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今天,我们开始讲《庄子》。《老子》与《庄子》从中国文化整个体系来讲,占的份量非常重。熟悉这两本书的人很多,而且历代注解《庄子》的人也很多,因感受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观点。我们现在重新对《庄子》做一个研究,先把《庄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位置,它所占的份量,特别地提出来。
我们都晓得,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所谓诸子百家的学说,是非常的蓬勃发达。我们拿两个人物来作代表,在春秋的末期是孔子,在战国时期是孟子。春秋与战国正是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候,先后乱了三、四百年左右。在这个很动乱的历史阶段,对于学术思想来讲,却是最发达自由的时候。可是青年同学们有个观念要搞清楚,并不是说那时的学术思想是真自由的时候,这个名词不是那么讲法的,那个时候无所谓自由,也无所谓不自由。各种思想的蓬勃发展,究其原因,是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文化没有完全统一,文字也没有完全统一,有些甚至是互相抵触的,尤其政治的体制,是每一个诸侯各霸一方,那么,所有的学术思想也各有所不同,但都是在同一个中国文化的体系下来的。
我们看到《庄子》这本书中,并没有攻击过孟子,在《孟子》一书里也没有攻击过庄子,但攻击过墨子、杨子。我们晓得,墨子和杨子的思想,都是由道家的思想脱胎演变而来的。墨子的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从头顶一直到脚底,都可以放弃自己而去为别人谋利,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自我,以利别人。而杨子,杨朱的思想,则与墨子绝对相反,他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但并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却该全部给我。他是主张天下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这两个思想,一个是绝对为公,大公无私,忘掉了自己;一个是绝对为私,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是一个最初思想的大问题。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牺牲自我,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做得到的。譬如现在这个地方是十一楼,我们照应了自己这个楼层上的人,上边下边楼层里的人作什么,就没有办法照应,这个公啊,就在这个范围。扩大一点,扩大了我们照应到台北市,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台湾,照应了台湾,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世界。所以这个公宇都是比较的,有范围慢慢地扩大,绝对为公很困难,有这个理而很少有这个事实。那么依杨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利益着想,绝对不为别人的利益牺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也不可能。人类可真是奇妙的动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程度,却也没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类都这样做。
那么,孟子攻击墨子和杨子,也是攻击这两种极端相反的主张。绝对的口号唱得很高,但绝对为公做不到,绝对为私也不可能。所以孔孟的儒家思想,客观地为“公”,适当地保留个人自我,适当地保留一点自私;专走中间路钱,中庸之道,这会有助于社会的安定。我们看到,孟子对墨子和杨子有所攻击,但没有看到攻击过庄子。所以有人可以怀疑说,《庄子》是在《孟子》之后还是之前,这属于历史时代的考证范围,很难确定。
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孔孟的文化思想以及文章,乃至他们所代表的一切,是周朝齐鲁文化的系统,也可以说是北方文化系统,具有北方朴实敦厚的气质。我们作为中国人,都念过《四书》,尤其像老一辈的读书人,为了要学好文章,必须要背《孟子》、《庄子》。苏东坡再三讲,《孟子》、《庄子》、《史记》,这三部书的文章背得了以后,文章会写得很好。但是你看《四书》的文章文字风格,跟《老子》、《庄子》是两回事。可以说,孔孟的文章章法,是北方文化系统的文学味道,很温柔,很敦厚,很严谨,也很风流。这个风流不是现在讲的浪漫,观念不要搞错了。
《老子》、《庄子》的文章,则代表了南方的文化思想,它的文学境界同《四书》完全不同,后世认为它代表了道家。中国所谓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迥然不同。在《庄子》之后,代表南方楚国的文学,便有著名诗人屈原《离骚》、《楚辞》的出现。这一类文章都是同一个系统,其文字境界潇洒而有韵律,非常空灵、洒脱,文章气势也不同。表面上看像一个神经病在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就像《庄子·齐物论》里讲的“吹”,那的确是在“吹”。现在我们青年人讲话说的“吹”,这个“吹”字字眼的用法,是从《庄子》里面窃取而来的。但是,庄子“吹”得非常有味道。
研究历史文化,需要了解当时不同地区的文字风格的趋势。楚辞,以及词赋等华贵美丽的文学,作品,出于南方。后代思想的发展,老庄、禅宗皆在南方,尤其长江流域一带最为盛行。这一点,青年同学们在研究中国文化,重新整理中国文学、哲学时,有必要加以特别注意。一般来说,北方民风,温柔敦厚,朴实无华。方方正正,顶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发展。而思想高明、空灵优雅的文化,则诞生于南方之地。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我常以此观念,研究欧洲历史,美国历史也一样;欧美方面,北部出来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与南方不同,北部的人们,行为笃厚,气质浑厚,南方出来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问题。这很奇怪,只由于东、西、南、北地区方向的差别,冥冥中影响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异同问题,和《易经》的象数法则又大有关系。
千古以来,许多大文学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在骂《老子》、《庄子》,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学。只有到了清朝,有个怪才的文学家、思想家金圣叹,提出了六部“才子书”:《左传》、《史记》、《庄子》、《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并且提出,如果你懂了“六才子”书,所有的文章技能都具备了。那么,有没有道理呢?也有道理。
我们现在说回来,《庄子》的文章思想在当时是那么汪洋博大,可是在代表齐鲁文化的孔孟著作里没有提到过。《庄子》里头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在骂孔子,骂得很厉害,实际庄子都是在捧孔子,捧得很厉害。这就是文学技巧,有时候看起来反面的文章,实际上是正面的。《庄子》这部书,影响了后来几千年的文化,甚至到现在。每一个知识分子,每一个文学家,每一个思想家,受它的影响都很大。它内在的潇洒,讲人生境界,对东汉一直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间的思想起了很大作用,我们读这三四百年的历史很有意思。
譬如我们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身兼文武,出将入相,但是史书上说他也好,小说描写他也好,唱戏表演他也好,他没有穿过什么军服,始终穿一件八卦袍,头上挽一个逍遥巾,名士派书生的帽子,手里拿着鹅毛扇,优哉游哉的。这个人物塑造得非常美。诸葛亮在前方指挥部队作战时,总是坐个车子叫人推着,四川人叫鸡公车,一个轮子的,推着声音比四轮大卡车还糟,“嘎唧嘎唧”地响、坐在上面也真真是很逍遥,这个风度很好。所以杜甫描写他的名诗:“万古云霄一羽毛”。事实上这个风度在几百年间,不管是政治,军事,社会,教育,哪一方面的风气都形成了。它受了什么影响呢?老庄思想的影响。不但是诸葛亮一个人有这个风度,南北朝时候很多人都一样,又譬如晋朝名将羊祜,他在前方当大元帅的时候,是历史上有名的从容,他指挥军队作战,“轻裘缓带”,“轻裘”,穿着长袍,就是冬天的棉袍,不穿军服,“缓带”,古代文官武将腰里拴一根带子,松松地在肚子上挂下来。你看京剧里唱关公啊,周瑜啊,就是这个样子出来的,都是一边穿的是窄袖子,另一边是大袍子,这个窄袖子是准备拿刀拿剑作战的。要知道戏台上这么一个人物出来,在中国文化中他代表了文武双全。那么古代的衣冠是不是照这个样子穿法呢?是这样穿法,所以很多读书人外面穿的是长袍,结果碰到要打仗的时候,长袍一脱,里面就是武装,身上都带剑的。那么他露一半,表示要打仗,我也可以来,要读书嘛,我也会写,就这个味道。
我们读一读南北朝的历史,会觉得很有趣,甚至在前方作战,都有些优哉游哉的味道。尤其历史上很有名的谢安石,他在淝水之战中,直至打败了符坚的八十万大军的时候,还在下棋呢。前方打了胜仗的消息报告给他,他下棋动都不动。实际上他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但表面上要表示《庄子》的逍遥,认为要轻松,其实下来跑得疯快,那个皮鞋跟都跑掉了。等于我们现在说,假如当选了议员的话:“嗯,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睡觉要紧。”实际上呢,高兴得也是不得了。
还有一个故事。在前清的考试时代,民间相传一则笑话,有一个老童生,每次考试不中,但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了,这一次正好与儿子同科应考。到了放榜的一天,这个当老子的很紧张,就关在房里洗澡,轻松轻松。儿子看榜回来,知道已经录取,赶快回家报喜。儿子敲门大叫说:爸爸,我已考取第几名了!老子在房里一听,便大声呵斥说:考取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大呼小叫!儿子一听,吓得不敢大叫,便小心翼翼地轻轻说:爸爸,你也是第几名考取了!老子一听,便打开房门,一冲而出,大声呵斥说:你为什么不先说。他忘了自己光着身子,连衣裤都还没穿上呢!这个道理呀,中国古代的考试说来都很紧张,看了过去好多的考试故事,那是假的从容啊。不管是真的从容还是假的从容,都受《庄子》的影响非常大。
我们手里拿的《庄子》这本书,分《内篇》《外篇》和《杂篇》,翻目录一看就知道,《内篇》只有七篇。在学者们的考据中,认为《内篇》真正是庄子写的,《外篇》跟《杂篇》靠不住,认为是后世人假托庄子的名义乱加上的。《内篇》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是《外篇》与《杂篇》。做皇帝的帝王之术,军事上的用兵之道等,真正能够运用到《庄子》的,历代每一个大政治家,乃至聪明的帝王,聪明的人物,都受了《外篇》的影响。可以说,《外篇》是所有的谋略学的始祖。同时,《外篇》《杂篇》给我们人生的启发,修道的启发也非常大。这个是要特别注意的。
庄子讲记·逍遥游
南怀瑾 讲解
标 题
鲲鱼化为大鹏鸟
生命之息
天亦非天
境界大小的差别
南北两极相通
四等人材
出格的高人
御风而行的列子
真俗不二
尧让天下
越俎代庖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不龟手之药
无何有之乡
《庄子》在中国文学中非常有名。下面我们开始研究《内篇》的第一篇,《逍遥游》。
在中国文化里头,逍遥这两个字是庄子最先提出来的。庄子讲的逍遥,不是西门町那个逍遥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过也许有一点取《庄子》里逍遥的意味。我们现在说人生要逍遥逍遥,这个逍遥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于学佛的人要求解脱。结果我们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这样又那样,认为这叫做道。看他一点都不逍遥,越看越苦。学佛修道要求逍遥解脱,人生既不逍遥又不解脱,这个人生是很苦的。
《逍遥游》,我们看了这个题目要特别注意,逍遥是逍遥,游是游,因为逍遥了才可以游,不逍遥不能游。借用佛家的观念,人生解脱了,才能够得游戏三昧,在人生的境界里面游戏。所以拿这个观念讲,什么叫人生?我们可以作一个答案:痛苦的累积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脱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遥自在。
我们现在首先要对《逍遥游》做一个纲要,大家要把握这个纲要。《逍遥游》全篇的内涵都指导着我们的方向。第一个主题,就是人生要“具见”,见地具备,就是普通讲的见解,再普通一点讲,就是眼光、思想。一个没有远见的人,见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个事业,或是完善一个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庄子提出来“具见”,具备见地,才能够脚踏实地,从基本做起。因此后来的禅宗,首先讲一个人一定要“具见”,具备高远的见地,见到道才能够修道,不能见道还修个什么道。假如说我们见到了眼前有一块黄金,然后想办法把它拿起来,你没有看到黄金,在那里瞎想有什么用?所以庄子第一个提出,真正的要见道才能修道。换句话说,人修道也好,作人也好,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才能够懂得人生。那么具个什么见呢?《逍遥游》就告诉我们:解脱的见。人生不要被物质的世界,不要被现实的环境所困扰。假如是被物质世界、现实环境所困扰了,那么人生的见解已经不够了。所以能够具备了高远的见解以后,那就不会被物质的世界所困扰,不会被人生痛苦的环境困惑了,自然会超越,会升华。这一篇《逍遥游》,它的内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样,语言文字是没有办法表达的,不管什么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没有办法表达。语言文字如果能如实地表达人的思想,那人舆人之间就不会有误会了。譬如怎么表达哭,只有哭了才晓得,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达的东西,可以转个弯来表达,那就是用比喻来表达。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于用比喻,释迦牟尼佛最善于用比喻,如用莲花的比喻等;耶稣也很会用比喻;庄子也常用比喻。因为有时候不用比喻讲不出来,譬如我们恭维一个人很漂亮:“你比杨贵妃还漂亮。”杨贵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没有看到过,不过拿来比喻来说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遥游》里面有两个大方向,在很多关键的地方用比喻,来告诉我们人生和修养的方法。哪两个大方向?
第一个方向告诉我们“物化”,这是中国文化中道家的一个大标题。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变化,物与物之间互相在变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们人也是“物化”变出来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彼此有变化,就变了那么多人;人生命活动中所需要的牛奶、面包、米饭、青菜、香肠等,经过变化又变成了人;人所排泄的汗、口水,大小便,又变成了肥料;肥料再变成万物;一切万物又互相变化,而且非变不可,没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物化”。在道家的观念里,整个宇宙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只不过是里面的“化”物,受“化”的一个小分子而已。要如何把握那个能“化”,能“化”的是谁呢?把那个东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遥了,不然我们终是被“化”的,受变化而变化,做不了变化之主,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够超然于物外,超出了万物的范围以外,所以庄子告诉我们“物化”的自在。那么,庄子同时在这个观念里头也告诉我们,人也是万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见”,见到了“道”的道理,我们人可以“自化”,我们这个有限的生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生命,有限的功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功能。第二个方向就告诉我们,真正的变化是什么?人的变化。我们人,可以把自己升华成超人。这个超人怎么变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变。我们做到了《逍遥游》这两个要点,才真正达得到逍遥。
我们先从人的这个高度来讨论。
我想在座诸位先生、同修读过《庄子》,研究过《庄子》的很多,不过我报告我的意见。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鲲鱼化为大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中国文化中,道家讲地理学由《山海经》开始。现在美国很流行《山海经》,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根据《山海经》的证明,我们的祖宗大禹治水到过美国,现在美国人在承认。如果研究《山海经》,我们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过美国,还到过欧洲,中东,红海,地中海一带。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历史,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在九年当中,大禹就把长江,黄河打开了,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根据《山海经》记载,东南亚各国大禹都到过的,他怎么走的?又没有飞机,道家讲他当时骑在龙背上,要到哪里龙就飞到哪里。那些神话就多了。大禹开黄河上游那个龙门,符咒一画,天上神人就下来了,然后大禹请神人帮忙,神人就把手放在华山上,两脚踏着黄河的对岸,头一仰,这么一推,龙门就打开了。当然很快,几分钟就开了。我们现在听了蛮好玩的啊,科学神话。仔细一想,这个里头有很多问题。上古连机械都不发达,不要说打开龙门了,以全国的人力拿来挖长江、黄河的一截,几十年也作不到,为什么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这些资料,你们要哪里找呢?在中国《道藏》里,你看大禹的传记。
《山海经》越看越神怪,里面记载世界上的人类有个贯胸国,人生来胸部这里有个洞,和背对穿的。贵人都有洞,不是贵人大概没有洞或洞要小一点。吃了饭要走路,两个人拿杆子往洞里一套就抬走了。《山海经》中还记载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人类。现在倒不是我们中国人在研究,是外国人在研究,研究来研究去不得了,最近发表的论文证明,大禹是到过美国的。所以有个美国同学问我:“老师,台湾买不买得到《山海经》?”我说买得到啊,在哪里我告诉你。他说买得到正好,还准备要研究。
“北冥有鱼,”“北冥”,这本书上“冥”字没有三点水,别的书有三点水,尤其道家的书上都有三点水。根据《山海经》一书,中国上古讲的“北冥”,等于现在讲的地球北极。道家的学说,在上古的时候,观念比现代人宽,学术思想境界比现代人大,反而后世的人,把“北冥”说成中国的渤海,范围被缩小了。中国的道家修道,什么是“北冥”呢?我们身体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么是“南冥”呢?头顶上。修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练到了头顶上,佛家叫化身千百亿,就是讲这个道理。先把这些知识介绍给大家。
庄子说“北冥”,有一条鱼,叫做“鲲”,这个“鲲”有多大呢?“不知其几千里也。”不晓得有几千里大。注意了,庄子说那条鱼不晓得有几千里大,经常看到年轻同学写文章:庄子说那一条鱼就有几千里大。错了,庄子是“不知其几千里也”,你硬是确定为只有几千里,你已经把这一句错定啦,所以你变成庄子的老师了。庄子讲“不知其几千里也”,等于印度的佛经翻译过来的八万四千,不可知,不可见,不可量,无量无边。结果学佛的人打起坐来,都把它变为有量有边,坐着就是那么空,好象空起来就只有我那么大,这不是有量有边吗?曲解了佛学。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庄子说这条鱼古怪了,突然一个变化,从海里头飞上天,就变成鸟啦,叫做“大鹏鸟”。这个大鹏鸟的背,也“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个很怪了噢,先讨论这个问题,这就是中国的科学。年青人听了一定笑,你们乱扯科学。中国的科学是是中国的范围,实际上我们晓得,讲科学,我们强调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国从来在世界的科学史上是领先的,当我们有科学的时候,西方文化还没有影子哩,当然现在落后了,几千年不肯求进步。中国文化还有许多理论科学,你要看了会笑死人,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不要轻易笑。譬如,我们晓得台湾有鹿,它有些是鲨鱼化成的,鲨鱼到了年龄会跳上海来,在沙滩上打个滚,就跑到山里变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讲不讲由我。有一些东西的确会变的,苍蝇、蚊子是寄虫变来的,飞蛾是蠹虫变的。这是“物化”的道理。我们人也是变来的,精虫变来的,对不对?所以根据中国道家的说法,唐代有个神仙谭峭,有一部道书叫做《化书》,专门讲“物化”的道理,什么变成什么,什么又变成什么。其实,万事万物都在变,人也在变,你看,每一个人思想、年龄在变,男女到了更年期,一个老实人突然变成刁钻古怪神经病。照心理学看,人都变坏啦,病院里头好人变病啦,对不对?我们坐在这里,大家都在变,过去是妈妈手里抱的小婴儿,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我呢,头发也变白啦。都在变,你不要忘记了自己也在变。
所以庄子说深海里头有条鱼,突然一变,变成天上会飞的大鹏鸟。这个问题很大,提出了两个东西,“沉潜飞动”。沉伏下来,潜伏在深海里的鱼,突然一变,变成了远走高飞的大鹏鸟了。深海里本来有生物哦,告诉你们知识要渊博一点,你们至少要看“动物世界”。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都很庞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带光、带电,头上都有亮光。《逍遥游》开头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或修道还没有成功的时候,或者倒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要“沉潜”在深水里头,动都不要动。修到相当的程度,一变,就升华高飞了。我们至少要明白这个意义。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怎么飞啊?让我们写一定很简单:它要飞就飞了。庄子这里写“怒而飞”。这个“怒”不一定是发脾气,它是形容词,等于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气,充满了气。生命到了最高点,“怒”,才能起飞,否则飞不起来。跟飞机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飞一样。
庄子说馄变成大鹏鸟后,比原来还厉害,为什么?做鱼的时候“不知其几千里也”,变成了大鹏鸟,那个背就“不知其几千里也”,没有算两个翅膀哦。现在加了两个翅膀,那两个翅膀一展开啊,像天上的云一样,把天两边都盖住了,把东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说有多大?!如果我们写白话文,要加三个字:“我的妈!”如果不加这三个字形容不出来有多大。唐代有名诗人杜甫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个人写文章做诗啊,做出来要吓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来,大家看了连喷嚏都不打一个,这个文章就不值钱。杜甫的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说话说得惊人,就要数庄子,他一吹就那么大。
大鹏鸟奋力一飞,翅膀张开,大概太阳都被遮住了,那我们连衣服也没办法晒了。等于佛经上讲阿弥陀佛说法的时候,舌头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哟!不知道有多长!我看经,到这里一合掌:阿弥陀佛你不要说法了,要是舌头一吐出来,我们的衣服就没办法晒了。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是要特别注意的关键。“海运”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门的海运公司,它是庄子造的名词,代表一个大观念,宇宙间有一个动力,生命里有一个动能,就是“大运”。这个动力在佛家叫轮回。“海”是形容它的范围大得不得了;“运”,它永远在转动。这个动力一转动,生命非变不可,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怒而飞”,它飞到哪里去?由于这个动力的推动,大鹏鸟飞到“南冥”,南极去了。这句话,大家常常轻易地读过去,根据道家的解释,人修道,身上的气脉由海底发动达到头顶,就超越升华了。但这一步很难,必须有个帮助,你气脉成就了,它就会来。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与“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虚空中跟太空接起来的,叫做“天池”。现在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科学家都联合起来到南极探险,至于对北极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况还远远没有搞清楚。老实讲没有办法,飞机只要到了北极的上空,指南针都要失灵。因为那里是旋的,也就是“海运”。科幻小说讲北极有个地方,飞机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进去的。这个洞像我们吃东西一样,嘴巴一吸进来,通过肠子,就从另外一边出来了。科学小说是这么幻想的,中国的小说早就那么讲了。
《齐谐》者,志怪者也。
庄子说你不信啊?那我引证一段古书,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假的。《齐谐》,齐国人记载的笔记小说。《齐谐》专门记录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于我们现在看的《山海经》。“志”就是记载。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书上是这样讲的:大鹏鸟要到南极去时,两个翅膀一展开来,海水就飞上三千里高空去了。吓人吧,赶紧得去发台风警报。然后乘着风,一下冲到九万里高空。我们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天空变黑,太阳给它遮完了。“搏”,好象在跟风浪搏斗;“扶摇”,古代人给大风起的名字。
生命之息
接下去庄子讲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问题来了,大鹏鸟飞那么远干什么?跟我们相同,大鹏鸟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凉快凉快。这话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热得要死嘛,怎么还去南方凉快呢?现在人都知道,南极的气温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冻得要死。大鹏鸟觉得这个世界发烧了,于是飞到南极的大冰山里去。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学过《易经》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阳极阴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来表示地球气候、气运的旋转,以及地球物理的变化。什么叫“息”?要注意中国的文字,“息”不是息灭是成长。所以消息两个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电,是成长。大鹏鸟六月到南极去是休养补充。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马”不是一匹马喔,“野马”就是佛经上讲的“阳焰”,太阳光的幻影,古书叫做“海市蜃楼”。航海过程中,有时忽然会看到海中间,好象前面到了某个地方,有城市,有来往的行人;沙漠地带也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假的,什么都没有。太阳照在海面上,就会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当真走进去,就会掉到海里去了。在高热和极冷的地方都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其实只是太阳光反射的一种投影。“尘埃”就是灰尘。讲最细小的物质,佛经常用“微尘”两个字。庄子说,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状况,大的像鲲和大鹏鸟那么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尘还小,它们存在于世界上靠的是什么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个力量活着,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讲的气。这个气不是空气的气。生命有了气,就会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样,完全充实了。气不够自然苍老了,最后死亡了。气吹大了呢?“怒而飞”,就鼓起来,可以升华了。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实处处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气的,中间没有间断的。
天亦非天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庄子提了三个问题: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们仰头看天,当天气晴朗得一点云都没有的时候,空中颜色青青的,那叫“苍”,我们现在认为那是蓝天。庄子他说我问你,天真是蓝的吗?你爬到天上看过啊?假如那个蓝色就叫天,那夜里这个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点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庄子多科学,多逻辑。换句话说,你不要搞错了,天究竟是什么颜色,你没有办法断定它,因为它是空的嘛,没有一个固定的颜色。所以读《庄子》这本书要注意,问号的反面还有很多的内容。
第二个问题:“其远而无所至极邪?”你认为宇宙是无限大吗?远得没有办法再远吗?是远得没有边的吗?那么我们站在这里,也算是宇宙一个起点喽!我还摸得着啊,宇宙就在这里啊,你怎么说它没有边呢?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第三个问题:“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当站在高空,所谓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们下方的世界,也是这样的吗?很多人坐过飞机,到了几千尺高空往下看台湾这个海岛,好象小孩子作业里画的图案一样,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楼建筑的样子了。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两样。
庄子提出问题来,他自己不说一个确定的答案。后世认为中国的禅宗完全受了庄子的影响,其教育方法是永远不给你答案。在这里,庄子并没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认为你的知识够了,都是错误的观念。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庄子举出一个事例,里面包括有几层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满,就没有办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样的深厚、广阔,才能载起几千吨、几万吨的大船在上面飘来飘去。我们在厅堂里挖个小坑,然后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里面,使它刚好不溢出来,把小芥子放在水里面,就可以当作船一样行驶;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胶住了,浮不起来,为什么?水太浅,杯子当船太大了。我们看庄子多会说话,学会了《庄子》我们就会参禅了。庄子明白地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气度、知识范围、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业,就要培养自己的气度、学问、能力,像大海一样深广才行。要够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样汪洋才行。佛经上形容“如来如大海”,讲阿弥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么大,我们的眼睛小得很,有时候连眼白还看不见呢!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大鹏鸟要飞到九万里高空,非要等到大风来了才行,如果风力不厚,它两个翅膀就没有办法打开,飞不起来。风力越大,起飞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学的同学都知道,如果遇上风向不对,气流很乱,飞机就不能起飞,不然很危险。庄子用这个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借助于风力。一个人想成大功立大业,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钱啊,本钱就是你的风。很多年轻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么样怎么样。想了半天,有没有本钱啊?一毛钱也没有。没有风,还飞个什么?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业,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养才行。风力不够,没你的事,本钱积累厚了,才可以飞上九万里的高空。那时候,俯视天下万物,你不会觉得自己伟大,已经没有伟大可言了,一个个都很藐小。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个英雄拿个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会好笑:哎!这个小孩子在干什么?你想想这个境界,人生被那么一讲啊,看看我们还有什么意思?一层一层道理还很多,都是禅宗的话头。
大鹏鸟飞起来,背对着青天,青天有多远呢?“莫之夭阏”,无量无边。在这样一个空灵的环境,它才可以到达南极。道家讲南极是长生不老之地,所以寿星叫做南极仙翁。庄子告诉我们,要达到空灵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个人,思想气度不空灵,太小气,就永远不会认识这个宇宙,得不到逍遥。他得到的是“消摇”,消耗完了只好发抖了。
读了《庄子》这本书,我们的心胸自然就会扩大了。我有个朋友,地位很高,当年我们叫他“哼字号”,譬如问他好,他就:“哼”;到了台湾就变成“哈字号”了,你一问他,他就“哈”。所以人称“哼哈二将”。一天他来看我,“哎呀,我烦恼得不得了,你怎么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我说:“拿一本书你回去看。”“哼哈二将”很听话,果然回去读《庄子》了。后来他告诉我:“我懂了《庄子》,舒服之极,现在也不哼也不哈了。”《庄子》确实处处都是解脱境界。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境界大小的差别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蜩”就是蝉,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树林里叫得很好听的,秋天到了要蜕壳,蜕壳了以后,自己变化走了。壳留下来就是蝉蜕。蝉蜕是一种中药,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疗喉咙沙哑。“学鸠”是小鸟。
一只小鸟一只小虫,没有看到过大鹏鸟,因为大鹏鸟一飞起来,它们看都看不见,只不过听人家说有这么一件事,听了就笑:那个大鹏鸟多事,何必飞那么远?像我呀,“决起而飞,”什么是“决起而飞”?“嘣”一下跳过去了,这形容飞出去不远嘛;大鹏鸟是“怒而飞”,飞得很远,这之间何止天壤之别。小鸟小虫自已也很得意,“枪榆枋,”从这棵小树飞到那丛草上来,很远嘛,也很痛快。“时则不至,”时间不够,万一我飞不到掉下来怎么办?“而控于地而已矣,”不过掉在地上,也不会跌死。这个叫做飞啊?老母鸡被我们赶急了的时候,“咯咯咯咯”的,它也会“嘣”地一下飞个两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们笑大鹏鸟:这个老兄真是多余,飞到南极去干什么呀?
下面一句话庄子都不讲了。
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当他没有出来的时候,你东笑西笑,最后自己变成小鸟了。譬如历史上南唐的朱温没有当皇帝之前,可怜得很,妈妈带他三兄弟给人家帮工,他自己也要去干活。老板一天到晚骂他:“你这个家伙个子大大的,活懒得干,还光吹牛。”他实在给骂气了,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乡巴佬,光知道盖房子,置财产,我们大丈夫做事,你懂得个屁啊!”老板很生气就要打他,老板的妈妈说:“不能打,这个孩子将来前途无量,要好好对他。”老太太问朱温:“你这个不肯干,那个不肯干,究竟想干什么?”他说:“我想借杆打猎的枪,到山里给你打打猎,弄点好菜给你吃吃。”老太太说:“好吧,你要什么都帮忙。”后来朱温当了皇帝,对老板的妈妈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妈妈一起接来,很感谢她。看到那个老板恨不得把他宰了:“你这个家伙,眼光那么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点啊,不要像这个小鸟小虫。庄子没讲的,我把它补充说出来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适”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颜色叫“莽”,晚上的颜色叫“苍”。南北朝有一首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是西北地区傍晚的景色。还有一种解释:“莽苍”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苍”代指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间去,一天在那里吃上三顿,回来了肚子还饱饱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带一点干粮,算不定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准备带两、三个月的粮食了。庄子好象很喜欢旅行一样,告诉我们出门该怎么准备,实际上他讲的是人生的境界。前途远大的人,就要有远大的计划;眼光短浅,只看现实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没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晓得有后天。有一种人今天、明天、后天都不要,他要永远。庄子就是告诉这个东西。因此说:
之二虫又何知?
这两个小动物又懂什么?它们的知识范围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个人没有眼光气度,就会看不远,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远见有大见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业,永远有他的伟大。这是智慧大小有别。一个人寿命的长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几十年就死了,不晓得把握它。所以说:“小年不及大年。”
“物化”的作用,就是关于一切的生物互相变化,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的观念,第一个要点是“沉潜飞动”,庄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实来说明。这属于中国古代的科学,不要拿现代科学的观念来说,至于它的对与不对,需要另加求证。第二个要点,一切万有的生命之所以变化,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庄子提出来一个名词,叫“息”。中国后来的道家,取了一个名称叫“气”,万物皆是气化。说到气化,庄子文章写作的方法,和他讲话表达的方法不同,说到这里,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来,我们抬头看天,究竟这个天是不是我们眼睛所看到这个样子?假如我们到了高空,例如坐飞机,倒过来看这个地球,地球等于在我们头的上面,那个时候看这个天又是什么颜色呢?这就说明一个道理,等于佛学所讲的:人世间一切的学问知识,都属于“比量”,不是“现量”的境界。所谓“现量”,就是呈现出来那个真实的东西。我们现在借用了佛学名称,就能了解庄子所说的道理。人类的见解、知识和生活经验都是“比量”,不是真实的。同样一个气候,同样一个空间,一个时间,一个颜色,因人而产生的感受各异。譬如说热,热到什么程度?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因此,冷热一切等等,都是比较的,不是绝对的真正的知识。所以,庄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载船,水要很深,面积也要很宽,大船才能行驶。然后讲大鹏鸟从北向南飞的时候,必须要等待大风,要有大风的风力,才能超越九万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鸟和蝉。小鸟和蝉笑这个大鹏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气力?为什么一定要飞到南极去?等于讲,为什么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们新界看看那个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还要买飞机票出国。就是这个味道。这就是谈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个东西境界的大小,智慧的深浅,观念等等是完全两样。因此庄子提出来,小鸟和蝉的境界小,智慧浅,所以看大鹏鸟远大的高飞,不可想象。我们生活的经验,一辈子在艰难困苦中过惯了的人,看到那个富贵和特别伟大的场面,自已就觉得路都走不动,也不晓得如何自处了。这就是说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庄子跟着提出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慧的深浅,寿命的长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较,差别太大。活了二百岁的人,他所经历的人世间的经验,同只活了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这个中间差别很大。这种境智的不同,犹如佛经的一句话,叫“循业发现”。每一个人根据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见解、智慧境界等,看一个东西的观念都不同。
因为《庄子》文章太美,看起来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逻辑贯穿起来了,是非常有条理的。中间都是申述理由。庄子并不是用纯逻辑、纯理论性的方法,抓到一个主题,死死地在那个牛角尖上钻下去。庄子用文学境界的方法,从各种方面旁敲侧击,喜笑怒骂,正面反面地写来,所以《庄子》本身有他的文学境界的逻辑。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么样知道这个道理呢?“奚以”,是当时古文的写法。后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许多人学古文的人,都用这个方法来写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于白话文的那怎么样。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现在我们讲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类,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后,阴暗潮湿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墙边或树根上,都镶了一些白色的小菌,这类由细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个月的月底叫晦;“朔”,每个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这种东西,寿命不到一个月,两三个礼拜就没有了。所以,假设它每个月初三开始生长的,不到三十号就死亡了,它不晓得人世间有一个月的时间。“蟪蛄”就是蝉。蝉分两种,有一种夏天生,一到秋天边上就死亡了;有一种叫寒蝉,我们形容一个人不大说话,或者在某一种环境中不敢说话,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像冷天里的蝉叫不出声来,用中国文学比喻就叫“噤若寒蝉”。所以这两种蝉,有些生在夏天,遇一阵就死亡,蜕变。庄子说它们不知道一年当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寿命来作比方,这是庄子所讲的,比较的,他举出来我们人知识范围所看到的。还有一些生物,如细菌等,几秒钟的寿命,或者几分钟、半天的寿命,我们人以为它们可怜,认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蛮伟大的。其实,那些生物活了几秒钟,它也很快活,也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个生命都不同。因此,庄子说小的我们人还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冥灵’,是什么东西呢?实际上是一种大乌龟,有些书上解释“冥灵”是一种植物,这是不恰当的。乌龟有很多种种类,“冥灵”就是乌龟的一种,这种大龟像海里的玳帽,尤其在长江以南比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乌龟千年可以不死,因为它们可以食气,有时候也吃一点小细菌。墙下压一只乌龟,它几十年上百年不吃东西,也死不了。它有时候把头伸出来,或者有小飞虫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个小飞虫等于我们到大馆子吃了一顿大餐,也就够了。然后它饿了,头伸出来,吸一口气,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长。所以我们给人家做寿,不是送乌龟的标记,就是送白鹤的标记,这两种生物寿命都活得很长。所以庄子提出来“楚之南有冥灵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岁为春天,五百岁为秋天。以我们来看,乌龟的寿命已经很了不起了,庄子说,还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种树,叫“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的生命一万六千年。这在道家看来不稀奇,所以中国的道家说,人练气养气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与“天地同修,日月同寿。”“修”就是长,跟天地一样的长,跟太阳月亮一样的寿命。后世有些学者认为,“大椿”的生命一万六千年,不敢让人相信,他们的著书注解上,什么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么的,随便加一个数字一拼凑,然后认为,“大椿”是庄子假设的,不需要去考证它。你管庄子说的是假的还是真的,反正树木的寿命,譬如我们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长。自己的知识经验有时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许多东西曲加解释。庄子现在讲“大年”,由时间的比例,提到了动物和植物,然后讲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国有名的一个长寿者,他的名字叫钱铿,南方楚国人,据说活了八百岁。我们普通的小孩子都会讲彭祖年高八百寿。彭祖是尧时候的人,在上古讲来,这个寿命不算小,不过也不长,跟老子比起来并不算长,在中国道家历史上,老子不晓得活到多少岁了,因为每一个时代他都出现,每个时代都变一个名字,我们现在所讲的老子是他周朝时期的名字,实际上不晓得他活了多少岁。
我们都晓得彭祖活了八百岁,不过中国人有个笑话,有一个老太爷祝寿,有人恭维说:“老太爷,您真有福气啊,您跟彭祖一样会长寿。”老太爷回答:“你拿彭祖来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这个人脸红了,老太爷不接受恭维,于是问:“老太爷究竟要活多少岁呢?”“我活一千岁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两百年。”“那很难办了,历史上找不出这样的比方啊?”“那你读书才少呢,你不晓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我就是祸害。”这位老太爷很幽默。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龄来讲,叫我们一般人跟他来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几十年,已经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很可怜,而且可悲。
这一段说明寿命时间的长短,是根据人的知识“比量”来的。庄子说一条鱼怎么变成大鹏鸟,不过中间插了那么多故事,就说明一个东西:你们不要不相信,因为人的知识范围有限,没有那么高的见地,所以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那么庄子下面就说明大鹏鸟由北极向南极飞的这一件事情,他又回转来,在下一段里头要作结论,当然不是全篇的结论。我们这样一研究,就晓得庄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评而是赞扬,四个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庄子的文章看起来简直像大海一样伟大,像大海里的波浪,不晓得有多少波浪,但是归结起来还是大海。庄子的文章我们看起来好象很散乱,东一下西一下,所以读《庄子》,读到后面忘了前面,不晓得他讲到哪里去了。但我们把这个逻辑抓住了以后,就知道《庄子》非常有规律的,还是在说一个主题——宇宙间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庄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个说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南北两极相通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们先把它截断,文章其实是连着的。商汤问当时很有学问、很有道德修养的“棘”,“是已”,有这件事情可以来证明,并能说明庄子自己讲的“北冥有鱼”,突然变成大鹏鸟向南飞,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么叫“穷发”?“发”,地下的头发是什么?草!“穷发”,没有草。中国上古什么地方叫做“穷发”呢?苏联到北极一带。这要研究《山海经》与中国的上古史。所以中国上古时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类,譬如叫俄国人为“穷发之民”,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在这一段文章里头,深切地证明庄子所讲的“北冥”就是北极。“穷发之北”有个地方叫“冥海”,就是《庄子》开头所提到的“北冥”。我们注意,《庄子》前面提过,大鹏鸟向南飞,到了南极“天池”,现在又转过来,为什么讲北极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国上古的科学物理思想,我们早就知道,由北极到了极点,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头就是南极,南极走到了头就是北极,南极跟北极连着的,因为地球像个皮球一样是圆的。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去走,也许有人走到了,据说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间去了,他永远不死,不回来了。但是真到了北极、南极那个地方,你回不来了,地心有一个吸风把你吸进去了,出不来了。据说地球内部很闹热的,还有个世界比我们还好,进去了以后永远长生不死,还不止活一万六千年。传说,中国甘肃我们老祖宗黄帝的坟后有一个洞,从那里可以到地球里面去,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陕西华山,也有可以达到地心去的这种洞。
我们不管那些神话,可是,庄子在本篇的文章里头确实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冲突了。如果我们了解了中国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晓得南极舆北极相通,就一点都不稀奇了。那么,这段文章看起来是在重复运用,什么意思呢?庄子上面是讲人的知识有限,寿命有限,经验不够,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说了半天以后,然后说,用现在话讲: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经验,引用历史证明,在我们上古时,商汤当年就向棘问过这个问题。可见上古就流传这个大问题。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重复上面的故事。“广”就是宽,“修”就是长,这一条鱼不晓得几千里大。“扶摇”是上古大风的名称,是从海底里面出来吹遍了大地的风,现在叫做台风一类的;“羊角”也是风,不是现在生病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脚抽搐的“羊角疯”,“羊角”是龙卷风一类,由地下冒出来向上旋转,形状长得像羊角;这两种风不同。“抟”,把风裹进来谓之“抟”,不是搏斗,搏斗是跟风斗争。大鹏鸟的翅膀把大风都包裹了,超过了九万里的高空。
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大鹏鸟到了最高处,大气层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绝云”。高空上面没有云,到了太空的边缘,连空气也没有了,“绝气”。但是太空上面还有的,在中国文学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讲到这里,我们想一想,中国的文学与上古的文化很妙,怎么妙呢?现在科学发展到人类可以到达月球,在超过地球以外时,有一段黑暗,其实不是黑暗,它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这是地球与其它星球之间,就是中国上古所讲的“青冥”、“青天”。“然后图南,”“图”是企图,大鹏鸟准备向南极飞,它到南极去干什么?乘凉休息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斥鴳”就是小鸟。这只小鸟笑了:大鹏鸟何必到达南极去呢?何必飞得那么辛苦呢?像我一样,一跳,跳了几丈高;一飞,飞了几丈远;好得很了嘛!就是飞下来,在那个“蓬蒿之间”,乱草之间一站,这不也是飞吗?也飞得很痛快了。这个大鹏鸟,何必要飞那么高那么远到南极去呢?
那么庄子在这一段的结论:
此小大之辩也。
我们要是用逻辑看这篇文章,《逍遥游》第一句话是“北冥有鱼”开始的,到这里一段,做了一个结论,说明“物化”的观念,讲给一般人听会不相信,为什么不相信?“此小大之辩也”。智慧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这个道理。
提到《逍遥游》,整个宗旨说明一个观念,人可以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与自由,同时也说明,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个要见地高超,所谓要有远见,才能有真正的成就。一个人见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讲他没有成就,也成就,也同这个小鸟一样,腾飞跃个几丈高,在乱草上一站,随风摇啊摆啊,也很舒服嘛。你要来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树上去了,岂不是优哉悠哉。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识范围低,他活了一百岁,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样,茶杯里丢一片小小的树叶,或者弄一点黄豆壳壳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开到哪里了?唉哟,开到纽约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后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动,“嗬,大风来了!”两个小孩子这样可以玩上一天。他那个境界与做生意发了一千万美金的财,舒服的境界是一样的啊。如同爱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满头大汗,那个舒服境界都是一样。
《庄子》这篇文章,影响了中国文化很深远,小而言之,人们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飞的字叫“鹏举”,就是引用大鹏鸟来的;宋朝的神仙陈抟,为什么叫抟呢?取“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陈抟的号叫“图南”,也是从《庄子》里来的。古往今来叫图南的,叫飞的,叫鹏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门读书的,我们送给他“鹏程万里”四个字。《庄子》影响之大,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南唐时代有一位文学家叫高越,在他没有得志的时候,文学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国历史上是五代时期,天下很乱,军阀各霸一方,这个称王,那个称帝。高越当时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称王,看到高越很有学问,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儿嫁给他。如果是普通的青年还真是求之不得,一个小国王把公主嫁给自己,那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啦。可是高越不干,他看出姓李的有这个意思,就套用《庄子》里的典故写了一首诗:“雪爪星眸凤鸟归,”他形容像鹰、大鹏鸟一样,爪是白的,一个任何的生物,寿命活得很长,变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抟带锦毛衣,”就是庄子所讲的:“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样的飞,文学上叫做“摩天而飞”,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张罗网,”你不要想布好网,把我这个大鹏鸟抓住。“虞人”是中国古代管山林,管动物的官职,相当于农林局局长兼野生动物园园长。“未肯平原迁草飞。”老实告诉你,你这个地方太小,还不够我翅膀一展开,我不想在这里飞。换一句话: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会干。这一首诗表达了高越非凡的志气。一个青年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志气,所以倒霉一点没有关系,将来反正“绝云气,负青冥。”
中国文化很多都同《庄子》有点关系。有古人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只鸟站在一根树枝上面,嘴巴闭着不动。讲到中国画,画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学,自己会题诗,会写字,这画就够得上文人画了。这么一幅画,题一首诗,怎么题法?这就是难题了。有人拿起笔来一题,把这幅画题绝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人世间的经验多了,实在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蜡一样。人的一切艰难困苦,不要向朋友诉说,也不必向别人埋怨,像这个鸟站在这里闭着嘴巴一样,连屁都不放,最高明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这是真的。你说你肚子饿了三天,没有饭吃,你给人家讲,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许还会笑你。你只有自己想办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没有面包找渣子吃。像这一类的文学境界的故事,从《庄子》里头钻出来的很多,如果你读书多了,看中国文化,很多地方同庄子的《逍遥游》都有密切的关连,尤其是关于大鹏鸟。
《逍遥游》现在由“物化”,物的变化,讲到了“人化”,人的变化。换句话说,上面提到物理世界万物自己的变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变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四等人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现在青年同学要挑起中国文化的重担,就要对中国文字特别留意。近年以来,对同学们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经没有办法再革命,因为没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现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养起来。这一段很简单,我们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必须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话文的那么,是虚字,没有实在的意义。为什么一定要用虚字呢?古文是要念读出声的,念的时候声音像唱歌一样,平抑音韵,铿锵朗然,要唱着下去,中间就必须换气,所以加上虚字,既可以换气,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气势。如果不加上虚字,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样,那就不对了。文学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乐。所以庄子拖长音韵,那么那么来了,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这个“效”,有些人的知识范围有没有用处呢?有用处,用处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学问知识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个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慧知识,行为效果,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可以,但不能当皇帝。历史上很多人当宰相时了不起,结果给他当皇帝就当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点就完啦,把他压死了。有些人做个公务员,很有效;有些搞学问写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个坏水管,他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没有办法做实际的事情。
“行比一乡,”重点在“比”字。你看庄子绝不用重复的字,“知效一官”。写古文,写白话文一样,每个字逻辑思考要清楚,下的定义要准确,下不准确不行,尤其是写书面文章。绝非新闻报道,马上机器在动了,下一分钟就要出来,管他什么话,报道出来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钟寿命,因为大家看过了报纸就丢嘛。要写流传久一点的文章,就不能马虎了。
有些人的行为,可以在乡邻里比较比较。我们到地方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中国外国都一样,你到一个地方打听一二,哪个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个绅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为在这个乡村比起来呱呱叫,真可以做一个领导作用。所以他的行为可以“比”,在一个乡村里比起来,他是老大,是顶尖人物。当然在一个乡里是顶尖人物,拿到国内比起来就不行啦,因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刚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两个在一起,可以搭档二十多年,如果换了一个人,怎么都用不好。这是人生历史的经验。你看古今中外历史上的人物,有汉高祖就有萧何,萧何不碰到汉高祖,换上其它两个人就合不来,合不好。等于男女之间,有的夫妇就配合得那么好,虽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艺术,没有他们这样吵啊,就不会过一辈子。你不相信?有这种人啊,夫妻之间吵来吵去,要是去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长了。另外找一个来,吵得都不是对象,吵得都没有味道,打得也没有味道,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样,老板有一个忠心的帮手,他当董事长就配合得好,假如换了一个,就搞不好了。
“而征一国者,”“征”,经验,效果。有的人治理国家当领袖,或者当第二号人物,他的聪明智慧能够发挥,如果叫他下来开小店,他绝对受不了,他光会大的,小的干不好。
这是“人化”,所以下面庄子加一句话: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每个人的知识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个小鸟一样,你大鹏鸟飞那么高那么远干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我“咚”地一声,就跳到那个树上去了,我这样还不是也在飞。所以用中国文学来批评就是:“自视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们拿镜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伟大,没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爱,看别人都是觉得不行,这是一定的。偶然做错了事,脸红一下,过三个钟头一想,我还是对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错了。
出格的高人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君”,“而征一国者”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领袖人材。什么叫领袖?出人头地,比人家高明一点。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蛮好,像我有个同乡的朋友,开馆子发了大财,慢慢他要开大公司,结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涂,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个人,爱国奖券中了二十万,我说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还不到八个月,二十万光了,最后还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万。因此这四等人,他们的范围就是如此,这些人“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自视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个高人,这个人叫“宋荣子”。这一类的高人,古代称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范围以内,因为他没有个格,没有范围可以范围他。“犹然笑之,”就笑这四种人,看不起他们。
庄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个隐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种特殊的人,这在中国文化中非常特殊,影响了我们的历史。在拨乱反正的时代,国家民族到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候,这一类隐士,在幕后都起了大作用。《论语》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几个隐士,如楚狂接舆等,每个都把孔子骂得晕头转向,最后孔子只有赞叹一番:“鸟兽不可以同群”!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对隐士非常崇敬。什么叫“鸟兽不可以同群”?鸟类是高飞的,它要高飞就高飞去吧;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过他们的生活。这些高人,该飞的飞了,该住山的跑了。而我们呢?既不能高飞,也不想入林,还是规规矩矩在人世间做个人吧!这是孔子捧隐士的话。而后世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在骂那些隐士是禽兽,这是完全把书读错了。孔子只讲“鸟兽不可以同群”,他没讲这些隐士是禽兽啊!这是后世儒家乱加的,这就叫读书不老实。
下面标榜了一个人格,普通人可以通过修养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这里提出了第五种人格。“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全世界的人都恭维他:你了不起!喊万岁,跪下来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骂他、反对他,他决不改变自己的方向。达到这一种人格很难了,在古今中外历史上都很难找到这样的人。孔子在《易经·文言》里对“潜龙勿用”的解释,“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就是要有特立独行的修养,不受任何时代、环境所影响。可见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个道理。只是庄子的文章笔法华丽飘逸,汪洋惝恍,显得更美一点,孔子只说了一句,温柔敦厚,方正朴实。这就是齐鲁孔孟文章与老庄南方楚国文章不一样的地方。“定乎内外之分,”“分”是份量。什么是我?什么是他?什么是物?什么是心?他对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辩乎荣辱之竟。”他对于人世间什么叫做真正的光荣,什么叫做真正的耻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耻辱,绝不因为现实社会的影响而有所改变。生活中钱多了当然很光荣,倒霉了谁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为这个现象与他本身独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别得很清楚。“斯已矣。”这些人了不起啊。儒家标榜的圣人、贤人、君子就做到了这种程度,庄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这句话妙了,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方面,历史上的高人隐士不是屡时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几百年才出一个;第二种解释,这些高人隐士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数数”,没有常常认为都同意了。就像现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可以保留这一票不投。
说到隐士思想,在这里我们插一段题外话。挂在这儿的这幅对联,是道家的陈抟写的。陈抟道号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抟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在华山修道。五代末期有个皇帝,历史上称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当时周主几乎统一了中国,可惜三十九岁就死掉了。周主曾经找陈抟帮忙,陈抟婉言推辞了。陈抟有一首名诗:“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豪不如贫。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陈抟当年的感慨和观感。“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陈抟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紫绶纵荣争及睡,”周主请他当宰相当军师都不干。“紫绶”,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带,我们看戏就知道,戏中的大官出来,在腰里挂那个带子,好象有水桶那么大,这并不是为了把衣服捆紧,而是拿来做官阶的装饰。“朱门虽豪不如贫。”富贵人家的房子门口,都是用最好的红油漆粉刷的。可是陈抟认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穷,一无牵挂。接着是他当时看到的情况:“愁看剑戟扶危主,”因为陈抟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之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高卧华山去了。这是隐士思想的代表作。我们小的时候都晓得:“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抟—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问:“我那个老朋友彭祖呢?”“已经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岁就死了。”你们看,这幅字就是他写的,很有神仙味道。实际上陈抟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间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节,从他那里接受了《易经》的学问。他高卧华山,等到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笑得从驴背上跌到地下来,人家问他怎么搞的?他说从此天下太平了。他是万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这一类人物,就是“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你懂了这种历史,就会对“未数数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样特别的味道了。
虽然,犹有未树也。
即使这样,他还没有建树,还没有得道呢。
这—段;庄子提出来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这还属于俗谛,还不属于真谛。
御风而行的列子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第六种人了不起了。庄子的老师“列子”,“御风而行”,他是会飞的,到达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飞了多久呢?他挺凉快挺舒服地飞了半个月,就又飞回来了。人修到地仙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蛮有趣味的。“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你们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萨赐福,你能求得到这个境界吗?你不信,去拜一万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飞起来。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认为这很了不起,但是庄子并没有认为他有什么了不起,飞起来不过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还是相对,还要依靠一个东西:风,没有风你飞个什么啊?同鸟没有空气就飞不了一样。这仅仅是佛法中的一种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会飞了,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被庄子看见了,会马上把你拉下来。像我们打坐,只有个空的境界,就是相对,就束缚在里头了。
真俗不二
第六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第七种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这种人没有看见遇,不过满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么?“乘”的是“天地之正气”,气是我加上的。什么叫“正”?我们坐着也很正,并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参!勉强套用孟子一句话,就是“浩然之气”,即天地正气。这一类人也不要飞,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气之辩,”哪六种气呢?有两种说法:拿中国的医学来讲,阴阳风寒暑湿六种气;还有一种说法,《易经》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个月,六个月属阴,六个月属阳。由乾坤两卦开始变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气,六气一节,所以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气候变化都不同,影响我们的生命活动,因此而产生生老病死的现象。如果有修养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么变化,他心理和生理都会有所准备,因为他本身“乘天地正气”,有了很高的修养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驾御控制“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游戏三昧中,优哉游哉。游到哪里呢?游到“无穷”,无量无边的时间空间不能限制他,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束缚。
“彼且恶乎待哉?”人生提升到这样一个境界,是绝对的,没有什么相对。等于佛家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说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个“我”不是指释迦牟尼这个人,并不是指这个小我,而是说人的生命有一个“大我”,超然而独立,超越了物理世界。庄子是用另一个方法来表达“恶乎待哉”?宇宙间一切都是相对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质世界,才能达到真正的绝对。
庄子所讲的大乘境界,什么道理呢?这里我们姑且安一个佛学名称:“真俗不二。”“真”是真谛,“俗”是俗谛。不要离开现实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这个现实,世间与出世间“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门,就是“一”。那么怎样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庄子点题了: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是老子讲的真正的“无为”,不过老子只讲原理、原则。庄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头,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们没有做到,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算“至人”。怎么才能成为“至人”呢?“无我”。“至人无己”,没有我自己。这个难了,人生要达到无我很不容易。睡觉睡着了不叫无我,那叫昏头;死了的人可以做到无我,那不算。我们坐在这里活着的人,谁能做到无我?无我不光是理论,它也是工夫啊!什么工夫呢?道家讲: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能做到“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比“至人”更进一步的是“神人”。我们这里参考佛学思想,到达八地以上菩萨境界,叫“无功用地”,一切都无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讲的“无为”。无论上帝也好,耶稣也好,菩萨也好,他救了世界的众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劳。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功劳,也不需要人跪下来祷告礼拜感谢,他觉得你应该感谢自己,与他毫无关系。真到了“神人”,是“无功”,无功之功是为大功,如同太阳一样,永远给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谢。
“圣人无名。”叫“圣人”只是勉强加一个代号,真正的“圣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圣人菩萨很多,我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圣人”,而且是真的“圣人”。像我们这些只是“剩人”,多余的人。
庄子提出了第七种人,这是真正的榜样,比那些飞起来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里呢?在最平凡当中!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里找?就在现实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为“圣人无名”嘛。菩萨、神人绝不挂一个招牌说我是菩萨,我是神人,如果挂招牌,那是广告公司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这是《逍遥游》的第四个重点,“人化”。人化有三个原则:“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尤其明白了“圣人无名”这一句,我们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讲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般人粗浅地读过去了,认为老子是骂圣人,不错,是骂圣人,骂哪一种圣人?其实老子骂的是标榜自己是圣人的圣人。真正的圣人非常平凡,绝不承认自己是圣人。如果觉得自己有道,那是贴标语,喊口号,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圣人了。所以,“圣人无名”。无所谓圣人不圣人,最伟大的在最平凡里头,能够做到真正的平凡,“无己”、“无功”、“无名”,功盖天下而自己觉得没有做过事,道德修养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因此庄子下面举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事实来说明。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尧让天下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我们中国历史上相传有这么一件事,这是上古的史料记载的故事,正史里没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尧、舜、禹几位都让过天下。中华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属于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后变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尧年纪大了,觉得要让位了,于是想找个继承人。当时有几个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许由,另一位是许由的好朋友巢父。尧就到山里找到许由,说我年纪大了,你是圣人,国家需要你出来接皇帝的位。许由一听,当然推辞了,推辞的话各书所载不一,然后把尧送下山去。许由觉得听了让位当皇帝的话很脏,心烦得很,就跑到溪边去洗耳朵。刚好巢父牵了一头牛过来,就问老兄你今天怎么在这里洗耳朵?许由讲了原因。巢父说你把清水给洗脏了,那我的牛就不在这里喝水了。于是把牛牵走了。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我们的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为什么那么推崇古代隐士的这种思想和做法呢?其实这些高士、隐士走的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路线。历史变乱到了极点,他们出来拨乱反正,等国家天下太平了,又一个个都溜掉。
我们现在回到原文:尧让位给许由的时候,当时有一套说辞:你老先生要知道,太阳与月亮出来了,在阳光和月光下还点蜡烛,拿纸捻子烧火,“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光明藐小了,这是很难过很讨厌的事情。尧是推崇许由象太阳月亮一样伟大,像我嘛,太阳下面一枝小蜡烛,不算什么。第二个比方:“时雨降矣,”夏天热的要命,结果大雨倾盆,街上满都是水,就是“时雨”。“而犹浸灌,”大家却觉得不够,还从水井、水沟里打水。“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上那么大的雨水下来了,结果还到水沟去打水,那点水算什么啊!
这两个比方很有道理。一个比方了不起的人,就是日月的光明;一个比方人在社会上有功德,就像天上下的大雨。在历史上经常用这个来恭维人。在我们的历史文化上,无论正史还是小说,都把适时的下雨比方给予别人的恩惠。《水浒传》上就写到梁山寨上当土匪头子的宋江,他的外号叫“及时雨”。《水浒传》你们注意,每个外号都有哲学。“及时雨”?夏天热得要命,下来的雨多好啊,结果这个家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这个雨没用了。军师是“智多星”吴用,智多星好啊,智慧那么高,办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的名字叫“吴用”智多星无用。看完《水浒传》人物的绰号同他的本名,你就会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说描写的人物的个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尧作了两个比方之后,接着说:“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称别人为“夫子”,相当于后代的先生。他说先生只要在那里一站,不需要讲话,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犹尸之,”“尸”就是尸体,换句话说代表傀儡。我好象给人捧起的傀儡一样坐在上面当皇帝,实际上白吃了世间一辈子的饭,象尸体一样站在这里。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点太多;想你出来当皇帝治理天下。
越俎代庖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许由答复尧:你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现在叫我来接班代理,我为了什么?求些虚名吗?“名者,实之宾也。”这个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实际行为成果的一个附属品,所谓主与宾之分,功劳是主体,有功劳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个人真有道德,接受了奖赏,那是名与实相同,如果没有事实而只有名,文学上就称为虚名,假的。许由的意思说:真正的名要有事实,要有功劳。天下如果没有治好,我出来为你抬轿子还有一点功劳,你现在已经治好了,连轿子都不用人抬了,我还出来干什么?
