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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祥刺马案

作者:平江不肖生

前言

第一回 论戒律金罗汉传道 治虚弱陆神童拜师

第二回 访名师叹此身孤独 思往事慰长途寂寞

第三回 值佳节借宿入丛林 度中秋赏月逢冤鬼

第四回 遇出家为窥秘密事 思探险因陷虎狼居

第五回 破屋瓦救星来月下 探莲台冤鬼泣神前

第六回 坐渡船妖僧治恶病 下毒药逆子受天刑

第七回 遭灾劫妖道搭天桥 发慈悲剑仙授密计

第八回 解毒蟒大扰台祭神 除凶僧小豪杰定策

第九回 常德庆中途修宿怨 陈继志总角逞英雄

第十回 游郊野中途逢贼秃 入佛寺半夜会淫魔

第十一回 宾朋肆应仗义疏财 湖海飘流浮家泛宅

第十二回 述根由大禅师收徒 隐姓氏张义士访友

第十三回 求放心杨从化削发 失守地马心仪遭擒

第十四回 谋出路施四走山东 离老巢郑时来湖北

第十五回 识芳踪水滨闻絮语 传盗警烛下睹新姿

第十六回 盟弟兄同日结良缘 四呆子信口谈官格

第十七回 敞寿诞六姨太定计 营淫窟马心仪诱奸

第十八回 马心仪白昼宣淫 张文祥长街遇侠

第十九回 狗碰狗三狗齐受劫 人对人一人小遭殃

第二十回 夺饭碗老英雄逞奇能 造文书马巡抚设毒计

第二十一回 赠盘缠居心施毒计 追包袱无意脱樊笼

第二十二回 报私恩官衙来侠客 遭急变石穴遇奇人

第二十三回 练工夫雾拥峨嵋山 起交涉钟动伏虎寺

第二十四回 射怪物孙癞子辞师 卖人头邓法官炫技

第二十五回 斗妖术黑狗抢人头 访高僧毒蛇围颈项

第二十六回 显法术铁丁钉巨树 卖风情纤手送生梨

第二十七回 邓法官死后诛妖 孙癞子山居修道

第二十八回 红莲寺和尚述情由 浏阳县妖人说实话

第二十九回 神僧有神行钟名鼻涕 恶鬼作恶事杠折龙头

第三十回 诛妖人邑宰受奇辱 打衙役白昼显阴魂

第三十一回 救徒弟无垢僧托友 遇强盗孙癞子搭船

第三十二回 施巧计诈醉愚船主 救客商装梦捉强徒

第三十三回 仗隐形密室闻秘语 来白光黑夜遇能人

第三十四回 报兄仇深宵惊鬼影 奉师命彻夜护淫魔

第三十五回 闻警告暂回红莲寺 报深仇巧刺马心仪

第三十六回 郑青天借宿拒奔女 甘瘤子挟怨煽淫僧

 

前言

  晚清政治腐败,社会动荡,五花八门的事层出不尽。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预示着清朝统治行将覆灭。

  在同治九年,又发生了两江总督、封疆大吏马心仪被刺的要案,真是朝野震惊,举国倾注。事情发生在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马心仪校场阅兵完毕,返回督署的路上,为刺客张文祥所杀。刺客并不逃走,高喊:“刺客是我张文祥!”让那班怕死的卫士捉拿。这个案子发生后,清廷十分惊恐,知道此案涉及封疆大臣的内幕亵闻,于脸面上大不光彩。因此,只能掩盖矛盾,粉饰门面。慈禧太后为了维系她摇摇欲坠的统治,亲自出面处理此案。把正在天津处理教案的大员曾国藩,调来审理这个案件。又在曾国藩出发前夕,召见了他,面授机宜,说“马心仪办事很好”,为此案定了调子。这还不放心,一周之内,又连连派出大员参与审案。刑部尚书郑敦谨,也奉旨与曾国藩同审。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终于为张文祥定了一个“漏网发逆”和“复通海盗”的罪名,将张文祥处决,剜了张文祥的心,去祭奠这位马心仪,又厚厚的于以抚恤。一句话,马心仪是一个好官,张文祥是一个发逆。

  然而,事情的真象总是难以隐瞒的,纸包不住火。大量的野史、笔记、小说、戏曲,却不顾官方史家的曲笔,将马心仪被刺原委,一一公诸于众。原来,马心仪之所以官运亨通,靠的是假报军功,又结纳权贵才得来的。他在所谓的“剿匪”战斗中,原本是一个败军之将。被俘以后,又没有骨气,与“匪首”义结金兰,成了拜把兄弟。再由他的把兄弟导演一幕马心仪收复失地的闹剧,欺瞒了朝廷,以至爬上封疆大吏的宝座。飞黄腾达以后,那些把兄弟原以为可以攀附于他,千里迢迢来投靠。马心仪又奸占了把兄弟的妻室,诱杀了把兄弟。张文祥因偶然的原因逃脱他的魔掌,才弄出这一出刺马的大案来。由此可见,清廷所依重的大臣,渔色负友,形同禽兽。凡此种种,正是清廷官场腐败的缩影,无怪慈禧太后煞费苦心,一定要把真象掩盖起来。

  本书收有关此案的小说两种。一是平江不肖生的《刺马详情》选自他的名著《江湖奇侠传》。据平江不肖生说,他对本案的详情,是从郑敦谨的女婿口中所得。而郑敦谨的女婿,则在郑敦谨审问张文祥时,在屏风后面偷听到的。其真实程度如何,不得而知,但读来娓娓动听,合情合理。读者不仅可以借以知道刺马案的详情,还可同时知道火烧红莲寺的来龙去脉,真是一举两得。

  另一种是佚名著《张文祥刺马》,所述与平江不肖生的大同小异,也一并附此,以增加读者的阅读兴味。

  

  

第一回 论戒律金罗汉传道 治虚弱陆神童拜师

  话说正在和周季容说话,猛听得山上是那里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一到柳迟耳里,便听得出是他师傅吕宣良的腔调,当即随口应道:“是弟子亲眼看见的。”蓝辛石、周季容都愕然问道:“谁呢?”柳迟还不曾回答,吕宣良已在飞来石上笑道:“不是别人,是你师傅的老朋友。承你师傅的盛情,上次救了小徒弟的难,并承他教小徒带信给我,小徒虽到此刻才会见我。然他说的那些话,我早已知道了。我也托你两位回去拜上你的师傅,以开谛和尚那么高的道行,尚且不敢以开派祖自居,须知不是本领够不上、当开派祖的,得享千秋万世的香火,没有那么大福分的人,尽管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也当不了开派祖,这便是我对他的忠告。至于我那个不守戒律的徒弟,只等到他自己的恶贯满盈,我自会去收拾他,决不姑息,”在这说话的时候,天光已经亮了。周季容知道这老头是吕宣良,连声应“是”,不敢回答甚么话。

  蓝辛石生就的苗蛮性质,半生在苗峒里受人推崇敬服惯了,养成一种目空一切的脾气。除了他师傅方绍德而外,无论甚么人,他都不看在眼里。此时见吕宣良说出来的话,隐含着讥讽他师傅的意味,哪里按纳得住火性,即瞪了吕宣良一眼,说道:“既与我师傅是老朋友,我师傅没有当开派祖的福分,何不去当面直说,却要托我们呢?”吕宣良绝不惊疑的打着哈哈,笑道:“这个不当面去直说,却要托你们转说的道理,你是个被妖精吸去了元阳不能得你师傅真传的人,如何能知道?只可惜你没福分做我的徒弟,我不便教给你,你还是回峒里去向你师傅请教罢。你不妨当着你师傅骂我不懂理,不应该拿着骂师傅的话,托徒弟去说。”蓝辛石听了吕宣良这话,心想:我师傅不是也曾拿着责备吕宣良的话,托柳迟去说吗?吕宣良这番话,分明就是骂我师傅不懂道理。这老东西说话真可恶,偏巧我今日不曾带得大砍刀来,若带了那刀在身边,从这老东西背后冷不妨劈他一下,怕不劈得这葫芦头脑浆迸裂。蓝辛石心里才这般一想,吕宣良似乎己明白了他的心事,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笑道:“你那把大砍刀,可惜那夜被妖精劈成一个大缺口,于是只能称为大缺刀,不能称为大砍刀了。”蓝辛石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暗想:那夜劈妖精将刀劈成大缺口的事,除我自己而外,甚么人也不知道。并且事已相隔二十来年了,他竟如亲眼看见的一样,神通果是不小。

  原来蓝辛石在未遇见方绍德以前,因贪捉虾蟆遇见那个妇妖的事,对方绍德只述了一半情形,方绍德即已知道他的元阳就是被那妖精吸去了。蓝辛石心里一着急,便没将结局的情形述出来。实在那夜见那妖精之后,蓝辛石虽明知不是人家女子,然因为生得太娇艳了,一时心猿意马,委实有些把持不住。那女子又柔情软语的与蓝辛石纠缠,蓝辛石一则仗着自己的胆力,不知道畏惧,二则也不舍得决然撇了那女子就跑。那女子见蓝辛石虽拔出刀来厉声叱喝,然眼光并没露凶杀之气,知道已动怜惜之念,当即立住脚不再追前,只用极风骚的态度,瞟了蓝辛石一眼,笑道:“何必使出这们凶恶的嘴脸来做甚么呢?你欢喜吃虾蟆,我将家里养的虾蟆送给你吃,难道还对你不起吗?我向你讨酬谢,论情理是应该的。你便不讲情理,不酬谢我也就罢了,为甚么还要对我这们儿凶恶呢?”蓝辛石道:“这山峒里的虾蜞,近三天果是比平日多些,但是从没听人说过有家里养虾蟆的。并且我与你素不相识,即算你家里养虾蟆,为甚么无端送给我吃,这事也太不近情理了。”那女子笑道:“我为的就是要得你的酬谢,你不相信,不妨同去我家里瞧瞧,看是不是养了许多的虾蟆?”那时蓝辛石的年纪轻,胆气壮,好奇的心更切。经这些软语一说,早把那拔刀叱喝的勇气收歇了,改换了客气些儿的声调,问道:“你家住在哪里?离此地有多远的路?”那女子伸手向一座高山说道:“没有多远,就在那山腰里面。你若果是名不虚传的好汉,要走就走,不用迟疑。”蓝辛石果然不肯示弱,左手拾起火把,右手握着大砍刀,教女子在前引导,自己步步留神的跟在后面走。

  一会儿,走到了山底下,看那山很陡峻,并没有上山的道路,攀藤拊葛的爬上去。才爬了几步,布袋就被树枝挂落了。再爬了几步,火把也熄了。刚爬到一片略为平坦些儿的地方,见女子在前面不动,仿佛爬得疲乏了,立住歇息歇息的样子。蓝辛石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今夜凶多吉少,火把又熄了,天上仅有一点儿星光,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物。万一这女子不怀好意,我的性命不怕断送在她手里吗?古语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女子只怕是活该要死在我的大砍刀之下,此时她偏背着我立住不动,我再不动手,更待何时?蓝辛石杀心一动,随手就举起大砍刀,对准那女子的后脑,用尽平生之力劈将下去。只听得咔喳一声响,眼前火星乱迸,大砍刀飞了起来,把虎口都震开了,那里还握得住刀柄呢?险些儿被飞回来的刀背,倒劈开了自己的额头。不禁大叫了声“哎呀,”大砍刀已脱手从头上飞落到山下去了。蓝辛石掉转身便跑,却忘记了自己爬上了极险峻的山。只一失脚,即骨碌碌滚下山来,幸亏他的皮粗肉糙,又还爬的不高,不曾滚伤身体,从山底下没命的逃回家。次日,白天才敢出来。仍到那山下寻刀找布袋,寻着那刀看时,已砍了一个半寸多深、二寸来长的大缺口。心想:这妖精真厉害,怎的有这们硬的后脑?回想昨夜上山的情形,再依样爬到平坦的所在一看,只见一块五尺来高的大石碑,竖在那里,碑顶被劈去了一角,正是刀缺口那般大小。

  蓝辛石因这是自己失面子的事,从来不肯向人漏出半个字。就是在无可掩饰的时候,对方绍德说起来,也还不愿意尽情吐露。他自以为除了他自己,是再无人知道的。今忽然听吕宣良若不经意的就道了出来,更在他正转念头,想拿大砍刀照样劈吕宣良后脑的时候,安得而不大惊失色呢?蓝辛石生性虽蛮,然遇了这种时候,也就不敢再倔强了。只是要他伏低就下,反向吕宣良说陪礼的话,却又不愿,心想:大师兄托我收拾尸骨的事,既已办了,何不趁早回去,要站在这里受他的形容挖苦。当即拉了周季容一下,掉转身往山下便跑。周季容不知为着甚么,也只得跟着就跑,吕宣良也不呼唤,也不追赶,望着二人跑的远了,才回头向柳迟说道:“你这一年来的进境很好,你生成只有修道的缘分,妻财子禄都与你无缘。你这回为娶妻的事去新宁,你表妹才被鬼缠,你自己才落陷阱。落陷阱之后,接着就听得犯淫戒,谋自尽的话。这都是可以使你醒悟的地方,而你却糊里糊涂的经过了,当时心里并未加以思索,直到今早亲眼看见了犯淫的结果,你心中才有些感觉。若不使你有这回的经历,将来一犯淫戒,便难免不堕落,这是修道人最大的关头,所以必须你自己澈悟。我约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事。你于今已明白了,我再传你修炼的诀窍。”当下柳迟就在飞来石下拜受指教。修炼只在得诀,诀窍只在名师指点。三言两语,一经道破,豁然贯通。

  吕亘良传授了诀窍,说道:“方绍德想做峨嵋派的开派祖。他定的戒律,第一条,是不许干预国家大事。这条就没有道理,我们修道的人有什么国?有什么家?只问这事应干预不应干预,不能说谁的事就可以干预,谁的事不可以干预,即如现在就有一桩事,若依照方绍德定的戒律,是不能干预的,而我却不能不管。不过这事我暂时不能露面,就是清虚门下诸弟子,也有不便之处。你初到我门下,不曾出外交游,外面认识你的人少,惟有差你去较为妥当。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几句话。”柳迟忙凑近身去,吕宣良低声叮嘱了一番,柳迟连称遵命。师徙二人即此分别。柳迟自遵着吕宣良附耳叮咛的话,干那方绍德所定戒律不许干顶的事去了。

  毕竟那事是甚么事呢?后文自有交待。

  于今且说那个与诸位看官们久远了的陆凤阳,他目从在浏阳人帮里当队长,为争赵家坪被平江人打伤之后,幸遇常德庆替他治好了伤,并留药替一般受了伤的浏阳人都治好了。陆凤阳和众浏阳人都日夜思量如何报仇雪恨。只是平浏两县人为赵家坪争斗的事,一年照例一次。这一年争斗输了,只得吞声忍气,以待来年。这一年中,在平、浏两县参加战团的人,原没有甚么准备,就只忙煞了常德庆。常德庆当日对陆凤阳说是江西抚州人,并说我本来不会多管这些不关己的事,那都是临时随口说出来掩饰他自己行藏的话。其实,他们崆峒派与昆仑派久成水火。常德庆这回来替浏阳帮治伤,原是已知道此次的争斗,有昆仑派人出头,帮平江人助阵,正有意借此在晴中帮助浏阳人,使昆仑派人栽一个跟头,消消积怨。不料就因留药治伤的事,一时传遍远近,杨天池当时就得了这个消息。知道崆峒派的人久已存心报怨,这种替浏阳人治伤的举动不是偶然的。

  杨天池此时虽也有些失悔不该鲁莽助阵,无端替平江人结下这一场仇怨,更惹出崆峒派的人来。然一时失检,已弄成了这们一个局面,在势万不能就此罢休。并且两派人因彼此都不服这一口气,谁也不肯退让半点。从来不问所争执的事由大小,都不过只借这点儿事做引子,究其实,平、浏两县争赵家坪,与两派有何关系?为的只要借这争赵家坪做引子。所以,两方都尽办准备。以前两派的人虽常有争斗,崆峒派因势力较小,被昆仑派压抑的次数太多了,要借这回的事,大举与昆仑派拼个强存弱亡。无奈本派的势力既小,明知就拼着不要性命,也决斗不过昆仑派的人多势大,只得求助于昆仑以外修道的人。崆峒派为首的,是杨赞化兄弟。昆仑派为首的,是笑道人。笑道人探明了杨赞化兄弟的举动,曾邀集同道,准备与崆峒派人较量。柳迟初次在清虚观所见的情形,便是昆仑派人将要出发与崆峒派人厮杀了。杨天池送柳迟走后,两派人已决斗了一次,毕竟仍是崆峒派斗输了。只是笑道人因为忽略了一点儿,被杨赞廷一剑掠去了头巾,几乎连头顶皮都削了。所以吕宣良在柳迟家与笑道人相遇,说出那几句不伦不类的话。杨赞化兄弟求助外人,一时没有愿意无端与昆仑派人为仇的。崆峒派人只得大家勉强暂将一腔无穷的怨气按纳住,等待报复的机缘。不过他们两派虽格于形势,不能真个大举出头露面,一边帮平江人相杀,一边帮浏阳人相打。然平、浏两县的人,并不因两派不出来相帮,便停止每年在赵家坪的例斗。只是那种蛮争独斗的胜负,既无两派人夹杂其中,便不与义侠传相干了。惟有陆凤阳的儿子陆小青,与本书中好几个义侠生了关系。要写杨天池骨肉团圆,胡舜华兄妹见面,都不能不先从他下手写起来。

  陆小青在八岁的时候,因在鸦片烟馆里对对子,一般人都称他为神童,后来读书越发肯猛勇精进了。只是当孩童的时候,知识开的太早,又加以刻苦读书,陆凤阳是个一句书不曾读过的农人,只知道想望儿子多读书早发迹,替家族争光,哪里知道孩童身体发育未完全,脑力用的过度,呆坐不运动的时间过久,于身体大有妨碍的道理。因此陆小青读到十二岁的这一年,书是读的不少,文字也都能得地方上有名的文人学士推许,但是身体就瘦弱得不成个模样了,年龄才十二岁,背也弯了,眼也花了。步行两三里路,就走得气叮气喘,满身是汗,还一阵阵的头眼发昏。寻常孩童嘻笑跳踉的举动,从来不曾有过一次。陆凤阳夫妇这才着急起来,不敢再教陆小青读书了,每日逼着他和左邻右舍年龄相等的孩童玩耍。只是无论甚么玩耍的事,在寻常孩童觉得极有趣味,极可笑乐的勾当,总引不起陆小青的兴趣。陆凤阳以为邻居家孩童不曾读书,没有知识,自己儿子瞧不起他们。不愿在一块儿玩耍。

  因此他们以为有趣味可笑乐的事,引不起自己儿子的兴趣,仗着家中殷实,将地方上的读书人,平日与陆小青说得来的,卑词厚礼迎接到家里来住着,陪伴陆小青,殷勤拜托这些人,想方设计引陆小青快乐。以为陆小青心里一舒畅,再加以起居有时,饮食有节的调养,身体就可望日渐强壮了。谁知身体已经衰弱的人,凡事振不起精神,如何能凭空使他的胸襟舒畅?谈笑的时间太多了,反伤了他的神。陆凤阳将陆小青这个儿子,看得比甚么宝贝还贵重。是这们一来,只急得陆凤阳夫妇求神拜佛,恨不能折减自己的寿数,使陆小青多活几年。无如家族的人都说,只有子女请折减寿数给父母的,没有父母折减寿数给子女的。若这们求神,必反使子女受折磨。陆凤阳夫妇无奈,只好遍求名医,给药陆小青吃。药只能治病,像陆小青这样的虚弱身体,服药也没有效验。陆凤阳急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忽发一种奇想,教人写若干张招帖,张帖繁华市镇,招帖中写出陆小青的体格症候,以及致病的原因,招请能医治的人,如医治好了,敬谢白银一千两。这招帖贴出去,本想得这一千两银子的医生很多,但和陆小青谈论一番,就被陆小青拒绝诊治了。因说出来的治法,与以前所延请的名医治法,都仿佛相似,都说是童子痨的病症。不到几个月,远近的医生以及江湖上的术士,都来尝试过了。陆凤阳夫妇至此也已绝望了。

  这日,忽然来了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人。身上行装打扮,背上驮一个不甚大的包袱,相貌很端正,却没有惊人出色之处、说话长沙口音。进门向陆家的人说:“特来替陆小青治病的,要见陆凤阳。”陆家人打量这人的手脚极粗,不像个做医生的,心里已存了个瞧不起的念头。然东家既有招帖在外,不能不立时报给陆凤阳知道。陆凤阳在受了伤神智昏迷的时候,能看得出常德庆是个异人,总算是有些胸襟有些眼力的。听报走出来招待,看这人果不像是一个做医生的,然也不像是江湖上行术的,面目透些慈善之气,仿佛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陆家自发出那种招帖以来,无日不有专替阎王做勾魂使者的医生上门。陆凤阳初时忙着招待,以为重赏之下。必有能人。后来渐渐把那些应招医生的伎俩看穿了,招待也不愿意殷勤了。平日应招而来的医生,多是不骑马便坐轿,做出很有身价的样子来。陆家开发轿马费的钱,都不知用了多少,从没有像这人步行自驮包袱的。因此陆家的人,更瞧不起。陆凤阳只远远的立着,向来人抱拳说道:“听说老哥是特来替小儿治病的,感激之至,请进来赐教。”来人却很谦和的答礼,到里面分宾主坐定。

  来人先开口道:“我姓罗,名春霖,住在长沙。从来并不懂得医道,不能替人治病。”陆凤阳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老哥既不懂医道,不能替人治病,又何必劳步,远道赐临呢?”罗春霖点头道:“是,我本不能来应招的。不过我细看那招帖上写出来的得病原因,疑惑老先生的少爷不是害病。若不是害病,是因年轻用功过度,妨碍身体的发育,以致虚弱得奄奄一息,和害了重病的一样,我倒有方法能使他强壮。”陆凤阳听了,又不由得欢喜起来,忙立起身作揖道:“小儿正是因用功过度,将身体累的虚弱了,一般医生都说是甚么童子痨,用药却又毫不见效,老哥说不是害病,只怕果然不是害病,我就教小儿出来,请老哥瞧瞧。”罗春霖应是。陆凤阳随即起身将陆小青带了出来。

  此时的陆小青,年纪虽只十三岁,颓唐萎弱的样子,比六七十岁的老翁还厉害。浑身上下,瘦刮不到四两肉。脸上如白纸一般,不但没有血色,并带些青黑之气。两眼陷落下去,望去就和土里挖出来的骷髅一般。嘴唇枯燥,和面庞同色。罗春霖起身握住陆小青的手,周身看了几眼,笑道:“我猜度不是害病,真个不出我所料。”陆凤阳问道:“老哥何以看得不是害病呢?不是已显出许多病症出来了吗!”罗春霖摇头道:“身体有强有弱,身体弱的不见得都有病。他这显出来的症候,是身体虚弱的人应该有的,不是病症,可以从他身上三处地方看出来。第一,他的两眼虽然陷落,眼光的神并没有散,这种昏花,与老年人的两眼昏花不同。老年人是由内亏损,他这是由外蒙蔽,容易治得好的。第二,他的嘴唇虽桔燥没有血色,然人中不吊不欠,平时口不张开。若是童子痨,便免不了有那些败像。第三,他的两只耳根丰润。像他们瘦弱的人,若是真病到了这一步,两耳根早应干得不成个样子了,哪有这们丰涧的。”

  陆凤阳听了,仔细看所指出来的三处,只喜得开口笑的合不拢来,也不说甚么,掉转身向着里面就跑,同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出来,向罗春霖介绍道:“这是敝内,可怜他望儿子病好的心,比我还急切,难得今日遇见老哥,确是我夫妇的救星。老哥这般高论,我夫妇从来没听过,我听了欢喜得甚么似的,也使我内人欢喜欢喜,他也实在着急的够了。”罗春霖对陈凤阳的妇人说道:“令郎的身体,已虚弱到极处了,若从此永不服药,安分随缘的过下去,倒不要紧,不过不能望他强壮罢了。如群医杂进,百药纷投,无论所服的怎样,尽管都是极王道的药,至多也不能再延三年的寿命。”陆凤阳问道:“不服药将怎生治法呢?”罗春霖道:“我的治法很平常,也不是十天,半月可望有效。好在不服药,就收效梢迟,也毋庸疑虑。于今要说我的治法,须先把我的家世说出来。”

  “我先父在日,在长沙也颇有点声名。先父的名字,是有字底下一个才字。”陆凤阳不待罗春霖说下去,即截住问道:“是不是往年押解饷银的罗老英雄呢?”罗春霖起身应“是。”陆凤阳大笑道:“他老人家真是威名远震的老英雄,我虽无缘会见他老人家。然我有一家亲戚,住在长沙凤凰台,我每年到长沙,必到舍亲家居住。那罗老英雄也住在离凤凰台不远,我所以时常听得舍亲说起他老人家的事,可惜他老人家已去世有好多年了。我记得他老人家告老的那年,饷银才到罗山,就闹出了乱子,押饷的兵士,还有些被强盗捉去了。可见得他老人家的本领,实在了得。”罗春霖道:“先父的武艺,固是少有人赶得上。然他老人家按摩推拿的手段,更是绝技,独得异人的传授。于今除传了我而外,可断言全国没有第二个知道的人。这种按摩推拿的法子,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令郎的身体就用我这独得的方法,包管一年之内,使他强壮。不过,令郎须得拜我门下做徒弟,不是我好为人师,只因令郎的天分太高,非拜在我门下,我犯不着容易给他知道了我秘传的手法。”不知陆凤阳夫妇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回 访名师叹此身孤独 思往事慰长途寂寞

  话说陆凤阳见罗春霖要收陆小青做弟,才肯替陆小青治病。心想:我儿子经过多少名医诊治,都没有效验,并且都说己成了不治之症。眼见得是离天上远,离地下近了,只要可以延长儿子的寿命,莫说要拜他为师,便是要给他做义子都可以。陆凤阳心里正这们打算,他妻子己开口向他说道:“拜师是好事,也是很容易的事。不过我曾听说有徒弟要伺候师傅,无论师傅到甚么地方去,徒弟都得跟着同走。不知道这位罗师傅收徒弟,是不是这般规矩?”陆凤阳还没回答,罗春霖已笑着摇头道:“我收徒弟没有这种规矩。我父亲一生没有第二个徒弟,所有艺业仅传我一人。我今年五十岁,也还不曾收得一个徒弟。大凡一种绝艺传人,非得有缘的不可。每有从中年就到处物色有缘的徒弟,一直到八九十岁临终才得着的。也有至死不遇有缘人的。令郎能传我的艺业,是令郎的缘分,于我并无好处。我在长沙若肯胡乱收徒弟,到此刻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了。我于今替令郎按摩推拿,一年半载之后,使他的身体与寻常年龄相等的人差不多了,才可渐渐传他的艺业。”陆小青听了罗春霖的话,不待陆凤阳夫妇开口,就双膝向罗春霖跪下叩头,口称师傅,说道:“既蒙师傅救我的命,又传我的艺业,真是恩同再造。就教我伺候一生,也是应该的,无不情愿。”罗春霖欣然扶起陆小青来。

  从此,罗春霖就在陆家住着。陆小青无论吃喝什么东西,都得由罗春霖察看仔细,限定分量,一些儿不许过多,也一些儿不许过少。初时,每日早晚替陆小青按摩两次。平日陆小青夜间苦睡不着,现在经罗春霖一按摩,每次不待摩遍全身,就呼呼的发出鼾声,极酣美的睡着了。每夜必俟陆小青按摩得睡着了,罗春霖才睡。恰好睡到天光一亮,罗春霖就起来替陆小青按摩。按摩的手段,仿佛魔术。分明精神抖擞眼睁睁睡不着的人,经他一按摩,就自然睡着了。疲倦到了极点昏昏欲睡的人,经他一按摩,顷刻之间,便见精神焕发,无纤微睡意。陆小青夜间被他按摩得睡着了,天明非待他按摩不醒来。是这般调治了一个月,陆小青的食量也增加了。遇着有趣味的事,或听了有趣味的话,也觉着高兴了。罗春霖才传他几下拳脚工夫。这种治疗虑弱的方法真妙,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陆小青已变成一个极精干极活泼的青年了。陆凤阳夫妇感激罗春霖自不待说,只是陆小青坚弱的身体,经罗春霖一年工夫就调治的壮健了,而陆凤阳夫妇本来康健的身体,这一年来倒日甚一日的衰弱了。少年人的虚弱有治法,老年人的衰弱无法治,从得病不到半年,夫妇都相继去世了。

  陆家世代务农,陆凤阳到中年以后,自己才不打赤脚下田做工夫了,请了十多个长工,由陆凤阳指挥耕种。若是陆小青不改业读书,陆凤阳夫妇虽死,农事也还能继续下去。既是从小就寝馈在读书里面,对于农事一点儿不知道。年纪又轻,又没有叔伯,这们大农家的门面,当然不是他所能撑持得住的。陆凤阳夫妇的丧葬一了,陆小青便将田土招佃户耕种,辞退了十多个长工,迎接罗春霖来家,专心一志的练武。这也是合该罗有才的本领应得传人,陆小青刚得了罗春霖的真传,罗春霖就一病死了。陆小青家中虽有些遗产,然因没有妻室,又没有其他骨肉亲人。便懒得在家撑持门面。他从小原是读书望科名发达的,只因身体虚弱之后,与他相关切的人,都力戒他不可再近诗书,罗春霖也不许他再用心思脑力。在书里面受了痛苦的人,又已改变了途径练武,对于诗书文字,自然不愿意再亲近了。科名发达的心思,因此也就没有了。他自有生迄今,终年困守在家,不曾到外面游览过。于今一户热烘烘的人家,转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单的人,在家也太觉得寂寞寡欢。他心想:我从恩师练了这一身武艺,若仍和往日一样,终年拘守家园,不但单身寂寞,生趣全无,并且也太没有出息。曾听恩师说过,欲求艺业精进,必须多与名人逸士交游。所以古时有本领的人,无有不出外求师访友的,我现在娘死父不在,一身无挂碍。一无叔伯兄弟,二无妻室儿女,再不于此时出外求师访友,更待何时?主意既定,便将陆凤阳遗传的产业托付一个公正族人经管,独自带了些盘缠,出门游览。

  长沙省城他虽跟着陆凤阳到过几次,不过那时还是在小孩子时代,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比浏阳乡下人多,热闹而已。至于常会五方杂处,交通便利的地方,实为奇才异能之土荟萃的场所的道理,是不懂得的。并且那时正是沉迷于书,便懂得这道,也不知道去访求请益。这番特地为求师访友出来,所以从家里出门,就直向长沙进发。自他家到长沙省城,只有二百多里路。若是平坦大道,至多不过三日的程途,只因那一带地方,曲折多山,山路极不易走。寻常人行走起来,总得走四五日。陆小青没有急切到省的心思,只缓缓的随着脚步走去,正是八月间天气,白天还很热燥,行行歇歇,一日只走三四十里山路。遇着清爽些儿的饭店,就停歇不走了。是这般一连走了四日,这日是中秋节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夜是中秋佳节,须捡一家四周风景好的饭店歇下,夜间弄些酒菜赏月。虽在客中,也不可太辜负了良宵。

  陆个青虽有这般雅致,不过一路走来没有一家风景稍好的饭店,乡下的饭店,必相隔十乡里,才有三五家连在一处,有饭店的地方,便是一个小市镇,一错过了这市镇,又得多行十多里。陆小青在将近黄昏时候不曾落店,再走不到十里,天色便己快要黑了,打算加紧些脚步,赶到前面市镇上,不问四周风景如何,只得歇宿了。正急急的走过一座山岭,忽见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的庙宇,虽天色已经向晚,看不出房屋的新旧,然那雄壮的形势,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庙里钟声梵乐,热闹非常,使人一听就知道庙里正做功德。陆小肯闻到这种声音,不知不觉的触动了他一桩心事。

  是一种甚么心事?他想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请了红莲寺十几个和尚做道场。那夜用许多张桌子,搭起一座高台,方丈和尚上台放焰口,不知怎的那台搭的不牢实,方丈和尚止抓着馒头往台下扔的时候,突然“哗喳喳”一声响,高台倾倒下来,方丈和尚已有五六十岁了,那台一倒,大家都吓的大叫起来。以为老和尚倒栽葱跌下,必跌得头破血流,不死必得重伤。谁知在台下年轻的人倒有好几个被台压伤了,老和尚却安然立在地下,连惊慌的神色都没有。

  于是一般人都说,这是陆家的福气好。若把老和尚跌死了,红莲寺的和尚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因为红莲寺是一个很大的从林,寺产极丰富,寺里常住有百多个和尚。那方丈和尚法讳知圆,知识高妙,品行端方,在红莲寺住寺了二十年,寺里的清规是再严没有的了。知圆和尚是喜与人方便,寺里每年有三四千租谷的出息,谷价比一般富户便宜十之三四,只是不许买了他的谷,搬运到几百里之外去,也不许数十石数百石的整买。知圆和尚说:“这人能一次买数十石谷,不待说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不应该争买穷人喜买的便宜谷。至一次能买数百石的。自然是谷贩。我与其卖贱价给谷贩赚钱,穷人一般的得不着好处,这钱我何不留给自己赚呢!”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附近数十里小农家,都可以到红莲寺借谷。秋收后一石还一石,并不取息。要借钱做种田资本的,也是一文息钱不要。乡绅官府都因知圆和尚这般慈善,又有才学,无不欢喜与他往来,他倒轻易不到乡绅家去。至于县衙府衙,更是殷勤迎接,他也不肯走动的。他时常向人说:“我们出家人,只一走动衙门,结交官府,便不愁不造出种种的罪孽来。既是名心不死,何必出家做甚么呢?”红莲寺的和尚,不问年龄老少,在寺里的名位大小,没有一个不循规蹈矩的。有时在路上行走,遇着妇女,和尚总是远远的就低下头来,拣宽阔的所在立住等候,必让妇女走过了才走,从来没有敢多望一眼的。有妇女到寺里烧香,知圆派定寺里招待的和尚,年龄多在六十以外。俗人想出家的,往旁的庙宇里受戒都容易,惟有在红莲寺出家,真是比登天还难。不问这人在俗的时候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身家根底如何好,要想在红莲寺受戒,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寺里的伙食,粗恶到了万分,便是当乞丐的也吃不来。这还在其次,最使人不容易遵守履行的,就是那戒律细如牛毛,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定的规则。偶一失错,处罚极严。那怕在俗时是个很有身分很有名望的,或出家时的年纪已很大的,也和责罚小孩子的一般责罚。连受到三次责罚,就得被驱逐出来。因此出家人能在红莲寺受戒的,不但俗人都特别尊敬,便是游方到各地寺院里挂单,各寺院的当家师,都得拿他们当高僧迎迓。知圆和尚平日是不出寺门,去拜访他的也不肯轻易接见,惟有请他讲经,或死了人请他做道场,他说这是度人的大事,从来毫不推诿。因他有这们多难能可贵的地方。四周几县的人,异口同声的称他为活菩萨。

  若这夜因在陆家放“焰口”跌死了,休说红莲寺的和尚不肯善罢甘休,就是远近的地方上人,也都要责备陆家不小心,非还出他们的活菩萨不可。当时既不曾跌伤,有的说是陆家福气好,合该不遭人命,有的说这不干陆家的事。像知圆和尚这样的活菩萨,本应该有百神呵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岂有这般慈悲好和尚,会得这种惨结果的道理?陆小青当时也立在台下,看了只觉得太奇怪:知圆和尚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仰天向后倒栽下来,照理应该头先落地,被太师椅压住。既不然,也应该随着桌椅倒下,躺在倒塌的桌子旁边,何以分明看见倒栽下来,落地却直挺挺的立在离倒塌的台很远呢?并且知圆和尚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平时举动虽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地方上人都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出家的。因他初到红莲寺当住持的时候,年纪才得三十零几,简直是一个斯文人。他自己说二十岁进了学才出家,可知不是个强壮矫健的人。陆小青为此不由不觉得奇怪。不过那时因父母去世,心里方在悲哀,只要老和尚不曾跌伤,便是万分侥幸。一时须忙着救护台下压伤的人,这种觉得奇怪的思想,仅能在脑海里面略转一转,立刻就消减了。几年来偶然想到这上面,仍觉得是一件不可解的事。

  他也曾拿这事与年老及自谓明白事理的人研究。年老及自谓明白事理的人,反大笑说道:“你怎的忽然这们糊涂了,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一因知圆和尚是个有道德的高僧,应有神灵保护,不使他跌伤。二因‘放焰口’是赈济孤魂野鬼,那些来受赈济的孤魂野鬼,感知圆和尚的德,见知圆和尚有难,正好齐心合力的拥护,以图报答。有了这两个原因,台就搭的再高些,也不至于把他跌伤。还有你父母的英灵,更不能不竭力把他扶住,如果跌死在你家,你是逃不脱的一场人命官司。你父母念你年轻,没有帮手,如何能遭得起这种人命官司?所以只好在暗中将知圆和尚扶住,好好的脚先下地,不使跌倒,假使不将知圆和尚扶得离台远远的站住,仍恐怕被倒塌下来的桌椅跌伤了。你想,若不是有这们多鬼神在暗中保护,五六十岁的老和尚从一丈多高的台上倒下来,能有那们平安无事么?你要知道这些话,不是我们凭空捏造出来说的。当时我们围住知圆和尚问,何以好好的站住,一点儿不曾跌伤?知圆和尚就说:“想必是有鬼神护佑,若不然,骨肉都已跌碎了,哪里还留得下性命,”陆小青听了这些议论,口里不能反驳,心里总觉得鬼神在暗中保护的话太没有凭据,只是自己仍想不出有凭据的道理来。这事搁在心里几年了,此时听得寺里做功德的声音,所以不知不觉的把这桩心事触动了。

  当下,陆小青心里寻思道:“我不曾到过红莲寺,只听说从我家到长沙去,须走红莲旁门口经过。我小时候虽走过这条路,然那时不关心,不知这庙是不是红莲寺?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若是红莲寺,我何妨就在这里借住一宵。听说红莲寺的和尚,都肯与人方便。孤单客商错过了宿头,及穷苦文人在外游学,到了这地方,无钱到饭店歇宿的,去寺里借宿,无不容纳,并有很整齐清洁的被褥,次早还留吃一顿早餐。每年这笔接待俗客的费用,却不在少数。那十几个曾在我家做过佛事的和尚,或者还能认识我,即算不认识,说起来也应该记得。”陆小青旋寻思着旋向山下走。不知这庙是不是红莲寺?且待第七十三回再说。

  

  

第三回 值佳节借宿入丛林 度中秋赏月逢冤鬼

  话说不一会,陆小青绕到了山门前面,定眼细看山门上的匾额,幸依稀辨认得出,果是“红莲寺”三个大金字。上面两边角上,还有两个小些儿的,就形式猜去,大约是“敕建”二字。山门大开着不曾关闭,望见里面佛殿上灯烛辉煌,无数的和尚都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念经的念经,拜佛的拜佛。那种又华丽又庄严的气象,使人在远远的望着,就油然生敬重三宝之心,不敢冒昧闯进去,扰乱他们的佛事。只得缓缓走进山门,拱立在佛殿下等候。虽隔几年没见知圆和尚了,然此时还认得出他正领率着众和尚拜佛。众和尚己有看见了陆小青的,但是都在一心拜佛,没一个肯作理会,只当不曾看见的一样。约莫经过了一顿饭久的工夫,功德才做完了。知圆和尚自走进佛殿里面去了,其余的和尚也都各归各的素房,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陆小青暗想:这才真是整齐严肃,怪不得远近的人,同声称赞红莲寺的法规好。不过他们都各自散了,我若再不上殿去,随便拉住一个:说出借宿的话头,一会儿都走散了,教我去那一间寮房里找谁呢?一这们着想,便提步往佛殿上走。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从众和尚中走出佛殿,迎面向陆小青合掌念了一声佛,现出极谦和的神气问道:“居士从哪里来?有何贵干?”陆小青连忙打拱,答道:“请恕冒昧,我是打从此地过路的,因贪着多走几里路,错过宿头,天色己晚,前面山路不易行走,只好来宝刹借宿一夜,当随缘奉纳香金。”老和尚就佛殿上灯烛之光,略略打量了陆小青几眼,说道:“原来是错了宿头来借歇的。这很容易,只是没好款待。”陆小青连声答谢。知客老和尚即引陆小青走下佛殿,到东边一所连三间的房内。陆小青看这房中陈设的桌椅,虽很粗劣很破旧,然打扫得洁净无尘。房中悬了一盏玻璃灯,灯光仅能看清房中的陈设,左顺两间的房门都开着,知客老和尚让陆小青坐下,问道:“居士既是错过了宿头,想必此时还不曾吃晚饭。敝寺的斋供,若不适口,只能充充饥肠,不嫌粗恶么?”陆小青忙谢道:“承赐地方歇宿,已觉心里不安,若再打扰,不大过分了么?”知客老和尚谦逊了一句,转身出去了。不一会,托出一个木盘来,盘里一小桶饭,两样素菜,就桌上摆好碗筷,让陆小青吃。陆小青正觉腹中饥饿了,看饭菜果不精美,知道红莲寺的和尚素来是饭食粗恶的,在势不能为招待俗客另办精美的饮食。有两样素菜,还是款客的排场。寺中和尚每餐都只有一样素菜。陆小青腹中正在饥饿的时候,虽是这般粗恶的饭菜,也一顿狼吞虎咽的吃了。知客老和尚点了一枝寸多长的小蜡烛,送他到左边房间里,四围靠壁都架了床,好像是特地预备给俗客睡的。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自将小蜡烛插在壁缝中去了。陆小青独自坐着太没有趣咪,只得倒在床上睡起来。

  睡了一会睡不着,烛光一灭,忽见房中有月光射进。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这番出门,连走了五天路,前四天都落在饭店里,虽不及在家时的饮食起居方便,然大致也还过得去。今日因是中秋节,不愿意辜负了良宵,在上午就打算今夜要拣一处风景好些的饭店落下,准备弄些酒菜赏月,也可借此以消客中寂寞。谁知在黄昏以前走过一处饭店,便直走到天黑,也再遇不着饭店了。幸亏有这红莲寺,素来喜与人方便,我才得了歇息之处。若不然,休说弄酒菜赏月,再走几里路,落店太迟了,各饭店都住满了旅客,还不见得能留一个安身的地方给我呢?即此可见是万事皆由前定,合该我今年应在这红莲寺里,过这种人世第一的寂寞中秋节,才会转那拣好饭店赏月的念头。若没有那样念头,前四日都是黄昏以前落店的,今日何独不然呢?”陆小青自拜罗春霖为师后,几年来都是每到夜间睡觉,头一落枕,便万念俱寂,合眼就悠然睡着了。前四夜在饭店里歇宿,也是如此。独这夜看见从窗格里射进来的月光无端的思潮起伏不定。辗转了几次,又忽然转念笑道:“中秋的明月,难道定要在有风景的饭店里,弄得酒菜来吃喝着才能赏的吗?这也未免太俗了,这庙里清高绝俗,正能替中秋的月光生色不少,只看从窗格里射进房来的这一点儿月光,有多明亮?我既睡不着,何不起来去外面欣赏一回?”一想到这里,雅兴顿增,一翻身就坐了起来。

  热天起睡,不须穿脱衣服,更觉便利。下床开了房门,步出这一座三开间的房屋,走廊底下出来,就是大佛殿下面的一个大坪。坪地都用四方石块铺着,平坦坦的,受那极清明的月光照着,就和结了一层厚冰的水面一般。坪的两边。安放了两只高有一丈的铁香炉,此外别无一物。陆小青反操着两手,仰面在月光中走了几转,觉得万物都静悄悄的,连风动林叶的声音都没有。心想:这寺里住了一百多个和尚,此时还不过二更时分,便各处全听不出一些儿声息,仿佛是一座无人的空庙,这种清规,确是旁的庙定中和尚所万万不能遵守的。认真说起来,出家人实在应该如此,方足使人钦敬,若出家人的起居饮食及一切举动,都和在家的俗人一样,就只剃光了头发,穿上圆领大袖的衣,便算是和尚,受十方供养,那简直是天地间的罪人,懒惰无业的游民,都不妨借着做和尚骗衣食了。只是可惜守清规守戒律的和尚,远处的寺院如何,我不知道。这方圆数百里以内,就仅有这红莲寺。怪不得这寺里的寺产丰富,原来寺里的和尚,待自己都极刻苦,待人却处处行方便,实行佛菩萨慈悲度人的志愿。有钱的人不想积功德则已,想积功德,不拿钱捐助在这种寺里,待捐助甚么地方呢?我父亲给我的那些遗产,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那们多,我凭着胸中学问,手上的能为,也不愁一生谋不着衣食,何不将遗产提一半出来,捐在这寺里,替我父母做些功德呢?陆小青想到这一层,心里异常高兴,觉得这功德非做不可。

  此时的月光己渐偏西了,照得东边廊庑下安放了一口五、六尺高的大铜钟。随意走近前看那钟,是云白铜铸的,上面镌了制造的年月,计算已有百多年了。贡献的人,是一个做湖南按察使的。细看那钟并没有破坏,钟上打扫得干净,一点儿灰尘没有,好像是才安放在这里不久的样子。正待伸手摩挲,猛觉得佛殿上有一阵很怪异的风,吹得殿上悬挂的东西,都瑟瑟作响。陆小青不觉回头向佛殿上望去,那般庄严宏伟的佛殿上,只佛座前面,点了一盏悬挂的琉璃灯,以外别无灯火。琉璃灯的光线,四围都还明亮,只灯的底下是照例有一块篮盘大小的黑暗圆圈。陆小青朝佛殿上看时,那琉璃灯的寸长火焰,正在摇摇不定,因此灯底下的黑圆圈里面,有好几个妇人,集聚在那一块地方,齐向佛像叩头礼拜。陆小青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时分怎得有这们多妇人来拜佛呢?并且寺门关着,妇人从何处进来?不是奇了吗?一面心里这们想,一面再定睛看那灯下,却是一个也不见了,只依稀隐约的看见一群黑影,同时向佛座下藏躲的模样。陆小青随即吐了一口唾沫,低声呸了几下,说道:“这才是活见鬼了。我这两眼睛,自遇恩师之后,一日光明一日。近年来寻常人看不清晰的东西,我都能一望了然,昏花的毛病,一点儿没有了,若在五年前看了这情形,还可以疑是两眼昏花误认。于今我自信不至如此,不是活见鬼了吗?”当下举眼向殿上四周看去。

  陆小青初进红莲寺的时候,一因寺内的和尚都整齐严肃的念经拜佛。不知不觉的发生了一种敬畏之心,不敢随便抬头乱看。二因此来目的是在借宿,在未得和尚许可以前,无心浏览景物。因此虽在佛殿下拱立了多时,然佛殿上的情形,并不曾看明在眼里,此时才看出这佛殿从殿基到屋脊。那莲花座有一丈二三尺高,朱漆的莲花前,一片一片张开来,每片和门板一般大小,莲座前面的香案,也硕大无朋。佛像的两旁,排列着许多金漆辉煌的木龛,龛里约莫是五百尊罗汉的像。因离琉璃灯太远,只借着佛殿下明月反射的光,陆小青又立的地方太远,所以看不大明白。心里又转念道:“我为甚么只管站在这廊庑下,朝佛殿上呆看呢?这时又没有和尚往殿上做道场,索性上去瞻仰瞻仰不好么?”

  遂举步向佛殿上走去。才走了几步,偶一抬头,又分明看见那琉璃灯底下,拥挤着一大堆的妇人,向佛像中叩头礼拜。这次所见,比前次更多更清晰,前次大约只有十来个,这次就有二三十个了,陆小青既发见了这种怪异情形,只得立住不动,目不转睛的望着灯底下,仔细看怎生变化。说起来奇怪极了,陆小青一仔细定睛,便看出那一大堆妇人,并不是陡然出现的,明明白白的一个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向灯底下一挤,就掉转身叩头礼拜起来。每出一个都是如此。好像只有那灯底下的黑圆圈可以容身似的,渐出渐多,约计已有七八十个了。猛听得“喳嘈”一声,佛殿上的瓦,好像被猫儿踏碎了一片,这响声一出,灯底下的妇人,登时惊慌得往莲座下一闪,睁眼便一无所见了,陆小青如痴似呆的望着,也被那响声惊得清醒转来了。连连说:“怪事,怪事!”三步作二步真走上佛殿。心里自寻思道:“佛殿之上,是何等清净庄严的地方,如何会有这些女鬼,齐集在此呢?并且看这些女鬼拜佛神情,好像是伸诉冤苦,哀求佛祖超度的一般。这是甚么道理?我两次都看得明明白白,向这莲座下一晃就没看见了。刚才更看得清楚,一个一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莫不是这莲座下有甚么蹊跷?”

  看香案上有点不完的蜡烛,便拔了一枝,跳上香案,就琉璃灯火上点着,细细的照看莲座前面的莲花瓣。一片片都看了几眼,摇了几下,看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痕迹,也摇撼不动。照到后面,毕竟被他看出一些破绽来了。原来其中有一片莲瓣,边上有数寸远的所在,特别的光滑,可以看得出是时常在这地方捏手的。就那光滑的所在,用手捏住一摇,不摇这下没要紧。只这们一摇,摇得那莲瓣往旁边一歪,里面跟着一股阴冷之气冲出来,只冲得陆小青皮肤起栗。古人说的好:艺高人胆大。虽则发现了这种可怕的情形,然陆小青仗着一身出色超群的本领。并不知道害怕。换左手捏住莲瓣,右手拿烛向冲出阴冷之气的所在一照。只见这莲瓣原是一扇洞门。莲瓣让开了,即时现出了一个洞口来。洞口里面,漆也似的黑暗,就有烛也照不见洞有若干洞,洞里有甚么东西。只觉得一股臭气冲入鼻孔,比无论甚么臭气都难当。使陆小青闻了,禁不住要呕。心里己猜着必是尸臭,正要想方法进洞里探看一个究竟,陡听得有脚步的声音,吓得陆小青忙噗的一口将烛吹灭,随手仍将莲瓣扶正。跳下来,将烛插在原处。打算回房再作计较,免得被和尚出来看见了,知道识破了他寺里的机关,不是当耍的事。再听脚步声音倒没有了,然在佛殿上徘徊也没用处。仍由东廊庑下,走进那三开间的房。脚才跨迸睡房,就见那个知客老和尚坐在床上,笑容满面的立起身迎着说道:“居士适从何来?”陆小青这时真是怀着鬼胎的人,忽看见老和尚坐房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不知他怎生支吾应付?且待第七十四回再说。

  

  

第四回 遇出家为窥秘密事 思探险因陷虎狼居

  话说陆小青忽一眼看见知客老和尚坐在房里,真是一惊不小,见他问话,只得竭力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答道:“因为今日是中秋佳节,我在白天行路的时候,便打算拣一处地方风景好的饭店落下,准备弄些酒菜赏月,免得虚度良宵。谁知所经过的饭店,我都觉得不好。原想多赶一程路,以求能满我这心愿的。无奈山路难行,刚近宝刹,天色已昏黑不能行走了,因此只得来宝刹借宿。方才正上床睡了,忽见从窗格里射进来的月光,清明如昼。偶然想起这样皎洁光明的月色,照着这样清净庄严的佛地,应该比一切的地方都好看。在饭店里赏月,怎赶得上在这地方赏月呢?我何幸于无意中遇了这种良宵美景,若就这们糊里糊涂的睡了,辜负了这样好时光,岂不太可惜。虽说一时间取办出酒菜,然我以为在这种清净庄严的地方赏月,饮酒食肉,尽觉太俗。于是就翻身起来,在外面廊庑下及石坪中徘徊欣赏了好一会。我生平所历的境遇,实以刚才这一刹那为最高洁。”

  陆小青有意是这们接连不断的说了一大篇,好掩饰他偷窥秘密的痕迹。知客老和尚也不打断他的话头,只管笑嘻嘻的望着他说。他见知客老和尚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以为知客老和尚另育事故到这房里来,偶然凑巧在这时候,并不是为知道他有偷窥秘密的举动而来的。自己疑心生暗鬼,无端吃了那们一大惊。说完了这一大套话,看知客老和尚不住的点头笑道:“居士真是雅人,才有这般清兴,贫僧钦佩之至!”陆小青这时心里已安定了,问道:“老和尚怎的这时分还不去安睡?来此有何见教,知客老和尚只是不转眼的望着陆小青的脸,笑道:“并没有甚么事,只因贫僧心里异常钦佩居士,想来这里与居士多谈一回。”陆小青道:“我生平一无所能,怎敢当老和尚钦佩两个字,”陆小青口里这们说,心里却疑惑这和尚必是从甚么地方,看出他是一个有本领的人来,所以回答说生平一无所能。

  想不到知客老和尚听了,伸手竖起大拇指,说道:“居士的能为很多,贫僧久已知道,不过贫僧钦佩的,不是钦佩居士的能为,是钦佩居士独一无二的胆量。”陆小青觉这话很诧异,随口问道:“老和尚和我初次相逢,何以知道我有独一无二的胆量。”知客老和尚大笑道:“居土可明白贫僧的职务,是干甚么事的?如何会不知道居士的胆量呢?”陆小青虽明知话里有因,然仍猜不透是甚么用意,只好说道:“我生性太愚笨了,老和尚的话带着禅机,我仍是不能领悟。请老和尚明白说出来罢!”知客老和尚道:“居士故意装呆也罢了,教贫僧明说,贫僧也只得明说了。世间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怕鬼的,虽也有些自负胆壮的人,青天白日说大话欺人,他不怕鬼,究其实,何尝不怕?明知青天白日是不会有鬼的,才敢说这种大话,若在深夜无人的时候,真个有鬼出来,给那些说大话的看见了,看他到底怕也不怕,我看谁也不能有居士那般大的胆量。居士说生平的境遇,以刚才一刹那为最高洁,贫僧很相信居士说的话确不虚假,像刚才那一刹那的境界,人生原不容易遇着。但是贫僧要请教居士刚才所遇的,究竟是如何的情形?”

  陆小青听了这番话,已经安定了的一颗心,不由得又冲跳起来了。暗想:我若承诺是看见了许多女鬼,便不能不承诺偷窥了莲座上的黑洞。这寺里和尚表面装做得个个是罗汉,个个是菩萨,暗中却造下弥天罪孽。如果被我识破了揭穿出来,这寺里百多个和尚,不待说都没有活命,就是这座堂皇壮丽的红莲寺,也必付之一炬。这样关系重大的秘密,被我识破了,可知他们决不肯与我甘休,我还是一口咬定不曾见鬼的好。陆小青当时心里早这们细细的思量,然面上并不敢露出一点几踌躇的神气,听完知客老和尚的话,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老和尚,这些话从哪里说起,我听了完全莫明其妙。我生平没见过鬼,并不相信世间上果有鬼,也没有很壮的胆量。老实对老和尚说,我刚才起来赏月,固然是因中秋月色好,然大半也因平日不曾独睡得惯。就是前昨几日在饭店里歇宿,也是四五个客商同歇一房,独自睡一间房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免不了有些胆怯,不如索性起来,到月光下赏玩一会。老和尚倒来钦佩我的胆量,这简直是有心挖苦我的一般。”

  知客老和尚至此,忽然改换了一副严厉的脸色,伸手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怒道:“你这人太不识好,敢在真菩萨跟前烧假香!我的话已向你说明了,你还敢是这们瞎扯谈,你以为不承诺这回事,便可以支吾过去么?你也不想想:我这红莲寺里一百多个和尚,不都是死的,你在佛殿上的行为,岂能瞒得过我们的耳目?我劝你自己知趣点儿罢。”知客老和尚此时的神情声口,与初见面的时候,前后截然两人。初见面时春风满面,开口必合掌躬身,无论如何会巴结的小老爷,见上司也没有这般殷勤恭敬。此刻一翻转脸来,那种横眉竖目的凶恶样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没有这般厉害,陆小青初次经历这样险境,又早已自觉心虚,此时见了知客老和尚这般凶像,更不由得胆怯起来。

  那些无礼的话听到耳里虽不免有些冒火,然不敢发怒,恐怕闹得决裂了,单身一个人,纵有绝高的本领,身入虎穴,也断乎讨不着便宜。只得竭力按纳住火性,平心静气的说道:“老和尚这些话实在来得太奇怪了。我来宝刹借宿,是老和尚允许了我的,我并没有偷进宝刹来。实心实意的与老和尚说话,为甚么无端责骂我是瞎扯谈?我睡不着出房外赏月,本除赏月光而外,甚么东西也没看见,老和尚却硬栽在我身上,说我看见鬼。我便退让一步,就算是我看见鬼了,也不干朝廷的国法,不犯宝刹的法规,老和尚何必这般恼怒?我不知道‘知趣’两个字怎么讲?只是我乃过路的人,明早天光一亮,就要动身赶路的,因此我也毋庸请教是怎生解说。既承情许我借宿,于今时候也不早了,请老和尚进去安歇,让我安睡一觉,明日好趁早登程。”说罢,拱了拱手,做出准备送客的样子。

  知客老和尚哪里作理会呢?虎也似的哼了一声,指点着陆小青的脸,说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借宿便借宿,谁教你多管闲事,你既没看见鬼,好好的佛座莲台,要你点着烛东寻西觅些甚么?你要知道,嘴巴硬是不中用的。我因怜念你年纪轻,不知世事,佛殿上那些举动,或者是出于无意,我才不辞烦琐,用好言来开导你。谁知你是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反想在我跟前卖弄你的口才,以为说得近情理,便可以支吾过去。试问你此刻还能有话支吾么?”陆小青见点烛照莲台的事已被老和尚看见了,知道再掩饰也不中用,越是胆怯害怕,越想不出对付的主意。

  到了这种时候,明知就是哀求苦告,也不见得便能免祸,倒不如索性和他硬来,看他把我怎生办法,我若命中注定了要死在这寺里,任如何也逃不脱。恩师传授我的本领,不在这时候应用,有何用处?凡事只在一转念,陆小青赖有此一转念,胆气登时豪壮了,也陡然在桌上拍一巴掌,叱道:“你不要欺我太甚!我是从此地过路的人,第一次到这寺里来,谁知道你这寺里有不能见人的机关?佛座莲台安放在大殿上,原是常人礼拜的,我就拿烛照看一会,算得了甚么?”知客老和尚见陆小青生气,面色倒和缓了说道:“在你自然算不了甚么,然你知道我们也算不了甚么吗?”陆小青道:“我鬼是见了,莲台也是照了,你既怪我不应该看,只看你打算将我怎样?你有甚么手段,尽管使用出来。”知客老和尚点头道:“你既肯承认见了鬼,照了莲台,以下的话就好说了。你依得我的话,我并没有甚么手段使用,我这寺里的机关,万不能给寺外的人看破,谁看破了,便取谁的性命,不问是有意无意,善人恶人。你今夜识破了寺里的机关,照例本没有闲工夫来和你说话,一炷闷香将你薰翻过去,随便派一个小沙弥来,可以了你的帐。只因我们当家师说,你是个有些来历的人,不忍拿对待平常人的法子对待你。佛眼相看,开你一条生路,你只立刻皈依当家师,剃度出家,从此你也成了这寺里的和尚,不但不追究你偷窥的罪,凡是寺里一切秘而不宣的事,你都能预闻,比真个成佛成仙的,还要快乐多少倍,这是你有大造化。有几多大富大贵的人,勘破红尘,要求皈依我当家师的,当家师哪里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多是连瞅也不瞅一眼。又有几多大丛林里的大和尚,要求在当家师眼前参学的,没一个不被当家师一口回绝。你是前生修积了,今生才有这样好机缘,你的意思以为怎样?”陆小青问道:“你这话是教我出家做和尚么?”

  知客老和尚道:“不错!除了立刻出家做和尚,没有第二条生路给你走。”陆小青冷笑道:“出家做和尚,我知道是再好没有的事,我父母都已去世,没有兄弟叔伯,没有妻室儿女,出家也正相宜。不过,我不能被你们逼迫出家,我到了愿意出家的时候,自会皈依三宝,此时不是我出家的时候,”知客老和尚笑道:“亏你说得好太平话,你在这里做梦啊,若由得你此时不出家,也不说没有第二条生路给你走了,你趁早打定主意罢。你存心要走死路,就是活佛临凡,也不能度你。”一面说,一面突然从衣底拔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只是看那单刀的形式,和寻常的单刀不同。刀背不过半分厚薄,刀长约二尺四五寸,宽才一寸五六分,刀把也比寻常单刀把短些,仅够握一手的地位,刀叶十分绵软,好象是卷起来系在腰间的。拔出来时,弯曲得与一条皮带相似,随手举向桌上一拍,登时挺直与寻常的单刀无异。知客老和尚即用刀尖指着陆小青道:“你不立刻皈依三宝,就请试试我这缅刀的滋味!”

  陆小青虽不曾见过这种又软又薄的单刀,然一听试试缅刀滋味的话,心里却想起他师傅罗春霖曾对他说过,缅刀是缅甸出产的,极锋利无比。缅甸的风俗尚武,无论何等人家生了男孩子,亲戚六眷送三朝周岁礼物的都少不得要送些毛铁,至少也得送三五斤,多则数十斤百数十斤不等。这生男孩子的人家,将各处送来的铁集合起来,用炼钢的方法,终年不断的炼起来,直炼到行冠礼的这一日,才打成一把刀。这把刀就归这个男孩子终身使用。这种钢炼得纯熟到了绝顶,能和盘皮带一般的,卷成一个圆圈,系在腰间,从表面一点儿看不出。这种刀虽是锋利无比,然使用刀极不容易。因为刀叶太软,若使劲略偏斜了些儿,每每将刀口劈翻转过来了。缅甸人从小操练,然能使用如意的,一百个之中,也还不过几个人。中国人少有用这种刀的,能用这种刀。必有惊人的本领。罗春霖曾拿这些话向陆小青谈过。此时想起来,知道这老和尚必有些了不得的本领,但是陆小青是个好强的性质,又是年纪很轻的人,正想凭着一身本领做些事业,如何肯出家做和尚呢?当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本领是不是知客老和尚的对手,他是练童子功的,周身能不避刀剑,所以虽明知道缅刀厉害,并不畏惧。反掉转脸望着旁边笑道:“你这类东西,毋庸拿出来吓我。莫说我这时候宁死也不出家,就是要出家也不得在你这万恶的红莲寺出家,你休得妄想。你有手段杀我,尽管杀来。”陆小青说完这话,以为知客老和尚必真个动手杀过来,倒很留神他的举动。

  谁知他又自行转过脸来,从容说道:“古人说的: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一个少年人,无端自愿走上死路的道理?你此刻这般桀骜,难道疑惑我不敢杀你么?你这个念头就错了。你代替我们想想:你既识破了我们的机关,又不皈依我当家师,我们敢留你一条性命,放你出去么?你自问能有多大的本领,自问能打出这红莲寺么?”陆小青道:“我既说了宁死也不在这时候出家,还有甚么话说。”知客老和尚趁陆小青在昂头说话的时分,冷不防举刀扑杀过来,口中随着骂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其实陆小青早已处处提防着了,见一刀努下,有意伸出左膀迎上去,一则存心卖弄他自己的工夫,二则想借这下试验这缅刀究竟怎样锋利,想不到老和尚一刀未曾劈下,忽然“哎呀”一声,自行将刀掣了回去。一低身窜出了房门,回头向陆小青说道:“好,看你有本领,能插翅飞出红莲寺去!”说时,房门“劈拍”响了一下关了。这们一来,倒把陆小青怔住子,猜不透老和尚是一种甚么举动?不知究竟是一种甚么举动?且等下回再说。

  

  

第五回 破屋瓦救星来月下 探莲台冤鬼泣神前

  话说陆小青见房门已是关闭,连忙回身一脚踢去。谁知这一脚用力过猛,门板动也不动,倒把脚尖震得麻了,不禁大惊失色,暗想:这房门开着的时候,我进房就看见的,好像是一扇半寸多厚的木板门,和寻常的单片房门并没有不同之处。不知究竟是甚么东西做的,竟有这们牢实?可恨房里的灯早已熄了,不能仔细照看,只得用手去摸,触手便能分别得出不是木板门,摇着不动丝毫,有极密的铁丁钉在上面,可知是用多厚的铁皮包裹的边。

  边摸索边心里诧异道:这又奇了呢,我迸房的时候,若看见是这般用铁皮包钉的一房房门,岂有不留心看看的道理,并且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退出去之后,房门是我自己关闭的,只轻轻一拨就关了,也没有刚才这们大的响声。难道有两层房门吗?随即摸到门框上,所猜的一点几不错:果然这关闭的,又是一扇房门,这门是从墙壁里面推出来的,不关闭时一点也看不出。陆小青将通身气力,都提到两只手上,自信没有一千斤,至少也有八百斤的宝力,连推了几下,就和生了根的一般,料知是打不破推不开的。心里计算:这门既不能开,就只有看窗格怎样,即走近窗前。偏巧这时的月光,已不射在窗格上了,摸窗柱虽知道是木做的,然因窗孔太小,所有的窗柱,都是很粗大的杂木,没有刀锯,谁也不能用手捏断。再看看屋瓦,离地足有两丈多高。陆小青到了这时候,一想到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便不由得不努力寻出路。一面默祝他师傅罗春霖英灵保佑,一面运用气功。运到了那时分,忽发一声吼,两脚朝下一蹬,身体直向瓦屋冲去。原打算用一头两手,将屋瓦冲破一个窟窿,身体就可以冲出屋顶去的。

  论陆小青的能耐,休说这房屋只有两丈多高,便再高一二丈,也能冲得出去,无奈这房的悬皮屋梁,都用铁皮包钉在靠瓦的那一面。从下面抬头看去,与平常人家房屋的悬皮屋梁一样,看不见有铁皮包钉的痕迹。陆小青这一头冲上去,只冲得“哗喳”一声响,屋瓦冲碎了一大块,纷纷往房里掉下,悬皮屋梁一条也不曾冲断。悬皮屋梁既不曾冲断,身体便不能冲到屋顶上去,凌空没有立脚之处,也跟着碎瓦掉落房中,反冲得头顶生痛。只好揉擦着头皮,叹道:做梦也想不到我一条性命,会断送在这红莲寺里。这红莲寺既是这般一个万恶的地方,而外面的声名,平江、浏阳、长沙数县几百里的人,莫不异口同声的称赞,二十多年来不曾败露过。不见得这二十多年中,直到今夜才被我看出了破绽。听那老贼秃刚才对我是佛眼相看的话,可知平日对于识破寺里机关的人,也不知用闷香迷翻杀了多少。知圆和尚在我家“放焰口”,台塌没将他跌伤的时候,我就疑惑他不是个寻常的老和尚,无如那时称赞他是活菩萨的人太多,使我不敢疑心他来历不正,大家又都说他是读书人出家,我因此才没拿着当一回事。于今方知道这寺里和尚其所以敢于作恶,毫无忌惮,就是仗着各有一身武艺。那老贼秃已动手杀我,却无缘无故的,忽然叫了声“哎呀”,将劈下来的刀掣回去不杀了,并即时窜了出去把房门关闭。这种离奇的举动,虽猜不出是甚么用意,然听他出门的时候所说的那几句话,可见他不是好意。不待说就要再来对付的。

  那当家的知圆和尚,能不提防在几丈高的台下跌下来,面不失色。那种本领,便不是我赶得上的,若是他亲自来和我动手,我赤手空拳的,拿甚么东西抵挡他呢?于今逃既无望,终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找一件可以拿在手中当兵器的东西,人多动起手来,方不至因短手上当。

  陆小青心里想着,两眼向房中搜索,虽没有灯光,看不大明白,但是窗外的月色光明,反射进些儿光亮来,可以看得见靠窗一张方桌,是很坚牢的木料做的,四条桌脚,更是粗壮。心里很欢喜:折两条桌脚下来,可以马马虎虎的当兵器使用。刚待扳翻桌子将脚卸下,只是还没动手,陡听得有许多脚步声,在外面石坪中走得响。因是十分寂静的深夜,万物都和沉沉的睡着了一样,甚么声息也没有,所以虽相隔不近,响声都能听得进耳。那响声一步近似一步,且来得非常急骤,不待思索,就料定是知客老和尚叫来的帮手。那里再敢怠慢,一手将桌子掀翻,“喳喇、喳喇”两声响亮,两条桌脚也在陆小青双手中握着了,打算当门立着等候,只要外面和尚一开铁门,就用毒龙出洞的身法,出其不意冲杀出去。才一霎眼,便听得脚声已到了房外,好像有几个走进了中间吃饭的房里,有几个走到了窗户外边。两处都卿卿哝哝的说话,只不见推开铁门。陆小青异常着急,恐怕那些和尚从窗眼里放闷香进来。心想:守在这房里,横竖免不了是一死,与其落到这些贼秃手里,不如拼命再向屋瓦上冲他一回。冲出去了是我的造化,冲不出去,就冲得脑浆迸裂而死,也强于死在贼秃手中。遂仰面朝屋瓦上一看,不看时几乎急煞,这一看却又几乎喜煞。屋瓦上有甚么可喜的事呢?原来刚才冲了一下,不曾冲成窟窿的所在,此时不知怎的,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透明窟窿。悬皮屋梁都断了,已经在生机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这一条生路,教他如何能不喜煞呢?既有这现成的透明突出窿,要冲出去,便是很容易的事了。陆小青抖擞精神,双脚一垫,身体就从窟窿里窜到了瓦面。

  脚才立住,猛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不肯在这里出家,倒是一条好汉。”陆小青惊魂初定,听得背后有人,又是一惊不小。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材不大的人,神气很安闲的立在瓦上。此时月已落山,这人又背立着,猝然看不清面貌。但是顶上有发,知道不是和尚。然而陆小青自忖:没有好武艺的朋友前来相救,并且也没有知道他在红莲寺借宿的事,逆料这说话的,必是与寺里和尚一类的人。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折转身来,打算向这人一脚踢去。这人从容避开一步,笑道:“我是救你的恩人,你反认做害你的仇人,怪道那老贼秃骂你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你瞧罢,追赶你的来了!”说时,手向对面屋上一指,陆小青看时,果见有三个大袖光头的人影,从对面屋上飞也似的向这边风上扑来,手中都操着明晃晃的单刀。陆小青道:“我们从这边走罢!”这人道:“不行!你不见吗?这边屋上也有人来了。”这人没说的时候,陆小青眼睛虽望着这边,只因这边是背月光的地方,甚是黑暗,并不曾看出有人上来。经这人一说破,即见四个光头,正冒上房檐,东张西望的寻觅,一眼看见在这屋上,便也扑奔过来。陆小青刚要朝有月光的地方跑,免得有入黑暗处杀出,难得提防,这人已伸手牵住陆小青的衣袖道:“那边也去不得,随我来罢!”陆小青不知不觉的被这人牵得倒向黑暗处飞跑,两脚似不曾点着屋瓦。耳里分明听得背后有人追赶上来,起初还觉得很近,后来越听越远,知道追赶的脚慢,已跑的落后了。这人还牵住前袖,跑个不止,陆小青是练童子功的人,轻身的本领,自信也不弱人。只是看这人的本领,却又自愧不如。一口气约莫跑了三四十里中,那怕是极陡峻的高山,就如走平地一样,一转眼就翻过山那边去了。

  直跑到东方渐次发白,这人才停步松手,向陆小青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候着罢。”说着,就路旁石上坐下来。陆小青这才对这人作揖称谢道:“请问老兄尊姓大名?何以知道我被困在红莲寺,深夜前来相救?”这人道:“我姓柳,名迟。并不是特地前来救你,是奉师傅之命,前来搭救一个很要紧的人,想不到一到红莲寺,就看见你从床上起来,走到石坪中赏月。我当时跟了你出来,就伏在东边廊庑的屋瓦上,看你正仰面对着冰轮也似的明月,好象有甚么心事的样子。忽然佛殿上一阵阴风吹起,登时琉璃灯下,现出几个女鬼的阴魂来,朝着佛像礼拜,我只当你不曾看见。回头看你也正在望着殿上露出惊疑的样子,才知道你已看见了。等我再回头看殿上时,不知怎的阴魂都没有了。因你渐渐的走到东边廊底下去,我在瓦上伏着,看不见你,只得到檐边伸出头来看。那时还在上半夜,月亮不曾偏西,我才一伸头,就见我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下,恐怕被你看出,连忙缩转身伏着。看殿上的鬼影又出现了,正待仔细定睛。因见你已从廊下走出来,我疑心你是看见了照在地上的人影,出来向屋瓦上寻觅的,逆料你不抬头朝我看则已,若朝我一看,我必无处藏形。那时也顾不得再看殿上的鬼影了,慌忙从屋脊背后,飞上正殿。不留神一脚下重了些,碎了一片瓦,随即看你听了瓦声,有甚么举动?只见你并不抬头,两眼呆呆的望着佛殿上,似乎看了可惊的事,怔住了的一般,随即就见你向殿上走去。

  我这时在佛殿的屋脊上,又不能看见你到殿上的举动,知道你毫不疑心屋上有我,正在见鬼的时候,只要我不再踏着瓦响,你是不会回头寻觅的,因大胆飞到佛殿对面的屋上,看你果然全不觉得屋上有人,一心一意的在殿上张望,料知你是寻觅那些阴魂的去向。你点烛照莲台的时候,我虽离那莲台很远,然那莲台是多少莲瓣合成的,我一望便知道,大小共一百零八瓣。这是我从小练就的这种眼力。你照到莲台后去了,我在对面又看不见,明知那莲台内必有机关,不亲眼察看一番,我是奉命特为这事来的,怎能放心得下?虽不认识你是何等人,然见你的胆量很大,处那种可怕的境遇,并不惊慌失措,反能从容点起烛来,从莲台上寻觅破绽,可知你也是一个有心人,我便存心想结识你。

  正在打算也到佛殿上来,忽一眼看到佛像顶上,仿佛有一个黑东西动了一动,接着就见那个老贼秃从佛殿正梁旁边,钻到了屋上。原来佛像极高,头抵着正梁,佛像里面大约是空的,老贼秃在里面,必已看见你用烛照看莲台。我伏的地方,因比佛殿低了许多,恐怕被老贼秃看见,惟有紧紧伏着不敢动。再看你已慌里慌张的将烛吹灭了,仍插在原处,径回睡的那房里去。老贼秃的身法很快,他在屋上,你在地下,同时向那房里走。他却先到,在你床缘上坐着。我也跟着在屋上细听,你两人所说的话,我句句都听明白的。只不知道你的能为毕竟怎样,及见他举刀劈你,你居然伸膀膊迎上去,正想因此看看你的能力,不知那老贼秃陡然想起了甚么事,无端叫一声哎呀,掣缅刀便往外跑。我不敢耽误,紧跟着出来,只见他跑到佛殿的莲台前面,一霎眼就不知去向了。我也到莲台背后,揭开一片摇得动的莲瓣,向里看了一看,只觉有一股尸臭味冲出来,里面黑漆也似的看不见甚么。我奉命要救的人,终不知在甚么地方,但是尚又惦记着你,被困得不能出来,回到你睡房的屋上,你正冲那一下没有冲出来。我将悬皮梁弄断后,想向你打个招呼,因见老贼统率十来个和尚其势汹汹的奔来,恐怕开口被他们听见,有碍我的大事。心想瓦上有那么大的一个窟窿,料你不至看不出,所以只在窟窿旁边静等,不一会,你就冲出来了。我的眼睛比你的明亮,他们从那边追来,我很远就看见了。若不向无人之处夺逃。被他们堵住了,也很危险。你手无寸铁,我也是赤手空拳。”陆小青听了这些话,才恍然大悟,正待问柳迟奉命来救的是谁?在这里等候那个?猛听得有人说着说来了。柳迟即起身笑道:“来了,来了!”不知来了甚么人?且等下回再说。

  

  

第六回 坐渡船妖僧治恶病 下毒药逆子受天刑

  话说陆小青看见柳迟起身说:“来了,来了!”即抬头看前面,只见一行来了九个人。一个武官装束,年约四十多岁,生得眉浓巨眼,膀阔腰圆,面上很带着忧愁的样子。无论甚么人一望,便可以看得出他有很重大的心事。同行的八个人,一色身穿得胜马褂,头戴卷边大草帽,背上斜插一把单刀,刀柄红绸飘拂,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好像就要去冲锋陷阵的一般。那武穷装束的人在前面走着,并不注意柳、陆二人。渐渐走近跟前,将要走过了,柳迟才挡住去路,问道;“你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么?”那武官低头见柳、陆二人年纪又小,衣服又平常,说话更率直没有礼貌,官场中的势利眼睛,哪里瞧得起这们两个人物。随将那副卷帘式的面孔往下一沉,两只富贵眼向上一翻,说道:“你管我们是哪里来的干甚么?”八个带刀的兵士,以为柳、陆二人不是善类,当即一字儿排着包围上来,来势都很凶恶。柳迟一看这情形,连忙拉着陆小青往旁边让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怪我不该多管闲事,请快去送死罢。明年今日,我准来扰你们的抓周酒!”湖南的风俗,小儿满周岁的这一日,照例用一个木盘,里面陈列士农工商所用的小器具,以及吃的糖果,当着亲戚六眷,给这个周岁小儿伸手到盘里去抓。看抓着甚么,便说这小儿将来必是这一途的人物。那时风俗重读书人,小几抓着笔墨书本的最好。这种办法,谓之“抓周”。抓周的这日,是要办酒席款待亲戚六眷的,吃这种酒席,叫做吃“抓周酒”。柳迟一时气不过,对那武官说出这话来,只把那武官和八个兵士都气得顿时横眉竖目,怒气如雷。

  那武官忽然指挥着八个兵士,喝道:“且把这两个混帐忘八蛋捆起来,回头送到长沙县衙里去,每一个的狗腿上,控他两个大窟窿。这时候没有闲工夫和他们多说。”八个兵士真个如奉了将军令,一齐张手来捉。本来八个兵士不是柳、陆二人的对手,加以八人欺柳、陆年轻,不看在眼里,以为养麦田捉乌龟,手到擒来,算不了一回事。谁知八人才一拥上前,连手都不曾沾着柳、陆二人的身,早被陆小青三拳两脚,将奋勇上前的几个打跌了。立在后面的几个,不由得吓得呆了,不敢再上前讨打。只圆睁着眼看陆小青,倒安闲自在的,不像曾与人厮打的样子。柳迟笑嘻嘻的说道:“你偏有这些精神和他们纠缠,他们今日起得太早,敢莫是遇见鬼了。不过一会儿工夫,好歹都要去送死的,这时把他们打倒干甚么呢?”陆小青也笑道:“谁值得去打倒他们,他们自己和喝醉了酒的一样,一个个立脚不住,只怕真是起得太早了,想在这地下睡一睡。”

  那武官看了柳陆二人的言语举动,心里甚是纳罕。不过做官的人,只惯受人奉承,不惯受人凌辱,今见手下的兵被这两个不足轻重的青年打跌了几个,那里按纳得住心头火起?一叠连声的催促这几个不曾跌倒的兵士动手捕捉。这几个兵士不敢违抗,都从背上拔下单刀来。这几个跌倒在地的,因身上没有受伤,倒地一个翻身,又跳起来了,也将单刀拔下,齐吼一声“杀”,刀光如闪电一般的飞舞过来。陆小青忽想起刚才听得柳迟说,在红莲寺将与知客老和尚动手的时候,正想看他的本领如何,叵耐那老和尚一刀不曾劈下,就“哎呀”了一声,无端将刀掣回去跑了的话,有心想在这时候显点儿能力给柳迟看。喜得是八月间天气,身上穿的是单衣,乘那些兵士正在拔刀的时候,故意将上身脱下来,露出一身枯蜡也似的瘦骨,两条胳膊就和两根桔柴梗一般。连骨朵缝里都寻不出一点儿肉。肋条骨一道一道的排列着,仿佛是纱厂的铁丝灯笼。柳迟虽也是瘦弱身体,然看了陆小青这般鸡骨撑持的样子,反觉得自己是很肥壮的了。那些兵士一见陆小青消瘦得如此可怜,倒吓了一跳。

  原是各人舞动手中单刀,待没头没脑劈杀下去的,及见是这们一个骨朵架子,都不知不觉的手软起来。有一个兵士用刀指着陆小青,先开口说道:“你自己也不去撒一泡尿照照,看你这种的样子,是不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枯骨,真是豆腐进厨房,不是用刀的菜。”陆小青听了,忍不住生气说道:“我本来不曾惹你们,你们要不自量来和我动手,此时自知斗不过我,却又做出假惺惺的样子。我瘦虽瘦,结实倒很结实。你们有气力尽管砍过来,避让一下的,也不算是好汉。来罢!”说罢,将两条柴梗般的胳膊向左右张开来,挺着胸膛等他们砍杀。那些兵士平日虽是狗仗人势,凶恶非常,只是对于无冤无仇的人,是这般脱了衣服,等待他们砍杀,倒真有些不敢下手。一个个擎着刀,望着陆小青发怔。陆小青忿不过,只将身体一缩,便溜到了一个兵士身边,如从兵器架上取兵器似的,毫不费力就夺了一把单刀在手,随即旋舞了几下,逼得那些兵士纷纷退后。陆小青忽然挺身立着,说道:“你们不用害怕倒躲。我若有意杀你们,你们便插翅也飞不了。你们因见我的身体瘦弱,以为禁不起一刀,我就借这把刀,劈给你们看看。”旋举起刀来,刀口对准他自己的额头,猛力一刀劈下去,同时将额头往上一迎,只听得”哧”的一声响,和砍在棉花包上相似,砍着的所在,一些儿痕迹没有。接连砍了几刀,才换过手来,在周身都砍了一遍。将刀向那兵士跟前一掷道:“这刀是一块死铁造的,太不中用了,你拾去瞧罢。”那兵士连忙弯腰拾起来看时,只见刀口全卷过来了,都惊得吐舌摇头,同声说好厉害。柳迟笑道:“你们这种刀,真是截豆腐都嫌太钝了,带在身边做甚么,不是丢你祖宗十八代的人吗?”

