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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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鉴赏大典·前言
王禹偁词作鉴赏
寇准词作鉴赏
钱惟演词作鉴赏
陈尧佐词作鉴赏
潘阆词作鉴赏
林逋词作鉴赏
杨亿词作鉴赏
陈亚词作鉴赏
夏竦词作鉴赏
范仲淹词作鉴赏
柳永词作鉴赏
张先词作鉴赏
晏殊词作鉴赏
张昪词作鉴赏
石延年词作鉴赏
李冠词作鉴赏
宋祁词作鉴赏
梅尧臣词作鉴赏
叶清臣词作鉴赏
欧阳修词作鉴赏
王琪词作鉴赏
解昉词作鉴赏
韩琦词作鉴赏
杜安世词作鉴赏
李师中词作鉴赏
蔡挺词作鉴赏
司马光词作鉴赏
韩缜词作鉴赏
阮逸女词作鉴赏
王安石词作鉴赏
章楶词作鉴赏
王安国词作鉴赏
孙洙词作鉴赏
晏几道词作鉴赏
王观词作鉴赏
张舜民词作鉴赏
魏夫人词作鉴赏
王诜词作鉴赏
苏轼词作鉴赏
李之仪词作鉴赏
舒亶词作鉴赏
黄裳词作鉴赏
王雱词作鉴赏
黄庭坚词作鉴赏
晁端礼词作鉴赏
李元膺词作鉴赏
朱服词作鉴赏
刘弇词作鉴赏
时彦词作鉴赏
秦观词作鉴赏
米芾词作鉴赏
李甲词作鉴赏
赵令畤词作鉴赏
贺铸词作鉴赏
仲殊词作鉴赏
晁补之词作鉴赏
张耒词作鉴赏
周邦彦词作鉴赏
李廌词作鉴赏
阮阅词作鉴赏
赵企词作鉴赏
谢逸词作鉴赏
晁冲之词作鉴赏
苏庠词作鉴赏
毛滂词作鉴赏
司马槱词作鉴赏
谢薖词作鉴赏
惠洪词作鉴赏
谢克家词作鉴赏
秦湛词作鉴赏
徐俯词作鉴赏
王安中词作鉴赏
叶梦得词作鉴赏
刘一让词作鉴赏
汪藻词作鉴赏
曹组词作鉴赏
万俟咏词作鉴赏
田为词作鉴赏
徐伸词作鉴赏
陈克词作鉴赏
朱敦儒词作鉴赏
慕容岩卿妻词作鉴赏
周紫芝词作鉴赏
赵佶词作鉴赏
李祁词作鉴赏
李纲词作鉴赏
何籀词作鉴赏
廖世美词作鉴赏
李清照词作鉴赏
吕本中词作鉴赏
胡世将词作鉴赏
赵鼎词作鉴赏
向子諲词作鉴赏
李持正词作鉴赏
幼卿词作鉴赏
宋词鉴赏大典·前言
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史上,词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词原是了隋唐以来配合燕乐而创作的歌辞,后来逐渐成为一种长短的诗体。它最初民间流传,晚唐时期,文人开始创作,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词的艺术水平。到宋代,词达到了其艺术顶峰,和唐诗并列对举,各极其美各臻其盛。
词是中国古代最美的文学,最动人的文学,最擅长抒情的文字,最让人沉醉心迷的文字。它和美,浑融蕴藉。它深微隐幽,意味渊永,美到极处,又豪放到极处。
词坛正宗的婉约派,香软艳丽,柔到极处,最善娱宾遣兴,写男女幽怨,曲折隐微。诗文之不可道者,皆以词出之,“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追寻已远。”豪放一派,则词如诗文,举凡伤情离别,吊古怀今,社会生活,政治风云,无不人词。雄放慷慨,动人心魄。
它最擅抒情,写艳情而不纤佻,写富贵而不卑俗,如行云流水、老松柔树,临风伴月,情调闲雅,怀抱旷怀,美轮美奂,使人心驰神往,无限沉迷。
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宋祁、张先、苏轼、黄庭坚、秦观、贺铸、张来、晁补之、周邦彦、张元千、张孝祥、朱敦儒、史浩、岳飞、李清照、辛弃疾、陈亮、陆游、姜夔、吴文英、文天祥、元好问……这一系列闪光的名字,为我们缔造了中国最美的词文学殿堂。
只有一个唯美的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绝美的艺术。
它们是千古流芳的璀灿经典,是风雨人生路上的最好伴侣。
王禹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今属山东)人。晚贬知黄州,世称王黄州。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登进士第,授成武主簿,迁大理评事,移知长洲。端拱初,擢右拾遗,直史馆。后拜左司谏、知制诰。淳化二年(991),贬商州团练副使。至道元年(995),任翰林学士,坐讪谤,以工部郎中出知滁州,改知扬州。真宗即位,复知制诰,上书提出“谨边防”,“减冗兵,并冗吏”等事。与修《太祖实录》,以直书史事,再贬出京,知黄州,徙蕲州。
咸平四年卒,年四十八。《宋史》与《东都事略》有传。禹偁性刚直,遇事敢言,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曾三次遭贬黜。著有《小畜集》。苏轼所撰《王元之画像赞并序》,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反对宋初浮靡文风,提倡平易朴素,其诗文清丽可爱,颇受后人推重。
●点绛唇
王禹偁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王禹偁词作鉴赏
此词是北宋最早的小令之一,也是作者唯一的传世之作。全词以清丽的笔触、沉郁而高旷的格调,即事即目,寓情于景,通过描绘江南雨景,寄寓了作者积极用世、渴望有所作为的政治理想和怀才不遇的苦闷情怀。《竹林纪事》评此词云:“情丽可爱,岂止以诗擅名。”起首一句“雨恨云愁”,借景抒情,借情写景。云、雨并无喜怒哀乐,但词人觉得,那江南的雨,绵绵不尽,分明是恨意难消;那灰色的云块,层层堆积,分明是郁积着愁闷。即使是这弥漫着恨和愁的云雨之中,江南的景色,依旧是美丽的。南齐诗人谢朓《入朝曲》写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王禹偁用“依旧”二字,表明自己是仅承旧说,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上片煞拍写的是:濛濛的雨幕中,村落渔市点缀湖边水畔;一缕淡淡的炊烟,从村落上空袅袅升起;水天相连的远处,一行大雁,首尾相连,款款而飞。但如此佳丽的景色,却未能使词人欢快愉悦,因为“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古人心目中,由飞鸿引起的感想有许多。“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这里,词人遥见冲天远去的大雁,触发的是“平生事”的联想,想到了男儿一生的事业。王禹偁中进士后,只当了长洲知县。这小小的芝麻官,无法实现他胸中的大志,于是他恨无知音,愁无双翼,不能象“征鸿”一样展翅高飞。最后,王词将“平生事”凝聚对“天际征鸿”的睇视之中,显得含蓄深沉,言而不尽。
这首词艺术风格上一改宋初小令雍容典雅、柔靡无力的格局,显示出别具一格的面目。词中交替运用比拟手法和衬托手法,层层深入,含吐不露,语言清新自然,不事雕饰,读来令人心旷神怡。从思想内容看,此词对于改变北宋初年词坛上流行的“秉笔多艳冶”的风气起了重要作用,为词境的开拓作了一定的贡献。
寇准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寇准(961—1023)字平仲,下邽(今陕西渭南北)人。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授大理评事,知巴东县。累迁枢密院直学士,判吏部东铨。为官敢直言。景德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反对王钦若等南迁主张,力主抵抗辽军进攻,促使真宗往澶州(今河南濮阳)前线亲自抗敌,与辽订立澶渊之盟。
后为王钦若所谮,罢知陕州。天禧三年(1019)再相。真宗病,刘皇后预朝政,準密奏请太子监国,事泄,为丁谓排挤,罢相,封莱国公。后贬道州司马,再贬雷州司户参军。天圣元年卒于贬所,年六十三,谥忠愍。著有《寇莱公集》七卷。《全宋词》录其词四首,《全宋词补辑》另从《诗渊》辑得一首。
●江南春
寇准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寇准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丽宛转、柔美多情的笔触,以景起,以情结,以景寄情,情景交融,抒写了女子怀人伤春的情愫。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评此词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
起首四句勾勒出一幅江南暮春图景:一泓春水,烟波渺渺,岸边杨柳,柔条飘飘。那绵绵不尽的萋萋芳草蔓伸到遥远的天涯。夕阳映照下,孤零零的村落阒寂无人,只见纷纷凋谢的杏花飘飞满地。以上四句含有丰富的意蕴和情思。“波渺渺”,水悠悠,含有佳人望穿秋水的深情。“柳依依”,使人触目伤怀,想起当年长亭惜别之时。“孤村”句说明主人公心情之孤寂,“斜阳”句则包含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凉和感伤。
结拍两句承前面写景的层层渲染铺垫,直抒胸臆,情深意挚,将女主人公的离愁抒写得淋漓尽致,使人感觉到她的青春年华正孤寂落寞的漫长等待中流逝。
●踏莎行·春暮
寇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寇准词作鉴赏
宋人胡仔称寇准“诗思凄婉,盖富于情者。”这一评语,用以评析寇准的词作也是恰当的。这首闺怨词便体现了上述艺术特色。词中以细腻有致、沉郁多情的语言,以写景起,情由景生,又以写景结,以景结情,将暮春时节一位闺中思妇怀念久别远人的孤寂情怀抒写得委婉动人。全词情景交融,意境浑然,风格清新,语言晓畅,堪称闺怨词中的佳作。
上片起首三句写暮春残景,首句是概括性的叙述,第二句是写耳中所闻,第三句是目中所见。这三句,营造出衰残、迟暮的情致,为写女主人公的伤春情怀制造了气氛。
接着由室外景转向室内来,由写景转到写人。房屋是华美的,此刻静无人声,但觉细雨濛濛;屏风掩住了室内景象,只见那尚未燃尽的沉香,余烟袅袅。
这是以“余香袅袅”来衬托室内环境的静这两句,含蓄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对于远人无结果的、渺茫的期待。
过片写女主人公落寞失望中,又一次回忆起昔日依依惜别时那私下的约言,然而对方一直音信杳然。这两句,把女主人公那种深以往昔恋情为念的内心情愫,深沉地表达出来了。“菱花尘满慵将照”,写女主人公懒于对镜梳妆,镜匣很久不打开,那上面都积满尘土了。这三句连贯直下,把她为情所苦,但却决不负情的心愫,通过句句加深,层层加重的复叠手法,表现得沉挚凝炼。结拍写女主人公心情极度难过,似乎魂都为之“销”,于是去倚楼望远,可是这时候眼睛所能望见的,只是长空暗淡、芳香连绵。而翘望着的那个人,却始终不见归来!这两句以写景收束全篇,余韵无穷。
这首伤时惜别之作,写得情思绵绵,凄婉动人。
词中虽然先写景后写情,但景中也是寄寓深情的。全词于字里行间处处跃动着抒情女主人公对于红英落尽、芳歇春去的感伤与惋叹,流露出一种美人迟暮、青春易逝的惆怅之情,读之令人销魂。
钱惟演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钱惟演(977—1034)字希圣,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吴越王钱俶之子,生于太平兴国二年,《全宋词》作生于建隆三年(962),误。随父归宋,为右屯卫将军。真宗时,召试学士院,改太仆少卿,命直秘阁,预修《册府元龟》,随知制诰,为翰林学士,迁工部尚书。仁宗即位,拜枢密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许州。后因擅议宗庙罪,贬崇信军节度使,谪居汉东。景祐元年卒,年五十八,谥文僖。
《宋史》、《东都事略》与《隆平集》有传。文辞清丽,与杨亿、刘筠齐名,为“西昆体”代表作家之一。著有《金坡遗事》、《玉堂逢辰录》等。
●玉楼春
钱惟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时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钱惟演词作鉴赏
此为作者暮年遣怀之作。词中以极其凄婉的笔触,抒写了作者的垂暮之感和政治失意的感伤。作品中的“芳草”、“泪眼”、“鸾镜”、“朱颜”等意象无不充满绝望后的浓重感伤色彩,反映出宋初纤丽词风的艺术特色。
上片起首两句,从城上和城下两处着墨,声形兼备、富于动感地描绘春景,勾勒出一幅城头上莺语阵阵、风光无限;城脚下烟波浩淼、春水拍岸的图画,使读者隐然感觉到主人公的伤春愁绪,从而为下文的遣怀抒情作好了铺垫。
上片结末两句转而抒情,言绿杨芳草年年生发,而词人已是眼泪流尽,愁肠先断,愁惨之气溢于言表。从表现手法上讲,用绿杨芳草来渲染泪眼愁肠,也就达到了情景相生的效果,情致极为凄婉。此二句由景入情,词意陡转,波澜突起。
过片两句,从精神与形体两方面感叹老之已至,抒写了词人无可奈何的伤感情怀。从中可以窥见,一贬汉东,默默无闻,大势已去,这对于曾经“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的作者来说,打击是多么巨大。结拍两句将借酒浇愁这一司空见惯的题材赋予新意,敏锐而恰切地扣住词人对“芳尊”态度的前后变化这一细节,形成强烈反差,由景入情,画龙点睛,传神地抒发出一个政治失意者的绝望心情。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二云:“侍儿小名録云:”钱恩公谪汉东日(指钱惟演晚年谪随州),撰《玉楼春》词曰:“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往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每酒阑歌之,则泣下。后阁有白发姬,乃邓王歌鬟惊鸿也。遽言:“先王将薨,预戒挽铎中歌木兰花引绋为送。今相公亦将亡乎。果薨于随州。”可为此词注脚。
陈尧佐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尧佐(963—1044)字希元,号知馀,世称颍川先生,阆中(今属四川)人。端拱间登进士第,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景祐四年(1037),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次年罢相。庆历四年卒,年八十二,谥文惠。《宋史》有传。工诗文,善古隶八分,点画肥重,世称之“堆墨书”。其词作《踏莎行》一首,见《湘山野录》卷中。
●踏莎行
陈尧佐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
翩翩又见新来燕。
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
画梁时拂歌尘散。
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陈尧佐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唯一留传于世的词作,是作者为感谢宰相申国公吕夷简荐引其拜相之恩德而作。词中采用比兴、暗喻手法,以燕子自喻,寄寓了词人的感恩思想。
词的起首三句点节序,写环境,以燕子的翩然来归,喻朝廷的济济多士,同时也寄寓了词人对如同明媚春光的盛世的赞美与热爱,以及词人悠然自得的心情。二社,指春社与秋社,是祭祀社神(土地神)的节日。春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联系下文来看,这里主要指春社,之所以要说是“二社”,因为要与下句的“千秋”对举。就作为候鸟的燕子来说,相传春社来,秋社去,故亦可称“二社”。“千秋庭院”,一作“千家庭院”。“千秋”义较胜,即秋千。燕子于寒食前后归来,而秋千正是寒食之戏。此亦暗点时令,与“二社”照应。“翩翩”,轻快。燕子一会儿飞向空中,一会儿贴近地面,自由之态可掬。句中着一“又”字,说明燕子的翩然来归,非止一双,“新来”切己之初就任,语虽浅而意深,进一步歌颂朝廷的无量恩德。
三、四两句暗喻吕夷简的退位让贤,并自谦依附得太晚。词人把这一层意思,表达得极为婉曲,令人觉得含蓄蕴藉而不直白、浮浅。“凤凰巢稳许为邻”,以凤凰形容邻座之巢,意突出其华美与高贵。不说“占得”,而说“许为邻”,亦谦恭之意。“潇湘”谓燕子从来之处,当系虚指。“来何晚”三字,充满感情色彩。从语气上看,似为自责,其中大有“相从恨晚”之意。
过片二句以象征、比拟手法,通过描写心情舒畅的燕子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的意象,表达出词人当时的欢乐、畅适心境。“红楼”为富贵之家,“绿岸”为优美之境。“乱入”形容燕子的纷飞。下片第三句“画梁时拂歌尘散”,据刘向《别录》云,汉代有虞公者,善歌,发声能震散梁上灰尘。华堂歌管,是富贵人家常事,燕子栖于画梁,则梁尘亦可称作“歌尘”。此亦为居处之华贵作一点缀。
结尾二句以“主人”喻吕夷简,以“燕”喻词人自身,委婉曲折地表达了感恩之情。“为谁归去为谁来”,纯为口语,一句提问,引起读者充分注意,然后轻轻逗出“主人恩重珠帘卷”,悠然沁入人心,完成了作品的主题。这种代燕子立言以表示对主人感激的象征手法,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此词虽然格调不高,但它以曲笔抒深情,笔愈曲而情愈浓,读来令人回味无穷,艺术上不乏可取之处。
潘阆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潘阆(?—1009)字逍遥,又号逍遥子,大名(今河北大名)人。至道元年(995),赐进士及第,授四门国子博士。后坐事亡命。真宗时释其罪,任滁州参军。大中祥符二年卒。事迹见于《咸淳临安志》卷六五、卷九三。工诗。有《逍遥集》一卷,《逍遥词》一卷。
●酒泉子
潘阆
长忆西湖。
尽日凭阑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
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
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潘阆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回忆杭州西湖旖旎风光之词。全词情景交融,先写西湖光景,后写忆者之情。词中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并用,景中寄情,情中寄景,选景高洁,情调闲雅,用笔淡炼,纯用白描,艺术手法甚为高超。
上片首句一方面,显示西湖风景十分美好,令作者念念不忘;另一方面,经“忆”字提示,下文便从现实中脱开,转入回忆。接下来一句,由今日的不懈思念,引出当年无尽的栖迟,用感情带动写景。“凭阑楼上”是词中熟语,极难出新意,然而用这里,表明作者终日留恋的同时,还使以下诸景因之入目无遗。“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前句写风物,后句写背景,相映生辉。“三三两两”句点渔舟位置,有悠然自、不扰不喧的意思。
过片两句,继续写当日楼上见闻,上句写声,“依约”是隐约、听不分明的意思,摹笛声渺茫幽远、似有若无的韵致;后句写形,用“忽惊起”状白鸟(即白鹭)翩然而逝、倏然而惊的形态,色彩明快,颇具情味,朴实的白描中透出空灵。“别来”二字将思路从回忆拉到现实。“闲整钓鱼竿”不仅应上片之“钓鱼舟”,而且以收拾鱼竿、急欲赴西湖垂钓的神情,衬托忆西湖忆得不能忍耐、亟想归隐湖上的念头。词之下片,营造出钓翁渔隐出没的寥阔苍茫的背景,以景寓情,寄托了词人的“出尘”思想。
宋杨湜《古今词话》云:“潘逍遥狂逸不羁,往往有出尘之语。”此语从此词中,可见斑。
●酒泉子
潘阆
长忆西山,灵隐寺前三竺后,冷泉亭上旧曾游,三伏似清秋。
白猿时见攀高树,长啸一声何处去?
别来几向画图看,终是欠峰峦!
潘阆词作鉴赏
此词以含蓄委婉的笔触,交替使用白描、绘神、想象、反衬等多种手法,回忆了杭州西山胜景,抒写了作者对西湖周围胜地的深挚眷恋。
上片起首一句点明题旨,然后直接进入回忆。第二句用两个地名词和两个方位词,带出了寺前山后的一切风景点。第三句是近景小景,展现了广阔的背景以后,再专门回味游览冷泉这一名胜时的情形,自然也有举一点以见全貌的作用。以上两句是全篇中唯一正面写景的地方,但句中只标明地点方位和说明旧日曾经亲游,至于这里的风景到底怎样美好,作者却不直说。这样写可以让读者驰骋想象,他们有可能填补出比任何笔墨、色彩都多得多、美得多的景象来,这是艺术空白的妙用。上片结尾一句意思是说这里游憩,即使酷热的三伏天也如清爽的秋日。如果说前两句写景只点出景哪里,是使用了艺术的拙笔的话,那么这一句无边的美景之上精心捕捉山光物态的神韵,则使用了艺术的巧笔。
过片两句是想象。冷泉亭左侧有呼猿洞,相传晋代僧人慧理曾蓄白猿于此。这两句虚事实写,更添了西山灵气。从内容上看,作者这两句中似乎还通过白猿的长啸而去,怀念杳无踪迹的慧理,然后再通过对慧理的追缅,遥寄自己许身湖山、与猿为侣的愿望。结拍两句,意思是说:别后因为甚思西山而不可得,只好找来西山的画图频频观看,但那上面终究找不出真山峰的美质来。这里用图画作为反衬,西山的灵姿秀气因此更为突出了。“欠峰峦”,指缺少峰峦,实际上是说没有好的峰峦。“画图”,别本作“画阑”(“阑”同“栏”),说诗人所处的地方多次凭阑而望,终是看不到西山那些优美的山峰。这样当然也通,但少了西山比图画更美丽这层意思。
●酒泉子
潘阆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潘阆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豪迈的气势和劲健的笔触,描绘了钱江潮涌的壮美风光。词的上片描写观潮盛况,表现大自然的壮观、奇伟;下片描写弄潮情景,表现弄潮健儿与大自然奋力搏斗的大无畏精神,抒发出人定胜天的豪迈气概。
上片起首两句,写杭州人倾城而出,拥挤钱塘江边,万头攒动,争看江面潮水上涨。为下面潮水的涌现制造了气氛,作好了铺垫。上片结尾两句,运用比喻、夸张等手法,把钱江潮涌的排山倒海、声容俱壮,渲染得有声有色、惊险生动。
过片转而描写弄潮儿的英勇无畏、搏击风浪、身手不凡和履险如夷。这两句纯用白描手法,写得有声有色,富于动感,眩目惊心。结拍由回忆转为现实,写词人虽离杭已久,但那壮观的钱江涌潮仍频频入梦,以至梦醒后尚感惊心动魄。
此词对于钱江涌潮的描绘,可谓匠心独远,别具神韵。词中“来疑沧海尽成空”一句采用夸张手法,浓墨重彩,大开大阖,感染力甚强。上片第二句的“争”、“望”二字,生动地表现了人们盼潮到来的殷切心情,从空间广阔的角度进行烘托与大潮的壮观结合得甚为密切。结拍言梦醒后尚心有余悸,更深化了潮水的雄壮意象。前后的烘托与中间重点描写当中的夸张手法配合紧密,使全词的结构浑然一体。
林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林逋(968—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少孤力学,恬淡好古。初游江淮间,后归隐杭州西湖孤山,赏梅养鹤,经身不仕,也不婚娶,旧时称“梅妻鹤子”。天圣六年卒,仁宗赐谥和靖先生。《宋史》、《东都事略》、《名臣碑传琬琰集》均有传。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诗风格淡远,有《林和靖诗集》四卷,《补遗》一卷。《全宋词》录其词三首。
●点绛唇
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林逋词作鉴赏
此为咏物词中的佳作。全词以清新空灵的笔触,物中见情,寄寓深意,借吟咏春草抒写离愁别绪。整首词熔咏物与抒情于一炉,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怅伤春之情,渲染出绵绵不尽的离愁。
金谷,即金谷园,指西晋富豪石崇洛阳建造的一座奢华的别墅。石崇《金谷诗序》里说,征西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时,他曾金谷涧为其饯行。所以后来南朝江淹的《别赋》中就有“送客金谷”之说,成了典故。“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人既去,园无主,草木无情,依旧年复一年逢春而生。曾经是锦绣繁华的丽园,如今已是杂树横空、蔓草遍地了。写春色用“乱生”二字,可见荒芜之状,其意味,与杜牧《金谷园》诗中的“流水无情草自春”相近。“谁为主”之问,除点明园的荒凉无主外,还蕴含着作者对人世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之慨叹。
“余花”两句,写无主荒园细雨中春色凋零,绚烂的花朵已纷纷坠落,连枝头稀疏的余花,也随濛濛细雨而去。“满地和烟雨”,境界阔大而情调哀伤,虽从雨中落花着笔,却包含着草盛人稀之意。眼看“匆匆春又归去”,词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
过片直写离情。长亭,亦称十里长亭。古代为亲人送行,常长亭设宴饯别,吟咏留赠。此时别意绵绵,难舍难分,直到太阳西下。“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词人正是抓住了黯然销魂的时刻,摄下了这幅长亭送别的画面。最后“王孙”三句,活用《楚辞意,是全词之主旨。“王孙”本是古代对贵族公子的尊称,后来诗词中,往往代指出门远游之人。凝望着亲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唯见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无涯。正如李煜》清平乐《词所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长相思
林逋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词作鉴赏
此词采用民歌中常见的复沓形式,以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节奏和清新优美的语言,托为一个女子声口,抒写了她因爱情生活受到破坏,被迫与心上人江边诀别的悲怀。
上片起首两句,用民歌传统的起兴手法,叠下两个“青”字,色彩鲜明地描画出钱塘江两岸山明水秀的江南胜景。接下来两句,以拟人化手法移情寄怨,借青山无情反衬离人有恨,深切道出了有情人诀别时的痛苦。
过片两句由写景转入抒情。写行者与送者。临别之际,泪眼相对,哽咽无语。结拍两句含蓄点出了他们悲苦难言的底蕴,并以分别后的一江恨水抒写有情人的离情别绪。古代男女定情时,往往用丝绸带打成一个心形的结,叫做“同心结”。“结未成”,喻示他们爱情生活横遭不幸。不知是什么强暴的力量,使他们心心相印而难成眷属,只能各自带着心头的累累创伤,来此洒泪而别。这两句以景语作结,创造出一个隽永空茫、余味无穷的艺境。
杨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亿(974—1020)字大年,浦城(今属福建)人,少有才名。年十一,宋太宗闻其名,诏送阙下试诗赋,授秘书省正字。淳化三年(992),赐进士及第,任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天禧四年卒,年四十七,谥文。《宋史》、《东都事略》、《名臣碑传琬琰集》有传。相传其为文风格雄健,才思敏捷,对客谈笑,挥毫不辍。性耿介,尚名节。与刘筠、钱惟演等时相唱和,为“西昆体”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武夷新集》二十卷、《杨文公谈苑》。词存《少年游》一首,见《梅苑》卷一○。
●少年游
杨亿
江南节物,水昏云淡,飞雪满前村。
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
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
等闲风雨又纷纷,更忍向、笛中闻。
杨亿词作鉴赏
此为咏梅之作。全词以写景始,以抒情终,通过风雪交加之际不畏风刀霜剑的梅花这一物象,抒写了作者别有怀抱的人生感慨。词中借景言情,即景发感,营造出一个深婉蕴藉、若即若离、空朦柔美的意境。
上片起首三句,点明地点江南,时令为严冬,刻划出风雪肃杀中的景象,为写迎冰雪而开的早梅作铺垫。此处既没有点破梅,又没有刻画梅,却从“水昏云淡”中、前村飞雪中,烘托出梅的“冰姿玉态”来,把梅的傲雪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后面三句,开始直接写梅花。“翠岭”,指位于粤、赣交界处的梅岭,据传张九龄为相,令人开凿新路,沿途植梅,故有是称。“迢递寄归人”,暗用南朝宋人陆凯赠范晔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下片具体描绘梅的“芳艳”,并风雨摧残的物象中寄托词人的惆怅和伤感,达到托物抒怀、借景言情的目的。“寿阳妆罢”,用寿阳公主梅落额上的典故。据唐韩鄂《岁华纪丽。人日梅花妆》云: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曾经睡含章殿的檐下,梅花落到她的额上,成五出之花,怎么拂拭也留着花的印痕,宫中争相摹仿,于是有所谓梅花妆。“冰姿”二句,是作者对不惧风雪、冰肌玉骨的梅花的高度赞美。“等闲”一句写梅花遭到风雨的摧残,寄托了词人的升沉之感,芳菲缠绵之中,具沉郁顿挫之致。词人这里用一个“又”字表示自己同样人生旅途上历经风波;又用了“等闲”两字来表达其遭到摧残的“平白无故”。“更忍向、笛中闻”,是以情语作结,辞锯远,真味无穷,化用了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听黄鹤楼上吹笛》)的诗意。李白借笛中有《梅花落》的曲调,运用“双关”的修辞手段,写出当时冷落的心境,苍凉的景色中透露内心的悲凉。而词人则是风雨纷纷的现实中,感到名花零落的悲哀,悠扬的笛声中,不忍听到《梅花落》的曲调,表明自己为梅花受风雨摧残而伤感,情致极为凄婉。总之,全词借物言情,营造出若即若离、美不胜收的艺术境界,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味。
陈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亚」字亚之,扬州(今属江苏)人。咸平五年(1002)进士。历任于潜令,知越州、润州、湖州,官至太常少卿。著有《澄源集》,已佚。事迹散见于《至顺镇江志》卷二一、《黄豫章集》卷二六。
少孤,长于舅家,受其舅影响,熟谙,药名,有药名诗百馀首。《全宋词》录其《生查子》药名词四首。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一云:“虽一时俳谐之词,然所寄兴,亦有深意。”
●生查子·药名闺情
陈亚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
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陈亚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别具风味的药名闺情词。词中以深挚的感情和浅近的语言,别具一格、匠心独运地妙用一连串药名,通过闺中人以书信向客居外的夫君倾诉相思之情的情节,抒写了闺中人思念远人的款款深情。
词的上片通过闺中人书信难表相思之深的描写,抒写她对丈夫的深情厚意。起首两句,谓自从丈夫别后,忆念甚深。她无法排解离愁,便把深深的思念写入信中,但却怎么写也写不尽。“字字”二句是说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诉说这离别之苦的,是要丈夫读了知道此情。句中之“参商”,指参、商二星。参星西,商星(即辰星)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比喻双方隔绝。“檀郎”,是美男子的代称;此指闺中人的丈夫。“苦参商”三字极传神,谓因夫妻离别、隔如参商而苦恨不已。这正好说明闺中人何以“相思意已深”而“白纸书难足”了。以上,“相思”、“意已”(薏苡)、“白纸(芷)”、“苦参”、“郎读(狼毒)”均为药名。
过片“记得约当归”前添上“分明”二字,更显出分手时的相约印象甚深。“分明”二句,写闺中人回忆当日分手时的情景:她一再叮嘱丈夫,最迟不要超过樱桃红熟时(指夏季)回家。但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她终不见心上人回来。于是,她不禁爱怨交织地问道:“现连菊花都开了(指秋天),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这四句一气呵成,情味深长,含蕴不尽,可看作是信中内容的延续,也可看作是信外的心底思忖。
词的下片,以怨詈口气,进一步抒写闺中人怀念远人的情怀;结尾出以反问,更显思念之深切。词中使用的药名,有“当归”、“远至(志)”、“樱姚”、“菊花”、“回乡(茴乡)”等。
々名词,规定每句至少要有一个药名,药名可借用同音字。这首词中的“相思”、“苦参”、“当归”、“樱桃”、“菊花”是药名本字:“意已”、“白纸”、“郎读”、“远至”、“回乡”等,则是同意借用而药名的。作者词中对十种药名的妙用,显示了他医药知识的精深。
夏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夏竦(985—1051)字子乔,江州德安(今属江西)人。景德四年(1007)中贤良方正科,授光禄丞,通判台州。仁宗朝,与王钦若、丁谓等交结,渐至参知认事。官至枢密使,封英国公。后出知河南府,延武宁军节度使,进郑国公。皇祐三年卒,年六十七,赠太师、中书令,谥文庄。《宋史》有传。著有《文庄集》一百卷,已佚。《全宋词》录其词一首。
●鹧鸪天
夏竦
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理征衣。
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
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
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
夏竦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词中托为一个女子的身口,抒写她与爱人分别时的离情愁绪。全词语浅情深,深婉曲折,凄美灵动。词的上片写女主人公爱人将行、行日及别宴上的种种情态,下片极言离别的痛苦。
上片起首一句,写女主人公自爱人打算出行时就没精打采,整天百无聊赖地描眉。第二句,写她一见丈夫打点行装就愁了。这“愁见”似不同于“愁看”,应是情绪的突然触发,虽然行人即将出发,但何时理征衣,她并不是都有思想准备的。这样看来,这个“愁”比前句“无心”就深入一层而且带有一定程度的爆发性了。上片结尾两句,写男女双方唯恐对方伤心,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别宴上,女主人公虽然难受得两眼是泪,却不敢让自己的泪泉涌流出来。
过片三句,略作顿挫,气氛稍缓,金玉的字面也显示了情意的美好;下面的反问又转入内心,“相斟相劝”表面的平静下隐伏着痛苦的煎熬。结拍两句,构思奇特,出语不凡,道出了女主人公深挚婉曲的内心独白:正因为分别这般痛苦,不如自己先醉倒,不知分手情形或许好受些。自己强忍着眼泪想宽解心上人,但感情的自控总有个限度,说不定到分手时还会垂伤心,那只有求助于沉醉,庶几可免两伤。这两句,把主人公的款款深情抒写得感人肺腑,波澜起伏。
范仲淹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授广德军司理参军。仁宗时,累迁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康定元年(1040)以龙图阁直学士,与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加强对西夏的防御。庆历三年(1043)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上《答手诏条陈十事》、《再进前所陈十事》,要求原有法度的范围内,作一些改革,因遭到反对,主持“庆历新政”,次年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历知邓州、杭州。皇祐四年,徙知颖州,卒于途中,年六十四。谥文正。富弼为撰墓志铭(《范文正公集褒贤集》),欧阳修为撰神道碑(《欧阳文忠公集》卷二○)。《宋史》、《东都事略》有传。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别集》四卷,《奏议》二卷,《尺牍》三卷。《彊村丛书》收《范文正公诗馀》一卷,《全宋词》据《中吴纪闻》卷五补辑一首。魏泰《东轩笔录》谓仲淹守边日,作《渔家傲》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今只存“衡阳雁去一首。
●剔银灯
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范仲淹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
少痴騃、老成玌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范仲淹词作鉴赏
范仲淹的这首词写的是对历史的评价、对人生的看法,是为词之别调。然而,作者尚未完全摆脱词为“小道”、“末技”的世俗之见的影响,这就决定了本篇的风格必然是戏谑的。
上片大意是,昨天夜里读《三志》,不禁笑话起曹操、孙权、刘备来。他们用尽权谋机巧,不过是枉费心力,只闹了个天下鼎足三分的局面。与其像这样瞎折腾,还不如什么也别干,索性和刘伶一块儿喝他个醺醺大醉呢。下片则化用了白居易《狂歌词》的诗意,人生一世,总没有活到一百岁的。小的时候不懂事,老了又衰弱不堪。只有中间一点点青年时代最可宝贵,怎忍心用来追求功名利禄呢!就算作到了一品大官、百万富翁,难辞白发老年将至的命运!全篇纯用口语写成,笔调很诙谐,似乎是赤裸裸宣扬消极无为的历史观、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一派颓废情绪。实际上它是词人因政治改革徒劳无功而极度苦闷之心境的一个雪泥鸿爪式的记录。胸中块垒难去,故须用酒浇之。愤激之际,酒酣耳热,对老友发牢骚、说醉话,颇有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难言况味。
●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词作鉴赏
范仲淹的《渔家傲》变低沉婉转之调而为慷慨雄放之声,把有关国家、社会的重大问题反映到词里,可谓大手笔。
范仲淹守边时,作《渔家傲》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修尝称为“穷塞主”之词云云。现仅存一首。起句“塞下秋来风景异”,“塞下”点明了延州的所区域。当时延州为西北边地,是防止西夏进攻的军事重镇,故称“塞下”。“秋来”,点明了季节。“风景异”,概括地写出了延州秋季和内地大不相同的风光。作者用一个“异”字概括南北季节变换之不同,这中间含有惊异之意。“衡阳雁去无留意”。雁是候鸟,每逢秋季,北方的雁即飞向南方避寒。古代传说,雁南飞,到衡阳即止,衡山的回雁峰即因此而得名,所以王勃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滕王阁序》)。词里的“衡阳雁去”也从这个传说而来。“无留意”是说这里的雁到了秋季即向南展翅奋飞,毫无留恋之意,反映了这个地区到了秋天,寒风萧瑟,满目荒凉。下边续写延州傍晚时分的战地景象:“四面边声连角起”。起谓“边声”,总指一切带有边地特色的声响。这种声音随着军中的号角声而起,形成了浓厚的悲凉气氛,为下片的抒情蓄势。“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上句写延州周围环境,它处层层山岭的环抱之中;下句牵挽到对西夏的军事斗争。“长烟落日”,颇得王维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神韵,写出了塞外的壮阔风光。而“长烟落日”之后,紧缀以“孤城闭”三字,把所见所闻诸现象连缀起来,展现人们眼前的是一幅充满肃杀之气的战地风光画面,隐隐地透露宋朝不利的军事形势。
下片起句“浊酒一杯家万里”,是词人的自抒怀抱。他身负重任,防守危城,天长日久,难免起乡关之思。这“一杯”与“万里”数字之间形成了悬殊的对比,也就是说,一杯浊酒,销不了浓重的乡愁,造语雄浑有力。乡愁皆因“燕然未勒归无计”而产生。燕然,山名,即杭爱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汉和帝永元元年(89),窦宪大破北匈奴,穷追北单于,曾登此山,“刻石勒功而还”(《后汉书。和帝纪》)。词意是说,战争没有取得胜利,还乡之计是无从谈起的,然而要取得胜利,更为不易。“羌管悠悠霜满地”,写夜景,时间上是“长烟落日”的延续。羌管,即羌笛,是出自古代西部羌族的一种乐器,发的是凄切之声,深夜里传来了抑扬的羌笛声,大地上铺满了秋霜,耳闻目睹尽皆给人以凄清、悲凉之感。下句:“人不寐”,补叙上句,表明自己彻夜未眠,徘徊于庭。“将军白发征夫泪”,由自己而及征夫,总收全词。爱国激情,浓重乡思,兼而有之,构成了将军与征夫复杂而又矛盾的情绪。这种情绪主要是通过全词景物的描写,气氛的渲染,婉曲地传达出来,情调苍凉而悲壮。
这首边塞词既表现将军的英雄气概及征夫的艰苦生活,也暗寓对宋王朝重内轻外政策的不满。
●御街行
范仲淹
纷纷坠叶飘香砌。
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词作鉴赏
此词是一首怀人之作,其间洋溢着一片柔情。上片描绘秋夜寒寂的景象,下片抒写孤眠愁思的情怀,由景入情,情景交融。
写秋夜景象,作者只抓住秋声和秋色,便很自然地引出秋思。一叶落知天下秋,到了秋天,树叶大都变黄飘落。树叶纷纷飘坠香砌之上,不言秋而知秋。夜,是秋夜。夜寂静,并非说一片阒寂,声还是有的,但是寒声,即秋声。这声音不树间,却来自树间,原来是树上飘来的黄叶坠阶上,沙沙作响。
这里写“纷纷坠叶”,主要是诉诸听觉,借耳朵所听到的沙沙声响,感知到叶坠香阶的。“寒声碎”这三个字,不仅明说这细碎的声响就是坠叶的声音,而且点出这声响是带着寒意的秋声。由沙沙响而感知落叶声,由落叶而感知秋时之声,由秋声而感知寒意。这个“寒”字下得极妙,既是秋寒节候的感受,又是孤寒处境的感受,兼写物境与心境。
“真珠帘卷玉楼空”,空寂的高楼之上,卷起珠帘,观看夜色。这段玉楼观月的描写,感情细腻,色泽绮丽,有花间词人的遗风,更有一股清刚之气。
这里写玉楼之上,将珠帘高高卷起,环视天宇,显得奔放。“天淡银河垂地”,评点家视为佳句,皆因这六个字勾画出秋夜空旷的天宇,实不减杜甫“星垂平野阔”之气势。因为千里共月,最易引起相思之情,以月写相思便成为古诗词常用之意境。“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写的也是这种意境,其声情顿挫,骨力遒劲。珠帘、银河、月色都写得奔放雄壮,深沉激越。
下片以一个“愁”字写酌酒垂泪的愁意,挑灯倚枕的愁态,攒眉揪心的愁容,形态毕肖。古来借酒解忧解愁成了诗词中常咏的题材。范仲淹写酒化为泪,不仅反用其意,而且翻进一层,别出心裁,自出新意。他《苏幕遮》中就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首词里说:“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肠已愁断,酒无由入,虽未到愁肠,已先化泪。比起入肠化泪,又添一折,又进一层,愁更难堪,情更凄切。
自《诗经。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出,古诗词便多以卧不安席来表现愁态。范仲淹这里说“残灯明灭枕头欹”,室外月明如昼,室内昏灯如灭,两相映照,自有一种凄然的气氛。枕头欹斜,写出了愁人倚枕对灯寂然凝思神态,这神态比起辗转反侧,更加形象,更加生动。“谙尽孤眠滋味。”由于有前句铺垫,这句独白也十分入情,很富于感人力量。“都来此事”,算来这怀旧之事,是无法回避的,不是心头萦绕,就是眉头攒聚。愁,内为愁肠愁心,外为愁眉愁脸。古人写愁情,设想愁象人体中的“气”,气能行于体内体外,故或写愁由心间转移到眉上,或写由眉间转移到心上。范仲淹这首词则说“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两者兼而有之,比较全面,不失为入情入理的佳句。
●苏幕遮
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词作鉴赏
此词以低徊婉转、沉雄青刚的笔触,抒写了羁旅相思的情怀。词的上片写秾丽阔远的秋景,暗透乡思;下片直抒思乡情怀。全词大笔振迅,意境深阔。
上片起首两句点明节令,从高低两个角度描绘出廖廓苍茫、衰飒零落的秋景。三、四两句,从碧天广野写到遥接天地的秋水。秋色,承上指碧云天、黄叶地。这湛碧的高天、金黄的大地一直向远方伸展,连接着天地尽头的淼淼秋江。江波之上,笼罩着一层翠色的寒烟。烟霭本呈白色,但由于上连碧天,下接绿波,远望即与碧天同色而莫辨,如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所以说“寒烟翠”。“寒”字突出了这翠色的烟霭给予人的秋意感受。这两句境界悠远,与前两句高广的境界互相配合,构成一幅极为寥廓而多彩的秋色图。
上片结尾三句进一步将天、地、山、水通过斜阳、芳草组接一起,景物自目之所接延伸到想象中的天涯。这三句写景中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着一“情”字,更为上片的写景转为下片的抒情作了有力的渲染和铺垫。
过片紧承芳草天涯,直接点出“乡魂”、“旅思”。乡魂,即思乡的情思,与“旅思”意近。两句是说自己思乡的情怀黯然凄怆,羁旅的愁绪重叠相续。上下互文对举,带有强调的意味,而主人公羁泊异乡时间之久与乡思离情之深自见。
下片三、四两句,表面上看去,好象是说乡思旅愁也有消除的时候,实际上是说它们无时无刻不横梗心头。如此写来,使词的造语奇特,表情达意更为深切婉曲。“明月”句写夜间因思旅愁而不能入睡,尽管月光皎洁,高楼上夜景很美,也不能去观赏,因为独自一人倚栏眺望,更会增添怅惘之情。
结拍两句,写因为夜不能寐,故借酒浇愁,但酒一入愁肠,却都化作了相思之泪,欲遣相思反而更增相思之苦了。这两句,抒情深刻,造语生新而又自然。写到这里,郁积的乡思旅愁外物触发下发展到最高潮,词至此黯然而止。
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本是词中常见的结构和情景结合方式。这首词的特殊性于丽景与柔情的统一,即阔远之境、秾丽之景与深挚之情的统一。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这首词却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写得阔远而秾丽。它一方面显示了词人胸襟的广阔和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反过来衬托了离情的可伤,另一方面又使下片所抒之情显得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
柳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柳永(987?—1055后)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人称“柳”,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徙居崇安(今福建)。祖父柳崇,以儒学名,父柳宜,曾仕南唐,为监察御史,入宋后授沂州费县令,官终工部侍郎。永少时流连于汴京,秦楼楚馆中恣情游宴。后曾西游成都、京兆,遍历荆湖、吴越。景祐元年(1034)登进士第,历任睦州团练推官、馀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监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终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晚年流落不偶,卒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为人放荡不羁,终身潦倒。《宋史》无传,事迹散见笔记、方志。善为诗文,“皆不传于世,独以乐章脍灸人口”(《清波杂志》卷八)。所著《乐章集》凡一百五十馀曲。其词自成一派,世称“屯田蹊径”、“柳氏家法”。《避暑录话》卷三记西夏归朝官语:“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可见柳词影响之大。其词对后世词家及金元戏曲、明清小说有重大影响。
●浪淘沙漫
柳永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
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
嗟因循、久作天涯客。
负佳人、几许盟言,更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阕。
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
殢雨尤云,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
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衍之为一百三十五字之长篇巨制,共三片。第一片写主人公夜半酒醒时的忧戚情思;第二片追思以往相怜相借之情事;第三片写眼下的相思情景。体制扩大,容量增加,主人公全部心理状态及情思活动过程,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是柳永创制慢词的一个范例。
词作从“梦觉”写起,说窗风吹息寒灯,夜雨频滴空阶,可知并非天亮觉醒,而是夜半酒醒。其间,于“灯”之上着一“寒”字,于“阶”之上着一“空”字,将当时所见、所闻之客观物景,染上了主人公主观情感色彩,体现了主人公凄凉孤寂之心理状态。而“那堪”、“又”,又及“频”,层层递进,又便得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倍觉凄凉孤寂。接着,主人公直接发出感叹:“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这是造成凄凉孤寂心境的根源。因为久作天涯客,辜负了当时和佳人的山盟海誓,从前的欢会情景,今夜里一下子都变成了忧愁与凄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经吐尽。
词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忧戚”导入,说“愁极”,十分自然地转入对于往事的“追思”。所思佳人,由“饮散歌阕”句来看,可知是一位待宴歌妓。从“再三”、“几度”句中可以体会出来,两人之互相爱恋,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期,由此可见,主人公夜半酒醒时为什么这样的忧戚。
第三片由回忆过去的相欢相爱回到眼下“天长漏永”,通夜不眠的现实当中来。“无端自家疏隔”,悔恨当初不该出游,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内心却甚感委曲。因此,主人公又设想两人相聚之时,他就要低垂的帏幕下,玉枕上,轻轻地向她详细述说他,一个人此高潮,但作者的笔立刻煞住,就此结束全词。
从谋篇布局上看,第一、二片,花开两枝,分别述说现与过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过去回到现,又从现想到将来,设想将来如何回忆现,使情感活动向前推进一层。全词三片,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多层次、多姿态地展现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情思活动,具有一定的立体感。
●昼夜乐
柳永
洞房记得初相遇。
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
对满目、乱花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永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回忆往昔欢聚和抒写相思的词。作者词中塑造了一个独居索寞、伤春怀人的思妇形象。词中以长调的形式,纵横驰骋,铺叙展衍,层层递进,把女主人公细腻深婉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曲折往复,使读者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个性与生命的真实存。
词化抒情女主人公叙述其短暂而难忘的爱情故事。她从头到尾,絮絮诉说其无尽的懊悔。作者以追忆的方式从故事的开头说起,不过省略了许多枝节,直接写她与情人的初次相会。这次欢会就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初遇即便“幽欢”,正表现了市民恋爱直捷而大胆的特点。这样的初遇,自然给女性留下特别难忘的印象,她一心认定“便只合,长相聚”。但事与愿违,初欢即又是永久的分离。暮春时节所见到的是“乱花狂絮”,春事阑珊。春归的景象已经令人感伤,而恰恰这时又触动了对往日幽欢幸福与离别痛苦的回忆,愈加令人感伤了。“况值”两字用得极妙,一方面表示了由追忆回到现实的转换,另一方面又带出了见景伤情的原因。“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之“伊”为第三人称代词,既可指男性,也可指女性。柳永的俗词是供女艺人演唱的,故其中的“伊”一般都用以指男性,此词的“伊”亦指男性。女主人公将春归与情人的离去联系起来,美好的春光她的感受中好象是随他而去了。“直恐”两字使用得很恰当,事实上春归与人去是无内联系的,她所作的主观怀疑性的判断,将二者联系起来纯是情感的附着作用所致,说明思念之强烈。“一场寂寞凭谁诉”,词情的发展中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一场寂寞”是春归人去后最易感到的,但寂寞和苦恼的真正原因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也不宜向人诉说,只有深深地埋藏自己内心深处。于是整个下片转入抒写自身懊悔的情绪。作者“算前言,总轻负”,是由于她的言而无信,或是损伤了他的感情,这些都未明白交代,但显然责任是女方;于是感到自责和内疚,轻易地辜负了他的情意。再讲“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可以看出她当初未考虑到离别后情感上竟如此难于割舍。他不仅举措风流可爱,而且还品貌端正,远非一般浮滑轻薄之徒可比,实是难得的人物。而这个人“更别有、系人心处”,写说她才能体验到的好处,也是她“难拚”的最重要的原因。结句“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非常形象地表现了这位妇女悔恨和思念的精神状态。攒眉即愁眉紧锁,是“思量”时忧愁的表情。意思是,每日都思量,而且总是忧思千次的,可想见其思念之深且切了。这两句的表述方式很别致,正言反说,语转曲而情益深。不思量已是攒眉千度了,则每日思量时又将如何,如此造语不但深刻,而且俏皮,十分传神。
●卜算子漫
柳永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
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
引疏碪、断续残阳里。
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
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为摹写羁旅行役和离情别绪的佳作。全词以真挚、浓厚的情意和流利的词笔,描写了游宦异乡的客子暮秋时节登高怀人的情事,抒发了异乡客子对伊人的深切怀念和望而不见、传书无凭的凄苦情怀。
词的上片以客观景物描写为主,下片以抒情为主。
起首两句,是登临所见。“败红”就是“渐老”的“江枫”,“衰翠”就是“半凋”的“汀蕙”,而“满目”,则是举枫树、蕙草以概其余,说明其已到了深秋了,所以接以“楚客”两句,引用宋玉《九辩》悲秋之意,用以点出登临,并暗示主题。“引疏碪”句,续写所闻。秋色凋零,已足发生悲感,保况耳中又引进这种断断续续、稀稀朗朗的碪杵之声,残阳中回荡呢。古代妇女,每逢秋季,就用碪杵捣练,制寒衣以寄外的征人。所以他乡作客的人,每闻碪声,就生旅愁。这里也是暗寓长期漂泊,“伤怀念远”之意。“暮秋”是一年将尽,“残阳”则是一日将尽,都是“晚景”。下面即正面揭出“伤怀念远”的主旨。“新愁”句是对主旨的补充,说明这种“伤”和“念”并非偶然触发,而是本来心头有“恨”,才见景生“愁”。“旧恨”难忘,“新愁”又起,故曰“相继”。
过片接上,直写愁恨之由。“脉脉”,用《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之意。相视,则是两人对认,也就是彼此怀念之意。“两处风情”,从“眽眽”来:“万重烟水”,从“千里”来。
“雨歇”一句,不但是写登临时天气的实况,而且补出红翠衰败乃是风雨所致。“望断”句既是写实,又是寓意。讲雨过天开,视界辽阔,极目所见,惟有山岭重叠,连绵不断,坐实了“人千里”。讲那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由天气转晴,云收雨散,也不见了,是写虚。“望断翠峰十二”,也是徒然。这又不但暗抒了相思之情,而且暗示了所思之人。
“尽无言”两句,深进一层。“凭高”之意,无人可会,惟有默默无言而已。“凭高”,总上情景而言,“无言”、“谁会”,就“眽眽人千里”极言之。凭高念远,已是堪伤,何况又无人可诉此情,无人能会此意呢?结两句是说,此意既然此时此地无可诉、无人会,那么这“离肠万种”,就只有写寄之一法。可是,纵然写了,又怎么能寄去,托谁寄去呢?一种无可奈何之情,千回百转而出,有很强的感染力。“归云”,汉、晋人习用,“凭归云”即乘归去之云的意思,此处是无人为乘云寄书之意。
此词艺术上的特色主要是衬托渲染的手法和宛转往复的情思。词的上片,取正衬的手法,以苦景写悲怀,同时又将凄怨之情灌注到客观的景物中去,以悲写悲,渲染烘托出浓烈的悲苦气氛;下片写出了词人感情上的波澜起伏,采取了总起总收、间以分述的笔法,以使感情的抒发层层逼进,步步加深。
●婆罗门令
柳永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
宣归来,初更过,醺醺醉。
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描写羁旅者中宵酒醒的情景,抒写了他的离愁和他对情人的相思。全词通篇写中宵梦醒情景,却从睡前、睡梦、醒后几方面叙来,有倒插、有伏笔、有补笔,前后照应;从一已相思写起,而以彼此相思作结,写得飞扬灵动,层次清晰,清新质朴,凝炼生动。
开头二句从“今宵”联系到“昨宵”,说昨夜是这样和衣而睡,今夜又这样和衣而睡。连写两夜,而景况如一。从羁旅生活中选择“和衣睡”这样一个典型的细节,就写尽了游子苦辛和孤眠滋味。两句纯用口语,几乎逐字重复,于次句着一“又”字,传达出一种因生活单调腻味而极不耐烦的情绪。以下三句倒插,写入睡之前,先喝过一阵闷酒。“宣”,可见未尽兴,因为客中独酌毫无意趣可言。但一饮饮到“初更过”,又可见有许多愁闷待酒消遣,独饮虽无意兴,仍是醉醺醺归来。“醺醺醉”三字,既承上说明了何以和衣而睡的原因,又为下面写追寻梦境伏笔。
“何事还惊起”用设问的语气,便加强了表情作用,使读者感到梦醒人的满腔幽怨。“霜天冷,风细细”是其肤觉感受:“闪闪灯曳”则是其视觉感受。上片写孤眠惊梦的情事,语极浑成,造境凄清。
过片撇开景语,继惊梦写孤眠寂寞的心情。主人公此时展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要重温旧梦,而不复可得。“重追想”三字对上片所略过的情事作了补充,原来醉归后短暂的一觉中,他曾做上一个好梦,与情人同衾共枕、备极欢洽。此处作者用反衬手法,梦越好,越显得梦醒后的可悲。相思情切与好梦难继成了尖锐的矛盾。紧接两个对句就极写这种复杂的心绪,每一句中又有强烈对比:“寸心”对“万绪”写出其感情负荷之沉重难堪:“咫尺”对“千里”则表现出梦见而醒失之的无限惆怅。此下一气蝉联,谓彼此天各一方,空怀相思之情而无计相就,辜负如此良宵。所谓“好景良天”,也就是“良辰美景虚设”之省言。“彼此”二字读断,更能产生“人成各,今非昨”的意味。全词至此,由写一已的相思而牵连到对方同样难堪的处境,意蕴便更深入一层。“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两句意思对照,但只更换首尾二字,且于尾字用韵。由于数字相同,则更换的字特别是作韵脚的末一字大为突出,“有意”、“无计”的内心矛盾由此得到强调。结尾巧用重复修辞的手法,前后照应,层次丰富,而意境浑然,颇耐人寻味。
●归朝欢
柳永
别岸扁舟三两只。
葭苇萧萧风淅淅。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渐渐分曙色。
路遥山远多行役。
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
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
岁华都瞬息。
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以白描和铺叙的手法,情景相生地抒写作者冬日早行而怀念故乡的思绪和浪迹江湖的苦闷情怀。
作者工致地以白描手法描绘旅途景色,创造一个特定的抒情环境。前四句以密集的意象,表现江乡冬日晨景,所写的景物都是主体真切地感受到的。“别岸”是稍远的江岸,“萧萧”为芦苇之声,“淅淅”乃风的声响。远处江岸停着三两只小船,风吹芦苇发出细细的声音,此处写景如画般地写出了江乡的荒寒景象。“沙汀”即水间洲渚,为南来过冬的雁群留宿佳处。宿雁之冲破晓烟飞去,当是被早行人们惊起所致。江岸、葭苇、沙汀、宿雁,这些景物极为协调,互相补衬,组成江南水乡的画面。“溪桥”与“别岸”相对,旅人江村陆路行走,远望江岸,走过溪桥。“残月”表示旅人很早即已上路,与“明月如霜”之以月色比霜之白者不同,“月和霜白”是月白霜亦白。残月与晨霜并见,点出时节约是初冬下旬,与上文风苇、宿雁同为应时之景。三、四两句十分工稳,确切地把握住了寒冬早行的景物特点。“渐渐分曙色”为写景之总括,暗示拂晓前后的时间推移和旅人已经过一段行程。这样作一勾勒,将时间关系交代清楚,使词意发展脉络贯串。“路遥山远多行役”为转笔,由写景转写旅人。由于曙色已分,东方发白,道路上人们渐渐多起来了。“只轮”“双桨”,借指车船。水陆往来尽是“利名客”,他们追名逐利,匆匆赶路。柳永失意江湖,正同这群赶路的人一道披星戴月而行。柳永的羁旅行役之词中经常出现关河津渡、城郭村落、农女渔人、车马船舶、商旅往来等等乡野社会风情画面,展示了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拓展了词的表现范围,词史上有开拓意义。
过片“一望乡关烟水隔”,承上片的写景转入主观抒情,写主人公因厌倦羁旅行役而思故乡。“一望”实即想望,故乡关河相隔遥远,烟水迷茫,根本无法望见;既无法望见而又不能回去,受到思乡愁绪的煎熬,反转产生一种急迫的渴望心理,恨不能插上羽翼立刻飞回故乡。对于这种迫切念头的产生,词人作了层层铺叙,细致地揭示了内心的活动。“愁云恨雨两牵萦”喻儿女离情,象丝缕一样牵萦两地:“新春残腊相催逼”是说明时序代谢,日月相催,新春甫过,残腊又至,客旅日久,于岁月飞逝自易惊心,有年光逼人之感。“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岁华”句申上“新春”句意,流光转瞬,与天涯浪迹联系起来,更增深沉的感慨。“萍”和“梗”是飘泊不定的典型意象,以喻羁旅生活象浮萍和断梗一样随风水飘荡无定。柳永深感这种毫无结果的漫游确是徒劳无益,从现实艰难的境况来看还不如回乡。于是逼出最后三句:“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这是思乡的主要原因,补足了“愁云恨雨”之意。家乡的“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自然是设想妻子多年家苦苦相忆了。柳永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离家后事实上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但思乡之情却往往异常强烈;他京都的烟花巷陌与许多歌妓恋爱,但怀念妻子的深情却时时自然地流露。
●雨霖铃
柳永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为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也是柳词和有宋一代婉约词的杰出代表。词中,作者将他离开汴京与恋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
词的上片写临别时的情景,下片主要写别后情景。全词起伏跌宕,声情双绘,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
起首三句写别时之景,点明了地点和节序。《礼记。月令》云:“孟秋之月,寒蝉鸣。”可见时间大约农历七月。然而词人并没有纯客观地铺叙自然景物,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氛围的渲染,融情入景,暗寓别意。秋季,暮色,骤雨寒蝉,词人所见所闻,无处不凄凉。“对长亭晚”一句,中间插刀,极顿挫吞咽之致,更准确地传达了这种凄凉况味。这三句景色的铺写,也为后两句的“无绪”和“催发”,设下伏笔。“都门帐饮”,语本江淹《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他的恋人都门外长亭摆下酒筵给他送别,然而面对美酒佳肴,词人毫无兴致。接下去说:“留恋处、兰舟催发”,这七个字完全是写实,然却以精炼之笔刻画了典型环境与典型心理:一边是留恋情浓,一边是兰舟催发,这样的矛盾冲突何其类锐!这里的“兰舟催发”,却以直笔写离别之紧迫,虽没有他们含蕴缠绵,但却直而能纡,更能促使感情的深化。于是后面便迸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二句。寥寥十一字,语言通俗而感情深挚,形象逼真,如目前。真是力敌千钧!
词人凝噎喉的就“念去去”二句的内心独白。这里的去声“念”字用得特别好,读去声,作为领格,上承“凝噎”而自然一转,下启“千里”以下而一气流贯。“念”字后“去去”二字连用,则愈益显示出激越的声情,读时一字一顿,遂觉去路茫茫,道里修远。“千里”以下,声调和谐,景色如绘。既曰“烟波”,又曰“暮霭”,更曰“沉沉”,着色一层浓似一层;既曰“千里”,又曰“阔”,一程远似一程。道尽了恋人分手时难舍的别情。
上片正面话别,下片则宕开一笔,先作泛论,从个别说到一般。“多情自古伤离别”意谓伤离惜别,并不自我始,自古皆然。接以“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则极言时当冷落凄凉的秋季,离情更甚于常时。“清秋节”一辞,映射起首三句,前后照应,针线极为绵密;而冠以“更那堪”三个虚字,则加强了感情色彩,比起首三句的以景寓情更为明显、深刻。
“今宵”三句蝉联上句而来,是全篇之警策。成为柳永光耀词史的名句。这三句本是想象今宵旅途中的况味,遥想不久之后一舟临岸,词人酒醒梦回,却只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整个画面充满了凄清的气氛,客情之冷落,风景之清幽,离愁之绵邈,完全凝聚这画面之中。这句景语似工笔小帧,无比清丽。清人刘熙载《艺概》中说:“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也就是说,这四句密不可分,相互烘托,相互陪衬,中间若插上另外一句,就破坏了意境的完整性,形象的统一性,而后面这两个警句,也将失去光彩。
“此去经年”四句,改用情语。他们相聚之日,每逢良辰好景,总感到欢娱;可是别后非止一日,年复一年,纵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赏的兴致,只能徒增枨触而已。“此去”二字,遥应上片“念去去”:“经年”二字,近应“今宵”,时间与思绪上均是环环相扣,步步推进。“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以问句归纳全词,犹如奔马收缰,有住而不住之势;又如众流归海,有尽而未尽之致。
此词之所以脍灸人口,是因为它艺术上颇具特色,成就甚高。早宋代,就有记载说,以此词的缠绵悱恻、深沉婉约,“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种格调的形成,有赖于意境的营造。词人善于把传统的情景交融的手法运用到慢词中,把离情别绪的感受,通过具有画面性的境界表现出来,意与境会,构成一种诗意美的境界,绘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全词虽为直写,但叙事清楚,写景工致,以具体鲜明而又能触动离愁的自然风景画面来渲染主题,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末尾二句画龙点睛,为全词生色,为脍灸人口的千古名句。
●迷仙引
柳永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
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柳永词作鉴赏
柳永是第一个敢于把生活社会最底层的歌妓们真、善、美的心灵写进词中的人,词境的开拓上有重要贡献。此词描写的就是一位身陷污泥而心向自由、光明、高洁的不幸歌妓的典型形象。词的上片从以往的无情现实落笔铺写,展现这位歌妓厌倦风尘的心理活动,下片由未来的强烈愿望发挥开去,写她对自由生活和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
全词通过一位歌妓的自述,表现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她刚成长为少女时便学习歌舞了。古代女子年满十五岁,开始梳绾发髻,插上簪子,称为“及笄”,标志成年。由于她身隶娼籍,学习伎艺是为了歌筵舞席之上“娱宾”,以成为娼家牟利的工具。她华灯盛筵之前为王孙公子们歌舞侑觞,由于她年轻,色艺都好,席上尊前,随处博得王孙公子的称赞,对她的一笑(随)地便以千金相酬。可是她意不此,“慵觑”是懒于一顾。可见,她与一般安于庸俗生活、贪得缠头的歌妓们,意趣相异。作者于此婉曲地表现了这一歌妓轻视千金而要求人们的尊重和理解的独特品橡。她风尘中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渴望着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归宿。歌舞场中的女子青春易逝,有如“蕣华”的命运一样。“华”古通花,蕣华即木槿花。《诗。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蕣华”朱熹注:“蕣,木槿也,树如李,其华朝生暮落。”郭璞《游仙诗》:“蕣荣不终朝。”古人多用蕣华以喻女子青春,虽美艳而难久驻,有似朝开暮落一般。这位歌妓清楚地知道,她的美妙青春也将象蕣华会暗中很快变灭的。“光阴虚度”之后的结局就是常常使她感到困扰和耽忧的问题。她终于赏识者中寻觅到一位可以信任和依托的男子,便以弱者的身份和坚决的态度,恳求救其脱离火坑。他的同情、怜爱和赏识,她看来已是“恩顾”了。歌妓犹命薄如花的女子,求他作主,求他庇护,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万里丹霄”意即广阔的晴空。而今她有了可信任的男子,祈求着“何妨携手同归去”,共同缔造正常的家庭生活。从良之后,便表示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和那些烟花伴侣,以此来洗刷世俗对她的不良印象。“朝云暮雨”,典出自宋玉《高唐赋》。歌妓由于特殊的职业,送往迎来,相识者甚多,给人以感情不专、反复无常的印象。所以,这位歌妓她恳求、发誓,言辞已尽,愿望热切,力图证明自己非轻浮的女人向社会发出求救的呼声。然而当时的歌妓者要想象正常人一样过着温暖的家庭生活总是难以如愿的,词中女子的愿望恐难实现。
这首词摹拟一个妙龄歌妓的口吻,道出她厌倦风尘、追求爱情的心灵世界。作者似乎只是客观如实道来,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对备受凌辱的妓女渴望跳出火炕、获得自由的深切同情。全词纯用白描,全以歌妓之口出之,读来情真意切,真挚动人,干净利落,通俗易懂,是柳词中的上乘之作。
●蝶恋花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采用“曲径通幽”的表现方式,抒情写景,感情真挚。巧妙地把飘泊异乡的落魄感受,同怀恋意中人的缠绵情思融为一体。
“伫倚危楼风细细”。说登楼引起了“春愁”。全词只此一句叙事,便把主人公的外形象象一幅剪纸那样突现出来了。“风细细”,带写一笔景物,为这幅剪影添加了一点背景,使画面立刻活跃起来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极目天涯,一种黯然魂销的“春愁”油然而生。“春愁”,又点明了时令。对这“愁”的具体内容,词人只说“生天际”,可见是天际的什么景物触动了他的愁怀。从下一句“草色烟光”来看,是春草。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愁恨的联绵无尽。柳永借用春草,表示自己已经倦游思归,也表示自己怀念亲爱的人。那天际的春草,所牵动的词人的“春愁”究竟是哪一种呢?词人却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了。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写主人公的孤单凄凉之感。前一句用景物描写点明时间,可以知道,他久久地站立楼头眺望,时已黄昏还不忍离去。“草色烟光”写春天景色极为生动逼真。春草,铺地如茵,登高下望,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一层迷蒙的如烟似雾的光色。一种极为萋美的景色,再加上“残照”二字,便又多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为下一句抒情定下基调。“无言谁会凭阑意”,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登高远望的心情,所以他默默无言。有“春愁”又无可诉说,这虽然不是“春愁”本身的内容,却加重了“春愁”的愁苦滋味。作者并没有说出他的“春愁”是什么,却又掉转笔墨,埋怨起别人不理解他的心情来了。作者把笔宕开,写他如何苦中求乐。“愁”,自然是痛苦的,那还是把它忘却,自寻开心吧!“拟把疏狂图一醉”,写他的打算。他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春愁”的深沉,单靠自身的力量是难以排遣的,所以他要借酒浇愁。词人说得很清楚,目的是“图一醉”。为了追求这“一醉”,他“疏狂”,不拘形迹,只要醉了就行。不仅要痛饮,还要“对酒当歌”,借放声高歌来抒发他的愁怀。但结果却是“强乐还无味”,他并没有抑制住“春愁”。故作欢乐而“无味”,更说明“春愁”的缠绵执着。
至此,作者才透露这种“春愁”是一种坚贞不渝的感情。他的满怀愁绪之所以挥之下去,正是因为他不仅不想摆脱这“春愁”的纠缠,甚至心甘情愿为“春愁”所折磨,即使渐渐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决不后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一语破的:词人的所谓“春愁”,不外是“相思”二字。
这首词妙紧拓“春愁”即“相思”,却又迟迟不肯说破,只是从字里行间向读者透露出一些消息,眼看要写到了,却又煞住,掉转笔墨,如此影影绰绰,扑朔迷离,千回百折,直到最后一句,才使真象大白。词相思感情达到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激情回荡,感染力更强了。
●曲玉管
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
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阻追游。
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了羁旅中的怀旧伤离情绪。词的第一叠写眼前所见,第二叠写所思之人,又将此平列的两段情景交织起来,使其成为有内联系的双头。
此词首句化用梁柳恽的名句第一叠“陇首”三句,是当前景物和情况。“云飞”、“日晚”,隐含下“凭阑久”。“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陇首,犹言山头。云、日、烟波、皆凭阑所见,而有远近方分。“一望”是一眼望过去,由近及远,由实而虚,千里关河,可见而不尽可见,逼出“忍凝眸”三字,极写对景怀人、不堪久望之意。此段五句都是写景,却仅用“忍凝眸”三字,极写对景怀人、不堪久望之意。此段五句都是写景,用“忍凝眸”三字,便将内心活动全部贯注到上写景物之中,做到了情景交融。
第二叠则反过来,先写情,后写景。“杳杳”三句,接上“忍凝眸”来。“杳杳神京”,写所思之人汴京:“盈盈仙子”,则写所思之人的身分。唐人诗中习惯上以仙女作为美女之代称,一般用来指娼妓或女道士。这里大约是指汴京的一位妓女。“锦字”化用窦滔、苏蕙夫妻之典。作者和这位“仙子”,虽非正式夫妻,但其落第而出京,与窦滔之获罪远徙,有些近似之故。此句是说,“仙子”虽想寄与锦字“,而终难相会。鸿雁本可传书,而说”断“,说”无凭“,则是她终不曾负担起它的任务。雁给人传书,无非是个传说或比喻,而雁”冉冉飞下汀洲“,则是眼前实事。由虚而实,体现出既得不着信又见不了面的惆怅心情。”思悠悠“三字,总结次段之意,与上”忍凝眸“遥应,而更深入一层。
第三叠则是“思悠悠”的铺叙。今日之惆怅,实缘于旧日之欢情,所以“暗想”四句,便概括往事,写其先相爱,后相离,既相离,难再见的愁恨心情。
“阻追游”三字,横插上四句下五句中间,包括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辛酸内。回到当前之时,却又荡开一笔,平叙之中,略作波折,指出这种“忍凝眸”、“思悠悠”的情状,并不是这一次,而是许多次,每次“登山临水”就“惹起平生心事”。这回依然如此,“黯然消魂”的心情之下,长久无话可说,走下楼来。“却下层楼”,遥接“凭阑久”,使全词从头到尾,血脉流通。
●破阵乐
柳永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
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
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
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
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
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
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
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
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柳永词作鉴赏
此词描绘北宋仁宗时每年三月一日以后君臣士庶游赏汴京金明池的盛况。这首词形象地反映出仁宗时昌盛兴旺的景象,是当时都市风貌的艺术实录,是一幅气象开阔的社会风俗画卷。它描写都市的繁华景象,是柳词题材上的新开拓。
词的开头,以三个四字句“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真切地描写了金明池的优美景色——含露的鲜花池中显出清晰的倒影,烟霭笼罩的草地一直延伸到碧绿的池边,池水暖洋洋的。由“露花”、“烟芜”和“波暖”可知是春日温煦的早晨,而“倒影”、“蘸碧”和“灵沼”则点出了池水的清澈明净和广阔,这三句不仅写景如画,而且使人感到有一股春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充满着美感和活力,为全词奠定了明丽热烈的基调。“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这是苏轼的赞语(叶梦得《避暑录话》),可见此词的开头何等地脍灸人口。
“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继续写池了景象——岸边垂柳飘拂的树上系有许多争奇斗丽的彩舟龙船,煞是好看。接着写金明池上的仙桥:“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东京梦华录》载:“仙桥,南北约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溱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若飞虹之状。桥尽处,五殿正池之中心。”词句所云,亦几乎写实,而又有文采,把仙桥凌波而起,雄跨池上,直通水殿的气势写活了。“绕金堤”四句,着重描写金明池上游乐场面。“曼衍鱼龙戏”,叙写上演的百戏花样繁多,变化莫测:“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突出乐部歌舞妓人罗绮成群,弹奏起急管繁弦、声腾云霄。这几句渲染金明池上花光满路,乐声喧空的繁华热闹景象,虽为实写,却也写得绘声绘影,历历目。上片结语说:“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是此前现实描写的升华葛洪《神仙传》记麻姑语云:“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词语本此。词人运用丰富想象而进入仙境,但见景色晴明,云气泛彩,好似海中的蓬莱仙山。
下片以“时见”二字突兀而起。“凤辇宸游”四句描写皇帝临幸金明池并赐宴群臣的景况。接着铺叙君臣观看龙舟竞渡夺标。词中“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两句,生动地再现了龙舟双桨飞举,奋力夺标的情形。这里笔法自然鲜活,词意显露,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罄欢娱”三句,极写宴会上群臣咏唱赞美天子的诗歌的盛况,带有一定的颂圣味道。
“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四句,由写皇帝临幸而转入叙士庶游赏情景。其中“各委”二句,化用曹植《洛神赋》之典,言游女各自争着以明珠为信物遗赠所欢,以翠鸟的羽毛作为自己的修饰,形容其游春情态十分传神。“相将归远”,相偕兴尽而散。这一层描叙,使词的意味更加浓郁,使词的铺陈更见深厚。“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以想象中的仙境结束下片:傍晚白云弥漫空际,广阔深邃,池上巍峨精巧的殿台楼阁渐渐笼罩一片昏暗的暮色之中,仿佛如同神仙所居的洞府,从而把汴京金明池上繁华景色的赞颂推到了顶点。
此词为篇幅达一百三十余字的慢词长调,作者十分注意篇章的组织安排,层次分明,结构严密。上片泛写池上景象,先叙金明池的水色风光,后写游乐的热闹景况。下片重点描绘赐宴和争标的场面,先写皇帝临幸情景,后叙士庶游赏情况。全词条理井然,眉目清晰。“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两句,不只写出了池边垂柳飘拂,彩舟争艳的美景,也为后面写“曼衍鱼龙戏”和“竞夺锦标霞烂”等作了伏笔。下片以仙境作结,和上片结尾写蓬莱神仙世界遥相呼应。
全词由晨景始,以晚景终,叙写了池上一天的游况,其间写景、叙事、抒情融于一炉,前后连贯,首尾照应,充分体现了柳词“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夏敬观《手评乐章集》)和“音律谐婉,语意妥贴,承平气象,形容曲尽”(《直斋书录解题》)的特点。
●甘草子
柳永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甘草子》是一篇绝妙的闺情词,属小令词。
上片写女主人公池上凭阑的孤寂情景。秋天本易触动寂寥之情,何况“秋暮”。“乱酒衰荷,颗颗真珠雨”,比喻贴切,句中“乱”字亦下得极好,它既写出雨洒衰荷历乱惊心的声响,又画出跳珠乱溅的景色,间接地,还显示了凭阑凝伫、寂寞无聊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紧接着,以顶针格写出“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两句。词连而境移,可见女主人公池上阑边移时未去,从雨打衰荷直到雨霁月升。雨来时池上已无鸳鸯,“冷彻鸳鸯浦”即有冷漠空寂感,不仅是雨后天气转冷而已,这对女主人公之所以愁闷是一有力的暗示。
过片“池上凭阑愁无侣”一句收束上意,点明愁因。“奈此个、单栖情绪”则推进一层,写孤眠之苦,场景也由池上转入屋内。此词妙结尾二句别开生面,写出新意:“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荷塘月下,轩窗之内,一个不眠的女子独自调弄鹦鹉,自是一幅绝妙仕女图。而画图难足的,是那女子教鹦鹉念的“言语”,不直写女主人公念念不忘“粉郎”及其“言语”,而通过鹦鹉学“念”来表现,实为婉曲含蓄。鸟语之后,反添一种凄凉,因鸟语之戏不过是自我安慰,又岂能真正遗志空虚。
《金粟词话》云:“柳耆卿‘却傍金笼教鹦鹉,念粉郎言语’,《花间》之丽句也。”是说柳永此词的尾句,类花间派,语辞艳丽,各是异彩,如“真珠”、“月华”、“鸳鸯”、“金笼”、“鹦鹉”等皆具辞彩。然不同的是环境的华美不能掩盖人物心境的空虚,这样写恰有反衬的妙用。
●锦堂春
柳永
坠髻慵梳,愁娥懒画,心绪是事阑珊。
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
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
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
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
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
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锦堂春》是柳永所创作的一首典型的俗词,词中以代言体的方式塑造了一位泼辣、傲气、不拘礼法的市井女性。词人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声情毕尚地刻画了这样一个人物形象,表达了他对市民意识的认同。这也是柳永所以能赢得广大市民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一组四字对偶句,直接表现这位妇女的精神状态。“坠髻”,表示发髻已松欲散了,而她“慵梳”:“蛾”即蛾眉,指妇女修长弯曲的眉,已经含愁不展了,而又“懒画”,加位写出她的情绪不佳。“心绪是事阑珊”,是对她意绪的总结。“是事”,犹云事事、凡事,“阑珊”是近乎消失的状态。凡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做,不只梳妆打扮是如此。内里意兴阑珊,外则面容憔悴了,身体消瘦了。“金缕衣宽”,衣裳变得宽大了,便是身体瘦下去了的证据。古人每以衣带宽松表示身体消瘦,柳永《凤栖语》词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她之所以憔悴消瘦,是因“疏狂”的年青人引起的:“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疏狂”,即风流浮浪之意。用“这”字领出,则此两字又变成指称这种人物。“意下向人诮譬如闲”,直解就是“心里对我直是视若等闲”。“诮”,犹浑也,直也。这个“人”字是女子自呼口吻,用来表达女子怨恨的心情。至此,作者将抒情主人公思念怨恨的对象点明了,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也已明了。
市民妇女比较注重现实的个人利益,不愿听人摆布自己的命运。所以,词中的女子并不因这个“疏狂”的年青人,而长久地沉溺忧伤之中。她要进行抗争,甚至可以采取各种报复行动。“把芳容整顿”,这是她不甘向命运屈服的第一步。“芳容”即自己的美貌,句意是她又感到很自信,于是重新振作精神,克服慵懒情绪,梳妆打扮起来。这与起首两句相照应。“恁地轻孤,争忍心安”!说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就弄得形容憔悴,轻易辜负了自己的青春,怎能心安。这是上阕词意的小结,预示着她将要发泄一腔不平的怨恨。
追思往事,使她内心不安和气愤难平的是:“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依前”,象从前一样。“云鬟”,如乌云似的头发。古代男女相别之时,有订立盟约,女子剪发以赠的习俗。赠发的意义是为了让男子见发如见人,另外还有以发缠住男子之心的神秘寓意。这句的意思是,词中抒情女主人公现怨恨“疏狂”的人竟又象从前一样过了相约的归期。这疏忽大意不止一次了。既然他失约而不遵守诺言,为何当初又骗取她剪下一绺秀发为赠呢?说明他确实“疏狂”之甚,竟把盟约忘却或当作儿戏了。恼恨之下,她盘算着他有一天归来,要设法收拾教训他。第一要“香阁深关”,不让他进绣房。如果他进房了,就“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不让他进被窝。以此逼使和要挟对方反省和屈服。接下来愈发充分表现了这位市井女性的泼辣性格:“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她听任时间僵持中过去,等待到更鼓已深,即是半夜了,才严肃地从头到尾、有条有理慢慢数落他的疏狂,要他悔过认错,还要保证今后不能再无赖爽约。至此,全词嘎然而止,至于这女子是否会或怎么样实施她心中计划,词中不再多言,留下供人想像的余地。
这首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俗”,也就是说,柳永这里刻意用俗语写俗事,目的就是为了给“俗人”看。语言上,他主要用浅近的白话,甚至市井俗语,如“是事”,“认得”、“诮”、“恁地”、“争”、“赚”、“无端”等表现力很强的通俗文学语言。结构上,他主要采用市民所喜闻乐见的浅型结构方式,有细节、有情节,能够紧紧抓住读者。作者巧妙地抓住抒情女主人公梳妆瞬间的心理流程,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展现了她极其复杂的内心活动,词意集中凝炼,颇能打动人心。
●夜半乐
柳永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
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
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夜半乐》是柳永用旧曲创制的新声。全词共有一百四十四字,分为三片,写的是柳永渐江会稽一带舟游的情况。上片、中片都是写景,其中上片叙述舟行的经历,中片描写舟中的见闻。下片则是写情,上两片的精神凝聚之中展开抒怀。片与片之间结合甚紧,是一篇大开大阖的长调。
上片首句点明时令,交待出发时的天气。“冻云”句说明已届初冬,天公似酿雪,显得天色黯淡。“扁舟”二句写到自身,以“黯淡”的背景,反衬自己乘一叶扁舟驶离江渚时极高的兴致。“乘兴”
二字是首叠的主眼,从“离江渚”开始,直到“过南浦”,词人一直保持着饱满的游兴。“渡万壑”二句,概括交待了很长的一段路程,给人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感觉。“怒涛”四句,写扁舟继续前行时的所见所闻。此时已从万壑千岩的深处出来,到了比较热闹的开阔江面上,浪头渐小,吹起顺风,听见过往经商办事的船客彼此高兴地打招呼,船只高高地扯起了风帆。“片帆高举”是写实,也可想象出词人顺风扬帆时独立船头、怡然自乐的情状。“泛画鹢”的“鹢”,是一种水鸟,古代常画鹢于船头,这里以“画鹢”代指舟船。“翩翩”,轻快的样子。“南浦”,南岸的水边。“翩翩”遥应“乘兴”,既写舟行的轻快,也是心情轻快的写照。从整个上片来看,柳永当时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
中片写舟中所见,所有景物都“望中”生发,时间是“过南浦”以后,已届傍晚,地点从溪山深处转到了南浦以下的江村。词人乘兴扬帆翩翩而行,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展现眼前的风光。“望中”三句写岸上,只见高挑的酒帘风中闪动,烟霭朦胧中隐约可见有一处村落,其间点缀着几排霜树。“残日”句转写江中,渔人用木棒敲击船舷的声音把词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发现残日映照的江面上,渔人“鸣榔归去”。接下来却见,浅水滩头,芰荷零落;临水岸边,杨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透过掩映的柳枝,看得见岸边一小群浣纱归来的女子。“浣纱游女”是词人描写的重点,他工笔细描她们“避行客、含羞笑相语”的神情举止。眼前这三三两两浣纱游女,触动并唤醒了词人沉埋心底的种种思绪,顿生羁旅行役的感慨,真所谓因触目而惊心。整个中片承上启下,与下片存着内的有机联系。
下片由景入情,写的是去国离乡的感慨,用“到此因念”四个字展开。“此”字直承二叠末的写景,“念”字引出本叠的离愁别恨。“绣阁轻抛”,后悔当初轻率离家:“浪萍难驻”,慨叹今日浪迹他乡。将离家称为“抛”,更“抛”前着一“轻”字,后悔之意溢于言表;自比浮萍,又“萍”前安一“浪”字,对于眼下行踪不定的生活,不满之情见于字间。最使词人感到凄楚的是后会难期。“叹后约”四句,便是从不同的角度抒写难以与亲人团聚的感慨。
“叹后约”句遥当年别离时分,妻子殷勤叮咛,约定归期,如今难以兑现。“惨离怀”二句一叹现时至岁暮,但还不能回家,因而只能空自遗憾;再叹目前自己离妻子寄身的京城汴梁,路途遥远,不易到达,只得“凝泪眼”而长望。结语“断鸿”句,重又由情回到景上,望神京而不见,映入眼帘的,唯有空阔长天,苍茫暮色,听到耳中的只有离群的孤雁渐去渐远的叫声。这一景色,境界浑涵,所显示的氛围,与词人的感情十分合拍。“断鸿”句所写的是情中之景,着重表现的是寄寓景物中的主观感受。下片把去国离乡的离愁和羁旅行役的苦况写得令人读来心神惨然。
柳永词善于铺叙,上、中片写景,感情悠游不迫,笔调舒徐从容,由叙述转为描绘。描叙内容也从自然现象转到社会人事,整体上层次分明,铺排有序。末片抒情,感情汪洋恣肆,一发难收,笔调也变得急促起来,抒写了悔当初、恨现的感情;接着的几句,围绕着“别易会难”这一中心,作多角度的反复抒写。音韵上,从“叹后约”句开始,用韵转密,如促节繁弦,正好适应了硬咽语塞、一吐为快的抒情需要。写景,为抒情铺垫;徐缓,为急骤蓄势。通篇转承自然、浑若天成,体现了柳永长调的突出优点。
●定风波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代言体的形式,为不幸的歌妓似诉内心的痛苦,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歌妓的深怜痛惜,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封建社会是不为正统文人所认同的。相传柳永曾去拜访晏殊,晏殊就以这首词中“针线闲拈伴伊坐”相戏,足见两者艺术趣味之迥异。
这首《定风波》表现的是被情人抛弃者的一腔闺怨。词从春来写起:“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自从春天回来之后,他却一直杳无音讯。因此,桃红柳绿,尽变为伤心触目之色,即“惨绿愁红”;一颗芳心,整日价竟无处可以安放。“是事可可”意思是事事都平淡乏味。尽管窗外已是红日高照、韶景如画,可她却只管懒压绣被、不思起床。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之美景反衬出“犹压香衾卧”的惨愁。长久以来不事打扮、不加保养,相思的苦恼,已弄得她形容憔悴,“暖酥”皮肤为之消损,“腻云”头发为之蓬松,可她却丝毫不想稍作梳理,只是愤愤然地喃喃自语:“无可奈何!恨薄情郎一去,音书无个。”接下来,词人让这位抒情女主人公站出来直抒胸臆:早知这样,真应该当初就把他留身旁。我俩那间书房兼闺房的一室之中,他自铺纸写字、念他的功课,我则手拈着针线,闲来陪他说话,这种乐趣该有多浓、多美,那就不会象现这样,一天天地把青春年少的光阴白白地虚度!词的上阕重以景衬情,描写人物的外表现。下阕则深入到理想情趣。主人公的理想就是让心上人安安稳稳地吟诗诵书,自己一旁温存相伴,过一份静谧、温馨的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现实却是冷酸无情的,多少个被情郎抛弃的青年女子无边的苦海中虚度着大好的青春年华。柳永这首词中代她们发出了心中的呼声:“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从思想上看,这首词明显带有市民意识。市民阶层是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而壮大起来的一支新兴力量。它较少封建思想的羁縻,也比较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压迫。“男女授授不亲”的封建时代,它表现出一种新的思想面貌,反映文人词里,就形成了《定风波》中这位女性的声口:“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她看来,青春年少,男恩女爱,才是人间最可宝贵的,至于什么功名富贵、仕途经济,统统都是可有可无的。这里所显露出来的生活理想和生活愿望,晏殊等正统士大夫文人看来,自然是“俗不可耐”和“离经叛道”的,但是其中却显露了某些新的时代契机。
对于当时的市民群众来说,也唯有这种毫不掩饰的热切恋情,才是他们倍感亲切的东西。因而,这种既带有些俗气却又十分真诚的感情内容的词作虽得不到正统文人的认同,却能市井间不径而走,以至达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诵歌的地齿。从艺术上看,这首词是对传统词风的一种俗化。
柳永以前,词坛基本是小令的天下,它要求含蓄、文雅。到了柳永,他创制了大量的慢词长调,铺叙展衍,备足无余。柳词所写的一对青年男女,实际上是属于市民阶层中的“才子佳人”,是功名未就的柳永自己和他青楼中的恋人的化身。所以,为了要表现这样的生活和心态,柳词就采用一种从俗的风格和从俗的语言。为表现一位青楼歌女的情感,这首词就采用了民间词所常用的代言体写法和任情放露的风格,以及那种似雅而实俗的语言。词的上片,用富有刺激性的字面,例如“惨绿愁红”,尽情地渲染了环境气氛;再用浓艳的词笔,如“暖酥消,腻云亸”之类,描绘了人物的外貌形态;接下来便直接点明她那无聊寂寞的心境即“终日厌厌”。以下直到下片终结,则转入第一人称的自述。那一连串的快语快谈,那一叠叠的绮语、痴语,其中又夹着许多口语、俚语,就把这个人物的心理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她那香艳而放肆的神态,真挚而发露的情思,使人读后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综观全词,不难看出柳永的这首词典型地体现了市民价层那种“以真为美”、“以俗为美”的文学趣味。它不讲求含蓄、文雅,只求畅快淋漓、一泻无余地发泄和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柳永的这种文学追求和他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宦场失意后落魄文人和知书识文的风尘女子极易产生共鸣,这首词就是这种共鸣的产物。难怪元曲大家关汉卿会据此把柳词摆上舞台,用另一种方式传唱这种非正统的精神。
●诉衷情近
柳永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
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悴。
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
残阳里。
脉脉朱阑静倚。
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
愁无际。
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
尽日空凝睇。
柳永词作鉴赏
这是柳永“奉旨填词”,漫游江南时所作的一首思念故人的中调词。作为中调这首词写景与抒情时,既不大肆铺叙,也不特别凝炼,词旨点到为止,结构完整。
词的上阕描写秋景,江南水乡的秋色词人的感受中是平远开阔、疏淡优美的。“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写的是:雨晴之后,溽暑已消,天高气爽,给人以舒适清新之感;这时登江楼远望,很有诗情画意。“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是写目光所及的山水美景。江水是“澄明”的,表现了秋水的特点,“生光”是波浪落照中鳞鳞闪映所致;更远处是层层苍翠的远山:这都是从高处远眺所见的景象,并通过“暮山”暗示了具体的时间。“遥认断桥幽径”一句,再进一步描绘江上秋晚的景色。“遥认”两字用得相当确切,很适合具体的环境,因为久久地“伫立江楼”,眺望中渐渐辨认出较远的景物形象。断桥、幽径、渔村、孤烟,它们临近黄昏的江上秋色的背景中构成了秋色平远的画面。这幅荒江日暮秋色图给人以荒寒、凄清、寂寞的感受。
词的上阕描叙秋景,已为下阕悲秋伤别作了铺垫。
过片“残阳里”句以“残阳”的意象承上启下,转入抒情,至此,作者关于具体时间已用“暮山”、“向晚”、“残阳”间接或直接地加以强调,突出秋江日暮对游子情绪的景响。“脉脉朱阑静倚”,是含情静倚楼阑,转入思索动了“黯然情绪”,“黯然情绪”
即伤别情绪。无际的离愁已使人如未饮先醉了。“如醉”表现情感的陷溺而不能自拔的状态,“愁无际”。
这黯然情绪是由“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引起的。这是现实中悲秋所生的迟暮之感与客处异乡所生的怀人的伤别意绪的混合。现实的景物增强了伤别意绪,因而无法消除,唯有“尽日空凝睇”以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作者并未将“故人”写得具体一些,而是含糊其词。联系柳永其他的羁旅行役之词来看,这“故人”概指他京都相识的青年歌妓。
这首词虽非柳永的代表作,但也清新可人,结构工巧。上阙写秋景,凄美动人;下阙思旧情,哀婉感人。意群之间互相照应和映衬,如“伫立”对“静倚”,“暮山”对“暮云”等,词意发展脉络清晰,是一首结构谨严的好词。
●二郎神
柳永
炎光谢。
过暮雨、芳尘轻洒。
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
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飚轮欲驾。
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
须知此景,古今无价。
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
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回廊影下。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柳永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七夕佳期的作品。作者一反以往七夕诗词的伤感情调,把天上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美丽传说和人间李隆基杨玉环马嵬死别的动人故事,演绎、融汇为一个纯情浪漫、晶莹剔透的意境,抒发了对纯真爱情的美好祝愿和热烈向往。全词语言通俗易懂,形象鲜明生动,情调闲雅欢娱,给人以充分的艺术享受。
上片着重写天上,开篇以细致轻便的笔调描绘出七夕清爽宜人的氛围,诱人进入浪漫的遐想界。首韵“炎光射”,说明炎夏暑热已退,一开头即点出秋令。“炎光”谓骄阳,代指夏暑。先说初秋,再从入暮写起,导入七夕:阵黄昏过雨,轻洒芳尘,预示晚上将是气候宜人和夜空清朗了。“乍露冷风清庭户爽”,由气候带出场景。“庭户”是七夕乞巧的活动场所。古时人们于七夕佳期,往往庭前观望天上牛郎织女的相会。接下来一句“天如水、玉钩遥挂”意思是说:秋高气爽,碧天如水,一弯上弦新月,出现远远的天空,为牛郎织女的赴约创造了最适宜的条件。“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飚轮欲驾”,想象织女嗟叹久与丈夫分离,将赴佳期时心情急切,于是乘驾快速的风轮飞渡银河。织女本为星名,故称“星娥”。“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表现了人们盼望天上牛郎织女幸福地相会。他们凝视高远的夜空,缕缕彩云飘过银河,而银河耿耿发亮,牛郎织女终于欢聚,了却一年的相思之债。上片动静结合,虚实相间,从景物描写到幻想神游的推移中,寄寓了人们对爱情幸福的美好遐想。的场面,也无热闹浓烈的气氛,各家于庭户乞巧望月,显得闲静幽雅。这种闲雅的情趣之中自有很不寻常的深意。词人强调“须知此景,古今无价”,提醒人们珍惜佳期,从中足见柳永对七夕的特殊重视,反映了宋人的民俗观念。以下数句着重写民间七夕的活动,首先是乞巧。据古代岁时杂书和宋人笔记,所谓乞巧,是以特制的扁形七孔针和彩线,望月穿针,向织女乞取巧艺。这是妇女们的事。“楼上女”是说此女本居于楼上,穿针乞巧时才来到庭中的。所以接着说:“抬粉面”,加以“云鬟相亚”,写姑娘们虔诚地手执金针,仰望夜空,乌云般美丽的发鬟都向后低垂。“亚”通压,谓低垂之状。此句写得形神兼备,廖廖数语,姑娘们追求巧艺的热切与虔诚便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了。接下来的一句:“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回廊影下”,写七夕的另一项重要活动,这既是词人浪漫的想象,也是历史的真实。自唐明皇与杨妃初次相见,“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长恨歌传》),他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也就传为情史佳话。唐宋时男女选择七夕定情,交换信物,夜半私语,可能也是民俗之一。作者将七夕民俗的望月穿针与定情私语绾合一起,毫无痕迹,充分表现了节序的特定内容。词的上片主要写天上的情景,下片则主要写人间的情景;结尾的“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既总结全词,又点明主题。它表达了词人对普天下有情人的美好祝愿和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展示了作者热诚而广阔的胸怀。
这首词,写天上是为了衬托人间,用典故是为了映衬现实,落脚点是人间的欢乐和世俗的幸福。作者把“天街夜色凉如水”的意象世界与“钿合金钗私语处”的心灵世界和谐地统一起来,描绘了一幅欢乐、祥和、幸福而又温馨的七夕夜色图,发出了珍惜良宵、莫负美景的呼唤。这呼唤,久远地回响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田。
●集贤宾
柳永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
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
诮恼损情悰。
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争似和呜偕老,免教敛翠啼红。
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更莫忡忡。
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柳永词作鉴赏
这是柳永困居东京汴梁时为青楼名妓虫娘所作的一首词,用以表白词人对虫娘的真挚情意,借以向虫娘许下庄重的诺言。虽然柳永踏入仕途后,由于种种客观原因终未实践这一诺言,但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作品中大胆示爱求偶已属难能可贵了。
“小楼深苍狂游遍”几句写柳永众多歌妓中,只对虫娘一人情有独钟。“小楼深巷”即指平康坊曲之所,歌妓们聚居之地。北宋都城多有教坊妓馆,这些坊曲之中身着罗绮、浓妆艳抹的歌妓甚众,但柳永却特别属意于虫虫即虫娘,因为她是一位温柔俊俏、色艺超群的多情女子,“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自然有比虫虫更为风流美貌的,而具有雅态的却极为稀少。“雅态”是虫虫的特质。这种“雅态”,源于品格和志趣的高雅,全不象是风尘中的女子。柳永之所以爱慕虫虫正由于此。歌妓们虽然受制于娼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她们的情感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柳永由于真正的同情和尊重她们,因而能获得其真情,相互知心。以往的日月里他们曾“几回饮散良宵永”,俩人幸福地相聚,“凤枕香浓”,“人间天上”似乎只存他们的真情了。上片追述俩人相爱的历史,情真意切。
词的过片以“近来”两字将词意的发展由往昔转到现实,“云雨忽西东”,说明现他们的爱情出现了一些波折。他能理解由于歌妓特殊的职业关系,云雨西东,这几乎使他俩失去了欢乐之趣。从与虫虫“偷期暗会,长是匆匆”的情形来推测,柳永困居京都,已失去经济来源,不可能千金买笑而歌舞场中挥霍了;因而与虫虫的聚会只能偷偷地进行,而且来去匆匆。由此使他希望与虫虫过一种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正常夫妇生活,以结束相会时愁颜相对的难堪场面。“敛翠”,翠指翠眉,敛眉乃忧愁之状:“啼红”,红即红泪,指青年女子伤心时落下的泪。虫虫匆匆相会时“敛翠啼红”,暗示了他们爱情的不幸。此情形,词人提出了暂行办法和长远打算。暂行的办法是“眼前时、暂疏欢宴”,疏远一些,以避开各种外界压力。他劝尉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请相信他的山盟海誓。长远的打算是使虫虫能“作真个宅院”。柳永是真正打算娶虫虫作“宅院”的。只有到了那时,才算是他们的爱情有始有终。下片恰当地表达了词人内心复杂的情感,达到了劝慰虫娘的目的。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柳永是抱着一腔真挚的感情,把一位封建社会底层中被侮辱、被损害的歌妓虫娘当成了自己真诚爱慕的对象。虫娘是他落魄无聊的情形下与他相爱的,所以柳永决心一举成名后定来报答她的深情。整首词委婉曲折,真实地再现了柳永当时的心曲。
●戚氏
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
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
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别来讯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
追往事、空惨愁颜。
漏箭移,稍觉轻寒。
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柳永词作鉴赏
《戚氏》调是柳永创立的长调慢词,全词二百一十二字,是长调中最长的体制之一。通篇音律谐协,句法活泼,平仄韵位错落有致。共分为三片,上片写夕阳西下时,中片写入夜时分,下片写从深夜到拂晓,都围侥一个独宿旅寓的行人,写他这三段时间内的所见、所思和所感。
上片描写的是微雨刚过、夕阳西下时的情景。“晚秋”二字点出了时令是九月。词先从近景写起:秋雨梧桐,西风寒菊,点缀着荒寂的驿馆。“萧疏”见得花之凋残。“零落”说明花正黄落。“惹残烟”,一字一层。“烟”而曰“残”,见出梧菊凋零、无复烟笼霭密的生气。“残”而曰“惹”,则见出其勉为弄姿曳枝头的眷恋之情,益发令人怜惜。传神就一个“惹”字。“凄然”以下写远景。“夕阳闲”的“闲”字下得好,对比强烈,是移情的手法。“倦听”以下,转写所闻:一个“应”字更把蝉鸣、蛩响彼此呼应的秋声写活了。这里,“蝉鸣”与“蛩响”彼此相应,实际上与作者内心的凄凉之感相共鸣,这是一种融情于景的手法。
中片从日斜到日暮,再至更阑,风清露冷,天气渐变,人声悄然,至此深入一层,刻画此地此时的心理状态。月明夜静,一身孤旅,清宵独坐,怎能不勾起抑郁的情思来呢?“长空净,绛河清浅,皓月蝉娟”,但见长空云净,银河清浅,明月光辉,怎不让人“思绵绵”呢?“夜永对景那堪”,六字为句,“屈指”以下转入忆旧,纯乎写情。以虚衬实,放笔直书,情真意厚、流转自如。
下片“帝里”六句,写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活,具体地补足了“暗想”的内容。仍用虚笔,与上片密衔细接。“别来迅景如梭”一句转写实景。词笔虚实相间,腾挪有致。以向日的欢娱,衬出如今的落寞,烟村水驿,无限凄凉。经过一番铺垫与蓄势,然后引出了“念利名憔悴长萦绊”一句。为什么要抛亲别友,孤旅天涯,受这份煎熬呢?不正是被区区的名利所羁绊么?往事萦迴,使他数遍更筹,听残画角,终夕难眠。结拍“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为一篇词眼,写尽了伶仃孤处的滋味,传神地勾画出一个独倚虚窗、形影相伴的天涯倦客形象。
这首词将羁旅情愁、身世之感写得淋漓尽至,入木三分,是柳永的名作之一。同时代的王灼其所著的《碧鸡漫志》中转引过“《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的赞语。拿《戚氏》和《离骚》相比,说明说它声情并茂、凄怨感人,堪称一曲旷世的凄凉之歌。
●八声甘州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传颂千古的名作,融写景、抒情为一体,通过描写羁旅行役之苦,表达了强烈的思归情绪,语浅而情深。是柳永同类作品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首,其中佳句“不减唐人高处”(苏东坡语)。
开头两句写雨后江天,澄澈如洗。一个“对”字,已写出登临纵目、望极天涯的境界。当时,天色已晚,暮雨潇潇,洒遍江天,千里无垠。其中“雨”字,“洒”字,和“洗”字,三个上声,循声高诵,定觉素秋清爽,无与伦比。
自“渐霜风”句起,以一个“渐”字,领起四言三句十二字。“渐”字承上句而言,当此清秋复经雨涤,于是时光景物,遂又生一番变化。这样词人用一“渐字”,神态毕备。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觉凉风忽至,其气凄然而遒劲,直令衣单之游子,有不可禁当之势。一“紧”字,又用上声,气氛声韵写尽悲秋之气。再下一“冷”字,上声,层层逼紧。而“凄紧”、“冷落”,又皆双声叠响,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量,紧接一句“残照当楼”,境界全出。这一句精彩处“当楼”二字,似全宇宙悲秋之气一起袭来。“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毕休。”词意由苍莽悲壮,而转入细致沉思,由仰观而转至俯察,又见处处皆是一片凋落之景象。“红衰翠减”,乃用玉谿诗人之语,倍觉风流蕴藉。“苒苒”,正与“渐”字相为呼应。一“休”字寓有无穷的感慨愁恨,接下“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写的是短暂与永恒、改变与不变之间的这种直令千古词人思索的宇宙人生哲理。“无语”二字乃“无情”之意,此句蕴含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理。“不忍”句点明背景是登高临远,云“不忍”,又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至此,词以写景为主,情寓景中。但下片妙处于词人善于推已及人,本是自己登远眺,却偏想故园之闺中人,应也是登楼望远,伫盼游子归来。“误几回”三字更觉灵动。
结句篇末点题。“倚阑干”,与“对”,与“当楼”,与“登高临远”,与“望”,与“叹”,与“想”,都相关联、相辉映。词中登高远眺之景,皆为“倚闺”时所见;思归之情又是从“凝愁”中生发;而“争知我”三字化实为虚,使思归之苦,怀人之情表达更为曲折动人。
这首词章法结构细密,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以铺叙见长。词中思乡怀人之意绪,展衍尽致。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语言,将这复杂的意绪表达得明白如话。这样,柳永的《八声甘州》终成为词史上的丰碑,得以传颂千古。
●望海潮
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一反柳永惯常的风格,以大开大阖、波澜起伏的笔法,浓墨重彩地铺叙展现了杭州的繁荣、壮丽景象,可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这首词,慢声长调和所抒之情起伏相应,音律协调,情致婉转,是柳永的一首传世佳作。
开头三句,入手擒题,以博大的气势笼罩全篇。
首先点出杭州位置的重要、历史的悠久,揭示出所咏主题。三吴,旧指吴兴、吴郡、会稽。钱塘,即杭州。此处称“三吴都会”,极言其为东南一带、三吴地区的重要都市,字字铿锵有力。其中“形胜”、“繁华”四字,为点睛之笔。自“烟柳”以下,便从各个方面描写杭州之形胜与繁华。“烟柳画桥”,写街巷河桥的美丽:“内帘翠幕”,写居民住宅的雅致。“参差十万人家”一句,转弱调为强音,表现出整个都市户口的繁庶。“参差”为大约之义。“云树”三句,由市内说到郊外,只见钱塘江堤上,行行树木,远远望去,郁郁苍苍,犹如云雾一般。一个“绕”字,写出长堤迤逦曲折的态势。“怒涛”二句,写钱塘江水的澎湃与浩荡。“天堑”,原意为天然的深沟,这里移来形容钱塘江。钱塘江八月观潮,历来称为盛举。描写钱塘江潮是必不可少的一笔。“市列”三句,只抓住“珠玑”和“罗绮”两个细节,便把市场的繁荣、市民的殷富反映出来。珠玑、罗绮,又皆妇女服用之物,并暗示杭城声色之盛。“竞豪奢”三个字明写肆间商品琳琅满目,暗写商人比夸争耀,反映了杭州这个繁华都市穷奢极欲的一面。
下片重点描写西湖。西湖,蓄洁停沉,圆若宝镜,至于宋初已十分秀丽。重湖,是指西湖中的白堤将湖面分割成的里湖和外湖。叠山,是指灵隐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叠叠的山岭。湖山之美,词人先用“清嘉”二字概括,接下去写山上的桂子、湖中的荷花。这两种花也是代表杭州的典型景物。柳永这里以工整的一联,描写了不同季节的两种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两句确实写得高度凝炼,它把西湖以至整个杭州最美的特征概括出来,具有撼动人心的艺术力量。“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对仗也很工稳,情韵亦自悠扬。“泛夜”“弄情”,互文见义,说明不论白天或是夜晚,湖面上都荡漾着优美的笛曲和采菱的歌声。着一“泛”字,表示那是湖中的船上,“嬉嬉钓叟莲娃”,是说吹羌笛的渔翁,唱菱歌的采莲姑娘都很快乐。“嬉嬉”二字,则将他们的欢乐神态,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绘,生动地描绘了一幅国泰民安的游乐图卷。
接着词人写达官贵人此游乐的场景。成群的马队簇拥着高高的牙旗,缓缓而来,一派暄赫声势。笔致洒落,音调雄浑,仿佛令人看到一位威武而又风流的地方长官,饮酒赏乐,啸傲于山水之间。“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是这首词的结束语。凤池,即凤凰池,本是皇帝禁苑中的池沼。魏晋时中书省地近宫禁,因以为名。“好景”二字,将如上所写和不及写的,尽数包拢。意谓当达官贵人们召还之日,合将好景画成图本,献与朝廷,夸示于同僚,谓世间真存如此一人间仙境。以达官贵人的不思离去,烘托出西湖之美。
《望海潮》词调始见于《乐章集》,为柳永所创的新声。这首词写的是杭州的富庶与美丽。艺术构思上匠心独远,上片写杭州,下片写西湖,以点带面,明暗交叉,铺叙晓畅,形容得体。其写景之壮伟、声调之激越,与东坡亦相去不远。特别是,由数字组成的词组,如“三吴都会”、“十万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骑拥高牙”等词中的运用,或为实写,或为虚指,均带有夸张的语气,有助于形成柳永式的豪放词风。
●玉蝴蝶
柳永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遣情伤。
故人何,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
黯相望。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玉蝴蝶》是作者为怀念湘中故人所作。这首词以抒情为主,把写景和叙事、忆旧和怀人、羁旅和离别、时间和空间,融汇为一个浑然的艺术整体,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望处雨收云断”,是写即目所见之景,可以看出远处天边风云变幻的痕迹,使清秋之景,显得更加疏朗。“凭阑悄悄”四字,写出了独自倚阑远望时的忧思。这种情怀,又落脚到“目送秋光”上。“悄悄”,忧愁的样子。面对向晚黄昏的萧疏秋景,很自然地会引起悲秋的感慨,想起千古悲秋之祖的诗人宋玉来。“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紧接上文,概括了这种感受。宋玉的悲秋情怀和身世感慨,这时都涌向柳永的心头,引起他的共鸣。他将万千的思绪按捺住,将视线由远及近,选取了最能表现秋天景物特征的东西,作精细的描写。“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两句,似乎是用特写镜头摄下的一幅很有诗意的画面:只见秋风轻轻地吹拂着水面,白蘋花渐渐老了,秋天月寒露冷的时节,梧桐叶变黄了,正一叶叶地轻轻飘下。萧疏衰飒的秋夜,自然使人产生凄清沉寂之感。“轻”、“冷”二字,正写出了清秋季节的这种感受。“蘋花渐老”,既是写眼前所见景物,也寄寓着词人寄迹江湖、华发渐增的感慨。“梧叶飘黄”的“黄”字用得好,突出了梧叶飘落的形象。“飘”者有声,“黄”者有色,“飘黄”二字,写得有声有色,“黄”字渲染了气氛,点缀了秋景。作者捕捉了最典型的水风、蘋花、月露、梧叶等秋日景物,用“轻”、“老”、“冷”、“黄”四字烘托,交织成一幅冷清孤寂的秋光景物图,为下文抒情作了充分的铺垫。“遣情伤”一句,由上文的景物描写中来,由景及情,词中是一转折。景物描写之后,词人引出“故人何,烟水茫茫”两句,既承上启下,又统摄全篇,为全词的主旨。“烟水茫茫”是迷蒙而不可尽见的景色,阔大而浑厚,同时也是因思念故人而产生的茫茫然的感情,这里情与景是交织一起的。这几句短促凝重,大笔濡染,声情跌宕,苍莽横绝,为全篇之精华。
换头“难忘”二字唤起回忆,写怀念故人之情,波澜起伏,错落有致。词人回忆起与朋友一起时的“文期酒会”,那赏心乐事,至今难忘。分离之后,已经物换星移、秋光几度,不知有多少良辰美景因无心观赏而白白地过去了。“几孤”,“屡变”,言离别之久,旨加强别后的怅惘。“海阔山遥”句,又从回忆转到眼前的思念。“潇湘”这里指友人所之地,因不知故人何,故云“未知何处是潇湘”。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写不能与思念中人相见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心情。眼前双双飞去的燕子是不能向故人传递消息的,以寓与友人欲通音讯,无人可托。盼友人归来,却又一次次的落空,故云“指暮天、空识归航”。这句词思念友人的深沉、诚挚的感情表现得娓娓入情。看到天际的归舟,疑是故人归来,但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归舟只是空惹相思,好像嘲弄自己的痴情。一个“空”字,把急盼友人归来的心情写活了。它把思念友人之情推向了高潮和顶点。词人这里替对方着想,从对方着笔,从而折射出自己长年羁旅、怅惘不堪的留滞之情。
“黯相望”以下,笔锋转回自身。词人用断鸿的哀鸣,来衬托自己的孤独怅惘,人我双合,妙合无垠,声情凄婉。“立尽斜阳”四字,画出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他久久地伫立夕阳残照之中,如呆如痴,感情完全沉浸回忆与思念之中。“立尽”二字言凭栏伫立之久,念远怀人之深,从而使羁旅不堪之苦言外自现。
柳永这首词层次分明,结构完整,脉络井然,有效地传达了诗人感情的律动。同时修辞上既不雕琢,又不轻率,而是俗中有雅,平中见奇,隽永有味,故能雅俗共赏。
●满江红
柳永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
临鸟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
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
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
波似染,山如削。
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
游宦区区成底事?
平生况有云泉约。
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中,柳永首创《满江红》调名,此调全用仄韵,宜抒悲壮情怀。柳永这首词写的就是厌倦仕途,渴望归隐的悲愤之情。
“暮雨初收”几句写的是,天将暮时,又下起雨来了,雨一歇,夜幕就已降临,船泊江边,江水是那样澄静,对面岛屿上,水蓼疏淡如烟,阵阵苇风,带来凉意。“长川”即桐江,今浙江中部,是钱塘江自建德县梅城至桐庐一段的别称。水蓼和芦苇都于秋天繁盛开花,可见时间是萧瑟的秋天;雨后的秋夜,更使人感到清冷。“萧索”是风吹芦苇之声。这几句写傍晚泊船情景,以静态描写为主。
至“几许渔人飞短艇”始,词境由静态变为动态,写的是天更加黑下来,渔人们驾着小舟,匆匆回到村落中去;那舟上的点点灯火,闪耀夜空里,映照江水中,黑暗中向前飞行。“几许”犹云多少。黑暗中,一切都看不见,惟见灯火闪烁,才知道这是渔舟,“尽载灯火”四字,点出渔舟夜归之神。这里的动,反衬出整个环境的静寂,因为只有静寂黑暗中,飞动的灯火才显得特别鲜明。渔人带着一天的劳动果实回到家中,心情是喜悦的,“飞短艇”的“飞”字,就表现出他们的喜悦心情,这又更加反衬出外漂泊者的孤独和凄苦,这样很自然地过渡到“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三句。“回程”指由原路回去。渔人的家庭生活的欢乐,使作者更加感到自己的漂泊之苦,渴望结束这种羁旅行役生活,回去享受家庭生活的乐趣。整个上片分为两段,前半段写景,后半段抒情,情景之间融合无隙,境界浑然。
过片几句,句短调促,对仗工整,语意连贯,从烟、波、山着笔,语简意丰,最是传神。写的是词人一早醒来,见船沿桐江再向前行,美丽景色使忧愁一扫而光:桐江上空,腾起一阵广漠浓密的晨雾,江中碧波似染,岸边峰峦如削;船过严子陵滩,只见白鹭船尾飞翔,鱼虾船旁跳跃。“鹭飞鱼跃”,亦写江上环境之清幽和生物的自适情趣,从而引发作者对于游宦生活的厌倦情绪。“游宦”二句,情绪一抑,兴起哀叹。“区区”有跋涉辛苦之义:“成底事”就是一事无成。游宦生涯既是如此,自然便兴起归隐于云山泉石之间的意念,况是早有此愿。看到这桐江的美丽景色,缅怀古代的严光,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末尾即以渴望归隐的感叹作结。“归去来”之“来”是语助词,加强感叹的语气,无义。
“从军乐”,即指王粲《从军行》一诗,因为平仄、要求,故改“行”为“乐”,用以代指作者对飘泊生活的怨恨和怀乡思归的心情。柳永一生,政治上极不得意,只做过余杭县令、盐场大使、屯田员外郎一类小官,死后由别人出钱埋葬,景况极为凄凉。这“归去来”的悲叹声中,实饱含着无限辛酸。整个下片是回叙白天旅途中之所见并抒发由此而生的感慨。
这首词抑扬有致的节奏中表现出激越的情绪,从泊舟写到当时的心绪,再从忆舟行写到日后的打算,情景兼融,脉络清晰多变,感情愈演愈烈,读来倍觉委婉曲折、荡气迴肠。可见柳永不愧是一位书写羁旅行役之苦的词中高手。
●引驾行
柳永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
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
新晴。
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
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
愁生。
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
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
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
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
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引驾行》是柳永创长调慢词的一个范例。
全词共一百二十五字,以平叙为主,层次多变化,注重从不同角度展现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对后世创作长调慢词者有很大的启发。
上片极尽铺叙之能事,先以一组排句对旅途中的客观物景,大肆进行铺写涂抹。这组排句均以一个三字句托上两个四字对句,着意加以渲染。“红尘紫陌,斜阳暮草”,描绘当时的长安道说的是场所。
“韶光明媚,轻烟淡薄”,描绘当时的天气氛围。接着,人物登场,“迢迢匹马西征”、“摇鞭时过长亭”,谓主人公正旅行,“离人”、“匹马”,“断魂”、“迢迢”,都带感情色彩,让人觉得主人公的这次旅行,并不那么愉快,再与此时此地的大好时光相对照,则更加烘托出这次旅行,是多么令人难堪,使人生愁。于是,抒情主人公很自然地兴起对于“凤城仙子”的思忆。“别来千里重行行”说的是漫长的旅行途中,有万千情事可以思忆,但令人难忘的还是即将踏上征途的那一时刻,俩人执手相看,那脸上水盈盈的双眼,永远印脑际。头一组排句与以下的思忆,布局巧妙,写的是现的景况,铺叙中穿插回忆,已将主人公旅途中的愁思表现得淋漓尽致。
下片转换角度,述说对方的相思苦情,并且进一步设想将来相见的情景。“花朝回夕,最苦冷落银屏。”几句说的是主人公设想,离别之后,每逢花朝月夕,她必定分外感到冷落,夜夜无眠,说不定她已经算好了我回归的日程。对方的相思苦情,这是想象中的事,但写得十分逼真,虚实难辨。这时候,仿佛她就自己的眼前。接着,主人公转而想到,这千万般的思忆,不管是我想念她,还是她想念我,全都是空的,怎比得上及早返回,与她相见,那才是实的。“争”,同“怎”。那时候,“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我将向她从头细细述说,离别之后,我是如何如何地思念着她。幻想中,作者既描绘了她的相思苦情,又写出彼此述说相思的情景,深切而生动。
这首词的上片写的是抒情主人公旅途中忆起“凤城仙子”,实景实情实写;下片描写对方的相思,虚者实写。上下片合起来,说的就是“相思”二字。全词铺叙、言情,有时间的推移,也有场景的变换,所抒之情饱满生动。
●少年游
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去一云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以深秋的长安为背景,触目伤怀,抒发了词人“秋士易感”的失志之悲和离愁别恨。全词不事雕琢,采用白描手法,营造出一种低沉萧瑟而又冲淡清丽的意境。
开端的“长安”可以有写实与托喻两重含义。就写实而言,柳永确曾到过陕西的长安,另一首《少年游》中,他写过“参差烟树灞陵桥”之类的句子。
再就托喻言,“长安”原为中国历史上著名古都,诗人往往以“长安”借指为首都所之地,而长安道上来往的车马,便也往往被借指为对于名利禄位的争逐。柳永此词“马”字之下接上“迟迟”两字,这便与前面的“长安道”所可能引起的争逐的联想,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衬。至于“道”字上著以一“古”字,则又可以使人联想及此长安道上的车马之奔驰,原是自古而然,因而遂又可产生无限沧桑之感。总之,“长安古道马迟迟”一句意蕴深远,既表现了词人对争逐之事早已心灰意冷,也表现了一种对今古沧桑的深沉感慨。
“高柳乱蝉嘶”一句,写秋蝉之嘶鸣更独具有一种凄凉之致,也表现有一种时节变易、萧瑟惊秋的哀感。柳永“蝉嘶”之上,还加了一个“乱”字,如此便不仅表现了蝉声的缭乱众多,也表现了被蝉嘶而引起哀感的词人之心情的缭乱纷纭。至于“高柳”二字,则一则表示了蝉嘶所之地,再则又以“高”字表现了“柳”之零落萧疏,是其低垂的浓枝密叶已凋零,所以乃弥见树之“高”也。这一句给人的总体感受是凄凉萧索。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三句,写词人秋日效野所见之萧瑟凄凉的景象,“夕阳鸟外”一句足可以表现郊原之寥阔无垠。飞鸟隐没长空之外,而夕阳隐没则更飞鸟之外,所以说“夕阳鸟外”。值此日暮之时,郊原上寒风四起,故又曰“秋风原上”,此景此情之中,一失志落拓之词人,又将何所归何处呢?“目断四天垂”,只见天苍苍,野茫茫,双目望断而终无一归处。上阕是词人自写今日之飘零落拓,望断念绝,自外界之景象着笔,感慨极深。
下阕,开始写对于过去的追思,感慨一切希望与欢乐已复得。“归云一去无踪迹”一句,是对一切消逝不可复返之事物的一种象喻。柳词此句之喻托,则其口气实与下句之“何处是前期”直接贯注。所谓“前期”者,指的是旧日之志意心期和旧日的欢爱约期。对于柳永而言,这两种期待和愿望,都已经同样落空了。下面三句乃直写自己今日的寂寥落寞,“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早年失意之时的“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狎玩之意兴,既已经冷落荒疏,而当日与他一起歌酒流连的“狂朋怪侣”也都已老大凋零。志意无成,年华一往,于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时”的悲哀和叹息。这一句“少年时”气脉贯注,富于伤今感昔的慨叹,叹的是所追怀眷念的往事已无迹可循。以“归云”为喻象,写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后三句以悲叹自己之落拓无成作结。全词情景相生,虚实互应,是一首艺术造诣极高的好词,也是柳永悲剧性人生的缩影。作为一个禀赋有浪漫之天性及谱写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命中注定了是一个充满矛盾不被接纳的悲剧人物。这首词不仅形象地描绘出高柳乱蝉、夕阳秋原的凄凉之景,而且更寄寓着作者浓重的离愁别恨和沉痛的身世之感。通篇采用白描手法,语言朴素,意境淡远。不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此词都对宋词的发展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少年游
柳永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
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
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抒发了作者长安东灞桥这一传统离别场所与友人别时的离愁别恨和怀古伤今之情。全词通过描写富有寓意和韵味的景物来表达悲愁与离愁、羁旅与感昔的双重惆怅,使人触景生情,见微知著。
开篇总揽灞桥全景“参差烟树灞陵桥”一句,直接点明所咏对象,暮色苍茫中,杨柳如烟;柳色明暗处,霸桥横卧。灞桥是别离的象征,眼前凄迷的灞桥暮景,更易牵动羁泊异乡的情怀。灞桥不仅目睹人世间的离鸾别鹤之苦,而且也是人世沧桑、升沉变替的见证。“风物尽前朝”一句,紧承首句又拓展词意,使现实的旅思羁愁与历史的兴亡之感交织,把空间的迷茫感与时间的悠远感融为一体,貌似冷静的描述中,透露出作者沉思的神情与沉郁的情怀。“哀杨古柳”三句从折柳送别着想,专写离愁。作者想象年去岁来,多少离人此折柳赠别,杨柳屡经攀折,纤细轻柔的柳条竟至“憔悴”!此词写衰杨古柳,憔悴衰败,已不胜攀折。以哀景映衬哀情,借伤柳以伤别,加倍突出人间别离之频繁,别恨之深重。
自“夕阳闲淡秋光老”一句始,词境愈加凄清又无限延伸。面对灞桥,已令人顿生离思,偏又时当秋日黄昏,日色晚,秋光老,夕阳残照,给本已萧瑟的秋色又抹上一层惨淡的色彩,也给作者本已凄楚的心灵再笼罩一层黯淡的阴影。想到光阴易逝,游子飘零,离思愁绪绵延不尽,终于溢满蘅皋了。“离思满蘅皋”,是用夸张的比喻形容离愁之多,无所不。
“一曲《阳关》”两句,转而从听觉角度写离愁。作者目瞻神驰,正离思索怀,身边忽又响起《阳关》曲,将作者思绪带回别前的离席。眼前又进行一场深情的饯别,而行者正是自己。客中再尝别离之苦,旧恨加上新愁,已极可悲,而此次分袂,偏偏又传统的离别之地,情形加倍难堪,耳闻《阳关》促别,自然使人肝肠寸断了。至此,目之所遇,耳之所闻,无不关合离情纷至沓来。词末以“独自凭兰桡”陡然收煞。“独自”二字,下得沉重,依依难舍的别衷、孤身飘零的苦况,尽含其中。
这首词运用了回环断续的艺术手法,借助灞桥、古柳、夕阳、阳关等寓意深远的意象,不加丝毫议论,只通过凭吊前朝风物,就抒发无限的感慨,做到了“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竹马子
柳永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
对雌霓挂雨,雄风指槛,微收烦暑。
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
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
凭高尽日凝伫。
赢得消魂无语。
极目霁霏霏,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
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柳永词作鉴赏
《竹马子》是柳永的自度曲。从意境上讲,这首词属柳永的雅词,其中不只抒发了个人的离愁别恨,而且也是对封建文人命运的凭吊,整体情绪沉郁深远。
这首词是词人漫游江南时抒写离情别绪之作,所表现的景象雄浑苍凉。词人将古垒残壁与酷暑新凉交替之际的特异景象联系起来,抒写了壮士悲秋的感慨。
“雌霓”是虹的一种,色泽偏暗。“雄风”是清凉劲健之风。这两个词语雅致而考究,表现了夏秋之交雨后的特有现象。孤垒危亭之上,江边烟渚之侧,更加能够感到时序变换。孤垒、烟渚、雌霓、雄风,这一组意象构成了雄浑苍凉的艺术意境,词意的发展以“渐觉”两字略作一顿,以“一叶惊秋,残蝉噪晚”进一步点明时序。“素商”即秋令。这里,词人的悲秋情绪逐渐向伤离意绪发展,于是他又“览景想前欢”了。从“前欢”一语来推测,词中所怀念当是帝都汴京和作者过从甚密的一位歌妓。可是往事已如过眼烟云,帝都汴京遥远难以重到。
上阕的结句已开始从写景向抒情过渡,下阕便紧接而写“想前欢”的心情。柳永不像其他词里将“想前欢”写得具体形象,而是仅写出目前思念时的痛苦情绪。“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很具情感表达的深度。离别之后,旧情难忘,因离别更添加新愁;又因难聚难忘,新愁愈加容易堆积,以致使人无法排遣。“易”和“难”既是对比关系又是因果关系,这对比与因果就是所谓“成追感”的内容。“尽日凝伫”、“消魂无语”形象地表现了无法排遣离愁的精神状态,也充分流露出对故人的诚挚而深刻的思念,并把这种情绪发挥到极致。最后作者巧妙地以黄昏的霁霭、归鸦、角声、残阳的萧索景象来衬托和强化悲苦的离情别绪。特别是结尾“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两句,意味极为深长,把一已羁旅苦愁拓展为人世兴衰的浩叹。
这首词虚实相生,情与景的处理上表现出极高的艺术造诣。上片首九句写景,属实写;后三句写情属虚写。虚实相生,善于抓住时序变化,描绘了特定环境中的景色,奠定了全词的抒情基调。下片则相反,前五句抒情,属虚写;后五句写景,属实写,以景结情,情景交融。这种交错的布局,不仅使整体结构富于变化,而且如实地反映了作者思想感情特定环境中活动变化的过程。全词意脉相承,严谨含调,是一首优秀的长调慢词。
●驻马听
柳永
凤枕鸾帷。
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
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锯依随。
奈何伊。
恣性灵、忒煞些儿。
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
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
漫寄消寄息,终久奚为。
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维。
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驻马听》是柳永词中专写男女别骨相思的一篇。它通篇既不写景,也不叙事,完全摆脱了即景传情和因物兴感的俗套,完全采用直言的方式来抒情,是一首典型的“俗词”。历来因不合封建社会道德和正统文人的审美趣味而被称之为“淫冶讴歌之曲”。其实这首词写得直率明快、真情洋溢、深挚感人,具有很高的思想意义和艺术水准。
这首词采用线型的结构,按照情节的顺序从头写起,层次清晰。上片纯属忆旧。“凤枕鸾帷”是写抒情女主人公沉溺对往日甜蜜爱情生活的回忆里。这段幸福的生活虽只有“二三载”,整个人生旅程中是短暂的,却因两心相照,“如鱼似水”般的和谐而令人难忘。但他们的情感不是对等的,她委曲求全,百般迁就,“无非锯依随”。委曲求全的结果并未愈合、反而加深了他们情感的裂痕,责任不女方。
“奈何伊,恣性灵、忒煞些儿”,“性灵”,俗语的意思是指性子或个性:“忒煞”,即太过份了。他们的破裂纯由男子的任性而引起,对他已无可奈何,最后分离也是情势发展的必然。接下来女主人公诉说分离后的苦闷情绪:“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孜煎”,俗语,忧虑、思念之意,如柳词《法曲献仙音》:“记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将息。”每当她闲着无事之时,将往事反复考虑,仍免不了对离人的眷恋,情感上难以割舍。这一串直言不讳的回忆,平中见奇,层次井然,章法分合有序,给人以曳生姿的美感。
下片重伤今,着重写女主人公被遗弃后的复杂心理。而今离人已经“渐行渐远”,加大了空间与情感的距离,“虽悔难追”。似乎当初若再委曲一些、再容忍一些,还是可以挽留住的,而今距离愈远,纵然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根据这种情形,即使寄去消息,终究也是白费。“消息”两字分用,是一种修辞方法。她也打算过同他再继续那一段爱情生活,“重论缱绻”。无奈她经过“翻覆思维”,从现实状况下得出的预感,经过分离的痛苦和被弃后的冷静思考,她已认识到情感是不能勉强的,纵使可能重续旧欢,恩情也不似当时的“如鱼似水相知”那样融洽了。这几句丧气话,表面看来有点煞风景,但实际是一个久经忧患者对人情世故的清醒认识,是情感和哲理的巧妙结合。
柳永的这首俗词与他的同类作品相比,颇有独特之处。首先,这首词塑造的一个是温柔多情而非大胆泼辣的市民女子。她既有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又有冷静理智的思索,反映了市民女子性格的多面性。另外,这首词情真语真,表现得法。词人能够深人物内心设身处地去体会,他不写弃妇的悲哀可怜,却是多层次地揭示人物的思维过程,成功展示了她的内心境界。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言情佳作。
●迷神引
柳永
一叶扁舟轻帆卷。
暂泊楚江南岸。
孤城暮角,引胡笳怨。
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
烟敛寒林簇,画屏展。
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
觉客程劳,年光晚。
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
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
芳草连空阔,残照满。
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迷神引》是柳永五十岁后宦游各地的心态写照,是一首典型的羁旅行役之词。这首词深刻地反映了柳永的矛盾心理,特别是作为一名不得志的封建文人的苦闷与不满,有一定的思想意义。
词起句写柳永宦游经过楚江,舟人将风帆收卷,靠近江岸,作好停泊准备。“暂泊”表示天色将晚,暂且止宿,明朝又将继续舟行。从起两句来看,词人一起笔便抓住了“帆卷”、“暂泊”的舟行特点,而且约略透露了旅途的劳顿。可见他对这种羁旅生活是很有体验的。继而作者以铺叙的方法对楚江暮景作了富于特征的描写。“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描写的是:傍晚的角声和笳声本已悲咽,又是从孤城响起,这只能勾惹羁旅之人凄黯的情绪,使之愈感旅途的寂寞了。“暮角”与“胡笳”定下的愁怨情调笼罩全词。接着自“水茫茫”始描绘了茫茫江水,平沙惊雁,漠漠寒林,淡淡远山。这样一幅天然优美的屏画,也衬托出游子愁怨和寂寞之感。上片对景色层层白描,用形象来表达感受,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下片起两句直接抒发宦游生涯的感慨,接下来将这种感慨作层层铺叙。旅途劳顿,风月易逝,年事衰迟,是写行役之苦:“异乡风物”,显得特别萧索,是写旅途的愁闷心情;帝都遥远,秦楼阻隔,前欢难断,意乱神迷,是写伤怀念远的情绪。词人深感“旧赏”与“游宦”难于两全,为了“游宦”而不得不“旧赏轻抛”。“帝城”指北宋都城汴京,“秦楼”借指歌楼。这些是词人青年时代困居京华、留连坊曲的浪漫生活的象征。按宋代官制,初等地方职官要想转为京官是相当困难的,因而词人看来,帝城是遥远难至的。宋代不许朝廷命官到青楼坊曲与歌妓往来,否则会受到同僚的弹劾,于是柳永便与歌妓及旧日生活断绝了关系。故而词人概叹“帝城赊,秦楼阻”。
“芳草连空阔,残照满”是实景,形象地暗示了赊远阻隔之意;抒情中这样突然插入景语,叙写富于变化而生动多姿。结句“佳人无消息,断云远”,补足了“秦楼阻”之意。“佳人”即“秦楼”中的人,因种种原因断绝了消息,旧情象一片断云随风而逝。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仕途的厌倦情绪和对早年生活的向往,内心十分矛盾痛苦。可以说,这首《迷神引》是柳永个人生活的缩影:少年不得志,便客居京都,流连坊曲,以抒激愤;中年入仕却不得重用,又隔断秦楼难温旧梦,心中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却偏要言,这首词上片言“暂泊”之愁,下片道“游宦”之苦。大肆铺叙中见出作者心中真味,可谓技巧娴熟,意蕴隽永。
●鹤冲天
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去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反映了柳永的反叛性格,也带来了他人生路上一大波折。据传说,柳永善作俗词,而宋仁宗颇好雅词。有一次,宋仁宗临轩放榜时想起柳永这首词中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说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就这样黜落了他。从此,柳永便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而长期地流连于坊曲之间,花柳丛中寻找生活的方向、精神的寄托。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考科举求功名,他并不满足于登进士第,而是把夺取殿试头名状元作为目标。落榜只认为“偶然”,“风遗”只说是“暂”,由此可见柳永狂傲自负的性格。他自称“明代遗贤”是讽刺仁宗朝号称清明盛世,却不能做到“野无遗贤”。但既然已落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风云际会”,施展抱负是封建时代士子的奋斗目标,既然“未遂风云便”,理想落空了,于是他就转向了另一个极端,“争不恣狂荡”,表示要无拘无束地过那种为一般封建士人所不齿的流连坊曲的狂荡生活。“偎红倚翠”、“浅斟低唱”,是对“狂荡”的具体说明。柳永这样写,是恃才负气的表现,也是表示抗争的一种方式。科举落第,使他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只有以极端对极端才能求得平衡。所以,他故意要造成惊世骇俗的效果以保持自己心理上的优势。柳永的“狂荡”之中仍然有着严肃的一面,狂荡以傲世,严肃以自律,这才是“才子词人”、“白衣卿相”的真面目。柳永把他内心深处的矛盾想法抒写出来,说明落第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多么深重的苦恼和多么烦杂的困扰,也说明他为了摆脱这种苦恼和困扰曾经进行了多么痛苦的挣扎。写到最后,柳永得出结论:“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谓青春短暂,怎忍虚掷,为“浮名”而牺牲赏心乐事。所以,只要快乐就行,“浮名”算不了什么。
这首词是柳永进士科考落第之后的一纸“牢骚言”,宋元时代有着重大的意义和反响。它正面鼓吹文人士者与统治者分离,而与歌妓等下层人民接近,有一定的思想进步性。
●木兰花慢
柳永
拆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
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
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
人艳冶,递逢迎。
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
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
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木兰花慢》以描绘清明的节日风光,侧面地再现了宋真宗、仁宗年间社会升平时期的繁胜场面。清明时节风和日暖,百花盛开,芳草芊绵,人们习惯到郊野去扫墓、踏青。这首词就以北宋江南清明郊游为再现对象,生动地描绘了旖旎春色和当时盛况,是一首典型的“承平气象,形容曲致”之作。
起首六句二十四字,兼写清明乍雨、群花烂漫,点出春日郊游的特定风物。起笔便异常简洁地点明了时令。紫桐即油桐树,三月初应信风而开紫白色花朵,因先花后叶,故繁茂满枝,最能标志郊野清明的到来。一个“拆”字,写尽桐花烂漫的风致。“先清明”,经过夜来或将晓的一阵疏雨,郊野显得特地晴明清新,点出“清明之明”。作者选择了“艳杏”和“缃桃”等富于艳丽色彩的景物,使用了“烧”和“绣”具有雕饰工巧的动词,以突出春意最浓时景色的鲜妍如画。不过,这首词的重点不于对动人春色的工笔描绘,所以自“倾城”句始,词进入游春活动的描述。作者善于从宏观来把握整体的游春场面,又能捕捉到一些典型的具象。“倾城,尽寻胜去”是对春游盛况作总的勾勒。人们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熟食品,男骑宝马,女坐香车,到郊外去领略大自然的景色,充分享受春天的观乐。“雕鞍”代指马,“绀幰”即天青色的车幔,代指车。结两句,以万家之管弦新声大大地渲染了节日的气氛,词情向欢乐的高潮发展。词的上片,作者用浓墨重彩绘制出一幅生气盎然的清明踏青游乐图。
词的下片着重表现江南女子郊游的欢乐。柳永这位风流才子将注意力集中于艳冶妖娆、珠翠满头的市井妓女身上。这富于浪漫情调的春天郊野,她们的欢快与放浪,作者看来,为节日增添了浓郁的趣味和色彩,而事实上也如此。“盈盈”以女性的轻盈体态指代妇女,这里兼指众多的妇女。她们占芳寻胜,玩着传统的斗草游戏。踏青中最活跃的还是那些歌妓舞女们。她们艳冶出众,尽情地享受着春的欢乐和春的赐与。作者以“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衬出当日游人之众,排场之盛,同时也暗示这些游乐人群的主体是豪贵之家。这是全词欢乐情景的高潮。而作者对春之美好和生之欢乐的体验也抒发到了极致。继而词笔变化,作者继以肯定的语气,设想欢乐的人们,佳丽之地饮尽樽里的美酒,陶然大醉,有如玉山之倾倒。“罍”为古代酒器,即大酒樽。词的结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一句意思是,这些欢乐的人定是拚着明日醉卧画堂,今朝则非尽醉不休。不能把这一句简单用“醉生梦死”去界定,实际上,柳永这里呕歌的是古代女子这难得的自由机会和场合中所迸发的生命的快乐。
这首《木兰花慢》充分体现了柳词善予铺叙的表现特征。作者依赖调式变化、句式参差,造成了一种急促的节奏和繁密的语势;同时又通过特色景物的点染,大量细节的描写和场面的铺陈,将描写对象加以铺张渲染,为全词带来一种繁复之美。这是两宋时期广为传唱的“欢乐颂”和“春之歌”,体现了柳永创作风格的多样性。
●安公子
柳永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
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
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
停画桡、两两舟人语。
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
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
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
刚断肠、惹得离情苦。
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柳永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典型的游宦思归之作,反映了作者长年落魄、官场失意的萧索情怀。
上片写景,时间是作者搭船到某处去的一个下午。头两句写江天过雨之景,雨快下完了,才觉得江天渐晚。风雨孤舟,因雨不能行驶,旅人蛰居舟中,抑郁无聊。时间、地点、人物都或明或暗地展示了出来。
“拾翠”二句,是写即目所见。汀洲之上,有水禽栖息,拾翠之人已经归去。而以“双双”形容“鸥鹭”,更觉景中有情。拾翠佳人,即水边采摘香草的少女。鸥鹭成双,自己则块然独处孤舟,一对衬,就更进一步向读者展开了作者的内心活动。“望几点”句,写由傍晚而转入夜间。渔灯已明,但由于是远望,又隔有蒹葭,所以说是“隐映”,是远处所见。
“停画桡”句,则是已身所,近处所闻。“道去程”二句,乃是舟人的语言和动作。“前村烟树”,本属实景,而冠以“遥指”二字,则是虚写。这两句把船家对行程的安排,他们的神情、口吻以及依约隐现的前村,都勾画了出来,用笔极其简炼,而又生动、真切。上片由雨而暮,由暮而夜,用顺叙的方法铺写景物,景中有情。
过片“游宦成羁旅”是全词的中心,为上片哀景作注,同时又引出下文,由今夜的去程而念及长年行役之苦。“短樯”七字,正面写出舟中百无聊赖的生活。“万水”两句,从“凝伫”来,因眺望已久,所见则“万水千山”,所思则“乡关何处”。“迷远近”虽指目“迷”,也是心“迷”。“自别后”以下,直接“乡关何处”展开叙说。“风亭”七字,追忆过去,慨叹现。昔日良辰美景,胜地欢游,今日则短樯独处,离怀渺渺,用一“孤”字将今昔分开,亭榭风月依然,但人却不能欢聚了。“刚断肠”
以下,是说离情正苦,归期无定,而杜宇声声,劝人归去,愈觉不堪。这首词先景后情,情贯全篇,中间以“游宦成羁旅”五个字相连,景为情设,情由景生,结构精美,是一首工巧之作。
●忆帝京
柳永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忆帝京》是柳永抒写离别相思的系列词作之一。这首词纯用口语白描来表现男女双方的内心感受,艺术表现手法新颖别致。是柳永同类作品中较有特色的一首。
起句写初秋天气逐渐凉了。“薄衾”,是由于天气虽凉却还没有冷;从“小枕”看,词中人此时还拥衾独卧,于是“乍觉别离滋味”。“乍觉”,是初觉,刚觉,由于被某种事物触动,一下引起了感情的波澜。接下来作者将“别离滋味”作了具体的描述:“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空床展转,夜不能寐;希望睡去,是由于梦中也许还可以解愁。默默地计算着更次,可是仍不能入睡,起床后,又躺下来。
区区数笔把相思者床头展转腾挪,忽睡忽起,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状,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了。“毕竟不成眠”,是对前两句含意的补充。“毕竟”两字有终于、到底、无论如何等意思。接着“一夜长如岁”一句巧妙地化用了《诗径。王风。采葛》中“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句意,但语句更为凝炼,感情更为深沉。这几句把“别离滋味”如话家常一样摊现开来,质朴无华的词句里,蕴含着炽烈的生活热情。
词的下片转而写游子思归,表现了游子理智与感情发生冲突复杂的内心体验。“也拟待、却回征辔”,至此可以知道,这位薄衾小枕不成眠的人,离开他所爱的人没有多久,可能是早晨才分手,便为“别离滋味”所苦了。此刻当他无论如何都难遣离情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涌起另一个念头:唉,不如掉转马头回去吧。“也拟待”,这是万般无奈后的心理活动。可是,“又争奈、已成行计”意思是说,已经踏上征程,又怎么能再返回原地呢?归又归不得,行又不愿行,结果仍只好“万种思量,多方开解”,但出路自然找不到,便只能“寂寞厌厌地”,百无聊赖地过下去了。最后两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包含着多么沉挚的感情:我对你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但看来事情只能如此,也只应如此,虽如此,却仍不能相见,那么必然是“负你千行泪”了。这一句恰到好处地总结了全词彼此相思的意脉,突出了以“我”为中心的怀人主旨。
这首词“细密而妥溜”(刘熙载《艺概》),纯用口语,流畅自然,委婉曲折地表达抒情主人公之间的真挚情爱,思想和艺术都比较成熟。
●倾杯
柳永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
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
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
离愁万绪,闲岸草、切切蛩吟似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
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
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
望京国。
空目断、远峰凝碧。
柳永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柳永落第离京后所作,词中对自然景色的描绘很出色,特别点秋景。这首词用曲折多变的笔法描绘了清寂的山光水影,寄寓着词人落拓江湖的身世之感,构成一幅游子秋日行吟的连环画卷。
词的上片写景,点染出雨后夜泊的情状。起首两句描绘洲渚宿鸟,对偶工整,“落”字、“横”字形容鹜鸟飞下和雁字排列的状态,这是秋江暮色。“分明画出”形容黄昏江上雨后清冷景象,着意绘出“秋色”,但江上行客的愁思,已隐然言外。“暮雨”三句,以小舟晚泊江边作为背景引出行客。“小楫”即小舟是行客所乘,“夜泊”指停舟的时间,“苇村山驿”点出投宿之外乃荒村驿店。满面风霜尤如静湖石子,激起情感涟漪:山村夜,月明风紧,传来羌管悠悠,吹出无限幽怨,真乃闻笛生怨。词人这里以设问提起,借笛声以抒旅怀。“离愁万绪”四字点题,揭出行客内心活动,接着以“蛩吟似织”烘托离愁。
词人这里借蟋蟀声托出怨情,触发起无限愁绪,由此引出下文。整个上片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勾画了一种深邃幽远的意境。
“为忆”之句,触景而生情,抒写别后思念。“忆”字写思恋之情。以下再诉关山阻隔,鱼雁难通,从而反映出内心的焦虑。“想绣阁”三句,为对方设想,伊人深居闺房,怎能体会出行客漂流天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处。这里委婉曲折,设想奇警比女子自诉衷肠更为感人。“楚峡”句用宋玉之典,暗指自己旧日的欢爱已散,接着转笔归到目前境遇,说明往昔“暮宴朝欢”都已烟消云散,如今孤村独坐,惟有对月自伤。末尾两句,以景结情,遥望京华,杳不可见,但见远峰清苦,像是聚结着万千愁恨,“目断”与“立尽”都是加强语气,这幅秋景中注入强烈的感情色彩,相思之意,怅惘之情不绝如缕。
这首词上、下片一气贯通,浑然一体,感情起伏跌宕,把离情别苦渲染得淋漓尽致,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堪称佳作。
张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其词内容大多反映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男女之情,对都市社会生活也有所反映。语言工巧。
初以《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人称为“张三中”。后又自举平生所得意之三词: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归朝欢》):”柔柳摇,坠轻絮无影“(《剪牡丹》),世称”张三影“。《宋史》无传,《宋史翼》卷二六载其事。著有《张子野词》。
●菩萨蛮
张先
′郎还上层楼曲。
楼前芳草年年绿。
绿似去时袍。
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
颜色非长久。
惜恐镜中春。
不如花草新。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以感春怀人为内容的闺怨词。它运思、谋篇方面自出机杼,别具一格,推陈出新。全词以颜色贯穿全篇,并用以巧妙运思、穿针引线。词之上片着眼于颜色的绿与绿之相同,使空间隔绝的近处芳草与远方行人相连结,使时间隔绝的今日所见与夕日所见相沟通,从而使楼前景与心中情融会为一,合为词境。下片着眼于颜色的新旧差异,使回忆中的昔时之袍与想像中的今日之袍相对照,使身上衣与境中人相类比,使容颜之老与花草之新形成反比。起首“忆郎还上层楼曲”一句通过闺中少妇登楼望远的视线,把她的一颗愁心送到远方游子的身边。登楼望远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多从空间落想,怅望行人此去之远。第二句“楼前芳草年年绿”,则从时间落想,因见芳草“年年绿”而怅念行人远行之久。这句词肉于淮南小山《招隐士》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及王维《山中送别》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暗含既怨游子不归又盼游子早归的复杂意味。
上片末两句,巧妙地以第二句句末的一个“绿”字为桥梁,从“芳草年年绿”到“绿似去时袍”,由望景过渡到怀人,感今过渡到思昔。抒情女主人公从芳草之绿生发联想,勾起回忆,想起郎君去时所着衣袍的颜色,并进而追忆其人临去依依、回首相望时,衣袖随风飘动的情景。这一细节深深印她的记忆之中,时时都会重现眼前,如今,因望见芳草绿、想到“去时袍”,当初的一幕幕又分明似眼前了。从这两句词,即可以想见词中人当年别郎时的留恋,也可以想见其今日“忆郎”时的惆怅。牛希济《生查子》词中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可与这两句词参读,不同的是:张先词就居者立言;牛词则拟居者口吻以嘱咐行者。
过片两句,紧承上片的三、四两句。词笔不离衣袍,而又翻出新意。同样是写那件绿色的衣袍,但上两句是回忆去时的袍色,这两句是想象别后的袍色。前者把一片相思时间上拉回到过去,后者则把万缕柔情空间上载送到远方。同时,这两句又与上片第二句中的“年年”两字遥相呼应,也是从时间落想,暗示别离之长久。正因别离已久,才会产生衣袍已旧、怕那去时耀眼的绿色已经暗淡无光的推测。又从袍之旧、色之褪,触发青春难驻、朱颜易改之感。于是,自然引出下面“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两句,把词意再推进一步。词中人之所惋惜、恐惧的是一个意义更深广、带有永恒性的人生悲剧,而不仅仅是一次别离的痛苦。离别固然折磨人,但行人终有归来之日,日后相逢之乐还可以补偿今日相思之苦;至于人生短促、岁月无情,而居者与行者都会分离中老去,这却是无可挽回、无可补偿的,正所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这两句词,则对照眼前“芳草年年绿”之景,怨叹人之不如花草。花落了,明年还会开;草枯了,明年还会绿;而人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镜中的春容只会年年减色,不会岁岁更新。刘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白头吟》)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
此词谋篇方面句句相承、环环相扣。上片因“忆郎”而“上层楼”,因“上层楼”而见“楼前芳草”,因芳草之“绿”而回忆郎袍之“绿”,再因去时之“袍”而想到风飘之“袖”。首句与次句的两个“楼”字,紧相扣合;次句与第三句的两个“绿”字,上下钩连;第四句的“袖”字固与第三句的“袍”字相应,句中的“回头”两字也暗与第三句的“去时”两字相承,针线绵密,过渡无痕。下片虽另起新意,却与上片藕断丝连。因三、四两句回忆起去时之袍,过片两句就进一步想象今日之袍;过片两句的上、下句间,则是因衣袍之“旧”而致慨于“颜色非长久”。接下来的两句,更因袍色之不长久而想到“镜中春”也不长久,再回溯上片“芳草年年绿”句,而有感于不如花草之年年常新。通篇脉络井然,层次分明。
●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张先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
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
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
径莎平,池水渺。
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
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
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
欢难偶,春过了。
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艳遇词。全词结构井然,层次分明,先景后情:上片写贵家池馆春晓之景,下片写郊游艳遇相慕之情。夏敬观评此词云:“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
起首一句,点出主人公的居处所。“时闻有”,承上句,乃由于高墙缭绕、院宇深邃的缘故,而接下句则为人春眼之中的缘故。这时而一闻的莺啼把人唤醒了。“绣被掩余寒”,可见被未折叠,而“画阁明新晓”,天已大亮了。“朱槛连空阔”句承“画阁”而写居处环境,与“缭墙重院”相应,虽富丽然而寂寥,其境过清。“飞絮知多少”暗点时令为暮春。这样,春晓、恬睡、闻鸟,与“飞絮知多少”之景相连,就构成一个现成思路,间接表现出浓厚的惜春情绪。“径莎平”句以下续写暮春景象,路上长满野草,池面渐广,风平浪静时,时有花影倒映。“日长风静”与“闲”字表现出落寞萧索的气氛。这几句暗示出词中人小园芳径之上徘徊不定,百无聊赖的独特情绪。
过片承上启下。“尘香拂马”,要去城南的玉仙现,一路上愁红惨绿,偏又不期然而然地,“逢谢女,城南道”。两人早已互相慕名的,而百闻不如一见,于是“一见慕悦”。她明艳绝伦,秀丽出于天然,“秀艳过施粉”,虽只微微一笑,便有无限妩媚而其衣色鲜艳夺目,日暖衣薄,更显示出其身段之窈窕,就连她随身佩带之玉饰,雕琢成双蝉样,也格外玲珑可爱。这里以工笔重彩,画出一个天生丽人,从中流露出一见倾心的愉悦。然而紧接六字“欢难偶,春过了”,是说有无穷后时之悔。从“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二句看,二人可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用笔变化,有相得益彰之妙。作者并没有花太多笔墨来写二人相遇如何的交谈或品乐,却通过相顾无言的描写将彼此的倾倒爱悦和相见恨晚的惆怅情绪表露得淋漓尽致。“春过了”三字兼挽上片,惜春之情与相见恨晚之悔打成一片,情景莫辩。
关于此词的本事,《绿宿新话》卷上有一段引语,与此词词意大致相符:“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
●相思令
张先
蘋满溪。柳绕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
风凄凄。
重倚朱门听马嘶。
寒鸥相对飞。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意境凄迷朦胧的送别词。全词以景语结情,熔情入景。词中选取满溪之蘋绕堤之柳、低垂之月、霏霏之烟、凄凄之风、寂寒之鸥等景象,营造出一个朦胧的境界,有效地渲染、烘托出送者凄迷的心境。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使得本词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送别词中别具一格。
起首一句,写送行途中所见景象。“蘋满溪。柳绕堤。”青蘋满溪,其含意无异于芳草萋萋,亦是关别情。垂柳绕堤,则暗示沿曲曲溪柳送行之远。熔情入景,寓事于景,意蕴包孕很丰富,语言却极简练,只六个字。“相送行人溪水西”承上,点明送行之事,也点明全词的词旨。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溪水西”就是送者不得不止、行人终于别去之处。无限凄惘,见于言外,因为水西一别,行人已经渐行渐远,则送者不得不返。歇拍即写送者归来所见景象:“回时陇月低。”陇月即山月,山月低垂,则天将拂晓。可见,送行之时是拂晓之前。古人远行,多启程于黎明之前甚至夜半时分。“回时”二字,写送者沿送行原路折回。方才顺此路送行,此时逆此路返回,却是孤身一人,唯有低垂之陇月,照见形单影只而已。“陇月低”三字,妙景物之特征与情感之特征相似。此句陇月之低垂,与送者心情之低沉,特征完全相同;低垂的陇月,正象征着低沉的心情。
上片描写送别情境,下片则转写别后情境。过片两句,纯为景语,写的是:拂晓之后,山水原野,烟霭霏霏笼罩,寒风凄凄交加。而送者的心灵,同样笼罩凄迷怅惘之中,这景语又正象喻着心情。这两句不但有景象吻合心情之妙,而且有声情吻合词情之妙。这两句共六字,字字皆阴平,构成凄凉之调,读来愈觉其凄楚。“重倚朱门听马嘶”写:送者已回到家门,可是仍不能平静,因为家门反而触动了伤心怀抱,所以送者转过身来,背靠朱门,面向远方,重新举目眺望行人所去的方向,可是,只听得路上过往的马嘶声,再也不见那人的影子,声声马嘶想必紧揪着送者的心。结句“寒鸥相对飞”将凄迷的词情推到极致:此时,天地间唯有那霏霏晓烟中飞来飞去的寒鸥,与孤独的送者相对。人鸥相对,只是一片静默而已;这静默之中,包含着无限的悲哀。此句还含蓄地点出送者为女性,行人为男性。温庭筠《河传》词云:“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可与此词参看。抒情主人公送行归家,闻路上马嘶声,犹倚门倾耳而听。一个“听”字,写出其心动神驰之状,而一个“重”字,则其念兹兹之情亦可想。骑马去者必为情郎,则“倚朱门”者自是怨女。对此作者偏不于明处交代,只从“听马嘶”一幕曲折透出。
此词的一个显著特色是词调声情与词情妙合无间。全词用平声,其音低抑,如诉如泣,而且句句押韵,韵脚既极密,声情便紧促。特别是过片二句,全用阴平声,尤见低抑。低抑的韵脚、字声与急密的韵位构成一部声情悱恻的凄调,与词情表里一致,相得益彰。
●惜双双·溪桥寄意
张先
城上层楼天边路,残照里、平芜绿树。
伤远更惜春暮,有人还高高处。
断梦归云经日去,无计使、哀弦寄语。
相望恨不相遇,倚桥临水谁家住。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描写登高望远的境界,抒写了词人执著追求的情怀和绵绵无尽的愁思。全词韵致高远,别具一格。
上片起首一句写登高望远。“城上层楼”,极写登临之高:“天边路”,极写眺望之远。“残照”二句,承“天边”而来,写的是:地平线上,夕阳西下,芳草绿树的平原业已沉入落照的余晖里。残照,给词境染上了一层哀伤的色调。“春暮”,是古诗词中常用伤逝的典型象征。虽只简笔勾勒出一幅平芜残照的境象,却已强烈地暗示了词人的哀伤。写景蓄势既足,抒情便深厚有力。“伤远更惜春草”,点出词意。“远”,既可指空间距离之遥,也可指时间隔别之久。久别不得团聚,而大好春光却已迟暮;伤心人悲苦萦怀,不可解脱,直至斜日西沉,还伫立高高的城楼之上。此情将随夜色渐浓而愈深重,自不言之中,这样就自然地过渡到下片的抒情。
过片承上,点明所伤之事。梦与云,是我国古典文学中常用的爱情的象征意象。往日的欢爱如前尘旧梦,早已日复一日地远逝了;旧日的情人,也如天空的彩云,随风飘荡,日复一日地飞散。这一句,透露出一段夭折的情事,也暗示了这情感当初的美好。回顾上片所言“伤远”,则知所悲伤的必然是爱情的断绝。“无计”一句,写自己尽管一往情深,无法忘怀,却不可能向旧日情人传诉相思了。词境至此,似乎山穷水尽;然而结笔二句却再兴波澜。“相望恨不相遇”,原来情人就不远。可知“远”,并不是指分手后空间距离上的遥远,而是指时间距离上的久远。情人原来就那“倚桥临水谁家住”。虽然她家就近那溪桥边的岸上,可以相望,却不可以相会。无法重寻旧好的隐痛深哀与始终不能忘情的悠悠希冀,皆见于言外。
●醉垂鞭
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酒筵中赠妓之作,首句写她所穿的裙子,罗裙上绣着双飞的蝴蝶。“东池”两句,记相见之地(东池)、相见之因(宴),并且点明她“侑酒”的身分。“朱粉”两句,接着写其人之面貌,而着重写其淡妆。“闲花淡淡春”以一个确切的、具体的比喻,将她的神情、风度,勾画了出来。上层社会的行乐场所,多数女子都作浓妆,一个淡妆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故此“闲花”虽只“淡淡春”,却大有一枝独秀的风致。张先显然受了张祜的启发,但“闲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创造性。唐人称美女为春色,如元稹称越州妓刘采春为“鉴湖春色”。此处“春”字,也是双关。
过片三句,用倒装句法。人人都说她身材好,但据词人看来,则不但身材,实许多地方都好,而这“诸处好”,又是“细看”后所下的评语,与上“初相见”相应。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结两句写其人的衣。古人较为贵重的衣料如绫罗之类上面的花纹,或出于织,或出于绣,或出于画。出于织者,如白居易《缭绫》:“织为云外秋雁行。”出于绣者,如温庭筠《南歌子》:“胸前绣凤凰。”出于画者,如温庭筠《菩萨蛮》:“画罗金翡翠。”此词写“衣上云”,而连及“乱山昏”,可见不是部分图案,而是满幅云烟,以画罗的可能性较大。词人由她衣上的云,联想到山上的云,而未写云,先写山,不但写山,而且写乱山,不但写乱山,而且写带些昏暗的乱山,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云,从昏暗的乱山中徐徐而出,布满空间。经过这种渲染,就仿佛衣上的云变成了真正的云,而这位身着云衣的美女的出现,就象一位神女从云端飘然下降了。
这两句的作用,决不限于写她穿衣服的别致,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一种气氛,衬托出并没有正面大加描写的女主人的神韵。写到这里,词戛然而止,更无多话,收得极其有力。所以周济《宋四家词选》中,评为“横绝”。
本词意境之妙于亦真亦幻。如“昨日”两句,很明显是脱胎于宋玉《高唐赋》,而从其人所着云衣生发,就使人看了产生真中有幻之感,觉得她更加飘然若仙了。筵前赠妓,题材本属无聊。但词人笔下这幅美人素描还是相当动人的。妙处如“闲花”一句的以一胜多,“昨日”两句的真幻莫辩等。
●江南柳
张先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
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
何况自关情。
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词中未具体刻画送别情事,而是通过古今别情来衬托一己别情,以烘云托月的手法将别情抒写得极为深挚。全词语言素朴明快,情调清新健康,风格别具特色。
起首一句从别路写起。隋炀帝开通济渠,河渠旁筑御道,栽种柳树,是为“隋堤”。“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两句是说:这是一个水陆交通要道,成日里不知有多少车马大路上来往,扬起“路尘”;不知有多少船只扬帆东下,随波逐流;也不知有多少人长堤上折柳送别,以寄深情。“隋堤”是一个典型的送别环境,“波急”与“路尘轻”分写水陆行程,暗示离别,寄有别情。一个“远”字,既刻画出别者长路漫漫的旅愁,又刻画送者依依目送的情态。这二句着重从眼前、从水陆两路,横向地展开送别图景;第三句则着重从古往今来,纵向地展示送别情事。一个“多”字,几乎将古今天下此中人事全都囊括。正因为别情是如此普遍,也就容易唤起“见人分袂亦愁生”的感受了。末句以“何况”二字造成递进,突出个人眼前的离别情事。以上,词人没有具体写到个人送别情事,只客观叙写普遍的离情,只是“亦愁生”中才微露主观情感。
过片转写别后,别时种种情事都被省略了,这里只是着重写送者城楼望月的情景。“斜照后”三字非虚设,它表明送者城楼伫立的时辰之久,从日落到月出。“重望”又表明先已望过,上片“隋堤远”数句是日落前望中之景,至重望时应当是不甚分明了。于是送者抬头望新月,并由此而产生了一个美好的向往:“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此外与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相类,但“亭亭”二字却把月的意象女性化了,而送者的身份亦不言自明,“千里伴行”的说法更是真挚深婉。
●一丛花令
张先
伤高怀远几时穷?