下面许由也作个比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小鸟在森林里,只要有一条树枝给它立足就很高兴了。风一吹过来,一摇一摇的,鸟在那里又唱又闹,两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它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属于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们青年同学联考过后,出了考场,到山里头找一块大石头躺下来,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看不到,谁也不过问,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很伟大,跟这个小鸟一样的,不过一上课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里的老鼠。“偃鼠”口干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点点水肚子就胀了。这个比喻是说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觉得满足就可以了,再找一个环境去满足是不必要的。
你们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们当年在大梦山游玩的时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动,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盖就要提起来,路又特别窄,两边是万丈悬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发晕的。像我们这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到底还是起不了。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着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是山里头的人,背着箩筐一样的东西挂在肩膀上,我们是反过来坐在上面,当然我们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话去形容:惭愧惭愧。这些人就背着我们上去了,我们坐在后面反过来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样,申公豹的头是歪的,后脑在前面,脸孔在后面,我们那时觉得自己变成申公豹了。开始专门只看来路,两边不敢看,坐着看着,觉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云,云层里有些亮光走来走去,配合着“嘟噜咙咚”的声音,其实下面在打大雷,我们走在雷的上头,天空太阳朗照,风景很好,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时他们背累了,我们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来休息,我们在树林里找石头坐下来看风景,他们呢,不大坐的,拿个木头横起来那么一靠,然后点一支叶子烟,一毛钱不晓得买好几支,烟吸进来一吐,看那个的神情啊,那时候尧来请他当皇帝都不干。他们劳累过后,到了庙子就可以拿到钱了,然后买馒头一吃,肚子吃得饱饱的,舒服得很,像当了皇帝或是发了大财一样。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许由说:我只需要现在过的境界就满足了,“归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们可以想象到许由的样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戏的味道。“予无所用天下为!”有道之士,何必干这个事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厨师。“祝”是祷告的意思。什么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师,相当于现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师,回教的阿訇这一类人。厨师不在厨房里做菜了,当神父当法师的总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替他去做菜吧。
为什么庄子引用厨师来作比喻?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是讲究吃的,历史上也出过好几个名厨师,有好有坏。第一个好厨师是伊尹,商汤的宰相,他没有当宰相以前,故意请求做厨师,以便有机会跟皇帝见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据说做出的好菜要有十个条件才行,不但味道好营养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来,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简直吹神了。像过去卖梨糕糖的吹牛一样: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长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马上长高,赶考的人吃了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效果就有那么神奇。伊尹后来当了宰相,使国家兴旺。我喜欢吃,也晓得做厨师的确很难,虽然能够使大家吃了都满意,可他在厨房里可够苦的,累得汗流浃背,一般人吃饱了,还不知道厨师是怎样辛苦做出来的。所以名厨师喜欢吃一点酱瓜,一点稀饭,因为好菜做出来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国家也一样。看到政通人和,社会安定,也不晓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诗:“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阳,三个月来整个变成花都了,我们只欣赏它的成果好看,却不知道创业的艰难。
许由说,尧,你做了几十年厨师,天天做好饭菜给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热死了,你现在想不干,对不起,我不会做饭,光会念经,只晓得“南无南无……”或者祷告上帝,“啊!圣母玛丽亚……”菜我不会做,没有办法来管厨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庄子用厨师来作比喻,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义。
要做一个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须摆脱世俗的枷锁,否则很容易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难解脱的,这是事实。所以许多人讲:“我什么都放得下来,生活嘛,有什么办法?”一听好象是真理,不一定。实际上我们做了一辈子人都没有为自己在生活,都是厨师,做了半天饭,都是做来给别人吃的,或者做给子女吃的,或是做给别人吃。因此必须要解脱了世俗的枷锁,才可以不为名利所累,做到“圣人无名”。
许由连皇帝都不想当,我们看起来已经觉得很高了,但是庄子告诉我们,人超越升华到这个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脱而已,还没有达到出世的解脱。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脱的来了。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次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窅然丧其天下焉。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这段文章很美,不过看起来别别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会这样写。我们打个比方,孔孟的文章温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线条中的直线;老庄的文章华丽飘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线。“肩吾”是人名,《神仙传》上说他叫“施肩吾”。“连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问连叔说:我听到“接舆”乱讲话。“接舆”也是人名,《神仙传》说他姓陆,叫“陆接舆”。这个人,我们在哪里见过呢?在《论语》上,又称他为“楚狂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疯子狂人,孔子挨过他的骂。这个接舆的话:“大而无当,”吹牛啊吹得大得没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话不兑现的,光说,话说过了回不来的。我听了觉得晕头转向,“惊怖”并不是说害怕,等于讲听得头都昏了。“犹河汉而无极也,”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没有边际。“大有迳庭,”“迳”是门外面的路。“庭”是门内的客厅。客厅同外面当然两样。肩吾说,接舆的话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总而言之,那个家伙说些不近人情的疯话。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舆骂了一顿,连叔等他骂完了问:他给你讲些什么呢?接舆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历来的注解认为在山西,至于在山西哪里谁也讲不清楚,实际上它是个假托的地方。“藐”是指很遥远,从那里往西方走。中国、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话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从某一个地区开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如此,这就是个大问题,非常妙的东西。我们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仑山顶,这里讲“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变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肤若冰雪,”皮肤又细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还要好看。身材之苗条,三围之标准,“淖约若处子;”像十二四岁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泼泼的,永远是个童子的相。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饭的,大米、大豆、麦子、高梁,什么都不吃,那吃什么?“吸风”,吃西北风,“饮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么出去玩呢?“乘云气,”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然后“乘云”随便玩玩。想走远一点呢?“御飞龙,”要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说去哪里,龙就飞到哪里。“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里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现代观念来讲,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终很凝定,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神仙。我们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话,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来了,不然就是各种表情来了。他始终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他在那里一站,这个地方都太平了,所以万物接触到他的范围,都会自然地和顺安定,不管气候也好,庄稼也好,一接触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没有了。“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人们不需劳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长出,成熟。换句话说,谁要见到他,就可以逃脱生老病死。这个描写就像佛经上讲的另一个世界北俱庐州一样,人们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适。肩吾对连叔说:接舆给我讲这些话,我越听越觉得他是疯子,尽说些疯话,叫人怎么相信呢?世界上绝对没有这种人。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连叔听完肩吾的报告说:对的。第一句话还蛮好听,下面就开始骂人了。连叔说不是你讲的对,接舆的话是对的。我告诉你,一个瞎子,没有办法让他欣赏世界上的文彩,艺术。“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构成的美丽图案。我们后世把用文字组织起来的东西叫做文章。一个聋子,没有办法让他听到最好的音乐,即使打钟打鼓打雷他也听不见。你要知道,一个人形体上有瞎子和聋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知识上的聋子和瞎子。你看这些神仙骂人的艺术多高,他们骂人是不带脏字的,但把人全都骂完了。
庄子这里提出“神人”。庄子的文章有个重点:他强调说明有这么些人可以做到。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于自己学问上的不够,知识上的聋盲。下面接着讲一个道理: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连叔说:接舆当时告诉你的话,老实讲是对你而说的。换句话说,你的知识范围太低,他当时比较客气,我就告诉你,他没有把话讲完。“之人也,”那个人呀,就是接舆告诉你姑射山上的那个“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磅礴”为形容词,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说,“神人”在那里一站,就可把万物融化了,与万物变成—体。你说他是人也可以,你说他是万物也可以,你说他是心也可以,他和万物融为一体。不是万物把他融化为一体,他能融化万物为一体,也就是“心能转物”。“蕲”就是安定,他在那里一站,这个世界就自然安定起来。所以像这样一个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弊弊焉”,就是很轻视、渺小,谁还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来治理一个国家?治理一个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个世界人类安定下来还不算数,他能够融化了万物,使万物都安定了。这里是讲“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连叔说:你要知道,接舆告诉你的这个“神人”,物理世界任何东西没有办法伤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极冰山熔化了,整个地球都变成洪水滔天,对于他来说,不过觉得像在水龙头下,正好洗个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碰到这个世界大旱天的时候,地球的矿物质,整个都融化了,矿物质都变成液体流汁,“土山”都烧焦了,变成煤炭灰一样了,他觉得是暖气开了,烤烤正舒服呢。
庄子这里讲的,看起来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话,不过佛也讲过类似的神话,是关于打坐修禅定的。所谓禅定的道理,就是庄子上面讲的“其神凝”三个字,这个“凝”就是定。所以我们大家修瑜珈、修道,没有做到“其神凝”都谈不上定。佛告诉我们,一个人修禅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禅、有二禅、三禅等。佛讲得最清楚,这个地球是要毁灭的,那时候会出现三灾,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个是水劫。水劫来的时候,地球北极的冰山溶化了,整个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么地方呢?淹到初禅天到二禅天之间。如果水劫来了,得了初禅定的人还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里打坐入定也没用,也把你泡掉了,这就是初禅天。所以我们打起坐来要流汗啦,身上生疮啦,有时动感情啦,或产生欲念的冲动啦,遗精和荷尔蒙的分泌也是跟这个水有关。这都是人体上欲界的水灾。第二个劫就是火劫,火劫来的时候,天上不止一个太阳,相当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个地球火山爆发,地球燃烧起来了,一直烧到二禅天到三禅天之间。水劫来了二禅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来他就抗不住了。我们打坐修道也一样,身体都要经过火劫,人会热得受不了,简直都要爆炸了。第三个劫就是风劫。风劫来了的时候,气流产生变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气一样自己就化了,其实并不是风,是气。三禅天还怕风劫。三禅天再高一点,超过四禅,三灾八难都不能到达。
庄子那个时代,佛法并没有进入中国,可他也讲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伤不了“神人”,实际上庄子晓得有个风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为“神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如果研究这个道理,这就很奇妙了,那时候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没有交流,我们再扩大地研究世界几个古老国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讲上古那些神人也达到这个层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学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就很奇怪了。可见人类不分人种地区,最初的老祖宗,根据上一次地球的灾劫,从同一文化而来,一开始就晓得人生命的价值有这样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秕糠”,我们吃的谷子,壳剥下来就是米糠,这里等于讲是麦子的麸皮。我们看过济公和尚的小说,济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别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问他这个是什么药?他说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两腿一伸,眼睛一瞪就会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结果人家吃了都好了。这里讲“神人”把身上的“尘垢秕糠”拿出来,人吃了这些“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入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价值升华到如此之高,他哪里会把物理世界一切东西看在眼里呢?
肩吾本来告诉连叔,想博取他的同情,骂接舆是狂人疯子,随便吹牛。结果他反而让连叔骂了一顿,世界上本来有这样的人,你自己真是聋子瞎子。骂完了,又说了一个道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这里为什么做生意要提到宋国?怎么不提鲁国也不提齐国?因为宋人是殷商之后,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战国时候宋国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国人。“资”是贩卖,“章甫”是礼帽礼服。宋人当时带着礼帽礼服到越国去做生意。越国是现在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在当时是野蛮嘏开发之地。“越人断发”,相当于当代人,头发是剪短了的,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中国文化是要留长头发,要梳起来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蛮文化留短发。“纹身”,身体上都刺花的,裸体的。宋人把礼帽礼服带到没有文化的地方去卖,结果都卖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东西,带到最原始的地方当然没有用。
庄子的文章是东一下西一下,看起来好像毫无头绪,没有连带的关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这两天,我告诉几位老头子朋友说:我们写的东西不行,要让年轻人写,因为他们写得比我们好,现在年轻人写文章,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庄子式的文章”。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学这种“庄子式的文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窅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慧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龟手之药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里举出一个与庄子同时代的人,惠子。惠子是当时的“名家”。古代文化讲“名家”,这个“名”就是逻辑,所谓“名理”,表示名称、思想和观念的意思,任何一个思想、名称和观念,都要合乎条理才行,即后世西方的逻辑学。惠子是当时的“名家”,讲逻辑,讲论辩,他和庄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诉庄子说:魏王送我一个大瓠瓜的种子,我就种起来,结果长了一个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们这个讲台的桌子还大三四倍,如果我们现在拿来做菜,这里满堂也都够吃了。古人在农村里常常把瓜切开,晒干了当水瓢用。惠子说:如果我拿它来作盛水用,又拿不动;如果我把它剖开了晒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没有那么大。这个东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没有用。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庄子对惠子说:你这个逻辑专家,当然比博士还要博,比教授还要会教,可是你光讲空洞的理论,不会实际去用。庄子接着给惠子讲一个故事:宋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个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陆北方天冷的时候,手很容易冻裂的,乡下的人就晓得用些羊油、猪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开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间里烤火,千万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会全掉下来,也不觉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来了,血液流出来才会觉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实的事。宋人有了这个家传的秘方,能在冬天里涂在身上,不生冻疮,手上皮肤不会裂开来,所以这家人,凭了这个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会伤手。现在年青人没有看过,我们小时候,自己家里的布织了以后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着脚在水里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冻都要冻死。所以漂布有这个“不龟手之药”太好了。在南方还有一种药,冬天了吃过这种药后,可以脱光衣服跳到深海里,几个钟头都不觉得冷,然后上来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药不到冰冷的水里泡着,人是要烧死的。这个故事讲另外一个人经过这里,听说这家里有这个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许相当于现在一百万美金的价值,购买这个秘方。于是这家人开了一个家庭大会议,认为保存了祖传的秘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给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饭,而且每个月做下来也不过几千块钱,只够生活而已。现在一下子就卖了一百万美金,全家人从此都发财了。于是就把秘方卖了。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
这个人买了秘方以后干什么呢?到南方去游说吴王。吴越地在海边,打仗要练海军作水战,他游说吴王成功,做了吴国的海军司令,替吴国练兵。到了冬天,和越国作战,吴国的海军涂了他的药,不怕冷,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劳,要分封一块土地归他收税,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样一个秘方,有智慧的人能够利用它不生冻疮,不裂皮肤这一点而封侯拜将,名留万古。而这一家人却只能用这同一个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样一个东西,就看人的聪明智慧,怎样去运用,而得到天壤之别的结果。因此一个人,穷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办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于人的聪明智慧,在于能否善于运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讲完这个故事,庄子就批评惠子:你现在家里头有这么一个大瓠瓜,太好了,怎么怕没有用处呢?要知道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难的事。庄子说你把大瓠瓜晒干了挖空,像坐在大船里一样,也不买船票,到处都可以玩。结果你还担心瓠瓜太大了没有用。“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这句话不仅骂了惠子,还骂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说你心里乱作一团,大草包一个,是个大笨蛋。后世的文学家经常骂人“蓬心”,其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逍遥游》第七节。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给它做个小结论,即智量境界的异同。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大小和好坏之分,一个人智量大,见地高,境界应用高,就能把一个不相干的小事情用来“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应用的见地不够,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也会没有用。像庄子他本身很高明,写了一部《庄子》,结果呢?留给我们后来的学者作为拿学位的论文资料而已,把《庄子》用小了,也变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怜。
无何有之乡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我们看到这里可以想象成,这是当时谈话记实的剧本。庄子跟惠子素来是好朋友,也是死对头,碰到就抬杠。惠子跑来看庄子,说他有个大瓠瓜,庄子就说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个大傻瓜。惠子挨了骂,没有生气,接下来他反而把庄子给骂了。惠子说,我还不止只有那个大瓠瓜,我家里还有棵大树,叫“樗树”。樗树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树还容易种,但根部非常的臃肿,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绳墨,”“绳墨”是古代,甚至几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现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条墨线拉起来,两边绷直扯好,用手一弹,木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锯子沿着这条黑线就可以锯下去了。但是“绳墨”对于那个大树根却没什么办法,树根中间到处鼓起包,无法使弹出笔直的黑线。这种樗树的枝条歪歪曲曲,不合乎规矩标准;长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这种樗树,还有一股臭味,不好闻,因此没人看得上。
惠子骂人也是不带脏话的,他刚才挨了庄子的骂,这里又回转骂过来。他说老兄你的话“大而无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树一样,既无用又讨厌,还发臭,谁看到你都要头一歪走掉的。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你看他们两人骂架多有艺术,决不骂“格老子”,“你混帐”之类,两人光在说故事,但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给骂了。庄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啊!你有没有看到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两种不同的 □跟狐狸差不多,我们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谓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庄子》,植物,动物都要用到,很麻烦。庄子为什么说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庄子这里骂人是转弯的,因为狸和狌,这两样东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国文学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头脑的人形容为“狐疑不定”。
狸狌独走路矮着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过来,不让人发现。它以为自己聪明,别人不知道,结果高明的猎人都晓得它这个毛病,就在它易常进出的路线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这样,喜欢玩小聪明。有时候它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树上屋顶上跳过来跳过去,“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觉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胆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聪明啊,把机关已经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进去了,“中于机辟,死于罔罟。”那些抓它的机械、罗网都布置好了,它怎么能逃得掉?你看庄子并没有当面骂惠子,这个家伙小聪明,鬼聪明,就像狸狌一样,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没有这样骂。如果是我们骂架会很笨蛋,一定骂得很难听,最后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舒服得很。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惠子:你呀,简直是小家把式,你以为你逻辑讲得好,知识就是那么高,你看那个“斄牛”伟大得不得了,有什么用?连老鼠也抓不住。中国的大牛有好几种,斄牛出在中国的西边,陕西过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带,那里的大牛叫斄牛,也叫牦牛。庄子开始先骂惠子像狐狸一样狡猾,自以为聪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现在骂你以为你伟大?像那条大笨牛,连老鼠也抓不住。
庄子说: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树吗?有了大树,又有大瓜,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个大傻瓜。你把大树栽在一个地方,哪个地方我告诉你:“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的那个地方。“广莫之野”,无边无量,万物都看不见的地方。你把大树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优哉游哉,逍遥自在。那棵树,晴天当斗笠,可以挡太阳,下雨可以当雨伞,什么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谁也不来砍它,万物都不来扰害你。因为看到没有用嘛,蚂蚁都怕臭,不来做窝的,什么都不理你。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遥。《逍遥游》点出了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
所以,大鹏鸟飞了半天,不是真逍遥,庄子说的真逍遥是“神化”。“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极乐在哪里啊?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又的确有个东西的地方。你到了那个“了不可得”的境界里头,就可以得逍遥。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就可以作一个结论:要得世法、出世间法的大机大用,必须先要具备“真知灼见”,所以禅宗要具见。大机大用取决于佛法所谓的“见智”,“真知灼见”所见的那个智慧。所以“见智”之所见,非心识之所识,不是一般心意识能了解的,是“无何有之乡”。庄子讲的“神化”,要达到神的变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遥自在。其实,就是佛家讲的解脱。
如果真的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无一物可得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逍遥。跟后来禅宗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同一个道理。这是讲归到真正的解脱,必须要了解本体,佛学的名词叫法身,必须要达到法身的境界。所谓的身,也无所谓一个身,而是假定一个名称,代名词。
讲了解脱,还没有讲解脱起用。到了《齐物论》才讲气化,解脱起用。实际上,《庄子》内七篇是有连带关系的,等于我们讲《论语别裁》,里面二十篇也是连贯的。
回目录 第二篇
庄子讲记·齐物论
南怀瑾 讲解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有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么《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么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么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么“嘘”?“嘘”在秦汉以后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不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么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么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遥游》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后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么《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么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么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么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么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后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线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么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么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么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人籁地籁天籁
中国后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么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啊。”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么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后,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后,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么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么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这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这股气变成风以后,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么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么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么喜怒哀乐,什么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翏翏”,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翏翏”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翏翏”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天风“翏翏”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围”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洼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么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呺”开始,“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翏翏”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后,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后,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啊……”“轰啊……”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啊。后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駡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么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么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么那么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后,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么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么?
咸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不同”,风刮过来,那个吹的味道,庄子起了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说吹牛,这个“吹”是从《庄子》来的。讲到这里,我想起了年轻时候见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庙子,其中一个叫上清宫,如果诸位到青城山玩过就会看到,那个道观很大,里头有面墙壁很高,有人画了一幅画在上面,游人见了都站在那里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画面上是一头牛,很多人抓着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脸,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里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个牛一腿蹬过去。用吹牛两个字画了这么一幅画,那幅画画得真妙。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宇宙万有的生命,都是这股“气”一“吹”,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时候,看过卖一种“糖人”,不管你要什么形状,他都能一口气吹出来。宇宙万有的生命就是相近于那么“吹”出来的。形而下这个生命怎么来?一“气”所生,我们不要当成风喔,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哟,这个“气”是个代名词。庄子说“吹万不同”,一股“气”吹出来,就产生现象的不同,所以我们在座的这么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种不同的样子。形而下就是这股力量吹出来的,吹出来使宇宙万有不同,这个还容易懂。那宇宙万有怎么来的?讲形而上“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天籁”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变成万物以后,就不齐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气”,“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所以你有你的气,我有我的气,大家的牛脾气狗脾气老虎狮子脾气,各有不同,“吹万不同”。那么,谁去主宰啊?没有主宰,上帝、神、菩萨都作不了主宰,“咸其自取”。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来的。“怒者其谁耶?”这里的“怒”不是发脾气,是形容很坚强的生命的气力。它形容吹的时候脸都涨起来了。像发了脾气一样。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脸就越涨得红,脸两边鼓起来像发怒一样,所以我们有一个名词叫“鼓吹”。这个“吹”“气”的是谁啊?是上帝吗?还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吗?还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齐物论》的中心要点,就这几句话。一股“气”吹出来变成了这个生命后,把它抓住就有万气的不同了。“咸其自取”这个“其”,等于大海的水一样,你心量大一点就多舀一点,心量小一点就少舀一点。所以这个生命,你抓取多一点,气就大一点,抓取少一点,气派就小一点;有些人是正气,有些人是邪气;有些人是阴阳不正气,有些人是半阴半阳的气;各种各样,是万气不同。谁作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归于自然。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的《楞严经》一样:“清静本然,周遍法界。”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随众生心”,随你的心;“应所知量”,“应”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它“吹”的“气”就有多大;“循业发现”,跟着你自己心念的业力发现。你要晓得哟,佛当时在印度的时候,是比庄子前还是后,这个时间无法考证,但他们说的原理是一个,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庄子是这样表达:“怒者其谁耶?”生命里头有一“气”,你找找看,那个东西谁啊?那就是生命的本来。“吹”“气”,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我们喉咙只有三寸,一口气上不来,“吹万”也不吹了,这个形体不属于我了。这个形体,不能依它的时候,那个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要找回来。所以禅宗后来提出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念佛是谁?”“我是谁?”庄子早就给你提出来了:“怒者其谁耶?”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魂魄与神气
下面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的文章不是说空话吗?你不要看两个字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閒”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严格来讲这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的文字并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闲”,门字里头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閒”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从门缝里面透进月光来,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真正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个范围的,有他的道德的标准。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真正睡着的话,神气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的,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过修炼,不能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养生的道理,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像这六句话不相干,现在我们说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一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世上无如人欲险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作内在的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庄子形容自己骗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自己骗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自己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注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过这个名词,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心理状况开始心念一动,一开发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只要一按机关,稍稍有某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开关不打开,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到关帝庙去买了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拜一拜,也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子上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只是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生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自杀。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阳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
庄子讲到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阳气了。注意,《齐物物》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家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在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喜怒哀乐”不是心态,而是情态,是人的情绪上所发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变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洼,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外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
“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但休息久了,人受不了的,必须要起来活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真宰是谁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着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样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有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取”,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实际上,早晨第一眼你看到的那个浪花,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不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的,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或叫菩萨,我现在求求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既然不是他们,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是我自己?那“我”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哪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朕”,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像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像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干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听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识,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慧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慧,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慧,都不能了解。大禹王都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了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道隐于小成 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了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类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能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慧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逍遥游》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下,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风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发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留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出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过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慧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此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搞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 “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这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与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慧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昼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反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观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与庄子有相同之处,不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对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人周围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一切尘,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引喻失义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对于“以指喻指之非指”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现在的书也在讨论,认为这个指呀,不是指头的指,这个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经据典,写论文,就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反正看到一点半点指头,就把它抄上去,然后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么书作引证,学问很渊博,实际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因为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所以结论留给谁做呢?留给别人去做吧。现在很多文章,只能这样。
很简单,这个“指”就是指头。庄子这一段讲什么?讲逻辑论辩。我们晓得,以印度的因明学来讲,论辩一定有四个步骤,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还要严密。因明的四个步骤,简单地讲:“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说话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为“因”。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来说明,这就是“喻”,在庄子中叫做“寓言”。因为人类世界上的任何语言文字,没有办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所以意识思想、意识形态很难表达。你说我会画画,把意思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层以后的意思了。那么怎样表达人类的意思?用比喻。人类文化中,每一个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比喻,最善于用比喻的是释迦牟尼,其次基督教《圣经》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喜欢用比喻呢?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比喻。譬如一个人问:“某人什么样子?”“你听我讲,你也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家伙长得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会一笑,反正晓得脸长,这就是比喻。我们人常常喜欢用比喻,比喻是论辩上表达情智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宗、因都讲通了,那么就是结论的“合”了。
那么,庄子对当时喜欢讲论辩的名理学家如惠子、公孙龙,他也提出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说拿一个指头,告诉你这个不是指头,他说这个比喻不大好。这叫做什么呢?引喻失义,就是用了比喻以后,反而丧失了真正的意义。年青同学读古文都念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其中有一句劝他的皇帝,刘备的儿子阿斗的话:“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的这句话,就了解了刘备的儿子阿斗非常聪明,会辩论,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所以诸葛亮以亚父的身份教训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庄子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这个话有点引喻失义,还不如用不是指头来做比方不是指头的道理。禅宗大师翻译佛学《楞严经》时,比庄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个月亮给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后来禅宗有一部书就叫《指月录》。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绝口不谈禅或许还能进入禅。“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和上一句是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喻意。
天地一指 万物一马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庄于归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这个“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也,”是以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像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毛,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明朝憨山大师有两句著名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他这个名句的观念,也就是应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的。我们知道,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过这么一句话:“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几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这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为什么用逻辑的道理讲这一段呢?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辨的这一帮人,惯用的这些比喻,庄子拿来批判一番,但是.庄子用的比喻,它影响后世很大。比方,中国产生大乘佛学,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则天时,是华严鼎盛的时代,华严宗第三代祖师贤首大师,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文章《金师子章》。庄子拿马来比方,他就用狮子来作比方。贤首大师用《金师子章》,说明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狮子的头、狮子的尾、狮子的脚、狮子的毛,分析起来,狮子全身无数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这一个狮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由此而说明华严境界是玄门,所谓帝纲重重无尽的道理。那么,贤首大师“万物一狮子”的观念同庄子“万物一马”的观念是一样的道理。
庄子用逻辑的道理讲到这里,跟着还是在批判逻辑,是非观念和一个人观念的认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说:是非观念所产生可以不可以,是从我们的主观来的,我们的认识,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你认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一个真正的离开身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提出了一个结论:“道行之而成,”我们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体上,只有实行。在这里,我们看到庄子偏重于经验论,讲实验,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讲空洞的理论。拿论辩思想来当道,完全错了。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完全错了。“物谓之而然。”“物”就是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了就对了,你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就叫什么,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么,讲对了或者不对?他又引用: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恶乎然?”怎么叫对了呢?“然于然”,怎样一定认为对了?还是唯心的作用.你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恶乎不然?”怎么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这是庄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话翻译过来很简单,庄子这么一写,让人眼花缭乱,就像戏台上跟人打斗一样,上面来个花样晃一下,花枪东一挑,西一挑,实际上他一刀从中间就打过来了,他的文章就是这样,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万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万物,电就是电,电通过灯时,它发亮;通过录音机收音机时,它发声。这个物体有它所以然的特别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有它适宜应该的本位,有它适宜应该的立场。但是在现象界来讲,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 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这样。形而上来讲呢,“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两个东西都变成原来的能量了。只是一个能量,那没有关系,因此说明一个道理:
唯达者知通为一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因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这里讲:“莛” 茅草的一根杆杆,很细,很轻贱,很脆弱;“楹”: 一个大柱头,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就是一个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个美女,最漂亮,两个相反相对。“恢恑憰怪”,讲人的现象,人的心理,人的个性。只讲四大类,“恢”:豁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狭窄,胸境狭小;“憰”:很奸巧;“怪”:很怪。这四种不同的现象,万有的现象,同人的个性、现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这句话的解释。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细的就是细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现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它是一个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与丑的,死了以后变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尘了,漂亮与不漂亮一样,这是“一”;一个毛草杆与一个大柱头化成灰了,还是一样,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那么,在这个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
这是物理的道理。一个东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们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细粉,分化开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是另外一个生命的开始,等于夫妻结合生了自己的孩子,两个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毁也。”这就是“方生方死”之说,成功的时候,也是开始毁坏的时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们第一天盖成功开门的时候,从这一天已经在开始毁坏了。所以,他有个结论:“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万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会形成有,这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有个中国文化重要问题來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们晓得中国儒家的文化,在几千年来,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后,所谓《四书》,《四书》里头有《大学》、《中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背诵,我们当年读书,在小孩子的时候,就非背诵不可,不会背诵,老师就要打手板,肿得象螃蟹盖一样,痛好几天,很可怜的。这个《中庸》,有大学者考据提出来,认为子思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中庸》是依据庄子这个思想来的。称“中庸”,“中庸之用”,是庄子在这里先提出来的。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说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经常考据自己,前天做了些什么事,自己今天想考据一番,都不大准确的,自己前天放的东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时候忘记了,有时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据得出来,不晓得诸位有没有这个经验。所以,现在根据古董,根据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我只能引用庄子的话“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谓之是也,非者谓之非也。”很难说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庄子这里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讲,“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达者,“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的一体,是绝对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绝对的。天地间的事,没有成败、是非、善恶,从形而上道体上讲什么都没有,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知通为一。”
那么说,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不用。所以有些人学庄子学坏了,我过去看老一辈的朋友,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几倍,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辈子喝酒,优哉悠哉,我问他们:“为什么世界这么乱,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他们说:“你不晓得,我学了庄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那时年青,很喜欢跟这些老朋友开玩笑,我就叫他们外号,《水游传》上智多星吴用,“无用”。庄子的道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用而寓诸庸。”怎么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庄子说“庸也者,用也。”把《庄子》内七篇搞通了,就明白庄子并非是主张完全不用,还是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释:“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来源差不多也有这个意思。
在庄子那个时代,变乱到了极点,那个时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处乱世之间,慢慢会逃避现实,人容易变成“乡原”。然而现实逃不逃得开?人是逃不开现实的,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而不被现实所用,用得好,就是庄子所讲这个“庸”,用得不好,就变成乡原。乡原看起来样样都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乡原”,认为“乡原者,德之贼也。”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有通了道的人,得这个“用”,中庸之“用”的作用。庄子这一段,关于逻辑论辩而讲到是非、成败,我们不要给他这一段骗过去了。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后世所讲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慧,最高的智慧到了极点,看起来很平常,但“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几矣”就是差不多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是很圆的,虽然很圆,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弯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这个“适得而几”,差不多了。“几”就是机关,电灯的开关,手指头只要一点原子弹的按纽,只要国家首领用一个指头轻轻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毁掉,这就是“几”。“几”是很轻松的就那么一点,最困难就是这一点。你得其“几”,你懂了这个,“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慧,用起来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了最高的智慧。那么,我们有了这个最高的智慧,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慧,很平凡的这个用。下面庄子就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们人不晓得用这个“庸”,聪明人为什么反被聪明误?就是喜欢玩弄自己的聪明,笨人吃亏在哪里?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聪明也是笨人。这些人笨是为什么?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后也。”把自己的精神、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劳神明为一”的“一”,不是“道通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错了。只向一点上钻牛角尖,他认为自己最高明,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么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个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院长,拿板粟喂他养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样的另外一种食物,究竟是什么,考据出来甚是为难,这个东西是猴子喜欢的食物。)本来每天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有一天,老头子好玩,忽然对这些猴子讲:明天开始,早上喂三个,晚上喂四个。猴子就吵了。老头说:仍然是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众生像玩猴子一样,反正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这么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气得非要打架,恭维你天下第一,这一下高兴了,实际上都是给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庄子最后一个结论:“名实未亏而喜怒属用,亦因是也。”等于那个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个,实质并没有变,只是把观念变一变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这个故事,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的道理都在内,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样,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一个政策一转变,明明这个办法拿出来,全社会全世界都有利的,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不习惯,如果一件坏的事情习惯了,叫他改变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历史上有“民曰未便’这种事,老百姓习惯了的,法令办法有改变,闹起来造反了。实际上造了半天,改变了的就是“狙公赋予”。
历史上的商鞅变法,当时改变政治的“法治”主张,第一项是针对周公的公产制度。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首先是经济思想改变,主张财产私有。由商鞅变法,建立了私有财产制度以后,秦国一下子就富强起来了。但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遭遇打击很大,关键就在四个字:“民曰不便”,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这就讲到群众心理、政治心理与社会心理。大家要了解,人类的社会非常奇怪,习惯很难改,当商鞅改变政治制度,在经济上变成私有财产,社会的形态,变成相似于我们现在用的邻里保甲的管理,社会组织非常严密,可是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开始的时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统统反对,理由是不习惯。可是商鞅毕竟把秦国富强起来了。他自已失败了,是因为他个人的学问修养、道德确有问题,以致后来被五马分尸。可是他的变法真正成功了,商鞅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变,不止是影响了秦国后代的秦始皇,甚至影响了后世三千年来的中国,中国后来的政治路线,一直没有脱离他的范围。
由商鞅一直到西汉末年,这中间经过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复郡县,把私有财产制度恢复到周朝的公有财产。王莽的失败,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来,再经过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变法,尽管我们后世如何捧他,在他当时,并没有成功。王安石本人无可批评,道德、学问样样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后世永远留传下来,而当时失败,也是因为“民曰不便”我们读历史,这四个字很容易一下读过去了,所以我们看书碰到这种地方,要把书本摆下来,宁静地多想想,加以研究。这“不便”两个字,往往毁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毁了个人。以一件小事来比喻,这是旧的事实,新的名词,所谓“代沟”,就是年轻一代新的思想来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习惯,实在便不了。这往往是牵涉政治、社会型态很大的。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于这种心理完全懂,于是就产生“突变”与“渐变”的选择问题。渐变是温和的,突变是急进的。对于一个社会环境,用哪一个方式来改变比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变他的“不便”而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慧。
像当年在四川成都开马路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那时的路都是石头铺成的,下雨很滑,成都当时开马路很困难,当时群众认为破坏了风水,大家反对,所谓五老七贤,出来讲话,硬是不准开。五老七贤是满清遗老,地位很高,财产很多,学问很好,社会力量很大。后来有一先生(他是在这里去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实在没有办法,有一天,他请五老七贤来吃饭,这边在杯酒联欢吃饭的时候,那边已经派兵把他们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贤回家,已经是既成事实。随便大家怎么骂法,而事情还是做了。等到后来马路修成了,连瞎子都说:有了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时要改变是很难的。有时必须要以逆众意,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但当。这就要谅解他这样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违反了自己的私欲,宁可自己忍痛牺牲,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我们这个环境,假如下一次来改变了,许多人就会觉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涂,其实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会、家庭也是这样,你的孩子读书不用功习惯了以后,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会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赋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很深的人生实用经验,太多的道理,你当一个笑话听过去了,那就辜负了庄子。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著《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慧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慧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阳、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而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变的?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万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为风,或者地、水、火、风,金 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这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么,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 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过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斗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很连贯。
比方上面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 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 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朝三暮四”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宗、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吗?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两面的,庄子文学很美,逻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和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 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物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 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这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样。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他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辩,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执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像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世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了,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管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是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正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认为,都否定我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是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道可道 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就不必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问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这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假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像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像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大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
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的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嘛,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老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嘛。这个就是逻辑。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有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讲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在这个观念里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展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于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它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就是说,从“无”变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了。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因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讨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不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逻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圆的逻辑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有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么,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义”,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厉害是庄子,但捧孔子最厉害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意,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加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外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的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阳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黑夜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热,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么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著《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后人说“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关,《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点,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祀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阳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真正的“大仁”,如太阳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说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有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就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节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慧。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慧到最高处,没有智慧可谈,那是真正的智慧,那个就是道的智慧。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不懂。”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讲过一句话。”真理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庄子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 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必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像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是“无知”。
下面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因为把人伦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庄子说人伦之道,由普通一个人,怎样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说,假使你懂了最高处没有语言文字可以讲,一切言语思想所不能到达的道理,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没有各种的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这个,认清了这个方向修道,“此之谓天府。”庄子定名为“天府”,这个“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宫殿,用“天府”来代表形容道的宝库,拿现在的话讲,就是道的渊源。你懂了这个以后: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真讲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样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学道的打坐,学佛的打坐,你坐起来干什么?坐在那里辩论,心里自己给自己辩论:这个不对吧?这个不大静吧?这个不是功夫吧?这个气脉没有通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心里思辩。真到达了内心无争的境界,没有思辩,脑子里心里绝对的清净,“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没有管什么方法,什么都不管了,那么,你已经跟道的东西接近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修养到了这个境界:“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都灌不满,所以老子也讲,此时才叫“虚怀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进去,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也灌不满,它没有底的;同样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你把它舀掉,也永远舀不完,它不增不减。那么,这个“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里来的?
“不知其所由来。”无所从来也无所去,不知道的来源,也不知道的去处。“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辉永远是挥发的,永远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做到这样,对了。庄子现在传我们道,这个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万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出自《庄子》的“天府”、“葆光”,后来道家经常引用。内在的光辉永远在挥发,这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就是修道。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圣人也有烦恼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国三代以上的上古史,庄子这里提出来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别的地方很少看到这个资料。庄子说尧当皇帝时,所谓公天下,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舜跟着从政三四十年,从小职员开始到宰相,当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尧到一百多岁才交位给他。有一天,尧问舜,西南方的边疆,有两个小国家,“宗脍”、“胥敖”,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边疆地区的这两个小国家,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了家门的,流落在边疆;一种认为西藏、云南边疆地区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尧想出兵打他们。尧是圣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实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释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读古书读到南面称雄,这就是王者。因为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几千年帝王专制时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啊,杀头的。只有每个地方的政府机关,寺庙,可以坐北身南。尧告诉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释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这是什么理由?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尧讲这段话有两层意思:实际上,尧舜传位之间,真正的实权已经交给舜了,但主要的事情还要跟尧讲一声,一方面尧主要想测验一下,你接位了,有没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虽然尧舜是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有时候心里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可以从这两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舜答复说:这两个同民族的同胞被赶出去了,现在还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野蛮的禽兽一样的生活,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古时代讲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舜告诉尧: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还有我们人类的同胞流落在边疆,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愿意,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况且你的道德爱天下,爱万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比太阳还要光明,你想到这个事情,当然心里不高兴。
《齐物论》的这一段讲人伦之道,说“人籁”。我们用普通的观念讲,庄子讲到这里,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于平常的生命,而找回来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啮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传》,称为隐士,道家称作是古代的神仙。他们两个的对话很有意思。啮缺问:你知不知道,天地万物有一个到了最高处基本是相同的,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答复:我哪里知道?换一句话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么啮缺就问:既然这样,宇宙万物的最高处是无知吗?王倪又说,那我也不知道。我们中国文化有一个成语,叫“一问三不知”,就是出自这里。
他们的对话换一句话:“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么世界上没有道,没有智慧了?”“那我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辩来辩去辩不完
讲到这里,王倪就答话了:“虽然,尝试言之,你虽然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但是,“尝试言之”,不过呢,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是庄子的文法,创作的一个文章体裁。在中国历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引用庄子的“庸讵知”,不过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拿现在的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你哪里知道。“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这个“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慧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厉害。“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告诉你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于说,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讲了半天,这就是禅。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智慧,一个人的论辩,尽于“知止”;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学问,尽于“知止”,一切到了最高处,无知。注意啊,我们在座的学佛学道,你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国哲学什么的,你所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慧不属于学问,思想、聪明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个人的结论,不是定论。再进一步,我们知道,人不外乎知觉和感觉,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像无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现在庄子又把知觉与感觉连起来讲,他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复上面的话。庄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讲,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民湿寝”,“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们人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还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那个泥鳅呢?一天到晚在水里,怎么没有腰痛呢?也没有风湿呢?可见这个感觉不一样。“木处,则惴慄恂惧,”如果把一个人吊在或挂在树上,会害怕掉下来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挂在树顶上越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在湿地上睡久了,会得风湿病,而泥鳅生活在水中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鳅、猴子,“孰知正处?”你说说看,哪个感觉究竟是对的?哪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秉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觉思想就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刍豢,”人类吃什么?菜、饭、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是头上没有长角的小鹿,属鹿的一种,“麋鹿”吃草。“蝍蛆甘带,”有一种虫像大蜈蚣,喜欢吃蛇。“甘”就是觉得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种飞鸟,很凶的,叫老鸱,喜欢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鸱鸦,人喜欢吃菜吃饭;糜鹿喜欢吃草;蛆喜欢吃蛇;鸱鸦喜欢吃臭的死老鼠。四样东西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是真正的对呢?这是饮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种,猴子有猿、猴好几种,有猵,有猵狙,等于北方的牛有黄牛、水牛的分别一样。猴子里头有一种猴,同性恋,以“猵狙”为雌。“麋”和“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别,互相交配。“鱼”与“鳅”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中国古代的两个美人,大家知道她们长得很漂亮。“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鱼看见她们就沉下去了,鸟看见她们就飞走了,山里的野兽看见她们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以为漂亮的,而别的东西认为不漂亮。庄子骂人家逻辑诡辩,而他的诡辩比别人还厉害。
这些看似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拿现在的观念看,都深有科学道理,庄子所引用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把专门的资料找来,叫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分析,觉得庄子引用得非常对。总而言之,这里提出了三点: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其實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只是同庄子的说法不同,譬如说水,佛经上比庄子講得还玄一点,我們看到是水,佛经上讲饿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干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进到嘴里也会变成火了。这个我們没見过,但有一點我们知道,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里烧得要死,酒不能说不是水呀,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我们人吃的饮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最好的饮食,天人都要掩鼻而过,看都不敢看,觉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佛经上说的这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因为天人我们没有办法找来对证,饿鬼也没有办法站出来证明。莊子的这些比喻,拿生物来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恶的不同。因此庄子辩论的结果,推翻了春秋战国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学说,儒家、墨家讲怎么可以救国,怎么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道,實际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个道理。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思想观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来,不知道色盲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神经病医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经病,还是我是神经病,搞不清了。神经病四面八方围到你的时候,搞了半天,发現我们是神经,他们是正常,你到了那个环境,分别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庄子说,依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辩来辩去,“樊然淆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恶能知其辯”,你叫我来辩,我講不出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懒得来辩。这一段话,是庄子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又对辩,作这一节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说: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吗?庄子这里提出来一个“至人”,得道的人。我们知道,庄子就人的价值,提出了三个名词,后来的中国文化道家道教经常引用,第一个是《逍遥游》提出的“神人”,第二个在这一节提出的“至人”,后面还要提出“真人”。以庄子的观念,我们现在不是人,因为把人的本钱玩掉了,虽然我们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钱。人的本钱真做到会变成仁人,人变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达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做到这个标准,道家叫做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尸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时,同学跟我说笑,老师,你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是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就是“走肉”。
庄子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讲完了。我们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国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说,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经达到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四大海洋,火山爆发,烧起来,庄子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温暖,洗个澡,一点都不热。“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海洋,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海动摇,海水干了,他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了。“至人”修养超神入化到了这个程度,庄子这么一写,中国后来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从这里来。
人做到了这个境界,不要坐飞机,手一招,天上的云就来了,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太阳、月亮拿来就是摩托车的两个轮子,就骑上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养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物质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当然不懂人世间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间的是非,在他看来,犹如小孩子的争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又等于看一群动物在笼子里自己闹,不相干。
《齐物论》这一段,从“人籁”而到达“天籁”,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还有“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孟浪之言
到这里,庄子又讲了一段故事,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和“长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传》上的人物。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是孔子。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讲,得道的人,“不从事于务”,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据我数十年之经验,凡是一有修道观念的人,这个人就废了,就完了。什么原因?第一,学道難,非常难,一般修道人认为“从事於物”会扰乱我的道心,什么也不管,以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云气,骑日月,”对不对?你们去研究,这是不是真的道?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说,学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物,“不就利,不违害,”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养到了这个地步很高。绝对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个人的自由主义发展到極點。可惜我们一般人没有学到“不就利,不违害,”“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礼记》中讲士大夫、知识分子国難当头,见危受命,不怕祸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但是如果你传我一个道,对自己有利,我就磕头,你就是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虽然看起来很诚心,实际上做的动机却是“就利”,对不对?佛家讲布施,为别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讲奉獻给大家,只要牺牲一点,对自己有害,就不干!对不對?
真得道的圣人,“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不缘道,”不标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长寿,又要发财……带个香蕉到庙子里拜拜,所有要求完了,香蕉带回来自己吃饱,总而言之,统统希求。还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样子,装模作样。
“无谓有謂,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你说他有所謂吗?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好像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劲,但是仔细研究,他虽然生活在人世间,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車,每天六点钟起床,匆匆忙忙地赶,晚上十二点钟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尘垢之外。
瞿鹊子说,我给老师那么讲,可老师呢,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没有资格问这个话。我给老师骂了,但心里不服气,“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我认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这样,“吾子以为奚若?”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你问的问题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老祖宗黄帝,得道的人,“之所听熒也”,你问他,他也会裝作听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问得太高了,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师孔子哪里会知道。看起来莊子在骂孔子,实际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计,”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见卵而求时夜,” 看到鸡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了,不要闹钟了;“见弹而求鸮炙。”看见了弹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鸭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野味,你只不过子弹在手,还没上山打猎,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所以老师骂你孟浪,不是真的吗?
注意啊,你看这一段,描写千古以来一般修道的人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气脉通了,神通来了,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有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啊,我在你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點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叫你来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了子弹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流传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阳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吻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吻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个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像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文字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有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饱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吻合”,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吻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生者寄也 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构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也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生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像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没有胆子,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去的道理。这是中国文化的讲法。上古祖宗大禹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住旅馆,死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现在醒着坐在这里研究《庄子》,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闭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里一样。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几句,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过去了永远不回头;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远不回来,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从道家思想来的。
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晓得回去,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样看来,庄子是不是劝我们早一点死?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这是我们文化最有名的四个字,是受道家的影响。历史上有多少忠臣,战死了还站着,尸体绝不倒下来,以致敌人的将领都对他崇拜万分,往往为他立祠建庙。特别是元朝名将董抟霄战死后,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白光出来,尸体站立不倒,敌将赶快跪下磕头。满清入关时,很多忠臣战死后尸体不倒,敌人的将领都受中国文化影响,马上叫下面的人点香、点蜡烛,统帅跪下来一拜,尸体就倒下去了。所以我们中国人说:“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义的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为神。我们看见许多庙,大家都去膜拜,里面所供奉的神,就是这一类人所升华的。他们的修养精神,同中国文化庄子道家思想有关,不是佛教来了以后,才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又是真理。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
“丽之姬”就是丽姬,“丽”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古代的西施一样。“艾”是地名。“封人”是管边境事务的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男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间,对于妹妹可称女弟,对于姐姐可称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后的事。晋国皇帝选丽姬做妃子,她离家时,痛哭流涕,泪沾衣襟。古代听说皇帝要选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走了,一入宫,一辈子见不着父母。所以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诗。“深宫二十年”还是小事情,还有一辈子不出来的。等丽姬到皇帝那里,变成皇后了,家里可以通来住了,这一下多舒服,多富贵,回想当初出来时,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蹋糊涂,后来想想,越想当时越觉得当初荒唐、愚蠢、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结果死了以后到那一边觉得很舒服,那个时候想起临死时那个哭是多余的。
庄子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没有这个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时,有没有办法通信?有没有办法通电话?我有个朋友六十几了,过去也是带兵作战,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了一个道理,我问发明了什么道理?他说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肿瘤医院,他说这个怕什么?上帝给我们一个生命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得癌症的机会,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多可贵呀!这就是很有勇气。
我们人只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个大转折。庄子这一段讲生与死一样,引用了“丽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后很舒服的话,很后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齐一,齐一生死,就四个字,把生死解决了。
大梦谁先觉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两个字。“梦”、“觉”,庄子写的文字很美,可以说是对梦的研究。中国文化对梦的研究有很多资料,医学对梦的研究同心理学大有关系。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古人梦到喝酒,不一定是高兴的事,白天可能倒霉。中国人有句老话:“梦死得生”,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梦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有人梦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请你去打猎。梦境跟白天完全两样,但是我们要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做梦时绝对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晓得做梦就醒了。“梦之中又占其梦焉,”年青人经常梦中梦,梦里头觉得看书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以后,觉得做梦,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我们夜里闭着眼睛睡着了,因为神经没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张开,哎呀!做了个梦,实际上你的思想、神经没有休息在想。“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才知做梦。我们白天也在做梦,人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现在把眼睛闭起来,前面就看不见了,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时做白日梦,睡时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的梦,如此而已。真正什么时候不做梦呢?必须得道,只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晓得人生是“大梦”。“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唐朝翻译佛学《华严经》称释迦牟尼叫大觉金仙,很多佛经在翻译时用庄子的名词,如“众生”、“大觉”等等。另外,《三国演义》诸葛亮有首名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人真悟道了,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未悟道前不知道,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因为我们没有悟道,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聪明,说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里面高兴。庄子说我问你,你认为自己很聪明,自己很清醒,你那个“窃窃然知之”的心里:“君乎?”你能不能够知道做主的是谁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样,你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骂得多漂亮。谁的鼻子给人家穿一个什么东西牵着走?牛不是鼻子给人家牵着走吗?鼻子给人家牵,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牵,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顽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庄子借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问答,引出孔子的言论。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
孔子对学生说:我同你们都在做梦,你以为我在传道,其实都是梦。“予谓女梦,”现在我讲你们在做梦,这一句话“亦梦也”,我自己也在说梦话,也在做梦。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这样讲的道理,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逻辑,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就是佛家禅宗所谓“机锋”。中国学武的有一句话:“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弓拉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机”。彼此两个机关相对,非常锋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来不及用思想。等于战场上,两个人同时子弹射击,你怎么躲避子弹?没得思考,不能用后天的思考,锋利快速无比,就是“机锋”。庄子说的“吊诡”这个东西,若不借用禅宗、佛学来解释,越搞越不懂。
我现在告诉大家,大家都在做梦,以孔子的话讲,我现在给你们讲学传道,也在说梦话,我姑妄言之,汝姑听之,你也是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这种说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么谁懂呢?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只有千万年后,碰到一个大智慧的圣人会懂这个道理。“旦暮遇之也。”等于早晚当面看到一样,一点都不稀奇。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他没有骂人,但把天下人都骂完了,你们统统不懂,只有万年以后高明的人会懂我的话。等于司马迁写完《史记》后,在自序中有“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骂人的话,我写的《史记》,你们不懂,只好藏在山洞里,“传之于其人”,将来也同庄子所讲的千秋万代后,有聪明的人会懂我的话。
我一辈子喜欢到处买书,我常常给朋友讲,多买一点书,留起来。好几个朋友给我说,买书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现在的房子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其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书留着,你的孙子都看不懂?你把孙子都看成你这么笨?说不定,你的儿子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认为书看不懂,不买书是很笨的。
庄子提到“吊诡”的这一段话,不大使逻辑。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也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大家都是梦,梦也是梦,最后说这些话不要听,“吊诡”,听了也不懂,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你说不符合逻辑,又觉得有理。因此,他转过来,又批评了惠子这些讲辩证逻辑的。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
道只能够悟,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不能从文字去追寻,若以文字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用辩证的方法去辩证这个道,你假使胜了我,我没有胜你,这样一来,你真的是对,我真的是错了吗?反过来,假使我胜了你,你不能胜我,难道我真的就对了,你真的就错了吗?“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客观双方都是错。
总而言之,天地间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天地间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结果以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个结论,我与你统统是无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真正的有学问、聪明,都是“黮闇”。庄子提出一个名词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么?白的里头有黑斑、斑点,有污点。“黮闇”是什么东西?引用佛学的名词就是“无明”。我们现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人类都在“无明”中,但是自己还认为是智慧。“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一个有智慧的人来纠正我们思想中的错误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个人的思想跟你一样,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样,他来做评判,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我一样,来做评判,也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来做公正人,他怎么可以确定呢?假使找一个与你我思想一样的做公正人,既然他与你我一样,也就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一个真正的判断与公正。
“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我与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既然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那么对于普通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得真理,到哪里去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他是谁?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一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庄子提出一个名称,“天倪”,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个天,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在中国文化代表这个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国文化,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都有四、五种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或者儒家书里讲的“天”,有时候代表天体,科学自然界的天,有时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个代名词,是抽象的。这里所讲的“和之以天倪”,真正达到道的境界,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停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亦即是非寂然,就是庄子讲的“天倪”。
“是不是,”你讲“是”,是你主观的成见,不一定是对的,客观的看,你这个主观“不是”。同样的道理,“然不然,”你认为对的,也不一定对,都是主观的性质。假使你客观认为是对的,真正确定“是”,你这个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我现在讲话很客观,一讲出来,已经主观了。中间是非常恶之辩别,没有办法弄清,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也没有办法确定,无法辩。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等于佛学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就这四个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辩来断定。诸位年青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我们看了这一句话,马上下意识的一个主观错误观念就产生了,当成不能思议,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讲方法上,并不是一个确定观念:不可思议是不能思议。拿佛学来讲,这叫做“遮法”:这个门这个路子是错的,方法上是用错了的,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你这个方法。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庄子讲到这里,同佛学理论完全沟通了。所以,用思辩推测形而上道,完全错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们坐着什么都不想,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认为我这个就是道,你要晓得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对不对?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以佛学中观正见来看,你这个就不是正见,是偏见。因而学佛和研究道是同样的。你说不要逻辑,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用过了,马上把它推翻。所以庄子接着说: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类文化都是从人的思想来,论辩是靠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变化的声音变化出来,谓之“化声”。凡是“化声”,都是“相待”,就是相对,不是绝对。“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即真正的绝对,必须“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用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几千年来,东西方学问思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乱,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思想战争。严格来讲,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曼衍”,越衍变越多,因为不能得道,“所以穷年也”。所以无穷无尽的日子,你去搞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千年万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来。那么,怎样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忘记了一切理论道理,乃至道家、老子、庄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给我们懒人哲学多好,尤其青年学生不肯学习,不肯写文章,坐起来懒得想,然后把四个字拿出来,我是学庄子修道的,“忘年忘义”,什么都考不出来最好。“振于无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么地方?站到无量无边的境界里,“无竟”就是无穷尽。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叫欧阳竟无先生,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故寓诸无竟。”就是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庄子时代,“无竟”这个观念已经有了,佛学来了就是无量无边。“无竟”的观念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易经》用“乾”“坤”两卦开头,最后是“未济”结束,永远是无穷尽。佛学唯识学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在流,无穷无尽。当我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佛学告诉我们,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时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了。《论语》中孔子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断地过去了,永远不回头。年青人听了,不要认为这样很灰心,这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下面有句话:“不舍昼夜”,像流水一样,不管白天夜里,要永远不断地往前涌进。这就是庄子讲的“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易经》乾卦的卦辞,乾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词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地前进、扩展、伟大、成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天地蜩双翼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就是影。“罔两”是什么呢?中国文化有一种讲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来,中秋节快来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众默然)。自己影子没有看过?!可惜你们诸位青年同学在都市里生长,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夜里走路,两边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而且影子外面还有个光圈。“罔两”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吾待蛇蚹蜩翼邪?”“景”告诉“罔两”,你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还是帮人的,是人家的附属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是附在人家的身体上的。据说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个皮,粗粗的,有弹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庄子提出的名词,中国文学很多诗词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过憨山大师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天地蜩双翼”就是出在这里,“乾坤马一毛”出自《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古代佛门中的高僧大德,儒释道没有不通的,这些大师,对三家学问滚瓜烂熟,因而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出语,每样东西都非常宝贵。青年同学研究文学,经常担心本钱不够,你说你有思想,你读了《庄子》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免谈了。但是要读懂佛学,儒道和中国文化诸子百家不通,无法入手。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景”又讲,天地间生命真的主宰在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这个“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
讲到这里,《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文章开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学生颜成子游问:老师,你今天不对呀,你好像同以前两样。那个时候,南郭子綦入定去了。学生一问,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我“无我”了。由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然后告诉颜成子游“无我”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物,“吹万不同”。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是进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记了开头,最后这个结论就做不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自喻。庄子拿自己本身来做结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讲从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不知道有我了,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那个飞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话诗一样:飞呀,飞得真高兴呀!“栩栩然”,形容飞得飘飘的。“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下梦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还是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梦见化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化成了蝴蝶?
现在不管庄周,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就是个梦,就是几十斤肉在做梦。梦到变成我了吗?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个时候,是我变成肉,还是肉变成我吗?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梦庄子?还是庄子梦蝴蝶?庄子没有下结论。这个还不说,譬如一个年青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儿、儿子变成妈妈、爸爸?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儿子、女儿?这是个问题。庄子前面讲,“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个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生活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也如梦境一样,不可以把握。这个大梦中间,究竟哪个对?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说:“我昨夜做个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对不对?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对了,就会做梦,这一类叫病梦。《黄帝内经》上讲“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相杀;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饥则梦取,甚饱则梦与;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乐、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厥气客于心,则梦丘山烟火;客于肺,则梦飞扬,见金铁之奇物;客于肝,则梦山林树木;客于脾,则梦丘陵、大泽、坏屋风雨;客于肾,则梦临渊、没居水中;客于膀胱,则梦游行;客于胃,则梦饮食;客于大肠,则梦田野;客于小肠,则梦聚邑冲衢;客于胆,则梦斗讼自刳;客于阴器,则梦接内;客于项,则梦斩首;客于胫,则梦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于股(月直),则梦礼节拜起;客于(月直),则梦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里做梦,“把我吓死了!”你看,现在还在说梦话,还是在昨夜的梦中。这是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夜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夜做梦时,你知道不知道在做梦?你们一定说不知道。错了!当做梦时,我们很清楚,晓得红烧肉,也晓得去挟;喜欢吃肥的,一定选那个肥的;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像梦中。那么,试把眼睛一闭,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地过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来吧?都糊涂了!所以你白天认为自己清醒的这个主宰,是个大糊涂,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没有糊涂。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应在这里研究。庄子这里点题点得非常清楚。
《齐物论》由无我开始,讲到最后的结论,一句话:
此之谓物化。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万物在互相变化,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不过是锅炉里的化学品而已。我们把青菜、饭、萝卜等装进去,化学出来,变成身上营养成份等,等我们死了以后,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了。生与死,道家称为“物化”。另一个生命的变化开始了,没有什么可悲的,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的。所以在妇产科前不要送喜帖,殡仪馆前不要送挽联,不过是一个睡觉去了,一个来做梦,如此而已。
我们注意,《逍遥游》是第一篇,怎样能得逍遥?我们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我经常讲笑话,学佛学个解脱,学道学个逍遥,但学佛学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头,他磕头我要跟着他磕,磕了头很局促。学佛学道的人一点都不解脱逍遥,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又没有得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也没有得道。你看,都在上当。所以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些,不学还清爽。那么怎么才能逍遥呢?庄子说,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跟着才能“齐物”。宇宙万物不平等之间“同一”平等,这个“同一”平等是什么呢?形而上的道。《逍遥游》《齐物论》两篇是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悟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道的人,“醒梦一如”,白天跟做梦一样,梦跟白天一样。你们学禅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你们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骂你也不生气,做梦时如何?如果做梦还不行,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没有用。偶尔一次,梦中做得了主,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数。就是梦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数,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里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那是讲理论的,这是实际的。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觉梦双清”。“觉”就是悟道。大彻大悟以后,“觉梦双清”几乎接近了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偶尔做做功夫,蛮像修道的样子,在梦中完全反复,那是两回事。庄子梦到变蝴蝶,我们梦到变糊涂了,就不对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随便谈禅,什么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也是禅。
回目录 第三篇
庄子讲记·养生主
南怀瑾 讲解
《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我个人认为,等于是一篇文章,等于《论语》二十篇是连贯的一样。内七篇所讲的程序,分七个联合体。第一篇《逍遥游》,讲人如何升华而得到解脱;第二篇《齐物论》,解脱以后才能谈齐物,才能使身心内外达到形而上的绝对的“齐一”之道;齐物以后才可以养生,然后第三篇讲《养生主》,人的生命,怎样在现实环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洒脱,很自在地为人处世。这里面的道理,庄子在后面提出了三个故事来比喻。
先了解《养生主》这个题目。
我们对于生命活着,如何少事故很好、很自然、很幸福,这是主要的课题。我经常跟外国同学讨论,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点,我说西方文化医学只讲卫生,是消极的,卫生是防御性、抵抗性的;中国文化讲养生,是积极的,没有病先养着,首先把生命养好。可惜我们不懂这个道理,活着不晓得养生,自己尽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上讲过的一句话:“不亡已待尽”。要想活着是真活着,不等死,就要懂得养生,这就是《养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学佛,不管是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以庄子的观念讲,不过是养生而已。立场不同,解释名词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生有涯而知无涯
《养生主》前两句话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庄子说: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学问知识是无穷尽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无穷尽的知识,多危险呀!
你看,真好!不要联考,也不要念书,我要求同学写日记,同学就说:老师你不要骂我了,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下面两句你忘记了?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以有限的生命跟着无穷尽的知识去追,太危险了!记得抗战时,在大后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问他身体好不好?他说很好,因为我很讲卫生,第一就是不看报。他说看到报纸,又气又伤心又烦恼。所以,无知无识是幸福,这个是养生的道理。
但是,我们不要被庄子骗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着无穷尽的知识去追,“殆已!”那他自己为什么又写《庄子》?对不对?等于白居易写的一首诗:“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既然不说话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为何写了五千言《道德经》。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会问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所以,我们不要上庄子的当。
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我们再回转来说,生命有尽,知识学问无尽,以有尽的生命跟在无穷的知识后面追,是很危险的。既然如此,我们拿着一点点知识,就自以为了不起,自己认为是智慧,有学问,了不起,是自找麻烦,太危险了!
