯叠门而上,一石当门树屏;由其左透隙,则宛转玲珑;逾石脊东下,穹然直透山腹;辟门东出,外临层崖,内列堂奥,凭空下瞰,如置身云端也。洞门乳柱纵横,径窦逆裂,北有一径高穹下坠,东转昏黑,亦有门东出,暗不复下。复与白云分踞石脊之中,谈此洞灵异。昔其徒有不逞者,入洞迷昧,不知所往。白云遍觅无可得,哀求佛前。五日,复自洞侧出,言为神所缚,将置之海,以师乞免贳通赦之。然先是觅洞中数遍,不知从何出也。此间东西透豁,而有脊有门中界之。〔不若穿山、叠彩、中隐、南峰诸洞,扩然平通,下望明饺,内无余奥也。〕
下洞,别白云。仍一里,西过北门,门西峰当面起,削山为城。循其北麓转西北城角,下盘层石,上削危城。其西正马留山东度之脉;其南濒城为池,南汇与凉水洞桥新西门外。而南入阳江;其北则洼汇山塘,而东浅于虞山接龙桥下者。《志》所称始安峤当在其处也。《志》又有冷水洞,在城东,而曾公岩名冷水,而此又有冷水焉。凉水洞桥北,满堂皆莲花,香艳远暨,亦胜地。凉水洞在新西门外。北门在两山夹中,东西二峰峭竖而起,东峰俗称为马鞍,西峰俗呼为真武。东峰疑即镇南峰,《志》言有唐人勒石,尚未觅得。西峰南麓,王阳明祠。因之为城,锁钥甚壮。然北城随山南转,故北隅甚狭,渐迤而南,则东西开扩矣。
余少憩城外西北角盘崖之上,旋入北门,西谒阳明祠。复东由大街南行,则望洞西岩之穴正当明处,若皎月高悬焉。又南,共一里,至《桂岭碑》侧,西向濒城,复得一山,则华景洞在焉。洞门东向,前有大池,后倚山,则亦因为西城者。洞前岩平朗,上覆外敞,其南昔有楼阁,今俱倾圮莫支,僧移就岩栖焉。岩后穿穴为门,其内崡岈,分而为三:南入者,洼暗而邃;西透者,昔穿城外,因为城门,后甃井石塞而断焉,北转者,上出若前,下履飞石,东临岩上。崖有旧镌一,为开庆元年手敕,乃畀其镇将者。开庆不知是何年号,其词翰俱为可观。而下有谢表井跋,则泐lè裂开不能读矣。已复出至前岩,僧言由洞左攀城而上,山之绝顶有《诸葛碑》。余从闻异之,亟西登城陴pí女墙,乃循而南登,已〔从石萼〕丛错中攀跻山顶。此顶当是宝积山。《志》言宝积与华景相连,上有危石怪木,当今又为卧龙山,想一山而南北异名耳。顶南荒草中有两碑,一为成化间开府孔镛撰文,一为嘉靖间阃帅俞大酞修记。皆言此山昔名卧龙,故因而祀公,以公德业在天下,非以地拘也。今顶祠已废,更创山麓。从其上东俯宫衢,晚烟历历,西瞰濛绪,荷叶田田,近则马留山倒影,远则侯山诸峰列翠,虽无诸葛遗踪,亦为八桂胜地。其侧崖棘中,有百合花一枝,五萼,甚钜,因连根折之,肩而下山,即为按察司后矣。薄暮,共二里,抵寓。
初九日 余少憩寓中。上午,南自大街一里过樵楼,市扇欲书《登秀诗》赠绀谷、灵室二僧,扇无佳者。乃从县后街西入宗室廉泉园。廉泉丰仪修整,礼度谦厚,令童导游内园甚遍。园在居右,后临大塘,远山近水,映带颇盛,果树峰石,杂植其中,而亭榭则雕镂缋饰,板而无纹也。停憩久之。东南一里,过五岳观。又一里,出文昌门,乃东南门也,南溪山正对其前。转若一指,直上南过石粱,〔梁下即阳江北分派。〕即东转而行,半里,过桂林会馆,又半里,抵石山南麓,则三教庵在焉。庵后为右军崖,即方信孺结轩处。方诗刻庵后石崖上,犹完好可拓。其山亦为漓山,今人呼为象鼻山,与雉土人藏篓其中也。洞不甚宽广,昔直透东北隅,今其后窍已叠石掩塞。循石崖东北,遂抵漓江。乃盘山溯行,从石崖危嵌中又得一洞,北向,名南极洞。其中不甚深。出其前,直盘至西北隅,是为象鼻岩,而水月洞现焉。盖一山而皆以形象异名也。飞崖自山顶飞跨,北插中流,东西俱高剜成门,阳江从城南来,流贯而合于漓。上既空明如月,下复内外潆波,“水月”之称以此。而插江之涯,下跨于水,上属于山,中垂外掀,有卷鼻之势,“象鼻”之称又以此。水洞之南,崖半又辟陆洞。其崖亦自山顶东跨江畔,中剜圆窍,长若行廊,直透水洞之上,〔北踞窍口,下瞰水洞,〕东西交穿互映之景,真为胜绝。宋范石湖作铭勒窍壁以存。字大小不一,半已湮泐消蚀隐没和裂断,此断文蚀柬,真可与范铭同珍,当觅工拓之,不可失也。时有渔舟泊洞口崖石间,因令棹余绕出洞外,复穿入洞中,兼尽水陆之观。
乃南行一里,渡漓江东岸,又二里抵穿山下。其山西与斗鸡山相对。〔斗鸡在刘仙岩南,崖头山北,漓江西岸濒江之山也。东西夹漓,怒冠鼓距,两山当合名斗鸡,特东山透明如圆镜,故更以穿山名之。〕山之西又有一峰危立,初望之为一,抵其下,始见竖石下剖,直抵山之根,若岐若合,亭亭夹立。盖山以脆薄飞扬见奇也,土人名为荷叶山,殊得之也。穿山北麓,嘉熙拖剑之水直漱崖根,循山而南,遂与漓合。余始至其北,隔溪不得渡。望崖壁危悬,洞门或明或暗,纷纷错列,即渡亦不得上。乃随溪南行,隔水东眺,则穿岩已转,不睹空明,而山侧成峰,尖若竖指矣。又以小舟东渡,出穿山南麓,北面而登。拨草寻磴,登一岩,高而倚山半,其门南向,〔疑〕即穿岩矣。而其内乳柱中悬,琼楞层叠,殊有曲折之致。由其左深入,则渐洼而黑,水汇于中。知非穿岩,乃出。由其右复攀跻而上,则崇岩旷然,平透山腹,径山十余丈,高阔俱五六丈,上若卷桥,下如甬道,中无悬列之石,故一望通明。洞北崖右有镌为“空明”者,由其外攀崖东转,又开一洞,北向与穿岩并列,而后不中通,内分层窦,若以穿岩为皇堂,则此为奥室矣。〔其东尚有三洞门,下可望见,至此则峭削绝径。〕穿岩之南,其上复悬一洞,南向与穿岩叠起,而后不北透,内列重帏,若以穿岩为平台,则此为架阁矣。凭眺久之,仍由旧路东〔下汇〕水岩。将南抵山麓,复见一洞,门亦南向,而列于汇水之东。其内亦有支窍,西入而隘黑无奇。时将薄暮,遂仍西渡荷叶山下。北二里,过河舶所,溯漓江东岸,又东北行三里,渡浮桥而返寓。
初十日 余憩寓中。上午,令取前留初旸所裹石,内一黑峰,多斧接痕。下午,复亲携往换,而初旸观戏王城后门,姑以石留其家。遂同静闻以所书诗扇及岳茗赍送绀谷。比抵王城后门,时方演剧,观者拥列门阑,不得入。静闻袖扇茗登忏坛。适绀谷在坛,更为订期十三〔日〕。余时暴日中暑甚,不欲观戏,急托阑内僧促静闻返,乃憩寓中。
十一日 饭后出东江门,渡浮桥,共一里,过嘉熙桥,问龙隐路。龙隐岩即在桥东之南崖,乃来时所过。夹路两山,北为七星,南为龙隐,其岩洞俱西向临江。七星之后穿山而东者,为曾公岩,其前有峰分岐,植立路北。隐龙之后逾岭而南者,为隐真岩,其北有石端拱,俯瞰路南。此来时初入之隘,至是始得其详也。从桥下南眺,龙隐与月牙并列东崖,第月牙稍北,度桥循山,有路可通;而龙隐稍南,须从桥下涉江而上;其大道则自端拱之石南逾岭坳,循隐真而西,又从怡云北转始达,其间又迂回里余矣。余欲并眺端拱石人,遂由桥东直趋岭下,乃南上平瞻石人。又南下,即得一大塘。由塘北循山西转,其崖石俱盘削飞突。崖有隐真岩,建阁祠。共里余,抵山之西南隅。其峰益嵯峨层叠,中空外耸,上若鹊桥悬空,心异之,知龙隐在下,始攀隙而登,上有台址,拂崖读记,则怡云亭之废迹也。由其上转罅梯空,穿石锷上跻,其石片片悬缀,侧者透峡,平者架桥,无不嵌空玲珑。既而踞坐桥下,则上覆为龛,攀历桥上,则下悬成阁,此真龙角之宫,蟾(口)之窟也。下至怡云,其右即龙隐在焉。洞门西向,高穹广衍,无奥隔之窍,而顶石平覆,若施幔布幄,有纹二缕,蜿蜒若龙,萃而为头,则悬石下垂,水滴其端,若骊珠焉。此龙隐之所由其名也。其洞昔为释迦寺,僧庐甚盛,宋人之刻多萃其间,后有《元崡党人碑》,则其尤著者也。今已废弃,寂无人居。岂释教之盛衰,抑世变之沧桑也!洞右近口,复绾台垂柱,环为层龛,内瞩重洞,外瞰深流,此为最胜。出岩,已过午矣。
仍从怡云南麓,东北逾端岭,过“拱石人”处。乃西转循街共里余,将至花桥,令顾仆北炊于朝云岩。即融止所栖处。共里余,余与静闻南沿西麓,随流历磴半里,入月牙岩。其岩西向,与龙岩比肩而立,第此则叠石通磴,彼则断壁削崖,路分通塞耳。其岩上环如玦而西缺其口,内不甚深而半圆半豁,形如上弦之状,钩帘垂幌,下映清泠,亦幽境也。既而仍由街北过七星,入寿佛寺。寺在七星观北,其后即栖霞大洞。僧空生颇雅饬,因留客。时余急于朝云之餐,遂辞。乃从其北而东蹑磴,则朝云之餐已熟,亟餐之,下午矣。
下山,北过葛老桥,东入一王孙之苑,中多果木,方建亭饬庑焉。地幽而制板,非余所欲观也。时余欲觅屏风,而遍询莫识,或有以黄金岩告者,谓去城东北五里,其道路吻合,疑即此山。及询黄金,又多指朝云下佛庐当之,谓内阉王公所建,此乃王公,非黄金也。求屏风而不得,并黄金而莫从,乃贸贸蒙昧不明焉望东北而趋。约三里,遇负担而询之,其指村北山曰:“此即是矣。”此中土人鲜知其名,乃从村右北趋,问之村人,仍不知也。中犹疑信参半,及抵山东麓,则削崖平展,列嶂危悬,所云屏风,庶几也许不远。已转北麓,则洞门如峡,自下高穹,山顶两崖,阔五丈,高十余丈。初向南平入,十丈之内,忽少转东南向,忽明穴天开,自下望之,层楼结蜃,高镜悬空,即非屏风岩,亦异境也。从此遂高跻也,又十余丈而出明穴之口。先,余一入洞,即采嫩松拭两崖,开藓xiǎn植物名剔翳,而古刻露焉。字尽得松膏之润,如摹拓者然,虽蚀亦渐可辨。右崖镌“程公岩”三大字。西有记文一通,则是岩为鄱阳程公〔崇宁帅桂时〕所开,而程子邻嗣为桂帅,大观四年。属侯彭老为记,梵仙赵岍书之者也。《志》言屏风岩一名程公,至此乃憬jǐng觉悟然无疑,而转讶负担指点之人所遇之奇也。乃更拭,其西又镌《壶天观铭序》,有“石湖居士名之曰空明之洞”之文,而后不著撰名,第复草书二行于后曰:“淳熙乙未(公元1175年)二十八日,酌别碧虚七人复过壶天观。”姓字在栖霞,必即范公无疑,又不可无栖霞一番详证矣。左崖镌张安国诗题,其字甚放逸。其西又镌《大宋磨崖碑》,为李彦弼大书深刻者。其书甚大而高,不及尽拭而读之。遂西向登级,上登穴口,其内岩顶之石,层层下垂,若云翼势空,极其雄峻。将至穴口,其处少平。北奥有大石幢,盘叠至顶,圆若转轮,累若覆莲,色碧形幻,何造物之设奇若此也!是处当壶天观故址,劫尘荡尽,灵穴当悬,更觉空明不夹。出穴而西,其外山回崖转,石骨森森,下即盘峰成窝。窝底有洞北向,心颇异之。遂不及返观前洞,竟从明穴之后觅径西南下,及抵窝入洞,洞不甚深。乃即逾窝而西,有石峰骈枝并起,一为石工锤凿垂尽,一犹亭亭独立。从其东更南三里,已出葛老桥之西,于是循朝云、七星西麓,西度花桥。时方日落,市人纷言流贼薄永城,省城戒严,城门已闭。亟驰一里,过浮桥,而门犹半启,得返寓焉。
十二日 复二里,过初旸宗室,换得一石,令顾仆肩之,欲寄于都府街东裱工胡姓家。适大雨如注,共里余抵胡。胡亟来接,入手而石尖硁kēng然中断,余无如之奈何,姑置其家。候雨少止,遂西过都府前,又西径学宫,乃南行,共二里而出丽泽门。门外有巨塘汇水,〔水自西北城角马留过脊处,南抵振武门北,入阳江,〕自北而南,有石梁跨之,〔曰凉水洞桥。〕其梁北塘中,莲花盛开,幽香艳色,坐梁端树下眺之,令人不能去。又西南行一里,已出隐山之外。从其西度西湖桥,溯阳江北岸而西,通侯山背;而大道犹在西南,当自振武门西度定西桥。时余欲觅中隐山,久询不得,《志》言在城西南十里,乃转而南向行。又一里抵振武门,于是越桥西行,一里,忽见路右有山森然,有洞岈然,即北趋其下。前有古寺,拭碑读之,则西山也。
西山之胜,余以为与隐山、西湖相近,先是数询之不获,然亦不知有洞也。亟舍寺趋洞,洞门南向。其东又有裂石,自峰顶下跨成门。复舍洞趋之,则其门南北豁然,亦如雉山、象鼻之中空外跨,但彼则急流中贯,此则澄潭外绕耳。然其外跨之石,其上欹叠交错,尤露奇炫异放。亦未遽入门中,先绕其东,遂抵山北,则北向亦有洞岈然。穿洞而南,横透山腹,竟与南洞南北贯彻,第中有夹门,有垂柱,不若穿山中洞、风洞西岩一望皎然耳。然其内平整曲折,以小巧见奇,固居然一胜也。出南洞,望洞左有磴叠嵯峨中。循之北跻峰顶,则怪异之石,锷簇锋攒,〔中旋为平凹,长若沟洫xù光滑特异。〕既下至南洞前,始东入〔石〕门。其门乃片石下攒,垂石上覆,中门高辟,众窍旁通,内穹一室,外启八窗,亦以小巧见奇,又一胜也。停憩久之,望其西峰,石亦耸列。从寺后西历其上,由峰崿è山崖中历级南下,出庆元伯祠。乃弘治时孝穆皇太后祠其父者。
西循大道行,又三里,由岐径北趋木陵村。先是,求中隐不(得),至此有居人朱姓者。告余曰:“中隐、吕公,余俱未之闻,惟木陵村有佛子岩,其洞三层,道里相(同),或即此岩未可知。”余颔之,遂从此岐入。西北二里,望见石峰在侯山东麓,洞门高悬。乃令顾仆就炊村氓家,余同静闻北抵岩下。其岩之东,先有二洞南向,余先入最东者,则洞敞而不深。稍西,则洞门侧裂,外垂列乳,中横一屏。屏后深峡下坠,屏东西俱有门可瞰而下,由峡中北入,其窍旁裂,渐隘而黑。乃复出,又西上入大洞。其洞南下北上。穹然高透,颇如程公岩。瞻右崖有题,亟以松枝磨拭之,则宋绍兴甲戌七月望吕愿忠题中隐山《吕公洞诗》也,〔后署云:〕“假守洛阳吕叔恭游中隐山无名洞,客有言:‘此洞自君题,当以吕公名之。’余未敢披襟,在坐者,旨曰:‘当甚。’因书五十六字镌于壁。”余见之,更憬然喜,始知佛子岩之即吕公,吕公岩之即中隐也。于是北跻后穴,其内云翼劈空,叠层倒骞,与洞俱上,不作逼隘之观。而穴口高朗,更大于程公岩之后〔穴〕也。出口而北,有石磴二道,一东北下山麓,一西北跻山顶。余先从其下者,则北向之麓,皆崆峒如云嘘幔覆,外有倒石,界而为门,列而为窗,而内蜿蜒旁通,绕若行廊复道,此下洞之最幽奇者也。既而复上中洞后穴,从其左西北跻级而上,忽复得一洞。其洞北入南穹,扩然平朗,南向之中一石耸立如台,上有石佛,不知其自来,洞右有记,言此洞从前路塞莫上,一日有樵者入憩,忽睹此像,异而建之,此宋初也。佛子洞之名所由也。其前有巨石柱,如屏中峙,东西界为两门:西窍大而正,自下远眺,从窍直透北山,而东则隐焉;东窍狭而偏,其窍内东旋一龛,中圆覆而外夹如门,门上龙虎交两旁,有因而雕缋huì之者,及失天真,则真之宫也。窍外循崖东转,又辟一门,下临中洞之上,则关帝之座也。余得一佛子,而中隐、吕公岩诸迹种种毕现,诚意外之奇遇也。仍由洞北东下,穿中洞南出,再读吕公五十六字题,识之以待归录。出中洞,复循山西行。又开一洞,南向与中洞并列,中存佛座、柱础,则昔时梵宇也,而内不甚宏。
由其西攀磴而上,又有南向之洞,余时腹已枵xiāo空虚然,急下山,饭于木陵氓家。氓言:“西向侯山之下,尚有铜钱岩,可透出前山;北向赵家山,亦有洞可深入;南向茶庵之西,又有陈抟岩,颇奇。”余思诸岩不能遍历,而侯山为众峰之冠,其岩不可交臂而过。遂由中隐旧路越小桥西,共一里,登侯山东麓。〔抵侯山庙,庙后山麓漫衍,蹈水披丛,〕茫不得洞。但见有级上跻,几欲贾勇一登绝顶,而山前行者,高呼日暮不可登。第西南遥望大道之南,削峰东转,有洞东北穹焉。不知为铜钱、为陈抟,姑望之而趋、交大道南去,共一里抵其下。洞门东北向,高倚山半,而前有潴水,汇而成潭。从潭上拾级攀棘,遂入洞中。其洞乱石堆门,外高内深,历石级西南下,直坠洞底,则水涯渊然。内望有一石横突而出,若龙首腾空,下有仄崖嵌水,内有裂隙旁通。余抵龙首之下,畏仄崖峭滑,逡qūn巡未前,而从者高呼:“日暮,路险。此可莫入!”乃从之出,下山。循麓转出东南,则此山之背,似复有门,前复汇水,岂所云铜钱岩可透前山者,乃即此耶?〔其处西峰骈耸,无侯山之高,而峭拔过之。〕日暮急驰,姑留以为后日之游。共二里,南出大道,回顾其西路南夹道之山,上有一窍东西透空,亦与佛子穿岩无异,俱留为后游,不暇执途人而问。时途中又纷言城门已闭,竭蹶东趋三里,过茶庵,又二里,过前木陵分岐处,已昏黑矣。度已不及入城,又三里抵振武门,犹未全掩也。侧身而入,从容抵寓。
十三日 早促饭,即出靖藩城北门,过独秀西庵,叩绀谷,已入内官礼忏矣。登峰之约,复欲移之他日。余召与其徒灵室期,姑先阳朔,而后来此。乃出就日门,过木龙南洞,由其下渡江。还望木龙洞下层,复有洞滨江穿麓,潆流可爱。上江东涯,即溯江流北行,不半里,入千佛阁,乃平殿也。〔前有大榕一株。〕问所谓辰山者,自庵至渡头东街,僧俗少及长俱无一知。乃东向苍莽行,冀近山处或得一识者,如屏风岩故事。随大路东北五里,眺尧山在东,屏风岩在南,独辰山茫然无辨。一负刍者,执而问之,其人曰:“余生长于此,未闻所谓辰山。无已,则东南数里有寨山角,其岩前后相通,或即此也。”余欲从之,将东南行,忽北望一山,去路不一里,而其山穹然有洞,洞口有石当门,赭色斑烂,彪炳文采焕发有异。亟问何名,负刍者曰:“老虎山也。”余谓静闻:“何不先了此,而后觅辰山。”遂北由岐行一里,抵山下。有耕者,再问之,语如初。乃望高贾勇,遂先登洞口斑烂石畔,穿入跨下,其内天光自顶四射。由下北透其腹,再入重门,支峡后裂,层庋上悬,俱莫可度。返南向重门内,攀崖上跻,遂履层楼,徘徊未下。忽一人来候洞前,乃下问之,曰:“是山名老虎山,是洞名狮子口,以形也。又名黄鹏岩,以色也。山前有三洞:下曰平地,中曰道士,上曰黄鹏。”似欲为余前驱者。余出洞,见山顶石丛参错,不暇与其人语,遂循路上跻。其石片片,皆冰棱铁色。久之下岭,石棱就夷,棘道转没。方踯躅间,前候者自山下释耒lěi农具趋上,引余左入道士岩。岩亦南向,在黄鹏之东而稍下,所谓中洞也。洞之前壁,右镌李彦弼,左镌胡槻诗,皆赠刘升之者。升之家山下,读书洞间,故当道皆重之。拂读诗叙,始知是山之即为辰山。又得辰山之不待外索,更奇甚。前得屏风岩于近山之指示,又得中隐山于时登之摹拟,若此山近人皆以为非,既登莫知其是,而数百年之遗迹,独耿然真实明白示我也,又孰提醒而孰嘿mò导暗中引导之耶?