  那武官看了陆小青的举动,听了柳迟的言语,那种不屑和小百姓说话的傲慢态度,不因不由的取消了。那一双翻起来朝天的势利眼,也不因不由的低下来活动了,他们这种在官场中混惯了的人,转脸比甚么都快,那武官只念头一转,脸上便登时换过了一副神气,对八个正在吐舌摇头的兵士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开些,你们跟我在外面混了这们多年,怎么还一点儿世情不懂得?冤枉生了两只眼睛,在你们的脸上,全不认识英雄。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英雄,你们居然敢当面无礼。幸亏今日有我一同出来,若不然,你们不到吃了大苦头,哪里会知道两位的能耐。”八个兵士好像领会了那武官说这粗话的用意,一片声应是,都忙着将刀插入鞘内,诚惶诚恐的垂手站着。那武官拿出神气十足的样子,望了兵士几眼,好像竭力表示他不满意兵士刚才的举动,尚有余怒未息的模样。这几眼只望得八个兵士,都似乎在那里打寒噤,那武官这才觉得显出他自己的威仪了。回过头来,赶紧又换过一副堆笑的面孔,打算向柳、陆二人说话。谁知柳迟已拉着陆小青的手,说道:“我们走罢,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把我们捆送到长沙县里去。我们的腿子要紧,若真个打成两个大窟窿,还能走路吗?”二人才走了几步,那武官已抢到面前陪笑拱说道:“两侠不要生气,只怪我肉眼凡夫,错认两位是青皮光棍一类的人,所以对两位说了些无礼的话,并且还有一个缘因,得请两位原谅。

  我此刻正是有极重大的事在心里,很不耐烦,偏巧两位挡住去路,问出来的话,又恰好触动了我的心事,使我登对更不耐烦起来,若在平日,就是两位问我甚么话,我也决不至无端出恶言恶语来回答。我于今得请教两位贵姓台甫?从哪里来?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柳迟指着陆小青说道:“这位老兄,我也是昨夜才会着,因见面仓卒,至今还不曾请教他的姓名。不过能在无意中遇着这样一个人物,确是天假其缘,大非易事。”陆小青趁此便将自己的姓名履历简单说了几句。柳迟也将姓名说了道:“我昨日奉了我师傅的命,教我到红莲寺救一个贵人,说那贵人已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了。若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能救,只须回头向长沙这条路上行五十里等候,自有湖南巡抚部院的人来,可以与他们商量救法。至于在红莲寺被困三日夜的,究竟是甚么人?我师傅不肯说,只说是五十多岁的一个贵人,被困在红莲寺的事,是不能给外人知道的而已。”

  那武官听了,很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贵老师尊姓大名?我确是从巡抚部院到这里来,只是昨夜三更过后才动身,临行除了院内几个重要的人,没外人知道。贵老师怎么能在我未动身之前,就教足下到这里等候呢?”柳迟笑道:“我师傅的大名,在南七省我敢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江湖上人都称他老人家为“金罗汉”的吕爷爷。他老人家道法高深,千里以外的事,都能明如观火,何况就在眼前的事?”

  那武官更现出惊讶的样子,问道:“是金罗汉吕宣良吗?”柳迟道:“怎么不是,你也认识么?”那武官——“哎呀”了一声道:“这就奇了,这就奇到极处了!”柳迟看了那武官十二分惊诧的神气,也不由得惊诧起来问道:“这话怎么说,有甚么奇到极处?”那武官自言自语的说道:“只怕这个金罗汉,不就是那个金罗汉。”柳迟不悦道:“普天之下,只有我师傅吕爷爷配称金罗汉,没有第二个人配称金罗汉,也没第二人敢称金罗汉。你何以见得不就是那个金罗汉?你所知道的那个金罗汉,究竟是甚么样子呢?”那武官道:“那个金罗汉,我只知道姓吕、名宣良。甚么样子,我却不曾见过,不得而知。但知道那金罗汉有两只极大的神鹰做徒弟,片刻也不离身。”柳迟笑道:“原来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我师傅金罗汉,正是养了两只极大的神鹰,也是片刻不离左右,不知你何以会疑心恐怕不就是那个?”

  那武官又陪着笑,说道:“足下不要因我的话说的不好生气,且待我将缘因说出来,足下自然不怪我疑心不就是那个金罗汉

  “我姓赵,名振武,是巡抚部院里的中军官。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听得家里的人说,我高祖赵星桥在湖南做巡抚的时节,有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老和尚,生得体魄魁梧,态度潇洒。头戴昆卢冠,身披大红袈裟。左手托一个石臼也似的紫色钵盂,右手握一柄三尺来长的铁如意。估计那铁如意足有百多斤轻重,那和尚握在手中,行若无事的样子。从岳麓山那边坐一只渡船过来,到城里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不论贫富人家,都只化一碗白米饭,便高声念一句‘阿弥陀佛’,用铁如意在钵盂边上轻敲一下。一到黄昏时候,仍坐渡船过河到岳麓山那边去了。每日是这般来城里募化,有人问他,是哪个寺里的和尚?法名甚么?他说:老僧素来山行野宿,随遇而安,没有一定的寺院。一心在深山修炼,不与世人往来。因此名字多年不用,早已忘记叫甚么了。有人问他:从甚么地方,在甚么时候到岳麓山来的?他说,全世都任意游行,只知道从某世界游到某世界,在这一个婆娑世界之中,却不能记忆小地名。此地在婆娑世界中,叫甚么地名,老僧并不知道,那时长沙城里的人,听了老和尚这种奇怪的语言,又见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不到几日,已哄动满城的人,都争着化白米饭给老和尚吃。老和尚的食量大的骇人,每家化一大碗,随化随吃。从早到晚,至少也得化一百多家,便能化一百多碗饭,吃到肚里,还不觉得很饱的样子。因此城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有当面称他圣僧的,有拿着前程休咎的事去问他的,他摇头不肯说。”

  “那时有个做泥水匠的人,姓王行二,大家就叫他王二,家庄在岳麓山下水麓洲,家中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一个妻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家连自己八口人,就靠着王二一个人,凭着做泥水匠的手艺生活,这日,王二在人家做手艺回来。忽觉得胸脯上有一块碗大的地方胀痛,初起不红不肿。他这种做手艺的粗人,身上虽有些痛苦,也不拿着当一回事,次日仍忍痛去人家做工。下午回家,便觉胀痛的比昨日厉害了,用手去摸那胀痛的所在,皮肤里简直比钱还硬,呼吸都很吃力,好像饱闷得很的样子。第三日就红肿得和大馒头一般,不但不能去人家做工,连在家中走动都极不方便,只得坐在家里,也无钱请外科医生诊视。四五日后,只痛得王二呼娘叫爷的哭。做手艺的人,家中毫没有积蓄,储备口人坐吃得几天,那里还有东西吃呢?可怜王二老婆,只得带着儿女出来行乞。王二胸前的疮,更溃烂得有碗口大小。久而久之,知道王二害疮的人多了。虽也有愿意做好事的外科医生,不要王二的钱,送药替王二诊治,无奈这疮的工程太大,不是寻常敷疮的药所能见效。

  “一日,王二的老婆带着儿女过河,到城里行乞,顺便打听会医毒疮的外科医生,居然被他找着一个在长沙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了。王二的老婆带着五个儿女,向那医生叩了不计数的头,才求得那医生许可了:不要医药费,替王二诊治,不过须将王二抬到医生家里来上药,医生不肯亲到水麓洲去,王二老婆已是喜出望外了,连忙要求王二的同行,用竹床将王二抬到城里来,请那医生诊治。但是那外科医生的声名虽大,身价虽高,医病的手段却甚平常。他自以为是莫大的恩典,不要钱替王二医疮,实在他肆药不敷上去倒也罢了,不过是溃料,不过是疼痛,敷了三四次药之后,不仅毫未见效,反红肿得比不敷药的时候更厉害了,从胸脯肿到颈项,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医生至此才知道自己的手段不济,恐怕王二死在他家里不吉利,只好说这种疮是没有治法的,教王二的几个同行将王二抬回水麓洲安排后事。王二老婆不能把王二赖在外科医生家,只得哭哭啼啼的跟着几个同行的抬起王二走到河边。恰好有一只渡船停泊在码头下,一行人便走上那渡船。王二睡的竹床,就安放在船头上,奄奄一息的哼个不了,王二老婆坐在旁边哭泣。

  “长沙河里的渡船,照例须等载满了一船的人才开船的。他们上船等了好一会,刚等足了人数,快要开船了,忽见那老和尚走到码头上来。架渡船的梢公,知道老和尚是要过河的,遂向码头上招手,喊道:‘老师傅要过河么?请快上来,就要开船了。’老和尚一面举步上船,一面低头望着睡在竹床上的王二,只管把头摇着,现出看了不耐烦的样子。同船的人都觉得老和尚这种情形很奇怪,出家人不应如是的。当下就有一个年轻口快的泥水匠同行,对老和尚说道,出家人多是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老师傅每日到长沙化缘,长沙人无不知道老师傅是个有道行的高僧。这睡在竹床上的王二,是个孝子,一家大小七口人,全靠他做泥水匠养活。于今他胸脯上忽然害这们大的一个毒疮,经许多外科医生治不好,眼见得是没有命了。他不死便罢,只要一口气不来,他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不待说是得饿死冻死、气死急死,就是他这个嫂子,和这五个不曾长大成人的儿女,恐怕也难活命。老师傅是出家人,见了他这样可怜的人,不怜悯他也罢了,为甚么反望着他做出讨厌他的嘴脸来呢?’”

  “老和尚听了,益发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将脸向旁边一扬,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这些话向谁说的,只能拿着向两三岁的小孩说,或者可以瞒得过他,使他相信。拿着对老僧说,你就认错人了。’这同行的少年一听老和尚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不由得气往上冲,逼近老和尚跟前,问道:‘我那一句话说的不对?怎么只可以瞒两三岁小孩?我一不想骗你的钱,二不想骗你的米,为甚么向你说假话?你倒是说个明白,看我刚才说的话,哪一句是假的,不能相信。’老和尚仍是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真是好笑,老僧出家,管你哪一句真,那一句假。你说他于今胸脯上忽然害这们大的一个毒疮,经许多医治不好,这话就显见得是假的,你还说不是想骗我吗?一个好好的壮健汉子,无端是这般装出害重病的样子来,教老僧看了如何不讨厌呢?’这同行的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拖住老和尚的袈裟,说道:“你若说我旁的话是假的,我一时拿不出证据来,不能和你争论。至于说他胸脯上毒疮的话是假的,他这样子是装出来的,我却不能由你说。于今人在这里,这船上坐了这们多人,可以请大家做见证,我去揭开他胸前的衣,请大家来看,若真是胸脯上不曾害毒疮,算我们是骗人,听凭你们怎生惩治,我们都情愿领罪,没有话说,若果是害了毒疮,看你怎么说?’”

  “当时同船的人,有一大半认识王二的,知道王二确是害了毒疮。就是驾渡船的梢公,因王二用竹床抬看来回坐过好几次渡船,也曾看见王二的毒疮。这时忽所得老和尚说王二假装害疮骗人,不由得都替王二和这同行少年不平,齐声向老和尚说道:‘这话很公道,若揭开衣看没有毒疮,随便老师傅骂他们一顿也可以,打他们一顿也可以。万一王二不是假装病,他们骂老师傅,老师傅就不能生气。’老和尚气忿忿的伸手向王二一指道:“你们去看罢,看有甚么毒疮在哪里?’”

  “这少年也是气忿忿的两步跑到船头,将王二胸前盖的衣一揭。不揭看没要紧,经这下揭开一看,只把这少年惊得呆了,原来王二胸脯上果然是好好的,不但不见有甚么毒疮,连痱子也没有一颗。王二的老婆在旁边看了,也仿佛做梦的一般。半晌,才轻轻推着王二,问道:‘你胸脯上的疮还痛么?’王二原是闭着眼睡的,此时张开眼来,不答他老婆的话,且用手在胸脯上缓缓的摸了几摸,说道:‘我难道在这里做梦么?我的疮到哪里去了呢?’王二的老婆答道:‘我也只道是在这里做梦呢!’老和尚仍是怒气不息的问道:“疮在哪里?你们能瞒得过我么?’说话的时候,船已到水麓洲,老和尚跳上岸,大踏步不顾而去。王二摸胸脯不见毒疮,一时连痛楚也不觉得了,颈项原肿得不能说话的,此时也畅快了。同行的几个人见渡船靠了岸,正待大家仍旧抬起他上岸,他不知不觉的已坐起身,说道:‘我若不是在这里做梦,害了半个多月的毒疮,怎的忽治好的这般快?”

  “同船的人都觉得这事奇怪,有年老有些儿见识的说道:‘依我看王二的疮,就是那老和尚治好的,那老和尚是个有道行的圣僧,必是他老人家看见王二病的可怜,用法木将疮治好。’满船的人见这人如此说,也都附和说是老和尚显神通。只有那个和王二同行的少年,因受了老和尚的叱骂,心恨不过,不承认老和尚有神通。说老和尚若真有这样大的神通,何不当众说明替王二治疮,也好扬扬名呢。同船的人道:‘老和尚又不是做外科医生的,完全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要人扬甚么名?我看他老人家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传扬出去,以后求他老人家治病的太多,推也推托不了,难得麻烦。因此故意说王二装假,好使人不疑心是他老人家治好的。’”

  “经过这回事以后,不到两三日,长沙满城的人都知道老和尚有法术,能替人治不治的病。等老和尚一到长沙化缘,就有许多人抬着病人或搀扶着病人,跪求老和尚诊治,老和尚一口咬定不会治病,王二本不害疮,不干他的事。然曾当面跪求老和尚的,老和尚虽睬也不睬,但是病人回家,多有登时就好了的。”

  “一口清晨,南门的城门才开,就进来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左手牵一条大黄牛,右手握一根树枝,走进城来,就立在城门洞卜不动。经过城门洞的人一看这黄牛,都大惊叫怪。原来这黄牛全体与平常的黄牛无异,只有一颗头是人头,头上也有两只角,并看得出这人头的年纪,大约已有四十来岁了,是一个做工人的面貌。城门口陡然来了这们一条怪牛,凡是经过这地方的人,谁不立住脚问这怪牛的来历呢?老婆婆初时只流眼泪不说话。后来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了,老婆婆才连哭带诉的说出来。原来南门城外十多里,有一个姓张的木匠,因手艺平常,没有多少人家雇他做本器。张木匠只有一个老母,已有六七十岁了,没有妻室儿女。张木匠平日对他老母虽不能尽孝,然左右邻居都还不见他有忤逆的举动。”

  “这年因田里收成不好,雇木匠做工夫的人更少了,张木匠渐渐不能养活他母亲。不知怎的,张木匠忽然起了狠毒的心,心想:我若不是为有这个老母,独自一个人,天南地北都能去,怕甚么没有饭吃。何不买点儿砒霜来,将老母毒死了,独自出门去吗?张木匠一起了这念头,就跑到药店里,推说要毒耗子,买了一包砒霜。又跑到熟人家借了两升米,提回家交给他老母道:‘你老人家自己煮饭吃罢。我还有要事出去,须到夜间才能回家。这里还有一包好东西,煮好了饭,就把这包东西拌在饭里,那饭便非常好吃,一点儿菜不用,吃下去并能几日不吃不饿。’他母亲信以为实,欢天喜地的收了。张木匠随即走了出去。

  “他老母刚待洗米烧饭,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张母走出看时,只见一个老和尚,身体高大,头戴昆卢冠,身披大红袈裟,左手托紫色钵盂,右手握铁如意,右膀上挂一件灰色面的皮袍,立在大门口向张母说道:‘老僧是特来府上化缘的,只是我并不白化,能化给我十串钱,我这件皮袍就留在这里。”张母道:“可怜,可怜!我家连饭都没得吃,哪里来的十串钱,请到别家化去罢。’老和尚道:“便没有十串钱,少化些也使得。’张母道:‘我家一个钱也没有,拿甚么化给老师傅呢?’老和尚道:“实在没有钱,米也是用得着的。’张母道:‘我家仅有两升米,还是我儿子刚才提回来的。’老和尚道:“就是两升米也罢,这件皮袍我出家人用不着,留在这里,给你儿子穿罢!’张母见两升米能找一件皮袍,自是很欢喜的,将张木匠提回的两升米,都给了老和尚,老和尚接了米,留下皮袍,自敲着钵盂去了。张母因没有了米,不能烧饭吃,只是忍饿等候儿子回来。”

  “张木匠直到夜间才回,自以为老母是已经吃下砒霜死了的,打算回家收尸,谁知进门见老母还坐着不曾死,不由得心里就冲了一下,连忙问道:“我白天拿回来的那包好东西,不曾拌在饭里面吃吗?’张母还喜孜孜的说道:‘决不要提那包好东西了。我从你走后,直挨饿到此刻,一颗饭也没得入口。’随即就将和尚来化缘的情形述了一遍道:‘皮袍现在床上,你拿起看看,明日拿到城里去卖,必能多卖些钱。’张木匠听说两升米换了一件皮袍,心里也禁不住欢喜。拿起皮袍看了几看道:“我活到四十岁,还不曾穿过皮袍,且穿上试试看。’说着,将皮袍向背上一披,想不到皮袍刚一着身,张木匠便立不住脚,身体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下,口里联珠般的叫痛,顷刻之间,全身都已变成一条黄牛了。只有面孔不曾变换,口里仍能说话。这一来,把张母吓得痛苦起来,张木匠亲口向张母供出买毗霜毒母亲的心事来,道:‘这是上天降罚,将借我这个忤逆子,以警戒世间之为人子不孝的。娘只有我一个儿子,于今我既变了牛,没有养活了,娘可牵我到城里去讨钱,看的人若问我的来历,娘只用树枝在我背上打几下,我自然会供给众人听,若不忍打我,便说不出来。’张母心里是不忍把儿子变成的牛牵出去讨钱,然肚中饥饿难挨,张木匠哭着求张母牵出去,好慢慢的减轻些罪孽。”

  “张母只得牵迸城来,在城门洞口见聚集的人多了,大家盘问来历,张母举起树枝,在牛背上打了几下。张木匠真个口吐人言,一五一十的照实说了。听的人不待张母开口,都争着给钱,一会儿就有十多串钱了。大家因听得送皮袍的和尚就是那个替王二治疮的老和尚,更是异口同声称赞那老和尚是活佛临凡,不仅称为圣僧了。从此老和尚到人家化缘,有许多人家用香花供养的。老和尚说出来的话,大家都看得比圣旨纶音还重。”

  “这年正月十三日,老和尚忽对许多妇孺说道:‘今年玉帝有旨:从明日起,在长沙大西门城外,搭天桥一座,接引有缘的人上天。十四、十五、十六连搭三夜。这是登天堂的捷径,千载难逢的,不可错过。’当时就有人问道:‘从天桥就可以走上天堂里去吗?’老和尚点头道:‘是’。这些人又问道:“夜间没有灯火,桥上如何能看见行走呢?”老和尚道:“夜间没有灯火便不看见行走,还能算是玉帝搭的天桥吗?那时天门开了,自有两盏天灯,高悬在开门两旁。上桥的人一到树上,自然看的明了,一步也不会走错。有尘缘未了,暂时不能登天堂的,到天堂里面游观一番,仍可回家,并非一去不回的。’”

  “老和尚自说了这番旷古未有的奇谈,城里城外的人,十个之中,竟有八个相信活佛的话,是不会有假的。其余的两成人,也还不敢断定说是假的,不过因为从来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怪事,略有点儿疑虑罢了。十四日天色才到黄昏时候,大西门城外河岸一带地方,已是人山人海。大家都抬头望着天上,等待开天门,搭天桥下来。直等到三更过后,还不见有一些儿动静。老弱女孺不耐久等的,有些灰心回去了,体格强壮的,都相信老和尚的话,决不至于骗人,誓必等到天明没有才回去。看看等到敲过了五更,相差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将近天亮的时候,照例天色必有一阵漆黑,此时更忽然起了一天的雾,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到了这时分,便是十二分相信的人,也实在等的有些意懒心灰了。颈也胀了,腿也酸了,精神更提不上来。大家正商议不再等了,打算各自归家。陡听得天空中如响雷一般的发出一种很洪大的声音,只吓得众人一个个抬头仰望,即见有两道电也似的亮光,在天空闪灼了好几下。随即就有人喊道:‘好了,好了!天桥搭下来了!’柳迟听赵振武说到这里忍不住截断话头,问道:“难道真个有甚么天桥搭下来了吗?”不知赵振武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七回 遭灾劫妖道搭天桥 发慈悲剑仙授密计

  话说赵振武对柳迟、陆小青二人述那老和尚搭天桥的事,述到众人中有人大呼天桥搭下来了的时候,柳迟截断话头问了那们一句。赵振武不慌不忙的笑道:“自然是真个有天桥搭下来了,只是众人看那天桥,不过有两尺来宽。因为起了极浓厚的雾,看不了多远,但是确见有两盏云灯。灯光能照透重雾,眼力足的少年,能隐约希得见两盏天灯之中,有一个仿佛似门的黑洞,大家都断定那黑洞便是天门。罢仔细定睛一瞧,这座天桥,就是从那天门里搭出来的。想看天桥的人虽多,敢上天桥的却少,立处与天桥相近的几个人,趔趄不敢上去。立在远处有的想上去的,又被人多拥挤住了,一时走不到桥前,只急得大喊道:“前面的人想登天堂的就得快走,没有这种福分的,就得赶紧滚开些,让我们好上去!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可错过?有多少修道的人,勤修苦练一辈子,还不能上天堂。我们若不是蒙活佛临凡指引,谁知道玉帝有这道意旨,连搭三夜天桥来接引凡夫呢?’在前面的人,所得后面的人这们说,登时都鼓起一腔勇气,同声应道:‘不错,不错!我们记得活佛曾说过的,我等若是尘缘未尽,暂迸不能脱离尘世的,到天堂游观一会,仍可由天桥上走回尘世来。活佛吩咐的话,决没有虚假!我们即算没有登天堂的福分,到天常上去开一开眼界也是好的。’这些人说着,真个举步向天桥上走去。”

  “凡事难于创始,没有人奋勇上前,大家都存心观望。一见有人走第一,以下走第二第三的,就接着争先恐后了。当时也没人在旁数,大约已走上去二三十人了,忽然两盏天灯同时熄灭,天桥跟着往上一收,天门也随即关闭了。已走上天桥的人,一个也不曾掉下,只在天桥刚收上去的时候,隐约听得半空中“喀喳”响了一声,于是来不及上去的人,同声喊道:‘天桥收了,天桥收了!’有许多跺脚叹息,归咎各自的福命薄不能走这条捷径上天堂的。有归咎天桥太收快了的。有怪立在天桥跟前的人,既自己无福上去,就应该赶紧走开,让一条路给旁人上去的。总之,无一个不以未得走上天桥为可惜。那二三十个已经走上天桥去了的,各人家中都有亲戚六眷及地方邻居前去道喜。都说,这样上天堂,就和修道的白日飞升一样,一人得道,鸡犬同升,将来各家都是要得好处的。相信最笃的人,以为不得上去,是由于心不虔诚,多有在元宵节这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祷祝虚空过往神,保佑他得上天堂。满城人如发了狂的一般,简直没人敢说半句轻慢侮辱的话。”

  “这夜到大西门外去看的,比昨夜更多了。昨夜有些等不及回去了的,都后悔不迭,这夜誓必等到天明!这夜的天桥,比昨夜却搭的早些了,才到三更时分,便和昨夜一样,陡起一天浓雾,浓雾一起,天灯即悬挂出来,天桥也就接着搭下来了。昨夜悔恨不曾上去的人,今夜一见天桥,一个个争先向天桥跑。约莫已跑上去了五六十个,地下的人正接连要往上跑,天桥忽然收了,天灯也熄了,天门也关了。须臾之间,一阵怪风突起,吹得云消雾散,一轮寒月当空,天上除几点寒星而外,甚么东西也没有。地下想上去不曾来得及的人,都捶胸顿足的哭起来,长沙是这般一连闹了两夜。如此奇怪消息,传播得比甚么还快,四乡的人,二三里远近的,都赶到省城来看。

  “那时是我高祖赵星桥做湖南巡抚。听了这消息,明知没有真个搭天桥的事,不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老人家也猜度不出。逆料两夜上天桥的人,必无生还之理。心里着急长是这们闹下去,一则妖言惑众。煽乱人心。二则一般无知无识的愚民相率是这般平白无端的枉送了性命,也太觉可怜可悯,待出示禁止妖言,不许众人在大西门外集聚罢,只因天桥天灯,确有那件东西,经数千百人的眼睛看见的。要出示禁止一般愚民上去,告示上面须说出一个不足信的所以然来。自己既不知追究竟,几句空空洞洞的官样文章,如何能禁得住那一般愚民呢?他老人家都急得无可奈何,只得瞒着满衙门的人,独自改装一个平常人出来,打听外面的议论,并查访两夜上天桥的实在情形。

  “在大西门外搭天桥的地方,勘验了好一会,看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痕迹。当下找了一个接连看过两夜搭天桥的船户问道:‘你记得那两盏天灯悬挂在甚么地方么?’船户答道:“我当时看的最清楚,两次的天灯,都悬挂在一处地方,没有移动。天灯的光亮,仿佛看见是淡绿色的,若不是有那们厚的雾,我连远近都能看的出来。’他老人家一听船户这们说,就觉得这里有可疑之处,连忙问道:‘天灯悬挂在天上,你怎么能看得出远近呢?’船户伸手向那方一指,说道;‘确实就在那地方,虽是在雾里看见,但我驾了半生的船,在河江里遇雾,是极寻常的事。我两只眼睛,看雾也看惯了,不过前昨两夜的雾,比平日浓厚几倍,所以我只对看得出那地方。毕竟离地下有多远,不敢乱估。’他老人家就船户指的方向看去,好像就在岳麓山顶上,他老大家连问了几遍,船户断定是那地方。船户走开后,他老人家独自远望着岳麓山顶山神。

  那时天气晴明,从大西门河岸到岳麓山顶,照弓丈量起来,虽也有好几里路,然山顶的树木房屋,尚能历历看得分明。忽见那山顶上有两只黑鸟,一上一下的翱翱飞舞。有时冲天高举,健翮凌云;有时敛翼卑飞疾如星火。我高祖心想:相隔这们远。平日山顶上有人,立在这里尚看不清楚,如何能看见飞起来的鸟雀呢?这必是我的眼睛发花,不是真个有这们两只鸟在那里飞舞。一时心里虽这般疑惑,然放不下就此不看个仔细。用衣袖将两眼揉了几下,自觉很光明了,再定睛看那山顶,实在是有两只黑鸟,飞起来的时候,并能看得出两鸟的肚皮上,都有一块白毛。我高祖看得仔细了,不禁大吃一惊!暗想,这是从那里来的这样两只怪鸟?若不是比寻常鸟雀高大到数百倍,相离这们远,决看不见。方才船户说天灯悬挂的地方,就是岳麓山顶上,而此时又凑巧看见,这般两只怪鸟,我何不趁现在天色尚早,亲到山顶上察看一番?若因此看得出一些儿形迹来,能设法将前昨两夜的事弄明白,岂非地方人民之福?我高祖生性极强毅,胆量又极大,主意一定,便雇了一只划船,顷刻就渡河到了岳麓山下。抬头看两只黑鸟,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既到了山下,不能因看不见两鸟,便不上山,振作起精神,一口气走上山巅。举眼向四处一望,飞来飞去的小鸟很多,再也寻不见那大鸟的影子,其他可疑的形迹,更是一点也看不出。在山顶上立了些时,觉得上山很吃力,身体异常疲乏,口里也渴得厉害,只得走迸云麓宫去。

  “刚跨进山门,只见一个童颜鹤发的道人,迎面走了出来,显出很诚谨的样子,向我高祖行礼。说道:‘贫道早知今日有贵人降临,只因不便远迎,尚希原谅。’那道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好像怕旁人听去的样子。我高祖那时虽己在湖南做了一年多的巡抚,然不曾到过岳麓山。这道人是谁,更没有见过。这回微服私访,连衙门里左右的人都不知道,这道人怎么说早已知道今日有贵人降临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并且道人既是知道我高祖是贵人,这日会到云麓宫来,何妨大大方方的出来迎接。说这几句客气话,又要是这门低声,怕人听见做甚么呢?我高祖当时着实吃了一惊。欲待不承认自己是贵人,因料想这道人必有些来历,决难赖过去,只得答礼谦逊。那道人不再开口说话,即邀我高祖到里面一间楼上。那楼上陈设得非常精雅,毫无尘俗之气,已有一个白须老头,笑容可掬的立在楼上,好像知道有客来,特地起身迎讶的样子。看那老头的头顶光溜溜的一根头发没有,颔下那部雪白的胡须,倒十分茂密,飘飘过腹。面目慈祥,风神潇洒,和这道人一样的仙风道骨,不是寻常年老人的气概,使我高祖看了肃然起敬。

  “道人指着老头介绍道:‘这位是贫道老友吕宣良,江湖上人称他为金罗汉的便是。因知道大人今日想为民除害,必亲身来这山里探看,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所以在此恭候。’我高祖一听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向吕宣良拱手道:‘幸会,幸会,难得老先生如此古道热肠,但不知前昨两夜那种奇离的景象,究竟是何妖魅,竟敢如此横行?两位想必知道详细。’吕宣良笑道:‘老朽是山野之夫,举动言语,素来放淡惯了,不知道礼节,望不见怪。这楼上是我这位道友静修的地方,四围窗壁,都贴了符录,不问甚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到这楼上来。我们无论如何纵谈,都不要紧,若出这楼门一步,我便不敢回答了。’我高祖才想起进山门时低声说话的情形来,原来果是怕有妖物在旁听得。

  “吕宣良又接着说道:‘我们这位道友,因生性喜种梅花,又喜画梅花,就自称梅花道人。在这楼上已七十多年了。前、昨两夜那种景象,非妖非魅,乃是一条数千年的大蟒。相传禹王治水的时候,这大蟒就在洞庭湖里兴妖作祟。禹王用法术将他拿住,锁在岳麓上飞云洞里,因恐年深锁坏,又逃出来害人,当时并刻画一道符篆在一块大石碑上,就用这石碑堵住洞口,把飞云洞封了。这碑便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禹王碑。也是合该长沙的人民要遭劫!几千年来,不曾有人敢将禹王碑污秽。偏几个月以前,忽有一只母狗,在禹王碑旁边深草里面,产了一窝小狗,糊了许多狗血在禹王碑上,将碑灵污秽了。这大蟒身上锈锁练,久已锈断,只因有这一块碑封住洞口不能冲出来。既污秽得不灵了,哪里还禁得他住呢?就在产小狗的这夜,冲出洞来,出洞便化一个老和尚,来云麓宫求见梅花道人。道人知道这东西阴毒异常,接见必受其害,不敢出面。云麓宫大门上,有这人的符篆,他也不敢冒昧进宫里来。

  “这几个月内,他每日到城里化斋。我这道友就知道他是存心欺骗愚民,好落他的圈套。他的本身,能大能小。小的时候,和平常的水蛇无异。大时十数丈数十丈不等。发威的时候、充其量能长至百多里,昂头与衡岳齐高。他因为显出本身来,虽在黑夜。也容易被人看出,所以前、昨两夜特地先喷了一天浓雾,然后显形。他的心思,原想欺骗得一般愚民都信仰他到了极点,以为真是上天堂捷径的天桥,源源不断的走上去。那天桥到底是甚么呢?就是他本身上的一条舌头。大人请想:他头在这岳麓山顶上,舌头能伸过河去,使一般愚民认做天桥。可想见他的身体,有多们长,有多们大!’我高祖听了这些骇人的话,在正月那们寒冷的天气,都惊得遍体流汗,即截住问道:‘那们长大的身体,当时却在何处呢?’

  “吕宣良笑道:‘地下那有好安放他的所在,当时仅有头搁在这山顶上,身体还悬在半空中。依他几个月的处心积虑,本顶算只须三次,便能轻轻巧巧,吃尽一省城的人民,亏了这位道友在这山上,不容他如此作恶,特地找我来做帮手,然我和道人都没有收伏这东西的力量,仅能使他略略受创,不得安心吃人。两夜都乘他刚将舌头伸过河去的时候,同时各赏了他一剑,所以两夜都只走上几十个人,他就负痛不能不将舌头收回。若不是这们对付,只怕省城里的人民,此时已存留不到一半了。道人算定这东西,非有大人这般福分与刚正之气的人,断不能伤损他,预知大人今日必亲临此地,已为大人准备了软胎弓,雕翎箭,箭簇上并敷好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凭大人的威福,虽未必能取他的性命,使他终身残废,也可减退他不少的恶焰,料他以后不敢再来肆毒了。’

  “我高祖见说前、作两夜,因有吕宣良和梅花道人两个,在暗中各刺了大蟒一剑,舌头才收得那们快,使满城的愚民,免遭大劫,一时心里感激真是不可言喻。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两人作了两个揖道:‘我在受朝廷重寄,作一省封疆大虽,坐视人民被毒蟒吞噬,不能解救,真教我愧作欲死,苟非两位道长仁爱为怀,救人民于毒蟒之口,这样亘古未有奇祸,出在长沙,我便万死也不足以蔽辜了,只是虽承两位道长的仁爱,已替我准备弓箭,无奈这恶物在伸舌头吃人的时候,身体悬在天空,又在夜深雾厚之际,寻常弓箭如何能射伤他呢?并且说起来愧煞,我的射法平常,更久疏弓马,没得倒打草惊蛇,恶物不曾受伤,反惹发了他的毒性,益发肆无忌惮,那却怎么好咧?’梅花道人大笑道:‘这不过凭仗大人的威福,假手大人射他而已。若专凭本领去射他,休说大人射他不着,就是养由基来,也奈何他不得!’

  “梅花道人话才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小道竟走进楼来,直到梅花道人身边,凑近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只见梅花道人脸上登时露出惊疑的样子。我高祖以为,必是那毒蟒在外面又有了甚么举动,道童前来报信,所以道人现出惊疑的脸色。我高祖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惊慌不定,呆呆望着梅花道人,看道人有甚么言语举动?只见突然伸手向吕宣良一指,笑道:“哦,是了,一定是你两位高足干的玩意,不能胡乱怪火工道人!’吕宣良也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甚么事是我小徒干的?’梅花道人笑道:“去年有一个猎户,送两条腊鹿腿给我。我一向因没有嘉宾,不舍得弄来吃。今日难得有贵人光降,早就吩咐火工取一条好生烹治出来,饷宴贵客。此刻小徒来报说:‘两条腊鹿腿,素来是挂在厨房里的,昨夜还看见挂在原处,方才打算取下来,不知怎的两条腿都已没有了。’小徒说曾屡次听得火工道人说,这们肥的鹿腿,好生用文武火炖出来,想必好吃得很,可惜师傅不教炖了吃,我们也就没有这样口福。火工道人本来嘴馋,又曾说过这些想吃的话,因此疑心是他偷吃了。我想火工道人虽说嘴得,究没有这们大的胆量,岂有他偷吃了,我推算不出来道理?并且即算他忍不住馋,竟敢偷吃,至多也不过偷吃一条。我此刻虽不曾推算,然估料偷我这两条腊腿的,必是你两位高足无疑。’不知这两条腊腿究竟是何人偷吃的?且待下回再说。

  

  

第八回 解毒蟒大扰台祭神 除凶僧小豪杰定策

  话说柳迟听赵振武说到这事,又忍不住插嘴笑道:“哦,你于今说起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来。我师傅吕爷爷初次到我家来的时候,我记得曾提过这回事,那两个高足,就是那两只大鹰,还不仅偷吃了两条鹿腿,并偷吃了腊鹿子和腊猪肚肠。”赵振武点头道:“那些东西也被偷吃了,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吕宣良所说,面上很觉有些难为情的神气。随即撮口长啸了一声。梅花道人忙起身摇手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你将他们叫来干甚么呢?何况我并不曾推算,不敢断定是他们吃了?即算确是他们吃了,吃也吃到了肚里,难道还叫他们来责打一顿么?也未免显得我这东道主人太寒酸了。’梅花道人虽是这般说,吕宣良的啸声已发将出去,不能收回来。两鹰刚躲在树林里各将一条鹿腿吃完,听了他师傅的啸声,不敢不到,只得飞到楼上窗口边站着。我高祖一见,不禁大吃一惊,然而心里却明白在大西门岸边看见的,就是这两只大鹰。吕宣良指两鹰大骂了一顿,只骂得两鹰低头缩颈,浑身战栗不止。梅花道人代替求情,吕宣良才渐渐的平了气,大喝一声:‘滚开些!’两鹰如得赦旨,真个就身一滚,转眼便冲上半天去了,好像不敢扑翅膀,惊动了楼上的贵客一般。

  “不一刻,小道童开上饭来,留我高祖吃了饭。梅花道人从提里取出一副弓箭,送给我高祖道:‘大人不要轻看了这副弓箭,这弓虽是软胎,寻常最强的硬弓,十把也赶不上这一把,大人用时自然知道。这箭有贫道的符篆在上,凭仗大人的威福,虽在百里之外,不愁射不着妖魔。烦大人亲手带回衙去,今夜不到二更,那毒蟒必照前昨两夜的样出来。大人可在初更以后,二更以前,将督抚印信带在腰间,并带了这副弓箭,尽管乘坐大轿,开锣喝道,多带护卫之人,使一般愚民知道是宪驾到了。预先在河边陈设香案,大人一到,就对天焚香礼拜,默祷虚空过往神祗暗中保佑。等到河面有热气上腾时,便是将要起雾了,大人即可拈弓搭箭等候。天灯就是那恶物的两眼,虽在浓雾里看不分明,然只管对那发光之处射去,自有妙用,那恶物受了这一箭,免不了有一番大作,有贫道和吕兄在此,恶物既经受伤,大约还不难制止。大人射过这箭之后,回衙即须暗中派人传谕城内外各药店,如果见有瞎了一只眼的和尚来买眼药,务必拿极厉害的烂药给他,纵不能把那恶物烂死,然能将他的眼烂瞎了,永远不能看见,也可少造些孽。’我高祖受了那弓箭,即刻作辞回衙。

  “这夜遵着梅花道人的话,在河边等到云蒸雾涌的时候,两盏天灯闪的而出。我高祖也不管相离有多远,弓力能射到与否,只对准那方一箭放去。真是作怪,那箭一离开弓弦,箭镞上发出一种响声,就和响了一个晴天霹雳相似,响声还不曾停止,那对天灯已同时熄灭了,只见两道金蛇一般的白光,在天灯附近之处,来回缭绕了几次,便也熄灭得一无所见了。转眼之间,仍是云消雾散,一轮冰盘也似的明月,随即涌了出来。

  “次日,九芝堂药店才开张,果然那个披红袈裟,执铁如意的老和尚来买眼药,左眼闭着,流血不止。九芝堂的膏丹丸散,素来是很有名的,因我高祖已派人吩咐了给烂药,当时就包了些极厉害的烂药给和尚,从此以后,便没人再见过那和尚的面。我高祖也不久离了湖南,没遇着金罗汉和梅花道人,不知道那毒蟒究竟怎样了?柳迟笑道:“我做小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过赵抚台射蟒的事。只因不知道有我师傅和梅花道人在内,不相信有这种事。以为如果有那们大的毒蟒,也决不是一个文官用箭所能射伤的。既有我师傅在内,这事就无疑义了。”

  赵振武忽然向柳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既是师尊吕爷爷教老兄来搭救一个贵人,并教老兄在此地等候巡抚部院的人来,虽不曾说明贵人是谁,但是他老人家既说等候巡抚部院的人,可知教老兄搭救的贵人,必不是别个。我于今就是为一个贵人,自前日出门私访,至今不曾回衙。我昨天寻访了一日,没有着落,只因这事关系重大,不能给外人知道,寻访起来,更是为难。老兄是奉吕爷的命,特地前来搭救那贵人的,这事便不妨向老兄明说。不曾遇着老兄的时候,我已疑心到红莲寺了,此去就是打算到红莲寺探寻。不过没有想到红莲寺的和尚,竟敢做出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只因我们大帅素来信佛,自到湖南巡抚任上,就听得红莲寺是湖南全省最清净最庄严的丛林,方丈和尚的学问人品更了不得,所以我们大帅到任不久,便亲自去红莲寺拈香,与方丈和尚谈得十分投机。从那次以后,曾五次派人接那方丈来院里讲经。可恶那方丈摆架子,仅来了一次,会谈片刻就告辞走了,两次都推病不来。我们大帅平日最欣喜游山玩水,虽是官居一品,然时常青衣小帽,装出寻常人模样,一个随从的人也不带,独自走出来。或在城里三街六巷游览,或到城外山野田亩之中,拉着种田的砍柴的,谈论些人情风俗。各县守城的都认识他老人家就是卜巡抚。

  “每次见他老人家独自步行出城去了,便立刻到院里来报,我们带了人去迎接,十九得挨一顿骂。这回他老人家早几日对左右的人说,今年的中秋节,寻找一处很清净、很雅洁的地方赏月才好。左右的人回说,上林寺、开福寺、妙高峰几处,都很清净高雅。他老人家没置可否。到十四日下午,我们见北门守城的来院里报告,才知道我们大帅又独自出北门城去了,我们回屡次带了人夫轿马去接,都得挨一顿骂,虽听了守城的报告,仍不敢就去北门外迎接,直到黄昏时候,还不见大帅回来,我们只得去城外找寻。谁知寻到初更过后,尚没有寻着他老人家的踪影,满院的人都吓慌了,又不敢张扬出去,恐怕一时惊传不见了巡抚,因而闹出房的乱子来,遵太太的吩咐,不许向外人提出半字,对一切上院来拜节的官员,都说大帅有病,不能起床,暗中却派了好几班人,出四城寻访。

  “昨日整整的寻访了一昼夜,毫无消息。我思量:我们大帅既和红莲寺的方丈和尚说得来,几番迎接那秃驴不到,莫不是我们大帅偶然高兴,步行往红莲寺找那秃驴谈禅去了?因此我才带了这么个人走到这条路上来,想不到在此地遇见老兄。”柳迟道:“我常听得人说,现在这个卜抚台,是一个极清廉刚正的好官,他有难,怪不得我师傅打发我前来搭救,不过据我看红莲寺那此贼秃,其所以敢是这们无法无天的作恶,一则因仗着佛寺的左右前后都没外人居住,无论甚么事,只要自家人不去外面漏出消息,外面决无由知道。二则因各贼秃的出身来历,大概都不是正派安分的人,各自都仗着会些武艺,越做越胆大。我料想他们掳掠妇女,抢劫银钱的事,断不在近处地方下手,至少也得出湖南境界,手脚做得干净,出事的地方,就有著名的捕快,只因窝藏的所在太远,事后从那里去破获呢?此番若不是这位陆小青兄于无意中看见多少鬼魂,聚集在琉璃灯下拜佛,也无从看出寺里的破绽。这也是众贼秃的恶贯满盈,该当破露,才鬼使神差的教陆小青兄来这寺里借宿。若不如此,我就奉了师傅之命来寺里搭救贵人,然既不知道贵人是谁,又不知道贵人如何在寺里被困,寺中寂静静的,看不出那些贼秃一点儿为恶的证据,这时便遇着你们,我因不知道红莲寺究竟是何等样的地方,也就没有把握帮你们去搭救贵人。只是于今虽已看破了那寺里贼秃的行径。但要去搭救你们大帅,就只我们这十来个人去,恐怕救不出大帅来,倒把事情弄糟了。此刻你们大帅被困在红莲寺内,毕竟是怎样的情形,虽不得而知。然那些贼秃既不敢下手将一个堂堂的巡抚困住、弥天大罪已经闯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必已有了准备,我们这里统共只有十一个人,就是都有惊人出众的本领,也不容易从那种龙潭虎穴里面将你大帅安然救出,何况你带来的这八位伙计,只能凑凑人数,不能靠他们做事的呢?”

  赵振武听了着急道:“然则我们将怎么办咧?难道因人少了,便不去救吗?”柳迟道:“红莲寺这种害人的巢穴,就是不将卜大帅困住,也得斩草除根,不许他们再能害人。然要不许那些贼秃漏网,惟有你赶紧回省城去,火速调一标人马,前去将红莲寺团团围住,方能不使一个得逃脱。不过此刻既有卜大帅被困在内,投鼠忌器,不能就这们领兵去围。我和陆小青兄先回到红莲寺去,见机行事。我料卜大帅为一员封疆大臣,应有百神呵护,不至为贼秃所算,或叼天之幸,我两人能不动声色的将他先行救出,你们的兵方来围剿,固是再好没有的事。即算我两人的力量弱,不能做得那们干净,也务必在里面尽力保护他,使不至为贼秃所害。”赵振武连忙对柳、陆两人一躬到地,说道:“能得两位先去寺内暗中保护大帅,这件功劳真了不得,兄弟就将这千斤重担,付托两位老兄了。”柳、陆二人也连忙还揖。赵振武率着八个巡抚部的亲兵,匆勿回头去了。

  柳迟向陆小青说道:“我从小就是个慕道法喜修真的人。不问多大的功名富贵,于我都没有缘分,我也不把富贵看在眼里。这回卜抚台被困在红莲寺里,非你我不能将他救出,将他救出之后,这件功劳确实不小。你在青年就练得这们一身好武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而这回的事,说不定就是你迸身的机会,所以有这般凑巧。”陆小青道:“我承老哥救了我的性命,老哥教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至于做官赚钱的两桩事,老哥是修道清高的人,果然不看在眼里,就是我也从来不曾将这两桩事放在心上。做官,我没有学问,朝廷名器,不是我这种草茅下土所可滥竿的。银钱这样东西,先父母弃养的时候,遗传给我的还不少,足够我一生的衣食。并且这回搭救卜抚台,全仗老哥一人之力。我在红莲寺被困的时候,自己尚不能脱险,若不得老哥援手,此时早已死在那些淫僧手里了。我纵年轻不知廉耻,何至贪老哥的功劳,做自己进身的机会呢?”

  柳迟哈哈笑道:“你把我这话的意思弄错了,你以为我是和你谦让么?我虽是今日才初次与你见面,然你的性情举动,与我十分投契,我很有心与你结交。你我既一见如故,说话就用不着客气。你要知道世间人各有各的路数不同,不是富贵这条路上的人,便痴心妄想的去求富贵,富贵终轮不到他头上来。反转来说是应该富贵的人,便视做官为畏途,见银钱如仇敌,竭力的想躲避,也躲避不了。我自知于富贵无缘,并不是故意这们说”。陆小青道:“话虽如此,但是现在卜抚台还不知是怎样的被困在红莲寺,我们即打算竭力去搭救,就应该赶紧前去,看如何方能救得出来?这些救出来以后论功行赏的话,似乎可以不必早计,就是我也未见得便于富贵有缘。”

  柳迟摇着头笑道:“我何尝不知道论功行赏,是救出来以后的话,用不着在此刻计议,并且救出来以后论功行赏的权,也在卜抚台,不能由你我私相授受。你知道我在这时候,特地说这话是为甚么呢?因为我这回奉师傅的命来救卜抚台,其中另有一种原故,我本人不宜露面。我师傅自己的能为,虽已登峰造极,是不待说,他老人家没有干不了的事。若得他老人家亲自救卜抚台,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何以他老人家不亲自来呢?即算是他老人家懒得亲自烦神费事,在他老人家门下的大徒弟,以及同道的晚辈,比我能为高出数倍的,不知有若干人?何以不打发他们来救,却偏要我这个初出茅芦的小徒弟来呢?就是因为红莲寺的贼秃,行为虽与吃人不吐骨子的妖魔相似,来历倒很是不错,犯下了这种弥天大罪,由官府用国法来惩治他,那怕惩治极惨酷,罚浮于罪,也不要紧,他们同党的只能叹息委之气数,不能怪人。只一听得有昆仑派的人出头帮助官府,那么他们同党的一股怨气,便不问情由的都结到我们昆仑派头上来了。我师傅明知这回救人,救得好便没事;救得不好,就是替昆仑派结下一个大大的冤仇。待坐视不救罢?一则违反他老人家平日行侠做义的素志;二则恐怕红莲寺贼秃之无法无天,将来国法若有伸张的一日,必拖累到昆仑派身上。再三审慎,因我是个不曾走过江湖的人,外人少有知道我名字的,出头来干这件事,或能瞒得过去。

  “我仔细思量:既不可替昆仑派结怨,我于今虽说在江湖上没有声名,认识我面貌的人更少,然能保将来永远不到江湖上行走么?这般重大的一桩事,是谁干出来,便是没事名也有声名了。如果昨夜不遇着你,我奉命而来,说不得也只好出头露脸的做去,天假其便,有你在这里,我何不让你一个人出头,我始终的暗中帮助呢?你没有派别,论根源更可说是官府这边的人。我在暗中不出头,也不居功,也不任咎,免得替昆仑派结下无穷的仇怨,你的意思以为如何呢?”陆小青笑道:“既是老哥有这种不宜露面的原因,此去便不露面便了。莫说老哥还跟我同去。许我在暗中帮助,就是老哥不去,教我一个人去做,我只要力量做得到,拼着性命也得去干一干,不要耽搁了,我们就此去罢。”二人说毕,仍回身扑奔红莲寺来,不知二人如何搭救卜巡抚?且待下回再说。

  

  

第九回 常德庆中途修宿怨 陈继志总角逞英雄

  话说柳迟和陆小青回身扑奔红莲寺,才走了二十多里,忽见前面一个跛脚叫化,蓬头散发,满面泥垢,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肩下搭着七个布袋。手中撑着一根拐杖,甚是粗壮。弯弯曲曲的,左一个节,右一个包。虽看不出是甚么树木,只是一望便能知道这拐杖的分量不轻,一颠一跛的迎面走来。拐杖所点之地,一个一个的窟窿,和牛足踏在烂泥里的形迹一般。柳迟曾在叫化队里混过几年,分得出叫化的资格等第。当下看了这叫化,便只声向陆小青道:“你瞧前面来的那叫化,是一个寻常的大叫化么?”陆小青望着笑道:“看他那根讨米棍,倒是不小,叫化手里的棍是准备打狗的,甚么恶狗能受得起这们一棍。只怕是一个有些儿来历的人,不是寻常的叫化。”

  二人说话时,那叫化已拐到了眼前。原是低着头只顾走的,至此因二人立在旁边让路,那叫化忽然抬头向二人望了一望。柳迟一看那叫化的两只眼睛,真是神目如电,威势逼人,不由得心里一惊。暗想:这人那里是叫化,分明是有大能为的人假装的,但不知是甚么人?为甚么要假装叫化?正踌躇着想向这人打招呼。忽见他对陆小青笑道:“陆少爷久违了!”陆小青望这人打量了一眼,不觉“哎呀”了一声,问道:“你老人家不是那年替先父治伤的常师傅吗?近年来我时常想慕师傅,只恨不知道师傅的住处,无从拜访。想不到今日在这里遇着了,师傅此刻打算去甚么地方?”

  看官们看到这里,大约不待在下表白,也都知道这个常师傅,就是第一集书中,因押解三十万两饷银,在罗山遇盗伤足的常德庆。常德庆当下见问,笑道:“我是个乞食糊口的人,哪里有一定的去向,你打算去哪里呢?”陆小青道:“我原是要到长沙省城里去的。不料在半路上出了差头,险些儿把性命都送掉了,于今要到红莲寺去。”柳迟见陆小青对常德庆说实话,心里甚是着急,当面又不好阻止他,只好轻轻在陆小青的衣角上扯了一下。但陆小青的话已说出,一时提不回来,虽不继续言说下去,然常德庆听了那几句话,已似乎很注意的问道:“在半路上出了甚么差头?于今到红莲寺去干甚么呢?”陆小青因柳迟在他衣角上扯了那们一下,又听了赵振武说这事不能声张出去,心里很后悔自己说话太鲁莽,不该露出半路出差头和去红莲寺的话来。不过话已说出,常德庆又很注意的盘问,一时哪有可以遮掩的话呢?只急得红了脸望着柳迟。柳迟知道陆小青这时心里是很窘的,便挽着陆小青的手,对常德庆道:“改日再会罢。此时实在有点儿很要紧的事去,不能在此地多耽搁。”说毕,二人提脚便走,只听得常德庆哈哈大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打算保人家么?”柳迟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动一下,不知不觉的停步回头问道:“这话怎么讲?”常德庆不作理会,支着拐杖只顾一颠一跛的往前走。

  陆小青低声对柳迟道:“这常师傅是个异人,先父在日,是极钦佩他的。我记得先父常说常德庆的能耐,大约不可思议,那时我浏阳人正为争赵家坪的事和平江人相打,我浏阳打输了,先父受了重伤,命在呼吸,多亏了常德庆师傅前来医治。据常师傅说,先父受了平江人的暗器,那暗器名叫梅花针,非练剑和修道的人不能使用。我先父痛恨切齿,誓必报这仇恨,当面哀求常师傅帮助。常师傅当时虽不曾明白应允,然后他那时的神气,对于那个使用梅花针伤人的人,确也非常忿恨,不过从那回医治先父的伤以后,便不曾再见他到我家来了。第二年平、浏两县的人又在赵家坪相打。使用梅花针的也不见再来,常师傅也不曾到场,我浏阳人却打胜了。后来我先父仿佛听得人说,常师傅就为争赵家坪那回事,曾邀集多少能人,和使用梅花针的本人及其师傅、师兄弟等,大大较量了一次,好像两边的本领都了不得,没分出谁胜谁负来。

  “我彼时因年事太轻,又专在读书用功的时候,听了也不在意,不曾追问个究竟怎样,总而言之,这常师傅是个有绝高本领的。他刚才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话,其中必有道理。我想,红莲寺既是那们一个万恶的所在,里面能人不少,并且我昨夜窥破了他寺里的底细,那知客僧将铁板门关上,原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想不到有你在屋上帮助我逃了出来,我料他们此刻必已有了准备。我二人就有登天的本领,也敌不住他们数百个凶恶的和尚,不如回头去追上常师傅,求他帮助,同去除了那个万恶的害人坑,搭救卜巡抚。”

  柳迟踌躇道:“这事只怕向他说不清,我师傅既叮嘱我不许露面,我想露面尚且不可,怎好拿这事去向人说,胡乱求人帮助呢?你不知道我师傅的神通,是通天澈地的,若是我干不了的事,决不至差我来干。你如果害怕不敢前去,尽管请便。我师傅原是差我一个人到红莲寺搭救贵人的,想不到却先救了你。我明知红莲寺的僧人恶毒厉害,论本领你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一则因师命不可违,二则我也略知数理,算定这回心事虽是险恶,只是好在帮助我成功的人很多,并且无须我去求助,所以我敢大胆前去。”陆小青道:“安知这常师傅不就是帮助你我成功的人呢?我的性命,若不蒙你搭救,昨夜早已断迭在红莲寺了,死里逃生的人,还有甚么害怕?我想不先不后的,偏巧在这时候遇见常师傅,也可见得是你的数验了。常师傅既是不约而来,自然无须你去求他帮助,但是总得向他说一番。你还是可以不露面,我去追上他向他说,好么?”柳迟听了,不好再说不肯,只得微微的点头。陆小青即回身向常德庆走的那条路追赶上去。

  追过一个山嘴,就见常德庆撑着那根拐杖,在前面一颠一跛的走着。陆小青一面跑,一面喊道:“常师傅请停步,我有话说。”常德庆随即掉过头来问道:“甚么事?”陆小青已跑到了跟前,说道:“你老人家听了我说去红莲寺的话,便说甚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仔细思量你老人家这句话,我此去红莲寺,必是凶多吉少。我不在这里遇着你老人家便罢,既有缘遇着了,就得求你老人家助我一臂之力。红莲寺那种万恶的地方,你老人家必早已知道,他们如今竟敢将一省的督抚软困在里面,不放出来,这还了得。”

  常德庆听了,且不回答,只探头朝陆小青后面望了几眼,问道:“和你同行的那小子呢?他不是暗中扯你的衣角,不许你和我说话吗?怎的你独自追来,对我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陆小青红了脸说道:“我那朋友并不是不许我和你老人家说话,实在因心里着急,恐怕在路上多耽搁了误事,所以挽着我走。求你老人家大度包容,不要见怪。”常德庆笑道:“不干我的事,我怪些甚么!你不追回来找我,我就懒得说。你听了我泥菩萨过江的话,便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也难得你有这般机警,我看在你亡故的父亲面上,老实对你说一句:你既不为官作宰,又不当差供职,管甚么督抚被困的事,休说你此刻只有罗春霖传授的这点儿能为,够不上管这些闲事。便是有再大些的本领,事不干己,也以不过问为好。你想去长沙,就和我一同到长沙去罢。”

  陆小青摇头道:“这却使不得,不是我敢不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也不是我仗着这点儿能耐,爱多管闲事,只因男子汉大丈夫,受了人家的好处,不能不尽力图个报答。”常德庆很诧异的问道:“你几时受过那督抚的好处吗?”陆小青道:“不是,督抚与我分隔云泥,那有好处给我。我于今安心要求你老人家帮助,不能不向你老人家说实话。我昨夜因是中秋节,想找一个地方好的饭店歇宿,倒把宿头错过了,只得在红莲寺借宿。半夜在月下徘徊。无意中看见了许多女鬼在佛前礼拜,忽然屋上一声瓦响,那些女鬼登时都钻进那莲花台下去了。我赶到莲花座跟前看时,原来座下是一个地洞,我想佛殿乃清净庄严之地,如何会有鬼魂出没,如何会有地道呢?心里正在疑惑,谁知回到睡处,那知客和尚已坐在我床沿上,说我已窥破了他寺里的暖昧,勒逼我非立时剃度出家不可!我不依从,他就抽刀要杀我。我正待举刀迎上去,却不知道那秃驴为甚么忽然将刀抽回去不砍下来,并来不及的往门外跑去。那秃驴刚跨出房门,拍的一声就将一扇铁板门关上了,我被禁在房里,想冲破屋瓦逃走,谁知那房子的悬皮屋梁都是铁的,只冲得头发生痛,不曾冲得出来。那秃驴出去,耳听得带了许多人向那房子奔来。你老人家替我设想:在那时急也不急,就亏了刚才和我同行的那位朋友,他因为到红莲寺想搭救卜巡抚,正在我被禁的屋上躲着,将悬皮屋瓦打了一个窟窿,才把我救了出来。于今卜巡抚还不曾救出,我自然应该帮同他去救,才是道理。”

  常德庆点头道:“原来是这们一回事,救你的那人姓甚么?他为何要去搭救卜巡抚?”陆小青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那朋友原是不肯露面的,不过我既来求你老人家帮助,便不能不说实话。他与那卜巡抚并不相干,他是奉了他师傅的命而来的。他姓柳名迟。据他说,他师傅姓吕,名宣良,绰号‘金罗汉’。好像在江湖上很有些声名。大约你老人家也认识。”常德庆睁开两眼望着陆小青说到这里,仿佛忍耐不住了的样子,摇着手,说道:“不用往下说了!我不但认识他,并且时时刻刻想他,只苦会他不着,今天难得有你对我说实话,有他的徒弟来了,没当面错过。我愿意出力替你们帮忙,就此一同到红莲寺去罢。”陆小青不知道昆仑派与崆峒派积有仇怨,也听不出常德庆的话来,以为真个肯出力帮忙,当下喜不自胜的引常德庆走回来。走到与柳迟分手之处,却不见柳迟的踪影了。一听路旁的山里树林中,有妇人、小孩的说笑声音。陆小青道:“那柳迟本是站在这里等候的,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山里有人说笑,莫不是上山看去了?你老人家同到山里去瞧瞧,好么?”常德庆现出不耐烦的神气,说道:“既约了此地等候,为甚么不等你回来,就独自跑到山里去呢?我懒得上山,你自去叫他下来便了。”陆小青便不勉强,只得独自跑进树林里面寻找。但是这山里的树木非常茂盛,几步外就树木遮断的望眼,看不见人物,而听那说笑的声音,却很明晰,并听得出有柳迟的声音在内。依着发声的所在寻去,甚是作怪。寻到东边、一听说笑声,又仿佛在西边发出来。寻到西边,再听得笑声又仿佛到了南边。寻来寻去,只是见不着,寻得陆小青心里焦躁起来了,叫了几声柳大哥,也不见柳迟答应。心想:这不是青天白日遇见鬼了吗?怎么这们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听得说话的声,见不着说话的人呢?

  柳迟并不曾对我说有同来的女伴,我上山的时候,分明听得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内。我曾听得人说,常有少年人被狐狸精迷了的事。柳迟年纪很轻,人物又生得漂亮,莫不是真个有狐狸精来采取他的元阳,使神通将他迷在树林中?我肉眼凡胎,所以看不见他们。常师傅的本领大,请他上山来,必能把狐狸精的法术破了。柳迟昨夜救了我的性命,我何能坐视不救他?

  想罢,即向山下奔来。才跑出树林,就见常德庆已撑着拐杖,正一颠一跛的朝山上走。一见陆小青,便带气说道:“怎么只管教我在路上等着,连回信也不给我一个呢?那小子十九是逃跑了。你还是同我去长沙罢,不要多管闲事!”陆小青道:“他是奉了他师傅的命,特地前来救人的,无端的怎肯逃跑?不过这事很是蹊跷,我分明听得是他的声音,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树林里说话,并有一个男小孩子的声音,夹在里面说笑。估计那发声的所在,至多不过十来丈远近,不知是甚么缘故,再也见不着他们的面。”

  常德庆偏着头听了一听,点头道,不差,那说笑的声音,我耳里也分明听得。”随即举眼向树林中望了一望,笑问道:“你以为是甚么道理?”陆小青道:“我知道他是一个人到红莲寺来的,并没有女人、小孩子同行。若是偶然遇着的,好人家女子,决没有和面生男子是那们说笑的道理,听说有种狐狸精,最会迷惑少年男子,采取元阳。我料柳迟必也是遇着那一类妖精了。你老人家的本领大,千万救他一救!”常德庆哈哈大笑道:“甚么狐狸精,有这大的胆量,敢在青天白日虽迷人,你那里知道,这是那小子有意在我跟前卖弄神通的。嘎,嘎!我不知道你是吕宣良的徒弟便罢,既知道你是那老贼的徒弟了,今日狭路相逢,只怕由不得我做人情,放你过去!”说罢,举左手向树林中一照,随手起了一个霹雳,只震得山摇地动,树林跟着一起一伏,如被狂风摧折。把个陆小青惊得浑身发抖起来,心里才明白常德庆是和柳迟的师傅有仇,怪不得柳迟不肯露面,不许说实话。不由得十分懊悔自己不该鲁莽。常德庆本已走过去了的,自己不该不听柳迟的言语,将常德庆追回来,又把实情对常德庆说了,以致好意弄成了恶意,若常德庆真个把柳迟打死了,自己不是恩将仇报吗?陆小青心里一着急,就不知不觉的双膝朝常德庆跪下来,身体筛糠也似的抖着,说道:“柳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和你老人家没有仇怨,何以是这们给他过不去呢?”

  常德庆满面的怒容,还不曾回答。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那孩子生得眉目如画,齿白唇红。头上二三寸长的短发,用红丝绳结成五个角儿,身上穿着花团锦簇,俨然一个富家公子的气概。常德庆觉得这孩子生得可爱,正很注意的看着。不提防那孩子的身法真快,还相隔两丈远近,只见他头一低,双脚一垫,已比箭还急的,对准常德庆怀中撞将过来。常德庆知道不妙,想躲闪那来得及,“哎呀”都不曾叫出,已被那孩子一头撞中胸膛,就是一个仰天倒栽葱,骨碌碌滚到了山下。

  常德庆曾练过多年内功的身体,平日刀剑都砍刺不入。想不到那小孩头上的五只角儿,竟比五只钢锥还来得锋利。胸膛上险些儿被撞成了五个窟窿。常德庆身体才着地,就待跳来和那小孩拼命。无奈栽下来是背脊着地地躺着,他原是断了一条腿的人。终不能像有两条腿的一般便捷,仰面朝天躺着的时候,更不大好使力,必须翻一个身才能爬起来,刚翻过身来挣扎,想不到那孩子真刁狡,不先不后的,正在常德庆背脊朝天的时候,饿鹰扑兔也似的扑将过来,只用脚尖在常德庆背脊上一点,正点在穴道上,常德庆禁不住身体一软,鼻尖擦地,伏在地下动也不能动了。不但全身的本领施展不出,就是一肚皮的法术,和多年的苦功炼成的飞剑,也因被那小孩在无意中点着了穴道,浑身登时失了知觉,一点儿不能使用了,只耳里明明听得那小孩在背上笑道:“你这个臭叫化,真不自量!从哪里学会了一手掌心雷,就随处拿来献丑。我们坐在树林里说话,与你这臭叫化有甚么相干,平白无故的用得着下这种毒手。我若不取你的狗命,你也不知道你小爷爷的厉害。”当即觉得头顶上的乱发被小孩抓住了,背脊上如失了千斤重负,身不由己的被小孩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忽听得山腰里有妖滴滴的女子声音喊道:“弟弟放手罢,这叫化不是外人,原是我们家里的小伙计。且放下来问他,为甚么无端下毒手打人?”常德庆听声音,想不起是谁。等那小孩放了手才抬头看时,不由得两眼冒火、七窍生烟。原来他认识山腰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背父母跟丈夫私逃的甘联珠小姐。登时想起甘二姆姆的老命,虽是断送在吕宣良的神鹰爪下,然当日若不为甘联珠背父图逃,吕宣良帮助桂武,又何至有那种惨事闹出来。就是今日用掌心雷去劈柳迟,也无非为那回的事,寻报吕宣良仇不得,杀了他的徒弟,也可以消消胸中的恶气。谁知这贱丫头偏巧也到这里来,我知道这贱丫头除了练就了一身惊人的武艺而外,并没有别的本领。也是我今日合该倒霉,略不小心,倒被这小鬼头欺负了。这里面必然还有能人,若不然,我一掌心雷也就把他们昏倒了。只是我受了这小鬼头这般凌辱,自后也没有面目见人了。不管他里面还有甚么能人,我情愿把这条命拚了。

  常德庆将心一横,即仰面向甘联珠骂道:“我想不到你这贱丫头还有脸来见我!我不把你杀死,你祖母也死不瞑目”说罢,一拍后脑,只见一道金光射出,直向甘联珠头上飞去,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孩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好宝贝,也从脑后射出一道白光来,对准那金光横截过去。常德庆一见白光射出,好像知道敌不过的样子,忙伸手将金光招了回来,改变了一副很和悦的面孔,对那小孩作揖,说道:“好本领,使我钦佩之至!请问你的尊姓大名?”小孩也伸手招回了白光,笑道:“你是打算问了我的姓名,好日后报仇雪恨么?我也不伯你,我姓陈,名继志,红姑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的神数,知道你这臭叫化为甘家报仇,要害金罗汉徒弟的性命,特差我和表嫂来救的。你知道么?”常德庆叹了一口气道:“昆仑派有这们多的能人,哪得不强盛。”旋说弯腰拾起拐杖,一颠一颠的走了。

  且说甘联珠见常德庆走后,向树林中招了柳迟出来,说道:“你此时用不着先到红莲寺去。我料常德庆受了这番凌辱,知道有能人在此,他们是与红莲寺贼秃通气的,必然去红莲寺通信。那些贼秃原没有逃避之心,有常德庆去通消息,便不怕他们不急急逃避了。你可在此等候那中军官带了官兵前来,再一同到红莲寺去,免得和那些贼秃见面厮杀起来,又结下无穷的仇怨。我奉了姑母的命,和表弟到这里来,就是要借常德庆的口,去说些厉害给红莲寺的贼秃听,所以是这般做作。”柳迟问道:“现在卜巡抚还被困在红莲寺里,不怕那些贼秃杀了他泄忿么?”甘联珠笑道:“那些贼秃若能把卜巡抚杀死,还等到此刻吗?”