有许多学禅的同学对我讲:老师啊,你不是说我们学识不够,要我们看书吗,那个六祖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嘛?我想,你该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没有六祖,六祖以后也没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释迦牟尼佛,释迦牟尼佛从小到十几岁,世间的学问学遍了,你为什么不学释迦牟尼佛?一定要学六祖呢?就是这个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么?学问到了极点,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进得去,跳得出来,然后把一切书本知识丢光,白纸一张,到这个境界,可以养生,可以谈道,可以学禅。所以庄子讲的是对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把所有学问丢光,这是高明人。自己没有学问,本来是一张黑纸,冒充白纸一张,是不对的。
讲养生,中国民间文化归纳出两句话,是从《庄子》里面出来的,不过是消极的,不太好。“知识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但是话说回来,为了养生,这两句话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识越高,痛苦越深,学问越多,烦恼越大,这是我们深深体验到的。有时自己看到书,恨不得把它烧掉,就是被书害,但书并未害人。南朝梁武帝读书读呆了,敌兵临境,还要文武诸臣戎服听他讲书。他在投降时,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万卷图书烧光了。他说读书几十年,结果还弄得我亡国。你说笨不笨?学问并不害人,要懂这个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两句话从表面上看来是反对知识的,因为所知越多,烦恼越多。譬如现在很流行的一本书,明朝理学家洪自诚先生的《菜根谭》,这本书两百多年来不见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学发现了,就把它带回国内,因此《菜根谭》才流行。书中第一条就说“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生。”“涉世”就是处事的经验。“机械”代表心理、机心、办法、烦恼。年青人刚刚踏上社会,人生的经验比较浅一点,像块白布一样,染的颜色不多,比较朴素可爱。慢慢年龄大了,嗜欲多了,(所谓嗜欲不一定是烟酒赌嫖,包括功名富贵都是。)机心的心理,各种鬼主意也越来越多了。这个体验就是说,有时候年龄大一点,见识体验得多,是可贵;但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年龄越大,的确麻烦越大。有些人变得沉默寡言,看起来似乎很沉着,似乎修养非常高,但实际上却是机械更深。因为有话不敢说,说对,得罪人,说不对也得罪人。假使一个心境比较朴实的人,就敢说话了。“故君子与其练达,”我们普通喜欢讲做人要通达,“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马虎一点。意思大约是如此。
讲到“练达”,就想起《红楼梦》一书,我们小时候偷偷地看,书上的好句子都会背,那时认为《红楼梦》已经黄得不得了,现在看起来清白得不得了。《红楼梦》上有幅名对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彻,是真学问。“练”等于经验很多,对人情世故很通达了,这是大文章。这两句话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说,一个人一辈子的修养能够做到这两句话,就非常成功。书中的主角贾宝玉,不大肯读书,这位少爷最讨厌这幅对子,换句话说,贾宝玉之所以讨厌这幅对子,就是受了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思想的影响。既然已经说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已经不够洞明世事,不够练达了。真洞明世事,真练达了,连句话都没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达最平凡。
因此我们又晓得,关于这一类的人生哲学思想,在中国文化里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里也有类似的行为,却很少构成这一类的文字,变成系统的哲学思想。但这一类文字,这一类思想对于中国文化,对于每一个人的影响都很大。
袁才子和郑板桥
比如清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郑板桥等都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清代才子袁牧在康乾盛世,二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出来做县长,赴任之前,去问老师,乾隆时名臣尹文端辞行请训,老师问他:年纪轻轻去做县长,有些什么准备?他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准备了一百顶帽子。老师说年轻人怎么搞这一套?袁牧说社会上人人都喜欢戴,有几个像老师这样不要戴的。老师听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当袁牧出来,同学们问他与老师谈得如何,他说已送出了一顶。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两任县长,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万马蹄银。”做两任知县后,不干了,回来当名士,买了《红楼梦》的大观园,改名叫小仓山房。那时,两三百年前,他的房子里已经装上透明红色玻璃,还是进口的,小仓山房在山里头,树林、林园之美没得说。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郑板桥。他没有考取功名前是教书的,很可怜。古今中外教书的都一样可怜。郑板桥在教书时,刻薄的主人给吃的稀饭,他形容“鼻风吹动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饭碗里的稀饭起波浪,你说有几粒米在里头?所以有名的诗:“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他是江苏人,而逃难到扬州来教书,为什么?过节时,债主来要账,账还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后来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两任知县就不干回家了。他有几句名言,我们可以知道,但不要学,学不好要学坏的,画虎不成反类犬:“聪明难,糊涂也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绝对的聪明,最后通达了,学到绝对的糊涂更难。“放一手,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作人处事,放一手,等于现在请放一马,当下心里就很安祥,但并不像宗教家万事慈悲,来生要得个大福大报。
在中国文学、哲学中,充满了这一类思想教育。历代走这种路线的人太多了。郑板桥、袁子才等等,讲究穿、讲究吃、讲究玩,在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间,差不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这一现状,为什么?当时天下实在太平,社会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着不晓得怎么打发这个生命,那么自然合于庄子讲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如果要引用历史上的资料,来说明庄子的这个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这些资料,可以写一部很厚的专著。
现在我们归结下来,庄子所讲的少知道,少烦恼,知识学问越高,痛苦烦恼越大,尤其生当乱世,知识学问越高的人,所谓忧世、忧国、忧民的心理,随时都有忧烦中,在这种情形之下,才构成了庄子所讲的《养生主》前面这段话。这个时候,人生不经过变乱,乃至说不经过我们这个时代,物质文明发展了,人为了追求物质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为生活在奔走,为生存而竞争时,自然感觉到知识越高,欲望越发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这等于庄子的格言。庄子这一段话,如果说是教育,我们历代的教育家说不出口,它非常消极,也很逃避,而且对人生处世非常滑头。不过,有它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做善事应该的,做到了没得名气地做善事,别人不晓得你在做善事。“为恶无近刑。”没有一个绝对的善人,每一个人内在的私生活上总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做坏事不会达到犯法的边缘,不会达到受打击痛苦失败到极点的边缘。就是说善恶之间恰到好处,你说这人好吗?好不到哪里去,坏吗?也不坏。这两句话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所以有人研究了《庄子》,认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极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为善无近名,”中国的文化,不只是《庄子》这么讲,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国文化讲做好事,有四个字,叫做阴功积德,不知道你们年青人听过没有?我们当年所受的教育,这个道理灌输得很多,做人一辈子要阴功积德。阴是暗,偷偷做好事,别人不知道,这才是阴功,真正的阴功才是真正的积德。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为了让人家去表扬,为了让人家叫我们好人,看到我们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经常提到中国有一部书《聊斋志异》,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精的小说,它的宗旨在哪里?很多人不懂。《聊斋志异》第一篇是什么?《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读书人,做梦时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参加考试。他到考场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关公。中国人素来对关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还可怕。关公发下题目,他就做,卷子里有几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一个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现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奖励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随手丢掉,而不幸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关公当场阅卷,拍案叫好,于是命令他马上去做城隍,就是阴间的地方官。这个读书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后才能做的。只好向关公请求,我妈妈很大年纪了,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去做城隍,妈妈谁孝养呢?关公一听,好极了,有慈心。命令秘书查寿籍册,看看他妈妈还有几年阳寿,秘书一查,还有九年阳寿。关公说,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请主任秘书代理。这个故事说明“为善无近名”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为了因果报应。拿历史的经验来证明,历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启发我们,他们的人生做法,“为善无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头,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经,天天到教堂做礼拜,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会死掉呢?常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只好看看他,没办法答。这种心理就是为善近名。
“为恶无近刑”,更不是鼓励我们去做坏事。孔子的思想,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我们常常这样解释,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要超过标准范围,小地方有时可以马虎一点。照我的看法,这样解释完全错了。实际上,孔子是讲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能违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违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虑,“出入”不能做马虎解释,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与不做之间,两可之间时,要慎重考虑,还是主张小德都不能违反。透过了文字的了解,就晓得孔子所说的小的过错也不能犯。我们不能随便把孔子的话“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注解很多地方也有错误,你不要认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为恶无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归纳下来,庄子这两句话就是讲人生行为要做到至善。
缘督以为经
庄子这几句话分成两段,有三点:
第一点,一个人养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烦恼、不痛苦、不忧烦、很安祥、很平凡、很快乐地过一生。有学问、知识、经验,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脱。换句话说,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点,人在善恶之间,在人生的行为上,绝对要走至善的路子。不过庄子的文学气氛,两面一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我们往往被文章的气势迷惑了。
第三点,“缘督以为经”。麻烦来了,这一句话严重得很。后来道家神仙之学、炼丹、求长生不老、祛病延年的这一套中国特有的学问,笼统就叫养生之学,修道的人就是走养生之学的路线。养生之学的观念,都取自庄子《养生主》这一篇。我们要首先了解这一点。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特别要提的,养生之学是中国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没有。西方文化也讲人的生命可以长生,后来演变成西方的宗教,所谓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讲肉体生命死后,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国文化非常特别,认为肉体生命可以通过某种学问、某种方法修成永恒的存在,叫做长生不死,这就是后来讲的神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说,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很大胆地提出来这么一个假设,假设人的生命通过某种方法去修炼,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那么,修炼的方法呢?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就晓得现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讲的气脉之学。人体有气脉,中国医学讲人体有十二经脉,统帅了西医所讲的神经系统、肌肉、细胞许多东西,除此之外,学中医特别要注意,还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都是相对的,人体左右的神经是交叉的,比如左边臂膀很痛或者发酸,左边神经的根据在背脊骨的右边。内在呢,连着内脏,和心肝脾肺肾有关连性。左边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阳明经脉不通,也会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风湿,这是气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发酸,也是胃不好;不过胃不好的情况不同,因为神经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经组织是很奇特的。十二经脉在中国医学上称为六阴六阳,六根阳脉,六根阴脉,统帅了各个神经系统、肌肉、内脏等等。
道家与中医所讲的人体有奇经八脉,奇经八脉不是六阴六阳,不是相对的,是独立的,所以叫奇经。如说天上一只鸟在飞,单的,谓之奇。奇经八脉的奇字,不应念成奇怪的奇,应念“支”。奇经八脉的主脉是督脉,就是“缘督以为经”。督脉是什么东西呢?人的身体是一个骨杆,前面两个伸出来是手,上面加上去是头,下面两个叉是脚,人体是以背脊骨为中心的,心肝脾肺肾五脏都挂在背脊骨上,这是人的优点,所以人立着,顶天立地。动物跟人不同,它们的背脊骨横放着,心肝脾肺肾也横下挂着,所以动物生命在佛学上叫“横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脉为主,督脉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经,背脊骨一直到头脑,称为中枢神经系统,人活着健康时最主要的就靠中枢神经系统。到了前面,舌头以下,连着心肝肺大肠小肠膀胱等,这一系统,在旧书翻译中称自律神经系统。人中风嘴歪了,发抖,可人还活着,就是自律神经出了毛病,不能做主了。
督脉是中枢,那么,督脉是背脊骨的中心吗?这一问题是千古以来道家、密宗、瑜珈术讨论得非常厉害的,现在还在讨论。过去西医不承认有督脉,现在开始承认了,所以科学还是要慢慢进步的。我们知道,背脊骨一节一节接拢来,中间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医生用真空管从骨节洞里打进去,把脊髓抽出一点来化验,脊髓是什么?譬如我们吃炖的猪背脊时,里面有白白的,软软的一条,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体,脊髓中间很细很细的一点,从下一直到后脑,这就是督脉。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这样认定。但有些道家、密宗认为这种说法不对,太粗浅。督脉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间的中间,比人的头发丝还细,有一条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脑。有这么一个现象而无形,因为脊髓中间是空的。比方香蕉树,看起来是一筒,若一层一层地剥开,最里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弯了,头也低下来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够了,是因为督脉不通了,闭塞了,乃至坏了,所以修道的人讲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脉。
讲到督脉,世上的修炼方法都是名称的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可一般学佛、学密、学道的很可怜,学问不能融汇贯通,被许多宗派的术语名词困惑了,始终在搞术语,搞名词,搞各家经验发生的理论,都在边缘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实际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个道,人的身体就是这么个身体,不会是道家的身体与佛家的身体不同,更不会是现在人身体同古人身体变化太大,都是一样。道家的术语,因为中国人的关系,讲起来比较方便,但不要被名词术语困住了,就对了。
道家经常讲到后三关、前三关。督脉有三个部位最要紧,腰部叫尾闾关。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气脉破碎了,甚至于闭塞了,始终没有恢复,所以腰没有力量。而女性本来腰就没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讲,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两个膝盖在走,假使男人年纪大了,膝盖弯得不灵便了,就很讨厌,越年青,膝盖越灵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为腰在扭,这是气脉的关系,不是骨骼的关系。腰中间一圈叫带脉,非常重要,带脉的气不够,到腰这里就气不足。督脉这一节,男女都一样。大家打坐都勾腰驼背的,坐直一点,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两边的穴道是命门,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么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没有办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脉很通俗很简单地分成三个部位,每一关尾闾穴最难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练气功,讲修养做功夫,往往到这一关,一百个有五十双垮掉,男女都一样。到这一关,刚刚打坐到精神好起来,气脉还未走通,身体就出毛病,乃至发生遗精,及各种各样的毛病。据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们这个民族因为礼仪的关系,个个有这个病,个个都不敢说。所以许多修道的也好,练功夫的也好,尾闾关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没有打通,从而影响肠、胃、肾、膀胱等,百病丛生。如果这一部分绝对健康了,那么人体内脏胃的一半以下,这些病绝对没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体生理上永远保持很年青,象童体一样。
第一关通了以后,上来就是夹脊关。夹脊就是背脊骨的两块骨头拉拢来,那里有个窝的地方,这里与肺呼吸系统、肝、脾、胃连带关系很重要。做功夫修养把这一关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里,很难得弯下腰来,自然很直,你叫他弯腰,他并不舒服。你看年纪大的人,总喜欢弯腰,喜欢把腿跷起来,坐在办公室里,希望靠在椅子上,脚跷到办公桌上去,只要有机会,两条腿总想放高不可。以中医来讲,这是下元亏损。夹脊关不通,前面所讲的中宫、胃气都不充足了,问题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来了。这是后三关的第二关。
第二关上来,叫玉枕关,就是后脑,许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净土念阿弥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祷告,乃至道家的修炼功夫,在我的经验上,很少修到这一关的,尤其打通这一关的,非常少见。有人静坐修道到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学来讲,童真入道,女性就是当第一次月经还没有来时,男性就是性知识完全未开窍时,此时修道不会有这个毛病。可是不可能,童体不会有这个智慧,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几岁不是童体以后,脑部神经大部分衰坏了,闭塞了,或死亡了。为什么近视眼的视神经老化?就是这里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笼统的名词讲,就是玉枕关气脉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头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齿痛、耳朵出毛病,各种毛病都来了。加上现代报纸副刊上医学知识,有一点毛病就怀疑是这样是那样,再加上恐癌症,结果找医生,当然找医生并没有错,那么,有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生命拿来试验一下,我也不主张随便乱试验,往往经过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于没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学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这看到那,实际上玉枕关并未通,而是在静坐中,身上的血液、气脉在运转流行,身心气血,二者相互摩擦生电,形成这种现象。如果你认清楚这只是静坐过程必然的阶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执不著,顺其自然,慢慢身心会一步一步变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气刺激了视神经,在将通未通之际发生许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牵强附会,看到光或者什么的,自己认为有神通了。轻一点,大神经变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蛮灵,大事就不行了;严重一点的,大神经小神通也没有了,完全神经了。许多人打坐修道疯了,武侠小说所说的走火入魔,就是这个原因。实际上没有火,也没有魔,就是“缘督以为经”。如果玉枕关气脉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纪,思想、身体不会疲劳,记忆力不会衰退,也不会耳朵聋、眼睛花,应该说比年青人还行。这就是督脉部分。
讲督脉,讲气脉之学,解释“缘督以为经”,就是说把整个身体背脊骨督脉系统打通。怎么叫“缘”呢?佛学翻译得很好,叫“攀缘”,攀等于人爬楼梯,一节一节慢慢爬上去,“缘”就是沿着这条道路,一节一节向上连锁的关系。所以,“缘督”就是以督脉为主,沿着督脉这条道路,以生命的气化一节节向上爬,保持健康。“以为经”这个“经”,不是奇经八脉的经,这里应作常字解释,督脉中枢神经、背脊骨关联着整个身体的中心,要经常保持使它健康。
刚才讲的自律神经系统都叫任脉,是在身体前面;横的叫带脉,在身体中间,有相而无形的是冲脉,也就是后来密宗、道家所认为的中脉。不过有人辩论,冲脉不是中脉,都为名词辩论得厉害,暂不去管它。反正人体四个脉,加上两手两脚到头脑,上下八个脉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没有缺陷、闭塞、病痛。
然而,庄子只提到督脉的重要,他为什么不讲下去?任脉、带脉不重要吗?因为有一个“缘督以为经”,对于有形的活着的肉体生命,背脊骨到脑中枢神经最重要,是主干。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脉为主,督脉打通了,后面再跟着一路一路来,所以“缘督”,以督脉为基础。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认为中脉才最重要,那是后来的说法。怎么讲是后来的说法呢?督脉、任脉不通,中脉没法通,真正中脉通了,奇经八脉当然通。但是到达这个境界,不可能的,几乎不可能。
长生不老,据我的想像,不能说我的经验,多活一下,慢一点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绝对做得到,不过要专修。不像一般人学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产也要有,美钞、黄金多少也要有一点吧,名片上总要印一条官衔,或者不是“长”的,总要来个“员”的。如果一忙这些,想做到“缘督以为经”,奇经八脉打通,修到长生不老,据我所知,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那真是庄子前面讲过的人生的大梦。
青年同学注意,人的欲望,随着年龄、知识、经验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个人的欲望不跟着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减退更好。许多学佛学道的人,讲起来自己什么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这样一来,不能专修,想“缘督以为经”,想长生不老,绝对不可能。人随着欲望的升高,到了皇帝,历史上秦始皇,汉武帝,唐朝明朝的几个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权位最高处,还要想另外一个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吗?汉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两个人讲话很影响他,一个是道家的神仙东方朔,东方朔很滑稽,经常搞得汉武帝哭笑不得;一个是汲黯,汲黯当面批评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内在欲望那么大,而外面讲大仁大义,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岂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吗?历史上讲汲黯很憨,汉武帝的大臣哪个敢说这种话,非杀头不可,只有汲黯,当面这样骂汉武帝,汉武帝一声不响,晓得汲黯好人一个,忠心耿耿,讲的老实话。其实,岂止历史上汉武帝,大概所有学佛修道的都是汉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个毛病。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缘督以为经”,一句话就成功了。
庄子只讲了“缘督以为经”,下面几句话来了:
“可以保身”,督脉打通时,身体健康长寿是绝对的,没有病;“可以全生,”怎么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乐地活着,全始全终;“可以养亲,”不会死在父母前面,当然可以孝顺父母,照应家庭子女亲人;“可以尽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该死的时候,尽了天年。
许多人死亡,没有尽到天年,在佛学叫横死。按道家说法,人活一万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书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们把活一百岁视为高寿,在道家看来是不通的。人有一万年的寿命,为什么人会活得这样短呢?道家有一个会计制度的算法,高兴时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发一顿脾气,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场,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帐很有趣,我把这本道书找出来,叫个学统计的同学画一画表,扣一扣以后,就只能活几十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不算“尽年”,真正的“尽年”是规规矩矩活到千年万年,然后不叫死亡,道家有个名词,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去,等于佛家讲往生到其它的佛国。
然后庄子提出三个故事。要特别注意,故事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很简单,可是《庄子》文章的笔法一写,很漂亮。二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各方面,引用《庄子》的这些故事,做各种说明的,太多了。如果现在有人用白话,高度的文学手法,再把每个故事描写出来,应该更好。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跠,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杀生的艺术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
“庖”是给皇帝管厨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么人的厨师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那个梁惠王。庖丁给文惠君杀牛,当然现在有更好的杀牛机器,但杀牛是当时的一种手艺,当时的一种技术。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触,”把牛一拉,绳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们普通拍一下很爱护,杀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绳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转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脚压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盖顶住一个穴位,后来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样,顶得发麻了。庄子一定学过杀牛,至少也观察过杀牛才这么写的。
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轻轻一拉,“莫不中音”,几句话描写的动作,干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几下就成功了,一条生命就回家了。刀从皮套里拉出来,“兹……”就一下子,好了。“合于桑林之舞,”看起来庖丁不是在杀生,简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商时有名的歌舞,是艺术,是音乐。“乃中经首之会。”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经脉的纹理轻轻拉一下,整个皮就脱开了。
这一段描写杀牛,杀得高明,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叫杀生的艺术,杀生已达到艺术的境界。实际上,庖丁杀牛的技术,使被杀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灵魂出窍时会讲:你的技术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杀头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场,向刽子手说:拜托,我们来生做个朋友,给我利便一点(就是快一点)。刽子手杀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头上一靠,不是画上画的刽子手杀头时,拿刀像切瓜那样吹,可见画画的人没有看过杀头。杀头时,刽子手把犯人头发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时看过。
杀生的艺术,给庄子写成了这样的技巧。固然说杀牛的技术很美,总是不好。庄子讲得好好的,前面叫人养生,活得很长,可是为什么又讲到杀牛?你说怪不怪?读书时要从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里看杀牛,嘴里惊叹:好啊!你本事这样大, 杀牛真利落,技术真高明!大概还在鼓掌,只是这里没写。文惠君在赞叹杀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骂他的。
技进乎道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文惠君一赞叹,庖丁“释刀”,把刀一摆,那姿态比跳舞的还优美,就告诉皇帝:没有什么稀奇,报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欢的是修道,因为我学道,所以会杀牛。“好”“道”,以修道的精神来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经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于大艺术家陈教授塑造人物,随便一块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转就成形了,“好”“道”而“进乎技矣”就是这个道理。
庖丁杀牛,“好”“道”而“进乎技矣”,修养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术都可以达到超神入化的程度,这就是讲养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诉我们,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联考考得像杀牛一样,就好了。联考进考场无所谓,考题一拿来,笔一画就是了,考完了,笔往桌子上一丢,冰淇淋来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这种程度,无所谓发财,就是爱发就发,不发就不发。这是讲原则。
你看这位杀牛的庖丁说法,在给文惠君传道,拿佛学讲就是“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庖丁以杀牛身而说法,因为他杀牛,文惠君杀人,当皇帝都喜欢杀人,杀人杀牛差不多,所以在传道。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注意,开始杀牛时,看到什么都是牛,都想杀。这里讲个笑话,年青人刚学拳时,手发痒,看到人,手就想动一下,没有看到人,柱头也要打两下,这才痛快。等于小狗长牙齿时,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发痒。
开始学技术时,看到什么都是牛时,什么都想动。以前剃头师傅收徒弟,教怎么拿刀,怎么剃,开始不能用人头做实验,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刮皮。那时的学徒都带着做家务,师娘在屋里煮饭了,叫徒弟打一点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进去舀水了,然后出来慢慢刮。这样搞惯了,师傅让徒弟给人家剃光头,师娘又在屋里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头上“咚”一放,当然这个人就完蛋了。这是个笑话。
讲到剃头,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辈子做理发匠,我小时喜欢坐在挑担子的矮凳上,让他剃头,不像现在坐在冷气底下,旁边还有人剪指甲,我一辈子不敢,只觉得这样很可怕。这位故人也会做诗,给我剃头时就谈起诗来,所以我很喜欢他给我剃头,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热水一洗,那清凉的味道,比在电风扇底下好,再听他讲最近做了什么诗。后来看到理发店的对子,是他念给我听的,譬如“毫末生意,顶上功夫。”我说好,就背下来。还有一幅,后来知道是左宗棠的:“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一个个都把头砍下来,这就是左宗棠少年时的气派,后来变成理发店的名对子。我常常让他剃头,并跟他谈诗,过后我有点害怕,他一边嘴里讲诗,一边在我的头上乱剃,若他讲忘了,在我头上“咚”地一下,那还得了啊。其实他剃头已到了庖丁杀牛的境界,把头不当头了,随便划两下头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后来长大了出门以后,想起坐在乡下的柳树底下让他刮光头,夏天用热水洗洗凉快一下,追忆这个境界,超过了冷气底下喝咖啡。
开始杀牛时,所见无非是牛,就像师大同学毕业前一年去试教,上课时两个小时腿都在发抖,上课久了,目中无学生了。开始三年,所见无非是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目无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里头没有牛了,技术经验到了这个境界。等于开始打坐,只晓得自己两腿痛.“始臣之打坐时,所见无非腿也,三年之后,未尝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记了腿痛,坐在那里睡觉了,始终也没有学好打坐。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报告,刚才讲的那个剃头师傅,一边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一边用剃刀在我的头上乱剃,头皮剃得比西瓜皮还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识、跟我的头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过来了。注意,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到此境界时,写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诗,再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呀?!有时看到得意之作,我说这诗做得蛮好,问谁写的?同学告诉是我自己写的,有同学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心里想,笑一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术搞熟了,刮得痛快时,觉得猪皮、牛皮已经利得蛮干净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顺了,“哗”地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欲”之刀,无意识的。但这一刀下来是真正的干净彻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还要来一下,很优美。
提请诸位注意,庖丁杀牛的技术,已经达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门专长的技术,到达“神化”的境界,不是用头脑,不是用肉体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来。譬如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乃至开刀的医生,医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对于下刀的深浅程度已经感受到了,所谓“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这个“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体官能的。技术到了最高,到了道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领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断、连绵不绝。下面接着讲庖丁杀牛技术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依乎天理,”所谓“天理”,就是物质天然的纹理。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这是中国文化最流行的一个术语。“批大郄,导大窾,”刀下去的时候,在大关节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导着刀下去的方向,顺乎自然,顺着经脉的流行,肌肉的纹理,就把它自然解脱开了。大要紧的关键解脱开了,细节之处自然也就解脱开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句话:“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当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脱开了。
所以他讲一句结论:“技经肯綮之未尝,”这个“技”既代表技术,也表示肢节的肢;“经”就是我们现在讲神经丛,是大关键,大要紧的地方;“肯綮”,关节。他说,当我的技术达到这种造诣时,技术所经过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经过的地方,哪一丛神经,哪一块肌肉,哪一个关节,我都没有注意了,顺着刀势就下来了。等于一个雕刻家,顺着石头的纹理,自然就下来了。“而况大軱乎!”更何况大的骨头,大阻碍的地方,这刀顺着一溜就自然解脱开了。
这几句文字的大要,我们作了一个解释。我们要注意,庖丁现在讲的是杀牛的道理,实际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样。所谓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达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样做事,或者作领导人,或者被人领导,或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依乎天理”,从自然之势,“批大郤,导大窾”,大关键的地方,要点的地方,把它解开了,就能把事办好。但是,不是勉强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来。所以对于枝节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节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顺着自然而来,关键的地方解开了,枝节的地方也就解开了。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评一般杀牛人:技术高明的杀牛人,一年要换一把刀。这个刀他用了一年,非换不可,下面是一个注解:“割也;”庖丁说他们呀,不是在杀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杀牛的人痛苦,被杀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个国家的高手了,至于“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杀牛者,一个月要换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杀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们看现在的医生用的手术刀,岂止一月,开刀一次后,就怕有问题,就要换。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告诉文惠君:我现在的这把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了,也没有换过,这个刀刃就像新的一样,没有缺口,还锋利得很。
这个道理说得很深刻,等于我们小时候学写毛笔字,自己的字写不好却嫌笔不好。现在最好的毛笔,几千块一支,写了几个字,这个笔不听话,我想向这边,它要往那边,换一支。同样道理,不会杀牛的,嫌刀不锋利。如果技术到了最高点,修养到了最高点,如同会写字的人,最坏的笔能写出最好的字。高明的书法家,他喜欢写坏笔,能够把要丢了的坏笔,写出神韵的字来,还超过了用新笔写的字,那已经不是写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这个道理同时也说明,一个才具高的人,处理国家大事也好,个人事务也好,乃至说做菜也好,会做菜的人,随便一个蛋,一点油,一点盐巴,炒出来也很好吃。像我们不会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么都要炒焦。文章写得好的人,随便怎么写都写得好,写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写不好。所以,庖丁讲到这把刀的道理,是在于自己意境的造诣高不高,不在于工具的好坏,作人处事,就看你智慧高不高,修养高不高,不靠环境条件的帮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的文章影响我们的文化极其深厚,“刀刃若新发于硎”,“游刃有余”这两句成语,文学、诗词,乃至一些大文章,到处都用到。这里庖丁以杀牛的道理来做比喻:“彼节者有间,”牛身上的关节,任何一个最严密的关节都会有空隙。古书上印的“间”字,门里面一个月亮,现在写成间,间隙的意思。这句话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难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们两个指头捏得很紧,还是有缝的,厚的东西穿不过这个指头缝,如果非常非常薄的东西,一拉就穿过去了。所以最严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点,都有空隙,同人体上的关节一样。“而刀刃者无厚,”庖丁说,可是这把刀在我手里,已经变得没有厚度了,变成非常空灵,没有刀了,那么没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过去,何况还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无形的刀,“以无厚入有间,”进入那个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词,就是舒服得很,潇洒从容得很。这把无形的刀,在没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变成一个大空隙了,所谓“游刃有余”,庖丁这把刀不是在杀牛,好象是在物体上游泳一样,很轻松很自在地就过去了,是非常地潇洒从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因此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还没换过,它和刚刚出炉的刀一样新。
这一句话是重点。我们作人做事,要永远保持着刚刚出来的那个心情。譬如年青人刚出学校,是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抱负。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艰难困苦经历了,或者心染污了,变坏了;或者本来很爽直的,变得不敢说话了;或者本来很坦白的,变成很歪曲的心理;本来有抱负的,最后变得很窝囊了。我们一般认为,这是社会与环境影响了一个人。其实懂了庄子讲这个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会与环境不足以影响人。所以我们自己要有独立的造诣,独立的修养。自己独立修养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复杂的世界,任何复杂的时代,任何复杂的环境里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都可以永远保持最初开始时的心理状况。这是最高的修养,这在中国儒释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够永远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环境影响,不受外界环境染污,永远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纯洁,就像《老子》上所讲的“能婴儿乎”,那么,就会如庄子所说,这一把刀,“刀刃若新发于硎”,永远不会坏,永远长新。
同时,我们要了解,生命的修养也是这个道理。人为什么会苍老呢?受了情绪的变化和一切外界的影响,使我们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与处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虽然处于很复杂的世间,“批大郤,导大窾”,处理大关键,把握大要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头脑,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像这把刀刚出炉一样,不硬砍,不硬剁,不硬来,那么可以永远使生命健康,永远使生命青春。
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
上面庄子借用庖丁的嘴,讲自己修养的造诣境界,和处世的方法原则。这里这一段话更重要。但是当我到了一般的杀牛匠那里去看看,牛一来,杀牛匠那个小心,那个紧张,做了非常严谨的准备,我看见了那个情形,自己“怵然为戒,”生起一个警觉性,警觉什么呢?“视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样。庖丁的技术那么高明,杀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来随便一挥,就感觉到了,可是在看技术差的人杀牛时,并没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对自己更加有一个警惕,不要认为自己学问好,本事大,技术高。人生作人处事,就要像庖丁那么小心,那么谨慎。一方面这几句话也描写普通杀牛的人,看到牛来,“视为止”,那个眼睛看到牛来都瞪直了;“行为迟,”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边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别人杀牛,“行为迟”,本来自己很轻松,因此也变得走路都不敢乱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们怎么杀牛。
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说,我学了他们的样子,虽然自己技术很高明,但动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细地下来,“哗”地一声,牛的四肢都解开了,牛身像泥巴一样散在地上。这个时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杀牛匠把刀一丢,躺在地上也像一团泥巴一样。休息一阵,威风又来了,“提刀而立,”把这把刀一拿起来,往那里一站,英姿四顾,就像大英雄打了胜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觉得我是英雄,“为之踌躇满志。”这一段描写很有趣呀。然后,“善刀而藏之。”把这刀擦得干干净净,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锈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来。等于很有钱的人,一定要把美钞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来,装起没有钱的样子。
你注意哟,庖丁杀牛的技术之高明,眼睛里面没有看到牛了,刀随意这么一挥,一条牛一秒钟就解决了,那已经不是技术了,已经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学问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肤浅的人做自己的老师,做自己的榜样,那么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术、学问到了最高处,认为老子天下每一,你注定失败。没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谨慎更谨慎。所以庖丁说:虽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杀牛匠的地方,看到他们杀牛那么小心,我也跟着他们学,也那么小心。我们用文学上一句话来描写,一个人的一生呀,由最绚烂而归于平淡,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这才是成就,这样的成就才是养生之主。这个要点就告诉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讲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庄子这里形容人由极高明归于平凡的时候,掉了几句尾巴,来描写这个人生。把牛杀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样坐在了地上,哎呀,总算完成了工作。这就是人生,我们大家都有这个经验,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发了财,先是觉得困难害怕,睡了一觉醒来,“提刀而立”,我还是英雄,站在台上呀,“为之四顾,踌躇满志”。这个描写很幽默,人都是这样,过后越想越觉得自己英雄,在当时却痛苦得很。可是庄子在后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这句话是要点。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禅宗的话头,要透过文字以外去参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文惠君听了庖丁讲完,他说:奸啊!我听了你讲的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庄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优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这么一个故事,写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来讲呢?还是我们常提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这个“谨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胆怯,更不是自我的颓废,是小心谨慎。这就是养生的道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神虽王 不善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庄子这里所引用的故事,根据后人的考据,据说出在战国时的宋国。“公文轩”,人名。“右师”是一个人职务的称呼。公文轩看见右师,很惊讶地说:这是个什么人呀?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然生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后天因生病而变成这个样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师说:这是天然的。这里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么东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换句话说,不管是因为车祸,撞断了一条腿;还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或者因为生病受伤,割掉了一条腿,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样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归之于人为。天然给我生命,要让我用一只脚活着,我就用一只脚活着。每个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个人的身体形貌都是独立的,各有独自的精神。你认为我只有一只脚不好看,我还觉得你长了两只脚很怪呢!或者你认为我的鼻子长歪了,我还看你鼻子长得太直了,不够漂亮;说我驼背,驼背有什么难看?你还没有呢,不相信你驼驼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么不好?对不起,你还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动手术,开了刀才歪得起来。“人之貌有与也”,这句话很深刻,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对的,外形不能妨碍了我们精神生命独立的人格,每个人要有自己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顺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环境的影响。右师说:我懂了这个道理,因此我答复你: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为,是自然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庄子的这几句话,在中国的文学故事中,尤其在《高士传》中引用得很多。“泽雉”,就是江河边旷野里的野鸡。不晓得大家看到过没有,野鸡走几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虫子找东西吃,走几百步,走得更远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点。你看野鸡挺可怜的,为了一点饮食,为了吃饱,一天到晚到处跑。虽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兴,“不蕲畜乎樊中。”“蕲”就是乞求,它不乞求关在笼子里。关在笼子里好啊,野鸡如果被人关在笼子里,天天有米吃,现在还有各种配好的饲料,又有水喝。但是,被关在笼子里不舒服呀,它宁肯饿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这才自由啊!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并不希望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为什么?
“神虽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譬如我们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头一弯,再把羽毛一张开,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样子。再了不起,你还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它自己也学得不自在。它的“神”,那个精神虽然看起来像王一样,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实,我们大家也都关在笼子里,这个宇宙就是个大笼子。你看现在的建筑,譬如现在我坐在上面,给大家讲《庄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样,有什么了不起?从外面看进来,洋土盒子就好象笼子里关了我们这一堆人,还翘头翘脑,自己称王,这不好。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人,有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发大财,当了大老板,出来那个肚子挺得特别大,表示有钱,可仍然是被关在笼子里。照庄子的说法,“不善也”。
这是第二个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随缘世事无挂碍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这是讲老子死了的故事。至于老子死没有死,这在中国文化史上,素来是个迷。据说老子是永远不死的。这里庄子说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来吊丧,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朋友的尸体,眼泪至少要掉两颗,秦失却不这样,他看到老子的尸体,“三号而出。”大叫三声,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声就走了。老子的学生就说:这个家伙不是我们老师的好朋友,他今天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来讽刺嘛。秦失听到老子的学生这样讲,就答复他们:我是你们老师的好朋友哟。老子的学生就问了:老师死了你来吊丧,又不行礼,又不掉眼泪,干嚎几下,大叫几声,难道可以吗?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秦失说:当然可以,而且这是最高的礼貌。我最初对你们的老师很敬佩,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远跑来吊丧的时候,看到有些年纪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儿子一样伤心,又看到有些年轻人来吊丧,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妈妈一样伤心。为什么他们见到老子死了哭得那么伤心?“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这是真情的流露,动了情感,讲不出来话来,为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这是人的感情,没有错,但是你们的老师老子,不应该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够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环境以外,达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说的“哀乐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经不动心了。也就是说,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于心中,生死一体,活着是睁开眼睛在这里做梦,死了是闭着眼睛在那里做梦,反正在梦中游戏。结果呢,你们这些跟老子学道的学生还动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见你们没有得道。换句话说,老子没有把你们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这个“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乐,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来,大声把喉咙哭哑了才算伤心,这个感情已经做假了,不是真感情,这是违反天然的,已经忘记了生命的本来。生命的本来是什么?“崇高必至堕落,积聚必有消散,有命咸归于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下来,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会散开,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那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秦失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顺着生命的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大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之势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壮则老”,一个东西壮成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老了,这个生命要结束,而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换一句话说,真正的生命不在现象上,从现象上看到有生死,那个能生能死的东西,不在乎这个肉体的生死,所以,我们要看通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是最高的修养。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随时随地心安理得,“而处顺”,人生除死无大事,死是最大的问题,生死的问题看空了,顺其自然,自己就不会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
“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在中国文化中,帝字,还有道字,天字,有各种的解释。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体,生命的本来。在这里,你不要把帝当作一个有形的上帝来解释,不过,把它当个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个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悬”,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无法解释,无法用世间的文字,语言来解释,要最高的智慧来理解。理解了这个道理呀,就了却生死了。了却生死之后,又如何呢?
薪尽火传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个“指”,古人争论得很厉害,有人认为,这个指头的指,是代表肉体;有人认为,这个指是代名词,不要那个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我们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燃之后,把这个火传到蜡烛上去。火柴擦燃过一会就熄灭了,火柴的形象没有了,可是传到蜡烛上的火呀,那个光明永远不断,绵延不绝。“不知其尽也。”也就是无穷无尽。那么在中国文化里,就是一句话:“薪尽火传”。火柴烧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见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远是亮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肉体的生灭是两头的现象,生命的根本不在这个现象上,那个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辉永远不生不灭,无穷无尽。庄子用“薪尽火传”这个比喻,表达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样。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对于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乐不入心中了。
《养生主》三个故事讲完了,我们再回来看一看。第一个故事:庖丁解牛。庄子告诉我们对于做人处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诣要超凡入圣,不要被外境所拘,虽然在物质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脱,如庖丁解牛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作人做事还是处处谨慎小心。第二个故事,庄子用右师的故事来说明,每个人都有独立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有独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价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笼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环境的能力,创造自然的生命。一只脚的人也顶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决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响。我们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环境的影响,打击,自卑感也就产生了。所以我们常说,一个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为他自卑感太重。因为傲慢是对自卑的防御,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个架子来。没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这个境界,是真的认识了自我。所以人顶天立地,古往今来,无非一个我。第三个故事,庄子告诉我们要看破生死。我们能够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时候,很自然地接受,一点无所恐惧。换一句话说,对于生死不自卑。我们为什么怕死呢?很自卑,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庄子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并没有到哪里去,我们那个能生死的生命,“薪尽火传”,永恒常在。真正的生命永远是光辉,永远是亮着的,“不知其尽也”。
回目录 第四篇
庄子讲记·人间世
南怀瑾 讲解
我们再强调一下,《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第一篇是《逍遥游》,讲人如何解脱,如何变成一个超人。由解脱变成超人以后,说到形而上道的齐物,万物不齐不能平等,《齐物论》讲如何达到形而上的万物齐而平等。然后,才能够懂得做一个人如何养生,如何使这个生命有价值地活着,这是第三篇《养生主》。懂得了养生以后,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间。人世间这个名词,我们在文学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庄子提出来的。下面,我们就讲内七篇的第四篇:《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左石右工,音qiang) ,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从谥法说起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
这个故事也是假托的寓言。颜回一度想到卫国去教化卫灵公,历史上有没有这个事实,查不到。我们知道,孔子同卫国关系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卫国度过的。我们这个历史文化很妙啊,中国历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个名称叫“谥法”,一个人这一生做人对不对,死后公拟的谥号叫做“谥法”。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连皇帝都逃不出谥法的褒贬。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现在不保留了。中国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这个谥法,怕他死后留下万世的骂名,甚至连累子孙抬不起头。因为这个谥法,也就是死后的一字之定评;它永远都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议,或史官做评语,像汉朝的文帝、武帝,称谓“文”“武”,都是谥法给他们的谥号。“哀帝”就惨了,很悲哀;汉朝最后一个皇帝谥号“献帝”,他亡掉了汉朝,也含有把天下献出去了的意思。这是曹操给谥的。哀帝献帝当然不是这样解释,但是也可以这样说。汉朝的“灵帝”,战国时卫国的“卫灵公”,谥一个“灵”字,有点神经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谥号用神经的神,他有点神里神气的。像历史上的周文王、汉文帝、唐文宗,谥号能够得上一个“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据谥法解的记载,称文的有下面几种: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民惠礼,六、赐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阳明谥号“文成”,清朝的曾国藩的谥号“文正”,那都是最难得的。死后的评语够得上称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历史,纵横十万里国土,虽然有几亿的人口,其中却数不出来几个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这是中国文化中谥法的谨严,所以中国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标,是要对后代负责;不但对这一辈子要负责任,对后世仍旧要负责任。因为谁都没有办法逃避历史的公平,对了就对了,不对就是不对。所以中国人说,作人做事要有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现在通过卫灵公的谥号,就可以了解了卫灵公这个人,这位历史上的诸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卫国的皇帝,很不错,并不太坏,但就是本身有点吊儿郎当的。可是他用的干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卫国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可是在卫国住得很久,因为有蘧伯玉这一班人招呼照顾。齐国的贤相晏子,一位历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没有办法住在齐国,同时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齐国,想辨法要孔子走,这是历史上的一个秘密。为什么呢?晏子怕孔子在齐国住久了要出问题,别人想谋杀孔子,晏子身为宰相也不能保护周全。所以孔子在卫国住的时间很多。但是因为卫国的皇帝是卫灵公,也很难弄。
颜回想作王者师
孔子的学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颜回,庄子就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讲这个故事。
颜回有一天向孔子请假,他说我想不当学生了,要离开这里出国去。孔子问颜回要到哪里去?颜回说准备到卫国去。孔子和卫国交情很好,就问颜回:你到卫国去干什么呢?颜回讲了个道理:我听人家说,卫国的皇帝卫灵公,“其年壮,”他四五十岁,正当壮年之时。一个人到中年,大有可为,这是壮年的可贵。“其行独”,但是,听说卫灵公的行为做法,非常独裁,自以为是。“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他对于国家,治理得很随便,因为他太聪明,又壮年,想到怎么办,就怎么办,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里是说卫灵公,其实我们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只需要把国字改了就行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轻用其家,而不见其过”。开公司,做事业,或做生意,“轻用其商,而不见其过”。不论大小都是一样,不考虑,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了,自己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
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由于卫灵公正当壮年,壮年的人呀,有勇气,有冲劲,而智慧不够,经验不够,因此“轻用其国”。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封建独裁,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毫不考虑自己的错与不错,结果老百姓受罪、受难,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卫灵君这样一搞下来,像火烧一样,把海洋的水也烧得干,这个国家太危险,“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对孔子讲:老师呀,你平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好的国家就不要去了。为什么?好的国家,去了光吃现成饭,当个公务人员,拿高薪水,没有意思。“乱国就之。”大乱的国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颜回说,这是你教育我们的呀,现在卫国很乱,毛病太多了,卫国的老百姓很可怜,我去了要救他们的国家,把它的病治好。“医门多疾。”病人在哪里看得到?你去好的医院好的医生门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颜回说,我想把从老师这里学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积地宏扬。拿佛教的说法,我去度众生;拿儒家来讲,我到那里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颜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过来的呀。我们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来,哇!天下事一定有办法。哪一点看不惯,哪一点不对,可惜了,我没站出来,只要我一站出来,早就有办法了。我们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这个想法。这一段我们特别要注意,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为国家,为天下的热情,尤其青年人的热情是很历害的。陆放翁有一首名诗: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与伯仲间。
这首诗现在的中学课本有没有,我没大留意到,过去我们在七八岁小学生的时候就念了,现在好象是中学、高中在念,将来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这样,对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一点都不了解,所以那个气宇呀,好象天下国家的事,只要我一出来,就有办法,是“北望气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个时代都一样。陆放翁所处的那个时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战,国家处于战争时期,他于是有复国的思想,所以当海军,“楼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楼船”就是所谓的海军了。又想学陆军作战,“铁马秋风大散关”,“大散关”在中国靠近西北的高原。后面四句则说到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一无所成的感慨。陆放翁的这种报效祖国的心情,是一个乱世时代的儿女,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都有这种气概。古今一例,可以说古今中外一例。
那么,这一段描写的颜回也是抱这种气概,这种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训话了,孔子教育颜回的这一段话,就是教训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杂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个“嘻”,应该这样念:“嘻……”孔子拉长了声音幽默颜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杀掉,不但教化不了卫灵公,而且你这条命还会送掉。
“夫道不欲杂,”这一句话很重要呀。这个“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天地间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种事都一样,处于人世之间作人的道理,不能乱,要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门深入,方法不要学多了。方法学多了,你没有那个智慧,不能融会贯通,一样都无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样。“杂则多,”欲望多了,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多了,而不专一,博而不专;“杂则多,多则扰,”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人家; “扰则忧,忧而不救。” 思想复杂了,烦恼太多了,痛苦太大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人家吗?还能够救天下国家吗?
我们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的经验,等到老年人的智慧成就了,已经来不及了,不但没有勇气了,连躺下来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气,但那个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无办法。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有个感想,假设能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一个人能具备了年青人的勇气,老年人的智慧,那真是天下事不足为也。结果我们做不到,每个人的人生都犯了这个毛病。千万注意啊,孔子教育颜回,“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教。”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存己而后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学,孔子这里讲的是青年人的修养哲学。先能够自救,自己先站起来,再辅助别人站起来。等于学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后来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够救别人?可是人年青的时候总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辅助别人站起来,觉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几十年经常跟年青的同学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为跟不上年青人就会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觉得,年青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把他们的长处已经学到了,他们还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青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难。还是有这种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慧、能力都非常强的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庄子笔下写出来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个原则,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张“立己而后立人”,这个立,先求自己站起来,然后辅助别人站起来;道家是“存己而后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后度他”。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的。
“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个“未定”要特别注意,我经常同许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谈了大半天,我告诉他们,你有个大问题,尽管活了几十岁,你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定下来,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确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事。很少有人一辈子确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环境在转,这就犯了庄子所说的“所存于己者未定”的毛病。一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没有确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向,也即是人生的哲学。譬如说我要做一个睡觉的人,只要有觉睡就好了,其它什么都不管,也总算确定了一个方向。哪怕没有饭吃,睡得饿死了,也算不错嘛,因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后给他一个谥号,也称为“灵公”,或者称为“神公”吧。就怕连这样神经性的人生观都没有确定,跟着环境乱转,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选择一个职业,不管哪个职业,反正为了自求生存,当皇帝也是职业,讨饭也是职业,皇帝和讨饭相去那么远,只是职业的不同,不是事业的不同。中国文化的事业是什么呢?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的:“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举”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够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从而天下社会有一定的安定,这样的成就叫做事业。所以一部《二十五史》里面,虽然有许多帝王将相状元,现在我们脑子里记不住二十个,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事业在人世间。当皇帝几十年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也就是个职业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当皇帝,我对历史上这类皇帝有个专门的名称,我叫他们“职业皇帝”。他们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那没有办法,谁叫他们“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个笑话,一个人去做县长,却字都不认识,有一次写七这个字,七字应该向右边弯,他向左边弯,站在旁边的卫兵说:“大老爷呀,七字写错了,七字向这边弯,你怎么向那边弯?”大老爷听这当兵的说他写错了,这下受不了啦,把笔一丢:“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还是当兵,我还是做官。我写错了字,没有关系。”那些职业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贡献。
为什么一个人对历史没有贡献呢?即“所存于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观没有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观确定以后,富贵贫穷都没有关系,有地位无地位,有饭吃无饭吃,有钱无钱都一样,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孔子告诉颜回:“所存于己者未定,”你对于自己的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都还不够,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你哪里有空直接去暴露别人的错误啊!
德荡乎名 知出乎争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孔子对颜回说:“且若亦知夫”,这几个字看起来毫不相关,好象古文乱七八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并且你也知不知道?“且”,并且;“若”,就是你;“亦”,也;这个“夫”就是起问号的作用了。“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并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过份,过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把水装得太满了就溢出来了。所以道德有个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叫“荡”得过份了。你认为自己有学问,有智慧,你聪明过头了,聪明过头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头。凭你一点点聪明就去教训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两个字是分开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经》,上篇讲道,下篇讲德,道是体,德是用。魏晋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间,才把两个字连起来,变成一个名词叫“道德”。古人所讲的德和现代人道德两个字连用,其内涵是有差别的。后世人,尤其现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窝囊差不多。所以讲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脸,我右脸还要送过去,好象这下才合于道德。这个道德用得不好,就变成了窝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样,为什么呢?所以说读中国古书很困难了,假如按中国古书的说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还好些,越注解越糊涂,怎么“德者”就是“得也”呢?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说,有人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那就得拿点仁义道德的成果出来,不然就是空话,空话没有用。用一句古诗来讲:“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处,劳苦功高有成果了就是德,所以称为功德。所以,你说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讲,你做出来,“事到有功方是德”,这就是道德。那么我们现在对德字就有这么一个了解了。
“德之所荡”,“荡”就是超过了,讲道德没有错,不过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围。我常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同学,夜里开计程车,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为他又吃素又学佛,讲道德的,看到那个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怜,想到这个社会好乱啊,想着想着就开过去了,忽然转念一想,这不是学佛的心肠,马上就把车倒退回去,把那个被打的人弄上车,送警察局送医院。当时他这一段事情是记在日记上的,(因为我规定同学们写日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些什么事。)我看到这一段,就拿起红笔写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记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属找到这位同学,说人是你打伤的……后来麻烦透了。所以这位同学说好事难做啊!我说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做好事是应该,但要有智慧地去处理。“德之所荡”就是这个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标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过了这个范围,道德就变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严重了,非道德认不清楚究竟是道德还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还有商量余地。这是个逻辑问题。
所以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智慧太过份,太聪明,聪明过了头就是笨了。等于刚才举的例子,那位开计程车的同学,经常做好事,结果找来麻烦,给我骂了以后,做好事小心一点了。他本来做好事很热心,结果弄得烦恼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反过来说,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为什么不能守本份呢?受一个心理的影响,争求虚荣的知名度。为了一个名,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这就是“德荡乎名”。读书人想立大功成大业,心理上因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围,把人生行为的标准都破坏了。这种故事在历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国人有句话:“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我们有时候读史书真的读得流眼泪,替古人着争呀,古人当时不这样做就好了,可他偏要这样做。其原因呢?“德荡乎名”,因为名心的趋使。
“知出乎争,”“争”就是好胜。智慧越高,知识越高的人呀,意见越有害。我们真懂了历史,懂了人生,读了《庄子》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读书人教育受得多,学问越高,意见越多,有时候越难办。越是知识分子,越要争名争意见,固执得很厉害。所以古人说,普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常常为欲望而吵架,欲望满足了,就不吵了,知识分子不是为欲望,欲望满足了也要吵,意见之争!为了意见的不同,而彼此间不得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知识意见的战争比什么都可怕。历史上历代的“党祸”,看了令人伤心呀,统统犯了“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几个字的毛病。这里面就牵涉到名心的问题,名心并不一定是在报上有个知名度,这个名包括了战国时期的名理之学,也就是逻辑意见和观念的差别。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为名所困。人类自己的知识技巧,成了斗争的工具。所以为了榜上有名,不是为了真正的学问去读书,这就是争斗心理的开始。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不是为了考功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间,一般人读书人只晓得八股文章,已经不晓得真正的学问,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个真实的事情,有个考取功名的举人,突然有一天问朋友:“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跑到同年家去,(过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学)同年的书桌上摆了一部《史记》,他就问:“这个《史记》,我没看过呀,是司马迁著的吗?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呀?”所以这种学问知识呀:“知出乎争”。
所以庄子借孔子的嘴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这是人生的名言。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数千年来每个朝代,在皇帝面前党派意见的纷争,都犯了这两句话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经把名心抹平了.无所谓名不名,这个很难。庄子下面会提到,“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马,也好,人把虚荣心去掉了,呼牛呼马而能依人呼,随便你叫。所以清人刘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诗:
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
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
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识迷徒。
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
到了这个境界,才算没有名心。我们看到中国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么名字也不要了,只取个法名来代替,结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争了,为了法名争得好厉害,这个就是名心之难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所以为了求名成功,为了好胜而求知识,这两样都是杀生的武器,它杀人不见血,破坏自己的生命。这不是道德的行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尽头。
孔子骂颜回的话还没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这个字的毛病,尤其知识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识,把道德的规范看得很严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强。佛学中有五种见,见就是观念,有一种叫戒禁取见,自己牢牢地立了一个戒条,认为违反了这个戒条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个旁门左道的“鸭蛋教”,是光吃鸡蛋不吃鸭蛋,还是光吃鸭蛋不吃鸡蛋,我记不得了,反正是认为吃了别的就犯了戒。这就是把自己以为是道德的东西,固执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为的道德,其实是错误的。这叫邪见,也叫戒禁取见。“未达人气;”许多人的道德修养很好,所谓方刚的人,很方正,很刚强,觉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圆者就是圆者。道理讲得非常对,可是他实在是“未达人气”,对人生的气味,生命的气息都不懂,他自己虽然也是个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颜回是孔子学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然道德很好。不过孔子讲他“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其实孔子没有讲这样的话,是庄子借孔子的嘴讲的,也许是孔子讲过,只有庄子听到,我们没有听到,那不管了,反正庄子是借题发挥,道理是没有错的。
孔子说:颜回你这个家伙呀,自己认为学问好,人方正得比木头还要方,比冰块还要冷冰冰的,个性又那么倔,自信得很,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颜回你不过二十几岁,“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也就是现代人讲的你电视都没上过,报纸上也没登过你,没有知名度,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你,你以为你算老几呢?谁晓得你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突然跑去把仁义道德这套学问说给卫灵公听,要教化卫灵公,勉强用“仁义绳墨之言”,这一套理论,这一套方法,暴露卫灵公的缺点错误,你不是当面让他下不了台吗?你想想着,他还会喜欢你吗?绝不会认为你是对的呀。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这样搞不但不讨人喜欢,没有一个人认为“其美也”,都讨厌你,不赞扬你,这种事情太糟糕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讲别的,我常常被学生教训了,以前在大学时有,最近也有。在大学上课时,有同学下课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师,怎么怎么……”讲了一大堆理论,我说你讲得都对,让我想想看,过几天答复你。等到过几天课上完了,他也不讲了,我也不问了,因为他慢慢懂了。最近还有个学生跑来告诉我:“老师啊,你这个地方那么多听众,你要加以科学地管理。”我说:“是是是,你看怎么管理,你帮我设计一下好不好?”“好!我帮你设计。”几天后我让同学请他来,然后告诉他,这里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怎么怎么的,请你计划一下,那么多听众怎么科学管理?他最后告诉我,这个地方好象没有办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说:“哦!看来我还是没有错,大概你还要慢慢学吧。”这都是事实啊,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并不完全都错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见,但是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好意见只有那么一点,不能成其为整个的全体。等于年青人写的文章,有时候“有好句无好文”,好的几个句子有,但构成全篇都好就难。写文章做诗,我扪每个人脑子里都有灵感,不管有没有受过教育,经常能冒出几句很美的话,但写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诗就不行了,学力不够!年青人有好意见要贡献给社会,注意不要犯一个错误:“人微言轻”,自己没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话变得没有份量了,话说出去起不了作用,这是需要知道的。当然这样会把人学滑头了,其实这是要知道处世的方法。这一篇《人间世》,庄子告诉我们为人处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坏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个好处:人生的艺术,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菑(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菑人”是什么?倒霉鬼。孔子说:颜回你去见卫灵公一定要倒霉。为什么?你讲他的不对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话的“触霉头”,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来了,触了人家的霉头,你也变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转来是你霉,不是卫灵公倒霉。你愿意去做个倒霉鬼吗?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并且你去了以后,你当然喜欢好的忠臣,卫国的坏人你一定攻击得很厉害。我告诉你,你这样“恶用而求有以异”,这样的作法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人谁不喜欢好的一面,讨厌坏的一面。你叫任何一个人来问:你喜欢交好人做朋友,还是喜欢交坏人做朋友?一个小孩子都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交好人做朋友,决不愿交坏人做朋友。
皇帝也为难
我们看了历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历史上看来是奸臣,在当时看不出是奸臣,奸臣是那么容易看出来的?看出来还叫奸臣?所有的奸臣在当时做得比忠臣还要好,奸臣不是都做坏事的哟,也要做好事的。历史上奸臣本事大,拿唐朝来讲,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后来用了一个坏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难,杨贵妃吊死,安禄山造反,等于说是李林甫害的。唐明皇逃难骑在马上的时候,当然皇帝逃难像慈禧太后一样很可怜了,肚子饿了老百姓给她一点红薯吃,吃了以后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这么好吃?!”唐明皇也有过这种事,当时身边左右没有人,只有一个故臣跟着,这个半大(伴他)的大臣就问:“皇上,你也做了几十年皇帝,哪几个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说哪个哪个是好人,跟在旁边的臣子一听,皇上一点都不糊涂:“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当然清楚了,李林甫这个家伙是个坏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坏啊?那你怎么还用他呢?用得把国家都亡了。”唐明皇说:“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谁呀?”这句话大家不懂了,当了领袖就会懂。譬如乾隆用和珅,大家都说皇上不该用这个人。乾隆也实在了不起,只有这么一个坏人在身边,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办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这种事总不好叫大臣、将军去办吧;下一个条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块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讲,一毛钱就买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没有人看见。皇上吃东西也是不能当着大家随便吃的,当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家讲和珅的不对,乾隆明知道和珅是坏人,但他说:“你们真是不懂,皇上不好当,好人我都用了,你们总要留一个坏蛋给我玩玩吧。”当皇帝的说这个话,真是说绝了,你们老是叫我一天到晚当皇帝,坐在那里作菩萨,这个日子很不好过呀!
难堪人情
孔子继续训话:
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颜回你跑去见卫灵公,写个报告拿个名片,在门房那里登个记,见不见得到还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诏书,命令你去见他。“诏”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没有下诏书要见你,你跑去见皇帝,皇帝左右的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现在不是什么“长”,就是什么“员”,古代的官职是尚书,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这个年青人,尤其晓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学生,妒忌心就来了,“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乘机会就斗争你,就整你,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游列国都被挤走了,孟子去见梁惠王也被挤跑了,就是“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诉同学们人生哲学的道理:“士无论贤愚,入朝则必遭谗;”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不管你好与坏,贤人或者愚人,只要你进朝来,大家就妒嫉。等于现在青年同学,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你一个新的小职员进来,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视之”,眼睛斜着看人一看,总要整你两下的,虽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称称你的份量。“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女性不论漂亮不漂亮,只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宠幸她,其它宫女就妒嫉了:这要命了,给她抢走了。
古今历史上这类事例很多。宋朝历史上有个宰相叫吕蒙正,他没有得志的时候,两夫妻穷得一塌糊涂。过年祭灶神,所谓一柱清香一缕烟,什么什么送灶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说现在的文章不值钱,所以菩萨上天你尽管上天,我也只有点一柱香来送送你,因为没有钱来拜你。那个时候他自己去砍柴谋生,带点便当带个斗笠,碰上下雨就接点雨水泡便当吃。后来当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门,旁边的参谋雨伞没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青了,他就骂参谋怎么这么不小心,回到家都还在发脾气。夫人就说:相公啊,想当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时候,雨水泡便当吃,手都不会青,怎么现在一点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讲,吕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贵,富贵会堕落,自己已经堕落了。吕蒙正当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官武将排成两排站好了,他最后再走进来,旁边有人骂:“什么穷小子,倒当起宰相来了。”吕蒙正听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过去,后面跟着的人听到了,对他说:“谁讲的?看看。”“不要回头看。”开会下来那个人就问:“人家骂你,你怎么叫我不要回头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家总是有点不高兴,骂一句也是有的。我们修养没有那么高,你回头一看知道是什么人骂的呀,心里就忌恨了,将来在一起做事就不好办了。所以是什么人骂的,就不要管了。”这就是道德的修养,年青人要记住。所以吕蒙正在宋朝始终做太平宰相,国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说,一个人到了某一个阶段,不要说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个小职员,老职员都还要看看你的,“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跟你斗一斗,看看你敏捷不敏捷,灵光不灵光。
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说颜回你一到卫国呀,卫灵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机会跟你斗一下。“而目将荧之,”每个人看到新来的,那个眼睛怎么样呢?瞄他一下,看别人过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声,“而色将平之,”色就是态度,表面上的样子还很好看,“啊,老兄好,请坐嘛。”心里头两样,眼睛也两样。表面上对你讲得很好听,转过来就讲:“老王啊,你看那家伙怎么怎么……”一定是“口將营之”。“容将形之,”然后下来以后,大家就批評开了,今天一个新签到的,这个家伙楞头楞脑的,不知道他耍什么宝。“心且成之,”心里面成见就来了。这里写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真是写得透顶了,连细节都描写出来了。处在人世間这个社会环境里,经庄子这么一描写啊,皮都剥掉了,这些内容好难看啊,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卫灵公面前结果是什么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经看到了,等于以火去救火,火越烧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厉害。拿现代话来说,颜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说我告诉你,上面形容的大家对你“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颜色好象还客气,“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嘴里评论你,心里产生成见,最后形成一个很不好的书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这样顺着发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后患无穷。如果你不信我这个老师的好话,你必定死于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们要知道,孔孟儒家的话等于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们开会,或者结婚的礼堂,戏剧的前台,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庄严肃穆,这是儒家。道家不是这样,道家专门拉开幕后给你看,幕后一拉开不能看啊,什么垃圾啦,杂物啦都在里面,所以道家老庄的话就等于幕后。那么道家讲的道理对不对呢?也全对。幕前幕后我们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话,学道家会学坏了。懂了幕后,才知道站在幕前应该怎么站。所以儒道两家一定要透彻了,才懂得人生。
活不长的忠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说历史的经验。夏朝的忠臣关龙逢,因为遇到了桀这个暴君,被杀了;纣杀了王子比干,王子比干还是纣的叔父呢。这两个人在我们历史上称为大忠臣,为什么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为“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们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对于部下都很爱护,对老百姓也好,但是,对下面好,就违反了上面的意见,所以这一条命就送掉了。可以说,这都是不通,只晓得做好这一面,另一面没有处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纣王“因其修而挤之”,你认为你自己讲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杀掉你。中国的古代历史上这类事很多,皇帝发了脾气:“你想当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这样杀掉你。这些忠臣被杀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愿意因道德而死,在历史上留一个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这个思想,死了不要紧,我要对历史负责,在历史上留个名。“好名”这个“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誉的名,是认为我这样就是正的,你那样是错的,为观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还是不懂人生,不懂这个人世间。
譬如纣杀王子比干,历史上记载纣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条牛一手就可以挡开,他又聪明,文也好武也好,什么都懂。你要晓得,凡是坏皇帝坏领袖,第一流的坏人,不论中国外国,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过度而又没有道德的修养,就变成了坏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聪明人跟滑头人是两隔壁,老实人跟笨人也是两隔壁,像从前的榻榻米只隔一层纸。所以既老实又不笨,既聪明又不滑头,那就是圣人。王子比干是忠臣,给纣讲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纣听得很烦,就说:“叔父啊,你这样子好象是圣人。我听说普通人的心只有七个窍,圣人多一个窍,你既然是圣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来让我看看。”据说有道德的人的心窝子有一个洞,因为特别聪明所以多一个窍。就这样把王子比干的心挖出来给杀死了。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上面讲了历史上的两位大忠臣,这里讲到历史上的两位皇帝“尧”和“禹”。孔子告诉颜回,这两位贤仁的皇帝也用过兵,换句话说也打过别人,侵略过弱小的民族。战争一发动了有什么坏处呢?国家打穷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国家的战争连绵不绝,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要打到天下一统这么一个观念。这都是为观念所蒙蔽,为思想所蒙蔽。历史的经验你难道不懂吗?你没有听过吗?“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天地间的道理,是非善恶的观念就是“名实”,“名”就是名理,逻辑的意思;“实”就是实际成果。历史上的圣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标准,何况颜回你呢!