余就岩录诗,因令顾仆随导者往其家就炊,其人欣然同去。录未竟,其人复来,候往就餐,余乃随之穿东侧门而出。其门内剖重龛,外耸峡壁。东向下山,以为其家不远,瞻眺无近村,始知尚在东北一里外也。其人姓王名世荣,号庆字,山四旁惟兹姓最近,为山之主。抵王氏,主人备餐加豆,且留宿焉。余见尧山渐近,拟为明日游,因俞yú表示应允其请,而以余晷时间索近胜。庆字乃肩梯束炬前导,为青珠洞游。不约而随者数十人,皆王姓。遂复趋辰山北麓。
其洞北向,裂峡上并山顶,内界两层。始向南,入十余丈,乃攀崖而上,其中穹窿而暗。稍转而西,乃竖梯向北崖上跻。既登,遂北入峡中五丈余,透出横峡。其峡东西横亘,上高俱不见顶。由东行四五丈,渐辟生光,有大石柱中悬。绕出柱西,其峡又南北竖裂:南入而临洞底,即穹窿暗顶之上也;北出而临洞门,即裂峡分层之巅也。洞门中列二柱,剖为一门二窗,延影内射,正当圆柱。余诧以为奇,而导者曰:“未也。”转从横峡口,又由西行四五丈,有窍南入,甚隘。悉去衣赤体,伏地蛇伸以进。其穴长三丈,大仅如筒,又曲折而有中悬之柱,若范模子人之身而为之窍者。时从游两人以火炬先入,余继之。半晌而度,即西坠度板,然后后入者得顶踵而入,几几乎度一人须磨捱一时矣。过隘,洞复穹然,上崇下陷,乃俯南降,垂乳纷列,迥与外异。导者曰:“未也!”又西逾一梁,梁横〔南北〕若阈,下可由穴以坠,上可截梁而度。越梁西下,石乳愈奇。四洼既穷,复转北上,靡丽盈眸,弥更加转弥胜。盖此洞与山南之黄鹏正南北相当,而南则层叠轩朗,涤虑怡神,可以久托;北则重嫱险巇,骇心恫目,所宜暂游。洵一山皆空,其环峙分门者虽多,无逾此二妙矣。〔北向开洞门者三,此为中,东西二门俱浅。〕
出,复东循北麓,过洞门一,不甚深。转南向而循东麓,先过高穹之洞一,又过内削三曲一,又过狗头岩一,皆以高悬不入。又南过道十后峡门,又南得和合岩。其岩亦东向,内辄南裂成峡,而峡东壁上镌和、合二仙像,衣褶妙若天然,必非尘笔可就。〔南向者三,即平地、道士、黄鹏也。《志》称辰山有洞三级,第指其南耳。惟西面予未之穷。出青珠洞,过北洞一,东麓洞五,〕转西向而循南麓,遂入平地岩。其门南向,初入欹侧,不堪平行,侧身挨北缘东隙而上,内境既穹,外光渐嫱。时火炬俱弃北隅,庆宇复欲出取,而暮色亦上,不堪栖迟,乃谢之出。亦以此洞既通中洞,已穷两端,无复中撷xié采摘矣。乃从山东北一里,复抵王氏。庆宇之母,已具餐相待。是夜月色甚皎,而蚊聚成雷,庆宇撤己帐供客,主仆俱得安寝。
十四日 早餐于庆宇处,遂东行。过一聚落,又东北共三里,过矮山。其山在尧山之西,漓水之东,其北复耸一枝,如拇指之附,乃石山最北之首峰也。山南崖削立,下有白岩洞。洞门南向,三窦旁通;其内垂石,如莲叶卷覆,下多透漏,列为支门;其后少削,而下辄复平旷;转而西入数丈,仍南透天光。出洞而东,有庵两重,庵后又有洞甚爽,僧置牛栏猪笠于中,此中之点缀名胜者如此!北小山之顶,一小石尖立,特起如人。山之名“矮”,以矮于众山;余见其嶙峋,欲以雅名易之,未能也。
于是东向溯小溪行,共二里,抵尧山西麓。由王坟之左渡一小石桥,乃上山,入古石山坊,共二里,抵玉虚殿。其处山回成坞,西向开洋,水自山后转峡而来,可润可耕,名天赐田,而土人讹为天子田。由殿右转入山后,则两山夹而成涧。乃南向溯涧半里,又逾涧东上半里,始登岭角,于是从岭上望东北最高峰而登。适得樵者,询帝尧庙所在。其人指最高峰曰:“庙在此顶,今已移麓,惟存二石为识,无他可睹也。”乃益东北上,三过狭脊,三登三降。又二里,始登第一高峰,然庙址无影响,并二石亦莫辨焉。盖此中皆石峰森立,得土山反以为异,故群而称之,犹吾地皆土山而偶得一石峰也。大舜虞山已属附影,犹有《史记》苍梧之文,而放勋何与于此哉!若谓声教南暨到,则又不独此山也。或者曰:“山势岩峣yǎo山高的样子。”又或曰:“昔为瑶人所穴,以声音之同,遂讹为过化所及。如卧龙之诸葛,此岂三国版图哉!”其山之东,石峰攒丛,有溪盘绕其间,当即大坝之上流,出于廖家〔村〕西者也。
凭眺久之,仍五里下,饭于玉虚殿。又二里,抵山麓小桥。闻其北有尧庙,乃县中移以便伏伏天腊严冬故事者,其东南有寨山角铁峰山,其名颇著。乃又南渡一桥,于是东南循尧山南麓而趋,将先探铁峰,遂可西南转及寨山、黄金而返也。五里,已出尧山东南坞。其南石峰森森,而东南一峰,尤铮铮屼突。余疑其为铁峰山,得两人自东来,问之,曰:“铁峰在西,已逾而东矣!”余不信,曰:“宁失铁峰,此铮铮者不可失也!”益东南驰松篁huáng竹子间,复得一小沙弥,询铁峰,曰:“前即是矣!”出林,夹右转石山而南,将抵铮铮突峰之西,忽一老者曳杖至。再询之,则夹右而转者即铁峰,其东南铮铮者乃天童观后峰,铮铮者可望而不可登,铁峰山则可登而不可入。盖铁峰颇似独秀,其下有岩洞,昔有仙留记,曰:“有人开得铁峰山,真珠金宝满担担。”故先后多凿崖通窍者,及将得其门,辄坠石闭塞焉。老者指余循南麓遍探,仍返勘东麓,俱无深入容身之窍。
乃西驰一里,转入南岐。又一里抵冷水塘。小桥跨流,急涌西南而去,一村依山逐涧,亦幽栖之胜,而其人不之觉也。村南石峰如屏,东西横亘,从西嘴望之,只薄若立指。从其腋东转南山之坳,则遂出山南大道。始驰而西,共三里过万洞寺,则寨山在其西矣。其地石山始开,平畴如砥,而寨山兀立其中。望其东崖,穹然壁立,悬崖之上,有室飞嵌,而不见其径。转循山南,抵山西麓,乃历级北上。当〔寨山〕西北隅,崖开一罅,上架横梁,乃逾梁入洞,贯腹而东,透出东崖,已在嵌室之内矣。余时急于东出,西洞真形俱不及细按。及透东洞,始解衣憩息,竟图托宿其间,不暇更问他胜矣。
十五日 寨山洞中多蚊,无帐睡不能熟。晨起,晓日即射洞而入,余不候盥栉,辄遍观洞中。盖其洞西北东南,前后两辟,而中则通隘,仅容一人。由西麓上山腰,透入飞石下,旋转蹑其上,卷石为桥,以达洞门。门西北向,门内洞界为两,南北并列,俱平整可居。北洞之后,即通隘透腹处也,隘长三丈。既入,即宽辟为岩,悬乳垂莲,氤氲左右,而僧结屋掩其门。东岩上下,俱极崇削,惟屋左角余飞台一掌,不为屋掩。余先是中夜为蚊所驱,时出坐其上。月色当空,见平畴绕麓,稻畔溢水,致甚幽旷。东岩之下,亦有深洞,第不透明。路当山麓,南转始得东上。余既晨餐,西北望黄金岩颇近,亟趋焉,不复东寻下洞也。
下山西麓,过竹桥,由村北西北行,三里,抵岩之阳。其山骨立路北,上有竖石如观音,有伏石如虾蟆,土人呼为“蟆拐拜观音”。 拐即蛙之土名也。自九疑瑶峒,俱以取拐为务。其下即裂为洞,洞不深而高,南北交透,前低后峻。后门之半,复有石横飞,若驾虹空中,门界为二。既内外分启,亦上下层分,映彻之景,莫此为甚,土人俱指此为黄金岩。余既得之黄公之外,又觉此洞之奇,虽中无镌刻,而心有余幸幸运。由洞内上跻,北出驾虹之下,俯瞰北麓,拖剑江直啮其下而西去焉。踞坐久之,仍南下出洞。其右复有一洞,门亦南向高裂,其内则深入而不透,若重峡而已。已从西麓北转,山之西北,亦有一洞西向,则中穹而不深,亦不透。其对山有东向之洞,与此相向,若门庑对列。其洞则内分四支如“十”字。东北二门则外透而明,然东其所入,北乃悬崖也;西南二峡则内入而黑,然西其上奥,南乃深潭也。拖剑之水在东峰之北,抵此洞前,转北循山。当洞有桥跨之,桥内汇而为池,亦山丛水曲之奥矣。出洞,不知其名,心诧其异,见汲水池中者,姑问之。其人曰:“此洞无名。其上更有一洞,可跻而寻也。”亟从之。适雨至不为阻,披箐透崖而上。南北两石屏并立而起,微路当其中,甚峻。洞峙南屏后,门亦东向,而不甚宏。门左刻石一方,则宋人遗迹也,言此洞山回水绕,洞名黄金,为东坡居士香火院。岩中东坡题额可拓,予急觅之。洞右有旧镌,上有“黄金岩”三字可辨。其下方所书,则泐剥无余矣。始知是洞为黄金,而前乃其东峰之洞。一黄金洞而既能得土人之所不知,又能知土人之所误指,且又知其为名贤所遗;第东坡不闻至桂为可疑耳。洞内无他奇,而北转上透天光,断崖崩溜,无级可攀。乃出门左,见北屏内峡,有路上跻,第为积莽所翳,雨深蔓湿,不堪置足,余贾勇直前,静闻不能从焉。既登,转而南,则上洞也。洞门北向。门外棘蔓交络,余缕分而节断之,乃得入门。门内旁窦外通,重楼三叠,下俯甚深,上眺亦异,然其上俱无级罅可攀。谛视久之,见中洞之内,有旁窦〔玲珑,悬隙宛转,〕可穿而上,第隘而层折,四体难舒。于是脱衣赤体,蛇伸蠖huò一种昆虫曲,遂出上层〔平庋阁上〕,踞洞口飞石驾梁之上,高呼静闻,久而后至,亦以前法教猱而升,乃共下焉。
时顾仆待下洞桥端甚久,既下,越桥将西趋屏风山,欲更录《程公岩记》并《壶天(观)铭序》。回望黄金岩下,其西北麓诸洞尤多,乃复越桥而西,随拖剑绕山北麓,其处又〔得〕北向洞二,西向洞三,或旁透多门,或内夹深峡,一山之麓,靡不嵌空,若垂云覆冀焉。极西一洞门,亦自西北穿透东南,亦北低南峻,与东峰(缺。)午,令顾仆先炊王庆宇处,余与静闻西望屏风山而趋。将度拖剑水,望〔屏风、黄金〕两山之中,又南界一山,其下有洞北向,复迂道从之。则其洞亦旁分两门,一北一东,此山之东北隅洞也。其西有级上跻,再上而级崩路削,又有洞北向。其前有垣,其后有座,乃昔时梵宇所托,虽后左深窍可入,然暗不能穷。乃下抵西北隅,则旁透之洞,中空之峡,又连辟焉,颇与黄金岩之西北同。而正西一洞,高穹层列,〔纷拿杰张,此〕又以雄厉见奇,〔非寻常窈窕窟也。〕土人见予久入,诧而来视,余还问其名,知为飞石洞。从此遂西度石堰,共一里入程公岩,录东崖记、铭二纸。铭乃范成大,记乃侯彭老。崖高石侧,无从缘拭,抄录甚久,有数字终不能辨。时已过午,腹中枵然,乃出岩北趋王氏。不半里,过一村,以衣质梯抵押,复肩至岩中,缘拭数字,尽录无遗。复缘拭西崖《张安国碑》,以其草书多剥,有数字不辨焉。
时已下午,于是出洞还梯,北二里,饭于王氏。王氏杀鸡为黍,待客愈隆。其母再留止宿,余急于入城,第以胡槻诗下刘居显跋未录,居显,升之乃郎。攀凳拂拭,而庆宇复负而前趋。西一里,入道士岩东峡门,穿入洞中,拭左崖,再读跋,终以剥多置。又校得胡诗三四字,乃入洞右隅之后腋,即与下洞平地岩通者。其隙始入甚隘,少进而西,则高下穹然,暗不可辨。庆宇欲取火为导,余曰:“不若以余晷探外未悉之洞也。”遂仍出东峡,循东麓而北,过狗头洞。洞虽奇而名不雅,竟舍之。其北麓又有一洞,北门亦东向,外若裂罅。攀隙而上,历转三曲,遂透三窗,真窈窕之鹫宫,玲珑之鷟zhuó凤的别称宇也。出洞再北,即为高穹之洞。其门南向,上盘山顶,与北之青珠并。入其内,即东转而上跻,已而北转,渐上渐黑,虽崇峻自异,而透朗独悭qiān欠缺,非金之所心艳也。出洞,日已薄暮,遂别庆宇南趋二里,过屏风山西麓,至是已周其四面矣。又三里,过七星岩,又一里,入浮桥门,〔浮桥共三十六舟云。〕则离寓已三日矣。
十六日 余暂憩赵寓,作寄衡州金祥甫书,补纪游之未尽者。
十七日 雨。余再憩赵寓,作家报并祥甫书,简点所市石。是日下午,辄闭诸城门,以靖蒲燔灵也。先是,数日前先礼忏、演剧于藩城后,又架三木台于府门前。有父、母及妃三灵,故三台。至是夜二鼓,遍悬白莲灯于台之四旁,置火炮花霰xiàn礼花于台上,奉灵主于中,是名“升天台”。司道官吉服奠觞敬酒,王麻冕拜,复易吉服再拜,后乃传火引线发炮,花焰交作,声震城谷。时合城士女喧观,诧为不数见之盛举。促余往寓目,余僵卧不起,而得之静闻者如此。
十八日 托静闻从朝云岩觅融止上人入寓。饭后,以所寄金祥甫书及家报、石帐付之,托转致于衡,嘱祥甫再寄家中。
十九日 以行囊简付赵主人时雨。余雨中出浮桥,将附舟往阳朔。时即开之舟,挨挤不堪;姑入空舟避雨,又不即去,乃托静闻守行李于舟,余复入城。登城楼,欲觅逍遥楼旧迹,已为守城百户置家于中。遂由城上南行,二里,抵文昌门。门外为五胜桥,漓之支流与阳江之分派交通于下。复循城外西过宁远门,乃南越南门桥,觅摹碑者,已他出。余初期摹匠同往水月,拓陆务观、范石湖遗刻。至是失期,乃赴雉山别郑、杨诸君,以先两日二君托人来招也。比至,又晤白益之,名弘谦,真谦谦君子也。时杨君未至,余少待之,雨大至,遂坐雉岩亭,方伸纸欲书补纪游,而杨君、朱君继至,已而郑君书《小序》见投,而朱君之弟涤凡亦以诗贶kuàng赠与,余交作诗答之。暮,抵水月岩西舟中,宿。
二十日 舟犹欲待附者乘船的人,因令顾仆再往觅拓工。遂同抵水月观洞,示所欲拓,并以纸价付之,期以阳朔游还索取所拓。是日补纪游程于舟中。舟泊五胜桥下,晚仍北移浮桥,以就众附也。是日晴丽殊甚,而暑气逼人。当午有王孙五人入舟强丐乞讨焉,与之升米而去。
二十一日 候附舟者,日中乃行。南过水月洞〔东〕,又南,〔雉山、穿山、斗鸡、刘仙、崖头诸山,皆从陆遍游者,惟斗鸡未到,今舟〕出斗鸡山东麓。〔崖头有石门净瓶胜,舟隔洲以行,不能近悉。去省已十里。〕又东南二十里,过龙门塘,江流浩然,南有山嵯峨骈立,其中峰最高处,透明如月挂峰头,南北相透。又东五里,则横山岩屼突江右。渐转渐东北行,五里,则大墟在江右,后有山自东北迤逦来,中有水口,疑即大涧榕村之流南下至此者。于是南转又五里,江右复有削崖屏立。共隔江为逗日井,亦数百家之市也。又南五里,为碧崖,崖立江左,亦西向临江,下有庵。横山、碧崖二岩夹江右左立,其势相等,俱不若削崖之崇扩也。碧崖之南,隔江石峰排列而起,横障南天,上分危岫,几埒巫山,下突轰崖,数逾匡老。于是扼江而东,江流啮其北麓,怒涛翻壁,层岚倒影,赤壁、采矶,失其壮丽矣。崖间一石纹,黑镂白章,俨若泛海大士,名曰沉香堂。其处南虽崇渊极致,而北岸犹〔夷〕豁,是为卖柴埠。共东五里,下寸金滩,转而南入山峡,江左右自是皆石峰藿珮,争奇炫诡,靡不出人意表矣。入峡,又下斗米滩,共南五里,为南田站。百家之聚,在江东岸,〔当临桂、阳朔界。〕山至是转峡为坞,〔四面层围,仅受此村。〕过南田,山色已暮,舟人夜棹不休。江为山所托,佹guǐ偶然东佹南,盘峡透崖,二十五里,至画山,月犹未起,而山色空濛,若隐若现。又南五里,为兴平。群峰至是东开一隙,数家缀江左,真山水中窟色也。月亦从东隙中出,舟乃泊而候曙,以有客欲早起赴恭城耳。由此东行,有陆路通恭城。
〔漓江自桂林南来,两崖森壁回峰,中多洲渚分合,无翻流之石,直泻之湍,故舟行屈曲石穴间,无妨夜棹;第月起稽缓,闇行明止,未免怅怅。〕
二十二日 鸡鸣,恭城客登陆去,即棹舟南行。晓月漾波,奇峰环棹,觉夜来幽奇之景,又翻出一段空明色相矣。南三里,为螺蛳岩。〔一峰盘旋上,转峙江右,〕盖兴平水口〔山〕也。又七里,东南出水绿村,〔山乃敛峰〕。天犹未晓,乃掩篷就寐。二十里,古祚驿。又南十里,则龙头山铮铮露骨,〔而阳朔〕县之四围,攒作碧莲玉笋世界矣。
阳朔县北自龙头山,南抵鉴山,二峰巍峙,当漓江上下流,中有掌平之地,乃东面濒江,以岸为城,而南北属于两山,西面叠垣为雉,而南北之属亦如之。西城之外,最近者为来仙洞山,而石人、牛洞、龙洞诸山森绕焉,通省大路从之,盖陆从西而水从东也。其东南门鉴山之下,则南趋平乐,水陆之路,俱统于此。正南门路亦西北转通省道。直南则为南斗山延寿殿,今从其旁建文昌阁焉,无径他达。正北即阳溯山,层峰屏峙,东接龙头。东西城俱属于南隅,北则以山为障,竟无城,亦无门焉。而东北一门在北极宫下,仅东通江水,北抵仪安祠与读书岩而已,然俱草塞,无人行也。惟东临漓江,开三门以取水。从东南门外渡江而东,濒江之聚有白沙湾、佛力司诸处,颇有人烟云。
上午抵城,入正东门,即文庙前,从其西入县治,荒寂甚。县南半里,有桥曰“市桥双月”,八景之一也。〔桥下水西自龙洞入城,〕桥之东,飞流注壑。〔壑大四五丈,四面丛石盘突,〕是为龙潭,入而不溢。桥之南有峰巍然独耸,询之土人,名曰易山,盖即南借以为城者。其东麓为鉴山寺,亦八景之一。“鉴寺钟声。”寺南倚山临江,通道置门,是为东南门。山之西麓,为正南门。其南崖之侧,间有罅如合掌,即土人所号为雌山者也。从东南门外小磴,可至罅傍。余初登北麓,即觅道上跻,盖其山南东二面即就崖为城,惟北面在城〔内〕,有微路级,久为莽棘所蔽。乃攀条扪隙,久之,直造峭壁之下,莽径遂绝。复从其旁蹑巉石,缘飞磴,盘旋半空,终不能达。乃下。已过午矣。时顾仆守囊于舟,期候于东南门外渡埠旁。于是南经鉴山寺,出东南门,觅舟不得,得便粥就餐于市。询知渡江而东十里,有状元山,出西门二里,有龙洞岩,为此中名胜,此外更无古迹新奇著人耳目者矣。急于觅舟,遂复入城,登鉴山寺,寺倚山俯江,在翠微中,城郭得此。沈彬诗云“碧莲峰里住人家”,诚不虚矣。时午日铄金形容天气酷热,遂解衣当窗,遇一儒生以八景授告诉。市桥双月,鉴寺钟声,龙洞仙泉,白沙渔火,碧莲波影,东岭朝霞,状元骑马,马山岚气。复由二门觅舟,至文庙门,终不得舟。于是仍出东南门,渡江而东,一里至白沙湾,则舟人之家在焉。而舟泊其南,乃入舟解衣避暑,濯足沽醪,竟不复搜奇而就宿焉。
白沙湾在城东南二里,民居颇盛,有河泊所在焉。其南有三峰并列,〔最东一峰曰白鹤山。〕江流南抵其下,曲而东北行,抱此一湾,沙土俱白,故以白沙名。〔其东南一溪,南自二龙桥来,北入江。溪在南三峰之东,逼白鹤西址出。溪东又有数峰,自南趋北,界溪入江口,最北者,书童山也,江以此乃东北逆转。〕
二十三日 早索晨餐,从白沙随江东北行。一里,渡江而南,出东界书童山之东。由渡口东望,江之东北岸有高峰耸立,四尖并起,障江南趋。其北一峰,又岐分支石,缀立峰头作人形,而西北拱邑,此亦东入山之一也。既渡,南抵东界东麓。陂塘高下,林木翛xiāo然,有澄心亭峙焉,〔可憩。〕又东一里,过穆山村,复渡江而东,循四尖之南麓趋出其东,〔山开目旷,奇致愈出。前望〕东北又起一峰,上分二岐,东岐矮而欹斜,〔若僧帽垂空,〕西岐高而独耸,此一山之二奇也。四尖东枝最秀,二岐西岫最雄,此两山之一致也。而回眺西南隔江,下则尖崖并削,上则双岫齐悬,此又即书童之南,群峰所幻而出者也。时循山东向,又五里已出二岐,东南逾一岭而下,是为佛力司福利。〔司当江南转处,北去县十里。〕置行李于旅肆,问状元峰而上,犹欲东趋,居人指而西,始知即二岐之峰是也。西峰最高,故以状元名之。乃仍逾后岭,即从岭上北去,越岭北下,西一里,抵红旗峒dòng。竟峒,西北一里抵山下,路为草没,无从得上,乃攀援踯躅,渐高渐得磴道,旋复失之,盖或翳或现,俱草之疏密为致也。西北上一里,逾山西下坳,乃东北上二里,逾山东上坳,此坳乃两峰分岐处也。从坳西北度,乱石重蔓,直抵高峰,崖畔则有洞东向焉。洞门虽高,而中不深广,内置仙妃像甚众,土人刻石于旁,言其求雨灵验,又名富教山焉。洞上悬窍两重,檐覆而出,无由得上。洞前有峰东向,〔即似僧帽者。其峰〕亦有一洞西与兹山对,悬崖隔莽,不能兼收。坐洞内久之,东眺恭城,东南瞻平乐,西南睨荔浦,皆重山横亘。时欲一登高峰之顶,洞外南北俱壁立无磴,从洞南攀危崖,缘峭石,梯险踔虚,猿垂豹跃,转从峭壁之南,直抵崖半,则穹然无片隙,非复手足之力所及矣。时南山西市,雨势沛然,计上既无隙,下多灌莽,雨湿枝缪,益难着足。亟投崖而下,三里,至山足,又二里,逾岭,饭于佛力肆中。居人苏氏,世以耕读起家,以明经贡者三、四人。见客至,俱来聚观,言此峰悬削,曾无登路。数年前,峰侧有古木一株,其仆三人祷而后登,梯转絙级,备极其险,然止达木所,亦未登巅,此后从无问津者。下午,雨中从佛力返,共十里,仍两渡而抵白沙湾,遂憩舟中。
佛力司之南,山益开拓,内虽尚余石峰离立,而外俱绵山亘岭,碧簪玉笋之森罗,北自桂林,南尽于此。闻平乐以下,四顾皆土山,而巉厉之石,不挺于陆而藏于水矣。盖山至此而顽,水至此而险也。
二十四日 早饭白沙,即截江渡南峰下,登岸问田家洞道。乃循麓东南,又转一峰,有岩高张,外有门垣。亟人之,其岩东向,轩朗平豁,上多垂乳,左后有窍,亦幽亦爽。岩中置仙像,甚潇洒,下有石碑,则县尹王之臣重开兹岩记也。读记始知兹岩即土人所称田家洞,即古时所志为白鹤山者。三日求白鹤而不得,片时游一洞而两遂之,其快何如!余至阳朔即求白鹤山,人无知者,于入田家岩,如其即白鹤也。其山东对书童山,排闼而南,内成长坞,二龙桥之水北注焉。〔坞中舟行六十里,可抵二桥。〕
既出白鹤,遂循北麓溯江而西,三里,入东南门。复由正南门出,置行囊于旅肆,乃携火肩炬,西北循大道向龙洞岩。先一里,望见路右一山,崡岈崆峒,裂窍重重,以为即龙洞矣。途人指云:“犹在北山。”乃出一石圈卷门,共一里,越小桥而东,有两洞门俱西向,一南列、一北列。〔其南列者为龙跃岩,地稍下,门极危朗;北洞地稍高,草塞门径。〕先入南洞,洞内东〔五丈,层〕陟一台,台右有窍深入洞前。左有石台、石座、石龛,可以憩思;右有乡人莫孝塵通尘之先《开洞记》,谓:“北乃潜龙幽蛰之宫,此乃神龙腾跃之所,因命之曰龙跃岩。”出,由洞北登龙洞岩。
爇炬而入,洞阔丈五,高一丈,其南崖半壁,平亘如行廊:入数丈,洞乃南辟,洞顶始高。其后壁有龙影龙床,俱白石萎蕤下垂的样子,上覆下裂,为取石锤凿半去,所存影响而已。其下有方池一、圆池一,〔深五六寸,〕内有泉澄澈如镜,久注不泄,屡斟辄满。幽閟之宫有此灵泉,宜为八景第一也。池前又有丹灶一圆,四围环起,下剜一窍如门,宛如砌造成者。池上连叠小龛,如峰房燕窝,而俱无通道处。由左壁洼陷处伏地而入,渐入渐小,穴仅如巨管,蛇游南透五六丈后,始可屈伸。已乃得一旁裂之龛,得宛转焉。于是南明、小酉各启洞天,遂达龙跃后腋。
出洞,仍半里,由圈门入,东望龙洞南列之峰,阊阖chāng hé传说中的天门重重,不胜登龙之企期望。遂由圈内渡溪东行,从棘莽沮如低温的地方中,又半里,抵山下。初入西向第一门,高穹如峡,内皆牛马践秽,不可容足。东入数丈,转北者愈昏黑莫穷,转南者旋明穴西透。随明蹑峡,仍西出洞门之上,盖初入洞,南上西向第二门也。由其外更南上西向第三门。其洞东入,成峡如初洞,第峡下逼仄如胡同,峡上层叠如楼阁。五丈之内,下峡既尽,上悬重门,圆整如剜琢而成者。第峡壁峭削,俱无从上。与静闻百计攀跻,得上峡一层,而上层复悬亘莫达。乃出洞前,仰望洞上又连启二门,此又南上西向第四、第五门也。冀其内下与峡内重门通。静闻欲从洞外攀枝蹑缝直上,余欲从洞外觅窦寻崖另入,于是又过南上西向第六门,仰望愈高,悬崖愈削,弥望而弥不可即。又过南上西向第七门,见其石纹层层,有突而出者,可以置足,有窍而入者,可以攀指。遂覆身上蹑,凌数十级而抵洞门。洞北又夹坳竖起,高五六丈。始入上层,其夹光腻无级,无计可上。乃令顾仆下山觅树,意欲嵌夹以登,而时无佩刀,虽有竖条,难以断取,姑漫徒劳往觅之。时静闻犹攀蹑于第五门外,度必难飞陟,因令促来并力于此。顾仆下,余独审视,其夹虽无隙级,而夹壁宛转,可以手撑足支,不虞料想悬坠。遂耸身从之,如透井者然,皆横绷竖耸,不缘梯级也。既升夹脊,其北复隤而成峡,而穿映明透,知与前所望洞必有一通,而未审所通果属何门。因骑墙而坐,上睇洞顶,四达如穹庐;下瞰峡底,两分如璇室。因高声促静闻,久之,静闻与顾仆后先至。顾仆所取弱枝细不堪用,而余已升脊,亦不必用,教静闻如余法登,真所谓教猱也。静闻既登,余乃从脊西南上,静闻乃从脊东北上,各搜目之所未及者,俱不能远达。于是乃从脊北下峡中北进。西上高悬一门,则第六重门也,不及上。循峡更进,转而西出,则第五门也。门有石龙,下垂三四丈,头分两岐,击之铿然。旁有一坐平庋,下临重崖,上瞩垂乳,悬龙在旁,可卧而扰也。由龙侧循崖端而北,又得一门,则第四门也。穿门东入,稍下次层,其中廓然四辟。右向东转,深黑无穷,左向西出,即前第三门之上层也。知重门若剜处即在其内,因循崖穷之,复隔一柱。转柱隙而入,门内复另环一幽,不远亦不透也。自第三门而上,连历四门,初俱跻攀无路,一入第七门,如连环贯珠,络绎层分,宛转俱透,升陟于层楼复阁之间,浅深随意,叠层凭空,此真群玉山头、蕊珠宫里也。有莫公臣者,遍题“珠明洞”三字于四、五二洞之上,此亦有心表章兹洞者。时当下午,令顾仆先趋南门逆旅,炊黄梁以待。余与静闻高憩悬龙右畔,飘然欲仙,嗒tà然丧我心境变虚物我皆失,此亦人世之极遇矣。久之,仍从第六门峡内,西向攀崖以上。其门虽高张,内外俱无余地,不若四、五二门,外悬台榭,内叠楼楹也。既乃逾脊,仍〔南〕下第七门,由门外循崖复南,又得南下东向第八门。其洞亦成峡,东上虽高峙,而不能旁达。洞右有大理寺丞题识,然不辨其为何时何姓名也。此山西向八洞,惟南北之洞不交通,而中央四洞最高而可旁达,较之他处一二门之贯彻,一二洞之勾连,〔辄揽奇誉,〕真霄壤矣。
南崖复北转至第一洞,乃下山循麓南行半里,有峰巍然拔地屏峙于左,有峰峭然分岐拱立于右。东者不辨为何名,西者心拟为石人,而《志》言石人峰在县西七里,不应若是之近,然使更有一峰,则此峰可不谓之“人”耶?既而石人之南,复突一石,若伛偻而听命者,是一是二,是人是石,其幻若此,吾又焉得而辨之!又南半里,将抵南门逆旅,见路南山半,梵宇高悬,一复新构,贾余勇登之。新构者文昌阁,再上为南斗延寿堂,以此山当邑正南。故“南斗”之也。时当午,暑极,解衣北窗,稍凉而下。饭肆中,遂入南门,抵北门,过城隍庙、报恩寺,俱东向。觅所谓“大石岩”者,乃大乘庵也,废然而下。乃东过察院。东向临城上。北上北宸chén宫,以为即龙头山慈光寺也。比至,乃知为北宸。问:“龙头山何在?”云:“北门外。”问:“慈光寺何似?”云:“已久废。”问“读书岩何托?”云:“有名而无岩,有室而无路,可无烦往也。”余不顾,亟出北门,沿江循麓,忽得殿三楹,则仪安庙也,为土人所虔事者。又北,路为草蚀,荆蔓没顶,已得颓坊敝室,则读书岩矣。亦莫孝廉之先所重建,中有曹能始学佺quán《碑记》,而旁有一碑,则嘉靖重建,引解学士缙诗曰:“阳朔县中城北寺,云是唐贤旧隐居;山空寺废无僧住,惟有石岩名读书。”观此,则寺之废不自今日矣。时殷众多雷催雨,急入北门,过市桥,入龙潭庵,观所谓龙潭。石崖四丛,中洼成潭,水自市桥东注,隤坠潭中,有纳无泄,潜通城外大江也。
甫入庵,有莫姓者随余至,问:“游岩乐否?”余以珠明岩夸之。曰:“牛洞也。数洞相连,然不若李相公岩更胜。此间岩洞,山山有之,但少芟荆剔蔓为之表见者耳。惟李岩胜而且近,即在西门外,不可失也。”余仰见日色尚高,急别莫,曳杖出西门,觅火携具,即从岐北行,遇一小石梁,从梁边岐而西行,已绕此山东北两面矣。始知即前拔地屏峙之峰,即西与石人为对者也。既乃绕至西麓,其洞正西向石人峰,洞门之右,有镌记焉。急读之,始知其洞有来仙之名,李公为闽人李杜。更知其外列之山,有天马、石人诸名,则石人之不在七里,而即在此益征矣。李杜《来仙洞记》曰:“隆庆四年长至,闽云台山人李杜至阳朔,出郭选胜,得兹山倚天而中立,其南面一窍,可逾而入也。内有巨石当门,募工凿之,如掘泥折瓦然。其中有八音、五采,千怪万奇,其外则屏风、蟠桃、石人、天马、陈抟、钟离诸峰,环列而拱向,敞朗宏深,夏凉冬燠ào暖,真足娱也。其明年大水,有巨蛟长数丈,乘水而去洞中,故有专车〔占满一车〕之骨,亦忽不见。邑之人异之,以余为仙人来也,名之曰来仙洞。夫余本遵伦谨业,恬淡为愉,非有缪巧仙理也,安足以驱蛟而化骨!然此山之幽奇,涵毓于开辟之初,而嫱伏于亿万年之久。去邑不能一里,邑之人不知有斯洞也。一旦而是表于余,夫不言而无为,莫道于山川,而含章以贞终,以时发,是以君子贵夫需也。于稽其义,有足以觉世者矣。故为之记。门人靖藩朱经弇yǎn书。”记谓其洞南面,余时占日影,指石人似为西面,大抵西向而少兼夫南者也。入洞东行,不甚高爽,转而南,遂昏黑。秉炬南入,有岐窍焉。由正南者,数丈辄穷;由东南者,乳窦初隘,渐入渐宏,〔琼葩云叶,缤纷上下。〕转而东北,遂成穹峡,高不见顶,〔其垂突蹲裂,种种开胜。〕深入,忽峡复下坠渊黑,不可以丈数计。以炬火星散投之,荧荧直下,久而不得其底。其左削崖不能受趾,其右乳柱分楞,窗户历历,以火炬隔崖探之,内若行廊,玲珑似可远达,惟峡上难于横度,而火炬有尽,恐深入难出,乃由旧道出洞前,录《来仙洞记》。从南麓东入西门,出东南门渡口,则舟人已舣yì附属着岸舟待,遂入舟宿。
二十五日 自阳朔东南渡头发舟,溯流碧莲峰下。由城东而北,过龙头山,自是石峰渐隐。十里,古祚驿。又十五里,始有四尖山在江左,其右亦起群尖夹江,是为水绿村。又北七里,有岩在江之西岸,门甚高敞,东向临江。由右腋深入,渐高而黑,久乃空濛,复东辟门焉。由岩左腋上登,其上前亘为台,后结一窦,有尼栖焉。不环堵,不覆屋,因台置垣,悬梯为道,甚觉轩爽。窦后复深陷成峡,昏黑。东下欲索炬深入,尼言无奇多险,固止之。而雷声复殷殷促人,时舟已先移兴平,遂出洞。由洞左循麓溯江,草深齐项,半里,达螺蛳峰下。其峰数盘而上,层累若螺蛳之形,而卓耸压于群峰,乃兴平东南水口山也。以前岩在其下,土人即指为螺蛳岩。余觉岩在螺峰之南,双岐低峰之麓,及入岩读碑,而后知其为蛟头,非螺蛳也。螺蛳以峰胜,蛟头以岩胜,螺蛳穹而上盘,蛟头垂而下络,不一山,亦不一名也。绕螺蛳又二里,及舟,入半里,少舣兴平。其地有溪自东北来,石山隙中,遥见巨岭亘列于内,即所趋恭城道也。崖上有室三楹,下临江渚,轩栏横缀,为此中所仅见,额曰“月到风来”,字亦飞逸,为熊氏书馆。余闯入其中,竟不见读书人也。下舟已暮,又北二里而泊。