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位女子她的恋人离开后独处深闺的相思和愁恨。词的结尾两句,通过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执着、对青春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历来传诵的名句。
起首一句,是经历了长久的离别、体验过多次伤高怀远之苦以后,盘郁萦绕胸中的感情的倾泻。它略去了前此的许多情事,也概括了前此的许多情事。起得突兀有力,感慨深沉。第二句是对“几时穷”的一种回答,合起来的意思是伤高怀远之情之所以无穷无尽,是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比真挚的爱情更为浓烈的缘故。这是对“情”的一种带哲理性的思索与概括。这是挟带着强烈深切感情的议论。以上两句,点明了词旨为伤高怀远,又显示了这种感情的深度与强度。
接下来三句,写伤离的女主人公对随风飘拂的柳丝飞絮的特殊感受。“离愁”,承上“伤高怀远”。本来是乱拂的千万条柳丝引动了胸中的离思,使自己的心绪纷乱不宁,这里却反过来说自己的离愁引动得柳丝纷乱。这一句貌似无理的话,却更深切地表现了愁之“浓”,浓到使外物随着它的节奏活动,成为主观感情的象征。这里用的是移情手法。而那濛濛飞絮,也仿佛成了女主人公烦乱、郁闷心情的一种外化。“千丝”谐“千思”。
上片末三句写别后登高忆旧。尤言:想当时郎骑着嘶鸣着的马儿逐渐远去,消逝尘土飞扬之中,今日登高远望,茫茫天涯,又要到哪里去辩认郎的踪影呢?“何处认”与上“伤高怀远”相呼应。
过片上承伤高怀远之意,续写登楼所见。“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说不远处有座宽广的池塘,池水溶溶,鸳鸯成双成对地池中戏水,小船来往于池塘南北两岸。这两句看似闲笔,但“双鸳”二字既点出对往昔欢聚时爱情生活的联想又见出今日触景伤怀、自怜孤寂之情。说“南北小桡通”,则往日莲塘相约、彼此往来的情事也约略可想。
下片三、四、五句写时间已经逐渐推移到黄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远而近,收归到自己所住的楼阁。只见梯子横斜着,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一弯斜月低照着帘子和窗棂。这虽是景语,却隐隐传出一种孤寂感。“又还是”三字,暗示这斜月照映画阁帘栊的景象犹是往日与情人相约黄昏后时的美好景象,如今景象依旧,而自从与对方离别后,孑然孤处,已经无数次领略过斜月空照楼阁的凄清况味了。这三个字,有追怀,有伤感,使女主人公由伤高怀远转入对自身命运的沉思默想。
结拍三句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细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她们自己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宿,自己却只能形影相吊中消尽青春。说“桃杏犹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东风”的时机,以致无所归宿。而从深一层看,这是由于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而造成的,从中显出“沉恨细思”四个字的分量。这几句重笔收束,与一开头的重笔抒慨铢两相称。
词中“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句,使作者获得了“桃杏嫁东风”的雅号。张先的许多艳词都是感情浅薄的,而此词却情真意切,无论思想方面还是艺术方面都值得永远为人称道。
●蝶恋花
张先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
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
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将旷怨之情融入柳寄离情的境界中来表现,表情达意极为含蓄。全词将咏柳与写人熔于一炉,通过叙写伊人风尘中横被攀折之苦,移入人家后有所改变而仍有不满一事,塑造出一个浑然一体的动人形象,展示出一段曲折哀惋的特殊情事。
上片谓从外间移来了一株小小杨柳,将它栽种后院,从此它就脱离了横遭攀折飘零之苦。言下之意颇为自得。杨柳垂条轻盈袅娜,诗词中常与美人纤腰互为比喻。此处说“学舞宫腰”就将杨柳拟人化,开篇便宛然有一个歌女兼舞女的形象。“学舞”云云,可见其年尚小,不特“二月青犹短”的形容而然。这样,移柳之事似乎暗示着一个小歌女脱离风尘,进了人家宅院,于是境遇大变:“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灞陵亦作霸陵,乃汉文帝陵寝所,长安东,附近有灞桥,自汉唐以来均为折柳送别之地,“残丝乱絮”抛置之多,不言自明。二句暗示歌女脱离为人随意作践的境地,有了一个好心的主人扶持。
过片“几叶小眉寒不展”,以杨柳嫩叶比美人之眉,仍是继续前面的拟人,连下句依然显现着那个小歌女的形象。叶儿“寒不展”,状歌女颦眉情态,表明她心绪不佳。“莫唱《阳关》”四字暗示出离别情事。《阳关》,曲辞即王维名作《送元二使安西》,乃送别曲也。与谁离别呢?看来便是前述那位好心的主人了,他将外出,故伊人依依难舍。“真个肠先断”的“肠”与“眉”一样是柳的借喻。末二句进一步点明断肠原因,兼寄词人的感慨。其中代用了唐人雍陶《题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的名句。那柳丝似乎条条尽是离人怨苦的具象了。
●诉衷情
张先
花前月下暂相逢。
苦恨阻从容。
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
两心同。
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表现了不甘屈服于邪恶势力的美好爱情,表现出不幸命运中心灵的高贵、圣洁,表现出苦难人生中一对情侣的至爱情深,堪称爱情词中的千古绝唱。
全词从上片的悲怆沉痛转向下片的美好期待。心灵升华,笔力不凡,波澜起伏,感人至深。词中用“花”、“月”的形象贯穿而成,既写了“花前月下”的相恋,也写了“花谢月朦胧”的爱情受阻,还写了“花”不尽,月无穷的美好祝愿。随着花月意象所呈示的象征意义的流转,词人情感精神所经历的曲折变化也凸现出来。
起首一句缅怀昔日两人相恋的幸福情境。花前月下相逢,原是良辰美景中的赏心乐事;但句中插入一“暂”字,便暗透出一丝悲意。次句进一步点出恋人隔绝、欢会难再的现实。“苦恨”二字叠下,足见词人痛苦之深重。接下来“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用比兴的手法,喻说爱情受阻的现实。“酒醒”,有“愁醒”之意。“梦断”,喻往事已成空,而“花谢月朦胧”,则见证昔日美好爱情的春花已经衰谢,明月已经黯淡,竟成为情缘中断的象征。“何况”二字,强调好事难成,不仅写恋人隔绝,而词情因之倍加悲怆沉痛。
过片以千钧之力,从悲怆沉痛中陡然振起,将词情升华到一个美好的境界。“花不尽,月无穷”两句是对偶,用比兴:花不尽,是期愿青春长;月无穷,是期愿永远团圆。紧接着,迸出“两心同”,则是坚信情人与自己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由此可见恋人之间的离别,决非出于心甘情愿,实有难以明言的隐痛,则爱情实为横遭外来势力之摧残可知。衰谢了的春花再度烂漫,而且永远盛开;黯淡了的月亮再度光明,而且永远团圆。这是美丽的幻境,也是美好的期愿,这些要升现词人破碎痛苦的心中,需要的正是“两心同”这种极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对情人无比的爱和最大的信任,是决不可能产生这种精神力量的。作者《千秋岁》词云“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以注解“两心同”的深刻意蕴。“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词人把甘为挽回春天即挽回爱情而献身的意愿,寄托结笔这优美的比兴之中。
综上,此词通过叙写一段横遭挫折的爱情,表现了词人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同时也表现出一种美好期望不断升华的向上精神。宋晁补之评张先曰:“子野韵高”,乃深透之语。
●天仙子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为临老伤春之作,为张先词中的名作。全词将作者慨叹年老位卑,前途渺茫之情与暮春之景有机地交融一起,工于锻炼字句,体现了张词的主要艺术特色。
上片起首三句写作者本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但他家里品着酒听了几句曲子之后,不仅没有遣愁,反而心里更烦了。于是吃了几杯闷酒之后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愁却未曾稍减。冯延巳《鹊踏枝》:“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同样是写“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闲愁。只不过冯是酒阑人散,舞休歌罢之后写第二天的萧索情怀,而张先则一想到笙歌散尽之后可能愁绪更多,所以根本连宴会也不去参加了。
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几时回”的慨叹来。应当指出的是,此句中的前后两个“春”字,有不尽相同的涵义。上一个“春”指季节,指大好春光;而下面的“春去”,不仅指年华的易逝,还蕴涵着对青春时期风流韵事的追忆和惋惜。这就与下文“往事后期空记省”一句紧密联系起来。
四、五两句反用杜牧诗句:“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以“晚”易“晓”,主要于写实。小杜是写女子晨起梳妆,感叹年华易逝,用“晓”字;而此词作者则于午醉之后,又倦卧半晌,此时已近黄昏,总躺那儿仍不能消愁解忧,便起来“临晚镜”了。这个“晚”既是天晚之晚,当然也隐指晚年之晚,此处仅用一个“晚”字,就把“晚年”的一层意思通过“伤流景”三字给补充出来了。
上片歇拍中的“后期”一本作“悠悠”。从词意看,“悠悠”空灵而“后期”质实,前者自有其传神入化之处。但“后期”二字虽嫌朴拙,却与上文“愁”、“伤”等词绾合得更紧密些。“后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往事已成过往,故着一“空”字。另一层意思则是指失去了机会或错过了机缘。甜蜜的往事多年以后会引起人无限怅惘之情,而哀怨的往事则使人一想起来就加重思想负担。这件“往事”,由于自己错过机缘,把一个预先定妥的期约给耽误了。这使自己追悔莫及,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往事的印象并未因之淡忘,只能向自己的“记省”中去寻求。但寻求到了,却并不能得到安慰,反而更增添了烦恼。于是他连把酒听歌也不能消愁,即使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不想去参加了。这样的结尾把一腔自怨自艾、自甘孤寂的心情写得格外惆怅动人,表面上却又含而不露。词之上片所写,是作者的思想活动,是静态,颇具平淡之趣。
下片从动态方面写词人即景生情,极富空灵之美。
作者未去参加府会,便暮色将临时到小园中闲步,借以排遣从午前一直滞留心头的愁闷。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水禽并眠池边沙岸上,夜幕逐渐笼罩了大地。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不料云满夜空,并无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恰这时,起风了,刹那间云开月出,而花被风所吹动,也竟自月光临照下婆娑弄影。这就给作者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欣慰。此句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王国维其《人间词话》中评曰:“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句权威性的评语主要是论其遣词造句之功力,其实这句妙处不仅于修词炼句的功夫,主要还于词人把经过整天的忧伤苦闷之后,居然一天将尽时品尝到即将流逝的盎然春意这一曲折复杂的心情,通过生动妩媚的形象给曲曲传达出来,让读者从而也分享到一点欣悦和无限美感。正如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云:“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又杨慎《词品》云:“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
结尾数句,作者先写“重重帘幕密遮灯”而后写“风不定”,并非迁就词谱的规定,这只是说明作者体验事物十分细致,外面有风而帘幕不施,灯自然会被吹灭,所以作者进了屋子就赶快拉上帘幕,严密地遮住灯焰。但风更大了,纵使帘幕密遮而灯焰仍摇摆,这个“不定”是包括灯焰“不定”的情景内的。“人初静”一句,是说由于夜深人静,愈显得春夜的风势迅猛;联系到题目的“不赴府会”,作者这里的“人静”很可能是指府中的歌舞场面这时也该散了罢;再结合末句,又见出作者惜春、忆往、怀人的一片深情。好景无常,刚才还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经过这场无情的春风,恐怕要片片飞落园中的小路上了。结句内涵颇丰,既有伤春之逝的惆怅,自嗟迟暮的愁绪,又有赏春自得的窃喜。
此词闻名于世的主要原因还是善于炼字。作者词中正是通过“花弄影”开拓了美的境界,使全词为之生辉。
●减字木兰花
张先
垂螺近额,走上红裀初趁拍。
只恐轻飞,拟倩游丝惹琢。
文鸳绣履,去似杨花尘不起。
舞彻《伊州》,头上宫花颤未休。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绘少年艺妓舞蹈形象的作品。全词以纤细巧妙的艺术手法,把从起舞到急舞、缓舞以及舞罢的全套舞蹈动作写得层次分明,姿态各异。
上片开篇句,写舞蹈的开始。“垂螺近额”,指下垂近额角的螺形发髻,这样的发型,说明舞女年纪尚幼,还带几分稚气。“走上红裀初趁拍”,是说这位舞女以轻快的脚步上场,随即按着音乐的节拍,红地毯上翩跹起舞。“走”字,意为疾趋、快步。这二句抓住舞女的头上装束和脚下动作,描写了舞蹈的第一阶段。“只恐”二句是从观众眼中写舞女的动作。这位舞女身轻如燕,急速飞旋,像是要飞到天上去。词人作为观众,不禁为她耽心,于是想让空中的游丝把她牵惹住。“只恐”、“拟倩”两组虚词,前呼后应,仰承俯注,设想奇绝,富于诗意。
换头两句,转写舞女的双脚。她穿着绣有文采鸳鸯的舞鞋,红地毯上轻快地旋转、跳跃,一忽儿节奏放缓,她象杨花一样飘去,连一丝儿灰尘也未沾惹。《伊州》,商调大曲名,唐时来自西北边地。词至结处,才知道伴奏的乐曲乃是《伊州》,前面所说的“初趁拍”乃是指配合《伊州》调的节拍。一曲奏毕,舞蹈停止,而舞女头上的宫花还颤巍巍地摇晃不休。这样的结尾极有余味,这颤动的宫花,让人仍旧沉浸舞蹈的意境中,久久不愿醒来……。
古典诗词中专以舞蹈为题材的作品不多,本篇则是为数不多的同类作品中出类拔萃之作。词中以纤细巧妙的笔法描绘舞技的高超,如用游丝、杨花、宫花之类质地较轻之物衬托或比喻动作的轻盈飘逸,使人如亲临亲见,获得了极高的艺术享受。
●千秋岁
张先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下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一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张先词作鉴赏
这首《千秋岁》写的是悲欢离合之情,声调激越,极尽曲折幽怨之能事。
上片完全运用描写景物来烘托、暗示美好爱情横遭阻抑的沉痛之情。起句把鸣声悲切的鶗鴂提出来,诏告美好的春光又过去了。源出《离骚》“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从“又”字看,他们相爱已经不止一年了,可是由于遭到阻力,这伤情却和春天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惜春之情油然而生,故有“惜春更把残红折”之举动。所谓“残红”,象征着被破坏而犹坚贞的爱情。一个“折”字更能表达出对于经过风雨摧残的爱情的无比珍惜。紧接着“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是上片最为重要的两句:表面上是写时令,写景物,但用的是语意双关,说的是爱情遭受破坏。“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是正常的,而梅子青时,便被无情的风暴突袭,便是灾难了。青春初恋遭此打击,情何以堪!经过这场灾难,美好的春光便又鶗鴂声中归去。被冷落的受害者这时也和柳树一样,一任爱情如柳絮一般逝去了。
换头“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两句来得很突然。幺弦,琵琶第四弦。弦幺怨极,就必然发出倾诉不平的最强音。这种极怨的气势下,受害者接着表示其反抗的决心,“天不老,情难绝”。这两句化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诗句而含意却不完全一样,此处强调的是天不会老,爱情也永无断绝的时候。这爱情是怎样的呢?“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丝”“思”,谐音双关。这个情网里,他们是通过千万个结,把彼此牢牢实实地系住,谁想破坏它都是徒劳的。这是全词“警策”之语。情思未了,不觉春宵已经过去,这时东窗未白,残月犹明。如此作结,言尽而味永。
这首词韵高而情深,含蓄又发越,可以说,兼有婉约与豪放两派之妙处。
●更漏子
张先
锦筵红,罗幕翠。
侍宴美人姝丽。
十五六,解怜才。
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
耳畔向人轻道。
柳阴曲,是儿家。
门前红杏花。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以才子佳人之爱为主题,颇有戏剧性地叙写了才子佳人歌筵酒席之间的邂逅。全词以叙事见胜,笔墨紧凑,场面、人物、动作、对话表现得极为精彩,风格清新,明秀而又含蓄,情感热烈、轻倩而不流于浅薄,读来引人入胜。
起首两句为场面描写,写的是锦筵铺红,罗幕垂碧,同时为下边美人出场暗设衬托。“侍宴美人姝丽。”这一位侍宴的歌女生得很美,出现红筵翠幕之间,自是格外光彩照人。“十五六,解怜才”,点其年龄之轻,则歌女之动人,词人之动心,皆不言之中。“解怜才”三字,极有分量,说这位歌女虽很年轻,却懂得什么是爱。正是因为她倾倒于词人的才华,所以才“劝人深酒杯”。人,即词人自指。这句词意为歌女劝词人饮尽、斟满。《道山清话》载“每张先来,即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之词”,可证。这句妙很有分寸,入情入理。酒席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歌女要向词人初次表示自己的爱慕,必然是也只能是通过劝酒之际来暗表衷情。这一动作描写,不仅刻画出她的爱情心理,而且十分贴近歌女的身份。
下片接着写歌女借劝酒进一步大胆表示。过片两句,为歌女而特写檀口为浅绛,檀口即红艳的嘴唇。
这两句写当歌女手执酒壶,词人面前俯身斟酒时,词人对她美貌的观感:只见她画眉长,红唇小。不难想见,此时此刻,两人目光相注,目成心许,所以机灵而大胆的歌女当下便“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此三句是歌女声口,尤言:柳阴隐秘之处,便是妾家,可别忘了,门前有红杏花!声音虽轻柔,胆子却很大;话虽简短,情感却很挚烈。此三句,歌女性情全出。这几句话虽极大胆,却合情合理,完全符合歌女的身份。结句极美,将词境溶入一片红杏花之中。
这首词,将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邂逅叙写得既富于故事性、戏剧性又富于抒情色彩,将才子佳人之爱表现得颇具情韵,堪称爱情词中难得的精品。
●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
张先
“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
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
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
彩绦朱索新整。
宿绣屏、画船风定。
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
玉盘大小乱珠迸。
酒上妆面,花艳眉相并。
重听。
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张先词作鉴赏
这首词受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响,用铺叙的手法把春郊月夜、柳花烟渚,以及此背景上活动的人物,描写得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上片起首三句是环境描写。“野绿连空”,见词人站船上,目光顺地平线伸延,只见辽远无际的绿色原野上接苍穹。作者又顺势举头眺望远天,晴空蔚蓝,好像与江水相连。
着一个“垂”字把远望中大水相接的感觉,表现得极其形象。词人仰观俯视,只见眼前江水“素色溶漾都净”。“素色”即白色,指白茫茫的江水。“净”字是形容水的明澈洁净。此句本自谢朓诗“澄江净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以上三句,词人以其拿手的炼字功夫,多方面多层次地画出了一幅江上美景,晴空与绿野相连,波光粼粼,天光云影,映于澄江之中,景象浑茫寥阔,而又十分寂静。这幅图画中,“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正是绿野中的特写。这二句,显得有些平凡。作者只是把眼前景物,率直写出。淡墨一痕,不求奇峭,但妙处正这里。
以平淡的句子,逗入意境,才见功力。特别是加了“无影”二字,整个画面立即灵动起来,那柳絮飞舞的轻盈飘忽,形神俱出,而且微风吹拂,轻絮飘舞,微暗的树荫中,依稀看见它们游荡回转,而一点影子也不留地面,真有一种飘忽无影的妙趣。
“汀洲”句推进一层。词人完成天光云影、柳絮轻舞的环境描写后,让人物出场了。作者船上望去,首先远处看到人归之影,人影与晚霞相映,十分妍丽。人渐走渐近,看得也越清楚,连“修巾薄袂”也看得出来。修长的巾带,薄薄的衫袖,雅丽非凡,且巾长袂薄,随风飘举,为美人勾出了一幅飘飘欲仙的姿态。由下句“撷香拾翠相竞”来看,可知这美人不是独自一人,她是结伴春游,芳洲上采香草,拾翠羽。古代女子常春季到郊外拾野鸟的各色羽毛,采各种香草。曹植《洛神赋》有“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之句,写出洛水众女神之美,此处词人借用此意,写汀洲女子的美色。
上片歇拍写两个美人登上船,并停泊洲边,水边过夜。“凌波”即踩水而行,本出曹植《洛神赋》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晚霞辉映下,寂静的洲渚上,忽的出现了这一双美人,词人凝望的同时,也不禁产生了美丽的幻觉,目为凌波女神。这不仅细致地写了洲上女子的美,而且把词人的欣喜、惊愕,以至倾慕的心理也表现出来。这两句一方面把一整天情节的铺叙加以收束,日落春暝,美人回到船上,词人也该歇息了;另一方面,又用“烟”字,为江滨洲边刷上一层烟水凄迷的朦胧色彩,为下片抒情做好铺垫。
过片“彩绦朱索新整”,写美女回到船上,一天的“撷香拾翠”之后,换妆梳洗,以更娇丽的容颜出现。“彩绦朱索”,指五颜六色的彩带,是女子的装饰物,这里使借代手法,以偏概全,泛指美人身上的衣饰。
接下来一句为“金凤响双槽”。“金凤”代指琵琶。本出乐史《杨太真外传》:“妃子琵琶逻逤檀,寺人白季贞使蜀还献。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故苏轼《宋叔达家听琵琶》诗云:“半面犹遮凤尾槽。”“槽”是琵琶上架弦的格子,“响双槽”,表明是两把琵琶同时弹奏。这里切题《舟中闻双琵琶》。这优美的乐声里饱含着今古幽思,人物的精神境界显得高雅深沉。又用“谁省”一词,反跌出只有自己是知音的深意,把自己与琵琶女的关系推进一层。
“玉盘”句由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句化来,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并举,形象地表现了音乐旋律的跌宕起伏,高昂处如急风暴雨,低回处如儿女私语,令人耳不暇接。人物的感情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低回婉转,皆随乐声起伏,曲曲传出。乐声已至高潮,然又戛然而止,词人对音乐形象的描绘也暂收束。船上一片岑寂,无声的境界里,接下来词人省略了恰相逢知己,隔船相邀等细节,径直从借酒相慰写起。“酒上妆面”,是说琵琶女已带醉意,面颊被酒晕得绯红,故下句用“花艳”形容其醉态之美。借酒浇愁愁更愁,于是双眉“相并”。“相并”意即紧锁,表明愁怀不释。对醉态愁容的描写,形神兼备,极其工巧。既然愁怀未释,欣逢知己,欲一吐为快,于是重奏一曲,词人亦“重听”一遍。
“汉妃”句用王昭君远嫁匈奴,马上弹琵琶故事。晋石崇《王明君辞序》载:“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一曲”也兼指以昭君出塞故事谱写的琴曲《昭君怨》。“汉妃一曲”也可以说是“今古幽思”的具体内容,其中寄托着琵琶女离乡背井、流落江湖的身世之感。结句“江空月静”,以空廓沉静的月夜,烘托出音乐的魅力。如泣如诉的昭君怨曲,把听众带进了哀愁的境界,相对无言,月夜格外的沉寂,留下了无穷的余韵,让人回味。词境从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化出。
这首词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古今诗话》载:“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可见此词亦为作者的得意之作。
●渔家傲·和程公辟赠
张先
巴子城头青草暮,巴山重叠相逢处。
燕子占巢花脱树,杯且举,瞿塘水阔舟难渡。
天外吴门清霅路。
君家正吴门住。
赠我柳枝情几许。
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张先词作鉴赏
这是作者为友人程公辟赠别之作而写的和词,也是一首富含民歌风味的词。
发端三句指出分别的地点、时间和景色。巴子即今之巴县,渝州附近,周代为巴子国,与巴东、巴西合称三巴,三巴都可以称巴山。先说眼前巴子城头碧草萋萋,正是“斜阳暮暮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柳永《引贺行》)。再写远望重峦叠翠,那是两人相逢之处。“燕子占巢”形容如今双燕归来,接着写花开又复花落,春去夏来,时光如水;人事变迁,亦复如此,曾几何时,相爱的人相逢而又将别。
“杯且举”两句,写饯别宴上,送行者劝君更净杯酒,祝君能得平安旅。瞿塘峡,即“古西陵峡也,连崖千丈,奔流电源,舟人为之恐惧”(《太平寰宇记》)。此峡夔州(今奉节县)之东,滩石险阻,猿鸟哀鸣,是民歌《竹枝》的流行地。唐代诗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有《竹枝》九篇,其中写道:“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又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本词亦是叙行路之难,乡关之思,写得明白如话,复叠回环,颇有民歌风味。
下片将视线从长江头移向长江尾,从巴子城头移到“天外吴门、清霅路”,正是两人家乡所。所谓“天外”,是形容其远。吴门(今苏州市,程师孟故乡)与霅溪(作者故乡湖州乌程东南)相隔不远,如今一人归而一人留,自启思乡之情。这里字面有意重复,以使词意进一步发展。结尾三句宛转其意。作者自注曰:“来词云‘折柳赠君君且住’。”折柳赠别,意挽留。作者为了感激其深情厚谊,所以要把所赠的柳枝和无限乡思带回那草长莺飞的江南。这里的“江南”,承上“君家正吴门住”句,意指“吴门”。意为:君虽滞留而寄情的柳枝与我惧归,亦足慰怀矣。语言明白流利而词句却委婉,多低徊不尽之意。
●画堂春
张先
外湖莲子长参差,霁山青处鸥飞。
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
桃叶浅声双唱,杏红深色轻衣。
小荷障面避斜晖,分得翠阴归。
张先词作鉴赏
这首词既写江南夏日湖山之美,又写歌女容貌和性灵之美。全词融自然美与女性美于一境,写出了歌女天光水色之间的清歌妙发,表现出湖山和人物纯真自然的性灵。
上片起句开门见山,直写湖中美景。江南湖泊往往是重重相连。当外湖长满莲篷的时候,远远望去,高低参差,错落有致,比起荷花盛开,又是别有一番风味,此时正是游湖的好时光。下句展开远景:“霁山青处鸥飞”,是写天放晴了,雨洗过后的青山,格外的青,而那青山映衬之间,几点翩飞的白鸥,显得格外的白。“水天溶漾画桡迟。”词人俯仰上下,只见水涵着天,天连着水,水天溶溶漾漾,融而为一。游湖之人陶醉了,于是,任只见中缓缓地行。画桡,指画船。迟,谓缓行。这样美好的大自然里,人有时忘却自己,有时却又以为自己是江山风月的主人。清莹的湖面正好是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存。“人影鉴中移。”人船中,船行水上,水面如镜,人影镜里移动。
下片由写景转为写人,重点描写歌女容貌之美和性灵之美。“桃叶浅声双唱”与“杏红深色轻衣”两句为对仗,一写其歌声,一写其衫色。桃叶,本是晋代王献之妾之名。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歌之,传其辞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南朝陈时,江南盛歌之,见《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桃叶歌》题解。词上句以“桃叶浅声”写所唱,此“桃叶”即《桃叶歌》,非指人而言。歌声轻婉,故曰“浅声”,女伴同唱,故曰“双唱”。此句写船上的一对歌女双双唱起了轻柔宛转的歌声。“杏红深色轻衣”则写青山绿水,上下天光之间,歌女杏红的衣色,显得格外深。深,亦是词人印象之深。词人写歌女之印象,不写其容貌而写其衣著,正是韵高脱俗的体现。这时正当暑天,故著轻衣。然而,词人印象更深的是:“小荷障面避斜晖。分得翠阴归。”暑天斜晖犹热,故而歌女采得一枝荷叶遮面。荷叶虽小,可是当乘船一路归去时,词人却感觉到,好象自己也分得了她手持荷叶的一份绿阴凉意。小荷障面之姿态,很美;分得翠阴之感受,虽为错觉,但更美。
此词游湖这一赏心乐事中,表现了自然风光和人物容貌、性灵之美,体现出词人高雅、清旷的审美意趣,抒写了词人对于大自然和生活的无限热爱。
●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
张先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
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张先词作鉴赏
此词题为“乙卯吴兴寒食”,既是一幅寒食节日的风俗画,又是一曲耄耋者恬静的夕阳颂。词的上片极写节日的欢乐,下片写欢乐后的幽静。上片从一旁观老翁的眼中写出热闹景象,热闹的景象中仍含有宁静的心情;下片幽静的月色下特意写了柳絮暗飘,亦可谓静中有动。
开篇写的是吴中健儿驾舞龙舟,水面飞驶竞渡的壮观场面。舴艋是江南水乡常见的一种形体扁窄的轻便小舟,饰以龙头,就是乡民为节日临时装置的简易龙舟,虽无锦缆雕纹,却富乡土特色。着一“竞”字既写出了划桨人的矫健和船行的轻疾,又可以想见夹岸助兴的喧天锣鼓和争相观看的男女老少。
寒食是古代女子的一个节日,这一天姑娘们特别高兴,她们可以放下女红,走出闺房,双双对对,打着秋千,尽兴游乐。“笋柱秋千游并”句便说游女荡秋千。“笋柱”指竹制的秋千架。三、四句用一联工整的对句描写姑娘们拾翠、游人们踏青,乐而忘返的情景。“芳洲”、“秀野”使人想见郊野草木竞秀、春光明媚的诱人景色。“拾翠”原指采拾翠鸟的羽毛,语出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后亦泛指妇女水边野外游春之事。“踏青”即春天出城到郊外游览。古代诗词中常以踏青和拾翠并提,如吴融《闲居有作》:“踏青堤上烟多绿,拾翠江边月更明”。这一联泛写寒食游春的活动,与前面赛龙舟、打秋千相配合,有点有面,主次分明。词之上片着重写人事,通过热闹的场景,描写春光的美好和游人的欢乐。
下片转为写景,通过静谧优美的夜景,反衬白昼游乐的繁盛。一动一静,互相映衬,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由动景换静景,画面跳跃很大,但过片却很自然:“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前句说云去山昏,游人散后,郊外一片空寂,为上片作结。
后句说笙歌已歇,喧嚣一天的池院,此刻显得分外清静,一“静”字又引出下面的景语。
结拍以写景工绝著称。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张子野吴兴寒食词‘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余尝叹其工绝,世所传‘三影’之上。”月色清明,甚至可以看见点点杨花飞舞;而花过无影,又显得清辉迷蒙,明而不亮,庭中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层轻雾,别具一种朦胧之美。不仅如此,两句还寓情于景,反映出作者游乐一天之后,心情恬淡而又舒畅。词人虽年事已高,但生活情趣很高,既爱游春的热闹场面,又爱月夜的幽静景色。他白昼,与乡民同乐,是一种情趣;夜晚,独坐中庭,欣赏春宵月色,又是一种情趣。
此词是一篇韵味隽永的佳作。整首词从热烈欢快渐趋恬静宁谧,成功地表达出一个有闲的耋耄老人所独有的心理状态。全词情景交融,艺术效果颇佳。有人说其末句堪与使作者闻名于世的“三影”合称“四影”,可谓深得此词之妙。
●浣溪沙
张先
楼倚春江百尺高,烟中还未见归桡,几时期信似江潮?
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日长才过又今宵。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闺怨词。
起首一句,写闺妇登高远望。楼高百尺,临江而立,故用一个“倚”字,指示位置。这位思妇正凭栏眺望,尽管她思念心切,但江上还不见丈夫乘船而归。“烟中还未见归桡”之“烟”,指江上的水气。
桡即划船的桨,古诗词中常代指船。江上水气弥漫,白帆片片,由远而近驶来,她努力辨认,但都不是她所盼的那只归舟。失望之余,她埋怨起那远行之人来了,觉得他还不如江潮有信。古人谓潮涨潮落是有定期的,故李益乐府诗《江南曲》说:“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可与此句互证。丈夫没有如约归家,她虽说不出悔不“嫁与弄潮儿”的泼辣言语,但“几时期信似江潮”七个字却表现了她幽怨与期待的复杂心理。
过片两句以景传情,仍然表现那个妇女的思念之情。依然是其望中之景,但季节的变化,更强化了她的殷切思念。她和丈夫分手时可能曾约定春日重聚,谁知春天又一次来了,却不见人影。“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是写暮春的对偶句,上句写春归,不用平直之笔,而极写花落之状,形容它们风中飞舞,象蝴蝶相戏似的。“弄”,戏弄,指相戏。下一句的“阴阴”,形容柳荫幽暗的样子,和初春柳芽初吐远望如烟的景色不同。整句说绿柳荫浓,长条拂水,雨后新波与桥面相平。这景象使闺妇发出“日长才过又今宵”这样一声压抑已久的喟然长叹,是说漫长的白昼好容易才挨过去,却又迎来了寂寞难耐的夜晚,至此,把女子度日如年的离别之苦写得含蓄而又深沉。
此词善于捕捉意象,创造意境,表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情境,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惜琼花
张先
汀蘋白,苕水碧。
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
别时携手看春色。
萤火而今,飞破秋夕。
汴河流,如带窄。
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
断云孤鹜青山极。
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思归之词。全词大开大合地转换时空,将怀人思归之情节序交替和情事变故中层层演绎出来。词人将昔日故乡春光的艳丽和今日异乡秋色的萧索加以比照,又以昔日的纵情宴游、意气风发与今日的独倚危楼、落寞消沉进行对比,通过今昔对比的总体布局,从纵的方面加强了情感的深度、力度。
上片追忆昔日游春、欢宴和别离的情景,通过景物色调、环境气氛的映衬比照,展现今昔生活的巨大变化。首二句以当日春景起兴,兼点时今、地点。“苕水”即苕溪,作者家乡浙江吴兴。苕溪一带,向以风光秀美著称。词写故乡春色,独取白蘋、碧水等色调鲜明的景物,组成一幅明丽的画面:汀上蘋花盛开,洁白似雪;苕溪青波涟涟,水色如碧。“白”、“碧”二字,设色浓淡相宜,点染出江南的无限春意。三、四句因景及人,着意描绘昔日当此良辰美景,徜徉于花前,寄情于山水,陶醉于筵席的种种赏心乐事。两句中“每逢”从时间上说,“随处”从空间上说,强调时时处处,逢花则乐,遇席则欢,以此提挈笔势,推进感情,其纵情游赏的怡然之乐,溢于纸外。接着用“别时携手看春色”,挽住对旧游的追忆。由欢会而别离,词情因之一转。此句承上启下,暗中转折,直跌出上片煞拍处的“萤火”二句。昔日的故乡欢会,忽成今日的异乡独处;记忆中的旖旎春光,忽成眼前秋夕流萤的惨淡景象。转瞬之间,情景陡变。上片前五句虚景实写,层层开宕;后二句由昔而今,落到现况。
过片“汴河流,如带窄”两句景情缘生,融情入景,将蜿蜒远去的滔滔河水与长流不尽的绵绵乡思融化一起,营造出流水不息,思乡不已的意境。底下“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正是即景而生的无限盼想。波上之叶,本与水惧往,叶随水去,可漂流到日思夜想的家乡。但作者说即使河如带窄,身轻似叶,仍难归去,则更深一层地写出欲归不得,的凄苦情怀。接着转换笔锋,由俯视写到仰视。作者望乡心切,凝神远眺,然而望尽寥廓的天宇,唯见断云悠悠飘浮,孤鹜渐渐远去;天之尽头,更有一抹青山,遮住望眼。从全词看,此句造境尤高远阔大。词中所展拓的境界愈阔大,所引逗的情思往往愈绵邈深长。这句中,云是飘浮无依的“断云”,鹜是离群失所的“孤鹜”,以此映衬自己的飘零身世和孤寂处境,可谓妙合无垠。而天之尽头的青山远影,则给人以归路迢迢、归期渺茫之感。词末由凭高临眺之景,自然过渡到凭高临眺之人。煞拍“无尽相忆”一句,感情份量极重。“相忆”二字,与上片遥相呼应,传达出一种相思而不能相见的惆怅。回首昔日,欢宴难再,往事成空;思想眼前,楼上徘徊,归思难收。全词以徘徊楼上的自我形象作结,凄惋动人,有余而不尽。
●满江红
张先
飘尽寒梅,笑粉蝶游蜂未觉。
渐迤逦、水明山秀,暖生帘幕。
过雨小桃红未透,舞烟新柳青犹弱。
记画桥深处水边亭,曾偷约。
多少恨,今犹昨;愁和闷,都忘却。
拚从前烂醉,被花迷著。
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
但只愁、锦绣闹妆时,东风恶。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追念夕日恋情之作。
上片前两句写春的萌动讯息,饶有情趣:寒梅飘尽,早春将至,这一切似乎是不期然而然的,故而连最殷勤、最爱热闹的粉蝶游蜂也未曾察觉。一“笑”字,暗示出有心人先万物而感到了春意。以下五句,随时序而换笔:渐渐地水蓝了,山绿了,大地回春,人家开始感到融和的淑气;浴雨的桃花初放,色泽尚未殷红;萦烟的新柳才青,长条还很纤细。这里以小桃、弱柳隐喻娇弱的美人。就这样美好的初春里,词人与所爱之人初遇,并且有过难忘的私下相会。画桥深处,水边小亭,寻春的人们可以去与小桃新柳相见,也可以这里期待着初恋的情人。这样美好的背景,便已暗示出当时约会的美妙。两句又分别领以“记”字、“曾”字,点醒上片所写全是回忆。
过片四句,词笔收回到现:往日欢爱已经逝去,只留下永无穷尽的怀念,使自己沉湎于犹新的记忆中;常常因为醉心于旧日的美好情境,而忘却了眼前的愁恨凄凉。至此,词笔又返回到往日。“拚从前”二句,感叹自己那时常心甘情愿地痛饮以至于烂醉,为的是既被容貌所迷,更为出色的歌才倾倒:她的歌声,象晴空的鸽铃,柔和的春风中荡漾;象娇小的雏莺,薄寒的春林里弄舌。上片借桃柳隐喻其人,此处又喻以娇小的禽鸟,更觉生动。词情至此,已达高潮。作者却收束处突然转出爱情的悲剧结局,词情从高潮跌入低潮,形成凄怆的尾声。可是作者似乎不忍把话说死,有意写下“但只愁”一语让人想象与回味。
这首词中,作者娴熟地、大量地运用了传统的比兴手法,上片前半多用兴,下片后半多用比。最后还以“东风恶”来比邪恶势力摧残美好爱情,使词自有传统的含蓄之美。又于抒情回忆中展现一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结构上作了错综变化的安排。词人这样打破时间顺序,错综安排结构,不仅收到了富于情节性、曲折性,引人入胜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充分表现了激情的波澜起伏。
●青门引
张先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
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
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张先词作鉴赏
此为春日怀人之作。词中所写时间是寒食节近清明时,地点是词人独处的家中。全词抒写了词人感于自己生活孤独寂寞,因外景而引发的怀旧情怀和忧苦心境。
上片起首两句,写词人对春日里天气频繁变化的感受。“乍暖”,见出是由春寒忽然变暖。“还”字一转,引出又一次变化:风雨忽来,轻冷袭人。轻寒的风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词人感触之敏锐,不但体现对天气变化的频繁上,更体现天气每次变化的精确上。天暖之感为“乍”;天冷之感为“轻”;风雨之定为“方”。遣词精细确切,暗切微妙人情。
人们对自然现象变换的感触,最容易暗暗引起对人事沧桑的悲伤。“庭轩”一句,由天气转写现境,并点出清明这一气候变化多端的特定时节。至此,这“寂寞”之感就进而属于内心的感受了。歇拍二句,层层逼出主题:春已迟暮,花已凋零,自然界的变迁,象喻着人事的沧桑,美好事物的破灭,种下了心灵的病根。此病无药可治,唯有借酒浇愁而已,但醉了酒,失去理性的自制,只会加重心头的愁恨。更使人感触的是这样的经验已不是头一遭。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又是去年病”点明词旨。过片承醉酒之后而来。“楼头画角风吹醒”,兼写两种感觉。凄厉的角声,轻冷的晚风,使酣醉的人清醒过来。黄蓼园评云:“角声而曰风吹醒,醒字极尖刻。”(《蓼园词选》)这一个“醒”字,表现出角声晚风并至而醉人不得不苏醒的一刹那间反应,同时也暗示酒醉之深和愁恨之重。伤心人被迫醒来自是痛苦不堪,“入夜”一句,即以现境象征痛苦的心境。夜色降临,心情更加黯然,更加沉重。而重重深闭的院门更象喻着不得开启的心扉。结句指出重门也阻隔不了触景伤怀,溶溶月光居然把隔墙的秋千影子送了过来。黄蓼园对此句也甚为激赏:“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笔,极希微窅渺之致。”(《蓼园词选》)月光下的秋千影子是幽微的,描写这一感触,也深刻地表现词人抑郁的心灵。“那堪”二字,重揭示为秋千影所触动的情怀。
此词用景表情,寓情于景,“怀则自触,触则愈怀,未有触之至此极者”(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尤其是词之末句,写人却言物,写物却只写物之影,影是人,人又如影之虚之无,确实写出了隽永的词味。总之,张先词艺术上的含蓄和韵味,此词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晏殊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幼孤,少有才名,七岁能文章。景德初,以神童荐,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历任太常寺奉礼郎。翰林学士,太子左庶子,加给事中,迁礼部侍郎、枢密副使。因论事忤太后旨,以刑部侍郎知宣州,改应天府。后为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兼秘书监,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明道元年(1032)迁参知政事,尚书左丞。庆历中官至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至和二年卒,年六十五,谥元献。晏殊“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宋史》本传)。其词擅长小令,多表现官僚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闲情逸致。诗文集今已不传。有《珠玉词》三卷。
●浣溪沙
晏殊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
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
酒醒人散得愁多。
晏殊词作鉴赏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这段话颇能道出晏殊富贵词的独特风格。这首词前五句描写景物重神情,不求形迹,细节刻画,取其精神密契,不于锦绣字面的堆砌,而于色泽与气氛上的渲染,故能把环境写得博大高华,充满富贵气象。词中所表达的思想既不是伤春女子的幽愁,又不是羁旅思乡游子的离愁,更不是感时悯乱的深愁,而是富贵者叹息时光易逝,盛筵不再,美景难留的淡淡闲愁。
劈头“小阁重帘有燕过”点出环境与时令。此句看似平淡,实乃传神一笔,有破空而来之势。这匆匆一过的穿帘燕子,莫非是远方使者,给帘内入传递了春将归去的消息。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枚小石,立刻泛起层层波澜。一下子打破了小阁周围宁静的空气,起着沟通重帘内外的作用。阁中人目随燕影,看到“晚花红片落庭莎”。原来时已暮春,庭院满地落红。“晚”,一指傍晚,朝花夕谢,形容落花的时间,一指晚春,花事凋零,形容落花的节令。春末多雨,更兼庭中少行迹,满庭莎草已是一派浓绿。“红片”与“庭莎”,绿肥红瘦,相映成趣。“曲栏干影入凉波”,庭院中池边的曲曲栏干,倒影于池塘碧波之中。“凉波”的“凉”既是时已入暮,池水生凉的真实写照,又是个中人此时此地心境凄凉的折光反射。以上三句写的是帘外景物,从视觉所及落笔。“重帘”、“过燕”、“晚花”、“庭莎”、“曲栏”、“凉波”诸意象所组成的画面,其色泽或明或暗,或浓或淡,或动或静,使整个庭院呈现出一片凄清冷落。虽然主人公尚未露面,但他的处境、心曲,已跃然纸上了。片两句由帘外转入帘内,从听觉着墨,写阁中人的感受。“一霎”、“几回”乃互文。虽说是“好风”、“疏雨”,小阁里的人却听得分明,感得真切,可见环境是何等的静,人是多么孤独。上句“翠”、“生”二字,一为冷色,一为动态,这种化虚为实的描写,把周围的景物写活了,给人以质感。好风入槛,翠幕生寒,孤身独处,情何以堪。下句“圆荷”即荷叶。疏雨滴嫩绿的荷叶上,声音本是极细极微,但偏偏阁中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帘外之凄清冷落如彼,帘内之空虚寂静如此,这一切本是足以生愁了,何况又值“酒醒人散”之后。末句以情语作结,总束全词,兴起感情波澜,似神龙掉尾,极有跌宕之致。
此词表现了作者优越闲适的生活,却又流露出索寞怅惘的心绪。结句抒发的亦是富贵闲愁。前人评晏殊词圆融平静,多富贵气象。晏殊自云:“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悦其气象。”此词可见一斑。
●浣溪沙
晏殊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一场春梦日西斜。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写夏日黄昏丽人昼梦方醒、晚妆初罢、酒脸微醺的情状。全词婉转有致,犹如一幅别具韵味、浓墨重彩的油画。
首句写室内特定的景物——玉碗中盛着莹洁的寒冰,碗边凝聚的水珠若露华欲滴。古时富贵人家,严冬时把冰块收藏地窖中,夏天取用,以消暑气。一“寒”字正反衬出室中的热。接着,作者笔触写到室中人的身上:她粉汗微融,透过轻薄的纱衣,呈露出芬芳洁白的肌体;晚来浓妆的娇面,更胜似丰艳的荷花。二、三句设喻。用意用语均似“花间”。“粉融”,谓脂粉与汗水融和。不点出“汗”字,正是作者高明之处。“香雪”借喻女子肌肤的芳洁,虽亦古诗词中常用之语,但本词中却有特殊的意义,它跟“冰寒”句配合,盛夏中得清凉之意。以“玉”、“冰”、“粉”、“雪”之白,衬托“妆面”之红,写夏日黄昏女子妆罢的情景,真如一幅优美的彩照。
过片写她那下垂的鬓发,已靠近眉间额上的月形妆饰;微红的酒晕,又如红霞飞上脸边。两句写女子微醉的情态,艳而不俗,细而不纤。古时女子的面饰,有以黄粉涂额成圆形为月,因位置两眉之间,故词称“眉际月”。李商隐《蝶》诗之三“八字宫眉捧额黄”,似即指此。“欲迎”、“初上”,形容绝妙。不独刻画之工,且见词人欣赏之情。“月”与“霞”,语意双关,既是隐喻女子的眉和脸,也是黄昏时的实景。可以想象这位美艳的姑娘,晚妆初过,穿着件单薄的纱衣,盈盈伫立,独倚暮霞,悄迎新月。
“一场春梦日西斜”,方始点明,原来上边五句所写的,都是昼眠梦醒后的情景。女子睡起,粉融香汗,重理明妆。“春梦”,谓刚才好梦的短暂。慵困无聊,闲愁闲恨,全词之意,至此全出。末句倒装,“日西斜”三字,与上片“晚来”接应。
●浣溪沙
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慨叹人生有限,抒写离情别绪,所表现的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全词章法结构上下关合:下片“满目”句照应上片次句,因离别而念远:“落花”句照应上片首句,因慨叹人生短暂而伤春。结句借用《会真记》中的诗句,即转即收。
“一向年光有限身”,劈空而来,语甚警炼。“一向”,即一晌,一会儿。片刻的时光啊,有限的生命!词人的哀怨是永恒的,那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谁不希望美好的年华能延续下去呢?惜春光之易逝,感盛年之不再,这虽是《珠玉词》中常有的慨叹,而本词中强烈地直接呼喊出来,便有撼人心魄的效果。紧接“等闲”句,加厚一笔。词中所写的,不是生离,更不是死别,而只不过是寻常的离别而已!“等闲”二字,殊不等闲,具见词人之深于情。短暂的人生中,别离是不只一次会遇到的,而每一回离别,都占去有限年光的一部分,词人唯有强自宽解:“酒筵歌席莫辞频”。痛苦是无益的,不如对酒当歌,自遣情怀吧。“频”,谓宴会的频繁。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乐相佐”,“日以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酒筵歌席”,即指这些日常的宴饮。这句写及时行乐,聊慰此有限之身。过片二语,气象宏阔,意境莽苍,以健笔写闲情,兼有刚柔之美,是《珠玉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句。两句是设想之辞。若是登临之际,放眼辽阔的河山,徒然地怀思远别的亲友;就算是独处家中,看到风雨摧落了繁花,更令人感伤春光易逝。语本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作者不欲刻意去伤春伤别,故要想办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吴梅《词学通论》特标举此二语,认为较大晏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胜过十倍而人未知之。吴氏之语虽稍偏颇,而确是能独具慧眼。此处“满目山河”二语,“重、拙、大”兼而有之,《晏殊》中仅此而已。“不如怜取眼前人!”意谓去参加酒筵歌席,好好爱怜眼前的歌女。作为富贵宰相的晏殊,他不会让痛苦的怀思去折磨自己,也不会沉湎于歌酒之中而不能自拔,他要“怜取眼前人”,也只是为了眼前的欢娱而已,这是作者对待生活的一贯态度。
本词是《晏殊》的代表作。词中所写的并非一时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观的一个侧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无常;慨叹空间和时间的距离难以逾越,慨叹对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寻总是徒劳,山河风雨中寄寓着对人生哲理的探索。词人幡然感悟,认识到要立足现实,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这首词又是《珠玉词》中的别调。大晏的词作,用语明净,下字修洁,表现出闲雅蕴藉的风格;而本词中,作者却一变故常,取景甚大,笔力极重,格调遒上。抒写伤春念远的情怀,深刻沉着,高健明快,而又能保持一种温婉的气象,使词意不显得凄厉哀伤,这是本词的一大特色。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虽含伤春惜时之意,却实为感慨抒怀之情。
词之上片绾合今昔,叠印时空,重思昔;下片则巧借眼前景物,着重写今日的感伤。全词语言圆转流利,通俗晓畅,清丽自然,意蕴深沉,启人神智,耐人寻味。词中对宇宙人生的深思,给人以哲理性的启迪和美的艺术享受。
起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写对酒听歌的现境。从复叠错综的句式、轻快流利的语调中可以体味出,词人面对现境时,开始是怀着轻松喜悦的感情,带着潇洒安闲的意态的。但边听边饮,这现境却又不期然而然地触发对“去年”所历类似境界的追忆:也是和今年一样的暮春天气,面对的也是和眼前一样的楼台亭阁,一样的清歌美酒。然而,似乎一切依旧的表象下又分明感觉到有的东西已经起了难以逆转的变化,这便是悠悠流逝的岁月和与此相关的一系列人事。于是词人不由得从心底涌出这样的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夕阳西下,是眼前景。但词人由此触发的,却是对美好景物情事的流连,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以及对美好事物重现的微茫的希望。这是即景兴感,但所感者实际上已不限于眼前的情事,而是扩展到整个人生,其中不仅有感性活动,而且包含着某种哲理性的沉思。夕阳西下,是无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于它的东升再现,而时光的流逝、人事的变更,却再也无法重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工巧而浑成、流利而含蓄,用虚字构成工整的对仗、唱叹传神方面表现出词人的巧思深情,也是这首词出名的原因。但更值得玩味的倒是这一联所含的意蓄。
花的凋落,春的消逝,时光的流逝,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虽然惋惜流连也无济于事,所以说“无可奈何”,这一句承上“夕阳西下”;然而这暮春天气中,所感受到的并不只是无可奈何的凋衰消逝,而是还有令人欣慰的重现,那翩翩归来的燕子不就象是去年曾此处安巢的旧时相识吗?这一句应上“几时回”。花落、燕归虽也是眼前景,但一经与“无可奈何”、“似曾相识”相联系,它们的内涵便变得非常广泛,带有美好事物的象征意味。惋惜与欣慰的交织中,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生活不会因消逝而变得一片虚无。只不过这种重现毕竟不等于美好事物的原封不动地重现,它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此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广为传诵,其根本的原因于情中有思。词中似乎于无意间描写司空见惯的现象,却有哲理的意味,启迪人们从更高层次思索宇宙人生问题。词中涉及到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这样深广的意念,却表现得十分含蓄。
●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见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词作鉴赏
此为晏殊写闺思的名篇。词之上片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选取眼前的景物,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生动地表现出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三句和欧阳修、辛弃疾的词句一起比作治学的三种境界,足见本词之负盛名。全词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
起句写秋晓庭圃中的景物。菊花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兰花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象默默饮泣。兰和菊本就含有某种象喻色彩(象喻品格的幽洁),这里用“愁烟”、“泣露”将它们人格化,将主观感情移于客观景物,透露女主人公自己的哀愁。“愁”、“泣”二字,刻画痕迹较显,与大晏词珠圆玉润的语言风格有所不同,但借外物抒写心情、渲染气氛、塑造主人公形象方面自有其作用。
次句“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写新秋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一缕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
这两种现象之间本不一定存联系,但充满哀愁、对节候特别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托出人的孤独。这两句纯写客观物象,表情非常微婉含蓄。接下来两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从今晨回溯昨夜,明点“离恨”,情感也从隐微转为强烈。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离恨之苦,而只顾光照朱户,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应怨恨它,但却偏要怨。这种仿佛是无理的埋怨,却有力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离恨的煎熬中对月彻夜无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怅触。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过片承上“到晓”,折回写今晨登高望远。“独上”应上“离恨”,反照“双飞”,而“望尽天涯”正从一夜无眠生出,脉理细密。“西风凋碧树”,不仅是登楼即目所见,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听西风落叶的回忆。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凋”字正传出这一自然界的显著变化给予主人公的强烈感受。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几乎言尽的情况下,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一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是从“望尽”一词中可以体味出来的。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这三句是本词中流传千古的佳句。
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想到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这里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两句一纵一收,将主人公音书寄远的强烈愿望与音书无寄的可悲现实对照起来写,更加突出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词也就这渺茫无着落的怅惘中结束。“山长水阔”和“望尽天涯”相应,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而“知何处”的慨叹则更增加曳不尽的情致。
婉约派词人许多伤离怀远之作中,这是一首颇负盛名的词。它不仅具有情致深婉的共同特点,而且具有一般婉约词少见的寥阔高远的特色。它不离婉约词,却又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约词。
●清平乐
晏殊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鸿雁云鱼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晏殊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之作。词中寓情于景,以淡景写浓愁,言青山长,绿水长流,而自己爱恋着的人却不知去向;虽有天上的鸿雁和水中的游鱼,它们却不能为自己传递书信,因而惆怅万端。
词的上片抒情。起句“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语似平淡,实包蕴无数情事,无限情思。红笺是一种精美的小幅红纸,可用来题诗、写信。词里的主人公便用这种纸,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说尽了平生相慕相爱之意。显然,对方不是普通的友人,而是倾心相爱的知音。
三、四两句抒发信写成后无从传递的苦闷。古人有“雁足传书”和“鱼传尺素”的说法,前者见于《汉书。苏武传》,后者见于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是诗文中常用的典故。作者以“鸿雁云鱼水”的构思,表明无法驱遣它们去传书递简,因此“惆怅此情难寄”。运典出新,比起“断鸿难倩”等语又增加了许多风致。
过片由抒情过渡到写景。“斜阳”句点明时间、地点和人物活动,红日偏西,斜晖照着正楼头眺望的孤独人影,景象已十分凄清,而远处的山峰又遮蔽着愁人的视线,隔断了离人的音信,更加令人惆怅难遣。“远山恰对帘钩”句,从象征意义上看,又有两情相对而遥相阻隔的意味。倚楼远眺本是为了抒忧,如今反倒平添一段愁思,从抒情手法来看,又多了一层转折。
结尾两句化用崔护《题都城南庄》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之意,略加变化,给人以有余不尽之感。绿水,或曾映照过如花的人面,如今,流水依然眼,而人面不知何处,唯有相思之情,跟随流水,悠悠东去而已。
此词以斜阳、遥山、人面、绿水、红笺、帘钩等物象,营造出一个充满离愁别恨的意境,将词人心中蕴藏的情感波澜表现得婉曲细腻,感人肺腑。全词语淡情深,闲雅从容,充分体现了词人独特的艺术风格。
●清平乐
晏殊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绿酒初尝人易醉。
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
斜阳却照阑干。
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与作者的《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都突出反映了晏殊词的闲雅风格和富贵气象。作者以精细的笔触,描写细细的秋风、衰残的紫薇、木槿、斜阳照耀下的庭院等意象,通过主人公精致的小轩窗下目睹双燕归去、感到银屏微寒这一情景,营造了一种冷清索寞的意境,这一意境中抒发了词人淡淡的忧伤。
起首二句写景中点明时间,渲染环境。金风,即秋风。《文选》张协《杂诗》“金风扇素节”中,李善注曰:“西方为秋而主金,故秋风曰金风也。”此时庭院内是西风落叶,画堂中的词人因饮了绿酒,一会儿便醉眠了。用笔轻灵,色调淡雅,语气仿佛与一位友人娓娓而谈。其中两组叠字,首尾相接,音律谐婉。以“细细”状金风,就没有秋风惯有的那种萧飒之感,而显得平静、悠闲。“叶叶”这两个名词连用,展开一片片叶子飘落的景象,并使人感到很有次序、很有节奏。向来写梧桐经秋都是较为凄厉的,如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煜《乌夜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经过一代又一代词人的染笔,以至于使人一听到秋风吹拂梧桐,就产生凄凉况味。而象晏殊写得如此平淡幽细的,却极为少见。下面“绿酒”一句,因为用了“初”字和“易”字,就觉得他的酒量不大,浅尝辄醉,也是淡淡的一笔。然后词人才用了较重的笔墨:“一枕小窗浓睡。”“绿酒”句点出“浓睡”的原因,是陪笔,“一枕”句才是此片的主意。宣何以“易醉”?浅醉何得“浓睡”?原来词人有一点淡淡闲愁,有愁故易醉,愁浅故睡浓。
下片则是写次日薄暮酒醒时的感觉。词人一觉就睡了整整一个昼夜,睡极浓矣。浓睡中无愁无忧,酒醒后是什么样的情绪,他没有言明,只是通过他眼中所见的景象,折射出心情之悠闲,神态之慵怠,而结句中却仍反映出一点淡淡的哀愁。紫薇,夏季开花;朱槿,夏秋间吐艳。上片说金风吹得梧桐叶坠,显然是秋天了,所以词人从小窗望出去,这两种花都已凋残。值得注意的是:上片的梧桐叶坠,为耳中所闻;下片的两种花残,乃眼中所见。词人正是通过对周围事物的细微感觉,来表现他此际的情怀。“斜阳却照阑干”,紧承前句,描写静景。晏殊另一首《踏莎行》中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词境相似。
日暮了,斜阳正照着阑干,正是“双燕欲归时节”。此意平平说来,似不相干语、没要紧语,但实际上,却用这样的语言来调和气氛,缓冲节奏,烘托情感。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言情之词,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感。”“燕子欲归”,乃系景语,它对下句“银屏昨夜微寒”,正好起了一个铺垫和烘托的作用。双双紫燕即将归巢了,这个景象便兴起词人独居无聊之感,于是他想到昨夜酒醉后原是一个人独宿。一种凄凉意绪、淡漠愁情,不禁流于言外。但他不用“枕寒”、“衾寒”那些用熟了的字面,偏偏说屏风有些微寒。寓情于景,含蓄蕴藉,令人低徊不尽。
这首词的特点是风调闲雅,气象华贵,二者本有些矛盾,但词人却把它统一起来,形成表现自己个性的特殊风格。晏殊以相位之尊,间为小歌词,得花间遗韵。刘攽《中山诗话》说:“无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也就是说他的词风酷似冯延巳。但从这首词来看,它的闲雅风调虽似冯词,而其华贵气象倒有点象温庭筠的作品。不过温词的华贵,大都表现词藻上的镂金错采,故王国维以“画屏金鹧鸪”状其词风。晏词的华贵却不专主形貌,而于精神。“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见吴处厚《青箱杂记》)这首词中所写的风,正与上举两例相似。它所塑造的形象,借用晁补之评论其子晏几道词的说话,一看就知道“不是三家村中人”,而是一个雍容闲雅的士大夫。
●喜迁莺
晏殊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
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
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晏殊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赠别词,作者将离情写得深挚却不凄楚,有温柔蕴藉之美。
起笔“花不尽,柳无穷”借花柳以衬离情。花、柳是常见之物,它们遍布海角天涯,其数无尽,其广无边;同时花、柳又与人一样同是生命之物,它们的生长、繁茂、衰谢同人之生死、盛衰极其相似,离合聚散之际,也同样显露出明显的苦乐悲欢。“应与我情同”是以花柳作比,衬写自己离情的“不尽”和“无穷”,宛转地表露了离别的痛苦之深。“觥船一棹百分空”,一句出自杜牧的《题禅院》诗。作者这里强作旷达,故示洒脱,以一醉可以消百愁作为劝解之辞,而“何处不相逢”,则是以未来可能重聚相慰。对友人的温言抚慰之中,也反映了作者尽量挣脱离别痛苦的复杂心态,他既无可奈何,又故示旷达。
下片自“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起,词情一转,正面叙写离别之情。高山流水,贵有知音,朱弦声悄,是因挚友远去,一种空虚寥落之感油然而生。“天若有情应老”,用李贺句意直抒难以抑止的离别哀伤。结拍“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二句,是作者对友人的又一次劝解。同为相劝之语,此处内涵上却与上片不同。上片劝慰之语只就当前离别着眼,以醉饮消愁、今后可能重逢为解,是以情相劝;此处劝语却透过一层,以利名如梦为解,属以理相劝,劝解之中包含着作者自身的感受和体验。晏殊一生富贵显达,长期跻身上层,但朝廷内派别倾轧,政治上风雨阴晴,不能不使他感到利名场中的尔虞我诈,宦海风波的险恶,人世的盛衰浮沉,抚念今昔,恍然若梦。
这首词明快、自然,读来如行云流水,与作者其它词风格迥异。其思想内核,一方面是藐视名利,一方面是寄情山水歌酒。全词抒写离情别绪中,反映了晏殊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采桑子
晏殊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以轻巧空灵的笔法、深蕴含蓄的感情,写出了富有概括意义的人生感慨,抒发了叹流年、悲迟暮、伤离别的复杂情感。全词感情悲凉而不凄厉,风格清丽哀怨,体物写意自然贴切,是晏殊词中引人注目的名篇之一。
起首二句把时光拟人化,暗含“多情自古伤离别”和“思君令人老”双重含义。“多情”二字,总摄全篇。
三、四两句写词人感时光易逝,怅亲爱分离,心中的烦恼无可化解,只好借酒浇愁,然而不久便又“泪滴春衫”,可见连酒也无法使自己暂时解脱。
下片先写不眠,次写惊梦。西风飒飒,桐叶萧萧,一股凉意直透人的心底。抬头一看,窗外淡淡月色,朦胧而又惨淡,仿佛它也受到西风的威胁。
“好梦频惊”写每当希望“好梦”多留一霎的时候,它就突然破灭了。而且每当一回破灭,现实的不幸之感就又一齐奔集而来。此时,室外的各种音响,各样色彩,以及室中人时光流逝之感,情人离别之痛,春酒易醒之恨,把刚才的好梦全都打成碎片了。这里,“好梦频惊”四字为点睛之笔,承上启下,把室中人此际的感受放大成为一个特写的镜头,让人们充分感受其中沉重的分量。
“何处高楼雁一声”写室中人沉抑的情绪正凌乱交织之中,突然飞出一声高亢的哀鸣。这一声哀厉的长鸣,是如此突如其来,使众响为之沉寂,万类为之失色。这是孤雁的哀唳,响彻天际,透入人心,它把室中人的思绪提升到一个顶峰了。这一声代表什么呢?是感觉秋已经更深吗?是预告离人终于不返吗?还是加剧室中人此时此地的孤独之感呢?不管怎样,它让人们想得很远、很沉,一种怅惘之情使人不能自已。
综上,此词上片概述时光之无情,下片写春去秋来,触景生情,相思难禁。词中“长恨离序”、“好梦频惊”等句,用意超脱高远,表现了一种明净澄彻而又富于概括意义的人生境界。
●撼庭秋
晏殊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
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写难以排遣、无所寄托的思念之情。情无所寄,相会无期,夜长无寐,只好移情于烛:明明是人心里难过,却说蜡烛向人垂泪;明明是人心余力拙,却说蜡烛心长焰短。这里,人即烛,烛即人。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开篇点题,说自与情人离别以来,音信远隔千里,惆怅的是,这一片深情无从寄去。以情语开篇后,作者接着以景写情,“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写的是:碧纱窗下,对着皎洁的秋月,卧听淅淅沥沥的夜雨滴梧桐叶上。
“几回无寐”上承景语,点破相思,说的是:有多少回啊彻夜无眠!“碧纱”二句,代表不同时间、地点、景物,目的是突出“几回无寐”四字。对月听雨,本是古诗词中常用的写表情的动作,用于此处,思与境谐,表明主人公难以排遣的怀人之情。类似的意境有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上片泛写别后相思,下片实写此时此地的感受。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几句写的是:登上高楼极望,只见天空辽阔,层云黯淡,更令人痛苦憔悴。其中,“楼高目断”,另笔提起,与上片“几回无寐”似接非接,颇有波澜起伏之势。“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一结三句,是全词最精美之笔。以红烛拟人,古人多有,如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同样是使用“移情”手法,以蜡烛向人垂泪表示自己心里难过,但杜牧诗的着眼点“替人垂泪”而且“有心”,大晏词则以“心长焰短”一语见长。那细长的烛心也即词人之心,心长,也就是情长意长,思念悠长恨悠长;焰短,蜡烛火焰短小,暗示着主人公力不从心,希望渺茫。这三句景真情足,读来只觉悱恻缠绵,令人低徊。
这首词妙于淡雅闲适之外,透出一股深厚苍凉,反映了作者性情沉郁的一面。
●少年游
晏殊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
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
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
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咏木芙蓉。秋风萧瑟,落叶纷纷,而芙蓉花却独自开得分外艳丽。这不畏严霜的木芙蓉象征着爱情的坚贞、高洁,因此词人要特地把它留赠给自己的意中人。
“重阳过后”三句为景语,写重阳过后自然景物的变化。西风凄紧,庭叶飘零,渲染出清秋萧索的气氛。紧接“朱阑”三句,作者凄清的背景下,反出一艳笔:这秋日的清晨,芙蓉(秋天开白、黄或淡红色花)枝梢簇集一处,淡雅美丽。这里用对比、反衬手法,益见出清秋开放的芙蓉之可贵。
“霜前月下”三句着意刻画的是:清霜中,明月下,那微斜的红花、淡黄的小蕊,是多么鲜明美丽,真的要叫春天回转了。“霜前月下”,泛写芙蓉开放的环境,从另一角度补充“朱阑向晓”句意:“斜红淡蕊”,具体刻画出芙蓉的“妖艳”:“明媚欲回春”,是芙蓉所引起的强烈感受,它似乎能把萧瑟的秋季化作美好的春天。结拍二句承上抒怀:不要把这美玉般的花儿随便地摘下来,还是留着它赠送给意中人吧r花及人,因人惜花,惜花亦惜人,此句为点睛之笔。
这首咏物词,咏木芙蓉的同时,自有词人的感情。词人要把这凌霜耐冷、独傲秋庭的花儿送给意中人,实际上寄托着作者对坚贞高洁之品德的肯定与赞赏。
●木兰花
晏殊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以往日之“歌韵琤琮”、“舞腰乱旋”的热烈场面,对照今日之孤独寂寞,上下片对比强烈,思念之情自然流露出来。全词采用前后互见的手法,有明写,有暗示,有详笔,有略笔,写得跌宕有致,音调谐婉,意韵深长。
首句“池塘水绿风微暖”中的“水绿”、“风暖”两个细节暗示出时令为春天,好风轻吹,池水碧绿。这一句是通过眼观身受,暗示词人正漫步园中,这眼前景又仿佛过去的情景,所以引起“记得”以下的叙写。此句将“风”与“水”联一起,又隐隐形成风吹水动的迷人画面,同时又由池水的波动暗示着情绪的波动,可谓蕴含丰富。
“记得”以下词人写了一个回忆中春日赏花宴会上歌舞作乐的片断。首先以详笔突出了当时宴乐中最生动最关情的场面:“记得玉真初见面。”“玉真”即绝色女子之代称。紧接着“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写这位女子歌舞之迷人。这是此词中脍炙人口的工丽俊语。上下句式音韵完全相同名“重头”,“重头”讲究回环与复叠,故“歌韵”尤为动人心弦。唐宋大曲末一大段称“破”,“入破”即“破”的第一遍。演奏至此时,歌舞并作,以舞为主,节拍急促,故有“舞腰红乱旋”的描写。以“响琤琮”写听觉感受,以“红乱旋”写视觉感受,这一联写歌舞情态,虽未著一字评语,却赞美之意顿出。
下片第一句“玉钩阑下香阶畔”,点明一个处所,大约是当时歌舞宴乐之地。故此句与上片若断实联。“醉后不知斜日晚”,作乐竟日,毕竟到了宴散的时候,这句仍写当筵情事。同时,黄昏斜日又象征人生晚景。所以,此句又关今昔,这样就为最后抒发感慨作了铺垫。
张宗橚《词林纪事》中说:“东坡诗:”樽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遍,不禁惘然。“的确,此词结句”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留给读者的回味和思索是深长的。
●木兰花
晏殊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长于春梦几多时?
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晏殊词作鉴赏
这首词借青春和爱情的消失,感慨美好生活的无常,细腻含蓄而婉转地表达了作者的复杂情感。这是一首优美动人而有寓有深意的词作,为晏殊词的另类作品。
起句“燕鸿过后莺归去”写春光消逝:燕子春天自南方来,鸿雁春天往北方飞,黄莺逢春而鸣,这些禽鸟按季节该来的来了,该去的也去了,那春光也来过又走了。这里写的是莺语燕飞的春归时候,恰逢莺燕都稀,更觉怅惘。“莺燕”,兼以喻人,春光易逝,美人相继散去,美好的年华与美好的爱情都不能长保,怎不让人感慨万千。“细算浮生千万绪”一句从客观转到主观,说对着上述现象,千头万绪,细细盘算,使人不能不正视的,正是人生若水面浮萍之暂起,这两句前后相承,又很自然地引出下面两句:“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这两句改用白居易《花非花》词句“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但旨意不同。作者此处写的是对于整个人生问题的思考,他把美好的年华、爱情与春梦的短长相比较,把亲爱的人的聚难散易与秋云的留、逝相对照,内涵广阔,感慨深沉。
下片“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两句写失去美好爱情的旧事,是对上片感慨的具体申述,又是产生上片感慨的主要因素,这样使上下片的关系交互钩连,自然过渡。“闻琴”,指汉代的卓文君,她闻司马相如弹琴而爱慕他:“解佩”,指传说中的神女,曾解玉佩赠给情人。这两句是说象卓文君、神女这样的神仙伴侣要离开,挽断她们的罗衣也无法留住。随后作者激动地呼出:“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意思是劝人要趁好花尚开的时候,花间痛饮消愁。这是受到重大刺激的反应,是对失去美与爱的更大的痛心。联系晏殊的生平来看,他写这件事,应该是别有寄托,非真写男女诀别。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晏殊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枢密使,握军政大权。其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欧阳修、蔡襄为谏官,人才济济,盛极一时。可惜宋仁宗不能果断明察,又听信反对派的攻击之言,则韩琦先被放出为外官,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也相继外放,晏殊则罢相。对于贤才相继离开朝廷,晏殊不能不痛心,他把他们的被贬,比作“挽断罗衣”而留不住的“神仙侣”。不宜“独醒”、只宜“烂醉”,当是一种愤慨之声。
此词化用前人的诗句,信手拈来,自然贴切。词中的复杂的思想,反映了作者的人生态度和襟怀。
●木兰花
晏殊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
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
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晏殊词作鉴赏
这首词虽写离愁别恨这一传统题材,但却别有一番情调,是作者性格的体现,是明澈理智和深厚感情的完美结合。
上片首句勾勒出一个豪华、优美的环境:玉楼朱阁,有明窗可以赏月,帘外的庭院里种着好花。但情与境的关系却很复杂,处这个明快环境的主人公,由于与心爱的人分别,对着“横金锁”的楼阁,便有人去楼空之痛。寒食、清明时节,春色最浓,却是将残之候,故云“寒食清明春欲破”。这两句从“横金锁”三字已露出可愁之迹。接下来两句写景与写愁结合,写斜月照着人凝愁的双眉,人看帘外的落花,因触动身世之感而双眼落泪;同时又点染出天上的一勾缺月和窗里人的愁眉相似,帘外花落有如帘里人垂泪。
下片转而以抒情为主,兼带议论。起两句:“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用典:朝云,用的是宋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典故,以喻美人。无那,无可奈何。“朝云”一句说与心爱的美人的聚合离散,都是不由自主、无可奈何之事,这是对于人力有限、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和情绪的感叹,是人之常情。“百岁”一句说的是:面对这种情况,看透了也就不用过分伤感,自寻烦恼,因为自古以来,有几个人能和他的爱人厮守相看到百年呢?只有看透世事,超脱常情,才能有此议论。这议论是对上面所写感情的否定,然而下面两句接着说:“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将为”与“将谓”通用。这两句的意思是:主人公以为可以排除离愁别恨的牵缠,结果还是“万转千回”地思念过了;这表明情不容易被战胜,而且主人公也不甘心放弃它,又回到对情的肯定。这样,理与情、肯定与否定,互相渗透,把一种复杂的感情,处理得单纯而又明净,有“哀而不伤”之致。
晏殊词语多浑成,少雕琢。此首“窗问”一联即是情景交融、精工美妙的佳句。还有一些词句,概括了时移物换、悲欢离合方面的感受,即如这首词中的“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确乎饶有理趣,能使读者产生更多的联想,给人以启迪和回味。
●诉衷情
晏殊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
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
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
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
晏殊词作鉴赏
这首词,上片以景衬情,下片则描绘人物时蕴情会意。全篇借春风杨柳绘写浓春美景,衬比香阁女子的绰约风姿,曲传离思别意,景与情谐,物与人合,宛转含蓄,情致缠绵。词中化用金昌绪的《春怨》和王昌龄的《闺怨》诗,但有神无迹,如轻霜溶水,泯融无痕。诗词都写到莺声惊梦生恼,春柳触发怨情,但诗中闺妇听莺声而小庭追打,见柳色而直说悔意,明朗爽利,感情真切;词里的香阁女子却只是浓睡不起,宿妆不整,娴静温婉,含而不露。二者相比,感情表现上有隐显曲直之别,声情口吻上有坦露含蓄之殊,语言上有质朴明快和清丽优雅之异,意趣、韵味也自判然不同。
上片起笔“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先绘出一幅如画春景:东风吹温送暖,催引生机;杨柳因春风吹拂而萌发春意,虽未青青成阴,却染得人满眼春色;柳丝纤细,柳烟疏淡,似有若无,自有一种迷濛意态;一番春雨初霁之后,柳色显得倍加清新,翠意撩人,秀色可餐。这两句将春风、春柳,春雨、春晴,编织一起,色彩明媚,春意盎然,令人心醉神迷。“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二句,词意陡生顿挫。面对烂漫春光,不是览景生欢,而是意趣索寞,“香阁浓睡”,情态异常。着一“恼”字,既是贯下,也暗暗承上。上两句描绘春景,是为了衬示香阁女子的怨思,即以乐景而反衬哀情,从而形成鲜明对比,把离情怨思烘托得更加强烈。由于人物内心状态的异常,观景亦有异常之感:春色娱人,莺声悦耳,是常情;而春色恼人,闻莺心烦,则是变态。
词中香阁女子所以对春色视而不见,恹恹无绪,黯黯思睡,听到莺声却生恼恨,实际是因春感怀,睹景伤情。莺声惊睡,也许还惊破了好梦。
下片“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为人物描写。
眉叶、舞腰,既是咏柳,也是写人,杨柳枝叶的纤细袅娜,女子眉腰的秀美窈窕,词人生花妙笔的晕染下,相互叠印复合。柳如美人,美人似柳,形象隽丽,比喻贴切,既写出柳的风神,也显出人的韵致。
“宿妆”,隔夜未整的残妆。词里的“宿妆成”,是指香阁浓睡的女子醒来,无心梳洗,懒于修饰。此处虽不明白言情,而从“宿妆”不整的容态中自然溢露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幽怨。结拍“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三句正面点示题旨。“一春芳意”与“三月和风”为对偶句,同是“牵系人情”的景物。
这三句意思是:柳芽茁长的春意,萦拂柳条的春风,以及柳枝上的莺啼,柳树间的烟锁,无不牵系着闺中人的情思。“牵系”二字,切柳丝。全篇明以柳起,暗以柳结,中间所及,关涉到柳,联想古诗词中常用的柳的内涵自知“人情”为何。
全词着意描写浓春烟景中,巧妙地将杨柳的丝缕和人物的纷乱心绪牵连绾合,衬写出香闺女子的春怨,情景交融,别具风情。
●诉衷情
晏殊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
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晏殊词作鉴赏
这首词虽写丽情,但不纤佻,是一首颇有品格的小令。
“青梅”二句写又是残春天气,青梅煮酒,好趁时新,以闲笔入题。古人春末夏初时,好用青梅、青杏煮酒,取其新酸醒胃。“斗时新”,犹言“趁时新”。时新,指应时的新异物品。接下来,“东城”二句写抒情主人公春游时,与意中人不期而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东城南陌”,古诗文中常用来指游赏之地。如耿湋《寄司空曙李端联句》:“南陌东城路,春风几度过。”其后陆游亦有“看花南陌复东迁”之句(《花时遍游诸家园》)。北宋汴京城东,因有禹王台、兴慈塔等胜迹,是春秋佳日游人最盛之地。
过片三句,描述两人相遇后的情景:“回绣袂”使动用法,意思是:他招呼她转过身来:“展香茵,叙情亲”写词人铺开了芳美的茵席,一起坐下畅叙情怀。其亲密无间,殷勤款洽,说明词人跟他的意中人缠绵深长的情爱。正由于词人能够跟这位意中人“叙情亲”,所以才动了他的非份之想:“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游丝”,是春天蜘蛛、青虫等吐的丝,飘扬空中,故称。“游丝”悠扬不定,若有还无,仿佛自己心中缥缈的春思,欲来还去。
“朝云”,喻意中人,亦用典暗示她那“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的身伤。这三句是说词人这时甘愿化身为千尺游丝,好把那朝云牵住。可是,这柔弱袅娜的游丝,未必真能把那易散的朝云留住……这十二字中,有着“象外之象”,蕴含了丰富的潜信息:偶然的相会,短暂的欢娱,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离散;多少怅惘,多少怀思,尽不言之中了。
这首词感情深挚,而文笔纯净,有一种幽细、含蓄之美。
●诉衷情
晏殊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
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
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以写景为主,上片点明“天气欲重阳”,下片以“凭高目断”相照应,可知此词为重九登高所作。词中通过对节令、景物、环境的描写,烘托出重阳佳节倍思亲的气氛,最后以“无限思量”点出主题。
词起两句:“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近重阳。”选出木芙蓉、黄菊两种花依然盛开、能够秋风中争香斗艳来表现“重阳”到临前的季节特征。接着“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两句,从近景写到远景,从周围写到望中的乡村,从花写到树。秋景最美的,本来就是秋叶,这里拈出树上红叶来写,充分显出时令特征。红树中间还带着一些“疏黄”之色,树叶之红是浓密的,而黄则是稀疏的,浓淡相间,色调更丰,画境更美。
下片“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三句从陆上写到水上,从地面写到天上。着一“淡”字,写出中原地区秋雨少,秋水无波,清光澄净之景致;而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平原仰视,上天宽阔无际,于是,又用一“长”字状天。这两字看似平常,却很贴切。上面景语,用笔疏淡,表现作者的心境是闲适的。至“路茫茫”三字,则带感慨情绪:前路茫茫,把握不住。接下去:“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写久久地登高遥望,看到鸿雁飞来,引起头脑中的无限思念。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指出:“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此词之写景正与此境相合。正因为前面所写之景蕴含着作者的感情,因此最后点题水到渠成,收到情景相生的艺术效果。
●踏莎行
晏殊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
香尘已隔犹回面。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
斜阳只送平波远。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开始写送别场面,然后分别从居者、行者两方面写离情,一方面表现居者依依难舍,另一方面叙写行人不忍离去。下片单从居者方面写思念。因行者从水路乘船走,所以仍紧扣水波写。“只送平波远”与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意境相同。
起二句,写饯别情依依。古人出行时祭祀路神,因称饯别宴会为“祖席”。“长亭”为送别之地。“离歌”与“别宴”同属一事,而“别宴”又与“祖席”意同。此处不避重复,是为了强调送别的场面。“香尘”句,写刚分手时的情景:落花满地,尘土也带有芬芳的气息,已隔着漠漠的香尘,彼此还一再含情回顾。“回面”,虽未点明是“居人”还是“行人”,但可以想见双方都缱绻缠绵,不忍别去。四、五句从送者与行者分别写来,两相对照,令人尤难解颐。尽管频频回望对方,总有不能再看到的时候。一个小树林,隔断了人的视线,那马儿也象了解“居人”的心意,仰首长嘶,而“行人”已乘船渐行渐远,终于随着江流的曲折而隐没不见了。马嘶、棹转,从侧面衬托出别情之深。
过片两句,写“居人”登上画阁,不禁黯然魂消,凭倚高楼,独自含愁极望,惟见江波映照着落日余辉,伸展向遥远的天边,徒令人增添别恨而已。居人登楼,只是惘惘离怀,有所不甘,并不必为了继续目送行舟。词语不粘不脱,有悠然远意。时间上,下片与上片亦不一定紧密衔接,登楼极目,只是别后的情事,遥念行人,无时能已。句中“只送”二字,怨极恨极而又无可奈何,语言平易而意旨深曲。收二句“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写别后的思量,自上句“平波远”三字化出。抒情主人公放纵自己的想象,让此情随波而去,绕遍天涯。由眼前的渺渺平波,引出无穷无尽的离愁,意境本已深远,再以“天涯地角”补足之,则相思相望之情几趋极致。
此词写饯别相送及别后的怀思,均情景逼真,含蕴无尽。如一幅丹青妙手绘的春江送别图,令读者置身其间,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缱绻深情。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谓这首小词“足抵一篇《别赋》”,当非过誉。
●踏莎行
晏殊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
炉香静逐游丝转。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描绘暮春景色,上片写郊外景,下片写院内景,最后以“斜阳却照深深院”作结,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起首三句描绘一幅具有典型特征的芳郊春暮图:小路两旁,花儿已经稀疏,只间或看到星星点点的几瓣残红;放眼一望只见绿色已经漫山遍野;高台附近,树木繁茂成荫,一片幽深。“红稀”、“绿遍”、“树色阴阴”,标志着春天已经消逝,暮春气息很浓。三句所写虽系眼前静景,但“稀”、“遍”、“见”这几个词却显示了事物发展的进程和动态。从“小径”、“芳郊”、“高台”的顺序看,也有移步换形之感。
“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所写的杨花扑面,也是暮春典型景色。但词人描绘这一景象时,却注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写成春风不懂得约束杨花,以致让它漫天飞舞,乱扑行人之面。这一方面暗示已经无计留春,只好听任杨花飘舞送春归去;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杨花的无拘无束和活跃的生命力。这里虽写暮春景色,却无衰颓情调,富有生趣。“濛濛”、“乱扑”,极富动态感。“行人”二字,点醒以上所写,都是词人郊行所见。
过片“翠叶藏莺,珠帘隔燕”两句,分写室外与室内,一承上,一启下,转接自然。上句说翠绿的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藏得住黄莺的身影,与上片“树色阴阴”相应;下句说燕子为朱帘所隔,不得进入室内,引出下面对室内景象的描写。着“藏”、“隔”二字,生动地写出了初夏嘉树繁阴之景与永昼闲静之状。
“炉香静逐游丝转”写如此闲静的室内,香炉里的香烟,袅袅上升,和飘荡的游丝纠结、缭绕,逐渐融合一起,分不清孰为香烟,孰为游丝了。“逐”、“转”二字,表面上是写动态,实际上却反托出整个室内的寂静。“逐”上着一“静”字,境界顿出。
结拍“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跳开一笔,写到日暮酒醒梦觉之时,原来词人午间宣,酒困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西斜的夕阳正照着这深深的朱门院落。这里点明“愁梦”,说明梦境与春愁有关。梦醒后斜阳仍照深院,遂生初夏日长难以消遣之意。
前人评此词写景流丽。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中说:“结‘深深’妙,着不得实字。”沈谦《填词杂说》中进一步指出结句“更自神到”,道出了晏殊词写景的特点,即重其精神,不重其形迹。
●踏莎行
晏殊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
思量便合双飞去。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
红笺小字凭谁附?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写别情,深婉含蓄。以结句为最妙,蕴藉而韵高,颇耐赏玩。
上片起首三句:“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说没有波涛的险阻,要往瑶台仙境,也有路可通,原来可以双飞同去,但当时却没有这样做;现“思量”起来,感到“不合”,有些后悔。碧海,指海上神山;瑶台,《离骚》有这个词,但可能从《穆天子传》写西王母所居的瑶池移借过来,指陆上仙境。接着两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是说放弃双飞机会,让“意中人”轻易离开,如今后悔莫及,可就是“山长水远”,不知她投身何处了。“轻别”一事,是产生词中愁恨的特殊原因,是感情的症结所。一时的轻别,造成长期的思念,“山长”句就写这种思念。
下片,“绮席凝尘,香闺掩雾”,写“意中人”去后,尘凝雾掩,遗迹凄清,且非一日之故。“红笺小字凭谁附”,音讯难通,和《鹊踏枝》的“欲寄采笺兼尺素”而未能的意思相同。“高楼目尽欲黄昏”,更类乎《鹊踏枝》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既然人已远去,又音讯难通,那么登高遥望,也就是一种痴望。词中不直说什么情深、念深,只通过这种行动来表现,显得婉转含蓄。后接以“梧桐叶上萧萧雨”一句,直写景物,实际上景中有情,意味深长。
比较起来,温庭筠《更漏子》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虽然妙极,恐怕也失之显露了。
晏殊整整做了五十年的高官。他性格“刚峻”(《五朝名臣言行录》),处事谨慎,没有流传什么风流艳事。他自奉俭约,但家中仍然蓄养歌妓,留客宴饮,常“以歌乐相佐”(《避暑录话》)。他喜欢纳什么歌妓、姬妾,是容易做到的。照理,他生平不会男女爱情上产生多少离愁别恨,但他词中写离愁别恨的却颇多。这可能和当时写词的风气有关:酒筵歌席上信手挥写,以付歌妓、艺人歌唱,内容不脱晚唐、五代以来的“艳科”传统;也可能和文学创作的特点有关:它可以描写人们的普遍感情,不限于作者的自我写照。但晏殊写的这类词,也不象完全脱离自身生活的客观描写,究竟如何理解,读者自有分解。
●踏莎行
晏殊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
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
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
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以凄婉温润的笔调,抒发伤春情怀的同时,流露出对时光年华流逝的深切慨叹和惋惜,深微幽隐。
起笔“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写的是:小草上的烟霭迷蒙,花蕊上的露珠微颤。这两句表面看来都是写外的景象,但内含的却是极锐敏的感受。“愁”字和“怯”二字,表现了作者极细腻的情思,且与细密的对偶形式完美地结合为一体。那细草烟霭之中仿佛是一种忧愁的神态,那幽花露水之中仿佛有一种战惊的感觉。用“愁”来表达草烟霭中的感受,用“怯”来描写花晨露中的感受,表面上说的是花和草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草与花的人格化,来表明人的心情。晏殊另一首《蝶恋花》之“槛菊愁烟兰泣露”句,可以与此相参看,境界相同,只是一个是秋景,一个是春景。
“凭栏总是销魂处”,收束前两个四字短句,“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正是愁人靠栏干上所见到的景物。词人只因草上的丝丝烟霭,花上的点点露珠,就“消魂”,足见他情意之幽微深婉。“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为上片结拍。前面由写景转而写人,这两句则是以环境的衬托,进一步写人。“静无人”是别无他人,唯有一个凭栏消魂的词人。“日高深院”之静,衬托着人的寂寥。“海燕双飞”反衬出人的孤独。“时时海燕双飞去”意为:海燕是双双飞去了,却给孤独的人留下了一缕绵绵无尽的情思。
过片“带缓罗衣,香残蕙炷”,由上片的室外转向室内,仍写人。这里的“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暗示着离别之苦。“香残蕙炷”之“蕙”是蕙香,一种以蕙草为香料制成的熏香,古代女子室内常用。“残”即一段段烧残。“炷”指香炷,即“一炷香”的“炷”。“香残蕙炷”写室内点的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又暗示着室内之人心绪的黯淡。以香炉里烧成一段一段的篆字形熏香的残灰,比拟自己内心千迴百转的愁肠已然断尽,比拟自己情绪的冷落哀伤,也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但作者这里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更见其含蓄。唯其不直说出来,才不会受个别情事的局限,才能给人无限深远的想象与联想。
接着“天长不禁迢迢路”一句为上二句作结,两个对偶的双式短句紧接一个长句,严密而完整。“不禁”是不能阻拦。“天长”与“迢迢路”,结合得很好,天长路远,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阻拦的。“不禁”二字,传达出一种凡事都无法挽回的哀伤,紧接“带缓罗衣”的思念与“香残蕙炷”的销磨之后,更增加了对于已失落者的无可奈何。结句“垂杨只能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以感叹的口吻出之: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那里牵惹春风罢了,它哪一根柔条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哪一根柔条又能把那消逝的美好往事挽回?这两句中寄托有极深远的一片怀思怅惘之情,象征着对整个人生的的深刻感悟。
全词通过写景抒写离愁、思念和慨叹,充满了凄凉悲伤的感情色彩。上片写的是室外之景,草愁花怯,都染上了这种色调:“海燕双飞去”。己暗逗怀人之意。下片写的是室内之景,蕙炷残,衣带缓,进一步渲染离愁。结二句方借埋怨垂杨点明是思念远方的“行人”。李调元《雨村词话》中说:“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而以翻用成语见长。如‘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又‘东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等句是也。反复用之,各尽其致。”这段话,恰切地点出了此词的艺术特色所。
●玉楼春
晏殊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人生离别相思之苦,寄托了作者从有感于人生短促、聚散无常以及盛筵之后的落寞等心情生发出来的感慨。整首词感情真挚,情调凄切,抒情析理,绰约多姿,有着迷人的艺术魅力。作者抒发人生感慨时成功地使用了夸张手法,更增添了词的艺术感染力。
上片首句写景,时间是绿柳依依的春天,地点古道长亭,这是旅客小休之所,也是两人分别之处。
“年少”句叙述临行之际,闺女空自泪眼相看,无语凝咽,而“年少”的他却轻易地弃之而去。年少,是指思妇的“所欢”,也即“恋人”,据赵与时《宾退录》记载,“晏叔原见蒲传正曰:‘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叔原曰:”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得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传正笔而悟。余按全篇云云,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这是晏几道为其父此词”年少“语所作的无谓辩解。实际上,本词写思妇闺怨,用的的确是”妇人语“。
“楼头”两句,把思妇的思念之意生动地描绘出来,从相反方面说明“抛人去”者的薄情。白昼逝去,黑夜降临,她转辗反侧,很久之后才悠悠进入睡乡,但很快就被五更钟声惊破了残梦,使她重又陷入无边的失望;窗外,飘洒着春雨,那些花瓣像是承受不住,带着离愁纷纷落下。“残梦”和“落花”这里都是用来曲折地抒发怀人之情,语言工致匀称。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其“婉转缠绵,深情一往,丽而有则,耐人寻味”。
下片用反语,先以无情与多情作对比,继而以具体比喻从反面来说明。“无情”两句,用反语以加强语意。先说无情则无烦恼,因此多情还不如无情,从而反托出“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深衷:“一寸”指心,柳丝缕缕,拂水飘绵,最识离怀别苦。两句意思是说,无情怎似多情之苦,那一寸芳心,化成了千丝万缕,蕴含着千愁万恨。词意来自李煜“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
末两句含意深婉。天涯地角,是天地之尽头,故云“有穷时”。然而,别离之后的相思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正所谓“只有相思无尽处”。这里通过比较来体现出因“多情”而受到的精神折磨,感情真切而含蓄,对于那个薄幸年少,却毫无埋怨之语。《蓼园词选》赞曰:“末二句总见多情之苦耳。妙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本词写闺怨,颇具婉转流利之致,词中不事藻饰,没有典故,除首两句为叙述,其余几句不论是用比喻,还是用反语,用夸张,都是通过白描手段反映思妇的心理活动,亦即难以言宣的相思之情,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破阵子
晏殊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郊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晏殊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清明时节的一个生活片断,反映出少女身上显示的青春活力,充满着一种欢乐的气氛。全词纯用白描,笔调活泼,风格朴实,形象生动,展示了少女的纯洁心灵。
二十四节气,春分连接清明,正是一年春光最堪留恋的时节。春已中分,新燕将至,此时恰值社日也将到来,古人称燕子为社燕,以为它常是春社来,秋社去。词人所说的新社,指的即是春社了。那时每年有春秋两个社日,而尤重春社,邻里聚会,酒食分餐,赛会欢腾,极一时一地之盛。闺中少女,也“放”了“假”,正所谓“问知社日停针线”,连女红也是可以放下的,呼姊唤妹,门外游玩。词篇开头一句,其精神全于此。
按民族“花历”,又有二十四番花信风,自小寒至谷雨,每五日为一花信,每节应三信有三芳开放;按春分节的三信,正是海棠花、梨花、木兰花。梨花落后,清明望。词人写时序风物,一丝不苟。当此季节,气息芳润,池畔苔生鲜翠,林丛鹂啭清音。春光已是苒苒而近晚了,神情更言外。清明的花信三番又应何处?那就是桐花、麦花与柳花。所以词人接着写的就是“日长飞絮轻”。古有诗云:“落尽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可以合看。文学评论家于此必曰:写景;状物!而不知时序推迁,触人思绪也。
当此良辰佳节之际,则有二少女,出现于词人笔下:采桑的路上,她们正好遇着;一见面,西邻女就问东邻女:“你怎么今天这么高兴?夜里做了什么好梦了吧!快说来听听!”东邻笑道:“莫胡说!人家刚才和她们斗草来着,得了彩头呢!”“笑从双脸生”五字,再难另找一句更好的写少女笑吟吟的句子来替换。何谓双脸?盖脸本从眼际得义,而非后人混指“嘴巴”也。故此词,美情景,其用笔明丽清婉,秀润无伦,而别无奇特可寻之迹;迨至末句,收足全篇,神理尽出,天时人事,物态心情,全归于此。
●山亭柳·赠歌者
晏殊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
花柳上,斗尖新。
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
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
衷肠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彳扁唱阳春。
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晏殊词作鉴赏
从词中“家住西秦”、“来往咸阳道”等句,可知此词是作者晚年知永兴时所作(永兴,治所今陕西西安市)。这首词《珠玉词》中是别具一格的。
从思想内容看,它一反以往流连酒歌的生活、相思离别的闲愁、风花雪月的吟咏,而是反映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歌女的不幸命运,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从作品的风格来说,也一反以往的雍容华贵、闲雅圆融,而变得激越悲凉。这一转变或许与作者罢相知外郡的境遇有关,虽则词中没有象白居易的《琵琶行》明写“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但读者仍可以看出作者借歌女之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寓意。
起首一句,是歌女声口,语气自信而又自负。“家住西秦”是写实,因为下面有“数年来往咸京道”的句子,歌女当是住陕西附近。“赌”是比赛竞争之意。这两句是歌女述说自己的出身,自言具有多种浪漫的艺术技能,敢和人比赛竞争。“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仍然是歌女十分自负的口气。“花柳上,斗尖新”之“花柳”代指一切歌舞艺术才能技巧。“斗”,仍是竞赛之意。“尖”,是高处,是过人之处。“新”,不是陈陈相因的旧套。合起来,这是歌女说自己多种艺术才能上敢和大家竞赛,并且比别人高超,新颖独创,绝不流俗。“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是具体形象地夸述自己的才能如何。“偶”,有随便之意。“念奴”是唐天宝年间有名的歌女。词中歌女似乎自豪地诉说:我偶尔随便一唱当年念奴曾经唱过的歌,能让天上的行云停住,听我歌唱,足见我唱得有多么美,多么动听。“高遏行云”,语出《列子·汤问》,说古有歌者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几句,当是失意时回忆当年得意情事所言,所以,每一句自负的话后面,都有一种反衬中的失意悲慨。自负的口气,实是自负的不平。“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写当年得意之时,歌声一发,令众人倾倒,博得赏赐无数,不辜负自己多年的辛劳。“蜀锦”,是四川的丝织品,当时很名贵,古时歌女多以锦缠头,因借“缠头”之名指称赠与她们的财帛。
下片首句“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是失意后凄凉冷落境遇的写照。从词里的“西秦”、“咸京道”地点上看,当是晏殊被贬知永兴时,慨叹自己的不平境遇而作的。可见作者这首词确有“惜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寓意。这首词的整个口吻都寄托着感慨。“残杯冷炙”语本杜甫《赠韦左丞》诗:“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残怀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首诗是写杜甫当年身困长安时遭受的冷落。
此处写境遇如此可悲,令人“消魂”。“衷肠事,托何人?”歌者因为封建社会女子没有独立的地位,盼望能找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人,盼望找到一个足以托身的所,可以安身立命,终生为之奉献而不改变。
“衷肠事”,是指内心的事,这里是指终生相托的大事。接着下句说:“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彳扁唱阳春”,仍是以歌女的口气自述:假如有一个知我心的人“见采”(“采”,选择、接纳),那么我将唱尽高雅美好的《阳春白雪》的曲子,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奉献给他。这虽然是一个歌女的口吻,但又体现了一个中国旧知识分子、封建士大夫的报国之情。这里的“若有知音见采”之“若有”是实无,也就是悲叹找不到知音。所以结果只能是“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歌女酒筵前唱歌,想起当年得意之时的满堂彩声,眼下却这样凄清冷落,不禁当即流下了眼泪。而当时这个筵席前,作者由歌女之悲哀,引起了自身遭贬受逐,客居外乡的悲伤。晏殊所托喻的是歌女,而歌女内心即使有悲哀,眼中有泪水,也要“重掩罗巾”,不能让人看到。“重掩”,是屡次流泪,屡次擦干。每次感到悲哀,都要强作笑颜,其悲哀就更为深重了。
综上,这首词是晏殊诸多诗词中的少见之作,无论是内容方面还是形式方面,都有新颖之处。词写一个红极一时的歌女因年长色衰而遭弃绝的悲剧,较有现实意义;形式是全篇以叙事为主,直陈其事,一反其风流蕴藉的风格。全词看似纯为客观叙述,但字里行间无处不包含着作者的身世感慨。
张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昪(992—1077)字杲卿,韩城(今属陕西)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官至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全宋词》录其词二首。
●离亭燕
张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水浸碧天何处断?
霁色冷光相射。
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张昪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景兼怀古的词,宋怀古词中是创作时期较早的一首。词的上片描绘金陵一带的山水,雨过天晴的秋色里显得分外明净而爽朗;下片通过怀古,寄托了词人对六朝兴亡语朴而情厚,有别于婉约派的词盛衰的深沉感慨。全词层层抒写,勾勒甚密,语卜而情夺取,有别于婉约派的词风。
开头一句“一带江山如画”,先对金陵一带的全景作一番鸟瞰,概括地写出了它的山水之美。秋天草木摇落景色萧索,但这里作者却说“风物向秋潇洒”,一切景物显得萧疏明丽而有脱尘绝俗的风致,这就突出了金陵一带秋日风光的特色。接着“水浸碧天何处断”具体地描绘了这种特色。这个“水”字承首句的“江”而来,词人的视线随着浩瀚的长江向远处看去,天幕低垂,水势浮空,天水相连,浑然一色,看不到尽头。将如此宏阔的景致,用一个“浸”字形象而准确地描绘出来。近处则是“霁色冷光相射”,“霁色”紧承上句“碧天”而来,“冷光”承“水”字而来,万里晴空所展现的澄澈之色,江波潋滟所闪现的凄冷的光,霁色静止,冷光翻动,动景与静景互相映照,构成一幅绮丽的画面。一个“射”字点化了这一画面。接着词人又把视线从江水里移到了江洲上,却只见“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洲、屿是蓼荻滋生之地,秋天是它发花的季节,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约地现出了竹篱茅舍。这样,从自然界写到了人家,暗暗为下片的抒发感慨作了铺垫。
下片先荡开两笔,写词人再抬头向远处望去,“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极目处,客船的帆高挂着,烟外酒家的旗子低垂着,标志着人活动,于是情从景生,金陵的陈迹涌上心头:“多少六朝兴废事”,这里历史上短短的三百多年里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它们是怎样兴盛起来的,又是怎样的衰亡的,这许许多多的往事,却是“尽入渔樵闲话”。“渔樵”承上片“竹篱茅舍”而来,到这里猛然一收,透露出词人心里的隐忧。这种隐忧歇拍两句里,又作了进一步的抒写:“怅望倚层楼”,“怅望”表明了词人瞭望景色时的心情,倚高楼的栏杆上,怀着怅惘的心情,看到眼前景物,想着历史上的往事。最后一句“寒日无言西下”之“寒”字承上片“冷”字而来,凄冷的太阳默默地向西沉下,苍茫的夜幕即将降临,更增加了他的孤寂之感。歇拍的调子是低沉的,他的隐忧没有说明白,只从低沉的调子里现出点端倪,耐人寻味。
况周颐评比词说:“张康节(张昪谥号)《离亭燕》云:”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秦少游《满庭芳》云:“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两歇拍意境相若,而张词尤极苍凉萧远之致。”(《历代词人考略》)这段评语,恰切地指出了张词的艺术特色。宋代词坛上,张昪与范仲淹一样,创作中透露出词风逐渐由婉约向豪放转变的时代信息,对于词境的开拓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石延年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一字安仁,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屡试不中,真宗年间以右班殿直,改太常寺太祝,累迁大理寺丞。官至秘阁校理、太子中允。康定二年卒,年四十八。《宋史》、《东都事略》有传。《全宋词》录其词一首。
●燕归梁·春愁
石延年
芳草年年惹恨幽。
想前事悠悠。
伤春伤别几时休。
算从古、为风流。
春山总把,深匀翠黛,千叠眉头。
不知供得几多愁。
更斜日、凭危楼。
石延年词作鉴赏
此词题为春愁,写得蕴藉深情,值得玩味。起首两句,写看见春草萌生,引起对前事的追忆。“年年”、“悠悠”两叠词用得好,有形象、有感情。“年年”,层次颇多:过去一对恋人厮守一起,别后年年盼归,又年年不见归,今后还将年年盼望下去,失望下去。如此往复,情何以堪。“悠悠”,形容“前事”遥远,怀“想”深长,表现出女主人公执着纯真的情感。春天的芳草年年萌发,而对往事怀想之情年年不断,与日俱增,不知何时是尽头。“伤春伤别几时休”一句,把女主人公的感情直接倾诉出来。“算从古、为风流。”是说这种离别愁绪的产生,都是为了男女的风流韵事。至此,“春愁”之意始明。
过片三句:“春山总把,深匀翠黛,千叠眉头。”特写女子双眉。“春山”是眉之色,这里写春山把自己青翠的颜色深匀叠压女子眉头,造语别饶韵致。“不知供得几多愁”一句,承上文,既关合山,又关合眉。王安石《午枕》诗:“隔水山供宛转愁”;辛稼轩《水龙吟》词:“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可以参照。这里是说山触发了自己的无限愁思,而又堆集眉头上。“更斜日、凭危楼”,与夕阳西下、江楼倚望的情景,有“多少愁”自不言之中。一日之愁就已“不知供得几多愁”,那“芳草年年惹恨”只恐是无时无休了。
结句为景语,采用了乐府《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的意境。把一腔春愁浓缩为一幅斜阳危楼人独倚的剪影,一切尽不言之中。
李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冠(生卒年未详)字世英,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以文学称,与王樵、贾同齐名。同三礼出身,曾任乾宁主簿。事见《宋史新编》卷一七○。有《东皋集》,已佚。《全宋词》录其词五首。沈谦《填词杂说》赞其《蝶恋花》“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句,以为“‘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俱不及”。
●蝶恋花·春暮
李冠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度。
谁秋千,笑里轻轻语?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李冠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作者暮春夜晚漫步时所见的景色,表达了词人起伏扬抑的伤春、相思情怀。全词以清景无限来烘托、暗示人物情感的变化,营造出一种深婉优美的意境。
“遥夜”交待时间,夜色未深,但也入夜有一段时间了。所行之地是“亭皋”,城郊有宅舍亭台的地方。词人“信步”上着一个“闲”字,点染出一幅随意举步、漫不经心的样子。“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是无理之语。按说“清明才过”,春光正好,词人却已经“伤春暮”了,看来“闲信步”当含有排遣内心某种积郁的用意。
上片最后两句是词人耳目所见,刚刚听到几点雨声,却被春风挡住而听不到了。天上的月亮因积有云层而朦胧不明。这两句写景,清新淡雅而又流转自然。
过片谓这时虽说已过了桃杏盛开的花期,但余香依稀可闻。人为淡月、微云、阵阵清风、数点微雨和依稀可闻到的桃杏花香的美景所感染,那“伤春暮”的情怀暂时退却了。此处白描手法运用得当。
下片二、三句词意陡转。词人遐想联翩之际,听到近处有妇女荡秋千的轻声笑语,她们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不断传来的莺语,对他来说是一番诱惑。
结尾两句,写词人因意中人不身边,以致常常魂牵梦萦。今夜出来漫步,便有可能出于排遣对意中人的相思之苦。举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安排作者的愁绪,由此可见其徬徨、感伤与苦闷的程度之深。
此词写景鲜明,抒情真挚,语言浅近,读来委婉动人,艺术上确有不凡之处。
●六州歌头·项羽庙
李冠
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
鞭寰宇,驱龙虎,扫欃枪,斩长鲸。
血染中原战。
视余、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
兵散月明。
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
共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
泪盈盈。
念花无主,凝愁苦,挥雪刃,掩泉扃。
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
呜咽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
功盖世,何处见遗灵?
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
遣行人到此,追念益伤情,胜负难凭!
李冠词作鉴赏
此为咏史怀古词。全词通篇隐括《史记》中的《项羽本纪》,把项羽从起兵到失败的曲折历程熔铸词中,将项羽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慷慨雄伟。全词音调悲壮,气势不凡,情致激昂,于婉约绮靡的词风之外,又表现出一种壮怀激烈的慷慨之气,有力地开拓了词境和词意。
上片起首两句用笔不凡,高屋建瓴,导引全词,概括叙述秦亡后,刘邦和项羽的角逐。以下四句,转而追叙项羽起兵反秦时的强大声势:“鞭寰宇”,写他欲以力征天下,以成霸王之业。“驱龙虎”,写他有龙虎一般的战将供他驱使,“扫欃枪,斩长鲸”,河北巨鹿救赵之战中,他俘虏了秦朝大将王离,招降了主帅章邯,彻底消灭了秦军主力,注定了它的灭亡。以上四句形象地概括了项羽巨发展壮大以及消灭秦军主力的赫赫战功。“血染中原战”一句,笔峰突转,与起首两句呼应,将视野拉回楚汉相争的战场。
“视余、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形势急转直下,项羽所扶植起来的张耳、陈余等人,刘邦看来,只不过是鹰犬而已,结果张耳投降,陈余被杀,不附汉的众诸候,一个一个被消灭,刘邦取得了胜利,项羽转强为弱,陷入困境,率众南走。上片结尾七句,通过描写垓下之围中楚军于月明之夜土崩瓦解、四面被围,项羽惊闻楚歌四起,而与虞姬泣别的悲壮场面,形象地描绘出项羽英雄末路、惨烈凄楚的形象。
过片四句,以精炼而生动的语言表现虞姬对项羽忠贞不二的真挚感情、可歌可泣的节烈行为,塑造出一个鲜明的悲剧形象。“时不利”到“忍偷生”,写项羽突围后先困于阴陵,继又单骑被楚兵追至乌江自刎身亡的惨烈结局,使项羽这一形象的悲剧色彩更为浓厚。“功盖世,何处见遗灵。”表现了词人对项羽的高度评价。“江静”两句营造出一片荒寂景象,和项氏当年反秦时威武雄壮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结拍三句收束全篇,点明主旨,表达出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思想,抒写了词人对项羽的无限同情和深深哀悼。
这首词对楚汉相争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的表现,虚实结合,高度凝炼,色彩鲜明,形象突出,构思巧妙,布局精巧,大气磅礴,形神兼备,富于历史的形象性和艺术的感染力,充满历史的纵深感和深厚的悲剧色彩,读来令人扼腕感叹,流连忘返,回味无穷。称此词为宋豪放词、怀古词中的杰出代表,当不为过。
宋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宋祁(998—1061)字子京,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天圣二年(1024)与兄郊(后更名庠)同登进士第,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祁第十,时号“大小宋”。历任大理寺丞、国子监直讲、史馆修撰。与欧阳修同修《唐书》,书成,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嘉祐六年卒,年六十四,谥景文。范镇为撰神道碑(《宋代蜀文辑存》卷九)。其词多写个人生活琐事,语言工丽,王国维称道其《木兰花》“‘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清人辑有《宋景文集》。近人赵万里辑有《宋景文公长短句》一卷。
●蝶恋花·情景
宋祁
绣幕茫茫罗帐卷。
春睡腾腾,困入娇波慢。
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
远梦无端欢又散。
泪落胭脂,界破蜂皇浅。
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宋祁词作鉴赏
此为闺情词。词中细腻、生动、传神地描绘了一个闺中少妇春睡方醒的神态和她醒后忆梦的绵绵情思。
词的上片写女主人公梦中方醒的情态,塑造出一个娇慵、困倦、淡漠、惆怅的少妇形象,下片通过女主人公对梦境的回忆,揭示出她的内心世界。
上片起首一句,通过描写绣幕的空荡和罗帐的高悬,渲染出女主人公的孤寂、空虚,把她的生活环境和内心矛盾含蓄而细腻地揭示了出来,为全词营造出迷离恍惚的意境,为全词表情达意作好了铺垫,定下了基调。以下两句,勾画女主人公梦中初醒、娇软无力、媚眼惺松的神态。“腾腾”与“懵腾”同义,是睡眼朦胧、神志不清的样子。“娇波慢”是说妩媚的眼睛迟缓地转动着。上片结尾两句进一步刻划少妇春睡乍醒的神情,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她那面带枕痕、头钗滑落的倦慵、无聊之态。“腻云”,形容润泽的头发。
过片写女主人公春睡方醒,回忆适才梦中的欢聚,面对人远楼空、衾寒枕冷、寂寞难耐的现实,心中惆怅不已。“泪落”两句为词中名句,写女主人公惊梦、忆梦、念远、伤远后,情不自禁地流下盈盈热泪,以致于泪水洗却了脸上化妆用的“蜂皇”。这两句,通过富于立体感和动态美的色彩线条的转换变化,细腻传神地刻划出少妇内心的复杂矛盾,给人以深婉的美感享受。结尾两句,画龙点睛,以情语收束全词,使全词所抒写的情思波澜起伏,顿至高潮,给人以余韵无穷、意味深长的感觉。“翠鬟”,是妇女发式的美称。“芳心”,指妇女美好的心灵。
此词体贴人情、描摹物态无不形神兼备,细致入微,显示了作者高超而深厚的艺术功力。
●木兰花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从游湖写起,讴歌春色,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色彩鲜明的早春图;下片则一反上片的明艳色彩、健朗意境,言人生如梦,虚无缥缈,匆匆即逝,因而应及时行乐,反映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寻欢作乐思想。作者宋祁因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
起首一句泛写春光明媚。第二句以拟人化手法,将水波写得生动、亲切而又富于灵性。“绿杨”句写远处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是清晨,寒气却很轻微。“红杏”句专写杏花,以杏花的盛开衬托春意之浓。词人以拟人手法,着一“闹”字,将烂漫的大好春光描绘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过片两句,意谓浮生若梦,苦多乐少,不能吝惜金钱而轻易放弃这欢乐的瞬间。此处化用“一笑倾人城”的典故,抒写词人携妓游春时的心绪。结拍两句,写词人为使这次春游得以尽兴,要为同时冶游的朋友举杯挽留夕阳,请它花丛间多陪伴些时候。这里,词人对于美好春光的留恋之情,溢于言表,跃然纸上。
这首词章法井然,开阖自如,言情虽缠绵而不轻薄,措词虽华美而不浮艳,将执著人生、惜时自贵、流连春光的情怀抒写得淋漓尽致,具有不朽的艺术价值。
●锦缠道
宋祁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睹园林、万花如绣。
海棠经雨胭指透。
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
醉醺醺、尚寻芳酒。
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宋祁词作鉴赏
此词叙写春日出游的所见、所闻与所感。词的上片着意描写春景,下片着重抒发游兴。全篇紧紧围绕春游这一主题,既描绘了桃红柳绿、花鸟明丽的春日景色,又有声有色、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郊游宴乐的豪情逸兴,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春日景色的迷恋热爱之情和对郊游宴乐生活的向往赞赏之意,这是词人生活方式、人生态度的真实写照和生活情趣的自然流露。
起首两句以报春燕子的呢喃声开始,声形兼备、时空交织地表现出春光迷人、春昼变长的意象。接下来两句描写春色蓬勃的园林,“万花如绣”一语以人工织绣之美表现大自然旺盛的生机,很见特色。上片结尾三句,以拟人的手法,将海棠拟为胭脂、柳叶喻为宫眉,描绘出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日图景:经雨的海棠,红似胭脂;柳叶儿不是才舒娇眼,而是尽展宫眉,翠拂人首。
过片两句既点明了郊游之乐,又活画出词人自身的情态。“醉醺醺、尚寻芳酒”,前三字是一个近景特写,后四字醉而更寻醉,以“尚”字的递进渲染出恣纵之态。最后三句,化用杜牧《清明》一诗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意。此三句是承上阳春郊游的无比欢畅,是寻乐意绪的延续和归宿,故呈现出明丽柔媚的色彩。
此词一反当时词坛以哀情写春景的风气,以鲜明的色彩,生动的形象,拟人化的手法活灵活现地描绘春色的明媚、美好和春意的热闹,以“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等描绘了狂放的自我形象,从形象到感情都直接可感,从而也使此词当时词风中自具一格。
总之,这首词以风流闲雅的笔调,通过明媚鲜妍的艺术形象和欢快酣畅的情致与韵律,抒写了及时行乐的人生况味,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
梅尧臣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以宣城古名宛陵,古人世称梅宛陵。以从父荫为桐城、河南、河阳主簿,历知德兴、建德、襄城。皇祐初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嘉祐五年卒,年五十九。《宋史》、《东都事略》有传。有《宛陵集》六十卷。《全宋词》收录其词二首。
●苏幕遮·草
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
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
独有庾郎年最少。
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
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落尽梨花春又了。
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梅尧臣词作鉴赏
宋沈义父云:“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乐府指迷》)这首咏草词虽不着一“草”字,却用环境、形象、神态的描绘,将春草写得形神俱备。词中,上片以绮丽之笔,突出雨后青草之美;下片以凄迷之调,突出青草有情,却反落入苍凉之境。全词通过上下片的对照,抒发了作者的惜草、惜春的情怀,寄寓了个人的身世之感。全词形象鲜明突出,意境深远含蓄,耐人寻味。
上片起首两句写长堤上绿草平整、露光闪烁;远处的别墅如烟绿草掩映下若隐若现。接下来一句总写芳草萋萋。“雨后江天晓”,是用特定的最佳环境来点染春草的精神,通过雨后万物澄彻、江天开阔的明媚物象,活画出浓郁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为下文“少年”的出场作铺垫。“独有庾郎年最少”三句,由物及人,由景入意。“庾郎”本指庾信。庾信是南朝梁代文士,使魏被留,被迫仕于北朝。庾信留魏时已经四十二岁,当然不能算“年最少”,但他得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庾开府集序》)。
这里借指一般离乡宦游的才子。“窣地春袍”,指踏上仕途,穿起拂地的青色章服。宋代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刚释褐入仕的年轻官员,一般都是穿青袍。春袍、青袍,实为一物,用这里主要是形容宦游少年的英俊风貌。“嫩色宜相照”,指嫩绿的草色与袍色互相辉映,显得十分相宜。以上,作者描摹出春草的芊绵可爱,用遍地春草映衬出臣游少年的春风得意。
词的下片转而抒写宦游少年春尽思归的情怀。过片二句化用李白《菩萨蛮》词末二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接下来两句,词人流露出对宦海浮沉的厌倦,用自怨自艾的语调表达了强烈的归思。“落尽梨花春又了”,化用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诗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以自然界春色的匆匆归去,暗示自己仕途上的春天正消逝。结拍两句渲染了残春的迟暮景象。
“老”字与上片“嫩”字遥相呼应。于春草的由“嫩”变“老”之中,暗寓伤春之意,而这也正好是词人嗟老、倦游心情的深刻写照。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云:“梅圣俞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词‘金谷年年,乱生春色准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云云。欧公击节赏之。”梅词与林词究竟孰优孰劣,读者诸君自有分解。
叶清臣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清臣(1000—1049)字道卿,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进士,历任光禄寺丞、集贤校理,迁太常丞,同修起居注,权三司使。皇祐元年卒,年五十(一作四十七)。》宋史《、》东都事略《有传。》全宋词《录其词一首。
●贺圣朝·留别
《清臣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清臣词作鉴赏
这首词大约是作者北宋首都汴京留别友人之作。
全词以别易会难为主旨,上片写留饮,下片写惜别。
开篇写作者满斟绿色的美酒,劝友人暂留,且不要匆匆归去。继而,词中又写作者纵酒高歌,劝友人钧,切切絮絮倾诉离情。这里,用春色、离愁、风雨,构成了一幅离别图:阳春佳月,风雨凄凄,离愁万绪,为下片抒情作了有力的铺垫。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虽然还是以词家习惯运用的情景交融的手法来描写离愁,但设想奇特,不落俗套,给人以新颖巧妙的感觉。词人设想“春色”总体为“三分”,而其中的“二分”是“愁”,“一分”是“风雨”。这样,此时此刻的“春色”就成了“愁”与“风雨”的集合体。而此处的“风雨”,只是表象,实质上是明写风雨暗写愁。
这里写“风雨”,用的就是这种以景写情的笔法。所谓三分春色实际上都是愁。词人用全部的春色来写与挚友分手时的离愁别绪,其友情之深,离别之难,不言而喻。作者用笔,貌轻实重,饱和了作者的全部感情,确实是情景交融、情深意长。苏轼著名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有句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大约即是从此处脱胎。
上片,由举杯挽留写到离别情怀,由外部行动而至内心感情,多为顺笔。下片则转折颇多。过片“花开”两句,紧承上片的离愁别绪,并进一步预写别后的相思。“花开”句,用韩偓《谪仙怨》“花开花谢相思”句意,但作者只写“花开花谢”而不说“相思”,实际上“相思”已包容上片的离愁别绪之中。“都来几许”,是说这种相思总的算来会有多少,由挚友不得长聚而引起的时序更迭、流年暗换的慨叹与迷惘,亦暗寓其中。这两句深化了上片的离愁。但作者马上又冲破了感伤缠绵的氛围,用“且高歌休诉”句一变而为高亢旷达。这是对友人的劝慰,也是作者的自我排遣,表现出作者开朗豁达的胸怀。可是一想到别易会难,明年此际不知能否重逢,心里不免又泛起怅惘之情,使全词再见波折。这首词先写离愁,继而排解宽慰,终写怅惘之情,曲折细致,语短情长。
此词语言刚健,笔调雄浑,怅惘的别情背后,透露出一股豪迈开朗的气息。词中“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句,为苏轼《水龙吟》“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以及贺铸《青玉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蓝本。
欧阳修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水(今属江西)人。修幼年丧父,家贫力学。天圣八年(1030)进士及第,为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西京三年,与钱惟演、梅尧臣、苏舜钦等诗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召试学士院,授宣德郎。三年,以直言为范仲淹辩护,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庆历中,以右正言知制诰,参与范仲淹、韩琦、富弼等推行的“新政”。“新政”失败后,外任。至和元年(1054)丁母艰期满,召还与宋祁同修《唐书》。累迁礼部侍郎、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熙宁四年(1071)六月,以太子少师致仕,居颍州。次年卒,年六十六,谥文忠。《宋史》有传。对宋初以来靡丽的文风提出批评,主张文章应“明道”、“致用”,并积极培养后进,为北宋文坛领袖。著作宏富,有《新唐书》、《新五代史》等。其诗文杂著合为《欧阳文忠公文集》一百五十三卷。
●采桑子
欧阳修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
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
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描绘颖州西湖波平十顷、莲芰香清的美景,表达了词人寄情山水的志趣。全词即景抒情,词风清疏峻洁,意境清淡平和,给人以极高的艺术享受。
“残霞夕照”是天将晚而未晚、日已落而尚未落尽的时候。“夕阳无限好”,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人歌咏过这一转瞬即逝的黄金时刻。欧阳修没有直写景物的美,而是说“霞”已“残”,可见已没有“熔金”、“合璧”那样绚丽的色彩了。但这时的西湖,作者却觉得“好”。好就好“花坞苹汀”。残霞夕照下所看到的是种花池里的花,长水边或小洲上的苹草,无一字道及情,但情却寓于景中了。“十顷波平”,正是欧阳修另一首《采桑子》里写的“无风水面琉璃滑”。波平如镜,而且这“镜面”浩渺无边。“野岸无人舟自横”,这句出自韦应物《滁州西涧》诗“野渡无人舟自横”。作者改“渡”为“岸”,说明“舟自横”是由于当日的游湖活动结束了,因此这“无人”而“自横”的“舟”,就更衬托出了此刻“野岸”的幽静沉寂。
“西南月上”,残霞夕照已经消失。月自西南方现出,因为不是满月,所以虽“浮云散”之后,这月色也不会十分皎洁。这种色调与前面的淡素画图和谐融洽,见出作者用笔之细。“轩槛凉生”,这是人的感觉。直到这时才隐隐映现出人物来。至此可知,上片种种景物,都是这“轩槛”中人的目之所见,显然他这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里,作者以动写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使人们仿佛置身红尘之外。
“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水面风来”,既送来莲香,也吹醒了人的醉意。原来他喝醉了酒,就这么长时间地悄无声息地沉浸“西湖好”的美景中。这位颍州西湖的“旧主人”怀着无限深情,谱出了一曲清歌。
欧公此词中借啸傲湖山而试图忘记仕途的坎坷不平,表达了视富贵如浮云的情趣。词中用语平实却极有表现力。
●采桑子
欧阳修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上片描绘载酒游湖时船中丝竹齐奏、酒杯频传的热闹气氛。下片写酒后醉眠船上,俯视湖中,但见行云船下浮动,使人疑惑湖中别有天地。整首词寓情于景,写出了作者与友人的洒脱情怀。
下片写醉后俯视湖水,只见白云朵朵,飘于船下。船移动,云也移动,似乎人和船天上飘飞。“空水澄鲜”一句,本于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诗“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言天空与湖水同是澄清明净。这一句是下片的关键。兼写“空”、“水”,绾合上句的“云”与“舟”。下两句的“俯”与“仰”、“湖”与“天”,四照玲珑,笔意俱妙,虽借用成句,而恰切现景,妥贴自然,如同己出。“俯仰留连”四字,又是承上启下过渡之笔。从水中看到蓝天白云的倒影,他一会儿举头望天,一会儿俯首看水,被这空阔奇妙的景象所陶醉,于是怀疑湖中别有一个天宇,而自己行舟两层天空之间。
“疑是湖中别有天”,用“疑是”语,是就其形貌来说。说“疑”者非真,说“是”者诚是,“湖中别有天”的体会,自出心裁,给人以活泼清新之感。
●采桑子
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
飞絮濛濛。
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垂下帘拢。
双燕归来细雨中。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颖州西湖组词《采桑子》十首中的第四首。词中描写了颖州西湖暮春时节静谧清疏洒的风姿。作者以诗为词,将西湖清空幽寂的春末境界表现得优美可爱,体现了对大自然和现实人生的无限热爱和眷恋。
上片描写群芳凋谢后西湖的恬静清幽之美。首句是全词的纲领,由此引出“群芳过后”的西湖景象,及词人从中领悟到的“好”的意味。“狼藉”、“飞絮”二句写落红零乱满地、翠柳柔条斜拂于春风中的姿态。以上数句,通过落花、飞絮、垂柳等意象,描摹出一幅清疏淡远的暮春图景。
下片“笙歌散尽”,虚写出过去湖上游乐的盛况:“游人去始觉春空”,点明从上面三句景象所产生的感觉,道出了作者的复杂微妙的心境。“始觉”是顿悟之辞,这两句是从繁华喧闹消失后清醒过来的感觉,繁华喧闹消失,既觉有所失的空虚,又觉获得宁静的畅适。首句说的“好”即是从这后一种感觉产生,只有基于这种心理感觉,才可解释认为“狼藉残红”三句所写景象的“好”之所。
最后二句,写室内景,以人物动态描写与自然景物映衬相结合,表达出作者恬适淡泊的胸襟。末两句是倒装,本是开帘待燕,“双燕归来”才“垂下帘拢”。结句“双燕归来细雨中”,意蕴含蓄委婉,以细雨衬托春空之后的清寂气氛,又以双燕飞归制造出轻灵、欢娱的意境。
这首词通篇写景,不带明显的主观感情色彩,却从字里行间婉曲地显露出作者的旷达胸怀和恬淡心境。作者写西湖美景,动静交错,以动显静,意脉贯串,层次井然,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功力。
西湖花时过后,群芳凋零,残红狼藉。常人对此,当觉索然无味,而作者却面对这种“匆匆春又去”的衰残景象,不但不感伤,反而孤寂清冷中体味出安宁静谧的美趣。这种春空之后的闲淡胸怀,这种别具一格的审美感受,正是此词有异于一般咏春词的独到之处。
●采桑子
欧阳修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新质朴、自然流畅的诗化语言和清疏隽朗的风格,抒写了词人二十年前知颍州及归颍州而引发的人生感慨。
词的开头两句,就是追述往年知颍州的这段经历。古代太守乘朱轮车,“拥朱轮”即指担任知州的职务。这里特意将知颍州和“爱西湖”联系起来,是为了突出自己对西湖的爱早有渊源,故老而弥笃;也是为了表现自己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夙志。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突然从过去“来拥朱轮”一下子拉回到眼前。这二十来年中,他从被贬谪外郡到重新起用、历任要职(担任过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高级军政、行政职务),到再度受黜,最后退居颍州,不但个人政治上屡经升沉,而且整个政局也有很大变化,因此他不免深感功名富贵正如浮云变幻,既难长久,也不必看重了。“富贵浮云”用孔子“富贵于我如浮云”之语,这里兼含变幻不常与视同身外之物两层意思。从“来拥朱轮”到“俯仰流年二十春”,时间跨度很大,中间种种,都只用“富贵浮云”一语带过,许多难以明言也难以尽言之意尽其中了。
“归来恰似辽东鹤。”过片点明视富贵如浮云以后的“归来”,与上片起首“来拥朱轮”恰成对照。
“辽东鹤”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传说,事见《搜神后记》。“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这三句紧承上句,一气直下,尽情抒发世事沧桑之感。这里活用典故,改成“城郭人民,触目皆新”与刘禹锡贬外郡二十余年后再至长安时诗句“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新”用意相同,以突出世情变化,从而逼出末句“谁识当年旧主人”。欧阳修自己,是把颍州当作第二故乡的。但人事多变,包括退居颍州后“谁识当年旧主人”的情景,又不免使他产生一种怅惘与悲凉之感。
这首词的内容,不过是抒写词人二十年前知颍及归颍而引起的感慨,但晚唐五代以来的文人词中,却几乎是绝响。因为欧阳修的这首词,可以说是完全诗化了。
●采桑子
欧阳修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
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
谁羡骖鸾,人舟中便是仙。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西湖的天光水色,尤其着意刻画了一幅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西湖夜景,表达了作者对大自然和现实人生的深深热爱和眷恋,反映了欧公晚年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词一开始,作者便充满喜悦之情地衷心赞美西湖。湖上的“鸥鹭闲眠”,表明已经是夜晚。宋代士大夫们游湖,习惯带上歌妓,丝竹管弦,极尽游乐之兴。鸥鹭对于这些管弦歌吹之声,早已听惯不惊。这一方面表明欧公与好友陶醉于湖光山色间;另一方面也间接表现了欧公退隐之后,已无机心,故能与鸥鹭相处。相传古时海边有个喜爱鸥鸟的人,每天早上到海边,鸥鸟群集,与之嬉戏。欧公引退之后,欢度晚年,胸怀坦荡,与物有情,故能使鸥鹭忘机。
词的下片写夜晚泛舟西湖的欢悦之情。虽然西湖之美多姿多态,但比较而言要数“风清月白偏宜夜”最有诗意了。这时泛舟湖心,天容水色相映,月光皎洁,广袤无际,好似“一片琼田”。“琼田”即神话传说中的玉田,此处指月光照映下莹碧如玉的湖水。这种境界会使人感到远离尘嚣,心旷神怡。人此时此境中,很容易产生“人舟中便是仙”的妙想。后来张孝祥过洞庭湖作《念奴娇》云“玉界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且曰“妙处难与君说”,同此境界,同此会心。
这首词通篇写景,景中寓情,反映的虽是个人生活感受和刹那间的意绪波动,但词境清隽疏澹,一扫宋初词坛上残余的“花间”习气。全词意境开阔,明丽晓畅,清新质朴,读来确有耳目一新之感。
●采桑子
欧阳修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
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
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宋神宗熙宁四年退居颍州后所作,词中以慷慨悲壮的感情发身世之慨,读来沉郁顿挫,荡气回肠,极一唱三叹之致,《六一词》中属豪放一路。全词以情语胜,写情疏隽深婉,自然真切。
此词开头是回忆。十年以前,是一个概数,泛指他五十三岁以前的一段生活。那一时期,他曾出守滁州,徜徉山水之间,写过著名的《醉翁亭记》。后来移守杨州,又常常到竹西、昆冈、大明寺、无双亭等处嘲风咏月、品泉赏花;特别是仁宗嘉祐中,很顺利地由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迁参知政事,最后又加了上柱国的荣誉称号。这期间,多少人生况味,他只以“月白风清”四字概括。“月白风清”四字,色调明朗,既象征处境的顺利,也反映心情的愉悦,给人的想象是美好、广阔的。至“忧患凋零”四字,猛一跌宕,展现十年以后的生活。这一时期,他的好友梅尧臣、苏舜钦相继辞世。友朋凋零,引起他的哀痛。英宗治平二年,他又患了消渴疾。老病羸弱,更增添他的悲慨。后来英宗去世,神宗即位,他被蒋之奇诬陷为“帷薄不修”,“私从子妇”;又因对新法持有异议,受到王安石的弹劾。这对他个人来说,可谓种种不幸,接踵而来。种种不幸,他仅以“忧患凋零”四字概之,以虚代实,更有千钧之力。接着以“老去光阴速可惊”,作上片之结,语言朴质无华,斩截有力。“速可惊”三字,直似从肺腑中发出。
此词下片承前片意脉,有如藕断丝连;但感情上骤然转折,又似异军突起。时光的流逝,不幸的降临,使得词人容颜渐老,但他那颗充满活力的心,却还似从前一样,于是他豪迈地唱道“鬓华虽改心无改”!他是把一腔忧愤深深地埋藏心底,语言虽豪迈而感情却很沉郁。这里,词人久经人世沧桑、历尽宦海浮沉的老辣性格,似乎隐然可见。以纵酒寻欢来慰藉余年,其中渗透着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思想感情。词中接下去就说“试把金觥”。金觥,大酒杯。《诗。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本来就有销愁的意思;但此词着一“把”字,便显出豪迈的气概。
结尾二句紧承前句。词人手把酒杯,耳听旧曲,似乎自己仍陶醉往日的豪情盛慨里。这个结尾正与起首相互呼应,相互补充。这里,词人说“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便补足了前面的意思,首尾相应,运转自如,于是便构成了统一的艺术整体。曲既旧矣,又复重听,一个“旧”字,一个“重”字,便把词人的感情和读者的想象带到十年以前的环境里。
这首词以情语取胜,即使谈到十年前后的景况,也是抒发感情时自然而然地带出来的,因而情感充沛,有一气呵成之势;又沉郁顿挫,极一唱三叹之致,已颇具豪放派之词风。
●采桑子
欧阳修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晚年《采桑子》组词中的一首。它以轻松淡雅的笔调,描写泛舟颖州(今安徽阜阳)西湖时所见的美丽景色。全词色调清丽,风格娟秀,充满诗情画意,读来清新可喜。
词的上片,轻舟短棹,一开头就给人以悠然自的愉快感觉。以下数句展开了一幅美丽的西湖春景:不仅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跟绵长的堤影掩映着,看到的是一幅淡远的画面;而且短棹轻纵的过程里,随船所向,都会听到柔和的笙箫,隐隐地春风中吹送。这些乐曲处处随着词人的船,仿佛是为着词人而歌唱。廖廖数笔,就营造出一片安谧、恬静的气氛。下片着重描写湖上行舟、波平如镜的景色。前三句以静写动,写风平浪静时水面晶莹澄澈,如同琉璃,平滑似镜,游人不觉船移,只是看到船浆轻划,水上形成细小的波纹时,方感船身滑动。结句以动衬静,写涟漪微动难免惊动沙滩上的水鸟,使之掠过湖岸飞去,而西湖却愈显其幽静。此句与王维笔下的“空山不见人,但闻鸟鸣声”意境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词如同一幅清丽活泼、空灵淡远的风景画,美不胜收,清新可爱,令人留连忘返,从中足见欧公乃词坛写景高手。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欧阳修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词作鉴赏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与欧阳修过从甚密的刘敞(字原甫)知制诰;喜祐元年(1056),因避亲出守扬州,欧公便作此词送给他。欧公曾于仁宗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此词借酬赠友人之机,追忆自己扬州的生活,塑造了一个风流儒雅、豪放达观的“文章太守”形象。词中所写平山堂为欧公任扬州太守时所建。
这首词一发端即带来一股突兀的气势,笼罩全篇。“平山阑槛倚晴空”,顿然使人感到平山堂凌空矗立,其高无比。这一句写得气势磅礴,便为以下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迈的基调。接下去一句是写凭阑远眺的情景。据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登上平山堂,“负堂而望,江南诸山,拱列檐下”,则山之体貌,应该是清晰的,但词人却偏偏说是“山色有无中”。这是因为受到王维原来诗句的限制,但从扬州而望江南,青山隐隐,自亦可作“山色有无中”之咏。
以下二句,描写更为具体。此刻当送刘原甫出守扬州之际,词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平山堂,想起堂前的杨柳。“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深情又豪放。其中“手种”二字,看似寻常,却是感情深化的基础。词人平山堂前种下杨柳,不到一年,便离开扬州,移任颍州。这几年中,杨柳之枝枝叶叶都牵动着词人的感情。杨柳本是无情物,但中国传统诗词里,却与人们的思绪紧密相连。何况这垂柳又是词人手种的。可贵的是,词人虽然通过垂柳写深婉之情,但婉而不柔,深而能畅。特别是“几度春风”四字,更能给人以欣欣向荣、格调轩昂的感觉。
过片三句写所送之人刘原甫,与词题相应。据《宋史》卷三百十九《刘敞传》记载,刘敞“为文尤赡敏,掌外制时,将下直(犹今语下班),会追封王、主九人,立马却坐,顷之,九制成。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写信)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九制,是指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诏书,刘原甫立马却坐,一挥而就,可见其才思的敏捷。此词云“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不仅表达了词人“心服其博”的感情,而且把刘敞的倚马之才,作了精确的概括。缀以“一饮千钟”一句,则添上一股豪气,于是乎一个气度豪迈、才华横溢的文章太守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站我们面前。
词的结尾二句,先是劝人,又回过笔来写自己。饯别筵前,面对知己,一段人生感慨,不禁冲口而出。无可否认,这两句是抒发了人生易老、必须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但是由于豪迈之气通篇流贯,词写到这里,并不令人感到低沉,反有一股苍凉郁勃的情绪奔泻而出,涤荡人的心灵。
欧词突破了唐、五代以来的男欢女爱的传统题材与极力渲染红香翠软的表现方法,为后来苏轼一派豪放词开了先路。此词的风格,即与苏东坡的清旷词风十分接近。欧公政治逆境中达观豪迈、笑对人生的风范,与东坡何其相似乃尔!