  柳迟不懂这话怎么讲,正待发问,只见陆小青从树林中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陈继志一见面,就指着对甘联珠笑道:“昨夜见鬼的那人来了!”边说边掉过脸望着陆小青,说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知道么!”陆小青听了,摸不着头脑,也望着陈继志发怔。陈继志道:“我昨夜用梅花针救了你的性命,你还不知道吗!”陆小青只得陪笑说道:“只怪我的本领太低微,实在不知道在甚么时候,承情救了我的性命!”陈继志道:“昨夜那贼秃举刀要劈你,你可知道那刀是甚么刀?”陆小青道:“我认得是缅甸刀。”陈继志道:“你既认得是缅甸刀,就应该知道缅刀的厉害,是能削铁如泥的,怎么倒举着胳膀迎上去呢?那刀若真上劈下来,不但你这条胳膀登时两断,说不定连头带肩劈成两半个。

  “那时我和表嫂戴了我母亲给的遁甲符在头上,能隐形使人不看见,已在红莲寺守了三昼夜了。寺里贼秃几次想害卜巡抚,都是我在暗中用梅花针打在贼秃的光头上,有发根遮掩住了,使他们看不出来。直到昨夜,贼秃举刀来劈你,我想打他的头来不及,只得向他的脉腕打去。你的命虽然救下,只是我这把戏却玩穿了。贼秃中也有好几个是练剑的,齐出来和我两人作对。我因家母不许我两人露面,恐怕被贼秃破了遁甲符隐不了形,给他们知道了是家母的主使,只好退出红莲寺来。”柳迟笑道:“到底还是非露面不可!”甘联珠道:“在常德庆跟前是这们露面,是不妨事的。常德庆为甘家的事向你寻仇,我自不能坐视不救,这另是一桩事。崆峒派的人便不讲道理,也不能因此结怨。”陈继志对甘联珠道:“我们的事情已了,好回去消差了罢。”陆小青忙恭恭敬敬的作了两个揖道:“承两位救我的命,只好铭感在心,徐图报答。”陈继志笑道:“我是向你说笑话的,哪里算得了一回事。”甘联珠率着陈继志已走了几步,忽回身叫了声“啊唷”说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忘记向你们说。”柳迟忙问甚么话?不知甘联珠说出甚么要紧的话来?且侍下回再说。

  

  

第十回 游郊野中途逢贼秃 入佛寺半夜会淫魔

  话说甘联珠回身说道:“你们知道那些贼秃将卜巡抚藏在甚么地方么?”柳迟道:“我正着急不知藏在甚么地方。偌大一个红莲寺,又有地洞和机关暗室,寻找起来很不容易。”甘联珠笑道:“知道了便极容易,一不在地洞里,二不在机关暗室里,就在那左侧廊檐底下的铜钟里面。”陆小青听了,笑道:“原来就在那里面罩着吗?我昨夜还在钟的左右徘徊了许久,因见殿上有鬼魂出现才走开的呢。”甘联珠说明了这话,自带着陈继志走了。

  且说柳迟同陆小青遵着甘联珠的话,在路旁等不多时,便见赵振武统率一大队兵马,风驰电掣一般的来了。一同杀奔红莲寺,看时,果然满寺的僧人,早走得不见一个踪影了。扛起那口铜钟救出卜巡抚来,已被闷得奄奄一息了,灌救了一会才醒来,说已三日不沾水米。

  原来八月十三这日,卜巡抚又私地走出衙门,在大街上闲行访问民间疾苦。这种举动。在平常为官作宰的人,不必做到督抚,只要是一个上了流品的官儿,便不肯单独步行,恐怕失了体统,惟有这卜巡抚,在湖南巡抚任上,每月至少也有二三次青衣小帽的闲步出来游览。在巡抚部院里听差供职的人,习久也都见惯了,不以为异。八月间郊外田禾正熟,一望如黄金世界,卜巡抚久想去城外看看秋收丰歉。走出南门城,不觉信步向田亩中走去,遇着年老的农夫,便立刻闲谈片刻。是这般且行且止的,不知不觉的离城五六里了,口中有些发渴,见前面大路旁边,有一所小小的茶铺,茅棚中安放了许多坐椅,原是给行路人息肩解渴的,已有几个小贩模样的人,很疲乏的坐在棚里休息。卜巡抚遂也缓步进去,就一处当风的所在坐下来。茶铺主人见卜巡抚的服装,比寻常小贩齐整,气概也与寻常小贩不同,料知茶钱是可望多得几文的,很殷勤的招待,巡抚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他是在四乡游得惯了的,每次总得带些零钱在身边,准备做渡钱、茶钱。这时取出些零钱来,给了茶铺主人,正待起身走回衙去。

  只见有两个少年男子,从省城里这条路上走来。都是身穿长衫,脚着缎鞋白袜,很像个文人的装束。只是二人头上,各戴一顶青布缘边的草帽,步履很慢的走入茶棚,在前的就近拖一把椅子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揩脸上的汗珠。在后的刚待取椅就坐,好像突然想起了甚么事的样子,回身对那已坐下的说道:“时候不早了,快点儿走罢!”茶铺主人正满面春风的托了两杯茶出来,这两人已举步朝棚外走了,卜巡抚回头望着两少年的背影,见走出棚外有数十步了,那在前的忽回头朝棚里探望一眼,随即掉头走去,那人不回头探望倒没事,这一回头,却使卜巡抚生出疑心来了。因为卜巡抚看得清晰,见在后的才和在前面的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在前的便回头来探望。而在后的神气之间,又似乎在那里禁止他不许回头探望,所以一回头就急忙掉过去了。

  卜巡抚不在得暗自思量道:“这两个东西的举动很蹊跷!这种青布缘边的白细草帽,虽是有钱人戴的,然十九是因骑马不便撑伞,才戴这种草帽遮阴。上流人步行,何妨打伞,并且这们炎热的天气,草帽戴在头上不透风,岂不更热?即算这两个东西嫌两手难擎,不愿意打伞,只是已进了茶棚,何以还将草帽戴在头上,不取下来凉凉呢?我看那个在前面的,气概不像是男子,步履又迟缓不似少年男子的活泼,已经坐下来,更显得其中有情弊。天色尚早,我何不跟上去探个究竟?若是伤风败俗的行径,也是我应该整顿的。”想罢,便不迟疑,立起身就跟踪前去。

  眼见两人仍在前面缓缓的行走。但是恐怕跟的太紧,两人生疑,一分头逃跑,便不容易查出他们的根底了。因自己有地位与力量的关系,即看出了破绽,也不便就这们动手逮捕人,只能查出一个下落来,回衙着落府县官去究办。幸喜跟在背后行走,两人全不觉得。这时路上的行人稀少,在后的少年,用右手挽住在前的左手,仿佛扶持着行走的模样。那种腰肢软弱,体态轻盈的形象,更完全透漏出来了。两条辫子垂在背后,都是又小又短,并不光泽。那时少年男子的辫发,一般的甚是讲究,从来不见有像这样两人的。卜巡抚仔细留神,越看越能断定:在前的必是小尼姑改装的,在后的必是小和尚改装。勤政爱民的好官府,见了这种行径的人,自忍不住心头气愤。当下卜巡抚旋走旋猜度这一对狗男女,住处必不遥远,所以一同步行。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巢穴所在,就不愁他能逃出法网了。一时为一股刚正之气所鼓动,丝毫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离城太远了,不容易回去。

  约莫跟了三四里,那两人忽转向一条小路上走。卜巡抚心里欢喜道:“转上小路必是离住处不远了。”看那小路前头,多是山岭,卜巡抚恐怕在山岭树林中容易走失,不敢相离远,和两人相差不到两丈。山中寂静,听得在前的说道:“我两脚实在走不动了,好哥哥让我在这树林里歇歇罢。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害得我一身都走痛了。”在后的答道:“你也太不行了,这一点儿路都走不动,定要歇歇,就歇歇罢!”两人说着,同时就一块草地坐下来。卜巡抚听在的说话声音,娇脆非常,无论甚么人听了,都能辨出是个女子。两人才坐下,那在前的又说道:“你瞧我额上的汗和水一般的淌下。这山林里没人来,取下这捞什子凉凉好么?”一面娇滴滴的说,一面已伸手将草帽取下,露出一个又光又白的秃顶,不是少尼姑是甚么呢?卜巡抚看得分明。心想:这一对狗男女,此时虽是都脸朝那边,不曾见有我在这里跟着。然万一他们回过头来望望,我一时不是无处躲藏吗?低头一看,就在身边有一块大粗石,有两尺多高,石后足够藏身。

  刚要移步向石后蹲下,但是已来不及了,小尼姑说要取下草帽凉凉的时候,这小和尚也脱下草帽现出秃顶来。先朝左右看了一看,随即回转头,一眼便看见了卜巡抚。卜巡抚不禁吓了一跳,以为两个狗男女忽见看有人来了,必大惊失色。谁知小和尚倒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对卜巡抚点了点头,笑道:“既跟上来了,又藏躲做甚么呢?请过来谈谈罢。”卜巡抚见已为人识破,当然不能再向石后躲,只得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笑道:“我光明正大的行路,又不犯法,无端的要躲藏做甚么?你们两位是佛门弟子呢?还是在俗的呢?”小和尚也笑道:“那却随便。要说我是僧,便是僧。要说我在俗,便在俗。这们大热的天气,你也跟着走的太辛苦了,请坐下来歇息歇息,再跟我们走罢!”卜巡抚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你们也是行路,我也是行路的怎么是跟你?难道这条路只许你一两人行走吗?”小和尚刚要回答,小尼姑伸手拉了小和尚一把,说道:“他行路也好,跟我们也好,管他做甚么。”小和尚做出十分亲昵的神气,说道:“哎哟,小妹妹,你那里知道啊!你以为他是寻常行路的人吗?他贵人多忘事,只怕不认得我,我倒还认识他呢。此刻在湖南一省当中,要算他一个人最大,他跟我们走到这地方来,简直不怀好意。”

  卜巡抚听了这几句话,险些儿惊得呆了。暗想:这贼秃既认识我是此刻湖南一省最大的人,居然还敢拿这般傲慢的神气待我,可见他已是目无王法了,倒得留神一点对付他才好,不要吃了他的眼前亏。心里是这们想着,口里便说道:“你说的是甚么话?我到贵省来探亲访友,今日才是第三天。你在甚么地方曾认识我?你真不要疑心生暗鬼,以为我是跟着你们走,不怀好意。其实我是外省人,甚么事也不与我相干,我就不怀好意,于我又有何好处?我改换一条路走罢,不要害得你们疑疑惑惑的不自在。”说罢,回身提步想走出树林,早离开这是非之场。

  无奈这小和尚自知行藏已为人瞧破,不是一件当耍的事,仰面打了个哈哈,托地跳起身来,喝道:“待跑到哪里去?”这去字才脱口,卜巡抚已觉得胳膊被人捉住了,挣了几下,哪里挣得脱,仿佛被夹在铁钳里面,越挣扎越钳夹得紧,只觉得钳处痛澈心肝。转脸看时,原来小和尚用两个指头捏住胳膊,轻轻的摇动了几下,笑道:“你好好的在督抚衙门里安享,何等自在,何等快乐。偏是生成的贱相,这们炎热的天气,要独自跑出来讨苦吃。或是在衙门里闷得慌,要独自一个人出来走走,瞧瞧风景也就罢了,偏要多管闲事,死死的盯住我们不放,若真个被你盯上了,那还了得。你开口就说你没有犯法,用不着藏躲。不错,我是犯了你的法,落在你手里,是断不肯轻轻放过的。只是你不盯我。我不犯法,既是盯我到了这里,便范了我的法了。于今落到了我手里,我也断不肯轻轻放你过去,随我来罢。”和牵小孩子一般的,将卜巡抚牵到树林深处。

  卜巡抚痛得忍耐不住,口里“哎唷,哎唷”的喊叫起来,小和尚顺手往地下一带,卜巡抚便立脚不住,扑地就倒了。小和尚用一脚踏住,招手叫小尼姑过来,取了那条揩额汗的洁白手帕,先把卜巡抚的口缚了,使他喊叫不出。小尼姑又从长衫里面解下一条很长的绸巾来,和尚接着将卜巡抚的两眼并两手缚了。卜巡抚既无力反抗,只好紧闭双目,听其所为,手眼都失了作用,又是背脊朝天的倒在地下,小和尚的脚虽已不踏在背上了,然因双手是反缚着,更牵连着后脑,扑在地下一点儿不好着力。处了这种境遇,惟有听天由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随听得小尼姑的声音呼着哥哥说道:“就是这们缚着掼在此地吗?我想这山里来往的人很稀少,就有人走这山里经过,也不会无端跑进这树林里来。他一不能动弹,二不能叫唤,有谁来救他呢?至多不两三日工夫,便不饿死也得闷死,我门不管他,走罢。”小和尚发出踌躇的声口,说道:“这是使不得的,此地并不是深山穷谷,哪能保得没人行走?只要有一个砍柴的走迸这山里来,就能将他救去。他一旦得回衙门,便是放虎归山,终久耍出来伤人的,我戴了草帽的时候,他自然认不出我是谁。只是我已把草帽脱下,他不见得还不认识我。他原是对我们不怀好意才跟上来,若使他留得性命回去,那还了得。”

  小尼姑道:“然则就用绸巾将他勒死,掼到山石里去好么?”小和尚仍是沉吟不决似的,斗晌方答道:“这也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师傅的规矩很严。在周围百里之内,休说不能私自伤害人的性命,就是对于畜类草木,也不许有一些儿伤损。并不许在一百里之内,与俗人口角头殴,便被俗人打了骂了,都不许计较的。”小尼姑发出带笑的声音说道:“咦,咦,咦!罢了,罢了!不要信口乱说了罢,我都知道。”小和尚辩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还怀疑我这些话是假的吗?我无缘无故哄骗你做甚么?”小尼姑笑道:“谁说你是哄骗我?你是忘记前几天向我说的话了。你们寺里尚且不禁止伤害人,出来倒有这们些规矩了。”小和尚接着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这般着想,怪道你以为我是随口乱说的。你是个聪明人,却怎么不懂得这道理?你可知道我们寺里的清规戒律,远近百里无人不赞叹,是甚么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寺里都是自己人,那些清规戒律,有甚么用处?”小尼姑道:“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到底打算怎么办咧?”小和尚道:“不用着急,好在天色已快要黑了,把他扛回寺里去,听凭师傅发落,死活我们可以不管了。

  卜巡抚听了二人谈论的话,心想:我自到任以来,时常单独步行出外,认识我的自是不少。不过他说他寺里的清规戒律,百里远近的人无不赞叹。我所闻清规戒律最严的,莫过于红莲寺,红莲寺的知圆长老,我曾迎接到衙里讲过经。我记得他来的时候,带了法随侍六人,其中两个的年纪很轻。只因我当时不曾留意,像貌记不清晰了,或者这贼秃便是其中的一个。卜巡抚虽如此猜度,然始终不相信知圆长老是个恶僧,以为到寺里见了贼秃的师傅,是不是知圆,落眼便能认识。若是知圆,除了他蓄志谋叛便罢,不然,决没有这大的胆量,敢公然危害我的性命。并且我待他那们殷勤,见面总应该有点儿情分,所虑就怕不是红莲寺,落到强盗窝里去了,便更难望生还了。

  想到这个生死的关头,委实有些慌乱。也不知在地下躺了若干时刻,忽觉身体被人提起来,仿佛是在肩上扛着,一高一低的行走得很快。耳听得背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走。逆料扛自己的就是小和尚,跟着走的是小尼姑。不过二人在路上都不开口说话。两眼虽被绸巾缚了,不看见所经过的地方是何情景,但是就身体起落的情势推测,所经过的多是山路。并且一路之上,都是静悄悄的,不仅不闻人声,连鸡鸣犬听之声,也不听得。只觉有一阵一阵的风吹到身上,是很凉爽的,不似白昼的热风,料知此时至早也已在黄昏过后了。不知经过了多少里道路,忽隐隐闻得钟声。隔半晌才撞响一下。思量已听得着钟声了,离寺大约不远了。果然没一刻工夫,陡觉身体往上一抛,凌空与腾云相似,惟恐这一跌落下来,势必粉身碎骨。谁知却是不然,并不是单独将他的身体抛起。原来是小和尚扛着他往上一纵,大约是纵上了一道高墙,或是屋顶,听得脚底下有细微的瓦碎声,行走比地下时还快了数倍,也没有高低起落。

  约莫是到了高墙尽头之处,陡觉得身体又往下一沉,不一会就卸了下来,仍和在山里的时候一样,背脊朝天的扑着,即听得一路脚声走出来了。不到一盏茶时候,那脚声又响了回来。有人将手的绸巾一扯,两手就放松了。再在后脑上扯了一下,两眼也能睁开看物了。只见眼前有不甚明了的灯光。正待抬头向四面瞧瞧,已听得小和尚的声音,立在身旁说道:“解了你的缚,还不自己挣扎起来,难道想人扶你吗?”卜巡抚想用两手在地上挣扎,无奈反缚得太久,臂膊已痹麻不仁,休说不能在地下挣扎,想运动一下都如失了知觉,不由自主只得伏着不动。小和尚似乎不耐烦了,说道:“怎的做官的人这们不济,起来罢,你的老朋友在方丈等你!”说时,伸一只手握着肩胳只一提,就提得站起来。小和尚又把缚口的手帕解下,凑近嗅了一嗅,说道:“原是一条香帕,一用着缚你的臭口,就变成臭帕了。若不是我心上人的东西,我真不要了呢?随我来罢。”旋说旋揣了手帕,牵着卜巡抚的衣袖就往房外走。

  穿门过户,走到一处,灯烛辉煌,陈设精雅富丽。卜巡抚一眼看见靠墙根安放着的一张花梨木禅榻,顿时想起这房间就是知圆和尚的方丈。卜巡抚曾到红莲寺烧香,知圆和尚便是迎接在这方丈里款待。方丈中陈设的器具,仍与从前所见的不异,不过昼夜的光景不同罢了,此时禅榻上并不见知圆和尚,也没有旁的僧人。心里又不由得诧异道:“这小贼说我的老朋友在方丈里等我。所谓老朋友,不待说必是知圆了,何以方丈中又没有他呢?”

  正在如此疑惑,小和尚牵着衣袖直到禅榻跟前,一脚跨上去,只见他伸手在墙上不知如何推按了几下,才一霎眼工夫,禅榻自然向后移动了一二尺,墙根上闪出一个个门来。小和尚指着洞门,说道:“走进这里面去罢。你来晏了一时半刻,你的老朋友已迸宫取乐去了,懒得出来,教我引你进宫去见,尽管放胆走。若是存心要取你的性命,随便怎么下手你都逃不了,这不是为要害你才哄着你进去。”卜巡抚落圈套已到了这一步,是早拼着一死了。然一瞧洞门里面,漆也似的乌黑,房中的灯烛光,却被禅榻遮掩了,一点儿看不出洞门以内是何模样。毕竟读书人的胆力不壮,不敢跨迸脚去,小和尚现出轻视的神气,说道:“怕死的人也终免不了一死,我引你进去罢。”

  回身握了卜巡抚的手,弯腰向洞门里走去。卜巡抚跟着一进洞门,只觉得凉气袭人。脚下一步低似一步,好像是很平坦的石级,二三十步外才是平地。更行数步,即见自里射出来的灯光了,在未见灯光的时候,两耳如在瓮中,仿佛有数十百种声音,同时在远处发作,但觉满耳嗡嗡的,辨别不出一种声音来,及一见灯光,种种庞杂的声音,立时都入耳分明了。原来有丝竹管弦的声音,有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的声音,有笑语喧哗的声音,有喝好鼓掌的声音,卜巡抚暗自寻思道:“谁也想不到万人称赞清净高尚的红莲寺地下,会有这种所在。这寺里贼秃平日之无法无天,概可想见了。我的命若不该丧在此地,脱险后又不能为民间除了一大害,从此誓不再做官了!”才思量到这里,小和尚一手握着他,一手撩起一条门帘,将握手一松,卜巡抚险些儿栽了个跟斗,立稳脚一看,竟把个官居极品的卜巡抚看得呆了!

  这间房子,分明是一间地下室。然寻常地室,都是湫隘卑湿,仅能容几人起卧而已,哪里有这样堂皇高大的,这房仿佛极宽大的厅堂,横直穿心都有三四丈,四围上下,装饰得耀眼夺目,巨烛高灯,四澈通明,与白昼无异。上首安放了一个形似禅榻而大倍寻常的东西,一个脱得精光的老和尚颓然高卧在上面,两个妙龄的女子,也是一丝不挂的坐在旁边,替老和尚捶腿捏胳膊,榻前原有帐幔的,此时向两边悬得高高的并没放下,幔前约有十来个粉白黛绿的女子,也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也有赤条条毫无遮掩的,在一团舞的舞,唱的唱。奏乐的坐在四角,也有十多个,尽是青年和尚,不用说衣服,连带也不见有一条在身上。一个个涎皮涎脸的,弥缝着两眼望了歌舞的女子。那些歌舞的女子,也故意卖弄风骚,做出种种淫荡不堪的神态,撩拨得那些青年和尚简直如雪师子向火,浑身骨头节都融了。却又各自距离得远远的,不敢挨近身去。

  老和尚看得高兴,就高声喊起好来,也看不出老和尚是甚么用意。卜巡抚虽与知圆和尚见过几次面,然这个老和尚因脱得一身精光了,又是睡在榻上,相隔有二丈远近,竟看不明白不知是不是知圆和尚,也不敢冒味走上前去瞧个仔细。卜巡抚见了这种邪淫的现象,心里虽不由得忿恨到了极处,但转念一想:这些贼秃,居然敢如此无法无天,哪里还知道甚么忌惮。我不去触怒他们,犹恐他们不放我出去。惹恼了他们,就更不要望活命了。于今只要能委屈求全性命,便是千万之幸了,卜巡抚一这们想,即做出老实可怜的样子,低头站着不动。

  歌舞的女子一会儿停止歌舞了,奏乐的青年和尚也都停止吹弹了。老和尚忽从榻上抬起头来,阿道:“还不曾来吗?”歌舞的女子见问,同时十几双清妙的眼光,齐射到卜巡抚身上,都伸手指了一指,向老和尚回道:“喏,早已在这里站着,幸亏是男子汉大脚,若是教我们一动不也不动的站这们久,只怕两条腿早已痛断了。”老和尚轰雷也似的喝了一声道:“贵人在这里你们也敢胡说乱道,这还了得。都给我赶紧滚到幔后头去。”十来个女子都吃吃的笑着,躲藏到帐幔后面去了。坐在榻上的两个女子,也待下榻跑去。老和尚摇手止住道:“你们不要走,只顾好好的替我捏着捶着罢。”边说边抬起半边身子来,对卜巡抚招了招手,笑道:“请过这里来。”卜巡抚假装老实人害怕的样子,缩缩瑟瑟的挨近掸榻,仍低头立着。老和尚在卜巡抚浑身上下端详了几眼,笑道:“果然是贵人到了,有失迎候,罪过,罪过!别来不久,贵人更见发福了。老衲真说起来惭愧,一日衰似一日,于今已是颓唐得不堪了。”

  卜巡抚这时已看出老和尚是知圆了,却仍做出发怔的模样。两眼一翻一翻的望着知圆说道:“老师傅莫不是认错了人么?我姓和,名伯和。从河南来贵省探亲,才到了三日,不知为着甚么事,少师傅在路上遇着我,就不由分说的,将我捆起扛到这里来。我曾在甚么地方看见过老师傅,已想不起来了,望老师傅慈悲,放我出去,免得舍亲盼望。”知圆和尚已坐起身来大笑道:“这一派话用不着说了。我和你是老相识,烧成灰我还认识你,由你假装不认识就行了么?我这地方,不但外边俗人不能来,就是同寺的僧人,非经我呼唤,也不敢跨进一只脚来,你虽是官居极品,然是对于俗人才有高低上下,我们出家人佛法平等,人世的官阶,与我们释家无涉。不过你既到我这秘密地方来了,不得不谓之与我有缘,你我就此畅饮一场罢。”说时,举眼向房角上的青年和尚说道:“传语出去,从速开一席酒菜上来。”便见青年和尚走到门口,撩起门帘,照知圆和尚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大约门外有人伺候着,青年和尚说了自还原位。

  顷刻之间,酒菜就送进来了。就在大禅榻上安放一张坑几模样的矮脚方桌,金杯牙著,海味山珍,罗列一桌。知圆让卜巡抚在对面坐下,亲自执壶斟了一杯酒,笑道:“我这里的酒,是不容易饮着的,虽赶不上天宫里的玉液琼浆,可以延年益寿,也实在能忘忧解闷,奉劝你多饮几杯罢。”卜巡抚此时哪里还有闲心饮酒,只急得不知要如何才好,也不愿意与知圆和尚虚谦假让,接过酒杯就搁下,也不敢饮。知圆好像已看出他不敢饮的意思,先举杯一口饮干了,将杯照着,说道:“我要害你性命,岂用得着毒酒?你且干了这杯,我有话说。我为你设想:既到了这一步,就忧愁烦闷到死,也不过是白送了性命,有甚么用处呢?你要知道人生寿命有限,苦多乐少,我们活在世上,若不自己寻些快乐,简直从出娘胎以至老死,没一时一刻不是苦恼。我明白你此时的心事,总以为我难免不伤害你的性命,所以急得要想逃生的方法。老实对你说一句,你若是一个平常与我不相识的人,到了我这地方,窥破了我的行径,便插翅也休想能逃的出去。因为我不将他杀死,不能灭他的口,使他不能去向外人乱说。你的官阶大小,虽与我佛门无涉,但是你曾殷勤迎接我到衙门里讲经,又曾来这寺里拈过香,毕竟比较寻常人多一些儿情分,我决不取你的性命就是了。”卜巡抚料知不能再瞒混过去了,只得放开了胆量,说道:“老和尚的话,固是不差。我也知道人生苦多乐少,为人须及时行乐。不过像老和尚是出家人,不受王法拘束,没有国家责任,可以一心寻乐。我是薄福的人,为何能与老和尚同日而语?”知圆紧接着说道:“你想学我的样,不是极平常极容易的事吗?有一句俗语道:和尚是人做成的,谁生成是和尚?我立刻给你剃度,你便立刻做成和尚了。你心里不要搁不下一个湖南巡抚的虚名,须知终归是要搁下的。我这寺里虽有一百多法侣,只是还不曾有可传我衣钵的人。你剃度后,便可传我衣钵,你居了我的地位,不用说一个巡抚赶不上我的尊荣快乐,就是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及我的自在舒徐。”卜巡抚道:“我此时的俗务纠纷尘心未退,还不是出家的机缘。望老和尚宽假些时,等我回去将一切俗务了脱,一定皈依座下,也不敢望传老和尚衣钵,就做一个火工道人,也是心甘情愿的。”知圆笑道:“你这个想回去的念头快点儿打消罢。非是我少了徒弟,要勉强你出家,只怪你无端要多管闲事,存心窥破人的阴私,小徒在路上行走,实不曾有干犯你的地方,你偏要紧紧跟随不放,你那时若不是动了杀念,小徒又何至将你扛到此地来。如果到此地过来的俗人,居然能带着性命回去,我这所在不早已变成瓦砾之场了吗?我自从住持这红莲寺,对行窥破了我底蕴的人,早限定了只有两条路给走,从来没有丝毫通融改变。”

  卜巡抚问道:“请问是那两条路?”知圆道:“我佛以慈悲渡人为本。所以第一条路就是立刻剃度。若这人不识抬举,不愿剃度,就只有即时给他一布袋石灰,送他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想留着活口去外面胡说乱道,无论是谁也休作这梦想。”卜巡抚道:“剃度后是应遵守怎样的清规戒律?”知圆道:“清规戒律倒不难遵守。不过我这寺里此类剃度,与其他佛寺时的剃度不同,终年只能在地室中逍遥快乐,不许任意行动。”卜巡抚心想:这种剃度,何异活埋在这地窖里。衙中人见我独自出来不曾回去,势必四处探寻,若侥幸得救出去,顶上的短发已经剃了,此后岂但不能为官,并不能为人了。宁死也不能受这大辱。主意已定,即正色对知圆说道:“我受朝廷封疆重寄,岂可偷生忍辱?你若尚有丝毫畏法之心,趁早送我回衙,我倒可通融,不认真追究。如你执迷不肯放我,任凭你处治便了。”知圆点了点头道:“两条路我也任凭你走,你既以为剃度是受辱,也罢,就由你走第二条路罢。”随即向房角上的和尚道:“取弥勒来,送他到西天去。”便有两个青年和尚应声而去。

  只一转眼的时间,忽见一个青年和尚面如土色的奔即来说道:“不知是甚么缘故,长兄才一伸手去取弥勒,就一交跌倒了。弟子只道他提不起,用力过猛闪了腰肢,弯腰去抚他,谁知他和死了一样,鼻息都没有了。”知圆吃惊似的跳下禅榻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一回 宾朋肆应仗义疏财 湖海飘流浮家泛宅

  话说知圆听了青年和尚那种奇异的报告,即起身走到那倒地的青年和尚跟前一看,灯烛之光照得分明,不是死了是甚么呢。知圆不由得踌躇起来,暗道:“卜巡抚官居极品,大概他所到之处,必有百神呵护。这弥勒布袋取去,便是他生死的关头,所以百神要保护他的性命,就得是这般显点灵应出来,使我好消灭杀他的念头。不过我今日不杀他,来日他必杀我。象红莲寺这们好的基业,一旦败露了不能再在此地立脚,却教我们到何处更创一个这般稳固的所在呢,他既不肯剃度,难道因取弥勒布袋的人死了,便饶了他放他出去不成。生死原有一定,安知不是这小子应该得急症病死,适逢其会在这里死了。我倒不相信真有神灵如此保护这狗官,我命里若也注定了要死在这时候,就躲也躲不了,我何不亲自动手将布袋提过去。知圆这们一想,立时似乎下了一个决心。才向布袋跟前移了两步,下待弯腰伸手,猛觉得呼的一阵旋风,房中的灯烛,登时齐被吹熄了,有几盏灯竟被风刮倒在地,只吹得知圆毛骨悚然,连忙伸起腰来,左手捏诀,口中念动禁压妖魔鬼怪的真言。这是知圆和尚的看家本领,无论山魈野魅,鬼怪妖精,那怕在百里以外,知圆将这种真言念动,立刻都不能行动,惟有俯首贴耳的听知圆的指挥令。知圆何以有这般本领,究竟他是如何的来历?前几回连篇累幅的写红莲寺,却没工夫把红莲寺的历史叙述出来。

  大概看官们心里总不免有些纳闷,以为光天化日之下,逼近省会之地,怎的会忽然钻出一个这般鬼鬼祟祟的万恶红莲寺来?一定是不肖生活见鬼,青天白日在这里说梦话。看官们不要性急,这是千真万确的一桩故事。诸位不信,不妨找一个湖南唱汉调的老戏子,看是不是有一出火烧红莲寺的戏。这戏在距今三十年前,演的最多,只是没有在白天演。因为满台火景,必在夜间演来才好看,不过演这出戏,仅演卜巡抚落难,陆小青见鬼,甘联珠、陈继志暗护卜巡抚,与卜巡抚脱难后火烧红莲寺而已。至于知圆和尚的来历,戏中不曾演出。并且当时看戏的,都只知道知圆的混名“铁头和尚”,少有知道他法号叫“知圆”的。在下却破工夫打听了知圆的一生来历,正好趁这时分写出来。

  知圆的俗家姓杨,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单名一个幻字,二十五岁上就点了武状元,专好结纳海内豪杰之士。论到杨幻的武艺,能大魁天下,自然是了不得的高强。不过他点状元的本领,是他极不得意的工夫。他得意的工夫,为一般会武艺的行家所推崇佩服的,在会试场中都用不着。他最会纵跳和使放暗器。身体魁梧奇伟,无论甚么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去,无不以为他这们高大的身材,必然笨滞不堪。谁知他上起高来,竟比猢狲还加倍轻捷。浑身筋骨,要硬便硬如钢铁,要软便软如丝绵,身材矮小人钻不过去的缝隙,杨幻钻过去倒像绰有余裕,一点儿也不觉得那缝隙厌狭了。寻常会武艺的人,使放暗器,尽有准头极好百发百中的。然普通只能近放,不能远放。就是有力量能放远的,也只能在那毫无遮拦阻隔的地方打人。若在树林当中,及有窗格阻挡的所在,暗器便发放出去,也不能远,效力是更差了。惟有杨幻的暗器,不拘在甚么地方,只要有一线之路,能看得见心里想打的人,不问上下、左右有多少层障碍,他的暗器能照着那一线之路,直射过去。他正练习暗器的时候,每在墙壁上掏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点一支线香在墙那边,他立在墙这边,暗器从窟窿中打过去,将香头打灭。后来练习的日子长了,能在黑夜之中,晴器穿过两层墙洞,将点在第三间房里的香头打灭。凡是有人使用的暗器,他无有不会,无有不精。

  他祖传的产业,原极豪富,自奉却非常俭约,银钱专用在交游上面。只要是有点儿能耐和声名的人走他家经过,或是专程去拜访他的,他总得奉送些程仪。若有缓急去求他帮助,看需要多少,开出口来,没有不如数奉送的。受他殷勤款待与银钱帮助的人越多,杨幻两个字的声名也越大。那时在江湖上一提起杨状元,不问认识不认识,都得称赞一声“仗义疏财的好汉”。后来杨幻的家产被杨幻没有限制的赠送得精光了,在原籍不能居住。一则因为远处闻名的人,不知道杨幻的处境不如从前,以为永远是一个可扰之东,源源不断的来杨家拜访。杨幻慷慨惯了,一旦没力量帮助人,面上觉得很惭愧。二则因家境即不宽舒,便不能款待朋友。他是生性好友的人,只得离开原籍出门访友。这时杨幻的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只有一个儿子名从化,年已十六岁了。杨从化得他父亲传授的武艺,虽赶不上他父亲那般高妙,然不但和他一般年龄的人没有能敌得过他的,就是从来在江湖上称好汉的老手看了他的工夫,也都得说一句后生可畏,不敢存与他尝试的心。杨从化才到十岁,他母亲便死了。杨幻也没续弦,也没纳妾。杨幻一带着杨从化出门,原籍地方就没有杨幻的家了,杨幻父子到处游行访友。

  这日在陕西境内,坐船经过一处很大的码头,天色已将近黄昏了。船靠码头的时候,杨幻坐在舱里,推开窗门向码头上看热闹。只见离船约一箭远近的岸边,有一个大石岩伸在水里,石岩上巍然矗立着一个和尚:右手撑着一条臂膊粗的禅杖,左手握拳抵在腰间,挺胸昂头,竖起两道浓黑如漆的扫帚眉,睁起两只光如闪电的巨眼,不转眼朝船上看着。杨幻一见面,就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我自己的身材已是很魁梧的了,这和尚只怕比我还要高大一倍。这和尚的年纪虽也不小,然像这样金刚一般的气概,出门怎用得着撑拐杖。并且看这拐杖的形式,十九是用纯钢打就的,怕不有一百来斤重。看他两眼露出凶光,下死劲钉住在我这船上,难道曾和我有甚仇怨,知道今日到这里来,特地先在此地等候我吗?

  只是我平生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和尚,也不曾有开罪和尚的事。我于今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来与我为难的,今夜只小心一点儿睡觉便了,杨幻心里这们思想着,两眼懒得与那和尚对望了,移向码头上闲看了一会,再向石岩上看和尚时,已不知在何时走到何处去了。这夜杨幻父子都不敢安然就睡,准备那和尚前来有甚么举动。但是提心吊胆了一夜,直到天明,丝毫动静也没有。

  杨幻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真是疑心生暗鬼,白耽了一夜的心思,不敢安睡。谁知是偶然遇着。只是这和尚虽不知道我,我即遇见他,倒得上峰去访访他,看他的本领究竟怎样。这和尚在此地的声名必不小,逆料没有访不着的。杨幻父子所坐的船,是单独雇的,行止可以自由,因为他父子的目的在访友,沿途遇着名人好汉,随处都得流连。这日杨幻吃了早饭,即带着杨从化上岸,专访本地的丛林古寺,却不见有那般模样的和尚。找着地方年老诚实的人打听,也没人知道有这们一个和尚。整整的访了三日,不曾访着,只得罢了。

  第四日仍开船向前进发,行了几十里,天色向晚,又到了一个埠头停泊。每次泊船的时候,杨幻照例凭窗向岸上眺望。想不到一举眼,又见那个和尚,仍是与前日一般的眼睁睁向这船上望着,右手还是撑着那支臂膊粗的黑色禅杖。杨幻心里想道:难道这番也是偶然的吗?我看这秃驴的神情,逆料他对我必不怀好意。我平生虽不曾有事得罪过和尚,只是和尚是凡人做成的,说不定这秃驴在未出家以前,曾与我有甚么事过不去。我当时不留意,相隔的年数多了,他又出了家,改变了装束模样,我见面不认识他,他是存心愿报复的,自然能认识我。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若不是为寻仇报复的,便不应该是这般跟着我,现出这样神气来。我乘他不防备的时候,赏他一袖箭,我宁可惜杀了他,不能因姑息之念反为他所算。

  主意既定,再看那和尚,正掉头望着后面。杨幻不由得暗喜道:这真是绝好的机会。一点儿不踌躇,右手一起,一支箭早已如掣电一般的,直向和尚的后脑射去。杨幻自以为一箭射在没蓄发的头上,至少也得射进去两寸多深,将脑髓射出来。那知道事实完全与理想不对:那箭不偏不倚的射在和尚后脑上,只听得喳的一声,就和碰在钢板上一样,不但没射进去一分、半分,反碰得那箭射回来,足有一两丈远近,落到水里去了。

  和尚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一面用左手在袖箭射着的地方搔着,好像表示射着的地方,如被虱子咬了一般的痒。一面掉转脸来,望着杨幻含笑点头。这一来,倒把一个见多识广武艺高强的杨幻,弄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此时船已靠好了码头。那和尚便拖着禅杖,一步一步的向船跟前走来,现出满面笑容,不似以前那般横眉鼓眼凶不可当的模样了。杨幻这时心里虽甚后悔不该鲁莽动手,然事已到了这一步,吉凶祸福,已来不及计虑了,惟有连忙吩咐杨从化在隔舱蹲着,端整兵器在手,准备和尚一动手,就冷不防的钻出来,帮着厮杀。自己也将应手的兵器,安放在便于捞取的地方,装出安闲的样子,走出舱来。

  只见和尚已到船头立着,将禅杖倚在身边,双手合十,迎着杨幻笑道:“来者果是杨状元么?贫僧迎候了好几日,只因不知究竟是也不是,不敢冒昧迸见。幸蒙赏赐了这一袖箭,贫僧方能断定:若不是杨状元,他人决不能打得贫僧的脑门这们发痒,真是幸会之至。”这几句话,只说得杨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看和尚说话的神气甚是诚恳,并没带着讥讽的意味,也不象是前来寻仇报复的,只得也陪着笑脸抱拳说道:“不知大和尚法讳怎么称呼?宝刹在那里?何以知道不才会来此地?”旋说旋让和尚迸舱里,分宾主坐定。和尚接着答道:“贫僧法号无垢,这番因云游到陕西,在西安报恩寺雪门师叔那里,听说杨大居士已动身来陕西访友,贫僧久慕大居士的声名,本打算亲到河南拜访,无奈一晌都不得方便。近来正喜有机缘可以成行了,偏巧小徒从河南回来,据说曾到了大居士府上,适逢大居士已离开原籍,出门访友,并无一定的行踪,贫僧听了,唯有自叹缘悭。却想不到一来西安,无意中倒得着大居士的踪迹,所以特地来河边等候。”

  杨幻见无垢和尚说得这般恳切,料知决无恶意,忙起身拱手道:“承大和尚如此厚意殷勤,不才真是又感激又惭愧,大和尚刚才说西安报恩寺的雪门师叔,不知是不是和江南周发廷老爹同门的雪门师傅?”无垢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他老人家,居士原来和江南周老爹相熟么?那是贫僧的师伯。”杨幻笑道:“江南周老爹谁不知道,更是不才平生最服膺的老辈,听说周老爹同门兄弟,并雪门师傅只有主人,还有一位田老师,多年隐居不出,外人知道的很少。想必大和尚的尊师,就是他老人家了。”无垢和尚微笑点头道:“贫僧俗姓田,字义周,居士所说的,便是贫僧的俗父,已于五年前去世了。”杨幻喜道:“怪道大和尚有这等惊人的本领,原来是大名家之后。我真是肉眼凡胎,唐突了大和尚,罪该万死。”

  无垢和尚摆手说道:“居士不用客气。贫僧虽是出了家,然贫僧的工夫,不是在出家后练的,你我都是同道的人,贫僧因听得小徒说,居士有一位公子,工夫甚是了得,居士带着一路出门,何不请出来给贫僧见见?”杨幻谦逊道:“小该子顽劣不堪,怎够得上说工夫。”旋说旋向隔舱叫道:“我儿快出来向大和尚请安,”

  前舱说话,杨从化在后舱听得分明。连忙放下手中兵器,理了理身上衣服,应声出来,恭恭敬敬的向无垢和尚行礼。无垢慌忙双手拉了起来,两眼在杨从化浑身打量了一遍,不住的点头笑道:“好气宇,好骨格。怪不得小徒再三称赞。”杨幻问道:“令徒是那位?曾见过小子么?”无垢道:“自然是见过的。”说着,拉了杨从化的手问道:“你今年有十六岁了么?”杨从化应是。无垢又问道:“从几岁起练工夫?”杨从化道:“五岁。”无垢叫着“哎呀”道:“练过十一年了,难得,难得。你也读过书,认识字么?”杨从化道:“书也略读了些,字也略认识一些。”无垢道:“书是从几岁读起的?”杨从化道:“也是五岁。”无垢听了,欢喜得哈哈大笑道:“书也不间断的读了十一年。像这般文武全才的童子,除了你恐怕没有第二个。”杨从化不做声。杨幻在旁谦谢道:“大和尚太夸奖他了,小子今日能遇见大和尚,实可谓之三生有幸,得恳求大和尚玉成他才好。”

  说罢,起身对无垢一躬到地。无垢欣然答道:“令郎合该与贫僧有缘。贫僧在十年前虽收了一个徒弟,只是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不能随侍左右。多久就存心要物色一个,无如称我心愿的实不容易找着。就是我那小徒,也随处替我留意,因此见了令郎,对贫僧称道不置。”杨从化生性聪明,听得自己父亲求无垢玉成他,无垢已应允了,不待他父亲开口,即双膝往舱板上一跪,捣蒜一般的磕了四个头,无垢很高兴的坐受了,对杨幻说道:“贫僧近年募化十方,已在湖南长沙、浏阳交界之处,买了些田地。那地方原有一所古寺叫红莲寺,规模不大,地形却甚好。贫僧已从四川、陕西两省,雇了二三十名很工巧的泥木匠,到湖南重新盖造起来,此刻已造成一所大寺院了。那地方最好修炼。令郎即拜给贫僧做徒弟,就得跟随贫僧到红莲寺去。不过出家不出家,倒可听凭尊便,那是不能勉强的。”不知杨幻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二回 述根由大禅师收徒 隐姓氏张义士访友

  话说杨幻听了无垢的话,笑道:“师傅知道我父子此刻虽不曾出家,却已没有家了么?十年前,我父子在河南原籍不但有家,并是轰轰烈烈热闹闹的大家。自己家里的眷属奴仆不在内,就只每日在我家盘桓的亲戚朋友,至少也有四五十人,这还不是热热闹闹的大家吗?谁知敝内去世后,家政经理无人,家业便一年不如一年的凋零下来。渐渐供给不起亲友,亲友似渐渐的疏远不大上门了,更渐渐蓄不起奴仆,奴仆也就一个一个的换上主人了。所有相依不去的,只有这个小子。为人到了这一步,还有看不透的世情吗?这小子若没有安顿的所在,我也不舍得就此不顾他。于今既遇着师傅了,正是他的福报。他果能即时皈依三宝,求师傅剃度,我心不但没有舍不得的念头,并且深庆他能得所。”无垢合十,口念阿弥陀佛道:“这就更难得了。”无垢和尚这夜就在船上歇宿。

  杨幻陪着谈论了多少时事,评骘了多少人物,忽然想起无垢所说的徒弟来,忍不住问道:“师傅在十年前收的那位高足,毕竟姓甚名谁?既到寒舍见过小子,一定也见过我的,我只是想不起何时来过会武艺的出家人来。”无垢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徒原不曾出家,居士如何想得起来呢。居士不是外人,贫僧不妨直说。小徒到尊府去的时候,贫僧虽不知讲他假托甚么姓名,然可料定他决不肯将真姓名说出。因为他身上的案件很多,在河南地方说出真姓名来,多有不便,并且怕拖累居士。居士广结纳天下豪杰之士,张文祥这个人,居士曾听人谈起过吗?”杨幻道:“不是四川的枭匪头目张文祥么?”无垢和尚笑道:“除了那个张文祥,那里还有第二个张文祥,够得上称天下豪杰之士呢?”杨幻也点头笑道:“那是时常听得有人谈起他,说他武艺高强,性情豪侠,实在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好汉。不过谈论他的人,没一个不叹息他,说他可惜走错了道路。以那们好的天资能耐,不走向正路上去,建功立业,将来封妻荫子,却专一结交川中无赖,成群结队的贩私盐。听说几次与官兵对垒,都是张文祥打胜了,官厅几番想招安他,他不但不理,并杀戮了好几名官员,弄得官府没有法子,只好悬重赏捉拿他。我听了张文祥这种行为,也委实有些替他可惜。大师傅的高足,就是张文祥么?”无垢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凡事不是身历其境的,不容易明白。以张文祥的聪明智识,何尝分辨不出邪正。譬如骑在老虎背上的人,岂不自知危险,急想跳下虎背来。但是不跳下,不得近虎口;跳下来反不能免了。如果有方法能跳下此背,又可免遭虎口,张文祥早已改邪归正了。”

  杨从化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向无垢问道:“张师兄是不是三十来岁年纪,长条身体,紫色脸膛,两道长眉入鬓,说话略带些口吃的呢?”无垢笑道:“你何以见得这般模样的是他呢?”杨从化望着杨幻说道:“爹爹不记得那个性赵的吗?他说姓赵,行一,就叫赵一,没有名字。他去后,爹爹不是很觉得奇怪吗?说他这般本领高强的人,应该早有很大的声名了,怎么就叫做赵一。而赵一这两个字,却从来没听人谈过呢?我当时听得爹爹这般说,也疑心必是有名的人,或者因恐怕敌不过爹爹,坏了自己的声名,所以不说真姓名。依师傅的话推想起来,那赵一不是张师兄,还有谁呢?”杨幻沉吟看没开口。

  无垢笑道:“倒是你推想的不差,你且说那赵一是何时到你家去的?在你家是怎样的情形?”杨从化道:“那赵一在三年前到我家,只歇宿一夜,就推说事忙走了。初时谈论拳脚武艺,不肯和我爹爹较量,言动很是恭敬,很是客气。问我练了些甚么工夫。似乎十分仔细。后未定要和我交手,我推辞不掉,只得和他走了两趟。他却只是招架,绝不回手。我见他身体矫捷得非常,只顾向后闪退,打算将他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方,看他怎样。只见他背贴墙壁,墙壁就洞穿了一个和他身体一般大的窟窿,用斧头钢凿成,也没有这般迅速这般齐整。我记得他次日临走的时候,笑嘻嘻的向我连说了几句后会有期。”杨幻说道:“怪不得那人有如此高强的本领,原来是老师傅的高足。我真粗心,当时也不知道根究他一个来由。”无垢道:“居士当时不根究他的来由也好,小徒生性甚是多疑,他去府上原是好意,没得因无意的根究他来由,倒使他好意变成了恶意。”杨幻父子这夜又和无垢谈论了一会,就彼此安歇了。

  次日,带着杨从化要走。杨幻心里总不免有些依恋,对杨从化说道:“你的缘法好,能得着这样的高明师傅,更有那们了得的师兄。只要你能不辜负你师傅的栽培,将来的造就,实不可限量。我现在己年将花甲,此后得一日清闲,便是享受一日的福报。没有重创家业的心,自然没有再行住家的事,游到那里是那里,在何处死了,便在何处掩埋。你此去但一心伺候师傅,不可想念我。我若有缘游到湖南,必来红莲寺瞧你。你会着你师兄张文祥的时候,说我问候他,他的境遇,我因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不得而知。不过我十分佩服他是好汉,也十分爱惜他这个好汉。师傅说他骑虎不能下背,自是实在情形。但是我有一句话奉送他,就是劝他得好休时便好休,绿林只是好汉暂时存身之地,不是终生立足之区。他既是得高师,出家岂非跳下虎背的第一妙法?”杨从化流泪说道:“爹爹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遇见师兄便说。”杨幻又拜托了无垢一番,无垢才带着杨从化作辞去了。杨幻从此单独一个人,游踪无定。不知游了多少年,何时死于何地,正应了那句不知所终的老话了。

  于今且说杨从化跟着无垢和尚,一路并不耽搁的回到红莲寺。这时红莲寺里,已有十来个和尚,都是无垢和尚的徒弟。寺里虽一般的供奉了佛像,只是并不开放给俗人烧香礼拜。无垢和尚在寺里的时候,每日由无垢率领着众和尚做几次照例的功课。一到夜间关闭了山门,无垢便督率着众和尚练习武艺。杨从化聪明出众,武艺本来在众和尚之上,无垢更特别的喜爱他,尽自己的能耐传给他。杨从化一因没有六亲眷属,心无挂碍;二因年轻没有损友引诱他入邪途,除学做佛堂功课以外,能专心一志的练习武艺。无垢在众徒弟中,独喜爱杨从化,也只最信用杨从化。寺中有许多内容,众和尚所不知道的,杨从化无不知道。

  原来这红莲寺,表面虽是无垢募化十方得来的银钱,盖造这一所寺院做净修之所的。实在就是张文祥拿出钱来,由无垢经手盖造这寺院,为他自己将来下台地步的,所以泥木匠都从四川雇来,暗室机关造得异常巧妙,非深知内幕情形,不但在房里房外部寻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破绽来。尽管动手将这一座寺院拆毁,夷为平地,也不会显出可疑的地方。是这般建造红莲寺的主意,果然不是无垢和尚想出来的,也不是他徒弟张文祥想出来的,这其中还有一个才高八斗、足智多谋的人物在内。这人是张文祥的把兄,姓郑,单名一个时字。讲到张文祥的事,因为有刺杀马心仪那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前人笔记上很有不少的记载,并有编为小说的,更有编为戏剧的。不过那案在当时,因有许多忌讳,不但做笔记、编小说戏剧的得不着实情,就得着了实情,也不敢照实做出来、编出来。便是当时奉旨同审理张文祥的人,除了刑部尚书郑敦谨而外,所知道的供词情节,也都是曾国藩一手遮天捏造出来的,与事实完全不对。在下因调查红莲寺的来由出处,找着郑敦谨的女婿,为当日在屏风后窃听张文祥供词的人,才探得了一个究竟,这种情节不照实记出来,一则湮没了可惜,二则在下这部义侠传,非有这一段情凶加进去,荒唐诡怪的红莲寺,未免太没来由。因此尽管是妇孺皆知的张文祥刺马故事,也得不惮词费,依据在下所探得的,从头至尾写出来,替屈死专制淫咸下的英雄出一出气。

  闲话少说,且说扬从化到红莲寺有了半年,与闻了无垢和尚与张文祥的一切秘密。这夜已在二更过后了,杨从化在梦中被人推醒。张眼看时,还仿佛认得出是几年前在河南原籍和自己交手的赵一。心里早已明白就是大师兄张文祥,并非真个姓赵行一。连忙翻身起来,正待称呼他一声大师兄,张文祥已笑着开口说道:“杨公子久违了,还认识我赵一么?”杨从化已下地对张文祥叩头行礼,口称大师兄道:“自从来此半年,无一日不想念大师兄?”慌得张文祥连忙陪礼,笑道:“杨公子为何称我赵一为大师兄?”杨从化正色道:“还在这里杨公子杨公子,我真不敢和大师兄说话了。那年自大师兄走后,我和家父都疑心赵一不是真姓名,不过凭空想不到是大师兄罢了。所以我和家父在陕西初遇师傅的时候,师傅一提到大师兄曾去我家的话,我便知道大师兄必就是那个假赵了。”

  张文祥道:“我那时连对你说几句后会有期,你不觉着我是有意么?”杨从化道:“那时虽不知道是甚么用意,但已觉得说那话的语气和神情,都不象平常临别时照例说出来的套话。”张文祥笑道:“可见得凡事皆由前定,我若在那时向你和老伯直说,要引你到红莲寺来,拜我师傅做徒弟,十有九是办不到的。因为那时的机缘还不曾成熟,雪门祖师在三年前,早算就下杨老伯必有在家乡不能居住的一日,所以直待你随杨老伯游到了陕西,师傅才来相见。”杨从化想起自己父亲吩咐转述的话,即将那夜在船上杨幻与无垢和尚谈论张文祥的话,及次日临行所吩咐的话,都很委婉的说了。

  张文祥听罢;就窗眼里向天空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道:“杨老伯爱我的厚意,我应铭心刻骨的感激,我只要略有机缘,誓不辜负他老人家这番厚意。你是我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人,我的事不妨直告你知道,我此刻的境遇,若是出家可以了事,也不自寻苦恼了。我在四川,连我自己有三个把兄弟。大哥姓郑,名时,虽只进了一个学,然学问渊博,四川的老生宿儒,没一个不钦佩郑时的才情文采。并且他不仅文学高人一等,就是行军布阵,划谋定计,虽古时的名将,也不见得能超过他。数年来我辈在川中的事业声名,全仗他一人运筹帷幄。我和三弟施星标,只是供他的指挥驱使而已。不过每次与官兵对垒,总是我奋勇争先,所向披靡,因此我在四川的声名,倒在郑大哥之上。其实我辈若没有郑大哥运筹帷幄,早已不能在四川立脚了。郑大哥也知道绿林只可以暂时托足,不能作为终身的事业。无如手下数千同甘共苦好多年的兄弟,一个个都是积案如山的人,一旦散夥,他们都找不着安全立足之地。望着他们挨次断送在那些狗官手里,我们当好汉的人,于心何忍。”

  杨从化截住问道:“不是大家都说官府曾几次派人来招安,大师兄不但不肯,反把官府派来人杀戮的吗?这又是甚么道理呢?”张文祥笑道:“招安两个字,谈何容易。在四川那些狗官,那一个配有招我们的气魄,配有驾御我们的才能。既没有气魄,又没有才能的狗官,就不应提起招安两个字。招安这两字从他们口里说出来,不过想邀功得赏,打算用招安两字骗我们落他的圈套罢了,是这般居心,就应该杀戮,何况真敢派人来尝试。他既存心来要我们的命,我们自然不能饶恕他。如果真有一位有才干有气魄的好官,休说招抚我们之后还给官我们做,那怕招抚我去替他当差,终日伺候他,我也心甘情愿的。我和郑大哥都抱定一个主意:宁肯跟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当奴仆,不愿在一个庸碌无能的上司手下当属员。”

  杨从化点头道:“这种主意,实在不错。不过英雄可以造时势。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以师兄与郑大哥这样的文武全材,只要有了这个改邪归正的念头,将来一有机缘,飞黄腾达自是意中事,本来也不能急在一时。不知那位施星标三哥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张文祥道:“施三弟么’,论这人的本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挥拳。只是为人诚实,外不欺人,内不欺心,现成的事教他去办,他是能谨守法度,不能将事情办好,也不至将事情弄糟。若教他去开始办理一桩事,那是不成功的。我和郑大哥就爱他为人诚实,不知道世间有狡猾害人的人,并不相信世间有狡猾害人的事。他跟着我兄弟两个,总不至有上人家的当的时候,若离开我兄弟两个,他就不行了。”

  杨从化问道:“听说师兄在四川,也时常攻城夺地,将府县官拿住斩首,是不是确实有这种行为呢?”张文祥道:“这不算希奇。攻城夺地,杀戮官府,也不但我们这一起人。凡是干我们这种行业的,总免不了有与官兵动手的时候。既动手就有胜负,负则逃散,胜则夺取城池。不过只我们这一起的力量大些,从来不曾打败过,所以外面的声名闹大了。”杨从化道:“那么,师兄在四川占领的城池应该不少了?”张文祥笑道:“谁去认真占领,和官兵打一个不歇休呢?我们若和官兵认真打起来,是无论如何讨不了便宜的。我们的人,一阵少似一阵,一时没有增加添补,官兵是可以有加无已的。惟有飘忽不定的一法,可以对付官兵。做官的人,谁也不愿意打仗,只要目前安靖了,就得粉饰太平,邀功讨赏。便明知我们藏匿在甚么地方,他也不愿问,不是面子上太过不去了,决不至兴师动众的和我们相打,我们也只求生意上可以获利,又何苦无端去找官府为难,因此才能两下相安的过下去。”

  杨从化道:“此刻师兄到这里来了,于那边的事业没有妨碍吗?”张文祥道:“久离是不妥的,有郑大哥在那里,大致还可以放心,这地方就是郑大哥出主意经营的。郑大哥也多久就料定做私盐不是长远的局面,不能不趁这时候,积聚几文血汗钱在这里,作将来退步的打算。但是我们三兄弟的声名闹的太大,万不能由我三人出面购产业,而这种银钱上的事,又不容易托付得人。郑大哥想来想去惟有托我师傅,因他老人家是个出家人,银钱可以由募化得来,不必定有出处。若在俗人,凭空拿出许多银两出来买田购地,旁人看了,没有不生疑的。旁人一生了疑心,就难免不查根问蒂,万一露了一点儿风声出去,我三人便枉费心机了。我三人将来的下场,十九得依遵杨老伯的话,以出家为上。”杨从化道:“我非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虽健在,然风烛残年,且萍踪无定,今生能否再见,尚不可知,是则有父也和无父一样。兄弟妻子更是无有,难得有这出家的门路。我一晌打算求师傅替我剃度,师兄的意思以为怎样?”不知张文祥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三回 求放心杨从化削发 失守地马心仪遭擒

  话说张文祥听杨从化打算出家的话,很高兴的答道:“贤弟能出家,是再好没有的了。不过出家容易,既出家之后,又想返俗,就太不成话了。贤弟此刻年轻,有几件出家人最难守持的戒律,还不曾经历过,不知道艰难。所虑的就怕将来守不住出家的戒,以出家人造在家人所不敢造的孽,那就不是当耍的事。贤弟若自问将来能保住决不至有犯戒的事做出来,那么出家真是再好没有了。”杨从化问道:“将来怎么样,我不曾经历,固是不知道。不过我得问师兄一句话:只看出家人最难守持的戒律,是由旁人逼着我使我不能守呢?还是由我自己忽然不能守?”张文祥笑道:“哪有由旁人逼迫犯戒的事。出家人犯戒,全是由于自己没有操持的力量,与旁人无涉。”杨从化道:“如果是由旁人逼迫的,我倒有些害怕。因为我的能力有限,强似我的人多,若遇着一个能力强似我的人,要他逼迫我做犯戒的事,我拗他不过,又不肯拼命保守,那就难免不被他逼凶犯戒。至于没有能力强似我的人来逼迫,我自己不肯做犯戒的事,却如何会犯戒呢?”张文祥微笑点头道:“但愿老弟能口心如一,能始终如一,将来成佛成仙,也都从这不犯戒中得来。老弟能从此立定脚跟,我即刻便去向师傅说,求他老人家替你剃度。”

  “我也知道出家修行,是最好的事,无如我自知生成的尘心太重,和野马一般的性格,丝毫受不了羁勒。甚么菩萨戒、罗汉戒、比邱戒,种种繁难的戒律,我果然是守不了。就是极简便的杀,盗、淫、妄、酒五居士戒,我除了妄语而外,这四戒都难保不犯。这是由于我生性到了那时分,自己也制自己不了。我也知道不可杀生,不过遇了有一种恶毒的人,正在干恶毒的事,一落到我眼里,心里就不由得冒起火,两手就也不由自主的非杀了他不可。刀光过去,心里便顿时舒畅了。老弟生长名门,人心险恶,世路崎岖,都没有阅历,又得早遇名师。譬如一株树,出土就有人栽培扶植,不经风雨摧残,冰霜侵蚀,所以能枝干条达,没有轮困盘曲的奇形怪状。老弟此时的心地,光明活泼,渣滓全无,出家修道最相宜的,快把身上衣服整理,就一同到师傅那里去,我好将老弟要求剃度的心愿,当面禀明师傅。”杨从化欣然答应,立时端整了衣冠,随同张文祥到无垢方丈里。

  这时无垢还不曾安歇,正盘膝坐在禅床上做禅定的工夫。张文祥轻轻的立在一旁,不敢惊动。好半晌,无垢才出定,张眼望着杨从化问道:“你和他别了几年,见面还能认识么?”杨从化上前一步应道:“象大师兄这般英伟的气概,便再过十年八载,见面也能认识。”无垢笑了一笑,又问道:“你父亲吩咐你对他说的话,你已说过了么?”杨从化道:“已向大师兄说过了。”无垢即转脸望着张文祥,问道:“你听了他父亲的话,心下如何打算?”张文祥道:“弟子明知杨老伯的话,句句都是金石良言。师傅是深知弟子的,暂时惟有尽人事以听天命,若撇下数百个几年来同甘共苦的兄弟,只因自己能安然脱身,他们的死活都不顾,这是弟子万万做不到的。不过弟子出家的事,虽遥遥无期,杨师弟却已动了出家之念。特地同来,要求师傅给他剃度。”

  无垢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问杨从化道:“你知道出家有甚么难处么?”杨从化道:“弟子不曾出家,不知道出家有甚么难处。但是,弟子曾读孔孟之书,孟子曾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弟子思量出家修行,也只在求放心上做工夫。这求放心的勾当,说难便难,说易也易,不知道是与不是?”无垢原不是读书人出家,只因那次败在朱镇岳手里,朱镇岳逼着要见他,气量偏仄的人,一时羞愤得跳窗户出来。后虽自悔鲁莽,然打听得朱镇岳在山中守制,自觉不好意思转脸回山去,就此出家做了和尚。

  剃度他的师傅,虽也是四川峨嵋山伏虎寺方丈,开谛和尚的徒弟圆觉大师,也是个大有道行的好和尚。无如田义周不是个十分聪悟的人,又非由他本人看破了红尘出家的,逼得无家可归,才出家借寺院为栖身之所。因此在圆觉大师跟前,并没领会多少修行真谛。不过他从小在侠义之门,平日的薰陶濡染。已使他不敢有背义害理的举动。受戒后自能恪守清规。凡是普通出家人所应行的功课,他都遵照实行罢了。至于神机妙理,是没有多大心得的。在红莲寺的和尚,大半出身盐枭,通文理的更少。当下听了杨从化求放心的话,便欢喜称赞,以为是寺里许多和尚所不及的。次日,就替杨从化剃度了,赐名“知圆”。知圆的天分果是极高,遇事能得无垢和尚的欢心。寺里众和尚也因知圆的年纪虽轻,文才武艺都高人一等,又是方丈和尚得意的徒弟,大家都争着已结。知圆这时在红莲寺做和尚的事,暂且搁下。

  再说那张文祥自听了杨从化转述杨幻劝他的那番言语,初时还觉得自己的处境,一时要改变途径,有些为难。在归途上一路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现在的处境危险,因此改邪归正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决定了。回到四川,将杨幻的话,又对郑时、施星标二人说了一遍道:“同走我们这条道路的人,除了有几个因洗手得早,打起捆包远走高飞,不知去向的而外,简直没有听说一个能善能终的。未必他们的力量都不如你我,可见得这条路是不能多走的。依我的意思:果是趁早设法抽身为好。”

  施星标素来是毫无主意的人,听了不开口,望着郑时。郑时笑向张、施二人道:“这些兄弟怎么样,我都不管,我只问两位老弟,现在能出家做和尚么?”张文祥道:“我说要设法抽身,就是为现在不能去做和尚,所以说要设法。若愿意就做和尚,有现成的红莲寺在那里,去落发便了,”郑时道:“好吗,既不能出家,你们可知道抽身就很不容易么?和我们同道的人,虽有打起捆包远走高飞不知去向的,只是我们不能照他们的样。他们多是偷偷摸摸的不敢撞祸,没闹出甚么声名来,只要离了四川,尽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没人知道他的履历。你我此刻是何等声势,就是出家尚且恐怕有人挑眼,何况不出家呢?”张文祥道:“照大哥这样说来,不是简直不能下台吗?”郑时道:“且看机会如何,暂时是没有妥当的法子。我们既存了这个得好休时便好休的心,料不久必有机会。不过我们万不可因动了这个念头,便自馁其气,遇事退缩不前,那就事不小,更不可露一点儿消息给众兄弟知道,如果大家在未下台之前,先自馁了锐气,便永远没有给我们好下台的机会了。”张文祥点头道:“这是至当不移的道理,我和三弟两人,横竖听从大哥的主张便了。”三个商议之后,并没有改变行动,仍是各人督率手下兄弟,做私盐交易。

  又过了一些时,一次与官兵对打起来,官兵败退,盐枭照例攻夺城池。这次攻破了一座府城,将知府全家拿住了。这位城陷被擒的知府,便是马心仪,马心仪的品貌才情,当时四川全省的官场中,没有能及得他的,在四川早有能员的声望。这回因兵力不足,又疏于防范了一点儿,被张文祥等攻进城来,一时逃走不及,全家破捉。马心仪早知张文祥等这班盐枭特别凶悍,官府落到这班盐袅手里,从来没有好好释放过。自己这番被捉,也只好安排一死,不存幸免的心思。平时盐枭捉了官府,也和官府捉了匪徒一样,由匪首高坐堂皇,将官府提出审讯,并不捉着便杀,张文祥等这部分盐枭,在四川所杀戮的民府,尽是平日官声恶劣的。若是爱民勤政的好官,为地方人民所称道的,他们不但不拿来杀戮,并不去攻打好官所守的城池。马心仪虽有能员之名,对于地方百姓,却没有恩德可感,没有使张文祥等钦敬之处。所以城陷的时候,例将他全家拿住了。他们从来拿了官府,照例是由郑时坐堂审讯的。

  这日,郑时审讯过马心仪之后,退堂传集张文祥、施星标二人秘密会议。郑时先开口说道:“前次二弟从红莲寺回来,因听了杨幻劝勉的话,动了改邪归正的念头,我一晌留心寻觅大家好下台的机会,即苦于见不着。刚才我审讯这个知府马心仪,看他的谈吐相貌,很不寻常。我料他将来发达,不可限量,我等要下台,这机会倒不可错过,只不知两位老弟的意思怎样?”张文祥道:“这知府的谈吐相貌好,如何是我们下台的机会,我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郑时道:“我也知道老弟不识,也只问老弟愿意不愿意趁此下台。愿意,我再说其中的道理。”张文祥道:“既是下台的好机会,安有不愿意的。”郑时点头道:“我看马心仪的仪表非凡,逆料他将来必成大器。我打算好生款待他,和他结纳,求他以后设法招安我们,于我们有好处,于他自己也有好处,我料他为人精干,将来必能如我等的心愿。”张文祥道:“他若自以为是朝廷大员,瞧我们这些私盐贩不起,不愿意和我们结纳,大哥这番心机不是白用了吗?”郑时摇头道:“这一层倒可不虑,因为我们平日捉拿了官府,都是置之死地,于今我们不杀他,反殷勤款待他,与他结交,人谁不怕死,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张文祥道:“世人能心口如一的绝少。我们殷勤待他,他这时为要保全他自己的性命,口里说得很好,尽可对天发誓,与我等结交,将来尽力设法招安我等。一离开了我们,就立时变卦,甚至还记我们擒捉他的仇恨,反力图报复。这片心机不仍是枉费了吗?”

  郑时笑道:“我也想到了这层。不过我料他决不至有这种举动,我知道马心仪做官,十分热中。我有方法能帮助他,使他升迁得快,不愁他不落我的圈套。我既有力量帮助他,使他升迁,就有力量陷害他,使他不安于位。他心里尽管不高兴与我们结交,一落了我们的圈套,便不能由他作主了。好处就在我们是贩私盐的,他为自己的地位,官声起见,断不敢开罪我们。”张文祥道:“大哥是心计素工的人,只要大哥觉得是这们办妥当,就这们办下去。俗话说,求宫不着秀才在。我们结交了他,他能如我们的心愿,自是再好没有。就是他转脸不认人,我们也没有吃甚么亏。”郑时见张、施二人没有异议,便独自到拘押马心仪的所在,亲手替马心仪解开绳索,引着与张、施二人相见。

  马心仪不知郑时是何用意,盛气相向的说道:“你们这班逆贼,打算将本府怎生摆布,要杀只管就杀,休得罗唣。”张文祥听了这几句话,又见了那种骄慢的神气,已忍不住待伸手抽刀。郑时连忙望着张文祥使眼色,纳马心仪上坐了,才从容说道:“我等若有相害之心,也用不着这些罗唣了。你在四川做官的能名,我等早已听得。我等在四川的威望,你大约也有所闻。我三人虽是异姓兄弟,然情逾骨肉。三人一般的性格,生平痛恶贪官污吏、恶霸土豪,所以贪官污吏落到我们手中,简直和有深仇积恨的一样,顷刻不容缓的将他处死。你在四川没有贪污之名,我们兄弟不存心和你作对。无奈你放我们不过,几次派兵向我们穷追痛剿,逼得我们没法,只好努力攻迸城来,和你当面说个明白。我等其所以甘触刑章,拚死要做这私盐买卖,全是迫于生计,不能坐待着饿死,就只得铤而走险了。如果有贤明官府,怜悯我等是出于无奈,设法安置我等,我等是情愿效死的。”

  马心仪见郑时没有杀害他的心思,他也知道郑时是个豪杰之士,便改换了很和易的脸色,说道:“你既说如有贤明官府设法安置你们,你们便情愿效死,何以官府几次派人到山里招安,你们反把派去的人杀戮呢?”郑时道:“那几次招安,何尝有一次是真意,无非想用招安的名儿,骗我等人入牢笼罢了。我的耳目很多,官府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逃我的耳目。并且那几个想骗我们入牢笼的官府,就是我们兄弟所深恶痛绝的贪官污吏,正恨不能吃他的肉,寝他的皮,岂肯受他的招安?我粗知相人之术,看你的相,将来必位极人臣。因此不打算害你,并愿尽我的能力帮助你,使你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不过你得应允我一句话。”马心仪问道:“应允你甚么话?且说出来,看能不能应允?”郑时道:“你不能应允的,我也不至向你说。就是我先帮助你升迁,你升迁之后,再尽力援引我们。我们非不知自爱的人,到时决不会有使你为难或拖累你的举动。”马心仪道:“你有甚么能力,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呢?”郑时笑道:“这倒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你应允了我的话,我自然要做给你看。若以后我的话不验,你也不妨将应允我的话勾销。”

  马心仪暗想:这话倒爽快,他既能先帮助我升迁,我升迁之后再援引他,于我有益无损的事,如何应允不得呢。当下便答道:“我真能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将来一定尽力援引你们出头,决不食言。”郑时道:“就是这们应允,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与你地位悬殊,似乎非经过一种仪式,不足以昭慎重。常言:贵人多忘事。你将来大贵的时候,因与我们有云泥之隔,若存心嫌我们微贱,我们也无可奈何。你是真心打算将来援引我们出头,此刻就应该不存贵贱高下的念头,与我们三兄弟结拜。我们绿林中人最重结拜,一经结拜,便可共生死,永远没有改悔的。你肯和我们结拜,方可显出你的真心。”

  马心仪是个做知府的人,那有真心和盐枭结拜为兄弟呢?不过在初被擒的时候,以为万无生理,已拼着一死,说话才能气壮。此时见有一条生路,便只求能脱身,不肯再向拼死的这条路上走了。明知若不应允郑时的话,使他兄弟恼羞成怒,翻过脸来,就不好说话了,遂不踌躇的答道:“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些豪杰之士,将来必能为国家建立功业,不是久困风尘的。结拜为兄弟,我很愿意,不过你我此时囚地位不同的缘故,结拜的事,除了我们自己而外,无论谁人都不能给他知道。这风声传出去,于我果然不利,你们也讨不了好处。既讨不了好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郑时道:“敬遵台命,我所以亲自来解缚,不许有一个跟随的人在这里,也就是因这事不宜使外人知道。”当下双方说妥了,就点烛焚香,四人对天结拜为兄弟。并照着寻常结盟的例,都对天发了“有福同亨、有祸同当”的誓。论年龄,马心仪最大,郑时、张文祥次之,施星标最小。郑时原是做大哥的,此后的大哥,就得让马心仪做了。各人都降了一级称呼。

  四人结拜过后,郑时早已安排了丰盛筵席,算是庆祝成功。马心仪在筵席上虽强作欢笑,然时时露出愁眉不展的样子。郑时看了不乐道:“难道大哥心里有不甘愿的地方,碍难说出吗?这事虽由我等强迫做的,然我能断定于大哥有益无损。大哥是有胸襟有气魄的人,料不至因我等出身微贱,便存不屑之心。何以大家正开怀畅饮之际,却时时露出愁苦的样子来呢?”马心仪道:“二弟说尽力量帮助我,必能使我宦途平坦,一路升迁上去,这话我也相信。因为素来闻二弟的名,知道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所着虑的,就在目前的这个局面,教我不好摆布。我是有守城之责的官儿,于今城被攻破了,我全家被擒,如果我能以身殉城,身后还可以得些荣典。除了身殉以外,败兵失地的处分,总不能免,教我如何能不愁苦呢?”郑时大笑道:“这算得甚么,我若没有对付的方法,也不敢说帮助大哥的话了。大哥目前有为难的事,我就不能帮助,以后帮助的话还靠得住吗?大哥只管开怀畅饮。我们今日虽结拜了成为异姓兄弟,然因地位不同的缘故,此后料不定要到何时,方能与大哥再是这们共桌饮食。大约第二次能与大哥共饮,便是我们三个老弟出头的时候了。”

  马心仪立时现出了笑容,问道:“二弟有何方法,就说出来让我参详一番。能得周全,我总知道感激。”郑时道:“感激的话,太显得生分了,请大哥以后不但不可再是这们说,并不可想这们存心,只求此后不忘记我们,我们三个兄弟久困泥涂,就受赐已多了。这回的事,极容易对付,大哥不是在几个月以前,曾出了教四乡招募团练的告示了吗?”马心仪笑道:“就是为了你们闹的太凶了,只好是那们办。”郑时道:“有了那道告示就好办,大哥此刻赶紧办一道告急求援的公文,倒填今日黎明未破城的时刻,火速报到省城里去。”

  马心仪道:“那倒用不着临时办了,黎明时原有告急求援的公文去了。”郑时道:“那就更简便了。大哥只须带了印信,单身混出城去,将四乡招募的团练,不问老幼强弱,数目能多越好,就由大哥率领了,趁明日绝早赶到城下来,虚张声势的将城围了,只留南门不围。我也率领众兄弟,到城上抵抗一阵,两边不妨打得热闹些,我们做出抵抗不住不敢恋战的神气,率领众兄弟掳了大哥的官眷,从南门败逃下去。大哥一面进城安民,一面仍统率团练追赶,在路上又得虚打一阵,才把官眷夺回来。如此一番做作,照情形夸张一点儿呈报上去,大哥还得受处分吗?”