二十六日 昧爽发舟,西北三里,为横埠堡,又北二里为画山。其山横列江南岸,江自北来,至是西折,山受啮,半剖为削崖;有纹层络,绿树沿映,石质黄红青白,杂彩交错成章,上有九头,山之名“画”,以色非以形也。土语:“尧山十八面,画山九筒〔个〕头,有人能葬得,代代出封侯。”后地师指画山北面隔江尖峰下水绕成坪处为吉壤,土愚人辄戕其母欲葬之。是夕峰坠,石压其穴,竟不得葬,因号其处为忤逆地。余所恨者,石坠时不并毙此逆也。舟人泊舟画山下晨餐。余遂登其麓,与静闻选石踞胜,上罨yǎn掩盖彩壁,下蘸绿波,直是置身图画中也。崖壁之半,有洞北向,望之甚深,上下俱无所着足。若缘梯缀级于石纹之间,非直空中楼阁,亦画里岩栖矣。
〔返而登舟,〕又北一里,上小散滩。又北二里,上大散滩。又北七里为锣鼓滩,滩有二石象形,在东岸。其处江之西涯,有圆峰端丽;江之东涯,多危岩突兀。〔其山南岩窍,有水中出,缘突石飞下坠江,势同悬瀑。粤中皆石峰拔起,水随四注,无待破壑腾空。此瀑出崇窍,尤奇绝。〕
又北八里,过拦州。〔西北岸一峰纯透,初望之,疑即龙门穿穴,以道里计之,始知另穿一峰,前以夜棹失之耳。〕舟转西北向,又三里,为冠岩。〔先是江东岸崭崖,丹碧焕映,采艳画山。冠岩即在其北,〕山上突崖层出,俨若朝冠。北面山麓,则穹洞西向临江,水自中出,外与江通。棹舟而入,洞门甚高,而内更宏朗,〔悉悬乳柱,惜通流之窦下伏,无从远溯。〕壁间有临海王宗沐题诗,号敬所,嘉靖癸丑学宪。诗不甚佳,时属而和者数十人,吉人刘天授等。俱镌于壁。觇chān观看玩久之,棹舟出洞,〔望隔江群峰丛合,忆前拦州所见穿山当正对其西,惜〕溪回山转,〔并其峰亦莫能辨识。顷之,〕矫首北见皎然一穴,另悬江东峰半,即近在冠岩之北。急呼舟人舣舟登岸,而令其以舟候于南田站。余乃望东北峰而趋,一里,抵山腋。先践蔓凌巉,既乃伏莽穿棘,半里逾岭坳。度明穴在东,而南面之崖绝不可攀,反循崖北稍下悬级,见有叠石阻隘者,知去洞不远矣。益北下,则洞果南透。其山甚薄,上穹如合掌,中罅。北下俱巨石磊落,南则峭崖悬亘,故登洞之道不由南,而由北云。洞右复有旁门复室,外列疏楞,中悬团柱,分帏裂隙,东北弥深,似昔有居者。而洞北复时闻笑语声,谓去人境不远,以为从北取道,可近达南田。时轰雷催雨,亟出明洞,北隅则巨石之隙,多累块丛棘,宛转数处,北望一茅甚迩近,而绝不可通。不得已,仍逾四坳,循前莽南下,幸雷殷而雨不至。一里,转至西北隅,又得一洞。南北横贯。其北峰之麓,自冠岩来,此为北峰。北端亦透,而不甚轩豁。仍出南门,遂西北行平畴中。禾已将秀,而槁gǎo枯干无滴水,时风雨忽至,余甚为幸之。〔其西隔江屏立者,皆穹崖削壁,陆路望之,更觉峥嵘;东则石峰离立,后托崇峦。〕共四里抵南田驿,觅舟不得,遂濒江而北,又一里,乃入舟。舟人带雨夜行,又五里,泊于斗米、寸金二滩之间。中夜仰视,萤阵烛山,远近交映。以至微而成极异,合众小而现大观,余不意山之能自绘,更无物不能绘也。
二十七日 昧爽出峡口,上寸金滩,二里至卖柴埠。西面峰崖骈立,沉香堂在焉。又西北三里,其北麓有洞嵌江,舟转而东,不及入。东三里,至碧岩。其岩北向,石嘴啖江。其上削崖高悬,洞嵌其中,虽不甚深,而一楹当门,倚云迎水,帆樯拂其下,帏幄环其上,亦凭空掣远之异胜地也。于是北转五里,过豆豉井。又西北五里,至大墟,市聚颇盛,登市蔬面。又西北五里,至横山岩。其岩东向,瞰流缀室,颇与碧岩似。〔右腋有窦,旁穿而南,南复辟一洞,甚宏,有门有奥。奥西上则深入昏冥,奥之南坠,皆嵌空透漏。门在坠奥东,廓然凭流,与前门比肩立。〕又北五里,为龙门塘。〔南望横山岩西透顶峰,虽似穿石,无从上跻。〕又西五里,为新江口,又夜行十里而泊。
二十八日 昧爽刺舟,亟推篷,已过崖头山。十余里,抵水月洞北城下,令顾仆随舟往浮桥,余同静闻过文昌门外,又西抵宁远门南。过南关桥。觅拓碑者,所拓犹无几,急促之。遂由宁远门入,经靖藩城后门,欲入晤绀谷,询独秀游期,而后门闭,不得入。乃循其东出东江门,命顾仆以行囊入趋赵时雨寓,而其女出痘,遂携寓对门唐葵吾处。闻融止已欲行,而石犹未取。饭后令静闻往觅之,至则已行,止留字云:“待八月间来取。”殊可笑也。
二十九日 令静闻由靖藩正门入晤绀谷。余同顾仆再出宁远门促拓碑者。至是拓工始市纸携具为往拓计,余仍还寓。午暑不堪他行,惟偃仰卧憩而已。下午,静闻来述,绀谷之言甚不着意。余初拟再至省,一登独秀,即往柳州,不意登期既缓,碑拓尚迟,甚怅怅也。
三十日 余在唐寓。因连日炎威午烁,雨阵时沛,既倦山踄,复厌市行。止令静闻一往水月洞观拓碑者,下午反命,明日当移拓龙隐云。
六月初一日 在唐寓。是日暑甚,余姑憩不出。闻绀谷以焚灵事与藩王有不惬,故欲久待。而是时讹传衡、永为流寇所围,藩城亦愈戒严,余遂无意候独秀之登。而拓者迁延索物,余亦不能待,惟陆务观碑二副先拓者,尾张少二字,令彼再拓,而彼复拓一付,反并去此张,及促再补,彼愈因循,遂迟吾行。
〔独秀山北面临池,西南二麓,余俱绕其下,西岩亦已再探,惟东麓与绝顶未登。其异于他峰者,只亭阁耳。〕
初二日 令顾仆促拓工,而余同静闻再为七星、栖霞之游。由七星观左入岩洞“争奇门”乃曹能始所书者,即登级为碧虚阁。是阁在摘星亭之左,与七星洞前一片云同向, “一片云”三字乃巡抚都御史许如兰所书,字甚古拙。而稍在其南,下登者先经焉。余昔游时急于七星,以为此轩阁不必烦屐齿,后屡经其下,见上有岩石倒垂,心艳之,至是先入焉。则其额为歙人吴国仕所题。“碧虚”之名,昔在栖霞,而今此复踵之。岂彼以亭,而此以阁耶?余啜茗其间,仰视阁为瓦掩,不见岩顶;既而转入玄武座后,以为石窟止此,而不意亦豁然透空,顶上仅高跨如梁。若去其中轩阁,则前后通映,亦穿山月岩之类,而铺瓦叠户,令人坐其内不及知,可谓削方竹而淹断纹者矣。阁后透明之下,复垒石为垣,高与阁齐,以断出入。余讯其僧:“岩中何必叠瓦?”曰:“恐风雨斜侵,石髓下滴。”“阁后何必堵墙?”曰:“恐外多山岐,内难幽栖。”又讯:“何不移阁于岩后,前虚岩为门,以通出入;后倚阁为垣,以便居守,岂不名山面目,去室襟喉,两为得之!”曰:“无钱粮。”然则岩中之结构,岩后之窒塞,又枵腹画空而就者耶?又讯:“垣外后山,从何取道?”曰:“须南自大岩庵。”此庵即花桥北第一庵,庵僧自称为七星老庵,余向所入,见后有李丽弼碑者。余颔之,遂出,仍登摘星,由一片云〔入〕七星前洞。〔由阁后东上数十级,得小坪,石盘其中。遂〕北出后洞。洞右壁外崖之上,裂窍悬葩,云楞历乱。余急解衣攀缘而上,连上重龛二层,俱有列户疏楞、莲垂幄飏之势,其北下则栖霞洞穹然西向盘空矣。洞外右壁古刻多有存者,则范文穆成大《碧虚亭铭》,并《将赴成都酌别七人》题名在焉。七人即《壶天观铭》所题名字,在栖霞者,其岁月俱为乙未二十八日。碧虚亭以唐郑冠卿入栖霞遇日华、月华二君赠诗,有“不因过去行方便,那得今朝会碧虚”之句,遂取以名亭,《石湖铭》中所云“名翁所命而我铭之”者也。今亭已废,而新安吴公借以名南岩之阁,不若撤南阁以亭此,则南岩不掩其胜,而此名亦宾其实,岂不快哉!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三:栖霞在北,而下透山之东西;七星在中,而曲透山之西北;南岩在南,而上透山之东西。故栖霞最远而幽暗,七星内转而不彻,南岩飞架而虚明。三窍同悬,六门各异,可谓异曲同工,其奈南岩之碧虚阁,反以人掩何!栖霞再北,又有朝云、高峙二岩,俱西向。此七星西面之洞也,其数共五。
下栖霞,少憩寿佛寺,乃过七星观,遂南入大岩庵。望南岩之后,山石丛薄,若可由庵外东北而登者。时已过午,余曰:“何不了此而后中食。”余遂从庵门右草坪中上,静闻就荫山门,不能从焉。既抵山坳,草中复有石级,而右崖石上镌张孝祥《登七星山诗》,张维依韵和之。共一里,再上,得坪一区,小石峰环列而拱之,薄若绡帷,秀分萼瓣。其北壁棘莽中,亦有记,磨崖为凿穴者戕qiāng破坏损不可读。盖其处西即南岩透明之窦,为僧人窒垣断之者;北即七星之顶,与余峰攒而斗列者。昔人上登七星,此其正道,而今则无问津者矣。觅道草中,有小径出东南坳中。从之,共一里,东南下山,得一岩,列众神焉,而不知其名。下山而西,则曾公岩在望矣。忽凉飙biāo疾风袭人,赤日减烈,则阴气自洞中出也。此有玄风洞,余夙求之不得,前由栖霞入,将抵曾公,先过一隘口,忽寒风拂灯,至此又阴气薄日,信乎玄风当不外此,后来为曾公所掩耳,非二洞也。入洞,更采叶拂崖,观刘谊《曾公岩记》及陈倩等诗已,乃濯足涧水中。久之出,仰见岩石又有一洞在峰半,与列神之岩东西并峙。执入洞汲水者问之,曰:“此亦有洞,已不可登。”余再问其故,其人不答去。余亟攀崖历莽而上,则洞口亦东南向如曾公岩。初由石峡入,得平展处,稍转而北,其外复有龛东列,分楞叠牖,外透多明,内环重幄,若堂之有室焉。其后则穿门西入,门圆若圈,入其内,渐转渐深,而杳不可睹。乃转而出,甫抵洞外,则一人亦攀隙历险而至,乃庆林观道士也。见余独入,疑而踪迹跟随之,至则曰:“庆林古观,而今移门易向,遂多伤损,公必精青乌家言,乞为我指示。”余谢不敏,且问其岩何名,道者不告,强邀入观。甫下山,则静闻见余久不返,亦踵至焉。时已下舂,亟辞道者。道者送余出观前新易门,余再索其岩名,道者曰:“岩实无名。昔有僧居此,皆以为不利于观,故去之而湮其路,公岂亦有意于此乎?第恐非观中所宜耳。”余始悟其踪迹之意,盖在此不在彼也。一笑与别,已出花桥东街矣。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亦三:曾公在中,而下透于西;列神之岩在东上,而浅不旁通;庆林后岩在西上,而幽不能悉。然曾公与栖霞,前后虽分门,而中通实一洞。其北下与之同列者,又有二岩,〔予昔游省春,先经此,〕亦俱东南向。此七星山东南面之洞也,其数亦共五焉。若北麓省春三岩、会仙一洞,〔旁又浅洞一,〕乃余昔日所游者,亦俱北向。此七星山北面之洞也,其数亦共五焉。〔一山凡得十五洞云。〕既度花桥,与静闻就面肆中,以补午餐。过浮桥返唐寓,则晚餐熟矣。
初三日 简通“检”,检查顾仆所促拓工《水月洞碑》,始见陆碑尾张上每行失拓二字,乃同静闻亲携此尾往令重拓。二里,出南门,一里,抵拓工家,坐候其饭。上午乃同往水月,手指笔画之。余与静闻乃少憩山南三教庵,录张鸣凤羽王父所撰方、范二公《漓山祠记》。遂二里,南过雉山岩,再登青萝阁,别郑、杨诸君。欲仍过水月观所拓,而酷暑酿雨,雷声殷殷。静闻谓拓工必返午餐,不若趋其家便,遂西一里,至拓工家,则工犹未返也。于是北一里,入南门,就面肆为午餐,已下午矣。雨势垂至将至,余闻郑子英言,十字街东口肆中,有《桂故》、《桂胜》俱张鸣凤羽王辑。及《西事珥》、学宪魏濬辑。《百粤风土记》司道谢肇浙辑。诸书,强静闻往市焉。还由靖藩正门而南,甫抵寓而雨至。
初四日 令顾仆再往拓工家索碑。及至,则所拓者止务观前书碑三张,而此尾独无,不特前番所拓者不补,而此番所拓并失之,其人可笑如此。再令静闻往,曰:“当须之明日。”是日,余换钱市点,为起程计。
初五日 晨餐后即携具出南门,冀得所补碑,即往隐山探六洞之深奥处。及至,而碑犹未拓也。订余:“今日必往,毋烦亲待。”余乃仍入南门,竟城而北,由华景之左出西清门。门在西北隅,再北则为北城门,西之山即正文成守仁祠在其南者。与之属焉。城外削崖之半,有洞西向,甚迥。时〔读《清秀岩记》,〕欲觅清秀岩,出城即渡濠护城河坝而趋西。濠中荷叶田田,花红白交映,香风艳质,遥带于青峰粉堞间,甚胜也。有二岐,一乃循山北西行,一南从山南入峡。其循北麓者,即北门西来之大道。更有石峰突峙其北,片片若削,而下开大洞,西南向焉。与城崖西向之洞一高一下,俱崡岈诱人欲往,但知非清秀,姑取道岐南峡中。西行一里,则峡北峡南,其山俱中断若辟门,南北向,其门径路遂四交焉。径之西北,有洞南向。急觅道而登,其洞北入,愈入愈深,无他旁窦,而夹高底平,湾环以进,幽莫能测。
仍出洞,候行者问之,曰:“此黑洞也。”问:“清秀何在?”曰:“不知。”问:“旁近尚有洞几何?”曰:“正西有山屏立峡中者,其下洞名牛角。西南出峡为隐山,其洞名老君。由北出峡,有塘曰清〔塘〕,东界山岩曰横洞,西南濒塘,洞名下庄。近洞惟此,无所谓清秀者。”余得清塘之名,知清秀在此,遂北转从大道出峡门。其峡门东西崖俱有小洞,无径路可登。北出临塘,则潴水一泓,浸山西北麓大道。余循大道而西,沿清塘而绕其右,疑清秀在其上,急遵之。其路南嵌崖端,北俯渊碧。既而一岐南上,余以为必清秀无疑。攀跻渐高,其磴忽没,仰望山坳并无悬窍,知非岩洞所在。乃下,随路出塘之西,其南山回坞转,别成一壑,而洞门杳然无可觅也。其地去黑洞已一里矣。
于是仍从崖端东返,复由峡门南下,竟不得登岩之径。再过黑洞前,乃西趋屏立峡中山。一里,抵屏之东北,即有洞斜骞,门东北向,其内南下,渐入渐暗,盖与黑洞虽南北异向,高下异位,而湾环而入,无异轨焉。出洞,绕屏北而西,闻伐木声丁丁,知有樵不远,四望之,即在屏崖之半。问此洞名,亦云:“牛角。”问:“清秀何在?”其人谬指曰:“随屏南东转,出南峡乃是。”余初闻之喜,绕西麓转南麓,则其屏南崖峭削,色俱赭黄,下有洼潴水,从山麓石崖出。崖不甚高,而中若崆峒,盖即牛角南通之穴,至此则坠成水洼也。
又东一里,抵南峡门,入北来大道。复遇一人,询之,其人曰:“此南去即老君洞,不闻所谓清秀。惟北峡有清塘,其上有洞,南与黑洞通。〔此外无他洞。〕此是君来道。”余始悟屏端所指,乃误认隐山,而清秀所托,必不离北峡。时已当午,遂不暇北转,而罔南炊隐山。又一里,则隐山在望矣。仰见路西径道交加,多西北登崖者,因令顾仆先往朝阳,就庵而炊,余呼静闻遵径西北入。已而登崖蹑峤,丛石云軿píng通“屏”,透架石而入,上书“灵咸感应”四大字,知为神宇。入其洞,则隙裂成龛,香烟纸雾,氤氲其间,而中无神像,外竖竿标旗,而不辨其为何洞何神也。下山,而好食犬,时有犬骨满洞中。
遂南半里,抵隐山,候炊于朝阳庵。复由庵后入洞谒老君,穿上下二岩,乃出,饭庵中。僧月印力言:“六洞之下,水深路嫱,必不可入。”余言:“邓老曾许为导。”僧曰:“此亦谩言骗人的话,不可信而以身试也。”既饭,又半里,南过邓老所居,邓老方运斤斫木,余告以来求导游之意。邓老曰:“既欲游洞,何不携松明来。余无觅处,君明晨携至,当为前驱也。”余始怅怅,问:“松明从何得?”曰:“须往东江门。此处多导游七星者,故市者积者俱在焉。”余复与之期,乃西过西湖桥,一里,抵小石峰下。
其峰片裂如削,中立于众峰之间,东北西之三面,俱有垣环之,而南则濒阳江,接南岭,四面俱不通。出入大路至此折而循其北麓,乃西还阳江之涯。窥其垣中,不知是何橐钥。遍绕垣外,见西北隅有逾垣之隙,从而逾之。其中荆莽四塞,止有一冢在深翳中。披其东北,指小峰南麓,则磴级依然,基砌叠缀。其峰虽小,如莲瓣之间,瓣瓣有房,第云构已湮,而形迹如画。其半崖坪中有石如犀角,独耸无依,四旁多磨剔成碑,但无字如泰山,令人无从摸索耳。其后又盘空而上,片削枝攒,尤为奇幻。从其东下,崖半又裂石成岩,上镌三字,只辨其一为“东”字,而后二字,则磨拭再三,终莫得其似焉。桂林城之四隅,各有小峰特立。东有曾公岩,东有媳妇娘焉,其峰双岐而中剖;北则明月洞,西有望夫山焉,其峰片立而端拱;南则穿山岩,西有荷叶山焉,其峰窈窕中剖,而若合若分;西则西峰顶,南有兹山焉,其峰层叠中函,而若披若簇。四峰各去城一二里,以小见奇,若合筒节焉。搜剔久之,知其奇而不知其名,仍西蹈莽棘,逾垣以出。候途人问之,曰:“秋儿庄。”云昔宗室有秋英之号者,结构此山为菟裘tú qiú泛称士大夫告老隐退之地,后展转他售,丰姓者得之,逐营为地坟地,父子连掇乡科,后为盗发,幸天明见棺而止,故窒垣断道云。秋儿者,即秋英之误也。其西即阳江西来,有叠堰可渡;而南赵家山、穆陵村、中隐诸洞,隐隐在望。
循江北岸入。西一里,为狮子岩。西峰顶之西,峰尽而南突,若狮之回踞而昂首者,则狮岩山也。其西又峙一峰,高耸特立,与狮岩相夹,下有村落,是为狮岩村,其西耸之峰,有岩东向者,凭临峭石之上,中垂一柱,旁裂双楞,正东瞰狮岩之首。其岩不深,而轩夹有致,可以驾风凌烟。北转有洞北向,其门高穹,其内深坠。土人以为中通山南,而不知其道;以为旧有观址,而不知其名。拭碑读之,知为天庆岩。由级南下,中亘一壁,洞界为两,入数丈,两峡复合。其北峡之上,重门复窍,悬缀甚高,可望而不可攀焉,想登此则南通不远矣。
出洞北下,由西北行,石山从薄间,山俱林立圆耸,人行其间,松阴石影,参差掩映。又北一里,经石山西麓,见两洞比肩俱西向。辄扪棘披崖入,由南洞进五六丈,转从北洞出。其中宛转森寒,虽骄阳西射,而不觉其暑。出洞再北,仰望洞上飞崖,片片欲舞,余不觉神飞。适有过者,问之,以为王知府山。其西有林木回丛在平畴间,阳江西环之,指为王知府园。而沧桑已更,山峦是而村社非,竟不悉王知府为何代何名也。余一步一转眺,将转西北隅,思其西南有坳可逾,仍还南向,从双洞之左东北而登。忽得石磴,共一里,逾其坳间,磴断径绝,乃西攀石锷而上,静闻与顾俱不能从。所攀之石,利若剑锋,簇若林笋,石断崖隔,中俱棘刺,穿棘则身如蜂蝶,缘崖则影共猿鼯wú一种鼠。盘岭腰而西,遂出舞空石上,而为丛棘所翳,反不若仰望之明彻焉。久之,仍下东坳,瞰其北麓陡绝难下,遂寻旧登之磴,共一里,下西麓,而绕出其北。又北过一峰,其南有支峰叠石,亦冕云异。抵其东麓,有洞东向,亟贾勇而登,中皆列神所栖,形貌狞恶。从其右内转,复得明窍,则支窦南通者也。
仍出洞,东望有一村在丛林中,时下午渴甚,望之东趋,共一里,得宋家庄焉。村居一簇,当南北两山坞间,而西则列神洞山为屏其后,东则牛角洞山为屏其前,其前皆潴水成塘,有小石梁横其上。求浆村妪,得凉水一瓢共啜之。随见其汲者东自小石崖边来,趋而视之,则石崖亦当两山之中,其西潴泉一方,自西崖出,盖即牛角洞西来之流也。其泉清冷,可漱可咽,甘沁尘胃。又东一里,即屏风中立牛用洞之山。从其南麓东趋,又一里,过北峡门,北眺西峡之半,有洞岈然,其为清秀无疑。而暮色已上,竭蹶趋城,又一里,入西清门。回顾静闻、顾仆,俱久不至,仍趁追赶至门,始知二人为阍者所屏。自闻衡、永有警,即议省城止开四门,而余俱闭塞。居人以汲水不便,苦求当道,止容樵汲,而行李俱屏之四门。乃与俱出,循城而北。半里,过城外西悬之洞,其下有级可攀而登,日暮不及。遂东转,又半里入北门焉,已昏黑矣。又二里,抵唐寓。
初六日 晨起,大雨如注。晨餐后,急冒雨赴南门,行街衢如涉溪涧。抵拓之家,则昨日所期仍未往拓,以墨沈墨汁翻澄支吾;再促同往,又以雨湿石润,不能着纸为解。窥其意,不过迁延需索耳。及征色发声,始再期明日往取,余乃返寓。是日雨阵连绵,下午少止,迨dài等到暮而倾倒不绝,遂彻夜云。
初七日 夜雨达旦,市间水涌如决堤,令人临衢而叹河无舟也。令静闻、顾仆涉水而去索碑拓工家。余停屐寓中,览《西事珥》、《百粤风土记》。薄暮,顾仆、静闻返命。问:“何以迟迟?”曰:“候同往拓。”问:“碑何在?”曰:“仍指索钱。”此中人之狡而贪,一至于此!付之一笑而已。是日以仆去,不及午餐,迨其归执爂烧火做饭,已并作晚供矣。
初八日 夜雨仍达旦,不及晨餐,令静闻、顾仆再以钱索碑。余独坐寓中,雨霏霏不止。上午,静闻及仆以碑至,拓法甚滥恶,然无如之何也。始就炊,晨与午不复并餐。下午整束行李,为明日早行计,而静闻、顾仆俱病。
初九日 晨起,天色暗爽,而二病俱僵卧不行,余无如之何,始躬操爂具,市犬肉,极肥白,从来所无者。以饮啖自遣而已。桂林荔枝极小而核大,仅与龙眼同形,而核大过之,五月间熟,六月即无之,余自阳朔回省已无矣。壳色纯绿而肉甚薄,然一种甘香之气竟不减枫亭风味,龙眼则绝少矣。六月间又有所谓“黄皮”者,大亦与龙眼等,乃金柑之属,味甘酸之,其性热,不堪多食。不识然否?
初十日 早觅担夫,晨餐即行。出振武门,〔取柳州道。〕五里,西过茶庵,令顾仆同行李先趋苏桥,余拉静闻由茶庵南小径经演武场,西南二里,至琴潭岩。岩东有村,土人俱讹为陈抟。其西北大道,又有平塘街。余前游中隐山,即询而趋之,以晚不及,然第知为陈抟,不知即琴潭也。后得《桂胜》,知方信孺孚若〔记云〕:“最后得清秀、玉乳、琴潭、荔枝四岩。”故初四西出,即首索清秀,几及而复失之。以下三洞,更无知者。然余已心疑陈抟之即琴潭,姑俟西行时并及之。及今抵其村,觅导者,皆以为水深不可入。已得一人,许余为导,而复欲入市,订余下午方得前驱。余颔之,闻其东南又有七宝岩,姑先趋焉。乃东南行,度一岭,共三里,又度一桥,桥下水自西而东。又南为李家村。村之南有石峰西向巉突,有庵三楹缀其下,前有轩,已圮,而中无居者。其岩不深而峭,其地盖在南溪山白龙洞之正西,即向游白龙洞时西望群山回曲处也。时静闻病甚,憩不能行,强之还陈抟村,一步一息,三里之程逾于数里。及抵村,其人已归,余强老妪煮茶啖饵为入岩计,而令静闻卧其家待之。已而导者负松明并梯至,遂西趋小山之南,曰:“请先观一水洞,然不可入也。”余从之。其门南向,水汇其内,上浸洞口,而下甚满黑,深洞中宽衍,四旁皆为水际。其左深入,嵌空崡岈,洞前左崖濒水之趾,有刻书焉,即方孚若笔也。因出洞前遍征之,又得“琴潭”二大字,始信“陈抟”之果为音讹,而琴潭之终不以俗没矣。洞左复开一旁门,后与洞通,其不甚异。余既得琴潭之征,意所谓荔枝者当不远。导者篝火执炬,请游幽洞。余征幽洞何名,则荔枝岩也。问:“有水否?”则曰:“无之。”然后知土人以为水深不可入者,指琴潭言;导者以为梯楼可深入者,指荔枝言。此中岩洞繁多,随人意所指,迹其语似多矛盾,循其实各有条理也。
出琴潭岩,沿山左潴塘而行。绕塘北转而西,洞门东向琴潭西麓者,荔枝岩也。门不甚高,既入稍下,西向进数丈,循洞底右窍入其下穴。其内不高而宽平,有方池,长丈余,阔五、六尺,而深及丈,四旁甚峻,潴水甚冽。再东南转,平入数十丈,两转度低隘,右崖之半有窍,阔二尺,高一尺,内有洞,上穹下平,潴水平窍。以首入窍东望,其水广邃,中有石蜿蜒,若龙之浮游水中。穴内南崖,有石盆一方,长二尺,阔一尺,高六七寸,平度水面,若引绳度矩,而弗之爽者。〔不能以身入也〕仍出至洞底,少西进,又循一右窍入其上峡。其内忽庋为两层:下穴如队,少西转,辄止;上穴如楼,以梯上跻,内复列柱分楞。穿楞少西,遂下南峡中。平入数十丈,又南旋成龛,龛外洞顶有石痕二缕,分络夭矫,而交其端。仍出,度梯下至洞底,又循一左窍入其上峡,则层壁累垂。悬莲嵌柱,纷缀壁间,可披痕蹈瓣而登也。大抵此洞以幽嫱见奇,而深入在右。水窍之侧,有小石块如弹丸,而痕多磊落,其色玄黄,形如荔枝,洞名以此,正似九疑之杨梅,不足异也。
出洞,由琴潭之北共一里,仍至其村,已下午矣。携静闻西北山由间道共二里,抵平塘街。其西石峰峭甚,夹立如门,南峰山顶忽有窍透腹,明若展镜。余向从中隐寻铜钱岩不得,晚趋西门,曾过而神飞,兹再经其下,不胜跃跃。问之,皆云无路可登。会恰好静闻病不能前,有卖浆者在路旁,亦向从中隐来,曾与之询穿岩之胜者。其人曰:“有岐路在道旁打油坊后,可扪而入,东南转至一古庙,可登山而上也。”余乃以行李挂其桁héng梁上的横木间,并令静闻卧茅下以待,曳杖遂行。过打油者家问之,则仍云岩无可登,其居旁亦无径可入。余回眺其后,有蛇道伏草间,遂披篱穿隙,随山麓东行。转而南向,将抵古庙,见有路西上,遂从之。始扪级,既乃梯崖。崖之削者,有石纹锋利,履足不脱,拈指不滑;崖之觉者,有枝虬倒垂,足可蹑藤,指可攀杪。惟崖穷踄bó踩踏峡,棘蔓填拥,没顶牵足,钩距纷纷,如蹈弱水,如蹈重围,淬不能出。乃置伞插杖于石穴,而纯用力于指足,久之,抵丛石崖下。其上回狮舞象,翥zhù向上飞凤腾龙,分形萃怪,排列缤纷。计透明之穴已与比肩,乃横涉而北,逾转逾出峰头,俯瞰嵌崖削窟,反在其下,而下亦有高呼路误,指余下践之级者。余感其意,随之下,竟不得所置伞杖处。呼者乃二牧翁,疑余不得下而怜之者,余下谢之。其人指登崖之道尚在古庙南,盖其岩当从崖后转入,不能从崖东入也。余言伞置崖间,复循上时道觅之。未几,闻平塘街小儿呼噪声,已而有数十人呼山下者,声甚急,余初不知其为余,迨获伞下面后知之。下至古庙侧,则其人俱执枪挟矢,疑余为伏莽潜匿的盗匪而询之者。余告以游岩之故,皆不之信。乃解衣示之,且曰:“余有囊寄路口卖浆者茅中,汝可往而简检查也。”众乃渐散。余仍从古庙南历磴披棘上。遂西南转出山后坳间,眺其南,一峰枝起,顶竖一石,高数丈。〔予所见石峰缀立,雁岩翔鸾,龟峰灵芝,及此地笋石骈发,未有灵怪至此者。〕度已出岩后,而遥瞻石壁之下,犹未见洞门。忽下有童子,复高声呼误,言不及登者。时日已坠西峰,而棘蔓当前,度不可及,且静闻在茅店,其主人将去,恐无投宿,乃亟随之下,则此童已飏而去,不知其为怜为疑,将何属者。乃仍转北麓,出打油坊后,则卖浆主人将负所铺张为返家计。余取桁间挂物,随其人东趋平塘街求托宿处。其人言:“家隘不能容。”为余转觅邻居以下榻,而躬为执爂,且觅其宗人,令明晨导游焉。是暮,蕴闷热隆雷声出极,而静闻病甚,顾仆乍分,迨晚餐后,出坐当衢明月下,而清风徐来,洒然众峰间,听诸村妇蛮歌对歌谑浪开玩笑,亦是群玉峰头一异境也。
十一日 晨起,静闻犹卧,余令主宿者炊饭,即先过卖浆者家,同其宗人南抵古庙南登山。导者扬镳斩棘,共一里,抵山西南坳。从石隙再登一二步,即望见洞门西南向。又攀石崖数十步,即入洞焉。盖其门前向东北,后向西南,中则直透,无屈曲崚嶒之掩隔。导者谓兹洞曰榜岩洞,兹山曰枫木山。下山,仍过古庙,遂南由田塍中渡西来小涧,〔水自两路口西塘迤逦东穿山麓,即南溪发源也。〕共东南一里,入石岩洞。其门西北向,后门东北向,其中幽朗曲折,后门右崖,有架虚之台,盘空之盖,皆窗楞旁透,可憩可读。由后洞出,北一里,仍抵平塘街。街北有石峰巑岏若屏,东隅有岩东向,是为社岩。外浅而不深,土人奉社神于中。导者又指其西北,有石峰中立,山下南北俱有汇塘,北塘之上,岩口高列,南塘之侧,穴门下伏其内洞腹潜通,水道中贯,是名架梯岩,又名石鼓洞,盖即予前觅铜钱岩不得而南入之者。导者言之,而不知余之已游;余昔游之,而不知洞之何名。今得闻所未闻,更胜见所未见矣。
于是还饭于宿处,强静闻力疾行。西二里,经两山之峡。峡北山则巍然负扆,下为广福王庙;峡南山则森然北拱,其东有岩焉。门东向,当门有石塔,甚整而虚其中,塔后不甚崇宏。由其右穴入,渐入渐隘而黑,有狼兵数人调守于此,就岩爂寝焉。岩门外,右有旧镌磨崖,泐不可读。乃下,西出峡门,是为两路口。市肆夹路。西北循山,为义宁道;西南循山,为永福道。余就西南行,不一里,静闻从而后,俟之不至。望路东有岩西向,拨棘探之,岩不深而门异。下瞰静闻,犹然不见其过;欲返觅,又恐前行。姑急追之,又迟待之,执前后至者询焉,俱茫然无指,实为欲前欲却。久之,又西行四里,路右有小峰,如佛掌高擎,下合而上岐,下束而上展,于众峰中尤示灵怪。其南又骈峙两山,束而成峡,路由其中。峡南之峰,其东层裂两岩,转盼间,觉上岩透明。亟南向趋之,只下岩可入,而上岩悬叠莫登,乃入下岩。岩中列柱牵帷,界而为峡,剖而为窗,曲折明朗,转透其后,则亦横贯山腹者也。以为由后窍西出,可反跻上岩透处,而后窍上下俱削,旁无可攀。乃仍东出洞前,见东北隅石颇坎坷,姑攀隙而登,遂达上层。〔则前后二门,俱与下岩并列;门内乳幄莲柱,左右环转以达后门,数丈之内,纡折无竟。前门一台,正对东北佛掌峰。凭后龛牖,〕遥瞰近视,岩外之收揽既奇,岩内之绾结亦异,诚胜境也。〔予所见粤中重楼之胜,此为第一。〕
既而下山,不知静闻之或前或后,姑西向行。又见大路之左,复有岩北向,登之亦浅而不深,此亦峡南之山也。其在峡北者,西向亦有二洞层列,洞门上下,所悬亦无几,而俱石色赭黄,若独为之标异者。一出峡门,则汇水直浸两峡之西,中叠石为堤,以亘水面,旁皆巨浸,无从渡水一登赭岩。〔既又闻有八字岩,亦不能至。〕遂由石道西向行汇水中。又望其西峰之东崖壁高亘,上悬三洞,相去各二十余丈,俱东向骈列,分南、北、中焉。〔其山在汇水西南,与东峡南峰东西夹塘成汇。〕遥睇崖端,俱有微痕,自南而北,可以上跻,惟北洞则崭然悬绝,若不可阶焉。途中行人见余趋岩,皆伫呼莫前,姑缓行堤间。俟前后行人少间,视堤西草径,循水遵南麓而行,虽静闻之前后,俱不暇计。已而抵南洞之下,仰睇无级。仍以攀崖梯隙之法,猿升猱跃而上,遂入南洞,则洞门甚崇,其内崆峒宏峻,规模迥异。稍下,一岐由右入,转而西南,渐觉昏黑,莫究厥底;一岐由左入,不五丈,忽一门西透山后,返照炳焉;一门北通中洞,曲景穿焉。于是先西向披后岩,〔洞门高与东埒liè,〕上下俱悬崖陟绝,可瞰而不可下。遥望西南对山,有洞亦若覆梁,而门广中遂,〔曰牛洞,〕东向暗黑而不知其涯。仍入内,旋北向上中洞,洞内北转而东透。先探其北,转至洞门,有石内庋,架为两层,上叠为阁,倒向洞内,下裂为门,直嵌壁间,盖即所望之北洞矣。至此则兹洞之旁通曲达,既极崇宏,复多曲折,既饶旷达,复备幽奇,余所观旁穿之胜,此为最矣。仍入中洞之内,东临洞门,〔门愈高穹,下〕则其外路绝崖轰,遂仍返其中,循南洞而出焉。始知是三洞者,外则分门,内俱连窍,南洞其门户也,北洞其奥窟也,中洞则左右逢原,内外共贯,何岩洞之灵异,出人意表如此!