端而虚 勉而一
孔子一大顿训话,大概把颜回训得昏头昏脑的,不过孔子很会做老师,训了以后还要安抚一下: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上面孔子都是讲人生作人的道理,现在孔子告诉颜回:你既然有勇气去拯救人家,你一定觉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么把你的成就报告给我听听看。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颜回讲自己的修养:“端”,形体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经得了定了。 “虚”,心里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达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只有正念永远存在,专一。由开始心里乱七八糟思想,然后慢慢勉强把它空掉以后就专一,只有正念存在。其实,诸位学佛的只有“阿弥陀佛”这一念;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这一念,就是“勉而一”。颜回修定的功夫已经到了这六个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颜回说,我凭这个修养去感化人,总行吧?颜回被孔子骂了一顿,心里并没有太服气,我这个成就已经不错了嘛,老师还不放心,不让我出门。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孔子叹口气说:这怎么行啊!凭你这一點修养还不行。注意哦,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打坐修道的功夫。颜回修养达到了“端而虚,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换句話讲,气都充满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心里只有一个正念存在,这个正念是无念,空的。孔子说这是“夫以阳为充孔扬”,用阴阳来代表,這是阳极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气机气脉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来,没有亡形亡心,阳刚之气不能转为阴柔,身体没有柔化,“孔扬”,充实更充實,越来越大,太阳剛了,过刚则折。这不是道,這个境界是一步过程。所以外面的气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坏,还没有定。只有阳刚没有阴阳和合,没有达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说,你達到了“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这个境界,还不是修道的究竟,没有到达最高处。你这个境界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脸的正气,拿我们现在的话讲:唉哟!打坐的人红光满面呐。实际上是血压高了,再厉害一点就脑充血了,最后没有病就死了。红光满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阳为充孔扬”,太阳刚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来,你是有一点了不起,还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凭这一点修养,这一点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家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家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只是初步的修养,拿后世来比方,这是渐修的功夫,而非禅宗的顿悟,你这样渐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别人,那怎么行啊?而且渐修的功夫你都没有完成,何况顿悟的大道呢?
注意哟,达到颜回這一步修养的人,不管学瑜珈、学道、学佛的都很多,都在那里“采色不定”,闭眉闭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样子,然后都要去教化人。这一套就是孔子所骂的颜回走的路线。所以孔子说,你到这个程度固执而不变化,固执这个就是道,永远不会进步了。这还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内在并不对头。你凭这一点本事,也想出去为帝王之师啊?不行的。
内直外曲 成而上比
颜回被孔子当场一骂,有点领悟了: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那么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现出来的程度,内在方直而外面曲成,这就中儒家所讲的“外圆内方”,外面圆融一点,和人家接触和蔼一点,里头还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向形而上道走,这样总可以吧。颜回提出三个要点:“内直”,里面修道,直心是道场;“外曲”,外面圆滑一点;“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华。
其实颜回进步很大哟,下面孔子又批驳他。孔子引导颜回进步,他就是庄子引导后人在修道上进步。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说:“内直”是对,脑子里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没有杂念,没有妄想。这是初步的功夫。儒家所讲的“清明在躬”,永远是清明;拿佛家来讲,心里是空的,清清静静,这就是“内直”。学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场,这才叫修道。“内直者,与天为徒。”这样才可以天人合一。“与天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那么,看人世间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贵贫贱都不相干,只晓得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达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内在的修养已经到万缘都空了,等于佛家说“人无我”的境界。孔子接着说:“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那么,你心里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见,听你的话呢?你是要求人家认为你对,还是要求人家认为你不对呢?对与不对两边,都是落偏见了嘛,既然有了偏见,你内在修养就已经不“空”了嘛!就已经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逻辑大师,他两边一论辩,颜回这个境界的缺点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学刚刚得了一点清静境界,虽然在老师面前不敢多讲,
但我看那个“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样子,当着我的面装出那个老实相,一背人的时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家,想把这点空传给人家,就是这个错误。你既然还有个东西要传给人家的话,已经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经不对了嘛。注意啊!“若有所得者,不必作此想。”现在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
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明人的眼睛一看,只不过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犹如禅宗祖师骂的“得少为足”,得了一点点,以为自己了不起。等于穷人一得宝就发疯了,中了一张奖券就进了精神病院,也就是这种味道。“是之谓与天为徒。”就是现代话转了弯地骂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点。天真是好听的了,天真的贬意就是幼稚了。有时候我们不好意思说人家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家还听得很高兴。所以转弯骂人的艺术有时是很好的。这是孔子批评颜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
怎么叫“外曲”呢?自己有高度的修养,可是只好外面将就一点,“外曲”也就是“与人之为徒”,和一般人一样,“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礼鞠躬,“曲拳”就是学佛的人,见到人两手合掌,学印度人的礼貌。因为人間世的这个礼貌,大家都是这样,不能不做。你到一个地方,人家都是讲这种礼貌,你不照着做就错了,就有毛病给人家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个坡,就要唱哪个歌。”到哪个环境就要跟着哪个环境学,你到美国去,只好见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头为礼貌,你就只好像吊死鬼一样,把舌头吐得长长的,虽然心里不愿意,那个坏境是这种礼貌,你就要照这个规矩。“是之谓与人为徒。”拿现在的观念讲,“与人为徒”就是社会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间世》这一篇到目前为止,是讲颜回要出来为王者师,所谓王者师,就是历史上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这一类人物,要改变人生,改变领导人的思想作风,引发了孔子对颜回的一番教训,孔子的教训还没有完: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
这是孔子答复颜回上面提出的第三点问题。怎么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华。“与古为徒。”专门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说我們听到提倡中国文化的口号,我常常讲中国文化是什么?是青菜炒萝卜呢?还是故宮博物院的画呢?还是孔子?都讲中国文化,讲的人也莫名其妙,这等于是庄子在《齐物论》中讲的“吹万不同”,风吹到洞穴里呜呜地叫,没有什么意义。中国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还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家谁能够下一个定义?我看非常难下。
我们看历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许多现成的事实批评很难,所以要看历史上的奏议、谏书。谈到这里,我们先岔过来啊,我们要了解中国文化,不是口头说教似地拿一点孔孟之学,就代表了中国文化,这个问题差别很大。尤其我们想了解中国的历史,《二十五史》都念完了,还是不行的,没有懂中国历史,还必须要看历史的反面文章才行,历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里?就看历朝的奏议、谏书,在当时是大臣提出的建议和报告。这些奏议、谏书相当于现代报纸的社论,象十九世纪初、中期英国《泰晤士报》,那种足以对世界政治有影响力的社论。历代名臣一些严重的奏议谏书,就是和皇帝持反对意见。今天一边写报告,一边写遗嘱,把棺材买好,第二天奏议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杀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为了对历史有一个交待,以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用生命换取千秋,对天下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这是中国文化中一个知识分子的教养,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来,读书人受宋朝理学的影响,到了国破家亡、社会变乱的时候,以生命换取千秋的特别多,我经常看明朝的历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从朱和尚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他的子孙没有一个够得上当皇帝,现在想想,那些皇帝只配到酒店里当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说当皇帝,当老板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在明朝,许多知识分子为了国家天下,为了历史,他们的奏议谏书,乃至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忠贞之气特别多。所以明朝两百七十年间的历史,准确地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生命的认识,对生命贡献的精神。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古人上奏议,对一件既成的事实,要讨论它的时候,怎么写呢?现在年青同学写社论,写批评的文章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证今,把过去的历史事实,拿来作比喻和说明。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话教训颜回,你假如出去当王者之师,说话“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这样好不好呢?这种作法乃人臣之道。这里又要岔进来了,在中国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师道。中国的孔子,印度的释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师道的路线;尧舜禹汤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线;历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线。这三道是中国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标。君道是领导的哲学与艺术,等于你现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家当一个公司的大老板,如何领导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坏人一起用,有本事没本事都使他们动起来,这是君道的修养。臣道包括了领导的艺术,不过,比较有承上接下的哲学与艺术。至于师道又另当别论。孔子告訴颜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线,你引古证今,“其言虽教,”这个“教”读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议的道理虽然发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谪之实也。”你對于帝王,还是有讽刺,责备的意味,他还是受不了。
唐太宗和魏征
近几十年,台湾很多人喜欢看《贞观政要》,大家看这本书津津有昧,很有兴趣,可大家忘了,看这本书是要学会怎样去做皇帝,怎么样去做领袖呀。《贞观政要》记载中,唐太宗對于大臣的意见,不论正面反面都言听计从,显出唐太宗的伟大。大臣魏征,以纠正皇帝的错误而闻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时候也受不了。据记载,唐太宗喜欢养鸟玩,一个大英雄到了天下无事的时候,精神没有寄托,玩玩鸟,等于我们老百姓养白鸽玩玩,这也没什么。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鸟,魏征来了,唐太宗晓得魏征看见了一定要讲,当皇帝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玩这一套?就把鸟往怀里一塞,魏征已经看到了,他也不讲,本来有事几句话就可以报告完,可他偏找些 国家大事来给皇帝讲半天。等魏征走了,唐太宗拿出怀里心爱的小鸟一看,早已魂归奈何天了。唐太宗那个气啊,回到后宫大发雷霆说:“我非得把这个田舍翁(乡巴佬,指魏征)杀了不可。”独孤皇后就问:“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个大臣的气啊?”“还有谁啊,就是那个魏征。”皇后一听,不说话了,立即换了大礼服向唐太宗行礼道贺,唐太宗说有什么可贺的?皇后说,唐朝有魏征这样的好大臣,又有你这样的好皇帝,这是有史以来没有过好现象,国家的兴盛是可期的,这还不可贺吗?几句好听的话一說,于是唐太宗息怒不谈了。以唐太宗这样气量宽宏的人,对魏征的意见,样样接受,尤其这一次,唐太宗还气得要杀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征一把,这个老头儿的头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后来魏征死了,唐太宗还是借个题目把他的墓碑给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丽失败后,才又想起魏征若在,必不会有此失。因此又树立起他的墓碑。作一个领袖,能够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达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向皇帝引古喻今,虽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里面还是感到你在讽刺他。
江水东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颜回说:我拿历史的经验来说明现在的事实。不是我的意见,是古人的意见我取来用而已。历史上很多大臣讲话很有技巧,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如果我像这样,虽然讲话直一点,但不能算毛病吧。那么以这种办法来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国文化,讲复古,“与古为徒”,教化理论上对,但是这个话有毛病。历史永远向前延伸,时代不同,古人有的我们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们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么复古的哟,大家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复古,这是读书没有读通嘛,你翻开孔子的孙子子思着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现代人,你硬要复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灾及其身也。”不是疯子也要被送进神经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灾难的。孔子在《易经》中说:“时哉,时哉,于是协行。”要把握时代,跟着时代走呀。庄子也说:“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历史不是回头的,“江水东流去不回”,像我们走路一样,前面这一步不是后面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恶!恶可!”第一个“恶”是形声字,相当于叹气“哎!”“恶可”就是俗语“那里可以呀!”你这样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颜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师道。为政之道,也就是我们工商业时代,领导一个公司,做一个事业,办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简化。老子也讲过:“法令滋章,盗贼多有”,规章越多,法律越严密,人犯法的机会越多,漏洞越大,处理法律之间,没有办法周详,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谍”。“谍”不是间谍的意思,而是表示语言没有办法解释得那么周详。“虽固亦无罪。”虽然说我依法办事没有什么错。我们看到,有的大学生毕业当公务人员,办事的确很认真,他拼命根据法令条规来办事,这种不负责任的作法,就是“虽固亦无罪”。我本身不会犯法,办错了事,“咦,我当时按第几条第几款办的呀。”但是没有尽心为天下为国家,只做到自己没有犯罪,不是尽忠于国家。虽然如此,充其量当一个混饭吃的公务人员而已。拿教化来讲,这不是大政治家教化天下之民的行为,违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则。一个大政治家就是师道中的大教育家,其教化的作用,影响一个时代,影响一代的历史。“犹师心者也。”什么叫“师心”呢?就是自己主观认为自己很高明,什么人的意见都不听。后世文学上用的“师心自用”这个成语,有的同学写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个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语则是“师”,就是对自己心里的思想主观上认为很高明。
颜回本来想出去教化卫灵公,结果被老师骂得一无是处。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颜回说:完了,我跟老师学的满肚子学问,被这么一批驳都没有用,再进一步我就不懂了,请指示一个方向。
孔子下面从外用之学讲到内养之学,由外王之道讲到内圣修养。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说:“斋!”我们大家知道这个斋,吃斋吃素。古代的礼貌,斋戒沐浴,要洗个澡换了衣服,外表上干干净净,衣服还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说你要进一步学呀,先去“斋”,先清了心,然后我告诉你。你现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吗?等于有人问佛法,匆匆忙忙地赶来,“老师啊,我要问你问题。”“我没有空。”“老师那不行啊,我只有那么多时间,我要走啊。”或者,“我南部来的。”“我美国来的。”“下午两点飞机要走啊。”好象我欠他似的。现在这种人很多,很讨厌,我们也习惯了,要是年青的时候,眼睛一闭,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么相干?”所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以有为的心来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义来求道,那么容易呀?“易之者,嗥天不宜。”“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传给你道呀,上天是不许可的,是违反天道,违反自然的规律的。
心 斋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颜回跟我们的观念一样,一听就说:“老师呀,我家里穷得不得了,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几个月了。我这样不是天天吃斋吗?”孔子自己也有这个经验,“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荤不代表不吃肉哟,那是两回事。荤是指五荤,又叫五辛,葱、大蒜、大葱、韭菜、辣椒。佛家五荤都戒。为什么呢?这一类东西吃下去,刺激荷尔蒙的生长,尤其刺激性荷尔蒙的兴奋,对修持很有妨碍。中国古礼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样,不吃荤是指这五种东西刺激太大,并不是讲不吃肉。不过如果真持斋,当然包括了不杀生不吃肉。你们在座学佛的注意啊,真正的持斋是怎么样,现在孔子有个道理: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孔子说你这样怎么算持斋呢?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摆样子的,好象已经斋戒沐浴了,这是假的。真正的持斋,叫“心斋”。这个要注意了,学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学成就,不过是“心斋”而已。今天我们站在庄子的立场上,就等于当庄子的律师一样替他辩护,把佛学儒家一概辩下去了,他们是被告,原告是庄子。庄子所代表的中国文化说的“心斋”,就是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于修到九次第定,证得菩提,不过是“心斋”成就而已。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颜回问:什么叫“心斋”呢?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方法等于是止观法门,等于密宗黄教宗喀巴大师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舍那止观的路线,也就是中国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师提倡的小止观六妙门。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庄子那个时候,佛教绝对没有传入中国,但他们修行都是同一个法门,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圣人出焉,东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庄子借孔子的嘴传止观的法门:“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专一起来,不要乱。“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要用耳朵来听声音,而用“心”来听。如果借用佛法来做比较,就是《楞严经》上所讲的,代表观世音菩萨的观音法门:“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耳朵习惯于听外界的声音,不用耳朵来听,把它回转来,“返闻闻自性”,听自己内在的心声,内在的心声不一定是心脏血液流行之声啊。你要晓得,我们静下来,譬如打坐的人,你以为是在打坐呀,庄子下面都说了,那是心里面在讲话,在开讨论会,“不晓得这样对了没有?”“嗯,刚才很像,可惜了,动了念头。”“不动念头,啊,差不多了,已经成佛了。”心里头都在讲话,所以要回转来,“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那么“心”怎么静得下来呢?“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气”就是后世说的息,修止观的数息。息是什么?实际上我们一呼一吸之间,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这个之间很难把握住,这个叫息。庄子没有用息这个名词。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听止于耳,”耳朵不起作用了,听觉停止了,和外界脱离了关系,所以叫他也不听了,入定去了。不像我们一般人,耳朵都向外面听声音。“心止于符,”心里面什么念头也不动,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国古有的名词,叫与“天心”符合了。“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这个时候,呼吸之气是空灵的,等于没有呼吸了,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虚”是内心虚灵。什么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还是相对有待的。换句话说,昨天我们上了唯识课就知道,这个时候意识上的清静,看起来好象空了,这是你意识上偏于空了,外面还是没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还站在你的前面,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都还没有空呀。所以,虽然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还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养,先达到内心的虚灵也就对了。“唯道集虚。”注意,这个“集”字务必要圈起来。“集”就是累积,你把内心虚灵的境界,练习越久了,累积越久了,那么达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虚者,”内心虚灵,你能够做到内心意识不动,心灵很凝定,耳根不向外听了,完全是返之内在了,“心斋也。”这个才是内心真正的持斋了。
我们许多学佛的人受了“八关斋”戒,“八关斋”的“斋”就是内心虚灵,达到内心虚灵叫“八关斋”的成就,这个样子才叫真正的持斋。不是说过午不食就是持斋了,完全不是。为什么“八关斋”是过午不食呢?过午不食使人身体的气息容易虚灵,容易达到“心斋”的境界。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所讲的这一段,不论儒家、道家、佛家、密宗、天台宗、华严宗,随便那一样,你融会贯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个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斋”这个境界,初步的闭关可以了,不到这个境界不能闭关的啊,闭关会发疯的。
孔子这一段讲了“心斋”的道理,内圣修养的第一步传了颜回。但是我们要注意啊,孔子传给颜回“内圣之道”这一段,为什么不放在第一篇《逍遥游》里面,也不放在《齐物论》和《养生主》,偏要放在内七篇的第四篇《人间世》里面,什么理由?很多同学想学禅宗参话头,这就是禅宗,这就是个话头。青年同学参话头,喜欢打妄想用心思,参话头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这里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为啥?我们出个题目放在这里。
波飞太液心无住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颜回听了孔子传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过文章没有记载。颜回向孔子报告:老师教我的这个方法,我开始上坐时“未始得使”,很不习惯啊,那个呼吸和心合不拢来啊,耳朵叫它不听它偏要听,尤其流行音乐一响起来,我打坐不想听,可心已经跳舞去了,肩膀都摇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入道,我还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气合一了,那时候心也没有,呼吸也没有,忘掉我自己了,这是不是达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孔子一听颜回的报告说:你已经进门了,功夫达到无我的境界,但也只是进门而已,但是还没有到家,内心的感应还会有。虽然你很空灵,有个人逗逗你还会动念,这个清静,这个空是靠不住的。你们诸位学佛、学道、学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们大家平常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的时候,这种小小境界偶然都经历过,但是不能永恒,有时候碰到了就有,两腿一放就没有了。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来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达不到这个境界,比男女爱情上的追求还痛苦,对不对?有时候身体健康时有这个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晓得痛苦,心里就不晓得空灵了。所以不行啊,这叫做“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还是受外面这些名和物所牵引。“入游其樊”,进了这个樊篱。这个“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还能够牵引动你。
入则鸣,不入则止。
外境界一来的话,引用佛学唯识学上的一句话:“境风吹识浪”,外境界的风一来,你的心波就动摇了。我们常常提到袁世凯儿子袁克文的诗:“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袁克文也是学佛的,他讲人的心念是“波飞太液心无住”,华池太液,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修炼家们,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袁克文却用它来比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犹如华池神水,鼎沸波扬,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波飞”就是“境风吹识浪”,外境界一来,把心里面的波浪吹起来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来是“云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梦欲腾”,那个梦啊,自己好象要飞起来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这两句诗是讲袁世凯想当皇帝是不对的。据说袁世凯一看儿子的诗气死了,大骂许地山一帮人教坏了儿子。“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同学们应背住这两句诗,这是无上上咒,心里动念的时候,把这两句诗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无感其名”也就是这个道理,外界“境风”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静境界没有了。
“入则鸣,”外境界一进来,心就引起共鸣了。佛经上讲,头陀行第一的迦叶尊者,禅宗的第一祖师,他入灭尽定的时候,天人奏音乐,习气深处贪爱音乐的根本发起了,他一边闭眼盘腿打坐,一边不自觉地打拍子,摇了起来,坐在那里跳舞。我们同学中有许多打坐气脉动了摇啊,算不定也是音乐听惯了在点头。迦叶尊者多生累积爱好音乐的习气没有改,这个习气是带入业力第八识阿赖耶识里面的,灭掉很难。所以《维摩经》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来,落在大阿罗汉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萨身上,粘不住就掉下来了。维摩居士说,一切大阿罗汉,八十八结使断了,但余习未断,剩余那个根根的一点习惯还没有断。虽然见色而不爱色,此习气的根没有拔,平常守斋硬是绷起来不敢动,目不斜视,好象已经空到家了,实际上那个习气的根一爆发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萨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为习气已经断了。
外境界一来就引起共鸣, “不入则止。”你在山顶上,外境清静,不要说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鬼嘛,你觉得我现在好空啊!然后看世界上的人,这些众生多愚痴啊,忙忙碌碌地,像我这样多清静啊!这是自欺欺人的空话,稍一引诱,你下山以后比普通人还坏。
为而不为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内证的功夫修养要做到什么?“无门无毒”。真正得道的人,没有一个法门,什么练气啊,看光啊,观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释迦牟尼佛在《楞伽经》上说到,佛法最高处是“无门为法门”。“无门”等于佛学讲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没有了。“无毒”,这个“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个方法来对治妄想,对治烦恼,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房子的空壳子一样,而生命借住在这个空壳子里游戏,“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够到这个样子啊,修养功夫差不多了,但这还不是到家哦。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说的话,当然是不是孔子的话不知道,至少在别的书上没有,庄子记载下来。下面孔子再进一步讲内证的修养:
绝迹易,无行地难。
我们走路,走过的地面一定有脚印,有踪迹的。作小偷的,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为了化验不出脚印可以穿袜子,乃至功夫最高强可以像武侠小说一样,飞行绝迹,踏雪无痕,走路在地下没有痕迹,这当然很困难,也可以练得到,所以“绝迹易”。两脚不踏着地在空中飞就很困难了,总是要有一个“行地”,等于总要在地上走。就是达到在空中飞还是在“行”啊,《逍遥游》上列子“御风而行”,庄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还是要腾空驾云在空中飞,对不对?虽然我们有最快速的飞机,假如坐宇宙飞船四个钟头可以环游世界一周,纵然了不起,还是要进入宇宙飞船才能飞。可你坐在这里,一念之间可以环游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们处世作人做到不着痕迹,就是佛家说的不着相,不着相还容易,做到了不着相还不是最高明,“无行地难”,你还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这就很难。出来到社会上,或者做生意也好,卖菜也好,开垃圾车好,当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么样做来,就是这七个字:“绝迹易,无行地难。”
上面我们出了一个问题,现在庄子已经自己答复了。一个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须在人间世里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练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练修出的道才能称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还不是最高,也不过是“绝迹易,无行地难。”所以禅宗认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难了。当然并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变成魔,要佛魔两边都不住,有时候只是偶尔玩玩。
自欺欺人 被人欺
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
我们出来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为人使”,听人家指挥,听命办事,“易以伪”,还容易做假,还容易有办法推得掉,还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个读书人,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讲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说绝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别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这三件事,逃出了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说我在山上隐居打坐,只要有青菜萝卜有吃的,什么都不求,你以为对了?正在那里自欺;或者像我们一样坐在台上,又讲《庄子》又讲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两样都不干,自己规规矩矩拿薪水吃饭,是被别人欺。换句话说,“为人使易以伪”就是自欺,欺人,被别人欺。
“为天使难以伪。”可是为天为道啊,没有办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圣贤教主的话,也不能轻易附言,没有求证到的,还要求证一番,究竟他是说对了还是没有说对?就像宋儒说的话:“六经皆我巨注”,就是四书五经都是我的注解。一个真正学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么显宗密宗,不过是给我做注解而已。必须要自己求证到是真的,不然的话,你还是被人欺。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孔子做个比喻:“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你应该听到过,有翅膀的东西会飞,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要翅膀而能飞吧。不要翅膀而能飞,这个就是密宗了。我们没有翅膀,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们有一个不要翅膀的,在心里头经常飞。刚才引用袁克文的诗:“云起魔崖梦欲腾”,我们有时候心里的妄念想登天,飞得好厉害啊,这个就是没有翅膀会飞的。所以梦中的富贵,梦中的空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处的境界,“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孔子说:你听到过能够透过知识学问而知道道理,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到达了一切无知才是大智慧的成就吧。所以我们要注意啊,以无知而知,才是大知。孔子在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的功夫。
《庄子》这一段,影响中国文化产生了两个东西。第一是影响了道家的隐士思想。我经常说,中国文化里头,真正发生作用的是道家的隐士人物。三代以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没有哪一个时代没有这种人物。时代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们出来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隐姓埋名,历史上也看不见。这一类道家的隐士人物,就是受“绝迹易,无行地难”的影响,真正做到了“无行地”。第二是影响了许多近于隐士之间的名士。历代有许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陆放翁这些人,还出来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学问有修养,始终不出来。官也不要做,一辈子玩玩,清净一生,这一类人受道家老庄的影响最大。这是中国文化另一面,因为有这一面,才产生了中国民族文化自然超脱的一种特性。我们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人,乃至没有职业,没有阶级,像显明法师讲经的时候,有几位老先生来,我非常注意那些人,几十年我始终看到他只穿那么一件衣服,满头白发,怪里怪气,你们觉得怪里怪气,他的眼睛好象没有光彩,就是谁都没有看到,谁也不在他眼里的那个味道。所以我拼命给这些人拍马屁,因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国文化的这一面,这一类的人非常多,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们中华民族很难。中国古代社会有很坏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绝迹易,无行地难”,都做到了。
虚室生白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这个老师教颜回啊,已经把全部都传完了。这是大密宗,也是大禅宗。“瞻彼阕者,”看到那个圆满清净的地方。“瞻”,就像我们看东西一样,远远地看到了,“阕”,就是那个圆圈,这是形容云“虚室生白,”“虚室”不一定是讲房间,指内心里头,“生白”,闭上眼睛身体里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谓自性的光明发现。往往有许多人夜里在房间打坐,电灯也没有开,什么亮光都没有,突然,张开眼睛发光了,房间里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这一类也是“虚室生白”,但是还不究竟,要内在到了自性发光,身体内部五脏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于白骨观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自性的光明发生,空灵到了极点,这个时候得了四个字: “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观,大定。为什么用两个止呢?上面一个“止”是动词,修止修定修到这里,已经得止了。第二个“止”是名词,真正得定了。“止止”才是定,还没有谈观。所以修摩诃止观的,学密、学禅、学道的注意,不到达这个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们后来变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我们大家打坐,内心没有到达“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里开运动会,心里头在跑:“唉哟!这个念头糟糕,我怎么又想钞票。”“某人欠我十块钱,哎呀,想起来啦。”我们打坐坐禅,叫庄子来一看:嘿,你们坐在那里,是心里头在开运动会啊,“是之为坐弛”。“坐弛”这个名词是庄子提出来的。
中国文化内圣的道统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我们平时修持修养,眼睛喜欢向外面看,耳朵喜欢向外面听,真正修养做到了,眼睛对外见而不见,看到了跟我不相干,用佛学的话来讲,就是内心意识不起分别;耳朵听到声音,在闹市中车鸣鸣马啸啸,随便你怎么吵,没有听见。所以佛经上讲,有一天佛在恒河边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队用车马驮着货品过河,那个车声和马叫的声音很嘈杂,后来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乱七八糟的水,就问弟子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弟子说:“你不知道啊?刚才很多车马经过。”“噢,我一点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别,也不是睡着了,是“耳目内通”,眼睛不向外看,内观;耳朵也不向外听,内通。这是观音法门,就是《楞严经》上说的“返闻闻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注意了,你们要是年纪大一点,最好用观音法门慧觉来修持,可以长寿。为什么用耳根听可以长寿?耳根管气,耳通气海,耳根也通肾海。
“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到达了“入流亡所”,眼识、耳根回转来,进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听所闻的境界,即庄子所说的“吉祥止止”,这就是“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怎么叫“外于心知”?不要起心动念,不用第六意识。而能够知道天上人间,无所不知。拿佛学的道理讲,就是第八阿赖耶转成大圆镜智,照天照地。这个时候,把心能够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个出来的叫“般若”,佛学叫做大智慧,大智慧能通一切法。到达了这个境界,“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听你的命令,而况人世间呢?“舍”,就是停止到这里,站在你的前面。
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是万物之化也,”即《易经·系辞》上所讲的“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价值到了最高处,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弥补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原始的道家,包括了儒家道家合一的道统,是尧、舜、禹三代传行的法要。儒家道家所标榜的,上古三代内圣外王的帝王,内圣修养的关键就在这里。“伏戏”,就是伏羲皇帝,我们的老祖宗,画八卦的;“几蘧”,上古的圣人,明王。佛经上说,做治世的转轮圣王,出世法能够变成越世的圣人。他们为什么能够天人合一,于世间法做帝王,就是因为内圣修养到达了“是万物之化也”“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境界。这样,你就懂了传统文化的道统,内圣的道统。
我们的老祖宗“伏羲”“几蘧”等都得到了这个道统,内圣而外王,其它的历代的名臣名相,有功业留在历史上,为什么他们的成就那么伟大呢?都是因为他们内圣,内在的修养做到了,然后出来外王。佛家讲度人度世,这个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万不要说:“你皈依了我啦,拿个红包给我,听我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又度了一个了。”你小心,“本要度众生,反被众生度。”这是我下山以后到现在,几十年对自己的结论,下山来本要度众生,到现在我感觉到反被众生度了。所以不要随便讲度人。非内圣不能外王。内圣修养必须要做到这一段。
《人间世》第一段故事到此为止。这个故事我们注意,颜回听到卫灵公正当中年,办事专断,轻率地处理政事,轻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变成一代的明君。颜回想去做王者之师,就是相当于后世的诸葛亮穿个八卦袍,拿个鹅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向孔子请假。孔子说你去吧,去了之后你吃饭的家伙就掉了,你这一点点修养怎么行?这就代表了一个人求学问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讲的“得少为足,好为人师”的错误,“得少为足”,稍稍得了一点就满足了,“好为人师”,等于我们一样,被人一叫老师马上就倒霉了,被众生度了,所以千万不要随便当人师。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颜回一系列的对话,就讨论假设现在你去,应该怎么讲话怎么办。这是教育我们在人间世,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身份,应该是哪一种态度。接着孔子告诉颜回,你出去度人,对世界有所贡献,对社会有所贡献,必须要内圣的修养做到了圣人的境界,然后出来外用才能够起作用。不然的话,只看到现在的人生辉煌,很光明很灿烂。死后呢,五个字: “与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们,历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状元,你报得出几个来?他们在当时都是了不起,但过后被历史遗忘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功德留在人间。这是内圣没有做好,出来外用只能争取一时,不能够争取到千秋。所以事业是分两条路的,这些圣人教主们,修道的人,说真的,也在争哦:争取千秋,不在一时。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大使难当
《人间世》这一篇,上面讲到颜回欲其入世,为帝王之师,想如何来纠正一个“人主”。“人主”是古代历史上的观念,古代所谓的帝王,一个最高的领导人,普通就叫“人主”,现在所谓讲大老板。孔子告诉颜回,想改进这个老板是不可能的,还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讲入世的难,几乎比出世修道还要难,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这个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来“心斋”这一段。这是《人间世》的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庄子则引用积极入世的人,拿历史的故事说明人生入世的许多道理。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
庄子的笔下又写出了孔子的故事。这一段故事是讲外交官的学问,春秋战国外交官的资料多得很,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办法,我们将来假如写一本书,就叫“外交官的修养”或“外交官的哲学”。
“叶公子高”是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叶”是地名,在民国是河南的叶县。春秋时是一个诸侯,叶国。叶公子高将到齐国去当大使。大使在中国历史上称为“行人之官”,青年同学注意啊,看到古代历史上说的“行人”,就是现在所谓外交官。我们都晓得中国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国无外交。在一个动乱的时候当大使很难,尤其在古代,在敌我两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互相为仇敌下当大使的人,反正这个头啊,是提在手上玩的。庄子这个时代正是战国时代,这个时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国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线上的战士,随时有危险,有时候去了就不能回来,有时当场就被杀掉了。譬如五代时的冯道,几次当大使,他的诗:“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记载跟随大使的办事人员,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国外国都一样,这种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叶公子高就来问孔子,“王使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个礼貌,名字有一个官名,有一个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应该叫。官名,老师,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叶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来给孔子讲话,必须要称自己的本名诸梁。他说大王派我去当大使,这个责任太重了。大家都知道苏武的故事,苏武牧羊十九年回来后,官职不过为典属国,等于是现在的外交部的一个负责人,管理附属的国家,还不是外交部长。所以在古代当大使,责任太重了。叶公子高说:我担负了齐国大使这个任命,齐国在当时是一个强国,它对待大使很有礼貌,这还好办,它并不重视代表一个国家的大使,那么我要达到外交的任务,要说动齐王,“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候乎!”“匹夫”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的意志,你想变动说服它都很难,何况一个国家的领袖。所以啊,我心里头很害怕。
“子当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 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叶公子高说:老师啊,你平常已经告诉我的话,凡是作人做事,国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间的个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远是高兴,是圆满。这就是佛学说的道理:娑婆世界,万事都有缺陷,没有一个是圆满的。孔子也讲“寡不道以欢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于一个法则,不合于一个什么法则呢?“以欢成”,就是高兴地、圆满地完成任务。一个不平凡的时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务,很少有圆满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间作人做事之难。如果担负一个政治上的任务,外交的任务,或是做个公务员,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务达不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给皇帝杀了,或者给敌人杀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祸害出来,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国的总统给人打一枪。有时候,国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说,这下我成功了,在当时非常辉煌,而在历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则必有阴阳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坏的果报。或者说一个任务给你办成功了,就会被社会,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能不管成功与失败,做到没有后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够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处。
赵宋是第二个南北朝
我们中国人应该懂中国历史。中国历史,尤其是宋朝的历史很有名。研究宋代历史,有个最妙的事情,一个领袖,要么是绝对的军人出身好办,要么是绝对的文人起来也好办,由军人而变为一个读书人,像赵匡胤两兄弟就难办,从好的方面来讲,天性比较仁厚,雄长的气魄就比较薄弱。自从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当了皇帝以后,因为晓得战争的痛苦,战争的残酷和战争的冒险,所以把燕云十六州在地图上一划,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国,版图非常狭小,治权所及的地区,实在小得可怜。辽、金、元始终雄踞在北方,西边有夏国,南边有大理国。就这样勉强维持了三百年。所以严格地讲,至少我不承认宋朝算是一个朝代。如果我们从历史统一大业的观点来说,整个南北宋三百年间的政权,只是与辽、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礼,等于东西晋以后第二个南北朝的局面。我们从历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发展上,蛮光辉的,历来的传统历史学者,秉承一贯的正统观念,都以宋朝为主,但是以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精神来看,南北宋与辽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国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辽金的文治,比起宋朝,并无太大的逊色。这一观点,也许是我对历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会离谱。尤其希望青年同学们,不要忽略了当时辽金的文化与中国文化大系的关系。
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以及他的子孙,北方都没有统一,而且实在也怕统一,不想统一。所以宋真宗,历史后来给他的谥号叫“真宗”,这个“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当时全国都想统一,他为了不想打仗,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识分子不提出来这个意见,就拼命提倡宗教来迷醉朝野,认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当时最大的顾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开始是试探,结果没有办法沟通。宋真宗有一次请王旦吃饭,吃完了以后说:“我看你那个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个小礼物,你带回去。”王旦带回来一看,是黄金。王旦考虑了一夜,实在睡不着。皇帝送红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对,也只好不说话。后来王旦就宣布,我老了,天命该退休了。
名臣寇准
宋真宗那个时候,跟金国处在战争状态。这段历史是非常有趣的,我们读历史要看清楚。当时最有名的宰相寇准提出来,主张宋真宗到前方御驾亲征,这是非常危险、非常冒险的事情。老实说,宋真宗并不愿意去,好在他还是接受了寇准所坚持的决策。结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线,看见金国精锐的部队,与自己只隔一条黄河,心里很害怕,就派太监去看看宰相寇准在干什么?派去的太监回来禀告皇帝说,寇准在军营里和部下一起打麻将,而且一边打麻将一边喝酒,还在叫“哎呀,红中哦!”他玩得高兴得不得了。宋真宗一听比较安心了,寇准还在玩呢,大概不危险。如果寇准是在那里办公,或者拿着前方的电话正在听,那宋真宗心脏病就要发了。寇准也晓得皇帝有这么一个心理,所以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寇准的这一着,我们读历史知道,是很冒险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为国家,真为天下。可以说寇准的这个做法,非常严重,如果搞错了,不止一个人杀头,全家都要杀光,而且还要灭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情达到了成功,“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我们看宋朝的历史,寇准在檀渊之役中,军事,外交,政治,一手包办了。檀渊之役是很光荣的一场外交胜利,拿现在的话说,是政治上的大胜利。可是胜利归胜利,两国订的还是和平条约。结果事后,寇准还是始终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历史上还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张咏,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这一带的地方首长。寇准当时在国际上声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下台以后,有一次在陕西碰到张咏到中央来做述职报告。寇准就向张咏请教。张咏说:“相公啊,你太谦虚了,何必问我。不过,《汉书》的《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奇怪了,《汉书》我又不是没有读过,怎么讲这个话?于是马上回来把《霍光传》一读。霍光在汉朝功劳很大,刘家的天下等于是他一手救过来的,结果《汉书》把他一生功劳说完了以后,《汉书》的作者班固,最后对霍光下了一句评语:不学无术。寇准读到最后结论,哈哈大笑,张咏在骂我不学无术。那么这是个什么学呢?讲这些历史的道理,是我们看了“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败,而没有后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千古名将郭子仪
我们拿历史古人来比,只有唐朝郭子仪一个人做到了。研究郭子仪一生的历史啊,那的确漂亮极了,对人事的处理高明极了,恐怕在《二十五史》里头找不出第二个人。我们历史上讲究一个出将、入相,郭子仪几次当大元帅,后来唐德宗称他尚父,这个尚父,只有周朝周武王称过姜太公,这称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当然不是现代所说干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对尊长一辈的人,才能称呼的。由唐明皇开始,儿子唐肃宗,孙子唐代宗,乃至曾孙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仪一手保驾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时候,又同唐明皇一样天下大乱,新疆的回教联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长安了,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仪出来。当时他一支部队都没有,跟在身边的只有老部下数十个骑士,一接到诏命,他只好临时凑合出发,勉勉强强把没有经过训练的后备兵,反正连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编,也只凑了伍千人,去抗拒敌人十万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随军的儿子讲,这仗不能打,我一个人去敌营,或许还有点办法。等他骑上马要走时,儿子一把拉往马说,爸爸你绝不能一个人去啊。郭子仪把马鞭一拿,朝儿子拉往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说你滚开,我非一个人去不可。他告诉儿子,五千人打十万雄兵,打也是打败,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只死一个人,如果一打,大家统统都没有了。郭子仪一个人到了前线,向敌人说,郭令公来了。敌人看见这么一个老头子,就问郭令公在哪里?郭子仪就把军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开,手上的武器丢下来,敌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后儿子不放心,带几百人的部队跟过来。郭令公回头把手一挥,你们滚回去。就一个人进敌营去了。进去以后,两个大元帅一拉手,又喝酒又什么的,几句话一讲,还打什么?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时候,靠他化解了。当然,皇帝等天下没事了,又叫他回家。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将,都是郭子仪的部下,可是皇帝怀疑他,要罢免他时,他就马上移交清楚,规规矩矩回家,脸色都不会改一下的。等国家有难,一接到命令,不顾一切,马上行动。所以屡黜屡起,国家不能没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诉学军事的,学政治的同学们,应该以郭子仪为榜样,他的一个很大的长处: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红的有权位的太监鱼朝恩,用各种花样专门来整他,他都没有记恨,都包容了,最后鱼朝恩没有办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亲的坟墓,他明知道是鱼朝恩搞的,也不动声色。这个就很难了,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结果皇帝为了这件事,特别吊唁慰问,郭子仪却哭着说,我带兵几十年,士兵们在外面破坏别人坟墓的事情,我无法完全照顾得到,现在我父亲的坟墓被人挖了,那是果报,谁挖了,就不要问了。你看,有这样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载郭子仪年八十五岁而终。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后来皆为将相。他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婿,几十个孙子。家里的人口有三千,孙子叫爷爷好,他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孙子,反正小孩子来问好,他都点头而已。王府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后成为历史上富贵寿考四字俱全的绝少数名臣之一。所以历史对郭子仪的评议:“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劳比皇帝伟大得多了,而上面没有怀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郭子仪出将入相几十年,唐朝当时的高级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而他自己没有骄傲,这两点一般人做不到;第三点更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间,没有一个人批评他不对,第三点多数人不能做到,而郭子仪做到了,古今往来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庄子并非讲出世思想,这些都是告诉我们作人处事的道理。这一段话,是叶公子高回忆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说老师啊,你平常是这样教育我们要“见危受命”,自己的国家在艰难危险的时候,国家需要你,你就要去担当重任。叶公子高现在“见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难过。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他说我平常生活很简朴,吃的饮食很简单,“执粗”,等于说有一点素菜,吃两个馒头就够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话,问题来了。古人的解释,“爨”字是厨房里烧火。“无欲清”,不想清凉。烧火烧起来不想清凉,这是什么意思?古人解释这句话,说庄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只想生活清淡,并不想火烧得那么热,连人家来“烧冷灶”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没有人来看我,我都很高兴,只想清静,不求名,不求利。古人这样解释,我不同意。庄子是讲“吾食也执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简朴,粗茶淡饭就够了。“爨无欲清之人。”我虽然做官,厨房做饭,都是我跟太太自己来,也不想找一个帮忙清洁的人。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给他们东解释西解释,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饭的。“无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来清洁,一切都是自己干。现在很多公务员的生活,你自己非干不可,请人请不起啊。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子高说:我并不执着于功名富贵,皇上让我担任这个艰难的外交官,这个地位是太高了,可是这个任务多危险呀。我早晨接到这个命令,急得我肝火发了,眼睛也红了,血压也高了,没有办法,只好到冰淇淋店买一块冰片来吃一吃,“饮冰”,因为心里急得发烧啊,要吃一点冰水清凉清凉。我们要知道,梁启超写了一本书,取名叫《饮冰室文集》,就是这样来的。我还没到齐国去担任这个任务,自己先生病了,万一任务没有达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我这叫做进退两难。我虽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这个担子,体能吃不消,情绪吃不消,任务太重了,老师有什么样的教导呢?叶公子高向老师求助。等于你们办事一样,有一点事情就回来找老师,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烦死了,一点小事也要问。人家叶公子高是拿这样的大事来问孔子。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孔子说,天底下有两条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义也。”这两条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条大戒,“其一,命也”,解释这个“命”字就很麻烦,不是算八字那个命,也包含算八字那个命。人生的价值就是这样,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条大戒,“其一义也”,义所当为的这个义,包括两个意思,只要合于真理,即使头掉下来,都义无反顾。所以像文天祥,岳飞,该掉头的时候就掉,毫不客气。第二个意思,就是人与人之间道义的义。中国这个义字的写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这个羊代表什么?吉祥,大吉利。义,我的吉祥,我虽然把生命卖了,但心里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国讲仁义,这个仁字,人旁边一个二,就是人与人之间。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么,你也需要什么,这是仁。义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处,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孔子说,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儿女的要爱父母,爱父母就是孝。爸爸妈妈把我们这一堆又细又嫩的臭豆腐生下来,连屎带尿一起养大。像我最爱干净的人,当抱着孩子玩时,孩子大便、尿“哗”一下淋下来,这时也不讲究干净了,也不骂,这就是父母爱儿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经验都是如此。反过来,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转来爱他们,这就是孝。孝的内涵就是爱,爱只是很简单的解释。所以很多同学说自己孝不起来,反正你是爱不起来嘛。中国古人讲“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国文化,这就是中国文化。一个人对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来为天下国家献身,就一定有责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换一句话讲,忠是什么呢?就是孝的发挥,就是扩充了爱父母的心情,爱别人,爱国家,爱天下。佛家也一样,佛经有《父母恩重难报经》,佛也讲孝道,并不是学佛的不讲孝道。“子之爱亲,命也,”儿女爱父母,这是天性,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假如这个儿女对父母不觉得爱,而觉得很讨厌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禀赋是坏根器的人,那简直不可救药了。
有一个学生告诉我,父母将他生出来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现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钱,就烦得很。当时我都听得快掉眼泪了,我心里头有一句评论:你父母就不是一对好父母。但是我不能当着学生的面讲这个话哦,要注意,这有分寸的,父母再坏也是父母啊,我只好“唉,唉”叹了两句,只告诉这个学生一句话:“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怜啊。”这个可怜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听了一声不响。一二年后,我问这个学生:“你爸爸最近还找你吗?”“还找啊。”“那你现在对爸爸怎么样?”他回答:“那次跟老师谈过话以后,老师的话影响了我。爸爸也是个可怜人,所以我还是对爸爸好了,爸爸总归是爸爸嘛。”这就对了。孔子讲过的,“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这就是人性,没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时代,所谓中国的五伦,天地君亲师。为什么古代臣对于君要尽忠呢?因为君主在中国文化是民族国家的一个代表,爱君尽忠,也就是爱国家爱民族。所以孔子讲:“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我们生在这个世界,生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无适”,哪一个地方都是我的国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国去了,你说我不爱我的国家,看不惯,我逃到别的国家,老实讲,你的心里还是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许多是蒙古的朋友,那个蒙古的沙漠有什么快乐,当然没有我们江南好,山灵水秀,鱼米之乡,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水底下有几条鱼在游,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里面的蒙古朋友,讲了半天,一想起家乡的烤肉,骑在马上,一脸的油一脸的灰沙进来,那个味道真好啊,还是爱自己的家乡。你要知道,每个国家的人都一样,自己生长在哪里,还是爱哪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就是把自己身体逃到别的地方,这个乡土的感情,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谓大戒。
孔子告诉叶公子高,这两条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儿女的孝敬父母,“不择地而安之”,不等时间,不等空间,不等环境,尽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只能买得起一根油条,我想吃,爸爸妈妈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给爸爸妈妈吃。我只有这个力量,就尽到这个力量,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说,哎哟,爸爸妈妈,我现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赚了钱,盖了三十层洋楼的时候,我再来孝敬你们。那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已经入土了。
既然是为国家就要尽忠,什么叫尽忠呢?上面有一个任务交待给你了,不管是什么艰难的任务,没有选择的余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这就是尽忠于职守。等于说你做人家的伙计,做人家的职员,老板交待了一个任务,那你就要规规矩矩办事。你为什么要做他的职员?做他的职员就要听令。既不听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当老板,光在那里理想,这种人是废人,没有用。所以大家要认清楚,人生就是这么一个人生。
孔子对叶公子高说,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见性。你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对于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没有什么叫悲哀痛苦,也没有什么叫快乐,人生该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环境的好坏,任务的轻重而影响你的心情,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换句话说,现在派给你这个任务,没有别的话讲,只有一个字打发,去!没有什么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无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脑袋就提在皮箱里上飞机了,毫不客气。明知无可奈何而必须这样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过来,还是一生去救;释迦牟尼佛也是这样,要度尽一切众生,明知道众生度不尽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这就是道德啊。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个为国家天下担任公职的人,有时候的任务是自己并不愿意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体都奉献出去了,这是为国家为天下担任公职的人应当如此的。所以在这个真理之下,没有时间,没有工夫给你想着贪生怕死。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为上的了生死,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说你靠打坐,然后了了生死,死的时候没有痛苦,打一个盘腿,人家给你拜一拜,阿弥陀佛,我走了。那还是小乘的了生死。禅宗达摩祖师讲的两门:一个是理入,就是参证,打坐用功;一个是行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在这里所讲的,也就是从行门而入,真正做到了,这也是了生死,因为他对生死已经不在乎,把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讲的奉献。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讲完了,对学生客气一番,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你就赶快给我走吧。
外交的哲学
丘请复以所闻:
孔子说:并且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念这个“丘”要注意了,我们小的时候,不敢这么念,念了以后,头上准备起个汤圆了,老师的戒尺一下子朝你头上敲下来,不管你痛不痛,什么脑震荡,没有这种考虑的。圣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给你头上揪一下再说。那时念“丘”,要念成“某”来代表。写到这个“丘”字,最后这一笔,下面一横就不敢写。圣人嘛,要忌讳。那时对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现在民主时代,我也很大胆地念。现在孔子告诉叶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学了:
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办外交的人要注意,我们中国外交的历史经验有句名言,“远交近攻”,这可以说在中国的历史上,国与国之间发生敌对行为的时候,差不多是个不能变更的大原则。不过不一定,看在什么时候用。孔子现在讲的是纯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则。邻近的国家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实、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间感情相处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够达到比较的坦白。当然,在必须为国家守秘密的时候,那并不是对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远交呢?拿感情劝告,但是处处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国家,外交官的说话很难,“言必或传之”有几个含义,一是意会国家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见、意志要表达到。但是有时元首的心情不好,对国事发了脾气以后,随便骂另一个国家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向对方讲,我们元首骂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个含义,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转达到。我们特别要注意,一个外交官的说话,代表了国家,在历史上负责任的,两个国家都有记录的,说话要特别小心,因为马上就会传开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点笑话不能闹哦,有一点缺点人家就传开了,传开了不是他们两个丢人,那是代表国家啊。今天正好田夫人在这里,知道很多痛苦的经验。所以,“或传之”三个字还有这一层意思。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
你在两边调和事情,譬如张家跟李家吵架,你在中间传话,很难传的。张家说李家: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家:嘿,张家说你的老子是混蛋。那么李家一听:哎呀,张家他祖宗就是混帐。所以“两怒之言”不能传。“两喜之言”呢?也不能传,过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办不到,也不能传。这中间的裁定,非常难。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个嘴巴,那个脑筋,大概是从上帝那里选来的,讲话之漂亮,之美,之动听,发了脾气都像听音乐一样好听,这才是可以当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这个只有当过外交官的人,或者没有当过外交官,也当过现在叫做公共关系室主任的人。就有这个经验。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
两边都说好话,如过去的媒婆一样,“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说我们元首对你是钦佩到极点了,这个话很难讲,太过分了,有时候收不回来的。过分捧人家,将来不兑现,要命的。“两怒必多溢恶之言。”两边讨厌的心理不能表达,只要稍稍加减了一分,已经很讨厌了,在外交上绝对有妨碍。总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间替人家传话,一字不能改。“溢”就是过分了一点,过分的话不能讲。讲过分的话就是打妄语,犯了佛家的妄语戒。“妄则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仿佛不真实的意思。人都有灵感的哦,你不说真话,打了一点妄语,别人不会相信你的,最后倒霉的是你在中间当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会外交啊,你们学外交的,看一看这一段外交哲学。现在外交大学讲了半天,这一段你拿去就够写博士论文了,再加上心态学啦,言语学啦,第六感什么的,就是一篇好论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现在写文章并不难,做论文,小题大做,抓到两句话,写个几十万字,嗯,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嗯,丘吉尔怎么说的;啊,这个是孔丘那样说的,都把它写上去,学问渊博的样子。因此现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么假。
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谓“建言”“法言”是什么呢?中国文化上古人的观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么叫格言呢?话说到了头谓之格,格言就是永远不能变的一个标准。
孔子说,外交官传达两方面意见的时候,做翻译官也一样,“传其常情,”很正规,很平常,“无传其溢言,”过分的话不能传,好坏都不能加一点,你能够做到这样,能保全自己,也能够完成了使命。
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养,外交官的态度,办外交的哲学。我们光盯住这一段是讲外交,那就搞错了,这是告诉我们作人应该怎么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说过分的话,过分的结果,倒霉的是你。不要听完了,哦,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这样学,那你就白学《庄子》了。
下面讲一个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
什么叫“以巧斗力”呢?就是谋略学。所谓兵法都是“以巧斗力”,以寡击众,以弱击强,这个就是最高的谋略,也是最高的兵法。这个“巧”也代表智慧,搞政治也好,外交、军事也好,总而言之,人在社会上相处,都是要用巧,以智慧来“斗力”。用智慧用谋略,开始是阳面的,后来必然会走到用阴谋。所以对用谋略的人,我们中国文化始终讲是阴谋家。从历史上看,陈平帮助汉高祖统一了中国,万古留名,他一辈子也不过六出奇计,所谓奇计就是阴谋,汉高祖刘邦有六次关系到成败的决策,都是采用陈平的奇计而成功的,但是我们拿司马迁的《史记》看看陈平的传记。陈平自己说,“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其无后乎?”足见道家是最忌讳用阴险的办法的,“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祸也。”他说自己将没有后代,至少后代是不会昌盛的。后来果然如此,据汉代史书记载,陈平的后人,到他孙子这一代,所谓功名富贵,一刀而斩,就此断了,后来他的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要求续封而不可得。注意,现在很多青年喜欢学谋略学,都想学鬼谷子,要学就学好的嘛,为什么跟鬼学呢?不要乱学!所以庄子也说:“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用谋略斗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骗人家整人家,好话说给人家听,最后害了人家,自己还在那里笑。越聪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后总是害了自己。这还是从阳面上来讲,以佛家来讲,这种人最后只有下地狱去。
为什么孔子提出来这一段呢?我们大家要注意,人生有一点聪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为聪明,专门在那里玩聪明。你要晓得你玩巧,碰到一个诚恳的人你就完了,这个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么玩还是那一套,你巧来巧去,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一拳头就把你打死了,讨厌嘛。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开始喝酒都很有礼貌,哎呀,我们俩好久都没喝一杯了,然后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呕气,那个感情好得很哟。喝到后来喝醉了,妈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会翻出来,然后变成冤家。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这个道理。“泰至则多奇乐。”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兴,进入了疯狂的状态,疯狂叫“奇乐”,那个乐不是正常的快乐啊,神经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乐,最后还是不好。
孔子讲人生的哲学,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怀“奇乐”。你自己认为这两天很得意,很高兴,用自己的花样蹦呀跳呀,乐极生悲,说不定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给你看牢在那里,阎王更给你登记起来,菩萨是不管事的,闭目在那里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诉你,一句话:“凡事亦然。”不仅是外交官要注意,作人做事都是这个原则。学佛的人请注意,你们以为这是世法,这都是佛法,属于哪一部份?“普贤行愿品”。这都是真的哦,你们懂了庄子,才懂得“普贤行愿品”。你以为“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光念一遍就可以呀?愿要起行的,行就要懂这些道理,这些都是在行。
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个原则:人与人之间交朋友,开始好得很,“哎呀,你这个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我这个人脾气坏。”“没有关系,脾气坏,我让你一点就好了。”尤其男女谈恋爱,开始话讲得好听得很,“啊,我就是喜欢你脾气坏,你正好管我一点。”什么骗人的话都拿了出来。后来啊,当初认为最美丽最漂亮的,现在想起来就恨,“哼,当年我看到他(她)那一点就讨厌。”你原谅他(她),反过来认为你是窝囊相,感情跨了就是这样。开始是多种原谅,最后是多种鄙视。做事情也这样,开始没有关系,只要你哥子出来担任这个事,你就随便,都听你的,简单得很。到最后,是越来越艰难了。
这就是外交哲学,也是人生哲学。这一段话,当然孔子不只告诉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诉我们大家。为什么这一段要放在外交里来讲?凡是一个人,从爬出了妈妈肚子的这一天起,已经开始外交了。婴儿第一个外交的办法就是哭,我们就晓得要奶吃了,接着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对不对?问我们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间,都是办法,这就是人生。所以庄子把人生的内幕都拉开了给我们看了。然后告诉我们:
言者风波也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风一来,平静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风波”,这是讲动态。一句话说出来,一句话说不对了,人与人之间就挑出问题来。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有时候世界的战争就是因为一句话,或者做领袖的讲一声,打呀!大战就打起来了。讲话特别要注意,一句话是两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家,你以为自己会玩嘴巴,你倒霉统统是自己玩嘴巴玩出来的。庄子明白告诉你:“言者,风波也。”不要说犯了口祸下地狱,下地狱谁看见了?你下了地狱我又看不见,你又不发个无线电来?当时就可以看到,话讲得不对马上就起风波,不要等到下地狱。儒家道家佛家都现身说法,所以口业之重要。人的行为,这一个是事实。事实的结果,对与不对,马上可以结帐的。一个行动错误了,这个事实很危险的。所以要懂得《易经》的道理,《易经》讲人生的境界,只有四样:“吉凶悔吝,生乎动者”。只讲一句话就是动,做一件事一个行为就是动,动的里头,四分之三都是倒霉,四分之一勉勉强强是好。
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大家注意,这是庄子的格言。一个人说话,对方听了为什么发脾气?本来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静的,因为某一句话不对了,“忿设无由”,心里的愤怒就没有理由,没有来由地被挑动了。为什么被挑动了呢?“巧言偏辞”。那个讲话,有时候偏激,引起了别人的愤怒。别人讨厌你是怎么来的?你不要怪人家,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辞”引起的。“偏”就是过分。过分的恭维不对,过分的批评也不对。智慧高的人不喜欢听“巧言”,你要耍些花样,恭维太过了,他一听就知道假话;你说不喜欢恭维我就骂,不应该骂的也骂,好不好?也太过了,所以一个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学记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实人。我常常说,你们不要玩手段啊,几百年来,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玩聪明,玩手段,玩花样的,一个高过一个,哪一个都不笨,连小孩都不笨,聪明手段都比我们高明。将来这个世界上全人类都太聪明,太高明,都会玩手段了。但是最后成功的人,因为老实,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欢那个笨笨的老实人,你说他笨,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我们太聪明了,自己唯一的缺点是太不老实了。我们同时也想想,问问自己,你喜不喜欢老实人?嘿,每一个人都喜欢老实人,可见老实人一定成功。这是真理。所以头脑聪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
这就叫我们不要杀生哟。那些鸡啊、牛啊、猪啊,被杀的时候,不管什么声音地拼命乱叫,它也不管这是不是音乐。等于我们人一样,被人欺负要被打死的时候,妈啊!娘啊!救命啊!什么怪声音都出来了。杀生时,任何一个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时候都非常愤怒,你要晓得,一愤怒那个血都会变成蓝色了,当时马上把血抽出来一化验,血里头就有毒。所以发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讨厌人家恨人家,就是心里毒的习气很重。所以,“贪嗔痴”称为三毒。“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最后死的时候,那一个“心厉”,那一念,变成厉鬼,凶极了。
为什么讲这一段?一个人,你无礼地逼迫欺负弱小的人,那个受欺负的人,虽然没有办法抵抗,这条生命已经交给你要死,但是临死的时候,要发嗔恨心,嗔恨心一发起来,有没有鬼?就有鬼!变成厉鬼,要你的命。同学们就要问了,到底有没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写的《春秋》,看一看《左传》,里面记载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啊。曹操这些大奸大恶的人,临死的时候,看到以前被他杀的人来索他的命,都求饶了。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这样,你以为偷巧害了别人啊,临死的时候,“并生心厉”。所以人不会给人家骗的,最笨的人不过被你骗了一辈子,到了断气的时候,他忽然聪明了,“哎呀,我上了当。”这个时候,一念之间“并生心厉”,因果报应就这样建立了。
尅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一个人的心理,不要刻薄。历史上有许多领袖,譬如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朕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但是老实讲,崇祯是亡国之君,为什么?刻薄,多疑。一个当领袖的,刻薄多疑就完了。所以刻薄多疑太过了的人,有不值一谈的那种怪心理就起来了,就变成了心理变态。学佛、修道、学宗教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要求也严格,都犯了“克核太至”这个毛病。因此,宗教心理病是很难医的,在西方医学里头,宗教心理病几乎没有办法治疗。研究心理学的人,或者研究心理行为的人,或者有研究心理医学的人,千万注意。“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甚至于你自己都还莫名其妙地心理变态起来。
你们修道、学佛、出家的同学,看起来像个修行人,严重地告诉你们,平常我不大讲,你们会发现自己常常有一种“克核太至”的心理。你看历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侠之气。就现在的历史,中东的萨达特这个领袖死了,我就觉得他很可爱,他的可爱就不是“克核太至”,他有流氓气,所谓流氓气就是侠气。你看他讲话笨笨的,但是,说了就算数的,那不是假装的,他可爱在这里。宗教家,宋明理学家,儒家的人,最容易犯“克核太至”这个毛病。因此你们注意了,做人,是要学儒家的原理,不能学宋明理学家的态度,那都是神经病。学佛也是一样,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家,这样不对那样不对,你早就自己不对了,已经进入变态心理状况还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点都不欺骗你们哦,我现在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但是我不是佛,这是我今天讲的很坦然的老实话。在大雄宝殿,佛那个气度多光华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里像你们这样小家子气!