  马心仪喜得立起来笑道:“二弟真不愧足智多谋四字,能照这样做,必不至再受处分,不过委屈了三位老弟。”郑时道:“大家都有妙用在内,也说不到委屈的话。”马心仪随向三人拱了拱手道:“事不宜迟,我就不再耽搁了。”郑时点头对施星标道:“守城的不知端的,不见得肯容大哥混出城去。大哥快改了装束,四弟亲送到城外再回来罢。”马心仪连忙改装一个粗人,随身带了知府的印信,由施星标护送出城去了。

  四乡的团练,原是招募现成的。有一个知府亲身去召集,还怕不容易凑成军吗?绝不费事的就聚集了一千多名高低不一、老幼参差的团兵。马心仪誓师出发,离府城原不过几十里路,半夜动身,不到天明就抵城下,将一座城三方面包围起来,抬枪鸟铳,一齐向城上开放,城上也劈劈拍拍的对打。只吓得这一城的百姓,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儿啼女哭,夫叫妻号。郑时等依照原定的计划,掳了马心仪眷属,率众弃城从南门逃走。马心仪进城分了一半团练兵,留在城里假做搜捕余匪,其实那里还有余罪匪留在城里,给团练兵来搜捕呢,不得不是这们做作掩人耳目罢了。亲自带了一半团练兵,追赶出城。追不到几里,就将眷属安全夺回来了。真是齐打得胜鼓,高唱凯歌还。一府城的人民,无不称赞马知府的神勇,并没一人知道其中内幕。官场中照例最会铺陈战绩,已经被盐枭占领了的城池,居然能在一个对时之中,恢复转来,表面上并杀得盐枭大败亏输,狼狈逃遁。在不知道内幕情形的人,自不能不恭维马心仪有胆有略。马心仪有了这番的事功,更得上官信任,官运果然益发亨通了。

  屡次升擢,不到一年工夫,就升到了山东藩台,竭力提拔他的人,就是清室中兴的名人曾国藩。曾国藩素知四川盐枭厉害,而他自己也是个得力于团练兵的人,见马心仪能统率团练兵恢复失地,杀败四川最以凶悍善战著称的盐枭,因此十分器重马心仪是个有用之才,存心要提拔他出来,好做自己一个帮手。那时曾国藩的权势,倾动朝野。凡是经他赏识的人,无不功名成就,要算是有清一代中第一个热心培植人材奖掖后进的。马心仪的才干本来不弱,又有这样转祸为福的好机会送给他利用,再加一个有大力的存心提拔,竭力保举,有时遇了关于盐枭为难的事,更有郑时在暗中为之划策,宜乎无往不利,一月三迁了。

  只是马心仪自规复失地后,不到一年就升到山东藩台。而郑时等一班盐枭,自从假败之后,却交上否运了。就在那日假败出城,等马心仪追来,将眷属交还后,率着七零八落的队伍,打算回山里休息。不提防走了二十多里,忽然迎面冲出来一支兵马,见面就杀将起来。郑时以为反中了马心仪的诡计,气得跺脚,叹道:“人心真难测,我这们帮助他成功,他倒存心算计我,预先在这里伏下一支兵马等候我们。”张文祥也气得磨牙裂龇,奋勇当先与官兵对杀。往日张文祥手下的兄弟,与官兵对垒,无不一以当十,所向无前,这回虽是假败,并没损耗军实,兄弟们也非疲乏不堪应战,无如队伍散乱,毫无应战的准备,临时由少数人振作不起来。张文祥独自带了些亲近的兄弟,当先杀了一阵,回头看四面都是官兵旗帜,自己不过一二百人,被困在中央。郑时、施星标都不知被冲到那里去了,心里着慌二人被官兵擒捉了去,料知久战必难幸免,只得率了这一、二百名兄弟,又奋勇杀出重围。看前面也有一大堆兵马,好象是围困了自家兄弟在内。张文祥高声对手下一二百名兄弟说道:“我大哥、三弟,量必被困围在那一团兵马之内,你们情愿帮我去救的,请随我来,我今日不要命了。”众兄弟听了,轰雷也似的应一声道:“我也不要命了。”亏了这一鼓勇气,如冲发了一二百只猛虎,齐发一声吼,大地震动,张文祥左手挽藤牌,右手握单刀,只见就地一滚,赛过一团黑烟,马撞着马倒,人撞着人翻。众兄弟紧跟在后,转眼就杀进了重围。郑时正被困得无可奈何,张文祥若再迟一刻儿赶到,他和施星标二人不落到官兵手里,便是自刎而死了。官兵见张文祥这部分如此骁勇,不由得胆都寒了。张文祥所到之处,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路,给众人逃去,也不敢追赶。张文祥等事后调查,才知道这一支人马,并不是马心仪预先埋伏的。原来是因省里接了马心仪告急求援的公文,星夜派乒来救援的。盐枭的旗帜装束,都与官兵不同,远远的一见便能认识。郑时等不提防有官兵来,官兵是来救援的,却料知近城处必有盐枭,所以见面便动手杀起来,好象是预先埋伏了的一样。

  这次郑时三兄弟虽不曾受伤,然手下的兄弟死伤不少。他们自当盐枭以来,从没有是这们大败过。行军打仗,全赖一股锐气。这锐气一挫,就有善战的好主将,也不能带着没锐气的兵应战。郑时因在暗中帮助马心仪的缘故,对于别部分盐枭,平时可以援助的地方,总是量力援助,既和马心仪有了关系,就不便再助盐枭了。因此,部分盐枭,对郑时等多怀怨望,也都不肯出力来相助了。从来官兵剿匪,失败则悄悄无声,略得胜利,就雷厉风行的想斩尽杀绝。省城派来救援的官兵,无意中打了个大胜仗,官兵与郑时这部分盐枭相打,要算是第一次得胜,那里舍得就这们轻放过去。接着又加派了一标人马,跟踪追剿。任凭郑时足智多谋,张文祥骁勇善战,盐枭都是乌合之众,从来胜则奋勇争先,败则如鸟兽散,纪律两个字是说不上的,三兄弟每人手下所存留的,只二三十个人了,尚且被官兵追赶得无处立足。郑时只得率着败残的兄弟,逃进一座深山,向张、施二人提议道:“我想不到假败弄成了真败,以致热烘烘的基业,没一年就亏败到这步田地,这虽是因我的计谋不得当,然也有天意。我们此刻想再恢复以前的基业,等马大哥招安,是办不到的事了。我想马大哥于今在山东,名位已是不小了,若有心照顾我们,并非难事。我打算教施四弟先去山东找马大哥,我再详细写一封信给他。看他对待施四弟的情形如何,我两人再作计较,不知两位老弟的意思怎样?”不知二人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四回 谋出路施四走山东 离老巢郑时来湖北

  话说张文祥听了郑时的话,踌躇了一会,说道:“现在也只好如此。我与二哥的声名,闹的太大了。我总觉得马大哥是做官的人,不见得可靠。四弟为人诚实,没有多大的才能,不招人忌刻。他先去试探一番最好,四弟,山东见了马大哥之后,看对待的情形如何,写一封详细的信来。他肯拿四弟当自己人看待,我和二哥便不妨前去。若他搭起官架子来,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或十分冷淡,我们就只好别寻门路了。”郑时道:“他如果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我们自然用不着再去,就是四弟也赶快离开山东为好。不过我们去投奔他,也得替他原谅、原谅,他是个热中做官的人,万一将和我们拜把的事,走漏了消息在外面,说不定立时就有杀身之祸。我们求他帮助,总以不至连累他为主。四弟到了那边,须先买通门房,将我的信递上去,看他如何吩咐下来。在官场不比在山里,任情率性的举动,一点也来不得,凡事总以忍耐谨慎为好。他就有十二分的心思想提拔我们,帮助我们,但限于地位,格于形势,有许多不能在表面上露出来。不能因他外面十分冷淡,就赌气不在那边了。”

  施星标道:“我只要他肯认我是他的把兄弟,随便他如何对我不好,我朝着他是大哥的名分上看,决不至和他赌气。不过我们三兄弟,一晌在一块儿干这营生,我的声名,虽不及二、三哥那么大,然也多久就已悬了赏格捉拿的。我从这里动身到山东去,在路上就难保没有人点眼药。不过我动身时不给人知道,在路上不停留耽搁,并将姓名改变了,或者不至闹出意外的事情。惟有到了山东之后,将二哥的信投上去,倘马大哥竟抹杀天良,硬抓了我就地正法,我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了性命吗?”张文祥道:“这一层倒也是可虑的,二哥以为怎么样?”郑时偏着头想了一想道:“我料他断不敢这们做,也不值得这样做。想得赏得功的,是差役和候补小老爷。他已做到了藩台,何至有这些举动。并且他在四川做了多年的府县官,早闻了我两人的声名。也应该知道不是好惹的。杀了四弟,于他自己丝毫没有益处,而留得我两人在世,他从此就休想高枕而卧,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何至做这种于自己有害无益的事,四弟尽管放心前去,若他真个被糊涂油蒙了心,杀了四弟,我两人不出头替四弟报仇,剜了他的心祭四弟,我两人便不是人了。”施星标是极信仰郑时的,郑时教他去做甚么事,那怕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三人当时商议妥当,施星标拾夺了随身包裹,带了郑时写给马心仪的信,即日动身向山东前进。

  在路上免不了旧小说书上所说“晓行夜宿”、“饥餐渴饮”的两句套说。一路不停留的,安然到了山东。也不落客栈,驮着包袱,径跑迸藩台衙门,打着门房里人说道:“我是马大人家乡来的,这里有一封信,请你就替我送上去,我在这里等回信。”施星标那般粗莽的人,加以身上是行装打扮。藩台衙门里的门房,眼眶何等高大,那里把施星标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讨了一封有点儿来头的信,到这里求差事的,连睬也懒得睬一眼。反抬起头。跷起腿,向旁边的人说话。施星标在四川当盐枭的时候,手下也是一呼百诺,那里受过这们冷落,依得在山里时的性格,已要动手打人了,只是心里一想郑时吩咐凡事忍耐谨慎的话,火性就按纳下去了,勉强陪着笑脸,对门房说道:“这封信请你替我送进去,我有要紧的事须等回信呢?”门房听了仍是不睬,只鼻孔里冷笑了一声,继续向旁边的人说道:“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野瘟身,没名没姓的,究竟是向谁说话啊。”旁边的人瞟了施星标一眼,登时满脸现出鄙视的神气,也是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脸又掉了过去。

  施星标看了这情形,忽然想起郑时吩咐买通门房的话来了。暗自思量道:“原来官场的门房,都是要有钱给他,他才肯替人传报。我忘记了郑二哥吩咐的话,没拿钱给他,怪不得他使出这般嘴脸来给我看,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他。”施星标心里这们想着,即从包袱里取出准备送给门房的一包散碎银子,约莫有二十来两,双手连那封给马心仪的书信,捧到这神气活现的人面前,陪笑说道:“我是个乡下人,初次到衙门里来,不知道礼节,这一点儿小意思,都忘记拿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请你自己去喝一杯酒。”门房听了这几句话,倒觉得中听,随即掉过脸来,先向施星标手中望了一望,似乎还有点儿嫌弃轻微的神气,不肯就放出笑脸来。及伸手接过去,在掌心中略掂了一掂,知道分量不轻,竟不象是乡下人的出手,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立起身对施星标笑道:“何必如此破费,请在这里坐一会儿,这信我立刻亲自送上去,有不有回信,等我下来就知道了。”施星标暗喜亏得郑二哥有见识,若没有这点子准备,我这一趟简直是白辛苦了。施星标在门房里坐等了一刻工夫,这送信进去的门房已满面笑容的走了出来,对施星标招手道:“大人传你上去,随我来罢。”施星标抖去了身上灰尘,一手提了包袱,跟着门房穿厅过厦,直走到上房内客厅里。门房招呼施星标坐了,自去通报。

  不一会,马心仪就走了出来。施星标见面几乎不认识了,因为初次见马心仪的时候,马心仪正在缧绁之中,满脸憔悴忧煎之气。别后马心仪官运亨通,宫途得意,居移气,养移体,此时的马心仪已养成一个大胖子了,气度也与从前迥然不同。施星标那敢怠慢,忙起身趋前请安。马心仪伸手拉起来,笑道:“老弟辛苦了,自家人不用多礼,坐下来好谈话。”施星标诺诺连声的斜签着半边屁股坐了。马心仪挨身坐下来,说道:“老二的信,我已见过了。那种局面,本来不是可以长久的。你于今打算在这里弄点儿差事干干呢?还是由我荐到别处去呢?”施星标道:“情愿在这里伺候大哥,承大哥栽培,就教我去死,我也不含糊。”马心仪紧蹙着两道浓眉,说道:“依我的意思,还是由我写一封信,荐到别处去的好,包你得着一个好捞钱的差缺。”施星标道:“我从四川动身,就存心是来伺候大哥的,郑二哥也吩咐我须小心伺候大哥。只要大哥肯拿眼角照顾我一下,我便终身感激不尽,并不曾动捞钱的念头。”马心仪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心人,也未尝不想留你在眼前,做个贴身的人。不过其中有些不便之处,不说大家不好,说了又对不起你。”施星标道:“大哥何必这们客气。我将要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郑二哥已说过了,我到这里来,大哥必有许多为难的地方,教我忍耐谨慎。大哥有甚么说,尽管吩咐,我决不敢违拗。”马心仪笑道:“倒是老二有些见识,他既经对你说过,知道我有为难的地方,我为顾全你们,便不和你客气。你我虽是当天结拜的兄弟,但这一切事故,在当日已有约在先,只有我四人各自心里知道,无论对何人不能透漏,因此称呼上须大家留意。你的姓不能改,名字却不能再用‘星标’两个字。你排行第四,我此后只能叫你‘施四’。你须记着,万不可失口呼我大哥。暂时还没有相安的事给你干,且在衙门里住着,等到有机会就安插你。我的事情忙,恐怕没有工夫和你谈话。你得原谅我,”

  施星标连声应是,从此就住在藩台衙里。没住到几个月,山东巡抚出缺,马心仪便迁了巡抚。教施星标当了一名巡捕。施星标也不懂得巡捕的官阶大小,以为巡抚是一品封疆大臣,巡捕的官衔,照字面上看,相差并不甚远,必不十分卑小,兴高采烈的当着巡捕。同事的人因施四不肯说出自己的出身履历并和马心仪的关系,都疑心他是马心仪的亲戚,说出来恐怕辱没了马心仪,所以不肯直说,却没人疑心有那种不能告人的事实在内。施星标几番想寄信给郑时和张文祥两人,无如从山东到四川的道路太远,托人带信本不容易,而施星标自己不能写字,他们的秘密关系,又不能给外人知道,不敢请人代写。因有这两种缘因,施星标来山东一年多了,还不曾有一个信给郑、张二人。

  郑、张二人在四川的势力,一口薄弱似一日,盼望施星标在山东的消息,简直望眼欲穿。等了七八个月,还杳无音信。郑时只得主张将手下亲信的兄弟,每人给了些生活银两遣散。张文祥并无家人妻室,郑时的发妻早已死了,因年来不得一时安居,便懒得续娶,二人都孑然一身。手下的人既经遣散,就不能在四川逗留了。二人假装做生意的人,带了盘缠行李,打算在东南各省闲游几处名胜,顺便探听施星标在山东的情形。若还得意,就到山东去走一遭。在重庆包雇了一条船,一路顺流而下,遇着可以流连游览的所在,便将船停泊,游览些时又走。他两人在四川的声名,虽闹的很大,然一则因认识二人面孔的人还少,二则因他们当盐枭时的举动,从没有结怨于人民的,地方人民不存心与他们为难。官场缉捕的力量是有限的,并且二人既改了姓名,又不在一处地方停留多日,所以能平安无事的到了湖北。

  他们到湖北的这日,正是七月初七。这夜天高月朗,微风不动,汉水波平,映着半轮缺月,光明如镜。船泊黄鹤楼下,楼影也倒印在镜光之中。郑时欣然对张文祥说道:“我等半生劳碌,未尝得一日清闲。象这般清幽的景致,那里是劳碌人所能领略得到的。我们于今可算得天牗其衷,回头是岸,才有这种景物,给我们在安闲中享受。若糊涂错过了,实太可惜,我们何不趁这月色正好的时候,到黄鹤楼上去游览一番?”张文祥道:“既是二哥有这般清兴,我陪二哥去便了。”郑时一团的高兴,与张文祥携手上岸,抖擞精神,走到黄鹤楼上。凭栏俯首,只见江流如带,夹岸武汉三镇万家灯火,隐约如烟雾迷离中,几条秋叶一般的渔船,往来荡破一平如镜的水光,下网的声音,都仿佛送到耳边来了。二人不觉心旷神怡,相视而笑。

  正在这尘襟涤尽、荣辱皆忘的时候,忽闻长笛之声,悠扬清远。张文祥听了,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读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难道这黄鹤楼中,真是时常有人吹笛子吗?”郑时笑道:“那有这回事,你听这笛子是在黄鹤楼中吹吗?远得很呢,说不定离这里还有几里路。”张文祥侧耳听着,说道:“好象是两支笛子同吹。二哥也是会乐器的,听这笛子吹得好么?”郑时一面用手在栏杆上拍板,一面答道:“吹得很好,只是听这音调凄凉抑郁,估量必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在那里吹弄。”张文祥问道:“听吹出来的音调,就分得出男女吗?”郑时道:“这如何听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恶,以及性情行动,都能于所奏的音乐中求之。不仅这笛子可以听得出,在一切乐器的音调中皆能听出。”张文祥笑道:“然则二哥听这两个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龄容貌,以及性情行动如何呢?”郑时道:“我既说是两个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决不丑陋。并可知道她两人的乐器,是由高明的师傅传授的。”张文祥问道:“不是娼妓在那里陪客侑酒么?”郑时摇头道:“不是,不是,世间恐怕没有这们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沦落入烟花的。”张文祥道:“细听这声音,好象是从江边发出来的。我们何不顺便去探寻一番,看二哥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郑时点头道:“也使得,我本来要回船去了。”二人仍携手走下黄鹤楼。听笛声觉得一步近似一步,直走到泊船的所在,用不着探寻,原来苗声就是邻船上发出来的。

  二人回到自己船上。看邻船的窗门都已敞开,看见舱里堆积了许多箱篋,箱上都贴着封条,却看不出封条上写了些甚么字。舱上首安放了一张床,床上枕席皆异常精洁。床前一张小几,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郎,盘膝坐在几旁的一张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侧转脸向坐在床缘上一个年龄稍大些儿的女郎说话。几上也有一支同样的笛子,是坐在床缘上女郎放下来的。两女郎脸上都没脂粉的痕迹,而修眉美目,皓齿朱唇,天然绝丽。因两船紧靠着船舷停泊,郑、张二人所立之处,相离那床不过一丈远近,女郎说话的声音虽低,没有关闭窗门的缘故,也能听得分明。只听得坐在床缘上的女郎悠然叹着气,说道:“去依靠人家的事,总是为难的。此去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见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时再作计较。”即听得坐在湘妇榻上的女郎说道:“我想姨母姨父决不至存心歧视我们。我们此去,虽说是不得已,去依靠他两老人家,但是银钱上并不沾他家的光。父亲在绵州的时候,我的年纪虽小,还记得姨父姨母带着海哥到那衙门里住了一年半,临行还向父亲借了三千两银子。那三千两银子借去以后,听说姨父很得了几个阔差事,却不曾听说归还那银子的话。无论那银子还了没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银子的事,总是确实有的。我们于今并不图沾他家的光,只图他两个年老的至亲,照应照应,若还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旧情了。”床缘上的女郎正色说道:“妹妹快不要将这些事搁在心里,到林家之后,万一不留神说到这些事上面去了,传到姨父姨母耳里,定要背地责备我们不懂事。我们不应该管。”女郎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好像已觉得邻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气。当即立起身来,顺手将这边的窗门推关了。窗门一经关上,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明晰了。郑、张二人只得缩身进舱。不知郑、张二人和这二个女郎要不要发生什么关系?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五回 识芳踪水滨闻絮语 传盗警烛下睹新姿

  话说郑、张二人缩身进舱以后,张文祥说道:“二哥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目睹的一样。他说他姨父姨母在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他两人确是官家小姐。”郑时仿佛思索甚么,似乎不曾听得张文祥说话,坐下来半晌没有回答。张文祥笑道:“二哥便着了魔吗?”郑时摇头道:“那里的话,你可知道他两人是谁么?”张文祥道:“我又不曾去打听,刚偷看了一面,如何得知道他们是谁?”郑时笑道:“你自粗心不理会,她已说出来了,怎的还用得着去打听。老实对你讲罢,若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他们的大仇人呢。你这下子可想得起来么?”张文祥望看郑时出神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仇从那里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郑时道:“他说他父亲在绵州时候的话,你没留神听么?”张文祥忙接口说道:“我没听仔细,只道他说的是在绵州的时候。然则二哥料他姊妹就是那个做绵州知州的柳剥皮的女儿么?”郑时道:“不就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呢?”张文祥道:“何以见得便是的?”郑时道:“我料的决无差错。因为我知道柳剥皮是南京人,和福建人林郁是同年,又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联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林郁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郁在海门厅任上生的。林郁做官与柳剥皮一般的贪婪残酷,因官声太恶劣了,被上司参革,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丢官后就带了妻子到绵州,在柳剥皮衙门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我早已知道。借三千两银子的话,外边人自不得而知。”

  “柳剥皮是一个极贪酷的小人,其所以一般百姓送他这个剥皮的绰号,就因他有三件剥皮的事。第一件是,有一次拿着一个著名女赌痞,他坐堂问了几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裤子剥下来打屁股。’从来没有抓着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迟疑不敢动手。他更发怒喝道:‘裤子不能剥吗?本县还要剥她的皮呢。’第二件是,因他打人的小板,两面都有许多半寸长的小尖丁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横飞,不到几十板,就得剥去一层皮肉。第三件,就为他专会剥地皮,他做金堂县官的时候,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骂他的对联,乘黑夜贴在他县衙的大门上。他看了几乎气死,他名字叫儒卿。那对联道:‘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形,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上联切儒字,下联切卿字。他自从看了那副对联之后,自知官声太坏,贪赃枉法的事,稍为敛迹了些,只是益发鄙吝了。看得一钱如命,不知他怎的肯拿出三千两银子来借给林郁的。柳儒卿为人虽含鄙不堪,书却读的很好,并会种种乐器。文庙里习乐所的各种古乐,他都能教人练习。所以他这两个女儿的笛子吹得这们好。”

  张文祥笑道:“既是柳儒卿的女儿,论起冤仇来。与二哥真是不共戴天的了。我记得那次打进绵州的时候,柳儒卿单身逃出衙门,劈面遇着二哥,因二哥认识他的面貌,才喝一声拿住。柳儒卿登时吓得跪下来,二哥骂他胆小无耻,就将他杀了。那时若遇我或四弟,当面不认识他,必放他走了。”郑时也笑道:“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遇着我。我没杀他全家,就是十分宽厚了。林郁此刻在甚么地方,不得而知。因此他姊妹现在将去何处,也不得知道。我们的船,总以不和他们的船在一块儿走为好。他姊妹虽不认识你我,然他们乘坐的也是川帮里的船只,驾船的多是四川人,万一弄出意外的枝节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张文祥道:“二哥所虑不错,我们总以小心谨慎为好。明早不待天明,无论风色怎样,吩咐船户开船便了。”这夜二人安歇了。次日东方才白,船就开离了黄鹤楼。

  好色的这个关头,任是英雄,也难打破。郑时为人对于一切的事,都极精明能干,惟一遇美色的妇女,心里就爱慕得有些糊里糊涂了。他明知邻船那两个女郎,是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是开船以后,总觉得两女郎太娇美可爱,心里念念的放不下来,仿佛害相思的样子。张文祥知道郑时从来是这般性格,故意打趣他道:“想不到柳儒卿那般贪鄙无耻的人,倒有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二哥当时料不到有这回的遇合,若当时饶了柳儒卿的性命,今日岂不好设法将他的女儿配给二哥做继室吗?”郑时听了,并不觉得张文祥这话是有意打趣他的。一面沉吟着答道:“我仔细思索了,似觉与绵州的事不相干。”张文祥吃惊问道:“怎么与绵州的事不相干?难道不是柳儒卿的女儿吗?”郑时道:“不是这般说,我所谓与绵州事不相干,是因事已相隔七八年了,他姊妹那时年纪小,未必知道他自己父亲是死在何人手里。即算能知道,也不认识你我的面孔。我们只要把名字改了,女子们有多大的见识,怕不容易对付吗?”张文祥笑道:“然则我们用不着回避么?那么,仍旧把船开回黄鹤楼下去好不好?”郑时看了张文祥说话的神气,才知道是有意打趣的,便不高兴回答。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同行的船,已有一般重载的被风打沉了。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来,只得急抢到背风的汊港里停泊。汉港小了,停泊不了许多船只。后来的船,就只得靠近浅水滩,使船底搁住不能转动,以免被风刮到江心里去。郑、张二人所坐的这船,也是打不着汊港,就沙滩上抛了锚。所靠的这处沙滩上,一望无涯的,尽是七八尺深的芦茅,被狂风吹得一起一伏。七月初间天气的芦茅,尚不曾完全桔槁白头,青绿黄白相间,起伏不定的时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涛一样。

  郑时与张文祥同立在船头上看了,笑道:“这般景物,也是我们在四川所领略不到的。”张文祥道:“四川若有这种所在,我们的船敢停泊吗?只怕连船底板都要被人抢去呢。”郑时道:“这也是现在乱世才如此。在太平盛世,没有失业的人,尽管有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谁愿意去干那些犯法的勾当。于今的四川,固是遍地荆棘,就是这长江一带,也未必真安靖,不过没有大帮口,略敛迹些儿罢了。论起地形来,四川就因山岭多,好藏匿,能容留大伙的人,才弄出到处荆棘的局面。象这种所在,不过好藏匿一时,使追捕的找不着途径罢了,那里赶得上四川的层峦叠峰。”张文祥道:“怪道只我们这一只船,靠在这芦茅边上,大概那些装运了货物的船,也是防这类地方不妥当,所以都挤到那边汊港里去了。”郑时笑道:“那却不见得是这般用意,只要能挤迸那边汊港里停泊,风浪确是小些。此时天色还早,上流头的船,就要找一处象我们这样的地方抛锚,也找不着,再过一会儿你瞧罢,一定还有船在我们这一带停泊的。”二人在船头上谈论了一会,回到舱里没一刻工夫,忽听得江边有船篙落水的声音。郑时笑向张文祥道:“何如呢,不是有船来我们这一带停泊吗?”张文祥随手推开窗门向外面看时,果见有两条一大一小的船,撑过滩边来停泊,即回头对郑时说道:“这两条船吸水都很浅,可见得也是和我们的一样,没载多少货物,所以也敢停泊在这里。”郑时随口应了一句,也懒得起身探看。行船的人,照例不待起更就安睡了。

  郑时这夜在睡梦中,猛被邻船上“哎哟”一声惊醒了。醒来便觉得船身有些儿荡动,接着又听得有人扑通落水的声音。郑时惊得翻身坐起来叫三弟,连叫了几声,不见张文祥答应。忙伸手向张文祥睡的地方一摸,已不知在何时起去了。再听邻船上似乎有人在那里格斗。心想:难道真个有强盗前来打劫吗?郑时虽是一个文人,然在四川当盐枭时,常有亲率党徒与官兵对抗的事,寻常两三个蛮汉,也不是他的对手,胆力更是极大。这时听到外面的声息,料知必是张文祥已与来打劫的强盗动手,当下并不害怕。因身边不曾准备兵器,立起身顺手摸了一条压舱板的木杠。看朝船头的舱门已经开了,即窜身出外。此时约大风已息,天上星月之光,照见邻船上约有七八个汉子,各人都操着雪亮的单刀,围住一个人厮杀。这人正是张文祥,赤手空拳的腾拿躲闪。一霎眼就见一个汉子被张文祥踢下河去了。郑时逆料这些蛮汉,便再增加七八十个,也不是张文祥的对手。只是眼见着七八个手操兵刃的,围攻自己赤手空拳的兄弟,不由得忿怒起来,手起杠落,劈在一个汉子后脑上。那汉子不提防背后有人暗算,也被打落下水。

  正待赶过去打第二个,只听得张文祥喊道:“这里用不着二哥帮助,二哥快进舱里去救人罢。”郑时也是老在行的人,知道弯腰窜进不知虚实的船舱,容易受人暗算。听了张文祥的话,先提脚将窗门踢破了两扇,就月光向舱里窥探时,只见两个赤条条的女子,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好象是被绳索捆缚了的。舱中箱箧器具,横七竖八的乱堆着。郑时一看舱中情形,心里就忍不住一跳,暗想:这不就是柳儒卿的小姐吗?登时勇气更鼓动起来了,将手中木杠一掼,就从窗门窜身进去,口向床上的女子喊道:“不要害怕,我是邻船上救你们的。”旋说旋上前动手解缚。见两女子都不开口,知道是口里塞了东西,先将两人口中的东西掏了出来,然后解开了身上的绳索。郑时眼快,已看见床头有一堆衣服,即抓了撂在两人身边,只羞得两人恨无地缝可入。郑时也觉得在旁看了难为情,反身跳出来,打算帮着张文祥将强盗打走,但是众强盗已一半打落了水,一半驾着靠在旁边的一只小船逃了。张文祥道:“饶了这伙毛贼罢。只要人没吃亏,东西没被抢去,便是万幸了。”郑时还没回答,两女郎都已穿好了衣服出舱来,低头向张、郑二人叩拜道:“今夜若不蒙两位义士搭救,我姊妹身死不足,还得受这班狗强盗的污辱。两位义士实是我姐妹的救命恩人,不敢避嫌,请两位进舱里就坐。”郑、张二人不便伸手去扶掖,只得在船头答拜道:“同是出门人,急难相救,只要力量做得到,是应该做的,快不要说甚么救命恩人,承当不起。”郑时首先进舱。听得后舱里有人的哼声,刚待问那个,年大些儿的女郎已跟进舱,说道:“哦,我的丫环春喜和老妈子在后舱里睡着,只怕也被捆绑了。”郑时道:“船户一个也不见出来,大概都被绑在后面。”这时郑、张所乘船的船户,因这边打闹得厉害,也惊醒起来,到这边船上帮着松了船户、水手的缚。

  大家混乱了一阵,两女郎才请郑、张二人在舱中坐定,请问姓名去处。郑时将自己和张文祥的名字都改了。因郑、张二姓极平常,用不着更改。也故意回问两女,才知道大些儿的叫柳无非,小些儿的叫柳无仪。因林郁住在南京,特地到南京去,想依附他姨父母居住。柳无非又说:“这条强盗船在湖北就跟着开行,一路时前时后,开也同开,泊也同泊,并不断的有人向这边舱里窥探,我已疑心不是正当人。特地叫船户进来吩咐,夜间须择妥当地方停泊。想不到今日忽然刮起大风来,我姊妹害怕得甚么似的,叫船户趁早停泊。无奈一路下来,简直找不着可以停泊的所在,直走到这里,船户见两位坐的船在这里,就进船来向我说:‘这边已有一条四川的船,靠芦茅滩停泊了,我们的船只好停泊在一块,比单独抛锚的好多了。’我那时见天色已近黄昏了,若再不停泊,恐往下更找不着好地方,即是有同乡的船在这里,仿佛多有一个伴侣似的,遂叫船户开了过来,及至锚已抛了,才看见那小船也跟了过来,紧靠我们的船泊来。我姊妹虽是害怕极了,但也无法逃避。入夜便紧紧的关闭舱门安睡,连高声说话也不敢。及至从梦中惊觉时,身体已被强盗按住,一张口要喊,那堵口的东西已塞进来了,只得拼命挣扎,船身摇荡得几乎倾覆了,强盗刚将我姊妹捆绑了,待施无礼陡听得舱口有人喝了一声:‘狗强盗,快出来送死。’接着就好象有一个站在舱口边的强盗,被人抓了出去,扑通掼到一丈远近的江心里去了。舱里的强盗才一拥出外,在船头上厮杀起来……”

  郑时听到这里,截住话头向张文祥问道:“三弟,同睡得好好的,怎么知道那船上闹劫案,也不招呼我一声,就悄悄的出来动手呢?”张文祥笑道:“那小船跟着抛锚的时候,我在窗门里看见,有四个彪形大汉在船面上撑篙,篙尖落水的声音,分外沉重。我在江河里混的时候多,知道老当篙师的人,篙尖落水没有声响,偶然有之,也只在水面上飘一下,不至有深沉的响声。即此可知那四个撑篙的人,都是外行。再看船舱里,还有两个汉子伸头向外边张望,并时时回头对舱里说话,可见得舱里还不止两个人。那船既吸水很浅,可知没装货物。若说是专装客的罢,搭船的客,不应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健汉子。并且也没有搭客大家帮着撑篙的道理,这船就很可疑了。再看这条大船,是我们川河里的,虽是舱门紧闭着,看不见船里的情形,逆料必是有阔人在内。既是我川河里的船,又靠着我的船停泊,如果夜间有甚么动静,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我虽存心如此,不过我料的究竟对与不对,不敢决定。若拿出来和二哥商议,料得是便好,万一看走了眼色,二哥不要责备我遇事张皇吗?我外面和二哥同时安睡,实在因有这事搁在心中,那里睡得着。当强盗跳过这船上来的时候,踏得这船身一歪,荡得我们的船身都动了,我就知道所料的验了。我船上的舱门,早准备了是虚掩着的,从容起来,结束好了,才轻轻的走过这船上来。强盗人多手快,已有几个扛着皮箱在肩上,待搬过他们自己船上去,不提防我堵住舱门一喝,大约也猜不透外面有多少来拿他们的人,只惊得各人都将皮箱放下,想冲门而出。第一个冲出来,被我顺手揪住胳膊只一拖,拖得他‘哎哟’一声。我恐怕,上人多了,缠脚碍手的不好施展,就提起那强盗向江心抛去。”郑时道:“我就亏了那一声‘哎哟’把我惊醒了。若不然,只怕直到此刻还在酣睡呢。”

  郑、张二人在舱里坐谈了一会。张文祥起身作辞道:“那些小毛贼受了这次大创,估计他们逃得了性命,也寒了胆不敢再来了。此后尽可安心,一帆风顺到南京,想不至再有意外,此时才到半夜,还可以安睡些时。”说罢,提步要走。柳无非连忙起身,说道:“我想求两位再坐一坐。承两位救了我姊妹的性命财物,还要耽搁两位的安眠,我也自知原是不近情理的事,本来说不出口。不过我姊妹险些儿被强盗污辱身体,蒙两位救了,此恩不比寻常,我姊妹何敢以外人待两位。我们从重庆动身到此地,在船上已有两个多月了,虽是素来胆怯,没有像此刻这们害怕的,千万求两位在此多坐一会,我还有话说。”张文祥听了不做声,望着郑时。不知郑时怎生摆布?且等下回再说。

  

  

第十六回 盟弟兄同日结良缘 四呆子信口谈官格

  话说郑时见了柳无非说话时那种娇怯可怜的样子,不但心里软了,连带浑身的骨头骨节都软洋洋的了,当即对张文祥说道:“女子的胆量,本来多比男子小,何况是宦家平日不出闺门的小姐,又才经过这般大惊吓。就是平常的男子,也要吓得胆破魂飞,手足无措。能像柳小姐这样不慌不乱,便很不容易了。我等救人救彻,就多坐一会罢,行船不愁没有睡觉的时候。”张文祥知道郑时平日对于女色之迷恋,此时心里虽觉得柳家姊妹,万分迷恋不得,然口里不便违背郑时的意思,说出定要过去安睡的话来。只得依旧坐下,听郑时与柳无非互相谈论身家遭际。

  柳无非道:“我姊妹都是在四川生长的。先父在四川做了十几年州县官,两位居住四川的时候多,大约已闻先父的名。”郑时装作不知道的说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不知尊大人上下是那两个大字?”柳无非瞟了郑时一眼,说道:“先父讳灼,字儒卿,丙辰年在绵州殉难的。”郑时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我们在外省的时候多,竟不知道家乡地方的绵州,曾闹过甚么乱子?”说时,捏着指头。口里念着丙辰、丁已的轮算了几下,说道:“怪道我不知道,我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因我的行踪无定,家乡的消息,很不容易传到我跟前来,究竟丙辰年绵州曾出了甚么乱子?”柳无非黯然说道:“并不曾闹旁的大乱子。就是近年来在四川闹得最凶的枭匪,乘先父没有防备,陡然攻进了绵州城。先父逃己来不及,在衙门口遇着匪首,认识先父的面貌,先父遂被难。”

  郑时问道:“四川的枭匪首的姓名还记得么?”柳无非点头道:“匪首的姓名,自然记得。但是那枭匪是四川最凶悍有名的,谁也奈何他们不了。我又没有兄弟,这仇恨是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了。”郑时仍作不知道的问道;“在四川最凶悍有名的枭匪,不是小辫子刘荣么?”柳无非摇头道:“不是姓刘的,是姓张的,叫做张文祥,于今还在四川。官兵闻他的名就害怕,多不敢与他对垒。”张文祥坐在旁边听了,心里止不住怦怦跳动,看郑时行所无事的神气问道:“尊大人就是张文祥所害吗?”柳无非道:“那到不是。听说动手杀我先父的,是张文祥手下一个小匪,先父殉难之后,先母因哀伤过度,不到三年也弃养了,丢下我姊妹两个。亲房叔伯人等虽有,只是不但得不着他们的照应,并欺负我姊妹年幼无知。用种种盘剥计算,侵占吞蚀,无所不至。幸亏当日随侍先父母在各州县任上的时候,我姊妹都曾略读书史,处理家政,不至茫无头绪,才能将先父母遗留的财物,略略保存些儿。不过自先母弃养后,我姊妹家居便没有相关切的家长,究竟诸事都嫌不便,我有姨父姨母住在南京,我只得带了舍妹到南京去,打算相依姨父母度日。以为由水路直到金陵,是可望一帆风顺平安无事的,不料在半路上会有今夜这种险事发出来。若没有两位拔刀相救,我姊妹受祸真是不堪设想。”

  郑时谦逊了两句,将自己和张文祥的身家履历,随口编造了许多好听的说了。二人既更改了名字,郑、张又是寻常多有的姓氏,柳无非听了,当然不至疑心二人就是他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敌,只道郑时所说的身家履历是真实不虚的,郑时说,自己也是大家公子出身,因读书进学之后,无意科名,又生性喜欢游览。就借着经商、好游览天下名山大川。柳无非听了,就笑道:“这就对了,我刚才听先生说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的话,心里正在疑惑,怎么做生意的人,有先生这般气宇,这般吐属?原来是厌恶科名,借着经商好到处游览的。”郑时的学问,本来很渊博,此时更有意夸示才华。柳无非姊妹都能略通文墨,两下接谈之后,不由得柳无非不五体投地的佩服。

  柳无非姊妹虽是生长宦官之家,知书识字,然因柳儒卿死的太早,失去了拘管的人,种种淫词艳曲的书,遇着便废寝忘餐的不肯释手。他母亲不识字,以为女儿能发奋读书,是不会有差错的。已成年的女孩儿家,装了一肚皮的淫词艳曲,安有不心心念念羡慕那些才子佳人呢?加以他姊妹被强盗剥得一身精光的捆缚了,是由郑时亲手解开的,有这一层关系,柳无非心里对郑时就不知不觉的亲热了。男女之间,只要双方都有了爱慕的念头,便没有不发生肉体关系的,在郑时不过因柳无非生得可爱,素来好色的人,不能制止自己不转念头,只是还有些觉得自己的年纪,比柳无非大了一倍,不敢希望便成夫妇。不料柳无非因自己曾赤身露体与郑时接触,更钦佩郑时的学问好,并不嫌郑时年老,竟愿以终身许给郑时。郑时原是没有家室的人,自是再得意没有了。但是张文祥心里极不以为然,却又明知郑时决不听劝,不便拦阻。郑时和柳无非都看出了张文祥不愿意的神气,二人商量对付,就将柳无仪配给张文祥。张文祥这时除了与郑时绝交而外,没有方法可以拒绝。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遂也轻轻的被卷入这爱河的漩涡中了。两真姊妹既嫁给两盟兄弟之后,便大家计议,恐怕到南京不为林郁夫妇所欢迎,即决议不到林家去了。依郑时的计算,迳到山东去找马心仪,看马心仪对待的情形,再定行止。柳无非姊妹既嫁了他二人,行止自由他二人作主。去向已定,便望山东进发。

  柳无非姊妹赔嫁的资财,都是柳儒卿在四川搜刮的。也有十多万。郑时打算到山东后,借马心仪的门路,捐一个官衔,凭着自己的才干,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在路上经过了多少时间,这日到了山东。在一家招牌名鸿兴的大各栈里住下,先打发人去巡抚部院里将施星标找来。旋星标这时的气概,已大异乎从前了。因终日和官僚接近,眼见的是官模祥,耳听的是官言语,而他又自以为做了巡捕大官、不能不有官架子、官习气。巡抚部院里的人,因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初到的时候,马心仪立时传见,并很密切的和他谈了一会话,估量必是和马心仪有密切关系的。官场中人的眼睛最势利,不要说是和督抚有密切关系的人,全省的官员都得逢迎巴结。只要督抚在闲谈中提了这人的名字,或在上衙门的时候,督抚单独对这人点了点头,这人便得了无上的荣幸,一般同僚的官员即时对这人就得另眼相看了。施星标就因马心仪对他与一般在部院里供职的人,略似亲切一点,便没有一个不在施星标跟前献殷勤表好意的。施星标原本是老实人,看了这些人对他的情形,不知道势利官场,照例如此,只道是自己的官阶比人高,应受一般人的敬礼。

  这时他骑来一匹马,带了两名跟随,自觉很体面的到鸿兴栈来。他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倒还有一点儿念旧之心。见了郑、张二人,连忙行礼,说道:“二哥、三哥到这里来,怎的也不早给我一个信,使我好远些迎接?并且也用不着住客栈,直到院里去住,多少是好。”郑时看施星标还是在四川时一般的亲热,便说道:“自家兄弟何用客气,说甚么远些儿迎接的话。老弟知道院里好住吗?”施星标笑道:“怎么不好住呢,难道二哥、三哥是外人吗?”郑时也笑道:“老弟还责备我不早给你信,你到山东来这们久了,曾有一个字给我们么?我和三弟因没得你的信,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只得亲来这里瞧瞧,如何好冒昧径去部院里去呢?”施星标跺脚说道:“二哥快不要提写信的话了,真是急得我要死。从前我们兄弟在一块儿的时候,凡是要提笔的事,有二哥作主,我倒不觉得不识字的不方便。我动身的时候,记得二哥曾叮嘱我写信,那时还没拿写信当一件难事。及到了山东一两个月,差事弄妥了,才想起要写信的事了,但是我既提不起笔,又没有知心的人可代我写,你想我不是急得要死。”郑时点头道:“我也想到了你有这一层为难的情形,于今大家都见了面,这些话也不用谈了。你且将到山东后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我再告诉你别后的经历。”施星标即将马心仪待遇了他的言语、行为,和盘托出说出一遍。郑时踌躇道:“既是这们一回事,你何以见得我两人好到院里去住呢?”施星标道:“这还有甚么可疑虑的地方。象我这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笨人,到这里没几日,也就弄到了这们一个前程,难道对二哥、三哥还不如我么?放心,放心,于今是我们兄弟应当得志的时候到了。”郑时见施星标自以为巡捕是大前程,不由得好笑,但也不便说穿,扫了他一团高兴。便说道:“能如老弟所说的自是好事,你我都巴不得有一条出头之路,不过到院里去住的话,就是大哥吩咐我们搬去,我也觉得不大方便。老弟到这里坐谈了一会,我还没引见你两个嫂子。’

  施星标听了,望着郑、张二人发怔道:“甚么嫂了?两个哥哥都在我走后娶了亲吗?”郑时笑道:“自然是娶了亲,否则那里有嫂子给你引见?”施星标登时很着急似的说道:“这却怎么办,我不知道二哥、三哥都已办了喜事,有嫂子同来了,一点儿见面礼也没准备,我面子上不太难为情吗?”说时,立起身伸手在怀中摸索。大约是打算摸些几银两出来,郑时忙拉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说道:“不要忙,我还有话向你说。我和三弟娶你这二个嫂子的原因,不能不先说给你听。但是这原因只能向你说,因你和我们赛过亲手足、在一块儿时候的事,不能瞒你,别后的事不忍瞒你。除我们自家兄弟而外,无论甚么人都说不得。”施星标道:“那是自然,我到此地这们久了,从不曾向外人漏出半句以前的事,”郑时接着将七夕在黄鹤楼闻笛,及以后种种经过,详述了一遍道:“这事可算是弄假成真的,三弟当时果然没有动丝毫不正的念头,就是我也不过生性惯寻这种开心,见了可爱的女子,不问成与不成,是要转转无聊的念头的。谁知是天缘凑巧,居然都成了夫妇,若给他姊妹知道了我和三弟的履历,日后恩爱深了就不要紧,暂时是难保不有些麻烦。”施星标愕然说道:“那回打进绵州,我不是也在内吗?”郑时笑道:“谁说不是有你在内,我也想,这争不免有些行险侥幸,但我却有把握,决不至给他姊妹知道。就是万一有泄漏的时候,我等男子汉,身上长了一对腿,还怕跑不了么?”施星标道:“怕甚么,我们男子总占了便宜。好,就带我去拜见罢,见面礼日后补来便了。”郑时因恐怕施星标来了,说话给柳无非姊妹听了去,特地另觅了一间相隔很远的房会面。这时才引施星标与无非、无仪见面。施星标见无非姊妹都生提这般艳丽,险些儿看痴了。原预备了几句吉利话,打算在见面时说的,竟说不出了。郑时看了他这样失魂丧魄的神情,见礼之后,便不让坐,仍到坐谈的房间里来。

  施星标突然对郑时说道:“二哥、三哥的福命真好,简直是一对玉天仙,凡人那有这样美貌的。大哥于今共有六个姨太太,都是年轻好看的。在我的眼睛看了,以为生得好的都聚在他一家了。此刻看了两位嫂子,才觉得那六个姨太太,都是俗不可耐的女子了。”郑时含笑不做声,施星标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在川中的时候,都怕家室累人,现在既大家换了局面,我也要留心访求一个才好。”郑时笑道:“老弟的事,我当代为物色,包管你得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便了。”施星标正色说道:“二哥不要多心,我想你们也应该找一个相安的给我快活快活,才对得起我。”张文祥忍不住笑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凭甚么定要我们找一个相安的给你快活,你自己不会去找的吗?”施星标涨红了脸,说道:“要我自己去找,要把兄弟做甚么。”张文祥大笑道:“把兄弟是专为拉皮条的吗?你这话真露出你呆子的原形来了。”施星标很要紧似的辩道:“说媒,娶老婆,算得是拉皮条么?当日拜把的时候,不是摆了香案,一同跪下来发过誓的吗?那几句发誓的里头,是不是有‘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话?于今你们都有天仙也似的老婆享福,教我一个人睁开眼睛望着,你们凭良心对的起我吗?”张文祥听了,虽是笑不可抑,但也说不出驳他的话来。郑时哈哈笑道:“呆子何用发急呢,我不是说了包管你得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吗?”施星标忽转了笑容,问道:“二哥这话可是真的么?”郑时道:“我何时曾向你说过假话。”施星标喜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老粗,人品赶不上二哥、三哥,学问也赶不上二哥、三哥,不敢望有二嫂、三嫂那们美的,不过我现在已有了这样的前程,若是我的官运好,将来的升迁是量不定的,总要象一个官家太太的样子,才可以配得上我。”张文祥道:“官太太的样子,是甚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官太太,倒有些分别不出。”施星标道:“说正经话,三哥不要开我的玩笑。一种人有一种人的样子,三哥这般精明的人还说分别不出,不是存心开我的玩笑吗?”郑时知道施星标是老实人,说话最容易认真,便接着说道:“是否官太太的样子,我一望就分别得清楚,不配做官太太的,我断不至从中撮合,你只回去多准备些喜酒给我们喝。你是在官场中的人,娶亲须得有个场面,不能象我们一般的草率。”施星标道:“话虽如此说,只是二哥一时那里有一个这们合式的人儿呢,我到山东来了这们久,不曾遇着有相安的人,不相信二哥刚到这里,便已对中了有可以配给我的人。”郑时笑道:“你可以不问我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哄骗过你,这一层还不能使你相信吗?”施星标心里想着:这话倒是可信,我在四川的时候,许多人都因我老实,每每说假话哄骗我。就是张文祥也时常拿假话来寻我的开心。惟有他一次也没有骗过我,并且因我老实,连笑话都不大向我说。他的话是可以相信的。想罢,就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二哥,是恐怕一时找不着合式的人。”张文祥道:“你只回去准备办喜事。二哥替你撮合的人,我也知道了,确是再合式没有,我也能包你称心如愿。”说得施星标如雪狮子向火,浑身都喜得融化了,当下辞别了郑、张二人,回到巡抚部院,即到上房里见马心仪。马心仪平日也是因施星标诚实可靠,出入必带在身边,所以能直接跑迸上房去。

  这时马心仪正在检阅重要公文,忽见施星标进来,脸上喜气洋洋的,不是平常的态度,料知必是有甚么可喜的事,随将手中公文搁下。施星标见左右没有人,便近前说道:“郑时二哥和张文祥三哥都来了。二人说本应一到就进来禀安禀见的,因为不敢鲁莽,先打发人来叫施星标去。”马心仪不待施星标往下说,接口问道:“带多少人来了?”施星标道:“没带旁人,只各带了一房家眷。”马心仪道:“他们不是都没有家眷的吗?怎么各带了一房家眷呢?”施星标是素来不会说假话的人,随口就将郑、张娶柳氏姊妹的经过,及柳氏姊妹如何美丽的话说了。马心仪笑道:“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美丽,只怕不见得是真美丽吧?”施星标急得竭力争辩。马心仪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他两人改了名字很好。不过鸿兴客栈里住的人太杂,种种类类的人都有,在那里住久了,终恐遇见面熟的人,传扬开了不是当耍的事。你就去向他两人说,我原想去看他们,亲自接他们到院里来住的,只为有许多不便的所在,不能随意行动,望他们原谅,即日将家眷、行李都搬到这里来,且住下再看机会。只须将西花厅腾出,就够他们两房眷居住了,西花厅虽是离上房太近了一点儿,好在不是外人,没甚要紧。”施星标见马心仪这们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叠连声的代郑、张二人道谢。不知郑、张二人究竟肯不肯到抚院里来住?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七回 敞寿诞六姨太定计 营淫窟马心仪诱奸

  话说次日一早,施星标就吩咐人收拾西花厅准备给郑、张二人居住。马心仪取了一张名片,教施星标去鸿兴客栈迎接。施星标领命到鸿兴栈来,见郑、张二人,将马心仪的话传达了。郑时问道:“你曾听大哥说过,将如何安插我们的话么?”施星标道:“他只说且住下再看机会。我们既住在那里,他自然得安插我们。”郑时低头不做声,好象思量甚么似的。张文祥道:“我们既经来了,在客栈里住着,总不成个体统,我们又没有第二个可靠的朋友,二哥毋庸踌躇,不搬去,倒觉得对不起他似的。”郑时点头道:“承马大哥的盛意,教四弟前来迎接,我们岂有不遵命的道理。不过我所踌躇的,是为从四川出来,因路途遥远,不曾携带一些儿土产来孝敬马大哥,见面是很难为情。打算就在此地办几色礼物带去,聊表我二人一点敬意。”

  施星标道:“这却可以不必,他那里在乎这点儿礼物。”张文祥道:“他虽是富足不在乎人家的礼物,我们不能不聊表敬意。二哥说应办些甚么,我去照办便了。”郑时当即开了一单应办的礼物,张文祥亲去办了。就在这日,施星标帮着将眷属、行李都搬迸了巡抚部院,马心仪与郑、张二人相见时,只寒暄了儿句,便有事走开了,好在有施星标督率着下人安置一切。

  直到夜间,马心仪才安排了筵席,在上房款待郑、张及柳氏姊妹。马心仪的六个姨太太,都对待柳氏姊妹十分亲热,柳氏姊妹虽也是生长在官宦之家,然柳儒卿当日不过做了几任州县官,排场气概,如何及得巡抚部院里的阔绰。少年女子的虚荣心最重,当下看了马心仪六个姨太太的豪奢放纵情形,不知不觉的动了艳羡之念。而施星标在帮着搬行李的时候,看见春喜丫头了。也不知不觉的动了爱慕之心。暗想:二哥只说替我撮合,教我准备喜酒,他何不就把这丫头配给我?虽说是个丫头,身分有些不对,但是这丫头的模样儿很好、举动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来得大方。大哥身为督抚,尚且讨班子里的姑娘为姨太太,论人物,六个姨太大都赶不上这丫头。我讨了他,料想不至被人笑话。就只怕二哥是个有名的好色之徒,他要留着给他自己做姨太太,不肯让给我。我且先和三哥商量,求三哥帮忙我说,如果他硬不愿意让给我,我就向大哥叩几个响头,也说不得,总得求大哥说一句公道话,看我为甚么要单身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自觉有了把握,乘左右没有人的时候,悄悄的对张文祥说道:“男子汉到中年以后,还没有一房家室,好象几事没有个着落的样子。我自从来到山东,境遇一天好似一天,地位也一天高似一天,我就想在山东成立一个家业,免得终年和没庙宇的游神一般,没个归宿之处。无如我既不是本地方人,对本地官宦人家又少有来往,高不成低不就,很难得有合意,不知他打算替我撮合的,究竟是谁家的小姐?”张文祥因施星标的言语、举动,从来有些呆头呆脑似的,和他没多的正经话说,一开口便是开玩笑。这时见施星标说得如此慎重,并不似平日说话的没条理没次序,也就不便拿出开玩笑的神气,只得应道:“此后既安排在官场中过活,家眷是少不得的。二哥打算替你撮合的,他不曾说给我听,不知追究竟是谁家的小姐。”施星标道:“不问是谁家的小姐,我都不愿意。大富贵人家的,好是自然很好,不过我做官不久,总怕匹配女家不上。我只要讨一个人,能象二嫂的春喜丫头那般一模一样的,就心满意足了。你可知道春喜已经许配人家没有呢?”张文祥大笑道:“既是你自己说出来愿意讨春喜,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施星标喜问道:“难道二哥说替我撮合的,就是春喜吗?”张文祥道:“不就是她,还有谁呢?”

  施星标道:“怎么这两日不见二哥提起?你猜事情不至变卦么?”张文祥道:“二哥因你说要讨一位官太太,他恐怕春喜是个丫头出身,不配做官太太,所以说出来之后,就失悔不该说了。你于今既不嫌弃丫头,我去向二哥说便是了。”施星标听了,来不及似的对着张文祥一连作了好几个揖,说道:“这事就拜托三哥了。”张文祥将施星标的话对郑时一说,这段姻缘便立时成就了。马心仪听说,即赏给施星标二百两银子作结婚费。郑、张二人也都有馈赠,于是施星标兴高采烈的和春喜结起婚来。

  施星标是个有职务的人,结婚后仍照常供职,也没有另租房屋。春喜夜间陪他睡觉,白天不在柳氏姊妹房中闲坐清谈,便在上房陪马心仪的几个姨太太寻开心玩笑。春喜本来生性聪明,因从小伺候柳无非姊妹,也略解文字。施星标一心想马心仪栽培提拔,无时无地不求得马心仪的欢心。知道马心仪最宠爱的,是新讨来的六姨太。六姨太是北京极有名的红姑娘,艳名也就叫做“红姑娘”。但是容貌并非惊人之艳,就只应酬的本领高大,一张嘴伶牙俐齿,能遇一种人说一种话,但凡见过她的人,个个疑心她对自己有无限深情。心思更是细密玲珑,在她班子里走动的,不是王公贵人,即是富绅巨贾。每有为难的心事,或是在她跟前愁眉不展,或是背着她短叹长吁,她总得寻根觅蒂,问出情由来,只须她那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一转,不论甚么为难的事,她都能立时代筹应付的方法。虽不见得处处妥当,便见解确能比人高。因此一般在他那里走动的王公贵人、富绅巨贾,见面多呼她为红军师。

  马心仪为慕她的名,花了上万的银子讨来,果是名下无虚。马心仪宠幸她无所不至,大小家政,多半归六姨太掌握。满衙门的人,没有不畏惧六姨太的,没有不巴结六姨太的。施星标想马心仪栽培提拔,更是巴结得尽心尽力。春喜是当丫头出身的人,不待说最会承迎色笑,对于几个姨太太,虽是一体奉承,只是在六姨太房里周旋的时候为多。马心仪既是宠幸六姨太,当然除了办公事的时间以外,总在六姨太房中寻欢取乐。论年龄,春喜比六姨太轻。论姿色,也比六姨太美。马心仪是个纵欲无厌的人,六个姨太太还不能满足他的欲念,见春喜生得有几分动人之处,又整日的在左右殷勤,便串通六姨太勾引春喜实行无礼。在六姨太未尝没有醋意,因知道马心仪生成的如妇人之杨花水性,可以随处钟情,恐怕他再讨第七个姨太太迸门,夺了自己的宠幸。春喜是有夫之妇,只能通奸相好,不能定名正位,停眠整宿,对于自己的宠幸,还可以保全。因此情愿顺承马心仪的意旨,用种种方法引诱春喜。在班子里当姑娘的人,引诱妇女的手段,自是高人一等,全不费事的便将春喜引诱成奸了。施星标是个粗人,又轻易不敢到上房里走动,那有察觉的时候。

  马心仪与春喜通奸了一两个月,厌故喜新的毛病,不觉又渐渐的发出来。这时秘密对春喜说道:“我今年差不多五十岁了,中国各省繁华之地,我多到过,生得美的妇女,在我两只眼里见的,也实在不少。只是从来没见过有美丽象你家那两个小姐的。我不知道郑老爷、张老爷怎么有这们好的艳福,不费甚么气力,在半路上遇着,便成就好字,真是可羡可慕。从外面看,似乎我比他两人命好,其实我的命,如何及得他两人。我若能得一个象你家大小姐那般美女子的,陪伴终身,现在的高官厚禄都情愿让给旁人去享受,我就以白丁终老也是快活的。”春喜道:“我家两位小姐岂但生得容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件不会,没一件不精,这回嫁给郑姑老爷和张姑老爷,也要算是天缘凑巧。不然,也没有这们容易。我记得当日在四川,老爷太太还存在的时候,来替大小姐二小姐做媒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老爷太太说门弟人品都很相安,可以定下来,偏是两个小姐自己不肯,说:‘那些官家少爷,多是酒囊饭袋,毫无学问的,一旦没了祖业,便无力谋生。’我大小姐并不知道害羞,当面向太太说,不愿意嫁给那些文不文武不武的少爷。那时赵家大少爷已经做到都司了,年纪还只二十五岁。据说赵大少爷能开两石重的硬弓,武功好的了不得。我家老爷太太以为二小姐是没有不中意的了,谁知二小姐仍是不情愿。我那时心想:两个小姐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到底心里打算要甚么样的人物才嫁呢?谁也想不到在船上遇见郑姑老爷,即时就倾心要嫁他。小姐原是要回南京林家去的,大约也是因为喜事办的太草率了,恐怕到林家说起来不体面,所以情愿不去林家,迳随姑老爷到这里来。论两位姑老爷的人品虽是好,但从前做媒的那些少爷们不见得都赶不

  马心仪问道:“然则你那两个小姐何以是那们来不及似的嫁他们呢?”春喜道:“我在隔壁舱里仿佛听得大小姐劝二小姐道:‘你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终身大事,若依赖你姨父姨母,是靠不住的。我们赤身露体的承他两人从强盗手里救了回来,因要解我们身上的绳索,遍体都抚摸到了,难得他两人没有娶妻,我们不赴此嫁他,好意思去嫁甚么人呢?”马心仪笑道:“遍身被人抚摸了,就得嫁给这人。我倒得设法在他姊妹身上抚摸一阵,看他又肯嫁给我么?”春喜想迎合马心仪的意思,便说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吗,大小姐二小姐都欢喜喝酒,而酒量又不大,两三杯酒下肚就醉了。不过这事也得商通六姨太,要六姨太出头请他姊妹到上房里来。”马心仪不等春喜往下说,即连连摇头道:“这事不能给六房知道。他姊妹既通文墨,我自有方法,使他姊妹心甘情愿的着我的道儿。只要你在中间做个穿针引线的人,事成后我自重重的赏你。”春喜道:“我自然应该尽力,不过两个小姐平日待我,虽与姊妹无异,我却从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勾引他的话,我是不敢去说的。”马心仪问道:“看他姊妹的性情举动,都象很随和的,很容易说话的,并且你此刻的身份地位已和他一般大了,有甚么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呢?”春喜道:“两个小姐的性情举动,实在都很随和,就是我当日伺候他的时候,一次也不曾受他责骂过。只是要我向他说无理的话,她究竟是小姐,有小姐的威严,我怎敢和她比身份比地位。”马心仪听了,两个眼珠儿登时向上转了几转,不住的点头,笑道:“有了,有了,我有计较了。你既畏惧她的威严,便勉强教你去说,也是说不动她的。大小姐为人更精明能干、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就是商通六房里去勾引她,也不见得不碰钉子,没得弄巧反拙,倒难为情。我于今思量出一个最妙的方法来了,不问她是怎样三贞九烈的女子,不愁他不上我的圈套。”春喜忙问是如何的方法?马心仪笑道:“现在还不曾着手,不能说给你听,你瞧着便了。”春喜遂不敢再问。就上来给姊姊叩头。”六姨太道:“依照我生长地方的风俗,凡是至亲密友,都得邀请。越请来的人多越好。无奈在这地方和做官一样,至亲不待说没有,便是密友,除了两位妹妹之外,就只有我家里那五个姊姊。太太肯不肯赏光,此时不说不定,须看他临时高兴不高兴。”柳无非道:“我不知道姊姊贵地方的风俗,本应略备礼物,以表我妹妹一点儿庆祝之心。既是姊姊说送礼比骂人咒人还厉害,我姊妹就只好遵命来讨酒喝了。”六姨太道:“原是为有这种风俗,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若送礼,便犯了禁忌了。”柳无非姊妹信以为实,丝毫没有疑虑。

  六姨太去后,不一刻,郑、张二人都回来了,柳无非对郑时说了六姨太亲来邀请的话。郑时笑道:“明九暗九的话,我也曾听人说过,只不知道有邀请至亲密友饮酒的风俗。你是欢喜喝酒的,酒量又不大,宴会中万不可多喝。喝多了一则身体吃亏,二则酒能乱性,恐怕错了规矩礼节,闹出笑话来,醒后就失悔也来不及了。”柳无非笑道:“同席的没有外人,都是些每日见面的,就多喝两杯,也未必就闹出甚么笑话。好在六姨太说,酒杯可以选极小的,酒也可以喝极淡的,仅仅九小杯酒,那里能喝醉人,不过六姨太说,照风俗须共饮到天明。你不是得独睡一夜吗?”郑时笑道:“我独睡一夜倒没要紧,你每夜不到二更就睡,于今忽教你熬一通夜,你怎么受得了?”柳无非摇头道:“熬夜算不了甚么。你睡在床上等我,我只要可以抽身回来,就回来陪你睡。”夫妻很亲密谈了一会,六姨太已打发丫环来催了,柳无非姊妹方一同走进上房里去。

  此时天色已是上灯时分了,内花厅里已摆好了酒席。虽没设寿堂,也略有铺陈,是个有喜庆事的模样。马心仪的六个姨太太,都浓妆艳抹,出厅迎接。春喜也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跟在六个姨太太当中。柳无非姊妹同向六姨太下礼,大家都急着搀扶,齐说不敢当。分宾主略坐了片刻,六姨太即起身邀请入席。各姨

  过了几日,六姨太忽亲自到西花厅里来。柳无非姊妹迎接进房。这时,张文祥和郑时都到外面闲逛去了。六姨太坐下来,笑道:“两位姊妹都是极精明的人,可知道我此来是干甚么事?”柳无非也笑道:“姊姊不说,我们从那里知道呢?”六姨太道:“今日是我的贱辰,特来接两位妹妹上去喝一杯淡酒。”柳无非道:“啊呀,我真疏忽得该打,劳动姊姊亲自来接,如何敢当。我早应该去给姊姊叩头才是。”

  六姨太连忙伸手来掩柳无非的口,说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我们都是年轻轻的人,岂是庆寿的时候?只因我今年二十六岁,正逢暗九。我那生长地方的见俗,每人生日,逢着明九晴九,都有禁忌。据老辈传说:若这人逢明九或暗九的生日,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这人必不顺利,并且多病多烦恼。”柳无非道:“我倒不懂得这种风俗。怎么谓之明九?怎么谓之暗九?因四川没有这风俗,不曾听人谈过。”六姨太道:“风俗自是一处不同一处。如我今年二十七岁,三九二十七,所以谓之暗九;若再过两年二十九岁,便是明九了。遇着明九的生日,须在白天安排些酒菜,邀请若干至亲密友。男子生日邀男子,女子生日邀女子。己成亲的邀已成亲的,未成亲的邀未成亲的。大家围坐在一处,每人由生日的人敬九杯酒。酒杯可以选用极小的,酒也可以用极淡的,但是少一杯也不行,这就是托大家庇荫的意思。各人尽兴闹一整日,越闹得高兴越好。暗九就在夜间,一切都依照明九的样,也是越闹得凶越好,务必闹到天明才罢。平常生日做寿,至亲密友都得送寿礼,自有逢着明九暗九,无论什么人,一文钱的礼也不能送。若是明九暗九有人送礼,简直比骂人咒人还厉害。过了六十岁的人,便没有这种禁忌了。我今年是暗九,所以特来请两位妹妹去喝点儿淡酒。务望给我面子,早些光降,最好大家聚饮到天明。”

  柳无非道:“姊姊说得这们客气,真折煞我姊妹了,我们即刻太都自有丫环在旁斟酒伺候,另派了三个丫环,伺候柳氏姊妹和春喜。每一个丫环手捧一把小银酒壶,各斟各的酒,柳无非看杯中酒色金黄,喝在口中,味极醇厚,但是略有点甜中带涩,仿佛有些药酒的余味,不觉用舌在唇边舐咂,六姨太非常心细,已看见了柳无非的神情,连忙含笑道:“今日贱辰,承诸位姊姊妹妹赏光,和我喝酒。我知道诸位姊妹的酒量,都未必很大,恐怕外边的酒太厉害,喝不上几杯就有了醉意,因此特地派人办了几坛金波酒来。这金波酒的力量不大,大家都可以多喝几杯。”说时,两眼望着柳无非,问道:“妹妹曾喝过这种金波酒么?”柳无非道:“不曾喝过。”柳无非满心想问:怎么有药气味?因转念一想:这是庆寿的筵席,如何好随便说出药字来?只心里猜度,以为金波酒本是这般的味道,喝了两杯之后,便不觉得有药味了。

  六姨太殷勤劝敬,柳无非觉得九杯之数未曾喝足,不好意思推辞,勉强喝过了九杯,已实在不胜酒力了。六姨太即向她说道:“妹妹今夜无论如何得热闹一整夜,我知道妹妹的身体不甚强健,此时可到我房里去休息片刻。”说着,起身走到无非跟前,就无非耳根低声说道:“喝酒的人,每小解一次,又能多喝几杯。”柳无非此时正想小解,听了这话,便也起身对同席的说道:“对不起,我立刻就来奉陪。”大家齐起身说请便。六姨太搀着柳无非的手,一同走进卧室,推开床后一张小门。

  柳无非举眼看这房间,比六姨太的卧室略小些,房中灯光雪亮,陈设的床几、桌椅,比六姨太房里还加倍的清洁富丽。正待问这是谁的房间,六姨太已说道:“这是我白天睡觉的房间,床头那个形象衣橱的,不是衣橱,拉开橱门,里面便是马桶,妹妹小解后,在床上略坐一会,我去教人弄点儿解酒的东西来给妹妹吃,我这房里谁也不敢进来,外边有甚么声息,里面毫不听得。这里面也不论有多大的声响,只要关上房门,那怕就站立在门外的人,也简直和聋了的一样,因为我白天睡午觉,最怕有声响。就被惊醒得再也睡不着了。为此弄这们一间房子,连我自己的丫环,都不许进来。”柳无非心中羡慕不已。六姨太回身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关了。柳无非走到床头,轻轻将橱门一拉,看橱里果和一间小房子相似,并有一盏小玻璃灯,点在橱角上,照见橱里不但有一个金漆马桶,并有洗面的器具,琉璃灯侧还悬挂了一轴五彩画。

  柳无非这时忽闻得一种极淫艳的香气,登时觉得浑身绵软,心旌摇摇不定,两肋发热,自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金波酒,连忙解衣坐上马桶,两眼不由得望着那轴五彩画。那画不望犹可,一落眼真教人难受,原来是一幅极淫荡的春画。柳无非初看时,吓得掉过脸不敢多望,只是两眼虽望在旁处,心里再也离不开那画,觉得房中没有人,我何妨多看看,这类东西是轻易看不见的。谁知越看越不舍得丢开,欲火也就跟着越发腾腾蒸上,不能遏抑,却又恐怕六姨太送解酒的东西进来,撞见了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心思起身,决然步出来。关了橱门、整理了衣带。觉得这房里的香气,比橱里更甚,看壁上也挂了好几幅工笔画,以为这壁上的断不是春画。柳无非本是会画的人,尤喜工笔画,就近看时,不是春画是甚么,并且每幅画上,都是一男数女,妖亵不堪。柳无非正在春兴方浓的时候,再加上看了这类东西,那里还讲得上“操守”两个字,两脚竟软得支不住身体了,就到床上横躺着,一颗心不待说在那里胡思乱想,正在此时,忽见马心仪从床后转出,走近床前,笑嘻嘻的打了一躬。不知马心仪将怎生举动?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八回 马心仪白昼宣淫 张文祥长街遇侠

  话说柳无非眼望着马心仪笑嘻嘻的向他打了一躬,说道:“好妹妹,你真想死我了。”柳无非吓得心里一跳,正待挣扎起来,无奈在醉了酒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马心仪来得真快,只一霎眼工夫,已被搂抱入怀。柳无非身体既不能动,惟有打算张口叫六姨太快来。不张口倒也罢了,口才张开,随即就被塞进一件又软又滑的东西来,只塞满了一口,不能出声。动不能动,喊不能喊,挣扎又无气力。此时的柳无非,除了听凭马心仪为所欲为外,简直是一筹莫展,因此柳无非遂被马心仪玷污了。马心仪最会在妇人跟前做工夫,柳无非一落他的圈套,便觉得他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大凡妇人一被虚荣心冲动,“操守”两个字是不当一回事的,只有如何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倒是马心仪还存了几分畏惧郑时的心思,明知道郑时有杀柳儒卿的事,因恐怕对柳无非说出来,柳无非不能忍耐,在郑时跟前露出形迹来。郑时机智过人,必能看出其中毛病。万一因这妍情事,彼此弄决裂了,郑时不是好对付的。此时的马心仪心目中,只觉得郑时可怕,以为张文祥不过一勇之夫,不足为虑的。幸亏马心仪不把张文祥放在心上,方有以后惊天动地的事闹出来。若马心仪将张文祥和郑时一般看待,那就难免冤沉海底了。这是题外之文,不去叙他。

  且说马心仪既诱奸了柳无非,就每日教六姨太借故将柳无非接到上房里来,以满足双方的兽欲。郑时虽也是一个好色之徒,然尚顾体面,不似马心仪这般不择人不择时不择地,公然白昼行淫。郑时自进巡抚部署院后,每日除了同张文祥去外面闲逛些时外,总是独自坐在西花厅里看书。白天非有事故,并不和柳无非在一块儿厮混。也不是郑时对柳无非的爱情减少了,不愿意亲密。一则因已成了眷属,自以为夫妻是天长地久的,不必和露水夫妻一般的如胶似漆。二则困柳无仪与柳无非不曾离开过,姊妹的感情厚,欢喜时刻在一处笑谈。并且马心仪的六姨太太和春喜也不断的到柳无非房中来,自觉坐在一块儿不方便。加以郑时喜读书,日常手不释卷,夫妻在一间房里坐着,总不免有些分心,不如独自在花厅里的清静些。因此六姨太每日来引诱柳无非到秘室去行淫的事,郑时丝毫没有察觉。

  马心仪的欲望若是容易满足的,便不至有了六个姨太太,又弄上了春喜,还要想方设法的锈奸柳无非。即是个逞欲无厌的人,初与柳无非成奸的时候,似乎很满足,及至每日欢会,经过若干度之后,趣味就渐渐的减少了,一缕情丝,又不知不觉的绕到柳无仪身上去了。寻常爱情专一的女子,醋心也非常浓重。和马心仪鬼混的这些妇女,既无所谓爱情,便也没有甚么醋劲,并巴不得多拖几个人同下浑水,免得人家独为君子。

  柳无仪从小就异常服从柳无非,有时他母亲叫她做甚么事,反不如柳无非说的,一些儿不敢违背。就是在船上与张文祥成亲的事,柳无仪因张文祥的年龄比自己大过一倍,又是一个武人,没一些温柔文雅之气,原不甚情愿的。只为柳无非已与郑时发生了夫妻的情感,郑时恐怕张文祥不高兴,也是竭力想把张文祥拉下浑水,教柳无非劝柳无仪与张文祥成亲。柳无仪服从惯了,不敢说出不情愿的话来,张文祥一般的是服从郑时的人,遂由双方生拉活扯的成了眷属,然这般成亲的夫妻,自表面上看去,好象是经过一番患难的,可以称得是一段美满姻缘,其实夫妻各有各的情愿。加之张文祥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早晚必锻炼身体,终年无间,对于女色,虽不说视如毒蛇猛兽,但是存心要留着这有用的身体,好待将来做一番事业,是绝对不肯在妇人身上销磨豪气的。因此柳无仪空得了一个嫁人的名,夫妻之乐领略得极少。心里早就有些怨恨柳无非,不该拿她当送礼的人情。柳无非这回引诱她上马心仪的圈套也和六姨太引诱她一般的做作。柳无仪一旦尝着了这滋味,对张文祥更加冷淡了。

  张文祥那里拿他的行为言语放在心上。尽管柳无仪冷淡,他只是不觉得。倒是郑时看出柳无仪不亲热张文祥的神气来了,背地里劝张文祥道:“我知道三弟把工夫看得认真,不肯在女色上糟蹋了身体。不过少年夫妻,实在不有过于疏淡。你要知道,你是练工夫的人,越是不近女色越好。三弟媳不是练工夫的,又在情欲正浓的时候,何能和你一样呢?”张文祥听了,从容问道:“二哥这话怎么说起来的,难道无仪对二嫂说了甚么话,二嫂叫二哥来劝我的吗?”郑时连忙摇头,笑道:“岂由此理。不但你二嫂不敢对我说这类话,就是三弟媳又难道肯拿这类话向你二嫂说么?”张文祥紧接着问道:“然则是二哥亲眼看出无仪甚么情形来了么?”郑时道:“你知道的,我生平的大毛病,就在好色。因为好色的缘故,和女人亲近的时候居多。因亲近得多,对于女人的性情举动,也揣得很透澈。我眼睛里三十年来所见的少年夫妻,其和好亲热如胶似漆的,必是男女的身体强弱相等,性情灵活也相等的。聪明强健的丈夫,没有亲爱愚蠢衰弱妇人的。反转来,妇人对丈夫也是一样,少年夫妻不和好,不是一边的身体太衰弱,便是一边的性情太古板。总而言之,十九是由于情欲上一方太过,一方不及。若两边能如愿,夫妻就没有不和好的了,你对三弟媳,自成亲之日起,到于今举动言语都无改变。只是我细心体察三弟媳对你的神情,就仿佛一日冷淡一日,不似成亲时那般亲切了。”

  张文祥笑道:“我倒不曾在她身上留心,不觉得她冷淡,也不觉得她亲切。二哥既看出她对我冷淡的神情来了,却教我有甚么法子又使她亲切呢?”郑时笑道:“你我做丈夫的,也得代她们做女人的设想设想。她们终身所依赖的,在儿女未成立的时候,就只能依赖丈夫。若丈夫不和她亲近,她终身的快乐便保不住了,她心里安得不着急呢?只要你我做丈夫的肯体贴她,亲热她,除了生性下贱,不顾名节不知廉耻的女子而外,决没有不体贴丈夫亲热丈夫的。”张文祥也摇头道:“这只怪我的生性不好,从来拿女子当一件可怕的东西,不仅觉得亲近无味,并时刻存心提防着,不要把性命断送在女子手里。我未尝不知道这种心思,只可以对待娼妓及勾引男子的卑贱妇人,不能用以对待自己的妻子,无奈生性如此,就要勉强敷衍,也敷衍不来。我这头亲事,原是由二哥二嫂尽力从中作成的,我自己不曾有过成立家室的念头。二哥方才劝我体贴亲热的话,我也知道是要紧的。但我仔细想来,即算我依遵二哥的吩咐,从此对无仪,照二哥对二嫂一样,无仪心里自是快乐。不过我为图她快乐所受的委屈,就真是哑巴吃黄莲,说不出的苦了。何况在我这个生性不会体贴不会亲热的人,纵勉强做作,能不能得她快乐,还不可知呢?我想与其是这般两边不讨好的延长下去,不如仍由二哥二嫂作主,另物色一个好男子…

  郑时不等张文祥再说,急伸手去掩着张文祥的口,说道:“这不象话,快不要如此乱说,便是这般存心也使不得。休说无仪是你很好的内助,你不可胡存这骇人听闻的念头。就是无仪的德、容、工、貌都很平常,只要她没有失脚的事,你也不能这们乱说。你非不知道她姊妹都是诗礼之家的小姐,这话若传到她姊妹耳里去,你试代她们着想。寒心不寒心?”张文祥道:“我并不是胡乱说的,二哥既以为不能这们做,我只好依二哥的话,此后凡事将就她一点儿就是了。”郑时喜道:“好吗,夫妻间很有一种乐趣,非做丈夫的凡事将就妻子,这种乐趣便不能领会。你依我的话,将来尝着了这种乐趣,还得向我道谢呢。”张文祥不说甚么,自闷闷不乐的走开了。

  过了几日,张文祥忽于无人处对郑时说道:“我们山遥水远的来依靠大哥,到这里也住了几十月了。初到时辽见过几次面,近来简直面都见不着了。他口里虽道竭力设法安插我们,心里不见得有这一回事。我想久住在这里也无味,我们原不是为官作宰的人,娶了个官家小姐做妻子,已经是不相匹配了。再加上久住在这种富贵的地方,使他们终日和一般骄奢淫逸的姨太太住在一块儿厮混,把两个眼眶儿看得比篮盘还大,将来一定有不把我们这些穷小子看在眼里的时候。我想不如趁早离开山东,去另寻事业。不知二哥的意思以为如何?”

  郑时笑道:“三弟的性情,还是这们躁急。你不知道在官场中误差候缺的人,每日得上衙门钻营巴结,无所不至。常有候到几十年,还候不着一点儿差事的。我们在此地才留了几个月,也并不曾去巴结人,向人求差事,怎样就着急要去另寻事业呢?我并不是贪恋这地方,且图一时的快乐。我们既是在几年前便动了这个想混进官场去的念头,好容易才得了这条门路。你不要把这条路看轻了,寻常做官的人,花多少万银子,还赶不上我们这种际遇呢。”

  张文祥见郑时这们说,没话回答,只低下头象思索甚么。郑时道:“我料着你说这番话的心事了。你必是因三弟媳近来终日和大哥的几个姨太太在一处厮混,你觉得对你益发冷淡了,由这一点原因就动了率眷离开此地的心思。我料的是与不是?”张文祥面上透着不耐烦的神气,说道:“这倒用不着说了,我当日在四川的时候,看了那些督抚司道的排场,只觉得做官的快乐。于今来这里住了些时,才知道做到督抚司道的人,都已受过大半世钻营巴结的苦了。我生性不惯巴结人,将来有不有给我快乐说不定,此时的苦我便已不能受了。并且我自知是个粗鲁人,就有官给我做,也干不了。二哥不妨在此多住些时,我打算动身去湖南走一趟。我已有多少时候不见我师傅了,心里思念的很切。”郑时问道:“你去湖南,来回大约须多少时日?”张文祥道:“好在此刻比当年了,此地没有少不了我的事,来回的时日不必计算。”郑时道:“这使不得,三弟不能就此撇下我,自去另寻生活。我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若此地实在不能混了,要走得大家同走。我劝三弟暂且安住些时。我明、后日上去见大哥问他一个实在,他没有你我放在心上,言语神气之间是可以看得出的,且待见后再作计较。”张文祥点头道:“我等候二哥便了。”

  次日,郑时照例坐在西花厅里看了一阵书,觉得心里有事看不下去。他的书籍,原是安放在他自己卧室里的,就捧了这本书回房,安放在原处。一看柳无非不在房中,料知又是被几个姨太太邀到上房里闲谈去了,心里登时转念道:“我何不趁这时候去上房里找大哥谈论一回。三弟是个生成的急猴子性格,谈论了一个着落,免得他在这里等得焦急。”想罢,即反操着两手,一步一步踱进上房的院落。平时这院子里照例有几个伺候上房的人坐着,听候呼唤传达,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郑时并不踌躇,仍是一步一步的踱上去。刚踱近上房的窗格跟前,耳里便隐约传进了一种气喘的声息,这声息不待审辩,就能听出是有人在房里白昼宣淫。

  这声息若是传进了张文祥的耳里,必立时退出去,连呼晦气。无奈郑时也是生性好淫的人,听了这声息,心中就猜度这行淫的不是别人,必是马心仪和最宠爱的六姨太。难得有机缘遇着,何不从窗格张望张望,毕竟是何情景?不张望倒没事,这一张望,却把一个足智多谋的郑时气得发昏。和马心仪行泄的,那里是甚么六姨太,原来就是他自己最宠爱的柳无非。当时看了柳无非的丑态,不由得气的举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知道若被马心仪看见了,必有性命之忧。不忍观看,也不敢再看,连忙三步作两步的退了出来。仍从卧室里取了一本书,坐在西花厅装做看书的样子,咬牙切齿的心里恨道:“我真瞎了眼,人面兽心的马心仪,我不曾看出来;水性杨花的柳无非,我也看不出,拿她生一个义烈女子。怪道他近来每夜说身体疲倦,上床就睡着不言不动。我还心里着急,以为她身体虚弱,欲念淡薄,打算找一个名医来,替她诊治诊治,谁知是这们一回事。”

  郑时独自越想越气,恨不得拖一把快刀,即时冲进上房去,将马心仪和柳无非都一刀杀死,再回刀自杀。但是立时又转念道:“我与柳无非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亦船上乘她之危,将她轻薄,因此勾的她上手,这样配合的夫妻,原来是靠不住的,她若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便不应胡乱在船上许我亲近,这事只能怪我自己不好,所谓悖人者悖出,我不值得因此气忿。为这种淫贱妇人,送了我的性命,更是不值得了。就这回的情形看起来,不待说两姊妹都被这淫贼马心仪奸占了。我真被鬼迷了眼睛,前日还竭力劝三弟亲近那淫妇,为今之计,除了我和三弟偷逃,没有别法,不过我和三弟忽然弃眷潜逃,在别在不知为的甚么,那淫贼心里是明白的,那淫贼既怀着鬼胎,又知道我和三弟的履历,未必不想到放我们逃了,不啻留下了两条祸根。那时为要免他自己的后患,即不能不借着四川的事,破脸缉拿我们,使我两人到处荆棘。也是不好过活的。待借故带着两个淫妇走罢,姑无论没地方可走,那淫贼也决不肯放。那淫贼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疑心被我识破了,便是危险。”郑时如此翻来覆去的思量了好一会,一时委实想不出两全的方法来。

  正在闷闷的难过,忽见张文祥兴匆匆的走了进来,笑道:“可惜今日二哥不曾跟我出去。我今日连遇着两个异人,都是寻常不容易遇着的。”郑时勉强陪着笑脸,问道:“两个甚么样的异人,你如何遇着的?”张文祥吃惊似的在郑时面上打量了两眼,凑近身坐下来,问道:“二哥身体不舒服吗?面上的气色很不好?”郑时摇头道:“没有甚么不舒服,只心里觉得有些闷罢了。你说你所遇的异人罢。”

  张文祥见郑时说没有不舒服,便又鼓起兴致来,说道:“我今日出衙门去街上闲逛,信步走到一处,只见前面一个痨病鬼也似的人,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低头曲背的向前走。那走路的形象,一歪一扭的,简直是一口风来就得吹倒的样子,左手提了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右手擎着一个酒葫芦,边走边用嘴对正葫芦,仰面咕罗咕罗喝下酒去。喝了这口酒,又将旱烟管送到嘴边呼呀呼的嘘几口烟。是这般怪模怪样的走着,引得满街的人都笑嘻嘻的看他,他仿佛全不觉得有人看了他好笑,只管偏偏倒倒的一面嘘烟,一面喝酒。许多过路的见了,多停步望着他,也有好事的,跟在他左右背后,和看甚么新奇把戏一样。我正是无事出来闲逛,见了这般怪物,不知不觉的也就跟在他后面,看他究竟是个干甚么事的,跟过了一条街,只见他转身走进一条狭巷子里去。

  刚走迸巷口,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那骡车因是空的,行走的很快,骡夫更在将出巷口的时分,催着那骡快走。不提防凑巧这怪物迎面走进来,一时收缰那里来得及,骡头不偏不斜的正与怪物撞个满怀。骡夫只吓得哎呀一声大叫,以为这一下撞出大祸来了,跟在背后后的人,也都齐声叫不好了,连我也吃了一惊。再看那怪物真是作怪,经骡头那们一撞,倒撞得不歪不扭了,身体都不曾向后仰一下,只立着屹然不动。葫芦口正对着嘴边喝酒,并不因骡头撞过来停止不喝,咕罗咕罗喝下了酒,一面提旱烟管往嘴边送,一面仍举步向巷里行走。

  这条骡子就走了倒运了。骡头抵着怪物的胸膛,怪物向前行着,骡车便被抵得向后倒退,骡子大约被抵得不忍痛不住,弓着背屈着颈乱跳起来,牵连得骡车一掀一落。若不是在狭巷子里,早已翻倒在一旁了。骡夫也惊得出了神,不知待怎样才好,委实奇怪。那头骡子虽是弓着背乱跳,骡头贴在怪物的胸膛,就和有胶漆粘着了的一样,无论如何跳,总是贴着不能离开。骡子乱跳的时候,怪物就立着喝酒。骡子一停脚,怪物又衔着烟管前行几步。是这们一停一走的约有十来次,我们看的人都拥进了巷口。大家吼起来大笑。骡夫在这时方才明白,知道得罪了这怪物,非陪礼软求是不得了的。也顾不得骡车翻倒,慌忙跳下地来,抢到怪物跟前,屈膝请了个安,哀求苦告的说道:“求爷爷恕小人粗心,小人实在不知道爷爷在这当儿走进巷口来。”怪物见骡夫这们哀求,才慢慢的顺过脸来,说道:“你们赶车的,在转弯抹角的地方,照例是应该催着骡子快走的么?”骡夫还不承认道:“小人并不曾催着快走,求爷爷饶忽。”那怪物一听,也不开口,衔着烟管向前又走了几步。没有骡夫在车上,车辆更掀簸得厉害了,吓得骡夫双膝跪下来道:“是小人不该,是小人不该,千万求爷爷不要再走了。”怪物遂止步用旱烟管指着骡夫,说道:“你们这类东西真该死。幸亏今日撞的是我,若换上一个年老的或小孩,便不撞死也得踏死了。你们下次再敢是这们胡冲乱撞,就休怨我不容情啊。”说着,身体一偏,又是歪歪倒倒的走过骡车去了。

  “许多看热闹的人,也有想再跟上去的。无奈那辆车塞满了一条狭巷,挤不过去,只得退出巷口,让骡车走过。我知道这是个异人,有心想结识他,便不肯跟着大众退出来,侧身从车旁窜过去。看那人还在前面,我想赶到他前面,看看他的容貌。但是赶到了他背后,正打算从他身边抢上前去,他却不先不后的将身体向这边一歪,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以为他走路本是这们偏偏倒倒的,偶然倒在这边,我抢那边过去便了。等我刚抢到那边,他就和有后眼相似,又不先不后的倒向了那旁,又是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还不觉得他是有意的,直到连抢了十多次,无论我用甚么身法,他只轻轻的一歪就挡住了,我才知道他是存心与我开玩笑,只得立住脚待开口问他的话。他已回过头来望着我,说道:‘你到底为甚么事,只管在我背上左一下右一下的这们撞,我一立着不动让你过去,你倒也立着不动,不是存心开我的玩笑吗?你要过去就快过去罢,我的头都被你撞昏了。’”

  “我见他倒来是这般责备我,不觉好笑道:‘我如何敢和你老人家开玩笑。我在各地游行,本领高强的人也会了不少,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老人家这般高强的。我心里佩服极了,愿闻尊姓大名?’我在说这话的时候,一面留心看他的面貌,那副脸嘴,可是丑得怕人。面盘瘦削得不到一巴掌宽,皮色比刨了皮的南瓜还要难看。头发固然是蓬松散乱的,连两道长不过半寸的眉毛,也是丛丛的如两堆乱草。两眼合扰去只留两条线缝,鼻孔朝天。一张阔口,反比寻常人口大一倍。口角在两腮上,倘出订多涎来。听了我的话也不回答,好像已被酒醉得迷迷糊糊的神气,胡乱将头点了几点,掉转身躯就走。旋走旋举起酒葫芦在头上敲着,口里怪腔怪调的不知唱些甚么。我心想这人必非疯颠,也不是喝醉了酒,大概是装成这个样子,以免有人看出他的行径。我已经请教他的姓名,不肯回答,就再追上去问,照这情形看来,也是问不出所以然的。不如且缓缓的跟着他走,看他走到甚么所在停留?知道了他停留的所在,就好去从容结识他了,随即远远的钉在他后面。看他走进关帝庙里去了,我也跟迸庙去,只见他已头枕葫芦,鼾声动地的睡在庙门弯里。我找着庙祝打听,据说,已在那庙门弯里睡了半个月。有时整日的睡着不动,有时日夜不睡,擎着酒葫芦喝个无休无歇。我打听了走出庙门,因关帝庙已告近乡村了,心想索性到乡村里玩玩,打算玩一会回头,再到关帝庙里去,看那异人醒也没醒。

  “主意既定,照着一条小路信步走去,约莫也走了三四里,只见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后生,挑着一副豆腐,从一个小山上走了下来。我看那后生就觉得可怪:皮肤白皙,面貌姣好如女子,完全不依乡村里卖豆腐的人。并且身穿一件长单衫,脚上穿着鞋袜,也不像一个卖豆腐的装束。我在这边打量他,他的一对眼睛也不住的打量我,只望了我几眼,就折身走过那边去了。我心里揣测这后生多半是世家子弟,原是读书的,只因家业衰败了,不能安心读书,没奈何挑了这担儿贩卖豆腐。让我去问明他,凑这们几十两银子给他,那他便不愁无钱读书了。我心里这们思量着,就提步追上去。我与他相离虽不甚远,只是那后生的脚下倒很快,我就放紧了脚步追赶,总相差一箭之地,追赶不上,不由得诧异起来。暗想:我自问脚下不慢,怎的他挑着担儿从容行走,我倒追赶不上呢?难道这后生也是个异人吗?不相信山东有这么多的异人,偏在一日遇着了,倒得尽我的力量追他一回试试看。遂提起精神来,施展生平本领向后生追去。并不见后生奔跑,约莫又跑了二三里,忽见前面有个村庄,后生挑着担儿走进庄子里去了,我这时相隔还有一箭远近。心里已断定这后生决非寻常人物,估量他既迸了村庄,是不难与他会面了,仍不停步的走着,再看从庄子里突然跳出三条极雄壮的狗来,只略吠了两声,即同时对着后生猛窜过来,窜的比后生的头还高……”

  张文祥说到这里。柳无非姊妹同走出花厅来,笑问:“甚么事说得这们起劲?”便把张文祥的话头打断了。不知那后生怎生对付三条恶狗!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九回 狗碰狗三狗齐受劫 人对人一人小遭殃

  话说张文祥听柳无非问甚么事说得这们起劲,只得起身让柳无非姊妹坐了,问道:“且待我说完了,二嫂欲知详情,再问二哥吧。”当即继续着说道:“我看那三条狗的来势凶猛,便是空手也难招,那后生肩挑了豆腐担,待放下来是万分来不及的,不放下来却怎生对付呢?在这时分,就显出那后生的本领来了。只见那后生一手护着豆腐担,一手从容向迎面扑来的那狗挥去,那狗的颈项,早被他抓住了,才一抓住,那两条狗恰好扑到,就将手中的狗横掼过去,只见狗碰狗,同时叫了一声,三狗都跌在地下,几翻几滚,便和死了的一样,不能动弹了。

  “那村庄里的人,大约是听得外面有狗叫的声音,立时跑出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莽汉来。一眼看见三条狗都死在地下,不由得怒冲冲的问道:“你这东西是那里来的?为甚么把我家三条狗都打死?你能好好的照样赔出三条狗来便罢,赔不出就得请你赔命。’后生也怒道:‘你家简直是率兽食人,我正要找养狗的人问个道理,你倒来找我,很好,我且问你:你家为甚么要养这般比豺狼还凶猛的狗咬人?今日幸亏是遇着我,若是年老人或小孩妇女,不要活活的被狗咬死吗?’那汉子辩道:‘养狗的不仅我一家,乡村里人家,那有一家不养狗的。就是我家养狗,也不是从今日才养的。平日在我家来往及打这门口经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若依你说的,老年妇儒就得活活的被咬死,那么我家应该遭了多少场人命官司了。你这东西定是个贼,存心打死我的狗,好来偷盗,真是好大胆的恶贼。’

  “一面骂着,一面窜上去拿那后生。我看那汉子的身法好快,武艺必练得不弱。那后生竟是毫不在意似的,并不放下豆腐担,只见他的手一举,好象在那汉子的肩窝上点了一下,汉子的两条腿,就和软瘫了的一般,登时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身体随着向后一仰,面朝天的躺着,也和死了的一样,一下也不曾动弹。后生这才从容放下豆腐担来,笑道:‘就是纸扎的人,也不应该象这们不结实。’我这时与后生相隔不过丈来远近,即走过去打了一拱,说道:‘好武功,佩服佩服!请教尊姓大名?有这样好的动功,为甚么做这小贩生意?’