于是仍由旧级下,共一里,北出大道,亟西行。循南山北麓而西,三里,越一平坡,〔其南北岩洞甚多,不暇详步。〕歧而南为通城墟。墟房累累,小若鸽户,列若蜂房,虚而无人,以俟趁墟者。从墟又南一里,是为上岩〔后洞。〕余循西路登岩,门北向,前临深塘。入其内,扩然崇宏,〔峡分左右。〕右峡下坠,已浚为渊,水潴其底,石壁东西夹之,峻不可下。〔其底南眺沉沉,壁西之崖,回覆渊上,予所驻足下瞰者;壁东则绝壁之下,骈通二穴,若环桥连亘,水通其中,不知所往;北则石壁自洞顶下插渊底,壁半裂柱成隙,泉淙淙隙端下注。出右峡,由〕左峡上入,蹲石当门,中耸为台,台上一顶柱直挂洞顶。路从两旁入,其西复有石崖,由洞北突而南,若塞门焉。与洞之南壁夹而成罅。路循崖西出,转绕崖后,〔外穹为门,门下横阈,而上多垂檐。〕踞门阈而坐,〔门外峡复峭峙,两旁多倒悬下攫之石,若龙爪猿臂,纷拿其门,〕俯仰双绝。出洞,循其东麓,复开一门,东向内洼,〔下滴水空声,转南渐黑,当即通后洞环桥水穴者。〕而下洞门之南,则〔上岩村〕村居萃焉。村后叠石开径,曲折而上,是为上岩〔前洞〕。其门东向,〔高齐后洞肩,深折不及。〕前有神庐,侧有台址。有村学究聚群蒙méng正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于台上。〔由台直跻洞后,进窦成龛,垂石如距:有垂至地下离一线者,有中悬四旁忽卷者,有柱立轮囷qūn高大的样子其中者,有爪攫分出其岐者。其东南对山有泉源,曰龙泉云。〕
下台端,〔仍出后洞塘北,〕西北行一里,入东来大道。又二里,为高桥,石梁颇整。越桥西南,石山渐开,北眺遥山连接,自西而东,则古田、义宁西来老龙矣。又七里为山蚤铺,其四旁虽间出土阜,而石峰尤屼突焉。又西南八里,为马岭墟。其日当市,余至已下午,墟既散,而纷然俱就饮啜浆矣。始于墟间及静闻,复与之饭。又西南二里,至缭江桥,越桥为缭江铺,于是山俱连阜回冈,无复石峰峥峥矣。又南八里为焉石铺,乃西入山坞。二里转而西南,又十里为苏桥,〔为洛青江上流,水始舍桂入柳去,予遂与桂山别。〕桥西是为苏桥之堡,入东门,抵南门,时顾仆已先抵此一日,卧南门内逆旅中。是晚蕴隆之极,与二病人俱殊益闷闷。幸已得舟,无妨明日行计也。
粤西游日记二
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二日 晨餐后登舟,顺流而南,曲折西转,二十里,小江口,为永福界。又二十里,过永福县。县城在北岸,舟人小泊而市蔬。又西南三十五里,下兰麻滩。其滩悬涌殊甚,上有兰麻岭,行者亦甚逼仄焉。又二十里,下陟滩为理定,其城在江北岸。又十五里而暮。又十五里,泊于新安铺。
十三日 昧爽行四十里,上午过旧街,已入柳州之洛容界矣,街在江北岸。又四十里,午过牛排。又四十里,下午抵洛容县南门。县虽有城,而市肆荒落,城中草房数十家,县门惟有老妪居焉。旧洛容县在今城北八十里,其地抵柳州府一百三十里。今为新县,西南抵柳州五十里。〔水须三日溯柳江乃至。〕是晚宿于舟中。预定马为静闻行计。
十四日 昧爽起饭,觅担夫肩筐囊,倩马驼静闻,由南门外绕城而西。静闻甫登骑,辄滚而下。顾仆随静(闻)、担夫先去,余携骑返换,再易而再不能行,计欲以车行,众谓车之屼嵲甚于马,且升降坡岭,必须下车扶挽,益为不便。乃以重价觅肩舆三人,餍其欲尽量让他们吃饱而后行,已上午矣。余先独行,拟前铺待之,虑轿速余不能踵其后也。共一里,过西门,西越一桥而西,即升陟坡坂。四顾皆回冈复岭,荒草连绵,惟路南隔冈有山尖耸,露石骨焉。踄荒莽共十八里,逾高岭,回望静闻轿犹不至。下岭又西南二里,为高岭铺,始有茅舍数家,名孟村。时静闻犹未至,姑憩铺肆待之。久之乃来,则其惫弥甚。于是复西一里,乃南折而登岭,迤逦南上,共四里,抵南寨山之西,则柳江逼其四崖矣。乃西向下,舟人舣舟以渡。〔有小溪自南寨破壑,西注柳江,曰山门冲。〕江之东为洛容界,江之西为马平界。登西岸,循山濒江南向行,是为马鹿堡。东望隔江,石崖横亘其上,南寨山分枝耸干,亭亭露奇。共五里,乃西向逾坳入,则石峰森立,夹道如双阙。其南峰曰罗山,山顶北向,有洞斜骞,侧裂旁开两门,而仰眺无跻攀路,西麓又有洞骈峙焉。其北峰曰李冯山,而南面峭削尤甚。又二里,双阙之西,有小峰当央当中而立,曰独秀峰。
行者共憩树下,候静闻舆不至。问后至者,言途中并无肩舆,心甚惶惑。然回眺罗山西麓之洞,心异之。同憩者言:“从其南麓转山之东,有罗洞岩焉,东面有坊,可望而趋也。”余闻之益心异,仰视日色尚未令昃zè太阳西斜,遂从岐东南披宿草行。一里,抵罗山西南角,山头丛石叠架,侧窦如圭,横穴如梁。从此转而南,东循其南麓,北望山半亦有洞南向,高少逊于北巅,而面背正相值也。东南望一小山濒江,山之南隅,石剖成罅,上至峰顶,复连而为门。其时山雨忽来,草深没肩,不虞上之倾注,而转苦旁之淋漓矣。转山之东,共约一里,遂逾坳北入,一坪中开,自成函盖。右峰之北,有巨石斜叠而起,高数十丈,俨若一人北向端拱,衣褶古甚。左崖之北,有双门坠峡而下,内洞北向,深削成渊,底有伏流澄澈,两旁俱峭壁数十丈,南进窅yǎo深远然不知其宗。北抵洞口,壁立斩绝,上有横石〔高二尺,〕栏洞口如阈,可坐瞰其底,无能逾险下坠,亦无虞失足陨越也。阈之左壁,有悬绠数十丈,圈而系之壁间,余疑好事者引端悬崖以游洞底者。惜余独行无偶,不能以身为辘轳,汲此幽嫱也。既龙出峡门上,复西眺西峰,有道直上,果有石坊焉砚台。亟趋之,石坊之后,有洞东向,正遥临端拱石人,坊上书“第一仙区”,而不署洞名。洞内则列门设锁,门之上复横栅为栏,从门隙内窥,洞甚崆峒,而路无由入。乃攀栅践壁逾门端入,则洞高而平,宽而朗,中无佛像,有匡床、木几,遗管城手笔、墨池焉。探其左,则北转渐黑而隘;穷其右,则西上愈邃而昏。余冀后有透明处,摸索久之不得。出,仍逾门上栅,至洞前。见洞右有路西上,拨草攀隙而登,上蹑石崖数重,则径穷莫前,乃洞中剪薪道也。山雨复大至,乃据危石倚穹崖而坐待之。忽下见洞北坪间翠碧茸茸,心讶此间草色独异,岂新禾沐雨而然耶?未几,则圆绕如规,五色交映,平铺四壑,自上望之,如步帐回合,倏忽影灭。雨止乃下,仍从石坊逾南坳,共二里,转是山西麓。先入一洞,其门西向,竖若合掌,内洼以下,左转而西进,黑不可扪;右转而东下,水不可穷,乃峻逼之崖,非窈窕之宫也。出洞又北,即向时大道所望之洞。洞门亦西向,连叠两重。洞外有大石,横卧当门,若置阈焉,峻不可逾。北有隘,侧身以入,即为下洞。洞中有石中悬,复间为两门,南北并列。先从南门入,稍洼而下,其南壁峻裂斜骞,非攀跻可及;其北崖有隙,穿悬石之后,通北门之内焉。其内亦下坠,而东入洞底,水产汩汩,与南洞右转之底,下穴潜通。由北门出,仰视上层,石如荷时,下覆虚悬,无从上跻。复从南门之侧,左穿外窍,得一旁龛。龛外有峡对峙,相距尺五,其上南即龛顶尽处,北即覆叶之端。从峡中手攀足撑,遂从虚而凌其上。则上层之洞,东入不深,而返照逼之,不可向迩;惟洞北裂崖成窦,环柱通门,石质忽灵,乳然转异;攀隙西透,崖转南向,连开二楹,下跨重楼,上悬飞乳,内不深而宛转有余,上不属而飞凌无碍。岩之以凭虚驾空为奇者,阳朔珠明之外,此其最矣。
坐憩久之,仍以前法下。出洞前横阈,复西北入大道,一里抵独秀峰下。又西向而驰五、六里,遇来者,问无乘肩舆僧,止有一卧牛车僧。始知舆人之故迟其行,窥静闻可愚,欲私以牛车代易也。其处北望有两尖峰亭亭夹立,南望则群峰森绕,中有石缀出峰头,纤幻殊甚,而不辨其名。又西五、六里,则柳江自南而北,即郡城东绕之滨矣。江东之南山,有楼阁高悬翠微,为黄氏书馆。即壬戌会魁〔会试第一名〕黄启元。时急于追静闻,遂西渡江,登涯即阛闠huān huì市中商店连络;从委巷二里入柳州城。东门以内,反寥寂焉。西过郡治,得顾仆所止寓,而静闻莫可踪迹。即出南门,随途人辄问之,有见有不见者。仍过东门,绕城而北,由唐二贤祠蹑之开元寺。知由寺而出,不知何往,寺僧言:“此惟千佛楼、三官堂为接众之所,须从此觅。”乃出寺,由其东即北趋,里余而得千佛楼,已暮矣。问之僧,无有也。又西趋三官堂。入门,众言有僧内入,余以为是矣;抵僧栖,则仍乌有。急出,复南抵开元东,再询之途人,止一汲者言,曾遇之江边。问:“江边有何庵?”曰:“有天妃庙。”暗中东北行,又一里,则庙在焉。入庙与静闻遇。盖舆人以牛车代舆,而车不渡江,止以一人随携行李,而又欲重索静闻之资,惟恐与余遇,故迂历城外荒庙中,竟以囊被诒yì遗留僧抵钱付去。静闻虽病,何愚至此!时庙僧以饭饷,余、舆同卧庙北野室中,四壁俱竹篱零落,月明达旦。
十五日 昧爽起,无梳具,乃亟趋入城寓,而静闻犹卧庙中。初拟令顾仆出候,并携囊同入,而顾仆亦卧不能起,余竟日坐楼头俟之,顾仆复卧竟日,不及出游焉。是日暑甚,余因两病人僵卧两处,忧心忡忡,进退未知所适从,聊追忆两三日桂西程纪,迨晚而卧。
十六日 顾仆未起,余欲自往迎静闻。顾仆强起行,余并付钱赎静闻囊被。迨上午归,静闻不至而庙僧至焉。言昨日静闻病少瘥病愈,至夜愈甚,今奄奄垂毙,亟须以舆迎之。余谓病既甚,益不可移,劝僧少留,余当出视,并携医就治也。僧怏怏去。余不待午餐,出东门,过唐二贤祠,由其内西转,为柳侯庙,《柳侯碑》在其前,乃苏子瞻书,韩文公诗。其后则柳墓也。余按《一统志》,柳州止有刘贲墓,而不及子厚,何也?容考之。急趋天妃视静闻,则形变语谵,尽失常度。始问之,不能言,继而详讯,始知昨果少瘥,晚觅菖蒲、雄黄服之,遂大委顿极度疲困,盖蕴热之极而又服此温热之药,其性悍烈,宜其及此。余数日前阅《西事珥》,载此中人有食饮端午菖蒲酒,一家俱毙者,方以为戒。而静闻病中服此,其不即毙亦天幸也。余欲以益元散解之,恐其不信。乃二里入北门,觅医董姓者出诊之。医言无伤,服药即愈。乃复随之抵医寓,见所治剂俱旁杂无要。余携至城寓,另觅益元散,并药剂令顾仆传致之,谕以医意,先服益元,随煎剂以服。迨暮,顾仆返,知服益元后病势少杀矣。
十七日 中夜雷声殷殷,迨晓而雨。晨餐后,令顾仆出探静闻病,已渐解。既午雨止,湿蒸未己。匡坐寓中,倦于出焉。
柳郡三面距江,故曰壶城。江自北来,复折而北去,南环而宽,北夹而束,有壶之形焉,子厚所谓“江流曲似九回肠”也。其城颇峻,而东郭之聚庐反密于城中,黄翰简、龙天卿之第俱在焉。龙名文光。黄翰简名启元。壬戌进士,父名化。由乡科任广东平远令,平盗有功,进佥宪明代都察院。
母夫人许氏,以贞烈死平远,有颛祠。余昔闻之文相公湛持,言其夫人死于平远城围之上,而近阅《西事珥》,则言其死于会昌,其地既异,则事亦有分。此其所居,有祠在罗池东。(缺)当俟考文。翰简二子俱乡科。
十八日 因顾仆病不能炊,余就粥肆中,即出东门观静闻。一里,北过二贤祠,东过开元寺,又共一里,抵天妃庙,则静闻病虽少痊,而形神犹非故吾也。余初意欲畀钱庙僧,令买绿豆杂米作糜粥,以芽菜鲜姜为供。问前所畀,竟不买米,俱市粉饼食。余恐蹈前辙,遂弗与,拟自买畀之,而静闻与庙僧交以言侵余。此方病者不信药而信鬼,僧不斋食而肉食,故僧以大餔惑静闻,而静闻信之。僧谓彼所恃不在药而在食。静闻谓予不惜其命而惜钱,盖犹然病狂之言也。余乃还,过开元寺入瞻焉。
寺为唐古刹,虽大而无他胜。又西过唐二贤祠觅拓碑者家,市所拓苏子瞻书韩辞二纸。更觅他拓,见有柳书《罗池题石》一方,笔劲而刻古,虽后已剥落,而先型宛然。余嘱再索几纸,其人欣然曰:“此易耳。即为公发硎磨刀石出一石拓,乃新摹而才镌之者。”问:“旧碑何在?”曰:“已碎裂。今番不似前之剥而不全矣。”余甚惋惜,谢其新拓,只携旧者一纸并韩辞二大纸去。询罗池所在,曰:“从祠右大街北行,从委巷东入即是。然已在人家环堵中,未易觅也。”余从之。北向大街行半里,不得;东入巷再询之,土人初俱云不知。最后有悟者,曰:“岂谓‘罗池夜月’耶?此景已久湮灭,不可见矣。”余问何故,曰:“大江东南有灯台山,魄悬台上而影浸池中,为此中绝景。土人苦官府游宴之烦,抛石聚垢,池为半塞,影遂不耀,觅之无可观也。”余求一见,其人引余穿屋角垣隙,进一侧门,则有池一湾,水甚污浊,其南有废址两重,尚余峻垣半角,想即昔时亭馆所托也。东岸龙眼二株,极高大,郁倩茂盛的树枝垂实,正累累焉。度其地当即柳祠之后,祠即昔之罗池庙,柳侯之所神栖焉者。今池已不能为神有,况欲其以景存耶?
凭吊久之,还饭于寓。乃出小南门,问融县舟,欲为明日行计。始知府城北门明日为墟期,墟散舟归,沙弓便舟鳞次而待焉。乃循江东向大南门渡江。江之南,稍西为马鞍山,最高而两端并耸,为府之案山;稍东为屏风山,形伏而端方,其东北为灯台山,则又高而扼江北转者也。马鞍之西,尖峰峭耸,为立鱼山。其山特起如鱼之立,然南复有山映之,非近出其下不能辨。既渡,余即询仙奕岩,居人无知者。西南一里至立鱼山,而后知其东之相对者,即仙奕岩也。岩在马鞍之西麓,居人止知为马鞍,不知为仙奕,实无二山也。立鱼当宾州大道,在城之西南隅。由东北蹑级盘崖而登,岩门东向,踞山之半。门外右上复旁裂一龛,若悬窝缀阁,内置山神;门外左下拾级数层,又另裂一窍,若双崖夹壁,高穹直入,内供大士。入岩之门,如张巨吻,其中宽平整朗,顶石倒书“南来兹穴”四大字,西蜀杨芳笔也。门外又有诗碑。内列神位甚多,后通两窍,一南一北,穿腹西入,皆小若剜窦。先由南窍进。内忽穹然,高盘竖裂。西复有门透山之西,其中崇彻窈窕,内列三清巨像。后门逾阈而出,西临绝壑,遥瞻西南群峰开绕,延揽甚扩。由门侧右穿峡窍以下,复有洞,门西向。其内不高而宽,有一石柱中悬,杂置神像环倚之,柱后有穴,即前洞所通之北窍也。乃知是山透腹环转,中空外达,八面玲珑,即桂林诸洞所不多见也。由门内左循岩壁而上,洞横南北,势愈高盘。洞顶五穴剜空,仰而望之,恍若明星共曜yào辉映、照耀。其下东开一峡,前达僧栖,置门下键门上的横插,不通行焉。稍南,西转下峡,复西透一门,前亦下临西壑。由门左转而入,其内下坠成峡,直迸东底,深峻不可下。由其上扪崖透腋,又南出一门。其门南向,前有一小峰枝起,与大峰骈六成坳。由其间攀崖梯石,直蹑立鱼之颠焉。盖是洞透漏山腹,东开二门,西开三门,南开一门,其顶悬而侧裂者,复十有余穴,开夹而趣括无穷,曲折而境深莫閟,真异界矣。复由诸洞宛转出前洞,从门右历级南上,少憩僧庐。东瞰山下,有塘汇水一方,中洼而内沁,不知何出;其东北所对者,即马鞍山之西北麓,仙奕岩在焉;其东南所对者,乃马鞍山西南枝峰,又有寿星岩焉。遥望其后重岩回复,当马鞍之奥境,非一览可尽。时日已下舂,雨复连绵,余欲再候静闻,并仙奕岩俱留为后游。下山一里,复渡南门,又东北三里,携豆蔬抵天妃殿,而静闻与僧相侵弥甚;欲以钱赎被。而主僧复避不即至。余乃不顾而返,亟入城,已门将下键矣。昏黑抵寓,不得晚餐而卧。
十九日 凌晨而起,雨势甚沛,早出北门观墟市,而街衢雨溢成渠,墟不全集。上午还饭于寓。计留钱米绿豆,令顾仆往送静闻,而静闻已至。其病犹未全脱,而被襆fú被单之属俱弃之天妃庙,只身而来。余阴嘱寓主人,同顾仆留栖焉。余乃挈囊出西南门,得沙弓小舟一舱,遂附之。而同舟者俱明晨行,竟宿沙际。
二十日 候诸行者,上午始发舟。循城西而北溯柳江,过西门,城稍逊而内,遂不滨江云。江之西,鹅山亭亨,独立旷野中,若为标焉。再北,江东岸犹多编茅瞰水之家,其下水涯,稻舟鳞次,俱带梗而束者,诸妇就水次称而市焉,俱从柳城、融县顺流而下者也。又北二十里,晚泊古陵堡,在江西岸。
自柳州府西北,两岸山土石间出,土山迤逦间,忽石峰数十,挺立成队,峭削森罗,或隐或现。所异于阳朔、桂林者,彼则四顾皆石峰,无一土山相杂;此则如锥处囊中,犹觉有脱颖之异耳。
柳江西北上,两涯多森削之石,虽石不当关,滩不倒壑,而芙蓉倩水之态,不若阳朔江中俱回崖突壑壁,亦不若洛容江中俱悬滩荒碛也。
此处余所历者,其江有三,俱不若建溪之险。阳朔之漓水,虽流有多滩,而中无一石,两旁时时轰崖缀壁,扼掣江流,而群峰逶迤夹之,此江行之最胜者;洛容之洛青,滩悬波涌,岸无凌波之石,山皆连茅之坡,此江行之最下者,柳城之柳江,滩既平流,涯多森石,危峦倒岫,时与土山相为出没,此界于阳朔、洛容之间,而为江行之中者也。
二十一日 昧爽行。二十里,上午过杉岭,江右尖峰叠出。又三十里,下午抵柳城县。自城北溯怀远江而入,又十里,治于古旧县。此古县治也,在江北岸。是日暑甚,舟中如炙。
柳城县在江东岸,孤城寥寂,有石崖在城南,西突瞰江,此地濒流峭壁,所见惟此。城西江道分而为二。自西来者,庆远江也,〔其源一出天河县为龙江,一出贵州都匀司为乌泥江,经忻城北入龙江,合流至此;〕自北来者,怀远江也,〔其源一出贵州平越府,一出黎平府,流经怀远、融县至此。〕二江合而为柳江,所谓黔江也。下流经柳州府,历象州,而与郁江合于浔。
今分浔州、南宁、太平三府为左江道,以郁江为左也;分柳州、庆远、思恩为右江道,以黔江为右也。然郁江上流又有左、右二江,则以富州之南盘为右,广源之丽江为左也,二江合于南宁西之合江镇,古之左右二江指此,而今则以黔、郁分耳。
南盘自富州径田州,至南宁合江镇合丽江,是为右江。北盘自普安经忻城,至庆远合龙江,是为乌泥江。下为黔江,经柳、象至浔州合郁,亦为右江。是南、北二盘在广右俱为右江,但合非一处耳。《云南志》以为二盘分流千里,至合江镇合焉,则误以南宁之左、右二江俱为盘江,而不知南盘之无关于丽江水,北盘之不出于合江镇也。
二十二日 平明发舟。西北二十里,午过大堡,在江东岸。是日暑雨时作,蒸燠殊甚,舟人鼓掉,时行时止,故竟日之力,所行无几。下午又十五里,大雨倾盆,舟中水可掬,依野岸泊。既暮雨止,复行五里而歇。
二十三日 昧爽,西北行十五里,过草墟,有山突立江右,上盘危岩,下亘峭壁。其地鱼甚贱。十里,马头码头,江左山崖危亘,其内遥峰森列,攒簇天半。于是舟转东行,十里复北,五里,下午抵沙弓,融县南界也,江之西南即为罗城县东界。沙弓,水滨聚落,北至融五十里,西至罗城亦然,西望隔江群峰攒处,皆罗城道中所由也。是晚即宿舟中。
二十四日 昧爽,仍附原舟向和睦墟。先是沙弓人言:“明日为和睦墟期,墟散有融县归舟,附之甚便。”而原舟亦欲往墟买米,故仍附之行。和睦去沙弓十里。水陆所共由也。舟自沙弓西即转而东北行,一里,有江自西北来,舞阳江也,〔内滩石甚险。〕又直东四里,始转而北,又五里为和睦墟。荒墟无茅舍,就高蓷tuí芦苇草,日初而聚,未午而散,问舟不得。久之,得一荷盐归者,乃附行囊与之偕行。始东北行一里,有小溪自西而东。越溪而北,上下陂陀,皆荒草靡靡,远山四绕。又四里过黄花岭,始有随坞之田。直北行五里,过古营,其田皆营中所屯也。又北五里,越一小溪为高桥,有秦姓者之居在冈中。北下一里为大溪,有水自西而东,有堰堰之,其深及膝,此中水之大者,第不通舟耳。又北五里,大道直北向县,而荷行李者陆姓,家于东梁西北,遂由此岐而西北行。二里,上鸡笼岭,其坳甚峻,西有大山突兀,曰古东山。山北东隅为东梁,县中大道所径也。西北隅为东阳,亦山中聚落也,而陆姓者聚居于其北坞对山之下,越鸡笼共西北三里,而抵其家。〔去真仙岩尚十里,去县十五里。〕时甫逾午,而溽盛夏又湿又热的气候暑疲极,遂止其处。
二十五日 平明起饭,陆氏子仍为肩囊送行。先隔晚,望其北山,有岩洞剨huò然上下层叠。余晚浴后欲独往一探,而稻畦水溢,不便于行,及是导者欲取径道行,路出于其下,余乃从田间水道越畦而登之。岩有二门,俱南向。东西并列,相去数丈,土人名为读学岩。外幛骈崖,中通横穴,〔若复道行空,蜃楼内朗,垂莲倒柱,钩连旁映,〕轩爽玲珑,可庐可憩,不以隘迫为病也。其西又有小石峰特起田间。旁无延附,亦有门东向,遂并越水畦入之。初入觉峡逼无奇,穿门西进,罅迸“十”字,西既透明,南北俱裂窍,土人架木窍间,若欲为悬阁以居者,但宛转轩迥,不若前岩之远可舒眺而近可退藏也。甫出洞,导者言:“西去一二里,有赤龙岩奇甚,胜当与老君洞等,惜无知者,君好奇,何不迓道观之!”余昨从和睦墟即屡问融中奇胜,自老君洞外更有何景,导者与诸土人俱云无有,盖彼皆以庵栖为胜,而不复知有山石之异也。至是,其人见余所好在此,始以其说进。余奖劳之,令即趋赤龙。于是不北向山坳,而西循溪塍,里余遂抵岩下。其岩北向,高穹山半,所倚之山,即陆氏所居之后岭,自西横列至此,而东下陆村者也。洞前北突两峰,若龙虎然,而洞当其中,高旷宏远,底平而上穹,门之中有石台两重界其间,洞后列柱分楞,别成圭门璇室。洞中直入数丈,脊稍隆起,遂成仙田每每,中贮水焉。更入则渐洼渐黑,导者云:“其内门束如窦,只平身入,既入乃复廓然透别窍焉。”恨不从家携炬,得一穷其奥也。山前有溪自西来,分两派,而东萦陆氏之居,又东抵东梁,而北汇安灵潭,为灵寿溪之上流云。下山,越溪而北向,望北山有洞剨然骈列。涉水蛙而攀其上,其洞门南向,虽高穹侧裂,而中乃下旋如坠螺。由门外右跻,复飞嵌悬崖,凭踞则有余,深栖则不足,乃下。盖此山正与赤龙岩南北相向,其与读学岩则东西肩列者也。〔北趋间道,正由此山、读学两峰中。〕此山之东隅,复开两岩,其门皆东向,名钟洞岩:在北者,其岩不深峻,若竖钟而剖其半,中列神像;在南者,峡门甚高,层窦叠见,而内入不深,上透无级。所入下层之洞,当门即巨柱中悬,环转而出,无余地矣。乃下,直北趋,共二里,越一脊。脊之北为百步塘,四面尖峰环列,中开平壑一围,广漠低洼,下有溺水。塘之西北为古鼎,东北为羊膈山,东南为东梁,西南为此脊。越脊,循岩转又一里,其山分突三峰,北向百步而列。西一峰,山半洞门西向,有牧者憩歌于中,余不及登;中与东二峰前抱中环,有陆氏冢焉,北向古鼎以为案者也。中峰有洞东向,洞门层倚若重楼;东峰有洞西向,岩石下插如象鼻。余先登东峰西向之洞。其洞北迸横峡,南骞斜窦,而有石上自山巅,下嵌峡底,四面可绕而出,所云象鼻者也。但其内浅而不深,不堪为栖托之所。次登中峰东向之洞。其洞北窍下裂,南牖上悬,有石飞架其间,外若垂楞,中可透扃,上牖有石台前突,憩卧甚适,唯峻不如象鼻,而夹曲过之,所恨者亦不深广耳。既下,乃直北径百步塘。二里越塘之北,先有一小溪自西而北,〔自古鼎来,〕横涉而过;又有一大溪自南而北,〔即赤龙岩前水,东过东梁至北。〕二水合而北行,有石梁横渡,于是东西俱骈峰成峡,溪流其中,是为灵寿溪。又北一里,溪汇为潭,是为安灵潭,神龙之所窟也。又北一里,当面有山横列,峰半剨然开张洞门,余以为真仙岩矣。至则路转西麓,遂东行环绕其北,则此山之后复有洞焉,不知与南向开张者中通否也?时望真仙岩之山尚在其北,〔北即安灵溪水流入真仙后洞处。〕遂竭蹶东循其麓,姑留此洞以俟后探焉。东出山,又北转一里,则与东梁之大道会。峰转溪回,始见真仙洞门,穹然东北高悬,溪流从中北出,前有大石梁二道骈圈溪上。越梁而西,乃南向入洞焉。洞门圆迥,如半月高穹,中剜一山之半。其内水陆平分,北半高崖平敞,南半回流中贯。由北畔陆崖入数丈,崖叠而起,中壁横拓,复分二道。壁之西有窍南入,而僧栖倚之;壁之东南,溯溪岸入其奥扃,则巨柱中悬,上缀珠旒宝络,下环白象、青牛,稍后则老君危然,须眉皓洁,晏坐而对之,皆玉乳之所融结,而洞之所以得名也。其后则堂皇忽嫱,曲户旋分,千门万牖,乳态愈极缤纷,以无炬未及入。其下则溪汇为渊,前趋峡壁,激石轰雷。〔其隔溪东崖,南与老君对者,溪上平耸为台,后倚危壁,为下层;北与僧栖对者,层阁高悬,外复疏明,为上层,但非鹊桥不能度。〕后覆重崖,穿云逗日,疑其内别有天地。
方徘徊延伫,而僧栖中有二客见余独入而久不出,同僧参慧入而问焉。遂出憩其栖,将已过午,参慧以饭饷余及陆。既而二客与陆俱别去,参慧亦欲入市,余乃随之。北一里,过下廓,少憩广化寺。寺古而半圮。又北,则大江在东,自北而南,〔即潭江,北自怀远、大融南来者;〕小江在西,自西而东,(即)〔菜邕江,西自丹江桥绕老人岩,至此东入江。〕,二水交流下廓两旁,道当其中。又一里,渡菜邕桥,又北半里,入融之南关焉。南关之外,与下廓犹居市相望,而城以内则寥落转甚。大江北来,绕城东而南,至下廓遂东南去。其水不回拱,所以萧条日甚邯?既问老人岩道,复从下廓之北,循小江西南行。既西抵一峰,见其石势叠耸,遂披棘登之。至石崖下,乃回削千仞,无池旁窦,乃下。路当北溯溪岸,余误而南入山峡,其峡乃老人岩之南枝,又与南山夹而成者。南山北麓,有石磴盘山而上。其下有石窦一圆,潴水泓然,有僧方汲。急趋而问之,始知其上为独胜岩,而非老人岩也,去下廓西南一里矣。余始上探独胜。其岩北向,高缀峰头,僧庐塞其门,入其下,不知为岩也。时暑气如灼,有三士人避暑其间,留余少憩。觇其庐后有小穴焉,因穿穴入。其内复开窍一龛,稍洼而下,外列垂幛,亦有裂隙成楞者,但为僧庐掩映,不得明光耳。〔独胜北有鲤鱼岩,即古弹子岩。闻乳柱甚丰,不及往。〕下山,日色犹未薄崦嵫,乃复东北一里,出下廓,又西北溯小溪一里,抵老人岩山下。其下有洞东向,余急于上跻,姑置之。遂西向拾级上,两崖对束,磴悬其间,取道甚胜。已透入一隘门,上镌“寿星岩”三字,甚古。门之上,转而北上,则岩之前门也,盖其岩一洞两门,前门东南向,下瞰下廓,后门东北向,下瞰融城,乃石崖高跨而东突,洞透其下,前后相去不遥,亦穿岩之类,而前后俱置佛龛障之,遂令空明顿失。时前发僧方剖瓜,遂以相饷。急从庐侧转入后岩,始仰见盘空之顶,而后岩僧方樵而未返,门闭无由入。时日暮雷殷,姑与前岩僧期为后游,遂下山;则后岩僧亦归,余不能复上矣。指小径,仍从独胜东峰披蔓草行,二里乃幕,抵真仙。夜雨适来,参慧为炊粥以供。宿岩中,蚊聚如雷,与溪声同彻夜焉。