●踏莎行
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春山外。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上片写行者的离愁,下片写行者的遥想即思妇的别恨,从游子和思妇两个不同的角度深化了离别的主题。全词以优美的想象、贴切的比喻、新颖的构思,含蓄蕴藉地制造出一种“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情思,一种情深意远的境界。
上片写游子旅途中所见所感。开头三句是一幅洋溢着春天气息的溪山行旅图:旅舍旁的梅花已经开过了,只剩下几朵残英,溪桥边的柳树刚抽出细嫩的枝叶。暖风吹送着春草的芳香,远行的人就这美好的环境中摇动马缰,赶马行路。梅残、柳细、草薰、风暖,暗示时令正当仲春。这正是最易使人动情的季节。从“摇征辔”的“摇”字中可以想象行人骑着马儿顾盼徐行的情景。以上三句的每一个静态或动态的景象,都具有多重含义和功能。廖廖数语,便写出了时间、地点、景物、气候、事件和人物的举动、神情。
开头三句以实景暗示、烘托离别,而三、四两句则由丽景转入对离情的描写:“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因为所别者是自己深爱的人,所以这离愁便随着分别时间之久、相隔路程之长越积越多,就象眼前这伴着自己的一溪春水一样,来路无穷,去程不尽。此二句即景设喻,即物生情,以水喻愁,写得自然贴切而又柔美含蓄。
下片写闺中少妇对陌上游子的深切思念。“寸寸柔肠,盈盈粉泪。”过片两对句,由陌上行人转笔写楼头思妇。“柔肠”而说“寸寸”,“粉泪”而说“盈盈”,显示出女子思绪的缠绵深切。从“迢迢春水”到“寸寸肠”、“盈盈泪”,其间又有一种自然的联系。接下来一句“楼高莫近危阑倚”,是行人心里对泪眼盈盈的闺中人深情的体贴和嘱咐,也是思妇既希望登高眺望游子踪影又明知徒然的内心挣扎。
最后两句写少妇的凝望和想象,是游子想象闺中人凭高望远而不见所思之人的情景:展现楼前的,是一片杂草繁茂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隐隐春山,所思念的行人,更远春山之外,渺不可寻。这两句不但写出了楼头思妇凝目远望、神驰天外的情景,而且透出了她的一往情深,正越过春山的阻隔,一直伴随着渐行渐远的征人飞向天涯。行者不仅想象到居者登高怀远,而且深入到对方的心灵对自己的追踪。如此写来,情意深长而又哀婉欲绝。
此词由陌上游子而及楼头思妇,由实景而及想象,上下片层层递进,以发散式结构将离愁别恨表达得荡气回肠、意味深长。这种透过一层从对面写来的手法,带来了强烈的美感效果。
●诉衷情
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
∽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形传神,从人物的外貌转而深入其内心世界,通过描写一位歌女的生活片断,展现了歌女们痛苦的内心世界。
上片首二句写歌女清晨梳妆:“帘幕卷”,暗示她已起床;轻霜,气候只微寒;因微寒而呵手,可想见她的娇怯;梅妆,是一种美妆,始于南朝宋寿阳公主;试梅妆,谓试着描画梅花妆。后二句写她本有离愁别恨,所以把眉画得很长。眉黛之长,象征水阔山长。用远山比美人之眉,由来已久。此处肉于汉伶玄《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又肉于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以上,读者从歌女一番对镜梳妆、顾影自怜的举动中,尤其是从她描眉作“远山长”当中,可以窥见她内心的凄苦和对爱情的渴望。
下片写歌女内心的愁苦。首三句写她追忆往事,哀叹芳年易逝,内心伤感不已。此三句,廖廖数语便道出了女主人公对于自身命运不能自主而只得让美好年华虚度陪人欢笑上的痛楚。结尾三句,以女主人公“拟歌先敛”(刚想开口唱歌又蹙起双眉)、强颜欢笑、寸肠欲断的情态,活灵活现地刻画出歌女无法获得幸福生活而为生计被迫卖唱的痛苦心情。
此词写人眉目传神,入木三分,将歌妓的怨嗟和悲苦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足见词人生活体验和艺术功力之深。
●望江南
欧阳修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以蝴蝶为吟诵对象的咏物词。
开头两句写双双对对的江南蝴蝶傍晚的阳光下翩翩飞舞。“身似何郎全傅粉”,何郎,何晏。《世说新语。容止》:“何平叔(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此句以人拟蝶,以何郎傅粉喻蝶的外形美。蝶翅和体表生有各色鳞片和丛毛,形成各种花斑,表面长着一层蝶粉,仿佛是经过精心涂粉装扮的美男子。“心如韩寿爱偷香”,据《世说新语。惑溺》与《晋书。贾充传》载,“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少女贾午见而悦之,使侍婢潜通音问,厚相赠结,寿逾垣与之通。午窃充御赐西域奇香赠寿。充僚属闻其香气,告于充。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之,遂以女妻寿。”此处也是以人拟蝶,以韩寿偷香喻指蝴蝶依恋花丛、吸吮花蜜的特性。典故随意拈来,妙笔天成,运用得极其生动、贴切。“傅粉”、“偷香”,从外形与内质两方面概写了蝴蝶的美貌与特性,这两句为整首词的词眼。
接着一句“天赋与轻狂”,挽住上片,又启迪下片。“轻狂”者,情爱不专一、恣情放浪也。下片就“轻狂”二字生发,先写傍晚下了一场小雨,雨一停,浪蝶便度翠穿红地忙乎起来。“薄翅腻烟光”一句体物入微,状写精妙,选词用字准确、熨贴。蝴蝶的粉翅是薄而有些透明的,当它沾上雨水之后,翅上的“粉”便变“腻”了。“烟光”指的是雨后的晚晴夕照。斜阳透过沾水发腻的粉翅,显得朦朦胧胧,宛似笼罩一片缥缈的烟雾之中了。轻狂的蝴蝶自有轻狂的朋侣“游蜂”、“飞絮”相伴。蝴蝶伴随狂蜂、飞絮到处宿粉栖香,“长是为花忙”。结句回应了上片的“天赋与轻狂”,以“为花忙”的具体意象点出“轻狂”。“花”字意蕴双关,亦物亦人。全词一纵一收,上下关合,联密而自然。
欧阳修这首咏蝴蝶词,既切合蝶的外形与内质,又不单单滞留蝶的本身,而是以拟人化手法,将蝶加以人格化,亦蝶亦人,借蝶咏人,通过何郎傅粉与韩寿偷香的故事,维妙维肖地把蝶与人的“天赋与轻狂”、“长是为花忙”的特点巧妙地绾合起来,将何郎、韩寿的禀赋一古脑儿倾注专以粉翅搧情、以恋花吮蜜为营生的浪蝶身上,把自然的动物性与社会的人性融合为一体,蝴蝶的形象中集中了风流浪子眠花卧柳、寻欢作乐的种种属性,蝶就成为活脱脱的轻狂男子的化身。反过来,作者又含蓄地讽刺了那些轻狂男子身上过多的动物属性。
●生查子
欧阳修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
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以男子的口吻,写一女子弹筝的情景,并其中渗入爱情与离愁。
上片描写从前女子与情郎相聚时弹筝的情景。
起首一句好似一个特写镜头,先画出这位女子的娇容美态。此时她仿佛坐筝前,旁边站着一位英俊少年。弹筝之前,她娇羞怯怯,理了理头发。“整翠鬟”三字把她内心深处一股难名状的激动感情恰当地反映出来。下面“得意频相顾”一句,是写这女子弹筝弹到高潮,她的感情已和筝声溶为一片,忘记了方才的羞怯,不时地回眸一顾,看看身旁的少年。这是用白描的手法表现演奏者与欣赏者的感情交流。
“雁柱”二句具体地描写筝声。唐宋时筝有十三弦,每弦用一柱支撑,斜列如雁行,故称“雁柱”“一一春莺语”,系以莺语拟筝声。白居易《琵琶行》云:“间关莺语花底滑。”韦庄《菩萨蛮》云:“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似为此句所本。前一句以“雁行”比筝柱,这一句以“莺语”状筝声,无论视觉和听觉上都给人以美感。而“十三”、“一一”两组数字,又使人觉得女子的十指一一按动筝弦,轻拢慢撚,很有节奏。随着十指的滑动,弦上发出悦耳的曲调。这里,词人着一“语”字,又进一步拟人化,好象这弦上发出的声音倾诉女子的心曲。
下片写而今两情隔绝,凄苦难禁。“娇云”二句,语本宋玉《高唐赋》,暗示他们弹筝之后曾有一段幽会。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很快分离了。着以“容易”二字,说明他们的分离是那样的轻易、那样的迅速,其中充满了懊恼与怅恨,也充满了怜惜与怀念之情。“梦断知何处”,表明他们的欢会象阳台一梦;然而鸳魂缥缈,旧梦依稀,一觉醒来,仍被冷冷清清的氛围所笼罩。
结尾二句,写男子深院独处,黄昏时刻,谛听着窗外的雨声。阵阵急雨,敲打芭蕉,这是男子回忆中产生的错觉,也是他迫促烦躁心情的写照,同时又表现了孤栖时刻幽寂凄清的况味。雨声即为筝声,这样的筝声,最易触动愁绪。
这首词巧妙地运用了哀乐对比。上片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明快的节奏;下片则情深调苦,表现了孤单寂寞的悲哀。以乐景反跌哀情,故哀情更为动人。词中正面描写弹筝的女子,而以英俊少年作侧面的陪衬;上片中写这男子隐约场,下片中则写女子回忆中出现,虚实相间,错综叙写,词中的感情就不会变得单调。作者善于运用比喻,如以“雁行”比筝柱,以“莺语”拟筝声,以“娇云”状远去的弹筝女子,以雨打芭蕉喻筝中的哀音,或明比,或暗喻,都增加了词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生查子
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与唐朝诗人崔护的名作《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中描写了作者昔日一段缠绵悱恻、难以忘怀的爱情,抒发了旧日恋情破灭后的失落感与孤独感。
上片写去年元夜情事。头两句写元霄之夜的繁华热闹,为下文情人的出场渲染出一种柔情的氛围。后两句情景交融,写出了恋人月光柳影下两情依依、情话绵绵的景象,制造出朦胧清幽、婉约柔美的意境。
下片写今年元夜相思之苦。“月与灯依旧”与“不见去年人”相对照,引出“泪满春衫袖”这一旧情难续的沉重哀伤,表达出词人对昔日恋人的一往情深。
此词既写出了伊人的美丽和当日相恋的温馨甜蜜,又写出了今日伊人不见的怅惘和忧伤。写法上,它采用了去年与今年的对比性手法,使得今昔情景之间形成哀乐迥异的鲜明对比,从而有效地表达了词人所欲吐露的爱情遭遇上的伤感、苦痛体验。这种文义并列的分片结构,形成回旋咏叹的重叠,读来一咏三叹,令人感慨。
●渔家傲
欧阳修
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
酒盏旋将荷叶当。
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
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
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搁沙滩上。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新可爱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语言,描写一群采莲姑娘荡舟采莲时喝酒逗乐的情景,塑造出活泼、大胆、清纯的水乡姑娘形象,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
首句“花底忽闻敲两桨”,“闻”字、“敲”字,不写人而人自现,“桨”字不写舟而舟自,用“花底”二字映衬出了敲桨之人,是一种烘托的手法,着墨不多而蕴藉有味。第二句“逡巡女伴来寻访”,方才点明了人和人的性别。“逡巡”,顷刻,显示水乡女子荡舟技巧的熟练与急欲并船相见的心情,人物出场写得颇有声势。“酒盏”句,是对姑娘们喝酒逗乐的描写,是一个倒装句,即“旋将荷叶当酒盏”的意思,倒文是为了协调平仄和押韵。这个“旋”二字,与上面的“忽”字、“逡巡”二字,汇成一连串快速的行动节奏,表现了姑娘们青春活泼、动作麻利的情态,惹人喜爱。
“酒盏”句写荷叶作杯。据说是把荷叶连茎摘下,叶心凹处,用针刺破,一手捧荷叶注酒凹处以当酒杯,于茎端吸饮之。隋殷英童《采莲曲》云“荷叶捧成杯”,唐戴叔伦《南野》云“酒吸荷杯绿”,白居易《酒熟忆皇甫十》云“寂寞荷叶杯”等,都是指此。荷香万柄、轻舟荡漾中间,几个天真烂漫的姑娘,用荷叶作杯,大家争着吮吸荷杯中的醇酒,好一幅生动而富有乡士气息的女儿行乐图!接着轻荡莲舟,碧水微波,而荷杯中的酒,也微微摇动起来,映入了荷花的红脸,也映入了姑娘们腮边的酒红,一似红浪时生。
下片第一、二二句“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是从花、酒与人三方面作交错描述。花的清香和酒的清香相互混和,花的红晕和脸的红晕相互辉映。花也好,人也好,酒也好,都沉浸一片“香”与“红”之中了。这就把热闹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然而第三句“醉倚绿阴眠一饷”笔锋一转,热闹转为静止。又拈出一个“绿阴”的“绿”字来,使人视觉和听觉上产生一种强烈的色彩和音响的对比,从而构成了非凡的美感。下面两句笔锋又作一层转折,从“眠”到“醒”;由“静”再到“动”,用“惊起”二字作为转折的纽带。特别是这个“惊”字,则又是过渡到下文的纽带。姑娘们喝醉了酒,荷叶的绿阴中睡着了,而船因无人打桨随风飘流起来,结果沙滩上搁浅了。“惊起”是言醒来看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场面,这样既坐实一个“醉”字,又暗藏一个“醒”字。
这首词妙起、承、转、合脉络清晰;更妙其风格清新、言语含蓄而又设境秾艳,词风健康明朗、生动活泼,是少有的佳作。
●蝶恋花
欧阳修
越女采莲秋水畔。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
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
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
离愁引著江南岸。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以通俗的语言、鲜明的形象、明快的节奏,曲折深婉地表现了越女采莲的动人情景。
起首三句即点明人物身份和活动环境,仿佛令人看到一群少女美丽的荷塘里,用灵巧的双手采撷莲花。她们的衣着颇与文献记载相符——据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四六《乐考》云:宋时教坊有采莲舞队,舞女们均“衣红罗生色绰子(套衫),系晕裙,戴云鬟髻,乘彩船,执莲花”。这里词人只是抓住舞女服饰的一部分,便把她们的绰约丰姿、婀娜舞态勾勒出来,笔法至为简练。“暗露双金钏”一句写得更好,富有一种含蓄的美、朦胧的美。玉腕上的金钏时隐时露,闪闪烁烁,便有一种妙不可言的美感,若是完全显露出来,即毫无意味了。以下两句分别写采莲姑娘的动作和表情,明白晓畅的语言中蕴藏着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感情,语浅意深,以俗为雅。以荷花比女子,唐宋词中屡见不鲜。李珣《临江山》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陈师道《菩萨蛮》云:“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开。”但它们都离开了荷塘的特定环境,没有具体的形象作为陪衬,而且格调不高。这里的“照影摘花花似面”,俗中见雅,形象逼真。它的精神实质是较高雅的,可以娱悦和陶冶人们的性情。就意义来讲,这句话写的是采莲女子先是临水照影,接着伸手采莲,然后感到花如人面,不忍去摘。由于层次多,动作性也很强,故很容易揭示人物的内感情。“芳心只共丝争乱”一句,便是表现人物的内心矛盾。芳心,是形容姑娘们美好的心灵。“丝”字指采摘莲花拗断莲梗时从断口中拉出来的丝,即温庭筠《达摩支曲》所云“拗莲作寸丝难绝”的丝。随事生发,信手拈来,以此丝之乱拟彼心之乱,构想绝妙。
下片场面渐渐变得紧张。天晚了,起风了,荷塘上涌起阵阵波涛。采莲船风浪中颠簸、挣扎,有的竟被风浪冲散,似乎只剩下一个采莲姑娘。“鸂鶒滩头风浪晚”七个字渲染出一种紧张气氛。鸂鶒是一种类似鸳鸯的水鸟,而色多紫,性喜水上偶游,故又称紫鸳鸯。接着词笔转而写采莲姑娘寻找失散的伙伴。“露重烟轻”,是具体地描绘暮色。此时天幕渐渐暗下来,暮色苍茫,能见度极低,也许失散的伙伴相去不远,但采莲姑娘却找不到她们。其焦急之情,仓皇之状,令人可以想见。
结尾之前,词情有一个跳跃,上面说姑娘寻找伙伴,但到底找到了没有,词人未作具体交代。根据“隐隐歌声归棹远”一句来看,她们已快乐地回家,当然是找到了;而“离愁引著江南岸”,则似若有所失,又象是没有找到。境界迷离惝恍,启人遐想,曲终而味永,正是这首词的妙处。
●玉楼春
欧阳修
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
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
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孤馆月。
欧阳修词作鉴赏
欧阳修的这首《玉楼春》是离别词,写得既深婉又层深,既含蓄又充满激情,堪称言尽而意永的佳作。
用“洛阳正值芳菲节”开头,一下子就把读者带进了离人所的满城春色的地方。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他又用“秾艳清香相间发”来进一步渲染“芳菲节”,使洛阳的春色变得更为具体可感。“秾艳”一句不仅使人想见花木繁盛、姹紫嫣红的景象,而且还使人仿佛感受到了阵阵春风吹送过来的阵阵花香。接下去两句“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既是写景,又已暗含眷恋送别者的感情。“游丝”是蜘蛛所吐的丝,春天飘荡空中,随处可见。庾信的《春赋》就曾用“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来点染春景。游丝和垂柳原是无情之物,但惜别者眼中,它们却仿佛变得有情了。这里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说游丝苦苦地缠绕着人不让离去,又埋怨杨柳怎么没来由地争着把人送走,即景抒情,把笔锋转入抒写别离。
下片继续写旅途的春光和离愁,使人感到春色无边无际,愁思也无边无际,始终苦恼着离人。作者只写旅途一瞥,用富有特征的形象描绘产生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是全词传神之笔。上句描写旅途中的春山:只见山口处有红杏傍路而开,而红艳艳的杏花林遮住了一大片青山。下句写那位离人的活动:他绕山而行,群山连绵,路途遥远,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中途停宿有杏花开放的驿舍里。这儿人烟稀少,和繁华的洛阳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感到寂寞,他夜不成眠,望月思人,终于迸发出了“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的叹息,使作品所要抒发的感情喷薄而出。词至此戛然而止。
●玉楼春
欧阳修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开端的“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两句,是对眼前情事的直接叙写,同时其遣辞造句的选择与结构之间,词中又显示出了一种独具的意境。“樽前”,原该是何等欢乐的场合,“春容”又该是何等美丽的人物,而“樽前”所要述说的却是指向离别的“归期”,于是“樽前”的欢乐与“春容”的美丽,乃一变而为伤心的“惨咽”了。这种转变与对比之中,隐然见出欧公对美好事物之爱赏与对人世无常之悲慨二种情绪以及两相对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种张力。
“归期说”之前,所用的乃是“拟把”两个字;而“春容”、“惨咽”之前,所用的则是“欲语”两个字。此词表面虽似乎是重复,然而其间却实含有两个不同的层次,“拟把”仍只是心中之想,而“欲语”则已是张口欲言之际。二句连言,反而更可见出对于指向离别的“归期”,有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宛转的深情。
至于下面二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是对眼前情事的一种理念上的反省和思考,而如此也就把对于眼前一件情事的感受,推广到了对于整个人世的认知。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者,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我辈”。所以况周颐其《蕙风词话》中就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痴,原不关于风月,所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二句虽是理念上的思索和反省,但事实上却是透过了理念才更见出深情之难解。而此种情痴则又正与首二句所写的“樽前”“欲语”的使人悲惨呜咽之离情暗相呼应。所以下片开端乃曰“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再由理念中的情痴重新返回到上片的樽前话别的情事。“离歌”自当指樽前所演唱的离别的歌曲,所谓“翻新阕”者,殆如白居易《杨柳枝》所云“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与刘禹锡同题和白氏诗所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欧阳修《采桑子》组词前之《西湖念语》,亦云“因翻旧阕之词,写以新声之调”。盖如《阳关》旧曲,已不堪听,离歌新阕,亦“一曲能教肠寸结”也。前句“且莫”二字的劝阻之辞写得如此叮咛恳切,正足以反衬后句“肠寸结”的哀痛伤心。
末二句却突然扬起,写出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遣玩的豪兴。欧阳修这一首《玉楼春》词,明明蕴含有很深重的离别的哀伤与春归的惆怅,然而他却偏偏结尾写出了如此豪宕的句子。这二句中,他不仅要把“洛城花”完全“看尽”,表现了一种遣玩的意兴,而且他所用的“直须”和“始共”等口吻也极为豪宕有力。然而“洛城花”却毕竟有“尽”,“春风”也毕竟要“别”,因此豪宕之中又实隐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论及欧词此数句时,乃谓其“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玉楼春
欧阳修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
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幺花十八。
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欧阳修词作鉴赏
本篇起二句以简炼的笔触,概括地写出了西湖的广阔与繁华。“烟波阔”,一笔渲染过去,背景很有气派。“风里丝簧声韵咽”,则是浑括不流于纤弱的句子,使人想象到那广阔的烟波中,回荡着丝簧之声,当日西湖风光和一派繁华景象,便如目前。
三、四句承次句点到的丝簧之声,具体写歌舞。“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写的不是丝簧高奏,而是舞后。但从终于静下来的“裙带绿双垂”之状,可以想象此前“舞腰红乱旋”的翩翩之态;从“香腮红一抹”的娇艳,可以想象酒红比那粉黛胭脂之红更为好看,同时歌舞女子面容之白和几乎不胜酒力,也得到了传神的表现。
换头由上片点出的“酒”过渡而下,但描写的角度转移到了正观赏歌舞的人们的一边。六幺是一种琵琶舞曲,花十八属于六幺中的一叠。因其包括花拍,与正拍相比,表演上有更多的花样与自由,也就格外迷人。酒杯手,连“琉璃滑”都感觉不到,为贪君歌舞而忘情之状。这样,转入明朝,就跌宕得更有力了。“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明朝”不一定机械地指第二天,而是泛指日后或长或短的时间。随着人事的变化,今天沉醉不觉者会有一天被车马带向远方。那时,异乡,甚至无可奈何的孤独寂寞中,回首画桥风月,该是何等惆怅。
词中关于西湖烟波、风里丝簧和歌舞场面的描写,似带有欣赏的意味,而车马东西,回首画桥风月的惆怅,则表现出无可奈何之中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思的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欧词比较注意感情深度的同时,艺术表现上多数显得很蕴藉,有一种雍容和婉的风度。
本篇开头两句,大笔取景,于舒缓开阔中见出气象,已经给全词定下了从容不迫的基调。结尾二句,从内容和情调上看,是大转折,大变化,但出语用“明朝”二字轻轻宕开去,没有用力扳转的痕迹,最后又收转到“画桥风月”。行文上从容承接,首尾相应,显得和婉圆融,情绪上也表现了优柔不迫的容与之态。
●玉楼春
欧阳修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的早期作品。它受五代花间词的影响,以代言体(即女性第一人称方式)形式表达了闺中思妇深沉凄婉的离情别绪。全词以景寓情,情景交融,词境委婉曲折、深沉精细而又温柔敦厚。
发端句“别后不知君远近”是恨的缘由。因不知亲人行踪,故触景皆生出凄凉、郁闷,亦即无时无处不如此。“多少”,“不知多少”之意,以模糊语言极状其多。三、四两句再进一层,抒写了远别的情状与愁绪。“渐行渐远渐无书”,一句之内重复叠用了个“渐”字,将思妇的想象意念从近处逐渐推向远处,仿佛去追寻爱人的足迹,而雁绝鱼沉,无处寻踪。“无书”应首句的“不知”,且欲知无由,她只有沉浸“水阔鱼沉何处问”的无穷哀怨之中了。“水阔”是“远”的象征,“鱼沉”是“无书”的象征。“何处问”三字,将思妇欲求无路、欲诉无门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愁苦,抒写得极为痛切。
词作从过片以下,深入细腻地刻划了思妇的内心世界,着力渲染了她秋夜不寐的愁苦之情。风竹秋韵,原是“寻常景物”,但与亲人远别,空床独宿的思妇听来,万叶千声都是离恨悲鸣,一叶叶一声声都牵动着她无限愁苦之情。“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思妇为了摆脱苦况的现实,急于入睡成梦,故特意斜靠着孤枕,幻想梦中能寻觅到现实中寻觅不到的亲人,可是梦终未成,而最后连那一盏作伴的残灯也熄灭了。“灯又烬”一语双关,闺房里的灯花燃成了灰烬,自己与亲人的相会也不可能实现,思妇的命运变得像灯花一样凄迷、黯淡。词到结句,哀婉幽怨之情韵袅袅不断,给人以深沉的艺术感染。
刘熙载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此语精辟地指出了欧词婉约深沉的特点。以此词而言,这种风格表现得极为明显。全词抒情与写景兼融,景中寓婉曲之情,情中带凄清之景,将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别恨表现得深曲婉丽,淋漓尽致。
●临江仙
欧阳修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写夏日傍晚,阵雨已过、月亮升起后楼外楼内的景象,几乎句句写景,而情尽寓其中。
柳何处,词人不曾“交待”,然而无论远近,雷则来自柳的那一边,雷为柳隔,音量减小,故曰“轻雷”,隐隐隆隆之致,反异于当头霹雳。雷柳外,而雨到池中,池水雨水难分彼此。雨来池上,雷已先止,唯闻沙沙飒飒,原来是“雨声滴碎荷声”。奇不两个“声”字叠用。奇雨声之外,又有荷声。荷声乃其叶盖之声。又着“碎”字,盖为轻雷疏雨,雨本一阵,而因荷承,声声清晰。
雨本不猛,旋即放晴故曰“小楼西角断虹明”。断虹一弯,忽现云际,则晚晴之美,无以复加处又加一重至美。又只下一“明”字,而断虹之美,斜阳之美,雨后晚晴的碧空如洗之美,被此一“明”字写尽,因为它表现了极其丰富的光线、色彩、时间,境界深远。断虹现于小楼西角。由此引出上片闻雷听雨之人。其人独倚画阑,领此极美的境界,久久不曾离去,一直到天边又见了一钩新月,宛宛而现。“月华生”三字,继“断虹明”三字,美上增美,其笔致温丽明妙,匪夷所思。
下片继月华生而再进一层,写到阑干罢倚,人归帘下,夜深了。凉波比簟纹,已妙极,又下“不动”字,下“平”字,写透静处生凉之境。水晶枕,加倍渲染画栋玉钩,是以精美华丽之物写理想的人间境界。而结以钗横,则写出夏夜人不寐的情状。
●南歌子
欧阳修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雅俗相间的语言、富有动态性和形象性描写,塑造了一个娇憨活泼、纯洁可爱的新娘子形象,表现了她的音容笑貌、心理活动,以及她与爱侣之间的一往情深。
上片写新娘子精心梳妆的情形。起首二句,词人写其发饰之美,妙用名词,对仗精巧。次三句通过对女子连续性动作、神态和语言的简洁描述,表现新娘子娇羞、爱美的情态、心理以及她与郎君的两情依依、亲密无间。
下片写这位新嫁娘写字绣花,虽系写实,然却富于情味。过片首句中的“久”字用得极工,非常准确地表现了她与丈夫形影不离的亲密关系。接下来一句中的“初”字与前句中的“久”字相对,表新娘郎君怀里撒娇时间之长。结尾三句,写新娘耽于闺房之戏,与夫君亲热笑闹、相互依偎太久,以至于耽误了针线活,只好停下绣针,拿起彩笔,问丈夫“鸳鸯”二字怎样写。此三句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新娘子的娇憨及夫妻情笃的情景。笑问“怨鸯”两字,流露出新娘与郎君永远相爱、情同怨鸯的美好愿望。
这首词内容上重点描写新娘子新郎面前的娇憨状态,表现技巧上采用民间小词习见的白描和口语,活泼轻灵地塑造人物形象,读来令人耳目一新。读罢全词,一个神态逼真、形神兼备的可爱女子形象长久地停留读者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浪淘沙
欧阳修
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
绛纱囊里水晶丸。
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
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
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史词,作者词中从杨贵妃喜食鲜荔枝,玄宗命人从岭南、西蜀驰驿进献一事发抒感慨,歌咏唐天宝年间玄宗荒淫、杨妃专宠的史事,给世人以深刻的戒鉴和启迪。
本篇集中笔墨,单就杨妃喜食鲜荔枝,玄宗命人从岭南、西蜀驰驿进献一事发抒感慨。开头三句从五岭荔枝成熟写起。首句点明产地产时,次句点明荔枝成熟,第三句描绘荔枝的外形内质,次第井然。荔枝成熟时,果皮呈紫绛色,多皱,果肉呈半透明凝脂状,这里用“绛纱囊里水晶丸”来比况,不但形象逼真,而且能引发人们对它的色、形、味的联想而有满口生津之感。
接下来两句,承首句“五岭”,专从产地之遥远托讽致慨。“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似故意模拟玄宗惋惜遗憾的心理与口吻,又似作者意味深长的讽刺,笔意非常灵动巧妙。从玄宗方面说,是惋惜荔枝生长远离长安的岭南,不能顷刻间得到,以供杨妃之需;从作者方面说,则又隐然含有天不从人愿,偏与玄宗、杨妃作对的揶揄嘲讽,而言外又自含对玄宗专宠杨妃、为她罗致一切珍奇的行为的批判。
过片“往事忆开元”句一笔兜转,点醒上片。说“开元”而不说“天宝”,纯粹出于音律上的考虑。“妃子偏怜”及以下“驿使”本《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这里的“偏”与上片的“天教”正形成意味深长的对照。
结尾三句“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魂散马嵬关”,指玄宗奔蜀途中,随行护卫将士要求杀死杨妃,玄宗不得已命高力士将其缢死于马嵬驿事。“红尘”用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意。驿使,指驰送荔枝的驿站官差。这三句既巧妙地补叙了当年驰驿传送荔枝的劳民之举,交待了杨妃缢死马嵬的悲剧结局,而且收归现境,抒发了当前所见所感:热闹的新丰道上,被过往行人车马扬起的红尘依然如故,但驰送荔枝的驿使却再也见不到了。词人对淫侈享乐、乱政误国的历史教训并不直接说出,只用“有”、“无”的开合相应与“满眼骊山”的景象隐隐透露,显得特别隽永耐味。
●浪淘沙
欧阳修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为明道元年(1032)春,欧公与友人梅尧臣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有感而作,词中伤时惜别,抒发了人生聚散无常的感叹。
首二句语本于司空图《酒泉子》“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而添一“共”字,便有了新意。“共从容”是兼风与人而言。对东风言,不仅是爱惜好风,且有留住光景,以便游赏之意;对人而言,希望人们慢慢游赏,尽兴方归。“洛城东”揭出地点。洛阳公私园囿甚多,宋人李格非著有《洛阳名园记》专记之。京城郊外的道路叫“紫陌”。“垂杨”同“东风”合言,可想见其暖风吹拂,翠柳飞舞,天气宜人,景色迷人,正是游赏的好时候、好处所。末两句说,都是过去携手同游过的地方,今天仍要全都重游一遍。“当时”即下片的“去年”。“芳丛”说明此游主要是赏花。
下片头两句深深地感叹:“聚散苦匆匆”,是说本来就很难聚会,而刚刚会面,又要匆匆作别,这怎能不给人带来无穷的怅恨。“此恨无穷”并不仅仅指作者本人而言,也就是说,亲人朋友之间聚散匆匆这种怅恨,从古到今,以至今后,永远都没有穷尽,都给人带来莫大的痛苦。“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梁江淹《别赋》)好友相逢,不能长聚,心情自然是非常难受的。这感叹,就是对友人深情厚谊的表现。下面三句是从眼前所见之景来抒写别情,也可以说是对上面的感叹的具体说明。“今年花胜去年红”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今年的花比去年开得更加繁盛,看去更加鲜艳,当然希望同友人尽情观赏。说“花胜去年红”,足见去年作者曾同友人来观赏过此花,此与上片“当时”呼应,这里包含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也说明此别已经一年,这次是久别重逢。聚会这么不易,花又开得这么美好,本来应该多多观赏,然而友人就要离去,怎能不使人痛惜?这句写的是鲜艳繁盛的景色,表现的却是感伤的心情,正是“以乐景写哀”。末两句意为:明年这花还将比今年开得更加繁盛,可惜的是,自己和友人分居两地,天各一方,明年此时,不知同谁再来共赏此花啊!再进一步说,明年自己也可能已离开此地,更不知是谁来赏此花了。
把别情熔铸于赏花中,将三年的花加以比较,层层推进,以惜花写惜别,构思新颖,富有诗意,是篇中的绝妙之笔。而别情之重,亦即说明同友人的情谊之深。
此词笔致疏放,婉丽隽永,近人俞陛云称它“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浣溪沙
欧阳修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樽前!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丽质朴的语言,描写作者春日载舟颍州西湖上的所见所感。词的上片描摹明媚秀丽的春景和众多游人的欢娱,下片写作者画舫中宴饮的情况,着重抒情。整首词意境疏放清旷,婉曲蕴藉,意言外,别有意趣。
“堤上游人逐画船”,写所见之人:堤上踏青赏春的人随着画船行走。一个“逐”字,生动地道出了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喧嚣热闹的情形。“拍堤春水四垂天”,写所见之景:溶溶春水,碧波浩瀚,不断地拍打着堤岸;上空天幕四垂,远远望去,水天相接,广阔无垠。第三句“绿杨楼外出秋千”,写出了美景中人的活动。这句中的“出”字用得极妙。晁无咎说:“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王国维则说:“余谓此本于正中(冯延巳字)《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人间词话》卷上(“出”字突出了秋千和打秋千的人,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人们好象隐约听到了绿杨成荫的临水人家传出的笑语喧闹之声,仿佛看到了秋千上娇美的身影,这样就幽美的景色中,平添出一种盎然的生意。
“白发戴花君莫笑”,“白发”,词人自指。这样的老人头插鲜花,自己不感到可笑,也不怕别人见怪,俨然画出了他旷放不羁、乐而忘形的狂态。下句“六幺催拍盏频传”和上句对仗,但对得灵活,使人不觉。“六幺”即“绿腰”,曲调名。“拍”,歌的节拍。此句形象地写出画船上急管繁弦、乐声四起、频频举杯、觥筹交错的场面。歇拍“人生何处似樽前”,虽是议论,但它是作者感情的升华,写得凄怆沉郁,耐人品味。
●浣溪沙
欧阳修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泛舟颍州西湖、留连美好春光的情趣。
作者对湖面天光水色作了传神而准确的描绘,把握了云天阳光、花鸟游丝所蕴含的美的特质,并注入自己心灵深处的情感,创造出幽美的诗情画意。上片写湖面风光。首句写游客们乘坐着豪华的车子,驶过那装修着朱红栏杆的桥梁,来到西湖游赏春光,传达出一种喧腾热闹的气氛。第二句“溶溶春水浸春云”写湖水里映出了云的影子,云、水、天空都融一起了。溶溶,水盛貌。春水,言水之柔和;春云,言云之舒缓。一句之中,并列两个“春”字,这倒是名副其实的“加一倍写法”,目的就是把这个字突现出来。这句里的“浸”字也用得好,把映照说成浸泡,就等于把云的影子说成是真的云,通过这种“真实感”暗中透露出湖水的清澈程度来,从观察体验的错觉中描绘景物的状态。“碧琉璃滑净无尘”,用琉璃的光洁平滑来比喻西湖的水面,表现了湖面泛舟时轻快、畅适的心情,形象而有诗意。
下片写游兴未尽的留连之情。前两句是对偶句:“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这两句描写春物留人,人亦恋春,是全词的重点所。游丝,是春季里昆虫吐出来的细丝,随风飘舞花草树木之间,游丝本无情而有情,网住春光,留住游人。欧阳修却说游丝“萦醉客”,这既是游人赏春纵饮,也有游人被美景所也是“唤住”之意,与游丝萦客同。总的是说春色无多了,何不再流连些时,这正是“惜馀春”之意。明明是游人舍不得归去,却说成是游丝、啼鸟出主意挽留。把游丝、啼鸟说成颇通人性的灵物,这便是词体以婉曲写情的特别处。末句里的“日斜归去”四字,说明西湖景色美好,让人流连:“奈何春”三个字使得全词更显得精彩,它表达了作者郁积于心的留连惆怅之情。这首词的结尾,是用陡转直下的笔法揭示了游人内心深处的思维活动,表现了由欢快而悲凉这种两极转换的心理状态,故而能够取得含蓄蕴藉、余味不绝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抒发了作者对春光的深深眷恋。词中的春光,使读者联想到人生的青春、爱情、理想等一切美好的事物。它那深沉委婉的情思,那隽永蕴藉的意境,给读者以无尽的遐思。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生动的形象、清浅的语言,含蓄委婉、深沉细腻地表现了闺中思妇复杂的内心感受,是闺怨词中传诵千古的名作。
此词首句“深深深”三字,其用叠字之工,致使全词的景写得深,情写得深,由此而生深远之意境。
词人首先对女主人公的居处作了精心的描绘。“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两句,似乎是一组电影摇动镜头,由远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随着镜头所指,先是看到一丛丛杨柳从眼前移过。“杨柳堆烟”,说的是早晨杨柳笼上层层雾气的景象。着一“堆”字,则杨柳之密,雾气之浓,宛如一幅水墨画。随着这一丛丛杨柳过去,词人又把镜头摇向庭院,摇向帘幕。这帘幕不是一重,而是过了一重又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琐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曰“无重数”。“无重数”,即无数重。一句“无重数”,令人感到这座庭院简直是无比幽深。至此,作者用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宕开一笔,把视线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过笔来写道:“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词中女子正独处高楼,她的目光正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经常游冶的地方凝神远望。
词的上片着重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见到一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灵。词的下片着重写情,雨横风狂,催送着残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风雨无情,留春不住。于是她感到无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运同她一样的花上。这两句包含着无限的伤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王又华《古今词论》引)他的意思是说语言浑成与情意层深往往是难以兼具的,但欧词这两句却把它统一起来。这两句情感层次如下:第一层写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泪。见花落泪,对月伤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触。此刻女子正忆念走马章台(汉长安章台街,后世借以指游冶之处)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见,眼中唯有狂风暴雨中横遭摧残的花儿,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伤心泪下。第二层是写因泪而问花。泪因愁苦而致,势必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这个对象此刻已幻化为花,或者说花已幻化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着花儿痴情地发问。第三层是花儿一旁缄默,无言以对。紧接着词人写第四层:花儿不但不语,反而象故意抛舍她似地纷纷飞过秋千而去。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对她都报以冷漠,怎能不让人伤心!这种借客观景物的反应来烘托、反衬人物主观感情的写法,正是为了深化感情。词人一层一层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象竹笋有苞有节一样,自然生成,逐次展开,自然浑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
这首词意境深远。词中写景写情,而景与情又是那样的融合无间,浑然天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词人刻画意境也是有层次的。从环境来说,它是由外景到内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惨的色彩渲染孤独伤感的心情。从时间来说,上片是写浓雾弥漫的早晨,下片是写风狂雨暴的黄昏,由早及晚,逐次打开人物的心扉。过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评曰:“‘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唐宋词选释》)暮春时节,风雨黄昏;闭门深坐,情尤怛恻。个中意境,仿佛是诗,但诗不能写其貌;是画,但画不能传其神;唯有通过这种婉曲的词笔才能恰到好处地勾画出来。尤其是结句,近人王国维认为这是一种“有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也就是说,花儿含悲不语,反映了词中女子难言的苦痛;乱红飞过秋千,烘托了女子终鲜同情之侣、怅然若失的神态。而情思之绵邈,意境之深远,尤令人神往。
●阮郎归
欧阳修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
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栖”。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少妇因游春有感而忆所思的无可排遣之情。
首句点明时序:芳春过半,踏青游赏,戏罢秋千。由动境而归静境,写其季节天色之气氛,闺阁深居之感受,读来宛如亲历。
次句“风和闻马嘶”五字为一篇关键,虽用笔闲淡,不扬不厉,而造境传神,常人难及。“闻马嘶”之宝马振鬣长嘶,成为古人游春这一良辰美景之一种不可或缺的意象。时节已近暮春,青梅结子,小虽如豆,已过花时,柳尽舒青,如眉剪黛;而日长气暖,蝴蝶不知从何而至,翩翩于花间草际,好一幅闹春图画。“蝶蝶飞”以一动作点活了暮春之景。
过片“人家帘幕垂”极写静境。而“花露重,草烟低”,正与写静有关:花觉其露重欲滴,草见其烟伏不浮,正是极静之物境心境下。
“秋千”句是写静至精微处,再以动态一为衬染,然亦虚笔,而非实义。出秋千,写戏罢秋千,只觉慵困,解衣小憩,已是归来之后。既归画堂,忽有双燕,亦似春游方罢,相继归来。不说人归,只说燕归,以燕衬。人,物人一也,不可分辨。然而燕归来,可知天色近晚,由此一切动态,悉归静境。结以燕归,又遥与开篇马嘶相呼应。于是春景芳情,浑然莫辩。
●少年游
欧阳修
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借咏春草而赋别,抒写离别相思之情。词的上片写主人公凭栏远眺的感受,引出离别相思之苦,下片用一系列离别相思的典故,使离愁别绪进一步深化。全词以写意为主,全凭涵泳的意境取胜。
词从凭栏写入。“春”字点出季节,“独”字说明孤身一人。当春独立,人之了无意绪可知。“栏干十二”,着一“凭”字,表示凭遍了十二栏干。李清照词:“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点绛唇》)
辛弃疾词:“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倚遍”、“拍遍”,都是一种动作性的描绘。这里说栏干十二,一一凭遍,说明词中人物凭眺之久长、心情之焦切。这一句不只点出了时、地、人,还写了人物的处境、动作和情态。
“晴碧远连云”承上句凭栏所见,以“晴碧”着色,正面咏草。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晴则色明。“远连云”,是说芳草延伸,至目尽处与天相接。杜牧《江上偶见绝句》:“草色连云人去住。”可见此景确实关乎别情。
写景如画,亦有点染之法,即先点出中心物象,然后就其上下左右着意渲染之。“晴碧”句是“点”,“千里”两句为“染”。“千里万里”承“远连云”,从广阔的空间上加以渲染,极言春草的绵延无垠。“二月三月”应首句一个“春”字,从“草长”的时间上加以渲染,极言春草滋生之盛。“行色苦愁人”句将人、景绾合,结出不胜离别之苦的词旨,并开启了下片的抒情。“行色”总括“晴碧”三句,即指芳草连天之景这一远行的象征。这种景象伤离的愁人眼中看出,倍赠苦痛,因为引起了对远人的思念。
下片先用典来咏物抒情。“谢家池上”,指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这首诗是诗人有感于时序更迭、阳春初临而发,故曰“吟魄”。“江淹浦畔”,指江淹作《别赋》描摹各种类型的离别情态,其中直接写到春草的有“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为赋中又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所以欧词中出现“江淹浦”与“离魂”字面。接着“那堪”一句用景色的变换,将此种不堪离愁之苦的感情再翻进一层。“疏雨滴黄昏”,则是黄昏时分的雨中之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结拍”更特地忆王孙“,”更“与”那堪“呼应,由景入情,文意连贯而下。”忆王孙“本自”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至此,确知词之主人公是思妇无疑。她于当春之际,独上翠楼,无论艳阳晴空,还是疏雨黄昏,她总是别情依依,离梦缠绕。
宋词之由婉约到豪放,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欧公乃是这一过程中一位承先启后的人物。这一点,此词中有集中体现。从艺术上看,此词境界辽远阔大,语言质朴清新,与一般描写离别相思之苦的婉约词已有所区别。
●渔家傲
欧阳修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
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账。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欧阳修词作鉴赏
此词即景取譬,托物寓情,融写景、抒情、比兴于一体,以新颖活泼的民歌风味,以莲塘秋江为背景,歌咏水乡女子对爱情的追求与向往。
上片叙事。起二句写近日溪水涨满,情郎趁水涨驾船相访。男女主人公隔溪而居,平常大约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所以要趁水涨相访。说“几度”,正见双方相爱之深;说“偷相访”,则其为秘密相爱可知。这涨满的溪水,既是双方会面的便利条件,也似乎象征着双方涨满的情愫。“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红斗帐,是一种红色的圆顶小帐,古诗词中经常联系着男女的好合。采莲船很小,一般仅容一人,说“难开红斗帐”自是实情。无计向,即没奈何、没办法。合欢,指并蒂而开的莲花。这三句写不得好合的惆怅,说“难”,说“无计”,说“空”,重叠反复,见惆怅之深重。特别是最后一句,物我对照,将男女主人公对影伤神的情态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下片抒情,紧扣秋江红莲的现境设喻写情。红菡萏,即红莲花。面对秋江中因浪随风曳生姿的红莲,女主人公不禁产生这样的痴想:希望自己化身为眼前那艳丽的芙蓉,年年岁岁托身于秋江之上;更希望情郎化身为花底的轻浪,与红莲紧密相依,没有障隔,雨丝风浪中长相厮伴。用“红菡萏”和“花底浪”来比喻情人间亲密相依的关系,比得奇巧妙合,堪称作者一大创造。
王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琪」字君玉,华阳(今四川双流)人,王珪从兄。进士及第,曾任江都主簿。天圣三年(1025)上时务十事,仁宗嘉之,命试学士院,授大理评事、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知制诰。嘉祐中,守平江府。数临东南诸州,政尚简静。以礼部侍郎致仕,年七十二卒。《宋史》附传王珪。著有《谪仙长短句》,已佚。《全宋词》录其词十一首。
●望江南
王琪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
圆缺几时休。
星汉迥,风露入新秋。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上共悠悠。
王琪词作鉴赏
王琪的这首咏月词,借景抒怀,托物言情:夜月的圆缺不休,象征人事的聚散无常;嫦娥的形象寄寓深沉而痛切的离愁,写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全词写景生动,体物精微,意境悠远,含蓄蕴藉。
起句“江南月,清夜满西楼”,写一个天朗气清的秋夜,明亮的月光洒满了西楼。“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月升月落,月圆月缺,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上句写天上月,云堆散开之时,圆月如冰鉴(镜)高悬天宇;下句写江中月,浪花绽放深处,缺月似玉钩沉落江心。前句“鉴”写月圆,后句“钩”写月缺:“冰吐鉴”、“玉沉钩”,句式新颖别致。本应是“冰鉴”、“玉钩”为词,作者以动词“吐”、“沉”隔开名词词组“冰鉴”、“玉钩”,这样冰、玉状月色的皎洁;鉴、钩描明月的形态,不仅句式有顿挫峭拨之妙,而且词意上也颇具匠心。上片结句“圆缺几时休”,既承接收拢了前两句,又以月圆月缺何时了的感慨,十分自然地开启了下片。
下片首句“星汉迥,风露入新秋”,写斗转星移,银河迢迢,不觉又是金风玉露的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月中丹桂四时不谢,虽然它不会因秋而凋零;但月中嫦娥离群索居,无休止的孤寂的生活中,肯定体验到了离别的痛苦。素娥,嫦娥之别称。丹桂,神话传说月中有桂树,高五百丈,斫之,树创随合(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结句“天上共悠悠”,道出了人间离人和天上嫦娥,都为月缺人分离、月圆人未圆而黯然神伤。悠悠,忧思绵远的样子。一个“共”字,收到了“一石击双鸟”的艺术效果。
这首咏月词,留给读者的回味是深长悠远的。那清丽潇洒、简约含蓄的风致,确乎是人们难以忘怀的。
解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解昉」生卒年和字里不祥。曾任苏州司理。存词二首。
●永遇乐·春情
解昉
风暖莺娇,露浓花重,天气和煦。
院落烟收,垂杨舞困,无奈推金缕。
谁家巧纵,青楼弦管,惹起梦云情绪。
′当时、纹衾粲枕,未尝暂孤鸳侣。
芳菲易老,故人难聚,到此翻成轻误。
阆苑仙遥,蛮笺纵写,何计传深诉。
青山绿水,古今长,惟有旧欢何处。
空赢得、斜阳暮草,淡烟细雨。
解昉词作鉴赏
此词通篇抒写春日情思,流露出作者对逝去的爱情的回忆、留恋,对理想的不能实现的伤感、悲叹。
上片前六句总写一派大好春光。“风暖莺娇,露浓花重,天气和煦”,写纵目所见景色:春风吹暖,莺啼宛转,百花带露,滴红流翠,一派生机。“院落烟收,垂杨舞困,无奈堆金缕”,写眼下庭院中的又一番春意:院墙下、树丛中的晨雾被和煦的阳光驱散,垂柳随风起舞已觉困乏,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歇,一树树柳条,就象一堆堆金色的丝绦。这里所写的也不过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之意,但经作者这样重彩铺陈,大有使人身临其境之感。尤其是将垂柳人格化,既显现了它的动态美,又描写了它的静态美,真可谓动静得宜,婀娜多姿,把柳写活了。“谁家巧纵,青楼弦管,惹起梦云情绪”,说的是正赏春色的时候,不知哪家歌楼妓馆发出了弦管之声,传入耳鼓,惹起了自己的相思之情。“梦云”用《高唐赋》楚王梦朝云事。这是从赏春到感旧的一个过渡,也暗示出他往日的情人是一个青楼歌女。“忆当时、纹衾粲枕,未尝暂孤鸳侣”,即转入对往日爱情生活的回忆:想当初,两人曾是那么形影不离,从未单枕独倚,孤衾独眠。
下片回忆的基础上抒发自己的追悔、思念和悲苦之情。“芳菲易老,故人难聚,到此翻成轻误”,意思是说当年为了仕途前程什么的而暂时分了手。哪知道世事无常,青春易逝,两人难以见面,此刻才意识到当时不该轻率地分离,以致铸成终身的遗恨。“阆苑仙遥,蛮笺纵写,何计传深诉”,接着写两人天各一方,音信难通。阆苑,即阆风之苑;阆风是传说中位于昆仑之巅的一座仙山,一般概指仙人所居之境。蛮笺,是唐时四川地区所产的一种彩色纸,相当珍贵。这里巧用典故,说那个地方、那个人都已离我十万八千里,我纵使用珍贵的彩色信笺倾诉我的深情,可又靠什么传递呢?“青山绿水,古今长,惟有旧欢何处”,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慨,盖谓山水长存,而欢乐不再。“空赢得、斜阳暮草,淡烟细雨”,眼前所得到的只是一片黯淡与迷惘、寂寞与痛苦。斜阳暮草,淡烟细雨,是缘情造景,化不可描摹之情为可见可感之景,以此收结,余韵不尽。
此词先安排一个春日融融的背景,不仅自然,而且与后面有着某种比衬作用。大自然的春天去了又回,而伤心人心中的春天却一去不返;大自然是如此的喧闹,而断肠人心中却是如此冷寂。有此种对比,自然会增加感情的强度与力度。另外,词还充分利用景物的表情作用,如以青山绿水的长,反衬自身的旧欢不再;以斜阳烟雨的黯淡迷蒙,隐喻愁恨的无边无际,从而以有形的景物来体现无形的思绪,作者的感情自然鲜明可感,而且富有余味。
韩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韩琦(1008-1075)字稚圭,自号赣叟,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天圣进士。初授将作监丞,历枢密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与范仲淹共同防御西夏,名重一时,时称“韩范”。嘉祐元年(1056),任枢密使;三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英宗嗣位,拜右仆射,封魏国公。神宗立,拜司空兼侍中,出知相州、大名府等地。熙宁八年卒,年六十八。谥忠献。《宋史》有传。著有《安阳集》五十卷。《全宋词》录其词四首。
●点绛唇
韩琦
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
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愁?
愁无际。
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
韩琦词作鉴赏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载:“韩魏公晚年镇北州,一日病起,作《点绛唇》小词。”由此可知,此词是作者北镇大名等地时,病起观景而作。词中抒发了作者病体初愈、徘徊香径时,悼惜春残花落、感伤年华流逝的惘怅和哀愁。“病起”句,直言作者病体初愈,精神不振。“画堂”句,不仅点出了暮春的节候特征,而且亦花亦人,花人兼写:“憔悴”,既是写凋谢的花,也是写老病的人;人因“病起恹恹”,而觉得花也憔悴;而花的凋谢也更增加了病人心理上的“恹恹”。“乱红”两句,紧承“画堂”句,进一步描绘物象,渲染气氛。有“画堂花谢”,即有“乱红飘砌”。“砌”应“画堂”,“乱红”应“花谢”,连环相扣,正是作者用笔缜密之处。“滴尽胭脂泪”,则情浓意切,极尽渲染之能事。“胭脂泪”,形象地描绘“乱红”的飘坠,赋予落花以伤感的人情,同地也包含了作者自己的伤感。
词的上片,情景交融,辞意凄婉。下片转入怀人念远。“惆怅”两句,言前春人去,无人花前共醉,只有“惆怅”而已。“惆怅”之至,转而为“愁”,愁且“无际”,足见其怀人之深。最后两句,更以特出之笔,抒发此情。“武陵回睇”,即“回睇武陵”,回睇,转眼而望。“武陵”,由结句的“波空翠”看,应是指《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溪。作者可能是由眼前的“乱红飘砌”而联想到“落英缤纷”的武陵溪,而那里正是驻春藏人的好地方。但这里并非是实指,而是借以代指所怀念的人留连之地。不过,人远方,虽凝睇翘首,终是怀而不见,望中徒有翠波而已。“空”字传神,极能表现作者那种怅惘、空虚的心情。
由落花而伤春,由伤春而怀人,暗寄时事身世之慨,全词闲笔婉妙,深情幽韵,若不能自胜。这种情调与政治舞台上刚毅英伟、喜怒不见于色的韩琦绝不相类。盖因词之初起,便以抒情为上,《花间》之后,便形成了婉约的传统,韩琦生活的那个时代,词还没有突破这个传统。
杜安世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杜安世」京兆(今陕西西安)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载《杜寿域词》一卷,谓“京兆杜安世撰,未详其人,词亦不工”;列于张先后、欧阳修前。黄昇《花庵词选》云:字安世,名寿域。有陆贻典校本《杜寿域词》。与《四库总目提要》卷二OO谓其词“往往失之浅俗,字句尤多凑泊”。
●菩萨蛮
杜安世
游丝欲堕还重上,春残日永人相望。
花共燕争飞,青梅细雨枝。
离愁终未解,忘了依前。
拟待不寻思,则眠梦见伊。
杜安世词作鉴赏
这首闺怨词抓住具有特征性的事物,含蓄委婉,独具特色。
起笔“游丝欲堕还重上”,词人就抓住空中飘摇不定的“游丝”来大做文章,是颇具匠心的。“游丝”,也就是“睛丝”、“飞丝”、“烟丝”,是一种虫类吐出的极细的丝缕,飘浮空气之中,如果天气睛朗,阳光璀灿,有时还可发现这种“游丝”空中闪着水晶般透明的耀眼的光泽。作者通过这一细微的事物反映出痴情少女内心的微妙的波动,反映出这位少女对春天、对青春和对生活的热爱。此词“游丝”一句,含蓄曲折,一语双关。它表面上似写景,实际却写少女的心境,用的是“谐音隐语”手法。词里“游丝”,正是有意与“相思”的“思”字双关。这一句形象地说明,少女的相思之情跟天上飘飞不定的“游丝”一样,一忽儿,象是要坠落下来;一忽儿,又扶摇直上。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也因此卷起了感情的涟漪。这不仅增强了词的韵味,同时它还把词中的景、事、情串接一起,使全词意境和谐完整。
第二句:“春残日永人相望”。说此情况下,“相望”的时间也随之增长了。“春残”,点明季节,春归而人未归。“日永”,白昼廷长。“花共燕争飞,青梅细雨枝”二句是对“春残”的补充,同时,它又是“人相望”的必然结果。虽然这位少女“相望”的是“人”,但因“人”千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及,她所能见到的便只能是落红伴着双飞的紫燕纷纷飘坠,是被雨滋润过的梅枝上的青青梅子。这两句还兼有映衬与象征作用。花落春归,燕已飞回,而人却杳无归期。
过片“离愁”二字,很自然地成为上下片转折过渡的关键,并具有画龙点睛的妙用。“离愁”与“游丝”上下呼应。“离愁”因有“游丝”的映衬而显得鲜明具体,“游丝”以“离愁”为内涵愈加显得充实。因之,即使相望很久,都未能冲淡她的“离愁”,故曰“终未解”。不仅如此,词人还补足一句:“忘了依前。”“忘了”二字之下省略了一个宾语,即末句的“伊”。即使你想方设法去忘却他,可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清清楚楚地再现于你的眼前,再现于你的心头。
接着又写了两句:“拟待不寻思,刚眠梦见伊。”以申明此意。“不寻思”即“忘了”,“梦见伊”即“依前”。作者不是正面表达她渴望与所思之人梦中相会,而是以“拟待不寻思”先跌一笔,再以“刚眠梦见伊”点出正意,来一个否定之否定,运笔新奇,因而就更引人入胜。
这首词格调清新自然,情真意切,运思手法颇得民歌风韵,有语浅而意深之妙。
●卜算子
杜安世
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
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
试问缘何事?
不语如痴醉。
我亦情多不忍闻。
怕和我、成憔悴。
杜安世词作鉴赏
这首词类白居易之《琵琶行》,写的是作者闻歌伤怀之感。
上片写歌女的演唱,相当于白诗对琵琶女演奏的叙写。“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一曲歌而能具千重意,想必亦能说尽胸中无限事;而这“无限事”又必非乐事,当是平生种种不得意之恨事。这是从后二句中“恨”“泪”等字可得而知的。首二句巧妙地运用了对仗加顶真的修辞,比较一般的“流水对”更见跌宕多姿,对于歌唱本身亦有模似效用。“才欲歌时泪已流”一句乃倒折一笔,意即“未成曲调先有情”。
“恨应更、多于泪”,又翻进一笔,突出歌中苦恨之多。白居易诗对音乐本身的高低、疾徐、滑涩、断连等等,有极为详尽的描摹形容。而此词抓住歌者形态特点层层推进,启发读者去想象那歌声的悲苦与宛转。
“试问缘何事?不语如痴醉”,对歌女的悲凄身世作了暗示,相当于琵琶女放拨沉吟、自道辛酸的大段文字。但白诗中的详尽的直白,此完全作了暗示的处理。当听者为动听的演唱感染,希望进一步了解歌者身世时,她却“不语如痴醉”。这样写大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
末三句写词人由此产生同情并勾起自我感伤,相当于白居易对琵琶女的自我表白。但此词却只说“我亦情多不忍闻”,好象是说歌女不语也罢,只怕我还受不了呢。由此可知,这里亦有一种同病相怜、物伤其类的感情,因此以至于“怕和我、成憔悴”。
和白居易《琵琶行》不同的是,这首词善抒情,妙悬念的设置,化实为虚,得其空灵。同时,此词运笔颇饶顿挫,上片用递进写法,下片则一波三折,读来引人入胜。
●鹤冲天
杜安世
清明天气,永日愁如醉。
台榭绿阴浓,薰风细。
燕子巢方就,盆池小,新荷蔽。
恰是逍遥际。
单夹衣裳,半笼软玉肌体。
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
窗外数修篁,寒相倚。
有个关心处,难相见,空凝睇。
行坐深闺里,懒更妆梳,自知新来憔悴。
杜安世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北宋前期词人杜安世的作品,词风与柳永相近,长铺叙,少粉饰,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
上片重点铺叙居住的环境和时序景致,也写出了环境中的人物。“清明天气,永日愁如醉”,点出人物清明天气中的感受。清明是春分之后的一个节令,此时已入暮春,梅、杏、桃等花相继调谢,最容易引起思妇离人的愁怀。“愁如醉”,兼状愁人的内心感受和外表现。愁绪袭来,内心模模糊糊,外表则显现为表情呆滞。愁人是容易感到日长的,何况清明之后,白昼又确实是逐渐地长了起来,故曰“永日愁如醉”。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描写闺人所居住的环境。“台榭绿阴浓”至“新荷蔽”数句,活画出一幅春末夏初的园林美景。暖风轻拂;台榭的周围,绿树成荫;归来的燕子,新巢已经筑成;小小的池塘,长满了青青的荷叶。如此美景,“恰是逍遥际”,作者认为正是优游自地赏玩景物的好时光!但是却只“单夹衣裳,半笼软玉肌体。”词的抒情女主人公,一位肌肤柔软洁白的佳人披着件薄薄的夹衣,呆呆地站立那里。“半笼”两字,见出她披衣时的漫不经心;而开头“永日愁如醉”句已作了提示,这里作一呼应,写出她神情呆滞之状。另外,此处作者把写人和写景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优美的环境,衬托着美丽的闺人,恍如绿叶丛中簇拥着牡丹,相得益彰;同时环境和人物又构成了反衬:景物自佳而人物自愁,节奏并不协调,于是更显出了人物的愁绪之重。
下片着重写闺人的幽怨情怀和憔悴情态,但却从景物写起:“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这是以“红绡”比石榴花之红以状其美。石榴夏季开花,花常呈橙红色,故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诗云:“石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以红色的织物比石榴花,大概就从这里开始,作者看来是受到过白诗的启发的;其后苏东坡也有“石榴半吐红巾蹙”(《虞美人》)之句。文学上的继承借鉴而又有所变化,就是如此。这两句是继续写园林美景,词意更见错综。
“窗外数修篁”两句,是实写,也是虚写。实写就是女主人公的窗外大概真的有几竿修竹;因为中国的园林中,竹子是必不可少的。虚写就是她并不一定真的去相倚;这里用了杜甫《佳人》诗中的意境:“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说明她也具有自怜幽独的怀抱而已。这两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人,其作用是从写景过渡到写人,而且本身已具有丰富的幽怨内涵。
紧接着上面两句,作者揭示了女主人公心灵幽怨满怀、行动呆滞,是因为“有个关心处,难相见,空凝睇。”意即有一个她关心的人,却难以相见,只能白白地盼望。这行文上是水到渠成的一笔,对女主人公的情怀、表现那么多,其原因也该有一个交代了。
结语三句:“行坐深闺里,懒更妆梳,自知新来憔悴。”是对女主人公情态的进一步刻画,也是对这个人物形象的补足性刻画。她深闺里行坐不安,形容憔悴,没有什么心思去梳妆打扮。经过了最后这几句的进一步刻画,一位因怀念远人而憔悴幽怨的闺中少妇的形象,呼之欲出了。
这首词,前片着重写景,后片着重写人,但又紧紧围绕着一个中心,即闺怨。这样,词的气脉就一气贯串,不枝不蔓,人物形象也渐趋完满。
李师中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师中(1013-1078)字诚之,楚丘(今山东曹县)人,徙居郓(今山东郓城)。年十五,即上书议论时政,由是知名。后中进士。累官提点广西刑狱,摄帅事。熙宁初,历河东转运使,知秦州、舒州、瀛州。后为吕惠卿所排,贬和州团练副使安置。元丰元年卒,年六十六。《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词存《菩萨蛮》一首。
●菩萨蛮
李师中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
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
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李师中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词人岭南卸任之时。全词景色清丽,感情深挚,意境深远。
词为“题别”而作,通篇围绕一个“别”字做文章。上片起句写临别前情景。词人将要离开广西了,黎明之前子规鸟就不住地啼呜,把他从梦中唤醒。他举头看看窗外,一弯残月高挂西天,好象是被子规啼破了似的。这一句写出了早起之景、临别之时第、归去之思和离别之情。乍看上去,出语自然;细细吟味,含意无穷。第二句写词人乘着华丽的官船将要出发,虽为写实,但实中带虚,所谓“晓载笙歌”者,乃是以“笙歌”兼指吹奏笙歌的乐妓,用语甚美,耐人寻味。三、四两句尤为入妙。画船清澈的江中从容而行,只见两岸荔枝,娇红欲滴;蒙蒙烟雨,笼罩万家。这完全是画境,同时也是诗境,读之令人陶醉。
过片二句写别情。佳人,谓画船中乐妓。这里不仅补足“笙歌”一词之意,而且进一步发抒离思。一位清正的地方官将要离任了,佳人也无法挽留,与词人相对而泣,滚滚热泪,湿透罗衣。这里让佳人把惜别的泪水倾泻出来,虽不够含蓄,但热烈真诚。
结尾二句,系预想别后情景,对不可能继续通信表示耽心。“岭南无雁飞”,据陆佃《埤雅》云,雁飞不过衡阳,因南地极燠。广西岭南,故鸿雁更难飞到。此处运用鸿雁传书的典故,符合当地特点,显得十分妥贴。
此词妙选词炼字、首句“子规啼破城楼月”中的“破”字便是范例。子规、城楼、月,本是三个互不相干的概念,然着一“破”字,遂连成一体,形成浑一的境界。
蔡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蔡挺(1014-1079)字子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景祐元年(1034)进士,官至直龙图阁,知庆州,屡拒西夏犯边。神宗即位,加天章阁待制,知渭州。治军有方,甲兵整习,常若寇至。熙宋五年(1072),拜枢密副使,元丰二年卒,年六十六,谥敏肃。《宋史》、《东都事略》有传。《宋史》本传称挺“渭久,郁郁不自聊,寓意词曲,有‘玉关人老’之叹”。魏泰《东轩笔录》卷六称其词“盛传都下”。
●喜迁莺
蔡挺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
塞垣乐,尽橐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
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蔡挺词作鉴赏
这首《喜迁莺》慷慨雄豪,是作者人品与词品的绝妙象喻。《宋史》本传说蔡挺“渭久,郁郁不自聊,寓意词曲,有‘玉关人老’之叹”。全词以边塞生活为主体,昂扬向上的主调中,也流露出了一缕淡淡的忧愁。
上片从平淡处入手,以边塞秋景自然引起。此处的景物都是虚写,旨渲染塞上所特有的荒寒寂寥。“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三句,从静态的方面来摹写。边塞秋晓,霜空无际,冷气袭人。步出帐外,只见晓色中隐约可见的故垒和低压的黄云下那随风曳的枯草衰蓬。继之而下的“汉马嘶风,边鸿叫月”两句是从动态的方面着笔。通过“叫”字与“嘶”字对举,把边塞的风貌活生生地展示眼前。“陇上铁衣寒早”一句,以“陇上”和“寒早”
与前面的秋景相应和,同时自然地以“铁衣”二字引出戌边上卒。因此,这之后便以“剑歌骑曲悲壮”直接叙写守边少年慷慨报国的豪情。“尽道君恩须报”一句顺势而下,豪侠之气冲纸而出。而当时仁宗皇帝对戍边士卒也能体恤。据《宋史。仁宗本纪》载,庆历二年冬,诏恤将校阵亡,其妻女无依者养之宫中;四年六月,诏诸军因战伤废停不能自存及死事之家孤老,月给米人三斗;五年三月,诏边兵第赐缗钱。朝廷如此,将士们自然会舍生忘死加以报效,因此他们的情绪是积极向上的。于是,作者吟出“塞垣乐,尽橐鞬锦领,山西年少”这样有激情、有气势的词句。橐鞬是装甲胄、弓箭的袋子,锦领指战袍。这里是说衣甲鲜明的少年将士深觉从军守边之乐。因何特指山西?这是暗用《汉书。赵充国传赞》“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的成语。山西,指华山或太行山以西地区。上片由写景到写人,情绪则由低抑到高昂。
下片“谈笔”二字须与“刁斗静”相连理解,才能得其真意,这不是一般生活中的谈笑,而是说从容镇定之间就把边事平定了。当然,就宋与西夏之间的当时局势说,还只是做到了紧守边关,保得边境无事。“刁斗静”是说夜间不必击刁斗以警戒:“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也是这个意思。唐代边塞烽火台每夜放烟一炬,称为“平安火”。这几句一方面写出了当时的大好形势,另一方面对前面表现出来的昂扬士气做了一个不露痕迹的补充收结。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这几句是说朝廷采取守边的策略,对化外之民,想用仁义去感化他们,不用武力去镇压,等待他们自己来归顺。这三句又为后面的两句作好铺垫。“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二句,一反前情,忽作悲愁之语。其实,这正是词人“渭久,郁郁不自聊”的结果。由于作者后半生多穷荒边塞,且多属太平时期,因此,他自然会生出岁晚难归、年华空逝的叹息。
全词以“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作结,对前面表露出的两种不同情绪都起到了回应的作用。一方面,因为边境平静,使得少年壮士有此“金樽频倒”的豪情。另一方面,这又是作者因归去无望,暂且把酒自宽的情绪。
这首边塞词气势昂扬,因有作者经历为本,其豪情则更为真切感人。
司马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号迂夫,晚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宝元元年(1038)进士,签判武成军,累迁大理寺丞、起居舍人。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之中知谏院。神宗初,官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反对与王安石变法,出知永兴军,判西京御史台。后闲居洛阳,专修《资治通鉴》。哲宗立,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相位八月而卒,年六十八,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宋史》有传。其著作主要有《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另有《司马文正公集》八十卷。词存三首,均写艳情。
●西江月
司马光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司马光词作鉴赏
司马光不以词作著名。然而,北宋词风甚盛之时,一些名臣如韩缜、韩琦、范仲淹都能事业之余写出很好的词,司马光也不例外。他的词作不多,今天遗留下来的只有三首,多系风情之作。其词不加虚饰,直抒胸臆,继承了“国风好色”、“《小雅》怨悱”的优良传统。此词中的“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即是写情的佳句。这说明,司马光并非假道学,而能表达真率的感情。
上片写宴会所遇舞妓的美姿,下片写对她的恋情,开头两句,写出这个姑娘不同寻常:她并不浓妆艳抹,刻意修饰,只是松松地换成了一个云髻,薄薄地搽了点铅粉。次两句写出她的舞姿:青烟翠雾般的罗衣,笼罩着她的轻盈的体态,象柳絮游丝那样和柔纤丽而飘忽无定。下阕的头两句陡然转到对这个姑娘的情上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上句谓见后反惹相思,不如当时不见;下句谓人还是无情的好,无情即不会为情而痛苦。以理语反衬出这位姑娘色艺之可爱,惹人情思。最后两句写席散酒醒之后的追思与怅惘。
这首小令只幅之内把惊艳、钟情到追念的全过程都反映出来,而又能含蓄不尽,给人们留下想象的余地,写法别致。它不从正面描写那个姑娘长得多么美,只是从发髻上、脸粉上,略加点染就勾勒出一个淡雅绝俗的美人形象;然后又体态上、舞姿上加以渲染:“飞絮游丝无定”,连用两个比喻把她的轻歌曼舞的神态表现出来。而这首词写得最精彩的还是歇拍两句。当他即席动情之后,从醉中醒了过来,又月斜人静的时候,种种复杂的感受都尽括“深院月斜人静”这一景语中,达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
从结构上说,词的上片写其人其境,营造出惝恍飘忽,扑朔迷离的意境,下片写自己的感受,性灵流露,雅而不俗,余味深长。全词造句自然,意不晦涩,语不雕琢,随手写来,妥贴停匀,足见司马光作词虽为余技,却也显示出学识之厚与感情之富。
●阮郎归
司马光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霜殷。
匆匆整棹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司马光词作鉴赏
《阮郎归》又名《宴桃源》、《醉桃源》、《碧桃春》等,此词咏其本意。典出汉刘晨、阮肇遇仙之事,此调常用来写冶游、艳遇,这首词也是如此。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写一叶渔舟,于无意间进入春山仙境,领略到与人世间不同的悠闲岁月。“容易”,轻易。其所以能轻易地进入仙境,正表示有某种因缘使然。“春山”,则暗示山中花事繁闹,春景宜人,刘、阮故事中也有“气候草木常是春时”的描述。这两句流露出初入仙境时一种意外的欣喜和新奇的感受。“绮窗纱幌映朱颜”,绮窗,雕花的窗户。纱幌,薄纱窗帘。朱颜,指年轻美貌的女子。作者不正面写女子的姿容,而透过玲珑的雕花窗和掩映的薄窗纱剪出她的倩影,用笔空灵,缥缈若仙。紧接一句“相逢醉梦间”,则承上句蒙胧恍惚之境,写艳遇的心理,面对天仙般的女子,只觉得醺醺如醉,忽忽如梦,不知是真还是幻。
过片“松露冷,海霞殷”二句,以松间夜露和海上朝霞,写山中晨昏景色的变化,暗示时序推移,离别之时将至。写景静中有动,且为下句“匆匆整棹还”暗中过渡。整理舟船,匆匆欲归,是写尘心未泯,仙缘已尽。但也可以另作一解,即所谓“欢愉之日苦短”,感到欢会未久,却匆匆就要归去,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惋惜和追迹之情。“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慨叹别后桃源路渺,无从相见了。寂寂落光,潺潺流水,回应开头春山渔舟,表示时移境换,且暗喻前情已如水流花落,一去不返。
这首小词风格婉丽,见出一代名臣司马光的别样情怀。
韩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韩缜(1019-1097)字玉汝,原籍灵寿(今属河北)人,徙雍丘(今河南杞县)。韩绛、韩维之弟。庆历进士。英宗时任淮南转运使,神宗时曾知枢密院事。哲宗立,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罢知颍昌府。绍圣四年卒,年七十九,谥庄敏,封崇国公。《宋史》、《东都事略》有传。《全宋词》录其词一首。
●凤萧吟
韩缜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
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
长行长眼,更重重、远水孤云。
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
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
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
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韩缜词作鉴赏
此词借咏芳草以寄托别离情绪。全词以芳草为中心,尽管字面上没有“草”的字眼,而“连绵无际”、“陌上”、“珠露”、“长亭”、“王孙”、“池塘”、“绿妒”、“香茵”、“芳意”、“绿野”等词,无一不写草,所以离情也处处由芳草带出。词中表现上用了正比和反比手法,即描写芳草越繁华茂盛,带出的离愁越浓越沉重;描写芳草越生机勃勃,反映主人公的心绪越萧瑟悲凉。
起首二句先从游子远归即赋别离说起。春风如醉,香气似熏;陌上相会,情意绵绵,此处系用江淹《别赋》句意:“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遗憾的是游子来去匆匆,才相会又将赋别离,惜别者的眼中,那连绵不断的碧草,似乎深锁着无限离愁,使人触景伤情。接着“绣帏”三句,形容游子归来以后旋即匆匆离去。这里主要点出深闺思妇垂泪泣送的形象,同时还体现出露滴如珠泪的碧草之神,所谓“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别赋》)真是深闺念远,南浦伤别,可以说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此处用拟人手法将碧草化作多情之人,亦似为离别而垂泣,如此以来化静为动,增添了伤离的黯然气氛。
“长行”两句,将镜头从深闺转到旅途中的游子经历。他行行重行行,不见伊人倩影,但见遍地芳草,远接重重云水,这里以云水衬出春野绿意。一“孤”字暗示了睹草思人的情怀。下面随即折回描写思妇形象,“但望极”两句,是写她独上危楼、极目天际,但见一片碧色,却望不到游子的身影。此处即用“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意,道出了思妇空自怅望的别恨。
下片“销魂”三句,是回忆当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本为谢灵运的名句,词人忆及昔日同游池畔,旋赋别离,句中不仅深有沧桑之感,而且也没有离题。记得那时她姗姗而行,罗裙轻拂,使绿草也不禁生妒;这是反用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词意,以绿草妒忌罗裙之碧色,来衬托出伊人之明媚可爱,从而由草及人,更增添了对她的怀念之情。“恁时”三句,仍是回忆。“恁时”即“那时”,连上“曾行处、绿妒轻裙”时事。他轻携素手,絮飞花乱的暮春季节里,漫步于如茵绿草之间。而眼前的如茵绿草,又使他兴起无限感喟。“朱颜”两句,从刘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化出,时光流逝,人事已非,相逢不知何日。自己年华已经渐老,只有芳草却是春风吹过而新绿又生。结末呼应上文,愿人们毋须触景伤情,当春回大地、绿满田野之时,可以放怀宴游,到那时可不要辜负了青春好时光。这首词妙巧用拟人手法,把点点离愁都化作可感之物。全词颇具空灵之美。
阮逸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阮逸女」阮逸,字天隐,建州建阳(今属福建)人。天圣五年(1027)进士。景祐二年(1035),典乐事。庆历中,以诗得罪,除名贬窜远州。皇祐中,特迁户部员外郎。与胡瑗合著有《皇祐新乐图记》。
其女事迹不详,词存一首。
●花心动·春词
阮逸女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
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
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
此恨无人共说。
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
强整绣衾,独掩朱扉,枕簟为谁铺设。
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
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泪。
阮逸女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闺妇春恨词。
上片写少妇花香鸟语的初春景色中所生发的无限春愁。“仙苑春浓三句,将一幅春花初绽的画面,展现人们的眼前。小桃是桃花的一个品种,上元前后即开花,妆点着浓郁的春意,一枝枝花光彩照人,含露欲滴,正是已堪攀折的小桃,震颤了抒情女主人公的情弦,使她产生了缠绵悱恻的情思。”乍雨乍晴“三句,既是眼前景,又回映当年事。这样的”赏花时节“,她们曾经徘徊花径柳下,互诉衷曲,互相祝愿,而现却是桃花依旧,故人千里,自然是难以为怀的。偏偏那无力的东风,曳着花台月榭的垂柳;柳浪深处,传来了”幽禽“的软语,使她感到更加难以为情。”断魂远“以下的结语,自然而有神韵,是上文蓄势的结果。”翠径“,是芳草杂花丛生的小径。小桃依旧,幽禽如故,而往日的芳踪,当年的旧梦,已不可复寻,怎不让人愁肠百结!真是一步一态,一态一变,丽情密藻,尽态极妍,构成了美丽的画面,组成了丰富的内容。
下片写少妇独处深闺,幽梦难寻,灯尽梦回,更觉寂寞难堪。过片“此恨无人共说”,紧承“顿成愁结”。“此恨”是指春色恼人,幽禽调舌,引起她的千种幽情、百端离恨。黄昏是离人最难为怀的,它是“倦鸟归巢”的时候,也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所以历来的词人往往以黄昏为背景,来描写少妇的哀怨。此处,写少妇立尽了黄昏,而游子犹天涯,使得她不得不怀着绝望的心情去“强整绣衾,独掩朱扉”,一想到眼前的形单影只,枕冷簟寒,便又心灰意冷起来,发出到底“为谁铺设”的怨语。一句话,把这个少妇刹那间的矛盾心情充分揭示了出来。那漫漫的长夜、那声声的更鼓,从远处传到了她的耳中,惊醒了她片时的春梦。她打开惺忪的睡眼,只见碧纱窗下,乍明乍灭的残灯那里眨眼。这个凄凉的夜、孤寂的夜,使人感到“春色迷人恨更赊”。“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结句情景交融,余味无穷,让抒情主人公的丝丝哀愁,缕缕离恨,这隐约凄迷的景色中流露出来,比起一般的直抒胸臆,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全词用铺叙的手法,从寻梦到梦回,层层敷衍,节节转换,情景交融,刻画入微,把写景、叙事、抒情打成一片,而又前后呼应,段落分明,成功地反映了一个少妇独处深闺的寂寞心情,是长调中富有韵味的佳作。
王安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西)人。庆历二年(1042)进士,授签书淮南判官。仁宗嘉祐三年(1058),入为三司度支判官,上书仁宗,提倡变法。神宗即位,任翰林学士兼侍讲,再次上书,力主革新。熙宁二年(1069),拜参知政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主持变法,积极推行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等新法。次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年,出知江宁府。八年,再相,次年复罢。十年(1077)封舒国公。元丰二年(1079),复拜尚书左仆射,改封荆国公。晚年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城外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赠太傅。绍圣中,谥文。崇宁三年(1104),追封舒王。《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自少博极群书,工诗擅文,有《临川先生集》一百卷,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全宋词》用《彊村丛书》本《临川先生歌曲》增补,凡二十九首。
●菩萨蛮
王安石
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
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
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王安石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晚年隐居江宁半山之作。《能改斋漫录》云:“王荆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入功德水作小港,其中叠石作桥,为集句填菩萨蛮。”全篇用前人诗句杂缀成词,使之如出己口,真正为自己表情达意服务,叙写自己的闲适生活与故作放达的情怀。
开首“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二句明白地表示自己目前的生活环境与身份。往昔重楼飞檐、雕栏画栋的官宦居处换成了筑篱为墙,结草作舍的水边茅屋;如今窄衫短帽的闲人装束取代了过去的冠带蟒服。作者从九重宸阙的丹墀前来到了水边桥畔的垂杨里。对于这种遭际的变化,王安石似乎采然种安然自适的态度。一个“闲”字渲染出淡泊宁静的生活环境,也点出了作者摆脱宦海远离风尘的村野情趣。两句闲雅从容,虽然是从前人诗句中摘录而成,但指事类情,贴切自然,不啻如出己口。
接着“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两句是写景:一夕春风来,吹开万紫千红,风光正似去年。但是,作为一个曾经锐意改革的政治家,他对花事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就不仅仅是时光流逝、老之将至的叹息,更包含着他壮志未酬的忧愁。因此,即使看似闲适的生活里,自然界的月色风声,都会引起这位政治家的敏感与关注,而被赋予某种象征的意义:“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作者醉酒昼寝,再不必随班上朝参预政事,生活是如此闲逸,但是,酒醒梦回,陪伴他的并不是清风明月,而是风吹云走、月翳半规的昏沉夜色。
最后二句自然地归结到闲情上:“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作者自问自答,写得含蓄而余韵悠长。据冯贽《云仙杂记》引《高隐外书》云:“顒携黄柑斗酒,人问何之,曰:”往听黄鹂声。此俗耳针砭,诗肠鼓吹,汝知之乎?‘“可见王安石的寄情黄鹂,不仅是表现鸟语花香中的闲情逸趣,更是显示自己孤介傲岸、超尘拔俗的鲠直人格。
此词与王安石晚年的诗作相似,以精炼的笔墨描绘了美丽如画的湖光山色。词中营造出清隽秀丽、悠闲恬静的意境,以此来抒发洒脱放达之情,以求得精神上的慰安和解脱。词人描绘春景时,无典故,不雕琢,语言清新、自然,数笔就勾出一幅鲜明秀丽、清俊娴静的画面,其中有日景、夜景,有青山绿水、花红柳翠的明丽色彩,也有流水潺潺、黄鹂鸣啭的声响,而作者的形象就淡入这画面中。全词安逸恬淡的生活情景中寄寓着政治家的襟怀心志,娴雅流丽的风格中显示出作者的才情骨力,体现了王安石词素洁平易而又含蓄深沉的词风。
●浪淘沙令
王安石
×吕两衰翁,历遍穷通。
一为钓叟一耕佣。
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
兴亡只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王安石词作鉴赏
这首词歌咏伊尹和吕尚“历遍穷通”的遭际和名垂千载的功业,以抒发作者获得宋神宗的知遇,政治上大展宏图、春风得意的豪迈情怀。它不同于一般古代诗人词客种笼统空泛的咏史作品,而是一个政治家鉴古论今的真实思想感情的流露。全词通篇叙史论史,实则以史托今,蕴含作者称赞明君之情,这正是本篇的巧妙之处。
起句“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从穷、通两个方面落笔,写伊尹、吕尚前后遭际的变化。伊尹,原名挚;尹,是他后来所担任的官职。传说他是伊水旁的一个弃婴,以“伊为氏,曾佣耕于莘(《孟子。万章》):”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莘,古国名,其地今河南开封附近(,商汤娶有莘氏之女,他作为陪嫁而随着归属于商,后来得到汤王的重用,才有了作为。吕尚,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号”太公望“。传说他直到晚年还是因顿不堪,只得垂钓于渭水之滨,一次,恰值周文王出猎,君臣才得遇合,他先辅文王,继佐武王,终于成就了灭商兴周之大业。伊、吕二人的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们都是先穷而后通,度过了困窘之后才遇到施展抱负的机会的,所以说他们”历遍穷通“;吕尚显达的时候,年岁已老了,所以称作”衰翁“。封建时代的士人由穷到通,总有一定的偶然因素、侥幸成分,也就是说,能够由穷到通的毕竟是少数,此并言”伊吕两衰翁“,伊尹佐汤时年老下否,书无明文,此是连类而及。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若使当时身不遇。“作者颇有自许之意。”若使“即假如。当伊、吕为耕佣、钓叟之时,假如不遇商汤、周文,则英雄终将老死岩壑。伊、吕是值得庆幸的,但更多的士人的命运却是大可惋惜的,因为那些人没有被发现、被赏识、被任用机会,他们是”老了“的英雄,亦即被埋没了的英雄。
下片,“汤武偶相逢”中的“偶”已经点明了“君臣遇合”的偶然性,可是,一旦能够遇合,那就会出现“风虎云龙”的局面。《易。乾。文言》:“云从龙,风从虎,对人作而万物睹。”意思是说,云跟随着龙出现,风跟随着虎出出,人世间如果出现了圣明的君主,那末,谈笑之间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兴王道、建国家的大事业。伊、吕有真实的本领,果然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样,才真正称得起是人才。因这这是问题的实质之所,所以“兴王”一句全词中是很有分量的。结尾,也是对这一句的引申,说伊、吕不仅功盖当世,至今超越千载,也没有人能够与之匹敌。歌颂伊、吕的不朽功业的背后,伊、吕的遭适明主和建立功业对于王安石来说,无疑是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他从中受到了鼓舞,增强了推行变法的决心和勇气。
●渔家傲
王安石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
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
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王安石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退隐之后定林院生活的一个剪影式写照。
上片写一次骑驴春游,起拍二句点明节令,描绘钟山春意盎然的景象。灯火,指元宵节彩灯。宋时元夜灯节,热闹异常。蔡绦《铁围山丛谈》:“上元张灯,天下止三日。”当时收灯后,又有出城探春的习俗,而江南孟春,不同于北方,往往收灯后便已芳草如茵、春意满野。而钟山一带,竹木葱茏,万花竞秀,景色更为诱人。“撩乱”,写出山花争奇斗艳,撩惹行人。“灯火已收”而山花满眼,用笔正所谓扫处还生。这二句,即写了江宁附近的季候特征,又点出作者居住的山中环境。美景良辰,引逗起词人览赏春色的兴致,于是笔锋一转,由“闻说”领起以下三句,写洊(jiàn)亭之游。洊亭钟山西麓,溪水青青,花木如绣,是作者喜爱游赏的风景胜地。王安石《马死》诗李壁注引《建康续志》云:“金华俞紫琳清老,尝冠秃巾,扫搭服,抱《字说》,逐公之驴,往来法云、定林,过八功德水,逍遥洊亭之上。”“新水漫”,说明是雨后,经春雨洗礼,郊原格外清新。
款段,马行迟缓貌。语出于《后汉书。马援传》“乘下泽车,御款段马”,李贤注:“款犹缓也,言形段迟缓也。”后借指驽马。这里作者实用以指他所骑的毛驴,亦取其“形段迟缓”之意。作者退居江宁时,神宗赐他一匹马,后来马死了,他外出旅游就骑毛驴。“蹇”谓蹇驴。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二载,王安石江宁,“筑第于白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这次正是骑毛驴野游,心闲意静,恬然自若,什么升沉得失、尧桀是非,仿佛早抛至九霄云外,其精神超然尘外。定林寺左右,峰峦复沓,后环屏风,前障桂岭,其间云雾缭绕,跨驴绕行山径,时要通过云层,故曰“穿云”。山间谷壑毗连,四周峦嶂如屏,形成不少花木丛生的天然坞堡,如定林寺附近有道士坞,洊亭附近有桃花坞等。
词人行经此种地带,不免停辔徜徉,访胜探幽,故曰“入坞”。才行高冈,又入低谷,故曰“穿云入坞”。
不畏云雾迷茫,不避谷堐低湿窈深,不计山路崎岖回环,而去寻访游伴,探奇览胜,一句中连用“穿”、“入”、“寻”三个动作词,充分表现了词人一心寻春的浓厚游兴,描绘出他自命“山野之人”的生活情趣。
下写僧斋昼寝,词人游兴已尽,依然回归山寺,就床而卧。过片另起一意,意脉不断。却,还也,仍也。上写游山,此写憩寝,事有转折,故用“却”字。
因为孤身栖居山寺,故要拂拭僧床,撩起白色的帷帐。“僧床”、“素幔”,写明作者生活清寂雅素,也突出了寄身山寺的生活特点。“千岩万壑”承上“山南山北”,“春风暖”回应“正月半”。值此东风骀荡,春光融融,词人怡然自适的心境也仿佛与大地春色融契而为一,加之游山的困乏,于是他渐渐沉入静谧而深稳的梦中。不知何时,山间的一派松涛之声,把他从酣梦中惊醒,抬眼望去,红日照临西窗,而词人的睡意犹未足。煞拍三句写梦醒。“悲急管”,谓松涛犹如急切的笛声,深山中呜咽地悲鸣,仍切山林环境下笔,松声带有作者的感情色彩。
这首写政治家兼文学家的王安石,野游寻春与大自然的默契中,得到了心境的恬静,沉入了暂时的酣眠,然而,一时的心理平衡,却被四周突然闯入的急切悲凉的松涛声所打破,无怪乎作者起看日光,不能不嫌梦境之短了,这正隐隐透露了作者身虽幽闲而内心并不平静的精神状态。全篇即事写景,全以白描手法勾勒,物象清幽,气韵萧散,充满脂腻粉香的北宋前期词坛上,这首词颇有一枝独秀的风致。
●渔家傲
王安石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
茅屋数间窗窈窕。
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
忽忆故人今总老。
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王安石词作鉴赏
王安石晚年这首山水词所表现的是一种恬静的美,就中反映出他退出政治舞台后的生活情趣和心情:对世途感到厌倦,而对大自然则无限向往,动辄借自然景物以抒发自己的幽怀。全词以景起,以情结,而情与景之间,由茅屋午梦加以沟通,使上下片写景与抒情之间不觉截然有分界。
起首二句写得极为娟秀,为人所称誉,乃融化他人诗句而来。吴聿《观林诗话》记王安石“尝于江上人家壁间见一绝,深味其首句‘一江春水碧揉蓝’,为踌躇久之而去,已而作小词,有‘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之句。盖追用其词。”此见词人善于融炼诗句,浑然天成。他用“一水”来概括“一江春水”,添“萦花草”三字烘托春光烂漫,丰富了原句的内容,提取原诗菁花,调合得巧妙自然。“柔蓝一水”,形容水色清碧,“柔”下得轻盈贴切,形象生动,使词的画面呈现出一种美丽、清新、宁静的色彩美。“茅屋数间窗窈窕”三句,以“窈窕”形容窗的幽深,反映出茅屋“千嶂抱”着的竹林里的深窈秀美。他同期写的《竹里》诗可与此参读:“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闲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此即词中“茅屋数间”的一般情景。“茅屋”三句,包涵了《竹里》诗的全部情景,但情韵连续,融成一片,更见精严。“午枕觉来闻语鸟”一句,见出词人那种与花鸟共忧喜、与山水通性情的悠闲的情致与恬淡的心境。“欹眠”句,从睡醒闻鸟声,联想到当年从政早朝时“骑马听朝鸡”,恍如隔世。这并非久静思动,却是绚烂归于平淡后常有的心理反应。
其比较的结果,马上的鸡声还是比如今枕上的鸟声动听。此意由下文再补足。“忽忆故人今总老”,反衬自己之已老。而今贪爱闲话的午梦,已丢却卢生邯郸道上所作的“建功树名,出将入相”的黄粱幻梦(见唐沈既济《枕中记》)。王安石二次罢相隐居金陵以后,心境渐渐平淡下来。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这种旷日的游历体察,引发词人创作了不少描写水光山色的景物词。这首词,艺术的锤炼上比早年更为成熟。历来的评论家,极推崇王安石晚年写景抒情的小诗,而往往忽略这类风格的词。其实,这首得比其同类的诗还要出色。此词的主要特色,是善于融诗入词。
●千秋岁引
王安石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廖廓。
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
楚台风,庾楼月,宛如咋。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
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王安石词作鉴赏
此词的创作年代不详,但从词的情调来看,很可能是王安石推行新法失败、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因为它没有《桂枝香》的豪雄慷慨,也没有《浪淘沙令》的踌躇满志。全词采用虚实相间的手法,情真心切、恻恻动人、空灵婉曲地反映了作者积极的人生中的另一面,抒发了功名误身、及时退隐的的慨叹。
上片以写景为主,像是一篇凄清哀婉的秋声赋,又像是一幅岑寂冷隽的秋光图。旅舍客馆本已令羁身异乡的客子心中抑郁,而砧上的捣衣之声表明天时渐寒,已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的时分了。古人有秋夜捣衣、远寄边人的习俗,因而寒砧上的捣衣之声便成了离愁别恨的象征。“孤城画角”则是以城头角声来状秋声萧条。画角是古代军中的乐器,其音哀厉清越,高亢动人,诗人笔下常作为悲凉之声来描写。
“孤城画角”四字便唤起了人们对空旷寥阔的异乡秋色的联想。下面接着说:“一派秋声入寥廓”,“一派”本应修饰秋色、秋景,而借以形容秋声,正道出了秋声的悠远哀长,给人以空间的广度感,“入廖廓”的“入”字更将无形的声音写活了。开头三句以极凝练的笔墨绘写秋声,而且纯然是人为的声响,并非是单纯的自然声气。
下两句主要写作者目之所见。燕子东归,大雁南飞,都是秋日寻常景物,而燕子飞往那苍茫的海上,大雁落向平坦的沙洲,都寓有久别返家的寓意,自然激起了词人久客异乡、身不由己的思绪,于是很自然地过度到下面两句的忆旧。
“楚台风”用典。宋玉《风赋》中说:楚王游于兰台,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庾楼月”亦用典。《世说新语。容止》中说:瘐亮武昌,与诸佐吏殷浩之徒上南楼赏月,据胡床咏谑。这里以清风明月指昔日游赏之快,而于“宛如昨”三字中表明对于往日的欢情与佳景未尝一刻忘怀。
下片即景抒怀,说的是:无奈名缰利锁,缚人手脚;世情俗态,耽搁了自的生活。风流之事可惜总被抛一边。“当初”以下便从“风流”二字铺展开去,说当初与心上之人海誓山盟,密约私诺,然终于辜负红颜,未能兑现当时的期约。“华表语”用了《搜神后记》中的故事:辽东人丁令威学仙得道,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象千年今来归。城廓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这里的“华表语”就指“去家来归”云云。“秦楼”本指妇女的居处,汉东府《陌上桑》中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楼即为美貌坚贞的女子罗敷的居处。李白的《忆秦娥》中说:“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也以秦楼为思妇伤别之处,因而此处的“秦楼约”显系男女私约。这里王安石表面上写的是思念昔日欢会,空负情人期约,其实是借以抒发自己对政治的厌倦之情、对无羁无绊生活的留恋与向往。因而这几句可视为美人香草式的比兴,其意义远一般的怀恋旧情之名,故《寥园词选》中说此词“意致清迥,翛然有出尘之想。”词意至此也已发挥殆尽,然末尾三句又宕开一笔作结,说梦回酒醒的时候,每每思量此情此景。梦和酒,令人浑浑噩噩,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乱,然而梦终究要做完,酒也有醒时。一旦梦回酒醒,那忧思离恨岂不是更深地噬人心胸吗?这里的梦和酒也不单纯是指实的梦和酒。人生本是一场大梦,《庄子。齐物论》上说只有从梦中醒来的人才知道原先是梦。而世情浑沌,众人皆醉,只有备受艰苦如屈原才自知独醒。因而,此处的“梦阑酒醒”正可视为作者历尽沧桑后的憣然反悟。
作为一代风云人物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并未摆脱旧时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理: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两者中间徘徊。他一面以雄才大略、执拗果断著称于史册;另一面,激烈的政治漩涡中也时时泛起激流勇退、功名误身的感慨。这首小词便是他后一方面思想的表露。无怪明代的杨慎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既勘破乃尔,何执拗新法,铲除正人哉?”(《词品》)杨慎对王安石政治上的评价未必得当,但以此词为表现了作者思想中与热衷政治相反的另一个侧面,却还是颇有见地的。
●桂枝香
王安石
登临送目。
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词作鉴赏
此词抒发金陵怀古人之情,为作者别创一格、非同凡响的杰作,大约写于作者再次罢相、出知江宁府之时。词中流露出王安石失意无聊之时颐情自然风光的情怀。
全词开门见山,写作者南朝古都金陵胜地,于一个深秋的傍晚,临江揽胜,凭高吊古。他虽以登高望远为主题,却是以故国晚秋为眼目。“正”、“初”、“肃”三个字逐步将其主旨点醒。
以下两句,借六朝谢家名句“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之意,点化如同已出。即一个“似练”,一个“如簇”,形胜已赫然而出。然后专写江色,纵目一望,只见斜阳映照之下,数不清的帆风樯影,交错于闪闪江波之上。细看凝眸处,却又见西风紧处,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风飘拂。帆樯为广景,酒旗为细景,而词人之意以风物为导引,而以人事为着落。一个“背”字,一个“矗”字,用得极妙,把个江边景致写得栩栩如生,似有生命其中。
写景至此,全是白描,下面有所变化。“彩舟”、“星河”两句一联,顿增明丽之色。然而词拍已到上片歇处,故而笔亦就此敛住,以“画图难足”一句,抒赞美嗟赏之怀,颇有大家风范。“彩舟云淡”,写日落之江天:“星河鹭起”,状夕夜之洲渚。
下片另换一幅笔墨,感叹六朝皆以荒淫而相继亡覆的史实。写的是悲恨荣辱,空贻后人凭吊之资;往事无痕,唯见秋草凄碧,触目惊心而已。“门外楼头”,用杜牧《台城曲》句加以点染,亦简净有力。
词至结语,更为奇妙,词人写道:时至今日,六朝已远,但其遗曲,往往犹似可闻。此处用典。“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唐贤小杜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时所吟之名句,词人复加运用,便觉尺幅千里,饶有有余不尽之情致,而嗟叹之意,千古弥永。
章楶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章楶(1027-1102)字质夫,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知陈留县。历任提点湖北刑狱、成都路转运使。元祐初,以直龙图阁知庆州。哲宗时改知渭州,有边功。建中靖国元年(1102),除同知枢密院事。崇宁元年卒,年七十六,谥庄简,改谥庄敏。《宋史》有传。《全宋词》录其词二首。
●水龙吟
章楶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
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霑琼缀。
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章楶词作鉴赏
这首咏柳花的词曾被苏轼赞为妙绝,但词史上,人们多赞赏东坡的和柳花词,而对这首原作却颇多微词。实际上,这首词清丽和婉,不失为词中精品。
首句“燕忙莺懒芳残”开篇点题,写燕忙于营巢,莺懒于啼唱,繁花纷纷凋残,表明季节已是暮春:“堤上”,指明地点:“柳花飘坠”,点明主题。
破题之后,用“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紧接上句,把柳花飘坠的形状作了一番渲染。它为下文铺叙,起了蓄势的作用。韩愈《晚春》诗云:“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意思是说:“杨花(即柳花)和榆荚一无才华,二不工心计;不肯争芳斗艳,开不出千红万絮的花。韩愈表面上是贬杨花,实际上却暗寓自己的形象,称许它洁白、洒脱和不事奔竞。章楶用这个典故,自然也包含这层意思。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写到此,词人竟把柳花虚拟成一群天真无邪、爱嬉闹的孩子,悠闲地趁着春天的游丝,象荡秋千似地悄悄进入了深邃的庭院。春日渐长,而庭院门却整天闭着。柳花活似好奇的孩子一样,想探个究竟。这样,就把柳花的形象写活了。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柳花紧挨着珠箔做的窗帘散开,缓缓地想下到闺房里去,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旋风吹起来。这几句深得南宋黄昇和魏关之的欣赏。黄昇说它“形容居”(《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评);魏庆之说它“曲尽杨花妙处”,甚至认为苏轼的和词也“恐未能及”(《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当然,把这首词评苏轼和词之上是未免偏爱太过;但说它刻画之工不同寻常,那是确实不假。这几句除了刻画出柳花的轻盈体态外,还把它拟人化了,赋予它以“栩栩如生”的神情,真正做到了形神俱似。
下片改从“玉人”方面写:“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霑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唐圭璋等《唐宋词选注》称此词为“闺怨词”,估计就是从这里着眼的。到这里,“玉人”已成为词中的女主人公,柳花反退居到陪衬的地位上了。但通篇自始至终不曾离开柳花的形象着笔,下片无非是再通过闺中少妇的心眼,进一步摹写柳花的形神罢了。柳花终于钻入了闺房,粘少妇的春衣上。少妇的绣花床很快被落絮堆满,柳花象无数香球似地飞滚着,一会儿圆,一会儿又破碎了。这段描写,不仅把柳花写得神情酷肖,同时也把少妇惝恍迷离的内心世界显现出来。柳花少妇的心目中竟变成了轻薄子弟,千方沾惹,万般追逐,乍合乍离,反覆无常。
“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这几句既着意形容柳花飘空坠水时为蜂儿和鱼所贪爱,又反衬幽闺少妇的孤寂无欢。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借两个典故,既状写柳花飘坠似泪花,又刻画少妇望不见正“章台走马”的游冶郎时的痛苦心情。章台为汉代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颜师古注谓其不欲见人,以扇自障面。后世以“章台走马”指冶游之事。唐崔颢《渭城少年行》:“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即其一例。至于柳与章台的关系,较早见于南朝梁诗人费昶《和萧记室春旦有所思》:“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已映章台陌,复扫长门扉。”唐代传奇《柳氏传》又有“章台柳”故事。
这首词若有不足,当是上下片主题不一,从而造成了形象的不集中。然而瑕不掩瑜,此词仍值用心玩味。
王安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安国(1028-1074)字平甫,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王安石之弟。熙宁初,赐进士及第,除西京国子教授,历崇文院校书、秘阁校理。与兄政见不合,反对新法。后为吕惠卿所陷,放归田里。熙宁七年卒,年四十七。《东都事略》有传,《宋史》附于《王安礼传》。《全宋词》录其词三首。
●减字木兰花
王安国
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
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
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
不似垂杨,犹解飞花入洞房。
王安国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写闺怨情愁,委婉动人,以含蓄见长。
词一开始,就以清丽之笔绘出一幅风光旖旎的图画:“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画桥如虹,流水如带,春雨潇潇,落红成阵,好一派暮春景象!这一切,又统统笼罩穿破黄昏雾霭的月光下,好似披上一层轻柔的薄纱,更显得清幽淡雅。就这样一个月白风清、如诗如画的夜晚,画桥流水旁边,落红缤纷的小路上,词中的主人公与他倾心爱慕的女子邂逅了。男主人公的马儿接近香车的那一霎间,他心情的兴奋和激动是不言而喻的。这里虽未对女子作正面刻画但透过传出帘外的“余香”,依稀可以想见女子娟好的容貌和绰约的风姿。
下片转笔写主人公车去人走之后的心境。他先是“徘徊不语”,继而怅然若失,“今夜梦魂何处去”,语气极为凄惋。他因不知所之而“徘徊”,因无可告语而“不语”,因今宵难遣而梦魂不安。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诸如小桥流水,春花明月,仿佛都一下子黯然失色。再也唤不起他的半点兴致,只有眼前飞过的片片杨花引起了他的注意。目送着无拘无束、飞来飞去的杨花,他不禁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发出深沉的叹息:“不似垂杨,犹解飞花入洞房。”说杨花能够穿帘入户,追随自己的意中人飞进洞房,而自己却连梦魂都不得去。这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抒情,通过奇特的联想、看似无理的比喻,含蓄委婉地传达出主人公的一往情深。
●清平乐·春晚
王安国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杨花。
王安国词作鉴赏
此词交叉地写听觉与视觉的感受,从音响与色彩两个方面勾勒出一幅残败的暮春图画,表达了词人伤春、惜春、慨叹美好年华逝去的情怀,寄寓了作者深沉的身世感慨。全词融情于景,写景中融进了自己的生活,写出了自己的性情与风骨,堪称一首出类拔萃的伤春词。
词题为《春晚》,顾名思义是写残春景象。“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作者一起笔就写由于“昨夜雨疏风骤”,南园今朝满地残红了。词人面对这万花凋谢的景象,自然不胜伤感。此时耳边传来了黄莺儿不停的啼唱,于是,他仿佛感觉到多情的莺儿也正为落花发愁,苦劝春天不要归去呢。“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好象词人叹息。写莺语的“费尽”,实是衬托出词人的失落感,因为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是自然规律与莺儿无关。妙词人赋予禽鸟以人的感情,不直说自己无计留春之苦,而是借莺儿之口吐露此情,手法新巧而又饶有韵味。
开头从听莺声写起,转而便诉诸视觉。一夜风雨过后,园花凋谢,残红败蕊,满地飘零,狼藉不堪。百花盛开时,灿烂本如宫锦,可惜如今给糟塌得不成样子了!“满地残红”自是残春时节的典型景色,比之美好宫锦之被污损,词人痛惜之情可见。
下面又从视觉转到听觉上来:正当词人目睹这如花似锦的春天匆匆消逝,心中无限惆怅之时,仿佛从远处传来歌女小怜之辈弹奏琵琶的声音,“弦弦掩抑声声思”,那弦弦声声正是惜春惜花之情。小怜,即北齐后主高纬宠幸的冯淑妃,因她“慧黠能弹琵琶,后代诗人常用以借指歌女。本词中”小怜初上琵琶“,是从李驾《冯小怜》诗”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句化出。这琶琶之声哀婉动人,当此即将逝去的春宵,有多少闺中佳人长夜不眠,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飞越千里关山,追寻天涯游子。这里,作者抒写的是由春天的匆匆归去而引起的年华虚度之感,隐隐寄托着一种美人迟暮、英雄末路的悲慨。
最后,词人写到眼前触目皆是的杨花——这一暮春特有的风光:只见那如雪的飞花飘扬,是那样的自由自,可始终不肯飞入那权贵人家的画堂朱户。
古来伤春愁秋的诗词多得不可胜数。这类被人嚼烂了的题材,却是历代不乏佳篇,非但不使人感到老一套,相反,永远有新鲜之感。王安国这首《清平乐》就是这样的好词。
孙洙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孙洙(1031-1079)字巨源,广陵(今江苏扬州)人。皇祐元年(1049)进士,授秀州法曹。迁集贤校理、知太常礼院,兼史馆检讨、同知谏院。熙宁四年(1071),出知海州,元丰中官至翰林学士。元丰二年卒,年四十九。《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著有《孙贤良集》,已佚。《全宋词》录其词二首。
●菩萨蛮
孙洙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
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孙洙词作鉴赏
起首“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摧人去!”这两句是牢骚话:刚刚二更时分,城楼上还要敲三通鼓才天亮,何必这么死命地催人走呢!据宋洪迈《夷坚甲志》卷四,翰林学士孙洙某晚正太尉李端愿家欢宴,有美女侍妾奏乐助兴,恰逢此时朝廷宣召,心下不愿,故出怨语。“何须抵死催人去”就是本此而发的牢骚。说:“尚有三通鼓”,而不说已过二更,表示离天亮还早,希望多玩一会儿。但留连不舍之意横遭阻抑,自然转化为憾恨之情。“抵死”,犹言死命、拚命,形容竭力。对于皇帝宣召,竟是如此不情愿,可见这夜宴是何等令人留恋。“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一边匆匆上马,一边却还恋顾那美妙的琵琶声,深以未听到曲终为憾。琵琶的诱人魅力来自那位弹奏的女子,言外蕴含着对其人的深情眷恋。然而迷人的女乐,终究抵不住皇命的催逼,他只得无可奈何地上马离去了,但那声声琵琶似乎一直萦绕耳际。上片四句,一气流注,节奏快速,皇命催人、刻不容缓的气氛顿出,从而反衬出词人不愿从命而又不敢违命的矛盾感情。
过片写主人公恋恋不舍,人虽已上马,心尚留筵间,一路上还出神地回头凝望。但马跑得快,老天更不凑趣,又下起蒙蒙细雨,眼前只觉一片模糊,宛如织就一张漫天的愁网,连人带马给罩住了。“廉纤雨”,蒙蒙细雨。“无边丝雨细如愁”,这廉纤细雨,既阻断了视线,又搅乱了心绪;借景语抒情,情景凑泊而有酝藉之致。“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玉堂,翰林院的别称。玉堂供职是作者平时所自以为宋宠的,今夜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聊和索寞。从一个充满美酒清歌的欢乐世界,硬生生地被抛到宫禁森严的清冷官署,其懊丧和恼恨可想而知。“玉堂今夜长”,大有长夜难捱之感。对照开头“城头尚有三通鼓”,同时对于时间的感受,竟有如此不同的心理变化。这一起一结也自然形成两种情境的鲜明对比,使这首小词首尾相顾,有回环不尽之妙。
晏几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晏几道(约1030—约1106)字叔原,号小山,临川(今属江西)人,晏殊第七子。曾任太常寺太祝。熙宁七年(1074),以郑侠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事,受株连下狱。元丰五年(1082),为颍昌府许田镇监官,“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师赐第”(《碧鸡漫志》卷二)。晚年家境贫寒。有《小山词》一卷。文学与其父晏殊齐名,世称“二晏”。
●蝶恋花
晏几道
初撚霜纨生怅望。
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
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
雨罢苹风吹碧涨。
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
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情景交融、以景衬情,抒写了一位女郎午睡醒后的闲愁。词的上片借细节和衬景构成一幅和谐的闺中闲眠图,这一景境中融入闺中人独处空闺的闲愁;下片纯以花月状人,句句辞兼比兴,处处意存双关。全词室内景物、户外景色交相辉映,女主人公的容态与自然景致相得益彰,组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优美意境。起首一句塑造出一位幽怨缱绻的闺中女子形象。她手执洁白的纨扇,无语凝思,怅然怀想。她也许是思念远方的情人,也许是伤惋青春的易逝。此处暗用李白《折荷有赠》之“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的意境。“撚”意为用手指轻轻搓转,表现执扇时怅然无绪的情态,极为传神。“初”、“生”二字,前后关联,暗示因节序变换,令闺中人顿生新的怅望之情。空闺独守,本已寂寞难耐,偏又有“隔叶莺声”,撩人意绪。“似学秦娥唱”句把莺声比似学秦娥之唱。扬雄《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此言年轻貌美的女子,其歌声之美可知。以莺声之欢快,反衬人心之怅恨,命意与着笔确有含蓄蕴藉之妙。莺啼婉啭,是实处着笔;闺中索寞,则是虚处命意,运实于虚,终无一字点破。“午睡醒来”二句,深化闺中女郎百无聊赖的孤寂情状。她午睡醒后,好一会儿还娇困无力,那铺床上的双纹翠席,尤如平展着清凉的细浪。这两句点明睡醒,而由翠簟联想起寒浪,又引出了下片的出户看花。
下片转写户外优美的自然场景:夏雨初霁,徐徐的和风吹拂着新涨的碧水,那水中荷花,带着晶莹的雨珠,亭亭玉立,曳生姿。“碧涨”,是由上片的“寒浪”引出,“寒浪”是虚喻,“碧涨”是实写,前虚而后实,意脉不断,运意十分灵活。“脉脉”二句,更是传神入化之笔。作者赋予雨后荷花以人的风韵和感情,它含情脉脉,泪珠脸,有情有思。这个比喻中的荷花已跳出物象,“红相向”三字,似写朵朵红荷,曳相映,实写荷花带雨,向人脉脉欲语;人带泪珠,对之黯然神伤。是花是人,迷离莫辨,已达到物与人交融、浑然合一的境地。结拍二句,时间由午后过渡到夜晚,写新月初上的景象。作者于依托明月遥寄相思的传统作法上,又自出新意,别开境界。“绿云”明指夜空浮云,暗喻女郎乌发。“新月”傍云而上,尤如女郎愁眉,蹙于乌发之下。新月弯弯,犹似愁眉。作者运用双关的委婉手法,既借月夜之景,抒写怀人之情;又避开对形象作直露的绘形勾貌,而是以新月状人之愁眉,通过景物的暗示性和象征性,使情与境谐,气氛浓重。
此词情景相生而又契合无间,设喻新巧而又隽永传神,具有独特的意境,充分体现了小晏词“词情婉丽”、“曲折深婉”的特色。
●蝶恋花
晏几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晏几道词作鉴赏
起首三句:“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是说梦游江南,梦中始终找不到离别的“心上人”。“行尽”二字,状梦境倏忽和求索之苦;求索之苦又反映思念之深,出于梦中的潜意识活动,深更可知。“烟水路”三字写出江南景物特征,使梦境显得优美。上下句“江南”叠用,加深感情力量。接着两句:“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这两句写得最精采,它表示梦中找不到“心上人”的“消魂”情绪无处可说,已经够难受;醒来寻思,加倍“惆怅”,更觉得这“消魂”的误人。“消魂”二字,也是前后重叠;但重叠中又用反跌机势,递进一层,比“江南”一词的重叠,更为曲折,自然也就倍增绵邈。这种以反跌为递进的句法,词中也不多见。词之上片,写梦中无法寻觅到离人。
下片转写寄信事。起三句:“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说的是写了信要寄无从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真到了无可弥补、无可表达的地步了,那只好借音乐来排遣。结尾两句:“欲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用的乐器是秦筝。古筝弦、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他借低音缓弦抒发伤别的情怀,移遍筝柱不免是“断肠”之声。以“缓弦”、“移柱”来表达其“幽怀难写”,可见以行动写心理,自有其妙处。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称小晏亦是“古之伤心人”,所以写出来的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首词就有这种淡而有味,浅而有致的独特风格。
●蝶恋花
晏几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晏几道词作鉴赏
晏几道由于“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下位,无效国之机缘,只好流连歌酒而自遣,成为古之伤心人。”他的词作,大多工于言情,颇得后人称颂。其词惆怅感伤的基调、超乎寻常的艺术技巧,具有永不消退的艺术魅力,即以此词而论,就颇能打动读者,给人以美的享受。昔日欢情易逝,今日幽怀难抒,来日重逢无期,往复低徊,沉郁悲凉,都这首抒写离情别绪的怀旧词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开篇忆昔,写往日醉别西楼,醒后却浑然不记。这似乎是追忆往日某一幕具体的醉别,又象是泛指所有的前欢旧梦,实虚莫辨,笔意殊妙。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沈祖棻《宋词赏析》借此评这句词“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是善体言外之意的。不过,这并不妨碍词人构思时头脑中有过具体的“醉别西楼”的回忆。
二、三句袭用其父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词意。两句用春梦、秋云作比喻,抒发聚散离合不常之感。春梦旖旎温馨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明净而缥缈易逝,用它们来象征美好而不久长的情事,最为真切形象而动人遐想。“聚散”偏义于“散”,与上句“醉别”相应,再缀以“真容易”三字,好景轻易便散的感慨便显得非常强烈。这里的聚散之感,似主要指爱情方面,但与此相关的生活情事,以至整个往昔繁华生活,也自然包括内。
上片最后两句,转写眼前实境。斜月已低至半窗,夜已经深了,由于追忆前尘,感叹聚散,却仍然不能入睡,而床前的画屏却烛光照映下悠闲平静的展示着吴山的青翠之色。这一句似闲实质,正是传达心境的妙笔。心情不静、辗转难寐的人看来,那画屏上的景色似乎显得特别平静悠闲,这“闲”字正从反面透露了他的郁闷伤感。
过片三句承上“醉别”、“衣上酒痕”,是西楼欢宴时留下的印迹:“诗里字”,是筵席上题写的词章。它们原是欢游生活的表征,只是如今旧侣已风流云散,回视旧欢陈迹,翻引起无限凄凉意绪。前面讲到“醒不记”,这“衣上酒痕诗里字”却触发他对旧日欢乐生活的记忆。至此,可知词人的聚散离合之感和中宵辗转不寐之情由何而生了。
结拍两句,化用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意,直承“凄凉意”而加以渲染。人的凄凉,似乎感染了红烛。它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长洒同情之泪了。小杜诗里的“蜡烛”,是人与物一体的,实际上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小晏词中的“蜡烛”,却只是拟人化的物,有感情、有灵性的物,两者各具其妙。
此词为离别感忆之作,全词充满无可排遣的惆怅和悲凉心绪。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从红烛无法留人、为惜别而流泪,反映出自己别后的凄凉心境,结构新颖,词情感人,很能代表小山词的风格。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感旧怀人的名篇,当为作者别后怀思歌女小蘋所作。词之上片写“春恨”,描绘梦后酒醒、落花微雨的情景。下片写相思,追忆“初见”及“当时”的情况,表现词人苦恋之情、孤寂之感。全词怀人的月时,也抒发了人世无常、欢娱难再的淡淡哀愁。
上片起首两句,写午夜梦回,只见四周的楼台已闭门深锁;宿酒方醒,那重重的帘幕正低垂到地。“梦后”、“酒醒”二句互文,写眼前的实景,对偶极工,意境浑融。“楼台”,当是昔时朋游欢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楼空。词人独处一室,寂静的阑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的人,最怕的是梦残酒醒,那时更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这里的“梦”字,语意相关,既可能是真有所梦,重梦到当年听歌笑乐的情境,也可泛指悲欢离合的感慨。起二句情景,非一时骤见而得之,而是词人经历过许多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遇诸目中,忽于此时炼成此十二字,如入佛家的空寂之境,这种空寂,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
第三句转入追忆。“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去年”二字,点明这春恨的由来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样是这春残时节,同样恼人的情思又涌上心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写的是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本是极清美的景色,本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伤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令人流连忘返。“落花”二句,妙手天成,构成一个凄艳绝伦的意境。
过片是全词枢纽。“记得”,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原由。小蘋,歌女名,是《小山词。自跋》中提到的“莲、鸿、蘋、云”中的一位。小晏好以属意者的名字入词,小就是他笔下的一个天真烂漫、娇美可人的少女。本词中特标出“初见”二字,用意尤深。梦后酒醒,首先浮现脑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见时的形象,当时她“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此处的“两重心字”,还暗示着两人一见钟情,日后心心相印。小蘋也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乐声,传递胸中的情愫。弹者脉脉含情,听者知音沉醉,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意。“琵琶”句,既写出小蘋乐技之高,也写出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也许已经无语心许了。
结拍两句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转而写别后的思忆。词人只选择了这一特定情境: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蘋,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又,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借以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其儒仍从《高唐赋》“旦为朝云”来,亦暗示小蘋歌妓的身分。
结两句因明月兴感,与首句“梦后”相应。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安?空寂之中仍旧是苦恋,执着到了一种“痴”的境地。
这是晏几道的代表作。内容上,它写的是小山词中最习见的题材——对过去欢乐生活的追忆,并寓有“微痛纤悲”的身世之感;艺术上,它表现了小山词特有的深婉沉着的风格。可以说,这首词代表了作者词的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
●临江仙
晏几道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系作者为思念一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子而作,全词写情婉转而含蓄。作者正面写了与女子的初见与重逢,而对于两人关系更为接近后的锦屏前相叙一节却未作正面表现,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梦中相寻一节也写得很空朦,含蓄地暗示了多量的情感内涵,把心中的哀愁抒写得极为深沉婉曲。
上片叙写与女子初见及其后交往,通过描写穿戴、刻画神态表现女子之美。
起首一句,写有一天女子同别的姑娘阶前斗草的时候,词人第一次看见了她。斗草,据《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而柳永《木兰花慢》清明词云“盈盈,斗草踏青”,则春日亦有此游戏。“穿针楼上曾逢”,转眼又到了七夕。七夕,女子楼上对着牛郎织女双星穿针,以为乞巧。《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尝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这种风俗就从汉代一直流传下来。这天晚上,穿针楼上,他又同她相逢了。“罗裙香露玉钗风”以下三句,是补叙两次见面时她的情态。她的裙子沾满了花丛中的露水,玉钗头上迎风微颤。她“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妆才罢,新画的眉间沁出了翠黛,她突然看到了他,粉脸上不禁泛起了娇红。以上既有泛写,又有细腻的刻画,一位天真美丽的女子形象如目前。末句一“羞”字,已露情意。
过片“流水”一联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共同生活结束了,姑娘不知流落何方。“春”也是象征他们的欢聚,可惜不能长久。“行云终与谁同”,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见《高唐赋》)的典故,说她像传说中的神女那样,不知又飘向何处,依附谁人了。“酒醒长恨锦屏空”,人是早已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是,那情感却一直留了下来。每当夜阑酒醒的时候,总觉得围屏是空荡荡的,他永远也找不回能够填满这空虚的那一段温暖了。正因为她象行云流水,不知去向,所以只好梦里相寻了。“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春雨飞花中,他独个儿跋山涉水,到处寻找那女子。尽管这是梦里,他仍然希望能够找到她。此处以梦境相寻表现了词人对自己深爱过的女子深沉的爱恋和思念。
晏几道是一位没落的贵公子。然而,他与绝大多数玩弄、侮辱女性、不把女性当人看的封建士大夫不同,许多作品中能以同情的、严肃的态度塑造底层女子的形象。此词便表现出词人不能自己的真情实感,有意无意地揭示出他心中有一种对美好事物执着追求的崇高情操。
●鹧鸪天
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脍炙人口的名作,写词人与一个女子的久别重逢。上片回忆当年佳会,用重笔渲染,见初会时情重;过片写别后思念,忆相逢实则盼重逢,相逢难再,结想成梦,见离别后情深;结尾写久别重逢,竟然将真疑梦,足见重逢时情厚。通篇词情婉丽,读来沁人心脾。晁补之称赞小晏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成一家,举出“舞低杨柳楼心月”一联,说“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见《侯鲭录》)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中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厚云:”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上片叙写当年欢聚之时,歌女殷勤劝酒,自己拚命痛饮,歌女杨柳围绕的高楼中翩翩起舞,摇动绘有桃花的团扇时缓缓而歌,直到月落风定,真是豪情欢畅,逸兴遄飞。词中用词绚烂多彩,如”彩袖“、”玉锺“、”醉颜红“、”杨柳楼“、”桃花扇“等。但是,所有这一切又都是追忆往事,似实却虚,所以更有了一种如梦如幻的美感。
下片叙写久别重逢的惊喜之情。“银釭”即是银灯:“剩”,只管。末二句从杜甫《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两句脱化而出,但表达更为轻灵婉折。这是因为晏几道作此词是承平之世,而久别重逢的对象亦是相爱的歌女,情况不同,则情致各异。词中说,别离之后,回想欢聚时境况,常是梦中相见,而今番真的相遇了,反倒疑是梦中。情思委婉缠绵,辞句清空如话,而其妙处更于能用声音配合之美,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境,有情文相生之妙。
这首词的艺术手法是上片利用彩色字面,描摹当年欢聚情况,似实而却虚,当前一现,倏归乌有;下片抒写久别相思不期而遇的惊喜之情,似梦却真,利用声韵的配合,宛如一首乐曲,使听者也仿佛进入梦境。全词不过五十几个字,而能造成两种境界,互相补充配合,或实或虚,既有彩色的绚烂,又有声音的谐美,足见晏几道词艺之高妙。
●鹧鸪天
晏几道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
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
莫教离恨损朱颜。
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写离愁别恨,哀婉动人。
起二句,写的是昨夜里一番沉醉,今朝酒醒,又是春残时候,只见野棠梨上的宿雨,恰似离人的悲泪一样纵横。“一醉”,写昨夜借酒以遣寂寞之怀:“春又残”,本与醉醒之事全无干涉,词中把它们勾合一起,一谓酒醒之后,雨飘花落的情景,触眼生悲,词人蓦地感到,春天真的过去了;再谓往日的欢娱,如昨梦前尘,一切美好的情事全都消失了。如小晏词集自序云:“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春残,以“野棠梨雨”表之,而带雨的棠梨又暗喻流泪的人。次句从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化出,然情景交融,自有一番摇人心魄之独特魅力。三、四句写与情人别后的情景:悠扬的玉笙声里,孤鸾空自哀怨;罗幕中余馥郁,去燕犹未归来。“鸾”,谓孤鸾,失偶的鸾鸟,这里当为词人自喻。又古乐曲有《孤鸾》之曲,其声哀怨,故“鸾空怨”三字,语意相关。“罗幕”,指房中的帷幕。燕子穿过高楼的重重帘幕,回到旧日巢中,常用来喻游子回归,而此词谓“燕未还”,则指离别了的情人还未回来。这两句写的是帘下百无聊赖地吹笙,想念着远别的情人,心中充满了哀怨。
过片三句,拓开一笔,强自解慰,尤言:既已知道欢聚易散,不如暂且悠闲中度日吧,莫让离愁别恨损害了青春美好的容颜。这里故作退让,用表面豁达的语言来表现怨极而无可奈何的心境。可是这古之伤心人呢?能真正觉悟的他还是要让那千万缕割不断的情丝去牵系着自己:“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这是一句彻骨情语。“鸳鸯锦”,指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被,象征着男女的和合。“西楼”,是词人青年时欢会之地,小晏词中屡见。春寒料峭,长夜漫漫,西楼怅卧,谁共晨夕?当初“共展鸳鸯锦”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所余下的只是永久的孤独和哀伤。
这首以长调章法入于小词,处处呼应。“一醉醒来”,已伏下“西楼此夜寒”一笔:“鸾空怨”、“燕未还”,已伏下“谁堪共展鸳鸯锦”一笔。这一切又都和词人内心的感觉一一对应。
●鹧鸪天
晏几道
醉拍春衫惜旧香。
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
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对作者往日欢歌笑乐的回忆中,流露出他对落拓平生的无限感慨和微痛纤悲。
上片于室内的角度写离恨。起首两句抒写离恨的无法排遣。“旧香”是往日与伊人欢乐的遗泽,乃勾起“离恨”之根源,其中凝聚着无限往昔的欢乐情事,自觉堪惜,“惜”字饱含着对旧情的深切留念。而“醉拍春衫”则是产生“惜旧香”情思的活动,因为“旧香”是存留“春衫”上的。句首用一“醉”字,可使人想见其纵恣情态,“醉”,更容易触动心怀郁积的情思。次句乃因“惜旧香”而激起的无可奈何之情。
“疏狂”二字是作者个性及生活情态的自我写照。“疏”为阔略世事之意。“狂”为作者生活情态的概括。他的《阮郎归》曾说“殷勤理旧狂”,可见“狂”他并非偶然,而是生活中常有的表现。“莫问逢春能几回,能歌能笑是多才”(《浣溪沙》),“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俱是其生活狂态的具体写照。这句意谓以自己这个性情疏狂的人却被离恨所烦恼而无法排遣,而句首着一“天”字,使人觉得他的无可奈何之情是无由开解的。“年年”两句选取最常见的秋草、夕阳,烘托思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之情。路上秋草年年生,实写征人久久不归;日日楼中朝暮独坐,实写为离恨折磨之苦。
过片承“夕阳”而写云、水,将视野扩展,从云水渺茫、征人归路难寻中,突出相见无期。此二句即景生情,以景喻情,道出了主人公于楼上怅望时的情思。
结拍两句是无可奈何的自慰,措辞无多,然而读之使人更觉哀伤。“莫向花笺费泪行”虽是决绝之辞,却是情至之语,从中带出已往情事,当是曾向花笺多费泪行,如《西厢记》所说,把书信“修时和泪修,多管阁着笔尖儿未写早泪先流”。既然离恨这般深重,非言辞所能申写,如果再“向花笺费泪行”,那便是虚枉了。小晏也曾一首《采桑子》中写道:“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情意正同。此二句意谓此际相思之情,绝非言语所能表达得出来的。夏敬观云:“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号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从此词中,可以见出以上论述之深透。
全词痛楚的往事追忆中流露出词人亲身经历的慨叹,意境深阔,感人至深,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
●鹧鸪天
晏几道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
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
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奈朱颜不耐秋。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采莲词。全词不着重写莲花或采莲女子的外表美,而着重写采莲的环境美和采莲女的心灵美。整首词兼具民歌的清新明净和文人词的隽雅含蓄,别具情韵而又楚楚动人。
上片起首两句写一群女子为了采莲,长时期地等候莲花盛开,莲花开了,她们便结伴去采;湖塘里长满浮萍,她们要上船,得先轻轻地把它拨开。这两句写出了姑娘们莲开前的耐心等待、采莲前的细致动作。
“来时浦口随棹,采罢江边月河楼”,则写她们的采莲过程、采莲环境。夏天白昼云雾少,句中的“云”,当指晓云。这两句写的是采莲人到了浦口,晓日初升,尚未消散的云气笼罩她们船棹周围;她们采莲休工回到江边,夜月已上,人家的楼台上已照满月光。作者把这从早到晚地采莲劳动写得很优美。
过片以后展示采莲女子心灵的美好。她们爱惜莲花,为莲花的遭遇担忧。或许她们采莲中,也从莲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好花易谢当然常用来象征少女青春易逝、好景不常。她们爱惜莲花、关切莲花,和爱惜自己的青春、关切自己的命运密切相关。“花不语,水空流”,好花无语,流水无情,深情无法倾诉,好景不断流逝,人无可奈何,花也无可奈何,那就只有“年年拚得为花愁”了。而最急迫的愁是“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奈朱颜不耐秋。”怕万一西风聚然吹来,艳丽的莲花抵挡不住,马上就陷于飘零、憔悴。“朱颜”指花,用比拟写法进一步人花合一了。
此片细腻地写出采莲人多情易感的内心世界。
●鹧鸪天
晏几道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
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
可怜人似水东西。
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感旧词。作者词中通过今昔对比,抒发了深沉悲凉的伤时感逝情怀和身世之慨。
词的上片写当年斗鸡池边征歌逐舞、饮酒赋诗的盛况。首两句写昼夜相继的游赏欢宴。酒阑之后,兴犹未尽,还歌女的纨扇上题遍绮丽的新诗,可以想见词人的情意气。这两句用淡墨浅染,略点宴乐,然后用浓墨重彩钩勒。“云随”两句写的是天上的云,也像随着碧玉的歌声而飘转;红琼的舞袖回旋,仿佛裹着一身飞雪。“碧玉”、“红琼”,是歌儿舞女的代称。本词中所指的或许是小晏最眷恋的小莲。《小山词》中尚有一首《鹧鸪天》,特为小莲而作,亦有“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之句,语意与本词相仿。小晏写歌声高亢,不说“响遏行云”,而是易“遏”为“随”为“转”,赋予歌声更大的感染力,可谓点铁成金;写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亦极生动形象。活色生香,酣歌畅舞,可知小晏此时之乐,自不免要纨扇题诗了。近世论者,尝举此联与大晏的“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相比,认为两联意同而小晏造语尤胜。
过片三句,点明词旨为怀旧。词人追怀往事,不禁泪下沾衣。最令人痛苦莫过于两人象各向东西分流的水那样,再也不能会合一起了。可能此时小莲也不知去向了。词人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依旧是那皎洁的秋月,依旧是那温煦的春风,但那个人儿早已不眼前了,连同她清越的歌声,连同她妙曼的舞态,所留下的只是满眼凄凉。“秋月春风”四字,包涵了无限的哀思。“岂得知”三字,是孤寂的词人绝望之语,属反诘用法。
●鹧鸪天
晏几道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
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
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晏几道词作鉴赏
这首词记述的是词人一次春夜宴会上惊艳的情事。
起笔“小令”二句,写两人初逢的情境。“尊前”,点酒筵:“银灯”,点夜晚:“玉箫”,指筵席上侑酒的歌女,典出唐范摅《云溪友议》,韦皋与姜辅家侍婢玉箫有情,韦归,一别七年,玉箫遂绝食死,后再世,为韦侍妾。词中以玉箫指称,当意味着两人筵前目成心许。华灯下清歌一曲,醉颊微酡,“娇娆”前着一“太”字,表露了词人倾慕之情。
接下来“歌中”二句,从“一曲”生出。她优美的歌声中痛饮至醉,谁又能感到遗恨啊!她唱完之后,余音耳,筵散归来,酒意依然未消。“歌中醉倒”四字统摄全篇:表面看来,这是说一边听歌,一边举杯酣饮,不觉便酩酊大醉了;实际上是暗示自己被美妙的歌声陶醉,被美艳的歌者迷醉了。一“醉”字,点明命意,情韵悠长,并提引下片写的春夜梦寻。
“醉倒”,是心甘情愿的。“谁能恨”即无人能恨,与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人醉得实是太深太沉了,以至宴会归来,仍酒意未消,而“未消”的不仅是酒意,更有见玉箫而产生的绵绵情意。两句实中有虚,沉着深婉。
过片后,紧接写“归来”的情事。小晏尚有《鹧鸪天》词云:“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可作本词下片的概括。“春悄悄,夜迢迢”意谓,春意悄悄地潜进了心中,春夜又是漫无际涯。“悄悄”二字,写春夜的寂静,也暗示词人独处时的心境。久不成寐,更觉春夜迢迢,与上片短暂的欢娱恰成强烈对照。“碧云”句,以天设喻,慨叹由于人为的间阻,使两人不能互通心愫,侯门如海,要想重见就更是困难了。一“遥”字,与《诗。郑风。东门之墠》“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远”字用意略同,并不是说两人空间上相隔很远,而是说时间上的长别的深意了。“楚宫”,楚王之宫,指代玉箫的居处,亦暗示女主人公“巫山神女”的身分。这三句写宴罢归来的刻骨相思,婉妙动人。
“梦魂”二语,是全词中警策之语。今夜里,词人的梦魂,迷蒙的夜色中,又踏着满地杨花,悄悄地走过谢桥,去重会意中人了。“惯”,即惯常之意。
“谢桥”,谢娘家的桥。唐代有名妓谢秋娘。词中以谢桥指女子所居之地。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廓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晏词暗用诗意。两句宕开一笔,意味更深,以缥缈迷离的梦境反衬歌酒相欢的现实,以梦魂的无拘无束反衬生活中的迢遥间阻。末句“又”字,用意尤深,赴宴时踏杨花过谢桥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再来却是虚幻飘忽的梦魂了。这一结能生能新,情韵佳绝。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晏同时的学者程颐,每听到人诵“梦魂”两句时,必笑曰:“鬼语也!”意甚赏之。
●鹧鸪天
晏几道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
声声只道不如归。
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吟咏词人客中闻杜鹃啼声而触发的感慨,抒写了浪迹外、有家难归的浩叹。词之结尾两句用反跌之笔表曲折之情,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起首两句写鹃啼的环境和季节。翠微,青翠的山色,如何逊《仰赠从兄兴宁寘南》:“高山郁翠微”;也用以指代青山,如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与客携壶上翠微”。此处指青山,说靠着青山的十里楼台的旁边,春天百花盛开的深处,听见了杜鹃啼叫。
“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说杜鹃花间不断地叫着,好象对“行人”很有情感,不惜“殷勤”相告,比诸黄莺的随意飞动,对人漠不关心,大不相同。取次,犹随意,黄庭坚《次韵裴仲谋同年》:“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也是用这个词来写鸟。“行人”走春色绚烂的优美环境中,心情本来是会愉悦的,但因为离家作客,所以听了杜鹃叫声,不免会引起思念之情、作客之愁。那么,词中所写的美丽景色,又正好为杜鹃叫声的感人作了反衬。
词的下片由写景转为抒情,写“行人”闻鹃啼的心理变化。过片后三句写晴明的春日,杜鹃偏又卖弄它的叫声,“行人”从梦中惊醒,听到的还是声声的“不如归去”。前面路上初闻鹃啼,感到“殷勤”;听得太多,睡床上也被叫得不安,叫的又是一句人所做不到的话,那“行人”心中自然也就变得有点烦躁了。“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不是自己不想回家,只是自己不能决定回去的日期,生活不能由自己主宰,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烦躁中的思念,说是自言自语行,说是对杜鹃的回答也行。这里表面上有埋怨鹃鸟无知、强聒难耐的意思,但归根到底,是对真正“作弄”人的生活遭遇的愤慨。这片词,话说得比较直致,但内容还有曲折,特别是结句用反跌之笔表曲折之情,深婉感人。
●南乡子
晏几道
新月又如眉。
长笛谁教月下吹?