所以我们读历史常常发现,历代秦汉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个东西,犯了“克核太至”的毛病,毛泽东也犯了这个毛病。这三个月以内,我从夜里一二点钟开始,到三四点钟,一夜不过用二个钟头,把《二十五史》重读了一遍。但是以我头发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来,有时候禁不住感叹,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着急:“怎么那么笨啦,不要那样就好了嘛!”结果历史上,他还是那么做了。那真是“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啊!实际上读历史、读兵书而流泪,不是替古人担忧哦,往往会替未来的人担忧,读历史读通了的人会替未来担忧。所以《庄子》这一段文章,又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同学们说写论文找不到题目,其实太多了,从中国文化的垃圾里头都可以抓出来好题目。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负责人的,连我们这里王班长都要注意,“无迁令,”这个“迁令”什么意思呢?《论语》上有一句话叫做“不迁怒”,孔子讲颜回最好的修养就是“不迁怒,无二过”,怎么叫“迁怒”?譬如他正在不高兴中,你来跟他讲话,嘿,活该你倒霉,“讨厌,你走开一点好不好。”他本来讨厌的是别人,并不是讨厌你。结果他“迁怒”到了你的身上。从人生经验中知道,朋友之间,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间也是这样,正在对方不如意的时候,去提出问题来谈,当然倒霉,这是时机不对。所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所以,能够做到“不迁怒”很难。“无二过”,犯了一次错误,第二次决不再犯,所谓忏悔者,就是“不二过”。不像有的同学错了,“哎呀,老师,我忏悔了。”明天又不对,“老师,我又忏悔了。”他永远在忏悔中,那还叫忏悔?那是悔在忏你了。我们常常看到办事的,做公务员的“迁令”。譬如我发现有跟我做事的同学,我说:“请你帮我把下面那一本书拿上来。”结果他到了下面对另一人说,“某某人,老师叫你把那本书拿上去。”这就叫“迁令”,已经不对了。做人要“不迁令”。
“无劝成,”不要勉强人家的成功。光要求人家而不要求自己,这就是“过度益也。”过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学宗教的人,往往对自己很慈悲,对别人却过度地要求,很“克核”,“克核”就变成刻薄了。像我们有个佛家师父一样,为了让弟子过午不食,到晚上连锅巴都锁在柜子里了。我就讲他,“你这样不对了,万一有人饿得胃出血怎么办呢?”那就要放松一点,装着看不见了,就是这个道理。因此,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做事作人不能“迁令”,自己当主管不能“劝成”,这是两点不能犯的错误。不然的话,做事情就非常危险了。我们不晓得这是庄子说的话,还是孔子说的话,无法考证究竟是哪个说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们平时所讲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时做得到的。坏的事情却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来不及改正。所以作人处事要慎重地考虑。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孔子把最后的结论告诉叶公子高。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质的世界当中,“乘物以游心”,抱一种超然物外游戏人间的心理,就是现在讲的一种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游戏人间不是吊儿郎当,是自己心境非常轻松,做人非常本份,该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学说的解脱,不被物质所累。那么既然做了一个人,对于人世之间人道之间,“托不得已以养中”。孔子前面讲天下有两大戒,一个是命,这个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个是义,义所当为,理所当为,如理而为,如实而为。就是说,人生有它的价值,为了国家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说的为救人救世,明知道这条命要赔进去,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杀头等等,他们认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义之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以养中”这个“中”,就是内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诚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为人处世之间的原则,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两个故事,庄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来讲的,一个是孔子答复颜回,一个是孔子答复叶公子高。第三个故事又来了,转了一个方向。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
“颜阖”是个人名,这位先生奉命要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卫灵公的太子在历史上,是一个并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时代,做为太子的老师,那就是辅助一个新的皇帝出来,责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当时还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当然那些太保不是现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当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极点,讲功名位置,有时候比宰相还大。所以颜阖担任了这个任务,心里很害怕,就去请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卫国人“蘧伯玉”。孔子有几位好朋友,一个是齐国的矮子宰相晏婴,一个是卫国的贤人蘧伯玉。当时卫国很乱,而春秋的时候,卫国不至于亡国,在国际上还站得住,就因为卫国有蘧伯玉等好几个贤人在辅佐。
“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
颜阖讲,有一个人,就是讲卫国的太子,个性凶残粗暴,动辄发脾气要杀人。他天然是要当皇帝的,谁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只做挂名的太子老师,开开会,看看报,抽抽烟,聊聊天,万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么一来,使他“无方”,不向正路上走,将来国家危险,会亡在他手里。如果我用正规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进他,他将来恨我,我本身危险,要被杀掉。在中国历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后都是危险的。这一段故事所讲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样。现在的民主时代,几乎我们每一个做人家伙计的,做人家干部的,差不多都遭遇过这种心理,你有好一点的意见贡献给老板,同老板意见相反,他又不高兴,还会讨厌你,但是这个意见不提出来,光拿薪水,良心上又过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难办。
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这位太子很聪明,聪明到“足以知人之过”,他看别人的缺点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远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缺点毛病。这几句话,我们看了很简单,《二十五史》上,这样的皇帝领袖,这样的皇后皇太后,多得要命。同时这是社会上一般做小领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说是每个人的通病。颜阖问蘧伯玉,现在遭遇到这样一个问题,碰到这样一个老板,我怎么办?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问乎!”我们要知道,后来佛经翻译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庄子》上来的。蘧伯玉是卫国的老臣。很清楚这个太子,他说颜阖你问得好,这个任务太难了,你必须要“戒之,慎之”。两个字,一个“戒”字,一个“慎”字,“之”是拉长语气的,是虚字。就是说,你随时要警戒自己,随时要讲话处事谨慎。这一篇是《人间世》哦,处处要言行“戒之,慎之”,这是很简单的人生处事,但是我们一辈子做人做事,就是这两个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说的思想要纯正,要做一个正人君子。怎么是“正”呢?难道哪个人还是歪着做人啊,谁都是很正的,而且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歪的。尤其在颜阖所处的这么一个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要做一个正人君子,还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难。
冯道的故事
看了《庄子》这一段,我们想起有一个人,永远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就是五代之间的冯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冯的朋友在这里,应该替他申申冤。冯道一生经过唐末五代八十余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国,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后还封王。每一个朝代变动,都非请他出来辅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后来宋朝的欧阳修写历史,把他骂得一塌湖涂,说他是中国读书人里最不要脸的东西,叫无耻之极。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谓“有奶便是娘”,没有气节。因为中国读书人爱讲气节,而且中国读书人的气节,最后最高明是白养了一个头,这个头最后一定要割下来。如果这个头还连在脖子上,不行。这是中国文化很特殊的地方,专门教人耍头的,对与不对,这是人生哲学的问题。结果冯道后来活到很大年纪,自称为“常乐老人”。我们年青时受老前辈的影响,都知道冯道把中国读书人的气节丧尽了。后来,人生的境界经过了,尤其在我们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来,现在找一个冯道很不容易,再一读历史,发现冯道真了不得。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个时候,一个政治的变动中间,岂只领袖被杀。旁边左右大臣都要杀掉,可是这个刀锋决不会到冯道旁边来,每一个政权更替,每一次大动乱,还非请他出来不可,当然得有他本身的条件,第一点,他本身的行为没有缺点,至少做到不贪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历史上,社会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击的,归纳起来,不外两件事情:一个是男女之间;一个是钱财。这两件事很难有对证的事,譬如说他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贪污。但是冯道大概这两种毛病都没有,没有缺点抓在任何人手里。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洁,没有嗜好,真的是学佛的。乃至他的儿子买了一条活鱼,他一看到,把儿子叫过来,就把活鱼放生了。
你们要研究研究五代的冯道,在乱世中间拨乱反正要做到这样一个人,太难太难。他一生著作很少流传,只有几首诗,像其中的两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他说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为光明磊落,那么“狼虎丛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里头,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兽吃掉。从他的著作上看,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看到这里,我觉得冯道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尽忠,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人,最高就是尽忠道,五代这一段八十余年的历史,这个上来当皇帝,那个上来当皇帝,搞了几年十几年又下去了,都是野蛮民族外国人来当中国的老板,他为谁去尽忠啊!所以他说“虎狼丛中也立身”,他自己认为站在狼虎丛中,这是真的下地狱的精神。在五代这八十余年大乱中,他对于保存中国文化、保留国家的元气,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为了顾全大局,背上了千秋的罪名。所以后来苏东坡同王安石都赞叹他,苏东坡讲冯道:“菩萨,再来人也。”王安石讲冯道,“佛位中人”。说他是活佛。都是宋朝的三个人,欧阳修那么骂他,苏东坡王安石赞叹他,在这点上,我投了苏东坡和王安石的票,不但投了这一票,而且我在讲《论语别裁》时为他伸冤,把这个历史案子彻底翻了。因此我发现,人有许多隐情,盖棺不能论定,历史上很多人的冤枉带到棺材里头的。像冯道,我总算替他翻案了,辩护了。我一辈子做了三次辩护人:一次替冯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讲《论语别裁》;还有一次替关公,在关公的传记上写了一篇文章。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冯道当宰相时,有一位青年才子,在他手里考取,考取了来见老师,冯道衣冠穿得很整齐地出来见这位学生。冯道坐在那里,把腿那么翘起,大概地问了一下,结果之间没有什么话谈了,因为冯道话也很少。这位学生就没有话谈找话谈,他因为刚才低头跪下来行礼,看到老师脚上穿的鞋子同白己刚刚买的新鞋子一样,就问:“老师啊,你这双皮鞋,”手一指脚上,“多少钱买来的?”冯道说:“五百。”“糟糕,我上当了!我的买成一千啦。现在商人好没有信用,好可恶。”冯道把腿一换,另一只腿又抬上来,说:“这一只也五百。”你看这个教育之妙,这位青年才子,怀抱救国之志,你认为自己有本领有学问,性情那么急躁,脾气那么坏,没有定力,没有耐心,你何以处世啊!就这双鞋子上,冯道就很轻微地教育了他。当然还对这位青年说:“天下事,不要那么急,问话也清楚,做事也弄清楚。”这么一说,光是五百还不够,就变成二百五了,就糟糕了。所以我们现在看这一段话,从历史上找出一个人物,就是冯道,那真是得了庄子的秘诀。
曲则全 枉则直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颜阖要去做太子少保,蘧伯玉告诉他做大事业的人,处于杂乱的局面的修养。你形体外表的形状,跟他接触在一起,要很亲近,“形莫若就,”将就他,可是你的内心要外圆内方。“心莫若和,”你内心要很和平,自已要调和,不能随便。不能他要做坏事,你赞成做坏事,那就不对了。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想改变一个人很难,你外表只好跟着他,心里呢,你不能够随便,不能跟着他改变,要内方,外圆。这两句话任何人都很难做到。但是,这两句话你做到了,还是有毛病。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他要怎么样,我也跟他怎样,要搓麻将,好,陪他打两圈,三圈就不来;他要喝酒,一杯可以,两杯就不行了。“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处。“和不欲出”,自己内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还保持祥和和平。但是,外表不能够露出来,我要这样才对,不这样不合道理,你的正道还不能够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蘧伯玉说,处于这样一个环境,碰到这样一个人物,你的外形跟他要永远在一起,就是学佛的菩萨道里有个名称,四摄法里头的“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利行”,行为帮助别人,“同事”,譬如这个人打牌的,拿普门品来讲,应以打牌身说法而得度者,就现打牌身而度之;应以跳舞身而说法得度者,就现跳舞身而为之说法。应以何身得度,就现何身而为说法,造就是“同事”的道理。“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态上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进去了,你本来是陪他打牌的,结果你上了瘾,你的瘾比他还大,那么你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你的外表虽然跟人家一样,但内在有道德的标准。然后表现出来,他爱打牌,不得已,我只好陪他玩玩。他爱打牌,我爱打坐,我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过呢,我现在没有办法,只好在牌桌上陪着他。但是,你如果为了求知名度,向人家宣传自己,表示自己有学问有道德,那你招摇的结果就是“为妖为孽”,你变成外道,妖怪了。本来你是正道,为一点名利之心所驱使,遭遇的后果,你吃饭的家伙就要落地了。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蘧伯玉说,你去这样的环境,教育这么一位太子,必须要做到这四点。就是说,他这种太子,天生的八字好,将来一定要当职业皇帝的,你要教育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对国家要有所贡献,他幼稚,“婴儿”代表幼稚,你也要跟着他幼稚,不能比他高明。不过你在幼稚里头怎样领导他呢?譬如他是幼儿园的一年级,你就是幼儿园的二年级,比他刚刚好一点点,完全跟他一样就领导不起来了。他说嘿嘿,你就哈哈,大家差不多,不过我比你笑得好一点,这就够了。他说嘿嘿,你来一个哈哈大笑,完了,这就不行了。“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无町畦”就是没有方向,没有路径,像田地一样连边界都没有的。就是说,他是傻不咙咚的白痴一个,那你也就要学白痴,不过你白痴白得好一点点,有时候清醒一下,这样就能够领导。“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崖”就是一个山崖,有一個比例。有一个标准,站得很高。这一类的人没得标准的,不高。明朝朱元璋的后代子孙是很糟糕的,像明朝好几个皇帝一塌湖涂,描写得比这个卫灵公的太子还糟,如明武宗正德皇帝,还有比他更差的。他“无崖”,没有标准,你也跟着他没有标准。
你这三点做到了,“达之,入于无疵。”作人做事要通达,要圆融,不要古板,可是一个人太圆融太圆滑,会出毛病的,太圆太滑了,就变成滑头了。一个人不能变成滑头,又要做到没有一点暇疵,这就难了。我们在座的很多人当过领导,当过长官,你把庄子这一套法宝拿到手上,在哪个时代都无往而不利。做到这样,才能够不是叫滑头,才能在这个混乱的局面,混乱的社会,混乱的时代中,把坏的领导人带上了正道,拨乱而反正。你要懂得,这是庄子传的作人的密宗哦。这是大学问,很难做到。打坐成佛并不难,老实讲,处乱世作人,做到把坏人改正了,尤其是把坏的皇帝老板带上正道,比成佛还难。所以佛在佛经上,再三赞叹治世的转轮圣王的功德,同佛一样。其中差别,就是一个悟道,一个不悟道。你不要以为佛经光讲出世,佛经大乘法主张入世。转轮圣王入世行道,佛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哪个方法就是行道,入世之道更难。所以佛在《华严经》上说,唯有十地以上的菩萨,才能做大的转轮圣王,这个秘密就是指入世之难。
螳臂挡车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中国文学上有个名言,“螳臂挡车”,就是从这个故事里出来的。我们在座的有些青年是在都市长大的,恐怕没有看见过螳螂,那就可以到小动物园,或者到昆虫协会去看看。我们小的时候,在乡下常看到。那时做小孩子不会像现代人这么可怜,螳螂啦,小螃蟹啦,都是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们玩死了的。蘧伯玉说,你知不知道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怒”就是愤怒。我们看到,螳螂在路中间,听到车子嘎嘎嘎响着过来了,那个螳螂发脾气了,就站起来,把两个膀子举起来,那个精神,像力气很大一样,要想把车子挡住,哪里挡得住,车轮过去,它就变成肉浆了。它这样自己不估量自己,叫做自不量力。虽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还是有勇气。其实螳螂不一定是有这个勇气,这是动物本能的反应。
我们都知道,历史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经过了二十年的痛苦。历史上记载,越王勾践有一次出来,看到路上有个癞蛤蟆,越王乘坐的车子过来的时候,这个癞蛤蟆生气了,就把肚子鼓得好胀好胀,那个威风好大。越王勾践立刻停车下去,向这个癞蛤蟆行了一个礼,左右大臣就问越王这是什么意思,越王说,我们为了复国,当效法这个蛤蟆的这股英雄气概。所以,不要看到“螳臂挡车”很愚笨可笑,“是其才之美者也”,这个勇气还是很难得。造句话插在这里,什么意思?上面一段蘧伯玉告诉颜阖,你辅助这位卫国的太子,应该怎么样作人处事,大原则讲完了,下面讲,如果你不照这种方法去做,非要严厉地把他改正过来,等于“螳臂挡车”一样,最后自己完了。不过完是完了,在历史上还是留下了一个名。就如宋朝时候,有一个皇太后请老师教育太子,这个太子将来是皇帝哦,当老师的就因为他书没有读好,考试通不过,就打了他的手心,因此太子不肯去上课了。这件事皇太后知道了:哼!我们家里的孩子,有学问当皇帝,没有学问也当皇帝,真是岂有此理。皇太后一下子胡涂了,就不让太子去读书了。老师见太子不来读书,就马上叫太监告诉皇太后。皇太后命太监带口信出来,我们家的孩子,不管书读得好不好,都要当皇帝,等他当了皇帝,还不是把你的头要砍掉就砍掉。这个当老师的就让太监回复皇太后,有学问做圣贤尧舜一样的皇帝,没有学问做桀纣亡国的皇帝。太监把这个话照搬过去,皇太后一听醒悟了,对啊,送太子出去读书,就应该听老师的话。慈禧太后也干过这一类的事。所以说,还是有“螳臂挡车”这一种事,这种做法只能做一个忠臣,做一个烈士则不行。
所以蘧伯玉对颜阖说:你要小心啊,要谨慎啊。你慢慢地奖励他,对他多鼓励,“哎呀,这句话说对了。”“嗯,这个也对了。”然后,他都听得很顺耳的时候,有时告诉他,“这个有九分九好。只差这一点不好,你把这一点改一改,就十分了。”你如果照这样的方法,去教育他改正他,那么,你就成功了。这一点,就是我一辈子学不到的,看到有不对了就训话,哪还会给你慢慢奖励,实在没有等的工夫。
养虎的学问
接着上面两段一正一反的理论之后,蘧伯玉又讲: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你有没有看过,养老虎的人给老虎喂食,譬如说喂牛肉,宁可煮熟一点,而不敢割一块生牛肉丢进去,或直接把一只活物丢进去,否则老虎必须把活物咬死了吃,这样它就善成了杀生的习惯,而且养成了鬬争的习气。同时,“不敢以全物与之”,宁可把食物割开来剁碎,送到它嘴边就能吃下去。喂老虎一样东西,你看它用爪子按着又啃又咬,有时咬不下来就发脾气了。个性坏的人哪,就和这老虎差不多。所以养老虎很麻烦,要对它很了解,什么时间肚子饱,什么时间肚子饿,它怎么样就要发脾气,怎么样才不发脾气,这些都要搞清楚。老虎是畜生,动物脾气都很坏,嗔恨心大,所以就变动物了。老虎与人不同类,但老虎对养它的人呀,蛮好,蛮乖。为什么?因为给它吃的嘛,养虎人顺着它的性情来养。有时候老虎发了脾气,把养它的人吃了,那是因为养虎人撞到了虎的毛病,老虎的毛病发了,不管你养不养我,照样吃你。此所谓禽兽。这一段拿给心理学家去发挥,可以研究出许多名堂。
“虎之与人异类”,其实庄子讲得很客气,虎和人不同类,并不是说人比老虎好。人有兽性,兽也有人性。上次在宗教展示中心,有个同学问我,为什么密宗塑的塑像,多半不是人的样子,有些塑成人的身体,连着野兽的脑袋,还有爪子什么的?像显宗塑的佛像,三十二相八十庄严,多么漂亮,这是什么道理?找告诉他,很简单嘛,人性之中有兽性,兽性之中有人性,究竟人性是善良,还是兽性是善良?这是个话头,你参参看呢?不可知。你不要以为我们人这个样子,才叫长得漂亮,让另外世界的那些众生看,我们人这个样子很难看。别的生物长几十只脚,我们人只长两只脚,这个样子多不好看呢!别的生物脑袋后面长有眼睛,也不怕车祸,我们人长的眼睛,看前面还蛮灵光,后面就不行了,所以人这种动物笨得要死,只能看一面,不能够看到全面。所以啊,密宗的佛像,有道理在里面的,是个大话头。那个同学听了,有点恍然钻出来大悟的样子,是不是大悟了,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你看养马的,喜欢马的人,马的尾巴一翘,晓得它要屙大便了,就很快地用竹篮筐接住马粪。马粪还是药呢,也可以作燃料,同时也怕把路弄脏了,所以要用篮筐接住。马撤尿的时候呢?把海边大的贝壳取过来接它的尿,马尿也是药,也有好处。当然这是古代,现在都不用这些工具了。人爱马呀,又要给它洗澡,又要给它剪发,又要给它喝酒,又要给它吃豆,爱马那爱得不得了,比爱人爱得多了。马我们那样爱它,它对人也好,看到人来,把头贴到人身上擦两下,人就是容易被骗的,马这样亲你两下,你就说:这马好可爱呀!它好爱我呀!结果有个蚊虻来吃马的血,你拿苍蝇拍子“啪”一下,打到马身上去。打马的时候不对,这下马屁拍在马腿上,那马把马缰咬断了,把头一摆,马蹄子朝你胸口一踢,你就受内伤了,云南白药都吃不好的。这个道理就是: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这两句话也是作人的道理。任何一个人,都有自由的意志,生物也是一样,马也好老虎也好都是这样,“意有所至”,它那个毛病来了,一发作了,人跟马跟老虎没有什么两样,他爱好就是那一点,专注在那一点的时候,什么也转他不了,这就要研究唯识中第八识阿赖耶识中习气的根。一个人入迷的时候,你要劝他“回头是岸”,苦海茫茫,回头岸在何处啊?你什么般若呀,真如呀,都没有用。所以,明知道你爱他,有时候他出于自己的利益需要,就忘记你爱不爱他了。因此夫妇之间,父子之间,兄弟朋友之间,人与人之间很难相处,总之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啊!
我们再看历史上的大奸臣,譬如宋朝的秦桧,明朝的严嵩,乃至清朝的和珅这一些人,他们为什么一当权就是几十年?因为他们就懂得“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这个窍妙,皇帝硬是离不开他们。历史上大奸臣杀了大忠臣,你以为真是被奸臣杀了的呀?根本就是皇帝要杀。如历史上说秦桧杀了岳飞,哪里是秦桧杀的,宋高宗本来就讨厌岳飞,秦桧只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家都知道岳飞的口号:“直捣黄龙,迎回二圣。”这是岳飞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为直捣黄龙就可以了。迎回二圣以后,宋高宗怎么办?二圣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哥哥,二圣回来,宋高宗还当不当皇帝?第二点,当时宋高宗还没有立太子,而岳飞偏要涉及内政,天天催宋高宗立太子,这在高宗的想法,认为你岳飞希望我快死吗?而且这是我赵家的家务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岳飞偏要回来管这件事。秦桧就知道宋高宗这个心理,宋高宗“意有所至”,秦桧一下子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要这样办,我给皇帝办了,皇帝是越来越舒服,嗨,他真懂事。所以奸臣也是很不容易当的。当然我们不要学奸臣,奸臣太懂人家的心理了。所以做奸臣也好,做忠臣也好,历史上有句名言,叫“揣摩上意”。上面领导人的意思,你搞不清楚不行,要好好地研究,好好地揣摩。不要说揣摩上面的人的意思,像有的学生没有把我的意思搞懂,有时候正忙着,你来给我讲话,又不好意思骂你,就“好好好”应付两声,那个“好好好”,是不大同意呀,你一听老师答应了“好”,就以为老师都同意了,那我的火就上来了,我的老虎脾气也发了。所以揣摩上意之难呀!不要说揣摩上意,两夫妻,两个好朋友,你真懂得他的意思很不容易,此所谓知己之难。我们懂了这个道理,就可以作人了,可以处世了,也可以做大事业了。所以有些朋友埋怨,自己的才具是了不起的英雄,就是运气不好,这些长官不认识我。不是长官不认识你,对不起,是你不认识长官,你不懂得长官“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啊。
“可不慎邪!”你要谨慎啊。这两句是重点,最难的,这是庄子在《人间世》传人道上的密宗。
三个故事讲完了。《庄子》的妙就在于,他东一下西一下,一段一段的故事摆在那里,都不给你作结论,要你自己去作结论。如果他做了结论,那就没有价值了。就像一个水晶球摆在那里一样,从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理解就不同。禅宗后来都是学的这一套。这中间要注意,我现在只能讲到这里,你们仔细去读,仔细去参详,这三段故事,每一段都并不独立,从颜回开始,三段故事都连带下来,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转接不同,但是,每一段又是单独的一个故事,这就是《庄子》的千古妙文。现在年青人写白话文,最时兴的都是这个方法,一段一段的,可惜呀,不是《庄子》的文章,是“孙子文章”。上不及老子,下不及孙子,真是儿子,中国诸子百家的儿子。我们的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儿子,下有孙子,哈!三代都有。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槾,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无用之材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匠石”这个“石”,古人的解释有好几种说法,这不太重要,在古代,只有对那些专业研究书本的人才重要。有人解释说,“匠”,是个工匠师,这个匠人姓石。在这两个字上作文章,写博士论文,我是不干的,因为划不来。庄子的话,十有九都是寓言。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是个工匠头子,到齐国来选木材,他到了“曲辕”这个地方,看到一棵“栎社树”。楼来有人考证,曲辕是孔子的故乡曲阜。是不是?不知道。“栎社树”就是属于神庙的一棵树。“社”,在古代是土地坛一类的庙子,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忠烈祠,是代表国家社稷的一个庙子。譬如我们到日本可以看到,一个石头打的,上面圆圆的四个洞,那是社稷前面的神灯用的。中国上古的那一套文化,日本还保留着一些。日本人叫做神树,神木,也就是“栎社树”。这棵树大得呀,可以“蔽数千牛”。数千头牛夏天在树下一站,像被凉蓬一样都遮住了。人手拉手围这棵树,有一百围那么大。这棵树高得很,有“十仞”之高,七尺为一仞,就是几十丈高。后面还有些旁枝伸出来,把旁枝砍下来可以作一个独木舟,这棵树的旁枝有几十根,可以做几十只独木舟。“观者如市,”我们到日本京都,京都的神社就是这样,来参拜神木的人多得很。可是这位专门来选大木材的匠石,经过那里连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一路走过去了。跟着师傅的这些徒弟,围着这棵树就看了个饱,看满足了一回头才发现,师傅并没有站下来看,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于是赶快追到师傅那里,对师傅说,自从我们拿起斧头跟你学手艺以来,那么多年跑遍了江湖大山,没有看见过这么好一棵大树,师傅你连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停都不停,只管向前走。这是什么道理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音mán),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说:算了吧,你们不要啰嗦了,这是“散木也”,没有用的木头。你看那棵树那么大,又有什么用呢?拿来作船吧,放在水里会沉下去;拿来作棺材吧,埋到地下去没多久就腐烂了,做棺材的木头应该是很不容易烂的;拿来做家具呢,它很快就毁坏了;拿来做门窗,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因为吸水分太重容易长湿气,它容易坏;拿来做柱头,要生白蚂蚁。这个木头呀,“百无一用是书生”,和读书人一样,没有一点用处。因为没有用呀,所以它活的年纪那么大,很安全。匠石给学生上了一课,学生相不相信,不知道。徒弟也没有经验,反正是听了。
神木托梦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音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匠石回去后,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来了。庄子没有这么讲,是我加上的。这个白胡子老公公就讲:你这个家伙算老几呀,你白天对学生讲些什么狗屁的话,你想拿我和楠木啦,红木啦,这些最上等的“文木”相比,那你就搞错了。白胡子老公公就教训他一顿:你看那些梨子树,桔子树,柚子树,那些番瓜,红薯之类,这些都是木头之属,草木之类,这些东西,可以开花可以结果,因为它会开花会结果,人们都不许它长高,要它横着长。刚长高一点,“嚓”一下就把头剃掉了,叶长多一点,想多留一点头发,也不行,要剃成光头,人类对这些植物多刻薄呀。这是因为它有用,结果大枝被折了,小枝泄气了。因为它能干,会开花会结果,所以把自己这个生命搞得很痛苦,“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这些树专门生长水果给人吃,越生长得多越辛苦,活不了几年就老了,枯萎了。成了枯木当柴烧。本来树木的寿命很长,它活不到几年短命而死,就是被一般的世俗之人害了。“物莫不若是。”你要注意哟,有用的东西,就会把它用死了;你能干吗?就会把你能干死了。所以女同学做太太的,懒一点也蛮不错,不懒就会很可怜了,就是这个道理。
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而且我为了修到“无所可用”,修了好多年的功夫才成功哟,中间人家几乎把我砍掉,总算我显示出了没有用,才没有被砍掉。现在终于修到百无一用了,证果了,得道了,每天被人家来上香来拜拜。你说我没有用?这个就是老子的大用处哟!假设我也同那些柚子树,地瓜等那么有用,我还长得大吗?还能活了几千年到现在吗?白胡子老公公又讲,而且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人了不起,人和木头差不多,你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是天地间的一个东西。你专门来砍木头,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呀。你给徒弟说的几句话,把我的密宗揭穿了,密宗就成了显教。那就完了。你骂我是“散木”,你就是“散人”,我是个没有用的木头,你就是没有用的东西。这个白胡子老公公就是木头的神,来骂了这个匠石一顿。
匠石觉而诊其梦。
匠石被骂以后醒了,这个梦可吓死他了,就要圆梦,解梦。等于我们同学做了梦,早晨起来就问:老师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然后就给我讲梦话。我清醒的人硬要听讲梦话,你说痛苦不痛苦啊?可是这位匠石清醒了,叫来了徒弟说梦话:昨天啊,我讲错了话,得罪了那棵神木,做了个梦。
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徒弟说:师傅昨天不是讲过吗,这根木头是无用的木头,既然是无用的木头,它还会成精,变成一个白胡子的老公公托梦给你,这好奇怪呀?匠石赶快说:密宗,密宗!这是秘密不要说,不要讲,声音轻一点,怕又被树神听到了。然后这位匠石哈哈大笑,说:我告诉你们,这个树神为什么托梦给我?他也很寂寞,没有知己,虽然我骂他一顿,我骂他也是他的知己呀,所以他来梦中给我谈这一番话,实际上他晓得我很懂他,因此托我传话给世界上的人,骂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总算有我一个人懂他,托个梦给我,托我做他的宣传部长去宣传一下,去帮他再说明一下。你以为他来叫我给他买只鸡拜拜呀?他不是这个意思。这位徒弟刚才问得对,无用的木头怎么会在庙子里给人家拜呢?有用的东西要被人砍掉,没有用的东西更要被人砍得快,没有用留着干什么?但是他不会被人砍掉,他是庙子里一棵树,人家会说,这棵树呀,是神呀,动不得呀,只能拜一拜,因此就保存了,所以他活到几千年。这个道理懂吗?我们的人生,有用倒霉,没有用更倒霉,要做到好象是有用,又没有用,没有用的大用,譬如一块木头,被做成马桶了,多倒霉呀,另外一块木头,结果被雕成菩萨了,我们一天到晚拜它。因为它没有用,就要做到社神,做不到社神,“且几有翦乎。”半路就给人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寿命,有他保全自己寿命的一套办法。那个没有用的人在社会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只好装起一副修道的样子,人家一看,哟,有道之士!要做到这个样子,那就行了。然后向人家传道:“我讲了你不懂,为什么?密宗!”人家就问:“密宗是什么?”“嗡啊嗡啊嗡……这是藏文。”再不然,“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家奇怪了:“梵文我认得呀!”“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么认得?”像这样,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这个人生,玄了。所以学庄子要学坏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他保存自己的办法,和你们都不同,所以他长寿,永远站住。然后你称其万岁,神,菩萨,还要拜拜。你看看,这多么高深,多么远大,这是密中之密呀!你们怎么懂呀!
我们中国文化和外国不同,有所谓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儿子,下有孙子,还有一子,韩非子。韩非子是法家,政治家,他也说两个故事,和这个道理一样,这两个故事也是对当领袖的人讲的。第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位太子,声望已经很高了,还要去周游列国,培养自己的声望。这时突然来了个乡下的糟老头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袄,腋下挟一把破雨伞,言不压众,貌不惊人,自称王者之师,说可以做皇帝的老师,帮助平天下,求见太子。通报以后太子延见,这老头儿对太子说,听说你要出国,但这样去不行,你要拜我为师,处处要捧我,礼敬我,然后到每个国家,像美国总统什么的来接你的时候,你要让我站在前面,国宴的时候,你要让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晓得吃饭睡觉,别人问到我,我也一问三不知。你这样才能成功。太子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老头儿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一提就懂,你还不懂,可见你笨。现在告诉你,你生下来就是太子了,绝对不会坐第二个位置,而你在国际上的声望也已经这样高了,再去访问一番,也不会更增加多少。可是你这次出去不同,带了我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还处处恭维我,大家对你的观感不同了,认为你了不起。人家会说,太子在国际上这么有名望,真是肯礼贤下士,如此谦虚,到将来不得了;而且这个老师这个样子,不晓得有多大的法宝,算不定他指头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弹统统都放不出来了。各国对你有了这两种观感,你就成功了。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这是一个故事,《韩非子》里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里最高的艺术。
第二个故事,有大小两条蛇,要过街,大蛇想大摇大摆过去。小蛇不敢过去,叫住大蛇说: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民主时代开一个会,你我这样过街会被打死。大蛇问该怎么办?小蛇说我有个办法,不但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过街,两边的老百姓还要放鞭炮,摆香案,跪下来,然后还要在台北市给我们修一个龙王庙。大蛇说,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我听你的。小蛇说,很简单,你仍然昂起头来大摇大摆过去,但让我站在你头上,慢慢地从街上游过去。这样一来,我们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觉得稀奇,一定认为龙王出来了,摆起香案拜我们。然后盖一座大的龙王庙,把我们送进去,初一十五还有猪呀羊呀,香呀蜡呀,来拜一拜。结果照这个办法过街,果然当地人看后盖了一个龙王庙。这个故事分析起来很有道理,所以一个事业要成功,常要上面顶一个所畏的。你们要做了不起的人,头上都要顶一条小蛇。所以,你们叫我老师,你们诸位都是小蛇,我现在实际上就是那条大蛇。
这两个故事和庄子说的“栎社”神树是一个道理。所以中国的古书,诸子百家不能学,学坏了就是个大坏蛋。我们小的时候,诸子书是不准读的,《三国演义》都不让看,怕人学坏了。但是,做大有为的人生,做大事业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家,做大外交官,大元帅,大教育家,乃至做一个大和尚,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这棵树,就会要托梦给人家,那才做得好。真的,这是《人间世》的道理哟!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异 材
《人间世》全篇的宗旨,庄子告诉我们怎样处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讲的三个字。“曲则全”,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做人处世的艺术。处世是非常难的,如何做到“曲则全”呢?前面讲到栎社树,无所可用,等于本地的榕树,榕树实际上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往往可以给人乘凉,乃至做庙子前面的标记。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个地名。“南伯子綦”看见一棵大树,大到什么程度呢?“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古人所谓“驷”是四匹马平排拉一个车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马平排起来站在这棵大树之下,树叶都把它们遮住了。我们知道,任何植物,树根有多大,就是树叶子散开的范围。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它一定有奇才异能。现在说一个人有特殊的本领为奇才异能,也是由《庄子》“异材”的观念发挥的。
抬头一看,树的枝干是歪歪曲曲的,不能做为栋梁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钢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宫殿,采栋梁之材是非常困难的。历史上帝王们修建宫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灾难,栋梁之材都只有在深山老林中才找得到,千方百计砍下来,要运几万里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头在西康建昌。过去有一句土话:“少不入广,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广东风气比较开放,很风流,年青入广就流连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个好处,有好的棺材料。因为四川西康一带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黄金钢铁还重,在水中不会浮起来。帝王们修建宫殿必须用这种木头,木头砍下来,要经过很多省,运几万里。为了帝王们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经济上的损失不知有多大。
把这棵树的根剖开,不能做棺材板。用栎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烂,很容易生虫,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块板,不能用两块凑起来,不能有缝,有缝则尸体腐烂了,液体流出来,味道很难闻。舔一下树叶子,则嘴烂舌烂;闻它的味道,人就会像酒醉后呕吐一样,三天都吐不完。这树大得不得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它“结驷千乘”,可以做一个大的停车场,有这样大的好处,是“异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说,这“材”算什么东西?无以名之,这就叫嫉才妒能,因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应那么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么长处?一无所长。“嗟乎”是感叹,上天生就这么一个木头,一无所长但用处大。 这个故事同前一个故事相似,前面讲的栎社树一无所用,但却做了神木。现在这个大木也无用处,但能够挡住了太阳,能够覆盖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大树下乘凉。最伟大的大木就是这样,最没有用的大木也是这样。在人里面,当皇帝、作孤家寡人就是这个大木,当皇帝是一无所能,既不能搬砖又不能盖房。任何本事都没有,只有一个本领,你们可以躲在他下面乘凉,因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专才。譬如历史上有名的汉高祖真是这个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无用处,成天喝酒吃肉吊儿郎当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只有一个本事,会当皇帝。但当他统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很坦白地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运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吾擒也。”现在很多青年人想当领袖,你要想一想,自己会不会做造么一个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干,连小指头都充满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当这么一个大木了,做不到的,只能做个学者,或学个电机工程,再不然当一个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这么一个大木,必须要“异材”,要特别不同。那么,庄子已经说明了第二层意思,他虽然没有说木头作什么用,但一望而知,点题了,这木头可以“结驷千乘”,“结驷干乘”就是天子的本领。
有材则患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国有个姓“荆”的人家,有一块好地,种了楸树柏树桑树。当这些木头长到一把时,两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来做抓猴子的机械,就砍了;当长到三围四围时,可以用特别漂亮的木头来做大房子的门框,就砍了;再长大一点,长到七围八围时,“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来做匾了,贵人富商之家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寿命很长,依中国文化来讲,用五行表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东方是太阳升起方,木代表生发之机,表现生生不息的现象。草木寿命都很长,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断了,还是可以连续长起来。这些草木应该活得与天地同寿,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长得大一点,小有用处了,随时就被砍了,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无用之材就活得很长。前面讲有个大木无用,其实无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领袖的才能。要做个领袖,真是一无所能,无所长处。但领袖的长处是什么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长处,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头,只能放在庙子里,靠菩萨在前面保卫着,才活得长久一点,不然就要被砍掉。这个大木不靠菩萨不靠神,因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荫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这个故事的道理说明,世界上能干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干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历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无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结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马身上有块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国演义》中有这样的马叫“的卢”,据说的卢丧主,带孝的。牛猪头上有白毛的,小猪的鼻子翘得像犀牛一样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疮的都不能过河,河神不答应。像过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观世音菩萨,女的碰上经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会碰上台风。如果碰上台风,马上就问有女的没有?有就把她丢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干净,惹菩萨生气,所以来了台风,这是古人迷信。庄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这些事是符祝,一般说的端公们都知道,认为不祥。庄子说人认为不吉利,但“神人”认为不吉利更好。如果变马,宁肯头上有白的毛带孝,一辈子没有人敢骑;如果变猪,宁肯鼻子高高地翘起,不会被人杀了拿去拜拜,会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认为不吉利,在上天看来是大吉大利。
这一段看起来滑稽幽默,但人生被庄子看得透透的。庄子的观念认为,人没有认清自己的价值,没有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人生所谓求名求利求能干,要聚敛功名富贵的,都是不愿意好好地活着,忙忙碌碌地过一生,最后自己卖命得来的功名富贵,功成名遂,自己却看不见了,像苹果熟了落地了。这两个故事说完了,就是庄子在《人间世》中所提的两个原则。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離疏的故事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支离疏”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人长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没有脖子的,两腮贴近肚脐,肩膀长得比头顶高,五官仰起,两髀同腰相连,长得不像个人形。这种畸形的人,我们看见遇,现在这种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电视上的好材料,当名演员。
挫针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
支离疏这种畸形的人,正好适合当裁缝。“鼓荚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国有一个习惯,一个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别灵。还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教他只求记忆,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记得就好,所谓“铁板数”就是教这类人的。过去算命专门找瞎子,瞎子有特长,算得更准。这种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养活十个人。样子长得不成人形,谋生的技能比谁都好。当国家征兵时,免了他的兵役;当国家征用劳工时,因为他有残疾,不用出力;如果发社会福利救济金,每次他都能领到。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极了。
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这个人“支离其形”,长得怪里怪气,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们有人对自己一生的学问、道德、修养做到怪里怪气,也就是像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要去学修道啦,学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离其德者也”,看起来很不正规很不正常,然后人们会说: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为找他没有用。迷信就是一顶很好的帽子,可以躲开很多的灾难,可以让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说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里吃不吃素,是不是“心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庄子告诉我们,这个人生这个社会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来很困难,稍稍带一点怪,但不要怪过了头了,就会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于利用“支离其德”,不过要学得像支离疏,好处他都占光,国家要征兵役用劳工,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发救济金却尽管来领,要做到这个样子,你就“支离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样子。我们有些年青人本事没有,脾气非常怪,那就变成了翘鼻子的小猪,上祭坛不能用,杀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肠腊肉却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离疏那样,这人就有用了。
讲了支离疏这个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们文化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这在孔子本身传记见不到,看起来庄子处处在骂孔子,实际上庄子非常捧孔子,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崎曲,无伤吾足!”
凤兮之叹
孔子适楚。
孔子到了楚国去。当年楚国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广西贵州的边缘,实际上安徽这一带都是楚国的范围。据《庄子》上讲,孔子到过楚国,一般的记载上,孔子周游列国,但没有到过楚国。湖南湖北的朋友经常说笑,我们是孔子不敢去的国家。孔子到楚国边境要遇河时,车轮子坏了,叫学生子路去借个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见一位大嫂的在河边洗衣服,就很有礼貌地说:大嫂,我向你借一样东西。话未说完,这位大嫂让子路等着,就回去拿来了一些钉子、木头,还有一把斧头给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说:你不是孔子的学生吗?你向我借东西,东方甲乙木,你要木头,西方庚辛金,你要钉子,斧头,对不对?子路一听傻了,回来对孔子说:楚国不用去了,楚国妇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经》八卦,我们这一套去卖不开。所以孔子没有到过楚国。这个故事是两湖的朋友最先告诉我的。我说这是在骂你们两湖人。他说怎么是骂呢?这是吃我们两湖人的醋,我们两湖是连孔子都不敢来的地方,所以全国都吃我们的醋。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国。“楚狂接舆”是楚国一个著名装疯卖傻的狂人。狂人并不是疯子。过去说的狂,就是满不在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的味道。道家的书和《高士传》都说他姓陆,名接舆,也是道家著名的隐士,学问人格都非常高。孔子来到楚国,楚狂接舆一听老孔来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后,电铃也不按,就站在门口讲了一句话:“凤兮!凤兮!”这个“兮”字,大家素来都读成西。年青时,有一个学问很渊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诉我,“兮”在古音中应读“啊”。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诗经》以后,都读成西,搞错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这个“兮”,等于白话文的“啊”,就是人拉长声音唱起来的尾音。天下人已经搞错了那么多年,那就将错就错吧。
楚狂按舆说:“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凤凰,凤是凤,凰是凰。古人说麟、凤,有时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绝对太平,两代有道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乱世的时候就看不见。这两样东西,是中国文化的标志。现在楚狂接舆是用凤来比孔子,他说凤啊!凤啊!你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倒霉,到这个衰世来。“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这是中国文化道家的历史哲学。他说孔子希望的人类社会道德的世界,只有两个时代有,一个是过去,几万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几万年以后有这个世界,你已经来不及了,“来世不可待也”。等于我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两个好人,一个还没有出生,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大对头的人。
楚狂接舆骂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个已经过去,永远也看不见了,一个还没有来。我们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讲历史哲学,而且讲历史哲学的批判,这是我们文化上的一部大书。所谓《春秋》讲三世,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一种是“衰世”,也就是乱世,人类历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国史,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衰世进步到不变乱,就叫“升平”之世,应该说,如汉唐两代,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好一点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尧舜禹时代,还要稍高一点。最高的是进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来,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点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所标榜的“理想国”,和道家思想的“华胥国”,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国,佛家的极乐世界。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真正的太平盛世,等于是个“理想国”,几乎很难实现。所以,楚狂接与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乱世,是比乱世好一点的衰世。你虽然是个凤凰,凤凰生在这个衰世比野鸡不如。你看这个疯子啊,人家孔子是从外国来的,他就站在门口比手划脚地骂了孔子一顿。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是历史的哲学。当“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圣人的时代,圣人的世界。同样的观点,我们知道,佛出世的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转轮圣王的时代。但化身佛什么时候来?宗教家什么时候投生?当天下乱了,需要救世时,“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所以当圣贤,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态来受苦受难的。楚狂接舆说,你老孔在这个时候来投生,你能一辈子不受刑法,不被杀头,保住吃饭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要到处周游列国,到处传播文化,救世救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你说这是在骂孔子,还是在爱护孔子?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凤兮之叹”,用凤凰生在不得势的时代来比孔子。楚狂接舆的理论,一个人生在衰乱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事对一个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个朝代变动之时,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识分子。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这是历史哲学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难了,幸福这东西比羽毛还轻,没有办法把它装起来。拿新的文学来形容:幸福在我们前面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庄子用古文学来描写,“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所以,永远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这叫做幸福。“祸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祸”,那痛苦,象地一样不会离开我们的脚跟。换一句话说,人活在世上,幸福是这样地难以把握,因为它太轻飘,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艰难痛苦这些“祸”像大地一样,你始终离不开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祸福中。所以楚狂接舆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国来呢?你到处传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观念到处散布,这只有我懂。这个时候想出来挽救这个时代,你危险极了。“画地而趋。”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很高明,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那里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人生每一个人都是“画地而趋”,造四个字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讥讽。所以佛家讲解脱两个字,很了不起!怎么解脱?不“画地而趋”,自己不规定范围,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迷阳”,是土话,是路上的荆棘。实际上,“迷阳迷阳”,也可说湖北湖南一带的喜欢吃辣椒的,麻辣麻辣,这些东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边走边念,“迷阳”不要伤到我的脚。古人很迷信,出门时就要念“迷阳”这样的咒子。“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这些有妨碍的东西不要伤害到我的脚。这四句话,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个结论: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用之用
山上的大树,天然活在那里很好,为什么世上的树都没有变成神木,永远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长得太美丽,长得太好了,自己招来别人的寇盗。因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来别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烧的东西在古代叫“膏”,如人、猪身上的油。历史上记载,古代帝王墓打开以后,里面的铜灯几千年不熄,因为那个灯油是鲸鱼的脂膏做的,可以点几千上万年。动物招来杀身之祸,是因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价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补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现在的油漆是化学的,古代是漆树,这种树流出来的汁液可以用来漆东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被人们破坏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着要有价值,其实人生的价值做到没有用,才是最有用!才可以规规距距活一辈子。这是庄子的结论,看起来非常消极,对于人生、社会是讽刺的。实际上庄子很积极,他是告诉我们:“世路难行”。世界上这条路很难走,生命活着要有价值,自己处世要很有艺术,在不同的环境中,自己要懂得怎么处,否则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难行”是这篇《人间世》的结论。
《人间世》全篇,由孔子学生中道德品质最高的颜回,想出来救世,想做帝王师开始,被孔子骂了一顿,你哪里有资格做帝王师?如果你一定要去卫国,这条命却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连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颜回如何修道,做“心斋”,教如何自立然后立人的道理。最后讲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于教人,却不善于教自己,所以忧伤悲苦一生。结果碰到装疯卖傻的楚狂接舆骂了他一顿,也是恭维了他一顿。孔子之所以为圣人,从哪里看出来呢?不在四书五经上,就在《庄子》上看出来。圣人之用心,对于天下国家,“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为圣,就在这里。所以《人间世》全篇从表面上看起来,好象在讥笑孔子,实际上非常地捧孔子。后世的人,特别是宋明理学家,口口声声骂佛家骂道家,实际上内容都是用佛家道家的东西,很多的观念都是用《庄子》来捧孔子的。他们也都看出来《庄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拼命骂佛道两家,这在历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这个道理就告诉我们《人间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难行”。并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于处。那么归结起来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呢?三个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么立场就做什么事,处什么态度。大家进了歌厅就要跟着唱歌,进了舞厅就要跟着跳舞,大家喝醉了你就要装醉,大家清醒起来你也要跟着清醒,大家都在做工你却在睡觉,那就不是疯而是蠢到极点了,他就告诉我们这个道理。
但还有个大道理也要了解:《庄子》内七篇是连着的,真正善于处世的人,世路固然难行,善于行世路的人是什么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遥游》、知道了《齐物论》,然后知道了《养生主》,得了道的人这三个内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家讲的菩萨道,然后再入世,这个入世随便怎么玩法,都是他的游戏三昧。这四篇是连续的一贯的,其宗旨从这个大题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回目录 第五篇
庄子讲记·德充符
南怀瑾 讲解
庄子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讲到《德充符》——道的充实。我们知道,春秋战国的文化,道跟德是分开的,道是体,就是内涵,是每个人修养学问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体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在难行中间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德行的充实,德行的充满。德行如何充满呢?庄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学化的笔调,用他艺术化的手法,绘出来一幅人生的图画。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无腿的王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没有两腿的人,鲁国有一个没有两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学生比孔子还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学生,是师友之间的人。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没有两腿,可似说是个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名气之大,跟你一样,“中分鲁”。我们如果以历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鲁国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讲的王骀,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抢孔子的饭碗的少正卯,他们三个人都很了不起。不过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学说没有留传下来,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传下来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门做他的学生,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劝告你,骂你,也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门,一见他,就非常充实地回来,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这么形容,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不需要上课,考试,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说话的教育,这大概连科学都无法做到,科学知识还需要视听教育,拿个录音机之类什么的。王骀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们跟着他两条腿要断掉了,所以我们只好跟着他学打坐,不用腿了。“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无形”,不着形迹。常季就问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王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为师,只不过还没有去罢了,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后一步准备拜他为师,而何况一般人还不及我呢?岂止鲁国人拜他为师,我将号召全天下人拜他为师。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没有腿的人,却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还胜过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远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师讲的这样,这个人的道在那里?他的心法在什么地方?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人的生死问题,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人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是西方哲学问的问题。今天,讲比较宗教,西方讲,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做女人,可见上帝同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从哪里来的?男人女人从哪里来的?所以佛家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死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
“而不得与之变,”孔子说王骀已经了生死了,生死变化与他没有关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得了道的人,这个地球即使毁灭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超然独立于天地之外。因为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的毁灭是物质的变化,质能的变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这些变化的影响。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王骀能参究到,智能透过了物理与精神两面,不用假借任何东西。我们人都要假借物质而活着,我们的肉体就是假借几十年给我们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是如如不动的,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在密教中有一个佛叫“不动明王”,王骀相当于到了这个境界。物质世界不论怎么变化,他都在旁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众生。都受物质的变化,但王骀却不受影响,因为他能“守其宗”。这个“宗”,我们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来,菩提,涅盘,反正有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这个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谓也?”
常季说:老师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的什么话。这有什么说法呢?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国文化尤其是哲学思想,或者文学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经常用到这两句话。庄子用文学手法一写,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慧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慧,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慧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慧,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慧,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乃无子称!”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为子产觉得自己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缺腿的做同学觉得很丢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课时,古人上课同现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没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这个同学肯定穿得破破烂烂,既残废又贫穷。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这等于当面给子产难堪。‘鉴明则麈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换句话说,一个人有道,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过错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一个人长久与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就学好了。现在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过去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都如此,称老师是近几十年的事。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那么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气度看来,尧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样。你反省估计一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这是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写得那个美。申徒嘉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项羽最后被打败了,就讲是“天亡我也!”把过错推给别人,这类人世上太多了。“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反省自己过错,认为自己不当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这两句话骂人骂得很刻薄,但社会上不知道学问修养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错的都是你,不是我。该死的都是对方.像我倒霉还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项羽一样。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状其过”,自己能够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这两种人,一种人认为自己该活着,你们该死,我没有错;另一种人反省也不反省,认为自己该活着。我们活在世界上就在这两种人之间,真是无可奈何。但是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既不认为你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还要救世;如佛,明知众生度不完,还是要度众生;耶稣同样也是如此。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国上古时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话中人,活了好几百年。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据传说,羿后来去修道,到昆仑山上找西王母。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发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没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讲这个故事。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时,美国一个中将在我家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说美国人登月球,没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带上去了。说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场。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们都脱离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来射我,我来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文学家经常这么形容。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我行年七十九了,犹游于羿之彀中。因为他为了生活,七十九了还要做事,还要拿薪水维持生活,没有超然于物外,没有跳出这个物理世界,还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们人没有哪一个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称为“央”,第二个“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被打中的,被情绪的变化,环境的压力所打中,我们人就是箭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想不被打中,脱离“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饮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从来没有被打中过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庄子》,是郭象所注,他所处的时代就是所谓“清谈误国”的时候,我对这四个字非常反感,清谈没有误国,倒是当时的国家误了清谈,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时代没有过错,文化上的发展没有过错,两晋的人物有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郭象这两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等于第二篇《庄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讲一个笑话,我这一辈子投胎是选过了的,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个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还是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我要选一个钱又多的,我刚一长大,两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没有孩子,把遗产也交给我。(一笑)。这就讲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间最痛苦,处理很难!没有一处不利害。任何一个人,只要变成夫妇家庭之间,有时候是道义是感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共,“则天下皆羿也”,是每个箭头都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一辈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办,但一到老年,回头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这么办,活到老了,还要问怎幺办?因为要问究竟到哪里去。不过你不要问,“而区区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觉得自己没有被射到一箭,认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办法,你不要吹了,没有一个聪明人逃得出这个“羿之彀中”,始终还是免不了中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最后而“志伤”,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没有了,人很悲观,“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们现在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不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哪一样都不是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烦恼,“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现在的新诗那么念:“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诗好多了。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门,摇头摆尾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我是没有两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每当我碰到别人看不起我时,我恨极了。这是当然的,每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的仇视反感,其实一点也用不着,这一段就是最好的参考。申徒嘉说: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但你忘记了你同我一样都被肉体所拘束,已经很可悲了,你又在形体上分别好坏。你错到这个程度,何必到这里来学道呢?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很贤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学一骂,大彻大悟了,赶快站起来,“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非常妙!这一篇的题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满的境界?庄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但他们都有道。所以,一个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与不美,有的人身体很健康很美,像项羽一样,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没有灵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个故事又是讲一个残废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无趾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也有一个残废人,少了两条腿,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脚趾头都没有。“踵见仲尼。”大概两腿锯掉了,用膝盖头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伤变成了这样。大概叔山无趾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己做太保乱搞,所以变成这样。孔子说:你这样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无趾就说了:“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这个“亡”,这是他悟了道受伤的。道理就是说,因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体,随便轻用自己的身体,就把两条腿玩掉了。
这几天有年青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讨论一个问题: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家庭很苦恼,这几天正痛苦到极点,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还是结婚好。(众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别人上当,我没有什么关系。像有人被车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车子撞了还好,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还受伤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我们不去研究。
无趾说:我虽然没有腿,我今天来,看见有一个人的两条腿还没有玩掉。这是讲孔子,无趾很会说话。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厉害了。孔子周游列国,两条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务全之也。”我为什么来呢?就为了保全你老兄这两条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生万物,非常仁慈,非常伟大,都希望万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坏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讲你孔子的道德修养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样很仁慈,结果你还这样讲话。无趾说我失望了,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像普通讲的:“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孔子被无趾骂了一顿后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所以闻。”“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称先生了。老师你请进来,讲一点道理给我听。
那么无趾进了房间后,讲了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这没有记录下来。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走了。孔子对学生讲:你们要努力啊!你们看无趾这人,虽然生理外形是残废,但心里道德的修养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学问的修养来补自己的过错,他都懂得这样,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一个人,做一个完全的人很难,不仅是外形的完全,还要精神的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师。无趾去看老子,对老子讲,孔丘这人恐怕没有得道。“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是孔子,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象外表装起一付有道的样子?“宾宾”是形容词,就是讲话很客气很谦虚。带个眼镜坐在那里,一出口“之乎也者”,那个味道,好象从头到脚充分表示出有学问的样子。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蕲”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技巧,话要怎样才说得好,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就要修辞;“诡”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无趾说: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我看孔子没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与死都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们死时很痛苦,唉哟唉哟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与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不要搞错了,认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不来了,不来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没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为一条”了。处在人世间,可以和不可以,“为一贯者”,都差不多,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意与不得意,都是一样。老子说:你去看了孔子,为什么不接引他教训他呢?你如果带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脱了。
无趾听老子骂他就讲:“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爱做这种事,活该!上天给他的刑罚没有满,他愿意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爱讲五经就讲五经。同我们一样,在弘法传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个刑,刑期没满,不要帮他。
这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形者影从,言者响随。”一个人一走路,太阳一照,影子就出来,一讲话,声音就出来。这两句既是高深哲学,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则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孔子救世为了一种仁慈,结果留了万古的大名,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个圣人教主也是一样,开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声者影响也,影响者桎梏也。”我们要明白虚名就是“影”“响”,千万不要被所谓的知名度骗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个地方不讲我是某人,谁也不理你,那个名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声困住了,在受罪,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厉,则名可以已。”懂了这个道理,虚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则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则圣命可传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虚名困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恶人哀骀它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候,他对孔子说,卫国有一个有名的坏蛋,外号叫“哀骀它”。这个人长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驼背。他专门“诱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处,就都伴守着他不肯离开。妇女见了他,回家向父母请求说“如果把我嫁人,我愿做他的小老婆”,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面相同的女人越来越多。哀骀它虽然这么厉害,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就是对人很好,人家也对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领袖又不是皇帝,人们想接近他就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挤死了,想见他一面都难。但他又不能给人官做,又不能“济人之死”。当皇帝可以“济人之死”,一个人犯了罪要被杀,皇帝说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没有钱可以使人生活安乐,肚子吃得饱。哀骀它长得那么难看,看看都觉得可怕,但是,人们一见他就舍不得离开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间的学问,他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这人一定有特别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与这么难看的人住了一个月,就觉得他非常可爱,他作人似乎没有一点缺点。与他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他,心中没有主宰,想请他当鲁国的皇帝,愿意让位给他,就同他商量,他听了半天,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讲对不对,我觉得很惭愧,最后终于勉强把国位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鲁哀公就问孔子,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这个人孔子大概没有见过,孔子见了可能也要拜门了。世上做到这个样子的人有没有?有!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社会上看不见,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时,在大陆上到处求道,到处乱跑,碰上有道的人,虽然长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脸,脏得要死,就不觉得他脏,样样都好,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点出题目,不过下面孔子答复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见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吃了一阵后,才发现母猪已经死了,于是小猪统统都跑开了。小猪为什么跑开呢?因为母猪死了,不是平时活着的样子了,觉得不同类了。猪也好,人也好,爱自己的父母不是爱这个形体,爱的是形体里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跑掉了,就变成死猪死人了,就不可爱了,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父母再可爱,情人再可爱,如果一死,你一定吓死了。所以你爱的不是外形,是外形里面的那个东西。中国古代的传统,尤其是南方的传统,打败仗死亡的军人的军服、军帽那一套东西,甚至象征军人勇士的领章,都不给他别上,觉得丢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战争失败而死亡的人的丧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个脚开了刀残废的人,譬如五个脚指头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当然需要另外订做,但他的鞋子丢掉时,谁也不会捡来穿的。“皆无其本矣。”因为这些东西无本,丧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时宫女不准穿耳环,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妇之道,已经结婚而“止于外”者,不能再结婚。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为什么有这些文化呢?就是说,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复鲁哀公说,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养到了家的就是美,这是自身自然之美。
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个人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着讲话,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影响。在佛家来讲,就得到了“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围,心就清静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么成果来表现,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亲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国家政权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愿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别注意,一个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还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讲,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与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内涵却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来,虽然是好,但还是差一点,有才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你还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就问,怎么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慧学问。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孔子说,“死”与“生”;成功与失败;“穷”就是倒霉,不是没有钱,没有钱当然是倒霉的倒霉,“达”,通达,样样都得意;有钱与没有钱;贤人与坏人;“毁”,骂你批评你,“誉”,称赞你恭维你;“饥”与“渴”;“寒”与”暑”,这些相对立的现象,用古文写来很简单,用白话文写,每两个字都可以写好几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说,编电视剧本,不知道要写多少。“是事之变,”这些都属于人世间的事,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只要我们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碰上这些现象,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遭遇到。那么,遭遇到这些变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萨的安排吗?还是阎王的安排?你说有没有主宰?没有主宰。你说是自然来的吗?也不是自然来的。这是生命中间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这个“命”就是佛学讲的“业力”,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五阴中“色受想行识”的行,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动,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么可怜,这些现象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则是后天一样,永远交替着,摆在我们前面,“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这股力量?宇宙万有的变化,白天跟夜里是哪里来的?你的智能无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从那里来的。如果你参透了就叫得道。
这段话孔子说完了。但概念还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庄子所说的这个故事,一般人根据庄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据庄子的这句话,认为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们讲到寓言时再讨论,现在我们且把它当作假托的话。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环境障碍住了,达不到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庄子定一个名称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达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脱。“不可入于灵府。”“灵府”也是庄子定的名称,等于儒家的名称叫“灵台”,一般人都认为是心,不过不是心脏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这是讲心的体。心有无比的灵性,所以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称它为“灵府”。后世道教也用这个词,认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灵府”,后来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灵府”描写成一个天堂。实际上,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灵府”就是心灵,所以是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通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做到随时随地心中没有痛苦烦恼,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中国古代修长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就达到神仙境界。
仙才李泌
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实,真正道德充实的人,才德学都全。才是天才,这个才在过去叫仙才。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乱的意思,不浪求不乱求,不是不求,求也无妨,达不到也没有关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种仙才。在唐代历史上,从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与郭子仪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学禅,在《指月录》懒残一段有他一点点资料。李泌不但有仙才还有仙骨,历史上形容他“骨节珊然”,走起路来很轻灵,骨头特别柔软,就是普通人所谓的“仙风道骨”。李泌在庙子上读书时,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叫懒残惮师。这个懒残禅师,普通人看来很懒,鼻涕流下来挂在胸口都懒得擦,懒到这个程度才叫懒,残呢?专门吃庙子上的残羹冷饭。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李泌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跪着,跟这个有道人求道。懒残也像没有看见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沾上鼻涕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双手捧来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这个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后,懒残说:好!好!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不过,李泌始终不肯当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经四朝,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得个将领的步调,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终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时,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么都谈,他只想修道,同张良一样到了不吃东西的程度,后来还是唐代宗强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后,道才掉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这类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们的历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写作,有稍稍涉及奇异的,都“攻乎异端”,都去掉了。所以读历史光读正史,不容易了解历史,要读反面的历史,譬如看历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资料,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从世上升华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全才”,一个是“全德”。全才就很难了,加上全德更难。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而且危险了世间,有德无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个人要才德两全很难。
“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郄”不是退却,是昼夜心中没有杂念,用佛家的话讲就是没有烦恼,这就很难了。前天我们讲,到了大阿罗汉的境界昼夜长明,永远没有睡眠了,永远没有烦恼,就是这个境界。他同万物相往来,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样,永远是长青的,永远是年青的,永远是愉悦快乐的。所以元朝忽必烈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在北平修长春观,其道理就出于此。“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人与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随时生生不已。
“是之谓才全。”这样就叫才,仙才。可以说,这样的“才全”之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止水澄波
“何谓德不形?”