二十六日 憩息真汕洞中者竟日。参慧出市中。余拂岩中题识读之,为录其一二可备考者。
《真仙岩记游》 嘉熙戊戌正月二十有三日,零陵唐容约延平黄宜卿、建安田传震等数人,早自平寨门出行。群山杳蔼间,夹道梅花盛开,清香袭人。二里许,至玉华岩。岩纵可十丈,横半之,无他奇瑰,而明洁可爱。东南诸峰当其前,间见层出,不移席而可以远眺望。乃具饭。饭已,循旧径过香山,历老人岩下。稍折而西,渡舟江桥,顷之至弹子岩。洞口平夷,坐百客不啻。少憩,酒三行,始秉炬以进,过若堂殿者三四。火所照耀,上下四方,皆滴乳流注,千奇万怪,恫心骇目,不可正视。有如人立,如兽蹲,如蛟蛇结蟠,如波涛汹涌,又有如仙佛之端严,鬼神之狞恶,如柱,如剑,如棋局,如钟鼓铃铎,考击之有声。布地皆小石,正圆如弹丸,此岩之所以得名也。其间玲珑穿穴,大率全山皆空,不可穷极,相与惊叹,得未曾有。遂出至西峰岩,所见比弹子同,尤加奇而岩稍窄。盘薄久之,乃转而东南,驰至真仙岩而体焉。仰瞻苍崖,上与云气接,划热天开,高朗轩豁,溪流贯其间,潺潺有声,东西石壁峭拔,广袤数十亩,弹子、西峰所见,往往皆具。老君晏坐其奥,须眉皓洁,如塑如画,迨造物者之所设施,岂偶然也耶!回视先所夸诩说大话者,恍然自失矣。正如初入富商巨贾之家,珠玑宝贝,充栋盈室,把玩恋嫪lào留恋,殆不能去。而忽登王公大人之居,宫室广大,位置森然,而珍台异馆,洞房曲户,百好备足,而富商巨贾之所有。固亦在其间也。人之言曰:“观于海者难为水。”予亦曰:“游于真仙者难为岩。”于是书于岩口,以识兹游之盛。
洞间勒记甚多,而此文纪诸胜为详,录之。
宋绍兴丁巳1137年融守胡邦用《真仙岩诗叙》
融州真仙岩,耆旧相传,老君(指道教所信奉的祖老子。)南游至融岭,语人曰:“此洞天之绝胜也。山石藿珮,溪流清邃,不复西度流沙,我当隐焉。”一夕身化为石,匪雕匪镌,太质具焉。匪垩匪艧hùo彩色不刷泥土,不施彩饰,太素形成天然素质著焉。丹灶履迹,炳然十分显著在焉。霓旌云幢,交相映焉。有泉湍激,空山(缺)尝以金丹投于其中,使饮之者咸得延寿,故号寿溪。东流十余里,入一村曰灵寿,其民皆享高年,间有三见甲子活180岁者。余被命出守,穷文考古,询访土俗,遂得仙迹之详,皆非图经所载,故作诗以纪之,书其始末,勒石以示来者。诗曰:岭南地势富山川,不似应改“谁似”。仙岩胜概全,石璞浑成尘外像,寿溪直彻洞中天,醮坛僧道为祛除灾祸而设的道场风细迎秋月,丹灶云轻压瘴烟;散步使人名利泯,欲求微妙养三田丹田。
荆南龚大器《春题真仙洞八景》
天柱石星 嵯峨盘地轴,错落布琼玖;风吹紫霞散,荧荧灿星斗。
龙泉珠月 冰轮碾碧天,流光下丹井;惊起骊龙眼,腾骧弄塞影。塞影。
鹤岩旭日 仙人跨白鹤,飘飖下九垓;矫羽扶桑上,万里日边来。
牛渚暝烟 朝发函关道,暮入湘水边;一声铁笛起,吹落万峰烟。
寒淙飞玉 悬崖三千尺,寒泉漱玉飞;奔流下沧海,群山断翠微。
碧洞流虹 丹洞连海门,流水数千里;石梁卧波心,隐隐螮蝀dì dōng虹起。
群峰来秀 青山望不极,白云渺何处;郁郁秀色来,遥看峰头树。
万象朝真 真象两无言,物情如影响;回看大始前,无真亦无象。
二十七日 憩息真仙洞中。有拓碑者,以司道命来拓《党籍碑》。午有邑佐同其乡人来宴。余摩拭诸碑不辄,得韩忠献王所书《画鹘行》,并黄山谷书二方,皆其后人室此而勒之者。
二十八日 参慧束炬导游真仙后暗洞。始由天柱老君像后入,皆溪西崖之陆洞也。洞至此千柱层列,百窦纷披,前之崇宏,忽为窈窕,前之雄旷,忽为玲珑,宛转奥隙,靡不穷搜。石下有巨蛇横卧,以火烛之,不见首尾,然伏而不动。逾而入,复逾而出,竟如故也。然此奥虽幽邃,犹溪西一隅,时时由其隙东瞰溪流,冀得一当,而终未能下涉。既出,回顾溪窦,内透天光,对崖旁通明穴,益觉神飞不能已。遂托参慧入市觅筏倩舟,以为入洞计。〔参慧复燕ruò点燃炬引予,由岩前左石下,北入深穴。穴虽幽深,无乳柱幻空,然下多龙脊,盘错交伏,鳞爪宛然,亦一奇也,出洞,参慧即往觅舟。〕既而念参慧虽去,恐不能遽得,不若躬往图之,且以了老人、香山诸胜。乃复出洞,北遵大道行。已而西望山峡间,峰峦耸异。适有老农至,询知其内有刘公岩,以草深无导者,乃从下廓南先趋老人岩。共二里至其下,遂先入下岩。岩门东向,其内广而不甚崇。时近午郁蒸,入之即清凉心骨。其西北有窍,深入渐暗,不能竟。闻秉炬以进,其径甚远,然幽伏不必穷也。从门左仍跻石峡,上抵前岩,转透后岩。其内结阁架庐,尽踞洞口,惟阁西则留余地以为焚爂cuàn之所,前有台一方,上就石笋镌象焉。由此再西入,石窦渐隘而暗,爇炬探之,侧身而入,悬级而坠,皆甚逼仄,无他奇也。出就阁前凭眺,则上下悬崖峭绝,菜邕江西来潆其北麓,自分自合,抵岩下而北转临城,大江当其前,环城聚其下,〔渺然如天表飞仙;〕其直北即为香山,为八景之一。就窗中令道人指示所从道,遂下山。绝流渡菜邕江,水浅不及膝。遂溯江北行,望其西江所从来处,峰峦瑰异,〔内有鸡场洞。〕几随路而西,一里,遇一僧荷薪来,问之,始知香山尚在东北也。乃转从草径循北山之东麓,一里抵香山。于是向西登级,有庙在两山坳间,其神为梁、吴二侯。径寂而殿森,赤暑中萧萧令人毛悚。闻其神甚灵异,然庙无碑刻,不知其肇于何代,显以何功也。始余欲就饭香山,既至而后知庙虚无人。遂东北逾一桥,过演武场,南共一里,即入西门,寥寂殊甚,东抵县前饭焉。出南门,欲觅药市纸,俱不能得。遇医者询之,曰:“此中猪腰子、山豆根俱出罗城。所云不死草者,乃挂兰,悬空不槁,乃草不死,非能不死人也。”为之一笑。又南过下廓,遇樵者,令其觅舟入真仙。二人慨然许之。先是,余屡觅之居人,惧云:“此地无筏,而舟为陂阻,无由入洞,须数人负之以趋。”不意此二人独漫许之,余心不以为然。然窃计岩中有遗构,可以结桴fú小筏浮水,但木巨不能自移,还将与参慧图之。既抵岩,则参慧已归,亦云觅舟不得,惟觅人结桴为便。意与余合,余更幸入洞有机,欣然就卧。
二十九日 晨起,余促参慧觅结桴者,未行而昨所期樵者群呼而至,谓予曰:“已入洞否?”余应以待舟。樵者曰:“舟不能至。若联木为桴,余辈从水中挟之以入,便与舟同。”余令参慧即以觅人钱畀之。其人群而负木入溪,伐竹为筏。顷间联桴已就,复以岩中大梯架其上,上更置木盆。余乃踞坐盆中,架足梯上。诸人前者纤引,旁者篙挟,后者肩耸,遇深渊辄浮水引之,遥不能引,辄浮水挟之。始由洞口溯流,仰瞩洞顶,益觉穹峻,两崖石壁劈翠夹琼,渐进渐异,前望洞内天光遥遥,层门复窦,交映左右。从澄澜回涌中破空濛而入,诵谪仙李白“流水杳然,别有天地”句,若为余此日而亲道之也。既入重门,崆峒上涵,渊黛下潴,两旁俱有层窦盘空上嵌,荡映幌漾,回睇身之所入,与前之所向,明光皎然,彼此照耀,人耶仙耶,何以至此耶,俱不自知之矣!挟桴者欲认其中爇炬登崖,以穷旁窍,余令先朔流出〔后〕洞,以穷明窦。乃复浮水引桴,遂抵洞门。其门西南向,吸川饮壑。溪破石而下,桴抵石为所格,不能入溪。乃舍桴践石而出洞,又剨然一天也。溪石坎坷,不能置〔踵〕,望左崖有悬级在伏莽中,乃援莽蹠zhí脚底空而上。不数十步,辄得蹊径。四望平畴中围,众峰环簇,即余昔来横道北岩之东北隅也,第来时大道尚在南耳。乃随山左东过一小坳,计转其前,即双梁以东大道,从小径北跻山椒,即老君座对崖旁透之穴,俱可按方而求。而挟桴者俱候余仍游洞内,乃返而登桴,顺流入洞,仍抵中扃jiōng门户。视东西两旁俱有穴可登,而西崖穴高难登,且前游暗洞,已仿佛近之,而东崖则穴竞门纷,曾未一历,遂爇炬东入。其上垂乳成幄,环柱分门,与老君座后暗洞之胜丝毫无异。从其内穿隙透窍,多有旁穴,上引天光,外逗云影,知其东透山肤甚薄,第穴小窦悬,不容人迹,漫为出入耳。从其侧宛转而北出,已在老君对崖之下层,其处有金星石、龙田诸迹,因崖为台,下临溪流。上有石阈圊qīng厕所池,岂昔亦有结榭以居,架飞梁以渡者耶?其后壁大镌“寿山福(地)”四大字,法甚古异,不辨其为何人笔。再出即为对崖之上层,其上亦列柱纵横,明窍外透,但石崖峻隔,与此层既不相通。仍引桴下浮,欲从溪中再上,而溪崖亦悬嵌,无由上跻。计其取道,当从洞前南转,抵小坳之东北,跻山椒而后可入;洞中非架飞梁,不能上也。乃从桴更入洞,其下水口旁洞俱浅隘,无他异。始绝流引桴,还登东崖,诸人解桴撤木,运归旧处。余急呼其中一黠xiá聪慧者,携余炬,令导为刘公洞游。
北遵大道半里,即西南转入小岐,向山峡中,依前老农所指示行;导者虽屡樵其处,不识谁为刘公岩也。又二里,抵山下。望一洞在南山,东向而卑伏;一洞在南山,北向而高骞;一洞在北山中突之峰,东向而浅列。方莫知适从,忽闻牧者咳嗽声,遥呼而询之,则北向高骞者是。亟披莽从之。其人见余所携炬一束,哂曰:“入此洞须得炬数枚乃可竟。此一炬何济?”余始信此洞之深邃,而恨所携之炬少也。伏莽中石磴隐隐,随之而跻,洞门巨石前横。从石隙入,崖石上大镌“西峰之岩”四字,为宝祐三年1225年李桂高书。其前又有碑记二方,其一不可读,其一为绍定元年1228太守刘继祖重开此岩,而桂林司理参军饶某记而并书者也。其记大约云:桂西灵异之气多钟于山川,故真仙为天下第一,而曰老人者次之,曰玉华、弹子者又次之,而西峰岩则与真仙相颉颃,而近始开之。余始知此洞之名为刘公者以此,而更信此洞之始,其开道建阁,极一时之丽。而今乃荒塞至此,益慨融之昔何以盛,今何以衰耶!入洞,内甚宽敞,先爇炬由其后右畔入,则乳柱交络,户窦环转,不数丈而出。又从其后左畔入,则乳柱宏壮,门窦峻峡,数丈之后,愈转愈廓,宝幢玉笋,左右森罗,升降曲折,杳不可穷,亦不可记。其时恐火炬易尽,竭蹶前趋,尝脔而出只尝了切下来的一小块肉,不知蔗境最后得到的佳境更当何如也。唐容《真仙镌记》谓:“西峰岩比弹子同于加奇而稍窄。”所云“窄”者,岂以洞门巨石亏蔽目前,未悉其宫墙之宏邃耶?下山,西望北山中突东向之洞,其外虽浅而石态氤氲,门若双列,中必相通。亟趋其下,则崖悬无路。时导者已先归,见余徘徊仰眺,复还至,引入南麓小洞。其门南向而浅,与上岩不通。盖上岩危瞰峰半,遥望甚异,而近眺无奇,且路绝莫援,不得不为却步。既东行,回首再顾,则氤氲之状,复脉脉系人。仍强导者还图攀跻,导者乃芟翳级石,猿攀以登,余亦仿而随之,遂历其上。则削壁层悬,虽两崖并列,而中不相通,外复浅甚,盖徒有玲珑之质,而未通窈窕之关,始兴尽而返。仍东南二里,抵真仙岩。时适当午,遂憩岩中,搜览诸碑于巨石间,而梯为石滑,与之俱坠,眉膝皆损焉。
真仙岩中明夹可栖,寂静无尘,惟泉声轰轰不绝,幽处有蛇,不为害,而蚊蚋甚多,令人不能寐。计八中夜,闻有声甚宏,若老人謦咳咳嗽然,久而不绝。早起询之,乃大虫鸣也。头大于身,夜潜穴中,然惟此夕作声,余寂然。
七月初一日 早起,以跌伤故,姑暂憩岩中。而昨晚所捶山谷碑犹在石间,未上墨渖,恐为日烁,强攀崖拓之。甫竟而参慧呼赴晨餐,余乃去而留碑候燥,亟餐而下,已为人揭去。先是,余拓左崖上《老君像碑》,越宿候干,亦遂乌有。至是两番失之,不胜怅怅。盖此中无纸,前因司道檄县属僧道携纸来岩拓《元祐党籍》,余转市其连四陆张。拓者为吏所监督,欲候《党籍碑》完,方能为余拓韩忠献大碑,故栖迟以待。余先以余闲取一纸分拓此碑,而屡成虚费。然碑可再拓,而纸不可再得,惟坐候拓者,完忠献大碑而已。是日僧道期明日完道碑,初三日乃得为余拓,而韩碑大,两侧不能着脚,余先运木横架焉。
初二日 是日为县城墟期,余以候拓淹留停留,欲姑入市观墟;出洞而后知天雨,洞中溪声相溷,晴雨不辨。乃还洞,再拓黄碑。下午仍憩岩中。
初三日 早雾,上午乃霁。坐洞中候拓碑者。久之至,则县仍续发纸命拓,复既期初四焉。余乃出洞,往觅对崖明窍之径。东越洞前石梁,遂循山南转而西,径伏草中,时不能见;及抵后山过脊,竟不得西向登崖之径;乃践棘攀石,莽然跻山半觅之,皆石崖嵯峨,无窍可入。度其处似过而南,乃悬崖复下。忽有二农过其前,亟趋询之,则果尚在北也。依所指西北上,则莽棘中果有一窍,止容一身,然下坠甚深,俯而瞰之,下深三丈余,即北崖僧栖所对望处也。已闻拓碑僧道笑语声,但崖峻而下悬,不能投虚而坠。眺视久之,见左壁有竖隙,虽直上无容足攀指处,而隙两旁相去尺五,可以臂绷而足撑。乃稍下,左转向隙,而转处石皆下垂,无上岐,圆滑不受攀践,磨腹而过,若鸟之摩空像鸟儿擦天而飞,猿之踔虚猿猴跨沟涧,似非手足之灵所能及也。既至隙中,撑支其内,无指痕安能移足,无足衔安能悬身。两臂两足,如胶钉者然,一动将溜而下。然即欲不动,而撑久力竭,势必自溜。不若乘其势而蹲股以就之,迨溜将及地,辄猛力一撑,遂免颠顿。此法亦势穷而后得之,非可尝试者也。既下,则岩宽四五丈,中平而下临深溪,前列柱缀楞如勾栏然,恐人之失足深崖,而设以护之者。岩内四围环壁,有卷舒活泼之意,似雕镂而非雕镂所能及者。前既与西崖罨映,后复得洞顶双明,从其中遥顾溪之两端,其出入处俱一望皎然,收一洞之大全,为众妙之独擅。真仙为天下第一,宋张孝祥题:“天下第一真仙之岩。”而此又真仙之第一也。岩右崖前一石平突溪上,若跏趺之座,上有垂乳滴溜,正当其端,而端为溜滴,白莹如玉,少洼而承之,何啻仙掌之露盘也。由其侧攀崖而北,又连门两龛,内俱明洁无纤污,而右壁回嵌,色态交异,皆如初坠者。其前崖上,亦有一柱旁溪而起,中复纤圆若指,上抵洞顶,复结为幢络紧束的丝线,散为蛟龙,绕纤指下垂,环而夭矫者数缕,皆有水滴其端。其内近龛处,复有一石圆起三尺,光莹如瓶卣yǒu古代青铜酒器,以手拍之,声若宏钟,其旁倒悬之石,声韵皆然,而此则以突竖而异耳。此三洞者,内不相通而外成联璧,既有溪以间道,复有窍以疏明,既无散漫之滴乱洒洞中,又有垂空之乳恰当户外,卧云壑而枕溪流,无以逾此!此溪东上层之崖也。其入南与下层并峙之崖相隔无几,而中有石壁下插溪根,无能外渡。稍内有隙南入,门曲折而内宛转,倒垂之龙,交缪胶着、粘附纵横。冀其中通南崖,而尚有片石之隔,若凿而通之,取道于此,从下层台畔结浮桥以渡老君座后,既可以兼上下两崖之胜,而宛转中通,无假道于外,以免投空之险,真济胜之妙术也。时余虽随下溜其中,计上跻无援,隔溪呼僧栖中拓碑者,乞其授索垂崖,庶可挽之而上。而拓者不识外转之道,漫欲以长梯涉溪。而溪既难越,梯长不及崖之半,即越溪亦不能下。徬徨久之,拟候岩僧参慧归,觅道授索,予过午犹未饭,反覆环眺,其下见竖隙,虽无可攀援,而其侧覆崖反有凹孔,但上瞰不得见,而下跻或可因。遂耸身从之,若鸟斯翼,不觉已出阱而透井,其喜可知也。仍从莽中下山,一里,由石梁转入岩而饭焉。下午,以衣裈kūn裤积垢,就溪浣濯,遂抵暮。
约厥明焉。余待之甚闷。〔闻西南十里古鼎山,有龙岩高悬,铁旗新辟,且可从真仙后溯灵寿上流。〕欲以下午探古鼎铁旗岩,新开者。而拓者既去,参慧未归,姑守囊岩中,遂不得行。
初五日 吴道与境禅之徒始至,为拓韩碑。其碑甚大,而石斜列,余先列木横架,然犹分三层拓,以横架中碍,必拓一层解架,而后可再拓也。然所拓甚草率,而字大镌浅,半为漫漶模糊不清,余为之剜污补空,竟日润色之,而终有数字不全。会拓者以余纸拓《元祐党籍》、此碑为崖而大,此携碑而整。《老君洞图》与像。下午,僧道乃去,余润色韩碑抵暮。
初六日 洞中事完,余欲一探铁旗岩,遂为行计。而是日雨复沛然,余不顾,晨餐即行。一里,过来时横列之北洞,又半里,抵横列之南洞,雨势弥大。余犹欲一登南洞,乃攀丛披茅,冒雨而上,连抵二崖下,竟不得洞。雨倾盆下注,乃倚崖避之。益不止,顶踵淋漓,崖不能久倚,遂去盖拄伞为杖,攀茅为絙,复冒雨下。盖其洞尚东,余所跻者在西,下望则了然,而近觅则茫不得见耳。又冒雨一里,南过安灵潭。又半里,西渡溪,乃从岐西向山坳。半里,逾坳而西,路渐大,雨渐杀。透山峡而出,共一里,南逾小桥,〔即来时横涉小溪上源也,〕则仰望桥南山半,有洞北向,有路可登,亟从之。洞入颇深,而无他岐,土人制纸于中,纸质甚粗,而池灶烘具皆依岩而备。中虽无人,知去古鼎不远。乃就其中绞衣去水,下山,循麓再西,则村店鳞次,称山中聚落之盛焉。问所谓铁旗岩者,居人指在西北峰半。又半里,抵其峰之东南,见峰腰岩罅层出,余以为是矣。左右觅路不得,为往返者数四。既乃又西,始见山半洞悬于上,阁倚于前,而左右终不得路。复往返久之,得垂钓童子为之前导。盖其径即在山下,入处为水淹草覆,故茫无可辨。稍上即得层级,有大木横偃级旁,上丛木耳,下结灵芝,时急于入岩,不及细简。及抵岩,则岩门双掩,以绳绾扣,知僧人不在,而雨犹沛,为之推扉以入。其岩南向,正与百步塘南之陆垅山相对。盖岩前古鼎之推扉以入。其岩南向,正与百步塘南之陆垅山相对。盖岩前古鼎村之山峙于左,沸水岩之山峙于右,岩悬山半,洞口圆通,而阁衙于内。其内不甚宽广,丛列神像,右转宏扩而暗然,数丈之内,亦回环无他岐入矣。洞内之观虽乏奇瑰,而洞之胜,颇饶罨映。铁旗之名,其以峰著,非以洞著耶!环视僧之爂具,在右转洞中,而卧帐设于前阁。因登其上,脱衣绞水而悬之窗间,取僧所留衣掩体以俟之。过午,望见山下一僧,戴笠拨茅而登,既久不至,则采耳盈筐,故迟迟耳。初至,以余擅启其闭,辞色甚倨傲慢。余告以远来遇雨,不得不入以待餔。初辞以无米且无薪,余先窥其盎有夙储指存余的柴米等,不直折之而穿,强其必炊。既炊,余就与语,语遂合,不特炊米供饭,且瀹耳为蔬,更觅薪炙衣焉。其僧好作禅语。楚人。既饭,酬以钱,复不纳。时雨渐止,余因问龙岩所在。僧初住山,误以沸水岩为龙岩,指余西南入。余初不知,从之。半里至其下,山下有水穴东北向,潴水甚满,而内声崆峒,其东复然,盖其下皆中空,而水满潴之。然余所闻龙岩在山半,因望高而跻。其山上岐两峰,中削千仞,西有浅穴在削崖之下,东有夹罅在侧峰之侧,践棘披搜,终无危岩贮水。乃下,然犹不知其岩之为沸水不为龙岩也。东半里,趋古鼎村。望村后山南向洞开,一高峡上穹,一圆窍并峙。私念此奇不可失,即从岐东上。上穹者,如楼梯内升,而前有一垂石当门,东透为台,下从台前南入并峙之窍;圆窍者,如圜室内剜,而内有一突石中踞。此时亦犹以沸水为龙岩,不复知此地可别觅龙岩也。既下,仍由村北旧路过小桥,则溪水暴涨,桥没水底者二尺余,以伞拄测以渡。念此小溪如此,若灵寿石堰,涨高势涌,必难东渡。适有土人取笋归古鼎,问之,日:“大溪诚难涉,然亦不必涉。逾岭抵溪,即随溪北下,所涉者止一小溪,即可绕出老君洞左。”余闻之喜甚。盖不特可以避涉,而且可以得安灵以北入洞源流,正余意中事,遂从之。逾坳,抵来所涉安灵西堰,则水势汹涌,洵非揭厉所及。乃即随溪左北行,里半,近隔溪横列之南洞,溪遂西转。又环西面一独峰,从其西麓转北,东向以趋老君后洞焉。路至是俱覆深茅间,莫测影响,惟望峰按向而趋。共二里,见灵寿大溪已东去,不能为余阻;而西山夹中,又有一小溪西来注之,其上有堰可涉。然挟涨势骄,以投鞭可渡之区,不免有望洋濡足之叹。踌躇半晌,既济而日已西沉,遂循溪而东。盖此处有径,乃北经刘公岩出下廓大道者,按方计里,迂曲甚多;时暮色已上,谓已在洞后,从其左越坳而下,即可达洞前,即无路,攀茅践棘,不过里许,乃竭蹶趋之,其坳皆悬石层嵌,藤刺交络,陷身没顶,手足莫施,如倾荡洪涛中,汩汩终无出理。计欲反辄刘公岩,已暝莫能及,此时无论虎狼蛇虺,凡飞走之簇,一能胜予。幸棘刺中翳,反似鸿蒙泥沌未凿,或伏穿其跨下,或蹂踔其翳端,久之竟出坳脊。俯而攀棘滚崖,益觉昏暗中下坠无恐。既乃出洞左蔬蛙中,始得达洞,则参慧已下楗支扉矣。呼而启扉,再以入洞,反若更生焉。
初七日 参慧早赴斋坛,余以衣濡未干,自炊自炙于岩中。而是日雨淋漓不止,将午稍间,乃趋城南讯舟,更入城补衣焉。是早有三舟已发,计须就其处俟等待之意之,盖舟从怀远来,非可预拟,而本地之舟则不时发也。薄暮乃返洞取囊,以就城南逆旅,而参慧犹未返岩,不及与别,为留钱畀其徒而去。是日七夕,此方人即以当中元七月十五日,民间传统节日,当晚追祀祖先,益不知乞巧,只知报先,亦一方之厚道也。其时雨阵时作,江水暴涨,余为沽酒浸酌,迨夜拥刍chú草而卧,雨透茅滴沥,卧具俱湿。
初八日 雨势愈急,江涨弥甚。早得一舟,亟携囊下待;久之,其主者至,舟甚隘,势难并处,余乃复负囊还旅肆。是午水势垂垂,逾涯拍岸,市人见其略长刻增可能继续上涨,多移栖高原以避之。余坐对江流滔滔,大木连株蔽江而下,分陈漩涡,若战舰之争先。土人多以小舟截其零枝,顷刻满载;又以长索系其巨干,随其势下至漩湾处,始掣入洄溜,泄之涯间。涯人谓:“庐且不保,何有于薪?”舟人谓:“余因水为利,不若汝之胥溺等待淹没。”交相笑也。
初九日 夜雨复间作,达旦少止,而水弥涨。余仍得一小舟,坐其间,泊城南吊桥下。其桥高二丈,桥下水西北自演武场来,初涸不成流,至是倏而凌岸,倏而逾梁,人人有产蛙沉灶之虑。过午,主舟者至,则都司促表差也。又有本邑差以独木舟四,缀其两旁,以赴郡焉,乃郡徼取以载卤者拦截载盐的舟。其舟虽小,得此四舟,若添两翼。下午发舟,东南行,已转西南,二十里,有山突立江石,乃西自古东山逾鸡笼坳而东抵于此者,又二十里为高街,有百家之聚在江右。又五里,为芙蓉山亘其东南,有百家之聚在江左。又西南五里为和睦墟。又西十里过舞阳江口。晚泊于沙弓,水且及街衢,尽失来时之砂碛悬崖矣。
初十日 昧爽放舟。一十五里,马头。五里,杨城,舟泊而待承差官署中的一般官吏取供给于驿。其江之西北有崖濒江,盖东与马头对者也。抵午始放舟。五里,草墟,十五里,罗岩。村在江左,岩在江右。其岩层突沓斑驳,五色灿然。南崖稍低,有石芝偃峰顶,有洞匏剜崖半,当亦有胜可寻,而来时以暑雨掩篷,去复仅隔江遥睇,崖间猿鹤,能不笑人耶!又五里杨柳,又五里大堡,又十五里旧县,又五里古城,又五里白沙湾。江北有尖峰,两角分东西起,峭拔特甚,其南丛山即县治所倚也。江至白沙又曲而南,又十里,下午抵柳城县西门。龙江西至庆远来会。按《志》,县治西有穿山,而治西平临江渚,地且无山,安得有“穿”?又按,城北有笔架、文笔峰,而不得其据。遍询土人,有识者指城西南隔江峭峰丛立者为笔架、文笔,又言其巅有洞中透,穿山当亦即此。然方隅与《志》不合,而《志》既各标,兹何以并萃耶?承差复往驿中,余坐待甚久,泊多行少,不意顺流之疾,淹留乃尔!既暮,差至,促舟人夜行,遂得补日之不足焉。南二里,江之左为峦拦山,削崖截江,为县城南障;江之右即峭峰丛立,土人所指为笔架、穿山者,而透明之穴终无从瞩。棹月顺流,瞬息十五里,转而东北行。又五里,有山兀耸江东岸,排列而南,江亦随之南折,滩声轰轰,如殷雷不绝,是为倒催滩。岂山反插而水逆流,故谓之“倒”,而交并逼促,故谓之“催”耶?其时波光山影,月色滩声,为之掩映,所云挟飞仙者非欤!又南十五里为古陵,又二十里为皇泽墟,西与鹅山隔山相向矣。又东南三里抵柳州府,泊其南门,城鼓犹初下也。
十一日 早入西南门,抵朱寓,则静闻与顾仆病犹未瘥痊愈也。往返二十日,冀俱有起色,而顾仆削弱尤其,为之怅然。
十二日 出东门,投刺名帖谒王翰简之子罗源公,名唐国,以乡荐任罗源令。其弟上春官下第,犹未知。以疾辞。还从北门入。下午出南门,沿江询往浔州舡,以中元节无有行者。
十三日 早,从南门渡江,循马鞍山北麓西行,折而南,循其西麓,由西南坞中登山。石级草没,湿滑不能投足。附郭名岩,其荒芜乃尔,何怪深崖绝谷耶!仙奕岩在山半削崖下,其门西向,正与立鱼山对,〔只隔山下平壑中一潭〕其岩内逼如合掌,深止丈余,中坐仙像,两崖镌题满壁。岩外右有石端耸,其上迸裂成纹,参差不齐,虽可登憩,而以为黑肌赤脉,分十八道可弈,似未为确;左有崖上削,大篆“钓台”二字,江遥潭隘,何堪羡鱼。盖博不及魏叔卿之台,钓不及严子陵之矶,惟登憩崖右石端,平揖立鱼,岩中梵音磬qìng佛寺中的法器响,飘然天钧,振溢山谷也。崖左有级东南上,又裂一岩,形与仙弈同,〔西南向〕。中砌石为座,后有穴下坠,颇深而隘。右有两圆穴,大仅如筒,而中外透漏,第隘不能入其下。东南抵坳中,又进一岩,亦浅隘不足观。盖仙弈三岩,齐列山半,俱相伯仲而已。既西下山麓还望,复得一岩,亦西向,正在中岩之下。其岩亦浅隘,中昔有碑,今止存其趺。岩上覆有三圆岩,若梅花之瓣,惜飘零其二,不成五。出岩前,有石平砥如枰,而赤纹纵横,亦未之有。岩右有石窟如峡,北透通明,其中开朗可憩。而有病夫卧其前,已蠕蠕不能屈伸。荒谷断崖,樵牧不至,而斯人托命于此,可哀亦可敬也!出岩,西盘一山嘴,转其东南,山半有洞西南向。乃践棘而登,洞门岈然,其中高穹而上,深坠而下,纵横成峡,层叠为楼,不甚宽宏,而以危峻逼裂见奇者也。入门,有石突门右,蹲踞若牛而青其色,其背复高突一石,圆若老人之首。先是,立鱼僧指其处有寿星岩,必即此矣。但所指尚在东南黄崖悬削处,盖黄崖西面与立鱼对,而此则侧隐于北,当时未见耳。由突石之左悬级下坠,西出突石之下,则下坠渊削,而上级虚悬,皆峭裂不通行。东入峡道中,湾环而进,忽得天光上映,仰睇若层楼空架,而两崖上覆下嵌,无由蹠虚上跻。第遥见光映处,内门规列,高悬夹崖之端,外户楞分,另透前山之上,其顶平若覆帷,恨不能牵绡一登,怅怅而出。