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
漫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
梦里关山路不知。
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
还是凉生玉枕时。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词。作者词中以回环曲折的结构、风流蕴藉的情致,由月下吹笛而及南飞雁,由雁而思及行人,抒写了清秋时节的怅惘之情。全词意境隽永,曲折往复,既丽且庄。
上片前两句,写主人公倚楼时所见所感:黄昏后,又见如眉般的一弯新月,又是为谁人持长笛,月下吹奏哀音?首句写景,云新月如眉,也就是说眉如新月,隐有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黄昏新月,常会勾动人的离思。词中更着一“又”字,可知倚楼怀人已非一朝一夕了。“谁教”,犹言谁令、谁使,故作设问,是说无人欣赏,自己月下吹笛也是徒然的。紧接“楼倚”三句,点明词旨为怀人。主人公独倚高楼,暮云中第一回看到归雁正不住地向南飞去,心下自语:可不要说远行的人要比雁还迟归啊!三句暗用隋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人归落雁后,思发花前。”前一“初”字,语意比上文“又”字跌深一层。时节转换,秋雁南飞,更增对行人的思念。唐赵嘏《长安秋望》诗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意境与之仿佛。
过片二句,写相思无望,唯有梦里相寻。小晏词中,常写梦魂寻人之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同是写梦寻,但又用意各别。本词云“路不知”,即是说连寻找也不可能了,语更深切。《文选》沈约《别范安成诗》:“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晏此词,运用前人故事,但又自出新意。
入梦的描写与上下文融合无垠,成为全词中有机的组成部分。从而逼出末三句:再想等他的短信寄来,以慰离恨,恐怕也已太迟,因为又到了枕畔凉生的清秋时节!梦里难寻,唯有等音书寄来,可是书信又迟迟不至,闺中人的离恨就更无法排遣了。词中不言“长信”而曰“短书”,个中已有难言之处,连这草草两三行的短信也没有,则游子的薄情可知。古人惯用雁足传书故事,“待短书”与上片“初见雁”呼应。末句表面上是说秋天到来,因而感到玉枕太凉了,其实是寒夜独居心之寒的另一种说法。
综上,此词上片写吹笛、见雁,下片写欲梦、待书。吹笛而云“谁教月下吹,”意即枉吹;见雁而云“漫道行人雁后归,”意即空见。欲梦中相逢,而梦中又不知道路;等待书信到来,书信又迟迟不到。
以上这一切,说明离恨无法排遣,怅惘之情愈转愈深。
●生查子
晏几道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思妇词。词中通过环境、景物描写来烘托人物的感情,抒写了女主人公的相思怀人之情。词之上片写少年出游,下片写闺思,以“牵系”二字提契全篇,抒情重点末二句。
起首两句描绘“金鞭美少年”的形象,这是女主人公思念的对象。他那扬鞭跃马、威武俊美的英姿,大概就是他临走时所留给女主人公的最后印象。三、四两句写少年走后,女主人公的感情和思绪始终牵系远出的丈夫身上:到了夜晚,绣被春寒,孤灯独眠,寂寞难耐。“绣被春寒夜”,是通过环境的渲染,来突出人物的孤寂。过片两句写女主人公天天盼,月月盼,寒食节过去了,梨花开了又谢了,一次次地等待,始终没有等到丈夫的音信,随之而来的,只是一次次失望!“寒食梨花谢”,是通过节令和景物来暗示出时间的流逝,表现她无限的怅惘。结拍两句,写女主人公秋千架下背面痴痴地站着,她默默地承受着相思之苦,无处诉说,也不想对人诉说。“背面”暗示出她难过,哭泣。“秋千下”本是青年妇女嬉戏之处,选择这一场景可增强艺术效果。李商隐诗及欧阳修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均是这种手法。所谓“无处说相思,”实则相思不必具体说出,只从结句具见相思之深切。无怪乎“吕东菜极喜诵此词,以为有思致。”
●生查子
晏几道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
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
无端轻薄云,暗作帘纤雨。
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以一个看似平凡的少女荡舟遇雨、娇不胜寒的故事,喻写了一幕爱情的悲剧,同时也寄托了一个不谙世故者生活坎坷、遭遇不幸的身世感慨。全词意味深蕴,含蓄婉转,手法新颖,别具一格。
开篇两句起笔不凡,想像奇特。“涉江”,本《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远道”之意。女主人公感到离江边路太远了,遂移家近溪头,以便涉江采芙蓉,而且溪水流入江中,也将会流到所思之处吧!慰情聊胜于无,两句堪称“痴绝”之语。三、四句又起波澜,她摇荡着木兰船去采芙蓉,却不知不觉误入了双鸳浦。“木兰舟”,以香木制成的船只,泛指佳美的小船。芙蓉,即指荷花。她荡舟缘溪而去,可是却来到触动她孤独情怀之地“双鸳浦”——鸳鸯成双作对的水边。这里妙一“误”字,竟因“双鸳”这样美好的字眼引起她的不快,正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
过片二句借写泛舟时遇雨,语意双关,表达了女子被弃时复杂的感情。“无端”,有料想不到之意。那象浮云般轻薄的男子,竟然毫无理由地玩弄女子的感情,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却只能暗暗地忍受着无穷的痛苦。那几乎是绝望的哀伤、绵绵的遗恨,紧揪着人们的心。“云”、“雨”之喻,本指男女间的欢合,而本词中,却显得如此凄冷悲凉。这里用谴责、痛悔、爱怜几层含意,深刻地写出被弃女子的心理。末两句承“帘纤雨”,意谓她那单薄的衣裳怎抵挡寒风冷雨?只好向荷花诉说自己的幽恨。“翠袖”句本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诗写一位绝代佳人幽居深谷,与草木相依,而“轻薄”的夫婿却另有新欢,把她遗弃,佳人贞洁自持,甘过清贫的生活。本词写女子“不胜”风雨之寒,既点出她的软弱无依的可悲处境,也暗示她的清操独守。然而心灵上的创伤是无法消除的,无人倾诉,只能悄悄地共荷花相语。“荷花”,与首句“涉江”遥相呼应,有回环往复之妙。
●清平乐
晏几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写离别,然而所写景物却是碧涛春水、青青杨柳、晓莺啼鸣。此乃以春天美好的景物写离别,并把枝枝叶叶都赋予离情。
起笔“留人不住”四字,扼要地写出送者、行者双方不同的情态,一个曾诚意挽留,一个却去意已定。“留”而“不住”,故启末二句之怨思。次句写分手前的饯行酒宴。席间那个不忍别的送行女子,想必是吃不下去;而即将登舟上路的男子,却喝了个“醉”。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二句紧承“醉上兰舟去”,写的是春晨江景,也是女子揣想情人一路上所经的风光。江中是碧绿的春水,江上有宛啭的莺歌,是那样的宜人。这景象似乎正是轻别的行者轻松愉快的心境的象征。而“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则遥应“留人不住”句,是兰舟既发后渡头空余的景物,也是女子主观感觉中的景物,所以那垂柳“枝枝叶叶”俱含“离情”。以上四句写景,浑然一体,却包含两种不同情感的象征。
结句写情,却突然转折,说出决绝的话,寄语对方“此后锦书休寄”,因为“画楼云雨无凭”,犹言:我们青楼女子是靠不住的,你今后不必来信了,从此割断情感联系吧。其实这是负气之言,其中暗含难言之隐。妓女社会地位低下,没有爱的权利,即使有了倾心的男子,也没有长聚不散之理。彼此结欢之夕,纵使千般恩爱,时过境迁,便“留人不住”了。有感于此,所以干脆叫对方“此后锦书休寄”了。话虽如此,倘不想得到“锦书”,何以特别提到?
总之,结尾两句以怨写爱,抒写出因多情而生绝望、绝望恰表明不忍割舍之情的矛盾情怀。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曰:“结语殊怨,然不忍割。”此乃深透之语。
●木兰花
晏几道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
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为自己所眷恋的能歌善舞、色艺双绝的歌女小莲而作。词之上片写今霄幽会的欢娱,下片追忆当时初见的情景,而以一“狂”字贯穿始中,小莲的风韵和作者的钟情都真切地表现出来。
上片起首两句,起笔不凡,传神地描写小莲天真幼稚,还未懂得怎样跟人细诉衷情,而她的狂放,却像钿筝中发出的热烈的乐音。“狂”,是作者最为欣赏的,他词中多次写道:“天将离恨恼疏狂”(《鹧鸪天》)、“尽有狂情斗春早”(《泛清波摘遍》)、“殷勤理旧狂”(《阮郎归》),企图借这个“狂”字来发抒自己满腔的热情和积忿。而小莲也是“狂”的,她不直接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愫,而借热烈而狂乱的筝声去表达出来。“柱”,即弦柱,可以想象到小莲急弦促柱时着迷似的“狂”态。“未解论心素”,这是欲进先退的手法,次句才写出小莲的真实形象。她的真纯,她的柔情密意,她心中激烈的风暴,都凭着这“雁柱十三弦”传送出来。
上片歇拍,写小莲脸上的晕霞渐散,宿酒初醒;眉上的翠黛消残,人将归去。“霞”,指红晕、酒晕。小莲借着一点醉意,弹筝时才狂态十足。“月”,语意双关,既谓眉上额间“麝月”的涂饰卸妆睡眠时残褪,也表示良宵将尽,明月坠西。两句实写欢会的情景,艳冶而优雅,没有一点儿庸俗低级的情调。小莲天真烂熳,一片柔情,音容笑貌,仿佛可以呼之欲出。
下片追叙小莲的身世。章台,街名,汉代长安章台之下。《汉书。张敞传》有“过走马章台街”之语,后世以之为歌楼妓院的代称。小莲旧时的家靠近“章台”居住,这里暗示她的歌妓身分。孟棨《本事诗》载,唐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京中,韩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否?”后世诗人,常以“章台”与“柳”连用。词中写春风吹絮,也许象征着小莲的飘零身世。小晏《浣溪沙》词“行云飞絮共轻狂”,当同此意。末两句说,最可恨的是杏子成丛,绿阴满树,正妨碍她粉墙后边偷眼相窥呢!收处回忆当日相见留情时情景,她主动地去偷眼相觑,正表现了小莲不受拘束的“狂”态。
此词词旨风流艳丽而无亵媟之失。词中突出地描绘小莲的“狂”态,把一位天真烂漫而又妩媚风流的少女形象生动地展现读者面前,使人获得美的艺术享受。
●木兰花
晏几道
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
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去信断知何处?
应作襄王春梦去。
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晏几道词作鉴赏
晏几道写情沉郁顿挫,除感情真挚外,艺术表现上也别具一格,这就是:以婉曲的方式表情达意,尽量避免尽情直泻。此词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是一首以深婉含蓄见长的言情词。
上片前两句写旧地重游时似曾相识的情景。这秋千院落、垂帘绣户之内,仿佛有一位佳人把笔题诗。佳人是谁,词中未作交代。然从过片“朝云”二字来看,可能是指莲、鸿、蘋、云中的一位。“秋千院落”,本是佳人游戏之处,如今不见佳人,唯见秋千,已有空寂之感;益之以“重帘暮”一词,暮色苍茫,帘幕重重,其幽邃昏暗可知。这种环境中居住的佳人,孤寂无聊,何以解忧?“彩笔闲来题绣户”一句,作出了回答。“彩笔”,即五色笔,相传南朝梁代江淹,才思横溢,名章隽语,层出不穷,后梦中为郭璞索还彩笔,从此作品绝无佳者。这位佳人闲来能以彩笔题诗,可见位才女。“题绣户”者,当窗题诗耳。一位佳人当窗题诗之美景,当系词人旧地重游所想见的,这位佳人已经不了。
上片歇拍两句,主要写词人从外面所看到的景色,以及由此景色所触发的情思。此时词人恍如从幻梦中醒来,眼前只见一枝红杏出墙头,几树绿杨飘白絮。美丽的景色勾起美好的回忆,那红杏就象昔日佳人娇艳的容颜,经过风吹雨打已变得憔悴;那绿杨飘出的残絮又好似词人漂泊的行踪,幸喜又回到故枝。这工整的一联,韵致缠绵,寄情深远,以眼前景,写胸中情,意寓言外。
过片用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的典故,表达对这位佳人的怀念。据《小山词》自序云,莲、鸿、蘋、云四位歌妓,后来“俱流转于人间”,不知去向。这里说佳人象朝云一样飞去,从此音信杳然,也许又去赴另一个人的约会。事虽出于猜想,但却充满关切之情,从中也透露了这位女子沦落风尘的消息。惝恍迷离,昨梦前尘,尽呈眼底。
结拍词意陡转,从佳人写到自己。然而似离仍合,虚中带实,形象更加优美,感情更加深挚。词人不说这位佳人的住处他很熟悉,而偏偏以拟人化的手法,托诸骏马。这一比喻很符合词人作为贵家子弟的身分,可知词人确曾身骑骏马,来到这秋千深院,与玉楼绣户中人相会。由于常来常往,连马儿也认得游踪了。紫骝骄嘶,柳映画桥,意境极美,这是虚中写实,实中有虚。清人沈谦说:“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胜,著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填词杂说》)所说颇中肯綮。
此词以深婉含蓄见胜。黄蓼园《蓼园词选》分析此词:“首二句别后,想其院宇深沉,门阑紧闭。接言墙内之人,如雨余之花;门外行踪,如风后之絮。
后段起二句言此后杳无音信,末二句言重经其地,马尚有情,况于人乎?“然而,这些意蕴,作者都未实说,而是为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菩萨蛮
晏几道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借写弹筝来表现当筵演奏的歌妓心中的幽恨。
词的上片暗写湘灵鼓瑟的典故,点出“幽恨”;下片并未具体展开写幽恨,只写弄筝的情态,而幽恨自见。黄蓼园谓此词“末句意浓而韵远,妙能蕴藉”。
起笔一句先写弹奏。筝称之为“哀筝”,感情色彩极为明显。“一弄”,奏一曲。曲为“湘江曲”,内容亦当与舜及二妃一类悲剧故事有关,由此可见酒筵气氛和弹筝者的心情。“写尽湘波绿”,湘水以清澈著称,“绿”为湘水及其周围原野的色调。但绿色彩分类上属冷色,则又暗示乐曲给予人心理上的感受。
“写”,指弹奏,而又不同于一般的“弹”或“奏”;似乎弹筝者的演奏,像文人的用笔,虽然没有文词,但却用筝声“写”出了动人的音乐形象。
上片歇拍两句,让人想到弹筝者幽恨甚深,非细弹不足以尽情传达,而能将幽恨“细传”,又足见其人有很高的技艺。从“纤指”二句的语气看,词人对弹筝者所倾诉的幽恨是抱有同情的,而所传之幽恨即是双方所共有的。词之上片,着重从演奏的内容情调方面写弹者。
下片转写弹者的情态。“当筵秋水慢”,“秋水”代指清澈的眼波。“慢”,形容凝神,指筝女全神贯注。“玉柱斜飞雁”,筝上一根根弦柱排列,犹如一排飞雁。飞雁古诗词中,常与离愁别恨相连,同时湘江以南有著名的回雁峰。因此,这里虽是说弦柱似斜飞之雁,但可以想见所奏的湘江曲亦当与飞雁有联系,写筝柱之形,其实末离开弹筝者所传的幽恨。“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春山,指像山一样弯弯隆起的双眉,是承上文“秋水”而来的,用的是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的典故。女子凝神细弹,表情一般应是从容沉静的,但随着乐曲进入断肠境界,筝女敛眉垂目,凄凉和悲哀的情绪还是明显地流露了出来。
这首词以回荡飘忽的笔势,刻画一位哀艳动人的弹筝艺妓——小莲哀艳动人的形象。全词以“哀筝一弄湘江曲”摹然开篇,又以“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骤然收笔,中间不平铺直叙而抓住最富有表现力的动作、神态来写,极具艺术感染力。
●玉楼春
晏几道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晏几道词作鉴赏
起首一句气势不凡,笔力沉重,着一“又”字,言东风无情,实则人有情,烘衬出内心的愁怨之深,此意直贯全篇。第二句的“艳粉娇红吹满地”,正面描写落花,“粉”是“艳”,“红”是“娇”,不仅描绘了花的色彩,而且写出了花的艳丽娇冶如人。着力写花的美,也就更反衬出“吹满地”的景象之惨,满目繁华,转瞬即逝,使人触目惊心。“吹”字暗接“东风”,进一步写东风的无情。上片歇拍两句,上句词意深厚,楼台高远,帘影层深,是怕见春残花落触动愁肠,虽然较之近观增加了几分隐约朦胧,但花飞花谢仍然依稀可见,“不遮愁”三字十分生动、传神。
景既不能遮断,愁自然油然而生。下句语浅而情深,红稀绿暗的春残景色“还似”去年一样,“还似”二字,回应首句“又”字,申说花飞花谢的景象、春残春去的愁情,不是今年才有,而是年年如此,情意倍加深厚,语气愈益沉痛。
过片表面上自责“错管”,实际上写有情,花落春去,人力无法挽回,惜春怜花,只能是徒然多事而已。当初不能通晓此理,每逢登临游春都为花落泪,现看来,都属多余的感情浪费。表面上看似怨悔,实是感伤。结拍“两句,化用崔敏童的”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频“(《宴城东庄》),转写今日此时,表面上自解自慰,说伤春惜花费泪无益,不如痛饮美酒,恣赏落花,语极旷达,实际上却极为沉痛,较之惋惜更深一层。群花飞谢,还没有委埋泥土、坠随流水之前,”吹满地“的”艳粉娇红“还可供人怜惜,然而这种景象转瞬间即将消逝无踪,又能够看到几次?更又能看得几时!”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韩偓《惜花》),”直须深“的连连呼唤中,蕴藏着无计留春、悲情难抑的痛苦,但这种感情却故以问语相诘,就显得十分宛转。此二句明朗显豁,曳顿挫,有一唱三叹之妙。
●阮郎归
晏几道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怀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汴京,是重阳佳节宴饮之作。词中感喟身世,自抒怀抱,虽写抑郁之情,但并无绝望之意。
全词写情波澜起伏,步步深化,由空灵而入厚重,音节从和婉到悠扬,适应感情的变化,整着词的意境是悲凉凄冷的。
起首两句以写秋景起,点出地点是京城汴梁,时序是深秋,为下文的“趁重阳”作衬垫。汉武帝长安建章宫建高二十丈的铜柱,上有铜人,掌托承露盘,以承武帝想饮以求长生的“玉露”。承露金掌是帝王宫中的建筑物,词以“天边金掌”指代宋代汴京景物,选材突出,起笔峻峭。但作者词风不求以峻峭胜,故第二句即接以闲淡的笔调。白露为霜,天上的长条云彩中飞出排成一字的雁队,云影似乎也随之延长了。这两句意象敏妙,满怀悲凉,为全词奠定了秋气瑟瑟的基调。三、四两句将客居心情与思乡之情交织来写,用笔细腻而蕴涵深厚,一方面赞美故乡人情之美,表达出思乡心切的情怀,另一方面又赞美了重阳友情之美,表达了对友情的珍惜。
过片从《离骚》中“纫秋兰以为佩”和杜牧“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化出的“兰佩紫,菊簪黄”两句,写出了人物之盛与服饰之美,渲染了宴饮的盛况。接下来一句,写词人仕宦连蹇,陆沉下位,情绪低落,不得不委屈处世,难得放任心情,今日偶得自,于是不妨再理旧狂,甚至“殷勤”而“理”,以不负友人的一片盛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试想,本是清狂耽饮的人,如今要唤起旧情酒兴,还得“殷勤”去“理”才行,此中的层层挫折,重重矛盾,必有不堪回首、不易诉说之慨,感情的曲折,自然把意境推向比前更为深厚的高度。结尾两句:“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由上面的归结,再来一个大的转折,又引出很多层次。词人想寻求解脱、忘却,而他自己又明知这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欢乐,这是真正的悲哀。《蕙风词话》又说:“‘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乃中肯之语。词之结句,竟体空灵,包含着万般无奈而聊作旷达的深沉苦楚,极尽回旋曲折、一咏三叹之妙。“兰佩紫”二句,承上片“人情”句的含蓄转为宽松:“殷勤”句随着内容的迅速浓缩,音节也迅速转向悠扬:“欲将”二句,感情越来越深沉、曲折,音节也越来越悠扬、激荡。谭献评周邦彦《兰陵王》词的“斜阳冉冉春无极”句,说“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读晏几道这首词的最后三句,使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它的意境、音节配合得极有韵味和感染力,妙处须细细体会。
《宋词举》中云:“小山多聪俊语,一览即知其胜。此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知其妙处。”此词正说明了这一点。
纵观全词,尽管作者那种披肝沥胆的真挚一如既往,但经历了许多风尘磨折之后,悲凉已压倒缠绵;虽然还有镂刻不灭的回忆,可是已经害怕回忆了。
●阮郎归
晏几道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
愁肠侍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的是居者思行者的情怀,但它同其他同类主题的作品比较,技巧上自有特色。作者词中运用层层开剥的手法,把人物面对的情感矛盾逐步推上尖端,推向绝境,从而展示了人生当中不可解脱的一种深沉的痛苦。
上片起首两句将物与人比照起来写,意谓往昔所用香粉虽给人以残旧之感,但物仍故物,香犹故香,而离去之人的感情,却经不起空间与时间考验,逐渐淡薄,今不如昔了。上片歇拍两句,是上两句的补充和延伸,举出人不如物、今不如昔的事实,那就是行人春天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来,到了秋天,书信越来越稀少了。上片四句,即物思人,感昔伤今,抒写了女主人公对行者薄情的满腔怨恨。
词的下片转而叙述女主人公夜间的愁思,抒写其处境的凄凉、相思的痛苦。
过片两句,写词中人的情感体验,赋予客观的物象——衾与枕以女主人公清冷、孤寂的主观情感,将女主人公的内心感受渲染得淋漓尽致。这里写衾与枕而着眼于凤与鸳,还有其象征意义,是词中人因见衾、枕上绣的凤凰、鸳鸯而想到情侣的分离,以凤凰失侣、鸳鸯成单,来暗示自己的处境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愁肠”一句,是其人愁肠百结之际希冀酒醉中求得暂时的解脱,这是她可能找到的唯一消愁的办法。但这里只说“待酒舒”,未必真入醉乡,而酒也未必真能舒愁。联系下两句看,其愁肠不仅未舒,更可能徒然加重相思之情和幽怨愁恨。
结拍两句,写一觉醒来时的空虚和惆怅。既然人已成各,今已非昨,而又往事难忘,后会难期,那就只有入睡之际,寄希望于梦中与相思之人重温旧情了。尽管梦境幻而非真,虚而非实,梦回后反而会令人惘然若失。但梦里倘能相见,总也聊胜于无。可是,最可悲的是,夜来空有相思,竟难成梦,连这一点片刻的虚幻的慰藉也得不到,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
这结拍两句是层层逼进的写法。上句说已看穿了梦境的虚幻,似乎有梦无梦都无所谓,绝望之情已跃然纸上,而下句一转,把词意又推进一层。从下句再回过来看上句,才知上句是衬垫和加重下一句的,也可以说是未发先敛,欲擒故纵,从而形成跌宕,显示波澜。这种写法,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荡气回肠之妙,将女主人公的一腔怨情抒写得撼人心魄,读来使人为之销魂。
冯煦《六十一家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此词即堪称用语浅淡,味致深浓。作者词中采用层层深入、步步紧迫的手法,将思忆之情、怨恨之痛抒发到无可回旋的地步,使人产生异样的黯然情绪,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归田乐
晏几道
试把花期数。
便早有、感春情绪。
看即梅花吐。
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
只恐花飞又春去。
花开还不语。
问此意、年年春还会否?
绛唇青鬓,渐少花前侣。
对花又记得,旧曾游处。
门外垂杨未飘絮。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感春怀人之情。全词以“花”为线索串起全词,以突出伤春之意。词之上片数花期是盼春,看花吐、恐花飞是留春,下片言情,盼春留春是为怀念“花前侣”。末三句回忆旧曾游处,亦是希冀春天来了能够再会“花前侣”。
起首两句不落俗套,用笔不凡,以盼春写伤春,前后矛盾,语便脱俗。而着一“试”字、“早”字,尤见深情。“看即梅花吐”句,承上启下。“看即”,为随即义。梅花是最早开的花、报春的花,如今已是含苞欲放了。紧扣上句“便早有”三字。愿花“三句,补足上文。这几句的意思是:梅未开时,已希望它更不凋谢,好让芳春长驻人间,怕只怕百花飘残,匆匆春又归去!
过片后,紧承上片,语本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意。等到花开时,它却默然无语,试问其中的深意,年年的春天都能够理解吗?三句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春天能理解人们的心意的话,它就不会叫花儿凋谢了,因为花开花落,春来春去,正是人们悲感的缘由。年年如是伤春,年年的春天依然逝去,“不语”的是花,发出痴问的是词人,“此意”,即上片愿花不谢、春长住之意。句句深入,环环紧扣,两片融为一气。“绛唇青鬓”二句,转而进入怀人的主题。当日花前一起快乐地游春的侣伴如今安?《小山词自序》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绛唇青鬓”,形容年少,当指昔日同游的女子,即莲、鸿、蘋、云等人。“渐少”,意谓一年比一年少,与上文“年年”呼应。两句跌深一层,道出词旨“对花”三句,收束全词。可是看到花开,便记起旧日曾游之地,而那时,那门外袅娜的垂杨,还未曾扬花飘絮呢!“旧曾游处”,即当时歌酒征逐之地:“门外垂杨”,即作者《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处。末三句追忆旧游,以当日赏春的欢乐与今朝孤独的悲感对照,说明花飞春去只是勾起伤感的表面原因,而感旧怀人才是真意之所。
这首小词,以深挚的感情、浅近的语言,把感春怀人的心绪娓娓道来,流美自然而又缠绵往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令人为之低徊不已,堪称独具艺术魅力的纯情至情之作。全词拗句甚多,喜用重字,具有飞扬灵动的音乐美。整首词平易深刻,秀韵天然,美不胜收。
●浣溪沙
晏几道
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
妆镜巧眉偷叶样,歌楼妍曲借枝名。
晚秋霜霰莫无情。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咏物词。词中借咏和风细雨中盛极一时、风情万种的柳枝,塑造了虽青春年少、红极一时而终归要红颜老去、潦倒落拓的歌妓舞女形象,表达了词人对于被侮辱、被损害的风尘女子的同情和关注,同时也寄寓了作者自身深沉的身世感慨。全词借助形象上的比拟与联想,将物与人的命运浑然一体地交织一起,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上片借柳喻人,以风流蕴藉、温馨旖旎的春风杨柳象征歌妓舞女年轻时的生活和形象。起首一句点明时令。“碧城”是丛丛柳树的形象化比喻。此句从容自而又明快轻灵,给人以和煦的春风飘然而至的感觉,而“碧城”的字面又造成重翠叠碧的视觉印象,故虽平直叙起,却有鲜明的形象感。次句“绿相迎”应上“到碧城”,不仅画出了柳枝迎风飘拂、如有情相迎的动人意态,突出了和风的化煦作用,也传出词人面对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景象时欣喜的心情。第三句“舞烟眠雨过清明”以概括之笔收结上片。柳枝暮春的晴烟轻霭中飘舞,暮春的霏霏丝雨中安眠,梦一般温馨的环境中度过了清明三月天。“舞”字、“眠”字,一写动态,一写静态,都能得柳枝之神理,前者见其春风得意,后者见其恬静安闲。
过片巧妙地以眉和柳叶将物与人联系起来。美人对镜梳妆,爱把双眉画成柳叶的形状,歌楼宴席上演唱的清歌也用柳枝作为曲名。词人巧妙地借柳叶眉、《柳枝》曲的流行来渲染柳枝的声名。“偷”、“借”二字,把被“偷”、被“借”的柳放到备受歆羡的位置上,可谓尊崇之至。
结句点明主题,情深意切,希望霜霰莫打杨柳,实际上是说歌妓舞女到人老珠黄时备受摧残,寄托了词人对她们的同情。
总之,此词借柳喻人,寄托了作者对不幸女子的深切同情,给读者以心灵上的震撼。
●浣溪沙
晏几道
唱得红梅字字香,柳枝桃叶尽深藏。
遏云声里送离觞。
才听便拚衣袖湿,欲歌先倚黛眉长。
曲终敲损燕钗梁。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作者词中运用新巧的艺术构思和奇特的艺术手法,着力描写歌女唱曲的优美动人,从侧面烘托出悲离伤别的命意,虚实相生、情文并茂地表情达意。
上片写女方为送别而唱梅花曲词。起首一句,着一“香”字,极言其唱得既甜美又饱含感情。由乐曲之名联想到真正的梅花,又以红梅之香比喻乐声,听觉与视觉、嗅觉交织起来,这就是诗论家所说的“通感”。字字皆香,声声俱美,可想见歌女此时情愫。
次句“柳枝桃叶尽深藏”,反衬补足首句。“柳枝”,指《杨柳枝》曲。古横吹曲有《折杨柳》。后世翻此曲者,亦多写离别行旅之情。“柳枝”,亦歌女名,见李商隐《柳枝》诗序。“桃叶”,《古今乐寻》载,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缘于笃爱,献之临江相别时作歌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收入乐府,名《桃叶歌》。柳枝、桃叶,语意双关。亦人名,亦歌名,又与首句“红梅”字面相应。“尽深藏”,是说其他歌女及所唱的曲子都远不及这位姑娘和她的“红梅”曲。“遏云声里送离觞”,于上片歇拍处小结。“遏云”,谓歌者声调高亢激越,使天上的行云为之而停止。《列子。汤问》载,歌者秦青相送薛谭,“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离觞”三字,点出歌筵送别。
过片二句,承“送离觞”从男女双方来写:男方才听便拚衣袖湿,感情简直无法控制;女方欲歌先倚眉黛长,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拚”,有甘愿、不顾惜之意。行人知道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就索性让泪水流下来吧。“倚”,有依靠、凭仗之意。女子巧画长眉,宜颦宜笑,若是画作“远山眉”时,就更勾起人的离愁别恨了。“才听”二句,写出行人与歌者早已心意相通,故就更容易被歌声感染。结句敲损燕钗梁,暗用《世说新语。豪爽》所载王仲处咏歌时以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之典故,一方面说明男方对女方所唱激赏,两人感情达到了共鸣,另一方面钗梁断则暗示诀别,通过这一典型动作表达凄绝的感情。
●浣溪沙
晏几道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
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
一春弹泪说凄凉。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歌妓内心痛苦的真实描写,表达了对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女子的同情与怜惜。
全词以精美之词传达沉郁悲凉之情,貌似轻柔,而笔力沉重。小晏词中,它是别具一格的作品。词中先以浓墨重彩极言女子装饰之美、歌舞之乐,而末句却突作转折,写女子内心的坚贞与凄凉,两相对比,从巨大的反差中表现了女主人公的完整形象。
起首一句,写歌女贵人们要求下,梳妆打扮,争妍取怜,每日仔仔细细地画着自己的一双长眉毛。一“斗”字,已饱含辛酸。次句更进一步描写:她象天上的行云那样轻浮,象纷飞的柳絮那样狂荡。“行云”,用《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意,暗喻歌妓的生涯。“飞絮”,旧诗词中常用杨花柳絮的飘流无定喻女子的命运和行踪。“行云飞絮”四字,不独写歌女的举止情态,也暗示了她的身份。“轻狂”,也是表象而已。杜甫《绝句漫兴》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随风逐水,不也象征着女子身不由己、随人摆布的可悲境遇吗?前两句极力写这位歌女的装饰和态度,强调她的“轻狂”,是为了表现其现实生活与理想的矛盾——“不将心嫁冶游郎!”这才是歌女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她发誓不把自己的真心许给浪荡的男子。语自李商隐《无题》诗“不知身属冶游郎”化出,而其思想境界更高。“身属”,那是无可奈何的,也许是无法避免的,处社会底层的歌妓,被迫委身于那些玩弄女性的公子哥儿,可是,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其不可侵犯的领地的,身可属而心不可嫁,冶游郎决不能获得自己真正的爱情。“不将心嫁”,字字千钧,斩钉截铁,向人们揭示出一个被压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妇女纯洁、美好的心灵。
过片二句,描绘歌女筵前伴人歌舞的情景:酣饮时溅出的美酒滴到歌扇上,使扇上的字迹都漫漶了;拈花弄草,把舞衣熏染得幽香袅袅。“溅酒”,谓其纵饮狂荡:“弄花”,写其娇美情态。歌扇舞衣,乃表明女子身分之物。两句字面艳冶,描绘精工,次句从于良史《春山夜月》诗“掬水月手,弄花香满衣”化出,而色彩更为秾丽。这就是歌女的日常生活,也是“轻狂”二字的注脚。她酒筵上不得不歌舞助欢,而其心里却充满了浓重的悲凉。“一春弹泪说凄凉”,意思是说:无人可诉,唯有暗中流泪,独自凄凉,又辜负了美好的芳春,虚度了大好的年华。至此,方点出词旨。
此词虽以歌妓的口吻写出,但也包含着作者身世悲苦的感慨。晏几道原是贵家公子,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珠环翠绕的生活,但后来政治失意,仕途坎坷,落魄不堪,然而他一直保持着高尚的节操,耿介、傲岸,“不践诸贵之门”,“人面负之而不恨。”晏氏这种穷愁潦倒的境遇及率真而洒脱的性格,与此词女主人公有相似之处。因此,当他将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入作品时,使人倍感真实而亲切。
●六么令
晏几道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
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
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
画帘遮帀,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
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
不消红蜡。
闲云归后,月庭花旧栏角。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极为细腻婉曲地写一位歌女和情人的约会,通过这样一个角度,展现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寄寓了词人对于这位歌女向往真正的爱情而不可得的深切同情。
起首两句,点出季节时令和住所,又以柳絮飞舞环绕的比喻把歌女因有约会而产生的兴奋、紧张的心情作了一番引人联想的比拟。“晚来”两句写她描眉梳妆,学着宫中的远山眉样,精心描画。《赵飞燕外传》载,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这是“女为悦己者容”,翠眉是画给她的情人看的。写眼睛的两句更为生动。此时她化妆已毕,步出宴会厅前,“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狂心”,是难以抑制的热切之心。“已向横波觉”,“向”字、“觉”字,其中隐隐有一个人,就是今晚她所要密约的人。这人已席间,她一瞥见,就向他眼波传情,而被这个人察觉了,彼此心照不宣。“画帘”三句谓歌女处于“画帘密帀”的环境中,没有追求个人爱情、幸福的自由,只能把感情寄托新翻的曲子里,希望有人把自己的曲子传出去。
下片言歌女所爱的人来信写得很含蓄,而自己写得很浅露,难以给她回信;昨夜想写几句诗给他,又心灰意冷,思想上很矛盾,只好作罢,既不要写信,也无须写诗,让彼此都记取过去那短暂的相聚情景:那是一个幽静的美好夜晚,庭院中开满鲜花,人们散去之后,月亮还挂庭院的旧阑角上。作者通过刻划歌女复杂矛盾的心情,表达了对这位歌女向往真正的爱情而不可得的同情。
此词以真挚的感情、新颖的构思、精美的语言和生动的描绘,对歌妓舞女的生活进行了深入开掘和细致表现,展现了她们复杂而痛苦的内心世界,流露出对她们的同情与关切,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
●河满子
晏几道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
五陵年少浑薄倖,轻如曲水飘香。
一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
蕙楼多少铅华,从来错倚红妆。
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塑造了歌妓沦落风尘的憔悴、悲苦形象,叙写了她们强颜欢笑中耗尽青春、耗尽生命的不幸身世,流露出作者对她们悲惨命运的深深关切和同情。
上片起首两句通过绿绮琴、齐纨扇传达出女子的幽怨。齐纨扇,指歌舞时所持的团扇,诗词中常用其象征烟尘女子红颜难驻,一旦憔悴,就如同秋扇见捐一般遭遗弃。篇首所言“琴中心事”,正是女主人公对“齐纨扇上时光”的嗟叹。
三、四两句,指斥了那些薄倖年少。五陵,本指汉代长安的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一带豪富聚居之地,此处是借指。“浑薄倖”,形容那些贵游子弟,简直都是负心的无赖,他们轻薄浮浪,犹如水面浮花,倏尔远逝,这里也透露出知音难求、终身无靠的苦闷。以下两句,使用典故,作出了概括。“夜夜”句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事。李商隐《无题》诗中有“神女生涯原是梦”之句,即由此而来,后来“神女”成为“青楼倡女”的同义语。“年年”句,则用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之事,借以写出歌妓内心的痛苦。
过片“归雁”句,写歌妓怅望长空,怀念远人,但见雁群排列成字,飞回南方,却收不到薄情郎的片纸只字。“惊鸾”为自喻。古时称妆镜为“鸾镜”。刘敬叔《异苑》载:“罽宾王有鸾,三年不鸣。夫人曰:”闻鸾见影则鸣‘,乃悬镜照之,中宵一奋而绝。故后世称为鸾镜。“这里说她揽镜自照,看到自己为相思所苦的憔悴容貌,十分惊忧。继而又联想起还有多少青楼女子,自恃丽质天成,引人爱慕,待到红颜老去,只能独处神伤。铅华,本指搽脸之粉,此处借喻浓妆歌伎。
结拍两句笔锋忽转,化用崔颢《古意》诗意:“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着意渲染了邻姬早嫁贵人、享尽荣华之可羡,以此作为衬托,使本词女主角沦落风尘的憔悴形象显得更为突出。词之下片,以凄冷哀婉的笔调,叙写歌妓强颜欢笑中耗尽了美好的青春年华,一旦人老珠黄,就此潦倒沦落,孤寂与凄苦中走向生命的尽头,读来令人叹惋、哀伤。
此词艺术上颇具特色。它不直接叙事、不使用口语,而是运用典故,注意对称,如“魂消梦峡”与“泪尽啼湘”;并且雕琢刻镂,辞采华丽,如“绿绮琴中”与“齐纨扇上”;还求含蓄曲折,化用前人诗意,如“邻姬十五”、“早嫁王昌”,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长相思
晏几道
长相思,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纯用民歌形式,上下片均以“长相思”迭起,上片言只有相见才得终了相思之情;下片言由于不得相见,相思之情无处诉说,以浅情人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反衬自己一往而情深。
词的上片,一气流出,情溢乎辞,不加修饰。“若问”两句,自问自答,痴人痴语。要说“相见”是解决“相思”的唯一办法,这纯是痴语,痴心,可是,小晏却认认真真地把它说了出来,正是如黄庭坚《小山词序》所云“其痴亦自绝人”。结句非同凡响,抒写了比相思不相见更大的悲哀。
“说似谁”,犹言说与谁、向谁说。纵使把相思之情说了出来,那浅情的人儿终是不能体会。浅情是深情的对面,多情的小晏却总是碰到那样的人,可是,当那人交暂情浅,别后又杳无音信,辜负了自己的刻骨相思时,词人依然是一往情深,不疑不恨,只是独自伤心而已。下片四句,以“浅情人”反衬小晏相思苦恋之情。
此词为作者词中别调,语极浅近,情极深挚,朴直中自饶婉曲之致,缠绵往复,姿态多变,回肠荡气,音节尤美。
●少年游
晏几道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抒离别怨情,上片分写云、水,以水虽离多而终能相逢、云虽无定犹能到梦中,为下片反衬作好铺垫。过片总云、水言之而又能翻进一层,说人意薄于云水。开篇先以双水分流设喻:“离多最是,东西流水。”以流水喻诀别,其语本于传为卓文君被弃所作的《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第三句却略反其意,说水分东西,终会再流到一处,等于说流水不足喻两情的诀别,第一层比喻便自行取消。于是再设一喻:“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用行云无凭喻对方一去杳无信息,似更妥贴。不意下句又暗用楚王梦神女“朝为行云”之典,谓行云虽无凭准,还能入梦,将第二个比喻也予取消。短短六句,语意翻复,有柔肠百折之感。
过片总云、水言之而又翻进一层,言人意薄于云水。流水行云本为无情之物,可是它们或终能相逢,或犹到梦中,似乎又并非一味无情。苦于“佳会更难重”的人儿心目中,人情之薄远甚于云水。翻无情为有情,原是为了加倍突出人情之难堪。结拍三句直抒情怀,语极沉痛:仔细回想,过去最为伤心的时候,也不能与今番相比。此三句是抒情主人公内心世界直截了当的表露和宣泄,感情极为深沉、厚重,读来荡气回肠,一唱三叹。
近人夏敬观评此词:“云水意相对,上分述而又总之,作法变幻。”作者词中正是运用这种艺术手法,造成回旋往复的词境,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
●虞美人
晏几道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
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园时候望人归。
罗衣著破前香,旧意谁教改?
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怨别词。词中以浅近而真挚的语言,回旋往复地抒写了词人心中短暂的欢乐和无法摆脱的悲哀,寄托了词人落拓不堪的人生境遇中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身世浮沉的深沉感慨。词中着意刻画的女子形象,隐然蕴含作者自伤幽独之感。
词的上片描述女主人公倚阑望月、盼人归来之情。
起首两句主写倚阑,而写今夕倚阑,却从“昨夜曾倚”见出,同样一句词,内涵容量便增加一倍不止。——既然连夜皆倚阑而望,当还有多少个如“昨夜”者!“天如水”,比喻夜空如水般明澈与清凉,可是其意不于写天,而于以明净的天空引出皓洁的明月。歇拍两句写女主人公的对月怀人。男子去后一直不回来,也没说准什么时候回来,她结想成痴,就相信了传统的或当时流行的说法——月圆人团圆,每遇月圆,就倚阑苦望。词中写女主人公倚阑看月,从希望到绝望,有其独到之处。“初将”是说“本将”,这一语汇,便已含有“后却不然”的意味。下面却跳过这层意思,径写“长望”,其中自有一而再、再而三以至多次的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不言之中。“初”字起,“长”字承转,两个要紧的字眼,括净时期以来望月情事,从中烘托出女主人公的痴情和怨意。
词的下片抒写女子不幸被弃之恨,与上片的真诚信托、痴情等待形成强烈的反差。过片两句,从等待无望而终于悟知痴想成虚。“罗衣著破”,是时长日久:“前香”,则以罗衣前香之犹存比喻往日欢情的温馨难忘,委婉表达对旧情的缱绻眷恋。“旧意谁教改”?问语怨意颇深。人情易变,不如前香之尚;易散之香比人情还要持久,词中女主人公感到深深的痛苦。结拍二句,点出全词的“离恨”主旨,以“一春”写离恨的时间久长,以“懒调弦”、“两行闲泪”形容离恨的悲苦之深,将愁极无聊之感抒写到极致。
春日本为芳思缠绵之时,然而日日为离恨所苦,自然无心调弦弹筝,然而又百无聊赖,于是不得不对着筝弦黯然神伤。这种内心的苦恨,被作者表现得维妙维肖。陈延焯谓“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确然不错。
此词运笔有迥环往复之妙,读之使人心魂摇荡,低徊不已。
●采桑子
晏几道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
歌罢还颦。
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晏几道词作鉴赏
上片忆当年西楼月下初见,泪粉而偷匀,歌罢而还颦,细腻地描绘出歌女的处境、神态和心情。起首两句写一次夜间的宴集,词人月下与她相见——她正偷偷地抹干珠泪,重整铅华。“泪粉偷匀”,初次见面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也许是终生不忘的,何况那是一位正流泪的姑娘!“匀”,谓匀粉,把脸上的粉搽匀。“偷匀”二字,中含几许辛酸。“歌罢还颦”,她匀脸后还要继续唱歌,唱完了歌却又皱着眉头,郁郁不乐,那神态可惜隔着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看未真”三字,意味深长。其实,淡薄的香烟,不能阻隔人的视线,词人所“恨”的只是坐处与她隔开,未得亲近,尤其是无法知道她为什么流泪悲伤。
上片着力“泪”字与“颦”字。歌女的凄凉身世,痛苦心情,词人对她的同情和爱慕,都这里表达出来了。如俞陛云所说的:“不过回忆从前,而能手写之,便觉当时凄怨之神,宛呈纸上。”(《宋词选释》)
下片写别后相思,楼外柳、楼中人对举,全从倦客写去。过片两句,言自从分别过后,想那楼外垂杨,又该几度春天更换枝叶。“垂杨”,旧体诗词中,往往有着各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古来有折杨柳赠别的习俗,因而见到杨柳便使人联想到别离;杨花柳絮,飘飏无定,又使人联想到身世的飘泊无依。“几换青春”,犹言过了几个春天。欧阳修《朝中措》词:“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青春。”青春,指春季,春季草木由枯而绿,故云青春。词中说青春几回更换,语意双关,亦暗示人的年华渐老。“倦客红尘”,犹言红尘中之倦客,词人自谓。上与“别来”“几度青春”相应,飘零岁久,故云“倦客”;下连“长记楼中粉泪人”。“红尘”对照“楼中”,“倦客”对照“粉泪人”。“楼中粉泪人”,篇首所写初见时歌女形象,至此特再大书一笔,不但词的作法上做到首尾相应,思想感情上也是以初见时她的“泪粉偷匀”的情景最撼动人心,因而别来长记不忘。至此,作者对这一歌女的形象作了生动、准确的概括,女主人公的艺术形象呼之欲出。
●思远人
晏几道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当窗滴。
就砚旋研墨。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词就“寄书”二字发挥,写以泪研墨,泪滴红笺,情愈悲而泪愈多,竟至笺上的红字褪尽。用夸张的手法表情达意,写出感情发展的历程,是此词艺术上的突出特点。
起首两句,写女主人公因悲秋而怀远,既点明时令、环境,又点染烘托主题。一“晚”字,暗示别离之久,“千里”,点明相隔之远。两句交代了时间和空间,给下文留了铺展的余地。“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两句是客:“何处寄书得”一句是主。鸿雁,随着天际的浮云,自北向南飞去。闺中人遥望渺渺长空,盼望归鸿带来游子的音信。“过尽”,已极写其失望之意了,由于“无信”,便不知游子而今所,自己纵欲寄书也无从寄与。
过片词意陡转:弹洒不尽的那两行珠泪,还当窗滴下来,并滴进了砚台中,就用它来研磨香墨。下片出人意表,另开思路。正因无处寄书,更增悲感而弹泪,泪弹不尽,而临窗滴下,有砚承泪,遂以研墨作书。故而虽为转折,却也顺理成章了。明知书不得寄,仍是要写,一片痴情,惘惘不甘,用意尤其深厚。语本孟郊《归信吟》“泪墨洒为书”一句,而情真意足,写出小儿女的情态,巧而不纤,较诸“和泪濡墨”的套语自有深浅真伪之别。“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收语写闺人此时作书,纯是自我遣怀,她把自己全部的内心本质力量投进其中,感情也升华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对此,陈匪石《宋词举》有一段极为透辟的分析:“‘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辨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无论是泪、墨、红笺,都融进闺人的深情之中,物与情已浑然一体。
这首词与小晏惯常的“情溢词外,未能意蕴其中”这一风格不同。全词用笔甚曲,下字甚丽,宛转入微,味深意厚,堪称小晏词中别出机杼的异调。
●留春令
晏几道
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云水。
手撚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
别浦高楼曾漫倚。
对江南千里。
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
晏几道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一个女子伤春怀人的情思。杨慎《词品》中说,晏几道此词全用晁元忠诗:“安得龙湖潮,驾回安河水,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人生高唐观,有情何能己!”词的上片说梦中追寻到天边,到了人迹罕至的海上十洲,醒来把无限的情思都写到了信中。起首三句,想象奇特而瑰丽,落笔颇为不俗:近咫尺的屏风,迷离中居然看成像天般遥远。一实一虚,一近一远,通过这强烈的对比,表达了对情人远别的怀思。“十洲”,是仙人所居、人迹罕至之地。托名为汉东方朔撰的《十洲记》载,八方大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词中例以美人为仙,美人所居为仙境,暗指所思念的人的居处。十洲是仙灵境界,凡人无法到达,只有梦中才能前往。梦醒后,看到屏风上画着的山山水水,犹疑是梦中所历,更写出梦境的虚幻和醒后的怅惘,真是妙有远神,令人掩抑低徊不已。歇拍两句写词人手执着写有无限伤春心事的红笺准备寄给美人书信,此二句把寄人的红笺与十洲的残梦联系起来,创造出情景交融的境界,表现了词人苦恋的情怀,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下片是对往事的回忆,写抒情主人公曾无聊地独倚高楼——正两人分别的水边,面对着辽阔的千里江南之地。这里所写的不是昔时相聚的欢娱,而是别后的思念,脱出词家惯常用的上下片对比的手法,感情便越觉沉厚。结拍两句,进一步写倚楼时的怀思。
此处着意“分流”二字。古乐府《白头吟》:“蝶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以水东西分流,喻人们一别之后不再相见。人倚高楼,念远之泪却滴向楼下分流的水中,将离愁别绪与怀人立情抒写得深婉曲折而又缠绵悱恻,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
●御街行
晏几道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
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
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
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
落花犹,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晏几道词作鉴赏
此为冶游之作。全词以含蓄有致的笔触,从眼前景物咏起,渐渐勾起回忆,抒写了故地重游中的恋旧情怀。
上片写景。起首四句,是北楼南望中的景色和意想。正因鸟瞰,才能看得那样远,看得见成行的柳树和别的花树,看得见花絮红白相间织成的灿烂“娇云”,看得见漫天飞絮。这里,“雪满游春路”是由柳树“饶絮”而生的奇想,同时又点出“晚春”二字。
至于“树底人家朱户”,当是从“树头”的空隙间隐约见之,它是掩映一片艳花娇云之中的,把一种急切的寻寻觅觅的情态表现得非常传神。
过片由景及情,写出了词中人不忍离的情态和心理。“晚春”两句写不忍离去的原因。“盘马”显然不是今日之事,“晚春”也不是眼前这个晚春,而“绿阴”、“青苔”的所,必定是“街南绿树”底下的那某个“人家”。要之,这里是词中人昔游之地。对景枨触如此,必有值得永久纪念的特殊情事。于是,结拍“落花犹,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点明词旨。
较之“桃花依旧笑东风”之句,尤觉有花落人去之苦。词中人只于北楼闲望,原来他已经访过不曾出现的伊人了,她那里断无消息,惟“香屏空掩”而已。此词与唐朝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一诗的意境——“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两首作品艺术表现上的差异,读者诸君也自会有一番感悟。
●更漏子
晏几道
柳丝长,桃叶小。
深院断无人到。
红日淡,绿烟晴。
流莺三两声。
雪香浓,檀晕少。
枕上卧枝花好。
春思重,晓妆迟。
寻思残梦时。
晏几道词作鉴赏
《白雨斋词话》称此词“婉转缠绵,深情一往,”
《宋词选释》也称其“景丽而情深”,皆为深透之语,道出了此词的艺术风格所。全词以闲雅的笔调和深婉的情致,抒写了春日闺思的情怀,创造出一种纯美的词境。
上片以轻倩妍秀的笔触,描写室外美好的春景。
起首三句描绘柳丝长长、桃叶细嫩、深院空寂的景色,烘托春日寂静的气氛。“无人到”上加一“断”字,便有怨意,为结处写情作了铺垫。歇拍三句写院中的景物:淡淡的红日照进院子里,浓绿的树丛笼罩着漠漠轻烟,传来了流莺三两声鸣啭。一“淡”字,写出春天初阳的特色。空中水气弥漫,故太阳淡而无光。绿烟,指草木间的烟霭。末句以莺声反衬深院的寂静。
过片三句,转写室内的情景:闺中人雪白的肌肤透出了浓香,脸上浅红色的娇晕也消褪了,那绣枕头上、低压着枝梢的花儿十分美好。雪,喻女子莹白的肌肤;檀晕,浅红色的妆晕。上两句暗示闺人一夜独眠,辗转不寐,故妆残晕少。“枕上”句,隐喻闺人之美,故见枕上花枝而益增枨触。三句语浅情深,含蓄蕴藉,深婉曲折,颇为耐人寻味。结拍三句,春思,犹言春情、春愁,指闺人春日的情思。“晓妆”句,意与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相近,而情韵似更胜,真能写得出“寻思”的神理。春日里,闺中人闲愁深重,起床后也迟迟不愿去梳妆独自寻思清晓的残梦。这三句含而不露,无限幽怨尽不言之中。词中人梦境的内容,作者没有道破,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像空间和无穷的回味。
王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观(生卒年不详)字通叟,海陵(今江苏泰州)人,为胡瑗门人。嘉祐二年(1057),任大理寺丞,知江都县。累官翰林学士。因词作《清平乐》有“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等句,忤太后旨,翌日罢职。遂自号逐客,或称王逐客。往太学时,秦观父赞其“高才力学”,故亦取子名为“观”。词集有《冠柳集》,不传。今有赵万里辑本。
●庆清朝慢·踏青
王观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
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
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
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
晴则个,阴则个,饾饤得天气有许多般。
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
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
东风巧,尽收翠绿,吹眉山。
王观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工丽、尖新的笔触,从春日里天气的变化和姑娘们的踏青活动两方面入手来描绘春景,将两者和谐地组合成一幅风流楚楚、生意盎然的春景图。
全词铺叙与描写的技巧、手法上继承和发展了柳永的艺术表现方法,而内容上又富有生活气息,读来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起首两句打破了一般词中写春景的套路,另辟蹊径,写出了初春时节人们不大注意的自然景物的变化:雨变成酥,冰化为水。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有“天街小雨润如酥”之句,“如酥”正是早春之雨的特色,这里深入一步说“调雨为酥”,与“催冰做水”一起,突出春神主持造化的本领,把大自然的运行,用“东君分付”四字加以形象化。有了春水的滋润,大地将勃发出无限生机,百花争妍的日子定会来到。浓郁的春意,尽括这三句之中,可以说是对“东君”的赞歌。这三句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前两句乃由后一句生发而出,意思的顺序上,当是第三句前,前两句后,词人把它们倒置过来,先画龙而后点睛,更有曳生姿之妙。三句之后,接下去是“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这个疑问句式表明已到残寒尽退、到轻暖的时候。这是何人主使的呢?当然仍是“东君”。这个疑问句式,既是为了铺叙的跌宕生姿,也是为了使人们对春天的到来,应向造福于人的“东君”表示深深的敬意。“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写趁着轻暖的天气,姑娘们结伴而行,野外踏青。“平头鞋子小双鸾”正是词人别具匠心的地方,此处先把它提出来作为下文的伏笔。“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化用王维《汉江临眺》诗中的名句,用来写踏青的姑娘们野外所看到的迷迷蒙蒙的秀色。这样,不仅写出了阳春烟景,且可从“望中”二字体会到姑娘们愉悦的心情。
过片三句运用口语,生动地描绘出天气的变化,活泼而有意趣。贺裳他所作的《皱水轩词筌》里说:“险丽,贵矣,须泯其镂划之痕乃佳。如蒋捷‘灯摇缥晕茸窗冷’,可谓工矣,觉斧痕犹。如王通叟春游曰:”晴则个,阴则个‘云云,则痕迹都无,真犹石尉香尘,汉皇掌上也。两’个‘字尤弄姿无限。“贺氏提出了两个”个“字用得妙,颇有见地。而”饾饤“一词则用得更具神采,有了这个词,前两个”个“字的”弄姿“才显示出来。天气的阴晴无常,使得踏青的姑娘们的情绪起了变化,她们要赶快一揽春景之胜:”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写出了她们看花觅柳的急切心情与行动,”镂“、”拨“两字用得很工,仿佛可以听到她们清脆的笑声,看到她们轻盈的体态。她们只顾忘情地欢笑,”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一不小心脚踏进泥淖里,浊浆溅涴了她们的罗袜,而前面写的”小双鸾“更是沾满污泥。无限珍惜的心情使她们笑容顿敛,双眉紧锁,”东风巧,尽收翠绿,吹眉山。“”眉山“典出《西京杂记》谓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踏青姑娘们的蛾眉,本来是淡淡的,但眉头一皱,黛色集聚,好象大地上所有的翠绿全被灵巧的东风吹上边。词人捕捉住踏青的姑娘们一瞬间的感情变化,用幽默、风趣的夸张手法,写出了她们有点尴尬的神情。
此词一反寻常春景词的套路,绕开和风煦日、庞柳娇花之类的意象,另辟蹊径,巧丽造境,同类作品中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
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词。词中以轻松活泼的笔调、巧妙别致的比喻、风趣俏皮的语言,表达了作者送别友人鲍浩然时的心绪。
词的上片着重写人,起首两句,运用风趣的笔墨,把景语变成情语,把送别时所见自然山水化为有情之物。当这位朋友归去的时候,路上的一山一水,对他都显出了特别的感情。那些清澈明亮的江水,仿佛变成了他所想念的人的流动的眼波;而一路上团簇纠结的山峦,也似乎是她们蹙损的眉峰了。山水都变成了有感情之物,正因为友人鲍浩然归途中怀着深厚的怀人感情。
三、四两句,点出行人此行的目的:他的去处,是“眉眼盈盈处”。“眉眼盈盈”四字有两层意思:一指江南的山水,清丽明秀,有如女子的秀眉和媚眼;二指有着盈盈眉眼的那个人。因此“眉眼盈盈处”,既写了江南山水,也同时写了他要见到的人物。此二句写送别时的一往情深却又含而不露。
上片写友人一路山水行程,含蓄地表达了惜别深情;下片则直抒胸臆,兼写离愁别绪和对友人的深情祝愿。过片两句,正面点明送别。作者用两个“送”字递进,将作者“黯然销魂”的愁苦之情描写得极为深切。加上作者自己家离长江不远的如皋,欲归不得,羁旅之愁益觉难以为怀。结末两句,是词人强压心中沉痛之情而对远去的友人所作的美好祝愿与叮咛:希望友人到江南后,千万要与美好的春光同住。这两句,一反送别词中惯常的悲悲切切,写得情意绵绵而又富有灵性。
王灼《碧鸡漫志中》谓王观的作品“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本篇即是上述评语的绝妙说明。
●木兰花令
王观
铜驼陌上新正后,第一风流除是柳。
勾牵春事不如梅,断送离人强似酒。
东君有意偏撋就,惯得腰肢真个瘦。
阿谁道你不思量,因甚眉头长恁皱。
王观词作鉴赏
此为咏柳词。词中以轻快活泼、清丽自然的笔调,借柳喻人,通过对柳的特性的描绘,塑造了一个风流、多情、柔美的丽人形象,寄寓了词人对于身为下贱、心性美丽的风尘女子的同情乃至于赞美。
上片起首两句点明所咏之物为柳,突出柳的风流本性,全词遂以拟人的方法从各方面来表现它的风流。
洛阳古都铜驼街的柳自汉代以来便很著名。据古文献《洛阳记》云:“洛阳有铜驼街。汉铸铜驼二枚,宫南四会道相对。俗语曰:”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太平御览》卷一五八引)铜驼街洛阳城南,与城西之金谷园都是人们游乐的胜地。唐骆宾王诗说”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词人提笔即谓”铜驼陌上“令人联想到柳的风姿,十分切题。”新正“即新春正月。词人以赞美的语气强调新春到来之时,最显得俊俏风流的应是叶芽青嫩、柔条迎风而舞的柳了。”第一“是说除柳之身姿俊俏袅娜可称第一而外,它还是最先向人们报告春的消息的。三、四两句由新春的柳而联想到梅柳争春。柳虽得春意之先,而人们常以梅为东风第一枝,词人此试图给它们以公允的评判。
他以为柳虽不如梅花之娇艳,但送别的场合,柳的作用远过于酒了,当然也就更胜于梅了。这里非常巧妙地用一旧典。汉代都城长安东门外的灞桥柳色如烟,都城人们送别亲友至灞桥而止,折柳枝为赠。此后折柳赠别成为我国民俗,故南朝范云诗有“春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桥”之句。可见与梅比,柳是更为多情的。
过片两句是赞赏柳的袅娜轻盈的美姿,以为春天之神东君好似对柳特地宠爱和迁就,以致娇纵得它的身材苗条、腰肢柔细了。以柳条之柔细比喻妇女之腰肢是古诗词常用的典型意象。唐代白居易《杨柳枝》的“柳袅轻风似舞腰”和温庭筠《南歌子》的“娉婷似柳腰”,便都是以柳喻美人腰肢的。这里作者却能以故为新,脱去用比痕迹,写出柳如美人之天生丽质。结拍两句也是旧比翻新而表现得更为曲折。唐宋词人已惯用柳叶比喻妇女之秀眉,如“人似玉,柳如眉”(温庭筠《定西番》)或“玉如肌,柳如眉”(欧阳修《长相思》),都属常见。这里作者却以表现柳性之风流多情,它好似女子一样,因对离人的思量,愁眉难展,老是皱着。这种句式设疑自释,曲折地暗用旧比而全不落俗套。
王观的词,工细轻柔,新丽清新,当行入律,通俗自然,“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王灼《碧鸡漫志》),与柳永的作品有某些相似之处,本篇即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艺术特色。
●清平乐
王观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
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
君恩与整搔头。
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王观词作鉴赏
此为“应制”词,是词人为应圣旨而作。词中以谐谑的语气,对帝王的享乐生活进行了描述,客观上相当大程度上暴露了帝王的淫佚、庸俗与丑恶,打掉了笼罩至高无上的封建帝王头上的神圣光环,暴露了他们的本来面貌。
词的上片,一开始就描绘皇帝与一嫔妃宴乐的情形。“金殿”是皇帝住的地方,从宴乐的情形推测,它应属宫中的便殿。作者不去正面描写皇帝与嫔妃的狎昵状态,而是侧面写殿里烛光辉煌,有人烛影下为其相戏。皇帝贵为天子,俗称官家,据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下记载:宋真宗问:“何故谓天子为官家?”李侍读仲容对曰:“臣尝记蒋济《万机论》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这位嫔妃,能够讨得“官家”的欢喜,便施展出特有的本领将他灌醉了。她进献尊酒时还娇媚地祝颂万岁,使得官家只好一杯杯饮下去了。所谓“真个醉”,意即真的有了醉意,其中自然包含着对这位风流娇美的嫔妃之入迷。
下片将宴饮的欢乐之情推向高潮。“劝得官家真个醉”之后,这位宠妃又采用歌舞手段以争取皇帝最后的恩宠。《伊州》乃唐代边地伊州传入的西域舞曲,唐吴融《李周弹筝歌》:“只知《伊州》与《梁州》,尽是太平时歌舞。”词中的“折旋舞彻《伊州》”,说明宋时宫中犹传唐人伊州乐舞。这种精美的舞蹈热烈活泼,真使皇帝着迷了。他竟躬亲为舞者整理“搔头”。“搔头”即玉簪,为妇女头上饰物。“与整搔头”表示爱怜和亲近之意。这位嫔妃色艺超群,很有手段,终于得到君恩,初步达到了目的。至此,皇上兴致已经被逗引得浓厚极了。为她整理搔头,已暗示了隐秘的圣意。“御”乃古时对天子的敬称,御前即皇上之前:“宣”为传达皇上之命。“一夜御前宣住”,意即当晚皇上面前就传命这位妃嫔留宿侍寝,得以陪伴君王了。词的结尾“六宫多少人愁”,作者忽然跳出题外,为数千深锁宫中的女子之不幸命运而哀叹,她们将羡慕这位嫔妃“宣住”而被“幸”,又暗暗为自己虚掷青春而愁叹嗟怨。
这首词以轻狂、滑稽的语气对封建社会中位居万人之上的神圣君主进行揶揄嘲讽,使人读后隐隐发笑的同时获得深刻的感悟。正因为它的这种叛逆性色彩,王观作此词后,“高太后以为渎神宗,翌日罢职,世遂有‘逐客’之号”(《能改斋漫录》卷十七)。
张舜民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舜民(生卒年不详)字芸叟,号浮休居士,又号矴斋,邠州(今陕西邠县)人。治平进士。元丰四年(1081)从高遵裕征西夏,掌机密文字,作诗讥议边事,次年十月坐罪谪监郴州酒税。南行途经岳阳,赋《卖花声》二首。元祐元年(1086)以司马光荐,除秘阁校理,监察御史。徽宗立,累擢吏部侍郎。《宋史》、《东都事略》有传。生平嗜画,题评精确,能自作山水。著有《画墁录》及《画墁集》。《全宋词》录其词四首。
●卖花声·题岳阳楼
张舜民
木叶下君山。
空水漫漫。
十分斟酒敛芳颜。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
何人此路得生还?
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张舜民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丰六年(1083)作者被贬往郴州,途经岳阳楼时。词中道出了谪贬失意的心情,是题咏岳阳楼的词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全词沈郁悲壮,扣人心弦。
上片起首二句,勾画出一幅洞庭叶落、水空迷濛的秋月景象,烘托了作者其时的悲凉心境。首句化用了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意。第三句词笔转向楼内。此时词人正楼内饮宴,因为他的身分是谪降官,又将离此南行,所以席上的气氛显得沉闷。“十分斟酒敛芳颜”,说明歌妓给他斟上了满满的一杯酒,表示了深深的情意,但她脸上没有笑容。“十分”二字,形容酒斟得很满,也说明满杯敬意。“敛芳颜”,即敛眉、敛容。写女子之动情,可谓极宛极真,深得其妙。
四、五两句,凄怆之情,溢于言外;百端愁绪,纷至沓来。《阳关曲》本是唐代王维所作的《送元二使安西》诗,谱入乐府时名《渭城曲》,又名《阳关曲》,送别时歌唱。其辞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所写情景,与此刻岳阳楼上的饯别有某些相似之处。联系作者的身世来看,他因写了一些所谓反战的“谤诗”,被从与西夏作战的前线撤了下来;如今他不但不能西出阳关,反而南迁郴州。这两句熔自我解嘲与讥讽当局于一炉,正话反说,语直意婉,抒发的就是胸中久抑的悲慨。
过片承“酒”而来,将视界再度收回楼前,写词人带着醉意凭栏独立。仰望天空,只见天淡云闲;回首长安,又觉情牵意萦。浓烈的抒情中插入这笔写景,使感情更为顿宕,深得回旋纡回之妙。“醉袖”二字,用得极工。不言醉脸、醉眼、醉手,而言醉袖,以衣饰代人,是一个非常形象的修辞方法。看到衣着的局部,比看到人物的面部表情,更易引起人们的想象,更易产生美感。从结构来讲,“醉袖”也与前面的“十分斟酒”紧相呼应,针线亦甚绵密。“天淡云闲”四字以淡语、闲语间之,使全词做到了有张有弛,疾徐有致。由于感情上如此一松,下面一句突然扬起,便能激动人心。“何人此路得生还”,完全是口语,但却比人工锻炼的语言更富有表现力。它概括了古往今来多少迁客的命运,也倾吐了词人压胸底的心声,具有悠久的历史感和深刻的现实性,负载着无尽的悲哀与痛楚。
结尾两句笔锋一转,又揭示内心深处的矛盾。这里的结句用的是宋人独创的脱胎换骨法。费衮《梁溪漫志》卷七曾评论说:“白乐天《题岳阳楼》诗云:”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芸叟用此换骨也。“所谓换骨,就是”以妙意取其骨而换之“(释惠洪《天厨禁脔》)。掌故的巧妙化用中,词人对故乡的眷恋,对遭贬的怨愤,对君王的期待,和盘托出,意蕴深厚。
这首词,写得层次分明,情意厚重,深挚含蓄,悲壮凄凉,将作者对无端遭贬谪的迁愁谪恨写得淋漓尽致,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魏夫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魏玩(魏夫人)生平未详。曾燠《江西诗徵》卷八五《魏玩传》:“玩,字玉汝,襄阳人,道辅(魏泰字道辅)姊,曾文肃布妻。博涉群书,工诗,尤擅人伦鉴,累封鲁国夫人。有《魏夫人集》。”诗有《虞美人草行》一首。词多写闺情,今存十四首,周泳先辑为《鲁国夫人词》一卷。
●点绛唇
魏夫人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
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
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
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魏夫人词作鉴赏
此词抒发了离愁别绪,是有感于人生聚散无常而作。词写月夜送别,侧重点居者的忧思、别后月夜的伫望和凝想。词中对女主人公自我形象的描写着墨不多,摄取清风、明月、淡烟、疏柳、隐隐鼓漏等清丽秀逸的景物来烘托映衬,创造出一个优美的意境。
上片先以工笔绘景:清风拂过水面,明月泻下银辉,鳞鳞微浪闪动着光波,月夜恬静、皎洁、优美。此刻,一只装饰华美的小船荡离江岸,驶向迷茫的远方,一个女郎凭依着楼头的栏干,借着朦胧的月色,凝神目送那渐渐消失夜空中的一叶轻舟。江波、清风、明月、画船,这几个富有特征的意象并举,构成了一个清丽纯净、沁人心脾的意境。“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之下,却突然接上“人归后”这三字,意脉陡转,气氛骤变,顿时带来了无限的寥落和空虚之感。“人归后”三字含蕴丰厚,既点明行人,又暗示送者独留,从而逗出下文对居者的描写。“渐消残酒”翻进一层,写临行前,置酒饯别,双方筵席间缱绻叮咛、依依难舍之情,一并涵盖内。“凭栏久”紧承“渐消残酒”,“独自”应上“人归后”。这几句写的是这位女郎兀自一人,夜幕中凭栏伫立,不忍离去,她对行人的无限钟情,她的满怀思绪,不言自明。
过片写“独自凭栏”的思绪。对于恋人,短暂的分离已足可消魂,何况年年分别,岁岁离恨,而这回又归期难凭呢!这两句,好似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她从当前的离别进而回想起昔日多少次的“聚散匆匆”,其中包含着无数的辛酸与忧虑、期待与不安,容纳了多少实际的生活内容!她凝神冥想,思绪翻腾,而时间如奔逝的流水从她身边悄悄掠过。猛然,远处的芜城传来隐隐的更鼓声,原来夜已很深,回首遥望,向时的津渡一片沉寂,只有残月映射下的两行疏柳、几缕淡烟,依稀可辨。芜城,扬州别称。南朝宋竟陵王刘诞作乱,城邑荒芜,遂称芜城。鲍照写过著名的《芜城赋》,其后,芜城常被用来寄慨。煞拍三句,以景结情,言止而意无尽。“重回首”遥接“人归后”,“芜城漏”暗合“凭栏久”,全篇浑然一体,妙合无垠。
朱熹曾将魏夫人与李清照并提,说是“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清人陈焯亦云:“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从这些评价中,足见此词作者艺术功力之高。此词借景色之映托以言情,具深婉流美之致,显示了作者不凡的艺术才情。
●菩萨蛮
魏夫人
溪山掩映斜阳里。
楼台影动鸳鸯起。
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
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魏夫人词作鉴赏
此词写景以抒情,情因景生,描绘了思妇盼望远行丈夫归来的情思。全词紧紧围绕一个“溪”字构图设色,表情达意,写得清新自然,不落俗套,饶有情韵,耐人寻味。
首句“溪山掩映斜阳里”写斜阳映照下的溪山,侧重点于“溪”字。次句“楼台影动鸳鸯起”,补足上文,进一步写溪中景色。夕阳斜照之下,溪中不仅有青山的倒影,而且还有楼台的倒影,还有对对鸳鸯溪中嬉水。上句专写静景,下句则动中有静。“楼台影动”,表明溪水微风吹拂之下,荡起层层绿波,楼台的影子也仿佛晃动一般。再添上“鸳鸯起”一笔,整个画面就充满了盎然生趣。
三、四两句写两岸景色,这条溪水的两岸,只住着两三户人家,人烟并不稠密,环境自然是幽静的。至此,上面所说的楼台原是这几户临水人家的住宅,全词意脉连贯,针线绵密。这句为实写,下一句便是虚写,如此虚实相生。深院高墙,关不住满园春色,一枝红杏花,带着娇艳的姿态,硬是从高高的围墙上探出头来。此句的妙处于一个“出”字,词以“出”字形容红杏花,写出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意味隽永。
词的下片,转入抒情,但仍未脱“溪”字。溪水旁边,有一道长堤,堤上长着一行杨柳,暮春时节,嫩绿的柳丝笼罩着长堤,轻拂着溪水,而魏夫人作为临水人家的妇女,是经常从这里走过的。“早晚”一词,并非指时间的早和晚。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云:“早晚,犹云随时也;日日也。”其义犹如舒亶《鹊桥仙》词“两堤芳草一江云,早晚是西楼望处”。
古代,水边柳外,往往是送别的场所。据《宋史·曾布传》,曾布于神宗元丰中,连知秦州、陈州、蔡州和庆州。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也说:“曾子宣丞相,元丰间帅庆州,未至,召还,主陕府,复还庆州,往来潼关。夫人魏氏作诗戏丞相云:”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这期间,曾布告别家人,游宦外,可能连续三年。此处,当指魏夫人填词述怀。结尾二句说明她溪边已徜徉了三年,年年都见过一次柳絮纷飞。从柳絮纷飞想到当年折柳赠别,这是很自然的。”三见柳绵飞“是实语,而着一”犹“字,便化实为虚了,这样,哀怨之情,离别之恨,便隐然流于言外。
此词声律上极具特色,八句中两句一叶韵,如“里”与“起”、“家”、与“花”、“路”与去、“飞”与“归”,均押韵工整;且两句与两句之间又平仄交错,如上片四句“里”与“起”是仄声韵,“家”与“花”是平声韵;下片“路”与“去”是仄声韵,“飞”与“归”是平声韵,读来十分谐婉,再加上语言晓畅,词句清丽,较好地抒写了贵族妇女温柔敦厚而又婉曲缠绵的感情。
●卷珠帘
魏夫人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
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轻拆轻离,欲向谁分诉。
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魏夫人词作鉴赏
此为恋情词。词中托为一个多情女子的身口,以追忆的方式,叙写了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倾诉了抒情女主人公对于不幸爱情的怨恨、懊悔和悲伤,谴责了玩弄女性、背叛爱情的负心男子,表现了作者对时代不幸女子的深切同情。全词凄艳婉秀,感人至深。
上片首句以“记得”引入回忆,“春未暮”点明时间。以下二句,摄取典型的动作细节,描绘了一个富于情趣的生活场景。这两句写的是:当海棠花开放的时候,少女进入了幸福的热恋,她和恋人“执手攀花”,歌笑逗闹,情投意合。这两句将人与花结合来写,沾带晨露的娇艳海棠,深情脉脉的纯洁女郎,交相辉映,浑化为一。“暗卜”两句写出了天真无邪的少女对纯真的爱情和幸福,怀着赤诚的祈望和热烈的追求。她暗自想象自己怀春初恋前景,乃至痴情地希望海棠能给以启示,寻到开蒂花,赢得爱神的庇护满意而归。“暗卜春心”句表现少女初恋时的微妙的心理:“争寻双朵争先去”,写少女与情人心心相印,争先去寻并蒂双花以证他们的爱情美满久长。
下片情绪顿转,女主人公倾诉爱情生活的不幸和委曲。过片三句,直吐胸臆,说情人不知为何负心,轻易毁约,辜负了自己一片痴情,令人一腔幽恨,欲诉无门。“多情”是对情人的俗称,宋元俗语,词曲中屡见。两个“轻”字,既是对对方的诘责,又是对命运的控诉,种种复杂的感情凝铸成这几句率直、外露、一泻无余的“分诉”。煞拍二句,归结到少女对花伤心,自悲感情虚掷,与开端几句呼应。东君,司春之神。付,发落之意。时至暮春,少女只得到当初与负心人嬉游徘徊的花下暗暗地落泪,因为海棠是她爱情悲剧的见证,海棠最了解她的痴情,也看清了薄幸人的负心。当时,她曾“共花语”,如今无人“分诉”,只可向海棠倾洒悲泪,表明心迹了。她埋怨春之神把她打发到这海棠花下的爱情圈子里,颇具无理之妙。
此词结构上采用了今昔对比的形式,词的上片描写热烈的恋情,下片词意、情绪急转而下,倾诉了抒情女主人公对爱情横遭不幸而触发的悲苦与绝望,以及对薄幸男子的不满和诘责。这种结构,勾画出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由对幸福的追求、向往、期盼转向对于不幸命运的怨恨、悲伤、懊悔这一心路历程,有力地渲染出佳人薄命的主题。
●好事近
魏夫人
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
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
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
不似海棠阴下,按《凉州》时节。
魏夫人词作鉴赏
这首词围绕“愁听残漏”这一生活细节,展现了幽闺梦醒的思妇怀念远人的绵绵愁思和万转离肠。词的上片由写景到写人,下片着重表现思妇的心理活动。整首词熔抒情、叙事于一炉,用笔直中有曲。
上片起首两句为景语,既点明初春时节、夜雨过后的节令、时间,又描绘出一派略带寒意、莺倦停啼的清寂气氛,为主人公布置了一个与情怀恰相契合的环境。“愁听”反接“早莺啼歇”,说明思妇醒来很早,因为她已经听过了早莺的歌唱,也许她的愁肠曾和着淅沥的夜雨声一起颤抖。天刚破晓,她就起身独坐,隔溪传来夜尽的更鼓声,更添无限孤寂凄恻之感。“正一声凄咽”与“愁听”相应,更鼓声染上了主人公的感情色彩,使她回想起和情人离别的情景,这就暗中为下片写怀远人作了铺垫。词的上片,由写景自然过渡到写人。
词的下片进一步写内心活动:亲人西去,迢迢千里,分别时的缱绻、留恋、泪眼相看的情景无不历历目,直到如今,仍不堪回首,简直不敢注目西去路。然而,她毕竟又不由自主地瞭望亲人奔向他方的路衢。正因为“西望”,她才“不堪”,才惹起了“离肠万回结”,“不堪”二句,写出了左右为难的极端矛盾的心绪。“去程赊”说明与行人间隔之远,“万回结”极言离情愁苦之状,重笔渲染,已把别离苦写到极致。结拍二句宕开,追忆往日与亲人相处时令人难忘的一个生活场景,以反衬今日独处的悲凉,她想起了与亲人团聚之日,两人曾坐海棠花下,演奏《凉州曲》时,彼时的心情较之今朝,真有天壤之别了。
《凉州曲》,为唐代边塞之乐,当时属于新声,声情是比较悲凉的。不过,那时两人都幸福地沉浸艺术境界之中,如今却是自己孤独地承受着现实的孤独的折磨,心中之苦不言而自现。
朱熹曾将魏夫人与李清照并提,说是“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者。”清人陈延焯也说:“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从包括此词内的魏夫人作品来看,这些评价是颇为中肯的。
王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诜(生卒年不详)字晋卿,太原(今属山西)人,徙居开封(今属河南)。熙宁中尚英宗第二女魏国大长公主,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为利州防御使。与苏轼等为友。元丰二年(1079),授昭化军行军司马,均州安置,七年转置颍州。元祐元年(1086)始得召还。《蝶恋花》(小雨初晴)即作于是年,手卷真迹流传至今。卒谥荣安。《东都事略》有传。诜兼擅书画诗词,自度曲《忆故人》后由周邦彦“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能改斋漫录》卷一七)。赵万里辑有《王晋卿词》一卷。
●忆故人
王诜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
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
凭阑干、东风泪眼。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王诜词作鉴赏
这首《忆故人》词意与调名相仿佛,为代言体形式,写的是一个痴情女子对故人的忆念。全词深情谴绻,感人至深。
首四句写女主人公深夜酒醒时的情景。“烛影摇红”,写的是夜间洞房深处的静态:当时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女主人公刚刚酒醒,睁开惺忪的醉眼看看室内,只觉得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唯有一枝孤零零的蜡烛摇着红色的光焰。“长”字状静定空气中之麝烟,似目前:“摇”字形容微风中之烛光,亦分明可睹。后来汤显祖《牡丹亭》烛影摇红,意趣盎然引人遐想。“向夜阑”,是说临近天晓。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说:“向,犹临也。”“夜阑,是说夜将残尽。更深夜阑之际,女主人公宿酒初醒,神思慵怠。着一”懒“字,写出了她心情之失意落拓。虽未言”忆“,而回忆之意已隐然逗出。”尊前“二句,才开始落到忆字上。这里的倒叙不是平铺直叙地回忆,而是人物抒情时将往事自然而然地带出来,这样就比客观地描述要生动得多,感人得多。”尊前谁为唱《阳关》“,说的是饯别故人之时,她无可奈何地唱了一曲送别之歌。至此,可知她的”酒醒“乃是饯别时喝醉了的,前呼后应,针脚绵密。”谁为“二字,饱含着幽怨。她虽然唱了《阳关》,但又是懊悔,又是怨恨,充满了自怨自艾的情绪,至于为何,又不点透,这样此句便更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离恨天涯远“,蝉联上句,意境又进一步拓开。大凡词中写离情的,常常说”魂梦绕天涯“,此处女主人公本睡中,却直接用了”离恨“,这就避免了落套。此词不主故常,刬尽华藻,直抒胸臆,纯以情语见长。离恨远至天涯,表明她的思绪也跟踪故人而去,其情之深挚,露于言表。
下片起句用了一个典故,暗示幽会之后,故人音讯杳然。宋玉《高唐赋序》云:“妾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暗示楚怀王遇巫山神女,成为后世文人骚客寄迹青楼的代称。“云沉雨散”,暗示词中女主人公乃是一名青楼女子。而冠以“无奈”二字,则加强了感情色彩,似乎可以听到这名不幸的青楼女子的叹息声。
以下几句时间跨度较大,即从夜阑酒醒,到这时的倚阑远眺,再到黄昏时的庭院。这长长的过程中,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思量。此词意境空灵幽丽。黄庭坚云:“晋卿(王诜字)乐府,清丽幽远,工江南诸贤季孟之间,”(《词林纪事》卷五引)以这段评语来衡量此词,也颇为恰切。从这几句,可以想见女主人公斜倚阑干,凝神远望的神态。她那双盈盈泪眼饱含着离情别绪,饱含着怨恨和忧思。“东风”二字,勾勒出她特定的氛围中苦盼的神情,丰神独具,颇有韵味。
词最后以景语作结。“海棠开后”,是说花落春残,象征女子的芳华易逝,境已惨矣:“燕子来时”,是以归燕反衬故人之未归,激发和增添女子之离思,情更凄然。此处化用晏殊《破阵子》之“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把“梨花”易为“海棠”,并压缩为一联四言偶句,以更为凝炼的词笔表现人物的伤春之感和念远之情。这两个并列的句子一写花,一写鸟,原为两景,接着“黄昏庭院”一句,便把两景融合一个统一的意境中,自然浑成,思致渺远,真可谓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蝶恋花
王诜
小雨初睛迴晚照。
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杨柳垂垂风袅袅。
嫩荷无数青钿小。
似此园林无限好。
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
坐到黄昏人悄悄。
更应添得朱颜老。
王诜词作鉴赏
此词借景抒怀,表达了词人流落异地之悲、老大无成之慨,以及无幸遭贬的苦闷、压抑,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内心的惆怅和凄苦之情。原词之墨迹保留至今,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中。
起笔“小雨初晴迴晚照。”富于象征意味:雨后初晴,夕阳返照的景象,暗寓作者久遭迁谪始得召还的人生。终见天晴固然可喜,可是夕阳黄昏,亦复可悲。这亦喜亦悲之情,全融于这初晴晚照之中。接下来“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二句更需玩味。楼台本已巍峨壮观,叠下“金翠”二字状之,气象更加富丽堂皇。如此金碧辉煌的楼台,沐浴于晚照霞辉之中,其倒影又映现于荷池之水面,楼台本身与其倒影,遂构为一亦实亦幻的庄严景观。难怪《宣和画谱》称王诜“风流蕴藉,真有王谢家风气”。“杨柳垂垂风袅袅。”词人更以如画之笔,渲染出池塘上一片春色。杨柳垂垂,原是静态;风袅袅,则化静态为动态,姿态具动静相生之妙。“袅袅”二字极美。从其手迹可见,此二字真是姿媚无限,笔意之美,与词情相得益彰。“嫩荷无数青钿小。”歇拍承上文芙蓉沼而来。时值春天,初出水面之嫩荷,宛如无数青钿。至此,盎然春意触目萦怀。
过片“似此园林无限好。”将上片作一绾结。园林如此富丽,春色复如此迷人,确乎可说无限之好。应知此园林非指别处,就这位驸马之府邸。王诜词中曾一再对之加以描绘。句首“似此”二字,已暗将此美好之园林与自己之间推开一段距离。“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流落”二字,写尽七年的迁谪生涯,所包蕴的无穷辛酸,又岂是“归来”二字所可去之以尽。重到了旧时园林,已物是人非,经此重谴,词人临老,妻子下世,园林纵好,也只能是“心情少”了。韵脚之“少”字,极含婉厚重,有千钩之力。词情至此,由极写富丽之景一变而为极写悲哀之情,真有一落千丈之势。“坐到黄昏人悄悄。”黄昏遥承起句晚照而来,使全幅词有绾合圆满之妙。更重要的,还于以时间之绵延,增加意境之深度。坐到黄昏,极言其凄寂况味。更应添得朱颜老。结句纯为返观自己一身之省察,词情更为内向,悲感尤为深沉。园林依旧,朱颜已改,人生到此,复何可言。
初晴晚照,金翠楼台,杨柳袅袅,嫩荷无数,皆可喜之景,亦皆可慰人心。然而词人却只是“心情少”,无法摆脱悲哀。而写景设色愈富丽,则愈反衬出其伤心怀抱之黯淡。中间具一大跌宕、大顿挫,笔势变化有力,是此词又一特色。抒情结构的巨大转折,与情景之间的强烈反衬,都是表现主题的重要艺术手段,足可玩味。苏轼《与子由论书》诗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此词以流丽之景伤心怀抱,以婉约之笔寓硬转之势,正是具有东坡所论之一种特美。
苏轼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二年(1057)与弟辙同登进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熙宁二年(1069),父丧守制期满还朝,为判官告院。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反对推行新法,自请外任,出为杭州通判。迁知密州(今山东诸城),移知徐州。元丰二年(1079),罹“乌台诗案”,责授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哲宗立,高太后临朝,被复为朝奉郎知登州(今山东蓬莱);任未旬日,除起居舍人,迁中书舍人,又迁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后改知颍州,知扬州、定州。元祐八年(1093)哲宗亲政,被远贬惠州(今广东惠阳),再贬儋州(今海南儋县)。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卒于常州(今属江苏),年六十五,葬于汝州郏城县(今河南郏县)。
高宗朝,赠太师,谥文忠。《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诗、词、文、书、画均卓然大家,著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东坡乐府》三卷。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词学上,为北宋词坛豪放派主要作家之一。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苏轼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脍炙人口的中秋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即丙辰年的中秋节,为作者醉后抒情,怀念弟弟苏辙之作。
全词运用形象的描绘和浪漫主义的想象,紧紧围绕中秋之月展开描写、抒情和议论,从天上与人间、月与人、空间与时间这些相联系的范畴进行思考,把自己对兄弟的感情,升华到探索人生乐观与不幸的哲理高度,表达了作者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和对生活的美好祝愿、无限热爱。
上片表现词人由超尘出世到热爱人生的思想活动,侧重写天上。开篇“明月几时有”一句,借用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诗意,通过向青天发问,把读者的思绪引向广漠太空的神仙世界。“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以下数句,笔势夭矫迴折,跌宕多彩。它说明作者“出世”与“入世”,亦即“退”与“进”、“仕”与“隐”之间抉择上深自徘徊的困惑心态。以上写诗人把酒问月,是对明月产生的疑问、进行的探索,气势不凡,突兀挺拔。“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几句,写词人对月宫仙境产生的向往和疑虑,寄寓着作者出世、入世的双重矛盾心理。“起舞弄清影,何似人间”,写词人的入世思想战胜了出世思想,表现了词人执着人生、热爱人间的感情。
下片融写实为写意,化景物为情思,表现词人对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解释,侧重写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三句,实写月光照人间的景象,由月引出人,暗示出作者的心事浩茫。“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两句,承“照无眠”而下,笔致淋漓顿挫,表面上是恼月照人,增人“月圆人不圆”的怅恨,骨子里是本抱怀人心事,借见月而表达作者对亲人的怀念之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三句,写词人对人世悲欢离合的解释,表明作者由于受庄子和佛家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一种洒脱、旷达的襟怀,齐庞辱,忘得失,超然物外,把作为社会现象的人间悲怨、不平,同月之阴晴圆缺这些自然现象相提并论,视为一体,求得安慰。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转出更高的思想境界,向世间所有离别的亲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发出深挚的慰问和祝愿,给全词增加了积极奋发的意蕴。词的下片,笔法大开大合,笔力雄健浑厚,高度概括了人间天上、世事自然中错综复杂的变化,表达了作者对美好,幸福的生活的向往,既富于哲理,又饱含感情。
这首词是苏轼哲理词的代表作。词中充分体现了作者对永恒的宇宙和复杂多变的人类社会两者的综合理解与认识,是作者的世界观通过对月和对人的观察所做的一个以局部足以概括整体的小小总结。作者俯仰古今变迁,感慨宇宙流转,厌薄宦海浮沉,皓月当空、孤高旷远的意境氛围中,渗入浓厚的哲学意味,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达到了人与宇宙、自然与社会的高度契合。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苏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词作鉴赏
本词作于东坡贬居黄州的第四年,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全词通过描绘快哉亭周围壮阔的山光水色,抒发了作者旷达豪迈的处世精神。
作者描写的对象,主要是“快哉亭”周围的广阔景象。开头四句,先用实笔,描绘亭下江水与碧空相接、远处夕阳与亭台相映的优美图景,展现出一片空阔无际的境界,充满了苍茫阔远的情致。“知君为我新作”两句,交待新亭的创建,点明亭主和自己的密切关系,反客为主、诙谐风趣地把张偓佺所建的快哉亭说成特意为自己而造,又写亭台窗户涂抹上青红两色油漆,色彩犹新。“湿”字形容油漆未干,颇为传神。
“长记平山堂上”五句,是记忆中情景,又是对眼前景象的一种以虚托实的想象式侧面描写。作者用“长记”二字,唤起他曾扬州平山堂所领略的“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那种若隐若现、若有若无、高远空濛的江南山色的美好回忆。他又以此比拟他“快哉亭”上所目睹的景致,将“快哉亭”与“平山堂”融为一体,构成一种优美独特的意境。这种以忆景写景的笔法,不但平添了曲折蕴藉的情致,而且加强了词境的空灵飞动。以上五句新颖别致,引人入胜,通过作者昔日的淋漓兴致,传达出今日快哉亭前览胜的欣喜之情。
上片是用虚实结合的笔法,描写快哉亭下及其远处的胜景。下片换头以下五句,又用高超的艺术手法展现亭前广阔江面倏忽变化、涛澜汹涌、风云开阖、动心骇目的壮观场面。词人并由此生发开来,抒发其江湖豪兴和人生追求。“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三句,写眼前广阔明净的江面,清澈见底,碧绿的山峰,倒映江水中,形成了一幅优美动人的平静的山水画卷,这是对水色山光的静态描写。“忽然”两句,写一阵巨风,江面倏忽变化,涛澜汹涌,风云开阖,一个渔翁驾着一叶小舟,狂风巨浪中掀舞。至此,作者的描写奇峰突起,由静境忽变动境,从而自自然然地过渡到全词着意表现的着重点——一位奋力搏击风涛的白发老翁。这位白头翁的形象,其实是东坡自身人格风貌的一种象征。以下几句,作者由风波浪尖上弄舟的老人,自然引出他对战国时楚国兰台令宋玉所作《风赋》的议论。作者看来,宋玉将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是十分可笑的,是未解自然之理的生硬说教,白头翁搏击风浪的壮伟风神即是明证。其实,庄子所言天籁本身绝无贵贱之分,关键于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下。他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一豪气干云的惊世骇俗之语昭告世人:一个人只要具备了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能超凡脱俗,刚直不阿,坦然自适,任何境遇中,都能处之泰然,享受使人感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苏轼这种逆境中仍保持浩然之气的坦荡的人生态度,显然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这首词艺术构思和结构上,具有波澜起伏、跌客多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特点。下片的描写和议论,豪纵酣畅,气势磅礴,词中出没风涛的白头翁形象,犹如百川汇海,含蓄地点明全篇主旨,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
全词熔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既描写了浩阔雄壮、水天一色的自然风光,又其中贯注了一种坦荡旷达的浩然之气,展现出词人身处逆境却泰然处之、大气凛然的精神风貌,充分体现了苏词雄奇奔放的特色。
●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
苏轼
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
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根据唐朝诗人韩愈(字退之)写音乐的名作《听颖师弹琴》改写的,大约作于苏轼元祐年(1087)京师任翰林学士、知制诰时。词的写作过程是对韩诗“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也即按照词牌的格式和声律来“矫制”韩诗,一则增添新内容,二则减去原作中的部分诗句,三则利用原诗句稍加变化,以创新意。
苏词从开头到下片的“一落百寻轻”均写音乐,写音乐的部分比韩诗增加了十个字,占了全词百分之七十多的篇幅,使得整个作品更为集中、凝练、主次分明,同时又保留了韩诗的妙趣和神韵。
词先写乐声初发,仿佛静夜微弱的灯光下,一对青年男女亲昵地切切私语,谈受说恨,卿卿我我,往复不已。“弹指泪和声”倒点一句,见出弹奏开始,音调既轻柔、细碎而又哀怨、低抑“。”忽变“三句,写曲调由低抑到高昂,犹如气宇轩昂的勇士,镇然骤响的鼓声中,跃马驰骋,不可阻挡。”回首“两句,以景物形容声情,把音乐形象化为远天的暮云,高空的飞絮,极尽缥渺幽远之致。接着是百鸟争喧,明媚的春色中振颤着宛转错杂的啁哳之声,唯独彩凤不鸣。瞬息间高音突起,曲折而上,曲调转向艰涩,好象走进悬崖峭璧之中,脚登手攀,前行一寸,也要花费很大气力。正步履维艰之际,音声陡然下降,恍如一落千丈,飘然坠入深渊,弦音戛然而止。至此,词人确乎借助于语言,把这位乐师的高妙弹技逼真地再现出来了。
最后五句,则是从听者心情的激动,反映出成功的弹奏所产生的感人的艺术效果。“指间风雨”,写弹者技艺之高,能兴风作雨:“肠中冰炭”,写听者感受之深,肠中忽而高寒、忽而酷热;并以“烦子”、“置我”等语,把双方紧密关联起来。音响之撼人,不仅使人坐立不宁,而且简直难以禁受,由于连连泣下,再没有泪水可以倾洒了。“无泪与君倾”,较之原诗中“湿衣泪滂滂”,更为含蓄,也更为深沉。
诉诸听觉的音乐美,缺乏空间形象的鲜明性和确定性,是很难捕捉和形容的。但词人巧于取譬,他运用男女谈情说爱、勇士大呼猛进、飘荡的晚云飞絮、百鸟和鸣、攀高步险等等自然和生活现象,极力摹写音声节奏的抑扬起伏和变化,借以传达乐曲的感情色调和内容。这一系列含义丰富的比喻,变抽象为具体,把诉诸听觉的音节组合,转化为诉诸视觉的生动形象,这就不难唤起一种类比的联想,从而产生动人心弦的感染力。末后再从音乐效果,进一步刻画弹技之高,笔墨精微神妙,可说与韩诗同一机杼,同入化境。
苏轼这首词的“隐括”,虽保留了韩诗的总体构思和一些精采的描绘,但又内容、形式以及两者的结合上,显示了自己的创造性,从而使此词获得了新的艺术生命和独特的审美价值。我们不妨将韩愈的原诗照录于此,请读者诸君对苏词和韩诗加以比照:昵昵儿女语,思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名作,是宋词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也是豪放词最杰出的代表。
它写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是苏轼贬居黄州时游黄风城外的赤壁矶时所作。此词对于一度盛行缠绵悱恻之风的北宋词坛,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开篇即景抒情,时越古今,地跨万里,把倾注不尽的大江与名高累世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布置了一个极为广阔而悠久的空间、时间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汹涌奔腾,又使人想见风流人物的卓荦气概,并将读者带入历史的沉思之中,唤起人们对人生的思索,气势恢宏,笔大如橼。接着“故垒”两句,点出这里是传说中的古赤壁战场,借怀古以抒感。“人道是”,下笔极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词题,又是为下阕缅怀公瑾预伏一笔。以下“乱石”三句,集中描写赤壁雄奇壮阔的景物:陡峭的山崖散乱地高插云霄,汹涌的骇浪猛烈搏击着江岸,滔滔的江流卷起千万堆澎湃的雪浪。这种从不同角度而又诉诸于不同感觉的浓墨健笔的生动描写,一扫平庸萎靡的气氛,把读者顿时带进一个奔马轰雷、惊心动魄的奇险境界,使人心胸为之开阔,精神为之振奋!煞拍二句,总束上文,带起下片。“江山如画”,这明白精切、脱口而出的赞美,是作者和读者从以上艺术地提供的大自然的雄伟画卷中自然得出的结论。以上写周郎活动的场所赤壁四周的景色,形声兼备,富于动感,以惊心动魄的奇伟景观,隐喻周瑜的非凡气概,并为众多英雄人物的出场渲染气氛,为下文的写人、抒情作好铺垫。
上片重写景,下片则由“遥想”领起五句,集中笔力塑造青年将领周瑜的形象。作者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挑选足以表现人物个性的素材,经过艺术集中、提炼和加工,从几个方面把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据史载,建安三年,东吴孙策亲自迎请二十四岁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将”的职衔,并同他一齐攻取皖城。周瑜娶小乔,正皖城战役胜利之时,其后十年他才指挥了有名的赤壁之战。此处把十年间的事集中到一起,写赤壁之战前,忽插入“小乔初嫁了”这一生活细节,以美人烘托英雄,更见出周瑜的丰姿潇洒、韶华似锦、年轻有为,足以令人艳羡;同时也使人联想到:赢得这次抗曹战争的胜利,乃是使东吴据有江东、发展胜利形势的保证,否则难免出现如杜牧《赤壁》诗中所写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严重后果。这可使人意识到这次战争的重要意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仪态上描写周瑜束装儒雅,风度翩翩。纶巾,青丝带头巾,“葛巾毛扇”,是三国以来儒将常有的打份,着力刻画其仪容装束,正反映出作为指挥官的周瑜临战潇洒从容,说明他对这次战争早已成竹胸、稳操胜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抓住了火攻水战的特点,精切地概括了整个战争的胜利场景。词中只用“灰飞烟灭”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以下三句,由凭吊周郎而联想到作者自身,表达了词人壮志未酬的郁愤和感慨。“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倒装句,实为“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此句感慨身世,言生命短促,人生无常,深沉、痛切地发出了年华虚掷的悲叹。“人间如梦”,抑郁沉挫地表达了词人对坎坷身世的无限感慨。“一尊还酹江月”,借酒抒情,思接古今,感情沉郁,是全词余音袅袅的尾声。“酹”,即以酒洒地之意。
这首词感慨古今,雄浑苍凉,大气磅礴,昂扬郁勃,把人们带入江山如画、奇伟雄壮的景色和深邃无比的历史沉思中,唤起读者对人生的无限感慨和思索,融景物、人事感叹、哲理于一体,给人以撼魂荡魄的艺术力量。
●醉翁操
苏轼
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苏轼词作鉴赏
此作是为琴曲《醉翁操》所谱写的一首词。醉翁,即欧阳修。《醉翁操》,是太常博士沈遵据欧公庆历中谪守滁州时琅琊幽谷所闻天籁之声,以琴写之,谱制而成的琴曲。苏轼此词,即是专门为这一天生绝妙之曲谱写的。词中写鸣泉及其和声,能将无形之声写得真实可感,足见词人对于大自然造化之工的深切体验。
词的上片写流泉之自然声响及其感人效果。“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四句为鸣泉飞瀑之所谓声若环佩,创造出一个美好意境。琅然,乃玉声。《楚辞。九歌》曰:“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此用以状流泉之声响。清圆两字,这里是用来说泉声的清越圆转。这十分幽静的山谷中,是谁弹奏起这一绝妙的乐曲?如此以来,动静之趣立现。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是对上面设问的回答:这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绝妙乐曲。这一绝妙的乐曲,很少有人能得其妙趣,只有醉翁欧阳修能于醉中理解其天然妙趣。此句依然是写流泉声响之无限美妙。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从声响所产生的巨大感人效果来写流泉声响之美妙:此明月之夜,人们因为受此美妙乐曲所陶醉,迟迟未能入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二句说这一乐曲如何打动了荷蒉者。词作将此流泉之声响比作孙子之击磬声,用荷蒉者对击磬声的评价,颂扬流泉之自然声响。
下片写醉翁的啸咏声及琴曲声。“醉翁啸咏,声和流泉。”二句照应上片之只有醉翁欧阳修才能得其天然妙趣的意思。写欧阳修曾作醉翁亭于滁州,琅琊幽谷听鸣泉,且啸且咏,乐而忘还,天籁人籁,完全融为一体。“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说醉翁离开滁州,流泉失去知音,只留下自然声响,但此自然声响,朝夕吟咏,似带有怨恨情绪。“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说时光流转,山川变换,琅琊诸峰,林壑尤美,并非永远保持原状。童颠,指山无草木。而水,同样也不是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往前流动的。这句的意思是,琅琊幽谷之鸣泉也就不可能完美地保留下来。“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说,山川变换,人事变换,人们因鸣泉而念及醉翁,而醉翁却已化仙而去。此处用“飞仙”之典,谓醉翁化为飞仙,一去不复返,鸣泉之美妙,也就再也无人聆赏了。
结句“此意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说,鸣泉虽不复存,醉翁也已化为飞仙,但鸣泉之美妙乐曲,醉翁所追求之绝妙意境,却仍然留人间。词作最后将着眼点落琴声上,突出了全词的主旨。
这首词句式及字声配搭非常奇特。开头四句,“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只有一个仄声字(“响”),其余都是平声。接着二句亦然。这样的安排,与此曲所属宫调有关。同时,上下两结句作七言拗句,也是特意安排的。故郑文焯曰:“读此词,髯苏之深于律可知。”(《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词作鉴赏
苏词向以豪放著称,但也有婉约之作,这首《水龙吟》即为其中之一。它藉暮春之际“抛家傍路”的杨花,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人,“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幽怨缠绵而又空灵飞动地抒写了带有普遍性的离愁。篇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实为显志之笔,千百年来为人们反复吟诵、玩味,堪称神来之笔。
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出手不凡,耐人寻味。它既咏物象,又写人言情,准确地把握住了杨花那“似花非花”的独特“风流标格”:说它“非花”,它却名为“杨花”,与百花同开同落,共同装点春光,送走春色;说它“似花”,它色淡无香,形态细小,隐身枝头,从不为人注目爱怜。
次句承以“也无人惜从教坠”。一个“坠”字,赋杨花之飘落;一个“惜”字,有浓郁的感情色彩。“无人惜”,是说天下惜花者虽多,惜杨花者却少。此处用反衬法暗蕴缕缕怜惜杨花的情意,并为下片雨后觅踪伏笔。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三句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情状。不说“离枝”,而言“抛家”,貌似“无情”,犹如韩愈所谓“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实则“有思”,一似杜甫所称“落絮游丝亦有情(《白丝行》)。咏物至此,已见拟人端倪,亦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由杨花写到柳树,又以柳树喻指思妇、离人,可谓咏物而不滞于物,匠心独具,想象奇特。
以下“梦随”数句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借杨花之飘舞以写思妇由怀人不至引发的恼人春梦,咏物生动真切,言情缠绵哀怨,可谓缘物生情,以情映物,情景交融,轻灵飞动。
下阕开头“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作者这里以落红陪衬杨花,曲笔传情地抒发了对于杨花的怜惜。
继之由“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进一步烘托出离人的春恨。“一池萍碎”句,苏轼自注为“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以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是一种想象奇妙而兼以极度夸张的手法。这里,数字的妙用传达出作者的一番惜花伤春之情。至此,杨花的最终归宿,和词人的满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将咏物抒情的题旨推向高潮。篇末“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一句,总收上文,既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它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又由思妇的点点泪珠,映带出空中的纷纷杨花,可谓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实相间,妙趣横生。这一情景交融的神来之笔,与上阕首句“似花还似非花”相呼应,画龙点睛地概括、烘托出全词的主旨,给人以佘音袅袅的回味。
●满庭芳
苏轼
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
算只君与长江。
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
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
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苏轼发配黄州时的作品。当时,苏轼的许多朋友或怕株连,或避嫌疑,纷纷疏远了他,使他备感世态炎凉。然而,他的同乡陈慥却蔑视世俗,仍与其过从甚密,五年中竟七次来访。元丰六年(1083年)五月,“弃官黄州三十三年”的王长官因送陈慥到荆南某地访东坡,得以与东坡会晤,此作乃得以诞生。
词的上半阕主要是刻画王长官的高洁人品,下半阕则描绘会见王长官时的环境、气氛,以及东坡当时的思绪和情态。
上阕全就王长官其人而发,描绘了一个饱经沧桑、令人神往的高士形象。前三句“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一开篇就语出惊人不同凡响,将长江拟人化的同时,以比拟的方式将王长官高洁的人品与长江共论,予以高度评价。“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二句喻其人品格之高,通过“苍桧”的形象比喻,其人傲干奇节,风骨凛然如见。王长官当时居住黄陂,唐代武德初以黄陂置南司州,故词云“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后四字以竹松比喻托衬他的正直耿介。“江南岸”三句是说倘非王先生送陈慥来黄州,恐终不得见面。语中既有词人的自谦,也饱含作者对于王先生人品的仰慕之情。
过片到“相对残釭”句写三人会饮。“摐摐”二字拟(雨)声,其韵铿然,有风雨骤至之感。“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几句,既写当日气候景色,又通过自然景象的不凡,暗示作者与贵客的遇合之脱俗。“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充满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情。“居士先生老矣”,是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叹。“真梦里,相对残缸”,写主客通霄达旦相饮欢谈,彼此情投意合。
末三句写天明分手,船鼓催发,主客双方话未尽,情未尽,满怀惜别之意。
全词“健句入词,更奇峰特出”,“不事雕凿,字字苍寒(郑之焯《手批东坡府府》),语言干净简练之极,而内容,含义隐括极多,熔叙事,写人、状景、抒情子一炉,既写一方奇人之品格,又抒旷达豪放之情感,实远出于一般描写离合情怀的诗词之上。词中凛然如苍桧的王先生这一形象,可谓东坡理想人格追求的绝妙写照。
●满庭芳
苏轼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
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议论为主,具有浓厚的哲理意味,同时也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从词中所表现的内容来看,它的写作年代当为苏轼谪贬黄州之后。此作情理交融,奔放舒卷,尽情地展示了词人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后既愤世嫉俗又飘逸旷达的内心世界,表现了他宠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词人以议论发端,用形象的艺术概括对世俗热衷的名利作了无情的嘲讽。他一开始就引用《庄子》中的一个寓言故事,以蔑视的眼光,称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进而以“算来着甚干忙”揭示了功名利禄的虚幻,并由世俗对名利的追求,联想到党争中由此而带来的倾轧以及被伤害后的自身处境,叹道:“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事”,指名利得失之事,谓此事自有因缘,不可与争;但得者岂必强,而失者岂必弱,因此也无须过分介意。以上几句,既是对营营苟苟世俗观念的奚落,也是对政治派系内部倾轧的厌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东坡感到人世间名利场的角逐如同梦幻,所以,“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试图醉中不问世事,以全身远祸。一“浑”字抒发了以沉醉替换痛苦的悲愤,一个愤世嫉俗而又渴求摆脱尘世羁绊的文人形象呼之欲出。
过片“思量、能几许”,承上“百年里”说来,谓人生能几;而“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宦海浮沉,辗转流迁,命运多舛,饱经忧患。这几句是作者的人生自叙,隐含着身受惨祸、壮志难酬的沉痛哀叹。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是因“忧愁风雨”而彻悟之语。此句愤激地表达了词人对于忧患人生的失望和怅惘,读来令人感慨万千。下面笔锋一转,以“幸、无际的绿茵、高张的云幕,与浩大无穷的宇宙合而为一,求得了内心的宁静。结尾”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一句,情绪豁达开朗,充满了飘逸旷达、超凡脱俗的闲适至乐之情,表明作者终于摆脱了世俗功名的苦海,获得了精神的超脱与解放。正如有人所说,诗词固然以”主性情“为主,但是”主议论“的诗词如能做到”带情韵以行“,同样可以收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东坡这首《满庭芳》词的成功便说明了这一点。
称这首词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议论,应当是恰如其分的。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现身说法,真抒胸臆,既充满饱经沧桑、愤世嫉俗的沉重哀伤,又洋溢着对于精神解脱和圣洁理想的追求与向往,表达了词人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寻求超脱的出世意念,可谓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觉醒和呼唤。
●满庭芳
苏轼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佘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万里家岷峨。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于平直中见含蓄婉曲,于温厚中透出激愤不平,依依惜别的深情中表达出苏轼与黄州父老之间珍贵的情谊,抒发了作者坎坷、不幸的人生历程中,既满怀悲苦又寻求解脱的矛盾双重心理。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达五年之久的苏轼,奉命由黄州移汝州(今河南临汝)。对于苏轼来说,这次虽是从遥远的黄州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但五年前加给他的罪名并未撤消,官职也仍是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州团练副使,政治处境和实际地位都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善。当他即将离开黄州赴汝州时,他的心情是矛盾而又复杂的:既有人生失意、宦海浮沉的哀愁和依依难舍的别情,又有久惯世路、洞悉人生的旷达之怀。这种心情,十分真实而又生动地反映词中。
上片抒写对蜀中故里的思念和对黄州邻里父老的惜别之情。首句“归去来兮”,搬用陶渊明《归去来辞》首句,非常贴切地表达了自己思归故里的强烈愿望,暗含了思归不得归、有家不能归的怅恨。接下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二句,以时光易逝、人空老大的感叹,加深了失意思乡的感情氛围。上片的后半部分,笔锋一转,撇开满腔愁思,抒发因黄州居住五年所产生的对此地山川人物的深厚情谊。“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句,于平和的语气中,传达出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沉重哀伤。“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这三句,真切细致地表现了作者与黄州百姓之间纯真质朴的情谊,以及作者逆境中旷达超脱、随遇而安的淡泊心态。
词的下片,进一步将宦途失意之怀与留恋黄州之意对写,突出了作者达观豪放的可爱性格。过片三句,向父老申说自已不得不去汝州,并叹息人生无定,来往如梭,表明自已失意坎坷、无法掌握命运的痛苦之情。“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二句,却从未来着笔瞻望自已即将到达之地,随缘自适思想顿然取代了愁苦之情。一个“闲”字,将上片哀思愁怀化开,抒情气氛从此变得开朗明澈。从“好堂前细柳”至篇末,是此词的感情高潮,以对黄州雪堂的留恋再次表达了对邻里父老的深厚感情。嘱咐邻里莫折堂前细柳,恳请父老时时为晒渔蓑,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己有朝一日还要重返故地,重温这段难忘的生活。此处不明说留恋黄州,而留恋之情早已充溢字里行间。词的下片,深沉蕴籍,含蓄委婉,情真意切,将惜别、依恋之情表现得动人肺腑,令人回味无穷。
结尾的临别告语,奇峰突起,收束全篇,与上片的纯真友情相呼应,将惜别之情推向高潮。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苏轼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
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
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
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
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
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贬居黄州期间寄给时任鄂州太守的友人朱守昌的。词中既景中寓情,关照友我双方,又开怀倾诉,谈古论今。作者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情达意,既表现出朋友间的深厚情谊,又发自肺腑的议论中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词中寓情于景,寓情于事,言直意纡,表达出苍凉悲慨、郁勃难平的激情。
上片由景及情。开篇大笔勾勒,突兀而起,描绘出大江千回万转、浩浩荡荡、直指东海的雄伟气势。
江汉,即长江、汉水。长江、汉水自西方奔流直下,汇合于武汉,著名的黄鹤楼武昌黄鹄山岿然屹立,俯瞰浩瀚的大江。此二句以高远的气势,抓住了当地最有特色的胜景伟观,写出了鄂州的地理特点。“蒲萄深碧”,化用李白的诗句“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形容流经黄鹤楼前的长江呈现出一派葡萄美酒般的深碧之色。以下“犹自带”三字振起,继续以彩笔为江水染色。李白又有“江带峨眉雪”之句(《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杜甫《登楼》诗云:“锦水江春然来天地”。苏轼此不仅化用前人诗句,不着痕迹,自然精妙,而且用“匍萄”、“雪浪”、“锦江”、“春色”等富有色彩感的词语,来形容“深碧”的江流,笔饱墨浓,引人入胜。词人将灵和楼前深碧与锦江春色联系起来,不但极富文采飞扬之美,而且透露了他对花团锦族、充满春意的锦城的无限追恋向往之情,从而为下文“思归”伏脉。以下由景到人,既上接岷江锦水,引动思归之情;又将黄鹤楼与赤壁矶一线相连,触发怀友之思。
“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既总束上片,又领起下片,由风景人物引发思归怀古之情。换头两句,劝友人休读三国江左史乘《江表传》。该书多记三国吴事迹,原书今已不传,散见于裴松之《三国志》注中。以愤激语调唤起,恰说明感触很深,话题正要转向三国人物。“狂处士”四句,紧承上文,对恃才傲物、招致杀身之祸的祢衡,表示悼惜。祢衡因忠于汉室,曾不受折辱,大骂曹操,曹操不愿承担杀人之名,故意把他遣送给荆州剌史刘表,刘表又把他转送到江夏太守黄祖手下,后被黄祖所杀,葬于汉阳西南沙洲上,因为祢衡曾撰《鹦鹉赋》,有声名,故后人称此洲为鹦鹉洲。“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以萧索之景,寓惋惜之情,意言外。接着笔锋一转,把讥刺的锋芒指向了迫害文士的曹操、黄祖。“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争底事”,即争何事,意谓书生何苦与此辈纠缠,以惹祸招灾。残害人才的曹操、黄祖,虽能称雄一时,不也归于泯灭了吗!此句流露出苏轼超然物外、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收尾三句,就眼前指点,转出正意,希望友人超然于风高浪急的政治漩涡之外,寄意于历久不朽的文章事业,撰写出色的作品来追蹑前贤。李白当年游览黄鹤楼,读到崔颢著名的《黄鹤楼》诗,曾有搁笔之叹,后来他写了《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等诗,据说都是有意同崔颢竞胜比美的。苏轼借用李白的故事,激励友人写出赶上《黄鹤楼》诗的名作。这既是勉人,又表露出作者对于永恒价值的追求。
这首词由景及情,思乡怀古,由豪入旷,超旷中不失赋诗追黄鹤的豪情壮采,不失对于人生的执着追求。词的上片,由江汉西来、楼前深碧联想到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引出思归之情,又由“葡萄深碧”之江色连接着黄鹤楼和赤壁矶,从而自然地触发怀友之思;下片由思乡转入怀古,就祢衡被害事发抒议论与感慨,最后又归到使君与黄鹤。全词形散而神不散,大开大合,境界豪放,议论纵横,显示出豪迈雄放的风格和严密的章法结构的统一。一则,它即景怀古,借当地的历史遗迹来评人述事,能使眼中景、意中事、胸中情相互契合;再则,它选用内涵丰富、饶有意趣的历史掌故来写怀,藏情于事,耐人寻味;三则,笔端饱和感情,有一种苍凉悲慨、郁愤不平的激情,字里行间涌流。
●一丛花·初春病起
苏轼
今年春浅侵年,冰雪破春妍。
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
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
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
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
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抓住“初春”和病愈初起这一特殊情景和特有的心理感受,描写词人初春病愈后既喜悦又疏慵的心绪。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三句,写春寒犹重,而用腊侵、雪破表述,起笔便呈新奇。“东风”二句进一步刻画“今年春浅”的特色——不光春来得迟,而且即使“有信”也“无人见”,春天只“柳际花边”露了此“微意”。这既表现了今年初春的异常,同时也暗中透露了词人特有的乍觉乍喜的心情。此处“微意”和“柳际花边”启人联想,含蕴深细,极见个性。接下去“寒夜”三句,直抒感受和喜悦心情:初春时节,纵然夜寒且长,但已是大地春回,“孤衾易暧”了,就连那报时钟鼓,也觉其音韵“清圆”悦耳。至此,初春乍觉而兴奋之情,极有层次、极细腻地刻画了出来。
下片前二句写初春晨景,仍贴合着“病起”的特殊景况,只写楼阁中所见所感,“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景象虽不阔大,但色调明丽,充满生机,清新可喜。这既是初春晨景的真实描绘,又符合作者独特的环境和心理感受。以下二句又由眼前景而说到游人郊苑寻芳,进而联想到“小桃杏应已争先”。“争先”即先于其他花卉而开放,此处只说推想,未有实见,还是紧扣“初春病起”的独特情景落笔,写得生动活泼,意趣盎然。这四句与上片前四句写法上有所不同,上片前四句叙事兼写景,景是出以虚笔;下片四句写景兼叙事,景则有实有虚。这样不但避免了重复呆板,同时也符合词人病起遣兴的逻辑。上片写日出之前初醒时的感受和心情,故多臆想之辞,病起逢春,自然兴奋愉悦;下片写日出之后,见到明丽的晨景,故以实笔描画,这既合乎情理,又为下文蓄势。词人由眼前景,自然会联想到寻芳之趣,联想到楼阁之外明媚春光之喜人,因而理应也“作寻芳计”。
最后三句“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陡然逆转,与前景前情大异其趣。这曲折的波澜,实际上却仍是紧扣“病起”二字。因为尽管春回大地,而病体方起,毕竟少欢乐之趣。“疏慵”对“少悰”,“爱眠”应“衰病”,“日高眠”合“寻芳计”,这样上文逢春情绪到此处一跌。这种心理上的变化,正是“病起”者特有的,对此,此词表现得刻细腻,真切动人。
这首词极普通、极寻常的生活感受中,写出了作者的个性、襟怀和心绪,堪称随境兴怀、因题而著、景无不真、情无不诚的佳作。
●归朝欢·和苏坚伯固
苏轼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
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
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
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
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
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
君才如梦得,武陵更西南极。
《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绍圣元年(1094)七月,是作者为酬赠阔别多年后又不期而遇的老友苏坚(伯固)而作。词中以雄健的笔调,营造出纯真爽朗、境界阔大、气度昂扬的词境,抒写了作者的浩逸襟怀。全词气象宏阔,情致高健,堪称苏词中写离别的代表之作。
词的上片写作者与伯固同游庐山的所见所感。起首二句远远宕开一笔,从梦游震泽(即太湖)着笔。“我梦”二字想落天外,神气极旺。千顷白浪翻空摇舞,东坡却棹一叶之扁舟,倘徉于这云水之间,显得那么从容自若。动与静、大与小对强烈而又鲜明,真可谓神来之笔,接下去,笔势一顿,借“觉来”二字转到眼前庐山胜景,只见青山蔚然深秀,千峰峭峙,拔地参天。震泽梦游与庐山清赏,虚实交映,相反相成,给人一种瑰丽多变、目不暇给的感觉。“雪浪摇空”,“青壁倚天”,如此奇丽之景,更是令人神往。
然而正当作者陶醉于这种似梦非梦的自然乐趣之中时,一缕悲凉之感却袭上心头,使他又回到了坎坷的现实中来。“此生长接淅”一句是他宦海浮沉的生动概括。“接淅”,本于《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说孔子去齐国的途中淘米烧饭,不等把米淘完、沥干,带起就走,言其匆遽狼狈之状。此处用典,写东坡一生屡遭贬黜,充满了艰难挫折,这暂时的游赏,难以愈合他心灵之伤。“与君同是江南客”,上应“接淅”,写彼此之飘蓬,下启“飞梭”,言清欢之短暂。“梦中”三句收束前片,说迷离幻象、湖山清景,俱如飞梭过眼,转瞬即逝了。
过片另起一意,写对伯固的勉励。东坡与伯固交谊笃厚,曾叙宗盟,每遇离别,必有所作。只是此词作于衰暮,前程艰险,后会难期,故语气较前沉痛。
苏伯固赴任澧阳,大概也不是愉快的差使,所以东坡要用迁客骚人的典实来慰勉伯固。“明日”两句,点出送别。“挂席”即“挂帆”。扬帆西去,指苏坚的去处。随着西去的征帆,作者心随帆驶,由地及人,联想到那里行吟漂泊过的屈原。“灵均即屈原的别名。
“澧阳兰芷”即沅芷澧兰,这些散发着屈原人格光辉的香草,也因为伟人的逝去而憔悴无华了。“灵均”从反面落笔,映衬与屈原并光辉的品格,二句同时又隐约地流露出希望苏坚追踵前贤,能写出使山川增色的作品来。“君才”以下各句,援引刘禹锡的故实,从正面着笔,写出了对苏坚的期望。刘禹锡因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贬为朗州司马,武陵一带生活了十年,后来又到夔州任刺吏。夔州,他效屈原居沅湘间依当地迎神舞曲作《九歌》的精神,用巴渝民歌《竹枝》曲调创作了九首《竹枝词》,对词体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东坡即以此鼓励老友,期望他逆境中奋起,象屈原、刘禹锡那样写出光耀古今的作品来。“君才”二句,充满了期望,意谓:你的才华不减梦得,他谪居的武陵这里的西南远方,又和你所要去的澧阳同是莫徭(部分瑶族的古称)聚居之地,到了那边便可接续刘梦得的馀风,创作出可与刘禹锡的《竹枝词》媲美的“莫徭新唱”来,让这个寂寞已久的澧浦夷山,能重新鸣奏出诗的合唱,与千古名贤后先辉映。“谁谓古今隔”,语出谢灵运《七里濑》诗:“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东坡略加剪裁,用以煞尾,便有精彩倍增之妙。这首词横放而不失空灵,直抒胸臆而又不流于平直,是一篇独具匠心的佳作。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苏轼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颖咽。
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
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苏轼五十六岁时为怀念恩师欧阳修而作。
全词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情景交融,意境幽深,意绪凄婉,抒发了作者由悲秋而怀人伤逝的深沉思绪,读来令人一咏三叹,感慨不已。
上片写自己泛舟颍河时触景生情。作者于当年八月下旬到达颍州,时已深秋,故称“霜余”。深秋是枯木季节,加上那年江淮久旱,淮河也就失去盛水季节那种宏阔的气势,这是写实。第二句“空听潺潺清颖咽”的“清颖”写的也是实情。“咽”字写出了水浅声低的情景。水涨水落,水流有声,这本是自然现象,但词人却说水声潺潺是颍河幽咽悲切,这是由于他当时沉浸怀念恩师欧阳修的思绪中。此句移情于景,使颍河人格化了。
接下来一句“佳人犹唱醉翁词,”“醉翁词”是指阳修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知颍州到晚年退休居颖时所作词如组词《采桑子》等,当时以其疏隽雅丽的独特风格盛传于世。而数十年之后,歌女们仍传唱,足见“颍人思公”。这不光是思其文采风流,更重要的是思其为政“宽简而不扰民”。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的政治革新而被贬到滁州、扬州、颍州等地,但他能兴利除弊,务农节用,曾奏免黄河夫役万人,用以疏浚颍州境内河道和西湖,使“焦陂下与长淮通”,西湖遂“擅东颍之佳名”。因此人民至今仍怀念他,传唱他的词和立祠祭祀,就是最好的说明。苏轼推算,他这次来颍州,上距欧公知颍州已四十三年了,岁月流逝,真如电光一闪而过,因此下一句说“四十三年如电抹”。
词的下片写月出波心而生的感慨和思念之情。过片言人生如“草头秋露”,明澈圆润,流转似珠,却倏忽而逝。下面的“三五盈盈还二八”是借用谢灵运《怨晓月赋》“昨三五兮既满,今二八兮将缺”,意思是十五的月亮晶莹圆满,而到了二八即十六,月轮就要缺一分了,可见生命短促,人生无常。最后两句“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结合自己与欧阳修的交情,以及欧阳修与颍州西湖的渊源,抒发对思师的缅怀之情,写得情真意切、深沉哀婉。句意承露消月缺而下,言自欧公守颍以后四十三年,不特欧公早逝,即使当年识翁之人,今存者亦已无多,眼前者,只有自己,以及西湖波底之月而已。写自己“识翁”,融合了早年知遇之恩、师生之谊、政见之相投、诗酒之欢会,尤其是对欧公政事道德文章之钦服种种情事。而西湖明月之“识翁”,则是由于欧公居颍时常夜游西湖,波底明月对他特别熟悉。
这首词,委婉深沉,清丽凄恻,情深意长,空灵飘逸,语出凄婉,幽深的秋景与心境浑然一体。结尾写波底之月,以景结情,传达出因月光之清冷孤寂而生的悲凉伤感。全词一派淡泊、凄清的秋水月色中化出淡淡的思念和叹惋,因景而生怀人之情,悲叹人生无常,令人感慨万千,怅然若失。它象一支充溢淡淡忧伤的的泄曲,袅袅地流进了读者的心田。
●临江仙·送钱穆父
苏轼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樽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宋哲宗元祐六年春苏轼知杭州时,为送别自越州(今浙江绍兴)北徙途经杭州的老友钱穆父(名勰)而作。全词一改以往送别诗词缠绵感伤、哀怨愁苦或慷慨悲凉的格调,创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议论风生,直抒性情,写得既有情韵,又富理趣,充分体现了作者旷达洒脱的个性风貌。词人对老友的眷眷惜别之情,写得深沉细腻,婉转回互,一波三折,动人心弦。
词的上片写与友人久别重逢。元祐初年,苏轼朝为起居舍人,钱穆父为中书舍人,气类相善,友谊甚笃。元祐三年穆父出知越州,都门帐饮时,苏轼曾赋诗赠别。岁月如流,此次杭州重聚,已是别后的第三个年头了。三年来,穆父奔走于京城、吴越之间,此次又远赴瀛州,真可谓“天涯踏尽红尘”。分别虽久,可情谊弥坚,相见欢笑,犹如春日之和煦。更为可喜的是友人与自己都能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风节,借用白居易《赠元稹》诗句来说,即“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作者认为,穆父出守越州,同自己一样,是由于朝好议论政事,为言官所攻。
以上数句,先从时间着笔,回忆前番离别,再就空间落墨,概述仕宦生涯,接下来抒发作者对仕宦失意、久处逆境所持的达观态度,并用对偶连喻的句式,通过对友人纯一道心、保持名节的赞颂,表明了自己淡泊的心境和坚贞的操守。词的上片既是对友人辅君治国、坚持操守的安慰和支持,也是词人半生经历、松柏节操的自我写照,是词人的自勉自励,寓有强烈的身世之感。明写主,暗寓客;以主慰客,客与主同,表现出作者与友人肝胆相照,志同道合。
词的下片切入正题,写月夜送别友人。“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一句,描绘出一种凄清幽冷的氛围,渲染了作者与友人分别时抑郁无欢的心情。
“樽前不用翠眉颦”一句,由哀愁转为旷达、豪迈,说离宴中歌舞相伴的歌妓用不着为离愁别恨而哀怨。这一句,其用意一是不要增加行者与送者临歧的悲感,二是世间离别本也是常事,则亦不用哀愁。这二者似乎有矛盾,实则可以统一强抑悲怀、勉为达观这一点上,这符合苏轼宦途多故之后锻炼出来的思想性格。词末二句言何必为暂时离别伤情,其实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既然人人都是天地间的过客,又何必计较眼前聚散和江南江北呢?词的结尾,以对友人的慰勉和开释胸怀总收全词,既动之以情,又揭示出得失两忘、万物齐一的人生态度。
苏轼一生虽积极入世,具有鲜明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张,但另一方面又受老庄及佛家思想影响颇深,每当官场失意、处境艰难时,他总能“游于物之外”,“无所往而不乐”,以一种恬淡自安、闲雅自适的态度来应对外界的纷纷扰扰,表现出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旷达、洒脱情怀。这首送别词中的“一笑作春温”、“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句,是苏轼这种豪放性格、达观态度的集中体现。
然而这些旷达之语的背后,仍能体察出词人对仕宦浮沉的淡淡惆怅,以及对身世飘零的深沉慨叹。
●临江仙·送王缄
苏轼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
凭将清泪洒江阳。
故山知好,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
殷勤且更尽离觞。
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将送别的惆怅、悼亡的悲痛、政治的失意、乡思的愁闷交织一起,表达了词人极度伤感悲苦的心绪。词的上片写悲苦的由来、发展和不能自己的情状,下片写送别的情怀及内心的自我排遣。
开头两句“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写的是作者十年来对亡妻的彻骨相思。苏轼爱妻王弗自至和元年(1054)嫁到苏家以后,一直很细心地照顾着丈夫的生活。苏轼于婚后五年开始宦游生涯,王弗便苏轼身边充当贤内助。苏轼性格豪爽,毫无防人之心,王弗有时还要提醒丈夫提防那些惯于逢迎的所谓“朋友”,夫妻感情极为深笃。不料到治平二年(1065),王弗突然染病身亡,年仅二十六岁。这对苏轼来说,打击非常之大。为了摆脱悲痛的缠绕,他只好努力设法“忘却”过去的一切。而大凡人之至情,越是要“忘却”,越是不易忘却。从王弗归葬眉山至妻弟王缄到钱塘看望苏轼,其间相隔正好“十载”,这“十载”苏轼没有一年不想念王弗。“忘却”所起的作用不过是把纷繁堆积的难以忍受的悲痛,化为长久的有节制的悲痛而已。但是王缄的到来,一下子勾起了往日的回忆;日渐平复的感情创伤重又陷入了极度的痛楚之中。“凭将清泪洒江阳”,凭,凭仗,烦请。这句的意思是:今日送别,请你将我伤心之泪带回家乡,洒向江头一吊。王缄此来,与苏轼盘桓数日,苏轼得知“故山好”,自感宽慰,但又觉得自己宦迹飘零,赋归无日,成为天涯孤客,于是,不禁悲从中来。所谓“悲凉”,意蕴颇丰。苏轼当时因为与变法派政见不合而被迫到杭州任通判,内心本来就有一种压抑、孤独之感,眼下与乡愁、旅思及丧妻之痛搅混一起,其心情之坏,更是莫可名状了。
过片“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切入送别的词旨。毋庸置疑,王缄的到来,苏轼悲凉的感情中多少增添了几分暖意,而现王缄又要匆匆离去,作者自然感到难以为怀了,于是国忧、乡思、家恨,统统融进了“别愁”之中,从而使这别愁的分量更有千钧之重。“归来欲断无肠”,是说这次相见之前及相见之后,愁肠皆已断尽,以后虽再遇伤心之事,亦已无肠可断了。“殷勤且更尽离觞”一句,意借酒浇愁,排遣离怀,而无可奈何之意,亦见于言表。
结尾两句,苏轼吐露将整个人生一切看破之意。《汉书。盖宽饶传》云:“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阅人多矣。”本词“此身如传舍”一句借用上述典故而略加变通,以寓“人生如寄”之意。又《列子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歇拍”何处是吾乡“暗用其意。对此,顾随评曰:”人有丧其爱子者,既哭之痛,不能自堪,遂引石孝友》西江月《词句,指其子之棺而詈之曰:“譬似当初没你。‘常人闻之,或谓其彻悟,识者闻之,以为悲痛之极致也。此词结尾二句与此正同。”(》顾随文集·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苏轼
一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五年,即东坡黄州之贬的第三年。全词风格清旷而飘逸,写作者深秋之夜东坡雪堂开怀畅饮,醉后返归临皋住所的情景,表现了词人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生活态度和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
上片首句“夜饮东坡醒复醉”,一开始就点明了夜饮的地点和醉酒的程度。醉而复醒,醒而复醉,当他回临皋寓所时,自然很晚了。“归来仿佛三更”,“仿佛”二字,传神地画出了词人醉眼朦胧的情态。
这开头两句,先一个“醒复醉”,再一个“仿佛”,就把他纵饮的豪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接着,下面三句,写词人已到寓所、家门口停留下来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走笔至此,一个风神潇洒的人物形象,一位襟怀旷达、遗世独立的“幽人”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其间浸润的,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旷的精神世界,一种独特的个性和真情。
上片以动衬静,以有声衬无声,通过写家僮鼻息如雷和作者谛听江声,衬托出夜静人寂的境界,从而烘托出历尽宦海浮沉的词人心事之浩茫和心情之孤寂,使人遐思联翩,从而为下片当中作者的人生反思作好了铺垫。
下片一开始,词人便慨然长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叹,既直抒胸臆又充满哲理意味,是全词枢纽。以上两句精粹议论,化用庄子“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之言,以一种透彻了悟的哲理思辨,发出了对整个存、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这两句,既饱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达出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人生困惑与感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免祸。顾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为如此静谧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产生脱离现实社会的浪漫主义的遐想,唱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他要将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无限的大自然之中。“夜阑风静彀纹平”,表面上看来只是一般写景的句子,其实不是纯粹写景,而是词人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相契合的产物。它引发出作者心灵痛苦的解脱和心灵矛盾的超越,象征着词人追求的宁静安谧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两句,自是顺理成章。苏东坡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之后,思想几度变化,由入世转向出世,追求一种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他复杂的人生观中,由于杂有某些老庄思想,因而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旷达不羁的性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这余韵深长的歇拍,表达出词人潇洒如仙的旷达襟怀,是他不满世俗、向往自由的心声。
宋人笔记中传说,苏轼作了上词之后,“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根本未去“江海寄余生”。这则传说,生动地反映了苏轼求超脱而未能的人生遭际。
●西江月·平山堂
苏轼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苏轼词作鉴赏
平山堂位于扬州西北的大明寺侧,乃欧阳修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时所建。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自徐州调知湖州,生平第三次经过平山堂。这时距苏轼和其恩师欧阳修最后一次见面已达九年,而欧阳修也已逝世八年。适逢自己政治处境艰难,苏轼为重游故地、缅怀恩师而作的这首词,自然会有抚今追昔的万千感慨。
词的上片写瞻仰欧词手迹而生的感慨。作者对他的恩师欧阳修怀有深挚的情谊,此刻置身于欧公所建的平山堂,自然思绪万千。“三过平生堂下”,是说自己此番已是第三次登临此堂了。此前,熙宁四年(1071)他离京任杭州通判,熙宁七年由杭州移知密州,都曾途经杨州,来平山堂凭吊恩师。“半生弹指声中”,是作者抚今追昔,感慨岁月蹉跎、遭遇坎坷、人生如梦。
“十年不见老翁”,是说十年前作者曾与欧阳公欢聚,不料此次聚会竟成永诀,次年恩师就仙逝了。“壁上龙蛇飞动”,是说欧公虽早已仙去,但平山堂壁上仍刻有他亲书手迹,其中有他的词《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平山栏槛倚睛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瞻仰壁间欧公遗草,只觉龙蛇飞动,令人发扬蹈厉。此句以景衬情,睹物思人,令人为人生无常而感慨万千,低徊不已。
词的下片写听唱欧词而生感慨。作者由过平山堂睹物思人,想及欧阳恩师的某些事迹,感念他的恩德;又由自己的坎坷经历想到恩师的某些遭遇,因此,当他凭吊逝者,目睹平山堂前恩师手植的“欧公柳”,耳闻歌女演唱欧词,自然会生发万千感慨。白居易说:“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苏轼则比之有更深层次的认识:“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欧公仙逝了,固然一切皆空,而活世上的人,又何尝不是梦中,终归一切空无。
苏轼受佛家思想影响颇深,习惯用佛家的色空观念看待事物。白居易诗云“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苏轼则更进一步认识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这种对整体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这种携带某种禅意玄思的人生偶然的感喟,其中深深地埋藏着某种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苏词中传达的这种独特的人生态度,是解读其作品的关键所。
●西江月
苏轼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反映了作者谪居后的苦闷心情,词调较为低沉、哀惋,充满了人生空幻的深沉喟叹。具体写作年代,大概是元丰三年(1080)。
词的上片写感伤,寓情于景,咏人生之短促,叹壮志之难酬。下片写悲愤,借景抒情,感世道之险恶,悲人生之寥落。苏轼的几首中秋词中,本篇自有其特色。
上片的起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感叹人生的虚幻与短促,发端便以悲剧气氛笼罩全词。以梦喻世事,不仅包含了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还概括了对整个人生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一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人生风度新凉”,有对于逝水年华的无限惋惜和悲叹。“新凉”二字照应中秋,句中数量词兼疑问词“几度”的运用,低回唱叹,更显示出人生的倏忽之感。三、四句“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紧承起句,进一步唱出了因时令风物而引起的人生惆怅。作者撷取秋风萧瑟、落叶纷飞这两个典型秋色秋景,借寒暑的易替,叹时光易逝、容颜将老、壮志难酬,以哀惋的笔调道出无法摆脱人生烦忧的怅惘之情。
下片写独自一人于异乡把盏赏月的孤寂处境和伤时感事的思绪。“酒贱常愁客少”,委婉地点出作者遭贬斥后势力小人避之如水火的情形:“月明多被云妨”,隐喻奸人当道,排斥善类,忠而被谤,因谗遭贬。以上两句,流露出词人对世态炎凉的感愤,包含的情感非常丰富:有念怀亲人的无限情思,有对国事的忧虑和对群小当道的愤懑,有渴望朝廷理解、重用的深意,也有难耐的孤寂落寞和不被世人理解的苦痛凄凉。这一结拍,是一个天涯沦落人带着血泪的人生呐喊与渲泄。它巨大的悲剧力量,确乎令人荡气回肠。
以景寓情,情景交融,是这首中秋词的艺术特色。全词通过对新凉风叶、孤光明月等景物的描写,将吟咏节序与感慨身世、抒发悲情紧密结合起来,由秋思及人生,触景生情,感慨悲歌,情真意切,令人回味无穷。
●西江月
苏轼
顷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由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寄情山水的词,作于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作者词中描绘出一个物我两忘、超然物外的境界,把自然风光和自己的感受融为一体,诗情画意中表现自己心境的淡泊、快适,抒发了他乐观、豁达、以顺处逆的襟怀。
上片头两句写归途所见:“照野渳浅浪,横空隐隐层霄。”弥弥,是水盛的样子;层霄,即层云。春夜,词人蕲水边骑马而行,经过酒家饮酒,醉后乘着月色归去,经过一座溪桥。由于明月当空,所以才能看见清溪辽阔的旷野流过。先说“照野”,突出地点明了月色之佳。用“弥弥”来形容“浅浪”,就把春水涨满、溪流汩汨的景象表现出来了。“横空”,写出了天宇之广。说云层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之间,更映衬了月色的皎洁。此两句暗写月光。
“障泥未解玉骢骄”,是说那白色的骏马忽然活跃起来,提醒他的主人:要渡水了!障泥,是用锦或布制作的马荐,垫马鞍之下,一直垂到马腹两边,以遮尘土。词人这里只是写了坐骑的神态,便衬托出濒临溪流的情景。此时,词人不胜酒力,从马上下来,等不及卸下马鞍鞯,即欲眠于芳草。“我欲醉眠芳草”,既写出了浓郁的醉态,又写了月下芳草之美以及词人因热爱这幽美的景色而产生的喜悦心情。
过片二句,明写月色,描绘从近处观赏到的月照溪水图,更进一步抒发迷恋、珍惜月色之佳的心情:“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琼瑶,是美玉,这里比做皎洁的水上月色。可惜,是可爱的意思。这里用的修辞手法是“借喻”,径以月色为“琼瑶”。此句以独特感受和精切的比喻,传神地写出水之清、月之明、夜之静、人之喜悦赞美。“解鞍欹枕绿杨桥”,写词人用马鞍作枕,倚靠着它斜卧绿杨桥上“少休”。这一觉当然睡得很香,及至醒来,“杜宇一声春晓”,通过描写杜鹃黎明的一声啼叫,把野外春晨的景色作了画龙点晴的提示。这一结尾,余音袅袅,回味无穷,生动地表现了空山月明、万籁俱寂的春晨之美。
作者以空山明月般澄澈、空灵的心境,描绘出一幅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夜人间仙境图,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化到大自然中,忘却了世俗的荣辱得失和纷纷扰扰,表现了自己与造化神游的畅适愉悦,读来回味无穷,令人神往。
●西江月
苏轼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明为咏梅,暗为悼亡,是苏轼为悼念毅然随自己贬谪岭南惠州的侍妄朝云而作。词中所描写的惠州梅花,实为朝云美丽的姿容和高洁的人品的化身。
词的上阕写惠州梅花的风姿、神韵。起首两句,突兀而起,说惠州的梅花生长瘴疠之乡,却不怕瘴气的侵袭,是因这它有冰雪般的肌体、神仙般的风致。接下来两句说它的仙姿艳态,引起了海仙的羡爱,海仙经常派遣使者来到花丛中探望;这个使者,原来是倒挂树上的绿毛小鸟(状如幺凤)。以上数句,传神地勾勒出岭南梅花超尘脱俗的风韵。
下阕追写梅花的形貌。“素面常嫌粉涴”,岭南梅天然洁白的容貌,是不屑于用铅粉来妆饰的;施了铅粉,反而掩盖了它的自然美容。岭南的梅花,花叶四周皆红,即使梅花谢了(洗妆),而梅叶仍有红色(不褪唇红),称得上是绚丽多姿,大可游目骋情。面对着这种美景的东坡,却另有怀抱:“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东坡慨叹爱梅的高尚情操已随着晓云而成空无,已不再梦见梅花,不象王昌龄梦见梨花云那样做同一类的梦了。句中“梨花”即“梨花云”,“云”字承前“晓云”而来。晓与朝叠韵同义,这句里的“晓云”,可以认为是朝云的代称,透露出这首词的主旨所。
这首咏梅词空灵蕴藉,言近旨远,给人以深深的遐思。词虽咏梅,实有寄托,其中蕴有对朝云的一往情深和无限思恋。作者既以人拟花,又借比喻以花拟人,无论是写人还是写花都妙得其神韵。张贵《词源》论及咏物词时指出:“体物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结句,斯为绝妙。”以这一标准来衡量此词,可以窥见其高超的艺术技巧。
●鹧鸪天
苏轼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为东坡贬谪黄州时所作,是他当时乡间幽居生活的写照。词中所表现的,是作者雨后游赏的欢快、闲适心境。
上片写景,写的是夏末秋初雨后村舍周围的景色。
开头两句,由远而近,描绘自己身处的具体环境: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林尽头,有高山耸入云端,清晰可见。近处,丛生的翠竹,像绿色的屏障,围护一所墙院周围。这所墙院,正是词人的居所。靠近院落,有一个池塘,池边长满枯萎的衰草。蝉声四起,叫声乱成一团。这两句词中,既有远景,又有近景;既有动景,又有静景;意象开阔,层次分明。作者运用拟人、拟物手法,传神地运用“断”、“隐”、“明”这三个主观色彩极强的形容词,把景物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三四两句,含意更深邃。宏廓的天空,不时地能看到白鸟飞上飞下,自由翱翔。满池荷花,映照绿水,散发出柔和的芳香。意境如此清新淡雅,似乎颇有些诗情画意;并且词句对仗,工整严密。芙蕖是荷花的别名。“细细香”,描写得颇为细腻,是说荷花散出的香味,不是扑鼻的浓烈香气,而是宜人的淡淡芳香。这两句写景有色有香,有动有静,空中与地上两组景象相得益彰,组成一幅相映成趣的美丽图卷。
过片写作者太阳西下时手拄藜杖缓步游赏,表现他自得其乐的隐逸生活。这三句似人物素描画,通过外部形象显示其内心世界,也是高明的手法。
最后两句,是画龙点睛之笔。词句的大意是:天公饶有情意似地,昨夜三更时分下了一场好雨,使得他又度过了凉爽的一天。“殷勤”二字,是拟人化手法。“浮生”二字,化用《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句意。这两句,抒发了作者乘兴游赏的盎然喜情。
这首词先写作者游赏时所见村景,接着才点明词中所写之游赏和游赏所见均因昨夜之雨而引起,抒发自己雨后得新凉的喜悦。这种写法,避免了平铺直叙,读来婉转蕴藉,回味无穷。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苏轼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它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于简朴中见深意,于寻常处生奇警,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寄寓着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一方面渲染出雨骤风狂,另一方面又以“莫听”二字点明外物不足萦怀之意。“何妨吟啸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延伸。雨中照常舒徐行步,呼应小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又引出下文“谁怕”即不怕来。徐行而又吟啸,是加倍写:“何妨”二字透出一点俏皮,更增加挑战色彩。首两句是全篇枢纽,以下词情都是由此生发。
“竹杖芒鞋轻胜马”,写词人竹杖芒鞋,顶风冲雨,从容前行,以“轻胜马”的自我感受,传达出一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轻松、喜悦和豪迈之情。“一蓑烟雨任平生”,此句更进一步,由眼前风雨推及整个人生,有力地强化了作者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以上数句,表现出旷达超逸的胸襟,充满清旷豪放之气,寄寓着独到的人生感悟,读来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舒阔。
过片到“山头斜照却相迎”三句,是写雨过天晴的景象。这几句既与上片所写风雨对应,又为下文所发人生感慨作铺垫。
结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饱含人生哲理意味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词人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获得的顿悟和启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句中“萧瑟”二字,意谓风雨之声,与上片“穿林打叶声”相应和。“风雨”二字,一语双关,既指野外途中所遇风雨,又暗指几乎致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和人生险途。
纵观全词,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呈现读者面前。读罢全词,人生的沉浮、情感的忧乐,我们的理念中自会有一番全新的体悟。
●定风波
苏轼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词作鉴赏
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受使苏几遭杀身之祸的“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王定国受贬时,其歌妓柔奴毅然随行到岭南。元丰六年(1083)王巩北归,出柔奴(别名寓娘)为苏轼劝酒。苏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作此词以赞。词中以明洁流畅的语言,简练而又传神地刻画了柔奴外表与内心相统一的美好品性,通过歌颂柔奴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抒发了作者政治逆境中随遇而安、无往不快的旷达襟怀。
上片总写柔奴的外美,开篇“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描绘柔奴的天生丽质、晶莹俊秀,使读者对她的外貌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真切而又寓于质感的印象。
第三句“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这句的意思是:柔奴能自作歌曲,清亮悦耳的歌声从她芳洁的口中传出,令人感到如同风起雪飞,使炎暑之地一变而为清凉之乡,使政治上失意的主人变忧郁苦闷、浮躁不宁而为超然旷放、恬静安详。苏词横放杰出,往往驰骋想象,构成奇美的境界,这里对“清歌”的夸张描写,表现了柔奴歌声独特的艺术效果。“诗言志,歌咏言”,“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班固《汉书。艺文志》),美好超旷的歌声发自于美好超旷的心灵。这是赞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颂其广博的胸襟,笔调空灵蕴藉,给人一种旷远清丽的美感。
下片通过写柔奴的北归,刻画其内美。换头承上启下,先勾勒她的神态容貌:“万里归来年愈少。”岭南艰苦的生活她甘之如饴,心情舒畅,归来后容光焕发,更显年轻。“年愈少”多少带有夸张的成分,洋溢着词人赞美历险若夷的女性的热情。“微笑”二字,写出了柔奴归来后的欢欣中透露出的度过艰难岁月的自豪感。“岭梅”,指大庾岭上的梅花:“笑时犹带岭梅香”,表现出浓郁的诗情,既写出了她北归时经过大庾岭这一沟通岭南岭北咽喉要道的情况,又以斗霜傲雪的岭梅喻人,赞美柔奴克服困难的坚强意志,为下边她的答话作了铺垫。最后写到词人和她的问答。先以否定语气提问:“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陡转,使答语“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显铿锵有力,警策隽永。白居易《初出城留别》中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种桃杏》中有“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语,苏轼的这句词,受白诗的启发,但又明显地带有王巩和柔奴遭遇的烙印,有着词人的个特征,完全是苏东坡式的警语。它歌颂柔奴随缘自适的旷达与乐观,同时也寄寓着作者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这首词不仅刻画了歌女柔奴的姿容和才艺,而且着重歌颂了她的美好情操和高洁人品。柔中带刚,情理交融,空灵清旷,细腻柔婉,是这首词的风格所。
●定风波·红梅
苏轼
好睡慵开莫厌迟。
自怜冰脸不时宜。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
诗老不知梅格,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贬谪黄州期间,因读北宋诗人石延年《红梅》一诗有感而作。这首词紧扣红梅既艳如桃杏又冷若冰霜、傲然挺立的独特品格,抒发了自己达观超脱的襟怀和不愿随波逐流的傲骨。全词托物咏志,物我交融,浑然无迹,清旷灵隽,含蓄蕴籍,堪称咏物词中之佳作。
词开篇便出以拟人手法,花似美人,美人似花,饶有情致。“好睡慵开莫厌迟”,“慵开”指花,“好睡”拟人,“莫厌迟”,绾合花与人而情意宛转。此句既生动传神地刻画出梅花的玉洁冰清、不流时俗,又暗示了梅花的孤寂、艰难处境,赋予红梅以生命和情感。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这三句是“词眼”,绘形绘神,正面画出红梅的美姿丰神。“小红桃杏色”,说她色如桃杏,鲜艳娇丽,切红梅的一个“红”字。“孤瘦雪霜姿”,说她斗雪凌霜,归结到梅花孤傲瘦劲的本性。“偶作”一词上下关连,天生妙语。不说红梅天生红色,却说美人因“自怜冰脸不时宜”,才“偶作”红色以趋时风。但以下之意立转,虽偶露红妆,光采照人,却仍保留雪霜之姿质,依然还她“冰脸”本色。形神兼备,尤贵于神,这才是真正的“梅格”!