怎样才叫“德不形”呢?
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道德之士,外貌也摆出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们中国文学平常讲,“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真到了学问知识成就时,深沉了,没有意气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凡,其实很严重。我们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可以说那个争论,心里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争的是利害。争那个贪心所起的。知识分子是争意见,是思想上的争,比普通人的争还可怕,实际上超越了利害之争。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无争,那就是圣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学问深时意气平”,这看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在古代,一个知识分子够不够标准,很大部分就看意气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却不形于外,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在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这句话首先出自《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点倾斜就流了。所谓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静下来,就像水一样不流动了,不一定要盘腿。古人形容什么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样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水青得象树的颜色,水里的沙子、游鱼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绿,那个绿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泼泼的,像树叶一样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见这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这就是道德的修养。能够做到昼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庄子很明显地告诉我们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杂念妄想没有了,喜怒哀乐一来,像镜子一样照住了。佛在《楞严经》中也讲到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是混浊的,慢慢地发现,不静坐还好,一静坐里面的妄想杂念多得很,有人就问佛,佛说这是当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里,开始看不见泥沙,在澄清之时,就看见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后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变成清水了。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响,不管外境界怎样变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你的内心像水平一样不流。那你说我学死人打坐在那里,或许还做得到,做事时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数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乐都有,不是没有,但内在心里的修养,要像一杯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这种修养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无法了解的。玄奘大师只有八个字加以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所以道德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学》《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样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这个“修”不是修道的修,是这条长路,这个希望,这个前途之意。内在有了这种道德修养,入世出世,“物不能离也。”不受万物的影响,外面的万物怎么来扰乱你,都始终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学生闵子,这个闵子是否是二十四孝里的闵子骞,不知道,姑且当做闵子骞。鲁哀公本是一个职业皇帝,他说我做皇帝时,“南面而君天下”,中国古代文化的精神,几千年来做领袖的当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点,只有官衙庙观可以向正南。
这种几千年的民族习惯根据什么呢?是根据《易经》的地球物理,南北极磁场的道理来的,等于与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样的。我们读古书,读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讲帝王。鲁哀公说我做皇帝时,随时为老百姓着想,制定一个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忧国忧民忧天下,我自以为是一个好皇帝。忧心于天下,这也是圣人之道,没有错。
鲁哀公说,我听了“至人之言”,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才知道人的价值还不止这样。虽然我“南面而王”,忧心天下,但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对国家对人民没有贡献,如果照我这样下去,对国家并不好。这个道理我是因孔子这一番话懂的。这一段鲁哀公拿自己做结论,一个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所谓真正的庄严,是在内心的充实。所以,他的结论,我与孔子不是君臣的关系,可以说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
《庄子》这一段记载得很真实。所以,研究孔于是很难的,只读了四书五经,没有办法研究孔子。还要读了《国语》中《孔子家语》,它搜罗了四书五经以外资料,还要读清代著名的关于孔子的话,把这些读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庄子》这里记载的孔子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据起来很困难,但有助于了解孔子。其次,《庄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对孔子难堪和挖苦的。但当你仔细读完了,就会发现很多地方绝对在捧孔子。在这里也是在捧孔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鲁哀公讲“德友而已矣!”中国文化历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这本书中,曾经提出一个原则:“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我们的历史经验,在上古就是用师道成王的时代。所以鲁哀公到底是一个小诸侯,没有大帝王的气度,他与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没有说我“师事于孔子”,他讲不出这个话。历史上,汤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师”,就是领导人非常谦虚,找一个“师”来“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于齐桓公用管仲,汉高祖用张良、陈平之流,刘备用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总之秦汉以后,没有“用师”的,讲是那么讲,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们曾提过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对他还是“用友”,还不是“用师”。至于“用徒者亡”,是指专用服从的、听命的、乖乖的人,“末将听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会失败的。你们看过旧京戏就知道什么是“末将听令”。这是曾子体察古今的历史经验,而后据以说明历史兴衰成败的大原则。这是顺便提到的。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颠倒众生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离”都是外号。“闉跂”是指人长得很小很矮,两脚踮起来脚跟不着地的,用脚趾头走路;“支离”是身体或者左手长右手短,或右手长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里怪气的样子;“无脤”,嘴巴看不见嘴唇的。但卫灵公一见就非常喜欢他,因为见了这么一个人喜欢。再看见正常人,就觉得没有一个可爱的。“瓮罂大瘿”也是一个外号,是一个怪人,脖子甲状腺很大,像水缸一样,肚子非常大,但齐桓公喜欢他,看一般人好难看,怎么有一个肩膀有个脖子?越看越难看。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见,主观就形成了。虽然人很丑,还是觉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对人的偏见一来,或意见不和,就算长得最漂亮,越看越讨厌。当两人感情好时,越看对方越漂亮,你骂他侮辱他,他认为这才对我好;当感情有了偏见时,你对他好死了,他觉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妇、朋友之间都有这个经验。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一个人有道德,从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来,在道德有所长时,欣赏他的道德学问时,就忘记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应该忘记的不忘,而不该忘记的却忘记了,“此谓诚忘。”一般人认为这是聪明,但庄子认为是大糊涂。佛学对这几句话有一个相同的观念:“颠倒”。一般人常常很颠倒,一件事我们认为是真理,或者认为是错误,不一定正确。世界上的真理在哪里呢?很难讲。哲学家、宗教家、科学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南北朝时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论》,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影响相当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岁就死了,他太聪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论》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们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学《庄子》的,实际上他的文章真正学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学的《庄子》。历史上有几个大文豪,如宋朝的苏东坡,清代的金圣叹,都是学庄子学郭象的文章。这里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则爱之,死则弃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诚忘也。”一个人活着非常可爱,死时就抛弃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应该忘记的,如我们一听某人道德好,就觉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觉得道德好,人真爱好道德吗?不爱好,都被外形所骗,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们也知道外形是假的,个个知道,个个都被外形骗了,被现象骗了。所以一个人真正的修养,忘记了外在一切现象,透过现象看见后面那个真的东西,但一般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现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现象骗了,真正的道德,虽然知道重要,还是丢了,这是“诚忘”。郭象的注解有许多好东西,虽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彻把它了解以后,对于人生作人做事,应用无穷。所以特别提出来,请大家注意。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这是发挥所谓老子的观念,当然庄子不一定发挥老子的观念,但思想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庄并称。“故圣人有所游,”所以“圣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遥自在,就是佛家讲的解脱。下面庄子从正反两方面的社会的行为来讲。圣人看世间的人:
“而知为孽,”知识智能本来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现象,知识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讲的业,佛家讲的业,包括善、恶、无记三种业,这里的“孽”是指坏的,相当于佛家讲的恶业。“约为胶,” “约”就是道德规范,作人有许多的观念,许多的戒条,许多的范围。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范围,结果变得很固执,变成黏胶一样,被粘住了,自己不得解脱,就是佛家讲的太执着了。“德为接,”道德本来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处世待人接物,装起一副道德的样子,道德仁义变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为好听的名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工为商,”“工”是指工艺技能,脑子特别好,所以造出来的东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后,好的东西谁都要,就变成了商业的行为。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真正得道的“圣人”,不用谋略,也不需要知识智能。知识谋略本身并不坏,但人会把它颠倒用错了,用到了坏的方面,就变成了谋略害人,更进一步就变成了阴谋,偷偷地害人。“不斫,恶用胶?”不雕凿,人生直道而行,该如何处就如何处,没有故意把自己打扮伪装一番,自己也用不着划定一个界限。“无丧,恶用德?”“丧”就是失,“无丧,”没有感到什么是失去了。圣人无所谓得失,人生应该怎样就怎样,没有认为样样东西都属于我的,如你觉得需要钱用,就拿吧,他没有觉得自己损失了,而你得到了。没有假定一个道德的修养,我的钱拿给你,加了一个观念叫布施。“不货,恶用商?”“货”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质。圣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货。人都是好货,被物质所困扰的。所以读历史,记载某帝王好货,怎么叫好货呢?所有好的东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货。如见一个茶杯什么的,真漂亮!最好属于我。我们每个人,见了好的东西都想要,好货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圣人不好货,“恶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这四种是“天鬻”,不需要谋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划定一个范围,不需要想办法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弄到我这里来。人的生命是天生天养,是靠天吃饭的,如果顺其自然的生命,它总有机会让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给自己捣乱以外,每一个人不需要妨碍了别人的生活,都会很正规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没有不妨碍了别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碍。譬如说:你帮我把饭做好,我下班回来要吃饭。我一定妨碍了你,才能吃得了饭,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个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碍任何人。这是“天鬻”。这是庄子的观念。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这是庄子对人类社会历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庄子说,虽然一般人的肉体生命活着,其实都不是人,没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庄子看来,我们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为我们都没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我们这个形体活在世上,因为我需要活着,你也需要活着,都是同类,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会。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来时,那时社会学开始的翻译不叫社会学,叫群学。严几道翻译的一本社会学的书,叫《群学肄言》,严格地讲,严几道翻译观念并没有错,群学一词就出自《庄子》。我们翻译西方的社会,哲学,经济这些著作都是二手货,是日本人先用这些名词翻译西方文化,后来我们又从日本人那里翻译过来,就沿用了这些名词,时间一长也就积非成是,用不着辩论了。我们一般人活着,不懂人生的价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讲的,“一切众生皆为颠倒众生”。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敖乎大哉!独成其天。”所以看人类太渺小了,庄子的话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庄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独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伟大的。这个“天”是道家的观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来,真如。
无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对话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里古怪的人来形容这个道理。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这里是讲情与无情的道理。
惠子对庄子说:像你这么讲,人要无情才叫人吗?庄子说:对。惠子又说:一个人没有感情了,怎么叫人呢?庄子说:生命的本体给了我们人的形貌,上天给了我们人的形体,怎么不叫人呢?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岂直贤圣绝速,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
这都是哲学,逻辑的道理。所以《庄子》、《肇论》,不仅文章好,而且哲学理论,逻辑论辨样样好。现在的讲逻辑的书籍,不管是翻译的,还是中国人写的,甚至自然科学的书籍,都看不下去,因为文学的境界不高。如果讲科学,讲逻辑的书,有庄子郭象这样高的文学修养,这个国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学有如此之重要。庄子郭象他们也讲哲学,也讲逻辑,一般人看他们的文章,会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内部都是讲的哲学,逻辑。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来的时候,不是因为情而生的。这里提出了什么是情生?如果我们现在论辨,男女两人有感情结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么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们生来的时候,那一点灵知之性:知道,这一点知道的东西,不是“情之所知”。这就是中国文化里的两个东西,在《礼记》中,始终把人分为两部份来研究:性与情。人有思想有知觉,这不是感情,这是性,本性,灵知之性;喜怒哀乐悲欢爱,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并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爱的。所以,这两个要分开。《庄子》中,这里不用这个性,是因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故有情于为,”就是有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个人有情,被喜怒哀乐悲欢爱所困扰,那个光明的伟大的作用,困在一个小点上,虽然要使它豁达,噢,我心境要怎么样伟大,思想要怎么样伟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离旷而弗能也”。如果我们修养到心境离开感情的困挠,非常旷达逍遥,那么,“有情以为,”普通人心里被喜怒哀乐的感情一困扰,要想修养达到圣贤的境界,永远做不到,因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所谓得道的圣贤,根本就是个无情的人,要做到无情才能成为圣贤啦?“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我们就可以了解,真正的圣贤很难做到无情,圣贤是大慈大悲的情,没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说“难慕哉”,你虽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养很难到达圣贤的境界。心境开阔旷达,包罗天地,包罗万象,这就是圣贤的境界。“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脑筋不够的,乃至于鸡鸣狗盗之徒等等,心里这个情感呀,心理越来越狭小,被后天的感情心理困扰得非常厉害。但是,他们对于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达赖诗中所说,“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人的感情也要,圣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后,以为自己的感情更伟大了。但是,这怎么做得到呢?“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他们也不考虑,要想修道,变成一个超人,远近要分开,要远离世人情感的作用,亲近解脱智慧高远的境界。远近亲疏分不开,个人的私心一点也没有拿掉,虽然仰慕孔子、颜回的修养,永远也达不到。
“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由这个道理看来,真正的修养,你要自己求之于本身去实验。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们看书靠眼睛,听课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学来的这一点,或者靠我看见的怎么样,我了解听到的怎么样,不够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这是讲学理。你们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将来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当什么“圆”,就是什么“长”啦,这个世界的官位就是拿这两个来代表了。反正你没有什么“长”当,家长都会当到的。不管你当家庭的家长也好,当国家的大家长也好,千万记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这是做圣人作领袖的道理。不要随便看见某一点,听见某一点,就判断一切,这是靠不住的。所以当主管的,亲信的人告诉你,老张不对,老李不对,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况下面人作的报告。“手足不能代司致业。”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与脚,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与脚,手脚有时都错误了。你说手脚不会错误?人有时自己拿个杯子都打破了,对不对?做人道理也是一样,尤其作一个伟大的领袖,你认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当了皇帝,自称寡人,只有自己的头脑,只有自己一个,要真正判断是非利害,他都掺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断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变成水了。你喝下去,总有问题,都变成毒药了。所以道家与儒家不同,道家看世间的事物,透彻得不得了。
“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郭象举了个例子,什么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养到婴儿的状态,生下来在一百天以内,勉勉强强一岁之内叫婴儿,总而言之,头顶的旋还在跳,还不会说活,那才是婴儿,如果有一点意识,已经靠不住了,那已经不算婴儿了。婴儿刚刚生下来,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个灵感,就晓得妈妈的奶在哪里,就会偏过来吃的,这就是“灵府”,用不着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备后天的用。婴儿不需要靠耳朵才听得明白,不会拿脚来当手用,也不会拿手来当脚用,拿手来走路,换一句话说,婴儿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个修道的个,修养到心中没有杂想,没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家叫妄想,没有这些意识上乱七八糟后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复到婴儿的清净无为那个状态,生命的功能就会发出来了。到达这个状态,佛学在《楞严经》上讲,鼻子可以当眼睛看,耳朵可以当眼睛用,各种各样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么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气神完全恢复到原始的状态,那就叫神通。
上面这些都是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是千古以来的名注,对《庄子》的道理发挥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学思想高。历代有很多道家和各家的书注解《庄子》,但郭象的注解始终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问:既然叫做人,哪能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不懂我讲的情,这个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还包括了后天加上的思想观念。你搞逻辑把我的名词都弄错了。我所谓的情,不是讲人无知,知是知,情是情,这个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婴儿,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这是性,这是知。情是后天加上的意识,在佛学里,把第六识所形成的意识统称为染污,就是现在称的污染,现在人把佛学名称倒过来用,就成了最新名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问都是后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们生命的天性越少。
庄子说:我之所以讲人要修养到无情,是不要偏见,不要后天加上的好恶,而自己伤害到自己本身,我们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后天的好恶,就会伤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样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天生手会抓东西,脚会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识,不要加一分后天的观念。就是佛家所说的不用分别心,也就是佛经上常用的“不增不减”。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认为,不增不减顺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长寿,可以常在,身体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样的。惠子听了庄子的话反对说:“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们的身体是要补充的,不加上吃各种东西,各种维他命,身体常用会坏的。我们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多加一点,我今天办事多了一点,哎呀不对,赶紧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这两天不对了,要进补进补,多炖一些当归鸡呀什么的吃吃。越补越糟糕,把你补死了,这就是“益生”吗?
庄子说不对,你不懂,我说生命活着要顺其自然,要不增不减,是心中没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这样活着才是神仙之道,才可以长寿。上天给我们的道,这个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给我们形体,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头脑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后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后天的意识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乐,就“内伤其身”,身体内部就受伤害,就会有病活不长。
庄子骂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体外面去了,没有内养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电能放射完了。像你又爱弹琴,又爱吟诗作画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连自己都忘记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吗?你弹琴做诗伤害还不大,最厉害的是搞思想搞逻辑学哲学。本来人生活着就自然地活着,但搞逻辑的就问,“怎么才叫活着?你给活着下个定义。”等你把活着的定义下完以后,“什么又叫吃饭?”有人也可以吃面啊,并且饭也可以把它变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变成面包,搞逻辑的就会一路追到底。庄子说,你活得不耐烦吗?“坚石非坚”,“白马非马”等,要事逻辑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逻吧,一直逻到底,定会把你逻死了为止。
这一篇《德充符》,以一个外形残废而内心有道的人开始,告诉我们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内在的道德的修养。扩大一点,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环境所困住,要修养使自己的精神升华。最后庄子用自己跟惠子辩论的话作一个结论,告诉我们,精神要修养到什么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烦,自找麻烦就同惠子一样,认为自己学问好知识高,学问越好知识越高,就烦恼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过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才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养内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体内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们注意啊,内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师),只有内外修养到达了,道德内在充沛了以后,才可称为“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
回目录 第六篇
庄子讲记·大宗师
南怀瑾 讲解
《大宗师》这一篇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讲人如何把自己修养到超凡入圣,对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脱的,是出世的。这一部分等于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的总论,也是总的注解,总的说明。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生从哪里来?死向哪里去?一个人假使能够做到了了生死,对于生死无所惧,无所阻碍,则天地间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于是无所谓留恋,无所谓牵挂,然后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处事了。这一部分等于是《人间世》与《德充符》的引申、解释和结论。《大宗师》就包括了这两大纲目。了解了这两大纲目,学习《大宗师》就比较透彻了。
《庄子》内七篇的前六篇,人经过了这六个步骤,具备了入世出世这两种修养,才算一个人的完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大宗师》。这个“大宗师”就是儒家所讲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师》下半部也包括了《礼记》所谓的儒行,一个儒者,一个知识分子怎样做一个人,它是《礼记》中很重要的部分。我们看道家《庄子》的思想,表面上与儒家不同,实际上原则是相同的。
尤其这一篇我们要了解什么是“命”,这个命不是算八字那个命,它在哲学的理论上叫天命,在实际的修证就是认清生命的来源。生命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有一个代号叫命。这个“命”相当于佛学中讲的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不善不恶的是无记业。业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业力,也叫业气。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求。凄然似秋,煊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知天之所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两家提到天,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万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个东西叫天。用宗教的说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什么的。我们应该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书上的“天”字,大约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辞“天行健”的“天”。 (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知天之所为”,这句话看起来很简单,如果要了解这句话,就要详细研究道家另外一本书《阴符经》。在《阴符经》中第一句话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这句话就把宇宙万有生命的道理都讲完了。实际上,《易经》和道家的这些修养法则,都是从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则来的。当智慧到达了宇宙万有以外的那个天,“所为”,所做的。庄子没有用“知天之能为”,我们要注意,“能”与“所”要分开,“所为”是现象是作用,“能为”是它的体性。我们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则是一样的,所以,能够了解“知天之所为”,然后“知人之所为者”,了解人为的各种人事法则,譬如,人生理的变化、思想精神的变化,那么,这个人的修养学问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这一篇里,大家不要轻易抛弃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说后世人解释《庄子》还没有超出他的范围。“知天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个自然,我们讲的自然科学的自然,虽然名称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质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学派,称谓自然学派,佛学名之为自然外道。其所谓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随便它象行云流水一样,一切听其自然,这个自然变成印度哲学上一个有生命、有主宰的东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中国道家讲的自然,可以说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学派的自然。这个“自然”的代名词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经》中说的形而上道,就是本体的力量。我们看书要把中国道家所说的自然,同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所说的自然区分开来。尤其近代中国翻译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统称为自然科学,这就借用了中国古代道家这个“自然”的名词,我们不能因此便认为道家说的自然,就等同物理范畴的自然。但大家往往对这个观念本末倒置,颠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个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讲的“自然”,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则没有身体的障碍,没有身体的观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为一了。“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人与万物,跟树木、花草、行云、流水不分彼此,混合为一了,因此放任其自然,一点也不用心,不加后天的心识,那么道的修养到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夫为为者”,前一个“为”是动词,后一个“为”是名词。就是说,宇宙中有一个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没有这些,中国文化从《易经》开始,宗教外衣早就脱掉了,反而是后人把它穿上了。中国文化用现在的观念讲,是相当科学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没有哲学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达有一个东西,能为宇宙万有做主宰的“为为者”,“不能为”。实际上,宇宙万有那个生命的根源是“无为”的,它什么都不能做。譬如我们看见的物理世界的虚空,它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是宇宙万物离开了空间就没有了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夫为为者不能为”,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万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万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灭,为什么呢?“而为自为耳”,它自己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的法则。“而为”这个“为”,具有所为的为,不是能为的为。
“为知者不能知”,我们人类的智慧高,是了不起,但最后还是空的,因为空,所以无知。最高的智慧到达了无知,“而知自知耳”。人类有思想,能知一切,这个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萨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们生命里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因为我们生命的功能具有无穷无尽的智慧,表面上看起来是无知的。这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有知。因为它是无知的,所以无所不知。所以智慧最高处,一无所有。道家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无为”,发挥为最高的政治哲学,就是帝王领导学。一个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为,即使很精明很有为,也装起很糊涂,无所为,因为无所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发挥长处。“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道理都一样,我们不用再加一层的解释了。
“为出于不为”,因为一切万有的所做所为,它本身是从道体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个无为而来。“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得道的人没有知,无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识、思想都空掉了,抛弃了,那无所不知的最高智慧,就发挥出来了。“自然而生,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体、身心都忘了。“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慧,得道,是绝对的,没有相对的,一切的名相、名称,叫它道也好,什么也好,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师》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但每一层逻辑分析的很清楚。科学化的逻辑思辨而用文学化表达出来,用“为”“知”等几个字,做了一大段文章,读起来还很舒服,这是中国文学艺术达到了极高处。当然有时自己读起来会笑的,什么为呀知呀,搞些什么名堂。其实这是有大道理的。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以所知养所不知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那么退一步讲,不是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了解了人这个生命,是怎样一个法则,使怎样有所为的。这就包括两方面,一个身体生理的,一个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劳了一定要休息睡觉,睡着了一定要清醒,等于自然界一样,白天过了一定是黑夜,春天过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换一句话说,我们人求知识,求学问,是莫名其妙地也不知为什么求,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类求知识不是真正的为自己,把知识用来搞一些机械什么的。我们人发明了机械,生活很便利,本来想救世,动机很好,结果呢?相反的都变成杀人的工具了。这个知识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说,我们人应该把求来的知识,回过来了解自己生命的本来,“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里?上帝的外婆是谁?可是人类有了学问,有了知识,没有做到“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们要把学问知识,用来求生命的那个本来。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后回转来,“养其知之所不知。”我们现在这个知识所了解的,是生命第二重投影。在这个能思想有知识学问的上面,有一个根本,那个根本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晓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学问,高度的智慧。如果我们把那个根本求了出来,求出来是什么?“不知”,一无所知。有一个“知”存在,就“非道也”。
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这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轻易把它放弃了: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则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五常分两种,物理世界的五常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人伦的五常为仁义礼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我们这个生命活者虽然“区区”,“区区”形容极小,就那么七八尺高,几十斤肉摆在那里,很渺小,你不要看不去起我们渺小的身体,整个天地都来培养这个生命。没有空气、没有太阳、没有水、没有青菜萝卜,你就活不下去,宇宙万物都来“奉”这个区区,所以天地万物的存在,不可以缺少一件东西。
“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宇宙万物少了一样东西,尤其是日光、空气、水,增一点或减一点,你的生命就活不下去,这是讲物理。“一理不至”这个“理”,是讲精神世界。精神的生命与物质是同样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理”包括了哲学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法则,这是一个代号,整个“理”就是知识所能了解的。我们中国文化讲什么叫儒者呢?“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所以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能通万理,无所不知,“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修道的人要有高度的智慧,无所不通,有一点不了解,这个生命就做不到长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我们身体比什么都复杂,比宇宙还要复杂。所以,朱文光有一篇文章要出来了,虽然是一篇小文章,却可以做一个科学上的证明。整个宇宙万有,先不讲唯心只讲唯物,拿到我们的脑子里来,这个宇宙是很渺小的一点。人这个脑子真复杂,有那么多神经,同电缆一样。现在科学进步,身体内部可以摄像,心肝脾肾哪一点起了变化,立刻可以看出来。人的思想里面动念,心就起变化,都可以表现出来。将来科学还会进步,诊断一个人的病体,只要一照像就行了,一看哪个部位颜色不对,就知道了。其实这个原理中国在古代就有了,中医里面有,只是没有那么科学化。所以道家思想认为,人体里面的一切,有一部分我们知道,也还有很多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在天地宇宙间,我们的精神生命,有些功能起作用,我们知道,有些没有起作用的功能,我们还不知道。注意,郭象在东晋之时注的《庄子》,那时就提出了“理”字,到了宋朝的理学家,也用理字。理学家用了人家的东西,拼命骂道家外道,佛家异端。理学家最可怜,等于在东家邻居借一部份东西,在西家搬一部分家具,然后自己开了个店面,卖的东西都是别人那里偷来的。还认为就自己的最对,其他两家都不对。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我们人类自认为学问很好,科学也好,哲学也好,我们以知识所了解的,关于身心生命同宇宙的知识只有一点点。而我们身体上的,生命上的功能非常富有,人类所不了解的还相当多。所以各种方法的养生之道,医药也好,修道也好,我们做得到的,能达到最高效果的太少了。宇宙间还有许多真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还保存着许多秘密,不是天地有意地保存,是我们知识达不到。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因此,没有办法把这些秘密变成一个工具,都为我所用。因为理不通嘛,同科学道理是一样。譬如,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使科学进步了一层,成为了一个科学的大纪元。但我们吃了那么多苹果,都变成大便了,怎么没有发现苹果落地中间有一个道理。科学家都跟傻子一样,经常傻不楞登的,突然灵光一闪,哎呀!中间有个道理,就被他发现了。这同文学家一样,好词句也是突然冒来的。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瓦特发明蒸汽机都是一样。但是,宇宙间的这个“理”,“在上者,莫能器之。”它永远存在,就是你智慧没有发现。所以在我们生命里有一个道理,自己发现了可以把生命保存得很长久。“而求其备焉。”但我们想求完备是做不到的。这两句话两用的,后来也被政治领导人用作领袖哲学。当领袖的“在上者,莫能器之”,自己什么都不会,同汉高祖一样,样样都不会,汉高祖会什么?会喝酒。但汉高祖善于用所有人的长处,结果都变成了他的成功。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现在西方的科学研究,新的名词特别多,你把旧的东西找出来,就应用无穷了。这是人类行为学的原则:“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办一个工厂要用人,部下的智慧、才能不必要一样,如果都是一样了,这个工厂就不好办了,大家都很聪明,聪明的连一个螺丝钉都上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但是有个目的,人都要活者,人的智慧都不一样,有些所作所为可要一样,人的思想观念固然不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要不要拉大便,都是一样。“所为不敢异”,必须要相同,统一于其间。
“异则伪成矣。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人类的目标是共同的,可人类忘记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因此社会有虚假,有作伪,有勾心斗角,人心有各种欲望的不同。所以我们人生后天用的思想,生命的真东西都没有用到,都用得假东西,假东西用了以后,这个真的生命没有了,丧失了。大家注意,道家的东西是很圆的哟,下面讲的也是最高领导学领导的道理,领袖的道德:诚恳。所以,最高的诚恳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你们不要玩花样,不要玩手段,这一百年来看得清清楚楚,世界文化交流的发达使我们看得更清楚,每一个人玩本事、手段的人,一个高出一个,但一个个搞死了。尤其我们这些老头子,看看现在年轻人越来越诡,手段越来越高,比我们这些老的更老奸巨滑,你那是“太上老”。将来这个世上什么人成功呢?一个笨人,一个不玩手段,对人做事非常诚恳的人,这个人成功了。真成功还是诚恳。这是天地的法则。大家看工商界有钱的大老板,年轻人看看,你们都是博士,结果在他那里拿十万块钱,还听他的挨骂。所以我说:“世界上的博士都是给‘不是’用的,他什么都不是,格老子有钱,你要听他的,你有什么办法?你说他有什么本事呢?他有一个本事,他吃苦耐劳诚恳,所以他有钱。你博士又怎么样?博士碰上他‘不是’,是要比你高一级啊!”世界上的大学校长都要募钱的,哪些校长向谁要钱?向“不是”要钱。“不是”出钱来培养你们这些博士。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你看妙不妙!由这个道理你就懂了,最高的成就就是诚恳,不做伪。
“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们这些笨蛋一样,读书求知识,有一点不懂拼命去钻,结果身体搞衰弱了,眼睛带一千度,头发变白了,背也弯下来了,不是花眼就是咳嗽,搞得可怜兮兮的,不过帽子带上了叫博士,如此而已。你所好的,所了解的,不过这一点,但你“六根”都烂了,身体不健康了,不戴一千度的眼镜就看不见了,这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人类真是可怜,以很小一点的聪明智慧知识,却害了根本的大知。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真的智慧,最高的成就是什么?真知道人生的重点,人生后天的知识、能干,是“有限公司”,因此体任自然,不去勉强成就。了解人生这一点知识很有限,你不能了解宇宙,你不能了解生命有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荡也”。虽然人生在世间作用,但不乱来,自己坦然“我很笨”,因为连自己生命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我们现有的知识也好,学问也好,太有限,不要以这个自满,抛弃了这个,对于生命里面“知与不知”,把现有知识了解了怎样修道,怎么懂得知识求来的,那么达到道的境界,无知,把有为的知识融入无为的境界里去,“闇相与会”,则与道的境界自然冥合了,不用分界限了。
郭象这一段注解很好,他把《庄子》“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这一句话,作了一篇论文,他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试与我们不同,所谓考文章,在四书五经中,随便抓出一句,临时出题,你就要对这一句进行发挥,来反映出你的思想,才能。随便抓一点,出一个题目,这是很妙的。郭象这篇文章就是庄子的一句话的发挥,他把哲学,科学,人生,政治,一切道理,在几句话的短文里发挥完了。郭象相隔庄子有好几百年,却把《庄子》了解得如此之透,可以说他是庄子的私淑弟子了。讲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国文化的演变史,就要研究注解的年代。如果这些注解不看就溜过去了,就不知道时代文化的演变是怎么样的。我们知道,两晋南北朝对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有那么大,它是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所以两晋南北朝的清谈不是偶然的。就历史的渊源看来,真正提倡清谈,其开创祖师是曹操父子。这是告诉青年同学们,现在这一百多年写的中国哲学史,都不大靠得住,都还有问题。
人为什么短命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不夭者,是知之盛也。
庄子提出来人对生命的把握。一个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远活下去,并不是那么短命的。我们人认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岁很长寿,在道家看来是很短命很可笑的。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认为,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修。”为什么我们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几乎相同,都是我们自己糟蹋的,所以活该早死。有一个道家资料很有意思,喜怒哀乐,思想情绪心理的变化,每动一下减少多少岁,如大发脾气,一减减了五十年。那个帐一算下来,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是中国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说,不管它准不准确,这种理想,如果你认为是幻想的话,也可以。这种理想对生命的重视,全世界人类文化中,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这是中国道家特别的地方。有一个比较相同的,佛经里面有,但没有道家思想把人类生命的价值说的那么坚强。佛经里面说,人生来就有八万四千岁,因为人类心坏了,思想越复杂道德就越坏,一百年里减一岁,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来。到了人类知识最进步的末劫时,人类脑袋大,四肢小,人到十二岁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岁就死了。在那个劫数里,草木都可以杀人,空气都可以杀人。最后人类统统死光,只剩下五百人做人种了。到那时人类就悔过了,做好人做善事,科学文明也废了,人还是靠劳力规规矩矩做人。那么人类一百年里加一岁,人长一寸,一直到八万四千岁,这么一个来回叫一劫。这是佛学里关于宇宙生命劫数的一种说法。同道家的说法很接近。为了解释“而不中道不夭者”,我们用到了佛家的说法,现在还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岁”,算是短命的。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我们认为大椿活了一万六千岁,道家认为只活了一年而已。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庄子讲了知与不知的重要,这个纲领先要把握。就是说,人类的知识不算学问,我们有个大学问,无所不知的那个道体,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们作了一辈子人,对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作了人,很可怜!用庄子说法,是一个假人。了解认识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后来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称真人。如吕纯阳得道了,大家就称为吕真人。当然我们在座的哪一位姓张的,姓李的,如果将来得道了,就叫张真人,李真人。那么这个道怎么来的呢?两个路线:一是抛弃了你的小聪明,而求那个“无知之知”的大道;另一个路线,把世间的聪明学问都通到了极点,最后归到“一无所知而无不知”,也就得道了。这是讲知的重要。那真知是什么?在佛学里,印度翻译过来一个名称叫般若,《金刚经》又叫《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在般若里有一个实相般若,就是道的智慧,在中国不按智慧来翻,因为意义有不同,实相般若与“知而无知”,其实是一样。所以,印度文化一进来,同中国文化一配搭,佛学在印度就结束了,同中国文化就融合了。这两面的东西都一样,只是表达不同。
那么,庄子又讲“虽然,有患。”但是,虽然如此,这个道理还有个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知识,都是相对而了解的,“有所当而后待”,“当”念成恰当的当,然后才下一个恰当的名词,做一个恰当的了解,这就是普通的知识。在佛学唯识学看来,就是“比量”。老子也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所以知识就是相对而求出来的一个结论。都是相对比较性的,“比量”而求得,没有绝对的标准。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庸讵知”是庄子文章的口头语,是当时的土话,相当于“那么”的意思。庄子是战国时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后世所讲的湖南湖北,等于是中原这一地带的人。后人如苏东坡等,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经常学庄子的文章“庸讵知”,直到宋朝都选用这个使文章转折的词,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我们所了解的道,乃至这个天,不论是科学的或形而上的道体等,“非人乎”?都是人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说上帝怎么样,天堂怎么样,那是你的解释阿!你看这个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东方人完全两样,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欧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样。颜色都不同,神的样子都不同。中国人的神穿中国服装,汉朝人解释的菩萨,穿的是汉朝衣服。你再问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希腊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说你是湖南人,因为他不晓得有个湖南,他意识境界里没有这个概念。东方人,中国说看到鬼,看到神什么的,他也不晓得欧洲什么样子,也从不讲外国人投生到这里。这些谈天说地的,都是人为,没有一个知识靠得住的,“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在讲到政治哲学或哲学思想时,我常常问大家:什么人是哲学家?乡下的那些毫无知识的老太婆,一辈子离家没有超过二十里的范围,端根板凳坐在门口,看到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到牛回来了,看到下雨了,田里的水涨起来,一辈子也就看那么个境界,也没有爬过阿里山,也没有到过东亚饭店,但是你问她:“老太太,很苦啊。”她回答你一句话:“没有什么,命嘛!”认命了就是大哲学家,所有哲学家都不及她。你说政治哲学,中国古代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好了,所有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离不开这八个字。这就是哲学,这就是人最起码的话,它合于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识分子所解释的,宗教家所解释的,天堂又怎么样,你到我这里来就没有罪啦,不到我这里来就有罪啦,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都靠不住。庄子都给你说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东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么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庄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慧。下面庄子又把我们带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却是真的,把人的生命价值说得很清楚。什么叫真人呢?三点:“不逆寡,”就是顺其自然,一切不贪求。人通常有一个心理,从小孩开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点,就像刚才讲的乡下老太婆,如果你问她:“你怎么分得这么少?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无所谓!”
什么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觉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这是机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没有觉得成功与失败,命嘛,无所谓,就这个样子。
“不谟士。”“谟”就是谋,打主意。我们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办法赚钱,想办法找门路,乃至想办法学道,想办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业就少一点,我向上帝祷告一下罪就没有了。都在那里打主意,都是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骗自己。
这三点是人生心理状况最严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这三点都没有,人会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会觉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觉得了不起;人会贪多无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钱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气,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这三句话,用现代心理学发挥起来就是三本大著了。古代就只有三点,很简单。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没有过错,纵然有过错也是无心的。“过而弗悔”还有个观念,就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后悔没有追恋。人大半的烦恼,就是追悔过去,梦想将来。光在那里烦恼生气,不能把握现在。生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你去想它干什么?譬如说现在怎么样?现在就在这里看书,很简单!心中就没有烦恼,所以“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也有两个观念,做人做得很恰当,并没有觉得你看我做得很好。“当”就是现在,现在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第二个观念,在现在的时候,过去不追,未来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现在抓住,现在永远抓不住的。这就是《金刚经》上讲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我们的心理状况都在三段里聚会,追想从前,遐想未来,现在把握住不放,生怕它飞掉,其实你越抓得紧它越飞得快,绝对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真人修养到这个程度,爬高没有“恐惧症”,不止爬高没有恐惧症啊,你把他放下千万丈悬崖,他也没有觉得掉下去,他没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里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觉得热,烧不了他。生命功能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真人。这些道理讲起理论来很难,不过我知道我的太老师真有这个本事。太老师是学禅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无所谓,笑一笑。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个法国神父来同太老师谈道,法国神父带了一瓶毒药,等于杀虫剂之类的,人喝了会死的。太老师说:这东西哪里会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国神父说:先生你不要开玩笑,这东西吃了真会死人的。太老师说:那我喝给你看。就喝下去了,一点事都没有。太老师是广西人,后来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师夜里从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经过北门的泗马桥。就是司马相如讲的“不坐泗马高驹,誓不过此桥”的那个驷马桥。太老师夜里回家,一手拿念珠一边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结果在河里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见有一个人的头在水里转,连忙把太老师弄起来,问“老先生怎么在这里?”“我回家”,“你怎么在水里?”“我在走路。”太老师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于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经达到了无量无边,大而无外,小耳无内,他把身体已经忘掉了,一切知觉感觉,已经同他毫不相干了,这就是真人。这是庄子描写由心理转化到这个境界,这是要实证的。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无梦,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来呢?也不做梦。我们一般人睡觉,眼睛闭着有一个境界叫梦。我们现在认为醒了,也在做梦,白天是张开眼睛在做梦。白天的梦有悲欢喜乐,夜里的梦也是悲欢喜乐。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白天夜里都无梦,就那么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东西无所谓,吃什么都可以,没有觉得这个是苦的,那个是甜的,没有贪欲,吃一点点饱了就行了,食欲没有了。这个食欲很严重哟!还有食欲的存在,气脉是不会通的。“其息深深。”这个“深深”,不要搞错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认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肠装的大便小便,你把那里守着干什么?搞久了以后,不是大便秘结就是血崩。为什么在小肚上搞?道也不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猪肉摊上买一个很便宜呀。这个“深深”,是深到无底,不是在身体上搞的,当然身体有感觉。庄子前面也讲过,真人呼吸每一次来,都达到脚底心脚指头,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来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间,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长一点,好像没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地呼吸,在呼吸往来间,那个保留的元气,那股“息”,每一次都到达脚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这些是描写真人的外表。这样的人,慢慢地有资格做“大宗师”了。即使修养到达这个境界,还不完全够做“大宗师”哟。那么中国道家,后世就把这样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有数等,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寿者,人仙也。飞空走雾,不饿不渴,寒暑不侵,遨游海岛,长生不死者,地仙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变化无穷,隐显莫测,或老或少,至圣如神,鬼神莫能知, 蓍龟莫能测者,天仙也。阴真君曰:若能绝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脱壳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箓、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之法而得道者,皆为‘南宫’列仙。在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药成道,或脱壳或冲举者,乃无上九极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后精灵不散,最低级。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开阔。人如果修养到“真人之息以踵”,达到“昼夜长明,夜睡无梦,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书上描写中国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岁还“行及奔马”,因为他身体轻灵,看他走路好像没有举步似的,但始终与飞奔的马并排,这也是地仙之份。其后依次是天仙,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师佛家讲的大阿罗汉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屈服者”,一个心中有烦恼,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窝囊很委屈,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有股烦恼压在里面,无法给人家讲。“嗌言若哇”,有时候讲话,象我们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别人借钱时:“不好意思,嗯,嗯……”讲了半天,反正是嗯不出来。了解的人就说:“要多少钱你讲嘛,我拿给你,不要罗嗦了。”所以我们人活在世上,讲话都没有痛快过。如果是儿子向父母要钱,那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向先生要钱,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向儿女要钱,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怜!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名言。物质文明越发达,人在世间的知识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机浅”,越来越违反自然,离道就越来越远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说”通悦。上古得道的人,他没有觉得活得很痛快,也没有讨厌死。死也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这两样他看成一样。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于心中,就已经把生死的问题了了。为什么呢?我们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做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就讲过:“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者是住旅馆,在这里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也讲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们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里开放白天收拢来,我们的生命是白天开放夜里睡觉。所以生死不过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訢”,没有高兴生命的用。当尧舜禹也没有什么高兴,当周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什么留名万古,封侯拜相,乃至为帝王,有所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没有觉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离了。”“我的知名度不够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没有这些感觉,你恭维他也好,骂他也好,与他没有关系。“悠然而往,悠然而来”,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味道。我们年青时读书很调皮,我有个同学与我坐在一起,他读到这里告诉我:“嘿,我才发现陶渊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对,一定是斜眼睛。”好调皮,可是也好聪明!这个同学这么一讲,另一个同学说:“你搞错了,陶渊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这些同学都很调皮,小太保一个,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人生“悠然而来,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烦恼,过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临死的时候,又上氧气又翻来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么痛苦呢?那么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说,像我们,多活一天,还是利息,赚来的,算不定晚上这个鞋子衣服一脱,明天早上就不属于你的了,属于哪些地摊当铺啊,再不然属于哪个垃圾桶啦,那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作为,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作为,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可惜,我们当婴儿时那个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天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哪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精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頯;”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吗?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交谈,好像如坐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春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作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当时你看不出来,事后一看,恰到好处,恰如其份,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的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黄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黄老。在黄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黄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都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忠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下面就是庄子讲的外用之学,他首先以军事哲学作基础。
道家好谈兵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严重的观点。庄子提出来,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对历史对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史上,历代喜欢谈兵论兵的,是道家的人,所以军事谋略学的思想都出于道家,尤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几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后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权术的那一套东西。因此历朝的变更与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变动,跟道家都有密切关系。从文化史上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欢谈兵,甚至避免谈兵。
我们看到的《庄子》,他这里就干脆提出:“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把别人的国家亡了,不论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罢,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很难了,历史上几乎没有做到的。在中国上古时候往往有,历史上所标榜的,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后人有很多的怀疑,如“汤武革命”就是这样。为什么得道的人用兵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顺的,其观念、逻辑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虽然亡了别人的国家,而被亡国家的人民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因为他的用心,不是为了私欲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强权占领侵略别人,是为万民造利益,用现在的话讲,是为人民造福利。这种福利不是现在福利的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学要注意。
谈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人都喜欢做官。像我们小的时候,必须背《朱柏庐治家格言》,甚至每个国民都要读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们这一辈子都深受这个格言的影响。中国过去读书人做官,制定任何一个政治上的方略,实施任何一个政治上的举动,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自己这个政策出来,是否有百年以上的效果,尤其是国家大政,那是百年大计,不是只顾目前的。还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在个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后世的子孙能抬起头来。如果做了在历史上有污点的事情,后世的子孙永远无法抬头。譬如按一般的观念来说,是非暂且不管,一般认为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在清朝时,一个姓秦的诗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庙去时,做了一句名诗:“我到杭州愧姓秦”。这种思想观念哪里来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习惯,“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里面,好像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或耻辱,这是一个大问题,值得我们去检讨。今天,我们讲复兴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庄子讲圣人亡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利泽施乎万世”,不止百年哟!是千秋万代都值得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单是叫一点口号来仁慈爱人,也不只是只爱当时的人,或某一地区的人,圣人仁慈爱人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这就是“圣人之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的一个总结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圣人得道以后,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业,如果只限于乐于通达人情物理,这样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止了解人情物理,还有更进一步的通达。下面一条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
仁爱无私
“有亲,非仁也;”这同儒家讲仁义道德的仁的意思并不相反,只是道家思想的仁的范围更大。所谓真正的仁,“有亲”,还带有一点私情,就已经够不上仁了,因为已经带了私心了。大家知道,“亲”与“仁”是有差别的。中国文化动辄以孔孟儒家思想为代表,儒家讲的仁,等于佛家讲慈悲,基督教讲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解释说法各有不同。在历史上,宋明理学通佛家思想有一个争论,理学家认为,佛家讲慈悲并不错,儒家的仁也讲慈悲,但这是有范围的爱,先是“亲亲”,“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顾好以后,我有力量再去爱社会上的其他孩子。把我的父母养好之后,再把我的爱心扩大,再去养社会上其他的老人。但佛家讲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有那么多,怎么爱?所以宋明理学家认为,佛家讲的慈悲陈义太高,统统是空洞的口号。理学家们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孔子同释迦佛站在河边,两个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了,请问,释迦佛是先救你的妈妈,还是先救孔子的妈妈?如先救你的妈妈,后救孔子的妈妈,这就不够慈悲了!因为众生平等,你妈妈我妈妈都是妈妈啊,你不能分别啊!我们儒家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气地先救了自己的妈妈,再来救你的妈妈。儒家有一个程序,所谓“亲亲”,“亲”我的“亲”,爱心先对我的亲人,再把我的私心扩大,扩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好了,“爱物”,然后才爱万物。“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行仁道的三个程序、步骤。庄子在这是没有批判儒家,但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圣人大宗师,爱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样,并不是雨对青菜萝卜少下,或者对高丽参当归这些补品就多下,没有这回事,是普爱的。
“天时,非贤也;”这等于是对春秋战国时儒家的批判。对不起啊,我讲《孟子》时,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讲《庄子》,我就站在庄子的立场上来讲。儒家所谓的圣贤之道,如孔子在《论语》中讲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贤者之道,非其时,社会不对,不出来。庄子就提出来,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的,不论天时合与不合都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但是庄子又回过来讲:
进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也是批判儒家。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儒家有时候有利害不通之处,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物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那两个时代也见过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不通利害的关键,没有得道。道家讲的“通”利害,怎么“通”呢?所以历史上有文化的争辨:儒家所标榜的是见危受命,时代越艰苦,我越要站出来,中流砥柱,倒挽狂澜,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表面上看起来气派很大,但是时代狂澜不可倒挽,中流是很难的,抵不住的。除了让别人承认,在历史上留名之外,对社会没有贡献,对国家没有裨益。但在历史上,儒家真正做到见危受命的人物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不走见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走隐士的路线。道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始终是走“因应”的路子,顺其自然。一个时代形成了一个趋势,挽不回来,所谓“江河东流不回头”,不可能把历史拉回来。道家思想是讲先知,一件事从它的前因,知道它一定的后果。如石门水库放水时,没有办法把水势挽回,但计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时,轻轻开好一条水沟,就可以把水流疏散。这就是现在流行道家的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就是军事谋略,以寡击众的要点。所以中国历史上,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都是道家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立场上看儒家是那么窝囊。事实上,话不能那么讲,这仅是普通一般所了解的。我们回过来看孔子在《易经》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书五经作代表。四书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书,一部《论语》而已,而且《论语》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内容是关于孔子学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经》的“十翼”,此外还有《春秋》这部书,只有深通《春秋》,才可以了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后来司马迁著《史记》,仿照孔子讲了两句话:“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非常傲慢的话,把当时的人都骂了,他等于说:“你们都看不懂我的书,翻都不用翻,只有把它藏起来,将来会有聪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称《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不止是汉代的谤书,是对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但是汉朝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很伟大,他算定了你们读不懂他的书,不会毁的。《史记》很难读懂,司马迁写一篇传记讲某一个人,讲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得出坏的一面。那这个人都好吗?不是,坏的一面,要在同他有关系的人的传记中,才看得出来。所以要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个时代都读遍。《史记》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样。《春秋》这部书怎么了解呢?孔子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将来你们要真正了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将来你们要骂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够资格骂我。《春秋》就是大谋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讲“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这里。像我们小的时候,老一辈按旧式的教育,年轻人绝对不看《春秋》、《战国策》、《三国演义》,看了以后要学坏。我们为什么引用这些呢?孔子著《春秋》、删《易经》,强调“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一个人要懂得进退存亡之道,必须要懂利害关系,如果不懂进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这同道家的观念完全一样。历史上标榜的圣人君子,我们用学历上的等级打个比方,圣人等于是博士,君子稍差一点,等于是硕士,更差一点的,等于是大学毕业的学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这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对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这两个概念,我们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维新大臣伊藤博文的两句名言:“济利应济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话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儒家的思想。如果只知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讲到这里,我们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历史,是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长处不在于刘邦项羽,而在“八书”,如《天官书》关于天文,《平准书》关于财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齐列传》中“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这是三篇大论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这个“烈士”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国文化了。现在的烈士这一说法是套用古文的,古文的烈士相当于现在观念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世界上的英雄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赌钱一样,最后把命都押上来做赌注,这才够得上一个英雄。“夸者死权”,“夸者”就是狂人,或者说有神经质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讲独裁的人,他们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权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生去赌,用命去做赌注;要权力不是等来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换的,这样的话,算不定最后你会当英雄当帝王。“众庶冯生”,一般老百姓,象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少一点麻烦,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批评“非士也”,这不够一个知识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这就是庄子做的结论。大家不要被庄子的话所骗,道家的话同佛家的话一样,往往象一个珠子在盘子里滚,它四面八方都不着边际的,什么是“役人”? 替别人服务的称为役,“役人”是领导别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只有两种人,要么我听你的,要么你听我的。不论是家庭中的夫妇,还是社会上的朋友,都是这样。你不肯不听我的,我也不会听你的,这就不好办了。所以古人讲,一个人“不受命,不能令,废人也”,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命令,又不能发布命令让别人服从你,那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照这个观念,人只有不是你听我的,就是我听你的,没有中间路线可走。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个真正的领导人呢?庄子的结论,要“亡身真”,就是无我,连我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真做到无身,无我,才可以做一个领导人,这个结论把前面都总结了。那怎样才能做到无我呢?《大宗师》上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庄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标榜:
隐士与历史文化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人我们就不一一介绍了,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所标榜的高人,隐士,是被列入《隐士传》《高士传》里的人。说到隐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的要特别注意,中国几千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还不是孔孟,还不是老庄,是隐士。好像我看近百年来的著作,都对这一点没有讲清楚。有一个同学拿我这个观念作博士论文,写了六年还没有写完,因为资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证明隐士思想对中国文化那么重要?我们正史上从三代以下,所谓唐尧让位许由,从这些历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履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履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帝明王,无论为政为人,最顾忌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和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处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作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作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背景,与其崇高的价值。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来。到了汉高祖的时候,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礼请他们出来,他们不答应,后来刘邦要立太子传位时,宫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想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几乎成了事实,结果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除非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汉高祖见到了这个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以汉高祖这样的英雄人物,却被四个老头子摆布了一下。为什么呢?难道以他流氓的态度,还真怕这几个老头子武功高吗?这就是中国文化中,隐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凯想由总统变成皇帝,也是受过这种影响的。在那个时代,也有类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张状元,开始当袁世凯老师,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他是不同意的,当然中间的过程还有很多,所以隐士的思想在中国历史政权上,勉强等于在西方政治哲学中就是不同意主义,既不反对,又不赞成,就站在旁边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讲法,我这一票不投,有保留权。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义的主张,保留这一票,乃至这一票最终成为有决定权的一票。真是太严重了。
失节夷齐
中国隐士思想在历代都起了这个作用,历代帝王都怕这一面。满清入关以后,康熙想尽办法想把这一部分人收罗起来。在康熙到乾隆这一百年间,在科举中特别开了一个“博学鸿词科”,对于前明不愿投降的遗老们,特别恩准,马马虎虎,只要报个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给与很好的官位,结果有很多人,在这种诱惑上动摇了,而进了“博学鸿祠科”。有些隐士不同意满清的,最后都被康熙乾隆挖出来了,所以当时闹了很多笑话。其中一些,是非常尖刻的讽刺,但是曾留下几首讽刺的名诗:“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后来又开第二次“博学鸿祠科”,再收罗第一次未收罗到的人,因为许多人看见第一批“博学鸿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场的位置都满了,后去的被推到门外去,就有人更吟诗挖苦了:“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描写当时明朝的隐士,本来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齐,不投降,结果是“一队夷齐”还不止一个两个,都投降了,因为首阳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这些人挖苦得很厉害。
隐痛诗人 吴梅村
康熙时代,针对这一批想当高士的学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齐一样,如在文学上有名的诗人吴梅村,屡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坚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挟持其老母威胁他,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出来。当然吴梅村有他的理由,妈妈年纪大了,如果妈妈不在,可以当忠臣。要当忠臣很赔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吴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诗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无由识九还。”吴梅村因为名气太大,他在应召进京的时候,当时江浙一带的学者都来送他,开了一个号称“千人会”为他饯行。这也是清政府发动的,吴梅村出来投降了,这对吴梅村来讲,比戴手铐脚镣都难受。有一个青年,没有参加这次集会,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这个宴会中去给吴梅村。吴梅村坐在首席上打开来一看,脸色都变了。旁边的人觉得奇怪,看了这封信以后,大家的脸色也变了。原来这封信上写了这么一首诗:“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骂了。还不要宣布散会,在座的人就一个一个溜走了。这年青人了不起!这代表了中国文化精神。所以中国文化精神中,隐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终在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中起很大作用。为大政的人,对这个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面讲到的狐不谐、务光、伯夷、叔齐这些人,在历史上称为高士,但在正统道家思想看来,还是属于没有出息的,把自己这一条命陪进去以后,既不能救国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业。现在庄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着人家转。等于讲,人家放火时,他愿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边拼命地叫,这个叫有什么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适人之适,”人家在忙时,他也在跟着在旁边忙,你毕竟进来参加忙也好,他又不参加,搞得不伦不类的。“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他对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安排都不懂。庄子在这里,把历史上的高士们批评得一钱不值。
高士严子陵
这里特别强调一点,庄子讲入世的“大宗师”的思想,为了说明“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提出东汉时的严子陵来加以发挥。严子陵的少年同学汉光武刘秀当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对,研究历史就要在这些地方着眼。我们知道,汉光武刘秀的好处比汉高祖刘邦多。伏波将军马援,开始是反对刘秀的将领,有次因某件事,作为代表来看汉光武。当时汉光武统一了中国,只有陇西和四川没有统一。马援与刘秀一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马援回到陇西,老板隗嚣问他:刘秀与他的祖先刘邦相比怎么样?马援讲:刘邦豁达大度,气魄很够,人很豪爽,这一点两人不相上下,很难比。不过有几点不同:第一点,刘邦不喜欢读书喜欢骂人,刘秀喜欢读书不喜欢骂人,而且学问很好,很有辩才;第二点,刘邦爱喝酒,刘秀不喜欢喝酒。隗嚣说:照你这么讲,刘秀看来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啊。马援本来要讲刘秀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做人家的部下,只好这么讲,所以马援之所以是马援,多会讲话!了不起!刘秀的好处很多,历代帝王都杀戮功臣,汉高祖就杀戮过很多功臣。但刘秀在一统天下以后,没有杀戮过一个功臣。但是严子陵为什么还有许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严子陵也许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从这里可以看出,严子陵好像得了庄子的秘诀一样,所以他不姓严姓庄,应叫庄子陵。历史就是人生,把历史读通了,我们才懂得怎么做人。不要弄得像现在大学的史学系一样,自己好像比历史还高明,然后去分析历史批判历史,结果你不是历史,你是书呆子。现在研究历史同我们过去不同,我们过去研究历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作人做事,现在不然,现在是比历史都还要高。所以研究严子陵,要懂得研究历史的困难。
刘秀作了皇帝之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下命令在天下查访,希望他来见一见。有人报告,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有一个反穿皮袍垂钓的人。现在街上最时髦的是把皮袍反过来穿,在汉朝却是很怪的,皮袍应该穿在里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学问的,官人与百姓穿皮袍是有区别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来,外面要套一层粗布,表示谦虚。虽然是做假,但这假的后面有中国文化,痛恶你奢侈,拿富贵来骄人。但皮袍多贵啊,相当于现在好几千美元,又要用粗布盖住,又要表示里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边上的毛,露出来一点点。老百姓却不敢这样,皮袍要短一点,盖在里面不能露出来。过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长袍,所以读书人有了功名回乡叫绅士,绅,就是衣服前面后面都快要盖拢脚了。老百姓冬天穿皮袍,不能超过膝盖以下,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讲的话,我们死后你们不知道了,都认为千古以来皮袍是反着穿的,那就不是中国文化了。反穿皮袍这事一上报,汉光武一想,这一定是严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里,但严子陵还是不愿意做官。汉光武说,你不要以为我当了皇帝,如今见面还是同学,今夜还是像当年同学时一样,睡在一起,好聊聊天,严子陵还是那样坏睡相,腿压在皇帝的肚子上,似乎又目无天子。所以有太史公发现“客星犯帝座”的说法。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作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历史上称赞严子陵高得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说他不高了。有两种相反的论调,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经过严子陵的钓台,就题了一首诗:“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了漏夜赶科场”的对比写照。但相反的,后人有对他作极其求全的批评,有人说严子陵一点都不值钱,这些隐士假的。怎么讲呢?“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波茫茫何处寻?”他是说严子陵反穿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用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也无法找到你了吗?因此他批评严子陵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人物。
如果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陆放翁对隐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家的思想,真正要做个高人隐士,是不应该在这个世上的,还要在这十一层楼讲《庄子》,那都是为了赚钱的问题,决不是高士。被一般人知道是隐士就错了,像严子陵一样,都辜负了自己开始的存心,那你们又何必批评严子陵做假呢?巢由是黄帝时代的隐士,尧舜请他当皇帝他不干。像类似这一类的事情还很多。所以,从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思想对隐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个招牌,甚至于说,我们历史上已经出名的高人隐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评。在好的一面讲,这个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隐士学派。隐士学派在中国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们在国家时势危机时,拨乱反正救世救人时,就出现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许多人连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于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学研究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要密切注意一下,过去一百多年来,所有的著作好像没人提到这一面,甚至于说忽略了它,乃至于不了解它。对于这一段庄子说隐士,我们加了许多的闲话,作了一个说明。现在再看庄子的申述。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状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上古时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们老祖宗的,够得上称为“大宗师”的人,有了出世的修养成就,然后再做入世的事业,所谓能够救世救人,庄子称他们为真人、至人。这些真人外表的作为,非常讲仁义,为仁义而为之,可以牺牲自我,却不结党不用私,是天下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来恭维我,力所当为、义所当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别人知道。庄子这里不提仁只讲义,这个义不是义气,是讲爱人的发挥。儒家孟子解释义:“义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份,恰到好处就是宜。举例来讲,火烧起来了,我赶快挑水灭火,水不够再去挑,万一挑累了就算了,听其天命,反正我尽力了,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处就算了。墨子对义的解释带一点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义也。”“天下有难,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牺牲了在所不惜,这是墨家的思想。庄子这里讲的“义”是近于墨家的义,不是儒家的义。“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做人处世,永远没有自满,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够。“而不承”,不接受什么,也不想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只有拿出来的。中国历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以后,“功成、名遂、身退”,一个个都溜走了。为什么呢?他们都很谦虚:“我德性不够啊,天下国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远都不满足自己的。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道家做人都是内方外圆的,虽然对人都很和蔼,无可无不可,但是他没有成见,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才能“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像花一样张开,自己内在空空洞洞,无主观无成见,没有虚华,不宣传,永远是虚怀若谷。这是做人的态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敖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对于人生是乐观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虽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为欲望驱使去做的,是为了天下,“不得已而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虽然对社会贡献了一切,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点觉得,我帮助了你,你要谢谢我,没有这回事,“与乎止我德也;”“与”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当的程度就停止了,因为不能再帮助下去了。在历史上有许多了不起的人,因为不懂这个原理,最后都杀头抄家了,为什么?因为功高震主。功劳太大,道德太高,学问太好,到某个时候赶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个阶段就走了,恰到好处。天下事不能圆的,太满了要爆的。
“厉乎其似世乎,”他处世的态度很庄严很庄重,一切的作法作为很严厉。“似世乎”,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世俗的需要而这样做。得道的人处世,还远不止有这样的修养,每个条件他都具备。“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于是很傲慢。傲慢到什么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绝对的谦虚。在傲慢与谦虚之间到什么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所以永远不出来,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属于哪一个范围。
“连乎其似好闭也,”虽然如此,他作人处事有一个范围。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其实不是固执,一个人为人处事自己没有一个范围,超过了一个范围,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处事。“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个个人佩服,信仰,也忘记了他的语言,因为他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大家已经做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书又不立说,所以后世有人讲“忘言之道”,自己不需要说话的,等于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庄子写了那么多,老子也写了五千言,看来似乎只有释迦穆尼佛高明一点,自己没有动手写过一个字,都是弟子们写的。老子庄子都逃不了责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讲下一段之前,先提一个历史的经验与理论。中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有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贞观之治”,清代“康乾盛世”,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钦佩。宋、元、明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可提的。但是在这些光辉的时代,起真正指导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庄。所谓“文景时代,好用黄老”,是用黄老思想来做政治的指导。那么在中国这三五千年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一家的思想作指导,使天下得太平,时代起光辉的呢?这个问题不是研究过去的历史,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要我们如何开展,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问题,青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不要因为读《庄子》而研究古书,这个古书何必研究它呢?所谓“温故而知新”,我们要知道未来,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启发,非常重要!我们向青年同学们提出历史上一个非常关键之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两点。第一点,刚才讲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学史上都是讲以黄老,以道家思想做政治思想的主题,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八个字“内用黄老,外示儒术”。黄老是放在口袋里用的,外面标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这八个字就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上的大秘密。那么它的重点在哪里?我们要知道一个传统,在中国过去当皇帝比现在困难哟,一辈子好坏,最后给你一个谥号做定评。如历史上的好皇帝,谥号“宣”的没有几个,如周宣王,汉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几个,凡是死后谥号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当然不希望将来再有如“献帝”,把国家都献了给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的,“殇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谥号,就知道那个时代了,这是读中国历史要懂的。
上一次讲到,《大宗师》提出来,得道的人“内圣之学”证得了,就是所谓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养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内圣之后,是否入世起用?换句话说,得道以后是否要修道?这个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关系。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这四点,我们先从个人修道方面做一个了解。“以刑为体,”“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后世道家讲到修道,一个人要长生,有两句术语:“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生”就是心念一动,就要把心念通通去掉;这个“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药去死,是要烦恼杂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杀的作用。也就是说,心中的烦恼杂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会恢复,才会长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烦恼杂念,必须要自己来治理,当每一个思想观念,烦恼杂念起来时,自己要警觉,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这样,慢慢地心性的本体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这个中间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严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杀,去恶从善,去掉恶念,专门保存善念,这就是“以刑为体”。
但是专门杀自己的念头,这还是消极的,所以要“以礼为翼”。“礼”的道理,现在很难解释了,它所包括的意义很多。大家晓得中国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书籍《礼记》,《礼记》包括了三体:《周礼》《仪礼》《礼记》。《周礼》等与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哲学的法典,是中华民族的大宪法,几千年来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礼》为根据。《仪礼》是讲礼貌礼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秩序,生活的艺术等等。《礼记》就包含更多的内容了,可以说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礼记》。譬如《大学》《中庸》等,都是《礼记》中的一章,后人把他们抽出来,另外变成一本专著。普通一般人都认为,《礼记》只是谈礼节的书而已,其实礼节只是其中的一项代表。什么叫做“礼”?并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头礼拜的那种表面行为,所以我们解释“礼”,勉强的说,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但是这个说法不一定对。古人解释“礼者,理也”。“礼”就是道理,换句话说,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则,如果用比较流行比较漂亮的名词来讲,用新的观念来讲,“礼”就是哲学。这个哲学不是西方的那个哲学,这个哲学是借用的。那么,“礼”是讲什么呢?“礼”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为体。中国历代政治哲学最高的原则,是讲礼治而不用法治,礼治着重在于全民文化的教育,“礼”的不够,道德教育的不够,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为体”。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这两句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严重是不够的,必须要了解“礼”的精神。“礼”的精神就是《礼记》开头的第一句话:“勿不敬,俨若思。”这六个字很难讲,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这是讲一个人的修养做到了,随时随地的没有杂念,没有恶念,没有妄念,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态是“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来他好像在想什么东西一样,但实际上没有想,因为他在“敬”的状态,这就是后人所讲的,随时在入定的状态。人的心境做到了永远在定中,在清静无为的状态上,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样来管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随时清静了,所以说,光是“以刑为体”还不够,还必须“以礼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辅助自己,然后处世之道。
“以知为时,”“知”同智,智慧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经·系辞》中所讲的“进退存亡之机”来解释,一个人,天下大事也好,个人做事也罢,要了解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一步,什么时候该退一步,随时随地知道自处之道。“以德为循”,随时在道德的行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个方向,一个路径。