更下山而东,仰见北山之半,复有一门南向,计其处当即前洞光映所通也。见其下俱回崖层亘,乃稍东,循崖端西北而上,逾下崖,抵中崖,而上崖悬绝不得上。复从前道下,更东循崖角西北登上崖。沿崖西陟,则洞前三面皆危壁倚空,惟此一线盘崖可通。前有平石如露台,内旋室万丈,四壁俱环柱骈枝,细若镂丝垂络,联布密嵌,而顶平如幕,下平如砥。西北内通一门,下临深峡,果即前所仰望透空处也。若断塞所登一线盘崖,从峡中设梯以上,此岩高朗如阁,正巢栖穴处之妙境矣。坐憩久之,仍循崖端东南下,其南复有山鹊起。从两山夹中取道而东,可出马鞍之东隅,而中塞无路;循南山西麓取道而南,可抵上龙潭,乃往来大道也。从西麓仰眺山半,悬崖穹拓,黄斑赭影,轰然西向,欲一登无路。循山南行,有微径从草中东上,顷即翳没。蝎蹶上登,得一门,外虽穹然,而内仅如合掌,无可深入。望黄赭轰削处,已在其北,而崖嘴间隔,不可盘陟。复下至山麓,再从莽中望崖而登,久之抵轰崖下。其崖危削数千尺,上覆下嵌,若垂空之云,亘接天半。每当平削处,时裂孔一方,〔中多纷纶奇诡,〕第琐碎不能深入。循崖下北行,上有飞突之崖,下有累架之石,升降石罅中,虽无窈窕之门,如度凌虚之榭,亦足奇也。
时日已过午,下山欲南寻上龙潭,计无从得饭;而东向峡中,循马鞍东麓,即傍郭循江,即易得食,而又可窥屏风、登台,兼尽王氏山房诸胜,且取道两山间,更惬所愿也。乃披莽而东,见两崖石皆巉chán山势险峻嵌,丛翠翳之,神愈飞动。既而得艺蔬之畦。又东一里,得北来大道。截大道横过,东去一里得聚落,则郡东门之对江渡也。于是濒江南岸倚屏风山北麓东行,其处村居连络。一里,抵登台山,居聚愈稠。江为山扼,土人谓登台山巅有三虎,夜辄下山啖猪犬。民居环山麓而崖峻,虎得负嵎,莫敢撄焉。转而北去,路从山南绕其东麓而北。闻其处有杨文广洞,甚深杳,从江底潜通府堂,今其洞已塞,土人莫能指导,仅人人言之而已。登台之北又一里,有山横列三峰,其阴即王氏山房所倚,余昔从洛容来,从其北麓渡江者也。兹从南至,望见南麓有洞骈列,路当出其东隅,而遥闻洞前人声沸然,乃迂而西北至其下,则村氓之群社于野庙者也。洞在庙北半里,南向岈然。其山倒石虚悬,内裂三峡,外通三门,宛转回合而不甚深扩,然石青润而穴旁通,亦不意中所难得者。出洞,望西峰之阳,复有一岩南向,乃涉洼从之。适有妇负刍自北坳来,问东西二洞何名,曰:“东洞名蛮王,西洞浅而无名,然中有蛇穴之。”问:“北坳可达王氏山房?”曰:“北坳樵径,无岐可通;大路从东麓而遥,小径缘西坡而近,然晚辄有虎,须急行。”余乃上西洞。洞门亦南向,而中果浅,皆赭赤之石,下无旁通之窍,何以穴蛇?内高五六尺,复有石板平庋,虚悬不能上。而石板中央有孔一圆,如井栏中剜,下适有突石,践石透孔,颈项恰出孔上,如罪人之囊三木古代戴在犯人颈、手、脚上的木制刑具者,然耸肩束臂,可自此上跃也。但其上亦不宽奥,不堪舒憩。遂下,从西坡小径下山,循西麓而北逾一冈,竹坞蓊丛。里余而得一茅舍,东倚山麓,西临江坡。坡上密箐蔽空,连麓交荫,道出其下,如行空翠穴中,不复知有西烁之日也。一里,北抵姚埠,即东门渡也。其上村居数十家。由村后南向登,上即王氏山房。时日已昃太阳偏西。余先每入一岩,辄以所携龙眼、饼饵箕踞啖之,故至此而后索餐,得粥四瓯,饭与茶兼利之矣,遂南入竹坞中,憺筜万个,森森俱碧玉翔烟,觉尘嚣之气俱尽。已而上山,石磴甚峻,西缘南折,穿榕树根中,透其跨下。其树小于桂林之榕树门,而一横跨街衢,一侧倚崖丰,穿根透隙则同也。已又东上,过一庋石片下,〔石去地五六尺,崖旁平庋出,薄齐架板,〕则山房在焉。小楼三楹横列洞前,北临绝壑,西瞻市堞纵横,北眺江流奔衍,东指马鹿、罗洞诸山,分行突翠,一览无遁形。楼后即洞,洞高不为楼掩,中置西方诸像,而僧则托栖楼中,若为洞门锁钥者。盖王氏昔读书于此,今则以为僧庐,而名东林洞焉。洞后西、东分两窍:西窍从南入,稍转而东,渐黑隘,不堪深入;东窍从南入,转而东忽透明焉。逾东阈而出,巨石迸裂成两罅:一罅北透则石丛,而平台中悬,可以远眺;一罅东下则崖削,而茅阁虚嵌,可以潜栖。四旁皆耸石云嘘慢慢地吐气,飞翠鸾舞,幽幻险烁,壶中之透别有天,世外之栖杳无地,非若他山透腹而出,一览即尽也。既而还至前洞,望渡舟甫去西岸。乃从洞东南跻岭上,石磴危峻,所望愈扩,遂南瞰登台焉。久之下山,则渡舟适至,遂由东门,共二里返寓。
十四日 在柳寓。
十五日 在柳寓。
十六日 作一书与王翰简之子罗源公。促静闻往天妃庙赎所当被,竟不得。
十七日 以书投王罗源,不俟其回书,即携行李下舟。过午,雨如注。既而复从南门入抵北门,市土药于朱医士,得山豆根、猪腰子、天竺黄、水萝葡、兔金藤诸药各少许,下舟已昏黑矣。
十八日 晨餐后放舟。十里,石狗湾。有小山在江左,江稍曲而东北。小山之东为龙船山,又西南为夹道双山,此北门陆路所出也。由石狗湾五里,为油闸,江始转而东。又东北十里为罗沟。向正东行者五里,始转而南,十里为山门冲,即昔日洛容来渡江处也。江东为南寨山〔西麓,石崖回返,下嵌江流;〕江西岸为马鹿堡。又南十里为罗峒。前有山突兀,坪中有罅南裂,上连下透〔如石门〕。其巅又有一圆石突缀于上,若一僧倚崖南向,肩与崖齐,而上路其头颅,下透其腰背。余昔在罗山南已东望而见之,今复西眺,盖水陆兼收之矣。又南五里,诸峰森丛江右,石崖回亘,亦犹山门之列于江左者,而其上复有石森列,若立而伛偻,若坐而箕踞者。舟人谓此处有“八仙对奕”,岂即此耶?至此江稍转西南,其东岸有聚落日鸡腊,乃柳州东南陆路大道也。道侧有溪自西来人,于是舟转东行。五里,转而南,有崖悬突江左,层累叠嵌,〔光采离奇。〕眺其东,有尖峰弯竖,形若牛角。既而东转五里,江北聚落出焉,名曰犁冲。盖山脉北自牛角尖直下,江流环其〔东、南、西〕三面,中成盘涯,若犁之尖,故名。忽转而北,又五里,直抵牛角山下。复转东去。北山松桧森然,名曰罗坟。遥闻滩声如雷,久之始至,则悬流回瀑,一泻数里,是曰横旋滩。自犁冲北转至此,破壁而出,建瓴而下,又共五里矣。东南下滩五里,山渐开伏,又十里,稍折而东北,又东十里,三江口。洛青〔江〕自东北来注,有聚落在柳江北、洛青西,昔有巡司并驿,今移霣江矣。时日已西衔山半,遂泊。
十九日 舟人因蚊蚋甚多,乘月放舟中流,听其随波去。五鼓抵宾江,市聚在东岸,其上连室颇盛,其下复有滩。下滩,舟稍泊,既曙乃行。二十里,象州,在江东岩。自犁冲来,石山渐隐,土山渐开,唯宾江之下有崖特立江左,江转而西,山形下削上突,岂即《志》所谓“象台”耶?象州城在江东岸,濒江岸颇高,西门城垣因之,州即在其内。州廨内外,多茅舍萧条,其东即洼而下,居民之庐托焉。西门外隔江即为象山。山土而不高,土人曰:“春月有云气,望若象形,纷走其上,即之则散,故名。”其北岸有石蹲伏山头,谓“猫儿石”也,颇觉宛然。舟泊,市蔬米,濒午乃发。十里,转而西,有崖峙江左。又西十里,过大容堡,转而西南行,两岸始扩然无山。又五里,转而东南行。又十里,都泥江自西南来会,其水浑浊如黄河之流,既入而澄波为之改色。江东北岸有小山,北面分耸两岐,西突兀而东尖峭,正与都泥入江之口相对,若为建标以识者。又东南十五里,折而西北,旋转西南。又十里,乃东下大滩,一泻五里,曰菱角滩。下滩五里,日薄崦嵫,又十五里,泊于泷村。在江北岸。
都泥江者,乃北盘之水,发源曲靖东山之北,经七星关抵普安之盘山,由泗城而下迁江,历宾州、来宾而出于此。溯流之舟,抵迁江而止。盖上流即土司蛮峒,人不敢入;而水多悬流穿穴,不由地中,故人鲜谙熟悉其源流者。又按庆远忻城有乌泥江,由县西六里北合龙江。询之土人,咸谓忻城无与龙江北合水口,疑即都泥南下迁江者。盖迁江、忻城南北接壤,“乌泥”、“都泥”声音相合,恐非二水。若乌泥果北出龙江,必亦贵州之流,惜未至忻城一勘其迹耳。若此江,则的为北盘之委,《西事珥》指为乌泥,似以二水为混,未详核之也。
二十日 昧爽放舟,五里下一滩,曰大鹭滩,江右石峰复骈列而出。又南五里,为武宣县西门。县城在江之左,亦犹象州之西临江渚也。但隔江西岸之山,卓立岐分,引队而南,〔岩皆奇诡,若垂首引项,伛偻比肩,种种怪异。《志》谓“县西有仙人山,南有仙岩山”,当即所望诸异峰也,〕不似象州西山以云气得名也。其附舟去五人,复更四人,舟人泊而待之,上午乃发。南五里,江折而东,又五里,乃东南折而去,〔两岸复扩然。〕又十五里,有溪自西来注。又东南十里,为勒马堡,堡江左,过此即为浔州之桂平界矣。又南十〔里,两岸山渐合,又〕五里为横石矶。有石自江右山麓横突江中,急流倒涌,遂极澒hòng相连不断洞之势。盖两崖皆连山逼束,至此为入峡之始。又南五里,转而东南二十里,江左涯辟一坪,是为碧滩,设堡置戍,为峡中之界,名镇峡堡焉。又东南十里,两岸山势高耸,〔独冠诸峰,〕时有石峰悬峙。江至是转而东,其南回东转处,江左瞰流之石,有大书镌石者,土人指为韩都宪留题,然舟疾不能辨也。又东北二十里,有小溪自北破壁而出,其内深峻屈曲,如夹堵墙。又东为大藤峡,大江南北两崖,俱有石突江中。云昔有巨藤横驾江上,故南北两山之贼,此追彼窜,彼得籍为津梁,而我不能施其威武。自韩公雍破贼而断之,易名断藤峡。过断藤五里,下弩滩,遂南出峡口。有水自东来注,曰小江口。其水由武靖州来,至此,合并西南下,势甚涌急,盖出峡而恣其放逸也。北自横石矶入峡,南至弩滩而出,其中山势回逼,正如道州之泷江,严陵之七里泷。但此峡相去六、七十里,始入为东西峡,中转为南北峡,中无居庐,丛木亏蔽,两旁为瑶、僮窟宅,故易于为暴。使伐木开道,因泉置屯,则亦丹崖、钓台,胜概所丽矣。今碧滩之上置镇峡堡,声势甚孤,恐怠玩之后,不足以震慑戎心也。出峡,又西南循山下,十大藤峡东抵府约三百余里,乃漓、柳二江之夹中也。两江瑶贼昔甚猖獗,屡征之后,今两江晏然。当其猖獗时,贼东西相结,盖其中有力山焉。东助府江,西援藤峡,互相窜伏,所谓狡兔之三窟也。王新建讨定之后,当有布置,俊考之。
二十一日 隔晚泊浔州大北门税厂下。夜半风雨大作,五更雨止,而风势震撼不休,晨餐后乃杀。乃登涯入大北门。南行半里,转而东一里,过府前,又半里,抵四牌坊。折而南半里,出大南门,则郁江自西南来,绕城而东北,至小北门与黔江合而东北去,下平南达梧州者。下定寓南门驿前。乃登小北门城埤城墙上的矮墙,望二江交合处,有洲当其中,其江虽北去,旋转而东南下苍梧也。循埤西行,望西山屼嶋出云表,下瞰城隅,上有石纵横,土人指其处有寺,当即《志》所称三清岩也。其后山即大藤峡。时以舍馆未定,不遑命屐,姑下舟觅夫,担行囊置南门外逆旅。静闻从而后,遍觅不得,下午乃至。薄暮仍雨。
二十二日 早,雨复淋漓不休。〔留静闻、顾仆寓浔之南门,〕觅担夫为勾漏、白石、都峡三山游。晨餐后雨止,乃发,即从驿前南渡郁江。五里,滩头村。又三里为车路江,下有石梁。梁外水发,〔小水自东南西北入郁,〕舟得而至焉。南二里为石桥村。人家至此,惟滩头及石桥二村,众俱苍莽矣。从此南望,白石山与独秀挺峙,若在三十里外,而土人云:“尚六十里而遥,竟日之力犹不能到。”盖山路迂隔也。由石桥村而南,苍莽中四高中洼,平地多伏莽突土之石,多分裂区汇之波。二里,得回石一壑,四面环丛,中潴清流,有渊坠成潭,有迸裂成隙,水石容与闲暇自得的样子,亦荒野中异景也。按先浔城南十五里有潦水,旷野中天然怪石甃其旁,水泉深碧清澄,中有巨鱼,人不敢捕,即此无疑。更南,则汇潭更多。疑即《志》所称南湖。上有冈为横南墟,或湖南之讹。有一妇人结茅贯酒其上,去郡盖十五里矣。其东有山,自南而北垂抵此,从其西渐升而南,迸穴愈多,皆平地下陷,或长如峡,或圆如井,中皆丛石,玲珑攒嵌,下则渊水澄澈。盖其地中二三丈之下,皆伏流潜通,其上皆石骨嘘结,偶骨裂土迸,则石出而穴陷焉。下,皆伏流潜通,其上皆石骨嘘结,偶骨裂土迸,则石出而穴陷焉。于是升涉沟垅,又三里,乃入山坞,则山皆纯土,无复嶙峋之石,而坞中皆禾田曲蟠四麓矣。又二里,上湖塘岭,坡陀相间,岭壑重叠。十里,抵容塘村,有潭汇水,数十家聚居山半。又南陟一岭,共二里,渡一溪桥,上岭为官坂墟。墟有一妇结茅贯酒,与横南同。郡中至此三十里,为白石山行之中道,乃餐粥茅店中。从岐东南逾岭,十里,为姚村。村亦百家之聚,依山汇水,真山中之乐墅也。渡一小溪,又南逾岭,五里,为木角村。村在白石山之北麓,去山尚十里,日有余照而山雨复来,谋止宿其处而村人无纳者。村杨姓,俱闭门避客。徘徊抵暮,坐舂舍置放舂米石碓的小棚间拟度其夜。既而一舂傍主人启扉纳焉,为之晚炊而宿。
二十三日 早饭,别木角主人,授火钱,固辞不纳。何前倨而后恭先前倨傲而后恭谦耶?由其东南越一岭,由岐径望白石白石山而趋。其山峰攒崖绝,东北特耸一峰为独秀,峭拔弧悬,直上与白石齐顶,而下则若傍若离,直剖其根。崖石多赭赤之色,谓之“白石”,岂不以色起耶?五里,路渐没草间。渡一溪,岭半得一出家,傍舍植芭蕉甚盛。亟投问路,始知大道尚在西南,而此乃岐中之岐也。由其左登山,东向而上,望周塘村在路右坞中,相隔坑阪已两三重也。由土山之脊转而南,五里,度一山坳。稍东而南折,直抵山之北麓,则独秀已不可见,惟轰崖盘削,下多平突之石,石质虽不玲珑,而盘亘叠出,又作一态也。直上一里,抵崖石下。转而南,一里,为三清岩。其岩西向,横开大穴,阔十余丈,高不过二丈,深不过五丈,石俱平燥,惟左后深入而东,然低庳bēi矮不逾尺,所云南通勾漏者即指此。余谓山脉自此与勾漏南接,若此洞高峙山半,而其山四面孤悬,谓穴道潜通,夫难入而谁试之耶?右壁尽处有穴大如管,泉自中滴下,悬四五尺,僧布竹承之,清冷异常。下丈余,汇为一潭,不甚深澈,指为“龙潭”云。岩内有一石如舡,卧可为榻,坐可为几。岩列三清像,故以“三清”为名,即白石之下洞矣。又南半里,为大寺。甚古,后倚崖壁,有观音堂甚敞。其左峭壁下有圆珠池,亦水自半崖滴下者,下甃圆潭承之,无他异也。按《志》,山北有漱玉泉,而《西事珥》与《百粤凤土记》俱谓其泉暮闻钟鼓则沸溢而起,止则寂然,诧以为异。余谓泉之沸寂,自有常度,乃僧之候泉而鸣钟鼓,非泉之闻声而为沸寂也。及抵白石,先询之三清观,再征之白石寺并漱玉之名,不知何指,而闻钟泉沸之说,山僧茫然。洵皆好事之言也。寺僧为瀹茗,余急于会仙之胜,即以行囊置僧舍,不候茗,由后寺南循崖壁行。已东转而上,入石峡中。其峡两峰中剖,上摩层霄,中裂骈隙,相距不及丈,而悬亘千余尺,俱不即不离,若引绳墨墨线、墨汁而裁削之者,即俗所夸为“一线天”,无以过也。磴悬其中,时有巨石当关,辄置梯以度,连跻六梯,始逾峡登坳。坳之南北,俱犹重崖摩夹。乃稍北转,循坳左行,则虬木盘云,丛篁荫日,身度霄汉之上,而不知午日之中,真异境也。至是东嶂稍开,始见独秀峰在东北,而东南坞中又起一峰,正与独秀对峙,而高杀其三之一,〔宛然莲蕊中擎,但四面为诸峰所掩,惟此得睹全体耳。〕又北攀悬崖而上,木根交络石间,为梯为絙gēng粗索,足蹑手缘,无非此矣。已转一壑,有涧自顶西向坠峡,累潭捣穴。由峡右复悬梯上登,宛转三梯,遂行平冈间。其外乃万丈下削之崖,其内即绝顶漱根之峡,内外皆乔松丛木,一道深碧,间有日影下坠,如筛金飏yáng翠,闪映无定。出林则凿石成磴,又植竹回关,跻磴转关,而会仙之岩岈然南向矣。其岩皆黄赤之石,上下开窟,而内渐凑合,旁无氤氲之窍,上无滴沥九乳,与下岩同;而地位高迥,境路幽去。五里之云梯杳蔼,自大寺来,约有五里。千秋之鹤影纵横,非有栖霞餐液之缘,谁得而至哉!时已过午,中有云寮,绾钥已久,灶无宿火,囊乏黄粱,无从扫叶煮泉,惟是倚筇卧石,随枕上之自寐自醒,看下界之云来云去。日既下舂,炎威少退,乃起,从岩右蹑削崖,凌绝顶。崖虽危峭而层遥,盘隔处中有子石,圆如鹅卵,嵌突齿齿,上露其半,藉为丽趾脚踩踏之级,援手之阶。不觉一里,已腾踊峰头,东向与独秀对揖矣。盖此峰正从浔州来,所望独秀峰西白石绝顶,而独秀四面耸削如无柱,非羽轮不能翔其上。粤西三独秀,而桂城最著,柳州面一罅,梯峡上跻,颇如太华三峰,上分仙掌,下悬尺峡,透险跖危。此真青柯嫡冢zhǒng坟墓,他未见其比也。何者?桂、朔、柳、融诸峰非不亭亭如碧簪班笋,然石质青幻,片片如芙蓉攒合,窍受蹑,痕受攀,无难直跻;而此则赤肤赭影,一劈万仞,纵覆钟列柱,连轰骈峙,非披隙导窾kuǎn,随其腠理,不能排空插翅也。〔独秀、莲蕊二峰,为此峰门户,其内环壑深堑,亏蔽日月,重冈间之,人无至者。〕坐眺久之,乃仍下会仙。别岩而下,历三梯,三里至峡坳上,见峡左一石,倚崖而起,上并崖端倚云,下有线罅透日。急贾勇穿其中,则其隙不即不离,仅容侧身而进,其上或连或缺。既而渐下,南转出罅,则飞石上下悬嵌,危不可跻矣。返出峡坳,见倚石之侧,复有一道上出石端,用悬殊甚,乃流沙滚溜而成者。心益不能已,复攀根引蔓而登。跻其端,诱入石阙中,则倚石西尽处也,与前崖夹而成阙。穿阙而南,则飞石南悬之上也,瞰前罅正在其下。遂攀登倚石之顶,则一台中悬,四崖环峙,见上又或连或缺,参错不齐。正凭眺间,闻雷声殷殷,仍下峡坳,历六梯,一里西出峡,又一里,北返大寺。亟问餐于僧,濯足于泉,而雷雨适至。先是,余下至上梯,遇寺中肄业即未完成学业诸生,见余登岩久不下,亦乘兴共登,至是未返,困于雨。而平南有乡贡梁凌霄者,开绎帷寺中,见余辄有倾盖朋友相遇余切交谈之雅,为之挑灯夜谈。中夜雷雨大奋,卧室淋漓。
二十四日 作诗与梁君别,各殷勤执手,订后期焉。西向下山,望罗丛岩在三十里外,初欲从此而南趋郁林。及一里,抵山下,渡小蔂。又西二里,过周塘,则山谷回互,罗丛已不可见。问其道,多未谙者。云须南至麻洞墟,始有路西行。又南三里,路分为二,大道由东南上山,岐径由西南涉坞。余强从西南者,一里,逾一岭,渐不得道。二里,南行山莽间。又一里南下山,始有路自西北来,随之东南去,由坞塍出山夹中。二里,抵干冲,始值北来大道,山始开。有小溪自东而西,又有自南向入之者。涉涧,随南水而上,村落依焉。于是山分东西两界,中则平畴南衍,深溪北流。西南二里,过一独木桥。又南三里,山坡突处,麻洞墟在焉。是日墟期,时已过一独木桥。又南三里,山坡突处,麻洞墟在焉。是日墟期,时已过午,乃就垆酒店而餐。其西有岐,西向逾山为高塘路,觅高塘趁墟者问之,言:“由此至罗丛岩尚五十里,高塘未得其中火,欲西北渡郁江乃至。”余闻之怅然,姑留为后游,遂南随散墟者循西界山而趋。五里,有村连聚于东界大山之下,犹麻洞之聚落也。又南,山坞稍转而西,仍南共五里,为石马村。村倚西麓,有石倚东麓,若马之突焉。西麓之后,其上石峰突兀,是为穿石寨。土人言其石中穿,可透出山后,余望而未之见也。又南五里为大冲,聚落环倚西麓。于是坞穷畴转,截山为池,回坡为田,遂复向山坳矣。由大冲上行,又五里,路出马头岭之南,过山脊。其水北流者,经干冲由车路江入浔;南流者,经都合入秀江,北转高塘、罗行而入郁。出坳,复东南得平畴,山仍两开。五里,宿于中都峡。
二十五日 由都峡南行,二里,渡一桥,有岐从东南随水登坡,一里为回龙墟,墟犹未全集也。坡南水复西南去,渡板桥,更南三里,则坞穷而上岭。逾岭南下,一里出山,则山坞复开。南行三里,为罗播村。东渡一溪,逾小岭,又涉一溪,共一里,南向登山甚峻,曰大山坪,又曰六合岭。从其上北眺浔州西山,远在百里外,而东有大山屏列,西南亦有高峰,惟白石反为东北近山所掩不得见。平行其上二里,出南坳,岭头丛木蓊密。从其右行,又一里下山。又一里,山壑四交,中成奥谷,有小水自东而西。越其南,从中道复登岭,一里,逾而东,入山峡。峡北麓堰水满坞,潆浸山谷。乃循峡沿水东入南转,一里渐升,水亦渐涸。复逾山坳,路循岭右升分岭界。二里,复下渡山脊,路循岭左一里,下核桃岭,则有大溪自南而来,至此西折去。〔即浔郡西绣江上流也,发源自平山墟,乃大容山西北水。大容东西有两绣江:一南自广东高州,北至北流县,合大容东南水,经容县注于郁,此容县绣江也;一即此水,为浔上流之绣江。〕路循溪向东南逾二岭,共三里,涉流渡江。其水及腹,所谓横塘渡也,浔州南界止此,江南即郁林州属,为梧西北境焉。由江南岸复溯流逾岭,四里始有聚落,时已过午,遂就炊村庐。炊饭毕,山雨大作,坐待久之。逾小岭而南,村聚益连络,所谓白堤者是,亦深山之奥区也。过墟舍,取中道渡小桥,溯桥右南行八里,误从路旁小岐西入,得大寨村,遂投宿主人李翁家。翁具酒烹蛋,山家风味,与市邸迥别。
大寨诸村,山回谷转,夹坞成塘,溪木连云,堤篁夹翠,鸡犬声皆碧映室庐,杳出人间,分墟隔陇,宛然避秦处也。
二十六日 主人以鲜鲫饷客,山中珍味,从新涨中所得也。及出山,复误而西。二里,复得倚云绕翠,修竹回塘之舍。问道于村妇,知误,东出。作《误入山村诗》及《村妇留别》二绝句。二里,抵大板桥,始循大溪西岸南行。三里,过马禄山,越通明桥,遂西南折入山峡。两山逼束,中惟一溪,无夹水之畦,俱潆路之草。五里,有巨木桥横架溪上,乃通东南山路之道。余从桥右过,不从桥渡。其桥巨木两接,江右有大树,自崖底斜偃江中,巨木两端俱横架其杪,为梁柱焉,是名横江桥。又西南五里,过箬帽山,山峡稍开,南见大容焉。又西南三里,涉溪而右,又涉溪而左,共二里,逾冈而上,是为平山村。由白堤至平山三十里,路隘草荒,隔绝人境,将出平山,则纷纷言前途多盗矣。由平山南行,路已开辟。过墟舍,越岭畔行,东望大容在三十里外,犹有层峰间之。五里,下入山峡,过黄草塘。西南二里,抵都长庙。其处两山开坞西去,而路横坞而南,越岭,所上无几,南下甚遥。共三里,峡转西出,是为勒菜口。于是山分两界,大容峙东北,寒山峙西南,排闼而东南去,中夹成大坞,溪流南注,则罗望江之源矣。于是循寒山北麓东南行,又三里,巨树下有卖浆者,以过午将撤去,乃留之就炊而饭。又五里,渡溪桥,是名崩江桥。桥南有庙,卖浆炊饭者群托焉。又东南二里,过冯罗庙。庙为冯、罗二姓所建。庙之南,山峡愈开,盖寒山南尽,大容东转,于是平畴扩然矣。其南有岐,东涉罗望,循大容南麓而东,四十里抵北流;土人以群盗方据南麓陆马庙为巢,俱劝余由州而往。〔予取郁林道。〕由畦塍中南行七里,复涉冈而南,见有鼓吹东去者,执途人问之,乃捕尉勒部过此也。又见有二骑甲胄而驰者,则州中探报之骑也。又三里,抵松城墟。墟舍旁有逆旅一家,时日色尚高,而道多虞警候望的警戒,遂停宿焉。二鼓,闻骑声骤而南,逆旅主人出视之,则麻兵已夜薄贼巢,斩一级,贼已连夜遁去。夜半,复有探者扣扉,入与主人宿,言麻兵者,即土司汛守驻守盘查往来之人之兵,夙皆与贼相熟,今奉调而至,辄先以二骑往探,私语之曰:“今大兵已至,汝早为计。”故群贼縻遵者束缚,依从一人斩之,以首级畀麻兵为功,而贼俱夜走入山,遂以“荡平”入报。恐转眼之后,将(以下缺)。
平山乃大容西来之脉,盖澜沧以东之山,南径交趾北境,东转过钦、廉、灵山,又东北至兴业,由平山东度,始突为大容,于是南北之流分焉。
寒山者,郁林西北之望也。诸山俱环伏于大容,而此独与之抗。盖其脉分自兴业,在罗望、定川二江之间。其脊至勒菜口而尽,故铮铮特起。《九域志》:越王陀遣人入山采橘,十日方回,问其故,曰:“山中大寨,不得归。”因名。
陆马庙者,在大容南麓,乃土人以祀陆绩、马援者。流贼七八十人,夙往来劫掠村落,近与官兵遇,被杀者六人。旋南入陆川境,掠平乐墟,又杀数十人。还过北流,巢此庙中,縻诸妇女富人,刻期索赎,不至者辄杀之。
二十七日 早自松城墟,不待饭而行。四里,过谷山村,复行田塍中。又五里,望见一石梁甚高整,跨罗望江上,所谓“北桥”也。三洞连穹,下叠石为堰。水漫堰而下,转西向行,由郁林城北转而西南,与定川南流合而南去,经廉州入海者也。石梁之西,又有架木为桥以渡下流者,行者就近不趋石梁而趋木桥焉。过桥,又南逾一岭,共一里,入郁林北门。北门外人居俱倚冈汇池,如村落然,既无街衢,不似城郭,然城垣高罄严整,粤西所仅见也。城中亦荒落。过郁林道而西,即为州治。乃炊饭旅肆,问此中兵道,已久驻苍梧矣。先是苍梧道顾东曙,名应旸。余锡邑人也,其乃郎以家讯寄来,过衡阳,为盗劫去,余独行至此,即令其仍驻此地,亦将不及与通,况其远在苍梧耶!