过片三句续对红梅作渲染,笔转而意仍承。“休把闲心随物态”,承“尚余孤瘦雪霜姿”:“酒生微晕沁瑶肌”,承“偶作小红桃杏色”。“闲心”、“瑶肌”,仍以美人喻花,言心性本是闲淡雅致,不应随世态而转移;肌肤本是洁白如玉,何以酒晕生红?“休把”二字一责,“何事”二字一诘,其辞若有憾焉,其意仍为红梅作回护。“物态”,指桃杏娇柔媚人的春态。红梅本具雪霜之质,不随俗作态媚人,虽呈红色,形类桃杏,乃是如美人不胜酒力所致,未曾堕其孤洁之本性。石氏《红梅》诗云“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其意昭然。这里是词体,故笔意婉转,不象做诗那样明白说出罢了。下面“诗老不知梅格”,补笔点明,一纵一收,回到本意。红梅之所以不同于桃杏者,岂于青枝绿叶之有无哉!这正是东坡咏红梅之慧眼独具、匠心独运处,也是他超越石延年《红梅》诗的真谛所。
此词着意刻绘的红梅,与词人另一首词中“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一样,是苏轼身处穷厄而不苟于世、洁身自守的人生态度的写照。花格、人格的契合,造就了作品超绝尘俗、冰清玉洁的词格。
此词的突出特点是融状物、抒情、议论于一炉,并通过意境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词中红梅的独特风流标格,正是词人超尘拔俗的人品的绝妙写照。
●少年游
润州作,代人寄远
苏轼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
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
恰似笎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苏轼词作鉴赏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三月底、四月初,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因赈济灾民而远润州时(今江苏镇江)。为寄托自己对妻子王润之的思念之情,他写下了这首词。此词是作者假托妻子杭思己之作,含蓄婉转地表现了夫妻双方的一往情深。
上片写夫妻别离时间之久,诉说亲人不当别而别、当归而未归。前三句分别点明离别的时间——“去年相送”;离别的地点——“余杭门外”;分别时的气候——“飞雪似杨花”。把分别的时间与地点说得如此之分明,说明夫妻间无时无刻不惦念。大雪纷飞本不是出门的日子,可是公务身,不得不送丈夫冒雪出发,这种凄凉气氛自然又加深了平日的思念。后三句与前三句对举,同样点明时间——“今年春尽”,气候——“杨花似雪”,可是去年送别的丈夫“犹不见还家”。原以为此次行役的时间不长,当春即可还家,可如今春天已尽,杨花飘絮,却不见人归来,怎能不叫人牵肠挂肚呢?这一段引入了《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手法,而“雪似杨花”、“杨花似雪”两句,比拟既工,语亦精巧,可谓推陈出新的绝妙好辞。
下片转写夜晚,着意刻画妻子对月思己的孤寂、惆怅。“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说的是寂寞中,本想仿效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卷起帘子引明月作伴,可是风露又乘隙而入,透过窗纱,扑入襟怀。结尾三句是说,妻子人间孤寂地思念丈夫,恰似姮娥月宫孤寂地思念丈夫后羿一样。姮娥怜爱双栖燕子,把她的光辉与柔情斜斜地洒向那画梁上的燕巢,这就不能不使妻子由羡慕双燕,而更思念远方的亲人。
词中将“姮娥”与作者之妻类比,以虚衬实,以虚证实,衬托妻子的孤寂无伴;又以对比衬托法,通过描写双燕相伴的画面,反衬出天上孤寂无伴的姮娥和梁下孤寂无伴的妻子思情之孤苦、凄冷。这一高超的艺术手法,与上片飞雪与杨花互喻的手法一道,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魂。
●南歌子
苏轼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
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
蓝桥何处觅云英?
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元丰二年(1079)苏轼任湖州(今浙江嘉兴)知州期间。词中通过作者于江南水乡行路途中的所见所感,反映了他宦海沉浮中的复杂感受,抒发了人生之不得成仙而去的感。
上片首句描写雨后初晴的景象:由于夜来阴雨连绵,时辰到了,不见天明,仍疑是夜;待到一阵春风把阴云吹散,迎来的已是晴朗天气。“淡云斜照著山明”,把清晨阳光透过淡云斜照远处山色的景象表达得贴切而有神韵。“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这一句写得清新轻快,表达出作者春朝雨后乘马行于溪边路上之情味。此句由景及人,勾勒出一幅清丽优美的山水人物图。下片借传奇故事而抒情,寓意深远。“卯酒醒还困”一句,写作者早晨饮酒,仍感困倦,非因路途劳顿,而是夜间寻仙梦境使然。“蓝桥何处觅云英”这一问句,借用唐代裴航遇仙女云英之典故:唐人裴铏所作《传奇》中,有一篇题作《裴航》的小说,故事离奇曲折,略谓:裴航下第归,与一仙女同舟,得其所示诗,有云:“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及至蓝桥驿,下道求浆,得遇云英,云英,女仙之妹也。裴航经历访求玉杵臼、捣药服食诸曲折,终得结褵而升仙。苏轼此词中所谓“仙村”,即指蓝桥而言;所谓“梦不成”者,谓神仙飘渺不可求,故有“何处觅云英”之感叹。最后,作者觉得路边的溪水也还是有情的,这就是“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这首词的结尾一句——“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与李煜笔下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流水这一无情的客体中赋予主体的种种情思,读来意味深长,余韵不尽。欲成仙而不得,从梦境回到现实,空对流水惆怅不已,这正是词人孤寂、落寞、凄婉的心绪之写照。
●南歌子·游赏
苏轼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游人都上十三楼。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
谁家水调唱歌头。
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杭州的游赏之乐,但并非写全杭州或全西湖,而是写宋时杭州名胜十三楼,这十三楼是临近西湖的一个风景点。有这样的记载:“十三间楼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杭日,多治事于此。”此词以写十三楼为中心,但并没有将这一名胜的风物作细致的刻画,而是用写意的笔法,着意描绘听歌、饮酒等雅兴豪举,烘托出一种与大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同时,对比手法的运用也为此词增色不少,十三楼的美色就是通过与竹西亭的对比而突现出来的,省了很多笔墨,却增添了强烈的艺术效果。此外,移情的作用也不可小看。作者利用歌眉与远山、目光与水波的相似,赋予远山和水波以人的感情,创造出“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的迷人的艺术佳境。晚云为歌声而留步,自然也是一种移情,耐人品味。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是说作者及其同伴面对湖光山色,尽情听歌,开怀痛饮。歌女眉头黛色浓聚,就象远处苍翠的山峦;醉后眼波流动,就象湖中的滟滟水波。接着补叙一笔:“游人都上十三楼。”意即凡是来游西湖的人,没有不上十三楼的,此一动人场面就出现十三楼上。为了写出十三楼的观览之胜,作者将古扬州的竹西亭拿来比衬:“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这里说只要一上十三楼,就不会再羡慕古代扬州的竹西亭了,意即十三楼并不比竹西亭逊色。
据《舆地纪胜》记载:“扬州竹西亭北门外五里”,得名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竹西亭为唐时名胜,向为游人羡慕。
过片以后极写自己和同伴于此间的游赏之乐。“菰黍连昌歜”,写他们宴会上用的糕点,材料普通而精致味美。(一本题作“杭州端午”,则此指粽子。)“琼彝倒玉舟”,“彝”为贮酒器,“玉舟”即酒杯,句意为漂亮的酒壶,不断地往杯中倒酒。综上二句,意表明他们游赏的目的不是为了口腹之欲,作烹龙炮凤的盛宴,而是贪恋湖山之美,追求精神上的愉快和满足。最后以写清歌曼唱满湖山作结:“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水调,相传为隋炀帝于汴渠开掘成功后所自制,唐时为大曲,凡大曲有歌头,水调歌头即裁截其歌头,另倚新声。此二句是化用杜牧《扬州》“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诗意,但更富声情。意思是不知谁家唱起了水调一曲,歌喉宛转,音调悠扬,情满湖山,最后飘绕着近处的碧山而去,而傍晚的云彩却不肯流动,仿佛是被歌声所吸引而留步。
●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苏轼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
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
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
坐客无毡醉不知。
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
苏轼词作鉴赏
本词写于苏轼任杭州通判的第四年即熙宁七年(1074)初春,是作者与时任杭州知州的杨元素相唱和的作品。词中通过咏梅、赏梅来记录词人与杨氏共事期间的一段美好生活和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
上片写寒雀喧枝,以热闹的气氛来渲染早梅所显示的姿态、风韵。岁暮风寒,百花尚无消息,只有梅花缀树,葳蕤如玉。冰雪中熬了一冬的寒雀,值此梅花盛开之际,既知大地即将回春,自有无限喜悦之意。开头两句“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生动地描绘了寒雀对于物候变化的敏感。它们翔集梅花周围,瞅准空档,便争相飞上枝头,好象要细细观赏花朵似的。寒梅着花,原是冷寂的,故前人咏梅,总喜欢赋予梅花一种孤独冷艳的性格,本词则不然。
作者先从向往春天气息的寒雀写起,由欢蹦乱飞的寒雀引出梅花,有了鸟语花香的意味,而梅花的性格也随之显得热乎起来。顾随先生自云早年极喜杨诚斋的绝句:“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但读了苏轼此词以后,看法有了变化。他说:“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苦水(按顾随自号苦水)不嫌他杨诗无神,却只嫌他杨诗无品。”“‘满’字、‘看’字,颊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圆寂耶?”“一首《南乡子》,高处、妙处,只此开端二语。”(《顾随文集。东坡词说》)顾随深赏极爱开端二语,自是不差,而从“满”、“看”两字悟出“清幽高寒”及“圆寂”之说,似有未谛。“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进一步从寒雀、早梅逗引出赏梅之人,而逗引的妙趣也不可轻轻放过。客来花下,寒雀自当惊飞,此原无足怪,妙雀亦多情,迷花恋枝,不忍离去,竟至客来花下,尚未觉察,直至客人坐定酌酒,方始觉之,而惊飞之际,才不慎踏散芳英,则雀之爱花、迷花、惜花已尽此三句之中,故花之美艳绝伦及客之为花所陶醉俱不待繁言而明。再说,散落之芳英,不偏不倚,恰恰落酒杯之中,由此赏梅之人平添无穷雅兴,是则雀亦颇可人意。可见雀之于梅,此词中实有相得益彰之妙。
下片写高人雅士梅园举行的文酒之宴,借以衬托出梅花的风流高格。“痛饮又能诗”的主语是风流太守杨元素及其宾客僚佐。杨元素才调不凡,门下自无俗客。诗、酒二事,此中人原是人人来得,不过这次有梅花助兴,饮兴、诗情便不同于往常。“痛饮”即开怀畅饮。俗语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高人雅士喜以梅花为知己,“痛饮”固当,“能诗”极易误会是能够写诗。其实,“能”字与“痛”字对举成文,乃逞能之意。“能诗”又不限于其字面意义为善于写诗,这里暗用刘禹锡寄白居易诗句“苏州刺史例能诗”(时白任苏州刺史),以称美杨元素的文采风流。
作者又有《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词云:“钱塘风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诗”,也是此意。“坐客无毡醉不知”,又用杜甫赠郑虔诗“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语。“醉不知”的主语是宴会的主人杨元素。坐客无毡则寒,如今饮兴正酣,故不复知。此句意不写坐客之寒,而是写主人之醉。主人既醉,则宾客之醉亦可见。观主客的高情逸致,梅花的高格也不难想知了。“花谢酒阑春到也”,非指一次宴集时间如许之长,而是指自梅花开后,此等聚会,殆无虚日。歇拍二韵,“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重新归结到梅,但寒柯玉蕤,已为满枝青梅所取代。咏梅花而兼及梅子,又不直说梅子而说“一点微酸”,诉之味觉形象,更为清新可人。下片从高人雅士为之留连忘返、逸兴遄飞,托写出梅的姿态、神韵。
此词既不句句粘住梅花上,也未尝有一笔不写梅花,可谓不即不离,妙合无垠。词中未正面描写梅花的姿态、神韵与品格,而采用了侧面烘托的办法来加以表现,显示了词人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南乡子
苏轼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
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
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系作者黄州临皋亭所作。词中描写一个春日傍晚的即景,上片写春日晚景,下片雨降复晴。
首句谓:端起玉杯,只见落日斜照,青翠的云山倒映酒杯中,把一杯玉液都染绿了。词人忽然觉得,这杯琼浆是那样熟悉,是那样有情,仿佛是老朋友似的。原来那碧绿的色彩,和满江的春水相似,春水则是故乡的岷山、峨眉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来的。
上片由倒影看到了天空,由酒的颜色而写到江水,由江水而想到岷峨,最后居然认为江水就是酒,仿佛这个小小的酒杯可以盛下整个世界。如此独特的空间意识,正是苏轼旷达、宽广的胸怀的表现。“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用“暗”和“乱”写春雨,抓住了春雨飘忽不定、倏来倏往的特征。来得突然,使人们不及回避,才能打湿美人的粉腮。既有琼杯美酒,又有美人粉腮,这场雨似乎扰乱了欢宴,真不是时候。但是,忽然有一阵东风卷地而来,吹散了云雨,落日的余晖从云缝中斜射出来,把半边天染红,碧绿的江水也被染红了一半,景色奇丽,更胜于前。
词的上片,由酒杯而云山,而江水,而岷峨,这是词人形象思维的过程,也是词外的逻辑。艺术联想和想象的动力是情感。罪系黄州的苏东坡,端起酒杯,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情感作为动力,他的联想才最终指向故乡岷峨即蜀中,才产生了杯中之酒是岷峨的雪水这种奇特的心理。思乡之情是词的上片的内逻辑。词的下片描绘倏忽变化的自然景观,给人动荡不定、神奇瑰丽的感觉。政治斗争中遭到挫折的苏东坡,对自然界倏忽变化的敏感,由此可见一斑。整个一首词神气贯通、融为一体。思乡与人生的感慨尽得表现,正所谓“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南乡子·送述古
苏轼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
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
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苏轼词作鉴赏
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的同僚与好友陈襄(字述古)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苏轼追送其至临平(今余杭),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送别词。
词的上片回叙分手后回望离别之地临平镇和临平山,抒写了对往事无限美好的回忆和对友人的依恋之情。起首两句写词人对陈襄的离去特别恋恋不舍,一送再送,直到回头不见城中的人影,而那临平山上亭亭伫立的高塔似乎翘首西望,不忍郡守的调离。这种从眼前实景落笔而展衍开去与由景入情的写法,不仅使人感到亲切,而且增加了作品的深度。接下来三句写临平山上的塔,仍就眼前景物落笔,实则是以客观的无知之物,衬托词人主观之情。“谁似”二字,既意喻词人不象亭亭耸立的塔,能目送友人远去而深感遗憾,又反映了词人不象塔那样无动于衷地迎客西来复送客远去,而为友人的离去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迎友人来杭又送友人离去的实际。
下片写词人归途中因思念友人而夜不成眠。晚风凄清,枕上初寒,残灯斜照,微光闪烁,这些意象的组接,营造出清冷孤寂的氛围,烘托了作者的凄凉孤寂心境。末句“秋雨晴时泪不晴”,用两个“晴”字把雨和泪联系起来,比喻贴切而新颖,加强了作者思念之苦的表现,读来叩人心扉,令人叹婉不已。
这首词艺术上的特色主要是将山塔、秋雨拟人化,赋予作者自身的感情和心绪,将无生命的景物写活。这种手法,表现出词人不凡的功力。
●南乡子·集句
苏轼
怅望送春怀杜牧。
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
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伤怀。
何况清丝急管催刘禹锡。
吟断望乡台李商隐。
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
景物登临闲始见杜牧,徘徊。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苏轼词作鉴赏
“怅望送春怀”,起笔取杜牧《惜春》诗句,点对酒伤春意境。怅望着这杯送春之酒,撩起了比酒更浓的伤春之情。次句直抒伤春所以伤老。“渐老逢春能几回”取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句。杜甫此诗是飘泊成都时作。渐老,语意含悲。逢春,则一喜。能几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将逢春之喜也一并化而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笔致淡宕而苍老。前人谓杜诗笔老,说得极是。东坡拿来此句,妙正好写照了自己“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相似心情。东坡黄州诗《安国寺寻春》云“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可尽此句意蕴。此时正是看花叹老,对酒思家,所以下句便道:“花满楚城愁远别。”此句取自许浑《竹林寺别友人》诗。时当春天,故曰花满。
谪居黄州,正是楚城。远离故国,岂不深愁!花满楚城,触目伤心,真是春红万点愁如海呵!取此句实切己之至。楚城一语,已贯入词人受迫害遭贬谪的政治背景这一深层意蕴,并隐然翻出之,词句便不等同于伤春伤别之原作,这极能体现集句古为今用之妙。
“伤怀”,短韵二字,分量极重,囊括尽临老逢春远别之种种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铸语,遂进一步将所集唐人诗句融为己有。“何况清丝急管催”,此句取自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伤心人别有怀抱,更何况酒筵上清丝急管之音乐,只能加重难以为怀之悲哀。周邦彦《满庭芳》云:“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语意相似,若知人论世,则东坡此句实沉痛过之。
过片着力写思乡之情。“吟断望乡台”,取自李商隐《晋昌晚归马上赠》诗。义山原诗云:“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这里虽是取其下句,其实亦有取上句。东坡宦游本不忘蜀,其《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云:“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退隐还乡,几乎是东坡平生始终缠绕心头的一个情结。
人穷则思返本,何况南迁愈远故国。当饮酒登高之际,又怎能不倍加望乡情切!下边纵笔写出:“万里归心独上来。”此句取自许浑《冬日登越王台怀归》诗。词人归心万里,同筵的诸君,又何人会此登临之意?“独”之一字,突出了词人的一份孤独感。东坡黄州诗《侄安节远来夜坐二首》云:“永夜思家何处?”语意同一深沉。万里归心,本由宦游而生,更因迁谪愈切。无可摆脱的迁谪意识,下句进一步流露出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盖有深意。原诗云:“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两句之中,“闲字”三见。东坡取其诗意,是整个地融摄,又暗注己意。春日之景物,只因此身已闲,始得从容登临见之真切如此。此句虽是言登临览景,其实已转而省察自身。“闲”之一字,饱含了自己遭贬谪无可作为的莫大痛苦。“徘徊”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铸之语,但它所关消息甚大,暗示着词人此时心态由外向转而内向之一过渡。辗转徘徊,反思内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结笔取李义山《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诗句,沉痛至极,包孕至广。东坡黄州诗《寒食雨二首》云:“君门深九重,坟墓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正是结笔乃至全词的极好注脚。
君门不可通,故国不可还,两般相思,一样寒灰。东坡黄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旷达一面,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词反映的就是东坡当时心态中灰色的一个侧面。
此词落墨于酒筵,中间写望乡,结穴于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现出一个从向外观照而返听收视、反观内心的心灵活动过程。由外向转而内向,是此词特色之一。而此词则证明,东坡词横放杰出风格之外,更有内敛绵邈之一体。若进一步知人论世,则当时东坡之思想蕲向,实已从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转变为更多的向内用力。南宋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元丰三年(1080)谱云:“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见此词呈现反观内心之特色并非偶然。同时,词中取唐人诗句无一而不切合词人当下之现境、命运、心态,既经其灵气融通,遂焕然而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集句为词,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词又一特色。东坡这首集句词之成功,足见其博学强识,更足见其思想之自由灵活。
选取前人成句合为一篇叫集句。这本是诗之一体,始见于西晋傅咸《七经诗》。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为集句诗,天祥《集杜诗》二百篇最为著名。王安石以集句为词,开词中集句一体。苏轼作有《南乡子。集句》三首,这是其第二首,词中所集皆唐人诗句。详审词意,当作于贬谪黄州时期。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苏轼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
但把清樽断送秋。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于元丰五年(1082)重阳日郡中涵辉楼宴席上为黄州知州徐君猷而作。词中抒发了作者以顺处逆、旷达乐观而又略带惆怅、哀愁的矛盾心境。作者以诗的意境、语言和题材、内容入词,紧扣重九楼头饮宴,情景交融地抒写了自己的胸襟怀抱。
词的上片写楼中远眺情景。首句“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描绘大江两岸晴秋景象。江上水浅,是深秋霜降季节现象,以“水痕收”表之。“浅碧”承上句江水,“鳞鳞”是水泛微波,似鱼鳞状:“露远洲”,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远”字体现的是登楼遥望所见。两句是此时此地即目之景,勾勒出天高气清、明丽雄阔的秋景。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此三句写酒后感受。“酒力渐消”,皮肤敏感,故觉有“风力”。而风本甚微,故觉其“力软”。风力虽“软”,仍觉有“飕飕”凉意。但风力再软,仍不至于落帽。此三句以“风力”为轴心,围绕它来发挥。晋时孟嘉落帽于龙山,是唐宋诗词常用的典故。苏轼对这一典故加以反用,说破帽对他的头很有感情,不管风怎样吹,抵死不肯离开。“破帽”这里具有象征隐喻意义,指的是世事的纷纷扰扰、官场的勾心斗角。作者说破帽“多情恋头”,不仅不厌恶,反而深表喜悦,这其实是用戏谑的手法,表达自己渴望超脱而又无法真正超脱的无可奈何。
下片就涵辉楼上宴席,抒发感慨。“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两句,化用杜牧《重九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句意。“断送”,此即打发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击,使他对待世事的态度有所变化,由忧惧转为达观,这乃是他黄州时期所领悟到的安心之法。
歇拍三句申说为何要以美酒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是化用宋初潘阆“万事到头都是梦,休嗟百计不如人”句意。“明日黄花蝶也愁”反用唐郑谷咏《十日菊》中“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句意,意谓明日之菊,色香均会大减,已非今日之菊,连迷恋菊花的蝴蝶,也会为之叹惋伤悲。此句以蝶愁喻良辰易逝,好花难久,正因为如此,今日对此盛开之菊,更应开怀畅饮,尽情赏玩。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这与苏轼别的词中所发出的“人间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未转头时皆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君臣一梦,古今虚名”等慨叹异曲同工,表现了苏轼后半生的生活态度。他看来,世间万事,皆是梦境,转眼成空;荣辱得失、富贵贫贱,都是过眼云烟;世事的纷纷扰扰,不必耿耿于怀。如果命运不允许自己有为,就饮酒作乐,终老余生;如有机会一展抱负,就努力为之。这种进取与退隐、积极与消极的矛盾双重心理,上词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
苏轼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
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咏调名本意,是为送别友人陈令举而作。
全词立意上一反旧调,不写男女离恨,而咏朋友情意,别有一番新味。
此词上片,也紧切七夕下笔,但用的却是王子乔飘然仙去的故事。据刘向《列仙传》载,周灵王太子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于山上见柏良,对他说:“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颠。”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
苏轼此词上片,借这则神话故事,称颂一种超尘拔俗、不为柔情羁縻的飘逸旷放襟怀,以开解友人的离思别苦。发端三句,赞王子乔仙心超远,缥渺云天,不学牛郎织女身陷情网,作茧自缚。一扬一抑,独出机杼,顿成翻案之笔。缑山,河南偃师县。缑山仙子,指王子乔,因为他缑山仙去,故云。“凤箫”两句,承“不学”句而来,牛女渡河,两情缱绻,势难割舍;仙子吹箫月下,举手告别家人,飘然而去。前者由仙入凡,后者超凡归仙,趋向相反,故赞以“不学痴牛呆女”。
下片写自己与友人的聚合与分离,仿佛前缘已定,事有必然。据东坡《记游松江》(《东坡志林》卷一)说:“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苏轼于熙宁七年九月从杭州通判移任密州知州,与同时奉召还汴京的杭州知州杨元素同舟至湖州访李公择,陈令举、张子野同行,并与刘孝叔会于湖州府园之碧澜堂,称为“六客之会”,席上张子野作《定风波令》,即“六客词”,会后同泛舟游吴松江,至吴江垂虹亭畅饮高歌,“坐客欢甚,有醉倒者”。但作者不是径直叙写这段经历,仍借与天河牛女有关的故事来进行比况。张华《博物志》载一则故事说:天河与海相通,年年有浮槎定期往来,海滨一人怀探险奇志,便多带干粮,乘槎浮去。经十余日,至一城郭,遇织布女和牵牛人,便问牵牛人,此是何处。牵牛人告诉他回去后问蜀人严君平便知。
后来乘槎人还,问严君平。君平告以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算年月,正是乘槎人到天河之时。词人借用这则优美的神话故事,比况几位友人曾冲破澄澈的银浪泛舟而行。“槎”,即竹筏:“客槎”,一语双关:明指天河的“浮槎”,暗喻他们所乘的客船。“尚带天风海雨”,切合“浮槎”通海之说。煞拍两句笔墨落到赠别。“相逢一醉是前缘”,写六客之会:“风雨散、飘然何处”,“风雨”承上“天风海雨”,写朋友分袂,各自西东。“一醉是前缘”,含慰藉之意:“飘然何处”,蕴感慨无限。
这首词不但摆脱了儿女艳情的旧套,借以抒写送别的友情,而且用事上紧扣七夕,格调上以飘逸超旷取代缠绵悱恻之风,读来深感词人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
●望江南·超然台作
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苏轼词作鉴赏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秋,苏轼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东诸城)。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并由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熙宁九年暮春,苏轼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烟雨,触动乡思,写下了此作。这首豪迈与婉约相兼的词,通过春日景象和作者感情、神态的复杂变化,表达了词人豁达超脱的襟怀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态度。
词的上片写登台时所见暮春时节的郊外景色。首句以春柳春风中的姿态——“风细柳斜斜”,点明当时的季节特征:春已暮而未老。“试上”二句,直说登临远眺,而“半壕春水一城花”,句中设对,以春水、春花,将眼前图景铺排开来。然后,以“烟雨暗千家”作结,居高临下,说烟雨笼罩着千家万户。
于是,满城风光,尽收眼底。作者写景,注意色彩上的强烈对比作用,把春日里不同时空的色彩变幻,用明暗相衬的手法传神地传达出来。下片写情,乃触景生情,与上片所写之景,关系紧密。“寒食后,酒醒却咨嗟”,进一步将登临的时间点明。寒食,清明前二日,相传为纪念介子推,从这一天起,禁火三天;寒食过后,重新点火,称为“新火”。此处点明“寒食后”,一是说,寒食过后,可以另起“新火”,二是说,寒食过后,正是清明节,应当返乡扫墓。但是,此时却欲归而归不得。以上两句,词情荡漾,曲折有致,寄寓了作者对故国、故人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写作者为摆脱思乡之苦,借煮茶来作为对故国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隐含着词人难以解脱的苦闷,又表达出词人解脱苦闷的自我心理调适。“诗酒趁年华”,进一步申明:必须超然物外,忘却尘世间一切,而抓紧时机,借诗酒以自娱。“年华”,指好时光,与开头所说“春未老”相应合。全词所写,紧紧围绕着“超然”二字,至此,即进入了“超然”的最高境界。这一境界,便是苏轼密州时期心境与词境的具体体现。
这首词情由景发,情景交融。词中浑然一体的斜柳、楼台、春水、城花、烟雨等暮春景象,以及烧新火、试新茶的细节,细腻、生动的表现了作者细微而复杂的内心活动,表达了游子炽烈的思乡之情。将写异乡之景与抒思乡之情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足见作者艺术功力之深。
●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
苏轼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
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
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二月,是作者为送别柳子玉(名瑾)而作。子玉是润州丹徒人,与东坡谊兼戚友。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苏轼时任杭州通判,赴常州、润州一带赈饥,子玉赴怀守之灵仙观,二人结伴而行。次年二月,苏轼金山(润州西北长江中)送别子玉,遂作此词以赠。
上阕写离别时的情景。首二句以晋人桓伊为王徽之吹奏三个曲调的典故,以发问的形式提出疑问:夜深人静时,是谁吹奏有名的古曲,将人们从梦中唤醒?此二句暗写离别。次二句融情入景,通过新月、烟云、天空、江面等景,将整个送别情景和盘托出。
下阕遥想“明日”分别的情景。“欲去又还不去”,道了千万声珍重,但迟迟没有成行。二月春深,将是“落花飞絮”的时节,景象凄迷,那时别情更使人黯然。“飞絮送行舟,水东流。”设想离别的人终于走了,船儿离开江岸渐渐西去。送别的人站立江边,引颈远望,不愿离开,只有那多情的柳絮,像是明白人的心愿,追逐着行舟,代替人送行。而滔滔江水,全不理解人的心情,依旧东流入海。以“流水无情”反衬人之有情,又借“飞絮送行舟”表达人的深厚情意,结束全词,分外含蓄隽永。词所谓明日送行舟,未必即谓作此词的第二日开船,须作稍为宽泛的理解。
此词上片写送别情景,以景色作为笛声的背景,情景交融地渲染出送别时的感伤氛围。下片运用叠句造境传情,想象次日分别的情景,大大扩展了离情别绪的空间。如此虚实结合,渲染出一种强烈的情感氛围,使读者受到极强的艺术感染。
●虞美人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
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
共粉泪、两簌簌。
苏轼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双调词,上片写美人,下片掉转笔锋,专咏榴花,借花取喻,时而花人并列,时而花人合一。作者赋予词中的美人、榴花以孤芳高洁、自伤迟暮的品格和情感,这两个美好的意象中渗透进自己的人格和感情。词中写失时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慷慨郁愤的身世之感。
上片以初夏景物为衬托,写一位孤高绝尘的美丽女子。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点出初夏季节、过午、时节、环境之幽静。“晚凉新浴”,推出傍晚新凉和出浴美人。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进而工笔描绘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作者写团扇之白,不只意衬托美人的肌肤洁白和品质高洁,而且意象征美人的命运、身世。自从汉代班婕妤(汉成帝妃,为赵飞燕谮,失宠)作团扇歌后,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无人”的寂静氛围,这里又写“手弄生绡白团扇”,着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内心一种无可奈何的寂聊,接以“扇手一时似玉”,实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运。以上写美人心态,主要是用环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隐约迷离。以下写美人初因孤寂无聊而入梦,继而好梦因风摇竹声而被惊断。“渐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处境之幽清和内心的寂寞。
以下数句是说:美人入梦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阵兴奋和一种期待。可是从梦中惊醒,却只听到那风吹翠竹的萧萧声,等待她的仍旧是一片寂寞。唐李益诗云:“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东坡化用了这种幽清的意境,着重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枉教人”、“却又是”,将美人这种感情上的波折突现出来了。从上片整个构思来看,主要写美人孤眠。写“华屋”,写“晚凉”,写“弄扇”,都是映衬和暗示美人的空虚寂寞和叹惋怅恨之情。
下片用秾艳独芳的榴花为美人写照。“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句意形象地写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这是美人观花引起的感触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开放的季节,又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它不与桃李争艳、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
“秾艳一枝细看取”,刻画出花色的明丽动人。“芳心千重似束”,不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颗坚贞不渝的芳心,写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难展的情态。“又恐被秋风惊绿”,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迟暮之感。“若待得君来向此”至结尾,写怀抱迟暮之感的美人与榴花两相怜惜,共花落簌簌而泪落簌簌。
词的下片借物咏情,写美人看花时触景伤情,感慨万千,时而观花,时而怜花惜花。这种花、人合一的手法,读来婉曲缠绵,寻味不尽。作者无论是直接写美人,还是通过榴花间接写美人,都紧紧扣住娇花美人失时、失宠这一共同点,而又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怀才不遇之情。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元丰五年(1082)十二月苏轼初贬黄州寓居定慧院时所作。词中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词人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
上阕前两句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为幽人、孤鸿的出场作铺垫。“漏”指古人计时用的漏壶:“漏断”即指深夜。这两名出笔不凡,渲染出一种孤高出生的境界。接下来的两句,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让人联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象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吗?这两句,既是实写,又通过人、鸟形象的对应、嫁接,极富象征意味和诗意之美地强化了“幽人”的超凡脱俗。
下阕专写孤鸿遭遇不幸,心怀幽恨,惊恐不已,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这里,词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独运地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作者与孤鸿惺惺相惜,以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孤鸿的心理活动,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加以对象化,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这首词的境界,确如黄庭坚所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这种高旷洒脱、绝去尘俗的境界,得益于高妙的艺术技巧。作者“以性灵咏物语”,取神题外,意中设境,托物寓人;对孤鸿和月夜环境背景的描写中,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空灵飞动,含蓄蕴藉,生动传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洞仙歌
苏轼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描述了五代时后蜀国君孟昶与其妃花蕊夫人夏夜摩河池上纳凉的情景,着意刻绘了花蕊夫人姿质与心灵的美好、高洁,表达了词人对时光流逝的深深惋惜和感叹。
上片写花蕊夫人帘内欹枕。首二句写她的绰约风姿:丽质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凉无汗。
接下来,词人用水、风、香、月等清澈的环境要素烘托女主人公的冰清玉润,创造出境佳人美、人境双绝的意境。其后,词人借月之眼以窥美人欹枕的情景,以美人不加修饰的残妆——“钗横鬓乱”,来反衬她姿质的美好。上片所写,是从旁观者角度对女主人公所作出的观察。
下片直接描写人物自身,通过女主人公与爱侣夏夜偕行的活动,展示她美好、高洁的内心世界。“起来携素手,”写女主人公已由室内独自倚枕,起而与爱侣户外携手纳凉闲行。“庭户无声”,制造出一个夜深人静的氛围,暗寓时光不知不觉中流逝。“时见疏星渡河汉”,写二人静夜望星。以下四句写月下徘徊的情意,为纳凉人的细语温存进行气氛上的渲染。
以上,作者通过写环境之静谧和斗转星移之运动,表现了时光的推移变化,为写女主人公纳凉时的思想活动作好铺垫。结尾三句是全词点睛之笔,传神地揭示出时光变换之速,表现了女主人公对时光流逝的深深婉惜。
这首词写古代帝王后妃的生活,艳羡、赞美中附着作者自身深沉的人生感慨。全词清空灵隽,语意高妙,想象奇特,波澜起伏,读来令人神往。
●洞仙歌
苏轼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
分付新春与垂柳。
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
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
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箇事、一成消瘦。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通篇咏柳,借柳喻人,以含蓄婉曲的手法和饱含感情的笔调,借娜娜多姿、落寞失时的垂柳,流露了作者对姿丽命蹇、才高数奇的女性深切的同情与赞美。
上片写柳的体态标格和风韵之美。起拍说腊尽梅凋,既点明节令,且借宾唤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新春”紧承“腊尽”,写腊月已尽,新春来临,早梅开过,杨柳萌发。柳丝弄碧,是春意繁闹的表征,故说“分付新春与垂柳”。“分付”,交付之意,着“分付”一词,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娆,均凝集于垂柳一身,从而突出了柳的形象。以下赞美柳的体态标格。柳枝婀娜,别有一种风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细腰。杜甫《绝句漫兴》早有“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之句。东坡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称颂她有合格入流的独特风韵,并进而用“清英秀雅”四字来品评其骨相。这就写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隽、雅洁、秀丽,见出她与浓艳富丽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质特色,从她的体态美,进而刻画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转入对垂柳不幸遭遇的感叹。换头三句,写垂柳境况清寂、丽姿无主。长安永丰坊多柳,生永丰园一角的垂柳,尽管明媚春光中修饰姿容,分外妖娆,怎奈无人一顾。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著名的《杨柳词》,据唐人孟郊《本事诗》载:白居易有妾名小蛮,善舞,白氏比为杨柳,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及年事高迈,小蛮还很年轻,“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后宣宗听到此词,极表赞赏,遂命人取永丰柳两枝,移植禁中。东坡这里化用乐天诗意,略无痕迹,但平易晓畅的语句中,却藏有深沉的含义。”断肠“四句,紧承上文,写垂柳的凄苦身世,说:一到晚春,绿叶虽繁,柳絮飘零,她更将百无聊赖,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减了。煞拍三句,展望前景,愈感茫然。只有东风的吹拂,足可消愁释怨,使蛾眉般的弯弯柳叶,得以应时舒展。
全章用象征法写柳,词人笔下那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丽命蹇的佳人。词中句句写垂柳,却句句是写佳人。读罢全词,一位品格清淑而命运多舛的少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读者面前。
苏轼的咏物词,大多借物喻人、咏怀,把人的品格、身世和情感寄托于所咏之物上,物中有人,亦物亦人。这首词突出地体现了上述特点,给读者以无尽的遐思和美好的回味。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苏轼由杭州太守被召为翰林学士承旨时,是作者离杭时送给参寥的。参寥是僧道潜的字,以精深的道义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与苏轼过从甚密,结为莫逆之交。苏轼贬谪黄州时,参寥不远两千里赶去,追随他数年。这首赠给参寥的词,表现了二人深厚的友情,同时也抒写出世的玄想,表现出巨大的人生空漠之感。整首词达观中充满豪气,向往出世却又执着于友情,读来毫无颓唐、消极之感,但觉气势恢宏,荡气回肠。
词的上片起势不凡,以钱塘江喻人世的聚散离合,充分表现了词人的豪情。首二句表面上是写钱塘江潮水一涨一落,但一说“有情”,一说“无情”,此“无情”,不是指自然之风本乃无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的有情之风,却绝情地送潮归去,毫不依恋。所以,“有情卷潮来”和“无情送潮归”,并列之中却以后者为主,这就突出了此词抒写离情的特定场景,而不是一般的咏潮之作,如他的《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观潮》词、《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诗,着重渲染潮声和潮势,并不含有别种寓意。下面三句实为一个领字句,以“问”字领起。西兴,钱塘江南,今杭州市对岸,萧山县治之西。“几度斜晖”,即多少次看到残阳落照中的钱塘潮呵!这里指与参寥多次同观潮景,颇堪纪念。“斜晖”,一则承上“潮归”,因落潮一般傍晚时分,二则此景我国古代诗词中往往是与离情结合一起的特殊意象。此句以发问的形式,写出天上阳光的无情。地下潮水无情而归,天上夕阳无情而下,这是以天地和自然万物的无情,衬托人之有情。
“不用”以下四句,意谓面对社会人生的无情,不必替古人伤心,也不必为现实忧虑,必须超凡脱俗,“白首忘机”,泯灭机心,无意功名,达到达观超旷、淡泊宁静的心境。这几句,带有作者深沉的人生感喟和强烈的哲理色彩,读来令人感慨。
从上片写钱塘江景,到下片写西湖湖景,南江北湖,都是记述他与参寥杭的游赏活动。“春山”,一些较早的版本作“暮山”,或许别有所据,但从词境来看,不如“春山”为佳。前面写钱塘江时已用“斜晖”,此处再用“暮山”,不免有犯重之嫌:“空翠烟霏”正是春山风光,“暮山”,则要用“暝色暗淡”、“暮霭沉沉”之类的描写;此词作于元祐六年三月,恰为春季,特别叮咛“记取”当时春景,留作别后的追思,于情理亦较吻合。
“算诗人”两句,先写与参寥的相知之深。参寥诗名甚著,苏轼称赞他诗句清绝,可与林逋比肩。他的《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诗,戏以此赠》云“底事东山窈窕娘,不将幽梦嘱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妙趣横生,传诵一时。他与苏轼肝胆相照,友谊甚笃。早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他专程从余杭前去拜访;苏轼被贬黄州时,他不远二千里,至黄与苏轼游从;此次苏轼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果精舍;甚至以后苏轼南迁岭海时,他还打算往访,苏轼去信力加劝阻才罢。这就难怪苏轼算来算去,像自己和参寥那样亲密无间、荣辱不渝的至友,世上是不多见的了。如此志趣相投,正是归隐佳侣,转接下文。
结尾几句表现了词人超然物外、归隐山水的志趣,进一步抒写二人的友情。据《晋书。谢安传》载,谢安东山再起后,时时不忘归隐,但终究还是病逝于西州门。羊昙素为谢所重,谢死后,一次醉中无意走过西州门,觉而大哭而去。词人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象谢安一样雅志相违,使老友恸哭于西州门下。
此词以平实的语言,抒写深厚的情意,气势雄放,意境浑然。郑文焯《手披东坡乐府》说,此词“云锦成章,天衣无缝”,“从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贴之工”,这一评语正道出了本词的特色。词人那超旷的心态,那交织着人生矛盾的悲慨和发扬蹈厉的豪情,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启迪。
●江城子
苏轼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
只渊明,是前生。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小溪横。
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馀龄。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他以自己“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自比于晋代诗人陶渊明斜川之游,融说理、写景和言志于一炉,词中表达了对渊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发了随遇而安、乐而忘忧的旷达襟怀。作品平淡中见豪放,充满恬静闲适而又粗犷的田园趣味。
首句“梦中了了醉中醒”,一反常理,说只有醉中才清醒,梦中才了然,表达了愤世嫉俗的情怀。此句表明,苏轼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苏轼带着沉痛辛酸的心情,暗示躬耕东坡是受政治迫害所致。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于一番议论后融情入景,通过对春雨过后乌鹊报晴这一富有生机的情景的描写,隐隐表达出词人欢欣、怡悦的心情和对大自然的热爱。
过片后四句以写景为主,极富立体感。这几句中,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给人以超世遗物之感。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游,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游。苏轼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象渊明当日的境况,是否也会象渊明一样就此以了余生呢?那时政治黑暗,苏轼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有于此终焉之意。结句“吾老矣,寄馀龄”的沉重悲叹,说明苏轼不是自我麻木,盲目乐观,而是对余生存深深的忧虑,是“梦中了了”者。
这首词的结构颇具匠心。首句突兀而起,议论中饱含感情。其后写景,环环相扣,层次分明,紧扣首句的议论,景中寓情,情中见理。结拍与首句议论及过片后的写景相呼应,总括全词,以东坡雪堂今日春景似渊明当日斜川之景,引出对斜川当日之游的向往和逆境中淡泊自守、怡然自足的心境。“都是斜川当日景”,这看似平淡的词句,是作者面对远去的历史背影所吐露的心声。
●江城子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苏轼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为苏轼于熙宁五年(1072)至七年杭州通判任上与当时已八十余岁的有名词人张先(990-1078)同游西湖时所作。作者富有情趣地紧扣“闻弹筝”这一词题,从多方面描写弹筝者的美丽与音乐的动人。词中将弹筝人置于雨后初晴、晚霞明丽的湖光山色中,使人物与景色相映成趣,音乐与山水相得益彰,对人物的描写上,作者运用了比喻和衬托的手法。
开头三句写山色湖光,只是作为人物的背景画面。“一朵芙蕖”两句紧接其后,既实写水面荷花,又是以出水芙蓉比喻弹筝的美人,收到了双关的艺术效果。
从结构上看,这一表面写景,而实则转入对弹筝人的描写,真可说是天衣无缝。据《墨庄漫录》,弹筝人三十余岁,“风韵娴雅,绰有态度”,此处用“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的比喻写她,不仅准确,而且极有情趣。接着便从白鹭似也有意倾慕来烘托弹筝人的美丽。词中之双白鹭实是喻指二客呆视不动的情状。
下片则重点写音乐。从乐曲总的旋律来写,故曰“哀筝”,从乐曲传达的感情来写,故言“苦(甚、极的意思)含情”;谓“遣谁听”,是说乐曲哀伤,谁能忍听,是从听者的角度来写;此下再进一步渲染乐曲的哀伤,谓无知的大自然也为之感动:烟霭为之敛容,云彩为之收色;最后再总括一句,这哀伤的乐曲就好像是湘水女神奏瑟倾诉自己的哀伤。湘灵,用娥皇、女英之典故。词写到这里,把乐曲的哀伤动人一步一步地推向最高峰,似乎这样哀怨动人的乐曲非人间所有,只能是出自像湘水女神那样的神灵之手。
与此同时,“依约是湘灵”这总绾乐曲的一句,又隐喻弹筝人有如湘灵之美好。词的最后,承“依约”一句正待写人,却又采取欲擒故纵的手法,不仅没有正面去描写人物,反而写弹筝人已飘然远逝,只见青翠的山峰仍然静静地立湖边,仿佛那哀怨的乐曲仍然荡漾山间水际。“”人不见,数峰青“两句,用唐代诗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那样的自然、贴切而又不露痕迹。它不仅意象动人,而且结构上还暗承”依约是湘灵“一句,把上下用典结合起来。”数峰青“又回应词的开头”凤凰山下雨初晴“描写的雨过山青的景象,真可谓言尽而味永。
●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
苏轼
翠蛾羞黛怯人看。
掩霜纨,泪偷弹。
且净尊,收泪唱《阳关》。
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堂新构近孤山。
曲栏干,为谁安?
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
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是苏轼早期送别词中的佳作。词中传神地描摹歌妓的口气,代她向即将由杭州调知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南)的僚友陈襄(字述古)表示惜别之意。此词风格柔婉却又哀而不伤,艳而不俗。作者对于歌妓的情态和心理描摹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读来令人感叹不已。
上片描述歌妓饯别时的情景,首句表现她送别陈襄时的悲伤情态。“翠蛾”即蛾眉,借指妇女。“黛”本是一种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来画眉,这里借指眉。“羞黛”为眉目含羞之态。“霜纨”指洁白如霜的纨扇。她因这次离别而伤心流泪,却又似感羞愧,怕被人知道而取笑,于是用纨扇掩面而偷偷弹泪。她强制住眼泪,压抑着情感,唱起《阳关曲》,殷勤劝陈襄且尽离尊。《阳关曲》即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入乐府后所称,亦名《渭城曲》,用于送别场合。上阕的结三句是官妓为陈襄劝酒时的赠别之语:“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这次陈襄赴应天府任,其地为北宋之“南京”,亦可称“帝城”。她曲折地表达自己留恋之情,认为帝城虽然有如天远,但此后见天容易,再见贤太守却不易了。
下片模写歌妓的相思之情。“画堂”当指孤山寺内与竹阁相连接的柏堂。苏诗《孤山二咏并引》云:“孤山有陈时柏二株,其一为人所薪,山下老人自为儿时已见其枯矣,然坚悍如金石,愈于未枯者。僧志诠作堂于其侧,名之曰柏堂。堂与白公居易竹阁相连属。”苏轼咏柏堂诗有“忽惊华构依岩出”句,诗作于熙宁六年六月以后,可见柏堂确为“新构”,建成始一年,而且可能由陈襄支持建造的(陈襄于五年五月到任)。此宴别陈襄,自然有“楼观甫成人已去”之感。官妓想象,如果这位风浪太守不离任,或许还可同她于画堂之曲栏徘徊观眺呢!由此免不了勾起一些往事的回忆。去年春天,苏轼与陈襄等僚友曾数次游湖,吟诗作词。苏轼《有以官法酒见饷者因用前韵求述古为移厨饮湖上》诗有“游舫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后作《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诗亦有“三月莺花付与公”之句,清人纪昀以为“此应为官妓而发”。可见当时游湖都有官妓歌舞相伴。她回忆起去年暮春时节与太守游湖的一些难忘情景,叹息“春色属明年”,明年将不会欢聚一起了。结尾处含蕴空灵而情意无穷。想象明年春日,当她再驾着小船西湖寻觅旧迹欢踪,“无处问,水连天”,情事已经渺茫,唯有倍加想念与伤心而已。
此词上片写人,下片写景,两片之间看似无甚联系,其实上片由人及情,下片借景寓情,人与景都服从于离愁、别情的抒发,语似脱而意实联。从风格上看,此词近于婉约,感情细腻,但“天易见,见君难”,“无处问,水连天”等句,于委婉中仍透粗犷。
●江城子·密州出猎
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词作鉴赏
宋神宗熙宁八年,东坡任密州知州,曾因旱去常山祈雨,归途中与同官梅户曹会猎于铁沟,写了这首出猎词。作者词中抒发了为国效力疆场、抗击侵略的雄心壮志和豪迈气概。
开篇“老夫聊发少年狂”,出手不凡。这首词通篇纵情放笔,气概豪迈,一个“狂”字贯穿全篇。接下去的四句写出猎的雄壮场面,表现了猎者威武豪迈的气概:词人左手牵黄犬,右臂驾苍鹰,好一副出猎的雄姿!随从武士个个也是“锦帽貂裘”,打猎装束。千骑奔驰,腾空越野,好一幅壮观的出猎场面!为报全城士民盛意,词人也要象当年孙权射虎一样,一显身手。作者以少年英主孙权自比,更是显出东坡“狂”劲和豪兴来。
以上主要写“出猎”这一特殊场合下表现出来的词人举止神态之“狂”,下片更由实而虚,进一步写词人“少年狂”的胸怀,抒发由打猎激发起来的壮志豪情。“酒酣胸胆尚开张”,东坡为人本来就豪放不羁,再加上“酒酣”,就更加豪情洋溢了。
过片一句,言词人酒酣之后,胸胆更豪,兴致益浓。此句以对内心世界的直抒,总结了上片对外观景象的描述。接下来,作者倾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年事虽高,鬓发虽白,却仍希望朝廷能象汉文帝派冯唐持节赫免魏尚一样,对自己委以重任,赴边疆抗敌。那时,他将挽弓如满月,狠狠抗击西夏和辽的侵扰。
此作是千古传诵的东坡豪放词代表作之一。词中写出猎之行,抒兴国安邦之志,拓展了词境,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为词的创作开创了崭新的道路。作品融叙事、言志、用典为一体,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形成豪放风格,多角度、多层次地从行动和心理上表现了作者宝刀未老、志千里的英风与豪气。
●江城子·别徐州
苏轼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几许?
春纵,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
背归鸿,去吴中。
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
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由徐调知湖
州途中。词中化用李商隐《无题》诗中“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句意,将积郁的愁思注入即事即地的景物之中,抒发了作者对徐州风物人情无限留恋之情,并离愁别绪中融入了深沉的身世之感。别恨是全词主旨,上片写别时情景,下片想象别后境况。
上片以感慨起调,言天涯流落,愁思茫茫,无穷无尽。“天涯流落”,深寓词人的身世之感。苏轼外任多年,类同飘萍,自视亦天涯流落之人。他徐州仅两年,又调往湖州,南北辗转,这就更增加了他的天涯流落之感。这一句同时也饱含着词人对猝然调离徐州的感慨。“既相逢,却匆匆”两句,转写自己与徐州人士的交往,对邂逅相逢的喜悦,对骤然分别的痛惜,得而复失的哀怨,溢于言表。“携手”两句,写
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最后离开此地时依依惜别的动人一幕。“携手佳人”,借与佳人乍逢又别的感触言离愁。“和泪折残红”,写作者面对落花,睹物伤怀,情思绵绵,辗转不忍离去,同时也是写离徐的时间,启过拍“为问”三句。末三句由残红而想到残春,因问东风尚余几许,感叹纵使春光仍,而身离徐州,与谁同春!此三句通过写离徐后的孤单,写对徐州的依恋,且笔触一波三折,婉转抑郁。
词的下片即景抒情,继续抒发上片未了之情。过片“隋堤三月水溶溶”,是写词人离徐途中的真景,将浩荡的悲思注入东去的三月隋堤那溶溶春水中。“背归鸿,去吴中”,亦写途中之景,而意极沉痛。春光明媚,鸿雁北归故居,而词人自己却与雁行相反,离开徐州热土,南去吴中湖州。苏轼显然是把徐州当成了他的故乡,而自叹不如归鸿。“彭城”即徐州城。“清泗与淮通”暗寓作者不忍离徐,而现实偏偏无情,不得不背鸿而去,故于途中频频回顾,直至去程已远,回顾之中,唯见清澈的泗水由西北而东南,向着淮水脉脉流去。看到泗水,触景生情,自然会想到徐州(泗水流经徐州)。歇拍三句,即景抒情,于沉痛之中交织着怅惘的情绪。徐州既相逢难再,因而词人欲托清泗流水把千滴相思之泪寄往徐州,怎奈楚江(指泗水)东流,相思难寄,怎不令词人怅然若失!托淮泗以寄泪,情真意厚,且想象丰富,造语精警;而楚江东流,又大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意,感情沉痛、怅惘,读之令人肠断。
此词写别恨,采用了化虚为实的艺术手法。作者由分别之地彭城,想到去途中沿泗入淮,向吴中新任所的曲折水路;又由别时之“和泪”,想到别后的“寄泪”。这样,离愁别绪更显深沉、哀婉。结句“流不到,楚江东”,别泪千点因春水溶溶而愈见浩荡,犹如一声绵长的浩叹,久远地回响读者的心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词作鉴赏
题记中“乙卯”年指的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东坡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年已四十。
正月二十日这天夜里,他梦见爱妻王弗,便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陈师道语)的悼亡词。
苏东坡的这首词是“记梦”,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但实际上,词中记梦境的只有下片的五句,其他都是真挚朴素,沉痛感人的抒情文字。“十年生死两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对人世是茫然无知了,而活着的人对逝者呢,不也同样吗?恩爱夫妻,一朝永诀,转瞬十年了。“不思量,自难忘”人虽云亡,而过去美好的情景“自难忘”呵!王弗逝世十年了,想当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给了十九岁的苏东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说,更难得她蕙质兰心,明事理。
这十年间,东坡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法,颇受压制,心境悲愤;到密州后,又忙于处理政务,生活困苦,他又怎能“不思量”那聪慧明理的贤内助呢。作者将“不思量”与“自难忘”并举,利用这两组看似矛盾的心态之间的张力,真实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内心的情感。年年月月,朝朝暮暮,虽然不是经常悬念,但也时刻未曾忘却!或许正是出于对爱妻王弗的深切思念,东坡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此女颇有其堂姐风韵。十年忌辰,触动人心的日子里,往事蓦然来到心间,久蓄的情感潜流,忽如闸门大开,奔腾澎湃难以遏止。“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想到爱妻华年早逝,远隔千里,无处可以话凄凉,说沉痛。其实即便坟墓近身边,隔着生死,就能话凄凉了吗?这是抹煞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情语,格外感人。“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三个长短句,又把现实与梦幻混同了起来,把死别后的个人忧愤,包括苍老衰败之中,这时他才四十岁,已经“鬓如霜”了。她辞别人世已经十年了,“纵使相逢”恐怕也认“我”不出了。这个不可能的假设,感情深沉悲痛,表现了对爱侣的深切怀念,也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如梦如幻,似真非真,其间真情恐怕不是仅仅依从父命,感于身世吧。苏东坡曾《亡妻王氏墓士铭》记述了“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的父训。作者索于心,托于梦的实是一份“不思量,自难忘”的患难深情啊。
下片的头五句,才入了题开始“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是记叙,写自己梦中忽然回到了时念中的故乡,那个两人曾共度甜蜜岁月的地方。“小轩窗,正梳妆”那小室,亲切而又熟悉,她情态容貌,依稀当年,正梳妆打扮。夫妻相见,没有出现久别重逢、卿卿我我的亲昵,而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无言”,包括了千言万语,表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沉痛,别后种种从何说起?一个梦,把过去拉了回来,把现实的感受溶入梦中,使这个梦令人感到无限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作者料想长眠地下的爱侣,年年伤逝的这个日子,为了眷恋人世、难舍亲人,该是柔肠寸断了吧?推己至人,作者设想此时亡妻一个人凄冷幽独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谓用心良苦。这番痴情苦心实可感天动地。
●采桑子
苏轼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
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撚轻扰。
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采桑子》是苏轼的即兴之作,虽不尽完美,却显示了他的素养与才华。宋神宗熙宁七年甲寅仲冬,即1074年冬,东坡调任密州知州,途经润州即现江苏镇江市,与孙巨源、王正仲甘露寺多景楼集会。席间有色艺俱佳的官妓胡琴相伴,周围是晚霞夕照中愈显奇丽的美景,于是孙巨源请东坡临景填词。东坡应约写下了这首《采桑子》,另作了一首名为《润州甘露寺弹筝》的诗。
首句“多情多感仍多病”四借用杜甫《水宿遣兴奉呈群公》首句“鲁钝仍多病”的句型和后三字,连用三个“多”字言情发端,以其奇兀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多景楼”的“多”字与上句中的三个“多”字相映成趣,直接点出当下环境。多景楼北固山后峰、甘露寺,下临长江,三面环水,登楼四望,美景尽收眼底,曾被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东坡博古通今,关心时政,喜欢寻幽探胜,这样的楼上赏景又怎能不触景生情呢?三国时的孙权曾建都于此,元朝宋武帝萧刘裕曾此讨伐桓玄,东晋谢安、梁武帝衍也曾此流连,面对这样的古迹,苏轼思古想今,感慨万千,满怀愁绪,涌上心头,喷吐于笔端,即为“三多”——情多,感多,病多,凝练而又传神。东坡贵可以那样戛然而止,迅疾道出“多景楼中”,为的是顾及全篇,不使这忧愁情绪的抒发过多而溢。
“尊酒相逢”,点明与孙巨源、王正仲等集会于多景楼之事实,语感平实,为的是给下面抒情的“乐事回头一笑空”作一铺垫。“乐事回头一笑空”,与起句“多情多感仍多病”的语意相连,意谓这次多景楼饮酒听歌,诚为“乐事”,可惜不能长久,“一笑”之后,“回头”看时,眼前的“乐事”便会消失,只有“多情”、“多感”、“多病”永远留心头,哀怨尽言外。上片虚与实结合,言事与言情的结合,而以虚为主,以言情为主,既不浮泛,又颇空灵错落有致。
上片由情至事,由事归情,借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情,意蕴盎然,如神来之笔。
“停杯且听琵琶语”承上启下,认为“乐事回头一笑空”,故不能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音乐,所以东坡特地挑选了虚字“且”放于“听”字之前,用以表现他当时不经意的心态。“细撚轻拢”句和上句中的“琵琶语”,都是自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化出,赞美官妓胡琴弹奏琵琶的技艺。本无心欣赏,然而却被吸引,说明演奏得确实美妙。“撚”,指左手手指按弦柱上左右搓转:“拢”,指左手手指按弦向里推,赞美之情通过“细”和“轻”两字来表达出来,让人不由联想起白居易曾描述过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乐之美。赞罢弹奏者的技艺,顺势描写弹奏者,但东坡惜墨如金,不去写其容貌、形体和服饰等,只用“醉脸春融”四字来写其神,丽而不艳,媚中含庄,活脱脱描摹出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女两颊泛红,嘴角含笑的动人姿态。
“斜照江天一抹红”,是一句景语,是当时“残霞晚照”的写实,也可借以形容胡琴姑娘之“醉脸”,妙处于难以捉摸,耐人寻味。这句“斜照江天一抹红”,其意同于李商隐《乐游原》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不过色彩明快,而其意又言外罢了。
东坡的这首小令,倏忽来去,只用了只言片语,却达到了曲折含蓄,言尽而意隽的境界之美,实难得。
●阮郎归·初夏
苏轼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
榴花开欲燃。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采用从反面落笔的手法,上片写静美,而从听觉入手,以声响状环境之寂,下片写动美,却从视觉落笔,用一幅幅无声画来展示大自然的生机,整首词表现了初夏时节的闺阁生活,淡雅清新而又富于生活情趣。词中以描写手法为主,注意景物描写、环境描写和人物描写的交叉运用,从而获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上片首二句抓住蝉声乍歇,“薰风”初起这一刹那的感觉,写环境之美。词人采用对比手法,明写“咽新蝉,暗与蝉声乱鸣时相比,使人明显地感觉到沉静。此处以棋声烘托环境的幽静。作者将四周的无声无息渲染得淋漓尽致,使人由环境的静寂体味到主人公的悠闲自得之情。
下片写这个少女午梦醒来以后,尽情地领略和享受初夏时节的自然风光。“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又是另一番园池夏景。小荷初长成,小而娇嫩,一阵细雨过去,轻风把荷叶翻转;石榴花色本鲜红,经雨一洗,更是红得象火焰。这生机,这秀色,大概使这位少女陶醉了,于是出现了又一个生动的场面:“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这位女主人公索性端着漂亮的瓷盆到清池边玩水。水花散溅到荷叶上,像珍珠那样圆润晶亮。可以想见,此时此刻这位少女的心情也恰如这飞珠溅玉的水花一样,喜悦,兴奋,不能自持。
此词景中含情,将众多的景物以情纬之,故散而不乱,给人以整体感。作者善于抓住细微的心理感受并无形中将客观环境的细微变化加以对比,通过景物描写、环境描写,构成一幅活泼自然的庭园野趣,并其中寄寓女主人公的单纯、天真和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
词中的少女形象,与一般闺情词中疏慵倦怠、孤闷愁苦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充满了美好清新的勃勃生机和青春气息,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作品中活泼健康的少女形象,与初夏时节富有生气的景物、环境,构成了一种和谐、清丽、灵动的情调,令人流连忘返。
●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词作鉴赏
以豪放派著称的苏轼,也常有清新婉丽之作,这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就是这么一首杰作。
“花褪残红青杏小”,既写了衰亡,也写了新生,残红褪尽,青杏初生,这本是自然界的新陈代谢,但让人感到几分悲凉。睹暮春景色,而抒伤春之情,是古诗词中常有之意,但东坡却从中超脱了。“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作者把视线离开枝头,移向广阔的空间,心情也随之轩敝。燕子飞舞,绿水环抱着村上人家。春意盎然,一扫起句的悲凉。用别人常用的意象和流利的音律把伤春与旷达两种对立的心境化而为一,恐怕只有东坡可以从容为之。“燕子飞时”化用晏殊的“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点明时间是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与前后所写景色相符合。
“枝上柳绵吹又少”,与起句“花褪残红青杏小”,本应同属一组,写枝上柳絮已被吹得越来越少。但作者没有接连描写,用“燕子”二句穿插,伤感的调子中注入疏朗的气氛。絮飞花落,最易撩人愁绪。这一“又”字,表明词人看絮飞花落,非止一次。伤春之感,惜春之情,见于言外。这是道地的婉约风格。相传苏轼谪居惠州时曾命妾妇朝云歌此词。朝云歌喉将啭,却已泪满衣襟。
“墙里秋千墙外道”,自然是指上面所说的那个“绿水人家”。由于绿水之内,环以高墙,所以墙外行人只能听到墙内荡秋千人的笑声,却见不到芳踪,所以说,“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不难想象,此刻发出笑声的佳人正欢快地荡着秋千。这里用的是隐显手法。作者只写佳人的笑声,而把佳人的容貌与动作,则全部隐藏起来,让读者随行人一起去想象,想象一个墙里少女荡秋千的欢乐场面。可以说,一堵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青春的美,也挡不住人们对青春美的向往。这种写法,可谓绝顶高明,用“隐”来激发想象,从而拓展了“显”的意境。同样是写女性,苏东坡一洗“花间派”的“绮怨”之风,情景生动而不流于艳,感情真率而不落于轻,难能可贵。
从“墙里秋千墙外道”直至结尾,词意流走,一气呵成。修辞上用的是“顶真格”,即过片第二句的句首“墙外”,紧接第一句句末的“墙外道”,第四句句首的“笑”,紧接前一句句末的“笑”,滚滚向前,不可遏止。按词律,《蝶恋花》本为双叠,上下阕各四仄韵,字数相同,节奏相等。东坡此词,前后感情色彩不同节奏有异,实是作者文思畅达,信笔直书,突破了词律。
这首词上下句之间、上下阕之间,往往体现出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例如上片结尾二句,“枝上柳绵吹又少”,感情低沉:“天涯何处无芳草”,强自振奋。这情与情的矛盾是因现实中,词人屡遭迁谪,这里反映出思想与现实的矛盾。上片侧重哀情,下片侧重欢乐,这也是情与情的矛盾。而“多情却被无情恼”,不仅写出了情与情的矛盾,也写出了情与理的矛盾。佳人洒下一片笑声,杳然而去;行人凝望秋千,空自多情。词人虽然写的是情,但其中也渗透着人生哲理。
江南暮春的景色中,作者借墙里、墙外、佳人、行人一个无情,一个多情的故事,寄寓了他的忧愤之情,也蕴含了他充满矛盾的人生悖论的思索。
●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
苏轼
簌簌无风花自堕。
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
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人转舵。
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
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记为“暮春别李公择”,李公择是东坡老友,两人都因反对新法遭贬,交情更笃。这是一首送别词。
“簌簌无风花自堕”,写暮春花谢,点送公择的时节。暮春落花是古诗词常写之景,但东坡却又翻出新意:花落声籁籁却不是被风所吹,而是悠悠然自己坠落地,好一份安闲自的情态。接着写“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点出园林寂寞,人亦寂寞。白居易戏答刘禹锡和其《别柳枝》绝句诗,有“柳老春深日又斜”一句,这里借用“柳老”写柳絮快要落尽的时节,所谓“柳老”就是“春老”。“樱桃过”是写樱桃花期已过。正巧今送李公择亦逢此时。东坡这期间另有《送笋芍药与公择》诗说道:“今日忽不乐,折尽园中花。园中亦何有,芍药袅残葩。”芍药,樱桃,同时皆尽,而这个时候老朋友又将远行了。花木荣枯与朋侪聚散,都是很自然的事,但一时俱至,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两人“寂寞园林”之中话别,“相对无言”时,却见落日照坐之有情,青山横云之变态。此时彼此都是满怀心事,可是又不忍打破这份静默。上片主写暮春,微露惜别之情,“照坐”之“坐”,点出话别之题旨。
“路尽河回人转舵”:“送者岸上已走到”路尽“;行者舟中却见舵已转。”河回“二字居中,相关前后。船一转舵,不复望见:”路尽“岸上人亦送到河曲处为止。岸上之路至此尽头了,是送行送到这里就算送到尽头了。”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这一句是作者想象朋友今夜泊于冷落的渔村中宵不寐,独对孤灯,唯有暗月相伴。这两句,便见作者对行人神驰心系之情。”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上句用《楚辞。招魂》中天帝遣巫阳招屈原离散之魂的故典,表达希望朝廷召他回去的愿望。东坡与公择因反对新法离开京城出守外郡,情怀郁闷,已历数年,每思还朝,有所作为,但局面转变,未见朕兆,他们四方流荡,似无了期,所以有”飞魂“之叹。”飞魂“与”楚些“是倒装,求其语反而意奇。”我思君处君思我“,采用回文,有恳切浓至的情思,也是对前面”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的深情想象的一个照应。下片写送别,兼及对再受重用的渴望,写二人同情相怜,友情深厚。
●蝶恋花·密州上元
苏轼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
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记为“密州上元”,词却从钱塘的上元夜写起。钱塘也就是杭州,苏轼曾那里过了三个元宵节。元宵的特点,就是“灯火”。东坡用一句“灯火钱塘三五夜”,点出灯夕的盛况。“明月如霜”,写月光之白。李白曾有诗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元宵夜月正圆,灯月交辉,引来满城男女游赏,元宵节是宋代一个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街人游人如织,男子歌啸而行,好盛装而出。难怪东坡要写月光“照见人如画”了。这还是街市的游人。至于富贵人家庆赏元宵,又另有一种排场。作者一句“帐底吹笙香吐麝”写尽杭州城官宦人家过节的繁奢情景。
“更无一点尘随马”,化用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句,进一步从动态写游人。说“无一点尘”,更显江南气候之清润。
上片描写杭州元宵景致,词句虽不多,却也“有声有色”。“寂寞山城人老也”是一句过片,用“寂寞”二字,将前面“钱塘三五夜”那一片热闹景象全部移来,为密州上元作反衬,写出了密州上元的寂寞冷清。
作者“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杭州上元的热闹,再来看密州上元自觉凄清。更何况他这一次由杭州调知密州,环境和条件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心情完全不同。首先,密州不比杭州,贫穷,劳顿又粗陋,再无江南之诗情。而更让他感到“寂寞”,感到郁郁不乐的是这里连年蝗旱,民不聊生。作为一个爱民之官,他又怎能快乐开怀呢。这位刚到任年仅四十的“使君”不禁有“人老也”之叹。他这上元之夜,随意闲行,听到箫鼓之声,走去一看,原来是村民正举行社祭,祈求丰年。这里农民祈年的场面和箫鼓之声,让作者久久不能离去。直到夜深“火冷灯稀霜露下”,郊外彤云四垂,阴霾欲雪。“昏昏雪意云垂野”一句,表面上意象凄惨,却是写出了他心中的希望,有一种“雪兆丰年”的喜悦之情。
苏轼这首《蝶恋花》,确是“有境界”之作,写出了对“凡耳目之所接者”的真实感受,抒发了对国计民生的忧患之情。内容、笔墨不囿于成规,自抒胸臆,意之所到,笔亦随之,不求工而自工。此词运用了转折、反衬等章法技巧,体现出了他当时的境遇和心情。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苏轼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空锁楼中燕。
古中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元丰元年(1078)苏轼任徐州知州时。词中即景抒情,情理交融,状燕子楼小园清幽夜景,抒燕子楼惊梦后萦绕于怀的惆怅之情,言词人由人去楼空而悟得的“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之理。作者题记中提及的盼盼,乃唐代张尚书之爱妾,能歌善舞,风情万种。张氏死后,盼盼念旧情不嫁,张尚书为其所建的燕子楼独居了十多年。作者声称自己夜宿燕子楼,梦到盼盼,因作此词。
上片写夜宿燕子楼的四周景物和梦。首句写月色明亮,皎洁如霜;秋风和畅,清凉如水,把人引入了一个无限清幽的境地。“清景无限”既是对暮秋夜景的描绘,也是词人的心灵得到清景抚慰后的情感抒发。
接着景由大入小,由静变动:曲港跳鱼,圆荷泻露。词人以动衬静,使本来就十分寂静的深夜,显得越发安谧了。鱼跳暗点人静,露泻可见夜深。“寂寞无人见”一句,含意颇深:园池中跳鱼泻露之景,夜夜可有,终是无人见的时候多;自己偶来,若是无心,虽眼前,亦不得见。
以下转从听觉写夜之幽深、梦之惊断:三更鼓响,秋夜深沉;一片叶落,铿然作声。梦被鼓声叶声惊醒,更觉黯然心伤。“紞如”和“铿然”写出了声之清晰,以声点静,更加重加浓了夜之清绝和幽绝。片末三句,写梦断后之茫然心情:词人梦醒后,尽管想重新寻梦,也无处重睹芳华了,把小园行遍,也毫无所见,只有一片茫茫夜色,夜茫茫,心也茫茫。词先写夜景,后述惊梦游园,故梦与夜景,相互辉映,似真似幻,惝恍迷离。
下片直抒感慨,议论风生。首三句写天涯漂泊感到厌倦的游子,想念山中的归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园一直到望断,极言思乡之切。此句带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词人无限的怅惘和感喟。“燕子楼空,佳人何,空锁楼中燕”的喟叹,由人亡楼空悟得万物本体的瞬息生灭,然后以空灵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梦未醒,只因欢怨之情未断。“古今”三句,由古时的盼盼联系到现今的自己,由盼盼的旧欢新怨,联系到自己的旧欢新怨,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慨叹,表达了作者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结尾二句,从燕子楼想到黄楼,从今日又思及未来。黄楼为苏轼所改建,是黄河决堤洪水退去后的纪念,也是苏轼守徐州政绩的象征。但词人设想后人见黄楼凭吊自己,亦同今日自己见燕子楼思盼盼一样,抒发出“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无穷感慨,把对历史的咏叹,对现实以至未来的思考,巧妙地结合一起,终于挣脱了由政治波折而带来的巨大烦恼,精神获得了解放。
这首词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与今、倦客与佳人、梦幻与佳人的绵绵情事,传达了一种携带某种禅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隐藏着某种要求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词中“燕子楼空”三句,千古传诵,深得后人赞赏。此三句之妙,正如郑文焯手批《东坡史府》云,“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
●永遇乐
苏轼
孙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
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
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
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
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
而今何?
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
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苏轼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词,是为寄托对好友孙巨源的怀念而作。当时,东坡已至海州,想起与巨源润州相遇,楚州分手的往事,不由心有所动,遂作此词。
上片由设想巨源当初离别海州时写起,以月为抒情线索。首三句写景疏楼上饯别时“明月如水”:“美酒”三句写巨源起行后明月有情,“随人千里”;下六句写别来三度月圆,而旅途孤单,无人同醉,唯有明月相共,照影无眠。几种不同情景,层深递进。但这都是出自词人的想象,都是从对方月下的心理感受上落笔,写得极有层次,形象逼真,情景宛然。词人这样着力刻画,表面上是映托巨源,实际上是写词人自己怀人之思。
过片三句点破引发词人遥思之因,有客从濉上来,捎带了巨源“深意”,遂使词人更加痴情怀念。“凭仗”三句,又发奇想。淮河发源于河南,东经安徽、江苏入洪泽湖,其下游流经淮阴、涟山入海。此时孙巨源汴京,苏轼海州,友人泪洒清淮,东流到海,见出其念我之情深;自己看出淮水中有友人相思之泪,又说明怀友之意切。举目所见,无不联想到友情,而且也知道友人也必念到自己。淮水之泪,将对方之深意,己方之情思,外化为具体形象,设想精奇,抒情深透。“而今”以下六句,又翻进一境,再写意想中景象,回应上片几次点月,使全篇浑然圆妥,勾连一气,意脉层深。“夜永”句设想巨源西垣(中书省)
任起居舍人宫中值宿时情景,长夜无眠,孤清寂寞,“此时看、回廓晓月”,当起怀我之情,刻画更为感人,有形象,有情思。词人不说自己彻夜无眠,对月怀人,而说对方如此,仍是借人映己。最后“也应暗记”,四字可谓神来之笔,这里有人有我,深细婉曲,既写到了巨源的心理,又写出了自己的深意,是提醒,也是确信巨源会“暗记”往日的情景,二人绵长情思,具见言外。
此词以离别时的明月为线索抒写友情,艺术上别具一格。全词五次写到月:有离别时刻之月,有随友人而去之月,有时光流逝之月,有陪伴词人孤独之月,有友人所望之月。词之上片以写月始,下片以写月终,月光映衬友情,使作品词清意达,格高情真。
●菩萨蛮
回文。夏闺怨
苏轼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苏轼词作鉴赏
东坡的回文词,两句一组,下句为上句的倒读,这比起一般回文诗整首倒读的作法要容易些,因而对作者思想束缚也少些。东坡的七首回文词中,如“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颦浅念谁人,人谁念浅颦”、“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等,下句补充发展了上句,故为妙构。这首回文词是作者“回时闺怨”中的“夏闺怨”。
上片写闺人昼寝的情景,下片写醒后的怨思。用意虽不甚深,词语自清美可诵。“柳庭”二句,关键一“静”字。上句云“风静”,下句云“人静”。风静时庭柳低垂,闺人困倦而眠;当昼眠正熟,清风又吹拂起庭柳了。同是写“静”,却从不同角度着笔。静中见动,动中有静,颇见巧思。三、四句,细写昼眠的人。风吹香汗,薄衫生凉;而凉衫中又透出依微的汗香。变化“薄衫”与“薄汗”二语,写衫之薄,点出“夏”意,写汗之薄,便有风韵,而以一“凉”字串起,夏闺昼眠的形象自可想见。过片二句,是睡醒后的活动。她那红润的手儿持着盛了冰块和莲藕的玉碗,而这盛了冰块和莲藕的玉碗又冰了她那红润的手儿。上句的“冰”是名词,下句的“冰”作动词用。
古人常冬天凿冰藏于地窖,留待夏天解暑之用。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诗“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写以冰水拌藕,犹本词“手红”二句意。“郎笑耦丝长,长丝藕笑郎”,收两句为全词之旨。“藕丝长”,象征着人的情意绵长,古乐府中,常以“藕”谐“偶”,以“丝”谐“思”,藕节同心,故亦象征情人的永好。《读曲歌》:“思欢久,不爱独枝莲(怜),只惜同心藕(偶)。”自然,郎的笑是有调笑的意味的,故闺人报以“长丝藕笑郎”之语。笑郎,大概是笑他的太不领情或是不识情趣吧。郎的情意不如藕丝之长,末句始露出“闺怨”本意。
这首词格律、内容感情、意境等方面都符合回文词的要求,同时又不失作者的大家气派,实为难得。
●虞美人
苏轼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
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
谁教风鉴尘埃?
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为元丰七年(1084)十一月作者至高邮与秦观相会后,于淮上饮别之词。词中反映了苏、秦两人的深挚情谊。
起二句,写淮上饮别后的情景。秦观厚意拳拳,自高邮相送,溯运河而上,经宝应至山阳,止于淮上,途程二百余里。临流帐饮,惜别依依。词人归卧船中,只听到淮水波声,如拍枕畔,不知不觉又天亮了。着一“晓”字,已暗示一夜睡得不宁贴。“隙月”,指船篷罅隙中所见之月。据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载,苏轼于冬至日抵山阳,十二月一日抵泗州。与秦观别时当十一月底,所见之月是天亮前从东方升起不久的残月,故“窥人小”三字便形容真切。“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二语为集中名句。汴水一支自开封向东南流,经应天府(北宋之南京,今河南商丘)、宿州,于泗州入淮。苏轼此行,先由淮上抵泗州,然后溯汴水西行入应天府。
流水无情,随着故人东去,而自己却载满一船离愁别恨,独向西行。“无情流水多情客”(《泛金船》),类似的意思,苏词中也有,而本词之佳,全“载一船离恨”一语。以水喻愁,前人多有,苏轼是词,则把愁恨物质化了,可以载船中,逆流而去。这个妙喻被后人竞相摹拟。李清照《武陵春》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声名竟出苏词之上。
“西州”,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引傅注以为扬州,其实词中只是泛指西边的州郡,即东坡此行的目的地。
过片二句,追忆当年两人同游的情景。元丰二年,东坡自徐州徙知湖州,与秦观偕行,过无锡,游惠山,唱和甚乐。复会于松江,至吴兴,泊西观音院,遍游诸寺。词云“竹溪花浦曾同醉”,当指此时情事。“酒味”,指当日的欢聚:“泪”,谓别后的悲辛。元丰二年端午后,秦观别东坡,赴会稽。七月,东坡因乌台诗案下诏狱,秦观闻讯,急渡江至吴兴寻问消息。以后几年间,苏轼居黄州贬所,与秦观不复相见。“酒味多于泪”,当有感而发。末两句故作反语,足见真情。“风鉴”,指以风貌品评人物。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四:“风鉴一事,乃昔贤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东坡对秦观的赏拔,可谓不遗余力。熙宁七年(1074年),东坡得读秦观诗词,大为惊叹,遂结神交。三年后两人相见,过从甚欢。后屡次向王安石推荐秦观。
可见文人高士之友谊实非常人可比。
●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苏轼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
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七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时杭州太守陈襄(字述古)调任,即将离杭,宴僚佐于杭州城中吴山上之有美堂。应陈襄之请,苏轼即席写下了本词。词中以白描取胜,紧扣有美堂居高临下的特点,把景物和情思交织起来,既描绘出杭州形胜的美好景色,又充分表现了陈襄留恋钱塘之意和僚佐们的友情。上片写揽景兴怀,下片写有美堂上所观夜景。
上片前两句极写有美堂的形胜,也即湖山满眼、一望千里的壮观。此二句从远处着想,大处落墨,境界阔大,气派不凡。
“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这两句反映了词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使君此去,何时方能重来?何时方能置酒高会?他的惜别深情是由于他们志同道合。据《宋史。陈襄传》,他因批评王安石和“论青苗法不便”,被贬出知陈州、杭州。然而他不以迁谪为意,“平居存心以讲求民间利病为急”。而苏轼亦因同样的原因离开朝廷到杭州,他自言“政虽无术,心则民”。他们共事的两年多过程中,能协调一致,组织治蝗,赈济饥民,浚治钱塘六井,奖掖文学后进。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确实做了不少有益于人民的事。如今即将天隔南北,心情岂能平静?
过片描写华灯初上时杭州的繁华景象,由江上传来的流行曲调而想到杜牧的扬州诗,并把它与杭州景物联系起来。想当年,隋炀帝于开汴河时令制此曲,制者取材于河工之劳歌,因而声韵悲切。传至唐代,唐玄宗听后伤时悼往,凄然泣下。而杜牧他的著名的《扬州》诗中写道:“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直到宋代,此曲仍风行民间。这种悲歌,此时更增添离怀别思。离思是一种抽象的思绪,能感觉到,却看不见,摸不着,对它本身作具体描摹很困难。词人借助灯火和悲歌,既写出环境,又写出心境,极见功力之深。
结尾两句,词人借“碧琉璃”喻指江水的碧绿清澈,生动形象地形容了有美堂前水月交辉、碧光如镜的夜景。走笔至此,词人的感情同满江明月、万顷碧光凝成一片,仿佛暂时忘掉了适才的宴饮和世间的纷扰,而进入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美妙境界。这里,明澈如镜、温婉静谧的江月,象征友人为人高洁耿介,也象征他们友情的纯洁深挚。
此词以美的意象,给人以极高的艺术享受。词中美好蕴藉的意象,是作者的感情与外界景物发生交流而形成的,是词人自我情感的象征。那千里湖山,那一江明月,是作者心灵深处缕缕情思的闪现。
●行香子
苏轼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
情何限、处处消魂。
故人不见,旧曲重闻。
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
别来相忆,知是何人。
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苏轼早期酬赠词中的佳作。词中多用忆旧和对照眼前孤独处境的穿插对比写法,触目兴怀,感想当初,抒写自己对杭州友人的相思之情。作者词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代士大夫的生活,不仅表现了对友情的珍视,而且流露出对西湖自然景物的热爱。情真意切,诗意盎然,含蓄蕴藉,是此词的主要特点。
上片前四句追忆熙宁六年作者与友人陈襄(字述古)江村寻春事,引起对友人的怀念。其时苏轼作有《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诗,陈襄的和诗有“暗惊梅萼万枝新”之句。词中的“梅雪飘裙”即指两人寻春时正值梅花似雪,飘沾衣裙。友情与诗情,使他们游赏时无比欢乐,销魂倾魄。“故人不见”一句,从追忆转到现实,表明江村寻春已成往事,同游的故人不眼前,每当吟诵寻春旧曲之时,就更加怀念他了。作者笔端带着情感,形象地表达了与陈襄的深情厚谊。以下三句表明,词人更想念他们杭州西湖诗酒游乐的风景胜地——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过片四句回味游赏时两人吟咏酬唱的情形:平常经过的地方,动辄题诗千首。这里用了个《青箱杂记》中的轶事:“世传魏野尝从莱公(寇准)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后复同游,见莱公之诗已用碧纱笼护,而野诗独否,尘昏满壁。时有从行官妓颇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莱公大笑。“作者借用这一典故,廖廖数语便把昔日自己与友人寻常行乐光景都活现出来。”别来相忆,知是何人“又转到眼前。此句以诘问句的形式出现,文思极为精巧。词的结尾,作者巧妙地绕了个弯子,将人对他的思念转化为自然物对他的思念。”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不是泛指,而是说的西湖、钱塘江和城西南诸名山的景物,本是他们杭州时常游赏的,它们对他的相忆,意为召唤他回去了。同时,陈襄作为杭州一郡的长官,可以说就是湖山的主人,湖山的召唤就是主人的召唤,”何人“二字这里得到了落实。一点意思表达得如此曲折有致,遣词造句又是这样的清新蕴藉,可谓意味深长。
这首词,今昔对比、物是人非之感表现得极为恰切、自然,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词的结尾妙用拟人法,将无情的自然景物赋予有情的生命,含蓄而有诗意地表达出词人对友人的绵绵情思。
●行香子
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或为宋哲宗元祐时期(1086-1093)的作品。
词中抒写了作者把酒对月之时的襟怀意绪,流露了人生苦短、知音难觅的感慨,表达了作者渴望摆脱世俗困扰的退隐、出世之意。
起笔写景,夜气清新,尘滓皆无,月光皎洁如银。把酒对月常是诗人的一种雅兴:美酒盈尊,独自一人,仰望夜空,遐想无穷。唐代诗人李白月下独酌时浮想翩翩,抒写了狂放的浪漫主义激情。苏轼正为政治纷争所困扰,心情苦闷,因而他这时没有“把酒问青天”,也没有“起舞弄清影”,而是严肃地思索人生的意义。
月夜的空阔神秘,阒寂无人,正好冷静地来思索人生,以求解脱。此词描述了抒情环境之后便进入玄学思辩了。作者这首词里把“人生如梦”的主题思想表达得更明白、更集中。他想说明人们追求名利是徒然劳神费力的,万物宇宙中都是短暂的,人的一生只不过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一样地须臾即逝。
作者为说明人生的虚无,从古代典籍里找出了三个习用的比喻。《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隙),忽然而已。”古人将日影喻为白驹,意为人生短暂得象日影移过墙壁缝隙一样。《文选》潘岳《河阳县作》李善《注》引古乐府诗“凿石见火能几时”和白居易《对酒》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亦谓人生如燧石之火。《庄子。齐物论》言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唐人李群玉《自遣》之“浮生暂寄梦中身”即表述庄子之意。苏轼才华横溢,这首词上片结句里令人惊佩地集中使用三个表示人生虚无的词语,构成博喻,而且都有出处。
下片开头,以感叹的语气补足关于人生虚无的认识。“虽抱文章,开口谁亲”是古代士人“宏材乏近用”,不被知遇的感慨。苏轼元祐时虽受朝廷恩遇,而实际上却无所作为,“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加以群小攻击,故有是感。他心情苦闷之时,寻求着自我解脱的方法。善于从困扰、纷争、痛苦中自我解脱,豪放达观,这正是苏轼人生态度的特点。他解脱的办法是追求现实享乐,待有机会则乞身退隐。“且陶陶、乐尽天真”是其现实享乐的方式。“陶陶”,欢乐的样子。《诗。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其乐只且!”只有经常“陶陶”之中才似乎恢复与获得了人的本性,忘掉了人生的种种烦恼。最好的解脱方法莫过于远离官场,归隐田园。但苏轼又不打算立即退隐,“几时归去”很难逆料。弹琴,饮酒,赏玩山水,吟风弄月,闲情逸致,这是我国文人理想的一种生活方式,东坡将此概括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就足够了。
这首《行香子》表现了苏轼思想消极的方面,但也深刻地反映了他政治生活中的苦闷情绪,因其建功立业的宏伟抱负封建社会是难以实现的。苏轼从青年时代进入仕途之日起就有退隐的愿望。其实他并不厌弃人生,他的退隐是有条件的,须得象古代范蠡、张良、谢安等杰出人物那样,实现了政治抱负之后功成身退。因而“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这就要根据政治条件而定了。
此词虽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作者的苦闷、消极情绪,但“且陶陶乐尽天真”的主题,基调却是开朗明快的。而词中语言的畅达、音韵的和谐,正好与这一基调一致,形式与内容完美地融合起来。
●行香子·过七里濑
苏轼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
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苏轼宋神宗熙宁六年二月(时任杭州通判)的一个清晨乘轻舟经过浙江境内著名风景区——富春江上的七里濑以后写下的。词中对大自然美景的赞叹中,寄寓了因缘自适、看透名利、归真返朴的人生态度,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浩叹。
上片头六句描写清澈宁静的江水之美:一叶小舟,荡着双桨,象惊飞的鸿雁一样,飞快地掠过水面。天空碧蓝,水色清明,山色天光,尽入江水,波平如镜。
水中游鱼,清晰可数,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水边沙洲,白鹭点点,悠闲自得。词人用简练的笔墨,动静结合、点、面兼顾地描绘出生机盎然的江面风光,体现出作者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情趣。接下来三句从不同角度写溪:舟过水浅处,水流湍急,舟行如飞;霜浸溪水,溪水更显清冽,似乎触手可摸;明月朗照,影落溪底,江水明澈。以上三句,创造出清寒凄美的意境,由此引出一股人生的况味,为下片抒写人生感慨作了铺垫。
词的下半阕开头两句转换写山:“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两岸连山,往纵深看则重重叠叠,如画景;从横列看则曲曲折折,如屏风。词写水则特详,写山则至简,章法变化,体现了江上舟中观察景物近则精细远则粗略的特点。“算当年,虚老严陵”,这是用典:富春江是东汉严光隐居的地方。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当皇帝后,严光隐姓埋名,避而不见。刘秀打听到他后,三次征召,才把他请到京城,授谏议大夫。严光坚辞不受,仍回到富春江钓鱼。对于严光的隐居,不少人称赞,但亦有人认为是沽名钓誉。东坡此,也笑严光当年白白此终老,不曾真正领略到山水佳处。“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表达出浮生若梦的感慨:皇帝和隐士,而今也已如梦一般消失,只留下空名而已。唯有青山依旧,朝夕百态,人心目。下半阕以山起,以山结,中间插入议论感慨,而以“虚老”粘上文,“但”字转下意,衔接自然。结尾用一“但”字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三个跳跃的短句,又与上半阕“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遥相呼应。前面写水,后面写山,异曲同工,以景结情。人生的感慨,历史的沉思,都融化一片流动闪烁、如诗如画的水光山色之中,隽永含蓄,韵味无穷。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苏轼因与朝廷掌权者意见不合而贬谪杭州任通判期间,尽管仕途不顺,却仍然生活得轻松闲适。他好佛老而不溺于佛老,看透生活而不厌倦生活,善于将沉重的荣辱得失化为过眼云烟,大自然的美景中找回内心的宁静与慰安。词中那生意盎然、活泼清灵的景色中,融注着词人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哲理思考。
●更漏子·送孙巨源
苏轼
水涵空,山照市,西汉二疏乡里。
新白发,旧黄金,故人恩义深。
海东头,山尽处,自古客槎来去。
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
苏轼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为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十月作者楚州别孙洙(字巨源)时所作。仕途上,作者与孙洙均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又有着共同的政治遭遇。为了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解脱出来,二人皆乞外任。而今,孙洙即将回朝任起居注知制诰,这自然会引起作者的思想波动。词中,作者将仕途中的无穷忧患情思与自己的身世感慨融合一起,表达了极为复杂的心绪。
上片用西汉二疏(疏广、疏受)故事赞颂孙洙。二疏叔侄皆东海(海州)人。广为太子太傅,受为少傅,官居要职而同时请退归乡里,得到世人景仰。孙洙曾知海州,故云“二疏乡里”。对海州来说,孙洙和二疏一样都是值得纪念的。“水涵空,山照市,西汉二疏乡里”,三句说海州碧水连天,青山映帘,江山神秀所钟,古往今来出现了不少可景仰的人物。前有二疏,后有孙洙,都为此水色山光增添异彩。“新白发,旧黄金,故人恩义深”。三句以二疏事说孙洙。二疏请归,宣帝赐黄金二十斤,太子赠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帐东都门外,举行盛大欢送会。(《汉书。疏广传》)“新”与“旧”二字,将二疏与孙洙联系一起。点明词中说的却是眼前人。孙洙海州一任,白发新添,博得州人殷勤相送,这是老友此邦留下的深恩厚义所致。
下片以乘槎故事叙说别情。《博物志》载:近世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见海槎来,不违时,赍一年粮,乘之到天河。见妇人织,丈夫饮牛,问之不答。遣归,问严君平,某年某月日,客星犯牛斗,即此人也。这是传说中的故事,作者借以说孙洙,谓其即将浮海通天河,晋京任职。“海东头,山尽处,自古客槎来去。”“海”与“山”照应上片之“水”与“山”,将乘槎浮海故事与海州及孙洙联系一起。作者的想象中,当时有人乘槎到天河,大概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但是,自古以来,客槎有来有往,每年秋八月一定准时来到海上,人(孙洙)则未有归期。“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一方面用浮海通天河说应召晋京,一方面以归期无定抒写不忍相别之情。其中“有信”、“不归”,就把着眼点集中眼前人(孙洙)身上,突出送别。
此词妙用典故,先以两汉二疏故事赞颂孙洙,又以乘槎故事叙说别情,既表达了对友人的赞美之情,又抒发了作者自身的复杂心绪和深沉感慨,可谓形散而神不散,浑化天迹,大开大合,结构缜密。
●河满子
湖州作,寄益守冯当世
苏轼
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
但觉秋来归梦好,西南自有长城。
东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国初平。
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
试问当垆人否,空教是处闻名。
唱著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作者即将由湖州调
任密州时,是作者临行前为寄南州(四川省西部少数民族居住地)太守冯当世而作。词中直接对当时的人事安排发表意见,直接言及国事,并抒发个人情思和历史感慨。
词的上片主要写冯京守成都时的事功。起首“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谓动荡不安之岷、峨一带,已出现太平局面,如江汉澄清一般。“见说”、“旋闻”,表明问题解决得很快,又宛然是远道听到家乡新闻的口气,透出一种亲切感。岷峨为四川的岷山和峨眉山,是东坡故乡的名山。“但觉秋来归梦好”,承上“江汉澄清”而来,又映带“岷峨凄怆”之时。
久客思乡,故有“归梦”;乱止忧除,故觉“梦好”。东坡之“归梦好”,是因为蜀中有能人镇守,即所谓“西南自有长城”。长城本义是古代北方为防备匈奴所筑的城墙,东西连绵长至万里,引申指国家所倚赖的能臣良将。南朝宋檀道济被文帝收捕,怒曰:“乃坏汝万里长城!”唐李勣守并州,突厥不敢南侵,唐太宗甚至夸他是“贤长城远矣”。词至此,以“长城”为喻,转入写冯京。“东府三人最少”,提到他任参知政事的时候,宰执中年纪最轻,意味着最有锐气。
冯京于熙宁三年六月为枢密副使,旋改参知政事,踏进政府最高层以此开端,东坡也不忘他参政任上推荐自己的一段因缘,所以提出这一点。“西山八国初平”,借用韦皋事以指冯京之安抚茂州诸蕃部。写其事功亦以称美其人。韦皋于唐德宗贞元九年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出兵西山破吐蕃军,招抚原附吐蕃的西山羌族八个部落,“处其众于维、霸、保等州,给以种粮、耕牛,咸乐生业”(《旧唐书。东女传》)。韦、冯都是镇守西川,事实又相类,此句用典十分贴切,比之直写冯京茂州事,显得典雅有风致。
词的下片转而叙述西蜀的风土人情。结合冯京的知府兼安抚使身份,拟写他那里的公余游赏生活,和人民的关系,起到调剂词情的作用。“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花溪”即浣花溪,成都城西郊。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载:“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是盛于他时。
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这确是一个游赏的好去处。以“遨头”称州郡长官,意为嬉游队伍的首领。东坡有“遨头要及浣花前”的诗句。“药市”成都城南玉局观。《老学庵笔记》卷六谓“成都药市以玉局化为最盛,用九月九日”;其《汉宫春》词以“重阳药市”与“元夕灯山”为对,其盛况也可以想见。
庄绰《鸡肋编》卷上记成都重九药市较详:“于谯门外至玉局化五门,设肆以货百药,犀麝之类皆堆积。府尹、监司,武行(步行)以阅。又于五门之下设大尊,容数十斛,置杯勺,凡名道人者,皆恣饮。如是者五日。”这两处游乐,都是群众性的盛集,且都有州郡长官参与。词以“莫负”、“何妨”的敦劝口吻出之,期盼冯京与民同乐,委婉入情。接着“试问当垆人否,空教是处闻名”,提起有名的“文君当垆”故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成都人司马相如字长卿,临邛“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奴婢)杂作,涤器于市中”。
词中只写到文君,当兼有相如内。这是一则文人才女的风流故事,历代被人津津乐道。如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诗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而他的另一首《寄蜀客》诗则云:“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东坡的“试问当垆人否”,立意与之相同,也是说这样的风浪人物不了,只有佳话留传。这意味着人文鼎盛的成都,应该还有特出的人材出现,这就期望着地方长官的教导和识拔了。结尾“唱着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便体现了这样的意思。这两句重点“新曲”二字,借王褒作诗教歌称美王襄事,转到歌颂冯京的意思上面。
这是指文治,与上片的颂其武功相呼应。“应须分外含情”,表示了东坡拳拳的情意,这内中应该有政治上志同道合的一份。
此词为《东坡乐府》中唯一的一首言事词,全词既抒发作者个人的情思,又穿插历史感慨,意境颇高,读来有大气磅礴之感。写作手法上,这首词述事、用典较多,写得较为平实,又多排偶句,但由于作者以诗为词,以诸多虚词斡旋其间,又多用于句首,两两呼应,读来颇觉流利,使全词气机不滞。
●阳关曲·中秋月
苏轼
暮云收剧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题为“中秋月”,自然是写“人月圆”的喜悦;调寄《阳关曲》,则又涉及别情。记述的是作者与其胞弟苏辙久别重逢,共赏中秋月的赏心乐事,同时也抒发了聚后不久又得分手的哀伤与感慨。
首句言月到中秋分外明之意,但并不直接从月光下笔,而从“暮云”说起,用笔富于波折。明月先被云遮,一旦“暮云收尽”,转觉清光更多。句中并无“月光”、“如水”等字面,而“溢”字,“清寒”二字,都深得月光如水的神趣,全是积水空明的感觉。
月明星稀,银河也显得非常淡远。“银汉无声”并不只是简单的写实,它似乎说银河本来应该有声的,但由于遥远,也就“无声”了,天宇空阔的感觉便由此传出。今宵明月显得格外团,恰如一面“白玉盘”似的。语本李白《古郎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此用“玉盘”的比喻写出月儿冰清玉洁的美感,而“转”字不但赋予它神奇的动感,而且暗示它的圆。两句并没有写赏月的人,但全是赏心悦目之意,而人自其中。
明月团,更值兄弟团聚,难怪词人要赞叹“此生此夜”之“好”了。从这层意思说,“此生此夜不长好”大有佳会难得,当尽情游乐,不负今宵之意。不过,恰如明月是暂满还亏一样,人生也是会难别易的。兄弟分离即,又不能不令词人慨叹“此生此夜”之短。从这层意思说,“此生此夜不长好”又直接引出末句的别情。说“明月明年何处看”,当然含有“未必明年此会同”的意思,是抒“离扰”。同时,“何处看”不仅就对方发问,也是对自己发问,实寓行踪萍寄之感。末二句意思衔接,对仗天成。“此生此夜”与“明月明年”作对,字面工整,假借巧妙。“明月”之“明”与“明年”之“明”义异而字同,借来与二“此”字对仗,实是妙手偶得。叠字唱答,再加上“不长好”、“何处看”一否定一疑问作唱答,便产生出悠悠不尽的情韵。
这首词从月色的美好写到“人月圆”的愉快,又从今年此夜推想明年中秋,归结到别情。形象集中,境界高远,语言清丽,意味深长。《阳关曲》原以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为歌词,苏轼此词与王维诗平仄四声,大体结合,是词家依谱填词之作。
●醉落魄·离京口作
苏轼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
孤城回望苍烟合。
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
此生飘荡何时歇?
家西南,常作东南别。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熙宁六年(1073)冬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词中情景交融,描述了舟中酒醒后的心境,表达了对仕宦奔波的倦意和对家乡的思念,词之上片写酒醒,下片写梦回。
上片写月色微微,云彩轻轻,二更时分词人从沉醉中醒来,听着咿咿呀呀的摇橹声,船家告诉他,船刚开。从船舱中往回望,只见孤城笼罩一片烟雾迷蒙之中。这一切仿佛做梦一样。景和情的和谐,巧妙地烘托出了醉醒后的心理状态。
下片承上,描写醉后的形态。他头巾歪一边,扇子坠落舱板上,藤床分外滑腻,仿佛连身子也挂不住似的。“巾偏扇坠藤床滑”,短短七个字,就将醉态刻画得维妙维肖。词人终于记起来了,他刚才还真做了个梦。但天地之间,一叶小舟托着他的躯体迷蒙的江面上飘荡,朋友亲人们都已天各一方,向何人诉说呢?词人不禁有些愤慨了,这样飘荡不定的生活几时才能结束呢?最后两句,点明了词人心灵深处埋藏的思乡之情。但他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梦,词中依然未明说。
这首词,语言平易质朴而又清新自然,笔调含蓄蕴藉而又飞扬灵动,感伤之情寓于叙事之中,将醉酒醒后思乡的心境表现得委婉动人,使人领略到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
苏轼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
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
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
泪珠不用罗巾浥,弹罗衫,图得见时说。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9月。时苏轼离杭州赴密州(今山东诸城),途经苏州时,有歌妓阊门为他设宴饯行,苏轼赋此词以为酬赠。这首赠妓词,摆脱了以往代他人抒情的框框,融注了作者个人的身世感慨。作者将歌妓视作自己沦落天涯时的知音,并通过“旧交新贵音书绝”与“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的对比,显出歌妓不趋炎附势的品德。整首词有天然去雕饰之美,读之令人神往。
上片先是直抒思乡之情,谓虽已“甚颜华发”,却是“故山归计”仍未决。以问句出之,见感慨更深。
作者此时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导致了“旧交新贵音书绝”。而且眼前,“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只有这位歌妓情意恳切,输肝沥胆,是可贵的知己。这首阊门留别词中,可以看到作者不仅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侍宴的歌妓,对她以及她们寄予深刻的同情,而且进一步把佳人当作可以推心置腹的知音,把自己的宦游漂泊与歌妓不幸的命运联系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有不幸的命运,临别之际,作者自然会触动真情。
下片写与佳人依依惜别的深情。由“殷勤别”到“离亭欲去”,意脉相连,过片自然。不同的是上片由己及人,下片由人到己,充分体现出双方意绪契合,情感交流。歌妓擅唱,以歌赠别属情理之中。但与自己最爱重的知音作别,就必然是未歌先凄咽,以至于泣不成声。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一个“咽”字说尽了佳人的海样情深。十月初冬,寒风袭人,但双方只觉得离愁如满天细雨,纷纷扬扬,无穷无尽,一时意忘了冷风吹泪脸。
结句用武则天《如意娘》诗之诗意:“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作者用意则更进一层,劝佳人不用罗巾揾泪,任它洒满罗衫,等待再次相会时,以此作为相知贵心的见证。这既是劝慰佳人,也是自我宽解,今日洒泪相别,但愿后会有期。
纵观苏轼的一生,一直处于“欲仕不能,欲隐不忍”的矛盾中。自因反对新法而离京后,他郁郁不得志,思归故里之情更为迫切。此词即流露出上述思想。
●如梦令
苏轼
为向东坡传语,人玉堂深处。
别后有谁来?
雪压小桥无路。
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如梦令》,毛氏汲古阁本题作《有寄》,傅榦本调下注云:“寄黄州杨使君二首,公时翰苑。”当是元祐元年(1086)九月以后,元四年三月以前,苏轼京城官翰林学士期间所作。词中抒写怀念黄州之情,表现归耕东城之意,是作者当时特定生活和心理状态的真实反映及流露。
首二句“为向东坡传语,人玉堂深处”,以明快的语言,交待他“玉堂(翰林院)深处”,向黄州东坡表达思念之情,引起下文。这两句的语气,十分亲切。苏轼心目中,黄州东坡,俨然是他的第二故乡,所以思念之意才如此殷切。
次二句“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是“传语”的内容,是苏轼对别后黄州东坡的冷清荒凉景象的揣想。先设一问以避免平直。有此一问,便曳生姿,并能引出下文。“雪压小桥无路”,仍承上句带有问意,似乎是说:别后有没有人来?是雪压住了小桥,路不通吗?以景语曲折表达之,既富于形象性,委婉深曲。是与否之间,都表现了对别后黄州东坡的无限关心。
末三句“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紧承上意,亦是“传语”的内容,表达归耕东坡的意愿。“归去,归去”,直抒胸臆,是愿望,是决定,是决心。“江上一犁春雨”,是说春雨喜降,撬犁地春耕,补充要急于“归去”的理由,说明“归去”的打算。“一犁春雨”四字,使人自然地想起他所作《江城子》词“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的意境。“一犁春雨”四个字更是“皆曲尽形容之妙”,妙就妙捕捉住了雨后春耕的特殊景象,情感轻快。
作为豪放派代表词人,苏轼颇多气势磅礴之作;但他一生中也有很多淡雅清秀的词作,显示了东坡创作风格的多样性。这首《如梦令》便代表了苏轼创作清淡的一面,词中不设奇险之语,清新淡雅而自然。
●浣溪沙
苏轼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
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此情惟有落花知!
苏轼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春词。上片由景及情,先实后虚;下片虚实结合,情中见景。全词情景交融,境界高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作者先用简笔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春天画图。他既没有用浓重的色彩,也没有用艳丽的词藻,而只是轻描淡写地勾勒出风、云、水、燕、泥等颇初春气息的景物。
一个多云转晴的春日里,作者徜徉于池馆内外,但见和风吹拂大地,薄云贴水迅飞,轻阴搁雨,天气初晴,那啣泥的新燕,正软语呢喃。面对着这春意盎然的良辰佳景,作者却接着说一句“沈郎多病不胜衣”,作者用沈约之典,说自己腰围带减,瘦损不堪,值兹阳和气清之际,更加弱不禁风了。这样乐景、哀情相衬,其哀伤之情更深。压、贴、飞三个动词使首句形成连动句式,振动起整个画面。次句则把时空交互一起写,春天初晴,池馆内外。这两句色彩明快。第三句点出作者自己,由于情感外射,整幅画面顿时从明快变为阴郁。如此以来,产生了跌宕的审美效果,更增加了词的动态美。
“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鸿雁传书,出于《汉书。苏武传》,诗、词里常用这个典故。如今连鸿雁不捎信来。鹧鸪啼声,更时时勾起词人对故旧的思念。“沙上”“竹间”,既分别为鸿雁和鹧鸪栖息之地,也极可能即作者举目所见之景。作者谪居黄州期间所写“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情境,与此词类似。
“此情惟有落花知!”句用移情手法,使无知的落花变成了深知作者心情的知己。这样融情入景,使得情景交融,格外耐人寻味。“惟有”二字,说明除落花之外,人们对作者的心情都不理解;而落花能够理解作者的心情,正是由于作者与落花的命运;但尤为不幸的是落花无言,即使它理解作者的心情,也无可劝慰。
●浣溪沙
苏轼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从山川景物着笔,意旨却是探索人生的哲理,表达作者热爱生活、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整首词如同一首意气风发的生命交响乐,一篇老骥伏枥,志千里的宣言书,流露出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读之令人奋发自强。
上阕写暮春三月兰溪幽雅的风光和环境:山下小溪潺湲,岸边的兰草刚刚萌生娇嫩的幼芽。松林间的沙路,仿佛经过清泉冲刷,一尘不染,异常洁净。傍晚细雨潇潇,寺外传来了杜鹃的啼声。作者选取几种富有特征的景物,描绘出一幅明丽、清新的风景画,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表现出词人爱悦自然、执着人生的情怀。
下阕迸发出使人感奋的议论。这种议论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韵的语言,表达有关人生的哲理。“谁道”两句,以反诘唤起,以借喻回答。结尾两句以溪水西流的个别现象,即景生感,借端抒怀,自我勉励,表达出词人虽处困境而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
这首词,上片以淡疏的笔墨写景,景色自然明丽,雅淡凄美;下片既以形象的语言抒情,又即景抒慨中融入哲理,启人心智,令人振奋。词人以顺处逆的豪迈情怀,政治上失意后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催人奋进,激动人心。
●浣溪沙
苏轼
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
但令人饱我愁无。
翠袖倚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
樽前呵手镊霜须。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冬。词的上片描写雪景和作者由此而想象的来年丰收景象,以及因人民有希望获丰收、饱暖而喜悦的心情,下片回叙前一日酒筵间的情景,抒发了词人对于民生疾苦的深刻忧思。
整首词境界鲜明,形象突出,情思深婉,作者以乐景表忧思,以艳丽衬愁情,巧妙地运用相反相成的艺术手法,极大地增强了艺术的形象性,深刻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词的首句,若据傅引旧注,则“万顷风涛不记苏”的“苏”,当指苏州,旧注中的“公”,当指苏轼。这一句说的是苏轼未把苏州为风灾荡尽的田产记挂心上。但据现有资料,苏轼被贬黄州时无田产苏州,只熙宁七年(1074)曾于堂州宜兴置田产。从词前小序得知,苏轼此词乃徐君猷过访的第二天酒醒之后见大雪纷飞时所作。联系前一首写的“半夜银山上积苏”与“涛江烟渚一时无”的景象来看,又知徐君猷离去的当天夜晚,即由白天的“微雪”转为大雪。这样,“万顷风涛不记苏”,应为实写十二月二日夜酒醉后依稀听见风雪大作及苏醒时的情景,“苏”,似宜作苏醒解。依此可知,词上片写词人酒醉之后依稀听见风声大作,已记不清何时苏醒过来,待到天明,已是一片银装世界。词人立刻从雪兆丰年的联想中,想象到麦千车的丰收景象,而为人民能够饱食感到庆幸。下片回叙前一天徐君猷过访时酒筵间的情景。歌伎的翠袖柳絮般洁白、轻盈的雪花萦绕中曳,她那红润的嘴唇酒后更加鲜艳,就像熟透了的樱桃。而词人却酒筵歌席间,呵着发冻的手,捋着已经变白了的胡须,思绪万端。
值得一提的是,词人摄取“呵手镊霜须”这一富有典型特征的动作,极大地增强了艺术的形象性和含蓄性,深刻地揭示了抒情主人公谪贬的特定环境中的忧思。这一忧思的形象,衬以白雪萦绕翠袖和鲜艳的绛唇对比强烈,含蕴更丰。
总体来看,上片比较明快,下片更显得深婉,而上片的情思抒发,恰好为下片的无声形象作提示。上下两片的重点是最末的无声形象。它们彼此呼应,互为表里,表现了词人一个昼夜的活动和心境。遣词、用字的准确形象,也是这首词的特点。如“不记”二字,看来无足轻重,但它却切词序“酒醒”而表现了醉中的朦胧。“但令”一词,确切地表达了由实景引起的联想中产生的美好愿望。“烂樱珠”,着一“烂”字,活画出酒后朱唇的红润欲滴。
●浣溪沙
咏橘
苏轼
菊暗荷枯一夜霜。
新苞绿叶照林光。
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
吴姬三日手犹香。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咏橘词,巧言物状,体物细微,属“纯用赋体,描写确尚”的咏物佳作,颇耐玩味。
“菊暗荷枯一夜霜”,先布置环境,以使下文有余地抒发。“菊暗荷枯”四字,是东坡《赠刘景文》诗“荷狙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概括。“一夜霜”,经霜之后,橘始变黄而味愈美。晋王羲之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易多得。”又白居易《拣贡橘书情》诗:“琼浆气味得霜成。”皆可参证。“新苞”句,轻轻点出题目。新苞,指新橘。橘有皮包裹,故称。又,橘树常绿,凌寒不凋。《楚辞。橘颂》:“绿叶素荣,纷其可嘉兮。”沈约《橘》诗:“绿叶迎露滋,朱苞待霜润。”东坡用“新苞绿叶”四字,形象自然,再以“照林光”描绘之,可谓尽得橘之神。“竹篱茅舍出青黄”,好一“出”字。竹篱茅舍,掩映于青黄相间的橘林之中,可见橘树生长之盛,人家环境之美,一年好景,正当此时。
过片二句,写尝橘的情状。擘开橘皮,芳香的油腺如雾般喷溅,初尝新橘,汁水齿舌间如泉般流淌。“香雾”、“清泉”之喻,形象可感,堪称绝妙。而“惊”、“怯”二字,活画出女子尝橘时的娇态。惊,是惊于橘皮迸裂时香雾溅人,怯,是怯于橘汁的凉冷和酸叶。末句点出“吴姬”,实际也点明新橘的产地。吴中产橘,尤以太湖中东西两洞庭山所产者为最著,洞庭橘唐宋时为贡物。“三日手犹香”,着意夸张,尽得吴橘之味矣。
●浣溪沙
苏轼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徐州写的五首《浣溪沙》中的一首,描述他乡间的见闻和感受。作品艺术上颇具匠心,词中从农村习见的典型事物入手,意趣盎然地表现了淳厚的乡村风味。清新朴实,明白如话,生动真切,栩栩传神,是此词的显著特色。
上片写景,也写人,并点出季节,生动地勾勒出初夏时节农村生活的画面:作者从枣树下走过,枣花簌簌地落了他一身,这时候,他耳边听到了村子里从南到北传来一片片缫丝车缫丝的声音,又看到古老的柳树底下有一个穿“牛衣”的农民正叫卖黄瓜。作者抓住富有季节性特征的一些事物,有声有色地渲染出浓厚的农村生活气息。
下片记事,转写作者村外旅行中的感受和活动。
接下来一句写作者骄阳下口干舌燥的感受。结尾一句,写作者以谦和的态度向村野百姓求茶,一则显示出词人热爱乡村、平易朴实的情怀,二则暗示了乡间民风的淳厚。
这首词既画出了初夏乡间生活的逼真画面,又记下了作者路途的经历和感受,为北宋词的社会内容开辟了新天地。
●浣溪沙
苏轼
徐州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潭城东二十里,常与泗水增减清浊相应。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来说与采桑姑。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篟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
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苏轼词作鉴赏
元丰元年(1078)徐州发生严重春旱,作者作为徐州太守,曾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谢雨,沿途经过农村。这组《浣溪沙》词即纪途中观感,共五首,这里是前三首。第一首写傍晚之景和老幼聚观太守的情形。首句写到潭鱼。西沉的太阳,格外红而大,也染红了潭水。由于刚下过雨,潭水增多,大约也涌进了不少河鱼,它们似乎贪恋着夕照的温暖,纷纷游到水面。鱼之婉然若现,也写出了潭水的清澈。与大旱时水浊无鱼应成一番对照。从石潭四望,村复一村,佳木茏葱,只听得栖鸦的啼噪,而不见其影。不易见的潭鱼见了,易见的昏鸦反不见了,写出了农村得雨后风光为之一新,也流露出作者喜悦的心情。
三句转笔写人。儿童黄发,老人白首,故称“黄童白叟”,这是聚观谢雨的人群中的一部分。“睢盱”二字俱从“目”,张目仰视貌,兼有喜悦之义。《易经。豫卦》“盱豫”,《疏》:“盱谓睢盱。睢盱者,喜悦之貌。”这里还暗用韩愈《元和圣德诗》“黄童白叟,踊跃欢呀”句意。从童叟之乐见出众人之乐,也寄寓了作者“乐人之乐”的情怀。
接着,下片写谢雨的盛会,打破了林潭的寂静。常到潭边饮水的“麋鹿”突然逢人,惊恐地逃避了。而喜庆的鼓声却招来了顽皮的“猿猱”。“虽未惯”与“不须呼”相映成趣,两种情态,各各逼真。颇有助于表现和平熙乐的气氛。山村的老人纯朴木讷,初见知州不免有几分“未惯”,孩童则活泼好动,听到祭神仪式开始的鼓声,则争先恐后,若类皮猿之“不欢呼”。他们回家必得要兴奋地追说一天的见闻,说给那些未能目睹盛况的“采桑姑”们了。“归来说与采桑姑”,这节外生枝一笔,妙趣横生。
词写到日、村、潭、树等自然景物,鱼、鸟、猿、鹿等各类动物,黄童、白叟、采桑姑等各色人物及其活动,织成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图。上片连用“深红”、“绿暗”、“黄”、“白”等色彩字,交错使用,画面生动悦目。下片则赋而兼比。全词虽未铺写谢雨,但无往而非喜雨、谢雨的情事。这正表现出作手取舍经营的匠心。前五句是实写,末一句是虚写,虚实相生,词意玩味不尽。
第二首写谢雨途中见闻。上片写自己进村之后出现的一个热闹场景。首句写村姑匆忙地梳妆打扮一番去见太守。“旋抹”刻画出少女第一次得见州官的急切、兴奋心情。接下来二句,写村姑们争看太守,连心爱的茜罗裙被拥挤的人群踏破也顾不得了。这样写既烘染出场面的热烈,又表现出围观少女精神的集中。
上片短短数语就刻画出一幅极风趣生动的农村风俗画。
下片写到田野、祠堂,又是一番光景。村民们老幼相扶相携,来到打麦子的土地祠,他们为感谢上天降雨,备酒食以酬神,剩余的祭品引来馋嘴的乌鸢,村头盘旋不下。这两个细节都表现出喜雨带来的欢欣。结句则是一个特写,黄昏时分,有个老头儿醉倒道边。这与前两句形成忙与闲,众与寡,远景与特写的对比。但它同样富于典型性。酩酊大醉是欢饮的结果,它反映出一种普遍的喜悦心情。词中的“使君”虽只是个陪衬角色,但其与民同乐的心情也洋溢纸上。
第三首写夏日田园风光、乡村风貌,表现了农民大旱得雨、幸免饥馁的喜悦心情以及词人与民同乐的博大胸怀。上片写农事活动。首句写地头的作物。“(音倾)即寈麻,是麻的一种。”麻叶层层“是写作物茂盛,”叶光“是说叶片滋润有光泽,二语互文见义,是雨后庄稼实况。从具体经济作物又见出时值初夏,正是春蚕已老,茧子丰收的时节。于是村中有煮茧事。煮茧的气味很大,只有怀着丰收喜悦的人嗅来才全然是一股清香。未到农舍,村头先嗅茧香,”谁家煮茧“云云,传达出一种新鲜好奇的感觉,实际上煮茧络丝何止一家。”一村香“之语倍有情味。走进村来,隔着篱墙,就可以听到缲丝女郎娇媚悦耳的谈笑声了。”络丝娘“本俗语中的虫名,即络纬,又名纺织娘,其声如织布,颇动听。这里转用来指蚕妇,便觉诗意盎然,味甚隽永。此处虽然只写了煮茧缫丝这样一种农事活动,但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雨后农民的喜悦之情。
下片写作者对农民生活的采访,须发将白的老翁拄着藜杖,老眼迷离似醉,捋下新麦(“捋青”)炒干后捣成粉末以果腹,故云“软饥肠”。这里的“软”,本字为“餪”,有“送食”之义,见《广韵》。两句可见村中生活仍有困难,流露出作者的关切之情。简单的一问,含蕴不尽。
这几首词带有鲜明的乡土色彩,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风格自然清新,情调健康朴实。词人所描写的虽然只是农村仲夏风貌的两三个侧面,但笔触始终围绕着农事和农民生活等,尤其是麻蚕麦豆等直接关系到农民生活的农作物,从中可见词人选择和提取题材的不凡功力。
●浣溪沙
春情
苏轼
道字娇讹语未成。
未应春阁梦多情。
朝来何事绿鬟倾。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困人天气近清明。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体现了作者对婉约词的一个极好的开拓与创新。词中以含蓄蕴藉、轻松幽默的语言,描写一位富裕家庭怀春少女的天真活泼形象。整首词新颖工巧,清绮细致,雅丽自然,表现人物形象不仅能曲尽其形,且能曲尽其神,曲尽其理,显示出非凡的艺术功力。
上片写少女朝慵初起的娇态。首句写少女梦呓中吐字不清,言不成句,意表现少女怀春时特有的羞涩心理。接下来二句语含谐趣,故设疑云:如此娇小憨稚的姑娘是不会被那些儿女情事牵扯的吧,那为什么早晨迟迟不起云鬟半偏呢?以上几句将少女的春情写得若有若无,巧妙地表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理特点。
词的下片通过少女荡秋千和昼眠这两个生活侧面的描写,写她贪玩好睡的憨态。姑娘白天秋千上飞来荡去,轻捷灵巧的身子有如春燕。可是,晚上躺下来以后,她就一觉睡到红日当窗,莺啼户外,仍是深眠不醒。少女白昼酣眠,是为排遣烦忧,作者却说是因为快要到清明了,正是困人的季节。
这首词传神地描写了少女春天的慵困意态,写出了少女怀春时玫瑰色的梦境。写作上,它撮笔生新,不落陈套,始终围绕少女春日贪睡这一侧面,用饶有情致的笔调加以渲染,使一位怀春少女的神思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词以上下问答的形式写出,这种结构造成了一种意深笔曲的效果,而无一眼见底的单调浅薄之感。
●浣溪沙
苏轼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
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
使君元是此中人。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徐州谢雨词的最后一首,写词人巡视归来时的感想。词中表现了词人热爱农村,关心民生,与老百姓休戚与共的作风。作为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这首词之风朴实,格调清新,完全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为有宋一代词风的变化和乡村词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上片首二句“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不仅写出“草”之“软”、“沙”之“轻”,而且写出作者这种清新宜人的环境之中舒适轻松的感受。久旱逢雨,如沐甘霖,经雨之后的道上,“软草平莎”,油绿水灵,格外清新;路面上,一层薄沙,经雨之后,净而无尘,纵马驰骋,自是十分惬意。触此美景,作者情动于衷,遂脱口而出:“何时收拾耦耕身?”“耦耕”,指二人并耜而耕,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长沮、桀溺是春秋末年的两个隐者。二人因见世道衰微,遂隐居不仕。此处“收拾耦耕身”,不仅表现出苏轼对农村田园生活的热爱,同时也是他政治上不得意的情况下,仕途坎坷、思想矛盾的一种反映。
下片“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二句,承上接转,将意境宕开,从道上写到田野里的蓬勃景象。春日的照耀之下,桑麻欣欣向荣,闪烁着诱人的绿光;一阵暖风,挟带着蒿艾的薰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肺。这两句对仗工整,且妙用点染之法。上写日照桑麻之景,先用画笔一“点”:“光似泼”则用大笔涂抹,尽力渲染,将春日雨过天晴后田野中的蓬勃景象渲染得淋漓尽致;下句亦用点染之法,先点明“风来蒿艾”之景,再渲染其香气“如薰”。“光似泼”用实笔,“气如薰”用虚写。虚实相间,有色有香,并生妙趣。“使君元是此中人”给句,画龙点睛,为升华之笔。它既道出了作者“收拾耦耕身”的思想本源,又将作者对农村田园生活的热爱之情更进一步深化。作者身为“使君”,却能不忘他“元是此中人”,且乐于如此,确实难能可贵。
这首词结构既不同于前四首,也与一般同类词的结构不同。前四首《浣溪沙》词全是写景叙事,并不直接抒情、议论,而是于字行之间蕴蓄着作者的喜悦之情。这首用写景和抒情互相错综层递的形式来写。
上片首二句写作者于道中所见之景,接着触景生情,自然逗出他希冀归耕田园的愿望;下片首二句写作者所见田园之景,又自然触景生情,照应“何时收拾耦耕身”而想到自己“元是此中人”。这样写,不仅使全词情景交融,浑然一体,而且使词情逐层深化升华。特别“软草平莎过雨新”二句、“日暖桑麻光似泼”二句更是出神入化,有含蓄隽永之妙。
●浣溪沙
苏轼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纪游词,是神宗元丰七年(1084),苏轼赴汝州(今河南汝县)任团练使途中,路经泗州(今安徽泗县)时,与泗州刘倩叔同游南山时所作。词的上片写早春景象,下片写作者与同游者游山时以清茶野餐的风味。作品充满春天的气息,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反映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热爱和健胜进取的精神。
词的上片写沿途景观。第一句写清晨,风斜雨细,瑟瑟寒侵,这残冬腊月是很难耐的,可是东坡却只以“作晓寒”三字出之,表现了一种不大乎的态度。
第二句写向午的景物:雨脚渐收,烟云淡荡,河滩疏柳,尽沐晴晖。一个“媚”字,极富动感地传出作者喜悦的心声。作者从曳于淡云晴日中的疏柳,觉察到萌发中的春潮。于残冬岁暮之中把握住物象的新机,这正是东坡逸怀浩气的表现,是他精神境界上度越恒流之处。“入淮”句寄兴遥深,一结甚远。句中的“清洛”,即“洛涧”,发源于合肥,北流至怀远合于淮水,地距泗州(宋治临淮)不近,非目力能及。词中提到清洛,是以虚摹的笔法,眼前的淮水联想到上游的清碧的洛涧,当它汇入浊淮以后,就变得浑浑沌沌一片浩茫了。
下片转写作者游览时的清茶野餐及欢快心情。一起两句,作者抓住了两件有特征性的事物来描写:乳白色的香茶一盏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盘。两相映托,便有浓郁的节物气氛和诱人的力量。“雪沫”乳花,状煎茶时上浮的白泡。以雪、乳形容茶色之白,既是比喻,又是夸张,形象鲜明。午盏,指午茶。此句可说是对宋人茶道的形象描绘。“蓼茸蒿笋”,即蓼芽与蒿茎,这是立春的应时节物。旧俗立春时馈送亲友以鲜嫩春菜和水果、饼铒等,称“春盘”。
此二句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茶叶和鲜菜的鲜美色泽,使读者从中体味到词人品茗尝鲜时的喜悦和畅适。这种将生活形象铸成艺术形象的手法,显示出词人高雅的审美意趣和旷达的人生态度。“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是一个具有哲理性的命题,用词的结尾,却自然浑成,有照彻全篇之妙趣,为全篇增添了欢乐情调和诗味、理趣。
这首词,色彩清丽而境界开阔的生动画面中,寄寓着作者清旷、闲雅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态度,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无尽的遐思。
●浣溪沙
送梅庭老
赴上党学官
苏轼
门外东风雪洒裾。
山头回首望三吴。
不应弹铗为无鱼。
上党从来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
时平不用鲁连书。
苏轼词作鉴赏
《浣溪沙》词调,苏轼以前的词家手中,大抵只用于写景抒怀,而此词却用来写临别赠言(题记为:送梅庭老赴上党学官),致力于用意,有如文章之序体,从而开拓了小词的题材内容。
“门外东风雪洒裾”,是写送别的时间与景象。尽管春已来临,但因春雪,而气候尚很寒冷。这时有“雪洒裾(衣襟)”,而不言“泪沾衣”,颇具豪爽气概。次句即有一较大跳跃,由眼前写到别后,想象梅庭老别去途中,于“山头回首望三吴”,对故园依依不舍。这里作者不是强调三吴可恋,而是写一种人之常情。第三句再进一层,谓“不应弹铗为无鱼。”这句用战国齐人冯谖事,冯谖为孟尝君食客,曾嫌不受重视,弹铗(宝剑)作歌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战国策。齐策》)。此句意谓梅庭老做了学官,不必唱归来了。同时又似乎是说,尽管上党地方艰苦,亦不必计较个人待遇,弹铗使气。
过片音调转高亢:“上党从来天下脊”。意谓勿嫌上党边远,其地势实险要。盖秦曾置上党郡,因其地势高,故有“与天为党”之说。“先生元是古之儒”,此称许梅庭老有如古之大儒,以天下为己任,意谓勿以学官而自卑。笔力豪迈,高唱警挺,足以壮友人行色。末句补说,“时平不用鲁连书”。鲁连,即鲁仲连,战国齐人,曾游赵《史记》给他很高评价。因上党是赵地,当时宋辽早已议和,故云时代承平,梅庭老即有鲁连奇策,亦无所用之。此句既有劝勉梅庭者随遇而安之意,又有对其生未逢时不得重用之遭的同情。
这首词里,作者用自己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去影响朋友,出语洒脱却发自肺腑,真挚动人。
●减字木兰花
苏轼
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所居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顺常昼卧其下。余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求韵,余为赋此。
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
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
翠颭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
苏轼词作鉴赏
东坡爱和僧人交往,喜欢谈禅说法,这首词既是应和尚的请求而作,其中透露出禅机。词前有小序,来介绍这种创作背景。
“双龙对起”,起笔峭拔。两株古松冲天而起,铜枝铁干,屈伸偃仰,如白甲苍髯的两条巨龙,张牙舞爪,烟雨中飞腾。词前两句写古松,写的是想象中的幻景。词人乍一见古松,即产生龙的联想,而龙是兴风作雨的神物,恍惚中似见双龙风雨中翻腾。当时已是傍晚,浓荫遮掩的枝干,若隐若现,极易使人产生烟雨的错觉,故此语似奇幻实真切。
“疏影”句写词人从幻景中清醒过来。眼见凌霄花的金红色花朵,掩映一片墨绿苍翠之间,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一个和尚,躺浓荫下的竹床上,正沉睡。意境悠然,引人神往。如此幽静的环境中,一点声响都会特别明显。
作者接下来写:从湖上吹来的风,又清又软;一对喜鹊,飞来树上,叽叽喳喳。此处实乃以动衬静,喜鹊争噪并没有破坏清幽之境,因为人世的纷争更能显出佛门的超脱,鸟儿的鸣叫更能显示境界的幽静。
最后一句写景细致入微,静妙传神。只见微风的摩挲之下,青翠的松枝伸展摇动,金红色的凌霄花儿微微颤动。浓绿的枝叶之中,忽然一点金红,轻飘飘、慢悠悠地离开枝蔓,缓缓而下,渐落渐近,安然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又是一点金红,缓缓而下。好一个物我两忘的恬淡世界!读来只觉禅意涤胸。
这首词的突出特点是对立意象的互生共振。首先是古松和凌霄花。前者是阳刚之美,后者是阴柔之美。而凌霄花是描写的重点,“双龙对起”的劲健气势被“疏影微香”、“湖风清软”所软化,作为一种陪衬,统一阴柔之美中。其次是动与静的对立,“对起”的飞腾激烈的动势和“疏影微香”、“幽人昼梦”静态成对比。鹊的“噪”和凌霄花无言的“下”形成对比。就是这种对立的和谐之中,词人创造出了一种超然物外,虚静清空的艺术境界。
●减字木兰花
苏轼
维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
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
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
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与老友应酬之作,有戏谑之意,但也能见出作者性格中开朗而诙谐的一面。
起首两句,化用杜甫《徐卿二子歌》中“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儿”的诗句,但把杜诗“吉梦”字面的来历“维熊佳梦”四字,以“梦”字叶“送”字。这样原本烂熟的典故,却也锤炼得别有一番风味。三、四两句,以夸诞大言,善颂善祷。“气横秋”字面本于孔稚圭《北山移文》“霜气横秋”,结合杜甫《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诗的“子虽躯干小,老气横九州”,而改用一“壮”字,切合小儿特点。第四句本出于《尸子》:“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但这里主要仍然是翻用杜甫《徐卿二子歌》中“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的句子。上片四句,大多是从杜诗中借来,但一经作者熔铸,语言更觉矫健挺拔。
下片第一、二两句“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描写的是古时“三朝洗儿”的热闹场面。三朝洗儿,古时习俗,富有人家,一般都要大会宾客,作汤饼之宴。席上散发喜钱喜果,叫作“利市”。喜钱用之于汤饼宴上者俗称“洗儿钱”。据说唐明皇曾赐给杨贵妃洗儿钱,又见于唐王建的《宫词》,可见这个习俗,由来已久了。三、四两句才转入调笑戏谑。题下作者自注引秘阁《古笑林》说:“晋元帝生子,宴百官,赐束帛,殷羡谢曰:”臣等无功受赏。‘帝曰:“此事岂容卿有功乎!’同舍每以为笑。”作者把这个笑话,隐括成为“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把晋元帝、殷羡两人的对话变成自己的独白,把第二人称的“卿”字换成第一人称的“侬”(我)字,意思是多谢,多谢,我是无功受赏了,这件事情,怎么可以该着我有功呢?语言幽默风趣,谑而不虐,结果此语一出“举坐皆绝倒”。
这首词语言典雅得体,笔法娴熟老练,化用前人诗句而不着痕迹,充分显示作者的语言技巧。
●减字木兰花
已卯儋耳春词
苏轼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被贬海南时所作,是一首咏春词。作者以欢快的笔触描写海南绚丽的春光,寄托了他随遇而安的达观思想。
此词上、下片句式全同,而且每一片首句,都从立春的习俗发端。古时立春日,“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兆民,即百姓)”(《后汉书、礼仪志上》)。春牛即泥牛。春杖指耕夫持犁仗侍立;后亦有“打春”之俗,由人扮“勾芒神”,鞭打土牛。春幡,即“青幡”,指旗帜。春胜,一种剪纸,剪成图案或文字,又称剪胜、彩胜,也是表示迎春之意。而两片的第二句都是写“春风”。上片曰:“无限春风来海上”。作者《儋耳》诗也说:“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风从海上来,不仅写出地处海岛的特点,而且境界壮阔,令人胸襟为之一舒。下片曰:“一阵春风吹酒醒”,点明迎春仪式的宴席上春酒醉人,兴致勃发,情趣浓郁。两处写“春风”都有力地强化全词欢快的基调。接着上、下片对应着力写景。上片写桃花,下片写杨花,红白相衬,分外妖娆。写桃花句,大意是乞得春神之力,把桃花染得如同血肉之色一般。丐,乞求。这里把春神人格化,见出造物主孳乳人间万物的亲切之情。、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句,是全词点睛之笔。海南地暖,其时已见杨花;而中原,燕到春分前后始至,与杨柳飞花约略同时。作者用海南所无的雪花来比拟海南早见的杨花,谓海南跟中原景色略同,于是发出”不似天涯“的感叹。
此词礼赞海南之春,古代诗词题材中有开拓意义。同时词又表达作者旷达之怀,对我国旧时代知识分子影响深远。这是苏轼此词高出常人的地方。这首词大量使用同字。把同一个字重复地间隔使用,有的修辞学书上称为“类字”。本来,遣词造句一般要避免重复。《文心雕龙。练字第三十九》提出的四项练字要求,其中之一就是“权重出”,以“同字相犯”为戒。但是,作者偏偏利用“同字”,结果反取得异样的艺术效果,不但音调增加美听,而且主旨得到强调和渲染。这又是苏词高出他人之处。全词八句,共用七个“春”字(其中两个是“春风”),但不平均配置,有的一句两个,有的一句一个,有三句不用,显得错落有致;而不用“春”字之句,如“染得桃红似肉红”,“卷起杨花似雪花”,却分别用了两个“红”字,两个“花”字。事实上,作者也许并非有意要作如此复杂的变化,他只是为海南春色所感发,一气贯注地写下这首词,因而自然真切,朴实感人,而无丝毫玩弄技巧之弊。这也是苏词不同流俗的地方。
●沁园春
苏轼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舍由时,行藏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七月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寄给其弟苏辙的作品。词中由景入情,由今入昔,直抒胸臆,表达了作者人生遭遇的不幸和壮志难酬的苦闷。
上阕一开篇,作者便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以及“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朝露漙漙”数句,绘声绘色地画出了一幅旅途早行图。早行中,眼前月光、山色、晨霜、朝露,别具一番景象,但行人为了早日与弟弟联床夜话,畅叙别情,他对于眼前一切,已无心观赏。此时,作者“凭征鞍无语”,进入沉思,感叹“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为此,便引出了一大通议论来。作者追忆:他们兄弟俩,“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长安,代指宋都汴京。二陆,指西晋诗人陆机、陆云兄弟。吴亡后,二陆入洛阳,以文章为当时士大夫所推重,时年只二十余岁,词里用来比自己和弟弟苏辙。当年,他们兄弟俩俱有远大抱负,决心象伊尹那样,“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孟子》中语);象杜甫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以实现其“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上神宗皇帝书》)的政治理想。而且,他们兄弟俩“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对于“致君尧舜”这一伟大功业,充满着信心和希望。抚今追昔,作者深感他们兄弟俩现实社会中都碰了壁。为了相互宽慰,作者将《论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孔子家语》“优哉游哉,可以卒岁”,以及牛僧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身”诗句,化入词中,并加以改造、发挥,以自开解。结尾数句,作者表示自己怀才不遇的境况下,要避开政治斗争的漩涡,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姑且保全身体,饮酒作乐,悠闲度日。整首词,除了开头几句形象描述之外,其余大多是议论、成为一篇直抒胸臆的言志抒情之作。
这首词的议论、抒怀部分,遣词命意无拘无束,经史子集信拈来,汪洋恣肆,显示出作者横放杰出的才华。词中多处用典:“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四句,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句。”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三句,”优游卒岁“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中鲁国大夫叔向被囚后”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话:”且斗尊前“,化用杜甫《漫兴》中”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的诗句。作者将上述典故灵活运用,推陈出新,生动地传达出自已的志向与情怀。
这首词脉络清晰,层次井然,回环往复,波澜起伏,上片的早行图与下片的议论浑然一体,贯穿一气,构成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头几句写景,以“孤”、“青”、“野”、“残”等字眼传神地渲染出早行途中孤寂、凄清的环境和心境。“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一句,由自然景色转入现实人生。其后,词作由景物描写而转入追忆往事。“用舍由时,行藏我”,由往事回到现实。结拍数句表明作者已从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摆脱出来,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和慰安。全词集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融诗、文、经、史于一炉,体现了卓绝的才情。
●沁园春
苏轼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
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凝眸。悔上层楼。
谩惹起新愁压旧愁。
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
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婉转言情,以铺叙手法写相思。这是苏东坡学柳永作词的一个明征,当为作者早期作品。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起调是一组并列对句,以连环、流水为比,说此“情”、此“恨”不断无休。接着以一组扇面对句,说相思的具体情状。依律,这组扇面对句,当以一领格字提起,此处连用两个“也”字,用以铺排叙说,一曰瘦,有如宛约一般,腰围减损,再曰鬓发斑白,有如潘岳一般,因见二毛而发愁。“总是”二句,却以散句入词,接下句,均为直说,点明上文所说“瘦”与“愁”的原因,是“好事教人不自由”。“好事”,当指男女间欢会等情事。因为时时刻刻惦记着这许多情事,无法自主,所以才有这无穷无尽的“情”与“恨”。最后,词进一步点明,主人公所“追想”的“好事”就是“前欢”与“后会”,前欢已是杳无踪迹,不可追寻,而后会又遥遥无期,难以预卜。“杳杳”、“悠悠”,与“连环”、“流水”相呼应,将所谓“情”与“恨”更加具体化。上片说的全是主人公一方面的相思情况。
下片变换了角度与方位,既写主人公一方,又写对方,并将双方合一起写。“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是过片。一方面承接上片所说相思情景,谓怕上层楼,即害怕追想往事,惹起“旧愁”;一方面启下,转说当前的相思情景,新愁与旧愁交织一起。词作说当前的相思情景,先说主人公一方,说主人公如何写情书,写好情书如何密封,封好以后如何秘密投寄。“写遍”、“字了”,谓其如何倾诉衷情,将天下所有用来诉说“相思”的字眼都用光了。
“重重”,谓其密封程度,“密”,既有秘密之意,又表明数量之多,一封接一封,相距甚密。同时,词作说相思,还兼顾对方,料想对方接到情书,当如何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料”字明谓假设。主人公从自身的相思,设想对方的相思,写了对方的相思,反过来,更加增添了自身的相思。“这般病染,两处心头”说,这种相思要不得,两处挂心,将更加难以开解,道出了双方的共同心病。至此词戛然而止,言已尽而味有余。
这首词善铺叙,常常有条理、有层次的铺陈之后,突然插入一笔,由一方设想另一方,构成错落多致之意韵,婉转传情。
●蝶恋花
苏轼
记得画屏初会遇。
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
燕子双飞来又去。
纱窗几度春光暮。
那日绣帘相见处。
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
敛尽春山羞不语。
人前深意难轻诉。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一个男子对心上人的思念,哀婉悱恻,柔情似水,其风致不输于“花间”或“婉约”派词家之作。
“记得画屏初会遇”,写出这爱情的开端是美妙的,令人难忘的,与心爱的人画屏之间的初次会遇,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紧接着说“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是谓情缘突然被割断,好梦既破,所有美好的向往都成泡影了。“高唐”,即高唐观,又称高唐台,古云梦泽中,宋玉《高唐赋》和《神女赋》中写楚怀王和楚襄王都曾于此观中梦与巫山神女相遇。“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进一步写出男主人公的一片痴情。虽然是“高唐梦断”,情丝却还紧紧相连,恰如梁间的双飞燕春来又秋去,美丽的春光几度从窗前悄悄走过,而对她的思念却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半分。
“那日绣帘相见处”,忆写相会的时间与地点。“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活画出女方的娇羞之态,低眉垂眼,假意要走开,却微笑着用手整理自己的鬓发。一个“佯”字,见出她的忸怩之态,一个“笑”字,传出钟情于他的心底秘密。“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进一步写出女方的内心活动,她敛起眉头不说话,不是对他无情,实出于害羞。可愈是如此,愈见出其纯真。全词活泼而有分寸,细腻而有余味。
此词结构错落有致。上片写爱情的“好梦惊回”,下片写甜蜜的欢会,用的是倒叙。单就上片说,从初会写到破裂,再写到无穷尽的思念,自然又是顺叙。如此交叉往复,使词曲折生情,曳生姿,同时,此词以相见之欢反衬相离之苦。下片集中笔墨将勾魂摄魄的欢会详加描述,就正是为了反衬男主人公失恋的痛苦。
●蝶恋花
苏轼
蝶懒莺慵春过半。
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
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
云鬓鬅松眉黛浅。
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
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种种柔美的意象,塑造出一个多愁善感的伤春少女形象;以春意阑珊的景象,烘托出少女伤春的复杂心绪。
上片由写景过渡到写人。春光已消逝大半,蝴蝶懒得飞舞,黄莺也有些倦怠,风卷花落,残红满院。面对这“风雨送春归”、“无计留春住”的情景,心事重重的少女,不免触目伤情,倍添寂寥之感。自然,蝶、莺本来不见得慵懒,但从这位少女的眼光看来,不免有些无精打采了。发端写景,下了“懒”、“慵”、“狂”、“残”等字,就使周围景物蒙上了主人公的感情色彩,隐约地透露了主人公的心境。以下写人:红日偏西,午醉未醒,光线渐暗,帘幕低垂。此情此景,分明使人感到主人公情懒意慵,神倦魂销。无一语言及伤春,而伤春意绪却宛然目。
下片由写少女的外形象,过渡到写内心世界,点出伤春的底蕴。首句以形写神,写因伤春而懒于梳洗。以下承上刻画愁思之重。“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是说触处皆能生愁,无人可为排解。“总”字统括一切,一切景物都成为愁的触媒,而又无人可以倾诉,则心绪之烦乱,襟怀之孤寂,可以想见。到此已把愁情推向高潮。煞拍宕开,谓此情将不会一无依托,杨花尚有东风来吹拂照管,难道自身连杨花也不如吗!杨花似花非花,花中身价不高,且随风飘荡,有似薄命红颜,一无依托。这里即景取喻,自比杨花,悲凉之情以旷语出之,愈觉凄恻动人。
词的结尾耐人寻味。它创造出新意境,写出了少女的消极伤感与天真大胆交织的矛盾心理,显得不同凡响,别具一格。
●点绛唇
苏轼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
水边朱户。
尽卷黄昏雨。
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
归不去。
凤楼何处。
芳草迷归路。
苏轼词作鉴赏
这是一种相思怀人之作,写得深情一片,感人至深,足见东坡豪放而外,别有一番情怀。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起笔点染春色如画。万紫千红之春光,数红杏、柳烟最具有特征性,故词中素有“红杏枝头春意闹”、“江上柳如烟”之名句。此写红杏意犹未足,更写其香,着一“飘”字,足见词人感受之馨逸。写翠柳,状之以含烟,继之以拖轻缕,既能写出其轻如烟之态,又写出其垂丝拂拂之姿。这里以春色暗示伊人之美好。下边二句,遂由景及人。“水边朱户”,点出伊人所居。朱户、临水,透出一种秀雅之致,以暗示伊人之美。“尽卷黄昏雨”,词笔至此终于写出伊人,同时又已轻轻宕开。伊人卷帘,其所见唯一片黄昏雨而已。“黄昏雨”,隐然喻说着一个愁字。冠一尽字,犹言总是,实已道出伊人相思之久,无可奈何之情。
“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烛影暗承上文黄昏而来,摇风,可见窗户洞开,亦暗合前之朱户卷帘。伤春绪即相思情,一枕,言总是愁卧,悉绪满怀,相思成疾矣。此句又与上片尽卷黄昏雨相映照。上写伊人卷帘愁望黄昏之雨,此写自己相思成疾卧对风烛,遂以虚摹与写实,造成共时之奇境。“归不去”,一语道尽此情无法圆满之恨事。“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凤楼朱户归不去。唯有长存于心的瞩望而已。“何处”二字,问得凄然。瞩望终非现实,现实是两人之间,横互着一段不可逾越之距离。词人以芳草萋萋的旧典象喻之。此路虽是归路,直指凤楼朱户,但实无法越过。着一“迷”字,感情沉重而深刻,迷惘失落之感,天长地远之恨,跃然纸上。
起句对杏香柳烟之一往情深,与结句芳草迷路之归去无计,相反相成,令人神往,意境凄迷。此词造诣之妙,还于意境之空灵。红杏柳烟,属相思中之境界,而春色宛然如画。芳草归路,似喻人间阻绝,亦具凄美之感。此词意蕴之本体,实为词人之深情。
李之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之仪(1048-?)字端叔,号姑溪居士,无棣(今属山东)人。治平进士,为万全县令。曾从军西北,出使高丽。元祐中,除枢密院编修官,从苏轼于定州幕府,通判原州。徽宗立,提举河东常平。卒年八十馀。《东都事略》有传,《宋史》附《李之纯传》。
著有《姑溪居士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卷。词作有《姑溪词》,凡九十四首。冯煦谓其词“长调近柳,短调近秦”(《蒿庵论词》)。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词作鉴赏
李之仪这首《卜算子》深得民歌的神情风味,明白如话,复叠回环,同时又具有文人词构思新巧。
词以长江起兴。开头两句,“我”、“君”对起,而一住江头,一住江尾,见双方空间距离之悬隔,也暗寓相思之情的悠长。重叠复沓的句式,加强了咏叹的情味,仿佛可以感触到主人公深情的思念与叹息,在隔中翘首思念的女子形象此江山万里的悠广背景下凸现出来。
三、四两句,从前两句直接引出。江头江尾的万里遥隔,引出了“日日思君不见君”这一全词的主干;而同住长江之滨,则引出了“共饮长江水”。如果各自孤立起来看,每一句都不见出色,但联起来吟味,便觉笔墨之外别具一段深情妙理。这就是两句之间含而未宣、任人体味的那层转折。字面意思浅直:日日思君而不得见,却又共饮一江之水。深味之下,似可知尽管思而不见,毕竟还能共饮长江之水。这“共饮”又似乎多少能稍慰相思离隔之恨。词人只淡淡道出“不见”与“共饮”的事实,隐去它们之间的转折关系的内涵,任人揣度吟味,反使词情分外深婉含蕴。毛晋盛赞这几句为“古乐府俊语”(《姑溪词跋》),可谓一语中的。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换头仍紧扣长江水,承上“思君不见”进一步抒写别恨。长江之水,悠悠东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自己的相思离别之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用“几时休”、“何时已”这样的口吻,一方面表明主观上祈望恨之能已,另一方面又暗透客观上恨之无已。江水永无不流之日,自己的相思隔离之恨也永无销歇之时。此词以祈望恨之能已反透恨之不能已,变民歌、民间词之直率热烈为深挚婉曲,变重言错举为简约含蓄。
写到这里,词人翻出一层新的意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恨之无已,正缘爱之深挚。“我心”既是江水不竭,相思无已,自然也就希望“君心似我心”,我定不负我相思之意。江头江尾的阻隔纵然不能飞越,而两相挚爱的心灵却一脉遥通。这样以来,单方面的相思便变为双方的期许,无已的别恨便化为永恒的相爱与期待。这样,阻隔的双方心灵上便得到了永久的滋润与慰藉。从“此恨何时已”翻出“定不负相思意”,是感情的深化与升华。江头江尾的遥隔这里反而成为感情升华的条件了。
这首词的结拍写出了隔绝中的永恒之爱,给人以江水长流情长的感受。全词以长江水为抒情线索。悠悠长江水,既是双方万里阻隔的天然障碍,又是一脉相通、遥寄情思的天然载体;既是悠悠相思、无穷别恨的触发物与象征,又是双方永恒相爱与期待的见证。随着词情的发展,它的作用也不断变化,可谓妙用无穷。
●临江仙·登凌歊台感怀
李之仪
偶向凌歊台上望,春光已过三分。
江山重叠倍销魂。
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
⊙是年来伤感甚,那堪旧恨仍存!