这四点从个人道德修养来讲是如此。为什么这四点要反复说明?因为在几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等,这些时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内用道家的黄老之学,尤其注重老子。实际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庄子,因为庄子相当于儒家的孟子,老子相当于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汉文帝,汉景帝父子两代,大家都知道是“外示儒术,内用黄老”。在近百年中,许多著作,注意不是全体的著作,在讲到黄老之治,以老子为根本,而老子又主张“无为”,因此就认为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无为之治”,那他们怎么解释“无为”呢?当皇帝什么都不管即“无为”,既然什么都不管,那又管什么呢?难道只管吃饭吗?这样解释“无为”,真是莫名其妙。其实,汉唐“内用黄老”的用法,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它的精华所在。我们要了解,老子所讲的“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三宝”这个名词是老子先提出来的,后来佛家讲佛、法、僧三宝。老子讲的这“三宝”,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个秘诀,小至于个人,大到天下国家都一样,“曰慈”,儒家解释为仁爱;“曰俭”,它不仅是指省钱,还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简单简化,简单明了就办好了一件事,这是俭的道理;“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讲永远跟在人家后面吗?不是,它指万事不要突出,因势利导的意思。不因势利导永远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出的问题更大。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导,顺着水势一带,就引进了河川渠川。这是因势利导,中间应用起来方法当然很多。这也是后世太极拳“四两拨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讲的“以弱胜强,以寡击众。”这些都是老子无为之道中,“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里面变化出来的。无为之道是对做领导人讲的,但领导人做不做事呢?国家大事,一切都付之于法治,“以刑为体”。法治的精神并不一定是讲法律,用现在观念讲就是一切归之于制度化,有一个良好的制度。等于说上面的领导人手指头动一动,下面就跟着正常动起来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这是“无为”的道理。注意,我们看到“刑”字,不要完全归之于法律,这就要了解历史了,完全依赖法律,在我们历史经验上很多,结果天下大乱。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乱,这就是运用之妙了,很难掌握。事实上,在历史鼎盛的时代如汉唐,真正的引用就是庄子这一段,还包括了《外篇》《杂篇》所有的东西。
对于这一段,在我们文化史上还有一个东西必须了解。我们都知道,中国法家的学说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残酷的,尤其历史上记载的,法家用法治世,太严格了,就变成一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完全讲法治的人,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归于《酷吏》的传记之中。我们看了这些非常残酷的酷吏,就会产生一个问题,道家是讲道德,讲慈悲,讲清静无为的,为什么法家出自于道家呢?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偏差呢?我们知道,一个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为注重道德,就会对人对己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个严格的结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来我们学佛很解脱,头发也剃了,衣服也换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来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为什么?因为必须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个道德的规范,对自己要求管理得很严格,就产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对整个社会,对全民的戒律,用之太过就变成残酷了,用之适当才好。所以法家自适最重要。
所以庄子提出了“以刑为体,以礼为翼”,那么光“以刑为体”行不行?不行,还必须“以礼为翼”。因此儒家有两句话,孔子讲得很彻底:“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讲道德,劝人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认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这个理想很高,实际上做不到的,“徒善”会搞得一塌糊涂,所以辅助必须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赖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会走不通。我们懂了孔子这句话的思想,对于“庄子”“以刑为体,以礼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样。
庄子又对这四点加以引申: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不论个人的自修也好,或国家的政治也好,为什么以刑罚为主呢?道理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现在这里是讲如何做法,“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刑法为主不能过分,过分就流于酷吏的做法。“绰乎”就是很轻松很自在之意,不是严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严密,就是严刑重法,这在我们文化史上,历来认为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严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礼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辅翼,垂之于万世的精神。“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什么叫“知为时”呢?就是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机,“不得已”,就是只好这样做,不能不这样做。“不得已”有两个观念,第一,用儒家来讲,孔子想救世,明知道这是救不了的时代,他还是要去做,所以尽其一生都是救世,每个宗教家都是这样,这是“不得已于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就恰当好处,适可而止。“知”是两方面的应用。“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至于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像山一样堆起来。以道德为标准,以道德为规范,这个标准很高,象山丘一样。“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这句话是庄子在这一段这一篇中的点题,了解了这句话就明白了怎样叫修道。如学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个宗教徒好像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认不清楚,认为这样忙碌这样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个修道的人,他入世处事,日理万机,外表看起来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内心什么事都没有,很逍遥很自在,这就叫无为之道,因为他处理一切都有一个制度一个规范,都弄好了的。
拈提汉史
同学们看了电视“大汉天威”,吃饭时,就讨论汉武帝。有位同学问我,汉武帝身边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这个汲黯是道家还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后世人认为,大概道家马马虎虎很圆滑,其实不是这样,在汉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严肃的,就是“以刑为体”的道理。后世认为很圆滑是错误的观念。汉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聪明,但是有一个毛病,除了三代圣王以外,大凡历史上当帝王的,以我个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个位置有神经病的传染细菌,如果没有老庄之道、孔孟之道的内在修养,在那个位置上会昏头的。我们讲一个现代的故事,我小时候听一个前清的举人,我的老辈子讲,在推翻满清后,他到了北京故宫,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过一过瘾,结果一坐,怪得很,头昏了。所以他认为,皇帝那个位置是有道理,很难坐。我现在想,皇帝的位置不会使人头昏的,头昏的是自己。我们看历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从低层的社会过来的。那么他做了帝王以后,会非常懂事。他的儿孙继位以后,我有一个名称,好像一般的历史学家没有用过,叫职业皇帝,他们天生是要当皇帝的。他们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这些职业皇帝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了不起的,选不出三个,其余都是昏头。职业皇帝都有一个怪毛病,活不长,活了三十几岁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点,我想会很糟糕。汉武帝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职业皇帝,一半是来自民间。可是他当了皇帝以后,却受了奸人的挑拨。你说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为什么会受奸人的挑拨呢?我常常对青年朋友们讲笑话,我说你们要知道,历史上所谓的奸臣是非常可爱的,绝对可爱,如果我当皇帝,算不定就吃这包药,如京戏演曹操秦桧,他们的脸都是白的,肩是端的,这在京戏中是有一套学问的,是有象征意义的,脸白表示是白面书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读书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场脸是白的。所谓面白如玉。那奸臣们为什么肩端起来呢?表示用脑筋用多了,坐在办公桌光想,想得头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爱,很会讲话的,他如果要害一个人,一定要捧这个人:“唉呀,某人真好呀,万岁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然有一点小毛病,没有关系了。”皇帝前面的不会听,只会听后面一句。东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像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计,因为“巫虫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杀了。汉宣帝是太子的孙子,当时出生才几个月,因为这个案子,也被抓进牢里去。历史上记载,丙吉当时为延尉监,相当于现代的监狱长,功名虽然高,但地位并不高。丙吉觉得汉宣帝很可怜,就自己掏腰包请奶妈,就这样慢慢把汉宣帝带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气这一套学问的,有人就向汉武帝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那时汉武帝年纪比较大了,儿子死后,他明白是上了当,心中很痛苦,发泄不出来,脾气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长安监狱中的犯人统统杀光。皇帝下的命令谁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给皇帝写了一份报告,第一个理由,犯人已经判了罪了,有些也没有死罪,何必都杀呢?第二,狱中还有你的曾孙,如果都杀,皇曾孙也杀掉吗?汉武帝就不杀了,而且还大赦天下。如果是我们的曾孙,就赶快去抱回来了,但皇帝的儿子孙子多得很,直到有这么一个曾孙,汉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汉宣帝送到汉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张贺照应。张贺曾在太子手下做过事,思顾旧恩,奉养汉宣帝很周到,用私钱让汉宣帝读书。当时另有一个人见汉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将来不当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统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现在省主席大多了,没有九年岁也有八千岁,因为皇帝是万岁嘛。他就叫许广汉烧冷龟(在厨房冰冷的时候赶快点火),把女儿嫁给汉宣帝。这是最大的股票投资。许广汉回去同太太一讲,太太不答应,但他把太太说服了,就把女儿嫁给了汉宣帝,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许皇后。汉宣帝当时才十几岁,两夫妻过日子很可怜,汉宣帝就在民间混,所以对民间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爱,没有染上民间的坏毛病。
后来朝廷出了很复杂的问题,如果细讲,就成了评书了。我们简单地讲,这时是霍光当权,通过丙吉的保奏,就请汉宣帝即位。汉宣帝年纪轻轻就当了皇帝,还是战战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头脑很清楚,因为民间的疾苦他都懂。当时他当了皇帝,皇后还没有接进宫,第一夫人还没有选,凡是有女儿的大臣,都有当国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听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泼妇太太。汉宣帝就告诉左右的人,谁把我过去逃难时掉的一把宝剑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了。这就是中国文学上有一个有名的典故,“故剑难求”。汉宣帝很会讲话,他为什么这么讲呢?他干脆讲把我老婆接进宫来当皇后不行吗?读历史要懂,汉宣帝刚刚即位,权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里的环境没有搞清楚,不敢乱讲话。这就是他的高明。那时他才十八九岁。我们有些人读到博士了,二十七八岁都还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报告这个话,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赶快把许皇后找来了。所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如果是我们,说不定花钱买一把宝剑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宝剑把你的脑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干了,当然应该是我们的女儿做皇后的,这个姓许的是一个牢头的女儿,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们见了她还要跪拜,那怎么行?许皇后后来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汉宣帝见皇后是被毒死的,怀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证据来。若干年后这个案子发了,汉宣帝气极了,把霍光全家都杀了。
汉宣帝即位以后,丙臣也没有怎么太得志。丙臣一生没有特别的成绩,也没有坏处,什么道理?天下太平,有那么精明的领袖,也不需要特别的表现了,也不需要特别的忠臣了。汉宣帝对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来。汉宣帝对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谁也不敢讲,丙吉也不多说一句,这就是历史上讲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于人,他一辈子不讲,心中像没有事一样无所谓,那个修养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还得了,唉呀,皇帝还是我培养出来的,总要给我一点摆的嘛。一般人送一个蛋糕别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讲,我昨天送他一个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块钱,他谢都不谢。这不是讲历史故事喔,我们青年同学们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后来,丙吉当初请的几个奶妈中的一个,知道了原来吃奶的孩子是现在的皇帝,她丈夫是乡下的流氓,大概穷昏了头,就逼她到京城来,到处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闹大了,就把奶妈抓到法庭审问,要她拿出证据,她就供出丙臣来。丙臣一来就骂了她一顿,你有什么功劳,我把你开除了的,真有功劳的是前面的两个奶妈,可惜死掉了。丙臣这时才在法庭上讲出来。汉宣帝把奶妈叫到宫中单独一问,奶妈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汉宣帝也了不起,他没有声张,听了就听了。汉宣帝赏了奶妈很多钱,把她送回去了。对丙臣却不动声色,也没有说过感谢。丙臣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如既往。
丙吉问牛
过了二三年,汉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吉提起来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时丙吉已经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欢,你让我当宰相就当宰相吧。有个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气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吉的老老实实,有些政事就自己做主。丙吉对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权,就让你抓权嘛。丙吉有一天到中央开会,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一看就走了,但看见一位老伯牵了一头老牛,当时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难直喘气,丙吉就停下来问牵牛人,多久没有下雨了?气象怎么样?有人就奇怪了,为何见到人死了不问,却关心牛。丙吉讲,人死了是大事,会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种小事的。其实牛是顺应阴阳的,因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气,丙吉就估计到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国家大事了。在农业社会中,粮食是最重要的,丙吉由牛的问题判断到气象,由气象联想到全国粮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运。这就是“丙吉问牛”。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丙吉明大体,管理国家大政,小事有专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爱管事,就让他去管吧,何必两人争权呢?自己年纪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养的皇帝辅佐好,就行了。这就是丙吉的高明之处,所以丙吉不是糊涂,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庄子所谓道家。由丙吉人生的故事,我们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这是做人的难处,第二,丙吉同宋朝的宰相吕端一样,中国有一个名对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一个人聪明绝顶,对小事的地方假装糊涂,是第一等聪明人。吕端是真糊涂吗?当时是天下太平,他乐得当个太平宰相而已,丙吉也是这样。丙吉个人的修养,其他的长处应该很多,据我的看法是如此,但历史上对他个人的好处记载并不多,我们只看到有个“丙吉问牛”,他始终是一个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见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对历史不深入研究,是读不懂的。所以我经常说,历史上汉朝有一个丙吉,五代有一个冯道,都是菩萨中人。拿王安石的话讲,都是“如来”再来,佛的化身。
王霸杂用
但是汉宣帝对自己与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满意,觉得太子太老实了,道德是好,但气派不够,几次想要把太子废掉。汉宣帝一想到废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剑,就想到许皇后,患难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废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元帝。我们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汉宣帝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喜欢研究儒学,他对父亲在政治上的做法有意见,就对父亲讲,管理国家是不是可以放宽一点?能不能多用一点讲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汉宣帝听了大发脾气,骂儿子不懂事,将来当了皇帝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国家。但他这一发脾气,却把历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杂用,王道与霸道并举,决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场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场上是君臣,那时很严重的事了。所以汉宣帝非常不高兴,看见儿子出去以后直皱眉头,说:汉家天下,将来在他手里就会下去了。这话果然也不错。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讲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讲的“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实际上,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思想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的关键。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
《大宗师》这一段,有两方面作用,一是用于个人修养修道,一方面用于作人处事。这就是“大宗师”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于入世也不限于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因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脱。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会被外界环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资格入世,成大功立大业。不过成功以后,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线:“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帮助别人成功以后,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的文字很优美的。这一段说明世界上的事都有正反两方面,有喜欢的一面,就有不喜欢的一面,没有办法两全其美。那么,这两方面就各有一个偏见,这个偏见的产生就多了起来。庄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实上,如果分析起来,演绎起来很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两种,一面是“与天为徒”,“天”指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样与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么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人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一切宗教哲学,甚至于科学之所以发展,都是为这个问题在找答案。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答案。庄子提出,一个得道的人,生死问题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问题时人类的根本问题,没有哪一个人不怀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这个问题,因为来日无多了,不知道死后到哪里去。如果有旅馆可以预定,但不知道在哪里预定,这就是很麻烦的事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统统都在找这个答案。只有中国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认为它不是一个问题。但是人很难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话,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们看头顶上这个科学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现象,虚空本身没有变化过。所以,我们本有的生命,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出来过。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没有办法控制生死,没有办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质所困扰;就引起心理情绪的变化,所以对生死觉得非常可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质世界的环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扰,永远是在清静中,他始终是在天道的境界。这个身体的存在不是我去爱身体,身体自己跟着道念就变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间,就有卓然独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主宰,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们人高明,宗教家就认为这个高明的东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萨,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认为生命之外另有一个东西存在,你这个身体死了,跟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一个结论。我们常讲一个笑话,也是真理,是从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们有一个什么感觉呢?宗教好像在劝人不要怕死,要好好地去死。你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开了个观光饭店,你现在先买票,将来到那里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极乐世界,天堂,各个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广告,都在拉生意。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中国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没有宗教形态,因为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于人在风雨凄凄的晚上,雨伞也破了,旅馆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连馒头也买不到一个,可怜兮兮,实在很悲惨,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极点。这种状况就像古人的一句话:“日暮途穷,倒行逆施。”到了这个时候,人真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宗教始终是站在殡仪馆门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见死人抬进去。中国文化却站在妇产科门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永远是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所以中国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觉一样,人总是要睡觉的嘛,活了一辈子,就像唱戏一样,唱了几十年总要下台,让人家也上来唱一下嘛,老是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就是中国文化不同之处。但是一般人没有看通,被生死两头现象骗了,总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做主的,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庄子说:“而身犹死之。”那个做主的有什么用?那个做主的本身会不会死亡呢?上帝从哪里来呢?上帝是妈妈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这就麻烦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间找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很难了,那个真实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于江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学几千年来常用到的。河里的水枯竭了,鱼就跳到陆地上来,它们用湿气相互吹嘘,用唾沫相互滋润,这样相依为命,“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鱼难道想这样吗?鱼不想这样。现在流行养鱼,还有电的设备喷水,我们如果做鱼,宁愿在江湖里自由自在,不愿被人养着。“相忘于江湖”常常被后人引用。在江湖里怎么“相忘”呢?就是忘记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离开了水的鱼,都是靠一口口水来滋养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鱼。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说一下西说一下,如果严格地用逻辑来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后说道理,这是文章作法的方式不同。然后又讲到人生、社会: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世间都是恭维善人,讨厌恶人。历史上,尧舜当然是圣王,桀纣都是坏皇帝。过去我们的习惯成语叫“助桀为虐”,这几十年变成“助纣为虐”了,很奇怪。不过我们研究《庄子》的人“相忘于江湖”,反正懂了那个意思就好了。庄子说,与其那么恭维尧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么坏,是非太明并不是好事,学问越好,知识越博,都是自找麻烦,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恶也不住,把是非善恶毁誉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天地了,也没有觉得人生不人生,连生死都忘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就是庄子参透了生死以后所讲的道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多次提到威胁人生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修道的人,其他各种宗教,想尽办法来解决生死问题,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决生死问题,它是以不解决为解决,等于禅宗的“以无门为法门”。换句话说,为什么要讨厌活着呢?死了以后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后,如果觉得比活着还麻烦,那时想活着就来不及了。同时也可以讲,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嘛。我们怕死,是怕死后比现在差,万一比现在好,那不是后悔现在的笨吗?
“夫大块载我以形”,“大块”就是宇宙,进一步讲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载我”,就是这个大地载我。大地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无法报答它,所以老子说,“人法地”,就要我们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学习很难。且看大地驮载万物,替我们承担了一切,我们生命的成长,全赖大地来维持。吃的是大地长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无一不得之于大地。可是,我们回报它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死后一把又脏又臭的腐烂掉的脓血和败坏了的朽骨头罢了。人活着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不要的东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乱七八糟地丢给大地,而大地毫无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长了万物,而且还承载了一切万物的罪过。所以我们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这种大公无私、无所不包的伟大精神。
但是天地给了我们一个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们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虫蚂蚁等,都是劳碌过一生。所以在中国文学就有一个典故叫“劳生”。天地很公平,让我们劳碌了一生,总要让我们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总要老,老了是让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请长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点死。生老病死在老庄道家看来,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个阶段。而后世修长生不死神仙之术的道家,不同于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围。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一个人真正认清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方向,所以善于活着的,才能懂得善于死亡,善于回去。这是一个大学问。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代表老庄的道家,不代表后来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问到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里去,孔子不答复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庄子把所有人类都骂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自己人生认清楚了的,活着时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释就是靠着因缘,撞到哪里活到哪里,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做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庄子的寓言
下面庄子就提出一个在中国文学中惯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庄子来说,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这个“寓”字,是庄子先提出来的,距离现在有两千多年。但到了满清末年,外国文化一进来,那些神怪的小说如《伊索寓言》也进来了,后世年青的同学们,因为儿童时候就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所以认为寓言那都是谎话,乱扯。结果看了《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都是寓言,那么《庄子》就是放狗屁乱说嘛!这都是观念上的错误。我们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那么,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就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语言,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将一段笑话,说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个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思想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喻是有意义的,不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庄子》里处处用比喻说明道理。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个名称来讲,就是佛学所说的执著,抓得很牢。一个人对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得很牢,其实永远都不会给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海洋里面。 “泽”代表海洋。以我们人的观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谓之固矣。”但是,人却不知道,你认为藏得很好,有一个人力气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觉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庄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转动。地球是圆的会转动,人们以为是近代科学知识,其实中国上古早已知之,只是我们不详察而已。又有人根据中国若干书籍上说的“天圆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观念认为地球是方的。这种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说法,非常错误。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讲过地是圆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转,所谓“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观念,早已由来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块的,是说地有方位。我们看旧书,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错了。山和海夜里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稳当,实际上地球在转动,这个知识是现代科学常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非常有意义,非常好: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
这个宇宙间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国文化不讲这一套,中国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个名称——造化,也叫变化。这是物理性的,没有宗教的外衣。后来,也用于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运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这个宇宙的功能,看起来没有力量,但对一切万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实际上随时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随时都是新的,所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这个不同,在中国文化的《易经》中,叫变化,在佛就叫无常。只是我们人的知识不够,认识不够。眼睛里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样,其实,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随时在变的。所以我们要了解,昨天活着的我不是今天活着的我,今天活着的我不是明天活着的我。认为我今天的生命和时间永远守在这里不动,或者永远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其实哪里做得到呢?这多笨!所以世界上的人这个道理看不通,那就对道永远不了解。这就是郭象的注解,后来注解没有超过他的,比《庄子》又要容易懂一点,因为离我们更近了。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我们要藏大的和小的东西,“有宜”,都想藏在恰当的地方,天下事真藏得好吗?真被人把握得牢吗?不可能,“犹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还对一个朋友讲,你爱自己的小孩爱得要死,但越爱越糟糕,爱的教育要有方法,爱得太过了就被你害了,你越爱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么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归之于自然,归还到本位去,应该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个人的小观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对了。
我们因为不知道宇宙这个造化随时在变,不知道这个道,却永远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们想永远年青,未来的钱想永远保有。我的经济思想不同,我经常告诉年青同学,这个月发了财赚了五十万,在口袋里吗?“没有,在银行里。”我说那不叫赚。如果放在银行,我有经验,我年青时,家里的钱都放在银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战争打垮了,银行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所以银行也靠不住。我认为把钱放到口袋里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钱出门还要摸一摸,告诉扒手我这里有钱,反正很麻烦。要什么时候才叫赚钱呢?我的原则是,钱用完了,总算我用过了,那才是真赚了。所以你藏得那么之深,之牢,认为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会变去的。钞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刚才的原则,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还怎么变?
庄子这类文章,在中国一二千年诗词歌赋文章上,各方面都经常用到,当然古人写文章,不会一句一句统统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过写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术高明与否。如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几个字,就把《庄子》这段文章精神拿出来了。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大问题了,这是道家的思想。我们人最高兴是有了这个生命,所谓生命就是有这个肉体,这是错误的认识。生命不是肉体,肉体是一个机械,我们生命的能,通过这个肉体用一用。“犯人之形”,我们人犯了错误,才得到这个人形。结果为了几十斤肉,几百根骨头,一天到晚忙死了,对自己的形体爱护得不得了。其实像人体这么一个生命,在宇宙万化里,是千千万万变化里的一种而已,没有什么可贵。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兰花,笨不像猪,聪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猪、花等都是万化里的一种。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变化万有,无穷无尽,永远变不完。所以,我们人如果认识了自己的真生命,“其为乐可胜计邪?”真得了道,那是无比的快乐,那就是叫极乐世界了。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认这个肉体,他要得生命的真体,得了真体才能“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万化并存,永远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注解:“夫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变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为凶而于死为存,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得道的人,游戏人间,任运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这个生命万古常新的,它跟着宇宙天地的自然而变去,不勉强不抗拒,过去了的不想拿回来,未来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见我们这个生命活着是可怜的,是失败的,所以庄子讲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这个身体。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会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长活得短,怎样生来开始,怎样死了走,都无所谓,这是天地自然之理,这个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体,是“万物之所系”,万物都靠这个道这个能,变化出来。“一化”就是万物的万种变化,最后的功能就是一个,这一个就是道,那这个道怎么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这个道就很麻烦了!大家要找明师传道,找不到的。庄子在这里传道了。这个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现在讲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征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征会出来。但是“无为无形”,你越是做功夫离道越远,心境越清静越空灵,越接近“无为”,虽然“无为”,而又是“无形”的。那你说“无为无形”是空的,看不见的,可你心神真能养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征候。这个做功夫,庄子在《人间世》的“心斋”里已经讲过了,孔子也曾经讲过,不过孔子只讲原则,孔子讲道就很困难了,他是做笃实的功夫。孔子讲:“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们小时候读古书,很调皮,孔子小时候腿不大方便,三十岁才站得起来,大概在学校少运动,就这么乱扯一通。孔子这一段话的意思是:从十五岁求学,经过十五年学习,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做功夫,四十才不怀疑,不然都在动摇之中;再做十年功夫,五十岁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顺。”那个耳朵不顺?什么叫“耳顺”呢?应是“六十而耳、顺”,就是是非善恶合一了;再过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讲“四十而不动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传道,讲“浩然之气”,怎么“浩”法呢?他又不讲了。孟子讲的修养在《尽心章》里有:“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几步功夫都讲完了,就是庄子讲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谓善”,譬如在座许多信佛信教的,喜欢跑庙子找老师,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想要就是善,但你还没有见道。你用功上路,渐渐就会达到“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但是还不行,还要身心充实。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其实几家道理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我们找明师传道没有用,道是“可传而不可受”的,这就很妙了,既然“可传”,何以“不可受”呢?我们不要被庄子文字欺骗了,这当然可传,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个得道的观念,那已经错了,这就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师传我道了的这个观念,就已经违反了“无为无形”的观念了。怎么又叫“可得而不可见”呢?因为道是“无为无形”的,当然不可见。所以我们看见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俨然有道之士”,好像有道的样子,但道不在形象上。这个“俨然”,等于佛家的“如”,“如来”,“如来”翻译得非常高明,好像来了却又没有来,来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这个道理。“俨然”在中国文学上,用得之高明,有时一看,觉得古人实在聪明,现在人没有那么聪明。这个道为何“可传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在哪里呢?不在老师那里,也不在菩萨那里,道在你自己那里,“自本自根”,自己本来有的。所谓明师传道,不过是把他的经验告诉你而已,你拿着他的经验比着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么,不是他给你一个什么东西,道不是钞票,钞票给你也会用光的,道不会掉的,是“自本自根”的。这个道在没有天地万有之前,就永远存在了,这才是“存在主义”。“神鬼”,鬼靠什么来迷人呢?就是靠这一点道的灵光,这个“神”是动词不是名词,鬼得了这点道的灵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个笨鬼。“神帝”,得了这个“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这里就是老子观念的发挥,老子讲,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这个道理。“太极”是上古的名称,我们读了《庄子》,再看孔子著《易经·系辞》就知道,“太极”这个名词也非孔子所创,也非庄子所创,是上古老祖宗所传下来的。“太极”这个名词代表宇宙初生那一点那个东西,等于现在讲的物理动能最初的那一下。至于“无极”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所造的。老子的徒孙列子的书《列子》上,在“太极”上面创了“无极”“无始”等五个名词。“六极”就是六合,就是空间,东南西北上下。中国过去讲宇宙只用六合,这是在春秋战国的时代。到了秦汉以后,用八方,所谓“八方风雨会中洲”,这是康有为有名的对子。到了佛学进入中国,加成了十方,所谓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无始以来,非常古老。这一段用高、深、久、长来形容道。
得道之后
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这是《大宗师》比较精彩要做结论的地方了。“ 豨韦氏”是仁王,如果我们研究远古史,学者们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国古文化里,像我们小时候读书时就知道,中国这个民族这个文化有多久呢?已经有几百万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后伏羲才出来画八卦,在这以前都是无文字的。那时我们这个世界跟天人是来往的,人都会飞的,同佛家的说法一样。太阳月亮就像挂在门口的电灯,后来人越来越坏了,这个地越来越离开天了。到现在没有办法,只好用太空船,慢慢地想回去。人从哪里来?不是猴子不是细菌变的,是从天上下来的,老祖宗下来后,看见地球荒岛一个,很好玩,因为不用吃饭身上有光,飞来飞去的,就在地上流连久了,后来贪吃盐巴,因为别的星球没有,吃了盐巴骨头结实变重了,飞不起来,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后也是吃了苹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们现在认为那些是神话,究竟是不是神话呢?这是一个问题了。譬如说现在的美国同学,找出《山海经》来拚命地研究,结果研究出来在《山海经》上,大禹王治水已经到了美国了,变成有根有据的事情,传说纷纷。岂止宋朝,其实唐朝我们中国都有人到过美国,只是觉得那里荒凉得很,没什么意思。
“伏羲氏”画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是无形无象的,只是做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气袭母”,以修炼气而成功,长生不死。“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体的主宰,指挥天体。我们中国文化发达得最早的是天文。过去我们把天体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类似于我们现在讲天文的经纬度。经纬度是西方的划分法。我们把天体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体星座的范围,划分为二十八个部份,为什么叫“宿”呢?这是指每天太阳从西方落下去的时候,东方天上是那一个星座出来,这星座就是“宿”。这出来的星座,每个月不同,每半个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为十二辰,作为时间与天体的关系。过去发现了北斗七星,就是现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际。在夏天我们可以看到一条银河,在银河的背面,那七颗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颗星连起来,象舀水的瓢,古时叫“斗”。现在的天文学,也没有离开我们老祖宗那个原则。整个天体那许多星星,都是以北极星作为中枢,众星拱卫着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两颗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见,这两颗星叫“招摇”二星,像两个眼睛一样,现在常讲“招摇撞骗” 就是出自这里。我们夜观星象,春夏秋冬北斗星斗柄指的方位都不同,在春天指东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我们小的时候,这些天文学知识在哪里学的呢?在竹床上学的,夏天夜里在竹床上一躺,一面打蚊子,一面“卧看牵牛织女星”。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阳月亮因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远挂在天体上。“堪壤”就是泥巴。昆仑山何以那么高呢?是一点一点的泥巴垒积起来的。“冯夷”是什么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归“冯夷”管的。“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远在高山上活着不会死。
由上古到了我们老祖宗黄帝,“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一十岁,共计在位时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飞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黄山上,在鼎湖天上下来一条龙,黄帝骑上龙就上天了,一般干部就抓住龙背龙尾,差一点的,就抓住龙须,跟着飞升,结果龙须断了,落下来变成神仙,所以长生不死。因此,后来就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颛顼”是上古的一个帝王的名字,这个帝王得了道,“以处玄宫”;死后做了北极的主宰。“禺强得之,立乎北极”;禺强是神话中管北极深海的神,据说是中国人,所以北极的主权是我们的,将来你们到北极探险,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经中“三界天下图”有这个天的名称。“西王母”据说是玉皇大帝的妈妈,永远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东王宫,他们九年才见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们生的儿子玉皇大帝就当中央的主宰。这是中国的神话。你们研究比较宗教,把各种宗教收拢来一研究,会发现天上非常闹热,西方有西方的区域,我们有我们的区域。
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变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这一班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长。至于同我们比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证的,据说他是唐尧时候的人,活了八百岁,实际上,如果照《神仙传》上讲,他到现在还在。彭祖是南方楚国湖北一带的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战国时期,他还活着。那么上面讲的是出世,你看庄子好像乱扯一阵,把老祖宗神话都拿来了,这些人在社会世间,把国家治好了,功德好事做完了,最后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后世就要差一层,得了道当宰相,“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传说”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统天下,据说传说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后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注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么,看起来庄子煞费苦心在宣传宗教,像我们现在拿一本《圣经》在街上叫一样,在宣传他的道,叫完之后,他引出一个人。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
女偊是女仙,“南伯子葵”问这个女仙,你的年龄非常大,你的颜色像小孩子一样,是什么理由呢?女仙告诉他因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吗?诸位青年同学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学道,接着女仙说:“恶!恶可!”道怎么可学呀!你想学道还不够资格,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个神仙,他有圣人的才能有圣人的聪明,有学道的智慧,可以做哲学家,可以讲理论,却没有道的资格,我呢,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讲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萨,道家讲得了大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边,不能两边兼得。女仙讲,“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换句话说,孔子有“圣人之才”,恐怕还没有“圣人之道”,庄子呢,有“圣人之道”又无“圣人之才”,所以始终在农林公司当管理员过了一辈子。大家对这一段话要注意,我们先不讲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学问也好,不一定有那个才能,叫他做事,却是“窝”字号的,“窝”字号者,不能做事之窝囊也;有些人办事做事真是能干,却没有学问,连签名都签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问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人的才能的时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贪污也好,乱七八糟也好,装着看不见,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满门抄斩财产充公,等于拿给他过手一下,还不是全部回来,搞了半天都是给我收藏。一个人才干,道德,学问三者兼备的,几乎没有,有的话,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讲,有人有“圣人之才”,什么道家佛家新旧约全书等,都讲得通,学问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传道,他一句也讲不出来的,那时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不能兼备。这都是庄子讲的真话。
“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女仙讲,像卜梁倚这个人嘛,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我来教教他,取长补短,二个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犹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所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找一个具备“圣人之才”的学生,然后传道给他,他一学,会成功,不然就很难。像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也就是说是块材料,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来教他勉强会成功,但却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经厌烦死了,我们教了多少年还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后卜梁倚能“外天下”,那个空的境界超过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个道之中。时间空间身体都忘掉了。还不够,女仙又给他打了一个七,七天后能“外物”, 不被物理环境所束缚了。因为得了道,还是没有脱开物理的环境,风寒暑湿感冒生命逃脱不开,外物的境界还要侵袭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还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后才“朝彻”,“朝彻”就是大彻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阳出来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彻大悟以后还要修吗?还要修,还要“见独”,“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见独”以后,“而后能无古今”,不生不灭无始无终。“无古今,而能入于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难办,一步一步有征信,有境界,有征候,庄子借这个女仙之口就把道传出来了。所以,你们年青同学想做大师,不过现在大师不值钱了,到处都是什么大师,将来做“太师”吧!要做“太师”就要把这一段拿来反省,要具备“圣人之才”。现在时代不同,还要加一句,还要具备“圣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后才有资格作“大宗师”。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怎么叫“杀生者不死”呢?这个“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杀生,杀了别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后来学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据庄子的这个意思,有两句话,“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思想念头一生起,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灵的境界上永远空下去,这就是学死,死人永远不死,永远不死就是长生,生生不已,永远是前进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长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绪动都不动,但不是压制下去。孟子讲“吾四十而不动心”,孟子是乱搞的,要硬压下去,那不得了,应该空灵。庄子这里讲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说的到了八地菩萨的境界,做到了无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那心能转物了,一切万物都跟着你来,你不被万物所转了。“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要改变万物就可以改变万物,要毁灭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们普通人没有得道的,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就改变了我们自己。
我们看历史上的宋儒理学家,在中国文化里相当于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个严肃,那没有话讲,好极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点,做学问主观太强,把佛家道家的东西学来,再拼命骂他们是异端,异端的意思就是外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如程明道的《定性书》,教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一开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话,“无将迎,无内外。”“将”“迎”两字就是偷庄子的。拼命偷道家的东西,连道家的名称也偷,当与自己没有红包,到人家的家里拿一个来,然后又骂人家家里没有红包,因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这种事情。但是“无将迎,无内外”,把打坐做功夫讲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头拿空,过了的不追,来了的不拒,不要在身体以内,也不要在外。“将”就是不要把念头带来,让他起,念头来了,不欢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么坐着入定了,完全对。道家佛家用功的精华,他都讲到了,但讲完了,又骂佛家道家是异端,只有他不晓得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德”,也没有得道。
对于“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这种境界,庄子起了个名字,“其名为撄宁。”这种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词叫“自在”,但是自在是讲原则,“撄宁”是讲现象。“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什么是“撄宁”?得了道成功了还在这个世间,不会离开这个世间,但他把握到了万物的根本,同婴儿拿到一个东西一样。婴儿生下来不到一百天,拿一个东西好像拿牢了,但是他没有用力,婴儿是“握固”,大拇指放在里面捏个拳头。人到了死的时候就要抓了,什么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这里面学问大了,什么理由?很多理由,这就是告诉你人生,这就是道。“撄宁”就是这样,若有若无之间,安详而宁静把握得很牢,这就自在。庄子前面讲道“可传不可授”,这里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个同宗南伯子葵之口传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听了以后就起了怀疑,这一套是什么人传给你的?女仙说:“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诸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这些名字后来道家都归于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注解,不过我还并不同意他的注解。其实这些是比喻,是庄子的寓言。等于我们听鬼故事一样,“唉呀,你讲得吓死人,你看见没有?”“没有,是从我表兄那里听到。”去问表兄,表兄说是外婆讲的;问外婆,外婆讲某家老太太说的……实际上这是讲修道做功夫一步一步的境界,这是庄子在这里卖了一个关子,“副墨之子”是讲开始修道时,闭着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静了,就是“洛诵之孙”;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庄子前面讲的“虚室生白”,有一点光明出来了;“聂许”就是光明里面有个东西;“需役”,这个东西会动的;“于枢”用佛家来讲,就是耳根圆通了;耳根圆通后,“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极点,还不是道德究竟,进一步是“参寥”;“参寥”是非常远大非常广的东西,所以后代有一个学者,他自称“参寥子”, 是学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这里。“疑始”等于佛家讲的“无始之始”,是一个没有起点的起点,因为这个宇宙是一个圆形,佛家就定了一个名称叫“无始之始”,庄子就叫“疑始”。
在庄子的时代,佛教并未进入中国,但是,庄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样,这就是列子所讲的“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区弘扬道,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跚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安时而处顺
庄子讲完了道,道怎么修,道有什么境界,他又从另一角度开始讲了。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为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讲,他们用人体来做比喻,谁能够把虚无当头,把生命当作背脊,把死亡当作屁股,换句话讲,一个人随时在空灵之中,活着无所谓,就那么活着,死了就把身体丢下来,像拉一堆大便在地上一样。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体,是道的一个过程一个现象的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同他做朋友了。你看,这四个人很可恶吧,傲视天下人,好像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他们的朋友。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后来文学里,称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这里。怎么叫“莫逆”呢?“逆”是反对,“莫逆”是没有反对,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统一了。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
后来子舆生病了,如果我们去看病人,一定带点花或者水果去,并且问一问,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子祀去看子舆却不是这样,子祀问:你现在好伟大呀,“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够了,快要解脱了。你看这个“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恶。“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用一个骨架子几十斤肉就把我们拘束住了,我们人体不是完全直的,背驼起来,上面弄一个头,头上弄五个洞。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足旁+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两脚有毛病的人,形体不正,自己对着井水看,古人镜子少,就对水照影来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叹,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在中国文化道家学术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功能,在宗教家看来,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学上就是所谓的“第一因”。中国文化没有这一套,把这些宗教、哲学问题都扒掉了,另外给他一个名称“造物者”,没有加上神秘的观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讨不讨厌我们的这个身体?子舆说:一个人亡掉了我,长得漂亮不漂亮,形体属不属于我,生与死等,都没有关系了。庄子在文学上有两个特有的词,“庸讵知”和“浸假”,这两个词都是虚字助语词,相当于现在“这个”“那里”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舆说:假使天地把我们的左臂化成鸡,那很好嘛,那就不用买手表了。古人没有手表没有钟,就靠鸡定时的打鸣声和猫眼睛的变化,这两个天然的大钟来定时间。“时夜”就是公鸡叫。假使把我们的右臂变化成弹,那就拿来做弹子用,把鸟打来后烤来吃了;假使从后头开始到达屁股这里,变化成轮子,只要我的精神还在,我就把精神变成马,来拉轮子走,不用另外叫计程车了。一个得道的人,随便怎么变化,都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段看起来,庄子讲些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话,有什么道理呢?一切的万物与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变化中,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的“造物”,也是庄子另外取的一个名词,叫“造化”,这个“造物”,是讲宇宙间有一个功能有一个力量,能够创造万物与自然的变化,不是宗教家讲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体化的全能的东西。譬如人身体上有植物矿物,什么都有,累积起来变成我们这个形体。我们的身体出了毛病,西药里面有植物矿物什么的,中药偏重于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这个病好了,也是化学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变化中。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这个变化彼此互为生命,彼此互为生死。等于我们吃草,陈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没有错,吃肉就是吃人,吃别的肉同吃我们的肉一样的,一切都是互相在变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万物在互相变化。所以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死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得到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约束,失去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悲哀。这就是中国道家所谓的自然。这个自然没有主宰,很自然的变化。
所以子祀说你这个人怎么不通呢?一切万物都是自然在变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得好看,你说老了很可怜,年轻人想这个可怜还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难过,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诗讲的,“访旧半为鬼,相悲各问年”,这是人情,这个味道不好过。但我从来都骂他们,你们怎么那么讨厌!我们碰面了谈一谈别的嘛,一见面就问血压高不高?心脏好不好?去检查过没有?这多讨厌!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老朋友,一天跑来吃饭,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给我生命,我还没有死的机会,它既然给了我这个生命,有一天还会叫我死,这个死的机会多难得啊,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怕死呢?他说假使我得了癌症,开刀也好,不开刀也好,都是很难得的机会,最后一个大机会就是死,在我没有死之前,说吃了这个东西会得癌症,我照吃不误,因为找这个机会嘛,所以我跑到外国去走了一趟。我说你干什么呢?他说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我哪里想去,就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失事以后,我一想就买机票去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很想找这么个机会掉下去,不是简单明了吗?将来还要上氧气瓶,那多麻烦。结果没有机会掉下去,只好回来,运气不好。在外国住了半个月,我又不会讲洋文,到了一个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讲“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问喝什么?只会说咖啡,结果喝了一肚子咖啡。总而言之,这个老朋友一来,就有笑话讲了。这都是现在的故事。虽然我这个朋友,既不学佛又不学道,又不学庄子什么的,讲的话素来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达。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且夫得者,时也;”这个“时”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有了这个机会这个时间,“造物者”叫你活几十岁就活几十岁。万一生下来就跑了,时间短一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失者,顺也;”声名结束了要回去,是应该的,本来这个世界没有我嘛,忽然跑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在世界上玩了几十年已经很够本了,什么都不带来,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骂人又要吵架,玩了几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国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时处顺”,在文学中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就出在《大宗师》。“安时而处顺”,这个生命活着的时候,把握现在的时间,现在就是价值,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环境的变化身心的变化都没有关系,都是自然本来的变化。特别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讲“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个思想抓得越紧,那个手抓得越紧,因为日暮途远,来日无多,太阳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时不爱钱的人,老了特别爱钱,平时特别大方的,老了以后,儿子也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就是不懂这个生命了,不知道“处顺”。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哀乐不能入也。”所谓喜怒哀乐都没有什么,情绪都不动的,这个情绪不动不是灰心,是自然就空了。有什么喜欢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欢,高兴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乐不入于心中。庄子说这个道理最难懂,了解了,懂得了这个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讲,要悟就要悟这个道理。
“此古之所谓悬解也。”“悬”,有的写书作县,什么叫“悬解”呢?简单地讲,就是最高明的见解。用现在的话勉强地解释,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学的道理。如果严格地讲什么叫“悬解”,这个题目同什么叫“造化”,包含的意义都很多,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见解,自己就得解脱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脱,达不到“悬解”解脱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被物质的环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在座学佛的朋友应该知道,心中的妄念烦恼叫结使,佛经翻译套用《庄子》的地方特别多。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进一步讲,也是最后的结论,宇宙万物不能“胜天”,这个“天”代表道,不代表天体的天。万物离不开道的境界,这个物也不能影响“心”,“心”就是道。但讲一个“心”字,我们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当成心了,这个“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三部分一体的。古人特别是庄子,不用这个“心”字,用“天”或“道”这一类的字。所以,我们又何必为万物困扰了自己,能够把万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扰,我们就不受束缚了,又何必讨厌身体乃至物理世界的东西。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一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在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怛化”,“怛”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毛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怛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体毛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阴阳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此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哟,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得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化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蘧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做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虽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我们读《庄子》,往往会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有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的,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呀?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他这个就象庄子讲的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他说我非常敬重每一个人,我看天文看习惯了,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是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像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那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是哪个,“相与”是相同。哪一个人能做到彼此相合于无相之中?彼此合于无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现状所迷。不着相当然就解脱了,解脱了就万事不管吗?就像前面讲的那个学天文的老朋友,一天到晚怪里怪气的,我现在认为那是前辈的高人,现在几十年中想从年青人中,找出这么一个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爱。“访旧半为鬼”,他当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脱了还不行,还要入世能够有所作为。虽然入世,虽然还在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于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爱大悲的心情,硬要救世救人,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实讲,不管大乘大到什么乘,还是偏重于出世的。道家则站在中间,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说进来了吗?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说出去了吗?他拔腿又进来了。始终在中间,这是道家之妙。学佛的同学注意,“有相”“无相”庄子早就提出来了。尤其是禅和佛学借用了老庄的名词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说禅宗受了老庄的影响,这到不一定是这个道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哪一个人能在太空的雾中游玩,“无极”代表宇宙,把这个无量无边的宇宙,像玩铜板一样,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够忘记了现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这个主宰无量无边,无尽无止,庄子始终没有讲永远长在,但是无所终无所止,对这样一个生命谁能做到?
刚才提醒青年同学注意,研究《庄子》,大家素来被庄子优美有趣的文字骗了。常常有学佛学道的朋友问,怎么研究佛学?我看他们谁的个性与庄子风格相近,就说,不用了,你读读庄子就好哦。读了《庄子》比佛学好,学了佛学太宗教化,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严肃了。读了《庄子》没有那么严肃,非常解脱。你有了烦恼,一边拿木鱼一面读《庄子》,那真是别有味道,很解脱。这是《南华经》哟!道教就念这个。但是轻松解脱之中,你被文字骗过去了,着了相。执着了轻松解脱这一面,还没有了解《庄子》中间有最严肃的一面,对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庄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秘密地说在那里呢?“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像这类句子非常多,在内七篇中到处提到这类观念。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三个人讲完后,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们三人懂。
子贡吊丧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之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莫然”是形容词,等于后世的忽然。“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学生子贡去“侍事焉”,就是参加治丧委员会,看看有什么事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子贡到了那里一看,子桑户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唱歌,一个在击乐器,既不流泪也不哭,同我们现在出丧一样。你看出丧,古今音乐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条街都给摆满了,人家叫我们中国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给他吵死了的。我说这叫中国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的。“嗟来乎!”相当于现在“唉呀呀!”这两个朋友唱什么呢?唉呀呀!子桑户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怜的是我们两个还要做假的人呀!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一听,“趋而进曰:”赶紧跑两步进步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敢问”,就是中国文化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很习惯用的,向老师向长辈问问题,就用“敢问”,表示我不敢问,实际上不敢问还是问了,这两个字蛮有意思。子贡说人死了,在尸体边不流泪,却唱歌,这是礼吗?这如果演成电视剧就很妙了,这两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的样子,一看子贡,相视而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礼是什么意思?把子贡骂了一顿。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就回来向老师报告,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修行”两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他们两人平时看起来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他们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还高兴得很,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方之外与方之内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围,他们这些方外人,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能拘束。像我自己,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所以出家人称为“方外之人”,古人读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师、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圣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讳,要改口,读“某”。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并不避讳,对圣人叫名叫号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之时,直接叫祖父的号,没有叫夫子,或者我们说的祖父,这是古礼。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名字都不敢叫。当然现在没有了,不相干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高明极了: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随着时代越向后,文字越畅达,比读《庄子》而痛快。“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理”就是哲学,就是最高的真理,没有在内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的。你必须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解脱逍遥到了方外的极致,那内在的才是真正的通了。相反的,如果内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内在还是在弘扬这个道念,虽然是无心,空的,但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面游戏。用现在漂亮的名词讲,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孔子儒家所标榜的圣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终日挥形”,他们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忙死了,但“神气无变”,内在修养神与气,并没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响。人如果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师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东西,没有回过来抓生命真正的东西,所以感觉到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么他们在这个人世间,也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机械了,虽然自己有灵魂,但却跳不出物质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变化,你尽管忙,能自然地应付得了。“坐忘”是庄子提出的,就是佛家讲的入定,人修养到万机奔沸时,能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这个程度,才懂得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红尘就叫得道的人。因为人们不懂这个道理,认为修道就是要跳离现实,这完全错了!真正的学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佛学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庄子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庄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把它归在一个宗旨里面,叫“道”,这个“道”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体验,“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庄子》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是挖苦得很厉害的,其实庄子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他不是直接说,而是转了一个弯讲,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却把孔子看低了,实际上孔子已经游心于方外了。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里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对于“心”是跳出三界以外,作人的行为还是在现实中间,就在现实中间而能跳出三界以外,这个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这本书,《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超俗之书”,超过世上一般的书籍,是“盖世之谈”,现在年轻人说话常说,“你不要盖了”,认为盖是新名词,其实一点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盖了”,这还是老话。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个重点,孔子提出来告诉子贡,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我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彀中”,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跑出轮回以外。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漏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疣:一作外疒里丸)溃癰(癰: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孔子说:我刚才听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关心,实际上,出家人与在家人,“方之内”与“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还以世俗的观念叫你去办丧事,这真是丢人啊!他们是得道的人,认为天地赋予人生命是一个拖累,现在这个形体解脱了叫死亡,回到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那个“气化”。这个“气”不是空气,相当于现在说的本能,能量。他们已经解脱了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先后,所以把生命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作是割掉了身上的溃疡浓疮。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遣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
我们看这个肉体死了,但得道的人看来,这个肉体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没有关系。庄子这里就传我们口诀了,这是人生的妙诀,“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譬如,这个肉体是我吗?分析每一个细胞,神经骨头等,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我,是假借来用几十年的,是“异物”。把这些细胞骨头等凑拢成肉体,“托于同体”,勉强的说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们借来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么严重,这个肉体也是一个机器。等于说,科学发达了,我们现在还在指挥机器人,将来人类恐怕会被电脑发达的机器人所控制,很可怕。当然这不是必然,实际上科学家有这个担心。实际上这些科学家神经病,我们人真正的生命不在这个肉体上,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的,本来就是机器嘛。只是在使用机器时,“忘其肝胆,遣其耳目;”把这些内脏耳目都忘记了,忘身忘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欢喜也无悲,舒服得很。“反复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轮回,像一个圆圈,一个轮子一样,永远在转动。“不知端倪”,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你说哪里是一个开始?那里是一个结果?它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他们忘记了尘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脱了,得了解脱是真正的逍遥。所以要去给他们讲世俗的礼貌,他们怎么能接受?世俗的礼貌是给一般人看的,大家虚伪地在敷衍,他们才没有时间虚伪地敷衍呢。“无为之业”,学佛的同学要注意,“无为”是老子提出来的,庄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译涅槃是翻成“无为”,在印度哲学中,涅槃包括了六种“无为”,后来玄奘法师研究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强笼统地翻成“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等于我们讲空,空不是没有,虚空里有无比的财富,电从哪里来?电从虚空里来。电不过是虚空中含藏的一种东西而已,没有发现的东西还多得很。所以“无为”里有大有为。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老师算什么呢?孔子说:我啊,是上天给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杀,这里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说,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圣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这个重点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这两者不可兼得。由此给我们一个人生观,就是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所讲的,“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醪不得尝。”这首诗说明了一个道理,“才命两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聪明本事很大,结果没有运气,苦一辈子,坐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说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劳而获,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没有办法。我经常说,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都在文学里面,尤其诗词里哲学思想非常多。像这些文学诗词,包括了人生哲学的一个大观念,你看通了之后,人生就没有什么烦恼。用佛家的道理来讲,“欲除烦恼须无我”,一个人要除掉烦恼,必须要真正修养到无我的境界,才真正无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后果,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这些都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虽然,吾与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个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学生,志同道合,你与我一样,也是命苦。生在一个变乱的年代,以救世救民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这是一个原则。
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贡说:老师你讲了半天,这中间的道理,我还没有懂,请老师告诉我一个方向。孔子只好用比喻来讲,“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这个“造”,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读作“曹”音,意义稍稍不同一点。鱼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于人天天在空气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气。大家修道求道,其实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里讲,道没有离开人,是人自己离开了道。“道不可须臾离也。”道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可离者非道也”,因为修道,道才来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孔子进一步引申。鱼离不开水,所以养鱼要“穿池而养给”,故意挖个池塘放上水,才把鱼养得住。那么,道本来在人自己那里,但人找不到,怎么办呢?“无事而生定。”就是说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无事”。心中无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练习自己如何做到心中无事的一个方法,不是认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来,心中还是很忙,还在念咒子,观气脉守窍啦,怕身体跑了一块骨头,那是在开运动会,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话,“无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诉我们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么境界呢?“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定并不是万事不管,你盘腿坐在山上,心中无事,你以为那是道啊?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于事无心”,能入世做事情,但心中没有事,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但心中没有事,心中不留事,“于心无事”, 这样才是真做到无事,无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诉子贡一个“方”,有静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个结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孔子开始说,养鱼必须要挖一个池塘放一些水进去,便于鱼在里面优游自在,修道必须要做到心中无事,才能生定。进一步呢,如同鱼在水里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鱼了。等于我们在空气里生活,活了一辈子不知道空气的形状,天冷鼻子出气,看见冒一点白烟子,那还不是真的,所以我们没有看见过气。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鱼在水里不觉得有水一样,也不觉得自己有道。如果还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个道象、一股道气、满嘴道话,没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问题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个有钱惯了的人,身上从来不缺钱,听说今天又赚了二十个亿,“哦,今天又赚了。”听听而已,并没有觉得欢喜,钱来了也同“鱼相忘乎水”一样。如果穷人中了奖券,或得了两百万,七天七夜睡不着,镇定剂都没有办法。我们这里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资本的人,他听了笑了,可见我很懂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惜很多人好像没有这个经验,等到慢慢发了财,就有这个经验了。
君子小人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广东话闽南话,读“支”,单独的一个,“畸人”,单独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为与众不同,在人家看来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单数,阳数为之奇,双数为之偶。得道的人,变为“畸人”,阳数充满,变成纯阳之体。“畸于人者而侔于天。”不合于人世间的要求,但他是合于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个观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作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学,“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来了不起的人,作人做得很好,汤圆一样,到处都得滚得圆圆的,逢人必笑,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却是“天之小人”,在天看来是小人,不合于道,心肠不直。其实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这个道理。这四句话,先要申明,年轻同学不要随便拿来用。有时候人家骂你讨厌你,你说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让你看不起。这就不对了。
我们看古今中外历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确确道德非常高明,可是作人很差劲,看起来到处不合适宜,而且命运也不好,到处不得志。像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连一个便当也弄不到,不是买不到,而是没有人给他吃。哪里知道孔子死后,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猪头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说,死后给孔子冷猪头,不如当年给一个热便当。可是当时孔子很可怜,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历史上这类人很多,我们年青时也借用过这四句话,有同学被搞烦了,就讲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骂人了。实际上一个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于世法,同世俗看起来完全两样,很讨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够称得上“大宗师”,如果是“大宗师”,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之君子”,有“圣人之才”也有“圣人之道”。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大宗师”,也就是说,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的人,处世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贡去给子桑户吊丧,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不但不哭,还在唱歌,就回来向孔子报告。孔子就说,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们已经了了生死,生来死去他们看得很自然,死不过睡长觉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礼法要求他们。因为引出孔子讲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庄子又另起一段故事,与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是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作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丧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慧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青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被子,古代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个女婿,就要盖二十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具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加糊涂。叫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进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尸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尸体一定要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老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交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啊!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遐”,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呀?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慧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就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他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啊!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尸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笑;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得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做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起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马上梦就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素(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槃、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就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黥我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
是非仁义是刑罚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许由”是唐尧时代的人,他们都是上古时的高士隐士。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就问意而子,尧究竟拿什么话来给你讲呢?“资”就是补充你的意思,或送给你的意思,意而子说,尧告诉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中国文化儒家非常注重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呀?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是古人犯了罪,在脸上刺字。“劓”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青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青人不信了。年青人没有道德吗? 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巴吃饭,冷起来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地有一点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年纪大了,智慧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慧,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了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慧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 这个“炉锤”代表什么? 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慧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在《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 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青的时候,年青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青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他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要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呀?!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青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所以我们年青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呀,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把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 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赍: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印。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得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做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的,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的意义归纳起来,做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有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得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是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得还要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像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的,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做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像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像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慧。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发生摩擦的作用,有时候骗骗你们:好啊好啊,光啊,光啊!你去光去吧,有什么用?老实告诉你们,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于大通,”与天地合一了。什么是“大通”呢?就是虚空嘛,虚空是“大通”,四通八达。你到了没有身体,没有智慧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的时候还要清楚。譬如我们现在清楚,是在这个楼上。你夜里静下来清楚,大概东门这个范围的事情会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时,整个台北台湾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么“大通”,不过我这个话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后:哎呀,我台湾的事情还不知道呢,那已经没有“黜聪明”了。
你看庄子文章很妙吧,这个话绝不从孔子嘴巴里讲出来,那就没有价值了,是从孔子逼学生那里出来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诉学生,逼到这里,颜回自己冲关了。从颜回嘴里报告,孔子给他印证。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虚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这个境界呀,没有是非善恶,“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后来佛家用坐化这个词。坐化分三种,一种是罗汉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后坐在那里,下面不用殡仪馆的电,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热能,一动,身体一道光,没有了。那不会留给你舍利子的,高兴了,留几个手指甲给你做做纪念,这个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里走了,但肉体还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打坐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则无常也。”所谓知道变化,一切万法无常。注意,佛经翻译讲的“众生”“无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庄子借的,我们佛门欠庄子的很多唉,所以姓庄的到庙子上吃饭,绝不给钱的。
孔子说颜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实讲,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谦虚呀,谦虚这一棒打下来很痛呀,颜回得了道也不敢骄傲了,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师》这一篇到这里,中间的要点是“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现在我们看到,修到什么境界是“圣人之道”,庄子统统告诉我们了,你不要另外去学秘宗了,这里秘宗都告诉你了。至于如何做得到呢?那我没有办法,庄子也没有办法,要你自己去体会了。怎么样“堕肢体”,决不要拿一把刀来把肢体割掉。换句话告诉你,为什么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两个错误,用聪明!统统在那里用聪明,所以不能得道。聪明是修道最坏的东西。
孔子与颜回演的电视剧演完了。到了这个境界,够得上作“大宗师”了。下面掉个尾巴,做了“大宗师”的时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与子桑两人是好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连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涨得很高,等于台北的大雨,水涨起来行人车辆过不去。子舆一想,糟糕!我那个好朋友子桑,家里没有吃的,于是“裹饭而往食之”,赶快带一个便当去救他的命。子舆到了子桑门口,大概子桑饿得要没有力气了,虽然在唱歌,但唱起来比哭还难听,又像骂一样,还一边在唱一边在弹琴呢,他说是爸爸的过错吗?是妈妈的过错吗?为什么生我呢?是天的罪过生了我吗?好像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把他的诗歌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也,命也夫!”