流较罗望为大。涯下泊舟鳞次,涯上有堤,内环为塘,堤上石碑骈立,堤下卧石片片,横列涯间。余视之有异,亟就碑读之,则紫泉也。泉隙在涯堤之半〔石片中,石南北夹成横罅,横三尺,阔二尺,东回环而西,缺其南,水从底上溢潴其中,停泓者三尺,上从南缺处流泻去,时见珠泡浮出水面。〕堤内塘水高丈余,涯下江流低亦丈余,水澄碧异常,其曰变“紫”者,乃宋淳熙间异兆,非泉之常也。泉上旧有濯缨亭,今已成乌有。泉之西有石梁曰南桥,亦三蛩góng水边大石,高跨南流江上。桥北有文昌阁,当江流环转之中,高架三层,虚敞可眺,为此中胜览。桥南为廉州大道;桥南由岐溯江岸东行,则水月岩道也。溯江半里,江自东北来,路向东南去,乃舍江从路,始由田塍行,其路犹大,乃陆川、平乐墟道也。八里,陟冈,有村焉。由村左岐东北行,又二里,从岐而北,路益没。又二里,北过一塘堤,始得西来路。循之东二里,经一村,复上一岭,路仍没。乃逾山而东,从莽中踯躅东向,一里抵东山下,得南来之路。遂循之而北,二里,仍东转入山坞。一里,渡一小石桥,又循东山而北,过一村,复东转入山坞。其坞甚深,东入二里,路渐芜没。又望坳东登,一里至岭,始得西来大道,则亦南向平乐墟路也。越岭而东,仍舍南行大道,岐而东下山,径坞中共一里,逾山峡东下,则峡东石峰森森,自北而南,如列旗整队,别成一界矣。出峡,循西山东麓而北,一村倚山东向,前有大塘,余以为龙塘村矣,问之,则龙塘犹在北也。又北一里余,转而东,得龙塘村。村踞冈脊之中,〔其南水南流东去,其北水北入水月洞。〕由其东又北一里余,直东抵石山中峰。渡石桥而北,则上岩西向,高穹峰半矣。
上岩者,水月洞南倚山凭虚之窍也;石山自东北来,南引而下,支分队耸,而一支中出者。西瞰平芜,削崖悬窦,层级皆不甚深,而此层最下,亦最扩。环峰石皆青润,独裂岩处色变赭赤,然其质犹极灵幻,寻丈之间,层庋缕挂,窦穿盖偃,无所不备,亦无所不奇。岩前架庐当门,而敞其上,庐可以栖,而上不掩胜,结构亦自不恶。由岩右腋穿窍而上,窍仅如管,历级宛转,复透一层,若偏阁焉。云由岩右腋穿窍而上,窍仅如管,历级宛转,复透一层,若偏阁焉。云牖腾空,星楞透影窗中可见云在空中飞腾,而星光又从窗棂边透了进来,坐憩其内,又别一“小西天”矣。由岩左腋环柱而出,柱如龙旗下垂,从其侧缘崖上跻,转出岩端,复得一层。其岩亦西向,自分左右两重,〔左重在下,垂柱裂窍,仰睇上即右重也,然历磴无阶。由外北跻,始入右重。阁缀绝壁,与左层翼对增妍,皆岩之中层也。〕其上削崖之顶,尚有一层虚悬,而跻之无级,〔惟供矫首耳。〕水月洞尚在其北而稍下。龙塘之水,经山前石桥而北,过上岩之前,乃东向捣入洞中。洞门亦西向,路由其南,水由其北,相沿而入,透北而出。前后两门,一望通明,是为明洞。水贯其中,石蹲其旁,夹流突兀,俱作狮象形。〔洞顶垂石夭矫,交龙舞螭,缤纷不一。〕其水平流洞中,无融州真仙岩之大,而两崖亦无其深峭,可褰裳而涉溪。崖之右,又有一小水,南自支洞出,是为阴洞。〔左则沿溪笋乳回夹,上亦裂门缀穴。层阁之上,又汇水一池为奇。此明洞以内胜也。后门崖口,列大柱数条,自门顶合并倒悬,洞内望之,蜿蜒浮动。此明洞以外胜也。〕阴洞乃明洞旁穴,其中又分水陆。〔流不甚大,东南自牛陇又开一门,穿山腹至此合明洞。溯流南入半里,洞渐沉黑,崖益陡,水益深,结筏积炬,曲屈约二里,出牛陇。此阴洞水中胜也。从阴洞溯流,始崖左嵌石下,窦甚隘,匍匐下穿,引炬而前,忽岿然上穹,上下垂耸盘柱,诡状百出,升降其中,恫心骇目,邃曲莫尽。此阴洞陆中胜也。〕
余欲为水月游,时已过午,尚未饭,抵上岩,道者方扃jiōng,关户而出,余坐崖下荔阴间。久之,道者罢钓归,启扉具炊,余促其束炬游水月。既入明洞,篝火入阴洞,道人不随支流入,由其侧伏洼穿隙,遍观阴洞陆崖之胜,其中崇宏幽奥,森罗诸诡,五易炬而后出。欲溯流穷水崖,道者以水深辞:“请别由侧道以探其后崖,不必从中出也。”乃复出明洞,涉水穷左崖之胜,遂出后洞,仰睇垂虬舞龙之石。还饭于上岩,已日衔西山矣。
二十八日 早坐上岩中。道者出龙塘为予买米。余曳杖穷其最上层,已下,憩石窍偏阁中。盖是岩西向,下午则返照逼人,余故以上午憩,而拟以下午搜近山诸洞。既午,道人以米至,午炊甫毕,遂循山而南,至昨来所渡石桥,由桥侧东折入环峡中。〔是山石峰三支,俱锋棱巉削,由东北走西南。中支为水月岩所托,是峡则中支、南支相夹者。南支多削崖裂窍,予来时循其西麓,〕以为水月在其下。询之土人,皆曰:“中不甚深,下无蹊径。”从峡转北,得中央平洼一围,牛千百为群,散处其内,名为牛陇。穷其西北,〔水汇成潭,〕遂入阴洞后门,〔即东南临潭上,四旁皆陡石,无路人,必涉潭乃登。〕洞甚虚敞,分之则二,合之则一。〔随水西入,渐北转,石崖成峡,水亦渐深昧,与水月阴洞所见等。虽未出其中,两端源流悉见,可无烦暗中摸索也。洞门〕右崖,石痕丛沓繁多,俱作马蹄形,《西事珥》所谓“天马”,意即此矣。出洞,益遵峡而北,仰瞩东西两界,峰翔石耸,队合层分。〔二支北尽处,北支又兀突起,与中支北麓对峙成峡。〕遥望其下,有三洞南向,其上轰霞流电,闪烁有异,亟历莽趋之。其左畔二门骈列,崖下虽悬乳缤纷,而内俱不深;其右畔一门,孤悬峰半,虽洞门嵌空,而中忽渊坠,其深数十丈,宛转内透,极杳邈之势。而两崖峭削,无级下跻。踞崖端望之,其中飞鼠千百成群,见人蓬蓬内窜,其声甚遥,闻此中有蝙蝠洞,岂即此耶?出洞下山,望西北山嘴颇近,以为由此奔水月后洞而入,抵上岩甚便。竭蹶一里趋之,其下既洼,乃攀陟山冈,则巨石飞耸,中俱蔓络,下嵌澄渊,路断径绝。〔遥探洞外诸奇石,杳不可见,即溪流破壑出者,亦尽没其迹。〕乃循北麓,仍东趋一里,南向前来之峡。又经牛陇而南,共三里,返上岩之前。见日有余照,仍入水月,徜徉明洞之内。复随流出洞后,睇望所涉路断处,犹隔一峰嘴,始知此中山形横侧倏变,不可以意拟如此。是夕仍宿上岩。
二十九日 由上岩转入东北峡,过牛陇,共三里出峡,有岐焉。一直北循北支东麓者,为北流大道;一转东向逾岭者,为北流间道。乃东过田塍,更逾土岭而东。又二里,过一村,又东抵小石峰下,是为塘岸墟。时山雨自东北来,弥漫山谷,墟无集者。〔墟为陆川北境,〕从此转而北,冒雨循山,荒冈漫衍,已为北流境矣。十里为果子山,有数家倚冈而居。过坳,雨渐止。又十里为横林,有聚落在路右坞,数日前盗劫平乐墟,还宿于此,去北流只十里也。其北有石山一支,自北而南,丛尖簇翠。余初望之,以为勾漏在是,渐近而路出其东南,西望而行,秀色飞映。盖此山在北流西十里,而勾漏尚在北流东十里也。由横林东北五里,逾一土岭,下行田塍中,有石桥跨小溪,溪流西北去。又东行平冈上,五里,抵北流西门。西门闭不启,以西当贼冲,故戒严也。循城由南门人,经县前,出东门,则街市颇盛。一街循城而北者,为街墟;一街随江而东者,为沙街。街墟由城北隅东转,有溪自城北来,石桥跨之,曰登龙桥。其溪为大容东流之水,由桥下而南注绣江者也。沙街由城南转东,绣江南自粤东高州来,至此已胜巨舟,故阛闠依之,宋人名驿为朝宗者,指此江而言也。今驿名宝圭。沙街东北过广济桥,则北溪之水至此入绣。渡桥而与登龙之路合,路乃北出隘门,江乃东流而去。余于是饭于沙街。出隘门,抵北山下,循其南麓东行,五里,渡一小溪桥,遂入石山夹中。〔南为望夫石,即黄婆岩西垂山也。北则石峰逶迤,愈东石骨益瘦,疑即独秀岩所托,今已失其迹。峰东崖大书“勾漏洞”三字。此南北二石峰,俱东拱宝圭洞。〕又东五里,石山回合处,中复突一峰,则宝圭洞在其西隅,而勾漏庵在其南麓。时殷雷轰轰,先投庵中。庵颇整洁,乃万历间有司重构者。内堂三楹,中列金仙,东则关圣,西则葛令。而葛令葛洪之像,纶巾朱履,飘然如生。后轩则准堤大士在其中,西置炊而东设坐焉。前庭佛桑扶桑盛开,红粉簇映;后庭粉墙中护,篁桂森绕其中,寂然无人。有老道之妻掩关于后,询“游洞何自?”对以“俟道者晚归。”乃停囊轩中,令从去,就炊于中。既而雨止,时已暮,道入始归。乃县令摄以当道,欲索洞中遗丹及仙人米,故勾摄追捕而去。然葛令欲就丹砂,乃其一时乘兴之言,其后蝉脱解脱罗浮,实未至此,此中久已无丹砂,安得有遗丹仙粒耶?道者忧形于色,余姑畀钱,令多觅竹束炬,为明晨游具。道者领命,愿前驰焉。
北流县当大容南面之中,其脉由大容南下,曰绿蓝山。水分东西流:东流者即北溪,循城东下,登龙桥而入绣江者也;西流者为南流江之源,西南合水月洞之水,经郁林南门而西合罗望、定川诸水,南下廉州入海。是北流〔县〕实南流之源,其曰“北流”者,以绣江南来,至此始大,〔东过容县界,合洛桑渡水,经容邑南门,下藤县,北入郁江去,〕非北流源此也。
旧有北流、南流二县,南流即今之郁林州,皆当南北二水胜舟之会,东西相距四十里焉。
北流山脉中脊,由县而西南趋水月,南抵高州,散为诸山。而北流之东十里,为勾漏洞;北流之西十里,为鬼门关。二石山分支耸秀,东西对列,虽一为洞天,一为鬼窟,然而若排衙拥戟以卫县城者,二山实相伯仲也。
鬼门关在北流西十里,颠崖邃谷,两峰相对,路经其中,谚所谓:“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言多瘴也。《舆地纪胜》以为桂门关之讹,宣德中改为天门关,粤西关隘所首称者。
八月初一日 晨餐毕,余先作宝圭行,约道者肩矩篝火后至。
洞在庵北半里,庵后先有一岩南向,一岩西向,望之俱浅,而宝圭更在其北。先有漫流自西北来,东向直漱山麓,涉其北登山,则洞门在矣。其门西向,左开岩而右深入。开岩处甃以列碑轩敞,平临西峰;右洼嵌而下,有石柱当门,其端有石斜飞磴。道由其侧下至洞底,交辟为四岐:一由东入,一由南进,二岐俱深黑;一向西豁,一向北透,二岐俱虚明。东岐之南,顶侧忽倒垂一叶,平庋半空,外与当门之柱相对,〔上下凭虚,各数十丈,卷舒悬缀,薄齐蝉翅,〕叶间复有圆窍曲窦,透漏异常。由左崖攀级而上,抵平庋处,盘旋其间,踞叶而坐,真云軿píng贵族妇女乘坐的车霞驭,不复人间也。坐久之,复盘叶而下,向北透之岐。岐中倒垂一乳,长数丈,其端空悬,水由端涓涓下。更北入峡中,其右则洼而北出,为下门,其左则高而北渡,为上叠,〔叠成上阁,阁前平临西北,亦有乳柱界其中。〕此明洞之西北二岐也。探历久之,道者负炬至,又携伴持筐。余询其故,道者曰:“县以司道命,取砂米二丹,适有痒士已为我觅仙米,而砂从洞穴中可探而得,将携筐就炬以览之。”始知所为砂者,非丹砂,乃砂粒如丹,其色以白为上,而黄次之,故其北洞以白砂命名;所谓米者,乃山洼中菰gū茭瓜的果米,土人加以“仙人”之名耳。洞外芜莽中又有黄果如弹丸,土人谓之“颠茄”,云采以为末,置酒中,液能令人发枉迷闷,《峤南琐记》所载闷陀罗者是。乃爇炬先入南穴,两旁壁起如峡,高而不广。入半里,左壁有痕横亘,曰仙床,悬地丈许。其侧垂柱裂窍,皆短而隘。窍腹宕如臼,以手探之,中有磊磊之粒,方圆不计,姑扫置筐中。连探三四穴,不及升许,计出而淘濯其污,简取其圆洁成粒者,又不及十之一也。然此亦砂粒之常,岂真九转之余哉?又少进,峡忽下坠成渊,由洞抵水,其深二丈,而水之深,更不知其几也。两崖俱危峭无可着足,南眺其内,窅黑无尽。始促道者涉渊,言:“水深,从无能徒涉者。”再促道者觅筏,言:“隘逼,曾无以筏进者。”“然则何如可入?”曰:“冬月水涸,始可坠崖而涉。”“入当何如?”曰:“其内甚深,能见明而不能升也。”余闻之,为之怅怅。扪石投水中,渊渊不遽jù急速及底。旁瞩久之,仰见左壁之上,有隙旁通,亟入焉。隙柱透漏,渐入渐束,亦无余窍。乃下,返而仍出四达之中,更爇炬而入东穴。初,两旁亦成峡壁,而其下渐高,既而中辟如堂皇,旁折如圭窦,皆暗窟也。稍北而东,其径遂穷,比之南窍,虽有穴宛转,而深不及其半。彼有穴而水阻,此无水而穴阻,转觉东穴之无涯涘sì水边矣。
复出至四达处,谋为白砂洞游。按《志》,白砂在勾漏北,勾漏甲天下,而此洞复甲勾漏。如玉虚、玉田诸洞,普照、独秀诸岩,道者俱不言,而独津津言此洞。余急趣其前,道者复肩炬束火携筐帚以导。从北透偏门之下层出,乃循其西北麓而行,始见其山前后两峰,骈立而中连,峰之西南突者,为宝圭所倚,峰之东北峙者,为白砂所伏。白砂前后亦有两门:前门北向而高敞,分为三门,两旁悬峻,而中可俯级而入;按《志》云,玉田洞,洞前三门,中门明广可通,似与此门合。遍询土人,无知玉田洞者。岂即以后洞为白砂,以此门为玉田洞耶?后门南向,而高隘仅通一孔,前对宝圭之背,其左即中连之脊也。先过后门山坳,草没无路,道者不入而北去。共一里,转而东,绕山北麓而南跻前门。入门即洼下,数十级及底。仰视门左右,各有隙高悬旁启,即所谓左、右门也。倒光流影,余照四达,然虚嵌莫攀焉。从洞中右转,颇崇宏,而渐暗渐穷。余先遍探而四觅之,无深入路。出,促炬命导,仍由之入抵其中,以火四烛,旁无路也。道者忽从右壁下,投炬蛇伏而入,窦高不逾尺,而广亦如之。既入,忽廓然盘空,众象罗列,如阊阖chāng hé天门下启,天地复通。方瞻顾不遑,而崇宏四际,复旁无余隙。忽得窦如前,透而东,转而南,倏开倏合,凡经四窦,皆隘若束管,〔薄仅透屏,故极隘忘窘,屡经不厌其烦也。〕既而见左崖之上,大书“丹砂”二字。其下有一龛,道者曰:“此丹穴也。”复伏而扫砂盈掬双手一捧焉。其南稍有一岐,入之不深。出向西转,再折南行,则天光炯然,若明星内射,后洞门在望矣。是洞内洼而中甚平,惟壁窦閤hé辟,无沟陀升降,前后两门,俱高悬于上。道者欲仍从前门返,余欲逾后窦出。道者曰:“后门隘不可跻,而外复草深莫从。”余曰:“前暗中之隘,尚不惮其烦,况此空明,正可宛转,草之深浅,余所不顾也。”遂穿窦出,则午日方中,始见宝圭后峰,君树塞门焉。乃披茅践棘,西南出山拗,仍过宝圭透北偏门,共二里,将及庵后,命夫同道者还炊于庵,余挟寄宿庵中者东探清泉焉,〔即前所经南向岩也。〕洞不深而明洁可栖。洞前有宋碑,大书“清泉岩”三字。洞左右无泉,而独得此名,无从征其故实。还饭于庵。
下午,挟夫与寄宿庵中人此人不知何处人,先停庵中,身无半文,随余游诸洞,余与之饭,两日后不知所往。探近山诸岩,乃西南入黄婆岩焉。黄婆岩者,宝圭西南诸峰所裂之岩也。其山西自望夫石攒沓而东,岩当其东北隅,与宝圭东西相对,而兹稍南逊。岩门甚高,中有黄崖叠缀。岩外石峰之顶,分岐耸异,有欹若妇人之首,鬃髻盘空,作回睇顾影之态。其北面亦有石峰丛突,南与此山并夹,东与宝圭对峙。东南石壁上,大书“勾漏山”三字,大与山齐,土人指为仙迹。此其下必昔时宫观所托,而今不可征矣。按《志》,勾漏有灵宝、韬真二观,今皆不知其处。灵宝疑即庵基所因,韬真岂其在此耶?当时必多碑碣,而沧桑之后,断础〔柱子底的石墩〕无存矣。徘徊其下。又西抵望夫山西麓,眺望山崖,别无岩洞。惟见东南一面,峦岫攒簇,疑即所云巫山寨者,巫山寨一名石寨。山峰如楼橹雉堞,周回环绕,其数十二,故有巫山之名。而渺漠无征,惟与山灵互相盼睐左右顾盼而已。已乃循黄婆岩东麓,且盼且行,〔南抵东南隅,石崿悬峭,片片飞云缀空。自外崖攀峭石上,历竖隙,屡出层空,达峰顶,遂尽发其危嵌态。下山,〕转循南麓,见峭崖穹然,〔石色雄赭。〕下虽有门,内入不深,无从穿扉透室。乃东由营房在勾漏庵前东南坪上。草房数十间,营共居之,为居停卖浆之所。横过勾漏庵,抵后峰东南角,(盖宝圭所托之峰,南面骈立而中连,西立一峰,即庵后清泉岩所倚,东立者与之比肩南向,循峰东麓北行,路左得一东向岩,内颇深,渐缩如牛角。出洞又北,〕有清流一方,淙淙自乱石中流出,其上则草石蒙茸,其下则西南成小溪去,行道者俱从此渡崖,庵与营俱从此取汲,而无问其所从来者。余正欲求其源委,忽一少年至,见之,语从夫曰:“汝辈欲寻洞乎?此其上有二洞,相距数十丈,路为草翳,可探而入也。”又一人曰:“昨未晚,有二人携犬自东来者,虎自崖上跃下攫犬去。虎穴宾客不可往。”余不顾,亟挟夫与寄宿者攀棘践刺上跻,觅之深蔓中,则洞门果穹然东向,但外为蔓拥石蔽,无从即见耳。人洞门,即隤tuí然下坠。俯瞰之,则有溪〔自北而南〕贯其底,水声潺渓yuán,崖势峻削,非攀缘可下,四瞩其上,南崖有坠而未尽者,片石悬空,若栈道架壁,阔不盈咫,而长竟坠处直达西崖,但栈中有二柱骈立,若树栅断路者。而外一柱已为人截去,止下存尺余,可跨而过。但其处益狭,以双手握内柱,而盘越外柱,临深越险,莫此为甚。过栈达西崖,已与洞门隔溪相向。乃明炬四烛:崖之下,深坠与外崖同,崖之上,内入则垂乳列柱,回错开閤合,〔疏棂窈窕,〕忽环而为璇室,忽透而为曲榭,中藏之秘,难以言罄。乃出崖临溪,从深坠处溜险投空而下,遂抵溪中。〔仰视洞顶高穹,延照内映,侧栈凌虚,尤增飘渺。〕水深不及膝,南从崖下涌来,北从崖下坠去。〔即由此东出,为乱石泉源也。〕余于是从南崖下溯流入。其穴甚低,垂覆水面,相距止尺。从夫暨寄宿者恐炬为水湿,内深莫辨,共阻莫入。余贾勇溯流,冲沫过颡sǎng额头。南入数丈,望前有流光熠熠,余喜,更透一洞,益高声呼二从人,虽伏水碍石,匍匐垂首,而瞻前顾后,火光与天光交通旁映,益前入不停。又南数丈,有洞穹然东西横贯,其上东辟而为外门,其内西入而成巨壑,〔门高耸与前所入门等势。〕时二人已至,乃令其以炬更前。于是西向溯流,洞愈崇宏,流愈深阔。又数丈,有石砥中流。登石内望,洞辟如广厦,渊水四际其下,以杖测水,不竟其底,以炬烛洞,洞甚深黑,〔不知更几转,得抵宝圭南穴前所望深坠处也。〕乃自砥石返步随流;仍抵东辟外门之下。二从者将垂首横炬,匍匐向低穴北入。余止之曰:“此门虽峻,与〔先〕所入者无异。若伛偻下涉而就所入之门,不若攀空跻危,竟登此门为便。”二从者曰:“门外不通,奈何?”余曰:“门以外总不出此山,即所入之门,其外岂坦途哉?”遂攀崖先登,二人亦弃炬从之,乃出洞口。〔门亦东向,与所入门比肩,特翳于突石连曼,遂相顾不见。〕循左崖平行,还眺门上,又上辟一层,若悬阁当空,然无级以登。〔盖北洞奥室内罗,此洞外缀层楼,所异者此耳。〕于是北转一曲,至前汲泉之穴,从容濯足,候从者至,〔遂一以北洞上登法而下。崖半石隙蔓影中,仿佛并北洞见之,迨极下仰眺,仍茫然失所睹矣。〕亟自东南山角转过营房,共一里,入勾漏庵,大雨如注。是日,先西觅玉虚、玉田诸洞而不得,既而东得此二洞,尤为奇绝。然此洞非异人忽指,则跬步之间,亦交臂而过,安知西峰大字岩之侧无棘霾蔓锁者?安得峰峰手摩足抉,如黄婆岩东南诸峭石也耶!