清愁满眼共谁论?
却应台下草,不解忆王孙?
李之仪词作鉴赏
这首词,当作于李之仪居今当涂期间的某年春天。
凌歊台,南朝宋孝武帝曾建避暑离宫于此。实际上,凌歊台并不很高(据《太平寰宇记》载仅高四十丈),只是因周围平旷,才望得很远。李之仪的这首词就是登此台远望之所得。目的借景发挥,借登凌歊台以抒发内心的感慨。
“偶向凌歊台上望,春光已过三分。江山重叠倍销魂。”起首用“偶向”二字,便透露出他平时幽居抑郁的心情。李之仪虽身江南,心犹念汴京和故土(李之仪的家乡今山东无棣)。登高以眺远,自难免引起万千感触。但词人仅用“春光已过三分”一句概括他种种思绪,把无穷的空间感化作有限的时间感,从而收到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销魂”一词,兼有极度高兴和极度伤心两方面的含义。
“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飞花、坠絮,本都是自然形态的东西;但经过诗人的渲染,便都变成了含情物。飞花,指他人之乘风直上,舞态翩跹,得意非常;坠絮,喻己身之遭谤被逐,堕地沾泥,了无痕迹。
下片点明题意:“已是年来伤感甚,那堪旧恨仍存!清愁满眼共谁论?”“伤感甚”,指以往岁月里所遭受的政治打击。“那堪旧恨仍存”,意味着此刻、此后仍然“旧恨”绵绵。“清愁”,当指目前所触起的新愁。词人“愁”字下加用“满眼”一词,便使人觉得愁如春天的游丝弥漫空际。至于愁些什么,词人并未明言,因此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共谁论”,进一步表明诗人块然独处,竟无人可为解愁。
“却应台下草,不解忆王孙?”却,这里作“岂”
解,“却应”即“岂应”。词人目睹凌高欠台下春草丛生,很自然会联想起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著名诗句。但李之仪这里的“王孙”指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词人把归乡不得的怨恨归咎于春草的不解相忆,实乃貌似无理却至情的说法。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姑溪词提要》谓李之仪“小令尤清婉、峭蒨,殆不减秦观。”可谓一语中的,总括了李之仪小词的特点。这首词就是明证。
●忆秦娥·用太白韵
李之仪
清溪咽。
霜风洗出山头月。
山头月。
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
凌歊望断音尘绝。
◆尘绝。
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李之仪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景抒怀的小词。
上片写景:有清溪,霜风,山月,还有山月下随风飘动的流云。一个“咽”字,传出了“清溪”哽哽咽咽的声音;用个“洗”字,好象山头月是被“霜风”有意识地“洗”出来的,这个“洗”字,也使山月更加皎洁。山高月小,霜风斜峭,再配上哽咽的流水,给人以如置空谷,如饮冰泉之感。“霜风”句中,暗藏一个“云”字:无云则山月自明,无须霜风之“洗”。换句话说,山月既须霜风“洗”而后出,则月下必有云遮。这样上片结句中“云归”、“云别”出现就不显突兀。迎、送的主语是“山月”,一迎一送,写出了月下白云舒卷飘动的生动形象。“云归”、“云别”两句,又将“霜风”的“风”字暗暗包容句中。
云归云别,烘云托月,使皎洁的山月,更见皎洁。上片写景如画,幽静深美。着一“咽”字,以动衬静,更觉其静。
下片,词人触景生情,怀念帝乡之感油然而生。
从“凌歊”一词看,李之仪写这首词的时候,盖太平州编管之中。“凌歊”,即凌歊台,因山而筑,南朝宋孝武帝曾登此台,并筑离宫于此,遗址今当涂县西,为当地名胜。李之仪姑溪时,思想上是苦闷而消极的,且僻居荒隅,远离朝廷,更见悲苦。但从结句的“双阙”看,词人仍未忘朝廷。“双阙”,古代宫门前两边供瞭望用的楼,代指帝王的住所。作者把国事系于心头,盼望朝廷下诏起用,故“望断”云云,即是这种心情的形象反映。“天际”一词,暗示了词人盼望帝京之切;而“音尘绝”则可见词人的失望与怅惘。
这首词词史上有其特定意义。词题明确揭出“用太白韵”,是为和李白《忆秦娥》而作。李之仪是北宋人,与苏轼同时代,写这首词的时候,也不过是崇宁三年(1104)前后,这首和词,全依太白《忆秦娥》韵,可见当时这首词已流传比较普遍,可证其作者是李太白。
●谢池春
李之仪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
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
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
正佳时,仍晚昼。
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
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
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天不老,人未偶。
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李之仪词作鉴赏
这首《谢池春》用通俗浅近的语言,写离别相思之苦,其中可以看出柳永“市民词”的影响。
开头三句,点出节令,中间隔过四句之后,又说“正佳时,仍晚昼”,继续点出黄昏时分。这样,所谓“正佳时”的“佳”字,才算有着落,有根据。可见章法针脚之绵密。上片写景,以“花径敛余红”等四个五言句子为主体的。这四句,笔锋触及了构成春天景物的众多方面,又各用一个非常恰当的动词把它们紧密相联,点得活生,有声有色,有动有静。“飞絮沾襟袖”一句里,已经暗示了“人”的存,为过片处的“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作一铺叙。著人,是“让人感觉到”的意思“:”滋味“究竟是什么,却不能说得具体,只好用酒来比喻,而且又用”浓“来形容,用”真个“来强调,以诱读者尽量用自己的感受和经验去理解那种”滋味“,从而把这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变得可以体会、可以感悟。
过片后的四个五言句,是这首词抒情部分的核心内容了。这四句写得深,写得细,它把“不见”和“相见”、“相见”和“相守”逐对比较。冠以“为问”
二字,表明这还只是一种认识,一种追求,只能祈之于天、谋之于人,可是“天不老,人未偶”,仍然不得解决。“天不老”,本于李贺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反过来说,天不老也就是天无情,不肯帮忙,于是“人未偶”,目前还处于离别相思的境地,实没有办法,只好“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分付,有交托之义。将相思别恨交付庭前垂柳,则留下了各式各样的思索的余地,正所谓含蓄而隽永。
舒亶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舒亶(1041-1103)字信道,号懒堂,慈溪(今属浙江)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授临海尉。神宗时,除神官院主簿,迁秦凤路提刑,提举两浙常平。后任监察御史里行,与李定同劾苏轼,酿成“乌台诗案”。进知杂御史、判司农寺,拜给事中,权直学士院,后为御史中丞。以屡次举劾株连,朝野怨望。
崇宁元年(1102)知南康军,翌年卒,年六十三。《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近人辑有《舒学士词》一卷。
●菩萨蛮
舒亶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
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
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舒亶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惜别词。作者词中以一推一挽之情劝住对方的眼泪,这种抒写伤离恨别心绪的表现手法,与宋词中写离别时常见的缠绵悱恻、肝肠痛断、难舍难分的情状有所不同。
这首词从送别写起。捶鼓,犹言敲鼓,是开船的信号。船家已击鼓催行,而这一边却楼上把盏劝酒。“催”,见时间之难以再延。“留”,见送行人之殷勤留恋。一“催”一“留”,就把去和住的矛盾突出出来了,并且带动全篇。“去住若为情,即由首二句直接逼出,欲去不忍,欲住不能,何以为情?这一问见别离之极度苦人。”西江潮欲平“的好处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由前面击鼓催客、高楼把酒的场面推出一个江潮涨平的辽阔场景。句中的”欲“字包含了一个时间推进过程,说明话别时间颇长,而江潮已渐渐涨满,到了船家趁潮水开航的时候了。
换头就江潮生发,潮水有信,定时起落,所以说“容易得”,然而它能送人去却未必会送人来。一旦南北分离,相见即无定期故云“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结穴处一笔宕开,颇值得玩味。“此樽空”,遥承上片次句“把酒留君”,“樽空”见情不忍别,共拚一醉。但即使饮至樽空,故人终不可留,所以结尾则由叹见面之难,转思它日再会,发出“知君何日同”的感慨。
宋代曾季貍《艇斋诗话》评这首词“甚有思致”概因此词借江潮抒别情,不仅情景交融,同时还显出情景与意念活动相结合的特点。词“去住若为情”这样的思忖后,接以“江头潮欲平”,看上去是写景,实际上却把思索和情感活动带进了景物描写,那茫茫的江潮似乎融汇着词人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浩渺的情思。
下片“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仍不离眼前景象,而更侧重写意念,以传达人物的心境。结尾二句虽然表现为感慨,却又是循上文章活动继续发展的结果。
所循的思路应该是:今日樽空而潮载君去,但未知潮水何日能复送君归来。依然是情景和思忖结合。词中以回环往复的语言节奏,来表现依依不舍、绵长深厚的“思致”。
●虞美人·寄公度
舒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舒亶词作鉴赏
此词为词人寄赠友人黄公度之作。词的上片写主人公傍晚小楼上欣赏秋景,下片写作者冬日的长安,盼望老友送梅来到,字里行间隐晦地传达出作者因触犯当政者王安石而被撤职后既苦闷孤独又渴望得到帮助的心情。
上片写日暮登楼所见。“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芙蓉,即荷花。荷花落尽,时当夏末秋初。秋风江上,日暮远望,水天相接,烟波无际;客愁离思,亦随烟波荡漾而起。这两句视野开阔,而所见秋风残荷、落日沧波等外景,则透示出一派苍茫萧索的情调。“背飞双燕贴云寒”,视角由平远而移向高远;正当独立苍茫、黯然凝望之际,却又见一对燕子,相背向云边飞去。“背飞双燕”尤言“劳燕分飞”。《玉台新咏》卷九《东飞伯劳歌》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牵牛)织女时相见。”后即用来称朋友离别。
“贴云寒”,状飞行之高;高处生寒,由联想而得。着一“寒”字,又从视感而转化为一种心理感受,暗示着离别的悲凉况味。“独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是补叙之笔,交代前面所写,都是小楼东畔倚栏所见。把宏阔高远的视线收聚到一点,对准楼中倚栏怅望之人。“独”字轻轻点出,既写倚栏眺景者为独自一人,又透露出触景而生的孤独惆怅之感。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是说光阴荏苒,转眼又是岁暮,雪满京城,寂寥寡欢,唯有借酒遣日而已。长安,借指京城。“雪满长安”,既点时地,又渲染出一派冷寂的气氛,雪夜把盏,却少对酌之人,岁暮怀人的孤凄心境可想而知。“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顺势而出故人,老朋友,指公度。早晚,多义词,这里为随时、每日之意。
这两句从对方着笔,心有同感,用情颇深。想象老朋友也天天登高望远,思念着我;即使道远雪阻,他也一定会给我寄赠一枝江南报春的早梅。这是用南朝宋陆凯折梅题诗以寄范晔的故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用典,却又切合作者当年与友人置酒相别的一段情事。如此,更见其情深而意切。
●一落索·蒋园和李朝奉
舒亶
正是看花天气,为春一醉。
醉来却不带花归,诮不解看花意。
试问此花明媚,将花谁比?
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
舒亶词作鉴赏
这首词紧扣赏花来写,句句有花,实则句句写人,惜花亦即惜人。作者既不雕章琢句,也不刻画景物,只以自然质朴的语言抒写自己从赏花中悟出的生活哲理,立意既新,理趣尤富。全词以议论为主,但由于手法的曲折委婉,语气的跌宕起伏,读来丝毫不觉板滞。“正是看花天气。”开门见山,点出题意。这句略无修饰,纯用白描,看似朴拙,其实巧妙,因为看花经验,人皆有之,读者完全可以根据它所规定的情景,辅以自己的生活体验,眼前描绘出一幅繁花似锦、春光宜人的美丽图画。次句由景及人:“为春一醉。”对此良辰美景,陶然一醉,诚为赏心乐事。这一句既是写看花人的感受,也从侧面进一步烘托出春景的迷人。接下去便宕开笔锋,道“醉来却不带花归。”一个“却”字,顿起波澜。“为春一醉”,即为花一醉,足见对花爱之深,迷之切;但留连花丛兴犹未尽之时,偏又“不带花归”。对此,作者也不禁自己笑自己:“诮不解看花意。”“诮”,浑也,直也。前人有云:“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而今赏花却不折花而归,作者高于俗人的爱花、惜花的一片深情,便委婉曲折地表达了出来。
下片先设一问:“此花明媚,将花谁比?”言外之意是无人可比。再进一层说:“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就是说花之好,是年年如此,便该让它留枝头,年年保持如此的明媚之姿,因为花不似人之随着年光过往会渐趋憔悴。至此,因惜年华而惜春、因惜春而惜花的主意便曲折透出,上下片浑成一体,词的意味顿生。
此词借鉴了以花喻人这一传统手法而能翻出新意,先是反问:“将花谁比?”后又指出:“花不似,人憔悴。”这就是说,自然界的花朵固然有时凋谢,但年年重开;人的盛年一去,却再也不会回来。这几句句意颇类唐代诗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包含着对花开盛衰有时而人生青春难驻的感慨和愁怨。
黄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裳(1044-1130)字冕仲,号演山,延平(今福建南平)人。元丰五年(1082)举进士第一。政和中知福州。官至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喜道家玄秘之书,自称紫玄翁。建炎四年卒,年八十七。《宋史翼》有传。著有《演山集》六十卷。词存集中,凡五十三首。
●减字木兰花·竞渡
黄裳
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
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
欢声震地,惊退万人争战气。
金碧楼西,衔得锦标第一归。
黄裳词作鉴赏
黄裳的这首词以龙舟竞渡为题材,颇具历史价值。相传伟大诗人屈原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投汨罗江自杀,人民为了纪念他,每逢端午节,常举行竞渡,象征抢救屈原生命,以表达对爱国诗人的尊敬和怀念。这一活动,后来成为民间的一种风俗。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已有关于竞渡的记载。宋耐得翁《都城纪胜》一书,专门记载南宋京城杭州的各种情况,其“舟船”条有云:“西湖春中,浙江秋中,皆有龙舟争标,轻捷可观。”龙舟竞渡时,船上有人高举红旗,还有人擂鼓,鼓舞划船人的士气,以增加竞渡的热烈气氛,本篇就是描写龙舟竞渡夺标的实况。
上片写竞渡。比赛开始,“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一群红旗高举的龙舟,从柳阴深处的小洲边飞驶而出。“飞出”二字用得生动形象,令人仿佛可以看到群舟竞发的实况,这时各条船上的鼓手都奋力击鼓,鼓声犹如春雷轰鸣。龙舟冲破浩渺烟波,向前飞驶,再从远处转回。“直破烟波远远回”句中的“直破”二字写出了船的凌厉前进的气势。下片写夺标。一条龙舟首先到达终点,“欢声震地”,岸上发出了一片震地的欢呼声,健儿们争战夺标的英雄气概,简直使千万人为之惊骇退避。“金碧楼西,衔得锦标第一归”,锦标,是高竿上悬挂的给予竞渡优胜者的赏物。“街”是龙舟的龙形生发出来的字眼,饶有情趣。
此词采取白描手法,注意通过色彩、声音来刻画竞渡夺标的热烈紧张气氛。同时,词还反映了人们热烈紧张的精神状态。龙舟飞驶,鼓击春雷,这是写参与竞渡者的紧张行动和英雄气概。欢声震地,是写群众的热烈情绪。衔标而归,是写胜利健儿充满喜悦的形象与心情。如此以来真实地再现了当日龙舟竞渡、观者如云的情景。
王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雱(1044-1076)字元泽,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王安石之子。治平四年(1067)进士,官至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熙宁九年卒,年三十三。《宋史》附《王安石传》。雱才高志远,积极支持其父变法。著作多佚,今存《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
●倦寻芳慢
王雱
露晞向晚,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墙,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
′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王雱词作鉴赏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之子。他的这首《倦寻芳慢》是一生中所作的唯一一首小词,传为戏作。不过,这首词咏春愁,写得妩媚动人,不亚于当行之作。
起拍三句为抒情主人公勾勒了一个具体环境,时间是春季的一个白昼,地点是闲静的小院。“向晚”,说明天还未到傍晚,由“露晞”可知,还下过一阵微雨。晞,干燥之意。《诗。秦风。蒹葭》“白露未晞”,是说苇丛中还有露珠的闪光。这里则说快到傍晚的时候,花木的水露已经干了,和风轻轻地吹拂着帘幕,庭院里显得非常幽静。“闲昼”说明环境沉寂,又因为下过雨,氛围就更加清幽。接着写小院景致:翠径落红与著雨海棠。通幽小径,青草匀铺,经雨冲洗,碧绿如翠,故曰“翠径”。雨停云霁,黄莺飞来,枝上经雨的花瓣缤纷下落,绿径点缀上落红,色彩斑斓,犹如织锦盖地,故曰“铺绣”。此处联想巧妙,用笔工致,着一“惊”字,把花与鸟关联起来,使景物变活,极具匠心。海棠经雨,花色变得绯红,犹如美女搽上胭脂,更为艳冶动人。这里写海棠盛开,红色浸透了每个花瓣。“胭脂透”三字,说明经雨的海棠已经开放到最鲜艳最鼎盛的时刻,也暗寓盛极而衰,即将转向凋落的消息。“乱红铺绣”,“海棠经雨胭脂透”,都寓有感春叹春的情愫,为下文收束到叹春伏了暗线。
“算韶华”三句,以“算”字领起,略略点明题意。韶华,美好的年华,此指春光。因循,等闲、随意、轻易之意,过了清明,春光将尽。这里,“算”、“又”急促相承,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惋。
换头几句,以“倦游燕”起。“燕”通“宴”,说春来懒事游宴。虽然时是“好景良辰”,景是“风光满目”,只因无人携手同乐,于游燕之事就意懒情倦了。“谁共”二字反诘,意即无人与共。以下再用“恨”字承接,进一步形容春愁之深。“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本意只是说一春常愁中。“两眉长斗”,形容因愁苦而双眉紧锁的样子。词巧用“榆钱买断”为说。榆树早春未生叶时先开花,果实不久成熟,名榆荚,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
因“钱”之称而得“买”字意,又榆钱早春即见,几与春光同起讫。“买断”即买尽,自有榆钱以来,所“买”得者是“两眉长斗”,则其一春之不欢,至此已曲折写出。以下“忆高阳,人散后”,似转仍承,申上“游燕谁共携手”意。《史记。郦生列传》:“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县中皆谓之狂生。”他见刘邦时,自称“高阳酒徒”。“高阳”之“人”,即指游燕时的狂朋怪侣。酒侣星散,又值“落花流水”的春暮,其愁闷之情可知。说的是去年的事,故曰“忆”,而今年亦复如是,故曰“仍依旧”。春光如彼,情怀如此,总因春色虽好,无共游赏之人,以至因循过去。不特于春为孤负,于人亦增愁。故煞拍三句:“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以说一春之愁,比“买断两眉长斗”又进一步,总收全文。
这首词由景及情,上片景中有情,下片以情带景,笔锋细腻,用语婉媚,韵致翩翩,堪称青年诗人王雱的孤篇力作。
黄庭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涪翁,又号山谷道人。原籍金华(今属浙江),祖上迁家分宁(今江西修水),遂为分宁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授叶县尉。熙宁五年(1072)为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元丰三年(1080)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哲宗立,召为秘书郎。元祐元年(1086)为《神宗实录》检讨官,编修《神宗实录》,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时张耒、秦观、晁补之俱京师,与庭坚同游苏轼之门,有“苏门四学士”之称。《神宗实录》成,擢为起居舍人。哲宗亲政,以修实录不实的罪名,被贬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绍圣四年(1097)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崇宁元年(1102),内迁知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到任九天,即被罢免,主管洪州玉隆观。次年复被除名编管宜州(今广西宜山)。四年,卒于贬所,年六十一,私谥文节先生。《宋史》有传。尤长于诗,世号“苏黄”。其诗多写个人日常生活,艺术上讲究修辞造句,追求新奇。工书法,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著有《豫章先生文集》三十卷、《山谷琴趣外编》三卷。《全宋词》收录其词一百九十馀首。《全宋词补辑》又从《诗渊》辑得二首。
●清平乐
黄庭坚
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
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为惜春之作。词中以清新细腻的语言,表现了词人对美好春光的珍惜与热爱,抒写了作者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和追求。
此词赋予抽象的春以具体的人的特征。词人因春天的消逝而感到寂寞,感到无处觅得安慰,象失去了亲人似的。这样通过词人的主观感受,反映出春天的可爱和春去的可惜,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
此词高妙处,于它用曲笔渲染,跌宕起伏,饶有变化。故先是一转,希望有人知道春天的去处,唤她回来,与她同住。这种奇想,表现出词人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和追求。
下片再转。词人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察觉到无人懂得春天的去向,春天不可能被唤回来。但词人仍存一线希望,希望黄鹂能知道春天的踪迹。这样,词人又跌入幻觉的艺术境界里去了。
末两句写黄鹂不住地啼叫着。它宛转的啼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但词人从中仍得不到解答,心头的寂寞感更加重了。只见黄鹂趁着风势飞过蔷薇花丛。蔷薇花开,说明夏已来临。词人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春天确乎是回不来了。
此词为表现惜春、恋春情怀的佳作。作者近乎口语的质朴语言中,寄寓了深重的感情。全词的构思十分精妙:作者不知春归何处,一心要向别人请教;无人能知时,又向鸟儿请教。问人人无语,问鸟鸟百啭,似乎大有希望,然而词人自己又无法理解,这比有问无答更可叹。最后,鸟儿连“话”都不“说”,翻身飞走。这番妙趣横生的抒写中,作者的惜春之情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水调歌头
黄庭坚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
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遂人归。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为春行纪游之作,大约写于作者贬谪时期。
全词情景交融,反映了词人出世、入世交相冲撞的人生观和孤芳自赏、不肯媚世以求荣的品格,体现了词人超轶绝尘、游于物外的审美理想。
开头一句,词人采用比兴手法,热情赞美瑶草(仙草)象碧玉一般可爱,使词作一开始就能给人一种美好的印象,激起人们的兴味,把读者不知不觉地引进作品的艺术境界中去。从第二句开始,则用倒叙的手法,逐层描写神仙世界的美丽景象。
“春入武陵溪”,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这里,词人巧妙地使用了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陶渊明描写这种子虚乌有的理想国度,表现他对现实社会的不满。黄庭坚用这个典故,其用意不言自明。这三句写词人春天来到“桃花源”,那里溪水淙淙,到处盛开着桃花,树枝上的黄鹂不停地唱着婉转悦耳的歌。
“我欲穿花寻路”三句,写词人想穿过桃花源的花丛,一直走向飘浮白云的山顶,一吐胸中浩然之气,化作虹霓。这里,词人又进一步曲折含蓄地表现对现实的不满,幻想能找到一个可以自由施展才能的理想世界。
然而“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两句,曲折地表现他对纷乱人世的厌倦但又不甘心离去的矛盾。词人采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很富有令人咀嚼不尽的诗味。
“红露湿人衣”一句,是从王维诗句“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脱化而来,黄庭坚把“空翠”换成“红露”,化用前人诗句,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下片继写作者孤芳自赏、不同凡俗的思想。词人以丰富的想象,用“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弹瑶琴)”表现他的志行高洁、与众不同。“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两句,表面上是说李白不了,无人陪他饮酒,言外之意,是说他缺乏知音,感到异常寂寞。他不以今人为知音,反而以古人为知音,曲折地表达出他对现实的不满。
“我为灵芝仙草”两句,表白他到此探索的真意。“仙草”即开头的“瑶草”,“朱唇丹脸”指第三句“溪上桃花”。苏轼咏黄州定惠院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花容美艳,大抵略同,故这里也可用以说桃花。这两句是比喻和象征的语言,用意如李白《拟古十二首》之四所谓“耻掇世上艳,所贵心之珍”。“长啸亦何为”意谓不必去为得不到功名利禄而忧愁叹息。
这首词中的主人公形象,高华超逸而又不落尘俗,似非食人间烟火者。词人以静穆平和、俯仰自得而又颇具仙风道骨的风格,把自然界的溪山描写得无一点尘俗气,其实是要想象世界中构筑一个自得其乐的世外境界,自己陶醉、流连于其中,并以此与充满权诈机心的现实社会抗争,忘却尘世的纷纷扰扰。
●念奴娇
黄庭坚
八月十七日,同诸生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
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作者于绍圣元年(1094)谪居地处西南的戎州(今四川宜宾)时。词中以豪健的笔力,展示出作者面对人生磨难时旷达、倔强、伟岸的襟怀,表达了荣辱不萦于怀、浮沉不系于心的人生态度。整首词笔墨酣畅淋漓,洋溢着豪迈乐观的情绪。
开头三句描写开阔的远景:雨后新晴,秋空如洗,彩虹挂天,青山如黛。词人不说“秋空净”,而曰“净秋空”,笔势飞动,写出了烟消云散、玉宇为之澄清的动态感。“山染修眉新绿”,写远山如美女的长眉,反用《西京杂记》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的故典,已是极妩媚之情态,而一个“染”字,更写出了经雨水洗刷的青山鲜活的生命力。
接着写赏月。此时的月亮是刚过中秋的八月十七的月亮,为了表现它清辉依然,词人用主观上的赏爱弥补自然的缺憾,突出欣赏自然美景的娱悦心情,他接连以三个带有感情色彩的问句发问。三个问语如层波叠浪,极写月色之美和自得其乐的骚人雅兴。嫦娥驾驶玉轮是别开生面的奇想。历来诗人笔下的嫦娥都是“姮娥孤栖”,“嫦娥倚泣”的形象,此处作者却把她从寂寞清冷的月宫中走出来,并兴高采烈地驾驶一轮玉盘,驰骋长空。旧典翻新,非大手笔不能为也。
此下转而写月下游园、欢饮和听曲之乐。“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用散文句法入词,信笔挥洒,写洒脱不羁的词人,正带着一群愉快的年轻人,张园密茂的树林中徜徉。“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离家万里,难得有今宵开怀畅饮!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三句把词人豪迈激越之情推向顶峰。这三句是此词最精彩之处。《世说新语》记载东晋瘐亮武昌时,于气佳景清之秋夜,登南楼游赏,瘐亮曰:“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老子,犹老夫,语气间隐然有一股豪气。
作者说自己这一生走南闯北,偏是最爱听那临风吹奏的曲子。“最爱临风笛”句,雄浑潇洒,豪情满怀,表现出词人处逆境而不颓唐的乐观心情。
最后一笔带到那位善吹笛的孙彦立:“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孙郎感遇知音,喷发奇响,那悠扬的笛声回响不绝。
此词以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崎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于壮阔的形象中勃发出一种傲岸不羁之气。作者自诩本篇“或可继东坡赤壁之歌”,确乎道出了此词的风格所。词人与苏东坡一样,饱经政治风雨的摧折,却仍保持着那种倔强兀傲、旷达豪迈的个性,这一点,充分体现他的诗词创作中。
●醉蓬莱
黄庭坚
对朝云叆叇,暮雨霏微,乱峰相倚。
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
画戟移春,靓妆迎马,向一川都会。
万里投荒,一身弔影,成何欢意!
尽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州,万重烟水。
樽酒公堂,有中朝佳士。
荔颊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裀歌袂。
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当是作者赴黔途中经过夔州巫山县时所作。词通过乐与悲的多层次对比烘托,突现出他贬谪途中去国怀乡的忧闷之情。
词的开头以“对”字直领以下三句,描绘出一幅烟雨凄迷的峡江图:有时云蒸霞蔚,有时微雨濛濛,云雨迷离之中,只见错落攒立的群峰互相依傍。这里既是肖妙的写景,又是贴切的用典,“朝云”、“暮雨”镶嵌于句中,化而不露,“乱峰”则指巫山群峰,其中神女峰尤为峭丽,相传即为神女的化身。这样便营造出一个惝恍迷离、凄清悠远的境界。这种意境与他去国怀乡的怅惘心情是十分协调的。如以“叆叇”状云,表现云气浓重,更有日色昏暗之意。又如以“乱”字表现群峰的攒拥交叠,暗示他遭贬后神乱意迷的心境。“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是由神话生发出来的联想。“朱翠”指女子的朱颜翠发,代指美人。一个“锁”字不也隐约透露出自叹身世的感慨。这里感情的流露是含蓄深婉的,词人只是创造一种情绪和氛围,给人以感染。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描绘出一幅热闹的仪仗图。春光明媚之中,官府的仪仗队行进,盛妆艳服之人迎接着马队,迤逦向城中行去。“画戟”是加上彩饰的戟,用于仪仗队。“靓妆”,粉黛妆饰,这里大约指歌姬舞女之类。面对如此盛况,作者的内心却是一片悲凉。“万里投荒,一身弔影,成何欢意!”与开头呼应,一腔忧闷喷涌而出。
下片开头四句承上片最后一层意思而加以生发。作者巧妙地越过眼前的情景,而设想贬谪之地的望乡之苦,这是用未来的乡愁反过来烘托现实的离情。去天尺五“极言黔南地势之高,旧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谚语,此处借来形容山高摩天。尽管这样的高处,但是眺望神州,还是隔着千山万水。那乡愁就象那万重烟水,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绵绵不绝。”神州“指中原,这里意同”神京“。古代的逐臣常通过回望京城来表达其哀怨之情。
“樽酒”五句是一个大的转折,展现了地方官为作者摆酒接风,欢宴公堂的热烈景象。为了渲染欢快的气氛,这里用了一些色彩富丽的词,如用“荔颊红深”形容美人容颜的娇艳之色,用“麝脐香满”描写香气的氤氲馥郁。轻歌曼舞,醉意朦胧,场面越是写得热烈,越能反衬出山谷心头的悲凉孤寂。置身于高堂华宴,面对着主宾的觥筹交错,作者独品苦味,唯有那杜鹃“不如归去”的声声啼鸣陪伴着他通宵达旦。
这首词上下两片都分三个层次,先写悲情,然后折入欢快场景的描写,最后又转入悲情的抒发,而上下两片又写法各异,不使雷同。为了构成鲜明的对比,写悲与乐所用词语的色彩反差也很大。写悲情则朴素自然,近乎口语,以直抒胸臆。描乐景富丽浓郁,风华典雅,着力于铺陈。正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
●满庭芳·茶
黄庭坚
北苑春风,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
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
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
纤纤捧,研膏溅乳,金缕鹧鸪斑。
相如虽病渴,一觞一咏,宾有群贤。
为扶起灯前,醉玉颓山。
搜搅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
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篇为咏茶词。词中以茶为中心,纵横于名物之中,出入于典故之间,写尽古今风流。词的上片极言茶之风神,下片写邀朋呼侣集茶盛会。
“北苑春风,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词先从茶的名贵说起,北苑建州,即今福建建瓯,是贡茶的主要产地。由于是贡品,故采择十分讲究,据蔡襄《北苑焙新茶诗》序云:“北苑(茶)发早而味尤佳,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前十五日,即采其牙,日数千工,聚而造之,逼社(临近社日)即入贡。”因此“春风”二字,即指社前之茶。如此讲究产地节令,且“日费数千工”,制成的方圆茶饼,蔡絛《铁围山丛谈》卷六且云“岁但可十百饼”,故无怪要声传万里名动汴京了。圭方璧圆,以喻茶饼形状。
“碎身粉骨”二句写得刻至,以研磨制茶之法攀合将相报国之事,以贡茶之贵比之开业之功,着意联想生发,避实就虚。接着写茶之用,“尊俎风流战胜”是“战胜风流尊俎”的倒装,意指茶能解酒驱睡、清神醒脑,排忧解愁。“战胜”、“开边”,字面切合凌烟功臣。以下说更有红巾翠袖,纤纤玉指,研茶沏水,捧精美茶盏,侍奉身前,堪称一时雅事。“鹧鸪斑”,以其纹色代指茶盏,极珍贵。好茶叶之外,还要有好水,好茶具,好的捧盏人,这才是品茶之道。
下片写邀朋呼侣集茶盛会。这里写自己雅集品茶,却翻出司马相如的风流情事。茶可解渴,故以“相如病渴”引起。司马相如“常有消渴疾”,见《史记》列传。紧接着带出他的宴宾豪兴,又暗暗折入茶会行令的本题。“为扶起灯前”下四句,是承接字面,明写司马相如的酒兴文才,实暗指茶客们酣饮集诗、比才斗学的雅兴。“一觞一咏”两句,用王羲之《兰亭集序》之文典“醉玉颓山”,用《世说新语。容止》中嵇康之事典。“搜搅胸中万卷”,用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还倾动三峡词源”,用杜甫《醉歌行》“词源倒流三峡水”。以上连用四个典故,真是“无一字无来处”。最后带出卓文君,呼应相如,为他们的风流茶会作结,全词亦至此归结为一。
这首词虽题为咏茶,却通篇不着一个茶字,翻转于名物之中,出入于典故之间,不即不离,愈出愈奇。特别是用司马相如集宴事绾合品茶盛会,专写古今风流,可谓得咏物词之神韵。
●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
黄庭坚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
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
娉娉嫋嫋,恰似十三馀,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
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
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黄庭坚词作鉴赏
《蓦山溪》又名《上阳春》,“赠衡阳妓陈湘”又作“别意”。这是一首赠别的词。
上片写陈湘的天生丽质,豆蔻年华,而又柔情脉脉,春愁恹恹,使人魂飞心醉,我见犹怜。下片写词人载酒寻芳,临别伤怀,后约无期的怅惘心情。前者重绘形,故我绮语;后者重抒情,颇具风韵。全词运用铺叙的手法,层次分明。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嫋嫋,恰似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上片首二句先写陈湘年少怀春的内心活动。鸳鸯、翡翠,皆偶禽。雄者为鸳,雌者为鸯。《说文》:“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雄赤曰翡,雌青曰翠。
接下来两句,以远山秋波,比喻陈湘的眉清目秀。“山明水秀”与“眉黛”、“秋波”相应,言其眉如山之明,眼如水之秀。把美人的眼比作秋波,眉比作远山,是我国古代诗文中所习见的。王观《卜算子》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即为一范例。末五句,以春花的娇嫩鲜艳,比喻陈湘的年轻貌美。妙词人不着痕迹地点染了杜牧《赠别》的“娉娉嫋嫋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诗句,含蓄而婉转地把陈湘的婀娜身段、锦绣年华勾勒了出来。又以“透”、“瘦”、“愁”三字分别写出陈湘的情窦初开、腰肢苗条和多愁善感。艳而不冶,媚而不妖,清丽纤巧,情韵兼胜,其构思之委婉曲折,低回往复,出人意表。
下片前两句写结识陈湘,唯恐不早。一种急于谋面、一倾积愫的感情,溢于言表,不言倾慕,而爱恋之情自见。接下来两句,写词人对后约无期、犹恐美人已有所属的怅惘。妙他把杜牧《叹花》诗“自是寻春去太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融化里面。词人这里遥想别易会难,聚少离多,待到他们重逢的那天,恐怕是花已成泥、叶已成阴、子已满枝了。意脉上承“娉娉嫋嫋,恰近十三馀”了。感情上低回婉转,一往情深,显得更加深沉、真挚。最后五句,表现自己的着恋之深,依慕之切。“心期”,指内心深处的期望。这里是申说人生实难,事与愿违,造物是那样地捉弄人,不让人把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愿望。接着又以柳的飘拂依人,比喻自己的别情无极,依恋不已。虽千里之外,犹然频频回首,寻觅那折柳赠行者的倩影。
语淡而情深,意浓而韵远,非有这种实际生活的体验,是不能道出此中的委婉曲折的。妥溜又恰切,庄重又活泼,非功力深厚之妙笔,亦不能表达也。
●鹧鸪天
黄庭坚
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黄菊枝头生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是黄山谷与甘居山野、不求功名的“眉山隐客”史念之互相酬唱之作,全词通过一个“淫坊酒肆狂居士”的形象,展现了山谷从坎坷的仕途得来的人生体验,抒发了自己胸中的苦闷和激愤。词中所塑造的狂士形象,是作者自己及其朋友史念之的形象,同时也是那一时代中不谐于俗而怀不平傲世之心的文人的形象。
上片是劝酒之辞,劝别人,也劝自己到酒中去求安慰,到醉中去求欢乐。首句“黄菊枝头生晓寒”是纪实,点明为重阳后一日所作。因史应之有和词,故自己再和一首,当亦是此数日间事。赏菊饮酒二事久已有不解之缘,借“黄菊”自然过渡到“酒杯”,引出下一句“人生莫放酒杯干”。意即酒中自有欢乐,自有天地,应让杯中常有酒,应该长入酒中天。“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着意写出酒后的浪漫举动和醉中狂态,表明酒中自有另一番境界。横起笛子对着风雨吹,头上插花倒戴帽,都是不入时的狂放行为,只有酒后醉中才能这样放肆。
下片则是对世俗的侮慢与挑战。“身健,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仍是一种反常心理,其含意于世事纷扰,是非颠倒,世风益衰,无可挽回,只愿身体长健,眼前快乐,别的一无所求。这是从反面立言。“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则是正面立言。菊花傲霜而开,常用以比喻人老而弥坚,故有黄花晚节之称。这里说的白发人牵换着黄花,明显地表示自己要有御霜之志,决不同流合污,而且特意要表现给世俗之人看。这自然是对世俗的侮慢,不可能为时人所理解和容忍。
此词以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一个类似狂人的形象,抒写了山谷久抑胸中的愤懑,表现出对黑暗、污浊的社会现实无言的反抗。词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以自乐自娱、放浪形骸、侮世慢俗的方式来发泄心中郁结的愤懑与不平,对现实中的政治迫害进行调侃和抗争,体现了词人挣脱世俗约束的高旷理想。主人公旷达的外表后,隐藏着无尽的辛酸与伤痛。
●菩萨蛮
黄庭坚
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
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
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
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黄庭坚词作鉴赏
据此词原序所说,这首《菩萨蛮》当是戏拟王安石集句诗之作。
开首二句以极自然轻盈的笔法描绘了一幅闲适悠雅的溪桥野渔图。一片氤氲迷蒙的山岚水雾中,是烟是雨,叫人难以分辨,真是空翠湿人衣。溪边桥畔,有渔翁正醉酒酣睡,四周阒无声息,没有人来惊破他的好梦。“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化用杜甫“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西郊》)和“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绝句二首》)这句诗。两句诗不仅从字面看放这里十分熨贴,而且从原作的意境看,也与这首词情相合,更重要的是通过这诗句的媒介,将读者导向了杜甫的诗境,这些诗境又反过来丰富了这首词本身的意蕴。这样便活画出整个风光明媚生机勃勃的春世界。
“江山如有待”为作者移用的杜甫《后游》中的诗句,作者向往大自然的美好,却推开自己不说,而从对面着笔,将自己热烈的感情移植到无生命的江山自然上,通过拟人化的描写,表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种人与自然交流相亲、物我不分的情感意绪。这样,词上下片意境相应,只将前面“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词意发展为对自然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作者自然地想到了开隐逸风气的陶潜,遂又随手拈来了杜甫的另一句诗“此意陶潜解”(《可惜》),将自己对山川自然的企慕之意,又落实到对这位抛弃荣利的田园先哲的景仰上,从而挑出了全词隐逸的主题。
杜甫感叹生不逢时,恨不能词的最后二句“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接住杜甫“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杜甫《可惜》)诗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不学杜甫的感慨而是步先哲的后尘。作者决心归隐,但到底去何方,却无可告,不过如随之而去,一定会明白他的踪迹。这一结语将上面贯串下来的情志意趣,结束得非常工稳,飘逸而含蓄。
这首词全靠直接剥录他人诗句而成,虽非作词之正道,却也颇有移花接木之妙。
●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
黄庭坚
烹茶留客驻金鞍。
月斜窗外山。
别郎容易见郎难。
有人思远山。
归去后,忆前欢。
画屏金博山。
一杯春露莫留残。
与郎扶玉山。
黄庭坚词作鉴赏
王士祯《花草蒙拾》云:“黄集咏茶诗最多,最工。”此词就是黄庭坚十首咏茶词之一。与他首专咏茶有所不同,此首以一女子口吻,咏其与茶颇有因缘之一段爱情。
“烹茶留客驻金鞍。”烹茶二字破题,留客五字尤言过客驻马止息,女子烹茶相留。起句写情事,次句点时间。“月斜窗外山。”客人投宿,正当黄昏月出。月出人遇,真人生乐事。两人相遇,女子印象极深。“别郎容易见郎难。”接上来这一声喟叹,便将上二句所写,全化为回忆。别易会难,古今所叹,唯情之所钟有以致之。郎来郎又去,“有人思远山。”有人,正是女子自指。思远山,遂将意境拓远。远山遮住了女子的愁目,也牵动了她的悠悠情思。
“归去后,忆前欢。”换头所写,补足上片前二句相遇与下二句别后之间的那一分离。情郎归去后,女子剩有空忆而已。“画屏金博山。”画屏掩映,博山销香,那正是前欢的象征。博山,指雕有重叠山形的香炉,金博山即铜制博山炉。此句暗用乐府诗《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博山销香,一片氤氲,正似前欢之融洽。此地已非窗外之远山,而是室内之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残。”一杯春露,遥接起句之烹茶,写出女子捧茶劝郎。莫留残,是女子殷语,谓一饮须尽。宋袁文《瓮牖闲评》评云:“残字下得虽险,而意思极佳。”佳就佳如闻女子之声口,如见女子之深情。劝郎饮茶,又包蕴了前此醉饮之情事。
所以结云:“与郎扶玉山。”玉山,形容男子醉后仪容之美。语出《世说新语。容止》:“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此句不光是写出女子为扶醉酒之情郎,承上句,也有以此清茶为郎解酒之意。
此首以烹茶捧茶之意象,贯穿女子爱情之本事,题材与题名是若即若离,又不可分离。茶,正是前欢之见证。女子回味前欢之美,实暗与茶味回甘之美相合。茶,又是回味之象征也。此词共九句,起二句结三句为追思实写,中间四句大抵为现境,时间错综,情境往复,表现女子之神情惝恍心境迷离。全词意脉相承,妙合无垠,是借茶写情的绝妙之作。
●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
黄庭坚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
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
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贬谪黔州期间的作品。写出他穷困险恶的处境中,不向命运屈服的博大胸怀;主要通过重阳即事,抒发了一种老当益壮、穷且益坚的乐观奋发精神。
上片首二句写黔中气候,以明贬谪环境之恶劣。
黔中秋来阴雨连绵,遍地是水,人终日只能困居室内,不好外出活动。不说苦雨,而通过“一漏天”、“似乘船”的比喻,形象生动地表明秋霖不止叫人不堪其苦的状况。“乘船”而风雨喧江,就有覆舟之虞。所以“似乘船”的比喻是足不出户的意思,又影射着环境的险恶。联系“万里”二字,又有去国怀乡之感。下三句是一转,写重阳放晴,登高痛饮。说重阳天霁,用“及至”、“也”二虚词呼应斡旋,有不期然而然、喜出望外之意。久雨得晴,又适逢佳节,真是喜上加喜。遂逼出“催醉”二字。“鬼门关外蜀江前”回应“万里黔中”,点明欢度重阳的地点。“鬼门关”即石门关,今四川奉节县东,两山相夹如蜀门户。但这里却是用其险峻来反衬一种忘怀得失的胸襟,颇有几分傲兀之气。
过片三句承上意写重阳赏菊。古人重阳节有簪菊的风俗,但老翁头上插花却不合时宜,即所谓“几人黄菊上华颠”。作者借这种不入俗眼的举止,写出一种不服老的气概。“君看”、“莫笑”云云,全是自负口吻。这比前写纵饮就更进一层,词情再扬。最后三句是高潮。此三句说自己重阳节不但照例饮酒赏菊,还要骑马射箭,吟诗填词,其气概直追古时的风流人物。此处巧用晋诗人谢瞻、谢灵运戏马台赋诗之典。
末句中的“拍肩”一词出于郭璞《游仙诗》“右拍洪崖肩”,即追踪的意思。下片从“莫笑老翁犹气岸”到“风流犹拍古人肩”彼此呼应,一气呵成,将豪迈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词铸词造句新警生动,用典自然贴切,其豪迈之气动人心魄。
●谒金门·示知命弟
黄庭坚
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
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
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
莫厌岁寒无气味,馀生今已矣。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黄庭坚于哲宗绍圣三年(1096)黔州(四川彭水)所作。知命是黄庭坚之弟,名叔达。这首词充分抒写了兄弟间患难相依的深情厚意。
开头两句是说知命万里远来,行路艰难。《方舆胜览》:“豫章之地为吴头楚尾。”豫章,今江西,春秋时为吴国之西界,楚国之东界,故称为吴头楚尾。
知命自芜湖登舟,溯江西行,正是经历了吴头楚尾之地。下边两句写兄弟患难中相聚的惊喜之情。“相看如梦寐”,用杜甫《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君似”二句用了两个典故。上句用《史记·李将军传》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典,借以称赞其弟知命。下句用孔稚珪《北山移文》中辞句,以“草堂”拟所居之开元寺,以“松桂”喻环境荒寂。以“草堂松桂”对“成蹊桃李”,对偶工整,很有文采。最后二句是对远谪的慨叹,是年黄庭坚五十二岁,故曰“馀生今已矣”。
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其作诗的遒劲笔法,放笔直抒天伦情谊,质朴浑厚,为宋词中之少见。
●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黄庭坚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为山谷因写《承天院塔记》被朝廷指为“幸灾谤国”而贬谪地处西南的边地宜州后所作。全词以咏梅为中民,把天涯与江南、垂老与少年、去国十年与平生作了一个对比性总结,既表现出天涯见梅的喜悦,朝花夕拾的欣慰,又抒写不胜今昔之慨,表现出作者心中郁结的不平与愤懑。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宜州地近海南,去京国数千里,说是“天涯”不算夸张。到贬所居然能看到江南常见的梅花,作者很诧异。“梅破知春”,这不仅是以江南梅花多冬末春初开放,意谓春天来临;而且是侧重于地域的联想,意味着“天涯”也无法隔断“江南”与我的联系(作者为江西修水人,地即属江南)。“也有”,是始料未及、喜出望外的口吻,显见环境比预料的好。
紧接二句则由“梅破”,写到梅开。梅花开得那样早,那样突然,夜深时嗅到一阵暗香,没能想到什么缘故,及至“晓来”才发现向阳的枝头已开繁了。
虽则“开遍”,却仅限于“向南枝”,不失为早梅,令人感到新鲜,喜悦。“夜阑(其时声息俱绝,暗香易闻)风细(恰好传递清香)”时候才“得香”,故云“迟”。此处用笔细致。“也有”表现出第一次惊喜,“不道”则表现出又一次意外,作者惊喜不迭之情,溢于言表。
至此,作者已满怀江南之春心。一个关于梅花的浪漫故事,遂见于作者笔端。《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一句“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不但将旧典翻出新意,而且还表现出一个被贬的老人观梅以致忘怀得失的心情,暗伏下文“少年心”三字。
想到往日赏梅,对着如此美景(“个里”,此中,这样的情景中),总想把酒喝个够;但现不同了,经过十年的贬谪,宦海沉沦之后,不复有少年的兴致了。结尾词情上是一大兜转,“老”加上“尽”的程度副词,更使拗折而出的郁愤之情得到充分表现。用“愿杯深”来代言兴致好,亦形象有味。
这首词写得极为深挚,是山谷孤清抑郁的人格风貌的写照。全词由景入手,婉曲细腻;以情收结,直抒胸臆。整首词风格疏宕,颇具韵味。
●渔家傲
黄庭坚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
一见桃花参学了。
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
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
今后水云人欲晓。
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渔家傲》援禅家语入诗词,以增加其理趣。所演绎的是南岳临济宗福州灵云志勤和尚的故事。
首三句,讲灵云三十年茫昧混沌,几番出入于迷悟之间。最后一见桃花,终于参悟。“无孔竅”,典出《庄子》,亦即“鯈忽凿竅”之寓言。据《淮南子》:“夫孔竅者,精神之户牖也。”此用来比喻灵云三十年来的不彻不悟。“得眼迷照”,是说灵云几次将悟还迷。佛家有“五眼”之说,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其中肉眼和天眼只能看见世间虚妄的幻象,慧眼和法眼才能看清事物的实相。因此,此处的“眼”,当指慧眼或法眼。“参学了”的“了”,作“完成”讲。
下面两句讲灵云参悟的境界。“呈法要”即是得佛法的意思。“无弦琴”,用陶渊明故事。“(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萧统《陶靖节传》)。黄庭坚以此作比,意阐释至法无法的禅理。
词的下片,由灵云之事生出感想,大意是说灵云为求“悟”的境界,历经曲折,虚度了半辈子。我们应以此为鉴,趁着年少及早悟道。岂但见花能悟道,天地万物,流水行云无不蕴藏着道机禅理,因此,参禅学佛实非高不可攀之事,灵云三十年方悟道,真该见笑于桃花了。这里所着重阐扬的,仍是“顿悟”之说。黄庭坚看来。灵云三十年的蹉跎,是大可不必的。因为他身上,顿悟之中尚有“渐”的痕迹。诗的末句所揭示的就是纵横自,纯任本然的意境。
●南歌子
黄庭坚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玉人邀我少留行。
无奈一帆烟雨画船轻。
柳叶随歌皱,梨花与泪倾。
别时不似见时情。
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别情,是作者少有的不用典故的作品之一。
上片写行客即将乘舟出发,正与伊人依依话别。
这时正当初夏,窗前槐树绿叶繁茂,室外榴花竞放,红艳似火,耀人双眼,这与室内昏暗的气氛恰好形成强烈对比。室内黯淡的气氛来曲折地反映话别者的心情。
“玉人邀我少留行”,不仅是伊人挽留,行客自己也是迟迟不愿离开。“无奈”两字一转,写出事与愿违,出发时间已到,不能迟留。接着绘出江上烟雨凄迷,轻舟挂帆待发,就这诗情画意的描述中宛转流露两人无限凄楚的别情。
“柳叶”两句,承上片“无奈”而来,由于舟行即,不能少留,而两人情意缠绵,难舍难分。这两句,写临行饯别时伊人蹙眉而歌,泪如雨倾。这里运用比喻,以柳叶喻双眉,梨花喻脸庞。“别时”句又一转,由眼前凄凄惨惨的离别场面回想到当初相见时的欢乐情景,心情更加沉重。
末句宕开,略去登舟以后借酒遣怀的描写,只说半夜酒醒,唯见月色皓洁,江水悠悠,无限离恨,尽不言之中。
这首词黄庭坚词作属别具一格之作。如“柳叶”两句,以柳叶和梨花来比喻伊人的双眉和脸庞,以“皱”眉和“倾”泪刻画伊人伤离的形象,通俗而又贴切。“槐绿”两句,例用对句,做到了对偶工整、色泽鲜艳;槐叶浓绿,榴花火红,“窗暗”、“眼明”用来渲染叶之绿与花之红,“绿”与“红”、“暗”与“明”
色彩与光度上形成两组强烈的对比,对人物形象和环境气氛起着烘托渲染的作用。
●西江月
黄庭坚
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
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山谷贬谪黔州之后。词中以作者戒酒后重又开戒饮酒之事为题材,表达了作者被贬谪后企图借酒浇愁的意念和及时行乐的狂放旷达胸怀。全词感慨世事人生,带有诙谐玩世的情趣,又使人触摸到作者内心的隐痛,读来意味无穷。
开头两句“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破空而来。以议论破题,一扫传统词的绸缪婉转调。这一对仗句浓缩了作者的人生体验,是他阅历过人世沧桑以后产生的深沉感慨,但它又以“歇后”的形式出之,颇有出奇制胜之妙与诙谐玩世之趣。它们分别化用了韩愈的两句诗——韩愈《遣兴》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又《赠郑兵曹》云:“当今贤俊皆周行,君何为乎亦遑遑?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韩愈的两句诗经过他的组织,竟成为一联工整的对偶,足见点化之妙。
“远山横黛蘸秋波”句是指酒席宴上,侑酒歌女的情态。“远山横黛”指眉毛。《西京杂记》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又,汉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见伶玄《赵飞燕外传》。“秋波”则指眼波。此句“蘸”字下得奇巧,它描绘出一幅黛色远山傍水而卧的美景,引起人们对女子眉眼盈盈的联想。“远山”与“秋波”文人的笔下已被用得烂熟,而着一“蘸”字则光彩顿生,境界全出。尽管有宾客、歌女劝酒,但作者因戒酒不饮,而见笑于人,故上片以“不饮旁人笑我”作结。
下片由“不饮”转为“劝饮”,起因为对花伤春。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前句写群花凋零,好似一个病躯瘦弱之人,“等闲”,意谓“无端”,显然这写的是暮春花残之时。后句写春愁撩人,无处排遣,“遮拦”即“排遣”之意。所谓“春愁”不光是指伤春意绪,而有着更深的意蕴,它是作者宦海浮沉、人生坎坷的经历中所积淀下的牢骚抑郁、愁闷不平的总和。所以接下来说:“杯行到手莫留残。”还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吧!这一句也是化用韩愈《赠郑兵曹》中的诗句,而“留残”则又本于庚信六言诗《舞媚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末句“不道月斜人散”,“不道”意为“不思”、“不想”,多用为反辞,犹云“何不思”、“何不想”,此句是说何不思月斜人散后,无复会饮之乐乎。
这首词字面上明白如话,实际上处处巧用成语典故,语言颇多转折,故而深刻地传达出作者内心深处的愁闷抑郁。
●西江月
黄庭坚
月仄金盆堕水,雁回醉墨书空。
君诗秀绝雨园葱,想见衲衣寒拥。
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
莫将社燕笑秋鸿,处处春山翠重。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西江月》词八句,两句一组,分为四组意思。上下片前两句写自己,后两句及惠洪。写自己处前虚后实,写惠洪处前实后虚。每片两意过接处,纯以神行,不著痕迹。山谷为江西诗派始祖,此篇亦是以诗法为词。《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引录其语云:“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
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所谓”不凿空强作,待境而生“,就是有情事,有感受要写,才写。此首虽是和韵词,而有实事,有真情,绝非泛泛应酬之什。写法上虽短篇亦有层次,有曲折。上片由衡阳舟中的自己,转到长沙旅次的惠洪,用以连结的枢纽就是不久前的接席论诗,与此时的便道寄词。下片由南行途中的湘水流域匝月勾留,回溯导致此行的生平政治遭遇,瞻望还要走下去的千里程途。
首句“月仄金盆堕水”语本于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诗:“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又苏轼《铁沟行赠乔太博》诗:“山头落日侧金盆。”仄同侧,金盆山谷词中形容圆月,加以“堕水”二字,切合湘江夜宿舟中所见。次句“雁回醉墨书空”说出了春到衡阳这点意思。衡山有回雁峰,其峰势如雁之回转。
相传雁南下至衡阳而止,遇春而回飞向北。又雁飞时排成“一”字或“人”字,称雁字。首两句成工整对偶,以律诗锻炼之笔,写水天空阔之景,点出眼前时地,而逐客迁流,扁舟迫窄,种种感慨,已暗藏其中。
三四句转入酬答惠洪之意:“君诗秀绝雨园葱,想见衲衣寒拥。”因其词而及其人,因其人而称其诗,说诗兼代说人。作者称道他人之诗之美,常巧设比喻,此处赞惠洪之诗秀绝,如园里青葱,得雨更为鲜绿。惠洪是诗僧,有《石门文字禅》三十卷,大半为诗,其中颇多清隽之篇,作者此处所称,亦非虚誉。
至于园葱之喻,王梵志诗亦云“喻若园中韭,犹如得雨浇”,想同本于俗谚。“想见衲衣寒拥”是说惠洪苦吟时的情状。意似调侃,实见亲切。
“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感慨生平,也是应答惠洪来词“往事回头笑处,此生弹指声中”句意。上句用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事。作者曾供职秘书省,又为史官,京师十年,友朋文酒之乐,亦甚称意,而后一贬黔州,再谪宜州,后者且为黜降官最重的除名编管处分,所去又是南荒之地,前后比照,宜有“梦魂人世”之感。“杨花”句说自己转徙流离,有似柳絮随风飘荡,不由自主。但是作者处逆境已久,能够看得开。他对这次与惠洪的分别,各奔前程,说是“莫将社燕笑秋鸿,处处春山翠重”。燕、鸿皆候鸟,因时迁徙。燕,春社来,秋社去(春社为春分前后,秋社为秋分前后);《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彼此皆如社燕、秋鸿,各去所要去的地方,一例奔忙,莫以彼而笑此。心头诚然沉重,却以轻倩之语出之。“处处春山翠重”句,祝惠洪此行能履佳境,也有自为开解之意。南方草木,当也是美好的,只要心地宽阔,亦何妨处处皆春。
这首词极尽曲折吞吐之能事,巧用典故,表露旷达胸襟。全词有语尽而情未尽之妙。
●南乡子
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黄庭坚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的一首绝笔词。词中对自己一生经历的风雨坎坷,表达了无限深沉的感慨,对功名富贵予以鄙弃,抒发了纵酒颓放、笑傲人世的旷达之情。
词的开头两句就描绘了一组对立的形象:诸将侃侃而谈,议论立功封侯,而自己却悄然独立,和着笛声,倚楼长歌。对比何等鲜明,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的意味。
封建社会中,封侯显贵历来是人生追求的目标,但作者眼中,这一切都只是梦幻一场,所以他此时只一边冷眼旁观,沉醉音乐之中。这一组对比用反差强烈的色调进行描绘,互为反衬,突出了词人耿介孤高的形象。此词借助笛声与歌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悠长深远的意境中,超然之情蕴含于这不言之中,自有一种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吹笛倚楼”用唐赵嘏《长安秋望》诗中的名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正切本词写重九登高远望之意。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一切的是非得失、升沉荣辱,都淹没时光流逝的波涛中。“休休”,算了吧,还有什么可说呢!即使是象宋武帝刘裕彭城戏马台欢宴重阳的盛会,也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一去不复返了。用“戏马台”之典正切重阳宴集之题,而“金络头”,用鲍照《结客少年场行》“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既切戏马台之马,又照应开头说封侯的“诸将”。作受受佛老思想的浸润,人生观中有着消极虚无的一面,随着政治上的连遭打击,这种思想时有流露。这里表现的就是这种思想感情,但更为含蓄深婉。
下片遂转而为开朗达观。词人举杯劝酒:“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一作“酒似今秋胜去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是开怀痛饮,莫辜负这大好秋光和杯中酿。以功名之虚无,对美酒之可爱,本于晋人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语(见《世说新语。仕诞》)。古人咏重九,常由美酒而兼及黄花,作者沿用此法,却又翻出新意。他运用拟人手法,借花自嘲。词人老兴勃发,插花于头,而花却笑他偌大年纪还要簪花自娱。其造语则是脱胎于苏轼的两句诗:“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吉祥寺赏牡丹》)词人热爱生活的不服老精神跃然纸上,他并不因处境的拂逆和年事的增高而消沉,相反觉得秋光和美酒都与去年不殊,表现出开朗豁达的胸襟。
这首词“以诗为词”的创作方法,从遣词造句到意境格调都体现出诗的特点。这首词不借助景物渲染,而直抒胸臆,风格豪放中有峭健。
●品令·茶词
黄庭坚
凤舞团团饼。
恨分破,教孤令。
金渠体静,只轮慢碾,玉尘光莹。
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
味浓香永。
醉乡路,成佳境。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品令》是作者咏茶词的奇作了。
上片写碾茶煮茶。开首写茶之名贵。宋初进贡茶,先制成茶饼,然后以蜡封之,盖上龙凤图案。这种龙凤团茶,皇帝也往往以少许分赐从臣,足见其珍。下二句“分破”即指此。接着描述碾茶,唐宋人品茶,十分讲究,须先将茶饼碾碎成末,方能入水。“金渠”三句无非形容加工之精细,成色之纯净。如此碾成琼粉玉屑,加好水煎之,一时水沸如松涛之声。煎成的茶,清香袭人。不须品饮,先已清神醒酒了。
换头处以“味浓香永”承接前后。正待写茶味之美,作者忽然翻空出奇:“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以如饮醇醪、如对故人来比拟,可见其惬心之极。山谷茶诗中每有这种奇想,如《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云:“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甚至还有登仙之趣哩。
也提到“醉乡”:“三径虽鉏客自稀,醉乡安稳更何之。老翁更把春风碗,灵府清寒要作诗。”怀中之趣,碗中之味,确有可以匹敌的地方。词中用“恰如”二字,明明白白是用以比喻品茶。其妙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这几句话,原本于苏轼《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诗:“我官于南(时苏轼任杭州通判)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胸中似记帮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但作者稍加点染,添上“灯下”、“万里归来对影”等字,意境又深一层,形象也更鲜明。这样,作者就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巧妙地与品茶糅合起来,将口不能言之味,变成人人常有之情。
黄庭坚这首词的佳处,就于把人们当时日常生活中心里虽有而言下所无的感受情趣,表达得十分新鲜具体,巧妙贴切,耐人品味。“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是这首词的出奇制胜之妙笔,尤耐人寻味。
●木兰花令
黄庭坚
当涂解印后一日,郡中置酒,呈郭功甫。
凌歊台上青青麦,姑孰堂前馀翰墨。
暂分一印管江山,稍为诸公分皂白。
江山依旧云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
谁分宾主强惺惺,问取矶头新妇石。
黄庭坚词作鉴赏
崇宁元年六月作者赴太平州(治所今安徽当涂),初九到任,十七日即罢官,一共只做了九天官。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性事件,使他感慨万千,一次宴会上写成了这首词。
词从当涂的名胜古迹写起。凌歊台,“城北黄山之巅,宋孝武大明七年,南游登台,建离宫。”姑孰堂,“州之清和门外,下临姑溪。”(王象之《舆地纪胜》)开头两句概括了当涂的山川风物。缀以“青青麦”三字,不由逗起人“黍离麦秀”的联想。《史记。宋微子世家》写到殷商旧臣“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遂作《麦秀》之诗,诗云:“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青青麦”字面上又是用《庄子。外物》所引的逸《诗》:“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高台离宫,而今麦苗青青,透露出世事沧桑的无限感慨。
姑孰本是当涂县的古名,姑孰溪流贯其中,姑孰堂凌驾溪上,颇得山水之胜。所谓“馀翰墨”,实即感叹昔人已逝,只留下了佳篇名章。这两句寄寓了山谷宦海浮沉的无尽感慨,无论是称雄一世的帝王,还是风流倜傥的词客,都已成历史的陈迹,只有文章翰墨尚能和江山共存,垂之久远。
接下来两句写出知太平州。经过迁谪的动荡磨难,忧患馀生的作者已把做官一事看得十分淡漠,所以他把此事只称为“管江山”、“分皂白”。“管江山”实际是“吏隐”的代称,亦即把做官作为隐居的一种手段,不以公务为念,优游江湖,怡情山林,亦官亦隐。
苏、黄诗文中常用此说。《东坡志林》卷四《临皋闲题》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而所谓“分皂白”亦即“分是非”之意。再加上一个“暂”字,一个“稍”字,更突出了这种淡然超脱的态度。
下片开头两句概括了九日罢官的戏剧性变化,与上两句适成对照,大有物是人非之慨。“江山”承上而来,山川形胜,碧天浮云,着一“空”字,是因为“昨日主人今日客”,本来要“管江山”、“分皂白”的主人,一下子成了“诸公”的客人了!这一句集中揭示了政治生活的反常和荒廖,它运用当句对,一句之中既构成今昨主客的鲜明对比,语气斩截,强调了变化之突兀,其中有感叹、不平、讥讽、自嘲,内涵颇为丰富。最后两句则展现了作者自我解脱的感情变化。
谁要勉强把主客分个一清二白,那就去问江边的“新妇石”吧!“惺惺”,此处意谓清醒、明白,“新妇石”即望夫山,刘禹锡有诗云:“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显然它是千百年来历史的见证,阅尽了人世沧桑,但见人间的升沉荣辱都只如过眼烟云,本无须有是非彼此之分。“谁分宾主”句,看似作者劝大家无分宾主,尽欢一醉,深乃用“万物之化,终归齐一”的老庄哲学来作自我解脱。
这首词旷达超然之中发泄了牢骚不平,最后仍归结为物我齐一,表现出作者力图老庄哲学中寻求解脱的思想倾向。一个“暂”字表现出作者不以进退出处萦怀的超脱。变化的万物本来只是“道”运行中表现出的一种暂时形式,故宜随形任化,淡然自若,不入于心。但一夜突变,毕竟难堪,所以还是不免有牢骚,最后又用齐物论否定牢骚,达于解脱。全词这样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升华为“谁分宾主”的最高境界,表露了作品超脱放达的士人情怀。
●归田乐引
黄庭坚
对景还消瘦。
被箇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
′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厮勾,又是尊前眉峰皱。
是人惊怪,冤我忒撋就。
拚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将一对情侣相恋过程中内心充满着的矛盾和苦闷写得饶有情味。那种“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归田乐引》之一)的矛盾,贯串词的始终,使人深深地感到词中女主人公的可爱与可恼以及男主人公的温存与绝情。
词的上片写男主人公被那个善于调风弄月的“诈妮子”捉弄得魂牵梦萦。“对景还消瘦”三句,是写他形容憔悴、腰围瘦损的原因。“对景”就是“对影”。这句话起得很突兀,好象才发现自己的清影还是那么消瘦,原来是被那人儿捉弄的结果。“箇人”意即“那人”,是宋、元之间的俗语。“调戏”是“捉弄”、“调侃”的意思。“我也心儿有”,上应“箇人”,言越遭调戏,心里越有她。“忆我又唤我”三句,是进一步描写那个“诈妮子”对他的“调戏”。她的言行常常是出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忆”是平日的思念,“唤”是叫喊着名字,这是极言其眷恋之切,思慕之诚;可见着的时候,却又是那样的嗔怪我。这里“天甚教人怎生受”的“甚”,是“真正”的意思,也是宋、元时的俗语。“生受”这里同“消受”,“怎生受”意即怎么受得了。
下片深入写“诈妮子”和男主人公的爱情纠葛。
“看承幸厮勾”二句,写他们本来是那样的亲昵,忽然又是那样的厌憎“厮勾”和皱眉,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他们之间。“看承”有“特别看待”的意思,“幸”作“本”或“正”讲,“厮勾”意为“亲昵”。吴昌龄《西游记》剧九:“他想我,须臾害,我因他,厮勾死”,就是“亲昵”的意思。“是人惊怪”二句,是从旁人眼中看“诈妮子”和男主人公之间的微妙关系,是写他们之间的矛盾的发展。“是人”是“人人”“个个”的意思,犹“是处”“是事”“是物”释作“处处”“事事”“物物”一样。“撋就”有“迁就”“温存”之意,也是词曲中常用的方言。一般人的眼里,个个都怪他太温存了,太迁就了,而“诈妮子”看来,却依旧责怪他太薄幸了,太无情了,这就把矛盾推向一个新的高潮。“拚了又舍了”三句,写男主人公内外交迫下,不得不横下心来和她决绝。但相逢一笑,又和好如初。
这首词通过饶有情味的描写,把一个活泼泼的“诈妮子”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他们的行动上越是荒诞,他们的内心越是纯朴;他们表面上越是矛盾,爱情越是真诚。人们从以俚言俗语尽情刻画的这一对儿的爱情喜剧中,心有所会,止不转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又从欢快的笑声中,看到有情人将终成眷属。不仅得到感情上的满足,而且得到艺术上的享受。
●千秋岁
黄庭坚
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始追和其《千秋岁》词。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
飞骑轧,鸣珂碎。
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
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
醉卧藤阴盖。
人已去,词空。
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
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黄庭坚词作鉴赏
据词的序文,可知这首词作于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当时英庭坚被贬宜州,经过衡阳,秦观的好友、衡州知州孔毅甫处,见到了秦观的遗作《千秋岁》词。这首词追和《千秋岁》词,为悼念故人之作。
词的上片写朝为官时的欢乐。开头两句从退朝以后说起:“飞骑轧,鸣珂碎”,写出了他们退朝以后联骑奔弛的快意情状。“齐歌”两句写他们公余之暇的征歌逐舞,有动听的歌声,有婀娜的舞姿。他写这些,主要是表现他们得意时期的深契豪情。“严鼓断”两句里,可以想象得到,他们酒酣耳热之际,会纵谈国家大事,会谈诗论文,如果有他们的老师苏东坡座的话,气氛会更加活跃,一定是庄谐杂出,议论风起。可惜政治风云的突然变化,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绍圣元年(1094),章执政,元祐党人都被贬官,他和秦惇等人观连遭贬谪,不复相见。
词的下片写他对秦观的沉痛悼念。“洒泪谁能会”表明自己的哀苦心情没有人能够领会,其实他的哀苦心情是不难领会的,他是悼念秦观,实际上也是自悲自悼。秦观已死,坟有宿草,而他仍奔赴贬所途中,岂能久生!他追和秦词的次年亦即崇宁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果然死宜州。“醉卧藤阴盖”,用的是秦观《好事近》词中的句子。由秦观的词,想到了秦观的死,他感叹“人已去”而“词空”,言外之意是对秦观之死,表示痛惜。“兔园”两句里,更强烈地表露出他的痛惜心情。“高宴”之所以“悄”,“英游”之所以“改”,是因为秦观已不人间。他赞赏秦观的学识与才华。秦观之死,对他来说,是失去了一位交谊深厚的朋友,秦观死的时候才五十一岁,是无情的政治风波吞没了他的生命。“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秦观的死,使他感慨百端。这是全词的警句,集中地表现出他的沉痛情绪。
这首追和秦观的《千秋岁》词,是非常老成的作品。感情深沉郁勃,上片的欢乐,与下片的悲愤,形成强烈的对比,反映出政治局面的重大变化,从中抒发出悼念故人的深情,同时也表露出自己的身世之感,切身之痛。“波涛万顷珠沉海”和秦词末句“落红万点愁如海”相比,不相伯仲,比起孔毅甫和词末句“仙山杳杳空云海”,却又要劲健、形象得多。
●瑞鹤仙
黄庭坚
环滁皆山也。
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
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
翁之乐也。
得之心、寓之酒也。
更野芳佳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
游也。山肴野蔌,酒洌泉香,沸筹霾。
太守醉也。
喧哗众宾欢也。
况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
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词用独木桥体,隐括欧阳修散文名作《醉翁亭记》,同字协韵,唱叹有情,尽得原作之神韵。“环滁皆山也。”起句全用《醉翁亭记》首句原文。滁即滁州(今安徽滁县),欧阳修曾任滁州知州。
起笔写出环滁皆山之空间境界,颇有一份大自然怀抱之中的慰藉感,从而覆盖全篇,定下基调。下一个“也”字,已露唱叹之情。“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用原作“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之句意。词句更省净,直指环山中之琅琊。蔚然,草木茂盛的样子。更言深秀,倍加令人神往。“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三句,以便装句法,移植原作中“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下泉上者,醉翁亭也”等句的句意直点出意境核心之所,而语句更加省净。“翁之乐也。”此一句拖笔,变上文之描写而为抒情,词情遂愈发曳生姿。这句是词人统摄原意而自铸新辞,笔力之巨,显然可见。接下来“得之心、寓之酒也。”二句概括原作中“醉翁之意不酒,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翁之意不酒”原作文眼之句,而山谷却宁舍此不用,可谓独具慧眼。境由心生,故谓之得。酒为外缘,故谓之寓。此句较“醉翁之意不酒”,更为内向,更为深刻。“更野芳佳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此三句,囊括原作“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一节,于朝暮一节仅以日出二字点出,其余略去,而着力写四季。这是因为写四季尤可开拓意境之时间深度,从而与上文环滁皆山的空间广度相副,境界遂愈感阔大遥深,此类笔法,深得造境之理。只言景无穷,而乐无穷实已寓于其中,这又深得融情之法。词人运思之自由灵活由此可见一斑。
过片,将原文“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躬腰的样子,指老人)、提携(须提携而行者,指小儿),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一节,尽行打并“游也”这两字短韵的一声唱叹之中,笔墨精炼绝伦。下边着力写太守与众宾客之游乐。“山肴野蔌,酒冽泉香,沸筹霾。”筹,是用来行酒令、饮酒计数的签子。此三句,移植原作中“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投壶)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的意境、句意泉香酒洌,系泉洌酒香,倒装为的是增强语感之美。山肴泉酒之饮食,及此处略写的非丝非竹之音乐,正是野趣、自然之趣的体现。极写此趣,实透露出作者愤世之情。众人之乐以至于沸,又正是众人与太守同一情趣之证明。“沸”字添得有力,足见词人文思之奇。人心既与自然相合,人际情趣亦复相投,所以“太守醉也。喧哗众宾欢也。”太守遭贬谪别有伤心怀抱,故返归自然容易沉醉。众人无此怀抱,故欢然而已。一醉一欢,下字自有轻重。此二句移植原作中“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几句句意。下边,“况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三句,揉合“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及“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太守游宴,不用乐工歌妓弹唱侑酒,因有酿泉潺潺水声助兴。其所乐者何?众人不知,但太守实以与民共乐为乐。“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结句亦隐括原文结语:“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醉翁亭记》以雍容而平易之文情,表现了超越而深沉的哲思,即天人合一、与民同乐的乐观精神。
此词隐括原文,尽得文之精神,故全篇处处能表现乐于自然、乐于同乐之情景。尤其上片云“翁之乐也。得之心、寓之酒也”,下片云“太守醉也”,又云“太守乐其乐也”,反复暗示寄意所,处处都能于隐括之中不失其精神。
●望江东
黄庭坚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
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拦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
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以纯真朴实的笔调抒写相思之情。全词以一种相思者的口气说来,由不能相会说起,至遥望,至梦忆,至对灯秉笔,终至传书无由。通过一段连贯的类似独白的叙述,用“望”、“梦”、“写书”等几个发人想象的细节,把一个陷入情网者的复杂心理和痴顽情态,表现得曲折尽致。
首句开门见山,交待出“江水”、“烟树”等重重阻隔,展现一片迷蒙浩渺的艺术境界中,反映出主人公对远方亲人的怀念。她极目瞭望,茫无所见:“江水”、“烟树”、“江东路”等客观自然意象,揭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隔”字把遥望一片浩渺江水、迷蒙远树时的失望惆怅的心境呈现出来。“望不见江东路”是这种惆怅情思的继续。接着,作者把特定的强烈的感情深化,把满腔的幽怨化为深沉的情思:“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拦住。”梦,梦是遂愿的手段。现实生活中无从获得的东西,就企望梦中得到。“思量”,是主人公遥望中沉思获得了顿悟:“只有梦来去”,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雾霭迷蒙的客观美的衬托下,这种仿佛、模糊的潜意识,渴望离别重逢,只有梦中才能自由地来去:“更不怕江拦住”,从“江水西头隔烟树”到“不怕江拦住”是一个回合,似乎可以冲破时空,跨越浩浩的大江,实现自己的愿望,飞到思念中的亲人身边。但这个“梦”还没有做,只是“思量”,即打算着做。
词的上片,写相思者想见对方而又不得见,望不见,只好梦中相会的情景。而下片通过灯前写信的细节,进一步细腻精微地表达主人公感情的发展。梦中相会终是空虚的,她要谋求实的交流与联系。“灯前写了书无数”,以倾诉对远方亲人的怀念深情,但“算没个、人传与”的一念中,又使她陷入失望的深渊。“直饶寻得雁分付”,“直饶”,宋代语言中,有“纵使”的意思。词中的主人公想到所写的信无人传递,一转念间,鸿雁传书又燃烧起她的希望,“分付”即交付,要把灯下深情的书信交与飞雁;然而又一想,纵然“寻得”传书的飞雁,“又还是秋将暮”,雁要南飞了,因此连托雁传书的愿望也难达到。由此可知,她写的信是要传送到北方去。灯下写信这一感情细腻的刻划,把女主人公的直觉、情绪、思想、梦境、幻境等全部精神活动,“写了书”又“没人传”,“寻得雁”又“秋将暮”那回环曲折的描摹过程中用“算”、“直饶、还是”等表现心声的口语化语言,把一个至情女子的婉曲心理刻画得细致感人,魅力无穷。
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指出,“山谷此词,堪称佳作”。它“笔力奇横无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置,故佳”。此说不无道理。细读全词,黄明朗率真、情真意切,确乎具有民间词的意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全词淡雅中见清新,朴素中见真情,通过多种意境淋漓尽致地抒写了离情。
●诉衷情
黄庭坚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
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
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
黄庭坚词作鉴赏
此词分四层描写江南春景:写桃柳为第一层,写天气为第二层,写山水为第三层,末三句为第四层。整首词以沉着有力的语言,情景交融、步步勾勒地展开描写,以轻快的笔调写出了江南春天的秀丽风光,清新俊美,富有生活情趣。
词的开头一句就把最足以作为春天表征的桃花盛开,柳条垂拂这两种典型景物描写出来。第二句“春色满江南”,用个“满”字似乎表明不必再写其他景物了,其实这是承上启下,着意于过渡。一切景物都是相互关联着的,美景还要有良辰衬托。如果碰到风雨如晦的天气,即使是盛开的桃花,扶疏的柳条,看起来也会令人黯然魂销。所以接下去转向对天气的描写:“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这里边包括四种意思:宿雨初晴,惠风和畅,烟霭澹淡,着人如酒的天气。这样的天气,使人心旷神怡,正可以游目骋怀,饱览自然风光。
下片前三句“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连贯而下,以浓重的色彩,绘出了江南山水的春容。“泼”字,“挼”字用得很有魄力,非崇尚纤巧者所能办。
色彩浓丽的山和水,正承上阕“雨晴风暖烟淡”句而来,只有新雨之后,和风之中,天宇澄澈,万木争荣,才能为山水增辉。“泼黛”、“挼蓝”二句不仅画出了山色、水色,也反映了万物春天里的勃勃生机。写到这里为止,已经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色彩明丽的江南春景画面。“良辰美景”都有了,但似乎还缺少点什么,抬头望处,看到了“歌楼酒旆”。楼外的酒旗迎风飘动,足以惹人神飞。“故故招人”,生动地写出了词人的心理状态。“故故”这里是故意、特意之义,酒旗当然谈不上故意招人,只是因为词人想喝酒,才产生这种感觉。这一句是移情手法的巧妙运用。酒兴发作了,而阮囊已空,回去吧,却又败兴,所以只好“权典青衫”。这一句是化用杜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之二)诗意,集中体现了词人的性格、情趣。
黄庭坚这首小令,短短的四十四个字,江南春景层层叙写,逐步展现。桃柳、天气、山水、“歌楼酒旆”到结语,层层勾勒,上下呼应,脉理分明,语言沉着有力,意境风神曳,情景兼备,堪称佳作。
●诉衷情
黄庭坚
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
金鳞正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黄庭坚词作鉴赏
这首词构思用意上搬用了唐代船子和尚的偈语,借此表白自己当时遭贬后的心胸抱负。
词前小序所说金华道人,即唐代词人张志和,东阳金华人。曾写过五首《渔父》词,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阕最有名。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黄庭坚自黔州贬所移戎州(治所今四川宜宾),赋闲之日,登高揽胜,目尽青天,感怀今古,不禁向往独钓江天,泛迹五湖的自由生活而与张志和心神遥接。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这是幅寒江独钩图,一碧万顷,波花粼粼,有孤舟蓑笠翁,浮游其上,置身天地之间,垂钓于重渊深处,钩入水动,波纹四起,环环相随。这样空灵洒脱的境界令人逸怀浩气。“金鳞”二句写垂钓之兴:鱼翔深底,沉沦不起,为取水下金鳞,渔翁不惜垂丝千尺。此时此刻,渔父专注一念,神智空明,似乎正感受到水下之鱼盘旋于钓钩左右的情态。“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这一虚设之笔描绘了渔翁闭目凝神,心与鱼游的垂钩之乐,这种快乐中,渔父举目江天山水,忽然得道忘鱼。末三句皴染出一幅空灵澄澈的江渔归晚图:“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透射出一种置身江天、脱落尘滓的逍遥追求,突出渔父这样一种澄静澹远的境界里,任漂泊而不问其所至,也正是自张志和至黄庭坚所立志以求的最高境界。
这首词中,作者借用船子和尚的《拨棹歌》,将张志和那种志不鱼、逍遥自由的渔父家风,又升华为一种摆脱世网,顿悟入圣的精神境界。题序“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表明了写作的真正动机,乃于表白自己面对江山胜景,幡然悔悟的解脱心理,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自由幻想,只是更说明现实对他的真实束缚。这首词取景设境上具有象征色彩,用意于形象后面的暗示。特别是最后“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三句,直以诗家之化境写禅宗之悟境,用自然超妙之景象征自己觉悟解脱,由凡入圣的心志襟怀。
晁端礼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晁端礼(1046-1113)字次膺,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熙宁六年(1073)进士,任单州城武主簿,瀛州防御推官,历知洺州平恩县、大名府莘县。徽宗时为大晟府协律。政和三年卒,年六十八。有词集《闲斋琴趣外篇》六卷。《全宋词补辑》另从《诗渊》辑得一首。王灼谓其词“源流从柳氏来”,“有佳句”,“病于无韵”(《碧鸡漫志》卷二)。
●水龙吟·咏月
晁端礼
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
九衢雪少,千门月淡,元宵灯近。
香散梅梢,冻消池面,一番春信。
记南楼醉里,西城宴阕,都不管、人春困。
屈指流年未几,早人惊、潘郎双鬓。
当时体态,如今情绪,多应瘦损。
马上墙头,纵教瞥见,也难相认。
凭阑干,但有盈盈泪眼,把罗襟揾.
晁端礼词作鉴赏
起首二句先把词人可悲的身世揭示出来。“京洛风尘”,语本晋人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之一:“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此处盖喻词人汴京官场上的落拓不遇。“病酒”,谓饮酒过量而身体不适。词人由于政治上不得意,常以酒浇愁。可是酒饮多了,反而沉醉如病。官场失意,酒病缠身,境况可谓惨矣,复着以“无人问”三字,其羁旅漂零之苦,尤为难堪。
此词开门见山,句句写实,与一般长调大异其趣。接下来,词人的视线从住处的窗口向外探视,无边夜色,尽入毫端,化实为虚一下子,词境变得空灵了。词人写道:九衢上的残雪斑斑驳驳,天空中的朦胧淡月照进千门万户。词人这清净、洁白的世界里,胸襟自然为之一畅。接着夜风送来梅花的清香,池塘表面上的薄冰已经融解。这些景物上都被词人抹上了一层感情色彩,仿佛是他的心灵附着这些景物上,他那因酒而病的身躯与心灵自然景色的陶冶中,渐渐轻松了,开朗了。此刻,他不仅想到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即将来临,不仅感受到春天的信息已经来到,而且他的思绪也回复到往年醉酒听歌的快乐生涯。“南楼”,指冶游之地:“西城”指汴京西郑门外金明池和琼林苑,都是北宋时游览胜地。这里以对仗的句式强调当年的豪情胜概。特别是“都不管、人春困”一句,以口语出之,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更见其豪情万丈。
过片又写目前衰颜,从上片歇拍的豪情收回来,与起首二句遥相映射。“潘郎双鬓”,谓两鬓已生白发,语本潘岳《秋兴赋》:“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屈指”二字是起点,点明词人是算计,以下都是写算计中的思维活动。词人不仅惊觉自己早生华发,而且联想到对方如今愁苦的情绪,于是深感她的形容应该已经消瘦。“多应”二字,表明这是想象和狡滑,而一往深情,皆寓其中。以下三句,是这种感情的延伸。“马上墙头”,语本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至此,方正面点出词人昔日曾与一位女子邂逅。但无情的岁月凋谢了彼此的容颜,即使相逢恐亦不敢相认,言之不胜伤感。款款深情娓娓道来,情韵悠然相生,笔锋收纵自如。
结尾三句,设想对方凭阑凝望,罗襟揾泪。此处全用情语作结,却收到余味无穷的艺术效果。运用移情手法,词人晁词把仕途的失意、人生的感慨化作盈盈泪水,风格纤弱。揾者,拭也。
此词以精湛的结构、声韵和语言,抒发了作者仕途上和爱情上的挫折所带来的失意与苦闷,寄托了深沉的身世感慨。全词情景交融,对仗工整,色泽浓淡相宜,结构疏密相间,一气呵成,读来令人一咏三叹,堪称绝妙好词。此词无论词的结构、声韵、用字设色等方面都显示了作者的当行本色,将其人生不得意的感慨抒发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
●绿头鸭·咏月
晁端礼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
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
莹无尘、素娥澹伫;静可数、丹桂参差。
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
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
瑶台冷,栏干凭暖,欲下迟迟。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
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
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
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
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
晁端礼词作鉴赏
此词写中秋月景而兼怀人。词中以清婉和雅的语言,对中秋月景和怀人情思作了细腻传神的描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对本词给予高度评价:“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然其后又岂无佳词?如晁次膺(端礼字)《鸭头绿》一词殊清婉,但樽俎间歌喉,以其篇长惮唱,故湮没无闻矣。”开头两句“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一笔放开,为下边的铺叙,开拓了广阔的领域。晚云收尽,淡淡的天空里出现了一片琉璃般的色彩,这就预示着皎洁无伦的月亮将要升起,此下的一切景和情都从这里生发出来。接着“烂银盘”句写海底涌出了月轮,放出了无边无际的光辉,使人们胸襟开朗,不觉得注视着天空里的玉盘转动。“莹无尘、素娥澹伫;静可数、丹桂参差。”写嫦娥素装伫立,丹桂参差可见,把神话变成了具体的美丽形象。“莹无尘”、“静可数”和上边所说的“晚云收”、“千里澄辉”的脉理暗通。到这里,月光和月中景已经写得很丰满。中秋是露水初降,已凉天气未寒时,是四季中最宜人的节候,美景良辰,使人留连。“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化用了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和韦应物“流萤度高阁”的名句,写出了久坐之中、月光之下所看到的两种景物,这是一片幽寂之中的动景,两种动景显得深夜更加静谧。“瑶台冷,栏干凭暖,欲下迟迟。”中的“栏干凭暖”表明,赏月人先是坐着的,而且坐得很久;后来是凭栏而立的,立的时间也很长,以致把阑干凭暖,从而委婉地表现出词人不是单单地留恋月光,而是对月怀人。结语明说词人的怀人情意,曰“欲下迟迟”。
过片“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这两句,上承“欲下迟迟”,下启对情思的描写。过片接得自然妥贴,浑然无迹,深得宛转情致。下边主要从对方写起。遥想对方此夜里“最关情”的当是“漏声正永”,“暗断肠”的应为“花影偷移”。随着漏声相接、花影移动,时间悄悄地消逝,而两人的相会仍遥遥无期,故而有“暗断肠”之语。料想明天夜月,清光也未必会减弱多少,只是明天夜里是阴是晴,谁能预料得到呢?两人之所以共同留恋今宵清景,是因为今年一别之后,只能待明年再见了。这是接写对方的此夜情,自己怀念对方的情思,不从自己方面写出,而偏从对方那里写出,对方的此夜情,也正是自己的此夜情;写对方也是写自己,心心相印,虽悬隔两地而情思若一,越写越深婉,越写越显出两人音尘别后的深情。上片“露坐久”,“栏干凭暖”的深刻含意,通过对对方此夜情的两层描写揭示出来。歇拍三句“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结得雍容和婉,有不尽之情,而无衰飒之感。这首词的结句东坡的《水调歌头》结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从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句化来。但苏词劲健,本词和婉,艺术风格不同。
这首长调词操纵自如,气脉贯串,不蔓不枝,徘徊宛转,十分出色。其佳处于起得好,过得巧,而结得奇。正如沈义父评说长调慢词时,所说的,“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乐府描述》),这首词的末句堪称“一好出场”,显露了全词的和婉之妙。
李元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元膺」东平(今属山东)人,南京教官。生平未详。绍圣间,李孝美作《墨谱法式》,元膺为序。又蔡京翰苑,因赐宴西池,失足落水,几至沉溺,元膺闻之笑曰:“蔡元长都湿了肚里文章。”京闻之怒,卒不得召用。据此,元膺当为哲宗、徽宗时人。
近人赵万里辑有《李元膺词》一卷,凡九首。
●洞仙歌
李元膺
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予作《洞仙歌》,使探春者歌之,无后时之悔。
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
杨柳于人便青眼。
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
一年春好处,不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
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
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李元膺词作鉴赏
本篇小序表明词首是意提醒人们及早探春,无遗后时之悔。然而,词有所本,唐杨巨源《城东早春》云:“诗家清景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旧意新调,此词自有可喜之处。
上片分写梅与柳这两种典型的早春物候。隆冬过尽,梅发柳继,词人巧妙地把这季节的消息具体化一个有池塘的宅院里。当雪云刚刚散尽,才放晓晴,杨柳便绽了新芽。柳叶初生,形如媚眼,故云:“杨柳于人便青眼”。人们喜悦时正目而视,眼多青处,故曰“青眼”。这两个字状物写情,活用拟人手法,意趣无穷。与柳色“相映远”的,是梅花。“一点梅心”,与前面柳眼的拟人对应,写出梅柳间的关系。
盖柳系新生,梅将告退,所以它不象柳色那样一味地喜悦,而约略有些哀愁,“约略颦轻笑浅”。而这一丝化微笑中几乎看不见的哀愁,又给梅添了无限风韵,故云“更风流多处”梅不柳。
“一年春好处”句,即用韩愈诗句“最是一年春好处”意,挽合上片,又开下意:“至莺花烂熳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小艳疏(淡)香”上承柳眼梅心而来,“浓芳”二字则下启“百紫千红”。清明时候,繁花似锦,百紫千红,游众如云。“花正乱”的“乱”字,表其热闹过火,反使人感到“无复新意”,它较之“烂熳”一词更为别致,而稍有贬意。
因为这种极盛局面,实是一种衰微的征兆,故道“已失了春风一半”。这春意阑珊之际,特别使人感到韶光之宝贵。所以,词人篇终申明词旨:“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这里不仅是劝人探春及早,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盖春寒料峭,虽不如春暖花开为人喜爱,但更宜杯酒,而一旦饮得上了脸,也就寒意尽去了。
●茶瓶儿
李元膺
去年相逢深院宇,海棠下、曾歌《金缕》。
歌罢花如雨。
翠罗衫上,点点红无数。
今岁重寻携手处,空物是人非春暮。
回首青门路。
乱红飞絮,相逐东风去。
李元膺词作鉴赏
这首词讲了一个类似于“人面桃花”的故事。虽为悼亡词,但含蓄不露,不加点破,更见风致。
词的上片写去年此时,深幽清寂的庭院中,词人遇到了一位女子。正值春深似海,海棠花开,姿影绰约。那位女子花下,浅吟低唱,其风韵体态,与海棠花融为一体,艳丽非凡。《金缕衣》,当时流行的一支曲子。
上片意境静中见动,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娴静妩媚而善歌的女性形象。
下片写今日此时重寻去年踪迹,同是那庭院深处,海棠花下,飞花片片,然而那位脉脉含情,风姿飘逸的佳人却已“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携手处”即是去年相会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美妙的春光只能使词人感到无限怅惘。
接下来,词人将笔轻轻宕开,去写眼前景物。回看通向都城的大道,红英乱落,飞絮满天,象是要追逐着骀荡的东风远去。这些景物,都大可寻味。落红之飘零,杨花之飞舞,历来都是诗人歌咏的对象。而且,那“乱红飞絮”,也令人联想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连同那梦一般温馨的回忆,都随着春光远去了。
这里词人以写景代替了抒情,而情景中,词意含蓄深蕴耐人深味。关于这首词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冷斋夜话》说:李元膺丧妻,作《茶瓶儿》词,寻亦卒。盖谓词人虚构了一个传奇般的“人面桃花”式的故事,寄寓了对亡妻的悼念与人去楼空的哀怨。这类传奇虽未必确有其事,但词人真挚深婉之情却是词中真味。
朱服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服(1048-?)字行中,乌程(今浙江湖州)人。熙宁进士。以淮南节度推官充修撰、经议局检讨。元丰中,擢监察御史里行,历国子司业、起居舍人,以直龙图阁知润州,徙泉、婺、宁、庐、寿五州。绍圣初,召为中书舍人,官至礼部侍郎。徽宗时,贬海州团练副使,蕲州安置,改兴国军,卒。《宋史》有传。词存《渔家傲》一首,见《泊宅篇》卷一。
●渔家傲
朱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恋树湿花飞不起。
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
金龟解尽留无计。
寄语东城沽酒市。
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朱服词作鉴赏
这首词风格俊丽,是作者的得意之作。原题为“春洞”。
开头两句“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写暮春时节,好风吹,细雨润,满城杨柳,郁郁葱葱,万家屋舍,掩映杨柳的青烟绿雾之中。正是“绿暗红稀”,春天快要悄然归去了。次三句:“恋树湿花飞不起,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借湿花恋树寄寓人的恋春之情。“恋树湿花飞不起”是个俊美的佳句。“湿花”应上“小雨”,启下“飞不起”。“恋”字用拟人法,赋落花以深情。花尚不忍辞树而留恋芳时,人的心情更可想而知了。春天将去的时候,落花有离树之愁,人也有惜春之愁,这“愁无比”三字,尽言二愁。如此深愁,既难排遣,故而词人将它连同春天一道付与了东流的逝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感叹春来春去,虽然是自然界的常态,然而美人有迟暮之思,志士有未遇之感,这九十日的春光,也极短暂,说去也就要去的,即使解尽金龟换酒相留,也是留她不住的。词句中的金龟指所佩的玩饰,唐代诗人贺知章,曾经解过金龟换酒以酬李白,成为往昔文坛上的佳话。作者借用这个典故,表明极意把酒留春。“寄语东城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虽然留她不住,也要借酒浇愁,拚上一醉,以换取暂时的欢乐。“寄语”一句,谓向酒肆索酒。结句“而今乐事他年泪”,一语两意,乐中兴感。
这首词袭用传统作词法:上片写景,下片写情。结句“而今乐事他年泪”,一意化两,示遣愁不尽,无限感伤。作者亦自以“而今”句为得意之笔。
刘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弇(1048-1102)字伟明,号云龙,安福(今属江西)人。元丰进士。知嘉州峨眉县,改太学博士。
元符中,进南郊大礼赋,除秘书省正字。徽宗时,改著作佐郎、实录检讨官。崇宁元年卒,年五十五。《宋史》有传。著有《龙云集》三十二卷,词有《彊村丛书》本《云龙先生乐府》一卷。
●清平乐
刘弇
东风依旧,著意隋堤柳。
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刘弇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京任职期间为感爱妾之逝而作,为悼亡词。
全词以感情为纽带,把旧时与今时的情景绾合一起,对爱妾寄予了深挚的悼念。
起首二句写春风轻拂垂柳,语言很通俗,意思也很简单,但却层折多变,富于婉约特色。句中的隋堤,指汴河一带的河堤。相传隋炀帝时开运河,自洛阳至扬州,沿堤广植杨柳。初春时节,和煦的东风轻拂隋堤上的杨柳,给人以亲切温柔之感。而“著意”二字,更把东风拟人化。言外之意仿佛是说,自然界的东风对杨柳尚如此多情,而现实生活中的词人却如此孤单,再也得不到亲人的怜爱。词中写的是物态,蕴含的乃是人情。这里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依旧”二字,也就是说去年今日,正是东风骀荡、杨柳婀娜的时节,他和爱妾曾一起欣赏这美好的春光。可是今日重来,东风依旧,人事全非,怎不让人心伤。第三句蝉联首二句。东风对杨柳的“著意”,主要体现一个“搓”字上。此字以俗为雅,说东风轻拂杨柳,给人以轻轻搓揉、抚摩之感。东风搓揉之下,柳枝上遂呈现出“鹅儿黄”的颜色。鹅儿黄,指柳色的嫩黄。杨柳初绽的嫩叶,宛如雏鹅的羽绒,而这惹人喜爱的颜色,竟是东风搓出来的,真是奇绝之笔。“天气清明时候”总括前文,写景中蕴含一股淡淡的哀愁。
过片对仗工整,词意对比鲜明。“去年紫陌青门”,与上片“东风依旧”相映射,是回忆从前郊外与爱姬共同游赏之乐。紫陌,指京城的道路,如唐人贾至《早朝大明宫》诗云:“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青门,汉时长安灞城门之别名,此处借指汴京城门。“雨魄云魂”,语本宋玉《高唐赋》:“妾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以之形容爱妾死亡之后,魂魄飘荡,有如朝云暮雨,非常恰切。词笔至此,悼念爱妾的主题便趋于明朗化。结尾二句,悲哀的抒发,至于极点。
“断送一生憔悴”,意即逗引得词人一生憔悴。是春风多情地抚弄杨柳,是清明时候的恼人天气,是爱妾业已消逝的雨魄云魂是这许多撩人愁绪的往事,触目惊心的现实,逗引得他黯然神伤而导致一生憔悴。尤其黄昏时刻,烟霭迷茫,景色惨淡,“能消几个黄昏”失去爱妾的词人看来,仿佛来到一个催人泪下的境界。明人沈际飞评曰:“‘能消几个黄昏’,恒语之有情者。‘能’字更吃紧。”(《草堂诗余正集》卷一)确实,著一“能”字,则加强了感情的深度,更富于感染力量。
这首词虽悼爱妾,非念正室,但其中沉痛哀伤之情,似不下于东坡的悼妻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如近人俞陛云所评,“抚今追昔,人之常情。此词结末二句,何沉痛乃尔!”(《宋词选释》)。
时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时彦(?-1107)字邦美,开封(今属河南)人。元丰二年(1079)进士第一,历任颍昌判官、秘书省正字,累除集贤校理。绍圣中,迁右司员外郎,提点河东刑狱。徽宗立,拜吏部侍郎、开封尹,官至吏部尚书。大观元年卒。《宋史》有传。《全宋词》录其词一首。
●青门饮·寄宠人
时彦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了。
一杯未尽,离怀多少。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
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
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时彦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远役怀人之作。词的上片纯写境界,描绘作者旅途所历北国风光,下片展示回忆,突出离别一幕,着力刻绘伊人形象。
本词上片开始几句,作者将亲身经历的边地旅途情景,用概括而简炼的字句再现出来。“胡马”两句,写风雪交加,呼啸的北风声中,夹杂着胡马的长嘶,真是“胡马依北风”,使人意识到这里已离边境不远。抬头而望,“汉旗”,也即宋朝的大旗,却正随着纷飞的雪花翻舞,车马就风雪之中行进。“彤云”两句,写气候变化多端。正行进间,风雪逐渐停息,西天晚霞似火,夕阳即将西沉。“一竿残照”,是形容残日离地平线很近。借着夕阳余晕,只见一片广阔荒寒的景象,老树枯枝纵横,山峦错杂堆叠;行行重行行,暮色沉沉,唯有近处的平沙衰草,尚可辨认。
“星斗”以下,写投宿以后夜间情景。从凝望室外星斗横斜的夜空,到听任室内灯芯延烧聚结似花,还有鸭形熏炉不断散放香雾,烛泪滴凝成冰,都是用来衬托出长夜漫漫,作者沉浸思念之中,整宵难以入睡的相思之情。
下片用生活化的语言和委婉曲折的笔触勾勒出那位“宠人”的形象。离情别意,本来是词中经常出现的内容,而且以直接描写为多,作者却另辟蹊径,以“宠人”的各种表情和动态来反映或曲折地表达不忍分离的心情。
“长记”三句,写别离前夕,她浅施粉黛、装束淡雅,饯别宴上想借酒浇愁,却是稍饮即醉。“醉里”三句,写醉后神情,由秋波频盼而终于入梦,然而这却只能增添醒后惜别的烦恼,真可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了。这里刻画因伤离而出现的姿态神情,都是运用白描和口语,显得宛转生动,而人物内心活动却从中曲曲道出。
结尾四句,是作者继续回想别时难舍难分的情况,其中最牵惹他的情思,就是她上前附耳小语的神态。这里不用一般篇末别后思念的写法,而以对方望归的迫切心理和重逢之时的喜悦心情作为结束。耳语的内容是问他何时能跃马归来,是关心和期待,从而使想见对方迎接时愉悦的笑容,于是作者进一层展开一幅重逢之时的欢乐场面,并以充满着期待和喜悦的心情总收全篇。
这首词写境悲凉,抒情深挚,语言疏密相间,密处凝炼生动,疏处形象真切。词中写景写事笔墨甚多,直接言情之处甚少。作者将抒情融入叙写景事之中,以细腻深婉的情思深深地感染读者。
秦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太虚,别号邗沟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少有才名,研习经史,喜读兵书。熙宁十年(1077),往谒苏轼于徐州,次年作《黄楼赋》,苏轼以为“有屈、宋姿”。元丰八年进士及第,授定海主簿,调蔡州教授。元祐三年(1088),应制科,进策论,除宣教郎、太学博士,校正秘书省书籍。六年,迁秘书省正字。预修《神宗实录》。时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亦京师,观与同游苏轼之门,人称“苏门四学士”。绍圣元年(094),坐元祐党籍,出为杭州通判,再贬监处州(今浙江丽水)酒税。三年又因写佛书削秩徙郴州(今属湖南)。明年,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元符元年(1098)再贬雷州(今广东海康)。徽宗即位,复宣德郎,允北归,途中卒于藤州(今广西藤县),年五十二。《宋史》、《东都事略》有传。存《淮海集》四十卷,另有《淮海词》单刻本。其诗、词、文皆工,而以词著称。词属婉约派,内容多写男女情爱,颇多伤感之作。
●浣溪沙
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续钩。
秦观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轻浅的色调、幽渺的意境,描绘一个女子春阴的怀抱里所生发的淡淡哀愁和轻轻寂寞。全词意境怅静悠闲,含蓄有味,令人回味无穷,一咏三叹。
“漠漠轻寒上小楼”起调很轻,恍如风送清歌,悠然而来,让人不知不觉中入境。漠漠者,弥漫、轻淡也。李白《菩萨蛮》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韩愈《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诗云:“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皆其意。轻寒者,薄寒也,有别于严寒和料峭春寒。无边的薄薄春寒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小楼,这是通过居住楼中的人物感受写出来的,故词虽未正面写人,而人宛然兹。时届暮春,冷从何来呢?“晓阴无赖似穷秋。”原来是一大早起来就阴霾不开,所以天气冷得象秋天一般。穷秋者,九月也。南朝鲍照《白歌》云:“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唐人韩偓《惜春》诗亦云:“节过清明却似秋。”词境似之。春阴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郁,因诅咒之曰“无赖”。无赖者,令人讨厌、无可奈何之憎语也。
南朝徐陵《乌栖曲》云:“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以无赖喻节序,亦见于杜甫诗,如《绝句漫兴九首》之一云:“无赖春色到江亭。”此词云景色“无赖”,正是人物心情无聊之反映。“小楼”,“晓阴”,时间地点写景和抒情中自然而然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接下来“淡烟流水画屏幽”一句,则专写室内之景。词人枯坐小楼,畏寒不出,举目四顾,唯见画屏上一幅《淡烟流水图》,迷蒙淡远。楼外天色阴沉,室内光景清幽,于是一股淡淡的春愁很自然地流露出来。
从前片意脉来看,主人公小楼中坐久,不堪寂寞,于是出而眺望外景。过片“自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写望中所见所感,境界略近唐人崔橹《过华清宫》诗所写的”湿云如梦雨如尘“。此处作者以纤细的笔触把不可捉摸的情绪描绘为清幽可感的艺术境界。今人沈祖棼《宋词赏析》分析这两句时,说:”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难以捉摸的事物。……但词人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确如此言,这两句用语奇绝,特别具有一种音乐美、诗意美和画境美。
此词构思精巧,意境优美,犹如一件精致小巧的艺术品。作者善于借助于气氛的渲染和环境的烘托,展现人物复杂、细腻的心灵世界,从而使读者通过环境和心灵的契合,情与景的交融,体味到一种淡淡的忧伤。
●水龙吟
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
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
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珮丁东别后。
怅佳期、参差难又。
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位妇女一整天的相思之情。
上片起首句,写女子登上挨着园林横空而起的小楼,看见恋人身骑骏马奔驰而去。此二句按景缀情,景物描写中缀入女主人公的别情。“朱帘”三句,承首句“小楼”而言,谓此时楼上佳人正身穿春衣,卷起朱帘,出神地凝望着远去的情郎。“破暖”三句,表面上是写微雨欲无还有,似逗弄晴天,实际上则缀入女子的思想感情,说它也象当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以下四句便写这位女子一个人楼上一直等待到红日西斜的过程以及当时的情绪。轻风送来的卖花声清脆悦耳,充满着生活的诱惑力,也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买上一枝插鬓边;可是纵有鲜花,谁适为容?故此她没有心思买花,只好让卖花声过去,直到它过尽。“过尽”二字用得极妙,从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谛听的神态、想买又不愿买的惋惜之情。更为巧妙的是,词人将声音的过去同时光的流逝结合一起写,状画出女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感情。歇拍二句,则是以景结情。落红成阵,飞遍鸳甃,景象是美丽的,感情却是悲伤的。花辞故枝,象征着行人离去,也象征着红颜憔悴,最易使人伤怀。不言愁而愁自其中,因而蕴藉含蓄,带有悠悠不尽的情味。
下片从男方着笔,写别后情怀。“玉珮丁东别后”,虽嵌入“东玉”二字,然无人工痕迹,且比起首二句凝炼准确,读后颇有“环珮人归”之感。“怅佳期、参差难又”,是说再见不易。参差犹差池,即蹉跎、失误。刚刚言别,马上又担心重逢难再,可见人虽远去,而留恋之情犹萦回脑际。至“名韁利锁”三句,始点出不得不与情人分别的原因。为了功名富贵,不得不抛下情人,词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发出了诅咒。“和天也瘦”句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来。但以瘦易老,却别有情味,明王世贞对此极为赞赏,因为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花下”三句,照应首句,回忆别前欢聚之地。此时他虽策马远去,途中犹频频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门,柳边深巷”。着以“不堪”二字,更加刻划出难耐的心情,难言的痛苦。煞尾三句,颇饶馀韵,写对月怀人情景,颇有“见月而不见人之憾”(《草堂诗余隽》卷二)。
此词以景起,以景结,而其中一以贯之的则是作者执着的情愫。对一个沦落风尘的薄命女子,作者竟钟情若此,这决非为征管逐弦而出入青楼的薄幸子弟所能望其项背。
●望海潮
秦观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
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不止于追怀过去的游乐生活,还有政治失意之慨叹其中。有一年早春时节,作者重游洛阳。洛阳这个古代名城,是北宋的西京,也是当时繁华的大城市之一。词人曾经这里生活过一段时期,对此地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词人旧地重游,人事沧桑给他以深深的触动,使他油然而生惜旧之情,写下了这首词。
上片起头三句,写初春景物:梅花渐渐地稀疏,结冰的水流已经溶解,东风的煦拂之中,春天悄悄地来了。“暗换年华”,既指眼前自然界的变化,又指人事沧桑、政局变化。此种双关的今昔之感,直贯结句思归之意。
“金谷俊游”以下十一句,都是写的旧游,实以“长记”两字领起,“误随车”固“长记”之中,即前三句所写金谷园中、铜驼路上的游赏,也同样内。但由于格律关系就把“长记”这样作为领起的字移后了。“金谷”三句所写都是欢娱之情,纯为忆旧。“长记”之事甚多,而这首词写的只是两年前春天的那一次游宴。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花园,洛阳西北。铜驼路是西晋都城洛阳皇宫前一条繁华的街道,以宫前立有铜驼而得名。故人们每以金谷、铜驼代表洛阳的名胜古迹。但本篇里,西晋都城洛阳的金谷园和铜驼路,却是用以借指北宋都城汴京的金明池和琼林苑,而非实指。与下面的西园也非实指曹魏邺都(今河北临漳西)曹氏兄弟的游乐之地,而是指金明池(因为它位于汴京之西)同。这三句,乃是说前年上已,适值新晴,游赏幽美的名园,漫步繁华的街道,缓踏平沙,非常轻快。
因忆及“细履平沙”故连带想起当初最令人难忘的“误随车”那件事来。“误随车”出韩愈《游城南十六首》的《嘲少年》:“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而李白的《陌上赠美人》:“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以及张泌的《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则都可作随车的注释。尽管那次“误随车”只是无心之误,但却也引起了词人温馨的遐思,使他对之长远地保持着美好的记忆。“正絮翻蝶舞”四句,写春景。“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面形容浓春。春天的气息到处洋溢着,人这种环境之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满着青春的欢乐了。此处“乱”字下得极好,它将春色无所不,乱哄哄地呈现着万紫千红的图景出色地反映了出来。
换头“西园”三句,从美妙的景物写到愉快的饮宴,时间则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见当时的尽情欢乐。西园借指西池。曹植的《公宴》写道:“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曹丕《与吴质书》云:“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又云:“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词用二曹诗文中意象,写日间外面游玩之后,晚间又到国夫人园中饮酒、听乐。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她的光辉;许多车子园中飞驰,也不管车盖擦损了路旁的花枝。写来使人觉得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如目前。“碍”字和“妨”字,不但显出月朗花繁,而且也显出灯多而交映,车众而并驰的盛况。把过去写得愈热闹就愈衬出现的凄凉、寂寞。
“兰苑”二句,暗中转折,逼出“重来是事堪嗟”,点明怀旧之意,与上“东风暗换年华”相呼应。追忆前游,是事可念,而“重来”旧地,则“是事堪嗟”,感慨至深。今天酒楼独倚,只见烟暝旗斜,暮色苍茫,既无飞盖而来的俊侣,也无鸣笳夜饮的豪情,极目所至,已经看不到絮、蝶、桃、柳这样一些春色,只是“时见栖鸦”而已。这时候,宦海风波,仕途蹉跌,也使得词人不得不离开汴京,于是归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
此词的艺术特色主要是:其一,结构别具一格,上片先写今后写昔,下片先承上写昔后再写今,忆昔部分贯通上下两片。其二,大量运用对比手法,以昔衬今,极富感染力。
●八六子
秦观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写作者与他曾经爱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别相思之情。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一个“恨”字。
下片“无端”三句,再进一步追忆当时欢聚之乐。“无端”是不知何故之意,言老天好没来由,赐予她一份娉婷之姿,致使我为之神魂颠倒。“夜月”二句叙写欢聚情况,借用杜牧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知。”《赠别》含蓄出之无浅露之病。“怎奈向”三句(“怎奈向”义同“奈何”)叹惋好景不常,倏又离散。“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仍是用形象写别离,有幽美凄清之致。“那堪”二句,忽又写当前景物,以景融情。
“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是凄迷之景,怀人的深切愁闷中,观此景更增惆怅,故用“那堪”二字领起。结尾“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又是融情入景,有悠然不尽之意。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三云:“秦少游《八六子》词云:”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予家旧有建本《兰畹曲集》,载杜牧之一词,但记其末句云:“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秦公盖效之,似差不及也。”洪迈指出秦观词此二句是从杜牧词中脱化出来。
此词语言上好用对句,如“柳外水边”、“夜月春风”、“素琴翠绡”、“飞花残雨”皆是,尤以“夜月”和“飞花”两联为佳,不仅语言工丽,而且各具意境。全词情景交融,景语情语难分,可谓感人至深,独具匠心。
●满庭芳
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词作鉴赏
这首《满庭芳》是柳永最杰出的词作之一。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一个“抹”字出语新奇,别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传说,唐德宗贞元时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亦即用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山抹微云”,原即山掩微云。若直书“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全无了。词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的名句。这两个“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可见作者是有意将绘画笔法写入诗词的。少游这个“抹”字上极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时,便“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以至于其虽是笑谈,却也说明了当时人们对作者炼字之功的赞许。山抹微云,非写其高,概写其远。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
“画角”一句,点明具体时间。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写具体时间。“暂停”两句,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清晰,是实写;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而又迷茫怅惘,此乃虚写。
接下来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眼前景色之间,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于是这三句可参看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柘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画笔点染,非大手不能为也。少游写此,全神理,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却流水孤村,如此便将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难怪令人称奇叫绝。
下片中“青楼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郴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愤谑静。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
结尾“高城望断”。“望断”这两个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其中了。
这首词笔法高超还韵味深长,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体味,不能得其妙也。
●满庭芳
秦观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
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
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
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
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
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写于绍圣四年(1097)作者初被谪时所写。
词分今昔两层写,写作上运用了倒叙手法,先写往日光景,再写今日情景,反衬今日的落寞情怀。整首词语言清丽,形象鲜明,感情丰富。
上片从写景开端,写的是春末的风光。天破晓了,骤雨刚过,云开天晴,天从人愿,可以外出春游了。
作者从广阔的空间,大笔挥洒,春景的美好,人意的舒畅,融成一体。作者园林里游赏,开旷的古台旁,建筑着临水的楼阁,周围繁花似锦,一片灿烂。飞燕穿花,把粉红色的红瓣纷纷踢落;榆荚随风飞舞,慢悠悠地把一片片飞落下来。河中的绿水也已高涨到与桥相平了。燕舞花飞,绿水盈岸,处处洋溢着迷人的春光。作者的笔已由辽阔的远景转到了近景。“秋千外”,最后凝聚到一点,另外开拓出一个境界来。秋千设置人家花园内,这里用了一个“外”字,表示园处所见。这里点出秋千,由园林景色转入朱门歌舞。从那柳丝掩映的朱门里,随着温煦的乐风,传出低按小秦筝的音乐声。至此,一个辨音识曲,盈盈雅丽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
过片以“多情”承上片的“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也紧接下片的行乐生活。作者以“珠钿”两句极写扬州春游之盛。古代女子乘车,男子骑马。她乘的车,有珠子的嵌金装饰,车盖上还缀有翠羽;他骑的马,用玉装饰马缰绳,还垂着红色的穗子。“珠钿翠盖”指车,以代女子:“玉辔红缨”指马,以代男子。男女共同出游,尽情欢乐,逐渐至酒空人倦,方才罢休。“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蓬瀛”本仙境,借指行乐之地,“花”是指同游的女子。下面“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两句一反前意,点出以上所写,皆属前尘旧梦。两句用杜牧“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诗意。十年如梦,屈指一算,使人感到心惊。“堪惊”两字,点破感伤往事的主题。
结语“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由追忆往日旧游转入抒写今日感情。作者凭栏久立,惟见傍晚时分薄薄的雾气和淡淡的斜阳向城墙落下。对比前文的明媚春光,欢娱游事,一种人事全非的怅惘油然而生。这首词写今昔景况,但不换头转换词意,而从起笔到“花困落蓬瀛”追叙昔日游乐情景,自“豆蔻梢头”以下写而今落寞情怀。其中描写往日的物态人情,精细入微。全词章法上对比鲜明,反衬有力,大起大落,构织绵密。
●满庭芳
秦观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
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
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
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
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
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融情入景,以景语始,以景语终,层层铺叙、描写中表达了伤离怀旧的心绪。明董其冒《评注便读草堂诗馀》谓此词:“因观景物而思故人,伤往事且词调洒落,托意高远,佳制也。”开头三句:“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一片碧水放出了冷光,寒气袭人,不觉惊叹时序变迁之速;又有几片黄云逐渐凝聚,掩没了微弱的阳光,大地呈现出苍茫的暮色,台阶上堆积着零乱的黄叶。浓重的衰飒气氛,烘托出词人此时此地的心境。“惊”、“凝”二字集中地表现出词人对一片萧瑟景象的主观感受,加重了所写景物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的凄苦心情。“黄云”一句,语本于李义山诗“秋风动地黄云暮”,而着一“凝”字,就比原句显得沉着有力。“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人静”,而词人不静,他心思潮涌,斜月照耀之下,徘徊不定,陷入了沉思之中。“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
这几句不是泛泛地点明时序,而蕴蓄着很深的感慨。
九月,正是“授衣”的秋日。飘泊异乡,秋天日暮听到砧杵声时,很自然地会起故园之思,而对于接连遭受政治排斥的词人来说,当这种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鼓时,他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时光一年一年地消失,而苦恨何时能休!“又是”二字尤极委婉之致:“催”字,写尽哀痛之切。“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写景中透露出怀人的情思,是全词的主旨所。这几句是从唐人李益诗句“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化出,易“动”为“摇”,写出了竹影扶疏的风神,同时也反映出对故人的情意。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几句紧承上片结句,婉转地表达出遭贬谪以后的生活历程和伤离怀旧的情绪。宋哲宗绍圣初年,章等人执政,以苏轼等为核心的所谓“元祐党人”,横遭贬斥。险恶的政治风浪,冲散了的友好亲朋,这中间是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的。人情反复,世态炎凉,贬谪中不会有什么新欢,即使有,也会很快失去;生平故旧,或存或亡,即使存者,也天各一方,对于往事还能想些什么呢?只有怅惘而已。“新欢易失,往事难猜”两语浓缩了词人的千愁万恨,低回欲绝,不失婉约词风。
菊花,是秋天的花,它的盛开,表明了时序已到了深秋。“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忽然向花发问,此问虽奇,但亦有本依,唐人《惜花》诗说:“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尊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大慨是最早的开了问花之风。秦少游的老师苏东坡,《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一诗里说:“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对花无信花应恨,直恐明年便不开。”足见诗人眼中花是有感情的,它可以专为某人而开。东坡又《述古闻之明日即至坐上复用前韵同赋》诗里说:“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不仅问了花,而且花还作了回答。秦少游把问春花改为问秋菊,不止是为了表明时令,和下边几句联系来看,它还有更深刻的意义。“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是一句久经苦难的词人的肺腑之言,中间蕴蓄着词人的无限辛酸。这几句和上边两句初看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实际上是紧密相连。从词人的发问语气里可以判断出他已无心赏花,无心把盏,因为即使吃醉了酒,也解不了愁,“酒未醒,愁已先回”。就这样,把黄花与酒以及解愁与否联系起来,感情跌宕,喷涌而出,步步进逼,最后说出一句最深挚、最动情的话:酒敌不过愁。这样的回肠荡气的词境,婉约词人中很少能够达到。
歇拍三句“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以景语作结,回旋不尽,产生出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全词上片怀旧,以景语开篇,下片伤离,以景语结情,景语情语,丽雅工致,情韵兼胜;层层铺叙,步步迫近,委曲婉转,凄切动人。从此词可以看出:少游词以“情韵兼胜”而为世人传诵。他的“情韵兼胜”的艺术风格是景物描写中展现的。少游的词作,写景而情其中,一切景语皆情语,善于融情入景,既显豁,又含蓄,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功力。这首《满庭芳》,即鲜明地体现了秦词的艺术特色。
●满庭芳
秦观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
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
独棹孤逢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
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
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
←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
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作于绍圣四年(1097)作者谪处郴州时。
词之上片描绘楚江月夜独钩的情景,下片侧重与楚江月夜独醉。全词如诗如画,淡素雅洁,清丽恬静,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词的上片如一幅清江月夜独钩图:蓼花红艳繁簇,芦叶衰黄零乱,夜深了,白露刚刚降下来。作者选取了三种最能表现秋江夜色的典型景物,透过设色的明与暗,造境的野而幽,烘托出江边的凄清气氛。
接着再对秋夜江天作大笔的渲染。“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秋高云淡,水天一色,境界阔大,虽其间有败芦残苇杂处。开头五句全是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秦观所作的这种景语,与他所要抒发的感情水乳交融,从而收到借景抒情的艺术效果。
“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转入情事的抒写。小艇、孤篷,又是独棹——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景况应该说够寂寞了吧。可是这位独棹孤舟的人,却是悠哉悠哉地驶过烟雾迷离的沙岸小洲。这里词人透过表达特定情境的“独”、“孤”、“小”和“悠悠”等字,把一件本是江中荡舟的极平常事,不仅写得曳生姿,而且充分表达出此刻他的生活情趣。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孤篷小艇”停了下来,接着道“金钩细,细纶慢卷,牵动一潭星”。他垂钩江中,悬着细钩的丝线,慢慢的从水中拉起,倒映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牵动起来了。“慢卷”,表明垂钩时的闲裕,与“悠悠过”绾合。而收卷钩丝后泛起水面涟漪,向外扩展,使一派水面上倒映的星光动荡不已,十分美妙。秦观《临江仙》词里也有“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之句,写的是夜泊潇湘浦口,月高风定,秋水澄蓝,水不动,星亦不动,如浸水中,一片静景,与此词的丝纶垂钩,“牵动一潭星”的以动写静,各擅其妙,可谓善写水中星影者。上片有景物有情事,景物和情事的搭配,表现出泛江垂钩者的悠然自得情趣。
过片三句是上片结尾三句情事的继续,只不过不再是垂钩,而是吹笛了。“时时横短笛”,看来今天夜晚,当小船悠悠地水面漂动时,当“丝纶慢卷”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吹过短笛。寂寞秋江之上,当他吹笛发出悠扬之声的时候,他觉得陪伴着自己的有“清风皓月”,彼此都脱略形迹,忘却你我的区别,物我一体。这几句,写出了词人此刻的怡然自得,更写出了他的恬淡情怀,或者还微微夹杂一些儿感慨吧,所以逼出来下面似达观似郁结的一句:“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秦观早年一度漫游,过的是“泛梗飘萍”的生涯。不过词人说“任人笑”,表明自己并不乎;不仅不乎,还要“饮罢”而“醉卧”,因为对于世间烦恼扰心的种种不如意事,有耳朵也不会去听了,正所谓“尘劳事有耳谁听”。
最后三句,“饮罢”“醉卧”之后,一枕沉酣,直到天明。秋江风静,水波不兴,人已忘掉尘世间一切烦恼,尽管太阳高高升起,他还躺枕上,酒意刚醒。
全词先写景,后写人,写景则着意描写特殊环境,写人则着重描写个性形象。如此层层写来,精心点染,细致描绘,一个特殊环境中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一幅生动的楚江月夜独钩钓而又独饮醉卧的画面,清楚地呈现读者面前,从而使人们感受到词人怡然自得的恬淡情怀,以及深藏不露的愤闷不平的心情。
●千秋岁
秦观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处州(今浙江丽水)为监洒税官时所写,词中抚今追昔,触景生情,表达了政治上的挫折与爱情上的失意相互交织而产生的复杂心绪。
据处州府志云,处州城外有大溪,岸边多杨柳。起首二句即写眼前之景,将时令、地点轻轻点出。春去春回,引起古代词人几多咏叹。然而少游这里却把春天的踪迹看得明明白白:“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浅浅春寒,从溪水边、城郭旁,悄悄地退却了。二月春尚带寒,“春寒退”即三月矣,于是词人写道:“花影乱,莺声碎。”这两句词从字面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然而词人把它浓缩为两个三字句,便觉高度凝炼。其中“碎”字与“乱”字,用得尤工。莺声呖呖,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曳,以一“乱”字形容,几堪迷目。感于这两句词的妙处,南宋范成大守处州时建莺花亭以幻之,并题了五首诗。
“飘零”句以下,词情更加伤感。所谓“飘零疏酒盏”者,谓远谪处州,孑然一身,不复有“殢酒为花”之情兴也:“离别宽衣带”者,谓离群索居,腰围瘦损,衣带宽松也。明人沈际飞评曰:“两句是汉魏诗诗。”(《草堂诗余正集》卷二)少游此词基调本极哀怨,此处忽然注入汉魏人诗风,故能做到柔而不靡。歇拍二句进一步抒发离别后的惆怅情怀。所谓“碧云暮合”,说明词人所待之人,迟迟不来。这一句是从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表面上似写怨情,而所怨之人又宛似女性,然细按全篇,却又不似。朦胧暧昧,费人揣摩,这正是少游词的微妙之处,将政治上的蹭蹬与爱情上的失意交织起来,于是读来不觉枯燥乏味,而是深感蕴藉含蓄。
过片转而写昔,因为看到处州城外如许春光,词人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对昔日西池宴集的回忆。西池,即金明池,《东京梦华录》卷七谓汴京城西顺天门外街北,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闭池,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诗注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已,诏赐馆阁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二十有六人。”这是一次盛大而又愉快的集会,词人一生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鵷鹭同飞盖”一句,把二十六人同游西池的盛况作了高度的概括。鵷鹭者,谓朝官之行列整齐有序,犹如天空中排列飞行的鵷鸟与白鹭。飞盖者,状车辆之疾行,语本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阳春三月,馆阁同人乘着车辆,排成长队,驰骋汴京西城门外通向西池的大道上,多么欢乐;然而曾几何时,景物依旧,而从游者则贬官的贬官,远谪的远谪,俱皆风流云散,无一幸免,又是多么痛心!“携手处,今谁”,这是发自词人肺腑的情语,是对元祐党祸痛心疾首的控诉。然而词人表达这种感情时也是极含蓄委婉之能事。这从“日边”一联可以看出。“日边清梦”,语本李白《行路难》其一:“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王琦注云:“《宋书》: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少游将之化而为词,说明自从迁谪以来,他对哲宗皇帝一直抱有幻想。他时时刻刻梦想回到京城,恢复昔日供职史馆的生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梦想如同泡影。于是他失望了,感到回到帝京的梦已不可能实现。着“镜里朱颜改”一句,更联系自身。无情的岁月,使词人脸上失去红润的颜色。政治理想的破灭,个人容颜的衰老,由作者曲曲传出,反复缠绵,宛转凄恻。
开头说“春寒退”,暗示夏之将至;到结拍又说“春去也”,明点春之即归。两者从时间上或许尚有些少距离,而从词人心理上则是无甚差别的。盖四序代谢,功成者退,春至极盛时,敏感的词人便知其将被取代了。词人从眼前想到往昔,又从往昔想到今后,深感前路茫茫,人生叵测,一种巨大的痛苦噬啮他的心灵,因此不禁发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呼喊。这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逝去,同时也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了。“飞红”句颇似从杜甫《曲江对酒》诗中“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化来。然以海喻愁,却是作者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从全篇来讲,这一结句也极有力。近人夏闰庵(孙桐)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俞陛云《宋词选释》引)。
这首词以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抒写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产生的无以自解的愁苦和悲伤,读来哀怨凄婉,有一咏三叹之妙。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朝朝暮暮。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熔写景、抒情与议论于一炉,叙写牵牛、织女二星相爱的神话故事,赋予这对仙侣浓郁的人情味,讴歌了真挚、细腻、纯洁、坚贞的爱情。词中明写天上双星,暗写人间情侣;其抒情,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词一开始即写“纤云弄巧”,轻柔多姿的云彩,变化出许多优美巧妙的图案,显示出织女的手艺何其精巧绝伦。可是,这样美好的人儿,却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过美好的生活。“飞星传恨”,那些闪亮的星星仿佛都传递着他们的离愁别恨,正飞驰长空。
关于银河,《古诗十九首》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一水间,近咫尺,似乎连对方的神情语态都宛然目。这里,秦观却写道:”银汉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银河的辽阔,牛女相距之遥远。这样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银河水,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开,相见多么不容易!”暗渡“二字既点”七夕“题意,同时紧扣一个”恨“字,他们踽踽宵行,千里迢迢来相会。
接下来词人宕开笔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议论赞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对久别的情侣金风玉露之夜,碧落银河之畔相会了,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间千遍万遍的相会。词人热情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金风玉露”用李商隐《辛未七夕》诗:“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用以描写七夕相会的时节风光,同时还另有深意,词人把这次珍贵的相会,映衬于金风玉露、冰清玉洁的背景之下,显示出这种爱情的高尚纯洁和超凡脱俗。
“柔情似水”,那两情相会的情意啊,就象悠悠无声的流水,是那样的温柔缠绵。“柔情似水”,“似水”照应“银汉迢迢”,即景设喻,十分自然。一夕佳期竟然象梦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梦”,除言相会时间之短,还写出爱侣相会时的复杂心情。“忍顾鹊桥归路”,转写分离,刚刚借以相会的鹊桥,转瞬间又成了和爱人分别的归路。不说不忍离去,却说怎忍看鹊桥归路,婉转语意中,含有无限惜别之情,含有无限辛酸眼泪。
回顾佳期幽会,疑真疑假,似梦似幻,及至鹊桥言别,恋恋之情,已至于极。词笔至此忽又空际转身,爆发出高亢的音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朝朝暮暮!”秦观这两句词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爱情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能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贵得多。这两句感情色彩很浓的议论,与上片的议论遥相呼应,这样上、下片同样结构,叙事和议论相间,从而形成全篇连绵起伏的情致。这种正确的恋爱观,这种高尚的精神境界,远远超过了古代同类作品,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这首词的议论,自由流畅,通俗易懂,却又显得婉约蕴藉,余味无穷。作者将画龙点睛的议论与散文句法与优美的形象、深沉的情感结合起来,起伏跃宕地讴歌了人间美好的爱情,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此词的结尾两句,是爱情颂歌当中的千古绝唱。
●江城子
秦观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秦观词作鉴赏
此为少游前期的暮春别恨之作。词之上片由“西城杨柳弄春柔”的描写,引起对往事的回忆,抒发暮春伤别之情;下片由“韶华不为少年留”的感叹,到“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的描写,进一步抒发愁情别恨。
首句“西城杨柳弄春柔”貌似纯写景,实则有深意。因为这柳色,通常能使人联想到青春及青春易逝,又可以使人感春伤别。“弄春柔”的“柔”字,便有百种柔情,“弄”字则有故作撩拨之意。赋予无情景物以有情,寓拟人之法于无意中。“杨柳弄春柔”的结果,便是惹得人“动离忧,泪难收”。以下写因柳而有所感忆:“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这里暗示,这杨柳不是任何别的地方的杨柳,而是靠近水驿的长亭之柳,所以当年曾系归舟,曾有离别情事这地方发生。那时候,一对有情人,就踏过红色的板桥,眺望春草萋萋的原野,这儿话别。一切都记忆犹新,可是眼前呢,风景不殊,人儿已天各一方了。“水空流”三字表达的惆怅是深长的。
过片“韶华不为少年留”是因为少年既是风华正茂,又特别善感的缘故,所谓说“恨悠悠,几时休?”两句无形中又与前文的“泪难收”、“水空留”唱和了一次。“飞絮落花时节一登楼”说不登则已,“一登”就这杨花似雪的暮春时候,真正是“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是一个极其巧妙的比喻,它妙就妙一下子将从篇首开始逐渐写出的泪流、水流、恨流挽合做一江春水,滔滔不尽地向东奔去,使人沉浸感情的洪流中。这比喻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逐渐汇合,水到渠成的。
此词写柳,妙“弄春柔”一语,笔意入微,妥贴自然,把拟人手法于无意中出之,化无情之柳为多情之物;此词写愁,妙引而不发,语气微婉,最后由景触发一个巧妙的比喻:清泪、流水和离恨融汇成一股情感流,言尽而情不尽。
●如梦令
秦观
。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
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
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绍圣三年(1096)贬谪郴阳时于途中所写。词中通过夜宿驿亭的描写,绘出贬谪途中的情景,表达了作者旅途中凄凉寂寞的心情和倦于宦游的情绪。
首句点明时间是夜晚,“遥夜”即长夜,状出了夜漫漫而难尽的感觉。紧接“沉沉”的叠字,将长夜难尽的感觉再度强化。一句尤妙“如水”的譬喻。
是夜长如水,是夜凉如水,还是黑夜深沉如水,作者不限制何种性质上相“如”,只说“如水”,让读者去体味。较之通常用水比夜偏于一义的写法,有所创新。次句点出地点。“驿亭”是古时供传递公文的使者和来往官员憩宿之所,一般都远离城市。驿站到夜里自是门户关闭,但词句把“风紧”与“驿亭深闭”联一起,则有更多的意味。一方面更显得荒野“风紧”;另一方面也暗示出即使重门深闭也隔不断呼啸的风声。“驿亭”本易使人联想到荒野景况以及游宦情怀,而“风紧”更添荒野寒寂之感。作者虽未言情,但景语中亦见出其情。
“梦破”二字,又流露出多少烦恼情绪。沉沉寒夜做一好梦,更反衬出氛围的凄清。“梦破”大约与“鼠”有关,客房点的是油灯,老鼠半夜出来偷油吃,不免弄出些声响。人一惊梦,鼠也吓咆了,但它还舍不得已到口边的美味,远远地盯着灯盏。“鼠窥灯”的“窥”字,用得十分传神。它那目光闪闪,既惶恐,又贪婪。昏暗灯光之下这一景象,直叫人毛骨悚然,则整个驿舍设备之简陋、寒伧,可窥见一斑。能否捕捉富于特征性的细节,往往是创造独特的词境的成败关键。此句与下句间,有一个从夜深至黎明的时间过程。下句之“送”字、“侵”字都锤炼极佳。天犹未明,“晓”的将临是由飞“霜”知道的,而“霜”的降临又是由“寒”之“侵被”感到的。
“无寐,无寐”的重复,造成感叹语调,再联系“风紧”、“鼠窥灯”、“霜送晓寒”等等情景,可以体味出无限的感伤。古时驿站常备官马,以供来往使者、官员们使用。而“门外马嘶人起”,门外驿马长嘶,人声嘈杂,正是驿站之晨的光景。这不仅是写景,从中可以体味到被失眠折腾的人听到马嘶人声时的困怠情绪。同时,“马嘶人起”,又暗示出旅途跋涉,长路关山,白昼难辛的生活又将开始。
此词不直写心境,而是写一夜难寐的所见、所闻、所感。词写长夜沉沉,驿亭风紧,饥鼠窥灯,晓寒侵被,人声嘈杂,驿马长嘶,真实谪徙羁旅的苦境与凄情。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女子独处怀人的苦闷情怀。上片写女子独自凄凉,愁肠欲绝;下片写百无聊赖的女主人公困倚危楼。全词先着力写内心,再着重写外形,触物兴感,借物喻情,词采清丽,笔法多变,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女主人公深重的离愁,抒写出一种深沉的怨愤激楚之情。整首词的艺术风格,可谓“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张炎《词源》卷下)“天涯”点明所思远隔,“旧恨”说明分离已久,四字写出空间、时间的悬隔,为“独知凄凉”张本。
独居高楼,已是凄凉,而这种孤凄的处境与心情,竟连存问同情的人都没有,就更觉得难堪了。“人”为泛指,也包括所思念的远人,这两句于伤离嗟独中含有怨意。如此由情直入起笔颇陡峭。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是说要想了解她内心的痛苦吗?请看金炉中寸寸断尽的篆香!篆香,盘香,因其形状回环如篆,故称。盘香的形状恰如人的回肠百转,这里就近取譬,触物兴感,显得自然浑成,不露痕迹。“断尽”二字着意,突出了女主人公柔肠寸断,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强烈感情状态。这两句哀怨伤感中寓有沉痛激愤之情。上片前两句直抒怨情,后两句借物喻情,笔法变化有致。
过片“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从内心转到表情的描写。人们的意念中,和煦的春风给万物带来生机,它能吹开含苞的花朵,展开细眉般的柳叶,似乎也应该吹展人的愁眉,但是这长敛的黛蛾,却是任凭春风吹拂,也不能使它舒展,足见愁恨的深重。“任是”二字,着意强调,加强了愁恨的分量。这两句的佳处是无理之妙。
结拍“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两句,点醒女主人公独处高楼的处境和引起愁恨的原因。高楼骋望,见怀远情殷,而“困倚”、“过尽”,则骋望之久,失望之深自见言外。旧有鸿雁传书之说,仰观飞鸿,自然会想到远人的书信,但“过尽”飞鸿,却盼不到来自天涯的音书。因此,这排列成行的“雁字”,困倚危楼的闺人眼中,便触目成愁了。
此词通体悲凉,可谓断肠之吟,尤其上下片结句,皆愁极伤极之语。词中出语凝重,显出沉郁顿挫的风致,读来愁肠百结,抑扬分明,有强烈的起伏跌宕之感。
●画堂春
秦观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撚花枝。
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秦观词作鉴赏
此为春归伤怀词。词的上片写春归之景。从落红铺径、水满池塘、小雨霏霏,到杏园花残、杜鹃啼叫,写来句句景语、情语,清秀柔美,深美婉约。下片写伤春之人。换头“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画面精美,情意深婉。而从“手捻花枝”,接以“放花无语”,又对“斜晕”,委婉含蓄,哀怨动人。全词充分体现了少游词出于心性之本质的纤柔婉约的特点。
开端“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三句,从所见所闻之春归的景物写起,不用重笔,写“落花”只是“铺径”,写“水”只是“平池”,写“小雨”只是“霏霏”,第三句写“杏园”虽用了“憔悴”二字,明写出春光之迟暮,然而“憔悴”中也仍然有着含敛的意致。所以下一句虽明写出“春归”二字,但也只是一种“无奈”之情,而并没有断肠长恨的呼号。这样就见出一种纤柔婉丽之美。
下片,则由写景而转为写人。过片“柳外画楼独上,凭栏于撚花枝”两句,情致更是柔婉动人。试想“柳外画楼”是何等精致美丽的所:“独上”“凭栏”而更“手撚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
紧接着又写下一句“放花无语对斜晕”,真是神来之笔。因为一般人写到对花的爱赏多只不过是“看花”、“插花”、“折花”、“簪花”,都是把对花的爱赏之情,变成了带有某种目的性的一种理性之处理了。
可是秦观这首词所写的从“手撚花枝”到“放花无语”,却是如此自然,如此无意,如此不自觉,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于内心中一种敏锐深微的感动。当其“撚着花枝时,是何等爱花的深情,当其”放“却花枝时,又是何等惜花的无奈。而”放花“之下,乃继之以”无语“,便正因为此种深微细致的由爱花惜花而引起的内心中的一种幽微的感动,原不是粗糙的语言所能够表达的。而又继之以”对斜晖“三个字,便更增加了一种伤春无奈之情。上片既已经写了”落红铺径“与”无奈春归“,可见花既将残,春亦将尽,而今面对”斜晖“,则一日又复将终。”放花无语对斜晖“一句表达极深切的伤春之悲感时只是极为含蓄地写了一个”放花无语“的轻微的动作,和”对斜晖“的凝立的姿态,但却隐然有一缕极深幽的哀感袭人而来。所以继之以”此恨谁知“,才会使读者感到其中之心果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微之深恨。
全词所写的,是由于春归之景色所引起的一片单纯锐感的柔情。描写精美的春归之景,以惜春之怀,发幽婉深恨之情,令人思之不尽,可谓这首词的显著特点。
●踏莎行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绍圣四年(1097)贬谪郴州时旅店所写。词中抒写了作者流徙僻远之地的凄苦失望之情和思念家乡的怅惘之情。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描写了词人谪居郴州登高怅望时的所见和谪居的环境,但景中有情,表现了他苦闷迷惘、孤独寂寞的情怀。下片以抒情为主,写他谪居生活中的无限哀愁,他偶尔也情中带景。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写夜雾笼罩一切的凄凄迷迷的世界:楼台茫茫大雾中消失;渡口被朦胧的月色所隐没;那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更是云遮雾障,无处可寻了。当然,这是作者意想中的景象,因为紧接着的两句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词人闭居孤馆,只有想象中才能看得到“津渡”。而从时间上来看,上句写的是雾濛濛的月夜,下句时间又倒退到残阳如血的黄昏时刻。由此可见,这两句是实写诗人不堪客馆寂寞,而头三句则是虚构之景了。这里词人运用因情造景的手法,景为情而设,意味深长。“楼台”,令人联想到的是一种巍峨美好的形象,而如今被漫天的雾吞噬了:“津渡”,可以使人产生指引道路、走出困境的联想,而如今朦胧夜色中迷失不见了:“桃源”,令人联想到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一片乐土,而如今人间再也找不到了。开头三句,分别下了“失”、“迷”、“无”三个否定词,接连写出三种曾经存过或人们的想象中存过的事物的消失,表现了一个屡遭贬谪的失意者的怅惘之情和对前途的渺茫之感。
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两句则开始正面实写词人羁旅郴州客馆不胜其悲的现实生活。一个“馆”字,已暗示羁旅之愁。说“孤馆”则进一步点明客舍的寂寞和客子的孤单。而这座“孤馆”又紧紧封闭于春寒之中,置身其间的词人其心情之凄苦就可想而知了。此时此刻,又传来杜鹃的阵阵悲鸣;那惨淡的夕阳正徐徐西下,这景象益发逗引起词人无穷的愁绪。杜鹃鸣声,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表游子归思的意象。以少游一个羁旅之身,所居住的是寂寞孤馆,所感受的是料峭春寒,所听到的是杜鹃啼血,所见到的是日暮斜阳,此情此境,只能以“可堪”道之。
“可堪”者,岂堪也,词人这重重凄厉的气围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呢?王国维评价这两句词说:“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过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连用两则友人投寄书信的典故,极写思乡怀旧之情。“驿寄梅花”,见于《荆州记》记载:“鱼传尺素”,是用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诗意,意指书信往来。少游是贬谪之人,北归无望,亲友们的来书和馈赠,实际上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慰藉,而只能徒然增加他别恨离愁而已。
因此,书信和馈赠越多,离恨也积得越多,无数“梅花”和“尺素”,仿佛堆砌成了“无重数”的恨。词人这种感受是很深切的,而这种感受又很难表现,故词人手法创新,只说“砌成此恨无重数”。有这一“砌”字,那一封封书信,一束束梅花,便仿佛成了一块块砖石,层层垒起,以至于达到“无重数”的极限。这种写法,不仅把抽象的微妙的感情形象化,而且也可使人想象词人心中的积恨也如砖石垒成,沉重坚实而又无法消解。
如此深重难排的苦恨中,迸发出最后二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从表面上看,这两句似乎是即景抒情,写词人纵目郴江,抒发远望怀乡之思。郴江,发源于湖南省郴县黄岭山,即词中所写的“郴山”。郴江出山后,向北流入耒水,又北经耒阳县,至衡阳而东流入潇水湘江。但实际上,一经词人点化,那山山水水都仿佛活了,具有了人的思想感情。这两句由于分别加入了“幸自”和“为谁”两个字,无情的山水似乎也能听懂人语,词人痴痴问询郴江:你本来生活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欢聚一起,究竟为了谁而竟自离乡背井,“流下潇湘去”呢?