  “后生刚待回答,才向我回拱了一手,庄子里跟着便拥出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来了。每个手中都操着兵器,单刀、花枪、双钩、棍棒都有,仿佛是事前准备了厮杀的。我想:这后生今番可糟了。看那七八个大汉的身手脚步,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好容易对付的,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那后生又是赤手空拳,并是长衣大袖,倒要看他怎生对付?我那时心里已抱定一个念头:后生果有大能耐,能对付那些凶神煞恶便罢,万一寡不敌众,我就只好跳进圈子去,助那后生一臂之力,因为七八个围打一个,未免太欺人了。谁知那后生绝不把人看在眼里,神色自若的举手摆了两摆,说道:‘你们这样拿刀使杖的拥上来,是不是打算和我动手相打呢?’

  “大汉之中的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擎着一把雪亮的单刀,挺身走近后生跟前,答道:‘你打死了我家三条狗,还不认错,公然敢动手将我的兄弟打死。我们岂但打算动手和你相打,不取你的狗命,替我家兄弟报仇,我们也不活在世间做人了。’后生哈哈笑道:‘你们一不与我沾亲,二不与我带故,你们不活在世间做人,干我甚么事?我一点儿不着急。不过据我看你们这些笨蛋,那里是我的对手,休说只有这几个毛人,便再邀几十几百个来,也不够我动一动手。我若不事先说给你们听,就一阵将你们个个打死,所谓不教而诛,显得我太残忍了。于今我也没精神和你们多说,只略给点儿能为你们看。你们是有眼睛有心思的,看了自去思量,若自信能和我动手,被我打死了就不能怨我,你们仔细瞧着罢。’说毕,回头看草地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石蹬,现在草地上面的,有一尺五六寸高下,见方约一尺大小,半截埋入土中去了,却看不出埋在土内的有若干深浅。后生望着这方石,点了点头道:‘就拿这东西做个榜样给你们看,你们有气力好的,可将这石头摇出来。’

  “那些大汉好象都自知拿不起那石头的样子,大家不作理会。后生不慌不忙的走近石头跟前,低头看石上有两处握手的地方露在外面,原来是一个练武的头号石蹬。大概是因为太重了,没人能拿起来,年深月久,所以埋了半截到草地内去了。后生端详了几眼,也不用手去拿,只一脚横扫过去,那石头就连黄泥带青草的翻了一个跟斗。后生并不踌躇,两手捧住那石头,轻轻往上一抛,伸左手托着,随即举右手对准石头劈去,只听得‘喳喇’一声响,碎石四散。吓得立在近处的人,连忙躲闪。后生指着散在地下的碎石,说道:‘你们自信比这石头坚硬,就不妨前来和我试试。”那些大汉一个个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没一个敢动手的。

  “就在这时候,又从庄子里走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头,撑着拐杖,缓步走近后生面前,说道:‘你显出来的能力是不错,只是能力显过了这躺在地下的人和狗,你应该赶紧救转来。’那后生看老头精神充满,颜色和平,便也改换了和易的神气,说道:‘要救转来是极容易的事。不过你们庄子里养了这种恶狗,白昼放出来咬人,还想归咎于我,说我不应该打,我无论如何不能认这个错。’老头笑道:‘不能教人立着不动,送给狗咬,怎能归咎你不应该打呢?这只怪他们不懂礼节,又不懂人情。且请你将人和狗救转来,我还有话向你说。’后生欣然点头,走到躺地汉子身边,一弯腰捉住汉子两脚倒提起来,和烂醉的人一样,浑身棉软,似乎一点知觉没有。后生将两手拌动几下,仍放下来伸手在汉子肋下一扭,扭得“哎呀”一声,即时如梦初醒,睁眼向四周望了一转,托地跳起来,指着后生对老头说道:‘师傅,看这王八蛋把三条狗都打死了,非教他偿命不可。’

  “老头儿厉声叱道:‘休得胡言乱说,你知道是打死了吗!’叱得这汉子不敢做声了。转脸又向那七八个手操兵器的大汉叱道:‘还不快给我滚进去,都站在这里现世。’那些大汉被叱得满面羞惭,—齐奔进庄子里去了。我估量这老头也不是寻常人物,既经遇着,岂可失之交臂。遂整衣上前施礼,请问他的姓氏,老头拱了拱手,指着地下的狗对我说道:‘等这狗救转来了,一同请到庄子里指教指教。’只看那后生毫不费事的样子,在每条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即随脚而起,低头亸尾的走开了。老头向门里叫了个汉子出来,替后生把豆腐担挑进去,然后让后生和我迸庄子。

  “这庄子的房屋不小,进门经过一处方形的上坪,两旁排列着刀枪架,架上有种种的兵器,一望而知这土坪是练武所在。土坪尽头处,才是三开间的房屋。看房中的陈设,可知是个务农之家。老头让我和后生在东首一间房里坐下,说道:‘我并非这里的主人,我是流落在此地,承这里的主人赏识,留我在这里,给碗闲饭我吃了,教我陪着他家的子弟练练武功。我原不懂得甚么武艺,又加以年老血气衰颓,只好借此骗碗饭吃罢了。难得今日无意中遇着两位英雄豪杰之士,真是三生有幸。这里的主人拜客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得回来。他也是一个欢喜结交的,请两位多坐一会,等他回来了,我还有事奉求。’后生问道:‘我还没有请教老丈和此间主人的尊姓大名?’老头答道:‘说起来见笑,我的姓名,已有四五十年不用了。十年前皈依我佛的时候,承雪门恩师赐了慧海两个字。原来认识我的人,都呼我为在家的老和尚,其实我历来无家,却又不能出家了,只是一个老怪物罢了。听两位说话,都不是本地方口音。请问两位因何到此乡僻之处来了?’后生答道:‘我是湖北襄阳人,也是流落在此地,只得做做小贩生意糊口。’老头似不在意的听了,掉转脸来问我。我知道后生所说流落的话是假,但我也不愿意说出真话来,随口报了个姓名,并胡诌了几句来历。老头略沉吟了一下,问后生道:‘你是襄阳人,知道有一个叫黄花镇的地名么?’后生忽然怔了一怔,说道:‘我就是住在黄花镇的人。老丈曾到过那地方么?’老头含笑点头道:‘离黄花镇不远有个柳仙祠,还有个药王庙。你家既住在那里,这两处地方,应该都去玩耍过?’后生道:‘那地方是常去玩耍的。’老头又问道:‘那药王庙里的沈师傅呢?你知道他老人家此刻还康健么?”后生听了,望着老头出神道:‘老丈也认识沈师傅么?’老头笑道:‘论班辈,他老人家还是我的师叔,如何不认识?’后生至此,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老头叩拜道:‘沈师傅便是我的恩师。’老头也慌忙立起身拉住那后生,笑道:‘你原来就是朱家的公子么,得名师传授,果是不凡,才几年工夫,就有这般成就,佩服,佩服。’从此他们一老一少所谈论的言语,我因不知底细,听了也摸不着头脑。但是可以听得出老头的能耐,比后生还要高强多少倍。时见后生很诚恳的求教。约坐谈了一个时辰,我曾两次作辞,被老头留住不放。

  “又过了一会,有一个人迸房报道:‘少爷拜客回来了。’老头挥手,说道:‘有稀客在这里等过多久了,去请少爷快来。’来人应声而去,即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跨迸房来,口里向老头呼了声师傅。老头起身指着后生对少年笑道:‘这是赵承规公子,沈栖霞师傅的高足。难得有机缘在这里遇着,快过来拜见拜见。’我听了不由得心中疑惑,刚才分明听得老头说道:这后生是朱家的公子,怎么一会儿又说是赵承规公子呢。但是我心头虽然疑惑,却不便向他们盘问。少年很亲热的拜见之后,老头又给我介绍见面。

  “这少年姓鲁,单名一个平字,好像他父亲是个京官,此刻已经去世了。我陪着坐了些时,一则因他们有世谊,我是过路之人,久坐在那里,使他们谈话不便;二则我心里时刻惦记关帝庙的醉人,猜度他必差不多睡醒了,想去见面探问一番,遂勉强作辞出来。老头和赵、鲁两少年都送别门外,老头忽然皱着双眼伸手给我握着,说道:‘老哥气色不大开朗,凡事以谨慎为上。我知道老哥是个有作有为的好汉,万一此后有甚么为难的事,请过来与我商量,我能为力的,必当尽力。’我只得道谢走了。我心想:这老头无端对我说出这些话,是甚么用意?我思索了好一会才明白了。因为老头自己说流落在这地方,后来赵公子也说是流落在此,我既不愿说实话,也只好说是流落。老头必是不知道我是随口说的,以为我真是流落无依,所以此后有为难的事,可去与他商量,他必尽力。我想来不觉好笑。”

  郑时听到这里,忽向他问道:“那么你从那边走出以后,也曾会到关帝庙的醉人没有呢?”不知张文祥怎生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回 夺饭碗老英雄逞奇能 造文书马巡抚设毒计

  话说张文祥听郑时向他问这句话,忙回答道:“二哥,别忙,我会慢慢的讲下去呢。我从那边走出以后,走到左近的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鲁家原是山东的大族,族中读书发迹了,在外省做官的人不少,家中还是务农为业。合族有二三百男丁,个个都会些武艺。老头到鲁家教武的来由,我也打听着了。在三年前,鲁家庄子里共请了四个武教师,两个文教师,分教族中子弟读书练武。老头装做游学的模样,到了鲁家,正遇着四个武教师,分做四处教鲁家子弟练武。众子弟当中有一个年纪最轻、容貌最好,武艺也练得最精的,就是鲁平。老头看了称赞不绝口。

  “鲁平生成的聪慧绝伦,见老头岸然道貌,又称赞他的工夫,料知必是个行家,当下就把老头请进庄子里去。两下一谈论,老头也不客气,直说:‘少爷的天资极好,无论学甚么都可望大成,只是不经高人指点,工夫是不能成就的。即如你此刻所学的,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耍的时候好看,实用是丝毫没有的。’鲁平这时虽逆料老头是个行家,但是究竟年纪太轻,没有多大的见识,听了老头的话,不由得有些不服道:‘我初练的拳脚,自然不能实,老先生不曾见过我家几个教师的武艺,都是山东有大名头的,不能不也算是高人。’老头笑道:‘这也算高人,那也算高人,高人也就太多而不足贵了。我是个游学的,也不懂甚么武艺,更不借着教武艺骗饭吃。只因在各地游历了若干年,还不曾见过有天资象你这般好的。好师傅果然是难得,好徒弟也是一般的踏破破鞋无觅处。象你有这么好的天资,使我看了不能不欣羡,所以不客气和你直说。府上四位教师的手脚,我一见已知大概,教你府上那些子弟,是无妨碍的,教你就实在可惜了。’

  “老头在房里和鲁平谈话,不防四个教师都躲在门外偷听,老头的话,一句也听得了。当下哪里再忍耐得住,四教师在一块商量着,要和老头比赛。四人的年纪都只四十多岁,正在精壮的时候,哪里把这老头看在眼里。商量妥了,即一同迸房和鲁平说道:‘我们本来练的武艺都是些花拳绣腿,只能骗碗饭吃。于今有这位老师傅到了,我们应当知趣,自行告退。不过我们从小练起工夫,几十年来没有见过高人,不知道高人是怎生模样?这位老师傅开口高人,闭口高人,想必他就是一个高人,我们也是有缘才得遇着,倒要请求他指教指教。我们原是些专骗饭吃的人,便是被老师傅打死了,也算不得甚么,就请少爷做个凭证人。我们倘被老师傅打死了,只算我们命短,各自的家属来领尸安埋。万一老师傅因多了几岁年纪,一时头昏跌倒了,就此中风中痰,不省人事,也不能怪我们的手脚无情。少爷以为我们这话怎么样。’

  “鲁平还没有回答,老头已立起身来,说道:‘你们的本领真不差,胆量更是了不得,我委实五体投地的佩服。只可惜我是个游学的老头,不是个卖武的壮士,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和你们争夺饭碗的,无端要与我拼命干甚么呢?’鲁平也从中调解说道:‘这位老先生是读书人,他与我闲谈的不干你们的事,劝大家不要认真罢。’教师奋臂嚷道:‘他对少爷说的别话虽不中听,然也还罢了。刚才这一番话,简直比打了我们还厉害。这老东西把我们当人吗,我们不与他见过高下,就死也不甘心。他不能拿年老来推托,他活到几十岁,是吃饭的呢,还是吃屎的?若是吃屎长大的,我们可把他当个狗畜牲,就乱咬人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也是和人一般吃饭篚的,便不能许他胡乱骂人。少爷倘怕遭连累,我们可到野外去,先把窟窿掘好,谁死了就埋谁。’鲁平见四个教师都横眉怒目凶恶异常。年轻的人遇了这种时候,不知要如何劝解才好。

  “老头却从容自若的坐下来,笑道:‘我倒想不到你们有这们厉害。也罢,生死都有一定的,古语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我须问你几位教师:你们打算怎生比赛法?这是得于未动手之前说明的。’其中有个教师说道:‘听凭你要怎生比赛,就怎生比赛,我们随便。’老头点头道:‘你可以随便。这三位呢?你们也可以随便吗?’三人同时答道:‘我们都随便,你且说出一个比赛的法子来。’老头踌躇了片刻,说道:‘我是诚如你们所说的,多了几岁年纪,走路走的太多了些,就不免头昏眼花,腿酸腰痛,若和人动手相打,时间不久,或者还可以勉强支持。你们四个人,大概打了这个,不打那个,是不甘心的,一个一个的打起来,实在太麻烦。真个把我弄得头昏跌倒了,发起痰厥来,我死不要紧,于你们的名声不大好听,旁人一定要骂你们欺负年老人,四人用车轮战法。依我的意思,不如到门外大草场去,将你们所有的徒弟,都叫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们五个人围在当中。我在正中间立着,你四人分四角立着,同时动手。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教师冷笑道:‘我们真不上你这老东西的当。你以为是这们打,便是你打输了,也不能骂你无能,是我们倚仗人多欺负你,你是不是这般用心?哈哈,你倒生得乖,其如我不呆?你到底有甚么飞天的本领。敢教我们四个人围住动手?’老头大笑道:‘这就使我有口难分了,我因问过了你们,你们都说随便。我才想出这妥当的方法来,你们却又多心。也好,你们既不肯一齐动手,就是一个一个来罢。去甚么地方打呢?’鲁平也想看看热闹,便说道:‘还是门外草场上宽展好打。’此时在旁外偷听的,有几十人,都是鲁家练武的弟子,见说游学的老头,就要去草场上和四个教师比赛,登时喜得各人分头四处送信。顷刻之间,鲁家二三百名男丁都齐集在门外草场上,已围成了一个好大的圈子。鲁平陪着老头和四个教师一同出来。

  “四个教师到这时候,看老头的神色自若,就好象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知道老头自信没有惊人的本领,料不至无端拿他自己的老性命当儿戏,觉得就这们冒昧动手,恐怕反上老头的当,四人又背着人商量了一会。即由那年老些儿的教师,当众开口向老头说道:‘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须在未动手以前说明。我们和老师傅都是未曾见过面的,彼此都不知道身家履历。老师傅练的武艺,是甚么家教,我们未领教过,果然不知道。就是我们也没在老师傅跟前献过丑,老师傅也未必知道。总而言之,我们想请教老师傅的是武艺,不请教老师的法术。老师傅便有高妙的法术,也不能使用出来,我们也只凭硬工夫见个高下,不知老师傅的意思怎样?如果要用法术,也不妨明说出来我们也好拿法术来领教。”

  “老头儿听了,笑道:“原来你们还会法术,我是只会两下硬工夫,不懂得甚么法术。’教师见老头说只会硬工夫,很高兴似的说道;‘只会硬工夫就好办了。’随好转过脸向鲁平道:‘请少爷和诸位旁观的作个见证,有谁用邪术取胜的,便算谁没有武艺。’旁观的人都是四教师的徒弟,自然都帮助师傅说话,各人巴不得各人的师傅打胜,当下大家同声应是。

  “众人分开来,让老头和四教师走到圈子中间。先由四人中推出一个,与老头动手,教师的拳脚打过去,只见老头的身体微微转动,教师的拳脚,不知不觉的下下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不但没有沾着老头的身体,连宽大的衣服都沾不着。立在旁边等做轮流交手的三个教师,至此已忍耐不住了,也顾不得他们自己刚才所说的大话,就一拥上前,单对老头要害之处下手。三人不上倒也罢了,老头不过和那教师开玩笑似的盘旋着,三人一上前,老头便变换身法了。只见他两大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四个教师,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四个教师分明看见他走身边擦过,等到一拳打去,却又打了一个空,他早已穿走那边去了,是这般穿了一阵,只穿得四个教师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老头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但又恐怕老头打他们,各举双手护住头,开口大声告饶。老头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的一样。四个教师那里敢再说半句不服气的话,各自抢夺行李悄悄的走了。老头从此就在鲁家,鲁家的子弟都跟着他练习拳棒。地方上人说,只有鲁平的武艺得了老头的真传,其余的鲁家子弟,不过得些粗浅的工夫罢了。”

  郑时听了,叹着气说道:“这老头儿本领,确是了不得,只是他这种行为,我倒不敢恭维。常言:鹭鸶不吃鹭鸶肉。那四个教师,一般的拿着拳棒工夫教人糊口,工夫好也罢,不好也罢,只要鲁家的人不嫌弃,与别人有何相干?无端的去打人家,赶人家走开做甚么。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见得老头儿武艺,便是天下无敌。若再有一个高手出来,将老头打跑,想必老头也觉难堪。”张文祥道:“打教师拆台的举动,我也是不敢恭维的。不过这回的事,论情理却不能怪老头有意夺人家饭碗,只能怪四个教师欺他衰老,不度德,不量力,定要找着他打,教他没有推辞的方法。”

  柳无非在旁听了,笑道:“我虽是没头没脑的听着,只是我一设想四个教师与老头相打的情形,就不由得也有些头昏眼花似的,难怪四个教师就往草地蹲下来。不过我不明白那老头是甚么妖精变化出来的?他自己为甚么头也不昏,眼也不花呢?”张文祥笑道:“那里是妖精变化出来的,他平日练的是这种工夫罢了。”郑时问道:“有这们一种穿来穿去的工夫吗?”张文祥点头道:“怎么没有,我听说,有一种工夫,名叫八卦游身掌,练这种八卦游身掌的,就是专练老头这般身法。平时整年不断的按着八卦线走圈子了,翻过来覆过去,每日转个无数。再插九根竹竿在地下,每根相离尺来远,将身体在竹竿缝里穿来穿去,不可挨着竹竿。是这们穿个若干年,自然能穿的和游鱼一样,那有头昏眼花的时候呢?”柳无非笑道:“身体太胖了的人,若教他是这们穿起来走起来,想情形倒是好看得很。”说得柳无仪、张文祥都笑起来了。惟有郑时翻眼望了无非姊妹一下,即低头仍看在书上。

  柳无非当即走近郑时身边,很亲切的说道:“你整日的手不释卷,学问虽是可以求好,只是把身体弄坏了,却怎么好呢?刚才六姊还对我说‘大人说你好学是不可及的。’不过全不去外面走动走动,尽管坐在西花厅里看书,只怕倒把身体弄坏了,将来为国家出力的时候,精神倒衰颓不堪繁剧了,岂不可惜?教我劝你半日读书,半日去外边溜溜腿。”郑时听了这派假话,想起方才在窗眼里所见所闻的情形,不觉如滚油煎心,但郑时是个深沉不露的人,这样险事,如何敢现诸形色?勉强振作起精神,抬头望着柳无非笑道:“这地方几条街道,我一到就都走遍了,毫没有甚么可看的东西。有时街上人多了,避开这个,又要让那个,倒累出我一身汗,那有好清净所在给我走动呢,反不如坐在这里看书的自在些。”

  说时,见张文祥待转身回他自己房里去,即呼着三弟,说道:“你的话不曾说完,就被他妹妹几句笑语打断话头了。你接着说下去罢,那醉酒的异人又是怎样?他究竟醒了没有?你会见他没有?”张文祥转身,笑道:“说起来也是我的缘法不好。因为在鲁家坐的时候太久,出来又为打听鲁家的事,耽搁了些时,待我回到关帝庙时,大门旁边已不见那异人的踪影了。找着庙祝问时,庙祝很不耐烦似的说道:‘谁留心看管他,既不在大门口,自然是到庙外去了。’我复到大门口,寻那酒葫芦和旱烟管都不见,料知不在庙里。暗想:去寻找他,不知道他出门的方向,寻找也是寻找不着的。若我和他合该有缘见面,总有相会的时候。无缘就见着面也不能攀谈。因此一念,便回衙门来了。”郑时听了没话说。

  从这日起,郑时因在家见了柳无非,心里就不免触动在上房窗外所见闻的事,心里一想到那里,面上要完全不露出一些儿不愉快的神气,还得和平时一样对柳无非亲热,是很难办到的事。不如就借着柳无非劝他去外边溜溜腿的话,每日吃了早点,就跟着张文祥同到外边闲走。张文祥也是个很机灵的人,见郑时近日来的神情大异平时,每于无意中叹息,已看出是有心事的样子,但张文祥心里以为郑时是胸怀大志的人,于今千里依人,尚无立足之地,不免心中不快。想不到其中有这些龌龊之事。即思量些言语,安慰郑时道:“二哥时常拿宫场中谋差事为难的情形来安慰我,怎么自己倒现出焦急的神气出来呢?”

  郑时怔了一怔。问道:“三弟何以见得我为谋差事为难焦急?”张文祥笑道:“我又不是老四那样的呆子,和二哥在一块儿厮混这们多年了,性情举动,如何会不知道呢。二哥平日遇着为难的事,不问为难到甚么地步,从来不曾见二哥悄悄的叹息过。这几天同在外面闲行,二哥不知不觉的叹出气来,一声一声的都入了我的耳,二哥的心思到底怎么样?若是已看出这地方再住下去,也没多大的出息,我兄弟何妨另寻生路。”郑时摇头道:“我没有这样心思,但是我心里近来确有不大快活的事。我们亲兄弟一般的人,原可以和你商量,不过依我的见解,和你商量不仅没有好处,你的脾气不好,说不定还要商量出乱子来,我此刻正在思量妥当的方法。有了方法,再和你说不迟。”张文祥道:“这才奇了,我跟二哥十多年了,何尝有过一次芝麻大小的事,不听二哥的吩咐,由我自己任性的事,以至二哥怪我脾气不好,不肯和我商量。”郑时见张文祥发急,连忙申辩道:“三弟不要误会了,我是因为这事就和你商量也没有用处,只在明后日我必有办法。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吗?”张文祥见郑时不肯说出心事,也不好再说了。

  这夜三更时分,郑、张二人都己深入睡乡了。忽听得春喜敲着房门,说道:“请郑姑老爷起来,有要紧的话说。”郑时从梦中惊醒,开了房门,刚待问有甚么要紧的话,春喜己走过那边敲张文祥的房门去了。郑时遂走到张文祥房里,只听春喜神色惊慌的说道:“请两位姑老爷就去。”郑时看春喜低着声音说话,惟恐怕人听得的样子,料知不是好事。当即回房整理身上衣服,带着张文祥,跟随春喜同到内签押房来,这房是马心仪机密办公事之所,外人不能进去的。走到房里一看,只见马心仪和施星标两人对坐着。两人都现出忧愁的脸色。房中摆了一桌酒席,四双杯箸,马心仪见郑、张二人迸房,即起身带着一点儿笑意,说道:“近来公事略忙些,简直没工夫和两位老弟谈话,只得在这时候,胡乱弄几样酒菜,我们大家叙一叙。”郑时慌忙谦谢。张文祥心想:做官人的举动,真是荒谬绝伦,他一时高兴,就不顾人家已经睡了,也是半夜三更捶门打户的将人闹起来。春喜那鬼丫头,并做出那惊慌失色的样子,险些儿把人家的魂都吓掉了。却原来是胡乱弄了几样酒菜,请人家来吃喝,真是笑话。马心仪自己据了上座,教三人分三方坐了。并不用人伺候,就是施星标亲自提壶斟酒。

  各人饮了几杯,马心仪忽蹩着眉头对郑时说道:“大约二弟也猜不出我在这时分请三位到这里来的意思,世间事真教人难料,方才到了一件公文,我给二弟瞧瞧,就知道了。”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封公文来,顺手递给郑时。郑时先看了看封套,然后抽出里面看了一遍,从容自若的仍旧套上,双手奉还马心仪。马心仪苦着脸说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二弟到了山东呢,这公文一来。真教我难了。素知二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你看,看这事应该如何对付。我们自己人,甚么话都好说,用不着客气。”郑时道:“这有甚么不好对付,这公文上面分明说了:或拿着押解去四川,以了如山积案。或因路远恐怕中途疏忽,使拿住就地正法。好在我现在此地,两条办法,听凭大哥行一条就是,我看最好还是就地正法。”马心仪做出不愿意的样子,说道:“我若是这般存心,也用不着请二弟来了,不可见外,且另想个方法,待我思量。”郑时道:“那么,就求大哥给我一点儿盘缠,放我自寻生路去。回文只说访查无着便了。”马心仪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大概以用这方法对付为最妥当吧,你我相聚无多时了,且多饮两杯,这事搁下不必谈了。”郑时表面做出从容样子,心里直刀刮一般,那里还能多饮。张文祥虽不曾见着公文,但听马、郑二人所谈的话,已明白不是好消息了。施星标自然也不快活,当夜不欢而散。

  张文祥一到西花厅,即拉住郑时,问道:“我看那公文封套上的字,好象是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是特地行文来拿办我们的吗?”郑时点头道:“与你无干,公文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姓名,这一着我早几日就想到了。”张文祥惊道:“公文还没有来,你就想到了吗?却为甚么不打算早走呢?”郑时长叹了一声道:“人心难测,象这样的人心世道,我实在不高兴再活在这世上做人的。”张文祥急道:“二哥这话怎么讲?是这般半吞半吐的,简直要把我急死了,求二哥爽直些说给我听罢。”不知郑时如何回答?且待第下回去再说。

  

  

第二十一回 赠盘缠居心施毒计 追包袱无意脱樊笼

  话说郑时听了张文祥发急的话,翻起两眼望着张文祥的脸,出神了半晌。才一把挽了张文祥的手,走出花厅,到一处僻静所在,低声说道:“你以为这公文果是从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么?”张文祥惊问道:“难这公文也可以假造的吗?”郑时叹道:“人心难测,你只想想:你我两人在四川的声名,究竟谁的大些?”张文祥道:“一切的事都是由我出面做的居多,知道我的人,自比知道二哥的多些。”郑时道:“好吗。这公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别人和老四都没有提起。老四到山东的时日比我久,何以四川总督就只知道有我呢?”张文祥道:“我心里也正是这们想,然则这公文毕竟是怎么来的呢?”郑时仍是叹气摇头道;“人心难测,我不愿意说,说起来你也呕气,我更呕气。你的性子素来不能忍耐,甚至还要闹出很大的乱子来。”

  张文祥急的跺脚道:“二哥简直不把我当人了吗?我跟二哥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也干了不少的事,何时因性子不能忍耐闹过事?这几日我看二哥的神气,大异寻常,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一样,我几次想问,都因二哥说旁的话岔开了。于今忽出了这桩意外的事,二哥还不肯对我实说,不是简直不把我当人吗?”郑时握住张文祥的手道:“你不用着急,我仔细思量,这事终不能不向你说,我悔当日不听你的话,胡乱娶了柳氏姊妹同来,以致有今日的事。你以为马心仪这东西是一个人么?说出来你不可气忿,柳氏姊妹都被马心仪这禽兽奸通了,”郑时说到这里,觉得张文祥的手,已气得发起抖来,即接着劝道:“这事你就气死,也是白死了,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了,再商量对付罢。”

  遂将那日在正房窗外所闻见的情形,继续述了一遍道:“象这样来路不正的女子,我也明知道是靠不住的,我只因平生好色贪淫,每遇女色,就不由得糊涂不计利害了。我受报是应该的,毫不怨恨。只可惜你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平时视女色如蛇蝎的,也为我牵累,呕此龌龌之气了,我心里甚为不安。”

  张文祥道;“二哥何必说这样客气话。我细细想来,倒不觉得呕气。我与柳无仪名虽夫妇,实在和邻居差不多。我一则因她是柳儒卿的女,她不知道我是张文祥,不妨和我做夫妻,若将来知道了,她念父仇,则夫妻成为仇敌,我送了胜命还是遭人唾骂。若她竟因私情把父仇忘了,则这种妇人的天性凉薄可想,我如何能认她为妻室呢?我既明知是这般配合的夫妇,万不可能偕老,又何必玷污她的清白,以增加她忿恨之心呢?二则因我练的武艺,不宜近女色。当日为二哥与无非已结了不解之缘,使我不得不勉强迁就,然直到如今,彼此都不曾沾着皮肉。二哥前日既劝我那些言语,大约我对无仪的情形,也可以推测得几分了。原不过挂名的夫妻,管她贞节也好,不贞节也好,我越想越觉得犯不着呕气。还得劝二哥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思量将如何离开这禽兽下流之地。”

  郑时点了点头道:“四弟真是个有为有守的人,愧我在读诗书,自谓经纶满腹,真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你我相交十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你有这般操守,我不成了个瞎子吗?,你当日在船上说的话,我不能听从,不是个聋子吗?我自从那日在上房窗外看见了那种禽兽行为之后,就无日不思量离开此地,只因一时想不出相安的去处,所以迟疑不能决。想不到马心仪就有今夜这番的举动,他是这们一来,我倒不能悄悄的偷走了。”张文祥道:“原来的情形既是如此,那么淫贼今夜这番举动,其本意不待说便是打算借此将二哥和我撵跑,所以刚才他已露出放二哥逃走的意思来。我们到了今日,难道在此还有甚么留恋。只看二哥的意思,就是这们不顾而去呢?还是想警戒这淫贼一番再走?打算如何警戒他,我都可以包办。”

  郑时道:“警戒他的举动,尽可不必。这种不体面的事,我们极力掩饰,还恐掩饰不了,岂可再闹出些花样来,自己挑拨的给外人知道。我若不为想顾全这点儿体面,早已离开这里了。于今四川总督的公文,在我自己可以断定是假的,而外人不明白这里面实在情形的,决不会猜疑到假字上去。我若在此时悄悄的逃走,将来绿林中朋友,必骂我不是汉子,只顾自己贪生畏死,不顾结拜兄弟为难,没有义气。”张文祥忿然说道:“谁还认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做结拜兄弟。”郑时道:“这却不然。你我心里尽可不认他,口里不能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没有趣味。我当日不杀他,反和他结义,并用种种方法,使他的功名成就,原想今日借他一点儿力量,开你我一条上进之路。我平生不倚靠旁人,倒也轰轰烈烈的干了半世,谁知一动了倚靠旁人的念头,就没有一件适心遂意的事了。不但凡事都不顺手,连心思都觉不如从前灵敏了。”

  张文祥道:“没有志气的人,每遇失意的时候,多喜说颓丧厌世的话,二哥怎么也说出这些话来了呢?依我看来,这公文算不了一回事,既决计走就走他娘,管甚么人家骂不骂。绿林中人巴结官府想做官,就是应该挨骂的了,我因不愿意再与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见面,趁今夜悄悄的走了完事。且看他们这般狗男女,究竟能快乐多久。”郑时摇头道:“此时已是半夜,离天明不久了,待走向那里去,休说我不能和你一样穿檐越脊,如履平地。即算我有你一般的能耐,也不情愿悄悄的偷走。你是与那公文无干的人,趁这时就走,倒是上策。”张文祥叹道:“我若肯撵下二哥,一个人逃走,岂待今日。二哥既是存心要来得光明,去得正大,我也只好听凭二哥。”

  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得施星标的声音,二哥二哥的一路从里面叫了出来。郑时连忙答应。二人回身走到西花厅,只见施星标一手擎烛,一手托着一包似乎很沉重的东西,愁眉不展的向郑时唉声说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我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忽然会有这们一回事。”张文祥接声叹了一口气,正待答话,郑时原是和他握手同行的,忙紧捏了张文祥一把,抢着答道:“公文虽是这们来,好在有大哥这般的靠山,还怕甚么。不过累得大哥为我的事麻烦担风险,我心里终觉有些不安罢了,于今是大哥教四弟来有甚么话说么?”施星标一面将手中的包儿递给郑时,一面说道:“大哥口里虽不曾说甚么,只是我看他脸色神气,也有很为二哥这事着急的样子。这包裹是大哥交我送给二哥的盘缠纹银二百两。大哥说,他还有要紧的话和二哥说,奈院里不便说话,教二哥且到鸿兴客栈里停留半日再走,他改装悄悄的前来相会。”张文祥忍不住问道:“与其白天改装到鸿兴栈去说话,何妨此时到这里来,或教二哥到签押房去呢。”施星标道:“三哥不知道大哥为这事担着多大的干系,必然是因在这里说话,有多少不便之处,所以宁可改装到鸿兴栈去。”这时郑时因伸手接那银包,不曾握着张文祥的手,听张文祥这么说,很着急的抢着说道:“大哥思虑周密,不会有差错的,我本当即时上去道谢。只因此时夜已深了,大哥白天事多,恐怕扰了他的清睡。不过得托四弟转达几句话:公文上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只我一人避开,便可无事,家眷不宜与我同走,我并不向内人说明。我将内人寄在大哥这里,千万求大哥照顾。”张文祥见郑时到这时候还说这种言语,不由的气忿填膺,那里忍耐得住呢,逞口而出的说道:“这何待二哥嘱托,公文上虽没有我的名字,然二哥既不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做甚么,无论去甚么所在,我始终跟着二哥走便了。”

  这几句话,只急得郑时不知要如何掩饰才好,幸喜施星标为人老实,听不出张文祥的语意来。也接着说道:“三哥的话不错,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二嫂留在这里,何待二哥嘱托照顾呢。难道大哥还好意思不当自家的弟媳妇看待吧?”张文祥又待开口,郑时连忙截住,说道:“话虽如此,我拜托总是应该拜托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话,请顺便说三弟为人疏散惯了,在此地打扰了这们久,于今也想到别的地方走走。不待说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这里的,”施星标道:“公文里面既没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甚么咧?”张文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吗?等到那时,只怕已经迟了呢。”郑时惟恐张文祥再说出甚么话来,急将手中银包交给张文祥道:“三弟不要说这些闲言杂语,且把这银子收起来罢。我两人的盘缠都在这里,搁在你的身边妥当些。”这们一来,才将张文祥的话头打断了。好在施星标是个心粗气浮的人,听了也不在意,当下就回身复命去了。

  郑时见施星标已去,便跺脚埋怨张文祥道:“我的性命,只怕就断送在你这些话上头上。”张文祥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讲?”郑时道:“你听人说过强盗出于赌博,人命出于奸情这两句古语么?寻常和人女子通奸,给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谋杀亲夫的举动。何况一个官居极品,一个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处处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识破,还愁他不肯放我过去,故意发出言语来使他知道,还了得吗?”张文祥忿然说道:“二哥不要是这般前怕龙后怕虎,为人生有定时,死有定地,杀了头,也不过一个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罢,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个人。”郑时急忙掩住他的口,说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说,就是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闹。你要知道,我们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时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么多兄弟,也只能与不成才的县府官为难,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动他了。于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轻举妄动,便是自送性命,于事情无益,反遭了骂名。”

  张文祥听了这些话,心里益发呕气,只口里懒得辩论。这夜二人等到天明发晓,就不动声色的走出了巡抚部院。张文祥道:“我们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还去鸿兴栈做甚么呢?”郑时道:“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己到今日,他若没有杀害我的心思,我用不着逃走。有心杀害我,岂容我一个人单身逃走?”张文祥没得话说,跟着走到鸿兴栈。郑时与张文祥商议道:“我仔细想来,你我命里,于妻、财、子、禄都是无缘。亏得当日经营了一个红莲寺,从此只好出家不问世事。我在这里等着,你去街上买两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和长行人应带的雨具之类,马心仪来过之后,我们便好登程。”张文祥应着:“是”,带了银两出来,匆匆忙忙买了些东西,连同银两做一个包袱捆了。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回头向鸿兴栈这条街上走来。

  离鸿兴栈还有半里远近,陡见前面有无数的人,如潮涌一般的奔来,少壮的争先恐后,将老弱的挤倒在地,背后的人又拥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践过去。只挤得呼号哭叫,登时显得纷乱不堪。张文祥看那些人面上,都露出一种惊疑的神气。心里正想扯住一个年老些儿的人,问他们为甚么这般惊慌逃跑。那些人跑的真快,一霎眼就拥到跟前来了。张文祥向旁边一闪,打算让在前面的几个少壮男子冲过去,再扯往年老的问话。谁知这一闪却闪坏了,脚便还不曾踏稳,猛觉有一个人向胳膊上撞来。这一下撞的不轻,只撞得张文祥头脑一昏,被撞的胳膊,痛的与挨了一铁锤相似,两脚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张文祥心想:这东西好厉害,那来的这们大的气力,竟能将我撞成这个样子。会武艺的人毕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寻常人起来得快些,张文祥正待奋身跃起,就觉有人将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张文祥乘势跳起身来看时,仿佛是很面熟的一个人,已撇开手上前挤去了。

  张文祥陡觉背上轻了,反手一摸,不见了包袱,不由得着惊,暗想道:“难道连缠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么?”再回头向地下寻找,那里有甚么包袱呢,随口骂道:“将我撞倒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剪绺的贼。怪道他那们重的撞我一下,原来是有意来偷我包袱的。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盘缠,由你偷去了就是吗?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面骂着,一面不迟疑的折身追赶,喜得那人还走得不远。分明看见他一手提了那个包袱,向前跑几步又回头望望,好象看失包袱的追来没有追来的神气。只是张文祥走街边追赶,那人只回头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张文祥身上,张文祥气得胸脯几乎破裂了,暗骂:你这不睁眼的小贼,怎么剪绺会剪到我身上来了呢。紧追了几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抢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那里去?你若是知趣的,赶紧退我还没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饶你啊。”张文祥不是这们喊,便也罢了,那人跑得并不快,且不断的回头,要追上还不容易些,这几句话一喊出来,那人听得回头望张文祥一眼,两脚登时和打鼓的一样,急急的跑起来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畅所欲跑,边跑边将包袱照样缠在背上,这种气教张文祥如何能受,也就尽力量追上去。两人的脚步都迅捷如风,顷刻便追到了城外,张文祥只是追赶不上。又追赶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个庙宇。张文祥心里才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抢包袱的人,便是在那日在街上遇见用胸膛抵住骡车不许过去的异人。因那日这人的酒已喝得酩叮大醉,神情态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见面但觉面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时竟想不起来。此时看见了关帝庙,才将那日的事触发了。张文祥既想起了抢包袱的就是那异人,心里倒不着急了,也不觉气忿了。因为料想有这般大本领的人,决不至存心抢人的包袱,是这般举动,必有原故。再看这人果然背着包袱,跑进关帝庙里去了。

  张文祥跟进庙门,只见这人已将包袱就庙门旁边的地下打开来,取了一件新买的衣披在身上,一摇一摆的,低头打量称身与否,见张文祥走来,也不理会。张文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这种异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作了个揖,说道:“前日从某处追随老丈到这里,原是要听候指教的,因不敢扰了老丈的酣睡,以为在别处盘桓一会再来,老丈必已睡足了。谁知在别处略耽搁了些时,回头来老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难得老丈肯这们赏脸,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请问有甚么见教之处?”这人抬头看了看张文祥,做了不认识的样子,说道:“你认识我吗,你既认识我,怎么骂我是剪绺的小贼呢?”张文祥笑道:“那是我的两只肉眼不争气,因为与老丈亲近的时候太少,突然于无意中遇着,一时想不起来。请问老丈,刚才那许多人,为甚么都惊慌逃跑?”

  这人说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个朋友初到山东来。寄寓在鸿兴客栈里。我前几日去访了几次,都因去的时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门拜客去了。今日只得早些起床,等城门一开就到鸿兴客栈去,才和我朋友会了面,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彼此谈论得非常高兴。忽听得隔壁房间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甚么事,不看犹可,看时真险些儿反把我吓死了。原来挤满了一客栈的兵,刀枪眩目,威势逼人,就在隔壁房间里。据说捉拿江洋大盗。一会儿便拖出一个人来了,我看那里象一个江洋大盗,分明是一个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来连话都没问一句,只怕姓名还不曾问明白,就在客栈门口杀了。杀了那斯文人也罢,忽然那些兵又说逃了一个,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间里搜查。是这般拿了不问情由的就杀,你说谁不害怕,自然一个个都向外面逃跑。一半兵在客栈里搜查,一半兵跟着逃跑的客追出来。过路的人不知道甚么事,也吓得乱跑。我怕的最厉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临时见财起意,取了你这包袱,谁知你这们小气,拼命跟着追赶。”

  张文祥知道事情不妙,心里和刀割一般的难过,表面上仍竭力镇静着问道:“老丈可曾打听杀的那个江洋大盗姓甚么?”这人摇头道:“杀的人那里是江洋大盗,是鸿兴栈住的熟客,和现在山东的马抚台是亲戚。姓甚名谁虽不知道,只是大家因他确实是一个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张文祥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已急变了颜色,两眼同时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知这被杀的是不是郑时?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二回 报私恩官衙来侠客 遭急变石穴遇奇人

  话说这人见张文祥急得变了颜色,并忍不住流下泪来,即做出惊异的样子问道:“难道杀死的是你朋友吗?要你哭些甚么?”张文祥明知这人是个有来历的,其所以有这番抢包袱的举动,是恐怕他回鸿兴栈去自投罗网,有意是这般将他引出城外来,就是在暗中救他性命的,便不再隐瞒了,随即向这人跪下,说道:“我早知您老人家是异人,这番救我的盛意,我也明白了。你老人家既能是这般救我,我和郑二哥在督抚衙门里面的事,不待说是了如观火的了,于今我郑二哥既屈死在那人面兽心的淫贼手里,我惟有求你老人家指引我一条报仇的路,我的性命可以不要,这仇却不可不报。”这人忙伸手将张文祥扶起来,说道:“泪眼婆娑的跪在地下,若给到这庙里来烧香的人看见了,象甚么模样。”张文祥立起身来,说道:“我一则感激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二则因报仇心切,非求你老人家指引,恐难如愿,所以不觉得跪下来了。喜得此地离城已远,行人稀少,敢先请示尊姓大名?再述我和郑二哥来山东的履历给你老人家听。”

  这人冷冷的笑道:“你也毋须告诉履历,我也毋须通报姓名。那郑时枉担了半世英雄之名,自谓经纶满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将仇人的女骗做老婆。到今日才身首异处,我已嫌他死的太迟了,你还提甚么报仇的话。”张文祥听了,心中好生不快,若在平日见寻常人这般批评郑时,他必已怒不可遏的和人反脸了。此时因知道这人本领比他自己高,又是曾救他性命的,不敢不耐住性子,说道:“话是不错,我郑二哥好色贪淫,确有应得之罪,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应该是这们不明白的死在忘恩负义的马心仪手里。如果是明正典刑,死于王章国法,我有甚么话可说呢?我报仇之念已决,至死不悔。”这人忽然现出欣笑的样子来,说道:“名不虚传,果是好一个义烈汉子,这里为来庙烧香的必经之地,不便谈话。你将包袱拾夺好了,随我到僻静地方商量去。”旋说旋把披在身上的新衣脱下,交给张文祥。张文祥心里也就安慰了许多,说道:“这衣我原是买给我郑二哥穿的,你老人家穿上既合身,何不就将他穿上?”这人笑着摇头不做声。张文祥知道他是表示用不着的意思,遂不多说。捆好了包袱,仍旧驮在背上,跟随这人走出关帝庙。

  到附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里,各自就石头上坐下来。这人先开口说道:“你决心替你郑二哥报仇,自是义烈汉子所应当有的举动。不过你的力量有限,这仇只怕你一时报不了。”张文祥道:“寻常的仇恨,便是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报得了。至于兄弟之仇,是顾不了许多的,那怕因报仇送了性命,我也甘心瞑目,毫无怨悔。并且我看马心仪那淫贼,除了官高势大之外,一点儿能为没有。我的本领果是不济,但自问对付那淫贼,还勉强能对付得下。我只要报了仇,便已完了心愿,也不想在人世苟且偷生了。”说时气忿填膺的样子,两眼火也似的发赤。这人摇着手,从容说道:“这些话不待你说,我是早已知道的。你报了仇再死,我相信你是甘心瞑目,没有怨悔。只是若你的仇还不曾报得,反被仇人把你的性命害了,你甘心不甘心,瞑目不瞑目呢?”

  张文祥道:“我在淫贼衙门里住的时候已不少了,淫贼果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是满衙门的上下人等,也不见一个稍有能为的人。衙门里的路径门窗,我都熟悉。我逆料取这淫贼的性命,如探囊取物。”这人笑道:“谈何容易,真是一相情愿的话。你知道此刻有在暗中保护那淫贼的人,本领比你高强十倍么?”张文祥不由得露出惊疑的神气,问道:“是甚么人在暗中保护他?像这样的衣冠禽兽,有大本领的人为甚么不杀他,反在暗中保护他?也就大不分皂白吗?”这人道:“各有各自的交情,不能一概而论。即如那个郑时,据我们看来,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这回被杀得一点不委屈。而你却不顾性命的要替他报仇,若旁人也和你刚才这一般的议论,不也要骂你太不分皂白吗?究竟在这黑暗中,保护那淫贼的是谁呢?我不妨说给你听,这期间有一段因缘,不仅你住在衙门里不知道,就是马心仪本人也不知道,并且连在暗中身任保护马心仪的人,都不知道。”张文祥道:“这就奇了,既是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微微的点头道:“自然有知道的人。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马心仪的母亲,从小就欢喜斋僧拜佛。而马心仪的父亲,却是一个毁僧骂道的人。这日忽有一个年约二十零岁的尼姑来马家化缘。马心仪的父亲不在家,他母亲因这尼姑生得端庄齐整,说话很在道理,就留在家中攀谈。不料一时天变,雷雨交作,尼姑不能作辞,他母亲便留歇宿。想不到马心仪的父亲回来,见尼姑生得貌美,顿时起了邪念。半夜偷到尼姑睡的所在,想勒逼成奸。那尼姑在危急的时候,亏得马心仪的母亲来了,夫妻大吵了一场,他母亲将私蓄布施给那尼姑,亲自陪尼姑坐到天明,因此保全了那尼姑的节操。那尼姑是谁呢?当时没有名头,无人知道,就是如今人人钦仰的沈栖霞师傅。沈栖霞因那回在马家受了侮辱,险些儿失身匪人,遂自恨身体孱弱,没力量抵御侵凌,一转念之间,便决心访师学道。到现在修炼了五六十年,已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了。事情虽隔了五六十年,然沈栖霞总觉得受了马心仪母亲解围和布施的好处,应该报答,无奈没有机缘。直到现在,他才推算得是报答的机会到了,特地打发他在襄阳柳仙村收的两个男徒弟,到此地来暗中保护马心仪。他这两个徒弟的道法,虽不算高强,然不是修道有成的人,寻常人无论有多大的能耐,也休想敌得过他。”

  张文祥问道:“你老人家知道他徒弟有多大年纪了么?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这人点头道:“两个的年纪差不多,都只二十多岁,你怎么知道的?”张文祥将日前遇着挑豆腐担少年打狗的话说了。这人笑道:“你自问是他的对手么?你所见的这个,年纪比那个略小些,本领也还不及那个。两人每夜轮流值守在马心仪左右,岂容你去寻仇报复。”张文祥诧异道:“这就奇了,马心仪今日才杀我郑二哥,我因他杀了我郑二哥才存心报仇,这是顷刻间的事,如何沈栖霞师傅早已打发人前来保护呢?”这人笑道:“这倒毋须惊讶,我既受人委托,前来略尽人事,只得老实说给你听。你于今虽不认识我。我在几年前,却久已认识你了。我这番是受了你师傅无垢和尚的托付,特地前来救你的。就因知道你在激于义愤的时候,必不顾利害,去寻马心仪报复。沈师傅的两个徒弟,只知道保护马心仪,他们并不明白你为的是甚么一回事。你是这般把一条性命送在他们手里,岂不冤枉?”张文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你老人家说出受了我师傅托付的话,就知道必是孙耀庭师叔无疑。”著书的写到这里,又得趁这当儿,将这个孙耀庭的来历叙述一番了。

  说起孙耀庭,也可算得是一位奇侠。他是浏阳县人,因小时候生了一满头的癞疮,浏阳人都叫他孙癞子。他的历史,若说给一般富于科学头脑的人听,不待说必叱为完全荒谬。就是在下是个极端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人,当日听人传说孙耀庭历史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好像是无稽之谈。直到后来阅历渐多,才知道孙癞子的事,绝对不荒谬,而拿极幼稚的科学头脑,去臆断他心思耳目所不及的事为荒谬的,那才是真荒谬。

  闲话少说,却说孙癞子生长在浏阳一个极贫苦的人家。当他四岁的时分,浏阳地方遭瘟疫,孙癞子的父母同时染疫死了,只丢下一个伶仃孤苦的孙癞子,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还亏了地方上人凑了些钱,将孙癞子父母安葬了。孙癞子长着一头的癞疮,龌龊得臭不可近,也没人理会他,他父母在日建筑的两间茅屋,不须多少时日不修补,便不能住人了,孙癞子也懒得在茅屋里居住。白天到乡村人家乞食,夜间或是灵官庙,或是土地堂,随处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所在安歇。是这般流落了两年,他有十二岁了。一日乞食到一处大作田人家,那家主问了问孙癞子的身世,便向孙癞子道:“你愿意讨饭吗?”孙癞子道:“谁愿意讨饭,没有家,没有饭吃,不流落讨饭有甚么法子养活这条性命呢?”那家主道:“我留你在我家住着,给饭你吃,给衣你穿,只要你替我家看牛,好么?”孙癞子喜道:“那还有甚么不好。”从此孙癞子就在这人家看牛。这人家养了七八头耕牛,一个人照顾不了,往往跑到别人家田里园里吃禾吃菜,所以加上孙癞子照顾。孙癞子每日骑在水牛背上去山里吃草,不愁穿不愁吃,倒很逍遥自在。谁知这种安闲茶饭还吃不到半年,这日忽然出了乱子。

  农家放牛,每日照例早起一次,黄昏时候一次。这日黄昏时分,孙癞子牵牛吃好了水草,照例骑在牛背上缓缓归家。还有一个年老同看牛的人,也骑着牛跟在后面走。一行七八头牛,不知怎的只孙癞子骑的这头,忽然和癫狂了的一般,两耳朝天一竖,四脚腾空的跳了几跳,跳得孙癞子几乎滚下牛背,幸亏他一向骑牛骑惯了,两脚能挟持得住,然也吓得甚么似的,连忙将身体伏在牛背上,两手紧紧的抓住两把牛毛,口里连声叫那同看牛的过来,将牛牵住。那同看牛的也觉得这牛跳的奇怪,刚翻身下牛背,正待跑过去抢住牛鼻。不提防这牛猛然一转身,放开四蹄便跑,把跟在后面走的几条牛,都冲得翻的翻,跌的跌,同看牛的那里肯舍,慌忙将这几条牛的绳索,就路旁一棵树上系好了,尽力追赶上去。

  这时天气不曾昏黑,眼看着那牛驮了孙癞子,比加鞭的马还快,头也不回的直向前跑,并听孙癞子在牛背上惊慌乱叫。看牛的追了会,那里追得上,心里又惦记这几头牛,恐怕被坏人赶现成的牵了去,只得停步回头,喜得没人经过,系在树上的牛没有走失,急急的牵回家报告家主。作田人家的牛,看得何等重大,岂肯听其跑失,当即派了好几个壮健汉子,照着去路追赶。迫了十来里,天色已经昏黑了,简直没追见那牛的踪影。偶然遇着两三个行人,向他们打听,却都说不曾看见有牛跑过。直追寻到半夜,才隐隐听得前面有牛蹄踏在沙地上的响声。赶上去看时,果是一个人牵了一条水牛在路上走。追的人一见那条牛,就认得出是自家的,但是牵牛的,不是孙癞子,是一个地方上的无赖,平日偷扒抢窃,无所不来的。追的人既遇着了自家的牛,自然上前认赃。无赖子争执了一会,见这边人多,料知斗不过,只得罢休。追的人还抓住他要孙癞子,他才急得嚷道:“你们不要太赶着人欺负了,我今夜在枫树铺饭店里赌钱,输得精光,正自没好气的走出来,打算想法子弄几个钱回头去捞本。还没走到半里路,就见这畜牲拦在路上睡着,倒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是甚么野兽,仔细看出是一条牛,又没人看管,以为是天赐我的赌本,待牵回家去,明早好赶到县城里变卖。你们既是失了牛,我也知道本来大路上那有牛捡,还给你们便了,你们倒抓住我要甚么孙癞子,我知道孙癞子是谁?不是赶人欺负吗?”追的人只要追着了牛,见不见孙癞子是没人拿着当一回事的,当夜将牛牵了回家。次早看这牛睡着不能起来,原来四只牛蹄都磨见了肉,鲜血淋漓的不能走动了,将养了半个月才好。而这半个月并不见孙癞子回来。这家主也曾派人寻找了一会没有着落。大家都以为当水牛发狂奔跑的时候,孙癞子在牛背上坐不牢稳,滚下深山岩谷中跌死了。

  那知道事出人意料之外:孙癞子紧伏在牛背上,初时尚竭力叫唤,想同看牛的追来将牛制住。后来见牛越跑越快,只觉两旁山树,如流水一般的后退,两耳风声大作。张眼望着地下,就觉头目昏眩,只好紧闭两眼,听凭牛跑。约摸跑了一个时辰,耳里风声才息,仿佛牛背也停了摇动,方敢张开眼看,牛果然停了步,正在低头嚼草。看天色虽已迷茫,然尚能看出四围山势,原来己身在乱山丛中,乃是平生听未曾到过的所在。只得从容爬下牛背来。指着牛头骂道:“你这孽畜,无端发暴,把我驮到这地方来了,还不知道已离家有几里路,看今夜如何回去,依得我的性子,恨不得折下树枝来痛打你一顿。”

  孙癞子边骂边举手在牛头上敲了一下,只敲得这牛又像发了狂的,两耳又朝天竖起来,脚又腾空跳了几跳,掉转身往山下就跑。孙癞子心想:失了牛回家必受处分。一面跟着追,一面口作看牛人的呼声。平时牛听了这种呼声纵不跑近前来,也得立着不动,此时的牛,简直不作理会,转眼就跑得不见了,孙癞子只急得一路哭泣,一路到各处树林中寻找。趁着星月之光寻了半夜,肚中也饥饿了,身体也疲乏了,耳内听得四山都是狼咋虎啸的声音,只不见那牛的影子。自料在这黑夜是寻不着的了,仰看天色像个快要下雨的样子,心想:若在这时分下起雨来,我没有地方避雨,怎生是好?回头看身边有一个石岩,岩下是空虚的,好像可以藏身,遂伏下身子爬进石岩,漆也似的黑暗,一些不看见,只觉得身体伏的所在很光滑。顷刻之间,就听得岩外的雨声滴沥,愈下愈大了,接着雷电交作,电光闪处,照得岩下通明,才知道这岩不仅能藏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还有很多馀地。不一会,觉得伏的所在有水透过来了,孙癞子要避开这水,惟有将身体渐向岩里移动,越移到里面越觉宽大,反手去摸上头,没有撑手的东西,就坐了起来,再伸手去摸,还是空的,竟能立起身行走。心想:这地方实在奇怪,怎么石岩之下,会有这么宽大的空洞呢?是生成的吗?还是人凿成的咧?若是人凿成的,里面必有人居住,我何不再摸到里面去,看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人住在里面?心里这们想着,就伸起两手,再向里面摸去。

  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约有一里路远近,陡见前面有白光射出来,孙癞子看了,喜道:“果然是人凿成的,里面有人住着。我可以去向他们讨些饭充饥。”随即朝着白光走去,没几步就见一处四方形的地方,仿佛是一间石室,正中安放一张石床,床上盘膝端坐一个宽袍大袖的老头,垂眉合目的像是睡着了。再看室中的四围上下,并没有灯火,也没有窗户朝着外面,看不出白光从甚么地方发出来的。细看近石床的所在,光比远处大些,石床底下依然黑暗。孙癞子暗忖道:“怎么只有这们一个老头坐在这里,我不管他,就是他一个人,他总得吃饭。我已有半年没开口向人家讨饭了,何不叫一声试试看。遂即使出他平日讨饭的口腔来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出,只见老头慢慢的张开眼来,望着孙癞子微微的点了点头,含笑伸手向孙癞子招了一招。孙癞子身不由己的如被人推着,脚不点地就到了石床跟前。不知老头是谁?如何对付孙癞子?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练工夫雾拥峨嵋山 起交涉钟动伏虎寺

  话说孙耀庭脚不点地的到了石床跟前,只见老头从袖中摸出一个烧饼模样的东西来,递给他道:“我这里没有饭讨,你肚子饥了,就吃了这个饼罢。”孙癞子双手接着吃下肚去,登时不但不觉得肚中饥饿,并且分外精神了。当即听那老头问道:“你这小叫化是从那里来的?如何会跑到我这洞里来讨饭?”孙癞子答道:“我是看牛的,不是讨饭的。我骑在牛背上正待回家,走到半路上,牛忽然如发了狂一般的回头飞跑,直跑到这山上才停住。天又下起雨来,我为避雨,就爬迸这里面来了。”老头答道:“你在谁家看牛?”孙癞子说了那家主的姓氏和小地名。老头似乎不懂得的,又问道:“你那地方归那县那府管辖?”孙癞子答道:“归浏阳县管辖。”老头现出沉吟的神气,说道:“浏阳县不是在湖南长沙府境内吗?此去至少也有一千里路程,如何就跑到这里来了?”说时,伸手抚摸着孙癞子的头顶,揣骨看相似的揣了一会,用中指按着脑后的一根骨,说道:“原来你头上有这根仙骨,有求仙访道的缘份。我这洞里,便是有道之士也不容易进来,你此来自非偶然的事。你年纪小,大约也不知道这里是甚么所在。这山是天下有名的四川峨嵋山,凡是修道之士,每年必借着朝峨嵋来此聚会一次,非有大本领的不能进这洞府。你的缘分不浅,就在这里住着罢,等到有机缘再送你回家乡去。”孙癞子平日脑筋是糊里糊涂的,自吃下那个饼子,忽然明白了,自然知道跪下去,拜求老头收他做徒弟,老头也就欣然应允。

  从此孙癞子便从这老头学道,才知道满室的白光,就是从老头身上发出来的。老头传他修炼的方法,他很容易领悟。洞里四时皆是春和气候,不冷不热,老头除了传授孙癞子修炼方术之外,终日只静坐在石床上,不言语不饮食。每日从袖中取出两个烧饼给孙癞子吃,也不知道饼从何来。口渴了就房子石壁上,有一个小窟窿,是用木头塞住的。拔出木塞,即有一线极清冽的泉水流出来,可用手捧着止渴。在这里面,不但不知道冬夏,并不知道昼夜。老头吩咐他每到房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不可胡乱走动,只许闭目静坐,依照传授的方法修炼。

  初时,孙癞子并不知道何以房中会忽然漆黑?遵着老头吩咐的,哪里敢乱动一下。好在老头传他修炼的方法,正是要坐着不动的。房里光明的时候,心里不容易宁静,倒不如漆黑的好做工夫。是这般的在洞中修炼,也不觉的经过了多少时日,只记得有无数修道的人,曾来洞里聚会过四次。聚会时所谈论的言语,孙癞子听了都摸不着头脑。来时没人从洞口走迸,散时也没人从洞口走出,一个个都是霎霎眼就不看见了。直到第四次聚会时,老头才教孙癞子拜见那些修道的人,告知他某个某个的名姓。孙癞子自会着许多同道的人,才知道这老头叫做毕南山祖师,已曾经尸解过七次了,为当时剑仙中资格最老,本领最大的一个。童身修炼,比存了身的容易。毕南山曾对孙癞子说过每年聚会一次的话,孙癞子经过四次聚会,是已修炼过四年了。这时孙癞子的工夫,也就不甚浅薄了。渐渐知道房中忽然漆黑的缘故,是因毕祖师每夜在亥子相交的时候,必到山顶最高之处,修炼到日出才回洞,不过不知道修炼的是甚么道法?

  孙癞子静极思动,要求每夜同到山顶上去。毕南山道:“你要同去不难,但是非传给你几种防身御侮的法术,冒昧出洞,难保不受惊吓。”当下就传授了几种法术给孙癞子。法术确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得了真传,顷刻之间便能自由使用,与学会了多年的并无分别。孙癞子既学会了法术,这夜便能跟着他师傅到峨嵋山顶上。他存心要看师傅在山顶如何修炼,这夜银河高挂,月色空明。孙癞子已有四年未见天日了,此时见了这般清秋景物,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正要借月色看看四山形势,只见师傅右手仗剑,左手捏决,剑尖向空一绕,口中念念有词,登时剑尖上射出一线白烟来,越射越远,在空中凝而不散。转眼之间,白烟就变成了一天浓雾,整整的笼罩了这座峨嵋山顶,星月之光,都黯然无所见了。孙癞子低头看自身,与在洞中一样,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忽觉眼前有光一闪,急朝光处看时,原来是从他师傅的头顶上射出光来,这一道光直冲霄汉,浓雾被冲开了一个洞,月光即从圆洞中照在他师傅身上,仿佛是在房子里开了个天窗,由天窗里射出来的月色,从天顶射上去的那道光,与月光融合,已分不出谁是月,谁是光了。他师傅从容盘膝坐在一块石上,也和坐在洞中石床上一般,闭目垂眉,不言不动。孙癞子见山顶都为浓雾所罩,不辨高低路径,不敢走动。料知师傅一时是不会回洞去的,遂也就他师傅身旁坐下来,自做工夫。直到月影西斜,他师傅才收了一天浓雾,带他回洞。第二夜又带他出来,是这般在山顶上又修炼了几个月。他师傅渐渐的许他白日出洞外玩耍了。

  这夜,他跟着他师傅在山顶上起雾,刚将山顶照例的笼罩了,耳里忽隐约听得有一下钟声。那声音悠扬清远,孙癞子知道山下有寺,估量这钟声必是从寺里发出来的,毫不在意。谁知那钟声过去,浓雾顿时没有了。正自觉得奇怪,看师傅也似乎现出很惊疑的神气,才收剑盘膝坐好,又立起身来,重新作法。这回的雾,比平常来得更浓厚,一霎时就弥漫了山顶。接着又听得一下钟响,说也奇怪,钟声过去,又是天清地白,浓雾全消了。孙癞子看师傅的神情,好象有些着慌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师傅,我听得出这钟声是伏虎寺里发出来的,一定是伏虎寺的秃驴,知道师傅在这里起雾,有意和师傅斗法?”毕南山听了,摇头不做声,将指头捏算了一会,说道:“卦象和平,不是有人和我斗法。”说话时,钟声又响了。毕南山点头道:“这是伏虎寺里撞幽冥钟,只好让他撞过了再说。”孙癞子心里不明白,何以伏虎寺里撞幽冥钟,山顶上会作不起雾?见师傅已闭目凝神坐着,不敢追问,仍疑惑是和尚有意为难。直坐到子时过后,幽冥钟停歇了,毕南山方起身作雾,照常修炼。从这夜起,寺里每夜撞幽冥钟,毕南山就每夜须等到钟声过后,才能修炼。孙癞子实在纳闷不过。

  这日,趁白天走出洞来,径到伏虎寺找当家和尚说话。这时伏虎寺的当家和尚了空,虽是一个有道行的好和尚,只是并没有神通法术。孙癞子走进伏虎寺,见一个小沙弥正在殿上烧香。他也不知道甚么礼节客气,即唗一声,说道:“你们当家和尚是那个,快去叫他出来,我有话说。”小沙弥倒吃了一惊,回头看是一个癞头叫化便也没好气的答道:“你是那里来的烂叫化臭叫化,敢到这里来吆喝、撒野?还不给我滚出去。”孙癞子大怒道:“你这小秃驴骂我吗,我且打死了你,再和你当家的秃驴算帐。”孙癞子在洞里虽是不曾练武,然由修道得来的武艺,比从一切拳教师所练的武艺都高强得多,外强中干的小沙弥,那里是他的对手。只一只手捏住小沙弥的胳膊轻轻一提,就提得双脚离地,往地下一放,就倒在地下不能动弹,只得张开喉咙“哎呀哎呀”的叫痛。这一叫,叫得里面的了空和尚听见了,连忙出来问是甚么事?孙癞子正指着小沙弥骂道:“你若再不去把你们的当家和尚叫出来,我止三拳两脚就取了你的狗命。”

  了空和尚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走近孙癞子跟前,合掌当胸,说道:“小徒有甚么事开罪了施主,求施主念在他年纪小,宽恕他这一遭。若是不能宽恕,就请将事由说给老僧听,老僧自当惩办他。”孙癞子见了空这们温和客气,倒觉不好再恶狠狠的说话了,只得按一肚皮怒气,掉转脸将了空打量了几眼,见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慈眉善目,满目春风,不由得也用很和缓的声口手指小沙弥说道:“我到这寺里来,并不是找他说话,只因有事特来会会这里的当家师。叵测他不但不肯替我传话,反开口就骂我烂叫化臭叫化。我是个多年在山中修道的人,役闲工夫在衣服上讲究,他不应该见我身上衣服不好,便骂我,叫我滚出去。”此时小沙弥已爬起身来辩道:“我为甚么先开口骂你,你自己不讲理,没名没姓的向我吆喝,开口就要我把当家和尚叫出来,谁是你家的当差,谁吃了你的饭,要听你的叫唤?”这几句话说得孙癞子恼羞成怒,又待发作了。了空却即向小沙弥叱道:“不许多话,进去罢。”随即又对孙癞子合掌道:“小徒不懂事,老僧自会责备他。请问施主要找老僧有何见教,请进里面来坐着好说话。”了空当将孙癞子引到一间客室坐下。

  孙癞子说道:“我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每夜跟我师傅在山顶上修道,亲耳听得你这寺里打钟,使我师傅的雾作不起来,以致我师傅每夜得迟一个时辰修炼,这亏吃得不小。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不得不来问个明白:你这寺里究竟是谁存心和我师傅作对?你是当家师,必然知道,请你交出这个人来,我自和他说话,不干你当家师傅的事。”了空听了,茫然摸不着头脑似的说道:“施主这话从那里说起,这寺里的僧人,从来安分守法,一点儿不敢胡为。令师是甚么人?这峨嵋山顶上,并没有寺院、房屋,令师每夜在甚么地方修道?何以知道是因这寺里打钟才作不起雾来?”孙癞子道:“你不要装成这糊涂样子。我师傅是谁,你不知道,还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僧道不同门,平日没有来往。至于你自己寺里每夜打钟,难道你也可以说不知道吗?”

  了空笑道:“老僧为甚么装糊涂,山寺里打钟打鼓,是极平常的事,早夜都是免不了的。施主于今说寺里不应该打钟,打钟便使令师不能修道,是存心和令师作对,教老僧怎生能不糊涂呢?”孙癞子想了一想,说道:“我看你的年纪已这们大了,确是一个好和尚的样子,料想你是不至无端作恶,与我师傅为难的。只是你这伏虎寺里的和尚不少,你得仔细查一查,看半夜三更撞钟的是谁?平常这寺里打钟打鼓,我也曾听得过,并不妨事。只近来每夜在亥子两个时辰之内,一下一下很慢的撞着,你这里钟声一响,我师傅在山顶起的浓雾就登时被钟声冲散了,害得我和师傅都坐在山顶等候,到今日已将近一个月了。”

  了空听到这里,不住的哦了几声道:“老僧明白了,这钟是住在山下的一个绅士,为要超度他去世的母亲,托老僧替他撞的幽冥钟。这钟须撞到四十九日。不错,今日已撞过了二十九日,只差二十日了。这钟撞起来,在幽冥的力量是很大,但是何以撞得令师的雾作不起来,老僧却不明白。”

  孙癞子见了空说的果是幽冥钟,和毕南山说的相对,便问道:“幽冥钟是甚么钟?”了空道:“就是和佛殿上所悬挂一般的钟并无分别,不过撞时所持的经咒不同罢了。”孙癞子道:“每夜撞钟的是谁?就是你吗?”了空道:“不是老僧。寺里有一个聋了耳朵的老和尚,今年八十六岁了,历来是他专管撞幽冥钟。他因老态龙钟,又聋了耳朵,已有二十多年不出寺门了,除替人家撞幽冥钟以外,终日只是持佛号不歇。老僧能担保他,决不知道有令师在山顶上作雾,存心用钟声将雾冲破。”孙癞子摇头道:“这话只怕难说,我不相信不存心与我师傅为难,一天浓雾会无缘无故的被钟声冲破。从来雾不怕钟,钟也不能破雾,可见有人从中弄鬼。你且带我去瞧瞧那钟,并还见见那撞钟的和尚。”了空点头道:“可以,就请同去。”

  说着起身引孙癞子走到寺后一所孤另另的楼房跟前。这所房子的形式奇特,从顶至底,足有五六丈高下,却只最下一间房屋可住人。这间房屋之上,高耸一座钟亭,亭里县挂一口铁钟,一根长绳垂下,系在撞钟的木棒上。撞钟的坐在房中,只须将长绳牵动,那木棒自然向钟上撞去。孙癞子问道:“半夜撞的就是这口钟吗?”了空道:“正是这口钟。这钟已用过了七八十年了,原是专为撞幽灵钟而设的。撞钟的老和尚正在房里念佛,施主看他可象是一个存心和令师为难作对的人?”孙癞子跨迸房间,只见一张破烂的禅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伛腰驼背的老和尚,双手念着一串念珠,口里咕噜咕噜的念着,那根撞钟的长绳,就悬在右手旁边。和尚的手脸都污垢不堪人目。头顶上稀稀的留着几根短发,原是白的,大约因积久不洗,已被灰尘沾得着又粗糙又黄黑了,仿佛成了一堆秋后凋零的枯草。孙癞子走近前,劈面问道:“这几夜撞幽冥钟的是你么?”老和尚慢慢的抬起枯涩的眼睛,望了一望,摇头不答,口里仍继续着咕噜咕噜。孙癞子见他摇头,只道是不承认夜间撞钟的是他,忿忿的回头问了空道:“他说夜间撞幽冥钟的不是他,你怎的对我说假话?”了空笑道:“他何尝这们说了,无论甚么人和他说话,他都是摇头不说甚么,因为他的耳朵异乎寻常之聋,简直连响雷都不听得,听不懂人家说的是甚么,所以不能回答。二三十年来多是如此。就是老僧教他撞钟超度亡魂,也得写字给他看,口说是不中用的,老僧出家人,岂肯说假话?施主不要多心,请回去对令师说,夜间作不起雾,多半是另有缘故,不与幽冥钟相干。”

  孙癞子看两个老和尚的情形,也觉得不象是存心和师傅为难的人。然心想:师傅作法起雾,我亲眼看见的已有半年了,没一夜不是剑头一绕,便是浓雾弥漫,惟有幽冥钟一响,就如风扫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这口钟,据当家师说,已用过七八十年了。我小时曾听得人说,一切物件,都是年久成精。莫不是这口钟顺悬在高处,年深月久,吸受得日精月华多了,已成了妖精,在暗中与我师傅作对?两个老和尚自然不知道。我既到这里来了,不管他是也不是,且把他毁了,免得我师傅每夜耽延修炼的时刻。即算毁错了一口钟,也不值了甚么。想罢,觉得主意不差,遂对了空说道:“我也相信你和这个聋和尚都不至与我师父为难,但我师傅每夜在山顶上修炼,非有浓雾将山顶笼罩不可,近一个月以来,确是因为这口钟响使我师傅作不起雾来。我于今并不归咎你们,只毁了这口钟就没事,我毁了之后,你们要撞幽冥钟,换过一口使得。”

  了空惊道:“这却使不得。这钟是伏虎寺的,不是施主家里的,不能由施主毁坏。”孙癞子道:“这钟妨碍我师傅修道,如何由不得我,难道倒要由你吗?”了空道:“你怎的这般不讲理。若是伏虎寺的东西,可以这们听凭外人前来毁坏,一点儿不讲情理,那还了得吗?我不做这寺里的当家师,轮不到我过问,既是我当家,这钟就不能由你随便毁坏。”孙癞子笑道:“你只怕是老得糊涂了,我要毁坏你这口钟,难道还要问过你肯不肯么?我老实对你说,我此刻就在动手毁了,看你有甚法子阻拦?”了空听了,气忿得没有回答,以为这口钟高高的悬挂着,要毁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估料象孙癞子这般一个叫化,不多邀些帮手来,一个人是决不能行强将钟毁的。心中暗自打算:这伏虎山寺里已有几十个和尚,齐集在这里保护这口钟,倒看他如何动手毁坏?