初二日 晨餐后,令从夫随道者西向北流市蔬米于城,余独憩庵中。先是,寄宿者夜避蚊不知何往,至是至,曰:“已询得独胜岩在县北。”余知在县北者或新开他岩,必非独胜,而庵中无人,不能与即去,姑辞明日,而此人遂去不复来。既午,从夫以蔬米返,余急令其具餐,将携砚载笔往录宝圭洞中遗诗。忽道者驰至,曰:“兵道将至,恐治餐庵中。”欲携余囊暂入所栖处。余不顾,竟趋宝圭。甫出庵,而使者旗旄至矣,非所辖郁林道,乃廉州海北道也。乃漳浦张国径印梁,余昔在甘棠驿同黄石斋曾会之。兹驻廉州。时军门熊文灿代荆溪卢象叔总督中州,追捕流寇,张往送之,回辕过此,故欲为勾漏游。余隐墙西,俟其入庵,即趋录洞诗。录未半而彼已至洞,余趋避于北岐叠阁之上。回忆《梧志》所纪西小室,洞朗外瞩,自然石榻,平辅叠架,可眠可踞,与东洞对,正如两掖,其景宛然。彼入南穴,亦抵水而返;余石卧片时,听洞中人倏寂倏喧,亦一异趣。张出南穴,亦北趋偏门下,终不能攀上层而登,与县官啧啧称奇指盼,而不知有人卧其中也。俟其去,仍出录诸诗。诗俱代,只有一宋碑而不佳,盖为兵燹xiǎn战火荡净也。录甫毕,日衔西山,乃返于庵。
初三日 饭勾漏,即东北行。由营房转山之东南角,过透石东出之泉,径草坡而行。五里,越一坡,有塘衍水环浸山谷。渡桥,又二里,堰塘愈大,石峰至此东尽,其北有尖峰兀立若独秀焉。山北隙中露大容,蜿蜒若列屏。又东十里,有水自西北容山来,东南入绣江,为容、郁分界,名洛桑渡。其水颇急,以藤跨水横系两涯之上,而系舟于藤,令渡者缘藤引舟,不用篙楫。桃叶渡江,不若藤枝更妙矣。又东五里为西山墟,有公馆,客之所庭也。东南由岭上行,已下渡小桥,共五里矣。又东出山十里,有荒铺,有板桥。又东五里为清景新桥,则大容东峰,巍然北临〔若负扆yǐ屏风〕。又东五里,入容县西外门。又一里,入城西门,经县治前,即南转出城南门。门外江水自西而东,即绣江。自高州北经北流,又东合洛桑、渭龙二水,绕城南而东北,由藤县入大江者也。〔渭龙源出天塘山,北向石寨村,始入绣江。〕渡江而南,炊于肆。又南二里,逾冈坂,误入东麓。二里,仍转西向,又二里而得大道。西南行,又五里,宿于古楼村。一村皆李姓。
初四日 饭于古楼村。仍西南随大路盘都峤而过。先是,余按《志》言:“都峤在城南二十里。”自城问之,皆曰:“南山去城七八里。”故余喜其近,出南门渡江,即望山而趋,而不意其误也。盖都峤即南山,其北俱削崖悬亘,无级可阶,必绕出其南,始可北向而登。其曰七八里,乃北面抵山之数,而二十里者,并从南陟山而言也。共五里,过石寨村。又一里,抵石嘴铺。〔辅东南八里有黄土岩,不及登。〕东渡一桥,始从岐北向上山。登山东转,遂由山峡北向五里,抵南山寺,古所称灵景寺也。大岩倚东崖,其门西向,中无覆架,而外有高垣,设莲座于中,明敞平豁,虽云“寺”,实岩也。盖都峤之形,其峰北穹高顶,南分两腋,如垂臂直下,下兜成坞,而清塘一方当其中焉。两腋石崖,皆重叠回亘,上飞下嵌,若张吻裂唇。一岩甫断,复开一岩,层穴之巅,复环层穴,外有多门,中无旁窦,求如白石下岩所云“潜通勾漏”者,无可托矣,总而披之,灵景为东腋之首,岩最高而大,〔高三丈五尺,深五丈,横阔十余丈,两端稍低,中弯如半月。〕其北有三岩,皆西向而差小,亦有环堵为门者,皆读书者所托,而今无人焉。三清当分腋之兜,岩最正而洁,〔高深横阔同灵景。〕其东有二室,皆南向,亦有环堵倚之,与西向三岩易隅而齐列。其西有飞崖,则南转东向,为西腋之户。高穹虚敞,第内不甚深,然迤逦而南,与灵景分门对峙,若两庑wǔ廊屋焉。此下层也。三清之上,又列重门为中层,〔无缘陟道。〕其上又启一岩为上层,是名宝盖。〔高十五尺,深二丈,阔五六丈,后倚峰顶,地愈高上,独当中干,平临两腋巅。再上,即中盘顶。〕盖是岩不以灵巧见奇,而以回叠取胜,故舍其北峭,就其南嵔山高低盘曲的样子,信列仙望衡对宇之区矣。〔上午,先抵灵景,门外竹光旁映,岩中霞幄高张。心乐其幽旷。〕时日已中,灵景僧留饭,见佛座下唐碑一通、宋幢一柱刻着佛号或经咒的石柱,刻镌甚古,就僧觅纸,僧仅以黄色者应。遂磨墨沛于石,取拓月拓碑的工具于抽,以钟敲为锤,以裹足为毡,洗碑而敲拓之。各完两通,而日色已暮。问三清观,道者他出,空寂无人,竟止岩中。
初五日 早饭于灵景。由岩右北行,历西向三岩,又盘磴而上,入南向二岩,共里许,然后抵三清岩。岩空境寂,〔树拂空明,〕甚堪憩足。又西历东向虚岩,乃仍从来路一里,返三岩之间,取道之上,下视中岩嵌入足底,而下岩三清,树杪衍翠铺云,若浮空而载之者。由岩左循崖跻石,其上层石回亘,如盘髻上突,而俱不中空,邑峭削无容足之级,而崖端子石嵌突,与白石之顶同一升法。约一里,遂凌峰顶。其间横突之崖,旁插之峰,与夫环涧之田,傍溪之室,遐览近观,俱无非异境。〔乃知是山东西骈列,惟三峰最高,皆北耸南俯,此其最西者也。回睇最东,层叠更多,但不及此峻耳。北又横突一峰,为此峰北护,即县南望之趋者。其北面峭削特甚,西则旁插一峰,颇尖锐,为此峰附。西北两附间,下开一门,内环为峡,乃北护山与西高峰夹而成者。峰中又突嶂中盘,为当门屏。由屏东进峡南转,则东西二高峰交夹隙也,回合甚深曲。〕久之,乃从旧道下,三里,村。东望峡门深窈,冀一入探,而从夫阻梗不前;眺峡右有岩岈然,强其姑往探,此夫倔强如故。有土人见而问之,余以情告。土人曰:“此岩甚浅,不足入其内。山半有竹简岩,山北之岩,惟此可入而游也。”夫乃俯首从命。遂东向峡门入,过峡北,岩果浅,而中北不堪置足。一里,西抵一高峰东麓,见危崖独展,内环成峡。〔抵当门屏下,其南面裂垂罅,削为三崖;西则下属北护峰,与之并起;东面危崖独展,与西高峰麓相对成峡。〕峡南堰水成塘,〔环汇南罅三崖下,西附小峰,即椎立于南。〕塘上一家结茅而居,环户以竹,甚有幽致。由此渡峡,转上西峰北麓。又一里,越岭稍下,其处又成峡焉。细流南向。〔直坠椎立小峰腋。〕余乃溯流北入,涧壁阴森,藤竹交荫,涧石磊落,菖蒲茸之,嵌水践绿,足之所履,知菖蒲不知其为石也。缘涧东上,复东南跻岭,共一里,有飞石二丈当道,缘梯而上,则竹简岩在其左夹。两岩并列,门俱西北向,虽不甚深,高爽殊甚,南有飞泉外坠,北则燥洁中虚,有僧新结庐其间,故其道开辟。〔岩下崖直达涧底。计岩后即西高峰绝顶,当与三清岩胸背值,若由此置磴,可先登峰顶,次第下诸岩也。〕既而下二里,仍至环塘结茅处,〔探南面裂罅。罅相距五尺,两罅并起,界崖为三,但危悬绝峭。〕见东麓有径北倚危崖,款茅而问罅并起,界崖为三,俱危悬绝峭。〕见东麓有径北倚危崖,款茅而问之,其人方牧,指曰:“此石背村路也。”先是,偕从夫循危崖北行,夹径藤树密荫,深绿空濛,径东涧声唧唧,如寒蛩私语;径西飞崖千尺,轰影流空,隔绝天地。若不有此行,只谓都峤南魁北峭,一览可尽,而谁觉其幽悄至此哉!时已下午,从夫顿捐除去倔强之色,并忘跋履之劳。二里,危崖北穷,与坞西转,〔即当门屏北麓也,较南麓三裂崖稍逊其峻,亦环亘成坞焉。〕路乃东向,截坞登岭。〔岭乃西高东北支,北走属北护峰者。〕逾岭,其坞自北而南。〔复开南北坞。坞东乃中高盘亘,上亦有岩悬缀。下与西高夹为此坞,北更有重崖间之,南则湾环以出,不知所极。既而南)见两三家倚西峰北麓而居,亟趋而问之,即石背村也。余既得石背,因忆宝盖道者所云:“山北有岩与之相近。”更详询其所在。村人曰:“此处东有婆婆岩,岩高路绝,可望而不可到;西有新岩,其岩新辟,有径可别下石寨。”乃引余从屋右小径,指而望之,即竹简岩也。盖北山之洞即为竹简。此中岩名、村界,询之则彼此多错,陟之则脉络递现,山灵与杖屦辐辏聚集,其无幽不抉如此!时日已下迫,问抵县城尚二十里,亟逾岭,循危崖而行。三里,未至石寨,见有路北去,遂随之。盘一岭,路渐微,问之樵者,曰:“误矣!”指从苍莽中横去,曰“从此西南,可得大道。”从之,路益荒棘。久之,得微径向西南,约共误三四里,仍出石寨傍南来大道,日已逼虞渊矣。始北转向大道行,五里,过古楼村西,已昏黑。念前所投宿处,酬钱不受,难再入,入他家又昏暮不便,从暗中历大道北向而驰。四里,越一隘,又二里,转一岣,复下一坡,渡一涧,共二里而抵绣江,则街鼓击鼓报时既动,宿肆俱寂。乃叩南涯之肆,入炊而宿焉。即昨来炊饭家,故闻声而即启也。
初六日 早,北渡江入南门,出西门,饭于肆,即从外垣墙内北向行。经演武场,有大塘潴水甚富,堤行其间。堤北出古城门,此古州北城遗址也。有碑言:“天顺间郑果、嘉靖间吴显宗二寇为乱,皆因改州为县,城失其险。故崇祯初复门旧基为外护”云。余疑改州为县,因人散城缩,非改县而后失险也。出〔容县北〕门即西行,已而北转,循大容东麓十里,有水自西北来,〔东入绣。〕乃连渡其右,复渡其左,三渡遂循溪溯流而上,行夹谷间五里,为石头铺。于是复乱流涉水,水势愈缩,山势愈夹。西折入山峡行,透峡共五里,山势复开,是为李村。已渡一桥,复渐入幽阻,盘旋山峡同,见溪流壑底,树蔓空中,〔藤篝沉翳,举首不见天日。〕五里,跻岭,复盘旋其上峡。又五里,忽山回谷转,潴水满陂,环浸山麓,开处如湖,夹处如涧,皆平溢不流,左右回错,上下幌漾,真深山中异境也。已而路向南山,水连东坞,乃筑堤界其间,以通行者。再南山峡,水遂西流,是为水源,盖大容北下之脉所盘夹而成者。于是水分东西,夹路随水西北出山。二里为同山墟,山乃大开,原田每每,村落高下。转而西行,仍南见大容西峰巍然颖出也。五里,有大溪自南,小溪自西,二溪会而东来之溪相并北去。乃涉南溪,溯西溪,北循岭过鸡黍山,有村落在路左。越溪而北,日有余照,途中人言,从此将北入深峡中,无居人,遂止于秦窑。秦窑者,鸡黍山北坞中悬小阜也。左右俱有峡,通狭径,两三家当阜而居,径分其前,溪合其下。主人方裂竹为构屋具,取大竹椎扁裂之,片太尺许,而长竟其节,以覆屋兼椽瓦之用。迎客有山家风味,不若他方避客如虎也。
初七日 晨餐毕,从秦窑北行。透峡二里,山复环而成坞,有聚落焉,是为卢绿塘。从此循壑西北行,山谷愈幽,径路愈塞,山俱丛茅荒棘,求如水源一带高树深林,无复可得。况草茅高者没顶,不辨其上之或东或西,短者翳胸,不见其下之为平为坎。如是者三里,过大虫塘。又二里逾长岭顶,始北望白石山在重峰之外。于是西北从岭头下二里,又从坑中下一里,为石潭村。村北逾小桥,从东岐行五里,山坞大开,有江自南而东北注,是为西罗江,乃发源大容西北,〔至此始胜舟,〕而东至头家寨入绣江者。其流颇大,绝流而渡,没股焉。北岸为平地墟,有舟下达绣江。由其埠西上岭,二里,人一坞,为板洞,聚落亦盛。由洞后西上岭,平行岭半二里,转而北,复平行岭半二里,乃下。旋东北上跻,遂逾岭头,南望大容东西诸峰无不毕献,惟北瞻白石,为北峰所掩。复平行岭上,一里而下岭北,其水犹东行。度峡西,稍逾一坳,水始分东西焉:东水俱入西罗江,属梧;西水俱入大水河,属浔,是为分界。一里出坞,为上周冲,山始开。五里抵罗秀,山乃大开。饭于肆。由罗秀北行三里,为卢塘。四山开绕,千室鳞次,倚山为塘,堤分坡叠,亦山居之再盛者也。罗秀、卢塘之中,道旁有空树一圆,出地尺五,围大五尺,中贮水一泓,水面上〔不〕盈树围者五六寸,下浮出地面者几及尺焉。深碧澄莹,以杖底之,深不可测,而珠炮亹亹wěi行进的样子上溢。空树虽高于地,若树中之水,止可与地相平,乃地之左右俱有溪流就下,而水贮树中者较地独高,不溢不臧,此孰为之斟酌其间耶?树若井栏,或人之剜空而植之地中者。但水之浮地为可异耳。卢塘北五里,过卢忘村,登一岭夹。下而复上,又二里,循山半行,始望白石双尖如觌di相见面。其岭东西两界夹持,而北下成深坑,布禾满底坑。一里,辄有过脊横断两崖间,凡渡三脊,约循崖上者共六里焉。俯瞰坑中,或旁通,或中岐,所谓“十二岔塘”者是矣。渡脊后,遂西北逾岭,一里稍下,复东度一脊,乃北向大路,直望白石山麓。北下一里,又随夹西转一里,下至坑底,即逾小岭。一里西下,则大水河从南北注。随之北下,又一里,水转东折,又有一小水北自白石来,合并东向。乃既渡其大,复渡其小,上东北涯,已暮色逼人,投宿于岭上之陈村。大水河者,自同冲、罗秀北流过此,下流至武林入浔江。
初八日 自大水河登后山入浔,路当从山左循小水北行,余误从山右大水北去。一里,大水折而东,余乃西逾岭。三里出罗捷,或作“插”,有村落在山半。仍与北来小水遇,溯之行,始得大道。又二里,复逾水上岭,从岭上行二里,西瞻独秀而行。下山二里,为陈冲,已出独秀东北,复见白石矣。自陈冲循坞中小水东北行,至是又以潘观山为西瞻矣。潘观山与东界山排闼而北。十里,复西北陟冈,盘西界中垂之嘴,于是复循冈陇行。共十里,逾一岭而下,是为油麻墟。时值墟期,饭而后行。十里,连渡二桥,桥北为周村,水北绕而去,路陟西岭。五里;过上合村。又谓之麻合,居民二三家在岭内。又十里,抵陈坊,陈坊之南,自周村来,山不甚高,水不成溪,然犹冈岭间叠,陂陀盘绕;陈坊之北,则平野旷然,西山在望,聚落成市,始不作空山寂寞观矣。
初九日 自陈坊墟西行荒野之中,中洼如岩,岩中突石,盘错蹲踞,但下无深坠之隙,中无渊涵之水,与前所过石桥村南洼陂突石无以异也。西行十里,直逼思灵山下,则郁江自西南环城东北,而隔江山光雉堞,恍然在望矣。渡江,抵城东南隅,往南门,至驿前,〔返浔郡寓中,〕则二病者比前少有起色。询横州渡舡,以明晨早发,遂携囊下舟以俟焉。
是行也,为日十有六,所历四县、桂平、陆川、北流、容。一州郁林。之境,得名岩四,而三为洞天:白石名秀乐长真第二十一洞天,勾漏名玉阙宝圭第二十二洞天,都峤名大上宝玄第二十洞天。惟水月洞不在洞天之列,而实容山之正脉。盖余所历,俱四面环容山之麓。盖大脊西南自钦州、灵山,东北经兴业,由平山墟度脉而东,即高峙为大容。其北出之支,发为白石,而山脉尽焉;其南出之支,经北流县东分为勾漏,而山脉亦尽,南行正脉,自鬼门关又南为水月洞,又南经高州、西宁之境,散为粤东南界之脉,而北转者始自罗面而北,结为都峤。是白石、勾漏、水月皆容山嫡冢,而都峤则云礽réng第八世孙之后矣。世谓容州三洞天俱潜穴相通,非也。白石之通于勾漏者,直指其山脉联属,而何必窍穴之相彻;都峤之通于勾漏者,第泥其地界之接轸zhěn界限,而岂知脉络之已分。故余于都峤而知迹之易混,于水月而知近之易遗也。
鬼门关在北流西十里,当横林之北,望之石峰排列,东与勾漏并矣。北流而县中峙,乃东者名仙区,西者称鬼域,何耶?余初是横林北望,心异山境,及抵北流而后知其为“鬼门”,悔不能行其中,一破仙、鬼之关也。
初十日 未明发舟,晓霞映江,从篷底窥之,如行紫丝步帐中,彩色缤纷,又是江行一异景也。随西山南向溯流十里,外转而东北行,迂曲者又十里,始转而南又十里,望白石山亭峙东南,甚近。于是转而西北,是为大湾。又西十里过牛栏村。转而南,复转而西,又十五里而暮。又乘月行五里,宿于镇门。是夕月明如昼,共行六十里。
十一日 未曙而行。二十里,白沙,又五里登涯。由小路北行,一里得大路,稍折而东,渡雷冲桥。从桥东小岐北望石峰而行,涉一溪,行苍莽中。四里抵小石峰下,复透一峰峡,又三里抵罗丛岩,岩门南向。邦人黎霄鸾,乡贡进士,有记曰:“东南望白石洞天,西北接狮子、凤巢之秀,艮案峙其前,太平拥其后。”既至,日犹未午,一面索炬同道者游,一面令具餐焉。盖兹岩前有东西两门,内有东西两洞。西洞之内,倏夹倏开,倏穹而高盘,倏垂而下覆,顶平若幕,裂隙成纹;至石形之异,有叠莲盘空,挺笋森立者,亦随处点缀,不颛以乳柱见奇也。西洞既穷,道者复携炬游东洞。〔计里许,北过一隘,西转有峡,北透天光。〕其内夹而不宽,高而无岐,石纹水涌,流石形如劈翅,而莲柱乳笋,亦复不汎一般。〔时数炬更尽,不复能由内洞返。北跻后洞出,穴北向,仅中匍匐出洞。已下北麓,循麓东行,过东北隅,道者指其上列窦曰:“此东洞后穴也。”予即欲从之人。道者曰:“无炬。须仍由前洞携炬出。”从之,环其东麓。麓东一峰圆峙,高逾此山,窍穴离披。道者谓都无深入窦。然其北有石一枝离立起,不由此不得睹也。复入东前洞,缚炬内游。乳石奇变,与西内洞等,而深止得半,不若西屡转愈扩也。东崖上穴骈迸,亟跻上,则有门三穴,联翩北向,而下无阶级台阶。道者谓:“从其内西向跻暗夹中,有道可出,然愈上愈隘,不若仍出前洞也。”〕游毕,下洞底,循故道出。
饭于道者,复束炬为水洞、龙洞游。水洞在山西南隅,其门南向,中宽数亩,潭水四际,潴而不流,其深不测,而渊碧如黛;其外浅处,紫碧浮映,想为日光所烁也。洞左右俱有重崖回环潭上,可循行以入。及抵潭际,则崖插底而路旁绝,〔上无岐穴,不识水洞何所止。〕出洞,循西麓北转而东,又得龙洞。洞在山西北隅,其门北向,中有水夹,其上片石东西交叠,成天生桥焉。〔五丈以内,又度一梁,篝火入,西穿石柱,夹渐大。〕南入约半里,〔路穷下黑,乃多燃火炬照耀之。〕亦有深潭一泓,潴水莫测,大更逾于水洞,〔投石沉沉,亦止而不流,〕洵神龙之渊宅也。〔已而熄炬消焰,南望隔深,深处杳杳,光浮水面,道人神以为怪光使然。予谓穴影旁透。道人曰:“昔村人结筏穷之,至其处,辄不得穴,安所得倒影?”予曰:“此地深伏,虽去洞顶甚遥,然由门南出,计去水洞不远,或水洞之光,由水中深映,浮筏者但从上瞩,不及悟光从水出耳。若系灵怪,岂有自古不一息者哉?”乃复明炬〕出龙洞。
〔别道人,〕即西逾石梁,西南望山坳行。皆土山漫衍,三里,辄不得路。乃漫向西南升陟垄坂,五里始得路。乃随向西南一里,度一石梁,又一里得村聚,是为厚禄,有公馆焉。厚禄西南,乃往贵县大道;厚禄之北为安禄营,乃浔州所从来者,余从间道出厚禄后山,已过安禄,而南欲趋平碣,尚三十里,中无人烟可以托宿。土人劝余返安禄宿铺中,时日才下舂,余不能违也。安碌营有营兵数十家,以宿客为业。
罗丛岩西北有崇山横亘,东北自浔之西山,西南自贵之北山,二山两角高张,东西相距百四十里,中间峰峦横亘,翠环云绕,颇似大容。盖大容为郁江南条之山,界于绣、郁两江之间;而此山为郁江北条之山,界于黔、郁两江之间。其脉自东南曲靖东山至泗城州界,经思恩、宾州之境,而东尽于浔。贵县之倚北山,犹郁林之于大容西岭;浔州之倚西山,犹容县之于大容东峰:皆东西突耸两角,而中则横亘焉。第大容〔东西八十里,〕较近,而中有北流县界其间;兹山较远,而别无县治,惟安禄营为中界。安禄东有土山,脉由大山东北分支南下。第大山自西南趋东北,土山自东北转西南,南抵浔、贵滨江诸山而止。其中夹成大坞,映带甚遥,平畴广溪,迤逦西南矣。
十二日 平明,自安禄西南行田塍间。四里,南越山冈,西下二里为飘村,聚落不及厚禄三之一,而西望大山之下,则村落累累焉。又西南四里,过一小桥,于是皆沮洳之境,两旁茅草弥望,不复黍苗芃芃péng茂密矣。又一里,过临征桥,乃南逾冈陇。又西南三里,有碑大书为“贵县东界”。又西南渐向冈陇,而草蔂léi,蔓生植物一望如故。又八里,直抵石山下,是为平碣营。先是,由飘村南望,右大山,左土岭,两界夹持,遥遥西南去,大山长后西突而起,土山短渐南杀焉。而两界之中,有石山点点,青若缀螺,至是而道出其间。平碣亦在冈阜上,有营兵数家,墟舍一环。就饭于卖浆者,恐前路无人烟也。平碣之东,石峰峭方,曰大岩山,有岩甚巨,中容数千人。其南又突小山,低而长,上有横架之石,若平桥高悬,其下透明。小山之西,平碣之南,为马鞍山,亦峭耸而起,此皆平碣之近山也。南望有骈若笔架、锐若卓锥者,在数里之外。望之而趋,三里,度石梁,为石弄桥。又南十余里,直抵南望诸峰之麓,有一第舍在路右突阜上,曰劈竹铺。眺路左诸峰,分岐竞异,执途人而问之,始知即贵县之东山也。其西北大山尽处高峙而起者,即贵县之北山也。按《志》,贵县有东、西、南、北四山,而东山在县东二十里,为二何隐处,《一统志》曰:唐时有何特进、履光二人隐此。《风土记》谓特进乃官衔,分履、光为二人,曰何履、何光。《西事珥》载,开元中,何履光以兵定南诏,取安宁,立铜柱。按此,则履光乃一人,其一名特进,非衔也。明秀挺拔。盖四山惟北为崇峦峻脊,而东、西、南三山俱石峰森立。东山亚于南而轶超过于西。西北一峰如妇人搭帔披肩簪花,俗呼为新妇岩。中峰石顶分裂,如仙掌舒空,又如二人并立,今人即指为二何化名。然兹山耸拨自奇,何必摹形新妇,托迹化人也!其南支渐石化为土,峰化为冈,逶迤西南。循其右行,共九里,为黄岭。其南面土冈尽处,始见村聚倚冈,室庐高列。其北隅平洼中,复立一小石峰,东望如屋脊横列,两端独耸;西眺则擎芝偃盖,怪状纷错。又西南一里。路右复突一石峰,高耸当关,如欲俯瞰行人者。从此东北,石峰遂尽,遥望南山数点,又青青前列矣。又二里,度一石梁,其水势石状与劈竹同。又五里,则路两旁皆巨塘潴水,漾山潆郭。又一里,过接龙桥。叠石塘中,以通南北,乃堤而非桥也。于是居聚连络。又西一里,由贵县东门抵南门,则大江在其下矣。〔静闻与顾仆所附舟,已先泊南门久。〕下午下舡,蒲暮放舟,乘月西行,十五里而泊。
十三日 未明而发。十里,西抵西山之南,转向南行。五里,转向东行,十里,是为宋村。由贵县南至南山十里,由南山至宋村十里,而舟行屈曲,水路倍之。先,余拟一至贵县,即往宿南山,留顾仆待舟,令其俟明晨发。及余至;而舟且泊南门久矣。余别欲觅舟南渡。舟人云:“舟且连夜发。”阻余毋往。余谓:“舟行屈曲,当由南山间道相待于前,不知何地为便?”舟人复辞不知,盖恐迟速难期,先后有误耳。及发舟,不过十余里而泊。今过宋村,时犹上午,何不往宿南山,至此登舟也?至是,舟转西南,挂帆十里,转东南,仍纤十五里,复南挂帆行,五里,西转,是为瓦亭堡。其北涯有石突江若蹲虎,其南涯之内,有山横列焉。又十五里,则夹江两山并起,舟溯之人。又五里而暮,乘月行十里,泊于香江驿。
十四日 五鼓挂帆行,晨过乌司堡,已一十里矣,是为横州界。东风甚利,午过龙山滩,又四十里矣。滩上即乌蛮滩,有马伏波庙。滩高溜急,石坝横截,其上甚艰。既上,舟人献神庙下,少泊后行。西北五里,为乌蛮驿。又南十里,则石山峥嵘立江右,为凤凰山。自过贵县西山,山俱变土,至是石峰复突而出。其双崖壁立、南嵌江中者,即凤凰岩也。又南二里为麻埠,日已西昃。余欲留宿其处为凤凰游,而村氓皆不肯停客,徘徊久之而去。又西十里,其处有山高突江左,其上有洞曰道君岩,下有村曰谢村。日色已暮,而其山去江尚远,亦不及停。又南五里,曰白沙堡,又乘月行五里而泊,是夜月明如昼。
乌蛮滩在横州东六十里,上有乌蛮山、马伏波庙。《志》谓:“昔有乌蛮人居此,故名。”余按:乌浒蛮在贵县北,与此不相及。而庙前有碑,乃嘉靖二十九年知南宁郡王贞吉所立。谓:“乌蛮非可以渎前古名贤之祠,易名起敬滩。”大碑深刻,禁人旧称,而呼者如故。余遍观庙中碑甚多,皆近时诸宦其地者;即王文成《上滩诗》亦不在。而庙外露立一碑,为宋庆历丙戌1046年知横州任粹所撰,张居正所书。碑古字遒。碑言:“粹初授官时,奉常二卿刘公以诗见送,有‘乌岩积翠贯州图’之句。抵任即觅之,不得也。遍询之父老,知者曰:‘今乌蛮山即乌岩山也,昔伪刘擅广五代十国,刘隐在两广建立南汉权政,以讳易其称,至今不改。’夫蛮乃一方丑彝,讳亦一时僭窃,遂令名贤千古庙貌,讹袭此名,亟宜改仍其旧。闻者皆曰:‘诺。’遂为之修庙建碑,以正其讹。”其意与王南宁同。而王之易为起敬,不若仍其旧更妙。
十五日 五鼓挂帆,十五里,清江。有江自江左入大江。又二十里,抵横州南门,犹上午也。横州城在大江东北岸,大江自西来,抵城而东南去,横城临其左。其濒江二门,虽南面瞰之,而实西南向也。近城有南、北两界山:北七里为古钵,在城西北隅;俗名娘娘山,以唐贞观中,有妇陈氏买鱼将烹,忽白衣人谓曰:“鱼不可食,急掷水中,上山顶避之。”陈如其言。回望所居,己陷为池矣。其池今名龙池,山顶庙曰圣婆庙。南十五里曰宝华,在城东南隅。宝华山有寿佛诗,乃建文君遁迹之地。二山皆土山逶迤,而宝华最高,所谓“秀出城南”是也。宋守徐安国诗。时州守为吾郡诸楚余,名士翘。有寄书者,与郁林道顾东曙家书俱置箧中,过衡州时为盗劫去。故前在郁,今过横,俱得掉头而去。若造物者故藉手此盗,以全余始终不见之义,非敢窃效殷洪乔也。
是日为中秋节。余以行李及二病人入南宁舟。余入城,饭于市,乃循城傍江而东,二里,抵下渡。横州有三渡:极西者在州门外,为上渡;极东者在下流东转处北极庙前,为下渡;而中渡在其中。渡南岸,〔为宝华山道,〕遂登山坡而入。其道甚大,共二里,透入岭半,其内山环成峒。由峒东北行,有小径,二十里可抵凤凰山。已而复随峡南行,共五里,乃由右岐南复登岭。一里南下,又一里过蒙氏山庄,又一里,乃东向入山。又二里,过山下村居,予以为即宝华寺也。披丛入之,而后知寺尚在山半。渡涧拾级,又半里,得寺。日才下午,而寺僧闭门,扣久之,乃得入。其寺西向,寺门颇整,题额曰“万山第一”。字甚古劲,初望之,余忆为建文君旧题,及趋视之,乃万历末年里人施怡所立。盖施恰建门而新其额,第书己名而并设建文之迹;后询之僧,而知果建文手迹也。余谓“宜表章之。”僧“唯唯。”寺中无他遗迹,惟一僧守户,而钟磬无声。问所谓山后瀑布,僧云:“坠自后岭,其高百丈。而峡为丛木所翳,行之无蹊,望之不见,惟从岭而上,可闻其声耳。”余乃令僧炊于寺,而独曳杖上岭,直造其顶。而风声瀑声,交吼不止,瀑终不见。〔岭南下五十里,即灵山县矣。〕乃下返寺。寺后冈上,见积砖累累。还问之,僧曰:“此里人杨姓者,将建建文帝庙,故庀pí备具材以待耳。”吁!施怡最新而掩其迹,此人追远而创其祠,里阈之间,智愚之相去何霄壤哉!既而日落西陲,风吼不息,浮云开合无定。顷之而云痕忽破,皓魄当空。参一出所储酝酒醉客,佐以黄蕉丹柚。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筇秋色矣。
十六日 早饭于宝华。下山五里,出大路,又五里,出峒前岭。望东北凤凰诸石峰在三十里外,令人神飞。而屡询路远,不及往返,南宁舟定于明日早发,遂下山。西五里抵州门,由上渡渡江入舟。
十七日 平明发舟,雨色凄凄,风时顺时逆。舟西南行三十里,江口有小水自江南岸入,江名南江。舟转北行,又十里抵陈步江,在江南岸,通小舟。内有陈步江寺,亦建文君所栖。〔钦州盐俱从此出。〕泊于北岸。是日共行四十里。静闻以病后成痢,坚守夙戒,恐污秽江流,任其积垢遍体,遗臭满舱。不一烷濯,一舟交垢而不之顾。
十八日 晨餐始发舟。初犹雨色霏霏,上午乃霁。舟至是多西北行,而风亦转逆。山至是皆土山缭绕,无复石峰嶙峋矣。〔盖自入郁江,惟凤凰山石崖骈立瞰江,余皆壤阜耳。〕二十里,飞龙堡,又十里,东陇堡,又五里,泊于江之左岸。其处在火烟驿下流五里土山之上,有盘石平亘,若悬台中天,擎是向空,亦一奇也。是日行三十五里。
十九日 平明行。五里过火烟驿,是为永淳县界。于是舟转北行,历十二矶焉。矶在江右涯,盘石斜叠,横突江畔。盖自横以来,山石色皆赭黯,形俱盘突,无复玲珑透削之状矣。共十五里,绿村。舟转东北,又十里,三洲头。又五里,高村,转而东南,乃挂帆焉。三里,复转东北,又五里,转而东。又二里,抵永淳之南门而泊。是日行四十五里。
永淳踞挂榜山而城。郁江自西北来,直抵山下,始东折而南,仍环南门西去。当城之西,只一脊过脉,脊北则来江,脊环则去江,相距甚近。脊之东北,石崖圆亘,峙为挂榜山,而城冒覆盖其上,江流四面环之,旁无余地。
二十日 舟泊而候人,上午始行。乃北绕永淳之东,旋西绕其北,几环城之四隅,始西北行。十五里,鹿颈堡,已过午,始转而西,乃挂帆焉。于是两岸土山复出,江中有当流之石。五里,西南行。又十五里,伶俐水,有埠在江北岸,舟人泊而市薪。风雨骤至,迨暮而止。复行五里而泊。是日行四十里。
二十一日 鸡再鸣即行,五里而曙。西南二十里,过大虫港,有港口在江北岸。转而南五里,又西五里,午过留人峒,有石耸立江右,宛若妇人招手留房者。石当山回水曲处,故曰峒,又北曲而西,五里,过蓑衣滩,又十里,转而北行,则八尺江自西来人。〔江发源自钦州,通舟可抵上思州。〕八尺之北,大江之西,巡司名八尺,驿又名黄范。宿于左峰。
二十二日 平明,由黄范北行五里,上乌洴滩。江流至滩分一支西出八尺。舟上滩,始转而西,渐复西南。二十里,有土山兀出北岸,是为清秀山,上有浮屠五级出青松间,乃南宁东南水口也:又西五里,为私盐渡。又西五里,上一滩,颇长,有石突江西岸小山之上,下有尖座,上戴一顶如帽,是为豹子石。舟至是转而北,又十里过白湾,山开天阔,夹江多聚落,始不似遐荒矣。转而南三里,为坪南,江南岸村聚甚盛。又西三里,泊于亭子渡。
二十三日 昧爽行,五里,抵南宁之西南城下。
(自此至九月初八日纪俱缺。霞客自标简端云:“庄杂剡包根内。”遍搜遗帙,并无杂剡。计其时俱在南宁。嗟嗟!南宁一郡之名胜,霞客匝月之游踪,悉随断简销沉。缮写至此,安得起九原而问之!梦良记。)
九月初九日 西过镇北桥关帝庙,西行三里,抵横塘,东望望仙坡东西相距,于是西折行五里,望罗秀已在东北,路渐微。稍前始得一溪,溪水小于武江,而急流过之。渡溪始北行,二里,西去为申墟道,北去为罗赖村,已直逼西山东麓矣。返转东北又二里,过赤土村之西,有小水自西而东潆山麓,绕赤土下中墟。越涧登山,越小山一重,内成田峒。又越峒过小桥而上,其路复大。路左有寺,殿阁两重甚整,望之无人,遂贾余勇先直北跻岭。岭西有涧,重山自西高峰来,即马退山夹而成者。一里,登越山坳,盖大山西北自思恩来,东西环绕如城,迤逦自西南走东北,而西南最高者为马退。又东,骈峰杂突,皆无与为并。而罗秀在其东,联络若一山,而峰岫错落,路亦因之。路抵中峰,忽分为二:左向西北者,为武缘道;右走直北者,为下山间道。二道界一峰于中,则罗秀绝顶也。时余未识二道所从,坐松阴待行人,过下午而无一至者。以右道幽地,从之北出拗,而见其下岭,乃谋返辕,念峰顶不可不一登,即从其处南向上。其顶西接马退,东由黄范北走宾州。盖其脉自曲靖东山而来,经永宁、泅城、思恩至此,东至于宾,乃南峙为贵县北山,又东峙为浔州西山,而始尽焉,南宁之脉,自罗秀东分支南下,冈陀蜿蜒数里,结为望仙坡,郡城倚之。又东分支南下,结为青山,为一郡水口。青山与马退东西对峙,后环为大围,中得平壤,相距三十里,边境开洋,曾无此空阔者。从顶四望,惟北面重峰丛突,万瓣并簇,直连武缘,然皆土山杂沓,无一石峰界其间,故青山豹子遂为此巨擘。从顶西下武缘道,坳间北望,寥寂皆无可停宿处。乃还从岐约一里下,从路旁人罗秀寺,空无人,为之登眺徘徊。又一里,下至前田峒,由其左循大道,共二里,抵赤土村,宿于陆氏。
(是纪一则,于乱帙中偶得之,胡涂之甚,不知其纪何日,观《独登罗秀诗》,知为重阳日记。录之以志此日之游踪。不与前后俱没。若云登高作赋,不负芳辰,则霞客无日非重九矣。梦良又记。)(以下九月初十日至二十一日游南宁日记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