实际上是词人面对着郴江自怨自艾,慨叹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怎知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去呢?词人笔下的郴江之水,已经注入了作者对自己离乡远谪的深长怨恨,富有象征性,故而这结尾两句的意蕴就更深长丰富了。
此词表达了失意者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对现实政治一定程度的不满。写作上,词人善用对句写景抒情。上片开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雾霭与月色对举,造成一种朦胧的意境,笼罩全词;下片开头亦用对句,“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虽然表现的都是朋友的信息和寄赠这同一内容,却能造成书信往来频频不断的气势,与”砌成此恨无重数“相照应。
总之,此词以新颖细腻、委婉含蓄的手法描写了作者特点环境中的特定心绪,抒发了内心不能直言的深曲幽微的贬徒之悲,寄托了深沉哀婉的身世之感,使用写实、象征的手法营造凄迷幽怨、含蓄深厚的词境,充分体现了作者身为北宋婉约派大家的卓越艺术才能。
●南乡子
秦观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
∩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秦观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题画词。
首句为“妙手写徽真”,点出所题者即是高明肖像画师手画的崔徽像。“徽真”即崔徽的写真像。崔徽真的来历,据元稹《崔徽歌》题下注云:“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与徽相从累月。敬中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写人形,徽托写真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发狂卒。“《歌》中云:”有客有客重丘夏,善写仪容得恣把。“此即”妙手写徽真“所指。
苏东坡曾有题为《章质夫寄崔徽真》的诗,诗中写画中崔徽形象是“玉钗半脱云(发)垂耳,亭亭芙蓉秋水”,十四个字只作大略形容。对此,少游仅这首词的第二句用“水剪双眸点绛唇”七个字概括,写她的眼睛和嘴唇,给人的印象便自不同,如工笔画之于剪影,精细得多了。由此可见,诗词表达上的不同。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江淹《咏美人春游》诗“明珠点绛唇”,是其用语所本。眼睛和嘴唇是最能显示美人神采和情韵的部位。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继续实现这幅写真的画面,透露出所画的是半身像,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一段文字来增加情趣。《赋》中说,宋玉东邻的女子私慕他,登墙偷望他有三年之久。这个情节自然与崔徽本事无关,不过是由于画像是半身的而想到邻女窥宋,墙头半遮玉体的形象。“疑是”者,非是而似是也。“似是”言二美姿色之近。《赋》中如“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云云,宋玉所借以盛称邻女之美色者,也不妨加之于崔徽,以补充上句的不足。
“谁记当年翠颦”,颦眉承上“酸辛”,绝非写美人的套语,而是反映了画面上的真实。崔徽画像上的神态可不是如宋玉东邻女那样的巧笑迷人,而是眉黛含颦。这是由于崔徽请画师丘夏写真时正怀着悲苦的心事,画师又作了精确的反映。“往事已酸辛”一句,与东坡《章质夫寄惠崔徽真》诗中的“当时薄命一酸辛”,辞意皆合。这两句词把崔徽的身世遭逢作一提挈。她的一段辛酸史既成往事,谁复省记,唯有这一幅写真留下,言下之意,感慨无穷尽。
最后词人笔锋一转,写赏鉴了画像后的感受:“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面对如此美艳绝伦的人物,如此高妙传神的画笔,观赏之后还有什么“堪恨处”呢?“无情”云者,盖即是如东坡前题诗中所谓“丹青不解语”,谓画上美人,虽是极妍尽态,可惜不是真人,不通情愫吧。紧接着,词人以拗折之笔挽转一句,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全用晚唐罗隐《牡丹花》诗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不解语”的牡丹花,“少口气儿”的美人图,都是“无情也动人”。
全词以“妙手写徽真”破题,以下都是从画上真容著笔。词中借用前人诗句,抒自己的感受,点化之妙,是见词人功力。
●阮郎归
秦观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
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
峥嵘岁又除。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作于绍圣三年(1096)除夕,作者由谪徙郴州时,为淮海词中情调最为凄婉的之一。全词于浅语、淡语中蕴有深远意味,抒写了无比哀伤的情感,寄托了沉重的身世感慨。
起首二句,词人以简练的笔触勾勒了一个寂静幽深的环境。满天风雨冲破了南方的严寒,似乎呼唤着春天的到来。然而词人枯寂的心房,却毫无复苏的希望。环顾所居的庭院,深沉而又空虚,人世间除旧岁、迎新年的节日气象一点也看不到。自“湘天”至“庭院虚”,寥寥十二个字,不仅点明了时间,地点,而且描写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从寥廓的湖南南部的天空,到蜗居一室的狭小的贬所尽包其中。而凄凉孤寂的氛围中,隐然寓有他人的欢娱,因为除夕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围炉守岁,个中意味,耐人琢磨。
“丽谯”二句是写词人数尽更筹,等待着天明。丽谯,指城门楼,语出《庄子。徐无鬼》“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小单于》是唐代大角曲名,诗人李益有《听晓角》诗云:“无数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除夕之夜,人们是阖家守岁,而此时此地的词人却独居与世隔绝的“深沉庭院”之中,耳中听到的只是风声、雨声,以及凄楚的从城门楼上传过来的画角声。这种种声音,仿佛是利箭,是乱石,不断地刺激着、敲打着词人的心灵。这种情况下,词人是怎样熬过“一夜长如岁”的除夕,可以想见。
“迢迢”二字,极言夜之长;加一“清”字,则突出了夜之静谧,心之凄凉。而一个“徂”字,则把时间的流逝写得很慢,很慢。然而到了过片,词人却以快速的节奏发出“乡梦断,旅魂孤”的咏叹。自从贬谪以来,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这个“乡”字当是广义,包括京都和家乡。词人日日夜夜盼望着回乡,可是如今却象游魂一样,孑然一身,远谪南州。当此风雨之夕,即使他想梦中回到家乡,也因角声盈耳,进不了梦境。“乡梦断,旅魂孤”,这六个字凝聚着无比深沉的感情。至“峥嵘岁又除”一句,词人始正面点除夕。峥嵘,喻不寻常,此言岁月之艰难。然而着一“又”字,却表明了其中蕴有多少次点燃了复又熄灭的希望之火。言外之意是:一个又一个除夕到来了,接着又消逝了,词人依旧流徙外。
词的结尾意思是说,衡阳还可以有鸿雁传书,而自己贬衡阳以南几百里的郴阳,连雁也看不到了,何能带来书信呢?写离乡日远,音讯久疏,连用二事,贴切而又自然。鸿雁传书的典故出于《汉书。苏武传》,本来是汉朝使臣诈骗匈奴单于的话,后人却把它当事实引用。据说“南地极燠,雁望衡山而止”(见陆佃《埤雅》)。
此词写除夕之夜难眠的冷寂环境和孤凄心情,以及被贬日远和音信久疏的痛楚。全词笔触精致,用典贴切,景语、情语、浅语、淡语融为一体,含蓄巧妙,意味深长,正如清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所言:“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桃源忆故人
秦观
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
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秦观词作鉴赏
这首词描写思妇长夜孤苦难耐、夜不能寐的情状,当为作者前期作品。词的上片侧重写思妇的室内生活,下片侧重于写思妇的室外见闻。
“玉楼深锁薄情种”,意谓词中女子被薄情郎深锁于玉楼之中。中国传统文学中,一般称男子为薄情郎或薄倖,这里“薄情种”概指女子夫婿。古代女子藏于深闺之中,与外界极少接触,遇到夫婿外出,自有被深锁玉楼之感了。
“清夜”句以情语抒写长夜难眠的心境。“清夜”,写夜间的清冷岑寂:“悠悠”,状夜晚的漫长。悠悠清夜,闺人独处,倍觉凄凉。而着以“谁共”二字,则更加突出了人物孤栖之苦。又以问句出之,便渐渐逗出相思之意。此时她唯见一床绣有鸳鸯的锦被、一双绣有凤凰的枕头。凤凰鸳鸯,皆为偶禽,而如今伊人独对旧物,形成强烈的对比,辛辣的讽剌。因此词中说是“羞见”。羞,犹怕也。这“羞见”二字用得特别好,既通俗,又准确。以“羞见枕衾鸳凤”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也极为贴切。歇拍“闷则和衣拥”,清人彭孙遹《金粟词话》评曰:“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他说的是用“则”字这个语助词写艳词,以少游最为新奇。“则”是俚语,少游这里用了,就显得真挚、贴切,富有生活气息。“闷”字这里更具深意,主人翁因为被玉楼深锁,因为无人共度长夜,更怕见到成双作对的“枕衾鸳凤”而更感孤单,所以心头感到很闷。闷而无可排解,只得和衣拥衾而卧。
下片开始二句“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
说主人公刚刚入梦,就被城门楼上传来的画角声惊醒了。从语言上看,这两句与上片风格有异,因为它并不俚俗,而略带雅丽。“惊破一番新梦”,意境类李清照《念妈娇》词中的“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梦醒之后又如何呢?词人宕开一笔,从室内写到室外。室外的景象,同样写得很清冷,但语言却变得更为雅丽一些。此刻已到深夜,月亮洒下一片清光,地上铺着浓重的白霜。月冷霜寒,境界何其凄清!此境界中,刚听罢严城中传来的凄厉画角声的主人公又听到一阵哀怨的乐曲。“梅花弄”,即《梅花三弄》,汉横吹曲名,本属笛中曲,后为琴曲,凡三叠,故称《梅花三弄》。着一“彻”字,说明从头至尾听到最后一遍,其耿耿不寐,可以想见。这结尾二句,紧承“梦破”句意,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刻画主人公长夜不眠的情景,语言清丽,情致雅逸。
此词细致地刻画了思妇特定环境下的特有心神情怀。全词先写室内,再写室外,传神地描写了思发长夜孤若难寐的情景。整首词层次分明,宕而有致,俗雅并胜,别具韵味,情致雅丽。
●调笑令·莺莺
秦观
春梦,神仙洞。
冉冉拂墙花影动。
西厢待月知谁共?
更觉玉人情重。
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
秦观词作鉴赏
《调笑令》,是北宋元祐年间教坊艺人影响下面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当时也叫《调笑转踏》。
“转踏”当是一种舞蹈的名称。这种《调笑转踏》,是宋词向戏曲过渡过程中产生的一种艺术形式。秦观有《调笑令》十首,分咏古代十个美女,每首之前冠以一首七言短诗,一般称之为“致语”。
这首词是秦观十首《调笑令》中的第七首,词前有诗曰:“崔家有女名莺莺,未识春光先有情。河桥兵乱依萧寺,红愁绿惨见张生。张生一见春情重,明月拂墙花影动。夜半红娘拥抱来,脉脉惊魂若春梦。”诗词配合,将唐元稹《会真记》中莺莺张生月下私期的一段故事重新演绎,成为当时教坊曲中的名段。
这首词主要选取《会真记》中最精采的待月西厢一节,约略相当于后世元杂剧《西厢记》的第三本第二折。开头两个短语,一句一韵,表现了张生来到花园外边的急迫心情。“拂墙花影动”,本是《会真记》《明月三五夜》一诗中的成句,前面著以“冉冉”二字,便加强了花影微风中微微摆动的动态感。这三句写景绘情,是主人公特定情境中特定心态的微妙象征。用“春梦”、“花影动”这样的语言将一个古代书生初次去赴一个女子约会的心情刻画得活灵活现。
“西厢”二句,写张生冷静下来,于是想到他所日夜思念的玉人西厢等待月儿上升,一天清露,花园寂寂,有谁陪伴着呢?词中不写张生对莺莺情深,而偏说玉人对他情重,从对方立意,尤觉爱之深,恋之切。结尾二句,虽也抒情,但叙事成分较多。张生热切期待的时刻,好心的红娘“敛衾拥枕而至”了。
“行云送”一辞,用宋玉《高唐赋》中“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典实,暗喻莺莺前来幽会。下面“困亸钗横金凤”一句,则是以象征手法表现幽会后女子的慵怠情态,此句虽为艳语,但终有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并没有赤裸裸地描写色情。”钗横金凤“一辞亦有所本,李商隐《偶题二首》之一云:”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也富于象征性、暗示性。少游化用其意,使艳情蒙上一层纱幕。
这首词既抒情,又叙事,抒情的时候用第一人称,叙述时,则用第三人称。以短短一首小词,讲述一段复杂的爱情故事,且能做到有情有致,证明了少游言情的才华。
●虞美人
秦观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迴,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运用新巧别致的比喻手法,表现了怀才不遇、伤春惜别的主题。词人用细腻的笔墨,精心刻绘出完整的形象来作比喻。词的上片写仙桃,下片写美人,以仙桃比喻美人,而美人又是作者寄托身世、用以自况的对象。
首句化用晚唐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句,只是把“种”改为“栽”,并稍易语序。再言“不是凡花数”,以赞美花的仙品,说它象天上和露栽种的碧桃,不是凡花俗卉一般。
接下来“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两句却突作转折,极力一抑,显示这仙品奇葩托身非所。乱山深处,见处地之荒僻,因此,它尽管具有仙品高格,萦迴盘绕的溪边显得盈盈如画,却没有人来欣赏。
过片“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两句,写花暮春的轻寒细雨中动人的情态和词人的惜春的情绪。细雨如烟,轻寒恻恻,这盈盈如画的花显得更加脉脉含情,无奈春天很快就要消逝,想约束也约束不住。花的含情无限之美和青春难驻的命运这里构成无法解决的矛盾。
结句“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说的是因为怜惜花的寂寞无人赏,更同情花的青春难驻,便不免生出为花沉醉痛饮,以排遣愁绪的想法。君,这里指花。“只怕”二字一转,又折出新意,说是想到酒醒以后,面对的将是春残花落的情景,岂不更令人肠断?这一转折,将惜花伤春之意更深一层地表达了出来。
此词通过仙桃这一美的形象,来寄托作者怀才不遇、美而不被赏识的身世感慨。作者善于利用转折突变的方式表达感情,先充分描写桃的非凡、美丽,下面突然转写它生非其地,强调它的身世悲哀;先写春光多情,让人惬意,然后笔墨一转,叹惜其不由人意。
这种转折变化中,造成一种情绪上的迭宕起落,收到了百转千回、凄咽恻断的艺术效果。
●南歌子
秦观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
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
乱山何处觅行云?
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词人前期作品。词中先写女子盛妆与待人的情景,再写她待人与失望的情怀。
上片工笔重彩,写女子晓妆或午妆。“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虽未直说是画眉、搽脸,但可以从“画”且“弯弯”,和“匀”与“燕脂”中体会得出。“画”与“匀”都运用得精当,而“弯弯”与“淡淡”叠字从音情、形色又配合恰好。由于口红只是圆圆地涂唇上,故只消着一“点”字便妙。“揉蓝衫子杏黄裙”一句却不用一个动词,不仅省炼,而且还能传达一种仔细上下打量的神情。这里运用了一连串的颜色:“香墨”、“燕脂”、“揉蓝”、“杏黄”、“檀”等,将画面渲染得浓丽鲜妍。运用动词,巧妙设色,不但显出作者绝妙文采,而且写出梳妆者的精心着意。
接下来“独倚”一句使这幅美人图获得画图难足的意态。既然是“独”,却用心打扮,不知她“谁适为容”,可见画外分明还有一个人。“独倚玉阑”的女子看来是等待,“无语”二字意味深长,这一位盛妆的佳人仍存一线希望,虽然盛妆掩饰不住她内心的空虚。
过片好象一幅写意的暮春黄昏图景,上片已露端倪的情事,这里处处有发展,有关合。“人去”二字紧连上文,可见那人的确是远走了。阑外空有“流水”,流水悠悠长逝,似乎象征那人的薄幸。风扬“花飞”,是残春光景,又给人以美人迟暮的暗示。门儿“半掩”而不深闭,似乎为谁半开着,又恰是女子不能断念的心情的一个写照。由于心烦意乱,移情于物,群山便成“乱山”。水流,花飞,云行,真见得风流云散。这几句俱有比兴意味,而末句则直赋眼前景:“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看似用笔直写,实则字字叹息。“又是”二字道出这样的等待、这样的失望远不止是一次,怨情溢于言表。
这首词移情于景,情景惨淡,微怨尽不言中。全词写人亦写景,写景亦写人,上下连贯,意脉相通,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女子期待、焦虑、失望的心态。
●南歌子
秦观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
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襟间泪尚盈。
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新优的格调和情致,描写情人晨起离别的情景。
起两句写别离的时间:黎明时分,夜漏将尽。着“迢迢”二字,透出此夜时间之长。银潢,即银河。
天亮前银河逐渐暗淡西斜,故说“淡淡横”。两句写别前之景,都暗暗传出离人对长夜已尽、别离即的特定时间的心理感受,虽是景语,但情致自出。
“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两句补叙,说明前两句所写的情景是梦回时所见所闻。因为伤离惜别,夜来借酒遣愁。清晨为邻鸡催醒时,宿酒尚未全醒,朦胧中听到漏声迢递、看到银河西斜,不免有“怕天明”之感。“怕”字贯串整个上片,点醒伤离者的特殊心态。离别的人最怕别时的到来,而邻鸡并不解离别者的心理,照旧天未明即啼鸣,这离人听来,便不免觉得它叫得特别早,而带有催人起程之意了。“未”、“已”二字,开合相应,巧传离人心曲。
过片“臂上妆犹,襟间泪尚盈。”两句接上“梦回”,从残妆臂、宿泪盈襟写出夜来伤离的情景。而晨起看到昨夜伤离的泪痕,触绪伤怀之情可想。这是从今晨所见写出昨宵,又从昨宵暗示出今晨的惜别。
结拍“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两句,写临行时所见,镜头由室内转向室外:水边沙上,早起的行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打着灯笼火把匆匆赶路,天宇之上,繁星已经隐没,只有一钩残月带着三星寂寥地点缀着这黎明时分的苍穹,照映着早行的人们。这两句写景清疏明丽,宛如图画,而且带有晨起征行所特具的情调气氛。前一句写离别的人眼中所见的早起征行情景,其中既隐隐透出自己即将启程的迫促感,又带有对征行的某种新鲜感,感情并不沉重。
后一句所描绘的景物虽带有清寥意味,但景物本身又带有一种清疏明洁的美,语调也显得比较轻快。
全篇写景抒情,虽有感伤,但并不沉重,充分体现了作者情致清新、格调明快的独特风格。
●点绛唇
秦观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秦观于谪徙途中所作。词中借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入天台故事,隐寓向往仙境而天涯无路的苦境。
首二句本自《桃花源记》的开篇:“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把人带到一个优美的境界,这儿几似乎是桃源的入口。人醉乡,且是信流而行,这眼前一片春花烂漫的世界当是个偶然发现。一种愉悦的心情也就见于如此平淡的语言之外,而同时却又有一阵深切的遗憾:“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尘缘”自是相对灵境而同时而言的,然而联系到作者的坎坷身世,可见此中另有所寄托。此处只说“尘缘相误”,隐去尘缘的具体内容,便觉空灵蕴藉,词情曳生姿。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却钩勒出一幅“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一般的黄昏景象。“千里”、“茫茫”尤给人天涯飘泊之感。紧接一句“山无数”,与“烟水茫茫”呼应,构成“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界,这就与上片“尘缘相误”二句有了内的联络,上下片意脉不断。值此迷惘之际,忽然风起茫落,只见“乱红如雨”。一句一景,蝉联而下,音节急促,恰状出人情之危苦。合起来,这几句又造成一个山重水复、风起花落、春归酒醒、日暮途远的浑成完整的意境。虽然没有明写欲归之字,而欲归之意皆是。结句却又出人意外转折出欲归不得之意:“不记来时路。”只说“不记”,却使人感到其情蕴深,因为曲折地反映出作者备受压抑而不能自解的悲愁。
词之上片起笔寓情于景,境界清丽,接着忽而转折,情辞悲苦,下片先承上深入,浑化无迹,景色惨淡,继又景语淡出,情辞凄楚。全词以轻柔优美的笔调开端,以景语情语的笔法收篇,写来寓情于景,情蕴意深,委曲含蓄,耐人寻味。
●行香子
秦观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
倚东风、豪兴徜徉。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
飏青旗、流水桥旁。
偶然乘兴,步过东冈。
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以朴实、生动、清新、通俗的语言和明快的节奏、轻松的情致,极富动感地描绘了作者乘兴徜徉所见的朴质、自然的村野田园风光,达的词的节奏和词人的情感之间和谐的统一。
上片以“小园”为中心,写词人所见的烂漫春光。
开头两句,先从整个村庄着笔:层层绿树,环绕着村庄;一泓绿水,涨满了陂塘。这正是春天来到农家的标志,也是词人行近村庄的第一印象。接下来“倚东风、豪兴徜徉。”两句,出现游春的主人公。“东风”点时令,“豪兴”说明游兴正浓,“徜徉”则显示词人只是信步闲游,并没有固定的目标与路线。这两句写出词人怡然自得的神态。“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信步徜徉的过程中,词人的目光忽然被眼前一所色彩缤纷、春意盎然的小园所吸引,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这里有红艳的桃花,雪白的李花,金黄的菜花。色彩鲜明,香味浓郁,只用清新明快的几个短语道出,偏写尽了无限春光。
下片移步换形,从眼前的小园转向远处的茅堂小桥。远处是一带逶迤缭绕的围墙,墙内隐现出茅草覆顶的小屋,小桥流水近旁,飘扬着乡村小酒店的青旗。这几句不但动静相间,风光如画,而且那隐现的茅堂和掩映的青旗又因其本身的富于含蕴而引起游人的遐想,自具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偶然乘兴,步过东冈。”这两句叙事,插前后的写景句子中间,使文情稍作顿挫,别具一种萧散自得的意趣。“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这是步过东边的小山冈以后展现眼前的另一派春光。和上片结尾写不同色彩的花儿不同,这三句写的是春天最活跃的三种虫鸟,以集中表现春的生命活力。词人用“啼”、“舞”、“忙”三个字准确地概括了三种虫鸟的特性,与上片结尾对映,进一步强化了生机无限的春光。
唐、五代和北宋的词苑中,描绘农村田园风物的词并不多见。从这一意义上说,秦观的这首《行香子》,词境的开拓方面,起了比较大的作用,堪与苏轼的五首《浣溪沙》相提并论。秦观的作品中,格调如此轻松、欢快的作品也是不多见的。
●临江仙
秦观
千里潇湘挼蓝浦口,兰桡昔日曾经。
月高风定露华清。
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
新声含尽古今情。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当为作者于元符元年(1098)由郴州贬徙横州途中所作。词中描写了泊舟之地——潇湘浦的夜色,以及作者独倚船桅的凄清心绪。起两句总叙:千里潇湘江上,浦口水色似揉蓝。桡,船桨。兰桡代指木兰舟,这是对舟船的美称。《楚辞。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有寄》有“骚人遥驻木兰舟”之句。这首词中的“兰桡”即指骚人屈原所乘的舟船。这一带正是当年诗人的兰舟曾经经过的地方。首句写眼前景,却从“千里潇湘”的广阔范围带起。次句由眼前景引出“昔日”楚国旧事,显现出朦胧的历史图景,暗示自己如今正步当年诗人的足迹,千里潇湘之上走着迁谪的行程。
接下来“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三句续写泊舟潇湘浦所见:夜深了,月轮高挂中天,风已经停息下来,清莹的露水开始凝结。眼前的潇湘浦口,微波不兴,澄碧的水面荡漾着一股寒气,满天星斗正静静地浸水中。这境界,于高洁清莹中透出寂寥幽冷,显示出词人贬谪南州途中的心境。
风定露清,波平水静,一切都似乎处于凝固不动之中,但词人的思绪并不平静。“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说这清寂的深夜,词人泊舟浦口,独倚高樯,内心正流动着无穷的忧思,隐约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清泠的瑟声。
此处用舜妃娥皇、女英之典。“遥闻妃瑟泠泠”是特定的地点和清泠的现境触发了词人的历史联想,并由此产生一种若有所闻、似幻似真的错觉,这潇湘深夜的泠泠瑟声都曲折地透露了词人自己凄凉寂寞的心声。“新声含尽古今情”写作者对江上瑟声的感受,说词人与湘灵一样,有着无穷的幽怨。瑟中所奏的“新声”,包含了古人和今人的共同感情。古,指湘灵;今,指词人自己。
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全用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成句,如同己出,活化出作者曲终之后更深一层的寂寥和怅惘,也透露了词人高洁的性格。
全词渗透着楚骚情韵,通篇写景寄情,情景交融,运笔细腻,意境幽深,委婉蕴藉,韵味无穷。
●好事近·梦中作
秦观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秦观词作鉴赏
此词名扬于时。苏轼有题跋云:“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从迁客游……诵少游事甚详,为予道此词至流涕。乃录本使藏之。”黄庭坚跋此词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全词题为“梦中作”,系写梦境,先写出中漫游,再写飞云空中变幻和醉卧出藤阴下。整首词出语奇警,意境幽绝。
起首二句,写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色,环环相扣,宛转相生。春路上下了一场春雨,给人以浥尽轻尘的快感;春雨过后,春花盛开,给人以无比绚烂的印象;而春花一动,整个山间又出现一片明媚的春光,遂使人目迷五色,如入仙境。作者仅用寥寥十一字就写出了一个带有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奇特境界,为全词定下了基调。三、四两句,紧承前意。“行到”一句,与首句“春路”相应,点明方才的一切乃词人的梦魂春路上行走所见,而这条春路,傍临小溪,曲径通幽,越走越深,境界越是奇丽。“有黄鹂千百”,则把这种奇丽的景象充分地渲染出来。“小溪深处”,应是一个静谧的所,黄鹂或许正树上栖息。词人的突然来到,打破了一片岑寂,无数黄鹂立刻喧腾起来。上有黄鹂飞鸣,下有溪水潺湲,再加上满山鲜花烘托,境界何其优美。
过片二句,镜头移向天空,只见飞云变幻着各种形态,竟象龙蛇一样,碧空中飞舞。“夭矫”二字,写出龙蛇盘曲而又伸展的动态,极富于形象性。“空碧”即碧空,因押韵而句法倒装。碧空万里,龙蛇飞舞,这个景象煞是壮观。它象征着词人梦境中获得了一刹那的精神解放。对作者用语和造境之奇特,清人陆云龙评曰“奇峭”(《词菁》卷二),陈廷焯评曰“笔势飞舞”(《词则。别调集》)。所谓“奇峭”者,当是指景象奇伟,格调峻峭,非一般绮靡之作可比,也与少游其他作品不同。所谓“笔势飞舞”,是形容词笔纵横捭阖,笔端带有感情,落纸如龙蛇飞动,奔逸超迈,运转自如。
“醉卧”二句,由动至静,静的状态中,创造了一种无我之境,反映出词人消极出世的思想。古藤浓阴的覆盖下,词人酣然入睡,置一切于不顾,似乎很超脱,达到了无我之境,实际上这是对黑暗现实一种消极的反抗,亦即明人沈际飞所云“白眼看世之态”(《草堂诗余续集》卷上)。此处写得静谧幽绝,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妙。《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冷斋夜话》云:“秦少游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据此,此词当为秦观于绍圣二年春所作,离去世有五年之久。因结语有”醉卧古藤州阴下“之句,后人遂以为其死于藤州之谶,实属一种迷信说法。
全词所写,皆淡语、景语、致语、丽语、奇语,景致奇丽,意境深微,借优丽的梦境,隐托痛绝的情怀,确乎“如鬼如仙”,“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充满浪漫、奇诡的色彩。
●画堂春
秦观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秦观词作鉴赏
杨湜《古今词话》、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今之唐圭璋《全宋词》均录此篇为秦观词,不以之为山谷作品。词之上片写美人春睡,下片写美人春情。
全词融情于物,婉丽柔媚,悱恻深沉。词写美人白日红妆春睡,夜晚枕畔难眠,笔力精工,色彩绚丽,意境优美,含蓄深挚,为春情困扰的心理,尽不言之中。起首二句铺叙春睡前景色:春雨初霁,春日渐长,东风吹拂柳条,斜阳映照芳草,正是困人天气。这就为春睡渲染了气氛。以下二句是全词最精采之处。王国维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人间词话》附录)
这个评语极为精当,因为他将好几层意思浓缩为一个完整的意境。杏花本当令之景,却偏雨后零落,又复堕地沾泥,泥沾落花,尤带有香气,而燕啄此泥筑巢,巢亦有香。词人将如许含义凝为一句,只取首尾而中间不言而喻,语言优美而意味隽永,审美价值极高。
由于词人把环境写得如此婉美昵人,故“睡损红妆”一语,契合此景,仿佛令人看到一幅美人春睡图。
过片写美人夜间不眠时所见之景象。“宝篆”盖今之盘香。宋洪刍《香谱》云:“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而已。”此处用以表明美人已经很长时间失眠,直到篆香销尽。
“画屏云锁潇湘”,是指屏风上所画的云雾潇湘图。此以潇湘喻指思念之人所,从柳浑诗“潇湘逢故人”化出,“云锁”则迷不可见。点出苦想不眠的原因。这种手法不妨说它是融情入景。结尾二句承上意脉,具体描写夜寒袭人,美人无法再入梦乡,于是思前想后,辗转反侧。这样以情语作结,有含蓄深情之致。
宋杨湜《古今词话评此词》云:“少游《画堂春》‘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善于状景物。至于‘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二句,便含蓄无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这一评论,对于赏析此词或有帮助。作者善于渲染环境,以白昼与黑夜的对照来表现美人春睡中的姿态与心绪,可谓匠心独运。
米芾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米芾(1051-1107?)一名黼,字元章,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祖籍太原(今属山西),徙襄阳(今湖北襄樊),寓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以母侍宣仁后藩邸,恩补浛光尉。历知雍丘县、涟水军,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徽宗时擢礼部员外郎,出知淮阳军。所行多违世异俗,也称“米颠”、“米襄阳”。善画山水,自成一家,人谓“米氏云山”。书法得王献之笔意,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四大家”。大观元年卒,年五十七。《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著有《宝晋英光集》八卷,《砚史》、《画史》、《书史》各一卷。词作有《彊村丛书》本《宝晋长短句》一卷。
●蝶恋花·海岱楼玩月作
米芾
千古涟漪清绝地。
海岱楼高,下瞰秦淮尾。
水浸碧天天似水。
广寒宫阙人间世。
霭霭春和生海市。
鳌戴三山,顷刻随轮至。
宝月圆时多异气。
夜光一颗千金贵。
米芾词作鉴赏
“玩月”亦即赏月。这首词是作者知涟水军期间,登当地名楼——海岱楼赏月时的感怀之作。
词的上片,首先从海岱楼所处的地理位置入手。
“千古”一句,总写涟水全境形胜之处。涟水为水乡,当时境内有中涟、西涟、东涟诸水,黄河夺淮入海亦经此地,且东濒大海,北临运河,水乡清绝,故以“涟漪”称之。然后特出一笔,写海岱楼高,拔地而起,“下瞰秦淮尾”,以夸张之笔,极写此楼之高。
“水浸”二句承“下瞰”而来,转写水中浸沉着的碧天;然后又由如水的碧天联想到“广寒宫阙”,接触到“月”,从而为下片写月出作好铺垫。“广寒宫”,非实写,是由水中碧天联想而来。上片用笔,皆“人间世”三字上凝结,“广寒宫”也是为修饰“人间世”而出现的。
词的下片写“玩月”。但首句却不去写月,而是写“海市”。“海市”即我们常说的“海市蜃楼”,晋伏琛《三齐略记》和宋沈括《梦溪笔谈》等文献都曾叙述过“海市”的繁华热闹。但这首词中的“海市”乃是虚写,实际上只是写海,从而为月出再次作辅垫。如此再三铺垫之后,终至,“鳌戴三山,顷刻随轮至。”鳌戴三山,系我国古代神话。“三山”,指海中的仙山方壶(一曰方丈)、瀛洲、蓬莱,山下皆有巨鳌(大龟)“举首而戴(顶)之”,“三山”因此不再漂钙动(详见《列子。汤问》)。“轮”指月亮。
米芾这两句写月出,倒不象前人那样直接了当,表面看来是写“三山”随月轮而至,似以写“三山”为主。实际上还是写月,“三山”只是作为月的被动物出现的,月未出时“三山”暗,月出则“三山明,好象顷刻之间来到眼底。这是一种借此写彼的笔法。这两句不仅充满了神话色彩,而且写得神采飞动,”顷刻“一词,写月轮出海,凌厉之至,神气倍生。而最后两句:”宝月圆时多异气,夜光一颗千金贵。“则是真正写”玩月“”夜光“,指月亮。夜光又为珠名,故以”一颗千金贵“称述之,这是巧借同名之珠以赞美圆月之可贵。这两句,前句重其”异“,后句重其”贵“。因其”异“,始见其”贵“。古人把月视为群阴之宗,崇拜备至。这两句包含着作者对于月的种种幻想与评价。
这首词气魄宏大,选材造语奔逸绝尘,给人以玲珑圣洁之惑。如“鳌戴”两句尤为沉着飞翥,有超逸之妙。此词风格堪称豪放,深得苏轼、王安石等大家的赏识。
●水调歌头·中秋
米芾
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
我来对景,不学宋玉解悲愁。
收拾凄凉兴况,分付尊中醽醁录,倍觉不胜幽。
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
怅襟怀,横玉笛,韵悠悠。
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
可爱一天风物,遍倚栏干十二,宇宙若萍浮。
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
米芾词作鉴赏
此词写中秋之夜,借中秋赏月之机,表白了词人为人的高洁,也流露了他对“从仕数困”的些许幽恨。全篇用笔空灵回荡,而自有清景无限,清趣无穷,表现出米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的特有风格。
米芾写中秋赏月,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撇开月亮,先写自己晚来的秋意感受。“砧声送风急,蟋蟀思高秋”,古人有秋夜捣衣,远寄征人的习俗,砧上捣衣之声表明气候转寒了。墙边蟋蟀鸣叫,亦是触发人们秋思的。李贺《秋来》诗云:“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米芾这两句着重写自己的直觉,他是先听到急促的砧声而后感到飒飒秋风之来临,因此,才觉得仿佛是砧声送来了秋风。同样,他是先听到蟋蟀悲鸣,而后才意识到时令已届高秋了。
接着米芾说:“我来对景,不学宋玉解悲秋”,表现出他的旷逸豪宕的襟怀。他这句抝折刚健之笔使文气为之一振。因为砧声和蟋蟀等秋声,毕竟要给人带来一种凄凉的秋意,而倔强的词人不愿受其困扰。所以,接着他要“收拾凄凉兴况,分付尊中醽醁”了。
可是“凄凉兴况”偏不那么容易收拾,酒后反而心里加倍感到不胜其幽僻孤独。才说“不学宋玉解悲愁”,强作精神,是一扬,这里“倍觉不胜幽”,却是一跌,如此一来,作者闻秋声而引起的内心感情上的波澜起伏,就充分表露了出来。
“自有多情处,明月挂南楼。”就这个时候,一轮明月出来了。月到中秋分外明,此时,明月以它皎洁的光辉,把宇宙幻化为一个银色的世界,也把作者从低沉压抑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于是词笔又一振。
至此,词人才托出一轮中秋月点明题意。“多情”二字是词人的感情几经折腾之后说出的,极其真切自然,使人感到明月的确多情。反复渲染中秋节令的秋意,从反面为出月铺垫,以“自有”二字转折,使一轮明月千呼万唤始出来,用笔颇为奇妙。
下片写赏月时自己月光下“横玉笛”、“倒金瓯”、“倚栏干”乃至“醉困不知醒”的情景。“怅襟怀”的“怅”字承接上下片,巧妙过渡,既照应上片“不胜幽”的“凄凉兴况”,又启下片的赏月遣怀。
“横玉笛,韵悠悠”,玉笛声本富有优美情韵的,而大放光明的中秋月下吹奏,那更是妙不可言,可是词人马上想到要借此清时良夜,痛痛快快大饮一场。
“遍倚栏干十二”,说明他赏月时间之长,赏览兴致之高,于是他不由神与物游,生发出对宇宙对人生的遐想。
“宇宙若浮萍。宇宙如此之大,作者却视之若浮萍,不只见出他心胸神思飘逸,更是物我合一之际内心的真实感受,读来令人心弛神往。境界如此之美,兴致自然更高,于是词人不觉豪饮大醉。结句”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不再写赏月饮酒之后的种种,以不结之语收束了全词,给人留下巨大的想象余地。
这首词自东坡著名的同题词之后,能独树一帜,勇于创新,确有其独特的妙处:赏月不写月华,偏道个人“对景”之感,清景之中见出清趣,颇值用心玩味。
●满庭芳·咏茶
米芾
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
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
外炉烟自动,开瓶试、一品香泉。
轻涛起,香生玉乳,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
座中客翻愁,酒醒歌阑。
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
频相顾,馀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米芾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饶有情韵的咏茶词,上片咏宴集烹茶,细致优雅;下片引入情事,兼写捧茶之人。
上片前三句写群贤高会宴饮的情状,为下文咏茶作铺垫。“雅燕”,即雅宴,高雅的宴会。“飞觞”,举杯饮酒。觞,古代盛酒器,呈雀形,称羽觞,故谓举觞为飞觞。挥麈清淡,本魏晋名士风习,常执麈尾(拂尘),挥动以助谈兴。如《晋书。王衍传》谓衍“终日清谈,……每捉玉柄麈尾”。“使君”,对州郡长官的尊称。这里当指周熟仁。此三句既点出主人风姿之高雅,又点明宴集之盛大,群贤之脱俗,为写品茗助兴作好了辅垫。“密云”二句入题。“密云”,茶名,又名密云龙、密云团。“双凤”,茶名,即双凤团。“密云”、“双凤”皆珍贵的茶饼。“破”,谓擘开茶饼。“缕金团”等名茶皆为贡品,皇帝又每以分赐大臣,即所谓“赐茶”。“外”二句,写生炉子煮水。
古人煮茶,非常讲究选水。扬水江南水,有“天下第一泉”之号,词中的“一品香泉”,也许就是指这最佳的泉水。“轻涛”三句,细写烹茶的情状。宋人很讲究煮茶的方法:把泉水倒进茶瓶,用风炉加热,小沸即可(即术语的“蟹眼”),再把研碎了的茶叶投入,便有白色泡沫浮茶汤上面,称为“玉乳”、“雪花乳”,然后轻轻搅拌,便可斟饮。
这片四句,写美丽的侍女高擎茶具款客的动人场面。“红莲”,指女子的脚步。“坐中”二句,紧承上文。对着名茶美女,怎能不感到良宵太短呢?反愁歌阑酒醒时,人将归去。“点上”二句,说月已当轩,夜深矣,而马弄月影,已不耐烦、暗示已到该离去之时。“频相顾”三句,偏写座客尚未尽欢,流连不忍离去。“相顾”,与上文“娇鬟”呼应。
此词既细腻传神地写出了煮茶的程序,又写出了雅宴清谈中侍女的娇美,坐客的流连,表现了高会难逢,主人情重的意蕴,充满清雅,高旷的情致。
李甲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甲」字景元,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善画翎毛,兼工写竹。见《画继》卷三、《画史会要》卷二。《宋诗纪事补遗》卷三一云:“李景元,元符中,武康令。”词存九首,见《乐府雅词》卷下。
●帝台春
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
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
′得盈盈恰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
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
谩伫立、遍倚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
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李甲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伤春词。词中以潇洒风流的情致,抒写了春晚怀旧之情。
上片首句起笔不凡为写春愁作了有力的烘托、渲染。“萋萋”句极写芳草之盛,“絮”而曰“暖”,“红”而称“乱”“草长花飞,触眼一片暮春景象。至此”春愁“二字便呼之欲出。絮飞花落而使人愁,本是寻常蹊径,而这里说花絮知人春愁,从对面落笔。
“无力”二字双关,既状人之恹恹愁情态,也写花絮飘坠时轻柔形象,似亦知人之懒乏无力而有意相陪者,情思深婉。
以下三句,写往日的欢娱。凤城即京城。北宋汴京寒食清明节日,“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东京梦华录》卷七)“拾翠侣”本于曹植《洛神赋》:“尔乃众灵(神)杂,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这里是指一同游春的一位歌儿舞女,“盈盈”是说她的风姿仪态美好。这两句只说得一件事,而诸般风流缱绻,已言外。上片结末三句,词意陡转,由美好的回忆跌落到孤独惆怅的现实生活中来,仍接应“春愁”。一样逢春,不同滋味,对比强烈。词之上片,采用忆昔比今的手法,道出了春愁生发的原因。
过片四句,承上浓墨重彩地描绘春愁的具体情状。“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四个三字句,句句用韵,如冰霰降地,淅沥有声。此十二字四句,散则为四韵,合则为两组,总之为一意,以言愁,泪亦是愁的表现也。两组之中,“愁”的一组,“旋释”是虚,“还织”是实;用“织”字,是言愁似网困人,无可遁逃。“泪”的一组,“暗拭”于前,已藏“滴”字:“偷滴”随之,“滴”且不已:“暗”字“偷”字,又写出独自伤心无人与诉情景。总言愁不可解,悲不可遏,下字既精炼,又绵密。人此四句全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施辞采,不用典实,俞陛去《五代词选择》(按:俞书此首作南唐中主李璟词)评云:“转头四句皆三字一句,且多仄韵,节短而意长。论情致则婉若游丝,论笔力则劲如屈铁。
以下三句:“谩伫立、遍倚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谩,徒也,空也。倚数远望,不见伊人,直至黄昏。暮云凝碧,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而隐含其下句“佳人殊未来”。然而这不是有约而不来,也不是知其所盼其或来而竟无有。两人的关系是已经离绝了的,所谓“拚则而今已拚了”,自己何尝不知道;之所以仍痴痴远望者,是又所谓“忘则怎生便忘得”也。两句中有多少追思,深海,失落感,牵惹意,“暮云凝碧”这样典雅的句子之后,出此又白又浅的语言表述之,而又觉其甚为和谐,才人笔下,竟无所不可。明人潘游龙云:“‘拚则’二句,词意极浅,正未许浅人解得。”(《古今诗余醉》)结拍“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全词思如流水,至此水到渠成,符合人物感情发展的逻辑,使全词情节上又进了一步。
全词抒写春愁,情感脉络十分清楚:因忆旧侣→苦于幽独→至愁且泪,于是寻思其人。整首词意脉相通,浑然天成,把春晚怀旧之情抒写得委婉动人。
赵令畤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令畤(1061-1134)初字景贶,改字德麟,自号聊复翁。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玄孙。元祐中签书颍州公事。时苏轼为知州,荐其才于朝。后坐元祐党籍,被废十年。绍兴初,袭封安定郡王,迁宁远军承宣使。四年卒,赠开府仪同三司。著有《候鲭录》八卷,赵万里为辑《聊复集》词一卷。
●乌夜啼·春思
赵令畤
楼上萦帘弱絮,墙头碍月低花。
年年春事关心事,肠断欲栖鸦。
舞镜鸾衾翠减,啼珠凤蜡红斜。
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
赵令畤词作鉴赏
此词的标题作“春思”,所写正是乐府诗中常见的闺中思妇怀人的主题。作者因与苏东坡结交而受牵连,为新党排斥,列名元祐党藉,故词中每托闺情幽思以寄怨慕之意。此词亦是如此,词中伤心人别有怀抱,借闺人春思寄托作者政治上的苦闷、失意,以婉言达深意。
上片由写外景步步侵入内心,引发连绵不断的春思。“楼上萦帘弱絮,墙头碍月低花”两句对起,通过景物描写首先点明地点和时间。地点是一处有院墙围护着的楼房里,而时间又是飞絮落花暮春季节的晚上。同时还可以从“萦帘、”碍月“的细致心理反应和”弱絮“、”低花“的视觉观察所见,衬映出芳春夜月怀远的闺人形象。寥寥十二个字,把背景和人物全然活现出来,堪称妙笔。下面紧接以”年年春事关心事“一句,便正式表明她感情的趋向和分量,重点”春事“二字。所谓”春事“即历来诗词中经常咏叹的象”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或”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忆秦娥》)一类的离情别绪。这里说“年年关心”,可见离人远去之久。春归而人不归,教她怎不思量!所以当她听到楼外哑哑啼叫的欲栖而未定的乌鸦时,怎能不为之柔肠寸断!“肠断”二字,下得何等沉重,而思妇的哀痛情绪也就可想而知。
下片由内景转向心理刻画,表现相思感情的进一步深化。这内景就是由“舞镜鸾衾翠减,啼珠凤蜡红斜”两句所展现的春夜闺房画面。“鸾衾翠减”是指绣有鸾鸟图案的翠色被面已经褪色,而“舞镜”只是对图案上鸾鸟形象的修饰,它是根据古代传说独鸾不鸣,见镜中影即鸣不止的典故,活用来增加鸾鸟形象的生动性,并作为下句“啼珠”的字面对仗。“鸾衾翠减”也是回应上片的“年年”二字,从翠被褪色暗示离人别去时间的长远。而“凤蜡红斜”则是指思妇的深宵不寐,痴对着缀有凤凰形象的蜡烛,看它不断消熔的红泪直到烧残斜坠了。“啼珠”是指蜡烛点燃后流的蜡珠,如唐人元稹诗“柳误啼珠密,梅惊粉汗融”,又“夜久清露多,啼珠坠还结”即是,这里把凤蜡消熔的蜡珠称为“啼珠”带有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总之,两句词中的物象无不和思妇当前的处境心事相关,即所谓景中见人之法。
结末两句把主人公孤栖难耐、百无聊赖,苦闷压抑的情怀,以凄惋慰藉的语言娓娓道出:“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这两句是从五代词人顾敻《虞美人》“玉郎还是不还家,教人魂梦逐杨花,绕天涯”化出“这是无可奈何的自慰,也是幻想,反衬现实的矛盾,突出闺人离思的沉重。
此词以巧思蕴藉见长,体现了作者笔致含蓄,语婉意深的独特风格。
●菩萨蛮
赵令畤
春风试手先梅蕊,頩姿冷艳明沙水。
不受众芳知,端须月与期。
清香闲自远,先向钗头见。
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
赵令畤词作鉴赏
此为咏梅之作。作者与苏东坡过从甚密,东坡为爱其才,曾荐其于朝。东坡因政争遭贬谪时,作者亦受牵累。此词显然是借梅花以寓性情,并非徒然咏物之作。
词之首句起笔不凡,以拟人手法写春风似乎可以用她那灵巧的“手”,启开冰封雪盖的万物,而且最“先”使梅花吐出了嫩蕊!“拭手”而先,仿佛是春风对梅花特别钟情。句法峭劲,旋折有力。次句即绘出梅花的丰采:资色美丽(頩),冷韵幽香,相伴着它的是明沙净水。这句七个字,“頩姿冷艳”写梅花本身:“明沙水”显示出一片冰清素洁、纤尘不染的环境。彼此映衬,更给人以丰姿枯、神采奕奕的感觉。这里词人赋予梅花明沙净水的环境,有着深刻的寓意。
三四两句,点出梅花的风骨、品格“不受众芳知”,言梅,态度不卑不亢,从容而自矜。“端须月与期”,词情突然扬起,说只有月亮才配与梅花作伴。前句抑,后句扬,抑扬之间,把梅花格调的高绝,推上顶峰。
下片层层推进地刻画梅花的风神。前两句与后两句看似梅花与人分而言之,其实与人仍是刻绘梅花。“清香闲自远”,梅花的香是“清香”,清幽而淡远:“先向钗头见”,女人们把梅花连同钗饰插头上。这里又用了一个“先”定,再现出她与众芳的不同。“雪后燕瑶池”,想象瑰丽而神奇,极富艺术魅力。瑶池,相传为西王母居住的仙境。“人间第一枝”,可以理解为即使天堂仙境,也有人间花魁—梅花,也可理解为梅花超凡脱俗,冰肌玉骨,艳绝群芳,如同那瑶池仙子一般清丽、孤高。
这首词艺术构思和手法上颇具匠心,极具深沉流美、委婉曲折之妙。全词融情于景,托物抒怀,通过塑造梅花冷艳幽姿、清香惹人。孤高冷傲的风流标格,寄寓了词人的襟怀和性情,读来回味无穷,一唱三叹。
●浣溪沙
赵令畤
水满池塘花满枝。
乱香深里语黄鹂。
东风轻软弄帘帏。
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
玉窗红子斗棋时。
赵令畤词作鉴赏
此词以极其委婉。含蓄的手法抒与闺怨。词中共包含六个画面,其中有四个画面是描摹春景的,另有两个画面是一般闺阁生活的掠影:一为做梦,一为下棋。这六个画面完美、和谐地组合成一个特殊的意境,使本词具有词浅意深。语短情长的艺术魅力。
上片写女主人公被春光打动,心魂为之曳,为之陶醉。“水满池塘花满枝”,是从视觉上观察到春天的到来的。春水初涨,百花怒放,自然是春天特有的身姿和光彩。“乱香深里语黄鹂”是从听觉和嗅觉上体味到春天的存的。花香而乱,说明是百花飘香:“乱香深里”,即百花丛中。黄鹂飘香的百花丛中歌唱,这自然又是春天特有的气息和声音。“东风轻软弄帘帏”,是从触觉上体察到春天的温柔的。轻软的、多情的东风不时拂弄着帘帏,抚掠着女主人公的鬓发,这自然又是春天的温暖和柔情。如此种种,无不撞击着女主人公的心扉,必然会使她产生细微而曲折的心理反映。春天是青年男女播种和耕耘爱情的季节,如今她却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撩人的春光,自然会触发对爱情的向往与回忆,会感到怅惆。
词的下片写这个女了沉浸于相思之中。“日正长时春梦短,燕交飞处柳烟低”,意思是说既然春心已经萌动,那么只有到午梦中去会心上人,以疗爱情的饥渴,可是春梦又偏偏是那么短促,心上人杳无踪影,唯见双燕交飞,烟柳低垂。燕双飞,使人想到自身的独守空闺,徒添相思;烟柳低垂,又使人更生离愁,“垂杨只解惹春风,如何系得行人住。”说明这短短的春梦不仅没有给人以精神的补偿,反而惹得愁恨倍增。最后女主人公不能不采取现实的可行的办法来排除这相思的困扰:“玉窗红子斗棋时。”借斗棋以排遣无限相思之情,正如同借酒消愁愁更愁一样,其间蕴含着深重的感伤与幽怨。
此词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极大,具有含蓄蕴藉,意境朦胧的美感,读后使人感觉意犹未尽,余韵深长。
●蝶恋花
赵令畤
庭院黄昏春雨霁。
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
青翼蓦然来报喜,鱼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
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
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赵令畤曾以十二首《商调·蝶恋花》组成一套鼓子
词,把莺莺张生相悦相恋的故事娓娓道出。
赵令畤词作鉴赏
这里选用的是这套鼓子词中的第四首。与同类题材的作品比较,此词舍弃了叙事成分,充满抒情色彩,堪称—曲抒情独唱。全词语言凝炼,意脉完整。
此词全套鼓子词中的规定情境是张生接到莺莺约他幽会的一幅彩笺,喜不自胜。作者以这首《蝶恋花》抒写张生的心曲。上片起首三句写独处孤馆的相思。首句把当时迷离、清冷的环境非常集中地勾画出来,好似舞台上的布景,顿时把读者的情绪引入词境。接下来两句,写主人公接到彩笺以前的相思之情。这里,词入极善于炼字炼意。“一缕”化为“百种”,不但对仗工整,而且表明思绪之繁。“心”而曰“深”,用来形容主人公对所爱者的一往深情,非常准确。“百种成牵系”,说明无往而不思念所爱之人。以上三句从景写到情,都是“抑”,为后面的“扬”作了辅垫。至“青翼”一句,感情便突然扬起,于是抑扬起伏,构成了美妙的节奏。“青翼”即青鸾,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这里借喻红娘。红娘递来彩笺,彩笺上题着约他幽会的诗句。他接到这一喜讯,一天愁绪蓦然消失,这就有下边一句:“鱼笺微谕相容意”。此句颇具含蓄蕴藉之妙。
女主人公莺莺的形象词之下片呼之欲出。“月西厢下”四句写莺莺西厢中悄悄地等待月儿上升。不一会儿月到中天,水一般的清辉洒门口的帘子上,曳不定。她敞着门儿,心里也象这帘上的月光,芳心荡漾。“帘影”二句,写动态,象征主人公心境的不安,表现期待的热切。一会儿竹帘间浮现几缕月光,似乎透露出一线希望:一会儿月影被云层遮住,好象希望又随之幻灭。这种以景色变化烘托情绪变化的手法,有如心画心声,极富于感染力量。“朱户”一句紧承前意,妙“犹慵闭”三字。莺莺久等张生不来,想把半开的门儿关上,但又懒得去关。着一“犹”字,把那种既想关门又不遽然关门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结尾两句写女主人公犹疑之际,忽然看到花枝摇动,花瓣儿纷纷飘落。她所期待的张生来了,词情突然扬起。此句也是从《会真记》的《明月三五夜》诗中来,然而缀以“红萼坠”三字,便加强了动态感,因而更富于艺术感染力。下句点明张生来到。“分明”与“疑是”似乎相矛盾,其实这是转折,一会儿觉得真真切切,一会儿又如梦中,词情波澜起伏,跌宕多姿。颇具深婉曲折之妙,给人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和美好的回味。
●蝶恋花
赵令畤
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
新酒又添残酒困。
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
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
恼乱横波秋一寸。
斜阳只与黄昏近。
赵令畤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伤春怀人之作。词中以惜花托出别恨,以暮色渲染出音问断绝的愁苦,郁闷。全词情景交融,细腻地营造出清丽哀愁的词境。
词的上片以惜花托出别恨,起首三句描绘春深花落景象。所谓“卷絮风头”,可参看章质夫咏絮词的形容:“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昔人又多以飞絮落花作为寒意将尽的晚春季节的特色,如“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下面“坠粉飘香”等等,进一步形象地刻绘了花儿的飘谢,斜风过处,但见落英纷纷,清芬沁人,真如小晏词所云:“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这些虽说是写晚春景色,而惜春之意也蕴含其中。
“新酒”两句。转而直接抒情,情感的内涵由惜春转向怀人,并通过以酒遣愁的细节强化这种情感。“又添”两字,加强语气,径直道出因怀人而中酒频仍。“残酒困”,是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生发而来。全句与”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意思接近。”不减“两字,作一回旋。虽说所思远道,只能以酒消愁,而离恨却并不因为分别时间久长而稍有减退。这样,语气更显得委婉,而语意也深入了一层。
词的下片,因音问断绝而更增暮愁过片三句,极写孤独之感,不惟无人可问,连蝴蝶儿、黄莺儿也都飞往别处,只剩下自己独倚高楼,凝望碧水。双鱼,指书信。古诗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小晏《留春令》曰:“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前者以碧水兴起双鱼,引出倚楼盼望来书而终归失望之情。后者从流水声中联想当年倚楼怀人泪滴入水的景象;一是盼而不得,一为忆而弥悲,都能表达出真挚的情意。
结末两句,抒写了因怀人,伤春而生发的绵绵愁恨。横波,指美目。李白诗云:“昔为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秋一寸”,也指目,李贺诗有“一双瞳人剪秋水”之句。“恼乱”犹言撩乱,黄昏景色撩乱她的眼目,更触动了她的愁绪。沈际飞云:“斜阳目,各有其境,不必相同。一云‘却照深深院’,一云‘只送平波远’,一云‘只与黄昏近’,句句沁入毛孔皆透。”“斜阳却照深深院”,是说午梦酒醒,但见小院深深,春色已尽,只有斜阳一片,徘徊不去。“斜阳只送平波远”写行人乘舟去远,唯见一抹残阳,映照平波,悠悠而逝。两者都是以夕照下的景色衬托离愁。而“只与黄昏近”是接上面“恼乱”句而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眼见白昼将尽,长夜即至,送春滋味,念远情怀,此处不说愁恨而愁恨自见。
王灼《碧鸡漫志》云:“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赵婉而李俊,各有所长。”的确,赵氏之词以清丽婉转见长,本词正体现了这一风格。
●蝶恋花
赵令畤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深深处。
红杏枝头花几许?
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
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赵令畤词作鉴赏
这首抒写闺中怀人之情的词,语不多,情无限,写得清超绝俗,澹雅疏秀,别具一格。
上片首句写冬春之交闺客佳人“欲减罗衣”,却又踌躇起来,因为她感到此时寒意犹未消去,暗示了女主人公因气候变化无常而最难将息的心情。“不卷珠帘,人深深处。”虽未直接说出闺中人的心绪,却画出一位佳人惆怅自怜之态,使人隐隐感受到她心中的愁闷。
以下两句点明女主人公愁闷的表层原因——清明时节的连绵春雨。这场雨,不仅使气候“寒未去”,“欲减罗衣”不能,更重要的,它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雨打花枝,落红无数!所以,帘虽未卷,而女主人公十分关切庭院中的花儿,迫不及待地问询:“红杏枝头花几许?”当然,不消问,她也料到娇艳的杏花定然会遭到的命运了!她仿佛看到那枝头稀稀拉拉几朵残存的红杏,依稀还带着雨痕,像啼哭一样,憎恨那残酷无情的清明雨呢!当然花儿哪有悲与恨,只不过是人的感情折光而已。但按其情绪之剧烈程度看,闺中人因此而啼哭而憎恨,看来不像是一般伤春、惜花的意绪了。词是中女主人公之“止恨清明雨”,当别有感恨。人世间有许多人和事有如花儿般的美好,结果却被一场无情“风雨”破坏了。“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这两句词实是颇富有象征意味的。
词之上片,将女主人公惜花伤春的意绪表达得颇为动人。
过片三句,转写闺中人内心极度的凄寂和苦闷。
“尽日沉烟香一缕”,她终日对首一缕袅袅香烟出神,深闺之寂寞冷清和人的百无聊赖可想而知。“尽日”,即李清照所说“愁永昼”也。尽日苦坐愁城,无法排遣,唯有借酒浇愁。“宿酒醒迟”,可见恨深酒多,以致一时难醒了,而醒来仍然是空对“沉烟香一缕”而已,此种境遇何等难挨!“恼破春情绪”,关合上片惜花恨雨,极力渲染出一个“愁”字。
结尾两句点出女主人公愁思重重的深层原因——佳人怀人心事。“飞燕又将归信误”,她多么希望春燕给她带来远人的信息,而它们却如史达祖笔下那“便忘了,天涯芳信”的双燕,多么令人失望!于是她只好空对屏风怅望:“小屏风上西江路”,淡烟流水的画屏上画的正是通往西江之路,回想当初心爱之人正是从这水路远去的!歇拍写出了闺人佳人对心上人的一往情深,读之令人感到意犹未尽,一咏三叹。
《草堂诗余正集》评此词结句曰:“末路情景,若近若远,低徊不能去。”这一评语,极为准确,精炼地概括出此词含蓄蕴藉、语婉意深的风格。
贺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太祖孝惠后族孙。年十七,宦游京师,授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熙宁中出监赵州临城县酒税。元丰元年(1078)改官磁州滏阳都作院,历徐州宝丰监钱官,和州管界巡检。崇宁初以宣议郎通判泗州,迁宣德郎,改判太平州。大观三年(1109)以承议郎致仕,居苏州、常州。宣和元年(1119)致仕。七年,卒于常州僧舍,年七十四。
《宋史》、《东都事略》有传。今,词章著有《应湖遗老集》九卷。曾自编词集为《东山乐府》,未言卷数,今存者名《东山词》。其词善于锤炼字句,又常用古乐府及唐人诗句入词,内容多写闺情柔思,也多感伤时事之作。
●梦江南·(太平时)
贺铸
九曲池头三月三,柳毵毵。
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
苦笋鲥鱼乡味美,梦江南。
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并非一般地记述冶游、描摹春景,而是有很深挚的乡思渗透其中,抒写了词人的性情,可谓“格见于全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但情思作品中又表现得非常蕴藉,如写汴京春景,笔墨极其丽,初读之只见其繁盛而浑不觉有其它用意。
作者的感情,虽更倾向于“苦笋鲥鱼”的江南,但前面写汴京春游,却又不是简单地用来对比或反衬,让人感到后者由前者引发,感情是自一种更深的体验中升华而出的。
上片首二句写景点人。从“柳毵毵”的那种枝叶细长柔嫩之貌,可以想见柳色掩映中的丽人,也有如柳之婀娜娇美。“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仍未直接写人,但士女如云,帝城春游的场面,却被从一个侧面渲染出来了。词中“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所暗示的正是汴京金明池琼林苑游乐的情景。以香尘来写游人之多,是较常见的写法。但“香尘扑马喷金衔”一句,却颇能造成气氛。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妓女旧日多乘驴,宣、政间惟乘马,披凉衫,将盖头背系上。少年狎客,往往随后,亦跨马轻衫小帽。有三五文身恶少年控马,谓之‘花褪马’,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谓之‘鞅缰’,呵喝驰骤,竞逞骏逸。”贺铸曾居汴京,于都人行乐场景自寓于目而记于心,故能绘声绘色,生动地写出了这一境界。经过这样渲染后,再接上“涴春衫”三字,春意之浓可感。
下片着重刻绘江南春月的自然景观。“苦笋鲥鱼乡味美”,即使不看下文“梦江南”三字,单是“苦笋鲥鱼”,也立即能令人想到江南之春。祖籍吴越、宦游北方的词人,春时想到这种美味,无疑要为之神往而梦思。但此尚不足以尽江南之美。下文进一步拓开:“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阊门,苏州西门。其地更是江南之萃。“君到姑苏去,人家尽枕河。”门巷对着烟水,春日将暮,晚风恬静,点点归舟,缓缓地驶来,悠悠地落下白帆。“晚风恬”的“恬”字,极其准确地把握江南日暮晚风的特点。风恬,烟水更美,归帆落得更悠闲。“恬”,不仅是风给人的印象,也是词人此刻想到江南烟水时的情绪表现。
词中纯用白描手法,简约、空灵地就画出汴京和苏州水乡两幅春景。词人对其笔下的两幅春景,所倾注的感情并不是一样的。下片中“乡味美,梦江南”的直接抒情,虽然只有六个字,透露出来的情思,却是极其绵长而深切的。再回转去看看汴京春游,作者究竟是身预其中,还是旁观,虽很难指实,但感受上有点发腻,有点倦怠而另有所思,却是隐隐可见的。
最后一句“落归帆”固然是极美的写景之笔,而结合抒情去体会,又似乎不排斥带有象征倦游思归的意味。
●夜如年·(古捣练子)
贺铸
斜月下,北风前。
万杵千砧捣欲穿。
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以浅近自然、通俗流畅的语言和一波三折、寓意深长的笔法,借思妇捣衣的活动,抒写了思妇对征夫的无尽思念和她们内心巨大的孤寂,痛楚。全词语近情遥,含吐不露,意蕴深长。
词之首句“斜月下”,交代时间:“北风前”,交代气候、节令。深秋的夜晚,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大地,北风送来了阵阵凛冽的寒气。那如水的月光,勾起了思妇对远戍边地亲人的思念,那刺骨的北风,催促着她们尽快赶制寒衣。自然洗练的六个字,勾画出一幅渺远、凄清的画面。这样的背景之中,远远近近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砧杵声,急促沉重,捣之欲穿。
词由从前人诗句代出,前人有诗云“捣衣明月下,静夜秋风飘”(庾信《题画屏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吴歌》),但其重点是落“捣欲穿”三字上,词人突出的是砧杵声的急促沉重。从这撼人心魄的杵声中,付出思妇对亲人的体贴、关怀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以声传情,不言情而情自见。“不为捣衣”句进一步向深处开掘,勒笔作势,陡起波澜,挥笔句首冠以“不为”二字。明言思妇们不是为了捣衣而彻夜不眠,从而为下文作好铺垫。
第四句通过近乎无理的夸张描写,达到了深刻表现主题的效果。短短的一夜思妇看来有如漫漫长年那样难以消磨,细细品味,言外有多少缠绵执着的思恋和肝肠欲断的痛苦啊!正象绝望的人常常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那样,“愁多梦不成”的思妇,也试图以不停地捣衣来减轻自己心灵上无法承受的负担,来熬过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孤寂的漫漫长夜。虽然作者写的是破除今夜夜如年“,但思妇心中的痛苦,又何尝能”破除“呢?那”捣欲穿“的砧杵声,正倾吐着这种难以诉说、难以”破除“的痛苦。
这首词继承了乐府诗、民间词的优良传统,语浅情深,诚挚感人,具有撼人心魂的艺术力量。
●夜捣衣·(古捣练子)
贺铸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
马上少年今健否?
过瓜时见雁南归。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以简炼概括的语言,塑造了一个鲜活的思妇形象,抒写了闺中少妇思念远征丈夫的情思。用闺情写征戎之苦,这宋词中并不多见。作者的系列《捣练子》词,可谓难得的珍品。这几首写思念边疆征人的作品,既有民歌情味,又以清婉见长,给人印象颇深。此词是其中代表性很强的一篇。
上片起三句写了思妇的两组动作。“锦字”用典。《晋书。列女传》载前秦时,窦滔被流放到边疆地区,其妻苏蕙思念不已,遂织锦为回文旋图诗相寄赠。诗图共八百四十字,文辞凄惋,宛转循环皆可以读。“鸳机”是织机的美称。李商隐《即日》诗云:“几家缘锦字,含泪坐鸳机”,白天光线充足,故思妇忙着织锦,及至黄昏,不能作此细活了,乃收拾下机。然而夜晚自有月光可以利用,思妇还舍不得休息,于是又将大石板擦拭干净,连夜捣衣,准备捎给戍边的良人。只此“收锦”、“下机”、“拂砧”、“捣衣”一连串动作,便概括了思妇一天一夜的辛勤劳作,而这辛勤劳作,又无不是为了征夫,这样一个勤劳、贤慧的思妇的形象便惋然眼前了。可词人没有把笔触停留刻画思妇如何不惮辛苦、日夜劳作这一浅层,接下去两句即进而向着思妇的精神世界作深入的开掘,写她一边捣衣一边忐忑不安地思忖着“马士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七字,是点睛之笔。此句中用了《左传。庄公八年》里的一个典故:是年齐襄公派将军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当时正值瓜熟,襄公便许诺明年瓜熟之时派人去替换他们。谁知一年期满,襄公却自食其言,不准他们回来。用此典说明这一类言而无信、随意延长戍卒役期的行径尚继续,故尔思妇还得日织锦字,夜捣寒衣,征夫仍须防秋于塞上,捱冬于边头。论其艺术手法上的高明之处,则前四句皆是直笔,至此收尾处使一折笔,便有含毫不尽之妙。
●杵声齐(古捣练子)
贺铸
砧面莹,杵声齐。
捣就征衣泪墨题。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玉关西。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闺怨词。词中从怨女的角度,反映了封建兵役制下外有征夫,内有怨女的悲剧。
上片起二句从捣练的工具运思下笔,而字里行间自有捣练之人。从“砧面莹”的“莹”字,可以想见,作为一位征人的妻室,捣练帛,作征衣,早已是她的繁重的家务劳动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至那面砧石已经被磨得如此光莹平滑。从“杵声齐”的“齐”字,则可以想见她的捣练操作之熟练,以及与同伴合作之协调,而那一记记有节秦的杵声中,正倾注了她辛劳持家的全部心力,传出了她忆念远人的万缕深情。下面“捣就征衣泪墨题”一句,道破题旨,点明其捣练制衣的目的是寄与远戍边关的丈夫,而题写姓名、附寄家书之际,一想到丈夫远万里外,归期渺茫,生死难卜,今世今生,相见无日,不禁愁肠千转,泪随墨下。“泪墨题”三字,包含了一位失去家庭幸福的妇女的无限辛酸苦痛。
结末两句与“捣就征衣”句紧相承接,从戍人的角度进一步加重了这幕悲剧的份量。句中的“玉关”,即玉门关,但此处非必实指,只是极言戍地之远,也暗含班超上疏所说“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班超传》)及李白诗“玉关殊未入”(《塞下曲六首》之五)之意。
结末两句采用了翻进一层的写法。这两句先写玉关之远,再推进一层,写戍人所地之远,从而使上、下句间有起伏转折之致,而且,每转愈深,把这一家庭悲剧显示得更其可悲,把悲剧中女主角的伤离怀远之情表现得更深更曲。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负载着她的柔情蜜意的征衣包裹,寄到玉关已要经历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寄到远玉关之西的戍人手中,就更遥遥无期了,更不知这包寒衣寄到时戍人是否尚人间。这样一个最凄惨、最残酷而又可能出现的悲剧结局,正是长期笼罩她心头的一片阴影、不敢去触动而又时时颤抖的一根心弦,也正是她题寄这包征衣时泪墨难分的一个最痛楚的原因。
●南歌子
贺铸
疏雨池塘见,微风襟袖知。
□阴夏木啭黄鹂。
何处飞来白鹭立移时。
∽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
日长偏与睡相宜。
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抒怀词。词人以轻灵、蕴藉的笔致,通过对夏日景物和身边琐事的描写,抒发了自己百无聊赖、孤寂苦闷的心绪。词中多次化用前人诗句,合数家于一炉,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上片描绘出一幅闲适恬谈、生机勃勃的夏日风景图。词人独立庭院,点点疏雨池塘中留下了微微的涟漪,轻风拂面而来。周围树木成阴,枝头上黄鹂婉转啼鸣,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鹭,落池畔,迟迟不愿离去。词人观疏雨、沐轻风、听黄鹂、友白鹭,怡然自得,其乐陶陶。
下片由写景转向写人,一连写了饮酒、下棋、睡觉、题诗四件生活琐事。本来,这都是士大夫消夏乐闲的韵事,正好上片的背景里展开。然而,作者笔下,这些事似乎都有一种和韵事格格不入的苦涩味内,和上片大异其趣:饮酒而“易醉”,下棋而敌手“难逢”;寂寂长昼,作者以昏然一睡为“相宜”来自我解嘲;睡起题诗,则只能“自题”自赏!
作者志向远大,才气纵横,但仕宦四十年,一直沉沦下僚,供人驱使,这当然会使他有着满腹的牢骚和不平。实际上,上片表面上的闲适恬淡背后,正透露着作者孤寂落寞的情怀和无所事事的痛苦。特别是结尾处那只“立移时”的白鹭,含情脉脉,不愿离去,似乎有意要和形只影单的词人作伴,已经暗含着词人知音难求的感慨。下片身边琐事的动辄生愁,特别是第三句“日长”与“睡相宜”之间那个刺目的“偏”字,结拍那无可奈何的“自”字,都强烈地表现出作者内心的愤懑和不平。所志未遂,华年虚度,寂寂夏日,百无聊赖,身边连一个相濡以沫的朋友都没有,他自然无法保持心理平衡了。
此词意境貌似闲适而实寓有深意,表现了词人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不定、苦闷彷徨的复杂情感,体现出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读之令人感慨万千。
●望书归(古捣练子)
贺铸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
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古捣练子组词中词意最为哀婉、沉痛的一篇。词中表现了思妇与征夫互通音讯的困难,流露出词人对于征夫、思妇悲惨生活的深切同情。
全词共五句,大意是:边关迢遥僻远,官家用作邮传的驿车却很稀少。难得今日见到驿使,寄信之外,还附上自己赶做的战袍。有它衬里头,征夫披上铁甲就不会再感到寒冷。一夜之间尽可以三番五次地与夫君梦中相会,可事实上,下一年能收到他的回信,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首词没有花费笔墨去描写思妇的体态、容貌,而是着意刻画思妇的内心世界,通过展示她微妙的情感波澜来表达其相思之苦。词中写思妇对于所谓幸福的要求,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不敢设想真与征夫团圆,只希望梦中能多重逢几次;不敢想人归,只图书信归;不敢企求回信迅捷,只希望一年之内能见到回信。这一番曲笔,极尽含蓄委婉之致,写得深沉哀婉、催人泪下,表现了封建兵役制的残酷和广大征夫、思妇的辛酸、悲苦。
●愁风月(生查子)
贺铸
风清月正圆,信是佳时节。
不会长年来,处处愁风月。
心将熏麝焦,吟伴寒虫切。
欲遽就床眠,解带翻成结。
贺铸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精巧的构思和语言,步步深入、波澜起伏地抒写了回旋往复、无可排遣的离愁。
上片首二句点出个风清月圆的良辰美景。但“信是”这种语气,含有客观上是如此,而吾心中却未必然的意味,如“江山信美非吾土”就是。果然下二句即突然翻转:“不会长年来,处处愁风月。”带着主观感情:无边风月,离人眼中是可以唤起景是人非之感的。所以,词中人因与对方长年隔别,每见风月即生愁,“处处”二字,不仅指地,亦指时时,事事,凡关乎风月者,即是愁端。由“佳时节”而“愁风月”,这一转折,也就是欲解带而翻成结了。说“长年来”、“处处”,就从时间和空间的广泛范围内把眼前的“愁”展开来了。
下片首二句写主人公本想点香吟诗以遣愁情,然而“熏麝”反而使心同香一样焦,吟声则与虫鸣一般凄切。这里仍是写心情之焦愁与凄苦,用熏麝之“焦”与虫声之“切”双关,便觉倍添意趣,属于缘情造景,亦与生活合拍,故觉十分谐和。生活中寻求排遣之方总是宣布失败。于是乎词中人便决心睡觉,来与愁苦告别。“欲遽就床眠”的“欲遽”二字,写出一种无可奈何而成决断的情态。但不料“解带翻成结”,衣带又解不开,越想快点解开,越是糟糕,反而打成了一个死结。全词这个结尾极富于戏剧性,俨然六朝乐府之俊语,它写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孤栖愁怀。
此词以具体可感的生动意象,将离愁这种抽象而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收到了较好的艺术效果。末二句不仅具有民歌风味,而且画龙点睛,乃全词之精髓。
●陌上郎(生查子)
贺铸
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南。
双艣本无情,鸦轧如人语。
“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
何物系君心?
三岁扶床女!“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运用将物拟人、以物语言已情的手法,以“艣语”谴责、批判了玩弄女性的负心之徒,对于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女子予以深切同情。
起首两句,浓墨重彩地描绘出一幅沧江烟雨送别图。一派烟雨之中,那艘轻捷的船儿离开渡口,径直地渡过沧江,消失迷茫的远方。这里,词人没有直接去写送者和行者,更没有直接去写送者的悲恸和行者的决绝,而只以津、舟、江、雨所组成的浑茫开阔的图画把二者都包容其中。词人“度”之前加一“径”字,大有深意,尤言即使是妻悲女啼,情意绵婉;即使是气候恶劣,雨急浪险,船还是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留恋地径直而去。
以下两句,词人采用“移情于物”的手法,出人意料地把双艣(即橹)摇动时连续而又低沉的鸦轧声当作触媒,产生“荒诞”而又入情的设想。连这本无生命,本无感情的“双艣”过片为“艣”“人语”之内容,实际上也就是词人的内心独白。前两句用典,以对偶句出之。刘向《列女传》:鲁人秋胡外出作官,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悦之,以金引诱,遭妇坚拒,回家后始知为其妻。这里借秋胡以指那些用情不专、二三其德的男了。又《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太平州·当涂县》载:“望夫山,县西四十七里。昔人往楚,累岁不还,其妻登此山望失,乃化为石。”这里指纯朴坚贞、忠于爱情的妻子。这两个各自独立完整的故事,现被词人借双橹之“口”把二者并列一起,顿时就产生极为强烈的效果:一方无行,一方痴情;一方薄幸,一方坚贞。
最后两句,以反诘的形式诚挚委婉地劝慰负心汉,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词人“何物系君心”这一问之中,已经包含了对负心丈夫的谴责。接着,又以家中还有刚刚能够扶着床沿走路的三岁女儿来进行再一次的劝喻,感情色彩更加强烈。
●惜余春(踏莎行)
贺铸
急雨收春,斜风约水,浮江涨绿鱼文起。
年年游子惜余春,春归不解招游子。
留恨城隅,关情纸尾,阑干长对西曛倚。
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老题新做,将天涯游子惜春恨别的情怀抒写得别有一番韵味。全词语言凝炼,意境精警,颇具匠心。
上片起首三句,紧扣题面中“余春”二字,爱惜之情,溢于言外,景色描绘中,蕴含着词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涟漪。枝头繁花,乃春天之象征,而“急雨”摧花,扫尽春艳,故言“收春”。“收”字极炼,一如天公与人作对,不肯让春色长驻人间,稍加炫示,便遣“急雨”追还。“急雨”之来,“斜风”与俱。“约”为约束、拦阻义。雨添池波,风遏逝水,故池水溶溶,新波“涨绿”。加以落英缤纷,漂流水上,泛泛“浮红”,点缀碧澜。而群鱼嬉戏于涨池之中,你争我夺,唼喋花瓣,掀动一圈圈波纹。“浮红涨绿鱼文起”七字是极经意之笔,非深情留恋“余春”之人不能如此细腻地观察“余春”景物并传神地将它写出。
以下二句,潜藏于景语之中的惜春情绪急转为游宦天涯、不得归家的苦恨。“年年游子惜余春”,加“年年”二字,给出惜春情怀的时间持续度,语气显得更为沉郁。“春归”句,意味深长,曲折委婉,言游子年年惜春,而春天归去时却想不到招呼老友一同走,意谓因春天弃己独归而恨,抒写出词人离家外宦、任期未满、不便得还的苦衷。
下片自然过渡到写自己和妻子的离别与相思。“留恨”句记别。“城隅”即城外角,是分袂处。“关情”句叙别后妻子来信,信末多深情关切之语。“阑干”句述自己常于夕阳西下之时,面对昏黄的落晖,独立高楼,凭阑远眺,怀想亲人。以上三句,一句一意,不断更先写离别,为二人所共;再写相思,一寄书,一倚栏,为各人所独:可谓面面俱到,错落有致。十五个字竟写出这许多内容,语言之高度浓缩,颇见锻炼之功。结二句,就直接语意而言是承上写自己倚栏时的喟叹,但两地相思,一种情愫,从章法上来看,不妨说词人的笔触又转回去兼写双方。二句只说离人年龄之大、分别距离之远,此外不置一辞,词意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此二句构思奇特,情意深长,荡气回肠,既包含着哀叹流年飞逝、人生无常的悲慨,又寄寓着词人对妻子的无限关爱与思恋。春恨与离恨交相激荡,给读者以强烈的情感震撼和艺术感染。
●半死桐
思越人,又名鹧鸪天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悼之词,表现作者对亡妻赵氏的深挚追怀。词中通过旧地重游抒发感情,追念了作者与亡妻长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育出来的深厚爱情。全词触景生情,出语沉痛,情真意切,哀怨凄婉,动人肺腑。
上片起二句用赋,直抒胸臆。“阊门”是苏州城西门。词人回到苏州,一想起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已长眠地下,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一切都不顺心,遂脱口而出道:“重过阊门万事非”。接以“同来何事不同归”一问,问得十分无理,实则文学往往是讲“情”而不讲“理”的,极“无理”之辞,正是极“有情”之语。
以下两句,以连理树的半死、双栖鸟的失伴来比拟自己的丧偶。“清霜”二字,以秋天霜降后梧桐枝叶凋零,生意索然,比喻妻子死后自己也垂垂老矣。“头白”二字一语双关,鸳鸯头上有白毛(李商隐《石城》诗:“鸳鸯两白头。”),而词人此时已届五十,也到了满头青丝渐成雪的年龄。这两句形象地刻画出了作者本人的孤独的凄凉。
换头“原上草,露初晞”一句,承上启下,亦比亦兴。本自汉乐府丧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用原草之露初晞暗指夫人的新殁,是为比,紧接上片,与“梧桐半死”共同构成“博喻”;同时,原草晞露又是荒郊坟场应有的景象,是为兴,有它寻夫先路,下文“新垅”二字的出现就不显得突兀。
“旧栖”句至结尾复用赋体。因言“新垅”,顺势化用陶渊明《归田园居》五首其四“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诗意,牵出“旧栖”。下文即很自然地转入到自己“旧栖”中的长夜不眠之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既是抒情最高潮,也是全词中最感人的两句。这两句,平实的细节与意象中表现妻子的贤慧,勤劳与恩爱,以及伉俪间的相濡以沫,一往情深,读来令人哀惋凄绝,感慨万千。
这首词,艺术上以情思缠绵,婉转工丽见长。作者善于把一些使人捉摸不到的情感形象化,将情与景和谐地融为一体。词中以“梧桐半死”“鸳鸯失伴”等形象化的比喻,表达了作者内心深处的亡妻之痛,又用草间霜露,比喻人生的短促,这比直陈其事更具艺术效果。末三句“旧棲”“新垅”、“空床”、“听雨”既写眼前凄凉的景状,又抒发了孤寂苦闷的情怀。
●阳羡歌(踏莎行)
贺铸
山秀芙蓉,溪明罨画。
真游洞穴沧波下。
临风慨想斩蛟灵,长桥千载犹横跨。
解组投簪,求田问舍。
黄鸡白酒渔樵社。
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大约写于作者初到宜兴时,词中抒发了作者致仕后落寞失志的情怀。
词之上片首写阳羡山水的秀丽,次言该地之溶洞,下片抒发作者此时此地的心声。全词内容突破了词为艳料的传统藩篱,把本应诗中表现的内容与进词中,继承了东坡豪放词的优良风格。
上片起首二句把本为“芙蓉山秀,罨画溪明”的句式改成“山秀芙蓉,溪明罨画”,除了平仄的原因之外,其用意当然不仅指一山一水,而是着意突出阳羡境内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美境,给人以江山如画、美不胜收的感觉。第三句写阳羡之溶洞。“真游”之真,即仙。阳羡有张公洞,相传汉代天师张道陵曾驻迹修行于此,故以“真游”目之。洞内石钟乳凝结,或垂或矗,洞穴嵌空邃深,曲折通幽,据说可以“步步势穿江底去”(方干《游张公洞寄陶校书》)。词人“洞穴”之后缀以“沧波下”三字,写出了天工造化之奇,引入产生无限的遐想。四、五两句咏史,既总结上片,又为下片词人的抒怀埋下伏笔。西晋周处,阳羡人。少年时凶强使气,与南山虎、长桥蛟合称“三横”,曾为乡里所患。后来他翻然自新,杀虎斩蛟,终成一段佳话。词人漫步长桥之上,思接千载,不禁临风喟叹:当年斩蛟处的长桥,经历了近千年的风风雨雨,如今依然横跨河上;而轰轰烈烈、名震一时的英雄豪杰却如明日黄花,杳无踪迹,这怎能不使“铁面刚棱古侠俦”(夏承焘《瞿髯论绝句·贺铸》)的词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感呢!“慨想”二句,虽有对周处的倾心赞誉,然而更多的却是无限的感慨。
过片承“慨想”之暗转,直接抒发他此时此地的心声。“组”,丝织成的阔带子,古代用以佩印:“簪”,古人所用的一种针形头饰,可以用来固冠。“解组投簪”,皆谓弃官。词人徽宗大观三年(1109)曾写《铸年五十八因病废得旨休致一绝寄呈姑苏毗陵诸友》一诗,其中有“求田问舍向吴津,欲著衰残老病身”的句子。这里,词人又一次宣称,他要挂冠归隐,求田问舍,去过那种黄鸡白酒,渔樵溪山,“侣鱼虾而友麋鹿”的优游生活。但这并不是词人的真心归属。
他年轻时曾有着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而四十年的从宦,却使他一步步认清了污浊、冷酷的政治现实。故而这首词的最后,词人反用古典,写出了“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这貌似达观而实则悲愤的句子。“元龙”,是三国名士陈登的字。据《三国志。陈登传》所载,他当汉末天下大乱之时,忧国忘家,为天下所重。他曾对来拜访他的许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的行为表示鄙弃,会面之时,“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许汜)卧下床”,这件事得到了刘备的激赏。词人这里以陈元龙自比,却说“非复少时豪”,不但不反对别人的“求田问舍”,自己也“求田问舍”起来了,则不过是说反话。他慨叹自己再也没有少年时的豪气,再也不愿听到功名之类的话了。
词人本篇当中表达的退隐思想,是对人生短促。时光流逝的叹惋,也是对当时社会黑暗、政治腐败的无声反抗。词之结尾反用古典,展示了自己从“少时豪”到当下但求“耳根清净”的痛苦历程,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沉郁悲愤,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踏莎行
贺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全篇咏写荷花,借物言情。词中以荷花自况,以荷花的清亮绝俗不免凋零清苦,寄托个人身世的感喟,抒写怀才不遇的苦闷。
上片起首两句两句互文同指,先画出一个绿柳环绕、鸳鸯游憩的池塘,见荷花所处环境的优美。水上鸳鸯,双栖双宿,常作为男女爱情的象征,则又与水中荷花的幽独适成对照,对于表现它的命运是一种反衬。回塘,意即曲折回环的池塘;别浦,即江河支流的水口。
第三句“绿萍涨断莲舟路”意谓因水面不甚宽广,池塘中很容易长满绿色的浮萍,连采莲小舟来往的路也被遮断了。莲舟路断,则荷花只能回塘中自开自落,无人欣赏与采摘。句中“涨”定“断”字,都用得真切形象,显现出池塘中绿萍四合、不见水面的情景。
四五两句写荷花寂寞地开落、无人欣赏。断无,即绝无。不但莲舟路断,无人采摘,甚至连蜂蝶也不接近,“无蜂蝶”也包含了并无过往游人,荷花只能寂寞中逐渐褪尽红色的花瓣,最后剩下莲子中心的苦味。这里俨然将荷花比作亭亭玉立的美人,“红衣”、“芳心”,都明显带有拟人化的性质。“幽香”形容它的高洁,而“红衣脱尽芳心苦”则显示了她的寂寞处境和芳华零落的悲苦心情。这两句是全词的着力之笔,也是将咏物、拟人、托寓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化工之笔。既切合荷花的形态和开花结实过程,又非常自然地绾合了人的处境命运。此二句形神兼备,虚实结合,将词人内心的情感表达得极为动人。
过片两句,描绘夏秋之际傍晚雨后初睛的荷塘景色,形象地烘托了“红衣脱尽”的荷花黯淡苦闷的心境。夕阳的余辉,照映浦口的水波上,闪耀着粼粼波光,像是迎接晚潮;流动的云彩,似乎还带着雨意,偶而有几滴溅落荷塘上。
接下来一句,写荷花晚风中轻轻曳,看上去似乎满怀感情地向骚人雅士诉说自己的遭遇与心境。这仍然是将荷花暗比作美人。着一“似”字,不但说明这是词人的主观感觉,且将咏物与拟人打成一片,显得非常自然。这一句是从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引伸、生发而成,“骚人”指屈原,推而广之,可指一切怜爱荷花的诗人墨客。说荷花“似与骚人语”,曲尽它的情态风神,显示了它的幽洁高雅。蜂蝶虽不慕其幽香,骚人却可听它诉说情怀,可见它毕竟还是不乏知音。
结尾两句,巧妙地将荷花开放与凋谢的时节与它的生性品质、命运遭际联系一起,一方面表现出美人、君子不愿趋时媚俗的品质和严肃不苟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他们年华虚度,怀才不遇的悲哀。嫁春风,语本李贺《南园》:“嫁与东风不用媒。”而韩偓《寄恨》“莲花不肯嫁春风”句则为贺词直接所本。
桃杏一类的花,竞相春天开放,而荷花却独夏日盛开,“不肯嫁春风”,正显示出它那不愿趋时附俗的幽洁贞静个性。然而秋风一起,红衣落尽,芳华消逝,故说“被秋风误”。“无端”与“却”,含有始料所未及的意蕴。这里,有对“秋风”的埋怨,也有自怨自怜的感情,而言外又隐含为命运所播弄的嗟叹,可谓恨、悔、怨、嗟,一时交并,感情内涵非常丰富。这两句同样是荷花、美人与词人三位而一体,咏物、拟人与自寓的完美结合。
作者词中隐然将荷花比作一位幽洁贞静、身世飘零的女子,借以抒发才士沦落不遇的感慨。《宋史》“虽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这些记载,对于理解此词的深意颇有帮助。
●将进酒(小梅花)
贺铸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
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
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
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
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
深入醉乡安稳处。
高流端得酒中趣,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怀古伤今之作。作者词中以愤慨、嘲弄的吃来描写历史上那些追名逐利。蝇营狗苟、热衷权势、贪得无厌之徒,表达了自己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襟怀。
上片前六句,由城下道路上风露凄迷和岸头沙边蒹葭(芦苇)苍苍的景象,想到古今变化:古人坟墓今已成田,有人耕犁;昔时流水,今已成陆,有人居住。这可能带有一种世事无常的心理,但就其列举这些情景来概括人世变化而言,却多少近似于对人世现象的一种宏观把握。由此再去看世人的各种行为,便显得比世俗清醒。“黄埃赤日长安道”以后五句,写长安道上人渴马饥的奔波之苦,可是这种奔波,放“今人犁田古人墓”的背景下看,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吗?你争我夺的战争中,走马灯一般地改朝换代,富贵不能长保,但千古以来,为什么不见有人肯闲下来不参与竞争呢?歇拍一句,问得很冷峻,见出无论怎样世事无常,一般人总是看它不破。过片以下六句,所写的对象与一般利禄之徒有别,专写某些隐者。秦末农民大起义时,复有燕、赵、齐、楚、韩、魏六国自立为王,据关东,争天下,你攻我夺;楚汉相争,项羽所封的那些诸候王,也一一被扫灭,人们对于名位利禄,照说更应看轻些了吧?词人最初觉得商山四皓是能看破红尘,置身局外的,可是想不到经过统治者驰车致函招请,他们竟也撕下隐者的服饰,一个接着一个帝王门下走动起来了。词人倒不一定认为他们当初隐居就是虚伪的,但至少为他们惋惜,觉得他们不该皇家的收买面前,改变初衷,到临老还接受网罗。“高流”以后五句,作者对连四皓一流所谓隐者也失望之后,认为值得肯定的只有酒徒。
阮籍、陶潜、刘伶等人,他们酒中得到无穷的乐趣,摆脱人世的种种干扰,处于安稳的醉乡,可算真正的高流。词最后落到对酒徒“忘形”“忘名”的肯定,前此则是对庸人们的否定,中心目标是指向世俗的名利观念。
一般的咏史之作,往往都是就某一历史事件、某一历史人物而生感慨,古今契合,一咏怀抱。而此词却不同凡响。它抓谆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现象来立意谋篇、抒发情怀;所咏怀抱,也并非与这一历史现象相契合,而是与之相对立。由此可见,贺铸的才情和识见是非常高的。
●行路难(小梅花)
贺铸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
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
∨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
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全词通篇用典,以慷慨悲凉的气势,抒写人世沧桑和功业难成之意,表现词人于失意无聊、纵酒放歌之际,既感乐往悲来,流光易逝,又觉愁里光阴无法排遣的矛盾、苦闷心情。
上片起首二句采用借代手法,起笔不凡手能暴虎者为勇士,可引伸为有军事才能的人;口如悬河者为谋士,可引伸为有政治才干的人。倘若逢辰,这样的文武奇才当高车驷马,上黄金台,封万户侯。可眼前却穷愁潦倒,车不大,像鸡窝,马不壮,像饿狗。
“车如鸡栖马如狗”语出《后汉书·陈蕃传》,极形车敝马瘦,与“缚虎手,悬河口”的夸张描写适成强烈对照,不平之气溢于言表。以下正面申抱负,写感慨:“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白纶巾亦犹白衣之类,未为出仕之人所著。黄尘指京城的尘土,这六字两句参用陆机《代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之意,谓白衣进京。结合下句“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谓此行不知可否取得富贵。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词迳取李诗末句,而易一字增二字作”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自负成了疑问,则一种徬徨苦闷情态如见,与李白的抑天大笑、欣喜如狂恰好相反,读来别有意味。以下”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则袭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原句,但此处紧接上文为抒写不遇者奔走风尘,”天荒地老无人识“的悲愤。以上从志士之困厄写到志土之牢骚,继而便写狂放饮酒。做了侠义之事不受酬金,像”雷颠“一样;唯遇美酒则不问价。李白《行路难》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写出不趋名利,纵酒放歌,乘醉起舞,一种狂放情态。其中含有无可夸何的悲愤,但写得极有气派。上片所写的愁情,主要是志士失路的忧愁。
过片转出另一重愁情,即人生短促的忧愁:“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词情为之再抑。
以下说到及时行乐,自非新意,但写得极为别致。把歌舞与美人打成一片写来,写笑以“嫣然”,写舞以“翩然”,形容简妙:“当垆秦女十五”云云是从乐府《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正当垆”化出,而“语如弦”三字,把秦女的声音比作音乐一样动人,新鲜生动,而且不必写歌已得歌意。这里极写生之欢愉,是再扬,同时为以下反跌出死之可悲作势。汉武帝《秋风辞》云:“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曲虽成“遗音”,但至今使人记忆犹新,觉“事去千年犹恨促”。由于反跌的作用,此句比“青鬓长青古无有”句更使人心惊。于是作者遂生出“揽流光,系扶桑”的奇想:似欲挽住太阳,系之于扶桑之树。这种超现实的奇想,都恰好反映出作者无法摆脱的现实苦闷,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最易感到生命短促、光阴虚掷的痛苦。所以下片写生命短暂的悲愁,与上片写志士失路的哀苦也就紧密联系一起。
“行路难”的题意也已写得淋漓尽致了。结尾一句词意陡转,一反前文留驻日光、使人长生不死的意念,言愁人情愿短命、一天的光阴也长得难过,深刻地反映出志士的苦闷情怀和矛盾心境。
此词的艺术特色,一是大量化用前人歌行诗句,尤以采自李白、李贺者居多;二是根据文意的需要,随意转韵,全词每两三句转韵一次,加之词句长短参差不齐,读来抑扬顿挫,节奏鲜明,音乐性强,使人有一咏三叹之感。
●薄幸
贺铸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
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
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
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羞把香罗暗解。
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
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
约何时再。
正春浓酒困。
人闲昼永无聊赖。
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
贺铸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怀念昔日情人的词。词的上片写男主人公与情人相识,相爱和相恋的经过,下片写离别后男主公的相思之苦。全篇既热烈奔放,又缠绵悱恻,前欢与今愁,铺叙详尽,情致婉曲,且熔景入情,秾丽之极,读来令人叹惋。
起首二句写伊人虽淡妆亦多姿,初次见面,她用那双明亮的双眸频频回首相见。词人首先写情人的淡装和目光,可见这两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郎有情,妾有意,于是“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这两句暗用司马相如,卓文君之典,说明二人己目成心许。“记画堂”句,正面描写了欢会时伊人轻颦浅笑的娇媚之态。接着“向睡鸭炉边”以下三句写欢会的地点,睡鸭形的熏炉边,绘有翔鸾花纹的屏风内,他们双双好合了。
过片承上,说那次欢会是灯节之时,同时又开启下文,说除灯节外,还有踏青节和挑菜节可以重温旧梦,但“过了”“不见”又点出:实际上,这两次都未见到伊人的踪影。“几回凭双燕”以下三句,用典,写男主人公几次设法与对方联系,但都障碍重重,音信难通。接下来迸出一句“约何时再”的慨叹。最后四句写男主人公绵绵相思中更觉春浓酒困,所以无情无义地昏睡起来,待到他一觉醒来时,日影仍花梢之上。
此词写人、写事、写情、均层层深入,一泻无余,细腻婉转。全词熔情入景,故淡远;熔景入情,故秾丽。于言情中布景,景即是情,情则愈加浓烈,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对于作者抒写从恋的狂欢到离别相思的辛酸这一情感历程,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凌歊·铜人捧露盘引
贺铸
控沧江,排青嶂,燕台凉。
驻彩仗、乐未渠央。
岩花磴蔓,妒千门珠翠倚新妆。
舞闲歌悄,恨风流不管余香。
繁华梦,惊俄顷;佳丽地,指苍茫。
寄一笑、何与兴亡!
量船载酒,赖使君相对两胡床。
缓调清管,更为依三弄斜阳。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登临怀古之作,约写于徽宗崇宁四年(1105)至大观二年(1108)作者任太平州通判时。
上片前三句写登凌歊台而看到的山川形势。长江流至当涂以后,因两岸山势陡峭,夹峙大江,江面变得比较狭窄,形成天门、牛渚两处极为险要的处所,为自古以来的江防重地。故而《姑熟志序》写到太平州的风俗形胜时说:“左天门,右牛渚,当涂、采石之险,实甲于东南。”此处用一“控”字,写出峭壁临江,形同锁钥;用一“排”字,写出江水排开青山,冲突而下。可谓惜墨如金,言简意赅,山川形胜,尽收眼底。“燕台凉”句转入史实,说凌歊台。
以下数句写凌歊台当时之盛及转瞬之衰。燕台消夏,彩仗驻山,随行的妃嫔宫娥(千门珠翠指宫中妇女),个个盛妆靓饰,千娇百媚,以至使得山花失色,自愧不如。这里,用一个“妒”字,把本没有感情的“岩花磴蔓”写得像人那样产生了“妒”意,写足了宋孝武帝的穷奢极侈,写足了凌歊台当年的盛况。然而,曾几何时,那个“乐未渠央”的喧闹场面,已经风流云散,只给这里留下了破败荒凉的萧条景象。词人以“舞闲歌悄”一句把昔日极盛一笔揭过,又写出“恨风流不管余香”这无限感慨的结句来。此处“余香”,是词人由眼前的岩花磴蔓而产生丰富联想的结果。这些“妒”过“千门珠翠倚新妆”的“岩花磴蔓”,是历史的见证。它们凌歊极盛的当年,也曾被脂水香风所浸润,几百年来,花开花落,今天似乎还残存着余香。然而一代风流,杳如黄鹤,眼前却依然是花红欲燃,蔓翠欲滴,这怎是那些醉生梦死之徒所能料到的呢?词人用一个“恨”字,表示了对统治者奢侈淫逸的谴责,也表达了内心复杂的情感,为下片抒怀作引导。
下片前四句承上作出总结。花团锦簇般的繁华岁月,转眼之间就如梦云消散;千古如斯的秀丽江山,依然笼罩一派烟水迷茫的暮霭之间。词人一“惊”、一“指”之中,表达了自己的无限感慨。
“寄一笑”句是领会此词深意的关键所。作者此时,官不过佐贰,人已入暮年。昔日请长缨、系天骄的雄心壮志,已经消磨殆尽,所以只好把千古兴亡,寄之一笑。这“笑”,如同东坡《念奴娇》“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中之“笑”,都是痛感壮志未酬,烈士暮年的自嘲、自笑。词人虽然口称“何与”,但他毕竟这一句之前之后,都清清楚楚地告诉读者,他不仅已经“与”,而且“与”得相当执着。因此,这“一笑”中寄寓着词人英雄末路的凄凉和苦涩。
“量船”至歇拍,故作旷达之语,但字里行间仍然充满着浓郁的感伤情调,与前句一脉相承。词人量船载酒,随波泛舟,徜徉苍芒的山水之间,所幸还有知心好友与自己相对胡床,差可相慰。一派凄迷的夕阳残照里,词人请他“缓调清管”,为自己吹奏笛曲三弄,借以宣泄胸中的郁郁不平之气。这里,词人化用了一个古典。据《晋书。桓伊传》载:“王徽之赴召京师,泊舟青溪侧。(伊)素不与徽之相识。伊于岸上过。船中客称伊小字曰:”此桓野王也。‘徽之便令人谓伊曰:“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伊是时已贵显,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桓伊曾与谢玄等淝水大破苻坚,稳定了东晋的政局。很明显,作者词中是以桓伊称许友人的。作者此处化用古典,依然是抒发自己不得志于时、不能见赏于执政者的郁郁之情。
综上,此词上片由写景引入怀古,下片情中置景,情景交融,怀古伤今,全词把登临怀古与写景抒怀和谐地融合一起,表现了词人对于世事沧桑的深沉感慨和对于人生易逝的遗恨,反映了深刻的思想内容。
●台城游(水调歌头)
贺铸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
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
云观登临清夏,璧月流连长夜,吟醉送年华。
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
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
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
蓬窗罅,犹唱《后庭花》。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金陵怀古词。词之上片择然段最令人感慨的史事来正面描写,表现了词人指点江山的鲜明态度和强烈的爱憎之情,下片化用唐人诗意,由咏史转入抚今,表达了作者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浩茫心事。
词的上片,撷然段最令人感慨的史实来进行正面描写,表现了词人的指点江山的鲜明态度和强烈的爱憎之情。起首两句,一写江山,一写史实,都从大处落笔,高屋建瓴,气度非凡。“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长期以来就被骚人墨客所称道。词人登临送目之时,正逢天高气爽的秋季,因此用”潇洒“来形容”南国“,就显得非常贴切传神。这澄江如练,龙蟠虎踞的江山之中,数百年来,六朝的末代君主,一个个粉墨登场,恣意声色,竞事豪奢,最终国亡身辱,成为江山的千古罪人。词人于”潇洒“之前下一”本“字,于”豪奢“之前下一”浸“字,貌似客观的评述之中已经蕴含了自己主观上的无限感慨。
以下五句纯用史实,铺叙六朝最后一个君主陈叔宝骄奢淫逸的腐朽生活。据《南史。陈后主本纪》所载,这位昏庸风流的短命皇帝,隋兵压境,危旦夕之际,荒于酒色,不问政事。后宫“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这就是词人“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所谓的史实。他搜刮民脂,营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达数十丈的楼阁,偎红倚翠,酣饮消暑。“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南史。张贵妃传》)。词人将其化成“云观登临清夏,璧月流连长夜,吟醉送年华”三句。最后一句里,词人写出了这批浑浑噩噩的末世君臣优游佚乐的生活和醉生梦死的心理状况,已暗含结拍的转折。
结拍“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两句,与前五句形成强烈的对比。词人以“回首”二字,由繁华陡折至败亡,以“却羡”二字,漫画似地勾勒出这个隋兵攻破金陵后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亡国之君欲作井中蛙而不可得的悲惨结局,表现了词人对这些污染江山的群丑的愤怒与鄙弃。
下片由咏史转入扶今,化用唐人诗意。前五句很明显出自刘禹锡《乌衣巷》一诗:昔日的朱门重院,今天已成为荆扉白屋;昔日的长街通衢,今天已变得狭不容车;当年雕梁画栋作巢的双燕,如今参差其羽,又将飞向谁家呢?强烈的感慨使词人把刘诗中冷静客观的描述改为执着的反诘,这深情的一问之中,可以体会到词人因面目全非的沧桑之变而引起的心绪的动荡起伏。“楼外”至结句,可能是词人登楼所见到的实景,但又明显地受杜牧《泊秦淮》一诗的启发和影响。为了抒情的需要,词人对眼前的景色进行了精心的剪裁,绘出一幅高远空灵、迷蒙冷寂的秦淮秋月图。秋夜,银河横天,北斗斜挂,一轮明月的柔辉,梦幻般地笼罩着水波潋滟的秦淮河,把几桅樯影清晰地映铺满银霜的寒沙之上。《后庭花》之曲断断续续地随风传来,如泣如诉,令人神伤。词人结尾有意突出商女“犹唱《后庭花》”这一情节,与上片呼应,可谓用心良苦。亡陈的靡靡之音至今犹荡秦淮河上,这与杜牧《阿房宫赋》里“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概叹是同一目的的。词人写这首词的时侯,正历阳石碛戍任管界巡检,实际是一个供人驱遣的武弁而已。他空怀壮志,报国无门,只能把自己抑塞磊落的吊古伤今之情融入这凄清冷寂的画面之中。
此词声情激越,慷慨豪爽,充分显示了词人抑塞磊落、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读之令人感奋。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晚年退隐苏州期间的作品。词中明写相思之情,实则借怀思美人抒发自己的苦闷闲愁和迷惘心境。
上片起首三句化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意,写美人迈着轻盈的步履,正从横塘姗姗远去,美人离去,词人极目远望,只能从见到的一片芳尘之中,想象她的美妙姿态。接下来四句,写美人离去后,深层独处于“月桥花院,琐窗住户”的住处,虚度青春年华,除一年一度的春光以外,无人能至,自己当然也无从寄与相思。相惜之情。而词人自己同样幽居独处,对美人的思恋十分殷切。
下片着重写作者的忧思。过片谓暮云冉冉,舒卷移动,正笼罩着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这时,词人“彩笔新题断肠句。”此句暗用《南史。江淹传》的典故:江淹因得五色笔而才华横溢,妙句纷呈,后梦中见厚笔主人郭璞来讨还,“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词人之才不让江淹,以生花妙笔题断肠之句,更令人凄楚,这愁苦之情到此已抒写得极为委婉深切,但作者仍继续用江南暮春常见的三种具体物象来烘托浓重的闲愁。先是试问,然后,用三个比喻作答,以景结情,收来全篇。
●人南渡(感皇恩)
贺铸
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
罗袜尘生步,迎顾。
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
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
花底深朱户,何处?
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
断魂分付与,春将去。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以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抒写作者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苦闷情怀。全词清疏淡雅,明隽幽洁,风格上别具一格,独具神韵,篇章结构和修辞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
词之上片,铺写作者与所恋之人心心相印却又衷情不能相通的具体情状:一个和风拂煦、柔丝飘荡的春日,词人伫立长满香兰芳芷的汀洲之畔,等待着自己所倾慕的人儿。终于,伊人如凌波仙子,步履轻盈地姗姗而来。她迎顾之间,矫然脱俗,略整秀鬟,眉目传情。虽然词人和她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脉脉深情,然而无端间阻,情愫难通,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中,她又飘然南渡,离词人而去。这里所出现的美人,翩然而来,倏然而逝,给人以似人亦仙,似真亦幻的扑朔迷离的印象。以此体现他所求之而不得的理想境界,是比较成功的。
下片抒写追求幻灭后郁勃岑寂的落寞情怀。“旧游”,当是指昔日的苦苦追求。重重叠叠的青山遮断了“回首旧游”的视线,无疑是诉说执着追求时所遇到的重重阻力。以下转而写伊人的不知何处,实际上是指理想不易、也不可能实现。“半黄梅子”两句再转而写眼前之景,借景抒情,以江南黄梅季节的无边雨丝来喻自己的满腹牢愁。“断魂”以下收束全词,直抒愁肠,痛感壮志未遂,青春已逝。这一片,腾挪变化,一步一折,将情感抒发得荡气回肠。
●国门东(好女儿)
贺铸
车马匆匆,会国门东。
信人间自古消魂处,指红尘北道,碧波南浦,黄叶西风。
侯馆娟娟新月,从今夜、与谁同?
想深闺独守空床思,但频占镜鹊,悔分钗燕,长望书鸿。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离别相思词。作者词中以别具一格的艺术手法,将这一司空见惯的传统题材演绎得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上片首二句谓行者与送行者的车马匆匆会集都城之东门外。“国门”即都门。“信人间”句,用梁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句意,“消魂处”亦即离别处。“处”,本指地;有时也用若“时”,说见王鍈《诗词曲语辞例释》;这里则兼“时”、“地”二者而言。着一“信”字,表示赞同并重申前人人生自古伤离别之意。接下去三句,即具体描绘离别之地与时,遵循惯例作鼎足对,十分精秀工稳。而“北道”、“南浦”、“西风”除相互为对外,又与上文“门东”遥相呼应。半片之内,上下勾连,可见词人精心安排,绝非偶然又这三句具有三层意义。具体而言,“红尘北道”谓陆路,谓北方,因为北地的交通多依赖陆上车马。“碧波南浦”谓水程,谓南国,因为南方的交通多倚仗江湖舟楫。就这层意思说,“碧波”句承上,是上联的对句。但它又是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等语的括用,因而还隐含有春日离别的意思,这就兼启下文,成为下联的出句,顺理成章地逗出了“黄叶西风”,预示秋天的离别。
上片写离别,下片则承前进而抒写行者的离情别绪。“候馆”是官办的客站。“娟娟新月”语出南朝宋鲍照咏月的名句“娟娟似蛾眉”(《玩月城西门廨中》)。行人客馆里望见那初弦月一钩弯弯,酷似美人纤细的黛眉,自然会联想到闺阁中人。杜甫《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从今夜、与谁同”两句化用杜甫诗意而稍有翻换。“想深闺”以下,不言我思闺人,而言闺人思我,透过一层去写,实则行者的万千思量,已然尽寓其中。末三句正是以“荡子”身份对闺人“独守空床”时之心绪所作的悬揣。古代铜镜,背面多铸飞鹊之形,故称“鹊镜”。当时风俗,思妇常用它来占卜行人的回归与否以及具体的回归日期。“频占镜鹊”即谓此类,而着一“频”字,思妇盼归与否以及具体的回归日期。
“频占镜鹊”即谓此类,而着一“频”字,思妇盼形者,称“燕钗”。情侣分袂,女方往往将钗掰拆成两股,一股留给自己,一股赠给男方作为信物。故“悔分钗燕”即追悔轻别之意。至于鸿雁用若“信使”,古诗词中更属习见。“长望书鸿”无非是深盼行人来信。这三句,与上片末三句相类,仍然守谱作严整的鼎足对,幽闺心情,幽闺动作,一句一意,摹写殆尽。按照文义,“鹊”、“燕”、“鸿”三字本不必有,但添此三字三句顿增生气,而倒作“频占镜鹊,悔分钗燕,长望书鸿”,则原先物化为“钗”、“镜”的“燕”、“鹊”又重新获得了生命,本来附属于书信的鸿雁也重新恢复了自由,呆板板的对仗句就变得活泼泼了。这三句措辞新奇,修辞精彩,为全篇增辉不少。
●伴云来(天香)
贺铸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
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
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
惊动天涯倦宦,駸駸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
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
幽恨无人晤语。
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贺铸词作鉴赏
清陈廷焯评贺铸曰:“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此词正体现了这一风格。全词熔情入景,景略情繁,笔锋主要围绕情思盘旋,以健笔写柔情,抒写了游宦羁旅,悲秋怀人的落寞情怀。全词属辞峭拔,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被晚清词学大师朱疆村评为“横空盘硬语”。
上片起三句写旅途中黄昏时目之所接、耳之所闻:暮霭氤氲,萦绕着远处呈横向展廷的林带;天边,落日的余晖渐渐消逝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报时的钟鼓,告诉旅人夜幕就要降临。词人笔下的旷野薄暮,境界开阔,气象苍茫,于壮美之中透出一缕悲凉,发端即精彩不凡,镇住了台角。三句中,“络”、“沉”、“逦迤”等字锻炼甚工,是词眼所。“烟络横林”,如作“烟锁横林”或“烟笼横林”,未始不佳,但“锁”字、“笼”字诗词中用得滥熟,不及“络”字生新。且“锁”、“笼”均为上声,音低而哑,“络”为入声,短促有力,“烟”、“横”、“林”三字皆平,得一入声字乎其间,便生脆响,若换用上声字,全句就软弱了。“沉”定本是寻常字面,但用这里,却使连亘的山脉幻作了湖海波涛,固态呈现为流质;又赋虚形以实体,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至于“逦迤”,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绵延不断,如三国魏吴质《答东阿王书》:“夫登东岳,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唐韦应物《澧上西斋寄诸友》诗:”清川下逦迤。“词人此处用”逦迤“来描写钟鼓声由远及近的迢递而至,这就写出了时间推移的空间排列,将听觉感受外化为视觉形象。
接下来三句仍叙眼前景、耳边声,不过己由旷野之外进入客舍之内,时间也已是夜静更深。蜡烛有芯,燃时滴泪;蛩即蟋蟀,秋寒则鸣。这两种意象,积淀了深重的“伤别”和“悲秋”的情绪。“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是杜牧《赠别》诗中的名句。“蟋蟀不离床,伴人愁夜长”,这是贺铸自己的新辞(《菩萨蛮》)。两句正好用来为此处一段文字作注。“共苦”者,非“烛”与“蛩”相与为苦,而是“烛”、“蛩”与我一道愁苦。这是移情作用。
上片结末五句,写烛影曳,蛩声颤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砧声,因思念征人而夜不成寐的闺妇们正挥杵捣衣,准备捎给远方的夫婿。接着词人忽地一笔跳开,转从砧杵之为秋声这一侧面来写自己所受的震动:岁月如骏马奔驰,又是一年行将结束了这是时序之感,更是人生之慨。
下片首五句中,词人痛楚地写出了人生的秋天。
过片后四句,即二句一挽,二句一跌,叙写青春幻想生命历程中的破灭:年轻时尚气使酒,自视甚高,满以为司春之神会加意垂青,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酒下一片明媚的春光;谁知道多年来仕途坎坷,沉沦下僚,竟被驱来遣去,南北奔波,无有宁日呢?东君,即为司春之神,此处当指掌握词人命运的君主。青春消歇,事业蹉跎,词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已者诉说。然而“幽恨无人晤语。”冷驿长夜,形只影独,实无伴侣可慰寂寥。此句暗里反用《诗·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语。此处,词以极为含蓄的表达方式将自己因听思妇砧杵而触发的怀人情绪表露出来。
结末四句,词人放笔直抒那千山万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边明月曾经窥见过我们欢会的秘密,那么,就请它陪伴着化作彩云的伊人飞到我的梦里来,尔后,再负责把她送回去吧!这里,词人化用谢庄《月赋》中“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这一传诵千古的名句,但词人却视“明月”为具备感情和主观行为能力的良媒,其艺术魅力似又谢《赋》之上了。
此词以景语起,以情语结,起三句以炼字胜,己自登高;末三句以炼意胜,更造其极。全词笔力遒劲,挥洒自如,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梦相亲(木兰花)
贺铸
清琴再鼓求凰弄,紫陌屡盘骄马鞚。
远山眉样认心期,流水车音牵目送。
归来翠被和衣拥。
醉解寒生钟鼓动。
此欢只许梦相亲,每向梦中还说梦。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以自叙传的形式,写一个男子对他所钟爱的一个女了的狂热追求,以及这位男子失恋的痛苦和对姑娘的一往情深。
上片起首两句对仗展现了两个互不相同的场景第一个场景重现了司马相如卓王孙家宴会上,以《凤求凰》曲向卓文君表达爱情那戏剧性的一幕。只是男女主角换成了词人和他的意中人。第二个场景为繁华的大街,所谓“紫陌屡盘骄马鞚”,是写词人认准了伊人的香车,跟前撵后地转圆圈,欲得姑娘秋波飞眼、掀帘一顾吧。“鼓琴”、“盘马”两句虽同是写追求,貌似平列,其实并非语意的简单重复,那场景变化中,有时间的跨度,有事态的发展,也有情感的升级。
第三句“远山眉样认心期”并非紧承第二句写“盘马”时之所见,而是遥接首句,四溯“鼓琴”之事。“远山眉”见旧题汉刘向《西京杂让》:“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首句既以词马相如自况矣,此处乃就势牵出文君以比拟伊人,密针细缕,有迹可寻。“心期”犹言“心意”,词人似乎从那姑娘的眉角眼梢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好感。补此一笔,就给出了前两句之间略去了的一个情节进展的关捩,既以见当时之“鼓琴”诚为有验,又以见后日之“盘马”良非无因。与第二句错位对接,写的是香轮轧轧,轻雷滚动,姑娘的辎姘车渐行渐远了,而他却仍然驻马目送。
下片首二句表现主人公失恋的痛苦,“归来翠被和衣拥,醉解寒生钟鼓动”,写主人公喝了一场闷酒,回到家里,衣裳也没脱便抱被而眠。及至酒醒,已是夜阑,但觉寒气袭人,但听钟鼓催更。结二句“此欢只许梦相亲,每向梦中还说梦”,妙笔锋两到,实不可执一求之。具体来说,一方面,它以逆挽之势插入前二句间,追补出自己“拥被”之后、“醉解”之前做过一场美梦,是为叙事之用;另一方面,它又以顺承之势紧继前两句之后,抒发梦后深沉感慨自是入骨情语。似此“梦中说梦”之“梦”,且每每发生,不止今夕一枕而已,其哀感顽艳之程度全可意会两句中有刻骨的相思、铭心的记忆、含泪的微笑与带血的呻吟堪为全词之警策。“梦里相亲”,但凡热恋中人,几乎无不有此情幻,是属对于实际生活现象的直观,还不足为奇;而“梦中说梦”,则完全是词人的再创造了,正是这一点上表现出他的匠心独运。
词之结尾二句,以梦中说梦为情语,表达出炽热的感性光华,表明词人运用缘情布置缈恍惚之境的艺术手法方面达到了较高水准。
●菩萨蛮
贺铸
彩舟载得离愁动,无端更借樵风送。
波渺夕阳迟,销魂不自持。
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
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突破了向来以山、水、烟、柳等外界景物来喻愁的手法,把难于捉摸、无影无踪的抽象愁情表现得具体可感,生动形象。全词从上片的奇特联想,无端怨责,到下片的文心起伏,一波三折,写有情人分别后思想感情的一系列变化,极为细腻真实。尤其是“因思成梦。梦回新别的设想,更是抓住了情的关键。
起首一句“彩舟载得离愁动”,“彩舟”,是行人乘坐之舟。长亭离宴,南浦分携,行前执手,一片哀愁,而今兰舟已缓缓地离开了码头。然而这位行人的心头却还是那样悲哀,他甚至觉得这载人载货的舟上,已经装满了使人不堪负担的离愁,真是联想奇特,语新意深。
第二句“无端更借樵风送之”“无端”,无缘无故,没来由:“樵风”,典出《会稽记》。讲的是郑宏年轻时上山砍柴,碰到了一位神人。他向神人请求若耶溪上“旦,南风;暮,北风”,以利于运柴,后果如所愿。此处用“樵风”,即有顺风的意思。这一句写的是:船借着顺风飞快地远航而去,那伫立岸边送行的心上人的倩影,很快就不可得见。词人五内俱伤,哀感无端,不由地对天公产生了奇特的怨责: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没来由送来一阵无情的顺风,把有情人最后相望的一丝安慰也吹得干干净净呢!
第三句“波渺夕阳迟”,词意由密转疏,情中布景。词人展望前程,天低水阔,烟波迷离。一抹夕阳的余晖,沉沉的暮霭之中,看上去是那样的凄凉。独立苍茫,一叶孤舟上茕茕孑立的行人遂生“销魂不自持”的无限感慨!魂销魄散,惝恍迷离,凄恻缠绵,无复生意。
换头重笔另开,设想别夜的落寞惆怅。“良宵谁与共”,明知无人共度良宵而故作设问,突出了舍心上人而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和自己共度时光的执着痴情。“赖有窗间梦”句是说,只有独卧窗下,神思魂萦的梦境中才能和心上人再一次相见。一个“赖”字,说明词人要把梦中的欢聚作为自己孤独心灵的唯一感情依托。这两句,一问沉痛,一答哀婉,有力地表现了自己别后的孤独和凄凉。词人煞费苦心地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痴情而又感伤的希望,冷酷的现实面前,又不得不亲手把它击得粉碎。
结拍“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是说梦中的欢会诚然是缠绵热烈的,无奈梦总是要醒的;而梦醒之后,一番梦会之欢欣恰又导致了“一番新别离”的痛苦!全词以感慨作结,余音不绝,抓住了爱情的关键,梦回新别离的痛苦更甚,如此作法,言尽而味不尽。
●琴调相引·送范殿临赴黄岗
贺铸
终日怀旧翻送客,春风祖席南城陌。
便莫惜离觞频卷白。
动管色,催行色;动管色,催行色。
何处投鞍风雨夕?