  了空正自这般计算,只见孙癞子抬头望着那口钟,自言自语的说道;“究竟夜间撞得我师傅作不起雾的,是不是这个东西,我何不试撞一下,看声响对也不对?”一面是这般鬼念着,一面举起右手,伸直一个食指,做出敲东西的手势,向那钟敲去。真是奇怪,食指在地下一敲,钟便应手“噹’的一声响了,比用木棒撞的还响得清澈,只响得坐在房里念佛的聋和尚都抬起头来,看这钟何以不撞自响。孙癫子接连又敲了几下道:“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东西作祟。”了空不禁惊惧起来。心想:看不出这样一个后生,竞有如此法术,这就不能不恳求他了。连忙对孙癞子陪笑道:“你要毁坏这口钟没要紧,只是得请原谅,这钟亭的工程不小,非费极大的手脚,不容易将这们大的一口钟悬挂上去。并且偌大一个峨嵋山,就只伏虎寺有这座钟亭,实在是因建造一座,非有绝大誓愿,经十多年募化不能成功。今以虚无渺茫的事将他毁坏,岂不太可惜了。”

  孙癞子圆睁两眼,喝道:“你刚才还那们硬,这时又软起来了吗?不行,不行,你只知道你这钟亭的工程不小,却不知道我师傅修炼的工夫更大呢。”说罢口中念念有词,跟着将左手握着拳头,仿佛抓了甚么东西对钟放去的样子。这一来不好了,孙癞子的左手五指刚放开,脱手就是一个大霹雳,连钟带亭子都劈落到山下去了。钟破亭裂的响声,震动数里。坐在钟亭底下念佛的老和尚,闻声倒打了一个哈哈,就这们赴极乐世界去了。满寺的僧人一齐惊得来寺后探看,孙癞子也不作理会,劈了钟亭,就大踏步往外走。众僧人向当家师问了情由,大家不服,要追上去将孙癞子扣留,向他师傅论理。了空摇手止住道:“这也是一场魔劫,躲不了的,由他去罢。他有邪术,我等不是他的敌手。”众和尚听了才不敢追赶。不知这幽冥钟被毁以后,毕南山是如何的说法?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四回 射怪物孙癞子辞师 卖人头邓法官炫技

  话说孙癞子得意洋洋的出了伏虎寺,自以为这事做得痛快,师傅必然称赞他。回到洞中,见师傅照常在石床上打坐,不敢惊动。正要做自己的功课,毕南山忽张眼呼他到跟前,说道:“你下山去罢,我这里容不了你这样粗暴这样大胆的徒弟。幸亏你的野性显露得早,若再过几年,你自己的内丹有了火候,那还了得。”说时,待伸手向孙癞子顶门拍去。孙癞子不觉大惊失色,知道这一拍,是要将他自己所得的内功和法术,一股脑儿收回去,立时仍变了个寻常人,吓得趁势跪拜下去,闪开了这一拍,叩首哀求道:“弟子有过犯,求师傅责罚,就是打死也情愿,只求师傅不要驱逐下山。”毕南山指着孙癞子骂道:“你这东西,敢如此胆大妄为,还了得。幽冥钟妨碍我的修炼,已有一个月了,若可以将钟毁坏,还待你去动手么?故念你这番妄动,居心是在要不耽延我修炼的时刻,尚可饶恕。只是你粗暴大胆的处分,不能宽免。罚你吊饿三天,看你下次敢也不敢?”随用手向房角上一挥,孙癞子便身体不由自主的,仿佛脚跟上有绳索捆绑了,身体即刻在房角上倒悬起来。偷眼看师傅,闭目打坐如故。钩起腰去摸脚跟,却又摸不着甚么。初吊时还能支持,吊了一会,就渐觉难受了,只得运用起工夫来。经过一昼夜,肚中又饥饿,身体又痛楚,甚么工夫也运用不灵了,忍不住痛哭求饶。毕南山又责骂了一顿,才将他放下。从此没有幽冥钟响,毕南山每夜作法起雾,便用不着等候了。

  又过了些时,这夜孙癞子正跟着毕南山在山顶上修炼。此时孙癞子的法力,己比初出洞时高强几倍了,无论如何浓厚的雾,能一眼看个透明。这夜的月色,也分外皎洁,孙癞子看见离毕南山约有百步之外,有一只绝大的狐狸,朝着毕南山,和人一般的跪在地下,捣蒜也似的叩头。口里衔着一件白色的东西,初看分不出是甚么。孙癞子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人的头颅骨,大约是从坟堆里掘出来的。只不知他是这们衔在口里叩头,有甚么用处。再看自己师傅,似乎还不曾觉着的样子,只是闭着眼不作理会。那狐狸叩了一阵头,和人一般的用两脚立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叩头,又叩了几十个头,又立起身向前走几步。如是者三四次后,跪下去就将头颅骨放在地下。每叩一个头,朝着华南山“吱吱”的叫几声。孙癞子见狐狸开口叫起来了,以为自己师傅必然张眼看看。谁知毕南山竟象是睡着了的一样,仍是不作理会。狐狸叫后又衔了头颅骨向前走,孙癞子见狐狸已走近毕南山不过十来步远近了。心想:时常听人说,狐狸是会迷人的,莫不是这孽畜不怀好意,这们一步一步的逼过来,想将我师傅迷惑?我师傅若不是被他迷了,怎么在跟前这般叫唤也不听得呢?我不在旁边看见便罢,既看见了,岂有袖手旁观,不救师傅之理?并且人人都一般的传说:狐狸精是害的东西,我杀死他也可算是除了一个害。

  孙癞子主意已决,他此时已得毕南山传授了不少的法术,当下就用左手结了一个雷诀,才举起来还不曾发放,那狐狸仿佛已经察觉有人暗算了,掣身就待逃走。孙癞子到这时那里肯容他逃脱,一面将雷诀向狐狸发去,一面口里喝道:“孽畜,待逃到那里去!”就这一举手之间,烟雷生于掌握,霹雳起于空中,眼见那狐狸被雷劈得就地一滚,山岭都摇摇震动,即见毕南山的袍袖一拂,张眼向孙癞子叱道:“胡闹,他干犯了你甚么,应当伤害他的性命。你既居心如此狠毒,我这里容你不得,就此下山去罢。”毕南山这一番发作,只吓得孙癞子魂都掉了,慌忙翻身跪下,说道:“我并不是居心狠毒,要将他处死。只因见他一步一步的向师傅跟前逼过来,师傅闭目静坐不曾觉着的样子,恐怕他不怀好意,想乘师傅不觉,暗加伤害,所以用雷火伤他。”

  毕南山当下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你的法术能制伏的东西,能伤害我么?我当时初带你出洞的时候,是如何吩咐你的?象你这般浮躁的人岂是载道之器。”孙癞子不敢多辩,惟有叩头哀求饶恕。毕南山的气忿虽已渐渐平了,然终不肯答应容留他的话。毕南山走近那狐狸,指给孙癞子看道:“你瞧见了他这般皮焦肉烂的样子,心里也得安然么?你虽是为要救我才杀他,但伤生为修道人第一件宜守的戒律,我曾屡次叮咛吩咐,你于今既犯了这条戒,没奈何只得教你下山去。你此后虽离开了我,然一般的可以修炼,倘修到了须我指引的时候,我这里自然知道,自然前来指引你,若不努力,就休想此生再见我了。你看,天色已经亮了,你就此下山去罢,这山下有我收藏的一锭银子,你可拿去做回浏阳的路费,到家还充足有徐。”孙癞子本是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回师徒相处又有几年了,忽一日教他分离,他那里舍得,当下忍不住便哭起来。毕南山安慰他道:“人生遇合都是前缘,一点儿不能劝强。你只牢牢的记着:此后多行功德之事。猛勇精迸,与我会面之期,必不在远。如果拿着这点法术下山去胡作乱为。你只一转念头,我便完全知道,虽在万里以外,也能在顷刻之间,取你性命。”孙癞子原想哀求再容留几时,因看毕南山的神气十分决绝,料知是有定数,无可挽回的了。只得依依不舍的拜别师傅,含泪下山。

  才行了十来步,满山云雾都顿时开朗了,一轮红日已冒上地面来,映射得满山树木戴露的枝叶上,一道一道的光芒闪灼,仿佛每株树上,结了千万颗明珠。孙癫癞到峨嵋虽住了几年,却不曾有一次在这时候出来,流连过这般美景。少年人的心性容易转变,无论甚么忧愁的事,只须换一个境界都忘怀了,师徒离别之感,也只在一刹那。当时看了这种朝阳初上的丽景,便立住脚举眼向四山望了一望,想道:“我记得初到这山里的时候,己在黄昏过后了,暮色苍茫,山上形势,全看不见,并且连来路的方向,此时都想不起来了。究竟浏阳在那里?我于今当向何方走去才不错呢?”随即又转念道:“好在我并没有父母兄弟和田产在浏阳,虽是浏阳人,也不必就赶回浏阳去,慢慢的访问,便多走时日也没要紧,且下了山再打听罢。”

  想到这里,刚待提步下山,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连连的跺脚,说道:“糟了,糟了!师傅说,他有一锭银子,收藏在山下,教我取了做回浏阳的盘缠。这样大一座峨嵋山,我不问个明白,知道那一锭银子藏在山下甚么地方呢?若围着这座山寻找,只怕寻找三年五载,也是枉然。这山下不是没有人来往的,收藏了若干年,没被人拾去,可知收藏得很深密。我不回去问明收藏的所在,是不能成行的。”边想边回身走了几步,看毕南山平日打坐的一块大岩石,依然光滑滑的受着日光,只岩石上已不见了师傅的踪影,再者那狐狸倒毙之处,也不见狐尸的所在了,但是细看地上还有一团烧焦了的狐毛,旁边丈多远一棵大松树底下,有一个小小的新坟,泥土还松,一看就知道是新筑的。

  孙癞子暗想道:我每夜跟随师傅在这里修炼,这里周围半里来远近的一草一木,我都认看得仔细了,何尝见过有这们一个坟堆呢,可见得这坟就是那狐狸藏骨之所。我拜别师傅才走了十来步就回来,耳内不曾听得一点儿声响,这坟堆便已筑成了。我若有了这种神通,就不在师傅跟前,也不愁修不成道了。想罢,又向坟堆默祝道:“我因制不住一时火性,胡乱伤了你的性命,以至被师傅驱逐,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死在九泉之下,不用怨我,等我修道成功的时候,一定首先超度你。”孙癞子此时还有些稚气,以为是这般默祝一阵,可以表示悔意,算是向狐狸道歉。那知道默祝已毕,耳里就听得有很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你孙癞子不要假意慈悲,我母亲无端屈死在你手里,我只恨自己力弱,不能即时将你碎尸万段,谁稀罕你将来超度。”孙癞子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左右前后,都没有甚么形迹。心想:我不过心里默祝一番,并不曾说出声音来,这小狐狸精居然知道。怪道师傅说,只须我念头一转,他老人家便完全知道。我此后存心,倒是疏忽不得。小狐狸精既明说了自恨力弱,奈何我不得,我也用不着理他,到洞里见师傅问那锭银子去罢。遂掉臂不顾的向平日回洞的道路走去。

  约莫走了二三里,不由得心中诧异道:“我记得洞口离山顶没有多远,平日来回都是一会儿就到了,怎么此时走了这们远,还不见那大石岩呢?并且这山的形势,也不像平日常经过的、难道每日来回两次的熟路,也会走错吗?必是不留神的走过了,不回头必越走越远。”遂又回头走着,细细的向左右察看,越看越不像洞的情景。这一来,可把个孙癞子弄糊涂了,找来找去,又找到了山顶葬狐狸的坟堆跟前。孙癞子定了定心神,想道:“必是刚才在我耳根边说话的小狐狸精怀恨,有意是这般捉弄我,迷了洞口,使我见不着师傅,问不到藏银子的所在,没有盘缠回浏阳。也罢,没有银子,难道我就走不动吗?莫说我还有这多法术,就是不会法术,也不见得不能回浏阳。”

  想到这里,便决心不再寻洞口了,大踏步顺路向山下走去。已走到离山脚不远了,忽听得树林中有“嘤嘤”的哭泣之声。侧耳听去,觉得十分悲惨。忖度这哭声是个女子,离身边并不甚远。孙癞子少年好事,思量这一带树林里并没有人家,有甚么女子一清早起来,就独自跑到这树林中哭泣呢?大凡放声哭泣的人,为是有不得了的事。师傅吩咐我多行功德之事,我若能替这哭泣的女子出力。或救她的性命,或减她的痛楚,岂不就做了一件功德之事。自觉这念头有理,即时遵着发声的方向走进树林,觉得哭声更近了,耳里并听得出是如怨如诉的女儿哭母声,仿佛就在离身数尺远近。孙癞子一听清楚是女儿哭母,登时就想起那说话的小狐狸精了,向左右望去,却仍是看不见形迹。忍不住用脚在地下一顿,喝道:“哭的到底是狐是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们横行,还了得吗?”这几句话一喝出口,即见一只浑身黑毛的狐狸,连头尾足有五尺来长,靠近一株树根伏着,似乎知道自己露出了原形,很是着急,慌里慌张要逃走的样子。孙癞子不曾在白天看过这们大的狐狸,卒然发见了,自免不得也吃了一惊,正待看个仔细,那狐狸也拖着扫帚一般的尾巴,不顾命的逃跑。孙癞子虽不敢再存伤害了他的心,然因想看他逃到那里去,不知不觉的就跟着追赶。只见那狐狸跑不上两三箭远近,就钻进一个小小的石岩里面去了。

  孙癞子追到石岩跟前,低头伏身看石岩里面,也好象是一个石洞,漆黑的看不见里面深浅大小的情形,只是岩下的窟窿极小,便是三五岁的瘦弱小孩,光着身也不容易钻进去。窟窿周围的石上,都磨擦得非常光滑,可知不断的有狐狸进出。孙癞子笑道:“原来这地方就是你这小狐狸精的巢穴。我虽用雷劈了你的母亲,但我师傅既将你母亲的尸体埋葬了,并筑了坟堆,我又在坟前默祝了后悔之心,并许了超度他,你不应该迷了我的方向,使我不能回洞,见不着师傅,得不着盘缠。我原是不恨你的,至此也不能不恨你了,性命可以不伤害你的,但须扰得你暂时不能在洞里存身,以泄我迷途之忿。”

  举头看岩边有好几株树。孙癞子在看牛的时代,就惯会上树当即爬上树去,折了一枝大树丫下来。两脚刚着地,瞥眼就看见那只黑狐狸从洞里窜了出来,跑的真快,霎霎眼便没看见了。孙癞子疑心是自己的眼花了,料想狐狸不能逃跑得这般快。随把树丫的小枝去了,仅留了头上几根小枝叶,从窟窿口塞将进去,以为这样狐狸的巢穴,纵深也不过数尺,有这们的树枝,足够戳到底下。谁知塞进窟窿去,毫无阻挡,直塞到树丫都进了窟窿,孙癞子还不舍得放手,自己将身体伏在地下,伸直了右臂,也送到窟窿里面去。在里面握紧树丫,用力搅动了几下,忽觉得窟窿旁边,有一件尖锐的硬东西碰得手痛,顺手放下树丫一摸,摸着了似很沉重,取出来看时,原来竟是一个大元宝,朝窟窿口的一方面,也磨擦得非常光滑了。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跪在地下叩头谢了师傅的赏赐,起身待走,忽又转念道:“照这情形看来,我是错怪小狐狸精了,他原形都保不住不显露,那里能有神通迷我的路。我无端将树丫塞迸他窟窿里,若不取出来,他果然早已逃出了窟窿,到还罢了,不过从此回不得巢穴。倘若还在里面躲着,不能出来觅食,不活活的将他饿死吗?”遂揣好了银子,仍伏身把树丫拖了出来,才下山寻人打听了回浏阳的道路。

  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向人打听了多少次路程,一日毕竟被他走到了浏阳县。他既没有家可以回去,又没有亲朋戚友之家可以投奔,初到浏阳,只得权且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他虽是在浏阳生长的人,然一则因生长在乡下,不曾到这县城,二则因那时年纪太轻,又出自穷家小户,所以对于浏阳的一切情形皆不熟悉,不过一口浏阳话还不曾忘记说就是了。一到了浏阳县,心里说不尽的高兴,每日在客栈里吃了早饭,就到街上去闲逛。打算在客栈里略住些时,再到自己生长的乡下去,谋安居生活之道。

  这日,他正在街上缓缓的走着,忽见前面远远的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眉开眼笑的,不知围拥着一件甚么东西,边看边走。孙癞子是专在街上瞧热闹的,看了这情形,自然加紧了脚步,迎上前去看,他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几乎惹出一场大祸来。原来大家围拥着看的。乃是一条三尺来长的木凳,凳上放着一颗人头。木凳并没人推挽,自然会一步一步的向前移动。那人头虽是自颈以下截断了,但是不见一点儿血迹。两眼并和平常人一样,能左顾右盼。头发朝天绾了一个道装髻,还戴了一枝古玉簪。周围看的人虽多,连小孩子都没一个敢动手去探摸的。孙癞子看了,虽知道是有人卖弄法术,然不知道这人是谁,是何等样的人物?正想找一个年老的人打听,凑巧有个人看了,向旁人称叹道:“象邓法官这们高强的法术,普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人听了点头道:“法木确是高强得很,不过说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就怕未必,只我浏阳自然没人及得他。”又有一个离木凳远些儿的人听了,答道:“我浏阳若有人能及得他时,他也不敢这们横行无忌了。”这人说还未了,就有个年老些儿的,连忙摇手止住道:“快不要随口乱道,你以为他只有一颗头在这里走,便听不出你的说的话么?此时这头不能开口,等一会剃过了头发回去,一般的能将眼里看的情形,耳里听的言语,一五一十说法给那邓法官听呢。”那说话的人道:“隔了这们远,我方才说的声音又不大,料他也不听得。并且看他的人这们多,他即算听得了,也不见得便知道是我。”孙癞子这才知道是邓法官的头,因想看这头究竟如何举动,便不暇多听这几个人谈话,即跟上人头同走。

  又走了十来家后面,到一家剃头店门口停了,只见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人,装束情形与普通剃头的差不多,好象欢迎上宾的神气,慌忙走出店门,恭恭敬敬的对这头拱手,笑道:“邓法官今日又来光顾小店子,请进、请进。”说着,将双手先在自己衣上揩擦了几下,觉得揩擦干净了,才诚惶诚恐的捧起那头来,走进店就一张高凳子上安放了,和平常人剃头一般的剃起头来。剃干净了,仍捧出来安放在长凳上,那凳又自然能行走了,孙癞子是个会法术的人,见了这种情形,如何肯舍了不看个究竟,遂又跟着长凳行走。不知跟得一个如何的结果?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五回 斗妖术黑狗抢人头 访高僧毒蛇围颈项

  话说孙癞子跟着邓法官的头,走进一条巷子,又污秽又狭小,使人一望而知是穷家小户聚居之所。孙癞子心里想道:难道这个邓法官就住在这们一个贫民窟窿里吗?他既学会了一肚皮法术,只应该在浏阳替人家拿妖捉怪,保人平安。无端的取下头来,是这般招摇过市,以致满街的老少男女都和看把戏一般的围拥着走,象这样的逞能,也就太无味了。我今日不遇着便罢,既遇着了,倒得和他开个玩笑。

  说起来真怪,孙癞子不曾转这念头的时候,那邓法官的头被长凳驮着只顾向前行走,两眼虽是不住的开合,然并不注意看谁一眼。孙癞子才转这念头,那头似乎已经知觉了,两眼登时横过来,圆溜溜的向孙癞子瞪着。孙癞子见了,随即现出笑容,仿佛向熟人打招呼的神气,接着举右手迎头一招,那头便如被人推了一把,朝后滚了下来,长凳仍不停留的向前走了。许多跟迸巷口看热闹的人见了这情形,也莫名其妙,只一个个发出诧异的声音,喊道:“哎呀,不得了,邓法官跌了跟斗了,我们快些追上去,将长凳抢回来。若不然,这颗头只怕不能回去了。”其中有一个年少的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曾听得邓法官说过吧?凡是遇着他用法术驱使甚么物件在街上行走时,万不可动手和拦住去路,如不听吩咐,必有大祸。于今邓法官的头已进了这巷子,离他家不远了,我想这头,忽然滚下凳来,必是邓法官有意要玩一个甚么把戏给我们看。不然,决不至无故滚下地来,你们看,这头已滚向前追赶那凳去了。”只见这头在地下转了几转,即一路翻滚直向长凳追去。孙癞子那里肯放他走呢,口中默念了几句,伸手一指那头,那头立时如有绳索牵扯,又是一路翻滚,退还原来落地之处了。看的人尚不知是孙癞子与邓法官斗法,但见人头滚来滚去,真以为少年说的话对了,果是邓法官有意玩一个把戏给大家看。只见那头接连来回滚了八次,看热闹的人只觉得好看,大家拍掌欢呼邓法官好法力。

  谁知大众欢呼的声音还没停歇,突然从人丛中钻出一只黑狗来,一口咬住那头上的发髻,依着长凳去的方向便跑。孙癞子看了,大笑道:“人奈不何,狗奈得何吗?回来,回来!”说着,对狗招了招手,那狗仿佛听了主人的呼唤,登时摇头摆尾的,衔着那颗人头回到孙癞子跟前。孙癞子弯腰从狗口中取下那头来,托在手中抚摸。看热闹的这才吃了一惊,知道是孙癞子与邓法官斗法。大家从孙癞子手中看那颗头时,额上的汗珠儿,颗颗掉下来比黄豆还大,两只眼睛也红了。就有人向孙癞子请教了姓名,说道:“邓法官今日遇着对头了,这回吃苦不小,只看他这一颗颗的汗珠儿,就可知道他此时甚是着急,可以饶恕他么?”孙癞子点头:“我孙耀庭出门多年,于今刚回浏阳不久,不但不曾和邓法官见面,并不曾闻他的名,与他毫无冤仇,谁愿意无端与他做对头。不过我们学法术的人,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使用法术,剃头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何必要是这们招摇过市,害得许多过路的人都跟着瞧把似的,岂不无聊之至,我因此要和他开个玩笑,使他知道学法木的人,是这般瞎闹不得。他既急成了这个模样,就放他回去也使得。”话才说了忽见一只篮盘大的麻鹰,从天空如射俞一般的扑下来,一伸爪也是抓住那头的发髻,冲天飞去了。孙癞子不觉仰天笑道:“何苦要费这们大的事,我既存心放你回去,便用不着再闹这玩意了。若安心给你下不去,鹰与狗又有甚么分别?”

  一人向孙癞子说道:“我们在这里亲眼看见的,虽知道是你存心放他回去,他这鹰方能钉着头飞,但他或者还以为是自己的法力抢回去的呢,他仗着法力高强,在我浏阳横行无忌,我浏阳人被他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已不在少数了。难得你是浏阳人,法力更比他好,他就住在这巷子里,何不去会会他,也替我们浏阳人出一口气呢?”孙癞子看这说话的人。年纪虽止二十多岁,做手艺的装束,然言谈举动,看得出很是诚实,不象是一个轻浮多事的少年。并且说话时,面上还带着些忿怒的神气,孙癞子料知这少年即是被邓法官害了的一个,随即点了点头,问道:“你老哥贵姓?听老哥的语气,邓法官必有对老哥不起的地方。”少年答道:“我姓张,我父亲就是在北城外烧砖瓦窑的张连升,在浏阳烧了四十多年的砖瓦窑。凡是久住在浏阳的人,敢说不问大家小户,没有不知道我父亲的。张连升的砖瓦,有名的价钱公道,货色认真,并不曾有事得罪过邓法官,不知他为甚么平白无故的找我父亲为难,竟将我父亲的窑捣毁。我父亲那时已有六十多岁了,受不下这般气忿,没几日就咬牙切齿的死了。”孙癞子一听少年提起张连升的名字,却想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曾听人闲谈过烧窑的张连升,法术异常灵验,时常替人画符治鬼,不取分文。寻常不会法术的人烧窑,每每因误犯了土煞和窑神,不是窑匠害病,便是窑里的砖瓦破碎,惟有张连升的窑,那怕架在太岁头上,也平平安安的出货。只不知邓法官是怎生与他为难的。当向少年问道:“你父亲张连升不是也会法术的吗,如何被邓法官捣毁了窑呢?”少年叹道:“若不是我父亲会法术,大约姓邓的也不至找来为难。不过我父亲虽则会法术,然从来不曾见他在人跟前无端夸耀过。便是有人求他去治病,他能推诿的,还是推诿不去,必不得已也不问病家要钱。邓法官素不与我父亲相识,我父亲也不知道他到浏阳来了。他原是醴陵人,前年才到浏阳来。究竟到浏阳来干甚么,也无人知道。专喜在稠人广众之中,显出他的法术来,好象惟恐旁人不知这他会法术似的。

  “他第一次显法,我也在场。记得在去年正月十五,有一个绅士雇了戏班在龙王庙演戏酬神。新年无事的人多,看戏的比平时多了几倍。正月间天气寒冷的,人人头上都戴了帽子,姓邓的就拿着各人的帽子显神通。只见他忽伸手向自己头上抓下帽子来,朝天舞了几下,向空中一掷,那帽子脱手就变了一只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旋飞舞。立在他后面的人看得清切,都仰面观望,不提防那乌鸦才飞绕了几转,各人头上的帽子,都跳起来,离开各人的头颅,也变做乌鸦,跟着那只乌鸦飞个不住,霎时间就有千数百只乌鸦,在众人头顶上飞的飞,扑的扑,日色都被遮得没有光了。看戏的遇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又惊讶又欢喜,知道是他使的手段,就争着问他的姓名,于是满庙的人。都知道他邓法官的神通广大了。乌鸦飞舞了一阵,仍飞回各人的头上,各显原形,还是顶帽子。是这们到处显法术,我父亲不仅不肯在场和他为难,并存心躲避他。每见他来了,就悄悄的抽身走开,到底不知他为甚么放我父亲不过?

  “去年八月,我父亲正在窑棚里烧窑,只差一两日就要出货了。好好的一窑火,突被一阵冷风吹来,登时完全熄灭了。这样骇人的情形,我父亲在窑棚里四十年不曾见过,只得点起香烛来请师。谁知烛刚点着,也被一口冷风吹熄了。我父亲知道有人暗算,正捉住一只雄鸡,待一撕两半,姓邓的却已先下毒手了,天崩地塌也似的一声大响,窑已倒陷下来,我父亲当时就气得昏倒在地,直到我父亲死后,我到窑棚附近打听才明白当时的情形。

  “原来那日姓邓的到他朋友家中闲谈,朋友的家就在窑棚对面。那朋友忽问邓法官道:“对角窑棚里的张连升,你认识么?”邓法官摇头道:“只闻名不曾见面,听说他的法术不错,不知究竟怎样?”那朋友道:“张连升的法术,是在我浏阳有名的。收吓、断家、催生、接骨,没一件不灵验非常。你只看他烧窑四十年,无一次不顺利,就可以知道他的法术是浏阳数一数二的了。”那知道这话就触犯了姓邓的,不服气似的说道:“不见得他张连升在浏阳是数一数二的法术,我多久便想瞧瞧他的本领。你既这们佩服他,我且和他开个玩笑你看,我借你这床上睡一睡,你躲在大门里面,偷看对过窑棚里有甚么举动,随时报我知道。”那朋友不知道厉害,见邓法官仰面睡在床上,就躲在大门里望着对角窑棚。忽见很浓厚的黑烟,突然中断了,如熄了火的一般,便去到邓法官床前,报道:“窑里已不见冒烟了,进火的人现出慌张的样子了。”邓法官挥手道:“再去看,看了情形,再来报我。”那朋友看了我父亲点烛,又去报告。只见邓法官张嘴向空中一嘘,又教朋友去看,那朋友报说我父亲捉了一只雄鸡在手,邓法官顺手拖了一张被单,一面蒙头蒙脑的盖在身上,一面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时两脚一蹬,两手一拉,被单早已撕成了几块。这边把被单撕破,那边的窑便应声而倒,可恶姓邓的听说我父亲急得昏倒在地,还跑出来远远的指着向那朋友挪揄道:“原来你浏阳人数一数二的法力高强人物,也不过如此。”说罢,得意洋洋的走了,我自恨一点儿法术不懂,不能替我冤死的父亲报这仇恨。难得今日无意中遇见了你,凑巧你又是浏阳人,无论如何也得求你替浏阳人出了这口气。姓邓的还有两个徒弟,比姓邓的更加凶恶,终日在赌场烟馆,无风三个浪,无人不见了他两个徒弟就头痛。”

  孙癞子问道:“他两个徒弟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是浏阳人么?”张连升的儿子说道:“他大徒弟姓王,多半也是醴陵人,前年与邓法官同过浏阳来的。浏阳人看他身体生得很长大,像貌又很凶恶,都呼他做王大门神,外人知道他名字的倒少。二徒弟是来浏阳不久收的,姓赵,名如海,浏阳北乡人。年纪虽止二十四岁,却生成一身好气力,拳棒工夫,浏阳一县人没一个敢惹他,自拜邓法官为师后,更是横行无忌了。”孙癞子道:“照你所说的,他师徒既在浏阳如此横行,应该有人出头惩创他才是道理。我虽是浏阳人,不过从小出门在外,现在刚回来没几日。故乡情形,因离开久了,一时不得明白,你且耐心多等些时,他姓邓的上了今日这番当,若能从此改悔,强盗收心也可以做好人,偌大的浏阳,何处不能容一个醴陵人居住?如果仍怙恶不悛,我自有对付他的法子。”许多看的人见孙癞子这们说,以为是推诿,不肯认真和邓法官作对的话,料知没有把戏看了,各自退出巷去。

  孙癞子也待走出来,张连升的儿子却拉住不放道:“你不肯替我父亲报仇,代浏阳人出气,都不要紧,只是得收我做个徒弟。”孙癞子笑道:“我自己求做别人的徒弟,别人还弃嫌我,不要我,我倒能收你做徒弟吗?并且你的年纪,只怕比我还大一两岁,我如何能做你的师傅,快不要这般乱说。”张连升儿子道:“这却不然,我拜师是学法术,但是有法术的便能做我的师傅,年纪大小有甚么相干。我父亲的法术虽不甚高,然确是个很灵验的。我若是有心要学法术,在几年前就应求我父亲传授我,只因我原来是不打算学法术的。自然在父亲被姓邓的气死后,我报仇的念头,虽不曾一日停歇,然从不敢在人前显露。因姓邓的在这里也有些党羽,我又是个没有能耐的人,倘若向人露出报仇的话来,传到姓邓耳里去了,仇报不了,反把一条性命送掉。刚才看了你和姓邓的斗法的情形,喜得我忘了形,竟当着许多人向你诉说原由。以为你已经与姓邓的破过脸了,听了我的话,立时就可以到姓邓的家里去,替浏阳除了这个毒物,想不到你不肯即时下手。你的法术比姓邓的高强,自然不愁姓邓的寻仇报复,我此后若不拜你为师,求你保护,却如何敢在浏阳居住呢?所以不能不求你慈悲,收我做个徒弟,我情愿终身侍奉你。我父母都已去世了,因此刻尚在服中,还不曾娶妻,我家里有几亩祖遗的产业,节省些儿过活,也够我一生的温饱,只求你答应我,我就诚心恪意的迎你到我家中供养一世。”

  孙癞子心里踌躇道:“我刚下山不久,正是自己要用力做工夫的时候,本不应该就收人做徒弟。不过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终年住在客栈里也不成个局面,难得他能迎接我到他家里去,就答应他也没有妨碍。”孙癞子是这们踌躇,张连升儿子不待他开口答应,也不顾地下污秽,扑翻身躯便叩了几个头道:“师傅就不答应,我也在这里拜师了。”孙癞子慌忙拉了他起来,说道:“你既是拜我为师,就得请我喝进师酒。不喝进师酒,便传授你的法术,也是不灵验的。”张连升儿子连声应是道:“进师酒是应该请师傅喝的。”当下就陪着孙癞子走到一家素来与张连升做往来的酒馆,要了几样下酒的菜,请孙癞子喝酒。

  谁知孙癞子此时虽尚是一个少年,酒却好像一只没有底的酒桶,一杯一杯的喝下肚去,与浇在酒缸里一般。一口气喝了十多斤烧酒,才微微的显出些醉意,迷缝着两眼向张连升儿子道:“天色快要黄昏了,你自回家去吧。我趁着这时高兴,要出城去瞧一个朋友,明天再到你家来。”张连升儿子道:“师傅不是说出门多年,才回浏阳不久吗?有甚么朋友住在城外呢?并且这时出城去,等到看了朋友回头,城门必已关了,不能进城。我看不如就到我家去。师傅喝了这们多酒,在这时分独自跑出城去,很不相宜,到我家睡过了今夜,明天再出城看朋友也不迟。”孙癫子摇头笑道:“好容易喝酒喝得这们高兴,不趁此时去看朋友,岂不辜负了这一团兴致?你不用管我的事,明天只坐在家里等我便了。”

  说完,偏偏倒倒的往外走。张连升儿子不敢多说,急忙算清了酒菜帐。追出酒馆,打算跟在孙癞子背后,看他出城看甚么朋友。若是因喝醉了酒倒在地下不能动时,便好驮着回家。幸喜追踪出来,孙癫癞踉踉跄跄的还走得不远,遂不开口,只悄悄的在后跟着,只见孙癞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城来,翻过了几重山岭,走到一座庙宇门口,庙门已经关了。孙癞子略不迟疑,伸手就推那庙门,竟是虚掩的,随即塞身进去了。张连升儿子惟恐自己师傅顺手将门关闭,自己便不能进去,忙紧走了几步,跑到庙门跟前。喜得孙癞子并没将门推关,大着胆子挨身进去,却不敢跟着走上神殿。看大门两旁有两匹泥塑的马,马前都有一个与人一般高大的马夫。心喜这马夫背后,倒是好藏身之所,三步作二步抢到马夫背后立着。定睛看自己师傅正一步一偏的走上了神殿,故意咳了一声嗽,大声问道:“里面没有人吗?”这话问出没一会,就有一个小和尚走出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来这里找谁的?”只听得孙癞子答道:“我并不找甚么人,是特来看和尚的。”小和尚带着不快意的声口,问道;“你找那个和尚?我看你象是灌醉了酒的,无故跑到这里来发酒疯,出去罢,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许俗人到这里胡闹。”孙癞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小秃驴好生无理!我来看你这庙里的住持和尚,谁喝醉了酒?谁发了甚么酒疯?看住持和尚,能由你这小秃驴骂出去的吗?”

  小和尚听了这些话,虽则一肚皮的不高兴,然在究竟不知道来的是甚么人,恐怕真个得罪了住持和尚的朋友,不是当耍的。只得勉强按纳住火性,问道:“你既是来看我们师傅的,见面为甚么不明白说出来,只说是特来看和尚的。庙里的和尚多,知道你是看那个和尚。”孙癞子笑道:“这庙里有好多的和尚吗,我看只有一个和尚,一个和尚之外,都是魔障。”说话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好象要呕吐的神气。小和尚看了这情形,心里已断定不是来看自己师傅的,不知那里的醉汉,胡乱撞进庙门来了。不由得气又冒上来,喝道:“灌醉了牛尿,这佛殿上呕不得,快给我滚出去!真不知是那里来的晦气,山门已经关了,你为甚么敢推开进来?”孙癞子也喝道:“你这小秃驴实在太可恶了,你真个敢不去叫你的住持和尚出来么?若再说我是喝醉了酒的,就别怪我动粗打了你。”说着,将衣袖捋了一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小和尚见孙癞子捋起衣袖要打他了,倒高兴起来,笑道:“你这醉鬼想到这庙里来打人么?那就不要怨我出家人不慈悲。”一面说,也一面捋着衣袖。孙癞子那里把小和尚看在眼里,一顺手便抓了过来。小和尚好象也会些拳脚似的,正待挣脱,里面已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甚么人在这里暄闹?”

  孙癞子见有老和尚出来,随即将小和尚放了。小和尚受了一肚皮的委屈,正在向老和尚申诉,老和尚不待他开口,就叱道:“孽障!一点儿礼节不懂得,动辄和人相打,还不滚开些。”小和尚被骂得堵着嘴不敢说甚么,老和尚很和气的问孙癞子道:“施主这时分到此地来,有何贵干?”孙癞子也陪笑答道:“并没有甚么事故主,是特来贵庙借一个地方,暂宿一宵,求老和尚慈悲。”老和尚道:“这却对不起,敝庙地方狭小,不但没有留客的床帐被褥,连容客的所在都没有,请到别处去罢。”孙癞子道:“若有别处可去,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没有床帐被褥,便坐着打一夜盹也使得。”老和尚道:“实在对不起,不能遵命。因为敝庙的规则,是从来不许留俗人住夜的。这规则是要一干僧众大家遵守的,不能由老僧破坏。”

  孙癞子道:“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庙外都是山林田野,与其出外死在虎豹口里,宁肯在这庙里吊一夜,虽不得安睡,然不至送了性命。我不占贵庙的地方,难道悬空吊一夜也使不得吗?”老和尚道:“不要和老僧开玩笑,一个人怎么能悬空吊一夜不占地方呢?请到别处去罢,这里委实不能相留?”孙癞子道:“我确能悬空吊一夜。老和尚不相信,我就吊给老和尚看。”话才说了,抬头向屋梁上看了一看,只一耸身,就向正梁窜上去,用三个指头捏住屋梁,身体悬空吊下,问老和尚道:“是这般吊一夜也不行吗?”老和尚忽然哈哈笑道:“请下来罢,原来是好汉有意向老僧显工夫的,确是了不得,老僧已领教了。”孙癞子听了老和尚的话,三指一松,身体如秋叶一般的飘然而下。

  老和尚已合掌当胸请问姓名。孙癞子将姓名履历略说了一番。老和尚让进方丈就坐。孙癞子笑道:“我也有一个一点儿礼节不识的新徒弟今日才拜师,却不听我的吩咐。我原是教他归家去的,他公然悄悄的跟我上这里来了,我要本待不理他的,又恐怕被令徒拿住他当贼打。他今日刚拜师,一手工夫不曾学得,打起来不是令徒的对手,请教老法师怎么办?”老和尚道:“既是令徒来了,现在外面么?请进来便了。”张连升儿子见孙癞子已知道他跟来了,不由得心里一冲,待赶紧溜出庙门逃回去罢,又因天色已经晚了,城门久已关闭,不能回家。待仍躲在马夫身后不动罢,一会儿被人搜出来了,更难为情。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只听得老和尚向着自己藏匿的所在喊道:“张大哥,贵老师既知道你跟进来了,再躲着有甚么用处呢?”张连升儿子至此再也藏身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直到佛殿上。孙癞子指着老和尚给他看道:“他是雪山大师,在浏阳是无人不知道的。你是生长浏阳的人,也应该认识。”张连升儿子对雪山和尚行了个礼道:“虽不曾见过老和尚的面,但是闻名已久了。”孙癞子笑道:“浏阳人个个知道雪山大师,也可以说浏阳人没一个知道雪山大师。你所闻的名,不过是闻他品行超卓,戒律精严的名,有谁知道他是一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人啊!”雪山和尚合掌念着阿弥陀佛道:“不敢当,不敢当,是这般替我吹嘘,简直是不容老僧在浏阳住了。”旋说旋让孙癞子师徒进了方丈,分宾主坐定。

  孙癞子将本人的履历和学道的经过,向雪山和尚说了一个大概回道:“我在峨嵋的时候,就时常听得四方来聚会的道友谈及老和尚,那时便已打算回浏阳时必来拜访,今日幸是如了我的心愿了。我有一事特来请教老法师:近两年来住在浏阳的邓法官,老法师可曾认识他?”雪山和尚笑道:“怎么不认识,他虽来浏阳只有两年,然不认识他的大约很少很少。”孙癞子点头问道:“老法师本来认识他呢,还是从他到浏阳以后才认识呢?”雪山和尚道:“他到浏阳不久就来看老僧,不是本来认识的。”孙癞子道:“老法师觉得他为人怎么?”雪山和尚道:“老僧出家人,终年不大出庙预闻外事,他为人怎样,倒不觉得。”孙癞子道:“他自从见过老法师后,也时常来亲近老法师么?”雪山和尚摇头道:“仅来过那们一次,以后不曾来过。”孙癞子道:“他来见了老法师,曾有些甚么言语举动,老法师可以使我知道么?”雪山和尚点头道:“这有甚么不可以,不过老僧不愿传扬到外面,使大家都知道他来见老僧的情形,老僧不向人说,外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因为他自己断不愿意拿着去向人说,他当日会见老僧的时候,只略略寒喧几句,就和老僧谈道。老僧索性愚戇,或者因谈论旁门时候,他心中似乎不快,即从左手食指放出一条青蛇来,围绕在老僧脖子上。喜得老僧的皮肤粗老,不曾着伤,只是不该将他练了多年的法宝,一拉两断的掼在地下,登时显出一柄折成两段的剑来。他看了不由得大哭,说是半生精力,付之流水了。老僧那时虽自悔鲁莽,但也无法补缀他已断之剑,只好敷衍他出了门,自后便不曾见面了。”孙癞子叹道:“老法师使他受了这们重大的惩创,他在浏阳居然还敢肆无忌惮,这东西胆大妄为,可谓达于极点了。”

  遂将耳内听得的邓法官的行为,和他两个徒弟仗着邪术横行的事迹,一一述了一遍。雪山和尚道:“我虽有耳目,却和聋聩了的差不多,他师徒在浏阳的这些行为,我简直毫无闻见。不过他们左道的人,行径是与寻常人有别,左道是注重尸解的。尸解有兵解、木解、水火解等分别,在学道时候,就定了这人应该兵解或火解。若这人应该兵解的,不作奸犯科,便不致于明正典刑,兵解的境界,不容易达到。所以每有学左道的人,行为比世间一切恶人还恶劣若干倍。这邓法官将来应该如何尸解,外人虽不得而知,然他现在的行为,必步步朝着将来尸解的路上走去。”孙癞子道:“古人修道,志在度人,他为修道而反害人,这道又如何得成就呢?”雪山和尚道:“不如此,又安得谓之左道。”孙癞子道:“我特来请教老法师,应如何对付他,使他以后不在浏阳作恶?”雪山和尚道:“管他做甚么!据老僧看,他在人世横行的日子也有限了,且耐心等些时再瞧罢。”孙癞子在峨嵋山就闻雪山和尚的名,知道他的道术玄妙,并深自掩藏不露。他说看邓法官在人世横行的日子有限,必不会差错,当下便不再说。这夜孙癞子师徒就在庙里歇宿了。次日作别回到张连升儿子家,便在张家过活,也传授张连升儿子一些小法术,不在话下。

  孙癞子自见了雪山和尚出来,过不到半月,就听得浏阳一县城的纷纷传说:“法官被妖精所害,自知不久就要死了,此刻正忙着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孙癞子听了这种传说,暗想:雪山和尚的神通真不错,在两年前见了一面的人,竟能断定他的生死,可知我们的道术,仅能知道一些皮毛,算不了一回事。不过邓法官的邪术,也还有一点儿真材实学,甚么妖精能害他到这一步,倒得去详细打听一番,想罢,径自打听去了。不知打听得究竟是甚么妖精?如何将害邓法官的情形?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六回 显法术铁丁钉巨树 卖风情纤手送生梨

  话说孙癞子存心要打听邓法官如何被妖精害了的情形,喜得浏阳人都很关心邓法官的事。就是平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只要是邓法官的,浏阳人多欢喜传说。无论老弱妇孺,随便在甚么地方遇见了邓法官,多是笑嘻嘻的要邓法官使点法术玩玩。邓法官生性欢喜炫耀本领,有人要求他使法,他完全拒绝的时候极少。常有少年妇女在路上行走,忽然裤带做几截断了,裤子掉了下来,赤条条的没一些儿遮掩,被路人看得羞的哭起来。及至拾起裤腰来找裤带时,却又是好好地并不曾断。遇了这种时候,不用疑惑,不用打听,人人都知道必是邓法官在附近,有人要求他使法。有时少年妇女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要小解,急涨得片刻都不能忍耐,每每的来不及解裤子蹲下去,真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直弄得下半身透湿,寸步难移,不待说是窘状毕露。在这时候,必有一大堆人在附近山顶上,或高阜之外拍手大笑。虽人人知道是邓法官的无聊举动,然被作弄的人,只有哭泣,连骂也不敢骂一句,因为骂了他更有的是苦吃。

  邓法官其所以专喜轻薄少年妇女,却有个缘故。据传说他在醴陵曾收了一个徒弟,将符本给徒弟带回家中练习。那徒弟是有老婆的。学法术的人,有许多禁忌,而最要紧是不能与老婆同房。年少的老婆不甘寂寞,劝说丈夫又不肯听,气忿不过,乘丈夫不在家中的时候,将邓法官的符本,塞在马桶里面。丈夫回家不见了符本,诘问老婆,老婆也不隐瞒。把个丈夫气得要死,夫妻打了一架。丈夫跑到邓法官家,将情形告知师傅。邓法官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忿然说道:“这种不顾廉耻的贱妇,留在世上有何用处。不如杀死了的干净,”当即发出飞剑,去杀那老婆。想不到那老婆身上正在经期之中,飞剑到她身边的时候,凑巧坐在马桶上,将月经带握在手中,飞剑是通灵的东西,受不得污秽,不敢近前去刺那老婆,只在老婆左右前后飞绕。那老婆低头坐在马桶上,忽见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一条丈来长的青蛇在空中围着自己旋转,心里明白不是自己丈夫使的法术,便是邓法官使的法术。也不害怕,顺手提起月经带,对准青蛇掼去。那青蛇即时落地,变成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剑。那老婆还恐怕他有变化,起身涂了些经血在上面。

  后来邓法官为污了这把剑,足费了二年多苦工夫,才将这剑修练还原,赌气不在醴陵住了。那徒弟就是王大门神,也赌气不要老婆了,情愿跟着师傅学法。邓法官便因此不欢喜少年妇女。常说:少年妇女只知道淫欲,为要遂自己的淫欲,无论如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有时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廉耻是不待说不放心上。这类少妇,尽可不必重视她,尽可任意轻薄她,邓法官的这般存心,所以在浏阳专一欢喜寻少年妇女开心。有些生性淫荡的少年妇女,不知邓法官存心轻薄他们,见邓法官和他们谈风话,以为他是一个喜嫖的人,倒找着邓法官亲近,要求邓法官玩把戏给他们看。

  邓法官的把戏,本是随时随地都喜玩给人看的。合抱不变的大树,邓法官只须用一口寸来长的铁钉,插迸树身里面,次日看这树,就枝枯叶落的死了。浏阳四乡的大树,是这般被邓法官钉死了的,已不计其数了。只南乡社坛旁边有一枝古梨树,老干撑天,己多年不结梨子了。这树的年代虽不可考,然至少非有数百年,不能长得这般高大,这般苍古。邓法官在夏天里,每日坐在这树下歇凉,不曾用铁钉将这树钉死。这日,也是他的劫数到了。不知因甚么事走社坛前经过,见梨树下已有几个乡里人就地坐着闲谈。细看那几个,都是素来会面认识的。那几个人见是邓法官来了,齐立起身来笑道:“好几日不见邓法官的把戏了,难得今日在这里遇着,我们正在谈论,没有会寻开心的人在一块儿玩耍,就是人多也觉得寂寞。有你邓法官来了,我们便不愁不开心了,请一同坐下来歇歇,玩几套把戏给我们瞧瞧,”

  邓法官笑道:“我玩把戏给你们瞧,你们是开心,只是这们热的天气,我不坐着乘凉,却来玩把戏给你们看,不是自讨苦吃吗?”边说,边一同坐下来。众人问道:“我们听说浏阳又来了一个法术高强的人,叫甚么孙癞子,有一天曾和你斗法,将你的头颅扣住不放,害得你出了满头的汗,还亏了看的人替你求情,孙癞子才放你走了。这话传遍了满城,是不是果有这们一回事?”邓法官摇头道:“孙癞子和我开玩笑的事是有的,不过他的本领有限,我并不怕他。那日的事,满城的人都知道是我差神鹰将头颅夺回的,谁也没替我求情。”众人道:“你既不怕他,他找你开玩笑,把你的头颅扣住,你为甚么不去报复他,使他知道你的厉害呢?”邓法官道:“他与我无缘,我去找他干甚么?”众人听了,知道是掩饰的话,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其中有一个年老些儿的人,忽向邓法官说道:“昨日我那邻居张婆婆的儿子张一病了,原是要请我迸城去接你来画符的,那知道还来不及动身,张一便两脚一伸死了。”邓法官问道:“是发了急痧症么?死得这么快。”这人道:“要说是急痧症,却又和平常的急痧症不同。平常的急痧症,多是肚里痛,或吐或泻,或是一倒地就人事不知,遍身发黑。张一的病不是这样,张婆婆说是被狐狸精缠死了。究竟不知是也不是?”邓法官笑道:“狐狸精缠人,那里有一缠就死的道理。张婆婆何以见得是狐狸精呢?”这人道:“近一个月以来,张一本来身体瘦弱得不像个人样子。我虽是和他邻居,因平日来往不密,也没人留神他是病了。直到昨日,忽见张婆婆慌急得甚么似的跑过我这边来。说道:“不得了,我儿子病得要死了,要请许大叔替我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我问她儿子忽然得了甚么病,这们厉害?他说:他昨日起床就如痴如呆的不说话,饭也没吃多少,刚才陡然倒地,口吐白沫,也不知是甚么症候,看神气只怕是……

  张婆婆说到这里,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只怕是有妖精作祟,非请许大叔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旁人不容易治好。”我听了觉得奇怪,当即跟张婆婆到他家里看张一时,果然还倒在地下。要说不省人事,口里又“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了。口旁流出许多白沫,两脚直挺挺的不动,两手忽伸忽缩,好象要推开甚么东西的样子。我看了,也疑心不是害病。因见张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张一有个三长四短,眼见得张婆婆非出外讨饭不能过活。天气虽热,也只得帮他向城里跑一趟,想把你请去瞧瞧,谁知等我回家穿好了草鞋要走,还没走出大门,已听得张婆婆一声儿一声肉的号陶大哭起来了。我吓了一跳,再跑去看时,张一竟自咽了气了。天气又热,张婆婆又没钱办丧事。幸亏张婆婆有留着他自己用的一口棺材,地方上人恐怕张一的尸臭了,害得地方闹瘟疫,就拿张婆婆的棺材把张一睡了,马马虎虎的抬到山里埋葬。张一死后,张婆婆才敢说出来。

  原来张一在一个月以前,每夜睡了,就象有人和他在一床说话的样子。张婆婆听了,问过几次。张一只回说是说梦话,并没有和他说话的人。张婆婆每夜听得,越听越亲切。前几日又问张一,并对张一说:你近来的脸色很是难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样子,你若再隐瞒不说出真情来,岂不是害了自己。张一知道瞒不过,才说:有个姓黎的姑娘,就住在这个社坛不远,年纪十六八岁,生得美丽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气热的厉害,张一打从城里回家,因喝了几杯酒,走到社坛,天色已黄昏时候了,酒涌上来,觉得身子疲乏,就坐在这一棵梨树下歇息歇息,刚待合上两眼打一回盹,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惊醒看时,乃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姓黎的,问张一为甚么坐在这里打盹?张一见了女人、素来是欢喜偷偷摸摸的,大约当时见了这姓黎的姑娘,就干了不顾廉耻的事,并且还约了每夜到张家相会。张婆婆心里疑惑是狐狸精,口里却因张一吩咐了,说黎姑娘是不曾许配人家的姑娘,每夜来张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说。直到昨日张一快死了,还不敢大声说妖精作祟的话。那妖精说住在社坛旁边,我想我们不是时常在这树底下乘凉吗,有谁见过甚么妖精呢,据你看,张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邓法官听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许大爷昨日不到城里接我,”这姓许的答道:“我还没走出大门,张一便已咽了气,还接你来做甚么呢?”邓法官道:“在断气一个时辰以内,我还有法可设。这虽是张一该死,但是,妖精也实在太可恶了。”众人听了,都问道:“到底是一只甚么妖精?是狐狸精么?”邓法官生气的样子答道:“那是什么狐狸精,老实说给你们听吧。”说时,伸手向老梨树一指道:“就是这棵梨树,年久成了妖精,大约张一那次坐在这下面打盹的时候,因喝醉了酒,心里有些胡恩乱想,所以妖精能乘虚来吸取他的元阳。”众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抬头望着梨树出神。姓许的“哎呀”了一声,说道。”这却怎么了,这梨树正在大路旁边,来来往往的,在这下面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谁知道坐在这里,心里便不能胡思乱想,将来不是还要害死好多人吗?”

  邓法官道:“这事我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岂能袖手旁观。我到浏阳,已不知道钉死了若干树木,只这梨树我没下手。就因为他生长在大路旁边,枝叶茂盛,可以留给过路的人乘凉避雨。于今他公然敢出来兴妖作怪,我怎肯饶他?”旋说,旋从怀中探出一口寸多长的铁钉来,口中念念有词。弯腰拾了一个鹅孵石,将铁钉钉入树身。回头向众人说道。”你们瞧看罢:到明天这时分,便教他枝枯叶落,永远不再生芽。”姓许的向树身端详了一会儿道。”依我看像这们大的梨树,就用刀斧劈去半边,只要在土里的根没有伤损,也不至于枝枯叶落。这一点儿长的铁钉,仅钉在他的粗皮上,不见得能教他死。”邓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来瞧着便了。”众人接着又谈论了一会,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邓法官也觉放心不下,知道这梨树不比寻常,恐怕真个一铁钉钉不死,给地方人看了笑话,亲自走到社坛来探看。只见昨天在场的几个人都已来了,齐起身迎着邓法官道:“你看,这树的枝叶,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这树的年数太深远,生气比寻常的树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他完全枯落。”邓法官抬头细看那荫庇数亩的枝叶,己有一大半枯黄了,心里也认众人所道的不错,连忙点头道:“是生气太足,枝叶太多的缘故,任凭他的命根有多们长,也挨不到明天这时分,不愁他不死个干净。”于是大家又坐下来谈话。

  正谈得高兴,忽有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妇人,肩挑一担蔑箩,缓缓的从城里这条路上来,那妇人身上衣服虽是破旧,倒洗濯得很清洁,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农家勤奋的妇人。肩上担子,似乎有些分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气。走近社坛,便将担子放下,离众人远远的坐着休息,箩上面有盖,看不出箩里装的是甚么东西,众人看这妇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齐整,眉梢眼角,更见风情。不由得几个悄悄的议道:“这妇人没有丈夫的吗?怎么一个女人,会挑着箩筐在外面走呢?”邓法官低声问姓许的道:“你们也都不认识这妇人是那里的么?”姓许的点头道:“且待我去问问她,箩筐里甚么东西?挑到甚么地方去?”

  说着,从容起身走过去,陪着笑脸问道:“请问大娘子,这萝里挑的甚么东西?从城里挑出来的么?”妇人也不抬头看姓许的,只随口应道:“半担宜昌梨子。”姓许的听了是宜昌梨子,很高兴的接着问道:“挑回家自己吃吗?”妇人微微的叹了一声道:“我若有钱能吃半担梨子,也不自己挑着在路上走了。”姓许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贩来到乡下发卖的么?”妇人低头应是,显出很害羞的样子。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看了,心里不免冲动起来,也走过一手将箩盖揭开,说道:“好宜昌的梨子,卖多少钱一斤?”妇人踌躇道:“不好论斤的卖。大的卖三文钱一个,小的五文钱两个。”后生拈了两个,在手中掂了掂轻重道:“大的两文钱一个,肯卖么?若是两文钱一个能卖,我就做东。这里共有八个人,十六文钱卖八个,大家解一解口渴。”妇人摇头道:“两文钱一个买我的小的,我都贴本。两文钱一个,只能由我拣选最小的。”后生伸手在箩里翻了几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罢,就由你亲手拣选几个看看。”后生一说做东的话,大家都欢喜得甚么似的,登时围住一担箩筐,想吃不花钱的梨子。

  邓法官素来不能看见生得标致的妇人,一见了标致的人,浑身骨头骨节都和喝了酒的一样,不得劲儿,定要逗着那妇人,说笑一阵风情话,才开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术,害得那妇人当众出丑,羞忿得无地自容。平时既习惯了这种行为,此时自然也改变不了。见妇人从箩里拈出一个最小的梨子,递给那后生。后生摇头不接道:“这个太小了。你卖我两文钱一个,像这们的小的,也值得两文钱吗?”妇人还不曾回答,法官已笑嘻嘻的说道:“由大娘子亲手拣选的,你如何还说值不得?大娘子若肯亲手送到我口边,那怕就教我出十文钱一个,我也说值得。”后生笑道:“你不出钱,专说便宜话,有甚么不值得。”邓法官道:“你以为我不舍得花钱么?这样小东西,算得甚么,你们大家尽管吃罢。三文一个也好,五文两个也好,你们尽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还钱就是。”姓许的笑道:“邓法官说这话是要作数的,我们不讲客气。”

  邓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拣大梨取出来,每人两个分送了。后生接了梨子,笑道。”我们不妨就是这样吃,只是邓法官说过了,大娘子若肯亲手拿梨子送到他口边,他出十文钱一个。大娘子就使一个送到他口边罢,这有甚么要紧。送到口边,和送到手里,有何分别,大娘子既辛辛苦苦的出门做这种小生意,只要伸一伸手,就多赚几倍的钱,出钱的说值得,赚钱的难道反不值得吗?”妇人含羞带笑的望了邓法官一眼道:“那有这们呆的人,我的手上又没有蜜,送到口边与送到手上,不是一样吗?为甚么肯多出几倍的钱?”邓法官道。”我的话倒不是骗你的,我欢喜你亲手送到口里,觉得好吃多了,你真肯拿着给我吃,不用我自己动手,就要我吃一个算四人的价钱,我也情愿。你不信,我先交钱,后吃梨子,还怕我说假话骗了你么?”姓许的指着邓法官,向妇人说道:“我能担保他决不骗你,他是城里有名邓法官。你是个乡下居住的人,不曾闻他的名。若是住在城里的人,便是三岁小孩,提起了邓法官三个字也知道。”妇人点了点头,向邓法官打量着,笑道:“你的手又没害病,无端的教我拿着给你吃,这们多的人看了,不是难为情吗?”邓法官道:“有甚么难为情,快拿给我吃罢!你看,他们每人吃一个,已将吃完了。“一面说,一面从腰里掏出一把散钱来,约摸也有七八十文,安放在箩筐盖上。妇人笑道:“何必认真先拿出这些钱来,你既定要吃我手上的,也好,我就拿给你吃罢。待我选一个顶好的出来。”在萝筐里翻来覆去的挑选了一会,果选了一个茶杯大的梨子,用自己的衣袖揩抹一阵,真个笑盈盈的送到法官口边。不知邓法官究竟吃了这梨子没有?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七回 邓法官死后诛妖 孙癞子山居修道

  话说梨子一送到邓法官的口边,邓法官张口便咬,这七人都睁开笑眼望着。不料邓法官一口连妇人的手都咬着了。吓得妇人慌忙缩手,拖起两箩梨子转身就跑,两脚比飞还快。七人不知是什么缘故,都惊得怔住了。邓法官苦着脸,跺脚说道:“上了妖精的大当了!我活着不能报这仇恨,便是死了也不饶她,我有事去,不能在此奉陪诸位了。”姓许的连忙问道:“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是当面看见的,何妨说给我们知道呢?”邓法官将走,忽停了脚说道:“不是不能说给你们听。不过我上了妖精的当,去死已不远了,还有许多未了的事,须趁此时回去做了。刚才这个贩梨子的妇人,就是害了张一的妖精,也就是这株古梨树的木妖。我一时大意了,不曾识破她,及至那梨子一着口,觉得有针射进了我的舌头,才悟出她的来历。打算一口咬破她的指头,谁知敌不过她通灵乖觉,不待见血就缩回去跑了。若被我咬见了血,她也没有活命。于今她有针射迸了我的舌尖,早则三天,迟则七天,必然身死。只是我虽身死,这道路旁边的大害,我必替地方人除去。你们看着便了!”姓许的道:“这树经昨日钉了那口铁丁,今日不是已有大半枯黄了,快要完全死去的吗?”邓法官摇头道:“这也是妖精的狡计,并非真的枯黄,故意黄了些枝叶,使我不疑心的,我去了!”当即拔步急急的回家。

  到家便把王大门神,赵如海两个徒弟叫到跟前,说道:“我当日在茅山学法的时候,祖师就判定了我是应当木解的,于今我木解的时期已经到了,因我平日用钱钉钉死的木妖很多,今日应得仍受木妖的报。劫数注定了是如此,任凭有多大的力量也无可挽回。我本人身后的事倒很容易,用不着我此时吩咐准备。就只有我的法术,你两人所得的有限,我带到土里去也没用处。须完全传授给你们。不过法术不能同时尽数传给两个徒弟,只能看谁与我有缘,便传授给谁。未得真传的,可再从这个得了真传的学习。有缘无缘怎生看法呢?历来都是一般的试法:我闭了双眼,盘膝坐在床上,将帐门放下。不问有几个徒弟,从大到小,一个个挨次拿枪在帐外对我刺杀。与我无缘的,无论如何枪法高妙,也刺我不着,有缘的毫不费事就刺着了,这就名叫教了徒弟打师傅。每人可以刺数十枪,直到刺到自信刺不着才罢。”王大门神问道:“随便如何刺杀都行吗?”邓法官点头道:“这是自然。只看你要加何刺才刺得着,便可以如何刺,就是悄悄的转到我背后刺来也使得。照次序应该大徒弟先刺,你是我的大徒弟,由醴陵相从我到这里,朝夕不曾离过左右,我很喜欢你,很想得法术完全传给你。但不知你与我的缘法如何?不能不这么试试。”

  王大门神心想:“论枪法,我是远不及赵如海。只是师傅既闭眼坐着不动,又可以从背后刺去,又可以刺到数十枪,岂有刺不着的道理?幸亏我是大徒弟,首先轮我动手,这是师傅存心要将法术传给我,所以用这种法子来试。若是赵如海是大徒弟,我做了二徒弟的便无望了。”心里越想越高兴,取了一杆长枪在手。看赵如海蹙着眉,苦着脸,甚是着急的样子。王大门神料知他是因得不了真传着急,也不去理会他。

  等邓法官盘膝在床上坐好了,吩咐放下帐门来。遂抡枪在手,仔细觑定了方向,邓法官已开口喊道:“尽管刺过来,刺中了是你的造化!”王大门神恐怕邓法官躲闪,将枪尖靠近帐门,离邓法官的身体不过尺来远近。邓法官话刚说了,就挺枪直刺进去,自以为这一枪是没有刺不中的!谁知枪尖是着在柔软的帐门上,不用力还好,一用力便登时滑到旁边去了。身体向前一栽,倒险些儿把自己栽倒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原来是我自己没有当心,枪尖在帐门外面,隔了这们一层不能着力的东西,用力刺过去如何能不滑开呢?好了,师傅没限定我刺多少下,一下不中没要紧。随即抽回枪看了看抢尖,觉得很是锋利,其所以刺不进帐,是因帐门垂下来,下面不似两头及后方有竹簟压着,活活动动的,枪尖不容易透穿进去。若从两头刺进去,只须枪尖刺迸了帐子,师傅明明坐在中间,那怕刺不着。遂挺枪跳过床头,对准邓法官的所在,又猛力刺将去,以为床头的帐子是一刺一个窟窿的。只要枪尖刺进了帐子,就伸进枪去一阵乱搅,床上只有这们大的地方,坐着不动的邓法官断没有不碰着抢尖的道理。

  谁知王大门神是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平日一次也不曾使用过长枪。初次将长枪握在手中,自觉用尽全身的气力,枪尖上竟是一点力也没有。浏阳人家悬挂的床帐,多是用极粗的夏布做的。粗夏布比一切的布都牢实,那里刺得穿呢?只刺得枪尖向上一滑,奈用力过猛,枪尖直刺在天花板上,震得许多灰尘掉下来。王大门神一抬头,两眼都被灰尘迷了,一时再也睁不开来。只得腾出一双手来揉眼,想不到那灰尘越陷在眼里不得出来,眼泪倒是如丧考妣的流个不住,并且痛得非常。满心想放下枪来,去外面用清水洗一洗眼睛再来刺杀师傅,又恐怕自己走开了,按次序须轮到赵如海来刺。赵如海的枪法高妙,一被赵如海刺着,自己便落了空,大徒弟弄得须向二徒弟学习法术,不但面子上难为情,心里也有些不甘愿,不过两眼痛到这步,不去用清水洗净、如何能盼得开呢?只得叫了一声师傅,说道:“我还只刺了两下,就把两眼弄得不看见了。想去拿冷水洗一洗再来刺,行么?”

  邓法官在床上闭着眼睛,问道。”好好的两只眼睛,怎么无缘无故会不看见呢?历来师傅临死传徒弟的法术,刺师傅是照例不能停留等待的,我若破了这个例,你们将来传徒弟都麻烦。刺得着师傅的便是有缘。自问不能再刺,就得让给以下的人。若各人都刺个不歇手,眼痛了可以洗一回再来刺,那么,疲乏了也可以休息一回再来刺,谁刺不着,便谁不肯放手,不是永无了期吗?你能不停留的刺下去便罢,不然就且让给赵如海刺了再说,如果赵如海也刺不着,你两人就可以平分了我的法术,谁也不能得到完全的真传。”

  王大门神听了,一手仍握着枪不肯放,打算忍耐着两眼的痛苦,非刺着师傅不放手。无如两眼经手一揉擦,竟肿起来比胡桃还大,用力也睁不开来。连邓法官坐的地位,都认不准确了,情急得只管跺脚。邓法官催促道:“能刺就快刺过来!”王大门神口里答应,叵耐不凑巧的两眼,正在这要紧的关头,痛的比刀割更厉害。心里也知道睁开眼尚且刺不着,闭了眼如何刺得着?被催促得只好长叹了一声道。”我没有这缘法,赵如海你来罢。”说毕,将长枪向地下一掼,双手捧着眼哭起来了。

  赵如海也叫着师傅,说道:“我自愿不得师傅的真传,请师傅传给大师兄罢。”邓法官道:“没有这种办法。要授真传,照例应是这们试试缘法。你是会使枪的,使枪刺过来罢!”赵如海道:“我就有这缘法,也不愿意是这们得真传。”邓法官诧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从来学法的人,都是如此,你何以不愿意?”赵如海道:“我相从师傅学法,年数虽不及大师兄久,然也有两三年了。平日蒙师傅传授我的法术,恩义深重,我丝毫不能报答师傅,心里已是不安。今日师傅被妖精害了,我做徒弟的的又不能替师傅报仇雪恨,怎忍心再拿枪向师傅刺杀?象大师兄这们刺不着倒还罢了,若万一我一枪刺到了师傅身上,我岂不成了一个万世的罪人?”

  邓法官道:“你的话虽不赖,但是茅山教传徒弟规矩是这们的。你要知道,我即能做你师傅,决不至怕你刺杀,巴不得你能刺中才好。”赵如海道:“我的枪法不比大师兄。大师兄是个不懂武艺的,他手上毫无力气,所以枪尖刺不透帐子。我从小就练武艺,枪法更是靠得住。师傅坐在床上不动,除了用法术使我刺不着便罢,若不用法术,有缘法的仍是刺得着。我宁死也不忍挺抢对准师傅刺去,真传得不着有什么要紧。”邓法官听了,猛然跳下床来,一面点头,一面笑道:“这才是我的徒弟,够得上得我真传的。”说时,回头望着王大门神道:“你只管哭些什么,你自己不想得我的真传,怨不得赵如海,更怨不得我,你心里也不思量思量?我坐在床上不动,你一枪若把我刺死了,试问你向谁去得真传的法术?快给我滚出去罢。我收你做了这们多年的徒弟,也传了你不少的法术。我于今死在临头了,你还忍心挺枪刺我以求法术,你自己凭良心说,尚有半点师徒的情分么?我的法术如何肯传给目无师长的徒弟!”王大门神没有言语争辩,两眼还是痛不可耐,只得恨恨的捧着痛眼走了。

  邓法官将真传教给了赵如海,便对他自己老婆说道:“我今夜必死,我的仇恨,虽身死还是不能不报。不过你得好好的帮助我,我的阴魂才能去报仇雪恨。我这里有七只铁蒺藜,你预备一炉炭火在我床前,将七只铁蒺藜搁在炭火里烧红。只等我咽了气,就拿烧红了的铁蒺藜,一只一只的塞进我的喉管。我有了这七只铁蒺藜,便好去报仇雪恨了。”他老婆道:“烧红了的铁蒺藜塞迸喉管,不是你自己受了痛苦吗?你虽是咽了气不知也痛苦,然我如何忍心下这种毒手。你改用别的方法去报仇罢,是这们仇还不曾报得,自身就得先受痛苦,我不愿意。”邓法官着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连你都不知道我的本领吗?那妖精已有五百多年的道行,这仇很不是容易报复的。除了用这厉害的法子,没有第二个法子。我此时不曾咽气,这身体还是我的。只一口气不来,我就有法术能使我的尸体立刻变成那妖精的替身。你塞铁蒺藜,不是塞进我的喉管,是塞进那妖精的喉管。你若不遵我的吩咐行事,我死后不但不认你是我的老婆,并且要在你身上泄我的怨气。

  他老婆既明白了塞铁蒺藜的作用,也就应允遵办了。邓法官又叫赵如海过来,吩咐道:“我死后你须在社坛附近守候,看那梨树的枝叶完全枯落了,方可回家来装殓我的尸体,含饭的时候,务必仔细看我的舌头,有针露尾,便得拔出,免我来生受苦!”赵如海自然遵嘱办理。

  这夜,邓法官果然咽气了。他老婆早已烧红了铁蒺藜等候,刚咽气就用铁筷夹了铁蒺藜塞进喉管去。已塞过了六只了,第七只才夹在手中,稍不留意,铁筷子一滑,铁蒺藜便掉在地下。不知道地下在何时滴了一滴水,铁蒺藜的一角正落在这点水上。烧得内外通红的铁蒺藜,因着了一点儿水,那一角就登时黑了。他老婆以为只黑了半粒米大小的一角,是没有妨碍的,重新夹起来塞进去。静候赵如海从社坛回来装殓。

  谁知等一日不见赵如海回来,等两日也不见赵如海回来。八月间天气还热,他老婆惟恐在床上停放的日子多了,尸体难免不臭。因邓法官曾吩咐,又不敢不待赵如海回来就装殓。直等到第七日夜间,他老婆睡着做梦,见邓法官来了,满面的怒容说道:“你这东西也太不小心了!铁蒺藜掉在地下,被水浸黑了一角,你难道也不看见吗?就因为黑了那一角,害得我用口吹了七昼夜,方将黑角吹红。于今我的仇已报了,我的徒弟立刻就回,你安排装殓罢。”老婆从梦中惊醒,即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起来开门看时,果是赵如海回来了,对邓法官的老婆说,在社坛守候那株梨树,枝叶并不见枯黄,白天也没有什么动静,一到夜间,就听得梨树底下,仿佛有人吹火的声音。此时那梨树的枝叶,不但完全枯落了,连根干都象被火烧焦了的一样,数里以外都嗅得出柴烟气味。我见师傅的仇已经报了才回来。随即到邓法官尸体跟前,撬开嘴唇看时,只见上下牙齿将舌尖咬住,已露出两分长的针尾。用两指拈住针尾向外一拖,随手拔出一口二寸多长的钢针来。再看喉管里的铁蒺黎,已不见了。

  后来地方人见那梨树已经枯死,锯倒下来,发见树心中有七只铁蒺藜,才知道邓法官死后,尸体确是变了那梨树的替身。浏阳人因此都知道邓法官被妖精害死,及死后报仇的故事。

  孙癞子探询了一个实在,益发佩服雪山和尚的道法高深,来往得十分密切。只是过不了几年,雪山和尚便死了。孙癞子因县城里嚣杂,不便修行,独自在浏阳县境内金鸡岭山上,盖造了一所茅屋,终年住在屋内潜修苦练,轻易不下岭来,也不和世俗的人来往。在岭上经过了若干年。这日,他心中偶然一动,忽想起已有好多年不曾去浏阳县城里玩耍了。即乘兴下山,走到县城里来。刚走迸城,就听得街上的人纷纷传说:赵如海今日遇着对头了!看他还有什么能为可以逃跑?孙癞子不觉暗自诧异道:“赵如海这个名字,我耳里听得很熟,不就是邓法官的徒弟吗?我记得他是因不忍拿枪刺邓法官,所以得了邓法官的真传。这浏阳县里,雪山和尚既死,我又隐居在金鸡岭修道,赵如海硬软工夫都不在人下,有谁是他的对手呢?凑巧我今日下山去何不顺便打听打听,看是怎么一回事?”

  正待找人探问,忽见前面来了一个身材魁伟的和尚,身穿黄色僧袍,上面裸着头光滑滑的,下面赤脚套着草鞋,右手提起一支黑色很粗壮的禅杖,却不在地下支撑。杖头悬挂一个本色的葫芦,精神满足的挺胸而走。街上及两旁店家的人,都很注意似的望着这个和尚。

  孙癞子一看,也就觉得这和尚非等闲之辈,不因不由的定睛看着。思量这和尚的年纪,就皮色须眉看去,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精神步履,便是少壮的汉子,也多赶他不上。怎的浏阳县有这们一个莽和尚,我是本地人倒不曾见过?正如此思量着,和尚已昂然走过来了。孙癞子就走近看和尚的头顶,并没有受戒的艾火瘢。脸肉横生,浓眉火眼,全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模祥。神气之间,似乎知道街上的人都注目望着他,他自觉要显得分外精神的样子。孙癞子又暗自猜疑道:“我看他原不象个出家人模样,果然是一个不曾受戒的野和尚。多半是个大强盗,因犯了大案,削发出家希图避罪的。我既是隐居修道的人,管他是强盗,是好人,横竖不干我事!我还是去找人探问赵如海的消息罢。”

  不过孙癞子心里虽这们想不作理会,两眼不知怎的不舍得撇了这和尚不看,跟着掉转脸一看和尚的背影,登时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孙癞子是个修道已有火候的人,一看这和尚的后脑,便看出是个剑仙。方才所猜疑的完全错了,也不说什么,随即转身跟着这和尚行走。

  和尚出城后,脚步益发快了,若在平常人,无论如何飞跑也追直不上。幸亏孙癞子也是修道有神通的人,又是有心要窥探这和尚的行踪,自然不肯落后。转眼之间便追了数十里,只见这和尚直走进一座树林深密的山中。孙癞子停步看那树林中,隐约有一所很大的寺院,和尚头也不回的走迸那寺院中去了。孙癞子不觉独自叹息道:“何处没有人物。我以为雪山师死后、浏阳便没有与谈道的人了。谁知只离城数十里,就有同道的人居住。目空一切的邓法官,怪不得处处遇着对头。我既追踪到这里来了,何妨进寺去拜访这和尚一番。”主意已定,即上山走进寺院去,不知要拜访的这和尚是谁?赵如海的事究是如何情形?且待第下回再说。

  

  

第二十八回 红莲寺和尚述情由 浏阳县妖人说实话

  话说孙癞子走到那寺院门口一看,寺门上嵌了一方石匾,匾上刻着红莲寺三个大字,心想:红莲寺不是才建造了没有多少年的新寺院吗?我回浏阳就听得有人说,红莲寺里的和尚戒律极严,不似寻常庵寺里的和尚,一点清规没有。原来有这种人物在里面,怪不得比寻常庵寺里的和尚好。可惜我刚才失了计较,不曾追上这和尚攀谈,不知道他的法号,怎好进去拜访他呢?