子舆赶快进门了,他说老兄啊,你还有力气唱歌啊,可是你那声音气都快没有了。子桑说:我想了十天了,我参不通啊,为什么我会饿饭饿到这个样子呢?生命给我聪明,给我本事,给我学问,给我能力,可是我到处碰壁,到处都是贴一个条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每一个人遭遇有这么不同?是哪一个在做主?是爸爸妈妈吗?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穷一辈子呢?是天地要这样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是无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吗?我也蛮努力,我想出门,又碰到霖雨,所以饿得有气无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运吗?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们写文章用“命运之神”这个词,其实命运没有神,你就是神。每一个人命运不同,谁来制造?谁来作主?你说有个上帝吗?上帝的命运又是谁给的?你说是上帝的外婆给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代名词的答案叫“命”。你不要听了这个命,就赶快去算八字了,这个“命”,就是西方哲学讲的宇宙是先有鸡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个规律。
那么,《大宗师》最后是一个“命”来做结论。但我们回过头来,看《大宗师》的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运并不是不可知呀!那个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称为“大宗师”的。如果自称为大师,自称为宗师,连这个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师,让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后一对照就晓得了。“命也夫”这句话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词。
回目录 第七篇
庄子讲记·应帝王
南怀瑾 讲解
这是《庄子》内七篇最后一篇。
《庄子》内七篇,我们研究方法是一系列的,连贯性的。从第一篇《逍遥游》讲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怎么样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当然重点偏向于入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向于入世的。这是中国文化的道家,之所以不同于儒家佛家之处。尤其这个观念,在《庄子》内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遥游》到第七篇的《应帝王》,都是一以贯之的。
那么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最古老的观念,因为足以领导天下国家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么有道之士,才可以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我们普通的认为,学佛是偏重于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于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于转轮圣王。这个转轮圣王,是中国文字的翻译,转轮的意思,能够扭转乾坤,这样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样,不是一个时代经常有的,不知是几千年几百年,所谓“五百年而后王者兴”,偶然才出一个。所以,一个转轮圣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萨,也就等于是佛。换句话讲,成了佛的人,转身才能成为转轮圣王。同样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萨以上,才能化身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转轮圣王是顺的教育。这种观念,常常在佛学里面被忽视了。因此,总认为佛学是完全出世的,这个观念是一个错误。
齧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齧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四问而四不知
首先一段,是讲人类的历史文化演变。这个观念,是研究历史文化史、社会进化史和历史哲学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庄子的文章经常出于人意料以外,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来一个“啮缺问于王倪”。“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人。这两人在《齐物论》里出现过。啮缺问王倪什么问题呢?非常妙!《庄子》里面没有提出来,就只讲出结果,“四问而四不知”。照我们现在讲法是三问三不知,古人比我们进步一点,四问四不知。这里就值得研究,为什么不三问三不知、二问二不知呢?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正与反,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任何一个事物,具备了一,就有正反两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两方面,就是四了。用《易经》的道理讲,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王倪这位老师什么都没有答复,学生啮缺反而懂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赶快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么人呢?王倪的老师,就是太老师。据中国的上古史记载,不过一般人是不会去研究的,蒲衣子八岁的时候,舜想让位给蒲衣子,请他出来当皇帝。当然,这不是青年才俊是幼年才俊了。中国历史上好几位,所谓甘罗十二岁当宰相,蒲衣子八岁当皇帝,所以我们年青人大可自豪一番。可是,我们这里还没有八岁就能听懂《庄子》的。
穷源溯本
蒲衣子曰:“尔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说:你到现在才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唐尧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们有历史文化资料可查的。孔子删历史,从唐尧作断代的开始,是因有资料可查,可是后人对于这一资料还怀疑不信。如果照古老的相传,我们民族史,已经有两百多万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万年。从伏羲画八卦到黄帝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还不知道,至少有好几万年。从黄帝开始到现在是五千多年,从尧、舜开始到现在是三千多年,中华民族究竟上面已经有多少年历史,这很难讲,虽然上古有很多的神话而不敢确定。孔子对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书经》时,便从唐尧开始,当然是出于研究的方法,把历史暂时切断了。到了近代,西方文化来了,外国人有意地毁灭中国文化,乃至我们自己的学者,把三代都已经切断了,好象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越短越进步,最好只有一百多年,那样才好,才光荣,这是非常可笑的事。现在这几十年来,我们学说上犯一个“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坏了。
那么,蒲衣子这里提出来,三代以上不及“泰氏”。那泰氏是谁呢?泰氏就是太初。等于像讲我们的古史,开始的时候已经不晓得是谁了。天地人谓之三皇,三皇以后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后,从黄帝开始才有了文化,才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代表了什么思想呢?我们现在有一句话,时代是进步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话,而且是从西方文化观念来的。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上来看,时代是退化的,人类是堕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么,我们怎样把这两个观念统一呢?它的矛盾和重点在什么地方?认为时代是进步的,这是站在物质文明立场上来讲。今后的人在物质的享受上,比我们现在还要进步,最后的形态,是物质文明一切一切都在进步;认为时代是退化退步的,这是站在精神文明来讲,这两种观念,必须要推论到宗教上面去。任何一个宗教都认为,人类是在堕落的。当然不止吃了一个苹果以后,那更要堕落。不但中国是这么认为,西方任何一个宗教都是如此。所以这里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尧虞舜,一定是社会衰败不行了。
那么由这一观念,我们就晓得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国家天下,是大同思想。要注意,大同思想是《礼记》里面,《礼运》篇里的一段。《礼运》这一篇是什么人讲的?是孔子。《礼运篇》一开头就是说,孔子吃饱饭了以后,站在一个走廊在叹气,有一个学生看见,就问老师为什么叹气?“唉,人类堕落,没有办法希望再达到那个境界。”读书到这里,我们常常认为孔子的感叹很多,等于辛弃疾的有名的诗,“饭罢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细寻思,有时思到难思处,手拍阑杆人不知。”所谓名诗,代表古往今来一切人的心理。有时候思考一件事情时,“手拍阑杆人不知”。讲到《礼运篇》开头,就有这么一个味道。因此孔子的学生,请问所以,才有《礼运》这一篇的记载,中间就说到大同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社会。我们把《礼运》全篇研究完了,就晓得大同的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的那个社会,那种正是大同的天下。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以后努力进步,所达到目的。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本来就是那么安定,因为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把它破坏掉了。我们为什么讲到这些,因为庄子在《应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个问题。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我们了解历史的话,唐尧虞舜这个阶段,就是所谓的圣帝明王之治,是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但是以道家的观念,那个时代已经在堕落,不过虽然在堕落,还是保持我们传统文化道德的精神。庄子说唐尧虞舜那个时候,人类的仁慈爱人之心,自然地还含藏在人性天然的理念上。不必用什么仁义道德去做为标榜,也用不着去教育,因为个个都是很仁爱的。“其犹藏仁以要人”这个“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意思。那个时候,人心自然善良,社会都是良性的,善恶是非,还没有分别得那么严格,社会上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讲到这里,我们研究哲学,研究历史的同学,特别要注意。我常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性,包括了整个人类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见人性天生都是很坏的。所以各个宗教,各个文化,各个哲学,都是教人如何做好。因为人性缺乏仁义慈孝,千古以来的圣人,都教人要仁义慈孝。真正一个道德的时代,那个人性不等教育。你看其它国家的人,标榜人道,可见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尽管我们标榜自已这个文化怎么怎么好,叫了几千年,从相反的角度看,可见我们这个民族性并不太高明,结果不仁不义不慈不孝,是照旧不变。譬如,我们经常讲,我们这个民族要团结,可见这个民族不团结。尤其是在国外就看到,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见。一个人自处,自己还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没有办法了,自己还可以摔摔镜子,摔摔茶杯,出出气。这是人性的问题,很难办。任何一个文化思想,我们都要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凡是一种思想,一种主义,都是药方子。人生某一种病,就必须吃某一种药,才开了药方子。孔子开的方子是仁义,老子开的方子是道德,诸子百家都在开方子,可见历史,永远毛病百出,各种药方子就是吃不好。这是人类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么,这里是代表道家的话,蒲衣子讲三代以上还算好的,不算坏,再回转去,我们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谓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难讲。这时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书上提一个名称“先王之道”,这个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老祖宗。庄子说我们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那个时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还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一路下来的。我们上古老祖宗的那个时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个个有道,在道的境界。他在睡觉时“徐徐”,“徐徐”是怎么个睡法?就是睡觉很悠然,舒服得很。难道现在的人睡觉不悠然?现在的人睡觉是很不悠然,很紧张。尤其是在外国文化生活影响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紧张得很,所以睡觉睡得很不好,加上闹钟也闹不醒,很可怜。上古人睡觉睡得很好,“徐徐”,当然没有什么时间的约束,尤其是年青人欢迎,没有什么八点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没有关系;上课,也没有这回事,更不会讲《庄子》,那时庄子还没有出生呢。他睡觉醒来时.“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这两句话代表佛学禅宗讲的“梦觉一如”,人没有昏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后,也没有昏迷过,在清醒中“人生如梦”,本来是梦境,这没有什么两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如一”的境界。
学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无我,在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个个无我,无我到什么程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认为我是牛就是牛,骂我是马就是马,任人呼,只要你高兴。某某先生,某某大爷,你兄弟我哥子,这些是名词,都是代号,不相干。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差别,是“心境一如”的境界。在中国文化上,常常有用到《庄子》这个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学诗词中都有,所谓“呼牛呼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知通智。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没有虚伪的,换句话講,骂人也骂得很真,现在骂人有时骂得假。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绪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马都可以,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信任自己。那个時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而未始入于非人。”并没有觉得哪个對,哪个不對,个个都对。人类没有是非纷争,这个社会自然安定的。时代文化越到后来,人读书讀多了,學识越高了,我见越强,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错,看别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为政治国的哲学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肩吾”是古代一个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遥游》《齐物论》里都出现过。他去看一个有名的骂孔子的“狂接舆”。狂接舆是楚国人,姓陆,也叫楚狂接舆。这个“狂”是外号,不一定是疯,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么人都不在话下的味道,同小说上的济颠和尚一样。在道家看来,楚狂接舆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舆问:刚刚那些懂得阴阳八卦的人告诉你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一个领导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么定出来一个办法,直道而行,不要弯曲自己的心理,这样的领导人,天下哪一个人不会服从呢?自然都会受到感化。“以己出经”,拿自己推理别人,就是儒家讲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经”是一个直道。“式义度人”,用一个大家都很实用的格式,划一个从人道轨道上的规范,来范围一般人。“义”就是义理,这个道理就是思想问题,所谓的仁义道德。“度人”不是佛家讲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个规范来规范人家。
现在来看,有没有这个故事,不知道,很难考证。不过庄子提出《应帝王》的一个要点,怎样做一个领导人,怎样做一个好皇帝。“君人”,后世的观点,认为是帝王领导人,中国古代,年高有道德谓之“君”。从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写,头上“尹”字,“尹”的古写是“尹”。我们的文字,是由图案演变而来的,手里拿一根拐杖,人年纪大了,走路靠拐杖,我们现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体的一半长,有个弯弯的把手。中国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长长的,高高地超出了头。下面一个口,代表一个人,这个人年龄大了,学问道德很高,手里拿个拐杖,也等于指挥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挥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领导人的观念之外,“君人”还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给社会上的人做榜样的含义。那么,一个人,能够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别人大众也需要,我要吃别人也要吃,我要穿别人也要穿,我要发财别人也要发财,我要便宜别人也要便宜,人与人之间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个家长,带领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记了,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们当了家长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当小孩子的时候。所以这个道理就是“以己出经”,这就是领导术。但是大家要注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么样把自己的思想领导起来,要改正自己的思想很难。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
你看狂接舆这个疯子说的话:“是欺德也。”这是骗人的话,骗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犹涉海凿河,”犹如准备到海里去玩,你还在昆仑山上慢慢开始挖一条河,挖到东海来,你要搞到哪一年啊?大海本来是现成的,当然我们海边人看起来,这没有什么,如果跑到中国的中西部高原,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你告诉他海有多么大,多么好玩,不信呀。我当年在康藏那一带,说海边是我的家乡,海是怎么样怎么样,那个海水卷上来,这么一弄一晒,就是盐巴,说了半天,他们说哪有这回事?他们的盐巴好困难啊,送他们一块小小的盐巴,宝贝一样,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说海是什么样子,他们没有看到过,是会不信的。“而使蚊负山也。”如同叫一个蚊子背泰山,那还背得动吗?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领导哲学在哪里?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来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当然独裁专制那更谈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为中心出发,以人文为出发的,这还不好吗?在陆接舆的观念看来,所谓民主自由,是欺骗道德的思想,他说用这样的东西治世,来要求达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这是做不到的,人类是不会领导得好的。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圣人治国家天下,这是代表中国文化“先王之道”。我们上古的老祖宗,至少传统的古书上认为,个个都是圣人。老祖宗是圣人贤人,不过我们都是“剩人”“闲人”,剩下来没有用的人,所以我们本来都是“剩闲之流”。这个“圣人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家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后正人,而不是要求别人。这样起作用,“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实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确确能做到认真去做就好了,吃饭嘛,就规规矩矩吃饭;穿衣嘛,就规规矩矩穿衣服,换一句话讲,就是没有那么多花样。人类的智慧学识越高,花样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舆说古人就是如此而已。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鸟高飞干什么?怕打猎的人用罗网去抓它,田里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庙之下打洞,大家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来破坏,它可以保护自己。为什么会打地洞的向下钻,会高飞的向天上走?就是怕人类熏那个洞。打猎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动物躲在洞中不出来,用烟来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来被抓住了,老鼠懂这个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万物,各有自己的聪明,你不能说鸟和老鼠一点聪明都没有,它们绝顶地聪明,都晓得避开祸害。可是它们虽然够聪明,祸害都让它躲开了,唯一不能躲开的祸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飞有多高,人都有办法将它们抓住。所以我经常说,人讲自己是万物之灵,万物看人非常讨厌。我们经常讲中国历史哲学,明朝末年杨升庵写的《二十五史弹词》,这是反面的文章,是对历史哲学的幽默。还有《木皮散客词鼓》也对历史哲学一个反派的批判,它从开始有人类讲起,人就是一个坏东西,“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呀?刮净鲜鳞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你看,人就是很讨厌,河里的鱼又犯了什么罪呢?人来刮了鱼鳞,这样吃那样吃,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切成块,再加上葱花,有些还要加上辣椒、酱油,油一倒,这样吃那样吃。鸟与老鼠没有毛病呀,“二虫”,你说它无知吗?是最高的智慧,可是有一个智慧更高的是人,人还是要伤害它的生命。
庄子在《应帝王》已经挂了两个问题在那里,一个都没有给我们做结论,他好象讲了一半,又不讲了,下面又来一个故事。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游心与合气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天根”是什么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这么一个人,庄子取这个名字是指天的根,天的根就是地。“殷阳”也不需要考证在某一个地方,“阳”代表南方,光明面谓之阳。“蓼水”和“无名人”也是没有固定的实指。这是四个假托。天根到殷阳这个地方来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个无名人,天根就向无名人请教,怎么样治天下。用现在的观念讲,怎么样能使社会安定。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预也。
无名人说:滚你的,你是一个脏得很的人,你怎么问了一个让人不痛快的问题。照我们现在讲,一个年青人问如何做领袖如何创事业,我们一定很奖励,这个年青人很有办法,很有出息,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结果天根拿这个问题问无名人,却被骂了一顿。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这是无名人的理由。他说我现在正“与造物者为人”。“造物”是道家的代名词,在《庄子》中,这是代表能够创造宇宙万有的,后面的一个力量一个功能,不能把它说成是一个人格化的主宰,这个功能叫“造物”,或者叫“造化”。无名人说,我现在正在与能够造宇宙万有的这个功能合一,如此做一个人而已。换句话说,我正在恢复生命的本能,听其自在。有时候也烦起来,怎么办呢?“又乘夫莽眇之鸟,”“莽”,苍苍莽莽,“眇”是看不见的,“莽眇之鸟”,其实并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鸟,是形容词,假设的,就是讲天地,空间,太空,等于后世道家佛家综合起来讲的:“游于太虚之象”,“游于虚空之中”。“六极”是中国古代关于时空的观念,东南西北上下谓之“六极”。“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都是超过时空之外,那么到达什么地方去玩呢?“而游无何有之乡。”到达一个什么都没有,空的地方,“以处圹垠之野。”这个“圹野”也是假托的,这个地方也是什么都没有,到无量无边的“圹野”里去玩。
这里有两个观念。第一个观念,讲道体,“与造物者为人”,无名人说我正在同那个能造万物的功能合一,在形而上那个道体的境界里头,懒得答复人世间的事情。那么,得道的人永远是那么舒服吗?有时候也蛮讨厌的,讨厌什么呢?讨厌自己。当讨厌了自己以后,无名人说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那个境界去玩。第二个观念讲修道的方法,永远做到空的境界。这个修道的方法就是调心。学道悟道的人有没有烦恼?有烦恼,圣人的烦恼。所谓悟道以后必须修道,修个什么?调心而已。所以佛家道家儒家的任何方法,不管任何高明的方法,总而言之,一个名词:调心,调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帛”是讲道理。无名人说天根,你有什么道理来问天下怎么治?你想拿仁慈的观念来感动我的道心吗?
天根被骂了一顿,还不死心,又问: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又问问题:道怎样修?无名人就讲一个道理,“汝游心于谈,”“游心”这个名称,就是我们刚才提出来的“调心”。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学,一切的学问,一切的知识,只有一个名词:“调心”。如何调整自己的心境,永远使它平安。“游心”与“调心”是两个形容。人的个性是喜欢优游自在的,但是人类自己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搞得很紧张,不能使心境永远优游自在,所以不得逍遥不得自由。无名人说:你必须修养达到使心境永远在“淡”。“淡”就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咸甜苦辣麻都没有,是心平如水。得道的人心清、心空,像一潭止水一安祥寂静,这就是“淡”的境界。我们晓得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名言,影响后世知识分子的修养,是非常地有力量。但是这句名言的思想根源,是出于道家,而不是儒家。诸葛亮一生作人、从政,始终是儒家的作风,可他内在的修养,却是道家的思想。因此,后世演戏,始终给诸葛亮穿上道家的八卦袍,拿一个鹅毛扇子。
“合气于漠,”我们晓得,战国时期孟子提出“养气”的思想,也同庄子讲“合气于漠”的道理一样。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是有形的,庄子讲“合气于漠”比有形还更进一层,达到无形。“漠”是形容无量无边,广漠之野,什么都没有。“漠”字在《逍遥游》里已提到过。“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这是修养的方法。
这个“气”,一提到道家的“气”字,使后世的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拼命练气功,靠呼吸之气,两人鼻子拼命“呼啊哈呀”地练,练了半天,筋疲力尽。这个是气?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气。孟子的“养气”与庄子的“合气”是什么“气”呢?意气,心念。换句话讲,是生命的功能。呼吸是“气”的外形,不是“气”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见的。当不呼也不吸的时候,那个凝止凝定的阶段,那是“气”的功能。大家要想练气,要在这个地方体会。如果你自己没有办法体会,你只有拿人家来体会,那你就去看人家睡觉。一个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我们听到他的呼吸来往,像拉风箱一样。拉风箱,现在年青人没有见过了。就是鼻子呼啊吸的,像吹笛子一样,吹进来吹出去。但是,一个人真正睡着了的时候,呼吸来往有一度很短暂的,或者没有呼吸,那个时候是真睡着了,等到没有呼气时,一刹那又来一下,那是吸气了,吸气的时候,人脑神经有一点清醒,不过他马上忘记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睡觉。所以,一个人真正的睡眠,只有三五分钟完全睡着了。呼吸真正到了完全宁静的阶段,比你普通地睡眠几个钟头还有好处,所以真正睡着很难。我们在床上睡五六个钟头,真正睡着的休息不过几分钟,其它的时间,差不多是睡眠中的浪费,是大昏沉的状态。不过我们习惯了大昏沉,觉得是很舒服的。这是讲“合气”。同时我们晓得,中国文化,尤其在东方影响非常大,在日本,韩国,有一个气功叫“合气道”,“合气道”的典故就出自于此。所以,有中国文化根器的人一听:“合气道,什么合气道?”“就是那一套气功。”“怎么合得拢来?”合不拢来的。真的“合气”,不呼不吸,就是佛家修止观讲的息,息是不呼也不吸,等于呼吸停止了,那个才是“合气”。
那么,修养到这个时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这个时候,人顺着天地生物自然之理在活着,没有私心,无我相,无私心无我相自然就是大公嘛!庄子没有教我们要大公,只要人修养到无私,天下自然就太平了。所以我们要做一个领导别人的人,乃至做一个班长,做一个家长,反正你身上有一个“长”或“员”的,就要留意,要如何领导得好呢?只要做到这三点:“游心于淡”,自己没有要求。第一点我们就做不到,人一定是要求别人的。“合气于漠”,生命的本能修养到空定的境界,然后起用,“顺物自然而无容无私”,天下自然大治。这是第三个故事。
《应帝王》这一篇很奇怪了,三个故事都像挂萝卜干一样,东挂一块丁挂一块地挂在那里,你怎么样把它弄在一起炒一盘菜,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猿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立乎不测之地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是姓,“居”是人名,“阳子居”去见老子,他说有一个人,这是什么人,不去管他,这个人“响疾强梁”,“疾”不是生病,是脑筋反应快,第一等聪明人,某一个地方一动,他闻一而知十,马上就反应出来,马上就晓得。譬如你画一个圈圈,他说这是数学上的零。“强梁”,精神身体非常地健康强壮。“响疾强梁”,这样的人很难得。聪明人与笨人的差别在哪里?反应快叫聪明人,反应慢叫笨人。其实天下人的聪明都是相等的,没有哪个人笨一点。不过有些人,你告诉他,他当下就明白了;有的人到死的时候才明白。就差那么远。最聪明的人,影响一来,他马上就懂了。等于历史上的汉高祖,韩信要求封为假王:三齐王,刘邦一听气了,桌子一拍,正要大骂。张良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刘邦本已骂出了口:“他妈的……”可是被轻轻一踢,立即改口风:“他妈的,要封就封真王,还封什么假王?”于是封韩信为三齐王。从这件事看,张良不用说话,轻轻踢他一脚就懂了。可是像我们,别说轻轻踢一脚,就是把屁股打烂了还是不懂。历史上这类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确是聪明。“物彻”,任何什么东西一看,他就懂了,透彻得很。“疏明”,胸襟很开阔很舒朗,万事都很明白。如果我们碰到这样一个极其聪明,身体健康,胸襟豁达气度高雅的人,一定是追随他的。“学道不倦”。当然不是打坐的“学道不倦”,打坐哪里会疲倦呢?坐在那里本来是休息。这个“道”是入世救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里一副死相的,是起来能够做事,在做一切事的时候,心境“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这才是“道”。怎么叫“不倦”呢?不要勉强自己,他自己随时提醒自己在“学道”,不是被动是主动的。阳子居问老子,像这样一个人,可不可以做一个治世的明王?治世的明王,所谓是天生睿智,天生的聪明,阔达之士,这样才是治世明王的材料。我们历史上描写的尧、舜、禹,或者汤武,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得到。等而下之,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等人,条件还不够。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子说:这样的人,马马虎虎算一个人就是了,如果说够称得上圣人之道,还早呢!老子说这种人“胥易技系,”“易”就是变更,已经把人性变更了,人性用得过度了,变易了,已经不是真的性情了。那么,看起来与普通人很不同,他的技术“技系”已经分散而不是整体的了。“劳形”,他这个生命很劳苦,不是完整的了。“怵心”,心里头有忧愁。庄子也讲,聪明的人能干的人:“能则劳,智则忧,无能者无所求。”这是庄子的名言,下面会讲到。能干的人是劳苦的人,聪明有学问的人烦恼更多,本领一样都不行的人,最舒服,一无所求,“疏食任遨游”,吃饱了素菜,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睡觉,打打坐,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干, “泛若系只舟”,一天到晚,在一个没有人的船上漂来漂去。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不用修道,已经是道了。所以懒惰的同学,很可以把这几句抄起来,如果遇上老师一定要让你交报告的时候,你就可以写上给老师,这是从庄子那里学的。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这就是所谓老庄之道,道家的思想。这里是庄子引用老子的话,是不是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呢?不知道。不过《庄子》里面是这样说的。这样的人,是否可以把他比做“明王”,前面老子没有下断语,说不行。换句话说,这样的人,没有人性的天然了,加上后天的复杂,已经把人性雕刻了,已经把人性支离破碎了。老子再进一步说:而且“虎豹之文来田”,老虎和豹子身上的毛,长的花纹非常好。“田”是打猎的,古代叫做“田猎”。为什么打猎的非要杀掉老虎和豹子不可呢?因为它们身上的皮好,做成皮袍皮袄,穿在身上会很暖和,而且花纹很漂亮,招来了打猎的人来残杀它们的生命。“猨狙”是猴子一类,猨是猿,狙是狙,是两种不同的猴子。猴子手臂长一点短一点,各种毛以及脸型的不同,就分成了很多的种类。猿狙身体很灵便,在树上跳来跳去,因为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叫它耍把戏,关在动物园里观赏。“执斄之狗”是打猎的小狗,这个打猎的小狗很精灵,鼻子一闻,到处都找“斄牛”。狗之所以被人养起来,因为鼻子很聪明,可以打猎;猴子因为身体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老虎豹子为什么被人残杀呢?因为老虎一身,虎皮虎骨没有哪一样不是补人的。等于牛一样,从牛奶牛皮牛毛,每一样都被人用光。就是因为有用,所以自己招来了祸害。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这样就是圣帝明王。所以把天下国家变成一个猎物,把那些聪明的人都变成猎狗,譬如把能干的人变成猴子可以看门,或者另外变成什么。所谓“逐鹿中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谁有本事打猎打到了,这块肉归你吃了。这就是道家的思想。圣帝明王,就是动物园的园长,就养一些高明的动物。大致如此。这个道理只可以悟不可以讲,讲出来就很讨厌的。我向诸位声明,我没有讲完,我留了一手,因为我实在讲不下去了,这个内幕不能拉开的,拉开了对历史哲学看通了,太没有味道了。庄子没有讲治天下怎么治,政治哲学没有讲,他描写越是高明的人,那个用人的办法都给他讲完了。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阳子居就问:治世的明王是怎样的?老子说“明王治世”,“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货万物而民弗恃。”“功盖天下”,等于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姜太公这个老头子,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下太平。“而似不自己”,注意这个“似”字,好象“不自己”,好象自己不占有。妙就妙在这个“似”。这就是老子讲的:“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也就是现在民主时期,认为最进步的政治哲学思想,是“为民服务”,这是西方来的观念。“为民服务”以后,人人也为我服务。所以肯牺牲自己的,天下自然归心;不肯牺牲自己的,你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要为大家而生活,你才有生活。“化贷万物而民弗恃。”“贷”是借贷,是假借字。明王借用道德的感化,仁慈及予万物,人类社会不觉得心里害怕,觉得这个领导人,真是为我们爱我们的。
“有莫举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标榜自己的功德与声望,天下个个都喜爱他。下面一句最重要,历代帝王拿来做秘诀的四个字,“立乎不测”,究竟有多高多深多伟大,你想象不到,估计不了,就“立乎不测”之地。所以圣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没有办法去猜的,他永远不让你猜到,猜到就不对了。要“立乎不测”之地,只有得道的才做得到。“而游于无有者也。”最后游于一个空灵的境界。
这都是上乘领导术,有好也有坏。不过不是最上乘领导术,最上乘的庄子前面已经讲过了。这些治世的明王,以中国历史来讲,用人做代表,从秦始皇开始,到唐宋元明清,都谈不上。我们如果拿教育程度来比方,这些明王是现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上古的明王“有虞氏”“太虞氏”,是政治研究所毕业的学生,至于秦始皇汉高祖等,是政治研究所开除了的学生。所以老子这里讲的“明王之治”,还只是政治哲学所一年级的学生,就已经这么高明了。
《应帝王》挂了四个问题在那里,庄子没有给我们串连起来。要注意,其实每一段都是串起来的,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骗过去了。庄子这一篇《应帝王》,等于一篇非常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他摆在那里你就不懂。如果你把这几段连接起来思想,你就大彻大悟了。注意,不是禅宗那个大彻大悟,是这一篇《应帝王》的大彻大悟,也就是入世之道,对历史、文化、哲学都搞通了。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神巫季咸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郑国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巫师,名字叫“季咸”。这个巫师太神化了,比什么教主、法师、活佛、大师等都高明,他能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注意,这是人生最需要问的几个问题,我们人天天担心的就是这些问题。他能了解几时你会死,你来生到哪里去投生?前生什么变的?生死是一个大问题,他能知道。一个政权有没有问题,成功或者失败,一个国家有没有问题,存亡或者灭亡,他都能预先知道。人会不会出问题闯祸,买了股票会不会赚或者亏本?这个过年利息会不会跌价?哪一样东西会赚钱?他清清楚楚。他还有一个修养,你能活多久?九十九或一百零一?这几个都是人生大问题,他统统知道。“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他说你几时死,就几时死,断得准准的,你氧气瓶吊起都没有用,你打点滴都没有用,救不了的。因为太高明了,所以郑国的人,看见他就逃,生怕他说一句坏话,说你要死就吓死了。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的传统来讲,庄子是列子的徒弟。列子见了这个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相信到迷了的程度,就像酒喝醉了一样,叫“心醉”。后来,文学变成了“醉心于某某”,就是迷得糊里糊涂的。列子回来对老师“壶子”讲:老师呀!我开始以为你老人家的道高得不得了,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现在我又找到了一个第一,你变成第二了。这个学生很老实,不像有的学生不好意思讲:他很直接地讲。因为学生直接,老师也很直接: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壶子说:你原来以为我第一,现在变成第二了,不过老弟呀,我告诉你那个道,“既其文,未既其实,”外表的道传你一下,真道我还放在口袋里。我早就晓得你这家伙靠不住,所以我留了一手。你以为你得道了?你认为我传你道了吗?我传你的道,等于拿一个母鸡给你,没有公鸡给你,所以永远不会生蛋,不会结果,修不成的。壶子說,我之所以不传你道,你认为学了道“与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学道人爱犯这个毛病,我学了道,超越世界了,世界上第一了。佛也好道也好,越学越谦虚越平凡,才可以学。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道有法,处处保持一脸道气,满嘴道话,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修道的,就把你看出来了。等于我们这里有些人,一看就是学佛的,一身佛味就来了,很难受。壶子说:你还又找到一个第一的老师,那你把那个第一找来,给我这个第二看一看。
地文之定——尸居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这位第一的老师带来见壶子。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诉列子:你的老师要死了,不管中医西医什么偏方,都救不活了。不到十天,保死无疑。我看见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觉得很奇怪,怎么一个死相“湿灰焉”。地上的灰,已经很可怜了,还淋了水,变成死灰了,那还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还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师第二老师,总归叫过老师,所以回来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堆,老师糟糕了,要给你办丧事了。壶子说你哭个什么?不要害怕,刚才我给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个符号,我的修养的境界是“地文”,所谓“地”是纯阴的,不是阳的。“萌乎不震不正。”“萌乎”,现一点点东西给他看。“不震”,没有活动,死的。“不正”,邪的。正的东西是永远在活动的。要注意,从反面就看出来了,这是庄子的密宗哟。所以你们打坐“不震”,你们不要认为身上抖动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壶子说:他刚刚来我试他一下,我给他看另外一个面孔,用一个功夫,就是把气停住,呼吸也闭住,身上的光芒收进去了,脸都变成死灰那个样子了,背也驼起来了,那样一个怪相。壶子说我显一个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说他能知过去未来吗?
郭象的这一段注解很精彩:“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这是功夫,入定到“无感之时”这个境界,同外界所谓“内外隔绝”了。“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做事的时候如行云流水。“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季咸看见壶子“尸居”,像尸体一样坐在那里,这是“坐忘”,人好象已经阳神出窍了,离开了身体了。“尸居”是一种定,不是每一种定都是这样,这种定在道家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来的。“此《应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
“杜德机”是庄子自己造的一个名称,一个名词。在庄子以前,其它的子书上没有看到过。在后来中国文学上,“杜德机”这个名词经常出现,很多古人写的诗词文章经常引用它。现在把“杜德机”实在的情形向诸位解释清楚。所谓“杜”就是关门,“德”是一切活动的作用。用这个机关把一切关闭了。这个关闭的道理是什么?实际上一个人修养的功夫,等于普通学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气住脉停这个程度。譬如把呼吸停止了,脉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这是生理上的功夫。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禅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许多有专门练气功、练武功、或者练瑜珈术,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气住脉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禅定的境界。所谓禅定的境界,气住脉停还是容易,思想念头都关闭了,这个比气住脉停还要困难。我们晓得“杜德机”不止气住脉停,思想完全关闭了,身体上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了,血脉也不流行了,摸到手上,到处的脉搏都停止了,那么这两种身心配合起来,就是“杜德机”的境界。
“尝又与来。”因此,壶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来。我们用普通的术语,或者拿小说的口吻来讲,列子的老师壶子同那位神巫在斗法。
机发于踵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很幸运,你的老师总算碰到我,这个病好了,这条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机了。他说这是我的功劳,因为你的老师看了我一下,等于现在人讲的,我的加被,我的感应,或我念个咒,所以把它弄好了。这种都是有功归之于自己的办法。“吾见其杜权矣。”“杜”就是关闭关起来,我们读古书,常常读到“杜门谢客”,就是关起门来不见客人。“杜权”同“杜德机”不一样。他说我现在了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师快要死了,完全关闭了,那是暂时的,现在还有一线生机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列子听了以后很高兴,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乡”通向,就是白话里的刚才。后来中国文化许多的古书上,这两个字常常通用。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阳气上升向高空走的境界。我们要注意,这都是修养的三部功夫,庄子那么明白地讲,同我们学佛学禅定有很大关系的。前面讲的“杜德机”是“地文”之学,完全进入阴的境界,定下去什么都没有。换一句说,我们普通人修道,很向往这个入定,其实真正的入定,拿中国文化的道理讲,正是阴境界,关闭的境界。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家观念来讲,要纯阳之体,要纯阳的境界。纯阳的境界不是关闭的, 是开发的。等于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佛光普照那个道理。但是要真正阳气的发起,必须要经过阴境界才能发起,阴极才能阳生,所谓静到极点才生起动,那个动不是大动,是静中之动,是自动,这个自动就是升华的境界。那么庄子在这里,也等于把实际情形显露给我们了。
庄子说到了这个境界是“名实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现象,“实”代表我们认为的一切真实的环境。换句话说,到了这个境界,内外不是隔绝,外面的一切境界影响,虽然过来,此心自然不动念,不是有意的控制它,是自然的。我们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头控制来“不动心”,已经非常难,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阴的境界。那对道的修养,还没有影子呢,还只是初步摸着而已。到了“天壤”的境界,阴极阳生,就是“名实不入”。如果我们再加两个字,就是“名实不入于中”,这个“中”,不是心藏不是脑子,这个“中”是个抽象的,等于是本体自性的。
“而机发于踵。”这个时候的“机”,也包括了气,气不完全是“机”,就是我们现在讲的修气脉。普通学佛学道的很注重这个修气脉。气是气,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气,鼻子呼吸之气是气的最初步,因为这个气没有什么可修的,所以拼命炼气功的人要特别注意,因为这个气是往来的,生灭的。这个气一下进来一下出去,你想办法尽力把它控制住,让它停留下来,你功夫再高,也不过多停留一阵的时间,它还是一来一去。所以认为呼吸之气,就是生命之气,完全错了。因为这个气有生有灭,有来有往。所以修息就是一生一灭中间那个生命本能,那个作用叫作气。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实,大家自己去体会。至于修脉呢,比气又进一步了。脉不是血管,也离不开每一个微血管神经,微血管神经还是初步的。真正的脉还不是微血管神经,是我们这个生命同宇宙之间交流的交通的,可以说是无形无相的。可是有这么一个作用,这只有拿自己本身做实验,修养到达那个境界,功夫到达那个时候,自然会知道。所以修气修脉修成功了,就是庄子讲的这个“机”了。这个机关的机,就有把握了。“而机发于踵”,所以气脉的道理都是从脚底心发动的。这一点我们常常强调,非常重要。庄子在《大宗师》中都提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刚才讲的呼吸往来,普通人活到若干时间一定要死掉的。“真人”,得道的人,他们每一呼吸都到达脚后跟脚底心的,这就是“机发于踵”。所以我们的脚后跟脚底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脚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精从脚底生”,这个“精“不是精虫卵藏那个精,如果讲精虫从脚生,那你脚后跟出毛病了,有细菌了,那你完全搞错了。这个“精”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来。
“是殆见吾善者机矣。”“善”是代表阳,所以我们中国讲修养“为善最乐”,那不是理论,是一个实际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会非常快乐。快乐不是高兴,高兴还不算快乐。因为“善”的思想代表阳,所以做善事,是阳机发动,阳气就充满,生机就充满。做坏事,忧愁苦怒代表阴,所以人在忧愁苦怒之中,或做恶事做得越多,阴气越来越重。普通一个看相的也看得出来。壶子说:他总算看到我阳机的发动,看到我好的一面了。因此他又告诉列子,“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
太冲莫胜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你这位老師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正常的,一下这样一下那样,我看不透了,没有办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颠倒了,正常的时候,我再来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列子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了神巫的话。壶子说:刚刚我表示给他看的,“太冲莫胜”。我们学中国医学,尤其看《黄帝内经》,知道“太冲”是一个脉,太冲脉也可以代表中脉,也就是密宗讲的中脉,这个冲脉上下贯通,天人一贯的。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离开身体的气脉,拿哲学的观念看,壶子现在给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来。“太冲莫胜”,没有一样可以超过它的,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比较的,空没有办法比较,它没有比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见吾衡气机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圆满的意思,等于佛家万法平等,万念皆空的境界里。我们要注意,壶子讲了三个境界:“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有一个东西,壶子拿流水来形容。我们这里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做一个参考,特别注意,佛学唯识学讲:“一切种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像一股流水一样。我们岔进来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到关于人性的问题,讲到心理的现状,讲到生命的问题,好象不但中国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来做比喻、做解释。这里面又是一个题目,又是一个有趣的大问题,也是非常高深的问题。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鲵桓之审为渊,”一条大鱼在一个地方游动,“审”就是很久,鱼在那个地方游动久了,慢慢这里形成一个深渊。鱼在游动水就在波动,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动,波动的力量,使那个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渊”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譬如很有力量的从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最后,看着要停掉,实际上不会停掉,冲到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冲击久了,变成一个深潭。“流水之审为渊,”流动的在转动在旋转,转动旋转着向下面钻,钻个深深的洞,深不可测。譬如我们到新旬,我记得有一个水电站在那里,那里的流水转动着就如同深渊,所以许多青年游泳,碰到那个旋转的水流就沉下去了。这里形容了三种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壶子说实际上,流水构成深渊有九种,“此处三焉。”现在我只给你讲三种现象。
《庄子》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问题都挂在那里,没有做结论,只是提出来,要让你自己去参。所谓“参”,是禅宗的术语,就是让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结论。壶子告诉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个“团”,提出了三种现状,表示了三种功夫,三种修养的境界。还有,要注意,用水形容这三种现状,实际水变成深渊分析起来有九个,不过大原则只有三个。所以我们研究这个道理,讲心性修养之学,是最高的哲学,这些东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做学术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八卦,这个八卦是讲现象,但是还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没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后人所谓叫太极。同样的,印度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只讲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莫那识白净识。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识讲,第六意识,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这最重要。唯识最重要的六七八识也是三渊,所谓第六意识,等于庄子讲的“流水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恒之审为渊”等于是第七末那识,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个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上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的。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的,两个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绝对性的。上面这几句不是宋儒的话,是列子的话。有位同学写论文,认为是宋儒的话,实际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的这几句话在《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时提到的西方,同现在的范畴两样,我们现在的空间更扩大了,那时是以中国为中心的。
“尝又与来。”壶子对列子说,你又再去叫他来。
不知其谁何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他一看壶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列子去追他来。列子追这个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来向老师报告:看不见,丧失了,抓不回来了。这里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列子讲追不到,三个字就完了,庄子为什么用“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庄子的文字太好了,专门在玩弄文字。但是我们把书放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庄子不是在玩弄文字,这三个阶段都有它的道理。“已灭矣,”看不见,每一件事情,同我们讲的话一样,是没有影子的;“已失矣,”丧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么样追,也永远抓不回来的。换一句话讲,这三个阶段,代表了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你要追什么东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住。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经常用的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庄子用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道理的。庄子的文章,我们这次这样讲,隔一阵,说不定又变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讲,就同庄子自己的东西一样,如珠子走盘,非常妙。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壶子告诉列子:刚刚我给他表示的是宇宙万有无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与之虚与委蛇,”这句话解释起来,就是佛学上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壶子说:我给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我们现实的生命,我们活着的身心,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个影子。后来文学上经常用到的成语“虚与委蛇”,就是出自这里。“而不知其谁何。”就是参不透,他看的是如梦如幻的东西,当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们,研究中国的禅宗,有些著作认为,禅宗虽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里面是老庄的东西。这些著作也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道理是什么呢?老庄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在中国弘扬佛法的道理,已经把那个术语都变了,用老庄的术语来讲。譬如从明朝以后,禅宗流行参话头的方法,到了这一百多年后,所流行的参一个话头“念佛是谁?”就同庄子“不知其谁何”这句有关。我们这个能够作用,能讲话听声音,能吃饭能走路能思想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我是谁?身体不是我,身体上每一样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属,现在属于我的使用权。我们这个肉体生下来以后,都归我们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毕竟是借来归我们使用的,现在我们有使用权用它,但没有主权永远占有它,做不到。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当然这个话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被这个话问疯了,两个手在下走路,两个脚朝上,一碰到人就问我是谁?参禅参疯了,永远昏了头,功夫都用不出来了。我是谁?这个问题,你真能找出答案来,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这个问题很难找出答案来,那么日本美国许多学者,研究中国的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就认为是从《庄子》里面出来。这种理论的出现,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为日本许多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悉的还不少。像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年纪大的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着纸拿着笔,而且用不着写白话,古文一写,拿过去他们就懂了,他们的中国诗也做得很好,谈话一点没有觉得困难。他们对老庄很熟悉的,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所以有这个观念。不能说这个观念完全没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这几句话更妙了。“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呢?这个名词,是《庄子》里特有独见,在《庄子》以前很少见。简单明了的解说,“弟靡”就是佛学的一个名词,“游戏三昧”。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如梦如幻,一切皆是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更是游戏,没有哪一样不是游戏,不必要那么去认真的,或者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像在这个大地球大汤圆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个大汤圆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
“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后,懂了“虚与委蛇,”并不可悲,像流水一样地那么优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观,流水过去了追不回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还有流水来的哟。
世界上最初那一点水,最初那一条河,从哪里来?几时来?你说最初那一条河从太阳来,那从太阳来的那一条河又从哪里来?这个虚空里的太阳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从哪里来?同样的道理,“不知其谁何”,你也找不出来。但是,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戏三昧,如梦如幻。
壶子说,我刚刚给神巫看无始以来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见我变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突然看到如梦如幻,一切不现实了,脱离现实太远,连自己都忘掉了,他于是害怕了,“故逃也。”这个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实际上列子也表示,“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换句话讲,这个有神通的神巫被壶子吓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么庄子又说了这一段故事。我们看《应帝王》里面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说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给我们做了一个完全的结论。要注意!结论就在它的题目,《应帝王》这个题目,《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换句话,结论就是在我们的心里头,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结论。
守本份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上面的故事讲,列子见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本来列子对老师壶子怀疑了,认为三个头白磕了,红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师去了。结果壶子表示了三个境界,这也等于禅宗的三关,列子感觉到糟了,跟了老师那么多年,根本连一点东西也没有学到,所以很难过。这不是灰心,也不算惭愧,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于是干脆不玩聪明了,就回家去闭关三年,“为其妻爨,”在家里给太太当下男,做家务,什么都听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从列子开始作的榜样。其实是代表老老实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人应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这就是道。譬如说,我不会做饭,我不会做衣服,那就要想办法学会。人活着,到了某个时候,就是需要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实实回家给太太做饭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觉得什么?这个嘴巴吃荤吃素,没有味道的分别了。就是说列子吃猪肉觉得同吃人肉一样难过,所以也不吃肉,专门吃素了。如果觉得吃猪肉跟吃人肉一样,再过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则学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这里要注意,第一,学道最难是男女饮食,列子对于饮食没有分别了,当然对男女也没有分别了;第二,列子给太太做下男也无所谓了,他觉得一切平等。不然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专门要太太给他倒便壶做饭吃,那个威风他没有。讲到这里,《应帝王》最重要的在这个地方,入世就在这地方,这里就是《应帝王》。庄子在前面讲得道的境界,从《逍遥游》开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装不下了,虚空都装不下了。庄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黄牛的皮都包不住的;庄子讲小的时侯,小得连影子都找不到。庄子形而上的道也讲,怎么修养也讲,讲得天花乱坠。最后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师”。当大师大法师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众生呀,度众生就要入世,入世怎么入呀?我们读完了,结论在哪里嘛?庄子没有给我们下结论,就是在这里下了结论——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下面都是告诉我们入世的道理了:
“于事无与亲,”这是《应帝王》第一个入世的秘诀。有道之士到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无与亲”,就是佛学讲的不执着。所以,人生应该做的事都该做,做完了不执着,不抓得很牢,如行云流水,游戏人间。譬如第一个,不要对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再见,再见就再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自然。万事不执着,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诉我们:“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并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样的结果;“毋固”就是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专替人着想,专为事着想。这四点是孔子的四大法门,是孔门全部学问的中坚。等于佛在《金刚经》上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们两位说法都是一样的。以我看来,如果把孔老夫子头发剃光了,坐在释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样吗?
“雕琢复朴,”我们的人生都在“雕琢”这两个字上,人本来生下来都很朴素,很自然的,由于后天的教育,环境的影响,种种原因,都把圆满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许多的花纹,加上了许多的花样。人这个生命本来很长,乃至肉体的生命都很长的,为什么又很短命呢?就是因为是自己把它雕琢坏了。后天的知识,以形而上道的立场来看,一概都是没有用的。学问啦知识啦,一切都是花样,都在雕琢,都不对。今天我们讲《庄子》听《庄子》,就是我们的花样,很吃亏的。所以去掉了这个雕琢,人生就恢复到那个婴儿的状态。老庄只讲到人刚刚生下来以后,那个婴儿的状态这里,不像佛法不像禅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当然父母没有生以前,你又没有看见,你怎么去找?非找疯不可,那会把你找死了的。老庄不愿意再拿那把刀,把你雕琢到父母未生以前了,他就讲父母既生以后,刚刚生下来那个婴儿的状态——“冥然无知”,你说婴儿完全无知?他是全知、全能,那个才是朴实的境界。
所以把雕琢去掉,恢复到朴实的境界,“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就是固然,是一个形容,人这个身体,就是一块骨头架子上,挂了很多的肉,中间又挂了很多的花样,叫做心肝脾肺肾,脸上也雕琢起来,刻了眼睛刻了耳朵,这些都是上帝给我们刻的,不晓得是上帝是菩萨,随便哪个刻的都是一样,没有关系,反正是雕琢了。“块然独以其形立,”活着就是活着。所以许多哲学问题,到《庄子》这里都没有用了。譬如人生观这么一个哲学问题,我的看法,人生就是人生,没有什么叫观的。所以有一次,同学们给我出一个问题,人生以什么为目的?叫我去学校演讲。开始答应去讲,等到临场要讲时,我常常做冒昧的事,事先都不准备,因为准备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上了场以后,我说这个题目出错了。什么叫目的?今天大家来,诸位的目的是来捧场,凑闹热听《庄子》,我的目的在吹《庄子》,好听一点叫讲《庄子》,这是一个目的。如果我们问人生的目的?人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没有一个人会在妈妈肚子里问:我为什么要生出来?我生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是问明白了才生出来的。所以人生就以人生为目的,本来如此,这个题目本身就是答案,还有什么好讲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庄子“块然独以其形立”的道理。你说人生应该如何如何,你又来雕琢了嘛!不要雕琢,明明就是以人生为目的,很快活的,其无欢喜也无悲,就好了。
“纷而封哉,”“纷”就是纷纭,扰乱自己。“封”就是自己把自己关到某一个范围,封闭起来,封固起来。他说人不懂人生就是人生这个道理,不晓得“块然独以其形立”,就是这个形体活在这个世界,人家骂你好蠢哦,蠢跟聪明差不多的嘛,你聪明不过吃饭,我蠢也不过吃饭,而且蠢人比聪明人胃口还好一点,免得生胃病,也不会得神经病,吃得还多一点,划得来嘛!何必找些烦恼纷忧的东西呢?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烦恼纷忧,不要把自己划归在一个范围,不要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固定的形态。固定的形态,我们普通的就叫人格。那么你说没有人格,那就乱来,更不能乱来,乱来就更“纷”了,更混乱了。所谓“善者不可为,恶事更不做”,善恶之间的差别,恶事对自己的烦忧损害,比善事雕琢得还要厉害。懂了这个道理,善不可为,恶更不可为,所以不可“纷而封哉”。
“一以是终。”人生就是一以贯之,“一”就是没有理由,生命就是一条的,一贯的,开始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无始无终。我们刚才讲的,人生以什么为目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这个意思。
“无为名尸,”“尸”就是尸体,人死了没有灵魂叫尸体。譬如我们中国文化骂一个人,如果做一个公务员,或公司职员,薪水拿得高,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形容他“尸位素餐”,像死人一样占有那个位置,光晓得吃饭,饭桶一个。如果讲难听一点,我们乡下人骂人:这个家伙占着茅坑不屙屎,讨厌!“无为名尸,”自己不要为求名骗了自己,做了虚名的奴隶。我们现在的社会,一个青年出来做事,就想知名度很高。知名度高了的人最痛苦,就变成尸体了,哪里都请你亮相,天天给那个摄影机照相的,眼睛很容易坏了。这就是千万不要被名困住了。
“无为谋府,”“谋”就是谋略。千万不要用聪明打主意动脑筋整人家,打主意动脑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人生就不会很自然地活下去。
“无为事任,”不要为任何的事情。当然不是说叫你不要挑责任了,这个“任”,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要执着。如果你说“无为事任”,什么事情都不要挑责任,那你干什么去的?那列子还会跑去给太太做饭呢?做饭也是责任啊。
“无为知主。”“知”通智。不要认为自己学问高,学问聪明。
“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体尽”,体会这个生命。任何一个人,不管有无知识,这个生命都非常宝贵,非常伟大。我们这个生命中有一个真的生命,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的,每当你来入世《应帝王》。“而游无朕。”“朕”是什么?古代皇帝就自称朕。古代的“吾”“予”“朕”都是同样的意思,所以中国字有人很讨厌,一个观念有很多字。不要讨厌,我们上古文字言语不同,到现在广东话,山东话等也没有统一。各地有一个我做代表,山东叫“俺”,有些地方叫“咱们”。古代这个“朕”也是我,是中原、西北高原一带的音。“而游无朕”,处事无我。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上天给我们一个生命多么宝贵,我们要善于使这个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到应该走的时候,也不客气,也不占着不走,光屁股来,赤裸裸地走,走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也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一切都归之于自然,天地生养了万物,生养了我的生命、我的肉体,最后都还归于天地,这是自然之理,没有什么了不起。“亦虚而已”,就是很空灵,很自然地在这个世界。你说这样一样,这个生命有什么意思?大有意思!这样的人,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人生,才尊重自己的生命。
物来则应 过去不留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得道的人在这个世间,是“用心若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心如明镜,一切都像镜子摆在那里,一切影像到他前面一照,如梦如幻,什么叫梦幻呢?我们往大穿衣镜前一站,马上就到了那个境界,往穿衣镜里看自己,不要看肉体,看镜子里的我,立刻会忘掉我这个身体的。不过要注意,不能长看。真的哟,昼夜看,只要看七天七夜,就会忘了自己这个肉体,会把那个抓往了,人会马上离开这个身体了。很可能,非常可能,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道家有这个法门,这个法门不能轻易用,用不得的。所以人只要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你就体会到,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的确是梦中生。这个秘诀漏了,本来不漏,给一个朋友问了半天,漏了以后,他去一试验,就会体会进去了,我就没有卖的了。所以用镜子处事这个道理,八个字:“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个就是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也就是“明镜亦非台”的道理。
得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不将不逆,”“逆”就是欢迎,“将”就是去将就去执着,既不执着也不欢迎,任何事情来了也不拒绝。你说今天我倒霉了,遇上很不痛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不岔入一件不痛快的事,那个生活太单调了,需要来个不痛快隔隔,因为不痛快过后,来个痛快,你不晓得多高兴,所以一定要这么调节一下。所以好的与坏的来了,“不将不逆”,不欢迎也不拒绝,听其自然。“应而不藏,”就是镜子照东西一样的道理,“物来而应,过去不留”,心中不藏,一切恩怨是非,不是没有是非善恶,都有,过去就不留,此心很平静。“故能胜物而不伤。”你修养到这样才能入世。这是道,最高的境界。
内七篇到了这一段,是一篇大结论。这一段很重要哟。现在是工商业的社会,大家那个生活呀,忙碌得自己已经不是真人了。父母把我们生下来,等到一长大,那个真人跑掉了,活着的都是假人,不是至人,都是这个物质环境忙碌得昏了头了。真抓住自己是一个人,应付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必须要《庄子》这一段,《应帝王》入世,能够这样,就可以“胜物而不伤”,才能不被物质所打垮,不被环境所诱惑,才不会伤害到自己,做到我还是我。
我们平常研究《庄子》,翻开来,总把一条鱼变成大鹏鸟,看得很精彩,那个一点都不精彩,那是电影的广告,序幕,真正的精彩在《应帝王》这一段,这一点只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讲完了。但是你不要看着容易,这个道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就做不到,就是我经常讲的,我们人生只有十二个字:“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这就是我的咒语,是无上咒,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庄子这个道理,我们一听非常有理,但做不到。要怎么样做到呢?对不起,从《逍遥游》第一篇开始,就要有这个道的修养,有这个道的修养,才能真做到这样,所以很难了。相反的来说,你如果在道理上认通了,没有道的修养,能够做人做到这个样子,前面所讲的至人之道,都得到了,自然就会成功了。正反是一样的道理。那么下面,庄子的习惯,有一个话头给你参。
南海之帝为儵 ,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浑沌初开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帝”代表主宰,南北极各有一个主宰,一个叫“儵”,一个叫“忽”,这两个主宰分区而治。他们不用竞选的,天生来就是如此。我们一般讲话,你这个人太疏忽了,规规矩矩照古文写,应写作“儵忽”。疏忽这个术语是从这里来的。注意哟,庄子很少提到东西,只提南北。中央有个主宰叫“浑沌”,不是我们吃的馄饨,这个浑沌,就是阴阳合在一起。其实我们吃的馄饨,肉啊面粉啊等包在一起,原始的意思就是从浑沌这两个字的观念来的。
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两个家伙的名字叫儵、忽,一听就知冒昧得很。换句话说,儵的外号叫冒,忽的外号叫昧,合起来就叫冒昧。这两个冒失鬼,经常在中央老板那里会面,“浑沌待之甚善”,大概浑沌请他们吃了馄饨。他们觉得浑沌太好了,就想报答浑沌,想了半天,想到了世界上的人,这些人都聪明,为什么呢?因为脸上有七个洞。人脸上有了洞,眼可看,耳可听,鼻可呼吸,这些多重要啊。可惜这个浑沌老兄,脸像汤圆一样是圆的,他没有开窍,太混蛋了。所以,唯有一个办法报答浑沌的就是使他开窍。两位冒失鬼就到工具店买一个工具箱,每一天给浑沌开一个窍,七天开了七个窍,浑沌死掉了。馄饨死掉了就变成面包了,这下完了。庄子就是那么幽默的,所以读《庄子》有时我们会读得笑的。你要学风趣的文章,就要学《庄子》。
所以你们打坐的人,有时候碰到气脉浑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浑沌的境界,这是道家的术语。真得到浑沌境界的时候,不是昏沉,那是真正的定,六根不动了,内外隔绝了,本身内部的气脉也不动了,气脉都通了嘛。你如果又想使什么河车转动,任督二脉打开,那中间的浑沌就死掉了。修道入定,必须进入浑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础,然后才能阳神出窍。所以,一般人修气脉、转河车、修三脉七轮,为了什么?为了回到那个卖馄饨的家里去,那得道基础就有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