  孙癞子正在山门外踌躇,忽见寺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两眼东张西望,好象寻找什么人的样子。看见了孙癞子,便合掌招呼道:“你这位老板贵姓?是从城里跟随我们师傅到这里来的么?我师傅打发我出来接老板到寺里去有话说。”孙癞子听了,暗自吃惊道:“我一路跟来,并不见他回头,我也没露出一点儿声息,使他听得,他毕竟知道我是从城里跟出来的,可见他的本领确是了得。我正着急不知他的法号,不好进去拜访,难得他先打发人出来迎接我。当即拱手向和尚答道:“我姓孙,名耀庭,因见令师的仪表非凡,料知不是寻常的和尚。请问令师的法讳是如何称呼?”这和尚答道:“我师傅法名无垢,现在佛殿上等候孙老板进去。”孙癞子便跟着和尚走进红莲寺。

  只见无垢和尚巍然直立在佛殿上,双手握住那枝又粗又壮的禅杖,抵在地下。远望去俨然一尊护法的韦驮神像。杖头的葫芦,已不知在何时除去了。孙癞子看了这种神威抖擞的样子,觉得奇怪。不由得边走边心里心念道:“我虽是初次来拜访他,不应在暗中跟随他走这们远,但是我只为钦仰他是同道,并无丝毫恶意。他既能不停步不回头,知道有我跟随他到了山门之外,便应该知道我绝没有与他为难的念头,又可必使出这般神气来见我呢?”一路忖想着,已到了佛殿。固见无垢和尚还是那般神气,心里很不高兴,深悔不该进来,自寻侮辱。

  出外迎接的和尚,上前对无垢说道:“这人自称姓孙,名叫耀庭。据说因见师傅的仅表不凡,所以跟到这里来了。”无垢和尚鼻孔里响雷也似的哼一声,即掉过脸来,换过了一副笑容,望着孙癞子,说道:“原来是孙大哥,大约已相隔差不多十年不见面了。不说出来,简直见面不认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倚了禅杖,重新合掌行礼。

  孙癞子见无垢这们一来,便弄得莫明其妙了,只得回礼,说道:“我因见了老法师的庄严仪表,有心结识,不知不觉的就从城里追随到了此地。是这般拜访高贤,实是冒昧之至。但记不起与老法师十年前曾在何处相见过。”无垢和尚笑道:“老僧因经营这所红莲寺,已八年不朝峨嵋了。不是已差不多十年不与孙老哥见面了吗?”孙癞子听了喜笑道:“我的眼力真太不济了。我追踪老法师的时候,还只以为是同道,谁知竟是同门的道侣。只因那时每次在峨嵋聚会的人太多,所以在异地相逢,稍不留意便错过了。”

  无垢和尚立时改变了一种亲密的态度,殷勤招待孙癞子到方丈里坐着,说道:“老哥不要见怪,我刚才相见时那般傲慢的举动,这其间有一个缘故,不能不向老哥说明白。老哥是自家人,不用相瞒。我住持这红莲寺已有七八年了,这七八年中,我的足迹不但去城市的时候稀少,并且不大跨出寺门。就是这寺里的一干僧侣,因多半是在四川剃度的,为要清修才到这寺里来。于本地的人情习俗,都不大明白,平日也少有去外面走动的,不料前月忽然来了一个身材狠壮健,年纪约有三十多岁的汉子,到寺里声称要会当家和尚。知客僧问他:会当家师干什么?他就圆睁着一双怪眼,大声喝骂道:“你管我会当家师干什么?你当家师不做强盗,难道不敢见人吗?”知客僧见他开口便骂人,好生无礼,本待和他计较一番,只因碍着寺里清规,是不许与人恶声争吵的,勉强按纳住性子,来方丈如此这般的报给我听。我想:世间那有这们不讲理的人,必是有意来寻事的,我只好出去见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无赖的痞棍,想来找我们出家人喝横水的。及至走出来一看那人的神气,却不象个无赖,并很客气的向我行礼,说道:“我是赵如海。听说老和尚的法术高强,特地前来领教。”说罢,又拱了拱手。

  “我初到浏阳的时候,就听得地方上一般老年人时常闲谈起邓法官的法术怎生高妙,如何屡次用法术捉弄妇人,用铁丁钉死古树。我正待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敢如此肆行无忌?无奈那时初到浏阳,镇日为建造这红莲寺的事,忙个不了,一时抽不出闲工夫去瞧他。而不久也就听得人传说:邓法官已被树妖害死了。生平所会的法术,一股脑儿传给他第二个徒弟赵如海了,嗣后又听得人说,赵如海在邓法官手下做徒弟的时候,虽也是和他大师兄王大门神一般的喝酒赌钱,毫无忌惮。然吃他两人的亏,被他两人所害的,尽是平日在赌场里面讨生活,及时常和两人在一块儿鬼混的无赖。绝不与他兄弟相干的人,并不侵犯。谁知邓法官一死,赵如海的行径便简直是十恶不赦了,弄得浏阳人又恨他又怕他。有几个出头露面的绅士,都为自己的小姐、少奶奶上了赵如海的当,不好明说出来,借故在浏阳县告他。县太爷派差去拿他。那些差役自知不是赵如海的对手,不敢去拿,故意卖人情,使人送信给赵如海,教他避开一步,好用畏罪潜逃四个字回去销差。

  “只是赵如海那里肯逃呢?口里对送信的人说就走,等送信的人去后,仍是坐在家中不动。差役见了面没法,只得向他求情,请他到案。他说:我不打算到案,也不坐在家中等候你们了,去罢,去罢!于是跟随差役同到县衙里。那几个绅士告他是妖人,专会用邪法害人。县太爷坐堂审讯他。他直言不讳是会法术。并且不待审问他用邪木害人的事迹,他自己一口气供出来。说某公馆的某小姐,因爱他身体生得强壮,暗地打发老妈子到他家约他去通奸。某公馆里的少奶奶因不生育请他去治病。在治病的时候,欢喜他的法术灵验,自愿和他做露水夫妻。都是出于两相情愿,没有一个是用邪术强奸的。

  “县太爷想不到会说出这些话来,一则各绅士的面子过不去,二则这样案情重大。待认真扫法惩办罢?又恐怕吃力不讨好,待不认真罢?于自己的官声有碍。若遇着挑眼的上司,说不定就因此坏了前程。只得故意将惊堂木一拍,喝声:混帐东西!在本县面前,怎敢是这们胡说乱道!你分明是得了颠狂的病,所以满口疯话!再敢胡说,本县就要赏你的板子了!以为有这样的言语开导了赵如海,赵如海理会了这用意,索性装出疯颠的模样,便可以含糊了案的。叵耐赵如海偏不自认疯癫,倒洋洋得意的说道:‘你不要打算加我一个疯癫的声名,替那几家公馆里遮丑。他们不迎接我到他公馆里去,我不至无端跑去。他们的小姐少奶奶不求我通奸,我不至跑到他闺阁里面去行淫。’

  “县太爷见掩饰不了,只得问:那些绅士为什么要迎接他到公馆里去?他说:某绅士因听说他会用黄铜炼成黄金,特地亲自到他家迎接。为怕外面露出风声,不是当耍的,所以殷勤款待他,住在小姐的闺房隔壁。不许当前的见面,免得去外边对人乱说。某绅士因想从他学道,教自己的姨太太少奶奶都拜给他做女弟子。总之,家家都是想得他的好处,自讨亏吃,与他无干。那县太爷是个科甲出身的人。虽听了这些供词,却不相信赵如海真有什么法术,即问他:果真会些什么法术?赵如海说:会的法术太多,一时也就说不尽。看要什么法术便会什么法术。县太爷也想看看到底有什么法术,便说:你且随意显一些儿给本县看看。赵如海说:过是很容易的事,你瞧着我,眼睛不要动,我的法术就来了。县太爷真个目不转晴的瞧着他,忽觉两眼一花,眼前的人物都看不清楚了。连忙举起衣袖,揩了揩眼睛再看时,已不见赵如海的影子了。两边站班的衙役也都登时惊诧起来,各人都一般的只觉得两眼一花,不知道赵如海是怎生跑掉的?

  “他自在县衙大堂上闹了这回玩意,做县官的就想不认真,敷衍过去也不行了,没奈何,只得又出票拿他。第二次又把他拿着了。县大爷预备了许多乌鸡、黑狗的血。赵如海一到,真个弄得狗血淋头,所有的法术,一时都被污秽得不灵验了。这种妖人照例处死。

  “行刑的这日,浏阳满城的男妇老幼,上万的人拥到法场看热闹。刽子手推赵如海出来,一路谈笑,神色自若,并对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问刽子手的刀快也不快?大家眼睁睁的望着刽子手举起雪亮的钢刀,一刀砍去。但见金光一闪,钢刀砍在空处,刀下的赵如海己不知去向了,仅剩下一条捆绑的绳索,委弃在地。监斩的官儿和刽子手正在惊骇之际,天色陡变,一霎时狂风怒吼,大雨倾盆而下。监斩宫分明看见赵如海科头赤脚的,在看热闹的人丛中跑来跑去。一般人好象多没有看见的样子。监斩官指挥左右去捕拿,左右的人都不曾看见,如何捕拿得着咧?拿了些科头赤脚的人,一看都不是赵如海。监斩官因有职责在身,不能眼望着赵如海逃走,不上前擒捉,只好亲自动手。也顾不得风吹翎顶,雨湿衣冠,蹿入人丛中,东抓一把,西拉一下。看热闹的人见了这情形,都以为监斩官疯了,吓得四散奔逃。直等到看热闹的人散尽了,监斩官才没看见赵如海了。浑身被雨淋得如落汤鸡一般,加以累得一身大汗,那里还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监斩官呢。

  “次日,赵如海又在街上行走,有人问他昨日在法场上的事,他说:“我自己的死期末到,谁也杀不死我。我因那监斩官的情形可恶,我在路上和人说说话,他也装腔做势的向我高声叱骂。他以为我死在临头了,不妨欺负欺负,显显他自己的威风。我若不捉弄他,使他吃点儿小亏,他敢不知道我的历害。”自是以后,赵如海的行为,不但没有变好,益发比从前来得恶毒了。

  “我曾几次动念,要替浏阳人除了这妖物,无奈我是出家人,一则不愿意侵犯杀戒,二则因赵如海是远近知名的妖物,我出头去除他,说不定也弄得大众都知道了我的行径。因此迟疑复迟疑,不敢冒昧从事。想不到他竟会自己找到我这里来。我既是出家人,怎愿意与他争长较短?当下自然不认会法术的话,说他误听人言,找错人了。他说道,我姓赵的岂有找错人的道理?我那时仔细打量他,觉得他的面貌并非十分凶恶之人,何以他的行为竟般凶恶得不可思议?他不来找我,便可以不管。既是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佛以度人为本,不妨设法开导他。倘能使他归向正路,岂不甚好?我既动了这个念头,就对他说道:‘我现在也用不着争辩,既算是个有道术的,我是出家人,住在这红莲寺里,从来不与外人交接,也不碍你的事,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和我较量呢?不是我出家人说瞧不起你的话,你的行为我早已知道。休说你只有这一点儿茅山法,就是上界金仙,象你这般行为,也快遭天谴了。你师傅一生造孽的结果,你不是亲眼看见的吗?’我以为这一番话,总可以说得赵如海悔悟。不料他听了反哈哈大笑道:‘我见面说特来领教的话,不是要领教这些三岁小孩都说得出的言语。你要知道,各人的处境不同,见地也就跟着有区别。你以为我师傅的死,是一生造孽的结果,我却说我师傅一生修积,己得到彼岸了。’

  孙癞子听到这里,说道:“原来他师徒修的是魔道。大师却怎生对付他呢?”无垢点头道:“倒来得凑巧。他找我比剑,算是他自讨烦恼,累出一身大汗,连眉毛都削去了半边。临去的时候,见东边脚下安放着一口铜钟,他顺手向钟上一指,便听得啷一声,铜钟被他指破了一条缝,足有尺来长,三寸来阔。他说:留了这个纪念给后人看。我说:就这们给后人看了不希罕,请看老僧的罢。我当时走过去,捏了一把鼻涕,糊在裂缝上,将裂缝登时补了起来,他看了一言不发,就此拱了拱手走了。

  “前日我偶然出外,听得许多人传说,那社坛附近十多里地方,发生了瘟疫,人畜被瘟死的已不少了,幸亏有赵如海在社坛里敕符水救人,无论是人是畜,害了瘟疫的,只要一喝他的符水便立时好了。不过他这符水,不肯轻易给人,至少要卖一串钱一杯。若是富有家产的人去求水,八百串一千串不等。他说多少要多少,短少一文也没水给人家。有钱的人为要救性命,说不得价钱贵,就是变卖产业,也得如数给他钱,买他一杯符水。惟有没钱的人,害了瘟症,非有他的水不能治,多有逼得鬻妻卖子的。有人问他:取了这们多的钱,有何用处?他说他师傅死后已经成神,至今尚没有庙宇。卖符水得来的钱,就将社坛的地址,建造一所很大的庙宇。我一听这类传说的话,就觉的不对,那有瘟症百药不能治,而他的符水却独能奏效的道理?借一杯水是这般勒逼人家的钱,这香的瘟疫,不显系是他造成的吗?象这样恶毒还了得。偌大一个浏阳县,既没有人出头制伏他,我的寺院也在浏阳,不能再装聋作哑不过问了。主意已定。即时走到社坛去。

  “我在几年前,曾到社坛游览过的。那株合抱不交的梨树。那时虽已桔死,然只没了枝叶,树身还是挺挺的竖着,撑天蔽日。前日去看时,连树葩都不知掘到那里去了。就在梨树的地址上,搭盖了一所茅棚。求水的人,来来去去,提壶捧碗的络绎不绝。那些愚民,真愚蠢得可怜,出了许多卖田产、鬻儿女的钱,换了一杯符水,悟不到中了赵如海的奸计,倒也罢了。瘟症用符水治好了的,还十二分的感激赵如海。赵如海对人说是他师傅邓法官显灵,所以符水有这们神验。于是治好的人,有捧着三牲酒醴来祭奠邓法官的。也还有来求治杂病的。一所小小的茅棚,简直比一切的神庙都来得热闹。

  “县太爷也虑及怕因此闹出什么乱子来,出示禁止。无如赵如海从来不知道畏惧国法,而一般衙役,也都知道赵如海的厉害,虽奉了县太爷的命前去封禁,那里敢在赵如海跟前露出半点封禁的意思来,我看了委实有些忍耐不住,走进茅棚,举禅杖一阵乱扫。众乡民不认识我,大家嚷道:那里跑来的这个疯和尚,好大的气力。啊呀呀,神龛香案都扫得飞起来了!快躲闪,快躲闪,碰一下不是当耍的!大家嚷着都四散跑了。赵如海想不到我有这一着。没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果是偶然跑来的疯和尚。他是会邪术的人,大约自谓不难对付,横眉怒目的从神龛后面蹿出来。口中一路喝问:是那里来的野杂种,敢闹到这里来?我也懒得回答,一禅杖就把那茅棚的顶揭穿了。赵如海一抬头看见是我,连忙转身往棚后便跑。我料想他不敢再来。因见一般敬神求水的人并没有散去、大家都远远的立着,伸长脖子向茅棚里张望。我不愿意使人知道我是这红莲寺的住持,所以不在那茅棚里停留,也从棚后走了出来。一看不见赵如海的踪影,心中忽然一动,暗想:这妖物逃得这们快,莫不是乘我出外,趁这当儿到我寺中骚扰去了?赶回这山下一看,果不出我所料,赵如海正待放火烧我的红莲寺。亏得寺内众僧人中多有壮健的,仅烧着了寺后两间寮房。好在是白天,一会儿工夫就扑灭了。赵如海知道奈何我不得,不待我赶回,只放了一把火,咒动了一阵邪风,又逃回家去了。

  “我回寺后,越想越觉得这妖物可恶。我与他既结下这仇怨,若不赶紧将他除去,谁有工夫终日去防闲他呢?他学的是这般妖法,平白无故的尚且要害人,今后岂有不常来害我的道理?倒不如索性一劳永逸,即刻追上去将他处置停当!哈哈。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在神坛里用妖法造作瘟疫,不知害死多少人畜,逼卖了人家多少儿女。谁知道他自己的一个年方五岁的儿子,就在我去捣毁他茅棚的时候,被人杀死了。我跟踪追到他家,他正出外替儿子报仇去了。

  “我向他左右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杀死他儿子的,并不是别人,就是他师兄王大门神。王大门神自从邓法官死后,两眼痛了一年,心中并不怀恨师傅不肯传他法术,只痛恨赵如海不应该假装有天良,说出不忍为要得真传挺枪刺师傅的话。相形之下,使他不成为人,时时存着要报复赵如海的念头。无奈自己法术固不是赵如海的对手,就是硬气力,也赶不上赵如海,实在寻不出报复的机会来。隐忍了这们多年,面子上毫未露出想报复的意思,仍和邓法官在日一样,彼此常在一块儿厮混。直到这日,王大门神知道赵如海在社坛里一时不得回来。想乘机到赵家偷窃符本。

  “也是赵如海的儿子合当命尽,王大门神偷进赵如海卧房的时候,赵如海老婆在厨房里并不曾觉得,偏是他儿子睡在赵如海床上,被王大门神惊醒了。他儿子年龄虽仅五岁,却是聪明绝顶。知道自己父亲的符本是最要习的,不能给旁人看见。平时常见自己父亲正在翻看符本,一听说王大伯来了,就慌忙将符本收起。小孩子心里也明白这符本是断不能许王大伯看的。这时惊醒转来,张眼便见王大门神伸手到橱中拿符本,不由得就高声喊道:“妈妈快来呀!王大伯在这里拿爹爹的符本。”王大门神被这一声喊得心慌手乱了,本待提脚往外逃跑,只因符本还不曾拿到手,心里有些不舍。接连又听得赵如海老婆在厨房里回声问儿子为什么叫唤?一时触动了恼恨之心,恐怕赵家儿子再嚷出什么话来。也来不及细想,回头看见壁上悬挂的一把宝剑。慌忙抢在手中。赵家儿子已下床待往外跑,王大门神既提剑在手,怎容他跑去?一手就拉了过来。赵家儿子刚开口要叫,剑尖已从口中刺入,直穿背上而出,只一下就结果了。

  “赵如海老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祸事临门。以为儿子在梦中叫唤,从容不迫的走向房里来探看。正瞧见王大门神拉住他的儿子便刺,登时惊得软了。妇人的识见胆量,那里赶得上男子,经不起这种意外的横祸,当时除了捶胸顿足的号哭而外,没有一点儿主张,左右邻居因赵如海平日为人太坏,见他家出了这种事,大家心里只有痛快的。还算凑巧,有我去社坛捣毁他的茅棚,赵如海从红莲寺放了火回家,才知道爱儿惨死的事。听得他倒不哭泣,只急急忙忙的寻王大门神报仇去了。

  “论情理赵如海既受了这般惨报,我本不妨暂缓处置他。谁知这东西生性太恶毒,当时追到王大门神家,因不见王大门神,就把王家大小一共十七口尽数杀死,并迎风纵火,将王家的房屋烧成一片瓦砾场。偏是他的邪法灵验,很容易的就知道了王大门神藏匿的所在。他寻着了王大门神,也不打也不骂,只勒逼着一同回家来,打算就手将王大门神杀了,剖心祭他儿子的灵。你看这东西恶毒不恶毒?”

  孙癞子吐了吐舌头,说道:“真了不得!究竟王大门神杀了没有呢?”无垢摇头道:“我既知道了这事,自然不容他在浏阳城明目张胆的杀人报仇,只是赵如海这厮也奇怪,当他拿了王大门神回家的时候,我正在他门外等候。我只道他见我的面,仍是要逃跑的,不逃跑就得与我动起手来。却是不然,他一见我,便点头说道:“我已知道有你在此等我,也是我的死期到了。不过我有一件事须求你原情答应,我要将这一颗黑良心取出来,祭一祭我儿子的魂灵。祭过之后,听凭你如何办都使得。”边说边指着王大门神的胸窝给我看。我说:我就为这事做不得。才到这里来等候你。你的良心比他更黑。你若定要取他,我就先取了你的再说。死在你手里的冤魂,应该祭奠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赵如海听我这们说,知道求情不中用,便将王大门神放了。说道:‘既然如此,也罢。我是在县里有案的,不能由你处置,你将我送到县里去罢。我与县太爷还有说话。’我说:‘县太爷若能处置你,也轮不到老僧今日在这里等候了。看你有什么话应吩咐你家里的,快进去说了出来,我并不逼迫你就走。’赵如海摆手道:“我没有应吩咐的话。我要吩咐家事,生死没有分别,死了还是一般的可以处理。你要知道我修的这种道,在尸解的时期不曾到的时候,谁也不能教我死。死期既到了,谁也不能留我活。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想拿本领制伏我,使我不能出头害人。这那里及得明正典刑的好呢!你送到县里去,如果觉得我的话不对,你难道还怕我逃了吗?’我想这东西所说的倒也不错。本来我一个出家人,擅自处置国家的要犯,也是不妥当,不如且听他的,将他押送到县里去。

  “他见了县太爷,说道:‘我赵如海是修道的人。上次因我尸解的时期没有到,所以我借金遁走了。今日我愿自行投到,但是我虽甘受国法,若照寻常斩决的法子,叫刽子手向我颈项上一刀砍下,仍是杀不死我。杀我的法子有在这里,只是我不能就这们说了出来。大老爷须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方肯说。’县太爷问:是一件什么?可以答应的,自然答应。赵如海道:‘这事是极容易的事,就是我死之后,尸首须葬在社坛里原来的梨树蔸下。每年春秋两季,无论谁来做浏阳县,都得亲自到我坟上祭扫一次。’县太爷听了,沉吟一会道:‘在本县手里是不难答应你的!下任的官如何?本县都不能代替他答应。’赵如海道:“只要大老爷答应了便罢!下任的官来,我自有法子使他也答应,大老爷肯答应么?’县太爷只得点头道:‘本县权且答应了,你说罢。’赵如海喜笑道:‘堂堂邑宰,决不至骗我小民。我死后能享受这样隆重的典礼,就死也瞑目了。要杀我也容易,只须在月色好的夜间,将我跪在月下,用一桶冷水,从我头顶泼下,再教刽子手一刀朝我地下的影子杀去,我的头颅自然应刀而落。”

  “县太爷因他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录供,不能就糊里糊涂的杀却了事,只得细细的审问他的供词。我逆料赵如海若是要逃命的,便不至要我送他到县里去,说出这类实话来。县里问供,用不着我监在那里,我就此走出来了。

  “出城的时候,觉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我疑心是赵如海的同道中人,跟着我想替赵如海报复的。一路留神着回寺,觉得已直跟随我到了山下,益发使我疑惑起来,抽以打发知客僧出来寻问。我若在半路上回头问一声,也不至使那般神气对孙大哥了,真是对不起。”说着又合掌道歉。孙癞子只得也拱手,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我想此刻正是七月中旬,夜间月色正好,赵如海料必就在今夜处决。我两人何不去城里瞧瞧呢?”

  不知无垢和尚如何回答?赵如海究竟处决了没有?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九回 神僧有神行钟名鼻涕 恶鬼作恶事杠折龙头

  话说无垢和尚听得孙癞子说要去城里瞧处决赵如海,即正色说道:“这杀人的勾当,不是我们出家修道的人所应看的。我原意并不打算伤他性命,他自己要借此尸解,我只得由他。”孙癞子道:“万一赵如海是因恐怕你处置他,故意是这般做作。浏阳县又和前次一般的杀他不着,岂不上了他的当吗?”无垢和尚道:“决不至此!他若敢当着我说假话,便不至怕我了。所可虑的只怕县太爷答应他葬社坛,及每年春秋二祭的话靠不住,以后就还有得麻烦。”孙癞子道:“那种答应的话,自然是靠不住的。县太爷为要他自己说出杀他的法子,说权且答应,可见将来决不答应。赵如海不是糊涂人,怎的这样闪烁不实的话,也居然相信了?”无垢和尚笑道:“我为赵如海这个孽障,也受累好几日了。于今只要他不再出世害人了,我的心愿就算满足。以外的事我们都可以不管。你我已十来年不见面了,难得今日于无意中遇着。我去城里的时候,曾顺便带了一葫芦好酒回来,我两人分着喝了罢。”

  孙癞子是生性最喜喝酒的,听说有酒喝,连连点头笑道:“原来你那禅杖上挂的葫芦里面是酒啊。我在城里初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正猜度不知你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你那酒葫芦倒不小,不知一葫芦能装多少酒?”无垢和尚一面起身从床头取出那葫芦来,一面笑说道:“我这葫芦从外面看了很平常,喜酒的人得着了,却是件好东西,夸张点儿可以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

  孙癞子即起身将葫芦接过来掂了一掂轻重,约莫有三四斤酒在里面。仔细看了几眼,笑道:“这葫芦的年代,只怕已很久了。究有些什么好处?就外面来是看不出是什么法宝来,不过象这般大的葫芦,也不容易寻着便了。”无垢和尚道:“你当心一点儿,不可掉在地下打破了。因里面装满了一葫芦的酒,太重了些,落地就难免不破了。没有酒时倒不要紧,这葫芦大的不稀奇,比这个再大三五倍的我都见过。这葫芦的好处,就在年代久远。实在已经过了多少年,虽不得而知,然只就我师祖传到我师傅,由我师傅传到我,总算起来便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孙癞子笑道:“这不是一件古玩家用的什物,年代越久远,越朽败不中用,有什么好处呢?”

  无垢和尚笑道:“若是年代久远了,便朽败不中用,我还说它做什么呢。这葫芦的好外,在我师祖手里便已和此刻一样,可见得以前已不知经过多少年了。这葫芦里面,不问你装什么酒进去,只将塞头盖好,无论你搁多少年不喝,不但不至变味,并且越久越香醇,分量也不短少毫厘。这一层好处,在寻常的酒葫芦中,已是少有的了。然若仅有这一层好处,还够不上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最大的好处,乃是喜酒的人出门走长路,走到了荒僻的所在,每苦沽不着好酒。有了这葫芦,尽管沽来的酒味平常,只须装进这葫芦里面,停留一两个时辰,喝时就和好酒一样,若到了连坏酒都沽不着的时候,就用开水装迸葫芦,盖了塞头,等到冷透了再喝,比荒僻所在沽来的坏酒还香醇得多。”孙癞子听了,喜得捧着葫芦嘻嘻的笑道,“有这们大的好处吗?这简直是我们随身的法宝!可惜是你师祖传师傅,师傅传你的,我不敢厚非分之想。若是你得来的容易,我就不客气,忍不住要向你讨了。

  无垢取出酒杯来,将葫芦接过去斟了两杯酒道:“且请尝尝看这葫芦里酒的味道何如再说。”孙癞子当无垢和尚揭开葫芦塞头的时候,即嗅得一阵扑鼻很浓厚的酒香,已禁不住口角流涎了。端杯一饮而尽,舐嘴咂舌的说道:“好酒,好酒!”

  无垢和尚道:“我师祖、师傅都是出家人不能戒酒,偏巧我又是一个好酒若命的人。这葫芦可算是物得其主了。我师祖、师傅不能戒酒,受酒害的只有他个人本身,与旁人无涉,更不至因酒坏多人的事。我于今则不能,一举一动,在这红莲寺里都是可以成为定例的。我若再将这葫芦传给我的徒弟,则将来势必成为禅宗的衣钵,岂不是一桩大笑话?大凡一件好东西,若不遇着能爱惜能使用的人,也和怀才不遇知己的一般埋没,一般可惜。我于今已次计从此戒酒了。难得有你这般的人物来承受这葫芦,就此送给你去享用罢。“

  孙癞子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只是口里却不能不客气道:“这样希世之物,怎好如此轻易送给人。我有何德何能,更怎好领受你这般贵重的东西。你不要因我说了一句贪爱的话,便自己割爱让我。”无垢连忙摆手道:“你我何用客气。若在几年前,我不为这红莲寺着想,你就向我讨索,我也决不肯拱手让给你。于今我的境遇既经改变,凑巧有你来承受这葫芦,还算是这葫芦走运。不然,我不久也要忍痛将这葫芦毁坏了,与其毁坏,何如送给你呢?”孙癞子这才起身对无垢作了个揖道:“那么,我就此拜谢了。”无垢笑嘻嘻的双手将葫芦捧给孙癞子。从此,这葫芦可称是遇着知己了,一时片刻也没离过孙癞子的身边。这夜,孙癞子就在红莲寺歇宿了。

  次日早起,特地走到东边廊庑下看那铜钟。果见向外边的这一方,有一条尺来长,三寸来宽的地方。不过铜质好象磁器上面的采釉一般,透着淡绿色。用手摸去,其坚硬与铜无异。不由得不心里叹服无垢和尚的法力高妙。正在抚摸赏玩的时候,无垢和尚反操着两手,从容缓步的从佛殿上走了下来。孙癞子迎着称赞道:“果然好法力。有了这口钟在浏阳,也可以跟着这口钟传到后世若干年去了。我料这钟必没有名字,让我替它取个名字,就叫鼻涕钟好么?”无垢和尚笑道:“有何不好?不过鼻涕这东西太脏了,此后不能悬挂在佛殿上使用。”孙癞子道:“正要它不能悬在佛殿上使用,方可望它留传久远。若是朝夕撞打的钟,至多不过百年,便成为废物了。”

  当时亏了孙癞子替这钟取了这个名字,渐渐传扬开了。至今这钟还在浏阳,不过土音叫变了,鼻涕钟叫成了鼻搭钟。这话后文自有交代,于今且不说他。

  却说孙癞子这日辞别了无垢和尚,带了酒葫芦,欣然出了红莲寺,回到浏阳县城。就听得街上的人说:赵如海果在昨夜月光之下,按照那砍头的法子杀去。说也奇怪,刽子手等到冷水浇上赵如海头顶的时候,一刀对准赵如海地上的影子斫下,赵如海的头颅,竟应手落地,略动了一动,就呜呼死了。赵如海老婆到杀场痛哭祭奠,预备了棺木收尸,要扛到社坛去埋葬。县太爷忽然翻脸不答应了,说社坛是社神受祭祀的所在,岂可安葬这种恶人?勒令赵如海老婆打回家自去择地掩埋。赵如海老婆不敢违抗,只好泪眼娑娑的教扛柩的夫役,暂且遵示扛回家去。

  这们一来,赵如海又作怪了。一口棺材连同一个死尸,重量至多也不过五六百斤。平常五六百斤的棺木,八个人扛起来,很轻快的走动。这次赵如海的棺木,八个人那里能移动分毫呢。加成一十六个人,龙头杠都扛得渣喇一声断了,棺木还是不曾移动半分。一般夫役和在旁看的人都说:这定是赵如海显灵,非去社坛里安葬,就不肯去。于是公推地方绅士去见县太爷禀明情形,求县太爷恩许。县太爷赫然大怒道:“这种妖人,生时有妖术可以作案。本县为要保全地方,不得不处处从权优容。此刻既将他明正典刑了,幽明异路,还怕他做什么。你们身为地方绅士,为何不明事理到这一步。光天化日之下,声有鬼魅能压着棺木,合夫役扛抬不动的道理吗?这分明是赵如海的老婆,想遵从她丈夫的遗嘱,故意买通夫役,教他们当众是这般做作的。这种情形,实是目无法纪!可恶,可恶!本县且派衙役跟随你们前去,传本县的谕,晓喻赵如海的老婆和众夫役,赶快扛回家去择地安葬。若是再敢如此刁顽,本县不但要重办他们,并且立时要把赵如海的棺木焚化扬灰,以为此后的妖人鉴戒。”几个绅士碰了这们大的一个钉子,谁还敢开口多说半句呢?县太爷登时传了四个精干的衙役上来,亲口吩咐了一番话,一个个雄赳赳的跟随众绅士到杀场上来。

  赵如海的老婆正在棺木旁边等候绅士的回信。四个衙役也不等绅士开口,走上去举手在棺盖上拍了几下,对赵如海老婆喝问道:“还不扛回去掩埋,只管停在此地干什么?哦!你因你丈夫的尸还没有臭烂还不曾生蛆么?这们大的热天,不赶紧扛回去掩埋,你以难道要在这杀场里赖死不成?”赵如海的老婆哭道:“请诸位副爷问他们扛柩的人,这一点儿大的棺材,用一十六名夫来杠,还扛不动半分,所以托各位街邻去向太爷求情。”衙役截住话头,问道:“什么呢?一十六名夫杠不动吗?”说时,掉过头望着那些扛夫,说道:“你们是扛不动吗?”扛夫齐声说道:“实在是和生了根的一样,休说扛不起肩,就想移动一分、半寸也不行。”衙役横眉鼓眼的望着众扛夫下死劲呸了口,骂道:“放你妈的臭狗屁!你们这些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捣鬼吗?你们老实说,每名受了赵家多少钱,敢是这般约齐了口腔捣鬼?”这一骂只骂得那些扛夫抵着头说冤枉。赵如海老婆也连忙分辩道:“副爷这话真是冤枉。”

  衙役那容他们分说,一叠连声的喝问扛夫道:“你们扛走不扛走,快说?不扛,老子也不勉强你。”扛夫苦着脸,答道:“我们都是执事行里的扛夫,平日靠扛丧吃饭的,能扛走还要等待副爷们来催逼吗?请副爷看,这里不是连龙头扛都打断了,还是不曾打动的吗?”衙役瞅也不向龙头杠瞅一眼,就扬起面孔说道:“好,看你们捣鬼捣得过老子!”接着,又对赵如海老婆道:“我老实说句话给你听罢,太爷吩咐了,限你在一个时辰以内将棺木扛回去,若过了一个时辰还没有扛去,便不许人扛了,拼着几担柴几斤油,就在这里将你丈夫化骨扬灰。你知道了么?这一班扛夫太可恶了,太爷吩咐拿去重办。你赶紧去另雇一班来扛罢。”说罢,也不听赵如海老婆回答,四人都从腰间掏出一把细麻绳来,不由分说的,每人一串牵四个,拖到县衙里去了。可怜十六个扛夫,不能分辩,不敢反抗,只好哭的哭,抖的抖,听凭衙役牵着走。赵如海老婆听了衙役所说那番比虎还凶恶的话,又见扛夫被拿去了,只急得抚棺痛哭。

  此时天色虽在下午,然天气晴明,日光如火。经赵如海老婆这一阵痛哭,陡然狂风大作,走石飞砂,晒人如炙的日光。为砂石遮蔽得如隔了一重厚幕。在杀场上看的人不少,看了这种天色陡变的情形,心里都料知是赵如海的阴魂显灵了,各自都有些害怕,恐怕撞着了鬼,回家生病,不约而同的各人向各人家里逃走。只是还没跑离杀场,就是一阵雨洒下。天色益发阴沉沉的,风刮在身上,使人禁不注毛骨悚然。不过大众仗着人多,且又不曾看见什么鬼物出现,那几个曾去县衙里求情的绅士,觉得在这时候大家躲避,可以不必。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帮助赵如海求情的人,赵如海既有阴灵就不应该害我们回家生病,于今十六名扛夫冤枉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我们不能不去县衙里设法保释出来。天色是这般陡然变了,料想这位县太爷也不能说是无因。

  几个绅士的心里相同,遂不顾风雨,一同复向县衙走去。此时街上的景象,非常使人害怕。因为还在白昼,天色便是这昏沉沉阴惨惨的,加以雨苦风凄,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风雨中滚来滚去的一般。满城的商家铺户,平时都却道赵如海生时的厉害,今日又都知道是为县太爷翻悔昨天答应他葬社坛春秋二祭的话,特地在白昼显灵,吓得家家当门陈设香案,叩头祭奠。一个个默祷赵如海,不要和他们不相干的人为难。刹那间,一城的人心都惊惶不定。不知道赵如海这一次的显灵,究竟有没有什么效验?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回 诛妖人邑宰受奇辱 打衙役白昼显阴魂

  话说这几个绅士只因平日经管街坊上公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前进。走到离县衙还有百十步远近,便已看见那四个衙役,牵着十六名扛夫在前面走。街上闲人跟着看的,已有不能计数的人了。绅士想赶上去劝衙役讲点人情,就此把十六名扛夫放了。谁知才追上了一个认识的衙役,将求情的话说了,这衙役忽然两眼一瞪,喝道:“和这些狗杂种有什么话说?你们随我来找瘟官说话去。”大家听了,都骇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看的人当中有与赵如海往来最多的,便说道:“啊呀!这说话的,不是赵法官的口腔吗?”这衙役听了,即回头望着这说话的点了点头道:“咦,秦老板?你的耳朵还不错,居然听得出是我的口腔来了。于今这个瘟官太可恨了,他要将我的尸化骨扬灰,我倒要看看他的本领,可能说的到做的到?”说毕,双手一扬,大喊道:“众位街邻要瞧热闹的,都跟随我来啊。”独自向先冲进县衙,那三个衙役也糊里糊涂的牵了扛夫跟进去。

  县官闻报升堂,却不知道赵如海附在衙役身上的事。这衙役一见县官,就指手画脚的骂道:“你这狗东西配做父母官么?咋日在这大堂上。分明答应了我葬社坛和每年春秋二祭的话,为什么我死了尸还没冷就翻腔?”县官听了,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你朱得胜也受了赵家的贿赂,敢假装受魂附体来欺侮本县吗?拉下去给我重打。”一面喝骂,一面提起签简掼下来。两边皂隶齐唱一声堂威,登时跳出两个掌刑的人来,将这衙役朱得胜揪翻在地。他们都是同在一个衙门里当差的人。本官喝打,虽不敢不动手。然打的时候,是免不了有些关顾的,这回揪翻之后,多以为确有赵如海附体,是断然打不着的。却是作怪,县官的签筒一掼下,朱得胜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不住的求饶。县官越发怒不可遏,惊堂木都险些儿拍破了,只管一叠连声的催打。掌刑的见本官动了真怒,便不敢容情了。只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了才歇。

  县官喝教拖下去,刚待传同去的衙役问道,已有一个跳了出来,圆睁着一双怪眼,直走到公案前面,指着县官的脸骂道:“你说是受了赵家的贿赂假装的,难道我也是受了贿赂假装的吗?你再敢打我,我硬要你的命。”县官只气得肚子就要破了。顺手抢了公案上压桌帏的木板,对准这衙身的顶门,没头没脑料便砍。这衙役硬挺挺的立着,毫不躲闪,只当不曾打着的样子。口里仍不断的说道:“正要你打,你不打,我胸中的怨气也不得消。”县官举木板砍了几下,无奈这木板太薄,几下就砍断了。这衙役口里还在叽哩咕噜的骂,只得又喝拉下去重打,这个也是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个才打了,第三个衙役已大摇大摆,笑嘻嘻的走出来,朝着县官作了一个半揖道:“你差四个人去,回来已打过了两个了。这第三个也索性打了再说。”

  这县官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听了这活,只气得乱叫反了,反了!拿下去,打,打,打!”第三个又已打得血肉横飞了,第四个接着跳出来,说道:“这个倒可以不打。他在杀场里的时候还好,不象那三个狗杂种的凶横强暴。我若不教你痛责那三个狗杂种,我赵如海一肚皮的怨气,怎得消纳?于今人已打过了。我且问你:我的葬事到底怎样?我听说你打算将我的尸搬出来,就杀场上化骨扬灰。你若真有这种胆气,这种本领,就请你去化,请你去扬吧,你这样糊涂混帐,如何配做父母官?你只当我死了好欺负。我如果死了便得受人欺负,你想想我肯说出法子来,使你好杀死我么?”

  县官听了,心里虽仍是气忿得难过,只是已相信不是衙役受贿假装的。不过这县官生成倔强的性质,平日仗着自己是两榜出身,对于上司都是不大肯低头的。虽明知是赵如海的阴魂来扰乱,心中并不害怕。定了一定神思,换了一副温和的面目,对赵如海附体的衙役说道:“你赵如海在生目无国法,仗着妖术任意害人,按律定罪,原是死有余辜的。生时既受国法,死后就应该悔悟,安分做鬼。如何反比生时更无忌惮,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兴风作雨,惊骇世人,是什么道理?”只见这衙役从容答道:“生死只是你们俗人的大关头,在我修道的人看了,并算不了一回事。就和世人搬家的一样,世人欠了朋友的帐,不能因朋友搬了家,便不偿还。你昨日在这堂上亲口答应我葬社坛,每年春秋二祭。我当时未尝不知道你是暂时哄骗我的话。我其所以敢于相信,随口便把如何才能杀死我的法子说给你听,一则因你是朝廷的命官,逆料堂堂邑宰,怎肯失信于小民。二因有无垢和尚监临在此,或者做出有碍我解脱的事来。谁知你竟是不顾自己的身分,转而失言,教我如何能忍耐得下?”

  县官说道:“你死了既有这样的阴灵,就应当知道社坛是国家正神所居之地。正神是受了敕封的,所以能享受朝廷官吏的拜祭。你有何德何功,死后配葬社坛,每年坐受父母之祭。你要知道,本县在浏阳,年岁是有限的,一遇迁调,便得离开。社坛又不是本县私家的土地,本县只须说一句话,有什么不可以答应。无如法不可驰、礼不可废。若本县但顾目前,随自答应了你,则僭窃的罪,不在你而在本县了。昨日的含糊答应,原是从权的举动,你不能拿着做张本。”这衙役鼻孔里笑了一声道:“昨日既可从权,今日又何不可以从权?社坛虽是国家正神所居之地,然社神在那里,那里便是社坛。既葬了我,那里就不是社坛了。你也要知道,我赵如海此时来跟你讲道理,已是十二成的拿你当一个人看待了,你休得再发糊涂,想与我为难作对。若弄发了我的性子,那时后悔便已来不及了。你曾听说我赵如海在生时,是肯和人讲道理的么?”县官见这衙役说话的神气十足,简直要翻脸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也是害怕,暗想,知县的印信,是朝廷颁发的重宝。有许多人说过,倚赖皇家的威福,印信每可以辟邪。这赵如海的阴魂如此放肆,我何不敢出印信来镇压他一年,看是怎样?或者就是一颗印信能将他压退,也未可知。边想边自觉有理,遂亲自起身从印架上取印箱来。

  这衙役望着笑嘻嘻的说道:“你打算拿这块豆腐干出来吓我么?哈哈,你真不知自量。你以为芝麻般大小的一个县官印信也可以辟鬼么?”这县官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觉得有些惭愧似的,不因不由的双手捧着印箱踌躇起来。忽然一转念道:我不要上他的当,安知不是他怕我取出印来压他,有意是这般说了阻挡我的呢?不管他到底怕也不怕,且试他一下再作计较。有这一转念,也不回答,竟将那颗四方铜印取在手中,诚心默祷了一番。正待举起来,对准衙役的脑门磕下去。想不到这衙役的手法真快,只一伸臂膊,印信就被他夺下去了。县官双手空空,倒弄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见这衙役将印信抚弄着,笑道:“好法宝确是一件好法宝,不过你看错了人,用错时候了。不用说你芝麻般大小的县官,这块豆腐干吓不倒我。就是你们皇帝的玉玺,我的眼里看了,也和路旁的石头一样,抬起来打狗是用得着的。这东西待我说出一个用处给你听听,也可以增长你一些儿见识。最怕你这块豆腐干的,只有道行不甚高超的狐狸精。你若以后遇了有人被狐狸精缠病的时候,你就不妨依照刚才的样子,取出这块豆腐干,自告奋勇到病家去,只须在病人脑门上轻轻这们两三下,狐狸精就自然吓退了不敢再来,你治好人家的病,人家多少总得酬谢你一番。”县官面色都气得变青了,却是想不出制伏他的方法。

  大凡生性倔强的人,越是呕气的厉害,便越是认真的厉害,有时连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了。这县官心想,我身为一县之主,今自无端坐在大堂上,受鬼魅如此侮辱,我的尊严何在?朝廷威信何在?与其是这般受鬼腕的侮辱,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何况这鬼魅虽凶狠,并不见得能制我的死命呢?我何必怕他。于是将心一横,提起惊堂木就公案上猛力一拍,喝道:“什么厉鬼,敢在公堂之上夺朝廷的印信。”喝时左右皂隶厉声说道:“替我捆起来!”

  两旁皂隶一声吆喝,七八个同时拥上来,想把这衙役捆起。这衙役平时虽也是一个很壮健的汉子,但他并不会把势,有时和同事的衙差相打得玩耍,他被人家打跌倒的时候居多,只见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个脚尖着地,两手平张开来,就地几个盘旋一转。只听得七八个人接连不断的口叫哎唤,一个个都来不及似的倒退,退了几步都站住望着这衙发怔。这衙役还盘旋不止。原来一手绾住印绶,那颗四方铜印,就如流星一样,跟着盘旋。拥上前的皂隶,不提防他有此一着,每人的额头鬓角,都被印信磕起了几个酒杯大小的血包,只痛得头昏眼花,那里敢再上去挨打呢。怔怔的看着这衙役越转越块,如风车一般的呼呼风响,越快便风声越大,公案上的桌帏,以及地下的灰尘,都被风刮得飞舞不止。

  县官两眼目不转睛的望着衙役,顷刻就觉得头昏起来,并且心里非常难过,仿佛天旋地转,立脚不牢的样子。公堂上立着的三班六房,没一个不口叫头昏。大家也顾不得有县官坐在上面,都口称:求赵法官停了罢,我们实在头昏得受不住了。县官到这时也觉得非教他停住,心里太难过了。也就喊道:“本县有话说,你停了罢。”这话一说出,这衙役登时往左旁一转,截然停住不动了。

  县官还不曾开口,衙役已说道:“皇家打发你来这浏阳做县官,是要你爱民治民的,不是要你来使性子害人的。你如果硬不肯答应我那葬社坛和春秋二祭的话,我的本领能使你一家一族,在三日之内,都成为颠狂。在七日之内,能使浏阳一县的人都害瘟役。你若不相信,以为我是说空话吓你的,不妨就试试看。到那时还是要你亲口依从我才罢。”县官想:这东西也可算得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厉鬼了。我虽存着一团正气,无奈他全不知道畏惧,我又没有方法能制伏他。若真个弄得我一家一族的人,个个都得了疯颠之症,却如何是好呢?他生时尚有使人害瘟役的手段,死后成了这般一个厉鬼,要使人害瘟役,势必比生时还容易。到那时,一县的人民不大家怨恨我吗?事情已弄到了这一步,我便答应了他,将来的人也得原谅我,不能骂我不识大体。想罢,只得忍气说道:“罢了,罢了!本县就依了你,许你葬社坛便了。”

  衙役见县官答应了,即时双手将印信捧上公案,说道:“谢大老爷的恩典,赵如海在这里叩头了。”边说边跪下去叩头。县官道:“本县既许你葬社坛,你此后就得做一个好鬼。果能有功德于人,不但上天嘉许,使你成为止神,就是本县也可以代你转求皇上的封典,”衙役又叩了一个头道:“谢大老爷的好意!皇上的封典,上天的嘉许,是永远轮不到我们这道来的,我们也不希罕。不过大爷只应允了我葬社坛一事,还有一事呢,也是不应允不行的。”县官被逼得无可推伴,只得也正式应允了。这衙役还跪着不曾起身,就此往地下一扑,不省人事了。好一会才醒来。也只觉得头目昏花,一切的言语举动,丝毫没有感觉,仿佛酣睡了一次。最奇的,是跟随到了县衙的十六名扛夫,好象都看见赵如海和颜悦色的邀他们去杀场里扛框,十六个人便不由自主的到杀场里去了。此时已风平雨息,天色反明亮了。经这番扰乱之后,浏阳人简直个个悬心吊胆,恐怕拦着赵如海这个恶鬼。

  那县宫虽则被逼得没奈何,允许了赵如海的无礼要求,然心中总觉不甘。过不了多时,就是应该秋祭的时期到了,那县官如何愿意去向恶鬼叩头祭祀呢?因见赵如海葬进社坛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当中,并不再见有赵如海阴魂出现的事。有一般无知无识的愚民,以为赵如海是最有灵验的鬼,每遇家中有人病了,或有什么疑难不决的事,多擎着在牲香烛,到社坛里拜见赵如海。据求过药问过卦的人说,确是十二分的效验。靠社坛一二十里路附近,地方也非常安静,害邪崇病的完全没有了。

  大家都说:赵如海从此真做好鬼了。县官因此也没把秋祭的事放在心上,县官这样一失信,就坏了。

  这日,浏阳城里,陡然间又是狂风大作,走石揭沙。只刮得街上的行人,都立脚不住。许多屋瓦被揭得天飞。狂风是这般刮过了一阵之后,都立脚不住,接着就看见一个人,分明是赵如海,从城外走迸来,一路大摇大摆的走着。遇着生时认识的人,仍是点头含笑。只吓得人人躲避,个个深藏。不知道赵如海这番怎么扰乱?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一回 救徒弟无垢僧托友 遇强盗孙癞子搭船

  话说赵如海的阴魂,既然和生的一样,走进浏阳城来,一般的含笑点头,向生时认识的人打招呼。普通人在白昼遇见了鬼,怎么能不害怕呢?并且都明知赵如海这个鬼,比一切的鬼都来得凶恶,益发不敢亲近。所以赵如海的鬼魂一走进城门,遇着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这消息便传遍浏阳城了。得了消息的,无论大行小店,同时都把铺门关起来。街上行人也都纷纷逃进了房屋。秩序大乱了一阵之后,三街六巷多寂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了。似这般冷落凄闵的景象,自有浏阳县以来,不曾有过。既是一县城的人都将大门紧闭,藏躲着不敢出头,赵如海进城后的举动情形,因此无人知道。约摸如此寂静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有胆大的悄悄偷开大门探望,却是街坊上一无所见。次日早起,就满城传,县太爷今日亲自去社坛祭奠赵如海,都觉得这是一件千古未有的希奇之事,不可不去瞧瞧这盛典。

  这日孙癞子也邀了无垢和尚到社坛看热闹。此时社坛的情形,已比往日热闹几倍了。往日的社坛,虽是正神所居之地,然因未尝有特殊的灵验,既不能求福,又不能治病,人人没有无端来拜祭的,终日冷淡非常。自从赵如海葬后,来坟前拜祷的络绎不绝。赵如海老婆借着伴丈夫的坟,搭盖了一所茅棚在坟旁。凡是来拜坟的,多少总得给他几文香火灯油钱,每日计算起来,确是一项不小的迸款。县官看了这情形,若在平时,必赫然震怒,严禁招摇了。此来一句话也没说,亲自向坟前祭奠之后,吩咐左右磨墨,就香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县官提笔写了邑厉坛三个大的字,并提了下款。指点给跟来伺候的地保看了,说道:“这地方历来是做社坛的,于今既葬了赵如海,历来的社坛自应迁别处,社坛既经迁移了,此地就不能再称社坛。本县己给这地方取了个名字,便是这三个字。此后你们都得尽管称这地方为邑厉坛。将三个字拿去,叫石匠刻一块大石碑,立在这地方,以传久远。”地保躬身应是,县官打道回衙去了。

  过了若干日子,在县衙里当差的人传出风声来,浏阳人才知道那日赵如海的阴魂大摇大抖走迸城来,吓得满城人关门闭户的时候,县官正在上房里和太太闲谈,少爷小姐都旁边玩耍笑乐。太太口说着话,忽然两眼向房门口一望,连忙立起身来,很严厉的声音问道:“那里的男子汉,如何径跑到这上房里来了?还不快滚出去?”县官听了,以为真个有什么男子汉,不待通报径跑到上房里来了,心里也不由得生气。急掉转脸朝房站口看时,那里有什么男子汉呢?还只道是已被太太诘问得退到房门外去了。忙两步跨到房门口,揭开门帘看门外,连人影屑子都没有。正要回身间太太,看见怎样的男子汉?太太已大声直呼县官的姓名,说道:“你倒好安闲自在,妻子家人坐在一块儿谈笑。你还认识我么?”县官很诧异的回身,只见太太脸如白纸,两眼发直,说话已改变了男子的声音。耳里觉得这说话的声音很熟,心中一思量,不好了,这说话的不又是赵如海的声音吗?正躇躇应如何对付的法子。太太已指手画脚的骂道:“你这瘟官真是贱胚子,我不打你一顿,你也把我的厉害忘记了。”说时,伸手向房中玩买的少爷小姐招道:“来,来,来!你们替我结实打这东西,最好揪这东西的胡子。”

  被鬼迷了的人实是莫明其妙。少爷小姐也有十来岁了,生长官宦之家,不是不懂得尊卑、长幼之节的小孩,若在平时,无论什么人指使他们动手打自己的父亲,是决不会听从的。此时就象迷失了本性的一般,毫不迟疑的挥拳踢腿,争着向自己的父亲打下。并且身法灵便,手脚沉重,挨着一下就痛彻心肝。这县官万分想不到自己的儿女会动手打自己来,一气真非同等闲。一面撑拒,一面向儿女喝骂道:“你们这些孽畜颠了吗?怎么打起老子来了?”儿女被骂得同时怔了一怔,各人用衣袖揩了揩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好象听候命令的神气。

  县官看太太正张开口笑,似乎很得意,这县官是曾在大堂上受赵如海阴魂侮辱过的,这番虽气恼到了极点,也不敢再与赵如海的阴魂使性子了。好在这回在上房里,旁边没有外人,不似坐堂的时候,有三班六房站立两厢,面子上过不去,遂开口问道:“你不就是赵如海的阴魂吗?你要葬社坛,本县已经许你葬社坛里了。于今无端又跑到本县这里来作崇,是什么道理呢?”赵如海附在县太太身上,答道:“你这话问随太希奇了,你也配问我是什么道理吗?你果真懂得道理,我也不至到这里来了。你知道秋祀的期已过了么?你不去我坟上祭我,我只有使你一家人大大小小都发颠发狂,倒看你拗得过我拗不过我?”县官只得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说道:“啊呀,这只怪我自己太疏忽了,竟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明日一定补行。”赵如海附在太太身上,冷笑了一声道:“做县官的,居然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不是该打么?也罢,要你明天忘记,才显得我姓赵的厉害,”说毕,即寂然无声了。

  太太一仰身便倒在床上,呼唤了一会才醒。问她刚才的情形,也是一点不觉着,仅记得眼见一个男子汉走进房来,向自己身上一扑,登时迷迷糊糊的如睡着了。县官问自己儿女,何以敢动手打父亲?儿女都说,当时因看见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行立在母亲背后,后来抓住父亲要打。父亲叫我闪上前打他,所以我们拼命的帮着父亲,向那男子打去。不知怎的反打在父亲身上?直到父亲喝骂起来,才明白是打错了。上房里又这们闹了一次鬼,所以县官亦不敢不于次日亲去社坛祭奠。经过这次祭奠之后,便成为例祭了。

  每换一任知县,到了祭祀的时期,老差役必对新知县禀明例祭的原由。若这知县不信,包管他的六亲不宁,只须一祭便好。这件习惯,直流传到民国成立,新人物不信这些邪说,才把这祭祀的典礼废了。却也奇怪,民国以前的知县官不祭他就得见鬼,民国以后的知县简直不作理会,倒不曾听说有知县衙里闹鬼的事发生过。赵如海的地坟和邑厉坛的碑,至今尚依然在原处,没有迁动。据一般浏阳人推测,大约是因民国以来名器太滥了,做督军省长的,其人尚不足重,何况一个县知事算得什么?因此鬼都瞧不起,不屑受他们的礼拜。这或者也是赵如海懒得出头作崇的原因。不过这事不在本书应叙述范围以内,且搁起来。

  于今再说孙癞子这日与无垢和尚看过县太爷手书邑厉坛三字后,独自仍回金鸡岭修炼。修道的人,日月是极容易过去的,不知不觉又闭门修炼了好几年。这日忽有一个十六七的小和尚走进来,问道:“请问这里是孙师傅的住宅么?”孙癞子打量这小和尚生得甚是漂亮,年纪虽轻,气宇却很轩昂。眉眼之间,现出非常精干的神气。头顶上还没有受戒痕迹,身上僧衣也是新制的。心中猜不出是来干什么的?只得回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找孙师傅做什么?我也姓孙,但不知你要找的是不是我?”这小和尚连忙上前行道:“这金鸡岭上,除了我要找的孙师傅,想必没有第二个。我是红莲寺的。我师傅无垢老法师打发我来,因有要紧的事,请孙师傅去红莲寺一趟。他自己病了,已有好几日没下床,所以不能亲自到这里来。”孙癞子道:“我已多时不到红莲寺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几年前到红莲寺不曾见你。”小和尚道:“我法姓知圆,在红莲寺剃度,原不过三年,孙师傅大约有四五年不去红莲寺了,怎得看见呢?”

  孙癞子问道:“你老法师害了什么病?好几日不能下床,莫不是快要往生西方去了么?我就和你同去瞧罢。”说时,从壁上取了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一个酒葫芦在手,道:“最讨人厌的,就是我一出了这房子,这山里的野兽便跑进这房子里来骚扰,屎和尿都撒在地下,害得我回来打扫,好一晌还是臭气薰人。”知圆和尚道:“何不把门关上,加一锁锁定来呢?”孙癞子笑道:“那有闲工夫来,麻烦这些。若真个关上门锁起来,野兽仍是免不了要进来,反害得到这山里来的人费事。”知圆道:“这话怎么讲,我不明白?”孙癞子笑道:“你不明白么?我是曾上过当的。我这房里除了几把稻草而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值得用大门用锁吗?我当初造起这房子住着的时候,因房里有一块破芦席和烧饭用的瓦罐,恐怕被比我更穷的人拿去,出门就用你的见识,将大门关上,加上一把铁锁。谁知过了几日回来,不但不见了锁,连大门也不见了。倒是芦席瓦罐没人光顾,我以后的见识就长进了,连大门也不用了。看到这山里来的人,偷我什么东西去?”知圆笑了一笑不做声。暗想:这姓孙的也太穷得不象个样子了。连顶上的头发,都是这们散乱得和烂鸡窠一般。难道他也有了不得的本领吗?我师傅找他去,好象有很要紧的事托付他的样子。若在无意中遇着他,不但看不出他有什么本领,还得防备他,怕他的手脚不干净呢!

  于今不提知圆和尚心里的胡思乱想。且说二人下山,一路没有耽搁,不多时便到了红莲寺。孙癞子走入方丈。只见无垢和尚正盘膝闭目坐在蒲团上。孙癞子也是个修道的人,知道在打坐的时候,不能扰乱,便不开口说话,就在旁边坐下来。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无垢才张眼注视了孙癞子两眼,笑道:“孙大哥许久不见,进境实在了不得,于今真是仙风道骨了。”孙癞子摇头笑道:“怎及得老法师。我只是盲修瞎炼,有什么进境。听令徒知圆师傅说:老法师近来病了,已有好几日不曾下床。不知究竟是什么病症?”无垢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倒不是害了什么病症。只因有一桩心事,一时摆布不开,思来想去,好几日放不下。除却求孙大哥来助我一臂之力,再也想不出第二条安稳的道路。”孙癞子见无垢和尚说得这般珍重,连忙答道:“只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到的事,老法师的使命,那怕赴汤蹈火,决不推辞。”无垢和尚点头说道:“我也料知孙大哥有这种胸襟,这种力量,才求你帮助。孙大哥虽与我是同道的人,又同住在浏阳县境内,彼此都见面往来,然平日的谈论,只就道中切磋勉励,从来没谈过道外之事,所以我的身世和这红莲寺的来历,都不曾说给你听。于今既得求你帮助,就不能不细细的说给听。”随即将在四川的时候,张文祥拜师,及与郑时等三兄弟当盐枭,特建造红莲寺为将来退休之地的话述了一遍道:

  “近来张文祥手下的人,有几个年老的,因四川已不能立脚了,投奔我这里来,情愿剃度出家,免遭官府捕捉。据他们说,他们郑大哥定的谋略,带了数千弟兄们,围困一座府成,将知府马心仪拿住,逼着马心仪拜把。马心仪无奈,只得与郑时、张文祥、施星标本人结拜为兄弟。于今马心仪已升山东抚台,张文祥三兄弟都到山东投奔马心仪去了。我听了这消息,本来已觉得他们此去不甚妥当。无奈张文祥去山东之前,并没上我这里来。直到他们去后,我才得着消息,己无从阻挡了。我日前为张文祥占了一课,甚不吉利,因之益发放心不下。每日在入定的时候关照他,更觉得他在山东凶多吉少。张文祥是我极得意的徒弟,于今我若不设法教他离开山东,倘有意外,我心里如何能安呢?我待亲自去山东一遭罢,争奈路途太远,往返需时太多,而这寺里又抽身不得。所以只得请你来商量,看你肯破工夫替我去山东走一趟么?”

  孙癞子很讶异似的说道:“张文祥是老法师的徒弟么?他在四川好大的声名,我几年前就听得从四川出来的谈起他,说他虽是个盐枭,很有些侠义的举动,本领也在一般绿林人物之上。既是这种侠义汉子有为难的事,便不是老法师的徒弟,我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也得去帮助他,何况老法师请我出来帮忙呢?我一定去山东瞧瞧他。我去见机行事,用得着与他见面,我就出面与他说明来由,劝他同回红莲寺。如果他在山东,真应了老法师的课,遇什么意外之事,我自能尽我的力量,在暗中帮助他。”无垢和尚喜道:“有孙大哥去,是再好没有的了。”孙癞子笑道:“我南方人不曾到过北方,久有意要去北方玩玩,正难得这回得了老法师的差使,好就此去领教领教北方的人物。”

  孙癞子出门也不带行李,也不要盘缠。就身上原来的装束,左手握着旱烟管,右手提着酒葫芦。天晴的时候,就这般在太阳里面晒着走。下雨的时候,也就这般在雨中淋着走。遇了水路,必须附搭人家的船只,人家看了他这种比乞丐还脏的情形,都估量他不是善良之辈,谁也不许他搭船。有几条船不许他搭,他也不勉强,只在河边寻觅顺路的船,却被他寻着一条了。这船还只载了一个客。这个客的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了,身上穿得很朴素,象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满面春风,使人一望就看得出是个很诚实的。孙癞子便向这船老板要求搭船。船老板瞧也懒得拿正眼瞧一下,反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道:“请你去照顾别人罢,我这船上已装满了客。”孙癞子受了这般嘴脸,忍不住生气道:“分明舱里只坐了一个客,怎么说装满了客呢?你船上载客,不过要钱,我并不少你的船钱,你为什么这们瞧不起人呢?”船老板听了,将脸扬过一边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钱,有钱还愁坐不着船吗?我这船早已有人定去了,没有运气承揽你这主顾的生意,只好让给别人发财。”孙癞子听了这派又挖苦又刻薄的话,气得正要开口骂这船老板,忽见坐在舱里的客人走出来,问道:“你要搭船去那里?是短少了船钱么?”孙癞子还没回答,船老板已大声对那人说道:“客人不必多管闲事。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是出门人的决窍,都不懂得吗?进舱里去坐罢,我们就要开头了。”那客人见船老板如此一说,登时缩了头退迸舱里去了。船老板也走进后舱。随即出来了四个驾船的水手,拔锚的拔锚,解缆的解缆,忙乱了一会,船就离开岸了。

  孙癞子立在岸上呆呆的看了,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不好了,这客人误上了强盗船了。这一点儿大的船又没有装载货物,怎么用得着这们多的水手?怪道以前问的那些船,都装了不少的客,只这条船仅载了一个独身客人。大概老出门的客人,都看得出这条船不妥当。这客人不是老走江湖的,就自投罗网了,我既亲眼看见,如何能不想法子救他呢?双眉一皱,即连说:有了,有了!看那船才行不到半里水路,忙提步追赶上去,一霎眼就赶上了。一面追赶,一面口中喊道:“你船上分明只载了一个客,为什么不许我搭船?快些靠过来让我上船便罢。若不然,就休怪我搅烂了你们的生意。”尽管孙癞子的喉咙喊破了,船上的人只是不睬。孙癞子见船上的人不答应,又追赶着喊道:“你们装聋作哑不理会吗?有生意不大家做,你们打算独吞吗?”船老板和几个水手听得孙癞子是这般叫唤,恨不得要抓住孙癞子碎尸万段。待始终不作理会罢,又恐怕孙癞子再叫唤出不中听的话来,万一把舱里坐的这只肥羊叫唤得觉悟了,岂不坏了大事?几个人计议:不如索性将船靠拢,让这穷光蛋上来,料他这们一个痨病鬼似的人,不愁对付不了。计算已定,船老板才缓缓的伸出头来,向岸上望了一望问道:“还是你要搭我的船么?是这般乱叫乱喊干什么呢?”旋说旋将舵把扳过来,船头便朝着岸上靠拢来了。

  孙癞子笑道:“你们也太欺负我们穷人了。如果江河里的船只,都和你们这条船一样,我等单身客人还能在江河里行走吗?”船老板听了气得磨牙,但是不敢回答什么,怕舱里的客人听了怀疑,只一叠连声的催促孙癞子上船。孙癞子看着船头,说道:“你不把上船的跳板搭起来,象这般三四尺高的船头,教我如何跳得上呢?不是有意想害我掉下河里去吗?我又不会浮水,一掉下水就没有命了。”船老板似乎很得意的神气说道:“你也是一个男子汉,看你的年纪并不算老,象这一点儿高的船头都爬不上,真得活现世呢。”说时,顺手提起一块木板,向岸上一搭,孙癞子就从木板上走到船头来。随即弯腰去提那木板,故意做出用尽平生之力,提得两脸通红,气喘气促的才勉强提上船头,嘘了一口气道:“这跳板时常在水里而浸着,所以这们重的累人,差一点儿提不动呢!”船老板看了这情形,心想:这东西只怕是合该要死了,他也敢存心来揽我们的生意。他若仗着熟悉江湖规矩,来找我说内行话,我们只有还他一个不理会,看他这内行有什么用处?动手就先把他做了,量他也没有招架的本领。

  船老极心里正这们转念头,孙癞子已做出极亲热的样子,向船老板叫着伙计,说道:“我气力虽没有,但自己知道是个通窍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处处替自家帮忙,从不惹自家人讨厌,我也不多占伙计们的地方。每天只要给我这们一葫芦酒,连饭也不吃一粒。我一张嘴是再稳没有的了,别人想套问我半句话,就一辈子也套问不出来。”船老板不耐烦的神气说道:“谁管你这些。我又不认识你,那个是你什么伙计。你一身脏到这个样子,也要来搭船。你要知道坐在舱里的这位客人,是规规矩矩做买卖的。他既坐我的船,我不能使他心里不快活。你这般龌龊,不论什么人看了也恶心。不许你走进舱里去,我行点儿方便,跟到这里来蹲着罢。”孙癞子遂由老板引到船梢,揭开一块船板,说道:“说不得委屈你一些儿,请你蹲在这里面。”

  孙癞子低头看了看道:“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这点儿大的地方,教我蹲在里面,不比坐牢还难受吗?我们都是自家人;我说过了不坏你的事,你不应如此款待我。那客人舱里我可以不去,难道后舱都不给我住吗?伙计,伙计!大家都是在江湖里做生活的人,不应该这般不把我当人。”船老板心想:这东西开口自家人,闭口自家人究竟是那里的?我在江湖混了这们久,并没有见过他这们的人,也没听得同行中人说过,老辈平班里头,有一个这样怪模怪样的人物。我倒得盘盘他的底,看他毕竟是那里来的?如果他真有大来历,做了生意分一成给他,也是应该的。船老板定了主意,便仍将舱板盖上,让孙癞子坐下来,自己也陪坐一旁,慢慢的盘海底。谁知孙癞子一句也不回答,只管笑着摇头。船老板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一只纸糊的老虎,经不起一戳就破了。”说完,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那里来的晦气,无端害得我们白担了一阵心事。”

  孙癞子从容拔开葫芦塞,喝了一口酒,说道:“谁教你们白担心事呢?我一上船就对你表明了,我是不多事的,我是不惹人讨厌的,谁教你担什么心事呢?你只每日给我这们一葫芦酒,我就终日睡在后舱里,连动也不动一动。”船老板心里好笑,暗骂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自己也不思量思量,凭着什么本领在江湖上来吃横水?不过仍不免有些怕他搅坏已经到手的生意,面子上还是向孙癞子敷衍道:“也罢,我就让后舱你住着。你自己知趣些儿,不许和前舱的客人说话。”孙癞子连忙应是,弯腰走进后舱里坐着。从此不言不动,只双手捧着葫芦,口对口的咕罗咕罗。

  这夜,船泊在一个很繁盛的码头之下。孙癞子自己上岸沽满了葫芦酒上船,船老板问他道:“你上岸去干什么?”孙癞子扬着酒葫芦给他看道:“粮食完了,上岸去办粮食。”船老板道:“你粮食完了,怎么不向我要呢?我船上还有两大坛陈酒,足够你喝。”孙癞子笑道:“迟早是要领你的情的。我只因见你的生意还没有做成,不应该就向你需索,所以自己上岸去沽了喝,”船老板放下脸说道:“你这人真说不上路,我有什么生意没有做成?你以后喝了酒,不要说酒话吧,葫芦里若是干了,尽管向我要。”孙癞子笑嘻嘻的点头。心想,这狗强盗不存好心了。他见我欢喜喝酒,就打算拿酒先把我做翻。他们江湖上的,不过是蒙汗药。倒要看他们如何下手?这夜安然无事。

  次日天明开头,顺风走了一日。下午申牌时分,船正扯起顺风帆,走得和跑马一般快。前面一个沙滩,船行到这里要转拐了,忽然船头反向沙滩这方面一侧。只听得船底板啧啧的响了几下,船头猛触在沙滩上,全船都震动了。水手登时叫唤起来,齐声说:“不好了,船身浅住不能动了。”那客人也惊得跳起来,走到船头上看了看,问船老板道:“怎么走得好好的。会走到这沙滩上来呢?”船老板道:“陡然从这方面吹来一口风,船轻了载,连转舵也来不及,就走到这上面浅住了。且教水手们下河去推推看。能推动今天还可以赴十来里路,若推不动就只得等明天再设法了。”船老板这们说着,真个跳下去几个水手,一个人用背贴住船舷,用力推挤。那船就和有胶粘住了的一样,那里能推动分毫呢。

  孙癞子在这时候也慢慢的走到船头上来,抬头向四面望几望。说道:“好一个荒僻的地方,前不靠村,后不靠市,真是天生的好泊船所在。我们出门人,难得有这种好地方停泊,为赏玩这种野景,应得痛饮一场才好。只可惜我昨天上岸沽的一葫芦好酒,今日已经喝得没有了。此地沽不出酒却如何是好呢?”船老板听孙癞子说出来的话,没一句中听的,简直心里恨得发痒。只因天色还早,恐怕后头有船只走过来,即时弄翻了脸不好下手,勉强陪着笑脸说道:“我昨日不是就对你说过了吗?我船上还有两坛陈酒,尽你有多大的酒量,都有得给你喝。你把葫芦给我,我就去装一葫芦来,包管比你在岸上沽的好多了。”孙癞子喜道:“真的么?”船老板正色道:“谁骗你干什么呢?”孙癞子随即将葫芦递过去道:“这就好极了。我只要有酒喝,万事都不管,那怕就死在临头,我也要喝了酒才说。”船老板接过酒葫芦,笑道:“你这们也差不多成了个酒仙了。”孙癞子哈哈大笑道:“什么酒仙,做一个酒鬼也罢了。”

  船老板提了葫芦进舱里装酒,暗地取出药来,比寻常多了几倍,纳入葫芦里。耳内就仿佛听得有人声说道:“还得多放些,少了没有力量。”船老板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并不见有人影。急探头从船窗看船头,只见孙癞子和那客人并肩立在原处,正指手画脚的说话。几个水手也都已跳上船头了。心想:他们都知道我取了葫芦进来装酒,决不至放这东西进舱来。这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所以仿佛象听得有人说话。船老板如此一想,就放心大胆的提了葫芦出来,送给孙癞子道:“你且尝尝这酒味何如?”孙癞子接在手中笑道:“药酒那有不好的。不过合不合我的胃口,要喝下去才知道。”边说边举起葫芦,凑近鼻孔嗅了一嗅,不住的摇道:“这里面是什么药?怎的有些刺鼻孔?”船老板笑道:“就是白酒,那里有什么药呢。酒气是有些刺鼻孔的,你不要只管打开塞头走了气,这酒便不好喝了。快喝一口试试看。”孙癞子举起葫芦要喝,忽又停住道:“我喝这酒,这位客人怎么办呢?”船老板又吃了一惊,极力镇静着道:“你是欢喜喝酒的就喝酒。他不欢喜喝酒的,有什么怎么办咧?”孙癞子点头道:“我也只要有酒喝,以外的事就轮不到我管。”说着,咕罗咕罗几口,就喝下了半葫芦。咂了咂嘴,说道:“酒确是好的。不过不知是什么道理,一喝下肚就觉有些头昏。哎呀,不好了!你们看,这沙滩转动起来了,我的脚站不住了。哎呀,要倒了。”随说随倒在船头上,口里只管嚷道:好酒,好大的力量。酒萌芦掼过一边。船老板大笑道:“这们没有酒量,也要喝酒。你们把他抬到后舱里去睡罢。”即有四个水手过来,将孙癞子抬进后舱去了。不知这些强盗如何摆布?且待第下回再说。

  

  

第三十二回 施巧计诈醉愚船主 救客商装梦捉强徒

  话说四个水手将孙癞子抬迸后舱,往舱板上一掼,就如死了的一样,一点儿知觉没有。船老板已提着酒葫芦跟到后舱来,伸手在孙癞子胸前额角抚摸了几下,知道已昏迷过去了,才用很低微的声音,对几个水手说道:“这东西实在可恶,险些把我急死了。要说他是内行罢?盘问他的话,他一句也回答不来。要说他是假冒的罢?他又似乎门门懂得,件件在行。我装酒给他时候,他那神气,不是好象已经识破我的关子吗?我正在急得不知要如何发付他才好,他却举起葫芦,咕罗咕罗的把酒喝下去了。这也是合该这东西的死期到了仿佛鬼使神差的,教他喝了这半葫芦药酒。这葫芦里我下了五倍的药,他只要喝了一口下肚,就包管他一个对时不得醒来。于今他喝下了这们半葫芦,便是有药去解救他,也不见得能醒转来。若就这们不去理会他,至多两三个时辰就得咽气。”

  船老板说到里,又听耳根前有人说道:“你的药下少了,只怕没有力量。”船老板心里一惊,连忙回头望了一望,向立在身边的水手问道:“是你在我耳根前说话么?”这水手愕然问道:“我们正听你说话,有谁在你耳根前说话呢?”船老板又看了看孙癞子,不由得独自鬼念道:“这就奇了。在装酒的时候,耳里就分明听得有人说话。那时舱里除了我,并没有第二个人,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于今又听得这们说,并且听那说话的,就是一个人的声音。这不是青天白日活见鬼吗?”随又问立在身边的水手道:“你刚才没说话,也没听有人说话吗?”这水手道:“我们四个人都在听你说话,怎么没听人说话呢?”船老板气得呸了这水手一口道:“你真是糊涂蛋。我自己在这里说话,难道我自己不知道,要来问你听得了么?”三个水手都说道:“我们只听得你说话的声音,不曾听得再有人说话。这舱里不是大家都看见的,并没有人进来吗?我们四个人跟你站在一块儿,若有人在你身边说话,如何能避得开我们的眼睛呢?”

  船老板也懒得回答这些无意味的话,只低头望着孙癞子的脸出神。一会儿,又伸手在孙癞子鼻孔上摸了几摸,胸膛上按了几按道:“天色还早,且让他们多挨一时半刻。”随将酒葫芦放在孙癞子的头旁边,笑道:“这里面还有半药酒,你既这们喜酒,何不一阵喝下去呢?”说着,和四个水手回到船梢上去了。前舱里的那客人,虽亲耳听了孙癞子在船头上了那些话,亲眼看见孙癞子只喝下半葫芦酒就昏倒不省人事,然因他是一个很诚实的商人,不知道世道的艰险,并不觉得这船可疑,入夜仍照常酣睡。

  约莫到了二更时分,船老板提了一把小板斧,悄悄从船舱走到前舱来。在星月朦胧之中,眼见一个人在船边上蹲着,好象伸着屁股向河里大便的样子。船老板心里一惊,暗想:莫不是那客人起来大解吗?怎么我们在船梢里没听得一些儿响动呢?我们自己人此刻都在梢里等着,没人出来。那个穷叫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除却前舱的客人,没有第二个。他既在船边上大解,我何妨乘他不备,从容上去将他一斧劈翻呢?想罢,即将板斧藏在身后,行若无事的走到船头。看那人蹲着没动,不禁吓了一跳。船边上那里有什么人呢?连仿佛象人影的东西也没有。只得自认眼睛看错了。回身去拔前舱的板门。自己的船,当然绝不费事就拨开了。

  刚踏迸脚去,便听得舱里的客人在梦中翻身的声音,以为是客人醒了。恐怕被他听出声息,即停脚不敢动,不一会,又听得打呼的声音,便钻身到了舱里。那客人睡的地方,船老板是早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此时只要举起板斧。照着认定的所在劈下去就是了。只是这个船老板是个积盗,这种谋财害命的事,经验极多,举动很是谨慎。右手一面举起板斧,一面伸左手去摸索那客的头颅,恐怕一斧砍得不中要害,客人反抗起来,便大费手脚,谁知不摸倒也罢了,这一摸只吓得缩手不迭。原来摸着的头颅,一触手就觉得不象是前舱客人的。前舱客人是和平常人一般的头发,结成了条辫子,垂在脑后。此时所摸着的头颂,是乱蓬蓬一头短发,并且尘垢粘结。一触手,就心下思量道:这不是后舱里那个穷叫化的脑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呢?当下吓得缩回左手。忽然转念想道:管他是前舱的客也好,是后舱的穷叫化也好,横竖都是免不了要给他一板斧的。念头这们一转,那斧就登时劈下了。真是作怪!船老板在前舱一斧劈下,前舱被劈的人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倒是后舱里有人连声哎呀哎呀的直叫。而听那叫哎呀哎呀的声音,一入耳便知道就是前舱的客人。

  这一来,简直把一个经验极多的积盗弄糊涂了。不过他毕竟是一个积盗,又仗着地方僻静,自己人多,并不害怕。伸手摸板斧,似乎没有粘着血水。心里一横,也不顾后舱里有人叫唤,又是一斧劈下去。想不到竟劈了一个空。刚待提起板斧,猛觉有人从背后一把拦腰抱住。来不及挣扎,己被那人很重的向舱板上一掼,只掼得头昏脑胀。心里虽明白遇了辣手,不赶快图逃没有活命。只是四肢百骸就如有千百条绳索捆绑了的一样,一动也动不得。舱里又漆黑,看不见把自己惯倒的是谁。只得放出极软弱的声音哀求道:“我这回瞎了眼睛不认识客人,求客人饶恕我一条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在江湖上做这生意了。”船老板尽管这们哀求,但是没人答应,也不听得舱里有什么声响,连后舱里叫哎呀的声音也没有了。只觉得船身微微的有些摇动,仿佛船已开行了的一样。

  船老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天色已亮,船舱里透进了天光,船老板才明白清醒了。睁眼看舱里,一个人也没有,那客人已不知睡那里去了。自己的身体,塞在舱角落里。两手反操在背后,并没有绳索束缚。然因身体是蜷曲着嵌在那角落里的,两手又在背后,浑身无处着力,所以动弹不得。那把素来用着劈人脑袋的小板斧,就在身边横着。想起昨夜的情形来,仍旧疑心是在做梦。正打算要尽力挣扎起身,即听得那客人的口音在后舱里,发出很惊讶的声调,说道:“咦,咦,咦!昨夜是怎么睡的?如何会睡到这后舱里来了?怪道我昨夜做了一夜的恶梦。唉,你这个人的酒,也醉得太厉害了。怎么睡了整夜,到这时分还不醒来呢?”孙癞子这才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口里含含糊糊的说道:“好酒,好酒!好大的力量!”这客人笑道:“还在这里好酒好酒,你醉了一夜不省人事,此刻已经天明了,你知道么?”孙癞子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客人道:“我怎么真个睡到你舱里来了呢?还是你睡到我舱里来了?”孙癞子抬眼看了看四周,说道:“这就奇了。你为什么在我舱里睡着呢?”客人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睡到这里来。”

  孙癞子伸长脖子,向窗缝里张了一张道:“船不是已开了头吗?我昨日自从喝了那半葫芦酒,简直就醉得一夜不得安宁。在梦中,好象是睡在你的床上。睡到二更分,忽然看见从船头上来了一个强盗,右手提着一把小板斧,撬开舱门,跨进舱来。伸左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摸,就是一斧头劈下。喜得那一斧的来势不重,我有头发挡住了,不曾受伤。只见那强盗,举起那斧头又劈将下来。我虽是喝醉了酒做梦,然心里明白,知道这一下是受不住的,连忙滚下床来,那强盗好象是瞎了眼睛的,我滚下了床,他也没有看见。一板斧朝空处劈了。我恨他不过,转到他背后,拦腰抱住他往地下一掼。那强盗的身体,就和纸糊篾扎的一般,只那们一掼,就掼的他不能动了。”孙癞子说到这里,这客人己跳起身,说道:“怪事,怪事!我昨夜做的梦,比你这梦还要吓人些呢。我也是梦见一个强盗,手提板斧跑来杀我。还没有跑迸我的房,这边房里又跑出一个强盗来,并听得这个强盗说:一斧劈死了,太便宜了他,让给我去慢慢的将他处死罢。说着,便将我连人带被褥一把掳起,抱到这边房间里来。一脚踏住我的胸膛,痛得我连声喊哎呀,好象就咽了气,不知人事了。直到刚才醒了睁眼看时,谁知真个睡到这舱里来了。”孙癞子道:“我两人做一般的梦,实在太怪了,我倒要到你舱里去看看。我记得在梦中一个提板斧的强盗,抱住掼倒在你舱里,看究竟有什么痕迹没有?”

  二人在后舱里说的话,船老板在舱角落里所得分明,心中也自诧异道:“原来他们都不过做了一场恶梦,我却实实在在的被掼倒在这里,受了一夜比上杀场还苦的罪。但是我不解这个穷叫化,喝下那们半葫芦酒,何以这时候不解救就醒来了呢,我再不挣扎起来逃跑,他二人走来看见了我这情形,不是要弄假成真吗?只可恨我船上这些帮手,真是些死人。我独自出来动手,一夜没回到梢里去,怎么也不出来瞧瞧。难道在这时候,一个个都能安心躲在梢里睡觉吗?这也实在太奇怪了。”船老板心里是这们忿恨,身体竭力向宽处挣扎,只是好象特地造了这们一个陷笼,将他身体陷住似的,无论怎么挣扎,气力都是白用了,耳内听得后舱里二人的脚声。看看从船边绕到前舱来了。船老板既挣扎不起,惟有紧闭两眼听凭摆布。

  孙癞子在前,跨迸舱,就掼着角落里的船老板,大笑道:“果然掼倒了一个瞎了眼的强盗。你看,不还在这里吗?”这客人看了,吃惊问道:“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哎呀,这里还果然有一把板斧呢。”孙癞子道:“我昨夜在梦中因为舱里漆黑,不曾看清楚强盗的面目,来,来,我们两人看个仔细,好象面熟得很!”这客人看了惊讶道:“这不是船老板吗?怎么说他是强盗?”孙癞子笑道:“是船老板么?那么我这梦就更真了。我记得梦中还到了船梢里,看见船梢里也有几个强盗,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把短刀,正要钻出来杀人。我也将他们一个一个掼倒在梢里,也正是这般掼法。这强盗既不曾逃跑,想必船梢里的那几个,也和他一样。”这客人道:“然则这条船不是强盗船吗?我们到船梢里去瞧瞧。”孙癞子道:“你去瞧瞧便了。我昨夜喝多了酒,今日还有些头昏,懒得去看。”这客人就独自去了。

  孙癫子凑近船老板的耳根、说道:“伙计,伙计!你为什么还只管躺在这角落里不动呢,我上船的时候便对你说过了,有生意大家做,我们都是自己人。你偏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不理会我,反而拿药把我醉倒。你将那灵丹子(江湖隐语称迷药为灵丹子)放进酒里去的时候,我分明在你耳根前说,教你多放些,少了没有力量,你听了倒不理我。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那酒将我喝得死不死活不活。我如何会做出这们一回梦来?”船老板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穷叫化是个有大能耐的奇人,果是自己瞎了眼睛,当面不认识,只得告哀求饶。孙癞子道:“我又不曾用绳索捆绑你,你要走尽管走,要逃尽管逃,求我干什么?”说到这里,到船梢里去看的客人已走回来,说道:“昨夜的事,真教我莫明其妙。怎么做梦都成了真事呢?这船上的水手,六个人做一堆躺着,手中的短刀,都还紧紧的握着,不肯松开。一个个睁开两眼望着我,也不说什么,也不动弹。我故意问他们:为什么拿着刀睡觉?他们一个也不回答。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生长了四十多岁,连听也没人说过这种奇事。”孙癞子摇头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问这位船老板,他是一定明白了。”这客人虽是个老实的行商,然眼见这船老板是个强盗,心里也就异常忿恨,厉声对船老板喝道:“你半夜手持板斧,偷进我的舱来,想谋我的财害我的命。喜得我命不该死。鬼使神差的将你是这般困住了,你还不照实供出来吗?怪道你昨夜不赶到码头上停泊,原来你这狗强盗不存好心。你老实供出你昨一夜的情形来便罢,若想支吾,我就要对你不起了。”旋说旋回头在舱里寻找了一根木棒,提在手中,做出要打下的样子。

  船老板苦着脸,说道:“不劳客人动手。我既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隐瞒不说吗?客人不要以为我困在这里是鬼使神差,莫明其妙的事,昨夜若没有这位神仙,客人的性命早已没有了。我自己知道是我的恶贯满盈,才有今日,也用不着再含糊了。客人只道昨夜真是做梦么?都是这位神仙的神通广大。莫说救了你,你不知道。我被他老人家用法术软困在这里,也直到刚才方明白呢。我做了半生谋财害命的事,到今日能死在这们一位神仙手里,也算值得了。我这条船在这河里行过十多年了,每年至少也得做七八次谋财害命的案,只因我的手脚做得干净,没有破过案。不过老走江湖的人,久已疑心我这条船不大妥当就是了。然因为不曾破过案,尽管疑心也不能奈何我。不过坐我这船的很少很少,越是坐船的客少,我们便越好下手。这回合该我们要破案,因看不起这位神仙爷的仪表,三回五次的点破我,我仍不见机。咋夜在黑暗中摸着了神仙爷的头,还举板斧劈下去,这不是我糊涂该死吗?我如今说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凭神仙和客人怎么惩办便了,横竖拼着一死。只求神仙爷慈悲,不将我们送官。我死也不算事,送到当官去受种种的凌辱苦楚再死,就死也死得不爽快。”

  这客人见孙癞子救了他的性命,即双膝跪下,向孙癞子叩谢救命之恩。孙癞子拉了他起来,笑道:“这是你的命不该死。我因感念你在我要搭船的时候,存心想帮助我,到船头上问我去那里,我那时看你的气色不佳,才留心看这船上。若不然,我也懒得多管闲事。此刻我已将他们这些没天良的强盗软困在这里,这个为首的也己供认不讳了,只看你打算怎生发落他们,”这客人道:“我是一个无知无识做小本生意的人,这回承你老人家的恩典,救了性命,我身边带的三百多两银子,又没有被他们劫去,我实是感激不尽。至于应该怎生发落他们,听凭你老人家说了就是。”孙癞子点头道:“论他们的行为,委实是死有余辜。不过我们都不是做官的人,他们犯的国法,应该把他们送到官里去,只方才他求我们不要送官。我想将他们送官是容易的事,但是把他们送去了,我两人不是都得另行搭船到山东去吗?半路上搭船是很麻烦的,不如暂时依了他的不送官,好便饶了他们。他们从前做了恶事,将来还是逃不了恶报,我们可以不管他。若在路上伺候我们两人不周到,我要使他们吃苦,倒不费事,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不知这客人赞成不赞成这个办法?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三回 仗隐形密室闻秘语 来白光黑夜遇能人

  话说这客人虽觉得孙癞子这办法太便宜了这些强盗,然不能说不依,只得连忙说:“你老人家要怎么办好了。”孙癞子笑着向船老板招手道:“你起来罢。这一夜的辛苦,也够你受了。”船老板经孙癞子这们一招手,浑身就和解去了千百条绳一样,并不待如何挣扎,一着力便站起来了。也不说话,跪下地就对孙癞子叩头,连叩了好几个头,才说道:“我承你老人家不杀之恩,敢不尽心伺候。不过我那几个被困在梢里的伙计,大约也是你老人家法术将他们制住了?”孙癞子不待他说下去,即答道:“你去瞧他们,不是已经起来了吗?”船老板走到后梢,果然几个水手都伸腰舒腿的起来了。这一船的强盗,自从经过了这夜的无形软困,大家都心悦诚服的将孙癞子神仙看待,不敢轻慢半点。一路小心谨慎的伺候,一文船钱也不敢收受。孙癞子还恐怕这一般强盗暗地跟踪这客人图劫,亲自送这客人到了家,才到山东省城时来,打听张文祥在巡抚部院里的情形。

  孙癞子到山东也不住客栈,夜间就在那旧的小关帝庙里歇宿。初到的这日,他心想:我这番受了无垢和尚的托付,来指点张文祥。我若就是这般形象去巡抚院会他,休说在巡抚院里当差的人都是些势利狗,看了我这情形,决不替我通报进去。就是通报进去了,张文祥也不见得看得起我。我不远千里的来指点他,帮助他倒落得他一双白眼相看,岂不是自寻没趣?并且初次见面,他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就一片好心指点他,他也未必肯听。不如在暗中先查察他的行为,若也不过一个利禄之徒,行为荒谬,我就受了无垢和尚的托付,也只是略尽人事罢了。犯不着竭力帮助他。

  孙癞子打定了主意,这夜初更以后,便用隐身法进了巡抚部院。在里面穿梭也似的来来去去,谁也看他不见。马心仪与柳氏姊妹和春喜丫头的举动,他却完全看到了眼里,并听得柳无非对马心仪说自己姊妹在船上与郑时、张文祥成亲的事,不由得心里恨道:“无垢和尚收的好徒弟,在四川弄得立脚不住了,到山东来投奔马心仪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已属无聊极了。偏偏在半路上还骗取官家的小姐做老婆,象这种好色没行止的东西,我不杀他,已是看无垢和尚的面子了,还帮助他什么?指点什么?”孙癞子已经气得打算不管这事了,但是他出来一走到西花厅里,只见郑时正在与张文祥坐在一块儿低声说话,孙癞子心想:他两人这般低声小气的说些什么?我何不凑近跟前去听听?随即走近二人身旁。

  听得郑时道:“我知道三弟把工夫看得认真,不肯在女色上糟蹋身体。不过少年夫妻,实在不宜过于疏谈。你要知道,你是练工夫的人,越是不近女色越好。三弟媳不是练工夫的,又在情欲正浓的时候,何能和你一样呢?”孙癞子听了这些话,已不觉在暗中点头道:“照这样听来,难道张文祥并不是一个好色没行止的东西吗?”接着又听下去,听到张文祥摇头说:“这只怪我生性不好从来拿女子当一件可怕的东西,不仅觉得亲近无味,并时刻心提防着,不要把性命断送在女子手里。我未尝不知道这种心思,只可以对待娼妓及引男子的卑贱妇人,不能用以对待自己的妻子。无奈生性如此,就要勉强敷衍,也敷衍不来。我这头亲事,原是由二哥二嫂尽力从中作成的,我自己实不曾有过成立家室的念头。”孙癞子听了这一段话,就在暗中连连点头道:“这才是一个汉子。这才不愧为无垢和尚的徒弟。原来是郑时这个色鬼,因骗娶柳无非,心中不免有些惭愧,所以要把柳无仪配给张文祥,大家同下浑水,好遮掩他自己不敦品的行为。常言人命出于奸情,马心仪既诱奸了柳氏姊妹,两边恋奸情热,一定有谋杀亲夫的事做出来,怪道无垢和尚说张文祥在山东凶多吉少。郑时这东西,才情学问虽有可取之处,然是个热中利禄的人,品行又如此不端,就被马心仪谋死,也是自取的,不足顾惜。倒是张文祥,我得设法使他认识了我,才好劝他离开这龌龊的地方。”当下孙癞子便出了巡抚院。

  次日天色一黑,又隐形到马心仪上房里来。见这房里只有马心仪的一个姨太太坐着,和一个小丫头说话,柳氏姊妹与马心仪都不见踪影。孙癞子原是想探听马心仪对柳氏姊妹说些什么话,当即到各处房间里寻找了一会,连张、郑二人的睡房都找遍了没有。仍回到上房,连刚才坐着和丫头谈话的那个姨太太也不见了。正要步出来,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双手托着一碗菜向上房走来。孙癞子看了,心想:这房里并没摆设席面,怎么托着菜到这房里来呢?忙让过一边,看这丫环托到那里去?料定这菜必是送给马心仪吃的。只见这丫环直走到床背后去了。跟上去看时,原来床帐背后有一个小门,丫环临时一手推开,挨身进去了。孙癞子不等他回身关门,急跟着进去。里面灯烛辉煌,仿佛白昼,直是和天宫一般,说不尽的繁华富丽。房中摆了一桌酒菜,一男三女,各据一方坐着,正是马心仪和柳氏姊妹,还有一个女子,就是刚才坐在前房和丫头说话的那个姨太太。丫环送上托来的菜,即转身出去,随手将门关了。

  孙癞子就听得柳无非问马心仪说:“他们是在四川做生意的人。你那时在四川做知府,充其量也不过降尊和他们来往来往,何至于与他们结拜为兄弟呢?我这个二爷倒也罢了,可以说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与他结拜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三爷四爷,都是粗人,你那时怎么看中了他们两个,会想到与他拜起把来呢?你又不是结拜以后才发达的,这道理实在教我想不透。”马心仪笑道:“你只管追问这事有什么用呢?我不是早已对你姊妹说过了吗?二爷和他们两个原是多年结拜过的,并且终年在一块合伙做生意,没有离开过。我是后来因和二爷结拜了,不能说他两个是粗人便瞧不起,所以四个人又重行结拜,并没有别的想不透的道理。你这下明白了么?我们谈旁的快活话罢,这类不相干的事,只管谈论他做什么呢?”柳无非摇头道:“你说不相干的事,我倒觉得是很要紧的事。我还要问你:你既不存瞧不起三爷四爷的心,与他们结拜了,却为什么又怕外人知道,不许他们当着人称你大哥呢?”马心仪道:“你这也不明白吗?我的胸襟不同,自然可以不存瞧他们不起的念头,只是官场中的人。几个和我同一般胸襟的。并且我要避嫌疑,也只好教他们不当着人称呼我大哥。你安着什么心眼,一次又一次的是这般根究,难道做官的人朝廷订了律不许与不做官的人拜把吗?”柳无非见马心仪面上带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连忙笑着摇着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并没有安着别的心眼,不过我听你说的话,与你二爷说的,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使我不由得不细细的追问。”马心仪问道:“他说了些什么话,与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柳无非道:“他在船上初次见我的时候,他说他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不甚留意。又说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前年你不是已到了山东吗?据我椎想,你们结拜,必有缘故。决不是你因为二爷的才学好,就降尊和他们结拜。我姊妹承你宠爱,这种恩情,我姊妹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你非不知道我姊妹当日在船上与二爷三爷成亲,是出于不得已。你难道还疑心我姊妹尚未忘情于他两人,将你说给我们听的话,去对他们说吗?何以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呢?”马心仪道:“这倒不用你表白,我已知道你姊妹对我的心。不过我觉得毋须向你姊妹说这些不要紧的话。”柳无非道:“不然,我姊妹既承你宠爱,就巴不得长久能在你左右。我看三爷是一勇之夫,心粗气浮,容易对付。二爷便不然,为人心思极细,主意又多。我们的事,日子长了,难保不有破绽给他看出。我逆料他这种人,看出了我们什么破绽,是决不动声色的。倘若他借故向你告辞,要带着我往别处去。只一离开了山东,便将我姊妹置之死地。到那时我姊妹有什么法自全性命呢?”

  马心仪沉吟了一会道:“你我在上房里干的事,内外都是我的心腹人,有谁敢去说给他们听?没人去向他们说,那怕老二的心思再细,试问他从那里看出破绽来?并且这种暖味的事,除了自己亲眼看见,旁人说的,谁也不能当作实相。你想想,我们在上房里,岂有他从外面进来,我们尚不知道的?丫头老妈子坐在院子里是干什么事的,大家都不拦阻他,也不跑上来通报,让他撞到这里来捉奸吗?于今且退一步说,即算老二的心思灵巧,眼睛厉害,对你我起了疑心,想把你姊妹骗出去处死,我就肯放你姊妹就走吗?你安心罢,不要自己疑心生暗鬼,这也怕那也怕。”柳无非道:“你何不替他两人弄点儿差使,打发他们离开这里,免得终日在眼前讨厌?我在你跟前很快活的,一出去见了他,心里就不自在了。待不理他罢,又怕他疑心。每夜要勉强敷衍他一阵,实在没趣极了。妹妹倒好,三爷对她从来不亲热,她对三爷也是冷冰冰的,时常一夜都不开口,所以我说他容易对付,只苦了我一个人。”马心仪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性急,我不管你姊妹便罢,既爱你姊妹,老二老三又本是来求我提拔的,我总尽力替他两人谋外放便了,我明的提拔他两人,暗中就是提拔你姊妹。你不知道我心里踌躇,自有踌躇的道理。”柳无非道:“你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替丈夫求差事吗?我那里是这种心思。只要使他不在跟前,我心里就安然了。难怪你不肯把你们结拜的原因说给我听,原来这时候还在疑心我是替他们求差事。我姊妹的一片心,真是白用在你身上了。”说时,眼眶儿红了。柳无仪插嘴说道:“我留神看二爷三爷说话,一说到在四川时候的事情,两人言词都一般的闪烁,连忙拿旁的话岔开,并且都似乎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事。我虽说生得丑陋,然也是千金之体,实不承望嫁这们一个粗人。姐姐只说我的容易对付,却不知道我夜间和他在一床睡着,简直比见阎王还难受。”柳无非道:“我正为他两人都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话,才想追问拜把的原因。”马心仪道:“你们定要问我和他们拜把的原因,我就说给你们听,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姊妹拿着去对外人说的事,我是料定不会有的。不过恐怕你姊妹听了之后,在我兄弟面前露出他生疑的神色来。你知道二爷的心思是极细的,这不是当耍的事。”柳无非道:“我姊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孩,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岂敢随便露出什么神色?”马心仪道:“只要你姊妹知道轻重,我便说给你听也使得。”接着就将在四川结拜的情形,大概说了一偏。柳无非变了颜色,问道:“这姓张的,就是最凶悍有名的张文祥么?”马心仪道:“怎么不是?声名虽极凶悍,为人却并不甚凶悍。”

  马心仪还在说话,柳氏姊妹都掩面哭起来了。马心仪看了柳氏姊妹发怔,半晌才道:“哦,我一时不曾想到,原来你姊妹和他们还有大仇呢。但是此刻也用不着如此痛哭。当你们初到山东来的时候,我听了你们成亲的事,便知道不妥,这也是老二的糊涂,雪里面岂是埋尸的。”柳无非一面揩着眼泪,说道:“可怜我父亲当日在绵州死得好惨啊。我只道我姊妹是永远没有报仇的时候了,谁知腆颜做仇人的老婆,做了这么久。这也是先父在天之灵,保佑我才有今日。”说着,弯腰向马心仪下拜。柳无仪也跟着拜下去。马心仪一手搀起一个,说道:“我其所以屡次不肯对你姊妹说出他们的身世来,就是为你姊妹和他们有这大仇恨,恐怕你们知道了忍耐不住,郑时聪明,必能料到是我说给你们听的。那时打草惊蛇,他们一走,就反而留下一条祸根。你姊妹向我叩头的意思,我知道。不要着虑,让我思量出一个妥当的法子。一则为你姊妹报仇,二则为我自己除去后患。你妹妹只须依遵我的话,万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使他们可疑的神色,要紧,要紧!”柳无非道:“倒是心里明白了,情愿故意做出和他亲近的样子来,好把他稳住。”这个姨太太在旁边听到这里,才问是什么大仇恨?柳无非只得将他父亲柳儒卿,在绵州被张文祥那股枭匪杀死的事,简单说了一番。马心仪笑道:“我若是命短的,不也是和你父亲一样的殉难了吗?”说至此,那丫环又推门送菜进来了。马心仪笑道:“今夜为说这些事,把好时光糟踏了。不但没有得着快活,反弄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回到西花厅,不使他们看了怀疑吗?我与你姊妹定一个约:我从此心里决不忘掉你姊妹报仇一事,不过从此不许你姊妹再向我提刚才说的这些事了,我们来饮酒作乐罢,不要辜负了好时光。”孙癞子知道已没有可听的话了,不趁这时开了房门在丫环之前走出去,说不定以下有不堪入目的事做出。

  孙癞子出了密室,心想:郑时原来是这般一个混蛋。马心仪不替柳氏姊妹报仇,将他处死,我也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一面是这般思想,一面走出上房的院子,见院门已经关闭了,只得打算从房顶上步出去。才纵身上了房檐。忽眼看见那密室的房顶上,好象有一个人的黑影子伏着,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黑影是张文祥吗?大约他已疑心柳氏姊妹与马心仪有苟且了,所以到这房顶上来偷听。只是他们在密室里细谈,你在这房顶上如何能听得着呢?我既在此地遇着他,何妨上去跟他开个玩笑,看他的胆力武艺何如。想罢,即飞身到了那边房顶。孙癞子是由修道得来的神通,与寻常人由锻炼得来的武艺不同。飞身过去,不但没有声息,因使用了隐形法,并没有人影。尽管有绝大本领的夜行人,也听不出声,看不出形。孙癞子知道张文祥不过是武艺高强,并不曾修过道,以为自己飞过去,张文祥是决不会知道的,大着胆量朝那黑影走去,谁知还没有近身,那黑影已一闪没看见了。孙癞子暗自吃惊道:“倒看不出张文祥的本领不小,竟能知道有我到了他背后。只是他这一闪又跑到那里去了呢?”正举眼侍向四面寻觅,陡见一道白光从左边房顶上飞来。孙癞子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张文祥啊!想不到在这里遇着同道的人了。我不能就这们出头露面,且和他较量较量,再去与他会面,看他是谁,为什么也在这房顶上伏着?随即也放出剑光来。刚与那白光一交接,那白光即时掣转去了。孙癞子笑道:“怎么呢?难道不能见人吗?既是同道,何妨玩玩。”正想向左边房上追过去,忽见那人已飞过来了,望着孙癞子拱手,说道:“请问老丈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孙癞子忙收了隐形术。不知来的是谁?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四回 报兄仇深宵惊鬼影 奉师命彻夜护淫魔

  话说孙癞子见那人拱手问话,忙收了隐形术,看那人的年龄很轻。虽在黑暗之中,因孙癞子修成了一双神光满足的眼睛,能于黑夜中辨别五色,所以看得出那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生得骨秀神清,唇红齿白,真算得是一个飘逸少年。心里不觉非常欣羡的说道:“自家人不妨实说。我是浏阳孙耀庭,此番因受了朋友的托付,来此救护一个人。请问你贵姓台甫?为何在此时暗伏在这密室之上?”少年听了,也十分高兴似的,说道:“学生姓赵,名承规,湖北襄阳人,此来也是奉了师傅之命,在暗中保护一个人。请问老丈要救护的是那个?”孙癞子心想:这后生难道是来保护郑时的么?遂答道:“此时更深人静,我们在这屋顶上说话多有不便。我很想问你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再说?”赵承规略不思索的说道:“好极了。看老丈要去那里,就去那里便了。”孙癞子遂引赵承规离了巡抚部院。

  到僻静处,即停步问道:“尊师是那个?教你到这里在暗中保护谁人?不妨说给我听么?”赵承规道:“敝老师就是沈栖霞师傅,大约也是老丈知道的。他老人家在静坐的时候,知道有人将要谋害马巡抚。马巡抚的母亲曾与他老人家有一段布施的因缘,所以打发我来山东在暗中保护。老丈这番受朋友之托前来救护的,也就是马巡抚么?”孙癞子摇头笑道:“我要救护的虽不是马巡抚,然有我在这里,也能使马巡抚不被人谋害。尊师曾对你说明将要谋害马巡抚是谁么?”赵承规道:“他老人家虽不曾明言,但我已来此五六日,每日在暗中细看马巡抚的举动,只他将来难免不死于妇人之手。若是死于妇人之手,就有十个我在暗中保护,也是无用的。”孙癞子道:“果是死于妇人之手,倒不与谋害相干。我料尊师打发你来在暗中保护马巡抚,不过为尽往日与马巡抚母亲一点私情。实在象巡抚这种人形兽行的东西,岂是尊师所愿意保护的?你自到山东以后,每夜是这们伏在房顶上保护他吗?”赵承规道:“因为不知道要害马巡抚的是谁,又不能亲见马巡抚向他说明。在他跟前保护,只好随时在房上地下梭巡几遍。若是有武艺的人夜间前来行刺,那是可以对付得了的。如果是同道中人有人要刺马巡抚,我想我师傅也不至打发我来保护。”孙癞子笑道:“你所想的不错。将来要谋害马巡抚的人,我倒知道。你也想见见那人么?”赵承规喜道:“怎么不想见见呢?于今那人在什么地方,老丈能引我去见他么?”孙癞子道:“见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见面不能和他说话。”赵承规道:“为什么见了面不能说话呢?”孙癞子笑道:“这其间道理很难说。我们修道的人做事,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若是凡事揭开来说,这种逆天之罪是很重的。即如尊师打发你来保护马巡抚,何以不教你和马巡抚见面,说明来意,使马巡抚好自己加意防范呢?其所以只教你在暗中保护,就是所谓天机不可泄漏。”赵承规点头,问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给我知道么?”孙癞子道:“不是不能给你知道,也不是你知道了便有什么妨碍,因为你此时不必知道。你后天在城外某处等候,我自设法引那人到城外来,你只见见面认明白他的身材面貌,免得将来弄出乱子。”赵承规知道不肯说的话,就是追问也是不肯说的,便告别要走。孙癞子道:“且慢。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告我知道。到要紧的时候,我好来找你。”赵承规道:“我有个亲戚在城外开豆腐店,我就寄居在他店里。”当下细说了那豆腐店的地址,即作别去了。孙癞子也就回关帝庙歇宿,心中计算,要如何才能将张文祥引出城与赵承规会面?想来想去,就想出第十八回书中所写引诱的方法来。孙癞子的来历,既经叙述明白。于今却要接着第二十一回书,继续写张文祥刺马心仪了。

  且说张文祥在树林中问明了孙癞子的来历,忙起身向孙癞子一躬到地,说道:“难得你老人家不远千里前来救我,这恩德只好来生变犬马以图报答。因我与郑时拜盟在十年前,誓同生死。今日他既死于马心仪这淫贼之手,我是决不与马心仪两立的,我也知道马贼身为封疆大臣,要杀他不是容易的事,非拼着把自己的性命不要,是不能取他性命的。”孙癞子道:“这事干不得。你是一个豪杰之士,难道说郑时是不该死的吗?我受了你师傅之托到这里来,是为要劝你趁这时候去红莲寺出家。以前的事,一切不放在心上。象马心仪这种恶人,到时他自有恶报。你此刻要图报仇,休说做不到,便做得到也不值得。”张文祥正色说道:“你老人家和我师傅的好意,我既是一个人,岂不知道感激。郑时的行为,我也知道是有些不正当的,不过不应该死在马心仪手里,马心仪更不应该是这们骗杀。我此心已决,非报了这仇恨,誓不为人,值得不值得我不管。”孙癞子见张文祥一腔义愤之气现于词色,也不由得心中钦佩,连连点头说道:“大丈夫交友处世,本应如此。但是我劝你趁此时回红莲寺去,一则是因受你师傅的托,不得不这们说。二则因知道马心仪此时死期未到,有本领比你高强十倍的人,在暗中保护他。仇报不了,反把性命送掉的事,不是聪明人干的。”张文祥听了,似乎不耐烦的样子,将那包袱提在手中,说道:“官做到督抚,暗中自有大本领人保护。要等到他没人保护,除非是他死了。我既肯拼着不要自己性命,那怕马心仪本人的本领比我高强十倍,我也不能因此惧他,便不图报复,于今郑大哥惨死鸿兴栈,还没人去收尸埋葬。我包袱里尚有一百几十两银子,且去打点他的后事再说。”孙癞子忙摇手阻拦:“去不得,去不得!去就白送一条性命,你知道此刻正关了城门捉拿你么?你不相信,我不妨带你去瞧瞧。”张文祥忍不住流泪,说道:“我不去装殓郑大哥的尸首,听凭街坊人的草草扛到义冢山去掩埋,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孙癞子道:“这事你不用着急,我倒可代劳。只是你万分不能在此地停留,就是要存心报复,也得从容等马心仪的防范疏了,方能下手。”张文祥心想,孙癞子受了我师傅之托,前来劝我回红莲寺,自是不主张我去行险。大丈夫做事,既不求他帮助,何必和他多说,口里答应他便了,免得噜噜唣唣的说得我心思纷乱,当下即对孙癞子说:“你老人家能代我去安葬郑大哥,我非常感激。这里有几十两银子,你老人家拿去办衣裳棺木。这里还有几件衣服,原是买来给郑大哥穿的,谁知却是买来给他装死的。”说时将手中包袱打开,取出了几件衣服和银两,交给孙癞子道:“此时城里正在捉拿我,我决不前去送死。不过我自己还有一点私事不曾做了,不能即刻离开山东。你老人家安葬了我郑大哥之后,请先回浏阳去,我随后就来。”孙癞子明知张文祥报仇之念已决,这是随口敷衍的话。也不好再往下说,收了衣服银两做一包系在腰间。张文祥对孙癞子行了个礼,一面揩着眼泪,一面提着包袱走了。孙癞子并不问他去那里,也提了酒葫芦旱烟管,回身走进城来。

  此时马心仪真个下令满城搜索张文祥,所有的城门都有人把守了。孙癞子先到棺木店里买了一具棺木,叫人抬到鸿兴栈来,看郑时的尸首,还躺在鲜血之中。街坊上人正在聚议,如何凑钱买棺安葬。见有人抬着棺木来了大家都落得省钱省事,孙癞子刚教人将郑时的尸首移进棺内,只见前面又有人抬着一具棺木来了,棺后还跟着一个骑马的大汉。原来是施星标顾念四川结拜之情,跪求马心仪恩准收尸安葬,所以亲自前来装殓。孙癞子见了,喜道:“既有他这个出头露面的把兄弟来了,安葬的事,我可以不管了。”也不与施星标见面说话,一掣身就从人丛中走了。施星标查问是谁买来的棺木,无人知道,他倒疑心是柳氏姊妹于心不忍,暗自花钱买人出来的。

  马心仪既杀了郑时,吓走了张文祥,很得意的将柳无非收做七姨太太,柳无仪做八姨太太。心里虽也想到了怕张文祥寻仇报复,但是觉得张文祥不过匹夫之勇,自己有这们高的地位,轻易不出衙门。就是出外,也有无穷的人保护,决不是一人匹夫之勇所能报复的。只亲自挑选了几十名亲兵,夜间轮流在上房的前后院把守,便安然不放在心上了,对施星标说是因四川总督的公文来了,不能不将郑时就地正法。杀了郑时一人,才可以保得住施星标的性命。不然,是免不了受牵连的。施星标信以为实,反感激马心仪是存心开脱他的死罪,益发小心谨慎的在马心仪跟前当差。

  且说张文祥别了孙癞子之后,打听得马心仪捉拿他的风声已经平息了,才敢偷进城里住着,心里想道:“我若要等到马心仪出来的时候,才上前行刺,是很难得有机会的。我在他衙门里住了这么久,一次也不曾见他出过衙门。他既知道有我在外,自然更不敢出来。我要报仇,就只有黑夜到他衙门里去,连同柳氏两个淫妇一并杀了。我不信他衙门里有能拿住我的人。”主意已定,就在这夜二更过后,独自结束停当,带了利刃,从屋瓦上翻越到巡抚部院来。

  张文祥虽是武艺不错,平日穿房越脊,确能如履平地,无奈巡抚部院,究是武卫森严之地,不比寻常房屋。伏在房檐边偷看上房的前后院子里,都有亲兵擎刀立着,上房门窗紧闭。暗想:淫贼有六个小老婆,夜间不知道他睡在那个小老婆房里,我如何好下手去杀他呢?眉头一皱,忽转念头道:“有了,我身边带了火种,何不去大堂放起火来?那淫贼听得大堂失火,料他不能躲着不出来,大家忙着救火之际,我还怕不好下手吗?”想到这里,即起身提脚,打算翻到大堂上去。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些怕院子里的亲兵看见,心里一有顾虑,脚就不似平时的自如了。一脚踏在瓦上,哗喳一声响,吓得连忙蹲下身躯不动,侧耳听院子里的兵有没有动静?还好,大家都好象不曾注意。刚待重新立起来,仿佛觉得眼前有一条黑影闪过去,比旋风还快,心里大吃一惊,赶紧抬头张望,这时虽无月色,然星光很亮,数十步以内的人影,在夜行惯家的眼中,是能看得清晰的。只是举眼四望,并不见有人影。暗自诧异道:“什么人有这们快的身法?就是飞鸟和闪电,也快不过我两只眼睛,怎么一闪便不见了呢?咦,难道是大哥的阴灵,知道此刻来这里报仇,特地前来帮助我么?”张文祥正在如此猜想,猛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擦得瓦响。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立在檐边,双手举起一件黑东西,向院子里打去。接着便听得哗喳喳地瓦响,原来打下去的是一大叠屋瓦。那瓦一打到院子里,底下亲兵登时惊吼起来。张文祥还没看明白檐边的人是何形象,一霎眼便没看见了。逆料既是这们惊动了防守的人,今夜是行刺不成了。那里再敢停留,也顾不得脚下瓦响,一口气逃出了巡抚部院,躲在一处民家的楼房上,偷看巡抚部院。一时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衙门都红了,但不见有一个能上高的人。在底下惊扰了好一会,才有人用梯子缘上房檐,举火把四外寻觅。张文祥暗骂这班不中用的东西,真活见鬼。等你们此时缘上梯子来还寻觅得着的,也到你巡抚部院来行刺吗?偷看到四更以后,灯笼火把还没有完全熄灭。只得垂头丧气回到住处歇息。

  次日,就听得有人传说:昨夜抚台衙门里闹了一夜,瓦在屋上好好的会一大叠的打到上房院子里来,把一个亲兵的头都打破了。马抚台发了怒,每一个亲兵打了几十军棍,因那些亲兵说瓦是鬼打下来的。马抚台大约是一个不信鬼的人,怪那些亲兵不该造谣言。并吩咐,以后如果有人敢再说有鬼的话,定要重办。张文祥听了这些话,心里也疑惑那打瓦的,不知究竟是人还是鬼?待说是人罢,影子不能是那们一闪就不看见了,即算孙癞子有那们快的身法,而看那影子的大小神情,绝不与孙癞子相似。若说是另有大本领的人帮助我吧?便不应该吓我,并打草惊蛇使他们有了防备。帮助马心仪的吧?就应该将我拿住,不至倒用瓦打伤马心仪的亲兵。待说是大哥的阴灵罢?姑无论那影子不像大哥,并且世间那有这门活现的鬼呢。张文祥心里这般疑惑,却不因此减退报仇之念。第二夜又从房上到了衙门里,一看院子里把守的亲兵更多了。就拼着不要性命,也没有法子能报这仇。一连几夜,简直不能下手。

  忽然想起鲁平家里的老头慧海来。记得那日慧海曾说过,如果有为难的时候,前去找他。我于今仇不能报,白天又不敢多出外行走,恐怕被人认识,何不去找他谈谈,他是有能耐的,年纪老,见识也多些,或者他能帮助我也难说。便是他不肯出力帮助,我看他是一个很正气的老头,量不至反帮着淫贼与我为对。这日一早,张文祥就出城到鲁平家来。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一个个面上都现出十分畅快的样子。张文祥看了,不觉心头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得真安乐,他们心中无所畏惧,无所忧虑,每日不练把势,就下田做工。不下田做工就练把势,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我当日在四川,何尝不可以学他们这们快乐一生。偏要自恃武勇,不肯安分做农夫,情愿倾家荡产,结交一般盐枭,受他们的推戴做头目。自做了盐枭头目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象这样的安闲。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大哥惨死,登时比油煎刀还难受。细想起来,乃是自寻苦恼。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那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张文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文祥。张文祥知道初练拳棒的人,最是技痒。如果看的人不留神,露出了轻视的神色和言语,是一定要被责问的,甚至还要较量较量。当时见这几个汉子停了拳棒不练,就提防他们是技痒,要兴问罪之师了,不待他们开口,急忙拱手陪笑道:“我是特从省里来拜访慧海老师傅的。随便请那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还好,那几个汉子听说是拜访慧海师傅的,立时都把寻是非逞身手的念头打断了。其中有一个练拳的走过来,打量了张文祥两眼,问道:“你前次不是曾到我家来过的吗?”张文祥连连点头应是。这人向前走着道:“请随我来。”张文祥跟着走进前次坐的那间客房里,这人自到里面通报去了。

  不一会,只见慧海笑容满面的支着拐杖出来,很亲热的说道:“张大哥辛苦了,怎的这们早?”张文祥一面迎上去行札,一面暗地诧异。记得前次在这里随口答应姓王,并没说出真姓,何以他会知道我姓张,称呼我张大哥呢?慧海答礼,让坐,说道:“我一向很担心张大哥在省里不大方便,几次打算到省里去接张大哥到这里住些时,一来因多了儿岁年纪,真是老朽了不堪劳动。二来也恐怕张大哥多心,弄巧成拙。张大哥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是知道张大哥的。不但知道,说起来还很有些瓜葛呢。”张文祥很不安似的望着慧海,不知追究竟有什么瓜葛?慧海继续道:“尊师不是无垢和尚吗?”张文祥连忙应是。慧海道:“你知道无垢和尚的俗家姓什么?原来叫什么名字么?”张文祥面上好象透着惭愧的神气,说道:“不知道。我当日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无奈他老人家硬不肯说。我因出家人多有不肯拿在俗时的姓名告人的,大半由于出家是不得已的事。一提起俗家姓名,就不免触动多少感慨,也有说出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的。所以我不敢根究我师傅的姓名。”慧海点头道:“你师傅若拿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也没有什么感慨可触动。不过你师傅生成要强不表示弱的性格,与别人不同,说起来只是一桩笑话。你既不知道你师傅的姓名,他的身家履历,不待说是更不得而知了。”接着,将田广胜、周发廷、雪山和尚三人同学剑术,及田义周在仙人溪与朱镇岳交手受伤,朱镇岳入赘田家,田义周忿而出走的话说了一遍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赌气跑出来的田义周。从那次跑出来,至今不但不曾回过家,并一字的音信也没有通过。朱、田两家的人,到处都寻访了一阵,访不出下落,只得罢了。几十年来。大家心里以为他己不在人世了。直到近来孙耀廷到了山东,因他是在峨嵋山学道的人,曾在毕祖师处见过师傅,向我说起来我才知道。”张文祥问道:“孙耀廷老丈,你老人家认识吗?”慧海道:“都是说起来才认识的。我的话还没有说了,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与你还有些瓜葛的吗?有些什么瓜葛呢?我与你师傅是同门的弟兄,你还有一个师伯名孝周,因带兵与发逆交战,在广西阵亡了,只是尸首不知下落,你师田广胜派我们几个徒弟寻尸,并吩咐我们道:‘谁寻着了孝周的尸首回来,便招谁做女婿。’偏偏被魏壮猷那小子寻着了,他就做了田家的女婿,和你师祖是一家人了。你师祖原有两个女儿,魏壮猷配了个小的。我那时少年意气,想做你师祖的小女婿。你师祖不肯,我也就赌气离开田家了。这都是少年时候的荒谬举动,过了些时回想起来,委实有些觉得对不起人。二十年前遇着雪门师伯,他劝我出家,我因此听依了佛法,赐名慧海。雪门师伯原是要我披剃的,我一想我本是个无家的人,若一披剃认真做了和尚,在某寺某院当起住持来,无家反变成有家了。我一生是东飘西荡,随遇而安,没有一定住处的。既当了某寺某院的住持,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东飘西荡,随遇而安。那们一来,是出家反变成在家了。三来修行重在守成,落发不落发,完全不与修行相干。我不落发,没有拘束,一落发就拘束得寸步难移了。所以我就做了现在这个不落发的和尚,”

  张文祥听到这里,从容立起身,恭恭敬敬的对慧海叩头道:“原来是师伯。你老人家不说出来,小侄怎得知道?”慧海伸手搀起张文祥道:“你前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眼里虽已看出你是一个会武艺有侠气的人,然尚不知道就是田义周的徒弟。你走后,孙耀廷就到这里来了。我才知道赵承规也是孙耀廷约了到这里来的,你那日不是曾在这里与赵承规会过面的吗?”张文祥应是,问道:“师伯的真姓名,不能说给小侄听么?”慧海笑道:“有何不可。只是我二十年不用这真姓名了,说出来除了几个少年时在一块儿的朋友,谁也不知道这姓名是何等人。我俗姓史,名卜存,原籍直隶厂平人。你这回受的委屈,我完全知道。孙耀廷因为你不听他劝的话,赌气回浏阳去了,打算教你师傅亲自来山东劝你。赵承规也因为不听孙耀廷的劝,执意要在这时候报仇。他是奉了他师傅沈栖霞的命,特来保护马抚台的人。假使你的仇报成了,他便不能回襄阳见他师傅,因此只得每夜时刻不离的在巡抚部院保护。”张文祥听了,心里才明白那夜打瓦的是赵承规。慧海又道:“孙耀廷为恐怕赵承规将你作寻常刺客看待,在黑暗中遇着,使出他的飞剑来。你虽武艺不错,然完全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敌道家的宝物?费了多少心思,方将你引到这里与赵承规会面,只是时的杀机还未动。日后的事,孙耀廷虽有预知的道行,全不敢事先揭穿,恐遭天谴。这番的事,孙耀廷实在是煞费苦心。若没有他,你的性命就不送在鸿兴客栈,也早已送在巡抚部院的房檐上了。难得你今日忽然想到了我身上,已已的跑到这里来。我就看在无垢和尚分上,也得劝劝你。孙耀廷说,郑时这种又热中利禄又好色无品行的人,本是应该杀的。马心仪便不杀,他也要杀死的。这算不了什么仇恨,你犯不着拼性命去图报复。他这话虽也是正理,但我却不以为然。我辈为人,讲的是意气,重的是情义。这人行为不正,我看出来了,早就不应与他结交。结交之后才看出来,就应该苦口劝戒。劝戒不听,只好说明绝交。既绝交以后,他的存亡荣辱,我便可以不过问了。至于你和郑时,我听说十多年来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同荣辱,共生死,不是一两次,那就不是寻常结交朋友的可比。朋友尚且须到明示绝交之后,方可视同路人,你和郑时还正在共患难的时候,他忽被人惨杀了,而杀他的人,又是与你也有仇恨的马心仪。我知道你不报这仇,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

  张文祥听到这里,己止不住泪如雨落,立起身看了看门外。慧海道:“这地方若是有不能说话的,我如何敢对你说这许多话呢?”张文祥见门外果然寂静无人,便说道:“我情愿与郑大哥一同死在那淫贼手里,淫贼能杀死我便罢了,没有人再出头替我和郑大哥报仇。若他不能把我杀死,我留着性命在世一日,是要努力报一日仇的。那怕那淫贼福再大,不等到我的刀刺进他胸膛,他先自病死了,我也得翻出他尸骨来,戳他几个透明窟窿,以泄我胸头之恨。你老人家刚才说那淫贼与我也有仇恨,这话我却不能不说明。我对那淫贼,除了为他惨杀我郑大哥而外,丝毫仇恨也没有。你老人家以为他奸占了我的老婆,我是应该恨他的。这事不仅你老人家是这般想,大概除了我已死郑大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心事。那淫贼若不是这般骗杀我郑大哥,仅奸占了柳氏姊妹做小老婆,郑大哥心里或者不免有些难过,然也不过一时。至于我心里,倒觉得非常庆幸,非常安慰。并不是我事后故意在师怕面前说这种矫情的话,实在当日郑大哥教我与柳氏成亲,就是迫不得已,奉行故事一般的举动。自从搬进巡抚部院里住着,我心中觉得对柳氏时刻不安,亲近不得,疏远不得,正拿着不好怎生摆布。难得她肯与那淫贼苟且,就好象读书上遇着一个难题目,做不出文章、忽然有人替他代做了,他岂不有欣喜的道理?”慧海笑道:“我知道你这话并非矫情。孙耀廷说他曾亲耳听得郑时在巡抚部院西花厅里,劝你亲近柳无仪。孙耀廷就因听了你那番回答郑时的言语,才知道你是一个好汉。若不听了你那言语,他虽是受了你师傅之托,然到山东后,因知道你和郑时娶柳氏姊妹的事,就很惊讶无垢和尚收了你这们一个徒弟?以为似这般好色的人,受凶险是应该的,值得数千里托人前来救护。及知道你果是一个好汉了,就只可惜你结交错了人。不过,于今这些话也都不必说了。我要劝你的话,不是劝你不报仇,是劝你不要性急。你应该知道‘君子报仇在三年’的那句老话。孙耀廷也曾对你说过的:马心仪此时死期还没有到,所以偏巧有沈栖霞师傅那般人物在暗中帮助他保护他。但是沈师傅也只不过略尽人事,难道能在暗中保护马心仪一生一世吗?我劝你暂时回红莲寺去最好。等到有机可乘的时候,再出来报仇。是易如反掌的事。”不知张文祥听了依遵与否?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五回 闻警告暂回红莲寺 报深仇巧刺马心仪

  话说慧海劝张文祥暂时回红莲寺去,且等有机可乘的时候再出来报仇。张文祥道:“沈师傅是个修道的前辈,他老人家何苦庇护一个人面兽心的马心仪,使我郑大哥冤死九泉,仇恨不能伸雪呢?”慧海道:“你这话也就和孙耀廷说你一样了。各人有各人的私情交谊,不可一概而论。总之,你志在报仇,非做到决不放手。而沈师傅志在报德,非尽力保护马心仪,于心不安。但是他保护的,只能保护一时,不能保护终身。你何必定行在这时候自找麻烦呢?我因与两方都有交情,不愿意眼看着自己人动手相残杀。所以劝你回红莲寺去,暂且忍耐些时,自有你报仇的机会在后。”张文祥听了,低头不语。慧海接着说道:“我在四十年前,无意中得了一把好刀,真是削铁如泥,杀人不沾血。不过于今在我手里,已没有用处了。你将来报仇时是用得着的,我就送给你罢。”旋说旋起身掳起长袍,从腰间解下一把刀来,张文祥看那刀觉得很怪,刀叶连柄虽有二尺四五寸长短,三寸来宽,但是刀背还不到一分厚薄,变成个半月的钩儿。只见慧海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着刀尖,只一拉扯,刀叶登时拉直了。不过左手放开,刀叶仍旧转了过来。慧海举起来,向桌面上只一拍,那刀叶即直挺挺的,和寻常单刀一般模样。慧海指着这刀,笑向张文祥道:“这刀在我腰里四十年,也不知诛了多少贪官污吏,淫妇奸夫。因你也是一个侠义的汉子,才愿意送给你,可算得是你的一个好帮手。”说着,递给张文祥。张文祥连忙起身双手捧接,觉得轻如箬叶,口里自是极力称谢,心里不免有些怀疑。暗想:这们轻薄这们柔软的刀,使用起来,不但不能挡格人家的兵器,就是杀在人身上,又如何能着力呢,心里如此一怀疑,两眼便不由得怔怔的望着刀叶出神。慧海似乎看出了他怀疑的意思,既说道:“这种刀出在缅甸,每一把刀,须费一二十年的工夫才能锻炼成样,向桌面上一拍,就是这般直挺挺的了。不用的时候,不仅可以缠在腰间,并能盘成一圆饼儿,系在腰里。不过没练过武艺的人,不能使用罢了。就是会武艺的,初次使用,也难免觉得有些不称手。渐渐懂得了这东西的性格,便知道比一切的刀都好使了。”张文祥听了才明白这刀的来历。当下又称谢了一番,也向腰间缠了,遂作辞出来。临行前,慧海叮嘱:万不可在这时候去冒险报仇,白送了性命。

  只是张文祥是个热烈的汉子,一时怎能将报仇的念头完全放下?夜深还是偷进巡抚部院。无奈有赵承规时刻不离的保护着,张文祥一到马心仪睡觉的房屋上,赵承规就在暗中抛砖掷瓦警告下面巡守的兵士,总弄得张文祥没有下手的机会。张文祥虽是忿恨赵承规比恨马心仪还厉害,但自己的本领不是赵承规的对手,简直没有泄忿的方法,一连几夜都是空劳往返。这夜,在黑暗中忽听得赵承规的声音说道:“张文祥,你也太不识好了。我若不看在你师傅无垢和尚与你师叔慧海的情面上,谁耐烦三番五次的和你纠缠?你如果明日再不离开山东,就休怪我姓赵的不讲情。”张文祥耳里听得分明,眼前却不见有人影。仔细思量:慧海叮嘱的话,不能不听。只好暂让这淫贼多活几时,等他恶贯满盈了,再来取他性命。遂忍气吞声的离了山东,悄悄的回红莲寺来。

  他到红莲寺不多时,无垢和尚就死了。此时的知圆和尚虽则还年轻,然一则因他是无垢最得意的徒弟,二则因满寺的和尚当中,只有他是文武兼全的,众僧人都愿意推戴他做当家。张文祥回到红莲寺的时候,无垢曾几番劝他从此削发,他执意不从道:“我既削了发,披上了僧衣,便应该遵守戒律,不能再干杀人报仇的事。我只要大仇报了,立刻出家不问世事,”无垢见他这么说,只得摇头叹道:“孽障,孽障!要等到报了仇再出家,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啊。”张文祥也不理会,闷闷的在红莲寺住了两年。打听得马心仪已由山东巡抚升两江总督了,心想:这是我报仇的机会的,不相信赵承规直到今日,还在那淫贼跟前保护,遂即决定前去南京报仇。动身的时分,才对知圆和尚说道:“我此去南京,若不能将仇报了,誓不回来。前年在山东的时候,承慧海师叔送给我一把缅甸刀,他老人家原是送给我报仇时用的。但是这刀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刀锋犀利无比,无论接连杀多少人,不至有卷口斫不断的毛病。坏处却在只能挥斫,不能戳刺。并且我习练了若干时候,还觉得用不惯。万一因这东西靠不住,误了我的大事,后悔不及了。我原有一把八寸长的匕首,已随身用过多年了,能刺透十层厚牛皮,不闻得响声。我还是带它去的妥当。这缅甸刀也非易得之物,就转送给老弟做个纪念罢。”边说边从腰间解下那缅甸刀来,交给知圆和尚。知圆料知是不能劝他不去报仇的,只得叮咛他小心谨慎。那把缅甸刀,从此就留在红莲寺了。后来陆小青遇着的,正是这把缅刀。

  且说张文祥身边藏了匕首,从红莲寺动身独自到南京来。此时赵承规虽早已不在马心仪跟前保护了,然马心仪自从在山东闹过那几夜刺客之后,知道张文祥不死,必存心替郑时报仇,因此防范得极严。尤其是夜间,每夜必更换几次睡处。到天明,连上房里的丫头老妈子,都不知道马心仪的睡处。张文祥夜深偷进总督衙门探了好几次,简直探不出马心仪睡在那里,不由得非常纳闷。马心仪在白天又不出来。张文祥从二月间就到了南京,直等到八月里,竟不曾一次见着马心仪的面。好容易等到中秋这日,才得着了八月二十日马心仪亲到校场坪看操的消息。张文祥这一喜就非同小可了,心想:这淫贼既亲自出来看操,便不愁刺他不着了。不过他是一个贵极人臣的大官,一般人都说,大富大贵的人,身边常有百神呵护。这话虽荒唐不足信,然我既要报仇,何妨且去城隍庙,拜求城隍菩萨,怜我一片苦心,在暗中助我成功。张文祥平时原不信神鬼的,这时却买了香烛,走进城隍庙,痛哭流涕的跪在神前默祷了一番。捧卦在手,祝道:“弟子这仇恨若这回能报的了,求连赐三回胜卦。这回报不了,就求连赐三回阴卦。”祝毕,将卦掷下,得了一回胜卦,心中欣喜。又掷又是胜卦,第三回还是胜卦。于是又祝道:“若就在八月二十日能报这仇,仍求菩萨连赐三回胜卦,不能就是阴卦。”想不到掷下去,乃是阴卦;再掷再是阴卦,掷三回还阴卦。张文祥不由得着急道:“菩萨既许弟子的仇能报,八月二十日是那淫贼看操之期。这日不能报,过后又如何有机会给我去报呢?说不得麻烦了菩萨,弟子只得细细的叩求明白:既是八月二十日不能报,若二十一日能报,仍求赐三卦回胜卦。”掷下去还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二,也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三,倒连掷了三个胜卦。张文祥心中疑惑道:“这就奇了。二十日淫贼出衙门看操,我倒不能报仇,错过了这个机会,那里再有给我下手的时候呢?城隍是阴间的官,总督是阳间的官。常言官官相卫,只怕是城隍爷有意庇护这淫贼,存心是这般作弄我。我忍气吞声的等到了今日,也只听天由命,顾不得城隍爷赐的卦象。二十日便是报不了,也得下手。”

  出了城隍庙,就思量要如何才能近马心仪的身,忽然暗喜道:“有了!从总督衙门到校场,没有多远的道路。总督出来,照例文武僚属,均得站班伺候。我何不办一副纱帽袍套,假装一个候补小老爷,混站在佐杂班子里面。南京几百名候补的小老爷,有谁能个个认识呢?等到淫贼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才动手,还怕他逃得了?”主意已定,即买办纱帽袍套。只等到了二十日,就穿戴起来去站班。谁知度日如年的等八月十九夜,不做美的天,忽下起雨来。平常七八月的雨,多是下一阵便停止不下了。偏是这回的雨,下了整夜,二十日天明还不止。只下得校场里水深数寸,早饭后还沥沥淅淅的下着。马心仪只得临时悬出牌来,改期迟三天再操。张文祥到这时才信服城隍真灵验。

  到了二十三日,张文样起来穿戴整齐之后,当天摆了香案,跪地默祝他郑大哥在天之灵,暗中帮助他报仇成功。但是他毕竟不是做官的人,不知道官场的习惯。又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当差的去打听消息。想不到马心仪下校场的时候早,等张文祥赶去时,马心仪已到校场好一会了。校场上拥护马心仪的人太多,候补小老爷没原有近前的资格,恐怕被马心仪看出破旋,反为愤事。逆料看完了操回衙的时候,文武僚属还是免不了要站班伺候的,只得混在校场中等候。好在南京没有认识张文祥的人,而头上戴了纱帽,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任凭马心仪如何机警,如何防范,无如在山东时结下的仇怨,事已相隔三数年了,路也相隔数千里了,又正在官运亨通,志得意满的时候,有谁平白无故的想起几年前的仇人来呢?说到这里,又似乎是马心仪的恶贯已盈,合该死在张文祥手里。这日他下校场看操的时候,原是乘坐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围护着去的。若下午回衙的时候,还是这般围护着,张文祥的本领虽高,匕首虽利,也不见得便能将马心仪刺死。偏巧马心仪看操看的得意,因回衙门没有几步路,一时高兴起来,要步行回衙。他是做制台的人,他既要步行不肯坐轿,谁敢免强要他坐轿?在他以下的大官,当然都逢迎他的意思,陪着他一同行走。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马心仪在四川做知府的时候,身体本来肥大,此时居移气,养移体,益发胖得掩着肚子如五石之瓢了。那时做官的人,最讲究穿着袍褂踱方步,以为威严。平日闲行几步,尚且要摆出一个样范来。此时满城僚属,都排班在两旁伺候,自然更用得着起双摆了。一面挺起肚皮大摇大摆的走着,一面微微的向两旁的官员点头。那知道已走近自己衙门了,猛然从身旁跳出一个袍褂整齐的官儿来,迎面打了一个跪,口称给大人请安。安字还不曾说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刺进马心仪的大肚皮里面去了,马心仪当下惊得哎呀一声,来不及倒地,张文祥已把匕首在肚皮里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马心仪认明了张文祥,还喊了一声:“拿刺客!”才往后倒。可怜那些陪马心仪同走和站班的官儿,突然遇了这种大变故,没一个不吓得屁滚尿流,有谁真个敢上前拿刺客。只几个武弁的胆量略大,然也慌了手脚,只知道大家口里一片声跟着大喊:拿刺客!究竟也没人敢冒死上前。张文祥从容拔出匕首来,扬着臂膊,在人丛中喊道:“刺客在这里,决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众人见张文祥没有反抗拒捕之意,方敢围过来动手,将张文祥捉住,马心仪左右的人,已将马心仪抬进了衙门。马心仪双手抓住自己肚皮上的窟窿,向左右心腹人道:“赶快进上房去,将七姨太八姨太用绳索勒死,装在两口箱里,趁今夜沉到江心里去。施星标夫妇,也得即时处死,不可给外人知道。”吩咐了这番话才咽气。他左右的人,自然遵照他的遣嘱行事,柳无非姊妹和施星标夫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这般结局。马心仪其所以遗嘱将四人处死。因他在四川与郑时等拜把,及诱奸柳氏姊妹的事,若揭穿出来,自己的罪恶也很重,清廷必议他死有余辜,倒被张文祥得了一个义士的好名声。以为自己罪恶,当时除却张文祥,只有这四人知道,留着活口作证,总不稳便,不如赶紧一股脑儿杀却。事后由张文祥一个人供出来,事无佐证,同僚的官员,便好上下其手了。真亏他的心思有这般灵敏,身受重伤,命在呼吸的时候,尚有这种怕人的手段使出来。这桩惊天动地的大案,毕竟就因他使了这种手段,曾国藩才敢抹煞一切事实,凭空捏造出一段寻常匹夫报仇的情由,奏报清廷,险些儿把这个顶天立地的张文祥埋没了。

  当时张文祥束手就擒之后,有职责的官员,便提出他来审讯。他爽爽直直的说道:“你们毋须审问我为什么杀马心仪。杀人抵命,马心仪是我杀的,快将我杀了抵命便了。”这些问官,遇了这样重大的案件,岂敢就这们糊里糊涂的定案,不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无论如何诘问,张文祥只咬定牙根,一字也不肯吐出报仇的原由。当时南京的官府和人民,虽都能猜度这案子里面,必含有奸情,然因无从知道张文祥的来历,猜不透这奸情从何而起。马心仪是曾国藩提拔的人,一旦出了这变故,他恐怕办理不得法,连累自己,就奏请派他审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那时清廷也要办个水落石出,便准专钦命曾国藩专办这案。旁的官员审问张文祥的时候,张文祥不过不肯供出报仇一事由来。曾国藩来审问他,倒惹发了他的性子,横眉怒目的指着曾国藩大骂道:“你配来审问我吗?象马心仪这般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瞎了眼,一力将他提拔,倒今日你还有脸来问我么?我没有话对你说。我杀了人自愿偿命,还有什么话说?”曾国藩究竟是一个学养兼到的大人物,被张文祥这们指手画脚的大骂,并不生气,反象很爱惜张文祥的,含笑点头,说道:“看你这般气概,倒是一个好汉。你做事,既是光明磊落,何不照实说出来,使大家知道?何苦担着一个凶手的声名,死得不明不白呢?”张文祥听了,冷笑一声说道:“你休想用这些甜言蜜语来骗我的供。我只知道你不配问我的话,我就有千言万语,宁死也决不对你说一个字。”曾国藩见他这们说,只得问道:“我不配问你的活,谁配问你的话呢?你的千言万语,必对谁才说呢?”张文祥道:“要问我的供,除了当今天子,就只有刑部尚书郑青天才配。此外随便什么人来,我只拼着一死,没有第二句话说。”曾国藩心想:刑部尚书郑青天,就是长沙的郑敦谨,果然是一个清廉正直的人。这厮既说非郑敦谨来不肯吐实,只好奏明圣上,求派郑敦谨来审。不知清廷准与否?张文祥又如何的吐供?且待下回再说。

  

  

第三十六回 郑青天借宿拒奔女 甘瘤子挟怨煽淫僧

  话说那时曾国藩奏事,清廷无不照准。没几日,就钦命郑敦谨到南京帮审。圣旨下来,倒把个郑敦谨吓了一跳。因他并不知道张文祥是何如人,更猜不出何以满朝大小官员,何止千数,独独的看中了他,指名要他来审问,方肯吐实。行刺总督的凶犯非比寻常,万一弄出些嫌疑到身上来,岂不糟了?饶他郑敦谨平日为人极清廉正直,遇到这般意外的事,心里也就不免有些着虑。诚惶诚恐的奉了圣旨,只带了一个女婿到南京来。他与曾国藩原是同乡有交情的,以为帮同曾国藩审理这案,自己处心无愧,是不愁有嫌疑弄到身上的。到南京这日,就与曾国藩同坐大堂,提出张文祥来审问。曾国藩道:“你要刑部尚书郑青天来方说实话。于今郑青天已奉了圣旨来帮审,你这下子还不实说么?”张文祥听了,即抬头看了郑敦谨一眼,点了点头,说道:“有郑青天来了,我也不说。只能由郑青天一个人问我,并且用不着坐堂,不将我凶犯跪着,我才肯说。”曾国藩为要问出张文祥实在的口供,只得一一依允。当即退了堂,请郑敦谨单独坐花厅审问。郑敦谨在大堂上见了张文祥的面,心里方明白指名要他来审问的理由。

  原来在十年前,郑敦谨曾有一次步行到浏阳去扫墓。不料,在半路上遇了大雨。随身不曾带得雨具,附近又没有饭店,只得到一个绅士人家去暂避。谁知那雨却落个不休,看看天色已晚,不能不在这人家借宿。只是这家的男主人,因到长沙省城里去了,不曾回来。女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真是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郑敦谨这时的年龄,也还只有三十多岁,仪表也生得俊伟异常。这绅士人家的下人,见了郑敦谨的容仪举动,知道不是平常过路的人,当即报告了女主人。谁知这女主人一见郑敦谨,就动了爱慕的心思。只因有当差的和老妈子在旁边,不能对郑敦谨有所表示。郑敦谨是个诚笃君子,那里看得出这女主人动了爱慕他的念头呢?凑巧大雨下个不止,这女主人正合了她的愿,殷勤留郑敦谨歇宿。郑敦谨受了这女主人的优遇,心里还说不尽的感激。女主人因存了挑逗郑敦谨的心思,一一盘问郑敦谨的身世,而郑敦谨因为感激女主人贤德,存心将来要帮助她的丈夫,以报这番优待的好意,也一一盘问她丈夫的为人行事。这女主人却误会了郑敦谨的用意,以为和她自己是一般心理。她家的客房,原与上房相隔很远的,女主人既对郑敦谨动了邪念,这夜留郑敦谨歇宿,便特地打扫了一个与上房邻接的房屋,亲送郑敦谨就寝,郑敦谨毫不注意的睡了。正睡得酣酣的时候,忽觉得有人用胳膊轻推了几下。忙睁眼看时,房里的灯光,照澈得满房透亮,只见女主人浓妆艳抹的立在床前,两只俊俏眼睛,如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水汪汪的向人脸上望着,一手支着床柱,一手搭在他胳膊上,继续着轻推了一下,发出又娇又脆的声音,说道:“怎么这般难醒?独自一人冷清清的,也睡得着吗?”郑敦谨一见情形,登时吓得翻身坐了起来,避开女主人的手,说道:“这时候,来推醒我做什么?无礼的事做不得,请快出去罢。”女主人想不到郑敦谨会这们拒绝,已到了这一步,那里还顾得到廉耻上去。一点儿不踌躇,就伸手赶过去拉了郑敦谨的手,说道:“你是个男子汉,怎的这们拘板?这时候外面的人都睡尽了,这里面除了你我,一个人也没有,你还怕什么?”郑敦谨连忙摔开手,从床头跳下地来,说道:“我郑敦谨岂肯干这种无礼的事。我看你家里的气派情形,可知你丈夫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他于今有事到长沙去了,将家事托付给你,你就忍心背着他,和我这个过路不相识的人,干无耻的勾当吗?快回房罢,不要惹得我大声叫唤起来,丢了你丈夫的颜面。”凡人的兽欲冲动,只在一时。欲火一退,廉耻的念头就跟着发生了。女主人一腔欲火,郑敦谨这几句话说得如汤泼雪,立时羞得低下头去,悔恨交集,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的,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连脚都象钉住了的,也不知道走了。郑敦谨看了她这难为情的样子,便又说道:“请回房去。”女主人才似乎被这句话提醒了,提脚往外就走。走到房门口,又停步回身向郑敦谨道:“我一时该死,做出这种下贱事来。幸遇先生是至诚君子。我于今有一句话,要求先生可怜我。我今夜这番下贱的行为,要求先生不对人说。”郑敦谨正色说道:“请放心,你就不求我,我也决不至对人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当天发个誓你听。”女主人不待郑敦谨说下去,却双膝跪地,对郑敦谨叩了一个头,立起身,一言不发的回房去了。郑敦谨看女人面上,已流了许多眼泪,不由得独自就床沿坐下,叹息人欲之险。

  刚待起身仍将房门关好,再上床睡觉。猛不防劈面走进一个壮士来,吓得郑敦谨倒退了两步。看这壮士包巾草履,身穿仄袖扎裤脚的青布短衣靠,双手空空的,并未携带兵器,只腰间斜插了一把尺多长的短刀。那种英武的气概,真是逼人。但脸色很和悦的跨进门来,郑敦谨料知不象这家的仆役,正要开口问他是那里来的、到此何干的话。那壮士已双手抱拳,说道:“难得,难得!真是至诚君子,小子钦佩的了不得。顾不得冒昧,要来请教姓名。”郑敦谨听寻壮士说话,带着些四川口音,便随口答道:“我是长沙郑敦谨。请问你是那里来的?半夜到这里来干什么?”那壮士笑道:“我是过路的人,到此因短少了盘缠,特地到这富豪家里来借盘缠。合该他家不退财,有先生这样至诚君子在此借宿,我又怎敢在至诚君子面前无礼呢?没奈何只换一家去借了。”说毕,又抱拳向郑敦谨拱了一拱,转身就往外走。郑敦谨还待问他的姓名,无奈他身法矫捷非常,一霎眼就出房去了。郑敦谨赶到房门口看时,此时虽己雨过天明,院中有很明亮的星月之光,但是看不出那壮士走那方去的。看官们看到这里,大概不待在下说明,已都知道那壮士便是顶天立地的张文祥了。张文祥自这次见过郑敦谨之后,心里十二分的钦佩。到长沙一打听,方知道郑敦谨是个刑部尚书,二十多年前曾做过好几任府县官,到处清廉正直,勤政爱民,各府各县的百姓,都呼他为郑青天。就是长沙一府的人,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一提起郑青天,确是妇孺皆知的。不过张文祥可以打听郑敦谨的履历,而郑敦谨却无从知道这夜所遇的是张文祥。所以直到这番和曾国藩同坐在大堂上,提出张文祥来,才看出就是那夜所见借盘缠的人,只是不知道张文祥何以指名要他来审问才肯吐实的理由,心中总有些着虑,恐怕张文祥说出在浏阳会过他的话来。

  退堂之后,只带了两个随身仆役,很不安的坐在花厅上,吩咐提张文祥上来。张文祥虽是个重要的凶犯,然因是他自己束手待擒的,衙门中人都称赞他是个好汉,一点儿没有难为他的举动。他身上的衣服,只脱去了一件纱套,还穿着团花纱袍也没上脚镣手铐,只用一条寻常的铁链,锁住手腕,只不过是形式上表示他是一个犯人而已。由一个差头将他牵到花厅里来,郑敦谨指着下边的椅子,叫他就坐。他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说道:“大人要犯民照实吐供,请先把左右的人遣退。犯民若存心逃走,随时都可以逃走,不待今日,并且也不是几个寻常当差的人所能阻挡得住的。这位大哥,也请去外边等着。”说时,回头望着牵他进来的差头。差头自不敢作主退出去。郑敦谨知道张文祥是个义士,决不至在这时候乘机逃走。便向随身仆役和差人挥手道:“你们暂去外边伺候。”三人即应是,退出去了。

  张文祥见三人已离开了花厅,才对郑敦谨说道:“犯民在未招供以前,得先要求大人答应一句话。大人答应了犯民才敢实说。不然,还是宁死不能说出来。”郑敦谨道:“你且说出来,可以应允你的自然应允。”张文祥道:“犯民在这里对大人所招的供,大人能一字不遗的奏明皇上,犯民自是感激高厚之恩,若因有妨碍不能据实奏明,就得求大人将犯人所供的完全隐匿,一字不给外人知道。听凭大人如何复旨,犯民横竖早已准备一死了。”郑敦谨见张文祥说得这般慎重,料知必有许多隐痛的事,全不迟疑的答道:“你尽情实说了便了。无论如何,决不给外人知道。”张文祥道:“大人虽亲口应允了,只是犯民斗胆求大人当天发一个誓,才敢尽情实说。”郑敦谨待说明用不着发誓的话,忽然想起那女主人要求不对外人说时的情景来,不由得暗自思量道:“我为求一个淫奔之女见信,尚可以当天发誓,于今对这们一个勇烈汉子,有何不可发誓呢?并且他既求我发誓,也无以使他相信我不至告人。”当下遂发了一个严守秘密的誓。张文祥听了,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空叩了个头,说道:“大哥在天之灵听者:我于今已替你把仇报过了!你我的事情,今日实不能不说了,你休怪我不替你隐瞒啊。”说罢起身,重行就坐了,才一五一十的从在四川当盐枭时起,直到刺倒马心仪止,实实在在供了一遍,只没提红莲寺的话。供完了,并说道:“马心仪若不是临死遗嘱,将柳氏妹妹及施星标夫妇处死灭口,有四个活口作证,犯民早已照实招供出来了。今马心仪既做得这般干净,犯民就照实供出来,常言官官相卫,谁肯将实情直奏朝廷呢?既不能直奏朝廷,与其将真情传播出去,徒然使我郑大哥蒙不美之名,毋宁不说的为是。所以犯民得先事求大人除直奏上去,永不告人。”郑敦谨因地位的关系,不便如何说话,只得叫差头仍将张文祥带下去,自己和曾国藩商量。他竭力主张照实奏明,曾国藩那里肯依呢?一手把持了不肯实奏。郑敦谨也因这案子若据实奏上去,连曾国藩都得受重大的处分,自顾权势远在曾国藩之下,料知就竭力主张。也是无效的。然不据实出奏,就得捏造出一种事由复旨,又觉于心不安。思量了许久,除去就此称病挂冠归里,没有两全之道。主意已定,便从南京回到长沙乡下隐居不问世事了。终郑敦谨之世,不曾拿这案子向人提过半个字。幸亏当日出京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婿同行。这位女婿乘张文祥招供的时分,悄悄的躲在那花厅屏风背后,听了一个仔细。郑敦谨去世之后,他才拿出来对人说说。在下就是间接从他口里听得来的。

  这件案子叙述到这里,却要撇开它,再接叙那红莲寺的知圆和尚了。为写那知圆和尚一个人的来历。连带写了这十多回书。虽则是小说的章法稍嫌散漫,并累得看官们心焦,然在下这部义侠传,委实和施耐庵写《水浒传》,曹雪芹写《石头记》的情形不同。《石头记》的范围只在荣、宁二府,《水浒传》的范围只在梁山泊,都是从一条总干线写下来。所以不至有抛荒正传、久写旁文的弊病。这部义侠传却是以义侠为范围,凡是在下认为义侠的,都得为他写传。从头至尾。表面上虽也似乎是连贯一气的。但是那连贯的情节,只不过和一条穿多宝串的丝绳一样罢了。这十几回书中所写的人物,虽间有不侠的,却没有不奇的,因此不能嫌累赘不写出来。

  于今再说知圆和尚自无垢圆寂之后,他一手掌管红莲寺的全权。无垢在日原传给了他不少的法术,后来他又跟孙癞子学习些儿。孙癞子既去,知圆和尚便渐渐的不安本分了。不过他为人聪明机警,骨子里越是不安本分,表面上越显得一尘不染,众善奉行,他那种行事机密的本领,实在了不得。不仅做得一般寻常人识不破,受了他些微好处的人还歌功颂德。就是孙癞子因与他也有师徒关系,时常到红莲寺来看他,尚且不知道他久已在地窟里干出了许多无法无天的事。听得邻近的人称赞他的功德,反欣然奖饰他。若不是他恶贯满盈,鬼使神差的把卜巡抚弄到寺里来,或者再过若干年还不至于破案。前书第十一回中,写他劝卜巡抚削发不从,就叫两个小和尚去提石灰布袋来,打算将卜巡抚闷毙。想不到小和尚会无端突然死了一个,只得亲自去取。却又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将几盏灯完全刮倒在地。他惊得只好念动员真言,以为是鬼魅便没有收伏不下的。念过真言以后,一伸手去提那布袋,就和生了根一样,用尽气力也提不下来。连忙放手捏指一算,不觉吃惊,说道:“不好了,有阴人在暗中和我作对。”一面说,一面两脚在地上东踏一步,西点一脚,两手也挽着印结,圆睁两只暴眼,口中不知念诵些什么。甘联珠一见情形,知道他要用雷火来烧了。自料抵敌不住,忙一手拉了陈继志,匆匆逃出了地窟。知圆和尚白使了一阵雷火,见也不曾烧着什么东西。他此时也想到甘联珠用隐身法在暗中保护卜巡抚,心里只疑惑是卜巡抚命不该绝,只好不取那石灰布袋了。仍回到那间大地室里,对那些青年和尚说道:“这狗官既不肯听我的话,立时剃度出家。留着他在这里,使我心里不快活。你们将他推出去,用那口鼻涕钟把他罩起来。也不要去理他,只活活地将他饿死闷死,看他有什么神通能逃出钟外去?”卜巡抚到了这一步,见软求硬抗都不中用,惟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一班恶僧摆布。那些青年和尚的年龄虽小,力气却都不小,那们高大的一口钟,只四个人用手一扛,就扛起离地好几尺了。勒令卜巡抚蹲下,掩盖得一丝不漏。卜巡抚初时还在钟里面大声叫唤,外边的和尚听了,用铁棒在钟上敲了一下,骂道:“再敢叫唤,我们就拿柴来围住烧死你。你想想,有谁到这地方来救你,叫唤给谁听?”卜巡抚闷在钟里,听那铁棒敲在钟上的声音,竟比在耳根前响了一个巨雷还来得厉害,两耳只震得汪汪的叫个不止。外边的一切声息,从此全不听得了。知圆和尚以为,一个文弱书生,盖在一口四边不透风的钟里面,决不能经过多少时日不死。红莲寺从来没有作恶的声名在外,平日在寺中害死的人也不少了,一点风声都不曾露出去,这回也不必不至败露,因此毫不放在心上。表面上仍督率着满寺的僧人做佛事,以掩饰外人的耳目。

  中秋这日,陆小青因错过了宿处,红莲寺借宿。知圆和尚虽提防着长沙有探访卜巡抚下落的人来,然看陆小青不象是衙门中做公的人,并且年纪很轻。红莲寺原来不与寻常寺庙相同,在无垢当住持的时候,就允许从远处来拜佛的人及过路的借宿,特地造了几间客室。无垢的意思,以为寺里越是有不可告人的隐事,越不能拒绝外边的人来寺里歇宿。那知客僧原来是一个大盗,知圆和尚因赏识他的武艺,就劝他出家,是知圆和尚最得力的一个帮手,这夜他因看见陆小青在鼻涕钟旁边徘徊,就疑心陆小青已发现钟里有人了。陆小青看见鬼魂的事,知客僧并不知道。当时知客僧既看见陆小青在那钟旁边站着,立时就到地窟里报告知圆。知圆尚不在意的说道:“你只去宰了他便完事,估量那小子有什么能为?”那晓得此时甘联珠和陈继志又已到红莲寺里来了,在客室窗外看见知客僧举缅刀要劈陆小青,连忙对准那举刀的手腕射去一口梅花针。知客僧是个莽人,只知道中了人家的暗器,抬不起肩窝了。也无心细察这暗器是什么,是从那里发来的?及至率领几十个同党,翻身杀到客室来,见陆小青已没有了。地下散了许多碎瓦,屋上铁悬皮都被冲成一个大窟窿,才疑惑来的不仅陆小青一人,急急将情形报明知圆和尚。知圆也不免有些惊慌起来,即时打发一般没有能耐的党羽,趁夜逃往别处去。自己带了几个有本领的,仍在寺里守着,非到祸事临头不走。

  半夜容易过去。次日,知圆正和手下几个和尚商量,要把那钟揭开来,将卜巡抚的尸掩埋了灭迹,忽见常德庆支着拐杖,一颠一跛的走进寺来,埋怨知圆道:“你这秃驴的胆量也忒大了些,怎的敢惹出这们大的是非来?你知道于今就是你自己昆仑派来的人,到这里来和你作对么?你还不赶紧逃命,定要坐在这里等死呢?”知圆平日虽是认识甘瘤子、常德庆等崆峒派的人,然只因派别不同的关系,彼此都不大来往,就是常德庆亦不知道知圆在红莲寺如此作恶。这回是甘瘤子有意要趁这机会,将昆仑派的人拉到崆峒派来,以报吕宣良拉桂武到昆仑派去的夙怨。所以特打发常德庆到红莲寺来劝知圆暂时离开红莲寺。甘瘤子明知卜巡抚遇救,定要把红莲寺付之一炬的,他便好从中挑拨知圆,说是吕宣良、红姑一班昆仑派的人,存心与知圆为难,好使昆仑派的人自相仇杀。果然柳迟、陆小青等一干人救醒卜巡抚之后,搜查寺中,除在地室里搜出二十多个青年男女尸体外,一个和尚也没有拿着。卜巡抚也是恨极了,当下就发令举火焚烧红莲寺。烧罢,带着陆小青、柳迟回衙。细问二人的来历,打算尽力提拔二人。柳迟再三推辞,说父母在堂,本身没有兄弟,不能不朝夕在家侍奉。卜巡抚十分嘉状他能孝,只得由他回去。陆小青原是没有职务的人,就此跟着卜巡抚,后来官也做到了参将。柳迟虽家居侍奉他父母,然就因吕宣良差他救卜巡抚的事,和知圆一班恶僧结下了仇怨,加以甘瘤子、常德庆等与昆仑派有夙嫌的人从中构扇,也不知闹过了多少次风波,费了多少力,才将铁头和尚知圆拿住正法,至于两派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不过在下写到这里,已不高兴再延长下去了,暂且与看官们告别了。以中国之大,写不尽的专人奇事,正不知有多少人?等到一时兴起,或者再写几部出来看官们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