临水驿,空山驿;临水驿,空山驿。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
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词中充分地发挥词的声情美,巧妙地利用叠句的回环往复,造成形式上的错落有致,一咏三叹,以参差不齐之句,写郁勃难状之情,使人恬吟密咏之中,更强烈地体会到词人低回缥缈的别离情绪。
首句“怀归”二字,点出方回此时正羁宦天涯,他乡为客。“怀归”之前冠以“终日”,则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盼望着能够早日归去的满腹牢愁,已经溢于言表。这种心情之下,又要为朝夕相伴、志同道合的挚友送别,所以词人这两者之间连以“翻”字,顿时把客中送客,宦愁加离愁的怅触和伤感全盘托出。这一句自王勃“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化出,但变旷达为执着,层深浑成,感情更为沈郁。
“春风”句点时、地。“祖”,古代出行时祭祀路神的一种活动:“祖席”,引申为饯行酒宴。春风骀荡,风和日丽,本来正宜于与知友郊外踏青,水边饮宴,现却要南城陌上的长亭为他饯行,这样,平常的叙事被涂上了一层浓郁的感伤色彩。
“便莫惜”句写离宴。“卷白”,即“卷白波”。宋黄朝英《缃素杂记》卷三:所谓卷白波者,盖卷白上之“酒波耳,言其饮酒之快也。”词人只以一句席间的劝酒辞即代替了以上之一切,使主客二人,悒悒寡欢,愁颜相向,以酒浇愁之场景如目前。“卷白”之上加以“频”,“频”之前再加以“莫惜”,“莫惜”之上再以“便”字承上句转折,语气沉痛,字字重拙。友情之笃,分携之苦,见于言外。
上片最后几句是一叠句,以声传情,点醒临行即。这个时候,席间奏起了凄婉的骊歌,那可能就是催人泪下的《阳关三叠》吧!悲凉的乐曲席间回荡,也离人的心头回荡,似乎提醒、催促着行人立即上路。三字短句回环反复,“动”和“催”字重复出现,都深化了此时此刻离人茫然若失的惆怅。
下片设想别后的情景。前两句一问一答,描画出一幅山程水驿、风雨凄迷的古道行旅图,把词人对范殿监体贴入微的关切之情具体化,形象化。“临水驿,空山驿”的一再咏叹,更是把野水空山,荒驿孤灯的寂寞和凄凉渲染得淋漓尽致。结拍两句,笔锋陡转,振起全篇。一别而后,千里相隔,临清夜而不寐,睹明月而相思,这当然是去留双方将面临的凄婉现实。
然而方回“明月相思千里隔”之前加一“纵”字,立刻使地域上的千里相隔失去了应有的份量。真挚的友情将会超越时空,全词就“梦咫尺,勤书尺”这样语重情长的再三嘱托中结束,余音袅袅,令人回味。
●石州引
贺铸
薄雨收寒,斜照弄睛,春意空阔。
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
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
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
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
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
芭蕉不展丁香结。
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离别相思之情。作品内容上虽无新意,但炼字的精工方面却向为世人称道。关于这一点,王灼《碧鸡漫志》中,介绍得颇为具体:“贺方回《石州慢》予见其旧稿。‘风色收寒,云影弄睛’,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睛’;又‘冰垂玉箸,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消尽龙沙雪。’”
起首两句写由雨而睛。初春天气阴冷,细雨绵绵,午后云开雾散,雨止天睛,“弄睛”二字写出了雨后斜阳照射下万物焕然一新的景象。“春意空阔”一句,便是这种景象的概括。接着就由近而远地渲染,近处写得具体、细致——“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远景则阔大、苍茫——“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龙沙,沙漠地带的通称。)层次井然,笔势酣畅多姿。贺铸是善于炼字的,“薄雨”与“斜照”对比鲜明,于变化之中烘托出雨后斜阳的光彩和温暖,显出春意的盎然,空气的清新,景色的明静,以至“才黄”的柳色也引人注目。“烟横”几句,写得境界开阔,画面丰富,景中含情。这样“春意空阔”也就有了更形象的依托。上片歇拍两句,收束前文写景之句,使景语化为情语,使上面所写景物与词人的生活经历相联系,使之具有特定的内涵,例如:“空阔”,是雨止天睛、四宇寥廊之景,然而此时此刻愈是空阔,则愈觉孤寂,愈能触发思亲怀人的感情:“长这柳色”是景,然亦含有别情:“烟横”三句,也暗写了雁归人不归、春归人未归的感慨。这两句,实为全词意脉的枢细。
过片沿着“还记”追思当年的分别。“将发”二字,写自己即将辞别登程,极其干净利落。“画楼”二句写酒楼宴别,“红泪”,指佳人胭脂沾满了离别的泪水。“顿成轻别”,追忆以往,透露出无限悔恨之情。“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音尘,即信息。这两句语浅情深。年年盼相见,盼音信,然而却是“音尘都绝”,表现出别后之思和思而不见之苦。由“轻别”而思,而悔,而愁。思与悔已融合上面的写景叙事之中。作者先以一问句引出“愁”字,“共有”二字又逗出了两地同愁。“芭蕉不展丁香结”,芭蕉叶卷而不舒,丁香花蕾丛生,芭蕉、丁香两个形象都是用来形容愁心不解。这一句化用唐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诗句。同时,也是化用了那女子诗中的两句,这样既回答了愁之深,又表达了了解和怜惜之意。
结句“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两”字与“共有”相呼应,厌厌,愁苦的样子。这两句写得空灵蕴藉,既总括了回首经年,天各一方,两心相念,音信杳然,只有“玉楼明月长相忆”;也说出了,关山渺邈,天涯之思,对景难排,心底总隐藏着不灭的思念和期望。
此词上片写景,下片转入叙事,整首词熔写景、抒情与叙事一炉,写得委婉曲折,意味深长。
●望湘人
贺铸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伴。
被惜余薰,带惊剩眼。
几许伤春春晚。
泪竹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
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
须信鸾弦易断。
奈云和再鼓,曲终人远。
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
青翰棹舣,白苹洲畔。
尽目临皋飞观。
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伤离怀人之作。词中以典雅华丽、蕴藉凝炼的语言和动荡开合、严密浑然的结构,先由景到情,复由情到景,一波三折,回旋往复,浑成深厚,有飞扬顿挫、一咏三叹之妙。李攀龙评比词曰:“词虽婉丽,意实展转不尽,诵之隐隐如奏清庙朱弦,一唱三叹。”上片起首三句,由室外而室内,由写景而入抒情,迷离惝恍,哀感顽艳。“厌”字下接以四字对句,写室外充满生机之盎然春意,极细腻,极柔媚。莺声恰恰而到枕,花香温而动帘,春光明媚,欣欣生意,本应使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现冠不合常理之“厌”字,立刻化欢乐之景而为悲哀之情,变柔媚之辞而为沉痛之语。哀愁无端,一字传神,为全篇定调。故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曰:“‘厌’字嶙峋。”第三句具体描写“厌”字之神理。“魂”而曰“醉”,则借酒浇愁,已非一时:“梦”而曰“愁”,则梦魂萦绕,无非离绪。醉、愁交织,充斥胸臆,作者此时,欲不厌春景,又将何如!
接下来三句写室内景物,透露“醉魂愁梦”之由。“余薰”谓昔日欢会之余香,“剩眼”指腰中革带空出的孔眼。词人以一“惜”字写出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之悲哀,以一“惊”字写出朝思暮愁、形削骨立之憔悴。“几许”句为上片词意之枢细。“伤春”总上,“春晚”启下,刻意伤春而春色已晚,其中既有韶华易逝、春意阑珊之悲哀,亦暗含与恋人往日共度春光而今不可复得之痛苦,情感颇为复杂,语气极其沉重。
“泪竹”三句亦景亦情,情景交融,意谓一派浓暖的暮春天气里,湘妃斑竹,旧痕犹鲜,屈子佩兰,其香已老,所出徒为愁人提供触景伤情的材料而已。歇拍以“记”字领起,再由景到情,拍合旧事,振起上片。此二句紧承前之的层层铺垫和渲染,收束上片荡气回肠之愁情,于平实的叙述中寄寓沉重的哀伤。
过片抒情,前两句承上启下,直抒胸臆。鸾弦易断,好事难终;云和再鼓,曲终人远。上句借弦断喻自己与情人的分离,然而心中未始不残存着鸾胶再续的一线希望;下句化用钱起“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句意,言这一线希望顿时破灭。“须信”和“奈”两个虚词一承一转,把郁积心头的落寞和绝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认”字以下,直至“尽目临皋飞观”,都是望中所见。以眼前之景达“曲终人远”之情,情中置景,细腻熨贴。词人登“临皋飞观”而望远,则洲畔白苹萋萋,江边画舫停泊,即目皆为旧日景物,然而昔时双双携手水边弄波之旧处,却再也见不到心上人轻盈的体态。
结拍构思奇特,非同凡响。“不解”句,上应“鸾弦易断”、“曲终人远”,以加倍笔法,深化此时凄婉欲绝的心情。伊人一去,不仅相见无期,而且杳无间信,使人愁肠百结,肝胆俱裂。“幸有”一句,强颜自慰,愈见辛酸,些许温情与欣喜之中,带有无限的凄凉和感伤,使人从燕归人远,燕双人孤的意象中莸得深沉的感慨与回味。
《蓼园词选》评此词“意致浓腴,得《骚》、《辨》之遗。张文潜称其乐府妙绝一世,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断推此种。”此乃深透之语。
●芳草渡
贺铸
留征辔,送离怀。
羞泪下,撚青梅。
低声问道几时回。
秦筝雁促,此夜为谁排?
君去也,远蓬菜。
千里地,信音乖。
相思成病底情怀?
和烦恼,寻个便,送将来。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以女子的口气,采用叙事的手法,委婉曲折地写出年轻的妻子与夫君分别时难舍难分,愁肠欲断的情景。全词不事雕琢,清丽自然,朴实无华,使人耳目一新。
上片起首两句省去了夫妻分别的详细经过和具体情状,富有典型性地抓住“征辔”将行那转眼即逝的一刹那,挥洒自己的笔墨:年轻的妻子对丈夫苦苦挽留,频频劝饮。——用留马和送杯来表现。词人突出一“留”、“一送”两个动作,简明扼要,语浅意深。
以下三句,词人突出了妻子一“留”一“送”、一“泪下”、一“撚”、一问五个动作,细腻熨贴,委婉曲折地表现年轻妻子悲痛欲绝的心理活动。先是“泪下”,未语而先泪,泪并且如断线珍珠簌簌而落,当可知她内心的痛苦。“泪下”之前冠以“羞”,说明此情此景,这位少妇未曾惯经,正示其为新婚,新别。下面接以“撚青梅”,“撚”用手指搓转,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欲言则羞,欲不言则心中有无数话儿要倾吐,所以左右为难,低首撚梅。典出李白《长干行》其中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清梅”的诗句,故成语“青梅竹马”多用来指青年男女幼时天真无邪的交往。这里词人借用“青梅”二字来暗示这对年轻夫妇由两小无猜而结为良缘。离别的痛苦终于战胜了新婚的羞涩。故最后再接以“问”,“问”之前又限以“低声”,“问”之后又续以“几时回”,未发而盼早归,明知一去千里,归期难准,而问以“几时回”,可以说已经写尽了女了痴情。
状难写之境如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秦筝”句以下,全为妻子最后的送行之语。“秦筝”,弦乐器的一种,传为秦卜蒙恬所造。“雁”即雁柱,为筝上支弦之物;古筝的弦柱斜列有如飞雁斜行,故称。柱可以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促”迫也,近也,柱移近则弦急。后汉侯瑾《筝赋》有“急弦促柱”之句。因此“雁促”也就是柱促,即弦急,弦急则音高。这两句意思谓和你分别以后,今夜还有什么心思弹筝呢?
过片以下仍是女子对丈夫的嘱咐。本来,离别千里之遥运,两地音信之隔绝,这感觉是去留双方彼此同之的,这里却用一个“君”字领起,就有设身处地代他说了出来的意味。“蓬菜”,传说中仙人海上所居之处,此借指丈夫去处之遥远;不止于远,而且音信难通,这样就会因想念妻子而相思成病。她不要求丈夫寄信寄物,而要求他把相思成病时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怀,以及种种烦恼,寻个方便寄送给她。这里面含义颇丰:一要他把满腔愁苦,百般烦恼,尽情向她倾吐出来,以减轻心里的郁闷;二要他把那些精神负担送给她,让她来代替承受。三要他把这种相思成病的情怀和烦恼也送给她,她情愿自己承受双重的精神重压,而不让丈夫再有负担。这种痴情的要求,是不合常理的,然而词人却以此把妻子对丈夫的爱惜表现得淋漓尽致。
●点绛唇
贺铸
一幅霜绡,麝煤熏贝贰纹丝缕。
掩妆无语,的是消凝处。
薄暮兰桡,漾下苹花渚。
风留住。
绿杨归路,燕子西飞去。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表现一对情侣乍别的悲伤和别后的思恋。词之上片从居者也即女方写,写情人离别;下片转写行者亦即男方,写既别之后。全词采用潜气内转之法,层次的演进从画面的转换中表现出来,极尽含蓄蕴藉之致,初读不知所云,但觉晦涩,反复吟咏之后,文义自通,别有情趣。这种秾密深隐的艺术风格,犹如橄榄之味,苦尽而甘,味美于回。
上片首二句,“霜绡”即素绢,此处指手帕。词中写手帕,常用“罗帕”、“鲛绡”一类字面,这里用“霜绡”,突出它的洁白如霜,还有象征纯洁的意思。又手帕的量词往往称“一方”这里却改用“一幅”以突出它的大。“麝煤”是熏炉中所燃烧的香料。以上两句系用曲笔,很婉约地暗示读者:那女子因与情人离别而伤心哭泣,流了许多眼泪,一大块手绢都浸透了,故须放熏炉上烘烤。言“熏贝贰纹丝缕”,则分明是泪雨不曾睛,手绢刚烘干又沾湿,不知反复熏焙了多少次,以至于丝帕的香味达到饱和,浓得刺鼻了。“掩妆无语”,改从正面点明女主人公用手绢捂住脸,“竟无语凝咽”此句以简洁凝炼的语言,营造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写得新奇而又生动。
末句更直截了当地揭出“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旨意。“的是”,犹言“确是”。“消凝”,为“消魂凝魂”的缩语,谓感怀伤神。“处”,此表时间,用如“时”。此句与“掩妆”句紧密配合,使起首两句的意象落到实处,化为明朗。
过片“薄暮”二句,叙行者于傍晚时解缆启程。一“漾”字炼得甚好,见出此行乃迫不得已,故决不肯急帆快桨,而只是随波逐流。无意中,船儿却漂向了开满白苹花的水中小洲。古代风俗,姑娘们每于上已、寒食、清明等春日佳节出游郊野水滨,采集白苹花赠送给自己的情人。词中男主人公应当也享受过这样的幸福。如今,蓦地见到那凝结着爱情的一丛丛小花,怎不勾起记忆中温馨甜蜜的往事?怎不触发心底里不可遏止的相思?这就逗出了下文。“风留住”,三字单独成句。明明是人不忍行,故稍遇逆风即小泊苹渚,徜徉于伊人昔曾采花之地,无限依依,妙不说破,却借助拟人化的手法,把风儿写得极有情意。
结拍两句用唐人顾况《短歌行》“紫燕西飞欲寄书”句歇后。贺词中用此句处甚多,如《九回肠》:“赖有雕梁新燕,试寻访、五陵狂。小华笺,付与西飞去,踊双愁黛,再三归字,囗九回肠。”《凤栖梧》:“小砑绫笺,偷寄西飞燕。”《菱花怨》:“会凭紫燕西飞,更约黄囗相待。”《木兰花》:“西飞燕子会来时,好付小笺封泪帖。”皆可与本篇对参。此二句言主人公刚刚踏上旅途,就迫不及待地托燕子捎信给心上人,抒写出深沉而又急切的相思之情。
此词善于扌瞿取生活中最能集中表现情侣间特定情感的典型素材,将男女主人公的一往情深抒写得婉曲动人,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画眉郎(好女儿)
贺铸
雪絮雕章,梅粉华妆。
小芒台、榧机罗缃素,古铜蟾砚滴,金雕琴荐,玉燕钗梁。
五马徘徊长路,漫非意,凤求凰。
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对于爱情、婚姻的理性思考,同时也表现了他的花容月貌、多才多艺和情志趣味。作者词中通篇用典,使词的意蕴更为丰富,人物形象更为饱满,大大扩大了词的含量。
上片起首二句概括地介绍女主人公:她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人。“雪絮雕章”,用晋代才女谢道韫咏雪的故事,她曾用“未若柳絮因风起”形容大雪纷飞景象,赢得谢安赞赏。作者似介绍说:我们这位女主人公的雕章琢句的本领,亦不减谢道韫呢!“梅粉华妆”,用南朝宋寿阳公主故事。
相传寿阳公主于人日卧含章殿下,有梅花一朵飘着其额,拂之不去。后世女子遂纷纷仿效,争为“梅花妆”。这里,作者告诉人们:词中女子也是天生丽质的美人,她靓妆入时,大有寿阳公主的风采呢。
以下数句,转而不厌其详地展览女主人公闺房里的陈设。“小芒台,榧机罗缃素”,说女子香闺俨然是一小小藏书阁,榧木几案上罗列着重重书卷。“古铜蟾砚滴”,闺房里还陈设着古雅精巧的文具,一种铜制的蟾蜍,注水于其腹中,放砚台旁,能自动吐出水泡,供人研墨(见宋何《春渚纪闻》)。“金雕琴荐”,闺房里还有名贵的鸣琴,看那琴垫绣着金鹰图饰。琴垫华美如此,那琴更加宝贵了。“玉燕钗梁”,说女儿家的闺房自然少不了各种精致首饰,那雕着飞燕形状的玉钗,真是精美。通过以上一番铺陈,词人女主人公不同凡响的闺房、它的雅致的陈设、它的文化气氛中,暗“寓这位佳人的气质、素养和情操。
过片二句:“五马徘徊长路,漫非意,凤求凰。”写女主人公写对这些高贵的求婚者不屑一顾,再高的官儿也徒有非份之想而已!
结尾五句,揭开谜底,用一连串的散句郑重表述这位少女对于如意郎君的期望:“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她爱的是风流才子,是像司马相如和潘岳那样的人。据《华阳国志》记载,司马相如早年离故乡赴京城时,曾成都升仙桥上题字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也。”后果为汉武帝赏识。潘岳,晋代著名美男子,也是一位才子,作河阳县令,曾境内遍植桃李,时称河阳一县花。这两人都是文采风流,为古代女子倾慕的人物。她们这种追求比之那种单纯追求荣华富贵的庸俗生活,格调要高尚得多。
这首以爱情为题材的词,不写爱情的缠绵悱恻,却一反常态、另辟蹊径地展示妙龄少女对于爱情的理性思考,这有宋一代的词苑中的确是不同凡响、别具一格的。
●减字浣溪沙
贺铸
秋水斜阳演漾金,远山隐隐隔平林。
几家村落几声砧。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
只无人与共登临。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虚实相生地展现了当下词人登临所见的眼前之景和伊人作伴。词人当初凝着醉眼所观赏的往久之景,通过今久情景的对比,流露出作者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怅惘心绪。全词意境沉郁,语言收放自如。
词的上片写登临所见:清澈的秋水,映着斜阳,漾起金波。一片平展的树林延伸着,平林那边,隐隐地横着远山。疏疏的村落,散见川原上,传出断断续续的砧杵声。接下去,下片前两句说昔年曾登此楼,风景与今相似。而词人今日面对此景,究竟唤起何种感慨,却到结句“只无人与共登临”才点明,原来昔日同登此楼的人,今已不,只剩下作者孑然一身,伫立于楼上了。联系贺铸的生平看,那位不能同来的人,可能是他的眷属。至此,可以感到上片所写的那秋水斜阳,那远山平林,那村落砧声,都不再是客观的景物了,而是词人心中眼中,都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这种伤心说不出的情绪,借助于末句的点醒,令人于言外得之,倍觉其百感苍茫,含蕴深厚。
此词虚实相生地展现了当下词人登临所见的眼前之景和伊人作伴。词人当初凝着醉眼所观赏的往文之景,通过今文情景的对比,流露出作者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怅惘心绪。全词意境沉郁,语言收放自如。
●减字浣溪沙
贺铸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撚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通篇写景而又句句含情。作者空灵,细腻的景物描写中,寄托了作者对独处深闺的玉人艳羡怜爱的情怀。全词意境清幽淡远,笔法奇妙独特,写景、咏物造微入妙,给人以美人享受。
上片首句写一角红楼的上面,一缕晚霞正消逝。“初”,是刚刚的意思。这一句不是一幅静止的画,它给人以动感。“淡黄扬柳暗栖鸦”。杨柳淡黄,知是初春。此句写淡黄杨柳之中,有乌鸦栖息其中。这里用了一“暗”字,就更给人以景物清幽之感。但下句境地更美:玉人,本来是美的;月下玉人,更美。月下的梅花,那该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吧。正是“以境衬人”,则月美,花美,人更美了。上阕展现的是一幅清幽澹雅的图画,直使人有超尘绝俗之感。
下片重点表现月下玉人的心理活动。过片一句写佳人笑捻香花归绣房,使人如闻其声,欲逐芳踪。这个“笑”是因梅花的清新气息令人高兴而笑,还是想起了旁的什么事情来?词中深藏不露,未予点破。
接下来一句:“更垂帘幕护窗纱”,写美人放下帘幕,使它挡住纱窗,因为东风吹来,比入夜时又冷了一些,为的是使屋子里暖和点。这“寒”的程度的加深,她室外时就已感觉到,所以才归户,垂帘。这缘故移到末句点明,是《浣溪沙》作法上的需要。此调下片首两句大都用对偶句,末句单承作结,极不易写好。张炎《词源》说到词的“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所举擅于此道的词人中就有贺铸。
贺词小令的结尾确是不凡,其手法是多样的。结尾“东风寒似夜来些”一句,既绾住上两句的归户与垂帘的人物活动,又回带上片从霞消到月上一段时间历程,可称妙笔。此句与其说是写美人乍暖还轻冷的感觉,还不如说是写月下看美人者的心情。可以想像,他眼见的一切美景都随着帘幕之垂而消逝了,他怎能不心猿意与呢?初春入夜晚风微寒,佳人该归洞户,该垂帘护窗的,但他却见不到她的倩影。听不到她的笑声了,于是心里感到一阵寒凉……
杨慎《词品》谓此词“句句绮丽,字字清新,当时赏之,以为《花间》。《兰畹》不及,信然。”这一评语,较为准确地概括了此词的艺术风格。
●减字浣溪沙
贺铸
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沉吟。
燕飞人静画堂深。
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
一从灯夜到如今。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是闺怨词中的佳作。词中前五句一句一意境,塑造出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出极缠绵悱恻的情感。末句一笔叫醒,使全篇实处皆虚,陡入胜境,加强了全词情感的力度和深度。《白雨斋词话》评此词结句云:“妙处全结句,开后人无数章法。
上片起首一句用韦庄《谒金门》词“闲抱琵琶寻旧曲”句。“把”、“抱”同义。“谱”,这里也指曲。“曲”而书之于纸为“谱”,“谱”而付诸管弦为“曲”。“寻”为“重温”之义。全句写一位少女百无聊赖,随意抱持琵琶重弹旧曲。次句“四弦声怨却沉吟”承上,言琵琶的四根弦上发出凄怨的音响,一似人深思时的微吟咏叹。“却”字与“旧”字是词眼所,“却”字见出琵琶声之“怨”、之“沉吟”,恰与弹曲者的主观意愿相反:本欲解闷,适增其愁。
可见,上句所谓“旧谱”,并非单指过时的曲子,而是指往日与恋人聚会时曾经弹奏过的乐调。那时候两情欢悦,因此琴声欢快,如今两情隔绝,虽抚弦更弹旧曲,企望用美好的回忆来自我安慰,但无论如何也奏不出旧日的愉悦之音了。第三句“燕飞人静画堂深”,语意层而进。少女幽居闺中,孤寂无偶,只有梁燕作伴。燕子似乎不忍心听到这哀怨的琴声,飞走了;少女本人也不能终曲,放下了拨子。一个“静”字,一个“深”字写出了闺中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死一般的静止,意境深邃。
过片两句为对比。上联写少女斜靠着枕头,有时象宋玉《高唐赋》里那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一样,梦中飞到情人身边,重渲染情之烈;下联写一道门帘,就象沉重的棺盖,使闺中人与世隔绝,无处诉说她的怀春相思之心,重点出现况之苦。
歇拍写“灯夜”即正月十五元宵节夜前后几天城市处处张灯结彩,通宵达旦供人玩赏,平日藏深闺人未识的姑娘们,难得这样的好机会,可获准外出嬉游。本篇所写的少女,最后一次见到恋人,就元夜。从那之后,魂牵梦绕,却至今未唔。此句七个字用数字写时间,把前此的种种情感反复并深化了。大有点石成金之妙。陈廷焯即以此为例,评曰“妙处全结句,开后人无数章法”(《白雨斋词活》)。
●小重山
贺铸
花院深疑无路通。
碧纱窗影下,玉芙蓉。
当时偏恨五更钟。
分携处,斜月小帘栊。
楚梦冷沉踪。
一双金缕枕,半床空。
画桥临水凤城东。
楼前柳,憔翠几秋风。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情侣离别相思的情怀。词中于上片虚而若实,写梦中相会;下片实中有虚,写梦回凄凉。全词通过叙写别后经年。相思成梦。梦回凄凉的真实情景,从设想和现实两方面表出了主人公对爱人的诚挚深情。整首词化景物为情思,语弥淡而情弥深,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上片起首一句,“疑”字用得极妙。这个“疑”,不仅写出男主人公之“疑”而且表明是梦中之“疑”。相别日久,朝思暮想,以致因情生幻,“灵魂出窍”,梦中跋涉千里,来到了过去曾经和心上人欢会的旧地。夜阑人静,月明星稀,看着那花木繁茂,曲折幽深的花园,不禁心生疑虑,种种忐忑不安的测度借“疑无路通”表现出来,写得迷离惝恍。
碧纱句,重点“芙蓉”上。《西京杂记》卷二说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以后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长恨歌》)、“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李珣《临江仙》)等句,都是以“芙蓉”来喻美人,此处袭用前人的这种用法。“芙蓉”之上加以“玉”字,前面又限以“碧纱窗影下”之绝美环境,真是形神俱现,呼之欲出。主人公拂柳穿花,孑孑前行,刚刚绕过那幽雅的回廊,已经看到心上人伫立如梦如幻的朦胧碧纱窗影下,似玉琢芙蓉,嬝嬝婷婷,顾盼生辉,笑颜以待。
“当时”句写良夜何其,欢娱很短,正当两人意惬情浓、热烈缠绵之际,东方已白,晓钟发动,这怎能不使人产生“偏恨”的感慨呢!冠以“当时”二字,应是既指今梦,亦指昔时,动荡变幻之中,虚实莫变。
“分携”句谓晓钟的声声催促之下,两人户外执手依依,洒泪相别,那清冷的月光斜照帘栊之上,更增添了别离的痛苦和感伤。
换头一句承上启下,由虚入实。用宋玉《高唐赋》梦怀王与神女梦中相会之典,故词句以“楚梦”借指上片的情事。蓦然惊觉,梦冷踪沉,残月残烛,空虚寂寞。眼前精心绣制的金缕双枕,反衬出主人公此时的孤独;身边空荡荡的半床鸳被,更使他黯然销魂。这两句是全词的词眼结拍两句,又化实为虚,从对面写起。“凤城”,即京城,男主人公这时正远天涯,而他所恋的女子却远京城东边一角。由上句的“双枕”、“半床”,很自然地联想起对方对自己的思念。词人以楼前杨柳几度秋风、几度凋零来暗示女方的失望和憔悴,赋情于物,亦物亦人,更得含蓄蕴藉之妙。
●天门谣
贺铸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
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
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贺铸词作鉴赏
此为登临怀古词,是作者登采石峨眉亭时所作。
采石今属安徽与鞍山,长沙南岸,濒江有牛渚矶,绝壁嵌空,突出江中。其西南方有两山夹江耸立,谓之天门,其上风浮翠拂,状如美人的两道峨眉。神宗熙宁年间,太平州知叫左牛渚矶上筑亭,以便观览天空奇景,遂名为“峨眉亭”。
上片起首三句道出了采石地理形势的险要和历史作用的巨大。滔滔大江,天限南北。偏安江左的小朝廷,每每建都金陵,凭恃长江天险,遏止北方强敌的南下。而当涂地处金陵上游,牛渚、天门,正是金陵的西方门户。词言“七雄”,当是连南唐也计算内。“豪占”,犹言“雄踞”。“清雾敛,与闲人登览。”谓雾气消散,似乎有意让人们登矶游览。“与”,这里是“予”、“放”的意思,这个字下得很妙。将那本无生命的“雾”写活了。
下片不落窠臼,江声山色,无一语道及,偏说要等到月上潮平、笛吹风起之时,细数古都金陵传来的报时钟鼓。“月上潮平波滟滟”,化用梁何逊《望新月示同羁》诗:“滟滟逐波轻。”“塞管轻吹新阿滥”之“塞管”即羌笛,笛为管乐,塞上多用之,故称。“阿滥”,笛曲名。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载骊山多飞禽,名“阿滥堆”唐明皇采其鸣声,翻为笛曲,远近传播。唐颜师古《急就篇注》曰“阿滥堆”即鴳雀的俗名。“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之“西州”,东晋、刘宋间杨州刺史治所,因金陵台城之西,故名。“更点”,古代一夜分五更,每更又分五点,皆以钟鼓报时。词人登蛾眉亭,时上午雾散后,“待”字以下,纯属愿望、想象之辞。这里虚境实写,江月笛风,垂手能掬,遐钟远鼓,倾耳可闻,再者,游人流连忘返,竟日览胜而兴犹未尽,还要继之以夜,那好山好水的魅力,不着一手,尽得风流。
全词时而剑拔弩张,气势苍莽,时而轻裘缓带,情趣萧闲,整首词写得大起大落,大气磅礴,读之令人荡气回肠。词中凭吊前朝兴亡,给人的感悟和启示十分深刻:天险救不了云朝覆灭的命运,昔日“七雄豪占”的军事重地,今却成为“闲人登览”的旅游胜地,人们不难从中得出江山守成德不险的深刻历史教训。
●西江月
贺铸
携手着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
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
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孤舟枕上。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爱情词中的佳作。全词用笔句句紧逼,用意层层深入,沉郁顿挫,情厚意婉,将主人公与恋人的别后相思之情抒写得淋漓尽致。
上片首二句以极其工整的对句,温馨旖旎地写出了男女欢会这样一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态:一对情侣,姹紫嫣红、争芳斗艳的小园深径里携手赏花,夜静人寂、凉风习习的幽雅斜廊上扶肩待月,卿卿我我,情意绵绵。这两句极其生动而概括。
接下来两句一反起首二句追忆欢会时的热烈缠绵,陡然转入今日回想时的悲凉,形成感情上的巨大落差,从而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产生了动魂荡魄的艺术效果。“怅怅”,迷惘不知所措貌。上句以一“已”字,突出了惜别之际,稍作延伫,已经若有所失、怅然迷茫的悲哀;下句又以“不堪”二字相呼应加倍写出今日回想时的痛心疾首,凄婉欲绝。这两句与李商隐《锦琴》诗中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谓意境相类,但各尽其妙。
下片四句层层深入地具体说明往事不堪回首的原因。第一句“欲”字,是说自己主观上的愿望。和心上人分别之后,羁宦天涯,见面固然已属痴想;然而谁料就连互通音问,互慰愁肠这一点愿望也由于人如天远,书无由达而落空呢?“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主观的愿望被客观的现实无情地击碎,这种情况下去回想旧日的欢会,这是一“不堪”。
第二句“难”字,是客观环境对自己所造成的影响。“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个人对着孤灯,凄清寂寞,百无聊赖,漫漫长夜中咀嚼着分离的痛苦,当然会产生长夜如年那样难以销磨的无限感慨。这是二“不堪”。第三句“小窗风雨”是耳边所闻。听着风雨敲打窗扉之声,词人不禁肝肠俱碎。“碎”字极炼而似不炼,情景两兼,可称得上是著一字而境界全出。这是三不堪。第四句收束全词,以“更”透进一层,指出以上之种种,全发生,“孤舟枕上”,把羁旅愁思、宦途枨触与恋情打成一片。这是四“不堪”。
●六州歌头
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
轻盖拥,联飞鞍,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似黄梁梦。
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
簿书丛,鹖弁如云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清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词作鉴赏
此词为一首自叙身世的长调。词中回忆了作者少年时代任侠侠气的豪侠生活,抒发了自己仕途失意,爱国壮志难得一酬的愤激之情。全词熔叙事、议论和抒情于一炉,配以短小的句式,急促的音节,集苏轼之豪放与周邦彦之律吕于一身,雄姿装彩,不可一世,读来令人有神采飞扬。雄健警拔,苍凉悲壮之感。追忆词人上片京都所度过的六七年倜傥逸群的侠少生活。起首二句即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之所谓“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为整个上片的总摄之笔。以下,便扣紧“侠”、“雄”二字来作文章。“肝胆洞”至“矜豪纵”凡七句,概括地传写自己与伙伴们的“侠”、“雄”品性:他们肝胆相照,极富有血性和正义感,听到或遇到不平之事,即刻怒发冲冠;他们性格豪爽,侪类相逢,不待坐下来细谈,便订为生死之交;他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允别人的事,决不反悔;他们推崇的是出众的勇敢,并且以豪放放不羁而自矜。“轻盖拥”至“狡穴俄空”凡九句,则具体地铺叙自己和俦侣们的“侠”、“雄”行藏:他们轻车簇拥,联镳驰逐,出游京郊;他们闹嚷嚷地酒店里毫饮,似乎能把大海喝干;他们间或带着鹰犬到野外去射猎,一霎间便荡平了狡兔的巢穴。上两个层次,即有点,又有染;既有虚,又有实;既有抽象,又有形象,这就立体地展现了一幅雄姿壮彩,不可一世的弓刀侠客的恢宏画卷。
片末句“乐匆匆”三字、下片首句“似黄粱梦”四字,是全词文义转折、情绪变换的关棙。作者青年时代生活朝气蓬勃、龙腾虎掷,虽然欢快,可惜太短促了,好象唐传奇《枕中记》里的卢生,做了一场黄粱梦。寥寥七字,将上片的赏心乐事连同那兴高采烈的气氛收束殆尽,骤然转入对自己二十四岁至三十七岁以来南北羁宦、沉沦屈厄的生活经历的陈述。
“辞丹凤”至“忽奇功”凡十句,大意谓自己离开京城到外地供职,乘坐一叶孤舟飘泊旅途的河流上,唯有明月相伴。官品卑微,情怀愁苦,落入污浊的官场,如鸟笼,不得自由。象自己这样的武官成千上万,但朝廷重文轻武,武士们往往被支到地方上去打杂,劳碌于案牍间,不能够杀敌疆场,建功立业。十来年的郁积,一肚皮的牢骚,不吐不快。因此这十句恰似黄河决堤,一浪赶过一浪。
以下六句,是全词的高潮。元祐三年三月,夏人攻德靖砦,同年六月,又犯塞门砦。这消息传到僻远的和州,大约已经是秋天了。异族入侵,国难当头,本该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候。然而,朝中投降派当道,爱国将士们依然壮志难酬。“笳鼓动”六句,便掷地有声地抒写出词人报国无门的满腔悲愤之情军乐吹奏起来了,边疆上发生了战事。而渴望投身疆场的爱国志士,却无路请缨,不能生擒对方的酋帅,献俘阙下,就连随身的宝剑也秋风中发生愤怒的吼声!这几句,壮怀激烈,慷慨悲壮,正气凛然,可歌可泣,把词人的满腔爱国热诚和忧患意识抒写得荡气回肠,感人至深,读来令人感奋不已。
结尾三句,笔锋突转,一波三折,由慷慨激昂转为悲凉舒缓,游山逛水,拊琴送客中宣泄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悲愤、沉郁,读来令人扼腕感叹。“登山”句截用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手寄”句似从嵇康《酒会》诗“但当体七絃”句化出。而与下“目送”句联属,又是翻用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目送征鸿,手挥五絃”。句句都与送别有关。
苏门词人中,贺铸最受推崇。张耒曾云:“方回乐府妙绝一世,感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袂,幽洁如屈一宋,悲壮如苏。李。”(《东山词序》)本篇辞情慷慨,音调激昂,充分表现了他继承苏词雄姿壮采风格的一面。艺术上,全词不为声律所缚,反能利用声律之精密组织,以显示其抑塞磊落、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整首词三十九句,其中三言句达二十二句之多,最长的句子也不超过五言,而且三十九句中三十四句押韵,“东”、“董”、“冻”平上去三声通叶,这就形成了句短韵密、字音洪亮的特色,很好地配合了此词的豪放风格。
仲殊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释仲殊字师利,安州(今湖北安陆)人。俗姓张,名挥,仲殊其法号。尝应进士试,不中,弃家为僧,曾住苏州承天寺、杭州宝月寺。崇宁间自缢,事迹见《吴郡志》卷四二、《吴中人物志》卷一二、《栖真志》卷四。苏轼称其“胸中无一毫发事”,“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东坡志林》卷一一),与之往还甚善。有词七卷,名《宝月集》,今不传。近人赵万里辑《宝月集》一卷,共四十六首。《全宋词补辑》又新补二十二首。
●诉衷情·寒食
仲殊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
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睛日暖,淡烟浮,恣嬉游。
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仲殊词作鉴赏
此词写西湖寒食时节游人盛况。全词奇丽清婉而造境空灵,歌咏西湖的诗词佳作中别饶风姿。
上片首句称西湖为“小瀛洲”。“瀛洲”为海上神山之一。月山有水的胜地,用海上神山比之也正相合。而西湖之秀美又不似海山之壮浪,着一“小”字最贴切不过。下句的“风流”一词本常用于写人,用写湖山,是暗将西湖比作了西子。寒食佳节,作为游览胜地的西湖更是别有景象,不同常日,故“寒食更风流”。“更风流”进一层,仍是笼统言之,三句以下才具体描写,用语皆疏淡而有味。把游湖大船称做“红船”,与“风流”“小瀛洲”配色相宜。厉鹗《湖船录》引释道原诗:“水口红船是妾家”,则红船或是妓船,故有“歌吹”。“花外有高楼”则用空间错位的笔触画出坐落湖畔山麓的画楼。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湖上飘着一层柔曼的轻纱,过片“睛日暖,淡烟浮”就清妙地画出这番景致。于是春花、红船、画楼、湖光、山色共同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画外还伴奏着箫管歌吹之音乐。于此处下“恣嬉游”这三字,才觉真力弥满,游春士女之众可想而知。词人却并不铺写这种盛况,而采有了举一反三、画龙点睛的手法写道:“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以“粉黛”代美人,言外香风满湖,与“风流”二字照应。美人竟然如此之多,则满湖游众之多更不待言了。“阑干”与“高楼”照映,又包括湖上的亭阁,使人窥班见豹。
结尾三句语言精整而凝炼。特别是鼎足对的运用很有越味,写随数目的递减,景象渐由湖面移向天外,形象由繁多而渐次浑一,意境也逐渐高远,至最后的“一片云头”之句,颇含不尽之意。《维摩经》云:“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李白《宫中行乐词》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作者巧用“浮云”之喻,于写足繁华热闹之后,著一冷语,遂使全篇顿添深意。
●诉衷情·宝月山作
仲殊
清波门外拥轻衣
杨花相送飞。
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
晚初归。
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仲殊词作鉴赏
此词为暮春即兴之作。作者词中描绘了西湖清波门附近的美景,并其中寄寓了自己洒脱旷达的襟怀和自从容的行止。词之上片写嫣然独绝的湖畔春景,以表现动态美见胜;下片以表现深静之意境见工。上下两片,一动一静,相映成趣,颇具珠联璧合之妙。
上片首句“清波门外拥轻衣”,写作者受风的衣裾,膨松松地拥簇着自己往前走,衣服也象减去了许多分量似的。一个“拥”字下得极工炼,与“轻衣”的搭配又极熨贴。一种清风动袂、衣带飘然的风致,就这样被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了。写罢湖上的和风,接着写柳絮。古代杨柳飞絮是暮春的使者。随风飘荡的杨花陪伴着自己走上寺门的归路。“相送飞”三字将一种殷勤护持的情意传达出来了。“西湖”句由景物描写折到时令,笔意一转,带出下文。“水树乱莺啼”五字重涂浓沫,俨然一幅江南春色图画。丘迟《与陈伯之书》所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佳丽景色,并于此五字中见之。特别是这个“乱”字下得很有力量。由此可以想见,一个缁衣白足的诗僧,徜徉湖边山脚的花径上,周围是缤纷的花雨,耳边是纷乱的茑声,组成一幅惬意的游春图景。词的上片,作者将春色之丽写得荡人心魂,美不胜收。
换头一起三句,点出寺宇阒寂、僧寮清幽的场景,而用一“归”字与前片关合,以实现这一场景的转换。曰“闲”,曰“小”,曰“初”,皆涉笔轻灵,雅称其题,仿佛把人带进一个红尘不到的世界。
结拍三句,进一步烘托寺中的环境,补足前意。作者抓住这钟声、篆香和月色,三个有时间特征的景物来加以刻画。结语悠然,有竟体空灵之妙。撞钟击鼓,为佛门旦暮必行的功课。卢纶“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出关言别》),杜牧“夜深月色当禅处,斋后钟声到讲时”(《赠惟真上人》),都是描写晚钟的名句。仲殊即景写来,亦实亦虚,尤有远韵。接着又拈出“篆香才点”与之作偶,更觉笔有余妍。用“篆”定形容回旋上升的烟缕,真是工致入微了。以晚钟之远韵匹篆香之烟痕,是声与色、与大小之对比,又都取景目前,真如天设地造一般。“月到门时”,本是归时实景,用钟声、篆香之后,便觉充满禅机和妙不可言。
此词为人作者人格、性情的真实流露;词中的物象,是这位诗僧的心灵折光。
●南柯子·忆旧
仲殊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仲殊词作鉴赏
此为忆旧词,写词人夏日旅途中的一段感受,反映他对浮世生活的一往情深。
开篇两句写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人,正走江边潮湿带沙的路上,或许是向那远十里外的青山丛林去找寻挂单的寺庙。两句写出了一幅山水映带的风景画面,这画面隐衬出画中人孤身行旅中的寂寞感。根据仲殊的生活经历推断,他所以到处游方,并非完全为了虔心礼佛,而是或者寻道访友,或者想借旅游来纵情山水,消除俗虑。下面他骤然发出“数声啼鸟怨年华”的慨叹,这何尝是啼鸟怨年华,而是行客自已途中听到鸟声油然而起年华虚度的怅恨。鸟啼花放,原是快意畅游的大好场景,可对一个弃家流浪的行脚僧人来说,感到的却是“凄凉时候”,前面再冠以“又是”二字,说明这种飘泊生涯为时已经不短了。作者能把旅途中的见闻感受用词笔如实写来,情景并茂,显示了他的浓郁诗情和坦率性格。
过片进一步以“残月”、“晓霞”点明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白露冷冷,清风拂拂,残月方收,朝霞徐敛,作者继续行走没有归宿的路上,他一面欣赏着这清爽夏朝的旅途光景,一面也咀嚼自己长期以来萍踪无定的生涯况味。行行重行行,不觉来到一处绿杨堤岸的荷池旁边,池中正开满荷花。一个人浪迹天涯,缺少的正是个谈心旅伴,当此孤寂无聊境地,美丽的荷花一下竟成了难得的晤谈对象。“绿杨堤畔问荷花”,这一“问”颇有情趣。“问荷花”,显出了词人清操越俗的品格,暗示出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才配作自己的知己。亭亭玉立的荷花以它天然的风韵唤起了他的美好记忆,使他恍然意识到这里是旧地重游。他清楚记得那次来时,为了解除行旅劳倦,曾向这儿一家酒店买过酒喝,乘醉观赏过堤畔的荷花。这一切都因眼下荷花的启发而记忆犹新。于是最后他欣然向荷花发出问话:“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那人家”是自指,“家”此用作语尾词,是对“那人”的加强语气。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年前到此买酒喝的那个人么?”于此情景相生的妙笔中可以见出僧人的性格、风趣,和他那任真自得的飘洒词笔。
本词作者是一位性情坦荡、不拘礼法的和尚,被苏东坡称作“胸中无一毫发事”的诗僧。本词即是这位诗僧真性情、真才情的真实流露。
晁补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晚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少有才名,年十七,随父赴杭州新城,著《七述》,谒通判苏轼,自此受知于轼。
元丰二年(1079)进士,授澶州司户参军,北京国子监教授。元祐中,任太学正,以李清臣荐,召试学士院,除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以秘阁校理出判扬州。绍圣中,坐元祐党,贬监处州、信州酒税。徽宗立,任为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大观四年,知泗州,到任不久病卒,年五十八。《宋史》、《东都事略》有传。与黄庭坚、秦观、张耒俱从苏轼游,并称“苏门四学士”。著有《鸡肋集》七十卷,词集六卷,名《晁氏琴趣外篇》。王灼《碧鸡漫志》谓补之词“学东坡,韵制得七八”。
●迷神引
贬玉溪,对不山作
晁补之
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
余霞散绮,向烟波路。
使人愁,长安远,何处。
几点渔灯小,迷近坞。
一片客帆低,傍前浦。
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误。
觉阮途究,归心阻。
断魂素月,一千里、伤平楚。
怪竹枝歌,声声怨,为谁苦。
猿鸟一时啼,惊岛屿。
烛暗不成眠,听津鼓。
晁补之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贬谪途中。词中通过从日暮到夜晚江边景物的描述,表现了羁旅生活的哀愁和寂寞。全词“触景生情,复缘情布景,节节转换,秾丽周密。譬之织锦家,真窦氏回文梭也”(贺裳《邹水轩词筌》)。
上片以景起,气象雄浑,景物壮阔。首两句写词人伫立信江畔所见的景色。青山,本碧绿青翠,说它“黯黯”,是由于“红日暮”,但斜照下,山色反而显得雄浑沉厚。这是远望所见。俯视脚下,但见“浩浩大江东注”,不由人不发出人生如逝水东流的感叹。“余霞散绮”两句源于谢朓诗“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是对“红日”、“大江”的深一层渲染。词用一“向”字,别具意味。如绮(锦缎)的“余霞”映淡烟轻雾笼罩的江面上,一直跟随着流水往前,这样就把“东注”的“浩浩大江”写得既真实又清空了。
以下三句,直抒情怀“长安”,代指北宋京成汴梁。晁补之是一个颇想政治上有一番作为的人。他二十七岁考中进士,开封府和礼部考试时均名列第一。“晁张班马手,崔蔡不足云”。黄庭坚称赞他和张耒如司马迁、班固,而远超过汉代的崔瑗和蔡邕。但正是这样一个才气纵横,政绩斐然的人,却生潦倒,功名蹭蹬。所以,这“使人愁”,不只是因为大江东去,而有着被贬他乡、政治失意的深沉内容。此三句本自李白《登金陵风凰台》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上片末四句既从正面用笔,又从侧面暗示时间已由著而夜:“几点渔灯小,迷近坞。一片客帆低,傍前浦。”渔灯不仅只有几点闪闪烁烁,而且细小微弱;这时近岸的船坞里,他一片迷潆了。再往稍远的地方看,航行江面的客船,也降下船帆,靠前面临水近岸的地方了。由于近观,渔灯“几点”而“小”,看到清清楚楚;由于远望,故所见客帆“一片”,给人以多的感觉。从用字说,“几点”对“一片”,“近坞”对“前浦”,一写少和多,一写近和远,概括出词人当时目力所见的空间范围。词人处理情、景、意的关系,理路清楚,而运笔有起伏,有衬托,以“长安远”为中枢,前后时间、场景,顿生变化,由高运绮丽而转所见,词笔极为浑成。
下片一奇峰空起,汪泣恣肆,语调凄切,情感悲苦,倾吐出满怀衷肠。“自悔儒冠误”,极言心中悲愤感慨,谓富家子弟养尊处优,而一般读书人往往潦倒一生。此处前句用“暗想”,后句用“自悔”,自怨自艾的情绪跃然纸上。晋人阮籍,佯狂不羁,纵酒颓放,表现出他对当时政治的不满,实际上也是一种远祸全身的手段。他常驾车独游,等到路走不通了,便痛哭而返。这里词人觉得他和阮籍一样,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是不可能了,而羁于谪宦,欲归又不得归。
过片后这四句包含了许许多多难言的辛酸痛楚,读之令人凄伤。
接下来词人借素月、《竹枝》歌声、猿鸟啼鸣,对凄苦的情怀,再作更富形象性的渲染。晁补之是济洲巨野人,此刻贬官信州,从北至南,千里迢迢,烟树苍茫,面对素月,怎能不为之销魂呢?“平楚”,谢朓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杨慎称:”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犹《诗》所谓‘平林“也”(《升庵诗话》)。“一千里伤平楚”,与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意境很相近,只是此处由近而远,思故乡千里迢迢,故望“平楚”而伤情无限。
词人接着又从听觉方面与这种凄苦情怀。《竹枝歌》,原是巴渝一带的民歌。“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氵仆之艳”(刘禹锡《竹枝词引》)。周邦彦《点绛唇》“楚歌声苦,村落黄昏鼓”,是说歌声作用于人,只感到怨苦。“为谁苦”?用似问非问的提示,而且前用“声声怨”加重形容,便更觉其苦深。
随后又写岛屿上的猿啼鸟鸣,呼应开头的“大江东注”,表明作者的往处江水湄。“一时啼”,有时断时续之意。正当夜深人静他心情刚刚平静下来时,那突然一声猿啼,一声鸟鸣,就更会产生凄凉之感。说“惊岛屿”是婉语,因为岛屿突出于江心,本是无情之物,都为之而惊,那么人之“惊”更可想而知了。“烛暗”夜深仍未成眠,猿啼鸟鸣也因困倦而睡去了吧。渡口停泊的船只,发出了开航的鼓声信号,表明天色将明,而人之彻夜未眠又可知。烛暗,表明夜己深。
这首词情景深化,意境淡远凄清,一派怨思哀绪盘旋而下,贯注字里行间。全词虽多用典故与前贤成句,但由于出自真情挚意,所以不觉为累,反倒生发牵引,更丰富深化了词旨,使之余味溢于言外。
●水龙吟·次歆林圣予惜春
晁补之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驰骤。
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
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
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轻辜、芳醪经口。
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
不因春瘦。
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晁补之词作鉴赏
本篇抒写惜春情怀,层层铺叙,多有转折,但却不厌其详尽发露,全于真情贯注,气势充沛,所以不必以蕴藉空灵之格求之。
上片起首五句先表达一般惜春之意,但写到花的地方,都别有寓意,说被吹落的花,是些“小园低槛”之中,“壅培未就”的嫩花小朵,一经风雨,便已吹扫净尽;而垂柳经春,由鹅黄而翠绿,而密可藏鸦,春二三月正是柳芽萌发以至茁壮成长的时期。
“吹尽繁红,占春最久,不如垂柳。”占春最久“是相对”繁红“易尽而言的,这里不仅有物情的体会,有哲理的蕴藏,也反映了作者兴趣的所注。
以下四句“算春常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四序代谢,春去复来,从远看,是“春常不老”,这是第一点。春花易谢,春柳不凋,从长近时看,春总是“发生”的季节。《尔雅》云:“春为发生。”这是春“不老”的第二点。人因春去而愁“春老”,自然界不任其咎,只是人们自己那里多愁善感罢了。作者写到这里,“惜春”这个题目上已把自己的见解阐述清楚,使用的不是如陈季常《无愁可解》那样纯是理性的语言,它有景语,有情语,也有一点苏东坡的旷逸之气。
过片接过上文“春常不老”“愁只是、人间有”的命题,结合人们包括自己所谓春恨表现,自嘲自解。“春恨十常八九,忍轻辜、芳醪经口”,化用“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成语,说明每当春去匆匆,风雨摧花时,必生怅恨,唯有借酒遣之。这是自嘲。
“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桃花之落,是因为它要结实了,而不是春之无情,有意造成“红瘦”的局面。语本中唐诗人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的诗意。说明白了这是自然规律,那么春恨便无须发生了。这是自解。以上就“惜春”题目反复推究,把花开花落的常见现象从物理和哲理上加以剖析,心理上的疙瘩似乎可以消除,但作者之所以费如许笔墨写出他已经明白了的自然界的道理,却是为了衬托出他还不曾明白、不能解决、正苦恼的政治、人生方面的“春归”问题。这才是这首词的主旨。
“世上功名三句”直接切入主题。“世上功名”是为国家立功扬名,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心目中有一个从读书、应试、为官到建功立业的打算。“老来风味”:人生一世,由少而壮而老的最后阶段。而这两方面,作者此时来说,都已到了“春归时候”,即事业无成,人已老大。词的这几句便反映了他的思想感慨。“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纵能借歌酒自我排遣,奈何已失的政治上的和人生的青春不能恢复,豪情难似旧时,这才是作者所无法譬解的那种“惜春”之情。
此词写“惜春”题目,而落笔颇与他人不同,抒情融以说理,理性多于感情,惜春词中别具一格。
●摸鱼儿·东皋寓居
晁补之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
东皋嘉雨新痕涨,消嘴鹭来鸥聚。
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无人独舞。
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
儒冠曾把身误。
弓刀千骑成何事?
荒了邵平瓜圃。
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
功名浪语。
便似得班超,封候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的代表作,作于晁氏贬谪回乡后居于东山“归去来园”时。词中不仅描写了园中胜景,而且抒发全词借议论抒怀,情真意挚,气势豪迈,连用典故而能流转自如,一气贯注。
上片描绘出一幅冲淡平和,闲适宁静的风景画:陂塘杨柳,野趣天成,仿佛淮水两岸,湘江之滨的青山绿水。东皋新雨,草木葱茏,山间溪水的涨痕清晰可辨,沙州上聚集着白鹭、鸥鸟,一片静穆明净的景色。然而最令人神往的,莫过于满山明月映照着溪流,将那一川溪水与点点沙洲裹上了一层银装。以“一川”形容夜月,可见月色朗洁,清辉遍照。“光流渚”三字则将宁谧的月色写得流动活跃,水与月浑然一体,那滔滔汩汩流动着的,难以辩识那是溪水还是月光。完全是一幅动静谐和的山中月夜图。面对着此景,词人翩然起舞,头上是浓绿的树幕,脚底有如茵的柔草,偌大的世界好象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尽情地领略这池塘月色,酒尽了还不忍离开。词之上片,寓情于景。表现了归隐的乐趣。绘色绘影的描写中,可见到作者“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的高超艺术表现力。词中用了由大及细,由抽象到具体的写法,先说园内景色如淮岸湘浦,是大处落墨,总述全貌。接着写雨至水涨,鸥鹭悠闲,是水边常见景物,但已见其明丽清幽。最后以“堪爱处”、“最好是”引出野居幽栖的最佳景象。
下片即景抒情,以议论出之,表现了厌弃官场、激流勇退的情怀。词人直陈胸臆,以为作官拘束,不值得留恋,儒冠误身,功名亦难久恃,这一句是从杜甫《奉赠韦左丞丈》“儒冠多误身”句化出。他深感今是昨非,对自己曾跻身官场、虚掷时日表示后悔。词人开函对镜,已是白发种种,益见功名如过眼云烟,终为泡影。末句说显赫如班超,也只能长期身居西域,到了暮年才得还乡。
此词一反传统词家所谓“词须宛转绵丽”的常规,慷慨磊落,直抒胸臆,辞气充沛,感情爽豁,词境开阔,颇富豁达,清旷的情趣,与作者的恩师苏东坡词风上一脉相承,并对辛弃疾的词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洞仙歌·泗州中秋作
晁补之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
永夜闲阶卧桂影。
露凉时,零乱多少寒,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
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
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晁补之词作鉴赏
此为赏月词,作于徽宗大观四年(1110)中秋。作者时任泗州知州。全词从天上到人间,又从人间到天上,天上人间浑然一体,境界阔大,想象丰富,词气雄放,与东坡词颇有相似之处。上片,写中秋夜景,首二句化用李白诗中“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句意,写词人仰望浩月初升情景和“青烟”指遮蔽月光的云影。“幂”是覆盖之意。夜空象茫茫碧海,无边无际;一轮明月穿过云层,象一面金镜飞上碧空,金色的光辉照亮了天上人间。“飞”字写乍见月之突然升起,使人感到似是何处飞来,充满惊异欣喜之情。“永夜”三句,通过永夜、闲阶、凉露、寒蝉等物象,极写月夜的静寂清冷,描绘出一幅充满凉意的,悠长寂寞的中秋月夜图,烘托出词人的孤寂心境和万千感慨,流露出词人对美好月色的珍惜眷恋。
以下两句,写因望月而生的身世感慨。“神京”,指北宋京城汴梁。蓝桥,今陕西蓝田县东南。唐裴鉶《传奇。裴航》云:“书生裴航鄂渚遇仙人樊夫人,夫人赠诗云:”一饮琼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后裴航经过蓝桥驿,口渴求浆,得遇仙人云英,寻得玉杵臼捣药百日,与之结为夫妇,一同仙去。裴航捣药时昼作夜息,夜里见有玉兔待玉杵臼相助夜捣,”雪光辉室,可鉴毫芒“,此与古代流传的月中有玉兔捣药的传说相合,故词中引用,以蓝桥神仙窟代指蟾宫月窟。这两句意思是说,京城邈远难至,倒是这一轮明月,与人为伴,对人更加亲近。作者为苏门四学十之一,曾三次任京官,后面两次都是因牵连党争而去职,被贬外郡;作此词前不久词人虽得脱出党籍,起任泗州知州,但朝中已无知音。”神京远“的”远“,主要是从政治的含意说的。上面这几句赞美眷恋中透出了几分凄清。这时作者已五十八岁,前次去官回家,就已修葺归来园隐居,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此词对仕途坎坷,也仅微露怅恨而已,全词的主调,仍然是旷达豪放的。两句明白点出孤寂心情,意脉紧接上文,而扬景则由环境景物转到望月抒怀。
下片转写室内宴饮赏月。“水晶帘不下”反用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云母屏开”化用李商隐《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卷帘、开屏,都是为使月光遍满,为下文“付与金尊”预作地步,表现了对明月的极端爱悦。“佳人”脂席间的女性。“淡指粉”的“淡”字也与月光极协调。水晶做成的帘子高高卷起,云母屏风已经打开,明月的冷光照入室内,宛如浸润着佳人的淡淡脂粉。筵上的人频频举怀,饮酒赏月,似乎要把明月的清辉全部纳入金尊之中,待天晓时同着流霞,一道饮尽。这里把月下筵面的高雅素美,赏月兴致的无比浓厚,都写到极致。月光本来无形。作者却赋予它形体,要把它“付与金尊”,真奇思妙想也。“流霞”本为神话中的仙酒名,汉王充《论衡。道虚》载,项曼都离家求仙,被仙人带至月边,饥渴时则饮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词中语意双关,既指酒,也指朝霞。天晓时分,月尚未落,朝霞已生;将二者同时倾尽,意思是说赏月饮酒,打算直到月落霞消方罢。
结尾两句由室内转到室外,包举八荒,丽而且壮,使通篇为之增色。夜更深,月更明,虽然夜深露冷,作者赏月的兴致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加豪壮。这时他想起《世说新语。容止》记载的一个故事:晋庾亮武昌,尝秋夜与诸佐吏殷浩之徒南楼赏月,据胡床咏谑。作者觉得庭中赏月不能尽兴,所以要象庾亮那样登上南楼,去观赏那月光下如白玉做成的人无际素白澄澈的清秋气象。古代五行说以秋配金,其色白,故称秋天为素秋。用“玉做人间”比喻月光普照大地,可谓奇想自外飞来。它既写月色,也暗含希望人间消除黑暗和污浊,象如玉的明月一般美好之意。
关于此词的表现技巧,清人黄蓼园评论说:“前段从无月看到有月,后段从有月看到月满,层次井井,而词致奇杰。各段俱有新警语,自觉冰魂玉魄,气象万千,兴乃不浅。”(《蓼园词选》)分析颇为精当。全词以月起,以月,首尾呼应,浑然天成。篇中明写、暗写相结合,将月之色、先、形、神、人对月之怜爱迷恋,写得极为生动入微。
●临江仙·信州作
晁补之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
松间药臼竹间衣。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
月斜西院愈声悲。
青山无限好?
犹道不如归。
晁补之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贬谪信州期间的作品,表现了他厌弃官场而思归故里的思想感情。全词采用侧面抒写的手法,同时又多处运用前人成句,且做到玉润珠圆,天衣无缝,表现了词人怀归思远的浩茫心事。
上片以一种表面上谈泊的意境,表露着自己徬徨苦闷的心情。起首二句说自己谪宦江城,困窘无依,只能与残僧野寺相依存。这一夸张的说法,流露出一种委屈孤愤的情绪。下面三句所描绘的是似乎十分恬淡超脱的隐士生活:松林捣药,向竹丛漫步,但水源已到而足犹未驻,云涛四起仍茫然眺远,便分明突现出一个胸积沉郁者的形象。下片跌进一层,借怨责一只夜鸟的悲啼,倾诉出自己萦怀难解的谪居之怨,思乡之苦,构思工巧此词,用一个颇带激情的强问句于过片处,“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即用啼声打破了上片结句创造的看来宁静的氛围,揭示出词人内心的并不宁静,又使词意宕开一步,引出下文披露的怀归之情,确是“承上接下”,才高一筹。
“醉耳”二字用得尤好。古来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常爱称醉,可实际上他们正是十分清醒地承受着痛愤的折磨。此处的“醉耳”亦如此,因为他如果真醉了,又焉能为幽禽的悲啼所震动!接下去的三句明里写鸟鸣,暗里写心声,层层深入,“月斜西院愈声悲”,一个“愈”字,说明幽禽的悲鸣一直萦绕耳边,随着时光的推移,愈来愈使心灵强烈震颤。走出世归隐与世无争的道路吗?青山虽然无限美好,放浪山林的生活虽能使自己暂离仕途的烦恼,但终非自己的宿愿,“不如归去”,一声布谷的哀呼,喊出词人不甘就此度过余生的郁闷。
这首词巧妙地运用前人成句或化用他词语,表达了词人愤郁难抑、百无聊赖,心事重重而又思归不得的苦闷。
●临江仙
晁补之
绿暗汀州三月暮,落花风静帆收。
垂杨低映木兰舟。
半篙春水滑,一段夕阳愁。
灞水桥东回首处,美人新上帘钩。
青鸾无计入红楼。
行云归楚峡,飞梦到杨州。
晁补之词作鉴赏
这首词抒发了一个萍踪游子的旅愁和乡情。
词之上片侧重写景,景中寓情。下片承前“愁”字展开,因愁而忆,因忆而思之,求之,写出低徊往昔、憧憬来日的复杂情怀。全词情景交融,通过环境描写烘托人物的复杂情感,物象婉丽,笔调潇洒,余韵深长。
上片首句大笔勾勒。“三月暮”交待节令。“汀州”即“汀洲”,点明地点。“绿暗”二字,浓墨重彩,为这个特定的时空背景涂上一层阴沉的底色,人们眼前展开了一幅岸渚沉寂、芳草萋迷的画面。接着词人点染岸边近景,此时风已收煞,落英缤纷,布帆暂卷,垂杨下兰舟斜横,气氛一派清幽。景中仿佛杳无人迹,然而从刚收风帆、暂傍垂柳的兰舟,不难想象见一位萍踪无定的游子。“半篙春水滑,一段夕阳愁”,正是这位游子面对眼前实景而产生的真切感受。江中春水方生,行船流利,故曰“滑”;夕阳将下,游子未归,触景生情,故使人感到“愁”。半篙春水,一段愁情,亦有将愁比作春水之意。这里明写舟外景物,暗写舟中游子。整个上片,由背景引出人物,由远景写到近景,由写景过渡到写情。
词的前半部分,通过落花、风帆、木兰舟、春水夕阳等物象,环环扣合,结出一个“愁”字。下片则是“愁”字的生发和具体化,词意似断实续。灞月桥,陕西长安县东。唐人离开京都,多于此处折柳赠别,如郑谷《阙下春日》诗:“秦楚年年有离别,挥鞭扬袖灞陵桥。”罗邺《莺》诗:“何处离人不堪听,灞桥斜日袅垂杨。”因此,灞桥就成了与亲友话别地点的代称。词中游子凝想当日方别之后,回望红楼,仍见艳妆美人正卷帘伫望;如今泊舟江渚,怀想往日那佳人住外,已甚遥远,希望有青鸟使者传递消息。然而,蓬莱路远,无计可通,“青鸾无计入红楼”。这一句,对游子愁的内涵和来由,略略一点。游子不仅有江湖飘泊之感慨,且有怀念情人、音信难通之愁苦,则心情的怅惘寥落,可想而知。于是,这深沉的旅愁游子心头激荡起绵绵无尽的遐思。
“行云归楚峡”一句,化用了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宋玉《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与他欢会,临别前告诉他说:妾“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往日情事,如今虽只留下美好的回忆,然而游子岂能忘怀,他要追寻、找回那失去的一切。往日的情遇同繁华的扬州有关,联系上文“美人新上帘钩”来看,这里用的是杜牧所咏“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典故,如同“楚峡”一样,都是虚指冶游之地。既不能忘情,故寤寐以求之,不禁“飞梦到扬州”了。词之结句,飞扬灵动,想象奇特,表达了作者追求、向往之情的急切。
综上,此词思绪绵绵而情韵清幽。读后给人以流连忘返、余韵不尽的美感,堪称潇洒清丽的佳作。
●八声甘州·扬州次韵和东坡钱塘作
晁补之
谓东坡、未老赋归来,天未遣公归。
向西湖两处,秋波一种,飞霭澄辉。
又拥竹西歌吹,僧老木兰非。
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
应倚平山栏槛,是醉翁饮处,江雨霏霏。
送孤鸿相接,今古眼中稀。
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
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
晁补之词作鉴赏
元祐六年(1091)冬,苏轼于知颍州任上作《洞庭春色并引》,施元之,顾禧注:“赵德麟旧字景贶,坡著《字说》,为改字德麟,德麟字见于诗者,自北篇始。”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四断为元祐六年八月至元祐七年(1092)三月间作,另据后附《晁补之年谱简篇》,补之于六年春赴杨州任所,七年冬即离任还京,则知此词乃七年春得赵德麟自颍州赠酒时所作。
开篇从东坡早欲归隐而不得,展开词情。起首句意谓东坡早有“有田不归如江水”之誓,可惜天意未许其遽作“归去来兮”之赋。“向西湖”三句,言东坡近年出知杭州,继知颍州,两地皆有西湖;湖虽两处,其为秋波媚妩则同,湖上有飞霭澄辉,并境光色。此处写湖山胜境,只以水光云影月色表之,语极凝炼。“又拥竹西歌吹”句化用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杨州。”的“拥”字体现东坡的知州身分。“僧老木兰非”句又脱胎于王播《题木兰院》诗:“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王播少时孤贫,尝寄居扬州惠照寺木兰院,随僧粥食,久之僧颇厌,乃饭后始鸣钟以拒之,后播得志,出为淮南节度使,镇扬州,因访旧游处,作此诗。词中用旧典表古城人世沧桑之感,由此接入“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寄概。苏轼《宿州次韵刘泾》诗已有“晚觉文章真小枝,早知富贵有危机”之语。古来士大夫从宦者,莫不恐惧得罪,有不测之祸。自《晋书。诸葛长民传》有“富贵必履危机”之语,后代诗词中颇多引用,如辛弃疾《最高楼》词也说“: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词人此处,以“一笑”二字领出,似为达观,实亦无可奈何。
下片回到平山堂的离筵上,起首五句参合欧阳修苏轼的词语。叶梦得《避署录话》载:“欧阳文忠公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有《朝中措》词云:“平山栏槛倚睛空,山色有无中。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佺》词:“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词人这里写当时宴席情景,特地点出“是醉翁饮处”。欧、苏先后知扬州,饮于平山堂,倚栏槛,望江南,怀古人,想当世,而今词人身历其境,兴怀宜亦同之。“送孤鸿”两句用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古来相接眼中稀”,又杜牧《登乐游原》诗“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这一感慨,不但是词人自己的,连苏轼的心事也说里面了。苏公文章道德,是词人以为仪范的,此会一别,不知日后尚能追随否。“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上句是说此前,下句是说今后,申临别之意,表膺服之心。倘再有幸相随左右,则“登临事,更可须惜,吹帽淋衣”,登山临水,风雨必从。这是指形迹上的事,其实“江海”“飘蓬”二语,已包含有政治风波之意其中:“登临”计及“吹帽淋衣”,也是同样的政治预感。此词化用前人语,也恰到好处,有语短意长的效果。“吹帽淋衣”,也是同样的政治预感。此词化用前人语,也恰到好处,有语短意长的效果。
“吹帽淋衣”,也是同样的政治预感。此词化用前人语,也恰到好处,有语短意长的效果。“吹帽淋衣”,也是同样的政治预感。此词化用前人语,也恰到好处,有语短意长的效果。
张耒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耒(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楚州淮阴(今江苏淮阴)人。耒“少年读诗书,意与屈贾争。口谈霸王略,锐气虹霓横”(《秋怀十首》之一)。熙宁六年(1073)进士,授临淮主簿。元祐元年(1086),召试学士院,授秘书省正字,累迁起居舍人。绍圣初,以直龙图阁知润州,寻坐党籍,徙宣州,谪监黄州酒税,再贬监竟陵郡酒税。徽宗立,起为黄州通判,历知兖州、颍州、汝州。崇宁初,坐元祐党籍,贬官。大观年间,移居陈州。政和四年卒,年六十一。《宋史》、《东都事略》有传。著有《张右史文集》六十卷。词存六首。赵万里辑为《柯山诗馀》一卷。
●秋蕊香
张耒
帘暮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
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
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
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张耒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离开许州后,为思念当地歌妓刘淑奴而作。词中以代言体方式,抒写情人之间深挚的相思情怀。全词上片写景,由室内写到帘外,寓情于景;下片写情,借反景反衬内心的苦闷,以景衬情。
上片起首两句先写从疏帘逢隙间穿透进来的风,使金兽炉中的一线香烟袅袅飘动,以动衬静,表现出室内居人的孤寂心情。“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两句,透露出了姑娘内心的隐秘:原来她从寂寞空房的炉烟袅袅记起当时两情绻缱的往事,如今离分两地,心下自伤。所以她不禁由室内走出帘外,朱栏绕护的迴廓上,一遍又一遍地倚栏望着,从白天盼到黄昏,从黄昏盼到浩月流辉的深夜。“月华如昼”,说明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往日欢会,何其甜密;而今天各一方,形单影只,怎不教人深深惆怅……
下片由上片“月华如昼”一句生发开来的,重以景衬情。皎洁的月光下,她发现自己独立的孤影显得分外消瘦,追索这令人消瘦的原因,原来是“别离滋味浓于酒”。“浓于酒”三字取譬甚妙。一是说酒味浓,能使人醺然迷醉,而“别离滋味”给人的刺激之深又过于酒;还有一层意思,是这种“别离滋味”连酒也消除不了。“著人瘦”一个“著”字,把抽象的感情形象化了,长期的精神负担,教人哪得不消瘦!它既揭示了现象,又隐含着致瘦的原因。这两句承古诗“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之意。由此逼出煞尾两句。银色的月光照见了她的伶俜瘦影,同时又现出东家墙头的重重烟柳,两者映衬对比,不觉感从中来,发出如怨如慕的叹息:“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墙东的柳树,到春天翠色依然,而自己的情怀则不似旧时了。拿有情的人和无情的柳相比,实乃以无理语言,写极端的痴情。这首词风调清丽,情致缠绵,婉约词中也属上乘之作。
●风流子
张耒
木叶亭皋丁,重阳近,又是捣衣秋。
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
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
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
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张耒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游子思妇相思的情怀。《餐樱庑词话》评此词云:“张之潜《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景语亦复寻常,惟用过拍,即此顿住,便觉老发浑成。换头:”玉容知安否?‘融景入情,力量甚大。此等句有力量,非深于词,不能知也’香笺‘至’沉浮‘,微嫌近滑,幸’风前‘四句,深婉入情,为之补救;而’芳心‘、’翠眉‘,又稍稍刷色。下云:“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盖至是不能用质语为结束矣”。
上片起首一句,点明地点、时令,流露出思乡之意。“木叶”,即树叶。“亭皋”,即水边平地。“木叶”、“捣衣”和“重阳”连用,意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夫妻间两地相思之情愈益浓厚。这是因为:重阳节是人们登高饮酒的日了,有亲人外,不免互相思念:“捣衣”,常用以表现妻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九月换季之时,家家准备寒衣,这时,“捣衣”更容易引起思妇对游子痛苦的思念,游子也容易由此联想到妻子的恩爱。接下来四句,写思家之苦。“庚肠”,化用庚信羁旅北地而不忘家国的典故,指思乡的愁肠。“潘鬓”,化用西晋文学家潘岳“三十有二,始见二毛”的典故,指中年鬓发初白。此四句谓由于忧伤深重,鬓衰将不胜簪。上片结末七句,均以景寓情,抒写离别相思之情。“白蘋”,“红蓼”,都易使人想起离家之苦,故云“芳草有情”。“夕阳无语”,以拟人手法写出了词人对游子思妇离别之苦的同情。“雁横南浦”,因物兴感,言雁届时即归,而人分离后却不能归去。“人倚西楼”,点出游子登眺之处。
过片点明所思之人为“玉容”——思妇,揭示词旨所。“香笺”四句,写游子对闺中人的怀想。接下来四句,转以想像之笔,设想妻子怀念游子时的痛苦情状,表达了游子对妻子深挚的爱情和痛苦的思恋。
结尾两句,以质语收束全篇,言相思至极,欲说还休;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反而愈益愁苦,倒不如把此情交付给东流之水带去为好。
纵观全词,可见“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确乎以抒情见长。
周邦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周早年“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初,“游太学,有俊声”。神宗时擢为试太学正。元四年(1089)出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绍圣四年(1097)还朝,任国子主簿。徽宗即位,改除校书郎,历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政和二年(1112),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六年,自明州(今浙江宁波)任入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宣和二年(1120)移知处州(今浙江丽水),值方腊起义,道梗不赴。未几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辗转避居于钱塘、扬州、睦州(今浙江建德)。卒年六十六。
《宋史》、《东都事略》与《咸淳临安志》均有传。《宋史·艺文志》著录其《清真居士集》十一卷,已佚。清人厉鹗《宋诗纪事》辑得其佚诗六首,今人罗忼烈又辑得古近体诗三十四首。周邦彦“负一代词名”(张炎《词源》卷下),其词“浑厚和雅”(《词源》),“缜密典丽”(刘肃《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对后世影响较大。
●少年游
周邦彦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
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桃枝。
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祐八年以前作者流寓荆州时。词中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物我交融,上片情春怨别,情牵旧事,下片歌唱明媚的春光,抒发重聚的欢娱。全词于艳情中寄身世遭遇之慨,感情极为浓烈深挚。
上片所写乍看好象是记眼前之事,实则完全是追忆过去,追忆以前的恋爱故事。“朝去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一个逼仄的小楼上,漠漠朝云,轻轻细雨,虽然是春天,便春天的景色并不秾艳。他们就这样的环境中相会。“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三句说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连燕子都因为拖着一身湿毛,飞得十分吃力。这是门外所见景象。“泣”与“啼”,使客观物景染上主观情感色彩,“迟”,也是一种主观设想。门外所见这般景象,对门内主人公之会晤,起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但故事的要点还要等到下片的末三句才说出来此即两人如此难堪的情况下会晤,又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分离。“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小楼”应接“楼阁”,那是两人会晤的处所,“雨”照应上片的“泣”、“啼”、“重”、“迟”,点明当时两人就是冲着春雨,踏着满街泥泞相别离的,而且点明,因为抱恨而别,他们眼中,门外的花柳才如泣如啼,双飞的燕子也才那么艰难地飞行。
下片由“而今”二字转说当前,说他们现已正式同居:“丽日明金屋,春色桃枝。”这十个字,即正面风说现和日丽,桃花明艳,他们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中生活一起;同时,这十个字,又兼作比较之用,由眼前的景象联想以前,并进行一番比较。
“不似当时”,指出眼前无忧无虑一起反倒不如当时那种紧张、凄苦、抱恨而别、彼此相思的情景来得意味深长“此词上片抒幽忧无虑之情,下片写男女相契的欢好,情溢于词,韵传字外。全词写作上用了物我交融的手法,寄托身世遭遇之感。正如《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整首词清新委婉,情致深厚,于凄馨幽怨之中,抒离合之情。
●瑞龙吟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竚.因念箇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事与孤鸿去。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周邦彦词作鉴赏
本词是作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它首写旧地重游所见所感,次写当年旧人旧事,末写抚今追昔之情,处处以今昔对衬。全词层次分明,由折盘旋,情思缠绵,艺术上颇具匠心。
篇首的写景不同凡响。梅花谢了,桃花开了,本是平常习见的事物,而词里却说“褪粉”、“试花”,造语相当别致;褪粉、试花紧相连,使人仿佛感觉到了季节时令的更替,这就巧妙而生动了。使用倒装句法,把“梅梢”和“桃树”放后面,足见作者的用心。此二句俨然天然巧成,极为精致华美。本篇开头还错落地交代了有关的一些情况。“章台”、“坊陌”,是京城繁华的街道和舞榭歌台聚集的里巷;坊陌人家“,则同时点明作者所怀念的人物的歌妓身份。”愔愔“二字极言冷清,暗示了物是人非,今夕对比之意。用燕子的”归来旧处“兼喻作者的重游故地,这是明显易见的,而用燕子的”定巢“有三叠,首叠本是写词人初临旧地所见所感,但通体只写景状物,不说人,只暗说,不明说,显得感情沉郁,有待抒发,从而为下文作了铺垫。
次叠以“黯凝竚”三字为引领,“黯凝竚”,是用滞重之笔点出思念之深,但引出的下文却是一串轻脱活跃的词句,正好相映成趣。“箇人痴小,乍窥门户”八个字相当传神,既写出了那位坊陌人当时还没有失却少女的天真活泼,又浸透着作者对她的亲昵爱怜之情。以下几句,写少女站门口招揽客人,初春余寒尚存,晓风多厉,她不得不以袖遮风,因而晨妆后鲜艳的容颜,就掩映衣袖之间了。“盈盈笑语”写出了少女的天真烂漫。描写人物的这几句,笔墨生动,准确传神。
第三叠“前度刘郎重到”的重点是追忆往事,对照今昔,抒发“伤离意绪”。“前度刘郎重到”用了刘义庆《幽明录》所载东汉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兼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以刘郎自喻,恰与前文“桃树”、“人家”暗相关合,亦是笔法巧妙处。以下四句写词人寻访邻里,方知自己怀念中的人物亦如仙女之踪迹渺然,“同时歌舞”而“声价如故”者,唯有“旧家秋娘”。“秋娘”,是唐代妓女喜欢使用的名字。这里以秋娘作陪衬,就说明了作者所怀念的那位歌妓当年色艺声价之高。“吟笺赋笔”以下几句,是追怀往事的具体内容。“燕台”,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典故。当时有位洛阳女子名柳枝者,喜诗歌,解音律,能为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闻人吟李商隐《燕台》诗,惊为绝世才华,亟追询作者,知为商隐,翌日遇于巷,柳枝梳丫头双髻,抱立扇下,风障一袖,与语,约期欢会,并引出了一段神魂离合的传奇故事(见李商隐《柳枝五首》序)这两句不只是写双方相识相好的经过,而且还暗示了对方的爱才之心和与自己的知遇之感,以至于今日怀念旧情时,不能不连带想起自己过去曾经打动过她心弦的“吟笺赋笔”来。“知谁伴”三句,写如今不可再遇理想伴侣,当年名园露顶畅饮、东城闲步寻花那样的赏心乐事也就无从重现,只能深深地铭刻自己的记忆之中了。
“露饮”,是说饮宴时脱帽露顶,不拘形迹。“事与孤鸿去”借用唐人杜牧诗句,“恨如春草多,事与弧鸿去”,一笔收束往事,回到当前清醒的现实,而不露痕迹。“探春尽是伤离意绪”,这是全篇主旨。显得沉着深厚。结尾再次写景,先以“官柳”与开头的“章台”、“归骑”与开头的“归来”遥相照应,再写池塘,院落、帘栊,而“飞雨”与“风絮”之足以令人“断肠”,更增添了离愁别恨。
此词由“凝伫”而“访、寻”,由回忆而清醒,最后写归途之凄清,抒写抚今追昔,物是人非的慨叹,这与唐朝诗人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
●浪淘沙慢
周邦彦
晓阴重,霜调岸草,雾隐城堞。
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
正拂面垂杨堪揽结。
掩红泪、玉手亲折。
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
望中地远天阔。
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
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
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表达了作者对久别恋人的怀念之情。词的上片回忆当初离别时的情景,中片把别后思念之情集中一个夜晚作充分的描述,下片当下的“怨”、“恨”之情。全词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表现出离别、思念、追悔、期望、怨恨、空茫这几个人物思绪发展的阶段。整首词层层铺陈,多层次、多角度描写,把离人的离情、思情、愁情、恨情写得真挚而深切。
上片回忆当初离别时的情景,其时秋季,故有“霜调岸草”、“汉浦离鸿”等典型的秋景意象。“晓阴重”三字,分量显得很沉重,离别清晨,其时漠漠穷阴,笼罩天地,造成了抑郁的气氛。岸草经霜枯萎,城堞被雾遮障。这些描写,把行者和送者那低沉怅惘的心情烘托了出来。以下几句叙离别之事。南陌、东门,只是泛说。脂车,车轴涂上了油脂,以示准备远行。帐饮,是临别的饮宴;乍阕,是刚刚结束的意思。“帐饮乍阕”指行人即将上路,马上就要分手的时刻。“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写到折柳送行人。折柳送别,是我国的古老风习,也是诗词里常用的典故,“柳”与“留”谐音。
送行者希望行人能够留下来,于是就攀折路旁的柳枝以表示这种心愿。周邦彦这首词写折柳送别,并非单纯地搬用词藻典故,而是采用旧有的材料重新加以铺排描述。秋季,杨柳凋落较晚,其枝条仍堪揽结攀折。“红泪”、“玉手”,并不完全是装饰性的词藻。红泪,犹言血泪,这是用王嘉《拾遗记》所载薛灵芸的典故,以言其悲伤之深切;玉手,除言其白皙柔美之外,亦喻纯洁的心灵。这几句生动的描写,使人物的心情、神态活现于纸上。“汉浦离鸿”,喻指以前离去的行人,“去何许”,犹言去何方,言其远:“经时信音绝”,言其出行日久,且沓无信息,接下来作者进一步把别后思念之情集中一个夜晚,作充分的描述,其时亦秋季,故有“露冷风清”、“西楼残月”等句。“情切”二字,直呼心声,它的分量很重。登高眺望,唯见“地远天阔”,所念之人沓远难寻。通过这种意念高度集中的情况,说明了对行人思念之情的深切与专注。“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写到夜深人静时分独自悲伤的涕泣,很是凄婉动人。铜壶滴漏很象人的流泪,用作比喻很贴切。
至此感情只能通过意象来表述,故而只须点出“露冷风清”、“耿耿寒漏”的客观环境就能表现,万语千言也诉说不清的离愁别恨。以下几句,都是由此顺流而下的补充文字。“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这两名表述了一种特定的心理感受,由于深谙离别以后的痛苦,从而导引出了一种悔恨的念头,觉得当初的离别太轻易了,悔不该轻率地分手。“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几句,则全用比喻联想,表示能够等待到行人归来的一种信念。意思大体是杯中酒未空,待归来重酌;断云仍空中飘荡,让它缠带住西天的残月不要落下,我好举目相对,寄托相思。
下片一开始就连续列举了五种遭到破坏的美好事物:“罗带光销”,丝织的衣带失去了光泽:“纹衾叠”,花色美丽的被子弄得折皱了:“连环解”,本来连为一体的玉连环被分解开了:“旧香顿歇”,用晋人韩寿的典故,意谓情人所赠的香已经失去了芬芳。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用王敦的典故哀怨的歌子唱得时间太长,随着拍子敲打唾壶,把壶都敲得残缺了。王敦常于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诗句,即以所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见《世说新语(豪爽)。这五个比喻,诉说了离别之苦对人的无情折磨,表示了怨恨的深重。
这种连珠炮式的写法,实为词的罕见。接着,作者把思绪归结起来。发出了“恨春去、不与人期”的怨言。不与人期,意即不与人预先知会,于是转而恨春,表达了一种痴顽的、无可奈何的心情。结句“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用具体的梨花落满地以象征“春去”。梨花色白,故可与雪互喻。“弄夜色”者,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诗之“积李兮缟夜(李花亦白色。缟夜,使黑夜生白)。杨万里《读退之李花诗》有句云”远白霄明雪色奇“,可为周词注脚。此两句恨春去匆匆,只留下满地梨花如雪,极写怨恨之情,这里将人情移至春夜落花,是”移情“手法的妙用。
陈延焯评价此词说:“蓄势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呜,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这一评价,可谓精当。全词既照顾到词的整体结构,又注意到局部的灵活自如,充分显示出词人驾驭长调、结构长篇的艺术才华。词之结尾尤以景语隐括,给人以美的遐思。
●渡江云
周邦彦
晴岚低楚甸,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
骤惊春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
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
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绎、深舣蒹葭。
沈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周邦彦词作鉴赏
人们对周邦彦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内容多有异议,或谓其少年时作客荆州而作,或谓其政和六年时的晚期作;又或谓其由荆州赴长安羁旅行役之作,又或谓其自明州还京,或由荆南八都,或绍圣年间被召回汴都的喻托之作。事实上,根据周邦彦客居荆州期间曾赴长安游历的事实,结合此词的语言、内容。结构等分析,这应是词人客居荆州期间途赴长发,沿江西行的羁旅行役之作。
“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清楚地说明词人于楚地沿江西行,目的地是“指长安”,而不是沿途要达汴就。因此,这里的“长安”不是汴京,以构思运笔极为精细而著称的周邦彦,也绝不会把回汴京以“画舸西流”形容之。词的上片描写沿江舟行所见两岸山村春色,下片描写江边饯别及逆水行舟的情景。
首先此词第一句就点明了“楚甸”,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以为周氏客荆州“当教授庐州之后,知溧水之前”。但此词却并非此时所作,而当为其第二次被召入京时重过荆州之作。故此词开端“晴岚低楚甸,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数句,表而所写虽是荆州水途中所见到的春至阳回的景色,但实却已经隐喻了时代的政治气氛之转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二句,表面上所写虽是雁阵之起飞,但实际上却已经隐喻着一些因政治情势改变,而又纷纷得意回朝的新党人士。下面的“骤惊春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数句,表面是写春天到来时,春光也来到了山中的人家,但此处实隐含有百指之意,暗喻自己此次政局转变中也再度被召还朝。以下自“涂香晕色”一直到上半阕的结尾数句,表面上所写仍是春光之美盛,而实际上所隐喻的则正是政局转变后,新党之人竞相趋进的形势。作者下半阕的开端,竟忽然用了“堪嗟”两个字,来承接前而所叙写的美丽的春光了。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实际蕴含对蒙召赴京一事的矛盾恐惧之心。其”清江东注“一句,所写的实不仅指眼前的江水而已,同时也暗喻了他对于江南的依恋。这种依恋,既包括了他曾任过县令的溧水,也包括了他自己的故乡的钱塘,而下句的”画舸西流“,则正指今日奉召入京的旅程。
其中的矛盾对比,自是显然可见的。下面的“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中,作者马上就写出了他的矛盾恐惧的症结之所,原来他所愁惧的仍是政争翻覆之无常。所谓“愁宴阑”者,正是预先愁想之意,“宴阑”之所指,则是预愁今日如雁阵飞起的、涂香晕色“的骤然贵显的一批新党人士,一旦”宴阑“下台,则或者便不免将要受到如今日下台的旧党人士所受到的同样的排挤和迫害。所以才此一句之下,马下承接了”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两句,暗喻了政治上的风云变色。”旗“字既可使人联想到一种权势党派的标帜,”乌纱“更可使人体味到政治上的官职和地位。而曰”风翻“、曰”潮溅“,则暗喻此种权势和地位之一旦倾覆的危险。至于此词结尾之处的”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沈恨处,时时自剔灯花“数句,才是此词中真正全用写实之笔之处,表现出水程夜泊孤独寂寞中满怀心事的情景。
词之上片,写景体物精细宛转,色泽鲜明,境界清新;下片叙事言情,疏宕宛转,细密圆美,情真意切,蕴含丰富。整首词生动传神的表现了词人羁旅行役中由对春色由哀的喜爱到对命运艰难的孤愤之情。关于此词内容、意境方面的评价,历来颇有异辞。张炎之《词源》曾讥其“意趣不高远,”王世贞之《弇州山人词评》亦曾谓其“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刘熙载之《艺概。词曲概》亦曾谓”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但也有权致赞美者,如陈延焯之《白雨斋词话》即曾去“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但同时又认为周词往往有“令人不能遽窥其旨”的遗憾。其实,周邦彦生当北宋新旧党争之际,对于政海沧桑确实颇多深慨,只不过他写得含蓄深蕴,使人不易察觉罢了。
●应天长
周邦彦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
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
梁间燕,前社客。
似笔我、闭门愁寂。
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
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
青青草,迷路陌。
强载酒、细寻前迹。
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回环起伏。跌宕有致的方式抒发了作者沉郁,惆怅和空虚的心境。作者寓情于景,借景物创造出一种空灵深远的境界,深沉淡淡雅,凝重旷远的意境中,烘托出词人曲折细腻、飘忽不定的复杂心绪。时空错综交织与意脉变化莫测,是此词的特点。
全词分为四层。第一层为起笔三句,写今日寒食白天之景,系追思实写。以下写今日夜色,是现境,系第二层。换头三句写当年寒食之邂逅。是回忆为第三层。以下写今日重寻前迹情景,又是追思实写。为第四层。第一层大开,第四层大合,中间两层则动荡幻忽,全篇神明变化几不可测,极尽千回百转刻骨铭心之情,又极尽其郁积深厚之意。整首词写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激越凄楚,峭拔有力,迷离惝恍,意脉流转。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条风即调风指春风。春风骀荡,迷雾飘动,逗出一轮睛日,池塘水绿草清,一片春色。起笔三句,幅春意盎然的图画。可是,这并非此词基调。“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正是二字,点明当下作词之现境。寒食之夜黯然无月,沉沉夜色笼罩天地,也笼定独坐堂上的词人心头。原来起笔三句乃追思实实写,追叙寒食白天的情景。”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寒食为清明前二日,春社为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寒食前,其时燕子已经归来,故称梁间燕为前社客。上二句以沉沉夜色喻示自己心灵之沉重,这四句则从燕子之眼反观自己一人之孤寂。闭门之意象,更象征着封闭与苦闷。“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芸是一种香草,此处芸香借指乱花之香气。乱花飞过。院里院外,一片香气,其境极美,而残花满地,一片狼藉,则又极悲。此三句哀感顽艳,可称奇笔。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换头以“长记”二字领起遥远的回忆,为全词核心。词人心灵中的这一记忆,正是与天长、共地久的。那回,指双方不期而遇的那一年寒食节。“时”,是宋人词气辞,相当于“呵”。词人满腔哀思之遥深,尽见于这一声感喟之中。宋代寒食节有踏青的风俗,女性多乘油壁轻车来到郊外,其车壁用油漆彩饰,故名油壁。
记忆中这美好的一暮,词中仅倏忽而过,正如它人生中倏忽而过那样。以下,全写今日重游旧地情景。“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此二句化用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既点染寒食节气氛。也暗示出本事发生的地点汴京。下“又见”二字,词境又拉回今日白天的情境,从而引发出下文所写对当年寒食邂逅不可遏止的追寻。“青青草,迷路陌。”沿着当年踏青之路,词人故地重游,然芳草萋萋,迷失了旧路;可是词人却固执不舍,“强载酒、细寻前迹。”强“字,道尽词人哀哀欲绝而又强自振作的精神状态。明知重逢无望而仍然携酒往游,而细寻前迹,终于寻到。”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市桥远处,那柳下人家,意与自己相识。可是如今自己只身一人,绝非当年双双而来可比。至此,上片起笔所写之盎然春意,只是今天重寻旧迹之前的一霎感受,其下所写之夜色沉沉、闭门愁寂,才是下片所写白天重寻旧迹之后的现归宿。
清真词情深入骨。回忆与追思实写,是这位词人的两大的绝技。清真词具备这两个特点,可谓有体有用。此词是作者怀人之作,调名《应天长》,实有深意。南宋陈元龙注于调名下引《老子》“天长地久”及《长恨歌》“天长地久无终毕”二语,不愧词人之知音。此词声情与语言之特色也颇为明显。上片自“梁间燕”之下,下片“自青青草之下。皆为三、四字短句,此词韵脚为入声,句调既紧促,韵调又激越,全词声情便是一部激厉凄楚的交响乐。
●还京乐
周邦彦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
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
望箭波无际。
迎风漾日黄云委。
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
到长淮底。
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
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
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情语为体,激情澎湃,摄人魂魄,想象奇特,笔力雄健,把春日羁旅怀人的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通过内心独白,俨然以词代书,通篇对恋人作情语,情感时而激情如潮,时而悲徊如波,汩汩滔滔,感人肺腑。全词挥洒自如,汪洋恣肆,波澜起伏,体现出清真词以健笔写柔情的艺术特色。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起笔三句写寒食将近,到处花气浮动,到处花光闪烁,撩人情思。“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三句,由触处秀色引出赏花无心,遂一转而为对恋人之告语,以至于曲终。伤春正所以怀人。“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望着眼前一派河水,水急如箭,浩渺无际,竟至对顶长风,荡漾白出,吞吐黄云。以河水相思,其言外之意是,水流之急,如我归心似箭,水势之大,则如我相思无限。下边,“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六句实为一长句,一气直贯上片歇拍与下片开头。它紧接“箭波”之意象涌来,为激情之高潮。词人倾诉其流不尽的万点相思清泪注入滔滔箭波,奔流直到淮河里,直到当时与情人相会的河楼下,呜咽诉说,这一春来滞留异乡苦苦相思的滋味。
情人此一长句如涌狂澜,为激情奔放之高潮。下三句一变而为微波轻漾,低徊无已。“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词人悲叹,尽管泪水能流到情人身畔,而他自身毕竟淹留未归,这于人而言乃违期失约,已来说又何尝不是失望痛心;而今远天涯一角,唯有独对桃李之花而已。言外之意是,桃李烂漫,我自孤独,相形岂不愈苦。以上言自己相思已极,下边更转而替女子设想。“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想而今心爱的人满怀怨恨,和了笔墨,写满多少彩笺,以至于每日临水沉思,定照出愁容惨淡。设想之切,正见得相知之深。“恨墨盈笺”指女子所作诗词。“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结笔二句,高潮再起,想象更是奇外出奇:”安得身有青风双飞翼,直飞回你身边,教你也瞧瞧我已憔悴成什么模样!“言外之意是,彼此相思同样入骨,而伤心之馀,也不无一份相互慰藉之意味。结笔想象虽奇,仍出自率朴之情语。
作为一首春日羁旅怀人之作,此词以情语结体而又以想象为用,奇思妙想波澜起伏,遥对恋人而作一番荡气回肠的情语,这正是此词的别致之处。全篇写情,既刻画自己,又勾勒对方,且一再绾合双方,结构谨严,浑化无迹。尤其从歇拍至换头一气贯穿,成为一长句,确属词中罕见,堪称凌云健笔。
●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信意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移岸曲,人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迴,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曲折细腻的笔触,婉转反复地抒写了词人对于昔日情人无限缱绻的相思之情。全词直抒情怀,一波三折,委曲回宕,情思悲切,悱恻缠绵。上片由今及昔,再由昔而今;下片由对方而己方,再写己方期待对方。
开头三句,“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写怨恨产生的根由;结尾三句,“拚今后,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是最后的结论;中间的文字则交错变换地描写失恋者的思绪,全篇结构层次清楚。上片反复表示相思之情不能断绝。“怨怀”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情人断绝”而且“信意辽邈”,致使满腹的哀怨无所寄托,无法排遣。用连环比喻相思之情,谓相思恰如连环,本不可解,纵然“妙手能解”,那也还不免藕断丝连,就像“风散雨收”之后,仍然会残留下轻雾薄云一样。接着又用关盼盼“燕子楼”的典故述说纵然是人去楼空,也还剩得“一床弦索”。“床”,是古代的一种较矮的坐具:“弦索”,总指乐器。弦索仍然摆满床上,蒙着一层灰尘,那是关盼盼的遗物,睹物思人,以喻相思之情不能断绝。下面写芍药花,又寓含着往日的欢乐与离别后的凄楚。芍药,是有特殊含义的。《诗经。溱洧》:“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又,芍药一名“将离”,行将别离之意。“移根换叶”与“旧时红药”相关合,“手种”则是以亲自栽种芍药来象征精心培植爱情。
过片用《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句意,表示离别与怀念。汀洲,是水边送别之地。人已乘舟而去,且远天角,如今伊人不见,离去久远,汀洲之杜若渐次成丛,而欲寄无出,亦似愁绪之与日俱增,而欲诉无地。“谩记得”以下几句,笔锋陡转,忽作狠心决绝之辞,谓昔日往还音书,不过是些“闲语闲言”,人已断绝,留它何用,点个火儿烧掉算了。这是暗用汉乐府《有所思》“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句意,以示“从今以往,无复相思”之决绝态度。可是,紧接着又拉转回来,再暗用南朝乐府《西洲曲》“折梅寄江北”句意,请求对方把象征爱情的江南梅花寄来。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啊。最生总收一笔,表明至死不变的痴心,写得极其凄苦。“拚今生”,已站好退身步,作了终生不能遂愿的准备:“对花对酒”,是说今后虽然有花可赏,有酒可饮,却唯独意中人不得相见,那末,也就只好“为伊泪落”了。
此词以写情为主,写主人公与情人断绝之悲。作者善用单字领起下文,如“纵”、“想”、“料”、“望”,“拼”诸字,都使感情深化,文势转折,有助于达难达之情。全词横空结想,缘情而发,笔触细腻,想象丰富,构思巧妙,层层铺叙,连连转折,痴情痴语,发自肺腑。陈洵《海绡说词》云:“篇中设景设情,纯是空中结想,此固词之极幻化者。”此说言之成理,可资参考。
●满江红
周邦彦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
临宝鉴,绿支撩乱,未忺妆束。
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
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重会面,犹未卜。
无限事,萦心曲。
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
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
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一个闺中女子伤春怀人的愁绪。全词用代言体写成,辞藻富艳,色彩秾丽,刻画精细,并多处化用前人诗、词、文成句,却又毫无板滞堆砌之感,而是脉络清晰,跌宕多姿,叙事言情极有层次。
词的上片,先写这个女子春日睡起的无聊情态。
一上来“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三句,以景衬人,写女子日高懒起。阳光已闺房中移动阴影,则日上三竿,时间已晚可知。“揽衣”二句,暗用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和《自问行何迟》:“酒醒夜深后,睡足日高时”。需要注意的是,此处所谓“睡足”,并非“睡饱了”、“睡得又香又甜”之意,而是指这位女子昨宵因相思而失眠,故早上精神倦怠,床上磨蹭够了才慢慢地起来。接下下,“临宝鉴”三句,以女子起床后无心打份的慵懒之状来透露她情丝繁乱的心理。“绿云”句,化用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句意。“未忺”,不喜欢,不想之意。接下来“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二句,继续铺写女主人公睡起之态。蝶粉蜂黄,指宫妆。蝶粉蜂黄都褪了“,指女子通宵转侧于枕上,宿妆因而尽褪。这里描写睡起的榜样十分细致逼真,所以明人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称赞说”枕痕一线红生玉“等句,”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以上一大段”欲妆临镜慵“的渲染描绘,都是为了突出女子独居的苦恼,所以上片末又接以如下一个动态描写:”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通过这个富有特征的细节,开始正面揭示女子的心理状态,为下片宣泄其相思之情埋下了伏线。
通过上片的一系列精致深刻的描写,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与特殊情态已给人以鲜明的印象,于是下片放笔直言,代这个子倾诉出了满肚子不可遏抑的想思之苦。换头的四个三字句:“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句短而韵促,意悲而情切,以质直而重拙之笔突出全篇的情感内容。一切哀愁都是因为“重会面,犹未卜”而引发的,一切百无聊赖的行动都是由于“无限事,萦心曲”而产生的,因而这十二个字可以说是全词的“词眼”。“重会面,犹未卜”,即承上片末句“寻棋局”的意脉而展开。接下来“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二句,是作者的设想之辞,意思是说:情人远离之后,想必你还照常闺房中弹奏筝曲,向他表达内心的情愫;可是他远天涯,你的一片心意他又何从理解呢?这一变换角度的虚拟之笔,把对女子相思心理的刻画更深入了。“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即承此意而来。二句意思是说:“女子想尽办法,仍不能排遣忧思;她登高远望,企图看见意中人,不料春草连天,视线为之遮断;只好重薰锦被,再受孤宿之苦。这一组工整流丽的对仗,恰切而生动地写出了女子思远人而不见的痛苦。作者笔头一转,由室内而至庭院,由环境渲染而转入心理描述,由人意表地以”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三句束住全篇:这个心理表白含蕴十分丰富,大致说的是:眼下正是春光满园、百花竞放的时候,蝴蝶受春色引诱,纷纷而来,可女子见春色而增愁,不但无心扑捉蝴蝶,反而比锦帐孤眠之时更伤感了。这个结尾,将全篇的抒情推向了高潮,热情饱满而余味悠长,相思女子的形象至此而更加完美生动了。
《满江红》一调,句脚几乎全是仄声,音节拗怒,声情激壮,一般适合于抒发豪壮慷慨的感情。此调现存的唐五代及北宋初词中不见。宋人最早用此调的,当推柳永。《乐章集》中有《满江红》四首,内容为描写山水风光、抒发羁旅哀愁与表达作者对情人的思念三类。其中写山水、写羁愁的,境界阔大,感情沉郁,洵称佳构;而写恋情的那一两首却显得直露而精糙,并非成功之作。此后,苏东坡、辛弃疾等改革派的词人利用这个词牌来恣意抒写政治情怀或人生感慨,创作了不少以阳刚之美见长的优秀篇章。
流风所及,遂使几百年来作《满江红》词者,大多走激烈豪放一路。不过也有一些例外。作为苏东坡的后辈的柔丽派词人周邦彦,就偏用此调来抒写儿女私情。邦彦的集子里这首唯一的《满江红》词,以柔婉细腻的笔触,写千回百转的相思,特别是对女性的动态与心态的描摹,达到了维妙维肖的程度。它的风格情调,既与苏、辛一派的豪壮激越迥然异趣,也与柳永同词调、同题材作品中那种直露和俚俗的写法大相径庭。南宋以后用《满江红》来写柔情者,大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周邦彦这首词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首词是众多的《满江红》中的一种创格。
●瑞鹤仙
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斜际映山落,敛馀红犹恋。
孤城阑角。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
上马谁扶,醒眠朱阁。
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作者逝世前不久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时,表达了词人晚年深沉的忧患之感。词中先写酒醒后的追叙,然后写作者扶残醉以赏花,最后以东风无情,引出流光易逝之慨叹。
首句“悄效原带郭”作一四句法,于“悄”字处略顿,作为“领字”。前三句描写的是:效外的原野映带着城郭,漫长的道路通向远方,客人描摹景象,也传达心情。行人离去,若有所失,作者感到“悄然”,觉得心里空荡荡荡的。“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写孤城落旧,借以抒发惜别之情。
作者把落日斜晖称作“馀红”。造语颇为新颖,又用移情手法,说斜阳对城楼上的一角栏杆恋恋难舍,迟迟不忍敛去它那微弱的光影。这样描写,就把作者的主观感情扩展开来,使得那种由送别而产生的依恋之情,一并笼罩于周围的客观景之上。于是主客融为一体,全都沉浸离愁别绪之中。下面,笔锋转向人物,描写陪同送行的歌妓。“凌波步弱”是说她感到劳顿。化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过短亭、何用素约”,是因她“步弱”而须小憩,因小憩而“过短亭”,因“过短亭。而遇”流莺“。故下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之事。“流莺”者即作者相识的另一歌妓。短亭巧遇,“何用素约”意即不用预先约好而“意外遭逢”。即相逢,因之应“流莺”之劝,又再下马饮酒。
下片写次日酒醒以后的情况,笔致更加曳多姿。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活画出乍醒时的惺忪迷茫心态。昨日之事,隐约记得,但并不十分清晰。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谁扶着自己上的马?想来都觉恍恍惚惚。待到“惊飚动幕”,一陈狂风吹动窗帏,也吹走了几分醉意,似乎清醒多了,但“残醉”仍未消尽。“扶残醉,绕红药”,流露着对春光的深切依恋之情,有这样的深情,才能与下文的“叹”字连接得上,而“东风何事又恶”则紧承上文的“惊飚”二字,这种谨严缜密的结构,也是周邦彦词的一个特点。结句荡开一笔,把烦恼抛到一旁,求得自我宽解。“任流光过却”,也包含着一个心理活动的过程——先是惊叹春将归去,继而又对年华虚度感到惋惜,最后觉察到感慨悲伤之无济于事,才说“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则含有退而求其次的意思,作者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但求之不得的情况下,也只好以此聊自宽慰了。“洞天”,是借用仙家字眼,把自己暂时休憩的北里青楼(“朱阁”)称作仙人的福地洞天。“犹”和“自”用来表达复杂的心情和委婉的语气。
此词章法上直叙中有波澜,顺叙中插逆转,结构精巧,波澜起伏,词人善用比兴手法,香草美人,均有所指。词之上片写郊外送客,驿亭春酌;下片写酒后赏花,感时抒情。整首词以“扶残醉”为转折,把醒后追叙和惜花寄慨巧妙结合起来,层层铺叙,步步腾挪,纵横交错,回环曲折,写景含情,耐人寻味,委婉的表达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和迟暮之悲。
●风流子
周邦彦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
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
绣阁里,风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欲说又体,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
。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
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周邦彦词作鉴赏
词作于词人元祐八年(1093)调知溧水后三年间,是一首诉说相思怀人的作品。全词由景及情,抒情由隐而显,人的心理描绘极为细致周到。词中怀人,层层深入,有时用对照手法,从双方写来,层次极为清楚。
上片写景,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徘徊于池上,离意中人居处不远,却无法接近。“新绿小池塘”,谓池水新涨:“绿”为水色,此宅院中的小池。首句颇得静雅之趣。转到下两句,仍写池水,而静中见动。帘影映入水中,风摇影动,加以水面折光,便成碎影,再着斜阳返照,浮光跃金,景色奇丽。不仅体物尽态极妍,且隐含人情。
“羡”字所领四句,蕴含景中的情感略有显露。燕子旧年筑过巢的屋梁上又来筑巢;土花前番生过的墙上又生了出来。主人公所以“羡”此二物,是因它们能隔年重临故处,而对比自己此时不能重续旧欢,有人不如物之慨,是为触景生情。这四句形式属“带逗对”,词序略有挪移,即以“土花”对“金屋”,尤觉工稳。“绣阁里,凤帏深几许”,问句,便觉一往情深。
“听得理丝簧”即是池上所闻。以下四句写“丝簧”似是以琴者传情。那声音象怕误了佳期芳信,满怀幽怨无处倾诉,故“欲说又休”;本应对酒当歌,但怕近酒,故又“未歌先咽”。词情暗由己思人转为写人思己。
换头三句,悬想伊人晚妆停当,待月西厢,正思念、盼望自己。“待月”二字表明与上片所写“斜阳”已有一段时间间隔,但仍从对方落笔,词意与上片相续。不作“遥想”而径写“遥知”,概说心意相通之情。丝簧可闻的地方著一“遥”字,又表现出咫尺天涯之感。明知她待月西厢,却无法赴会,是一苦,连梦魂也不得去她身边,便更苦了。
紧接便是长长一句:“问何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东汉秦嘉出为吏,其妻徐淑因病不能随行,嘉乃寄赠明镜、宝钗等物以慰之,此乃“秦镜”出典;晋贾充之女私慕韩寿,窃御赐异香赠寿,充知其事,即以女妻之,此即“韩香”的出典。这四句意思是封建礼教禁锢下的情侣发自心灵的呼声,它将词情又推进一层。末句就喊出内心呼声:“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似乎从中作梗,使有情人不得相会的,乃是苍天,不尤人而怨天,可见怨极;要求“霎时厮见”,又见渴望之急;便“霎时斯见”,于事何补,又见情痴。如此一问,引出至情至性之思。
此词一起以景,极清丽,而又突然转折;一结以情,极朴厚而又干净利落。整首词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读来既明快又饶有情致,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忆旧游
周邦彦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
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
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
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
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
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
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乃怀人之作。上片前八句回忆故地秋宵临别情景,回忆是虚,情景为实,虚中有实。歇拍三句为京华相思现境,是实,但遥想至两地消魂,则实中有虚。换头七句由已及彼,从音书相问道出女子的相思情景,其非眼前是虚,其情其境则实。结笔四句翻回京华现境,又由虚返实。全词将往夕与现实,彼地与此地,实写与虚写,融为一体,浑化无迹,造成盘旋错综的意脉结构和深沉幽远的意境。全词用典浃髓沦肌而不著痕迹,声情与词情妙合为一体,显示出非凡的艺术功力。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劈头一个“记”字,起笔便突出了词人记忆常新之深情,从而领出临行前与情人话别的那番情景。情人愁锁眉黛,泪洗脂粉。门掩着,两人相对,千言万语归于无言,默默出神。那秋夜,格外静。“坠叶惊离思,听寒夜泣,乱雨潇潇。”只听得秋叶坠地之声,寒蝉凄厉之泣,遂把愁人从默默出神之中惊醒。满天乱雨潇潇,更撩起无穷的离愁的别绪。“离思”之“思,名词,念去声。寒,即寒蝉。”凤钗半脱去鬓,窗影烛光摇。“鬓边凤钗已半脱,则情人临歧抱泣之状可以想见。烛光摇动窗影,也刺激着词人锐感的心灵。古诗词中,剪烛西窗乃团圆之传统象征。可是眼前这窗影烛光,却成为远别长离的见证,此情此景,叫人如何忘得了。”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歇拍这三句,将词境从深沉的回忆之中轻轻收回现。渐,宋时口语,犹言正、正是,”渐“字领此四言三句。两地魂消,化用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此时,正夜色沉沉,凉风敲竹铿然有声,一点流萤划破夜色。静极暗极之夜。正是凄寂之极,深重之极的词人之心。多情锐感的词人,遥想远方之情人,此时此刻必正是相思入骨,两人异地,一样魂消。末句虽代用《别赋》语,却以虚摹而挽合两地人我双方,词境顿时远意无限。
“迢迢。”换头短韵二字,而意境遥深。它紧承“两地魂消”而来,又引起下边的音信相问,遂将歇拍之想象化为具体,把两地相思情景融为一境。“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两地相思既深,自会音书相问。情人音书如何?却只好时时来到小径里、花阴下,辨认门外过路的马嘶声。底,宋人口语,犹言里。镳,马勒,指马,鸣镳即马嘶。马嘶不言听而言认,即辨认声音。以视觉之字代听觉,妙。
此一细节见得女子对情郎行踪声息之熟悉。富于生活气息和情趣。下边继续诉说。“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也想到朱门边去候望,可是又自伤憔悴,怕被郎招。这分明是怨其不归的气话。怨之至极,正见得相思之入骨。此二句借用无稹《会真记》里莺莺诗“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怨然女子口吻。“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又从女子一面写回自己一面。此二句暗用韩偓《香奁集·春昼》诗:“藤垂戟户,柳拂河桥。帘幕燕子,池塘伯劳。”旧巢更来新燕,杨柳又拂河桥,则从彼秋宵至此春天,别离久矣。显然此词之借用韩诗,是融摄其整个诗意,非一般挦扯古人辞句者可比。“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上句显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下句,暗用李义山《嘲桃》诗:“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原来,结笔二句是向女子报以衷情:京华风尘满目,夭桃秾李成天招展,但我心有专属,终不为京尘所染,且不为夭桃所动也。
王国维云,对于清真词,“之字之外,而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这说是说,清志词虽已不能歌唱,但其文字间所具有的音乐美,宋词中也是很突出的。本词即体出了这一艺术特色。全词韵脚共九字,声皆高亮。去声由低而高,为高音,尤其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非去则激不起。同时,句脚颇多连用平声字,声调又有趋向低沉之一负面。全调韵脚,领字与句脚之声律,组合成一部以亮亮之音调为主,以低沉之音为辅的乐章,与整首词中所发抒的高情与离悲妙合一体,相得益彰。
●琐窗寒
周邦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
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
似楚江瞑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
想东西、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否?
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叙写羁客思归的名作,全词围绕着一缕思乡忆人的幽思而展开,把作者浓郁的情感寄托娓娓的叙写中。上片由今日而转入未来,再由未来转入昔日;下片重写迟暮之年的词人对远方故乡及亲人的怀念。作者采用对比手法和虚实结合法,将内心深处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开始先写庭院小帘朱户之地,柳暗桐阴鸦啼之时,单衣竚立独对春雨之事,属对雨起兴。“洒空阶”两句,写从听雨感到孤独。潇潇暮雨,客馆孤灯,更添愁思。于是想起夜雨空阶之时,帘内之地,与故人剪烛西窗之事。歇拍三句,从当前客窗孤独,想到昔年楚江羁旅。少年羁旅与垂老形役,楚江瞑宿、风灯零乱和暗柳啼鸦、空阶愁雨,这三句就是拓开一笔,写楚江瞑宿之地,风灯零乱之时,少年羁旅之事。是同样的心情和境界。
过片六句,转写当前。这时作者已届迟暮之年,还京华作客,孤馆春寒,宦况寂寞。这几句写的是禁城店。余嬉游之暮,百五无烟之时,不共高阳俦侣亭酒之事。“想东园”三句,从客舍迟暮,想到故园桃李,梓里美人。久客恋乡,暮年感旧,节日思亲,都是人生极自然的心理活动。这几句专写从故乡东园之地,桃李花开之时,小唇秀靥何之事。从故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安,设想自己回去后的情况。人已迟暮,春已阑珊,花自零落,这样情况下,纵然回到故里,情怀仍似客中,只能花下酩酊,聊以排解郁结。这几句着重写东园之地,残英之景,归客携尊俎之事。
此词感情复杂微妙,有对羁旅生活的厌倦,对年华流逝的痛惜,有对家乡的思念,对故友的怀想还有对情人的眷恋,读来千回百转,荡气回肠。
●西平乐
周邦彦
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馀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
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
叹事与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
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攲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词人临终前夕,词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以深沉有力的笔触,描写重经天长道中所见所感所思,刻画出自己垂老羁旅,飘零憔悴的形象,表达出自己人生旅途上凄然伤痛,怅惘迷茫的情感。
起笔三句写天气的由雨而睛。细雨中,星星柳芽,含着雨珠,忽然映照出放晴的阳光。旧时游过的溪流,水面上,霎时雨花消失了,可是,正月里,辽阔的江北平原上,还感到春意未多。于是逗出下面三句,写气候的冷暖不定。料峭春寒,直透驼褐,正好,初春的太阳出来替人努力驱扫寒气,但是,轻云却拼命地把初日遮住。真是无可奈何。这三句把通常情景委婉写出,描绘老境不堪“叹事与”一句直至歇拍,从天气的阴晴冷暖,变幻不定,转写人生的今昔盛衰,变化无常,情景相衬,转换自然。“事与”句化用杜牧诗“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一笔带过四十余年情事。接入下句“身与塘蒲共晚”。词人夙擅文词,与庚肩吾同‘;此时年老失官,避兵乱道间奔走还南京不同,故用“身与塘蒲晚”一句,概尽李贺为瘐肩吾“作《还自会稽歌》以补其悲”之意,借以自况。运前人成句只添一“尽”字、“共”字,语省而意丰,可见用典之妙,造语之工。“争知”即怎知“,下言此番长途远征,又经此地,凝神独立风沙中,实出意料。不由人追念起初来时,是以布衣西入都门,求取功名,正当红颜黑发的英年,而今地犹此地,人则已憔悴非复当年,令人无限嗟伤!这八句,领以”叹“字,结以”嗟“字,感喟何其深沉。
换头四句,写眼前景物依旧。天长,位于古代东楚(三楚之一)的南北之交,平野寥廓,四望接天。“乔木依前”,“依前”应上“曾到处,旧时所见乔木尚:”临路攲斜“,则已非复日之挺然直立,比喻自己朱颜翠发时曾到此地,今以颓唐暮齿,犹困于道途。合时地景物,上下片衔接过渡紧密。”重慕想“领起的五句,”重“,深、甚之意。借说深慕召平、陶潜以表己身出仕的自悔。召平原是秦东陵侯,秦破后,隐迹长安城东,种瓜为生。陶潜曾为彭泽令。他初次出仕为州祭酒,不堪吏职,不久辞职归里,州官召为主簿,亦不就,躬耕自活。这几句主要用陶潜事,写及召平只是陪衬。陶《饮酒》诗也称美”邵生瓜田“的事,言通达知命的人了解荣枯寒暑代谢的至理,就将毫不犹豫地退隐。陶潜引召平为同调,故词中一并写入。作者仕途不达,宦移南北,晚年又避兵流离,故转生何不早隐之念,从慕想召、陶背面托出。下片两韵九句,续写天长道中所见所感,含意深入一层。
词人饱经了宦海飘泊,神宗、徽宗三朝的剧烈党争,尤其是目击了“多谢故人”六句一韵,一气贯注到收尾,写天长故人殷勤好客,比得上西汉郑当时,郑曾安排车马至郊外迎送宾客;又比得上东汉孔融,融宾客盈门,东度春天,故人的盛意,使老年遭遇乱离的词人感激不已,可是最后,词人反而倍加伤感:“翻令倦客思家!”这结句反跌愈发有力。
词中言志极可注意。词人自己生命的暮年,同时也是北宋王朝的暮年,深情地尚友着两位古人,一位是亡国后晦迹民间的召平,一位是弃官归隐的陶渊明,这就透露出对当时政治局势的不祥预感,和对几十年政治生涯的厌倦。南宋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记载:“(徽宗)以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命蔡京微叩之,邦彦云:某老矣,颇悔少作!”可见,词中慕想召、陶之志并非虚语。
此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作者写情,曲折盘旋,逐层深入,由景物感触而引入情绪,产生联想,回忆往昔,审视现实,展望未来。展开幻想,把一腔怅惘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解语花·上元
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花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帐,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精粹的语言,巧妙的构思,不仅写出了地方上元宵佳节的情景,而且联想了京城上元节的盛况,同时抒发了仕途失意、远离京师、抑塞不舒之气。
正月十五,俗名灯节,为是开年的第一个月圆的良宵佳节,所以叫做元夕、元夜。这个元夜,普天之下,遍地之上,开满了人手制出的“花灯”;这些花把人间装点成为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神奇的境界。是为“花市光相射”。“相射”二字即言灯月交辉;又言亿万花灯,攒辉列彩,此映彼照,交互生光;更有那万人空巷、倾城出游、举国腾欢的看灯人。可以说,这句词是全篇的题眼,其余处处皆相和之。
上来八个字领起,“风销绛蜡,露浥红莲”一副佳联。绛蜡即朱烛,不烦多讲,红莲,批彩灯,宋时彩灯,以莲式最为时兴,诗词中又呼为“红莲”、“芙蓉”,皆指莲灯。此亦无待多说。“风销”、“露浥”四字,则将彻夜腾欢之意味烘染满纸了。当此之际,人面灯辉,交互映照,无限风光,尽包于“花市光相射”五个字。
“桂华流瓦”一句,正写初圆之月,下照人间楼屋。“流”字,从《汉书》“月穆穆以金波”与谢庄赋“素月流天”脱化而来。“桂华”二字用嫦娥之点引出天上仙娥居处,伏下人间倩女妆梳,总为今宵此境设色染。
“纤云散”谓夜空如洗,皓魄倍明。嫦娥碧海青天,终年孤寂,逢引良辰,也不免欲下寰,同分欢乐,“欲下”二字,写尽神情,真有“踽踽欲动”(东坡语)之态,呼之欲出之神。这不仅加倍烘染人间之美境,而且也巧妙引出人间无数游女。
“衣裳淡雅”一句,正写游女淡淡雅之致与上句“素”相呼应。“梦女”、“纤腰”前冠以“看”,是应元夕观灯之事。
以下用“萧鼓喧”三字略一宕开,而又紧跟“人影”四字。其中参差二字,实为妙绝。灯日辉映下,无数人影交互浮动,浓淡相融,令人眼花缭乱,此景融汇即为“参差”之致。
“满路飘香麝”一句,似疏而实密,是从味觉来写灯节与观灯之人遥遥与上文“桂华”呼应。其用笔钩互回连之妙,无以伦比。
下片以“因念”领起,由此二字,一笔挽还,使时光倒流,将读者又带回到当年东京汴梁城的灯宵盛境中去。想到当时,千门万户,尽情游乐,欢声鼎沸。“如昼”二字,极力渲染当年灯月之盛。“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用的是同一拟喻。然汴州元夜,又有钿车宝马,杳巾罗帕。“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用唐贤苏味道上元诗句,暗写少年情事,马逐香车,人拾罗帕,是当时男女略无结识机会下而表示倾慕之唯一方式、唯一时机。寥寥数笔,回忆京城全盛。至此方点题。“旧情”二字,是一篇主眼,而无限感慨,无限怀思,只以“因念”挽提,“唯只见”唱叹。“清漏”以下,道有余不尽之音,蕴怅惘低徊之致而已。“清漏移”三字,遥与“风销”、“露浥”相为呼应,首尾如一。驱车归来,旧情难觅,一任他人仍复歌舞狂欢。
这首词笔墨运用得当,感情真挚深婉,须用心体味,方能得其妙也。
●渔家傲
周邦彦
灰暖香融销永昼。
蒲萄架上春藤秀。
由角栏干群雀半。
清明后。
风梳万缕亭前柳。
日照钗梁光欲溜。
循阶竹粉沾衣袖。
拂拂面红如著酒。
沉吟久。
昨宵正是来时候。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大开大阖的结构,明朗蕴藉的意境和精炼传神的语言。抒写闺中女子初恋时的春日情思。词之上片是现境,过片以下三句是实写追思,结二句又收回现境,同时又挽合着昨日相见的回忆。整首词之词境由室内而窗外,而院落,再推向春风杨柳的空间。
上片写的是现境。“灰暖香融销永昼,词境展开于室内,词中男主人公面对香炉,炉中,香料一点一点地销为暖灰。袅为香气,暖香盈室。漫长的白昼,一点一点的流逝着。他显然其味深长地体味着什么。”销永昼“三字,春日之深永,与情思之深永,交融而出。词境是安谧温馨溶溶泄泄的。后来李清照《醉花阴》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与此相似,但那是写愁闷,这是写欢愉,读下句便更其明显。”蒲萄架上春藤秀。“人物的视境转至窗外。下一”秀“字,窗前初生新叶的葡萄架上,顿时便春意盎然。这番明秀景致的观照,把欢愉的心情充分映衬出来。上句写春日之深永,此句写春色之明秀,皆是静景,下句则写动景,境展向院子里。”曲角栏干群雀斗“,下一”斗“字,写尽鸟雀之欢闹。即反映出其心情之欢愉,又反衬出所居之静谧,从而进一步暗示着那人此时情思之深永。下边两韵,将词境推向更加高远。”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清明后,点时令,时当三月中,同时也是记下一个难忘的时间。歇拍描绘春风骀荡,柳条万缕婆娑起舞于碧空之中。笔致极为明秀欢快。他究竟为何如此愉悦呢?揭示内蕴,是下片。
过片以下三句是追思实写,即不用忆、念一类领字,直接呈示回忆中情景。“日照钗梁欲溜。”一道明亮的阳光照耀这位女子的钗梁上,流转闪烁。这一特写是真实的,它逼真地反映了初次见面的深刻印象。但又是别出心裁的,它比描写美目转盼更富有暗示性象征性,它启示着女子的美丽和自己感受的强烈而不可磨灭。全篇有此一句,精神百倍。“循阶竹粉沾衣袖。”沿阶新竹横斜,当她迎面走来时,竟不觉让竹粉沾上了衣袖。这一描写,暗示出女主人公内心的激动。正是因为如此,她甚至于“拂拂面红如著酒”。其实,她是因初次相会的喜悦、幸福还有羞涩而陶醉了。那么,这次相会究竟是何时呢?“沉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原来,相见就昨日里。沉吟久,不仅将上边逼真如眼着的情景化为回忆,而且交代了上片永昼情思的全部内容。今日整整一天,他都沉浸欢乐的回忆中,足见他与女主人公一样因爱情而陶醉词情至此,已将双方的幸福之感写出,意境臻于圆融美满。
陈迁焯《白雨斋词话》言周词“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别有独至处。”他又认为:美成词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故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即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味亦尽于此矣。”这些评论,对于赏析此词是有启发的。
●浣溪沙
周邦彦
楼上睛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
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忍听林表杜鹃啼。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风致深婉的怀乡词。上片写空间之广大,以表现乡愁之深广,下片以眼前物色的变化来表现词人的迟暮和滞留之感。全词由天而地,由远而近,缘景入情,把游子的情怀表现得深婉动人,缠绵悱恻,情真意切。
开篇“楼上”句,言晴空寥廓,四面下垂,是对环境、气氛的渲染。一个“垂”字能人们心头唤起一种自高而下的辐射状的空间之感来。“楼前”句以接天的芳草借指通向故乡的道路,富于形象美,含蓄蕴藉地表达出黯然别恨和悠悠乡思。“劝君”句是自言自语的独白。此句一反“远望可以当归”之意。言作者正是由于怕触动这无法排遣的乡心,才不敢凭高眺远。这是翻进一层的手法,却吞去后半不予点破,可谓深沉委婉。
下片三句写阑珊春事引起的乡思。一、二句对起,写新笋已长成绿竹,春花却落为燕泥。此二句以花木消长,时序推移,这对比鲜明的景物触发词人的羁怀旅思、暮感悲心。“忍听”句语出李中“忍听黄昏杜宇啼(《钟陵禁烟寄从弟》),而运典自然,一如己出。”林表“,即林梢。杜鹃啼声哀苦,如唤”不如归去“,故亦称催归鸟。词人的一片归心,于结句点出,然亦点到即止,不作过分渲染,而寄兴深微,自成妙诣。
此词的结构颇具匠心:上下片均为前两句写景,后一句缘景入情;上片写远景,极尽空间寥廓之感,下片写近景,发抒时光流逝之慨。这样的布局谋篇,把作者的乡愁表现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
●一落索
周邦彦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为写离愁之闺情词。词的上片由思妇外貌之美到其内心之愁,下片着意表现其内心和愁情。全词结情于景,层层深入,情致委婉。
用春山比喻女子的眉毛,用花朵比喻女子的面容,这两个陈旧比喻经作者妙笔点化又呈现出新,“眉共春山争秀”,意思是说,这位闺中思妇的眉毛比春天的青山还要秀丽,有了“争秀”二字,比起“淡淡春山”、“眉如春山”、“眉蹙春山”之类的常用词语来,已经增添了新意,下句紧接“可怜长皱”,又翻出了另一层新意,由人物外貌的美说到了内心的愁。这样一来,旧语翻出新意。下文以花喻面,作者说“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使它的含义变得丰富多了,曲折多了,也新鲜多了,可以说它与李清照的名句“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上片着重写思妇的外貌,但已涉及内心,有层次、有深度,笔致委婉多姿。
下片着重写思妇的内心。先写“玉箫”,既用作陪衬,也用作象征,人物的闲雅风姿与孤寂心情由此得以想见。下文点明“愁”字,而用“欲知”,“但问”连属成句,正是与上片的“可怜”、“莫将”相互照应,既象是思妇内心的自问自答,又象是对第三者的关切所作的回复,而这样前后照应的结果,顿使全篇和谐而匀称。结尾处,写“日日倚栏”远望,不见夫婿归来,所见者,唯有长亭前边的杨柳,于是,日积月累的离愁就都堆垛了杨柳上面,这里,杨柳是愁绪的见证。
闺情这个题目,宋词里最为常见。要想使这类作品占得一席地位,就必须写得新颖别致,必须有一定的独创性。这首小词,和周邦彦的其他作品不大一样,是以清淡自然取胜的,没有刻意的雕饰与秾艳的辞藻,写来好象也很轻松,只是把习见的题材信手拈来,一挥而就,但也并非率意之作,还是有它的特点的。闺情词总要以描写闺中妇女为核心,本篇亦不例外。它刻画了思妇的外貌、内心,传达了人物的神意态,篇幅虽然短小,内容却不单调,笔致委婉含蓄,语言却清新流畅,读起来还是很有韵味的。
●浣溪沙
周邦彦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
游蜂酿蜜窃香归。
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
一春须有忆人时。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写景,下片由景生情,抒写闺中女子暮春怀人的情思,最后以情语作结。全词前五句,句句景语,致语,成独立画面,又句句含情,蕴藉,彼此有机关联。这有机相联的美丽画面中,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上片写暮春时节一个雨后黄昏的景色。首句写春雨刚过,落红满地,沾地不起。次句写一带疏篱,透过了星星点点的斜晖。“残红”点明春暮,“斜晖”点明日暮。春残、日暮,再加上暂留枝头的残红、转瞬即逝的斜晖,这一切物象,暗示出闺中伤春怀人女子之凄婉、寂寞。
第三句写蜜蜂采花归来。游蜂采花酿蜜,本身就标志着春天的活泼生机和散发着欢乐的青春气息;它傍晚时分窃香满载而归,更标志着春天的收获和美好的归宿。这对于向往着青春欢乐的女主人公来说,又是一种撩拨和刺激。“窃香”二字,还包蕴着某种爱情上的暗示。如果说,前两句是用春残日暮的景象正面烘托,那么这一句便是用富于活力的物象反面补托。手法不同,目的却是一致的。
下阕由景及情,即景生情。过片上句写室外风竹成韵,但所待之人未归,徒增思念者的寂寞无聊;下句写室内的沉香经过一天的燃点,已经变得微弱了,女主人公却无兴致再添香。这些细节描写,烘托了闺中人意的落寞无聊、涩滞不宁。末句“一春须有忆人时”“以情语作结,意谓整个春天只好怀人的苦闷相思中度过。这一结尾,包含无限深意,给人以言尽而意未尽之感。
这首词通过层层铺叙渲染,创造出一个充满寂寞无聊、空虚惆怅气氛的环境,有力地烘托出金屋女主人公的伤春怀人意绪。末句以作者的口吻侧面虚点,与“良辰美景奈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慨叹有异曲同工之妙。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作者任溧水县县令时,词中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宦情羁思和身世之感。词中多处化用前人诗句,旧曲翻新,精心熔铸,浑化无迹。
一开头写春光已去,雏莺风中长成了,梅子雨中肥大了。这里化用杜牧“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及杜甫”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意。“午阴嘉树清圆”,则是用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句意,“清圆”二字绘出绿树亭亭如盖的景象。以上三句写初夏景物,体物极为细微,并反映出作者随遇而安的心情,极力写景物的美好,无伤春之愁,有赏夏之喜。但接着就来一个转折:“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正象白居易贬官江州,《琵琶行》里说的“住近湓江地低湿”,溧水也是地低湿,衣服潮润,炉香熏衣,需时良多,“费”字道出衣服之潮,则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那末这里还是感到不很自吧。接下去又转写:此地比较安静,没有嘈杂的市声,连乌鸢也自得其乐。小桥外,溪不清澄,发出溅溅水声。似乎是一种悠然自得之感。但紧接着又是一转:“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白居易既叹“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词人久久凭栏眺望之余,也感到自己处这“地卑山近”的溧水,与当年白居易被贬江州时环境相似,油然生出沦落天涯的感慨。
由“凭栏久”一句,知道从开篇起所写景物都是词人登楼眺望所见。
下片开头,以社燕自比。社燕春社时飞来,到秋社时飞去,从海上飘流至此,人家长椽上作巢寄身。瀚海,大海。词人借海燕自喻,频年飘流宦海,暂此溧水寄身。既然如此,“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姑且不去考虑身外的事,包括个人的荣辱得失,还是长期亲近酒樽,借酒来浇愁吧。词人似乎要从苦闷中挣脱出去。这里,点化了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和杜牧的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张好好诗》)。“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又作一转。宦海中飘流已感疲倦而至憔悴的江南客,虽想撇开身外种种烦恼事,向酒宴中暂寻欢乐,如谢安所谓中年伤于哀东,正赖丝竹陶写,但宴席上的“急管繁弦”,怕更会引起感伤。杜甫《陪王使君》有“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诗句,这里“不堪听”含有“易悲伤”的含意。结处“歌筵畔,承上”急管繁弦“。”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则未听丝竹,先拟醉眠。他的醉,不是欢醉而有愁醉。丝竹不入愁之耳,唯酒可以忘忧。箫统《陶渊明传》:“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词语用此而情味自是不同。”容我“二字,措辞宛转,心事悲凉。结语写出了无可奈何、以醉遣愁的苦闷。
王国维推尊邦彦为词中老杜,确非溢美之词。此词即突出地体现了清真词章法变化多端。疏密相间,笔力奇横,写景抒情刻画入微,形容尽致的特点。词中“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尤善铺叙,富艳精工”(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堪称匠心独运的成功之作。
●过秦楼
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
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
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
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
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
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通过现实、回忆、推测和憧憬等各种意意象的组合,抚今追昔,瞻念未来,浮想连翩,伤离痛别,极其感慨。词中忽景忽情,忽今忽昔,景未隐而情已生,情未逝而景又迁,最后情推出而景深入,给读者以无尽的审美愉悦。
上片“人静夜久凭栏,愁不归眠,立残更箭”是全词的关键。这三句勾勒极妙,其上写现的句词,经此勾勒,变成了忆旧。一个夏天的晚上,词人独倚阑干,凭高念远,离绪万端,难以归睡。由黄昏而至深夜,由深夜而至天将晓,耳听更鼓将歇,但他依旧倚栏望着,想着离别已久的情人。他慨叹着韶华易逝,人各一天,不要说音信稀少,就是梦也难做啊!
他眼前浮现出去年夏天屋前场地上“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景。黄昏之中,墙外的车马来往喧闹之声开始平息下来。天上的月儿投入墙内小溪中,仿佛水底沐浴荡漾。而树叶被风吹动,发出了带着凉意的声响。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幽静而富有诗情的夜晚。她井栏边,“笑扑流萤”,把手中的“画罗轻扇”都触破了。这个充满生活情趣的细节写活了当日的欢爱生活。
下片写两地相思。“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是词人所闻有关她对自己的思念之情。由于苦思苦念的折磨,鬓发渐少,容颜消瘦,持玉梳而怯发稀,对菱花而伤憔翠,“欲妆临镜慵”,活画出她别后生理上、心理上的变化。“渐”字、“趁时”二字写出了时间推移的过程。接着“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三句则由人事转向景物,叙眼前所见。梅雨季节,阴多晴少,地上潮湿,庭院中青苔滋生,这不仅由于风风雨雨,也由于人迹罕至。一架蔷薇,已由盛开时的鲜红夺目变得飘零憔悴了。这样,既写了季节的变迁,也兼写了他心理的消黯,景中寓情,刻画至深。“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这是词人对伊人的思念。先用“无聊”二字概括,而着重处尤“为伊”二字,因相思的痛苦,自己象江淹那样才华减退,因相思的折磨,自己象荀粲那样不言神伤。双方的相思,如此深挚,以至于他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到她身旁,去安慰她,怜惜她。可是不能,所以说“空见说”。“谁信”二字则反映词人灵魂深处曲折细微的地方,把两人相思之苦进一步深化了。这些地方表现了周词的沉郁顿挫,笔力劲健。歇拍“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以见明河侵晓星稀,表出词人凭栏至晓,通宵未睡作结。通观全篇,是写词人“夜久凭栏”的思想感情的活动过程。前片“人静”三句,至此再得到照应。银河星点,加强了念旧伤今的感情色彩;如此以来,上下片所有情事尽纳其中。
这首词,上片由秋夜景物,人的外部行为而及内感情郁结,点出“年华一瞬,人今千里”的深沉意绪,下片承此意绪加以铺陈。全词虚实相生,今昔相迭,时空、意象的交错组接跌宕多姿,空灵飞动,愈勾勒愈浑厚,具有极强的艺术震撼力。
●苏幕遮
周邦彦
燎沈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咏雨后荷花为中心,表现思念故乡的情怀。
词之上片描写盛夏晨景,下片抒思乡之情。全词天然真美,不事雕饰,别具风韵。陈延焯《云韶集》称此词“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王国维《人间词话》赞其中景语“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这词以写雨后风荷为中心,由此而引入故乡归梦。
作者面对着象征江南陂塘风色的荷花,很自然地会钩起乡心,词的结尾用“小辑轻舟,梦入芙蓉浦”(古人也称荷花为芙蓉)绾合,上下片联成一气,融景入情,不着痕迹。这首词的极妙之处当“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三句所写荷花的神态。写当宿雨初收,晓风吹过水面,红艳的初日照耀下,圆润的荷叶,绿净如拭,亭亭玉立的荷花,随风一一颤动起来。这样作者用十分生动的素描一个活泼清远的词境,再现于读者面前。作者只用寥寥几笔,就达到了这种境地,只一个“举”字,便刻画出荷花的动态。王国维《人间词话》赞扬它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实乃一语中的。
此词通过回忆、想象、联想,以荷花贯穿,既细致传神地写景状物,又颇有诗意地表现思乡之情。全词语言自然明丽,淡雅素洁,别具一格,词境清新而爽朗。
●诉衷情
周邦彦
出林杏子落金盘。
齿软怕尝酸。
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闲。
雨斑斑。
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眉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空灵的笔触,传神地描绘了少女伤春的情事。词中将少女尝鲜得酸的偶然情事,与其怀春藏酸的本质内容相勾连,以前者触发后者,写来活泼可爱,清丽可喜。尝杏怕酸的细节,暗示着少女心中萌发着的爱情追求,即如吃杏子一样,想要尝试,又怕齿酸。作者将少女情春时的微妙心理表现得真切动人。
上片用工致之笔,刻画一个具体情节。“出林杏子”一句,先就暗示了这是杏子刚刚成熟的时节,即暮春时候。金盘里的杏子是摘来的,词人却写做“落金盘”,不但新颖,而且妥贴(“落”则熟也)。不过第一批出林的杏子,乃属尝鲜之列,并未熟透甜透。
这从它“青紫”相间的颜色可知,所以少女刚品尝一口,便“齿软怕酸”了。所谓“齿软”,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俗语称之“倒牙”。这样便留下半枚残杏,“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一个青紫相间的残杏上,留下小小口红痕印,从这个呼之欲出的细节动作中似乎可见那咬杏的人儿,酸口中,蹙到眉尖的情景。
下片则用较空灵的笔触,烘出少女伤春情事。“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三句用速写简妙笔墨,勾勒出一个背景。“斑斑”二字本形容落花狼藉情态,此承“雨”字作形容,又兼有“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的意趣,不独见春雨之骤急。最后三句则着力写人物的表情及心理,上片写少女尝杏,酸到眉尖,这里一著暮春之景,则那眉间的酸意,又不全是为了青杏“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眉间。”
●风流子
周邦彦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
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
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
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
亭皋分襟地,难拚处,偏是掩面牵衣。
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
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筯还垂。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作者离开客居五年的荆州时同当地一位相好的女子分别时的情景,离愁别绪婉然眼前。
开篇即从首途前夕饯宴之后写起。词中虽未明写“都门帐饮”之事,但从下文“酒醒”字见出。一个枫叶飘零的秋晚,抒情主人公就要离开这客居之地而归去,面对山川迢遥,不免情怀凄然。前三句的情景、意念及“楚客”、“将归”等字面,都有意无意从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段虚拟送别的文字能增强联想,烘托气氛。紧接着就写其苍茫暮色中之闻见:“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这里,依稀可辨的一行人影,是尚未远去的前来送别的人们,可知其中有一个“她”,于是“人影参差”四字写景中就寓有无限依依不舍之情。这哀怨的、未安栖或失群的雁的鸣声,与残缺成半的凉月,又成为羁情和离思的象征。
“酒醒后”到上片煞拍,与前数句时间上有一个跳跃而情景暗换,写独处一室清夜梦回所闻见,大致相当于柳词“今宵酒醒何处”一节内容。词主人公醒来,眼前残烛曳,帘幕随见舒卷;清晰的捣衣声驱散残梦,梦想中的“她。忽从”我“身边消逝,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凤蜡“字面出于《南史》,史载王僧绰少时与兄弟聚会,采蜡烛泪为凤凰:”泪花“指蜡泪,诗词多以象征离愁《(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金泥“指帘幕上的烫金:”绮罗香“指女子衣裙上的香气。这几句典辞华美,通过环境的富艳反衬人物心境,形出更强烈的孤寂感。”酒醒后“三句先写出刚醒来一刹那的怔忡神态,”砧杵韵高“四句继写清醒后的感觉与心情,用笔细微入妙。”绮罗香减“继”残梦“二字吐出,便不只实写与女方的诀别,而兼暗示中宵梦想,笔致空灵。”牵起馀悲“四字回应篇首”惨将归“,又唤起下片追忆,贯彻篇终,有千钧之力。
过片叙昨晚饯别分襟时彼此种种不堪,属用倒叙手法写追忆之情事。“亭皋(水边平地)分襟地,难拚处”为一层,言临别已觉难以割舍:“偏是掩面牵衣”进一层,写对方呜咽掩泣更使人难堪:“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再进一层,说明这是诀别,后会难期:“想寄恨书中”四句,以一“想”字领起,写别后相思愁恨之深,分从双方著笔。“寄恨书中,银钩空满”,说自己纵然是“恨墨”写至“盈笺”,也写之不尽。“断肠声里,玉筯还垂”,说别时她为我“断肠声里唱《阳关》”,流泪想念?至今未止。而想象对方情状,更是反映自己对彼相思之深。“空”、“还”二字勾勒着意。这种暗密的相思之情,“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一发痴迷沉痛之感慨。
这首词化实为虚,将离情别苦写得回味无穷。用笔密致,典朴,拙丽,相得益彰。
●隔浦莲近拍·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周邦彦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
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
浓翠迷岸草。
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
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
屏里吴山梦自到。
惊觉,依然身江表。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词人任溧水县县令期间。词中写初夏的一个清晨词人信步庭园所见景色。全词用笔纵横交错,富于变化,富于空间感。《片玉集》强焕序云:周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谓此“为知言。”词的上阕写盛夏的景色,作者勾勒出中山县圃姑射亭的轮廓以及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避暑胜地:碧色的翠竹和幽静蜿蜒的小径,给人清凉舒适的感觉;成熟的水里,郁郁葱葱的岸草,喧闹的蛙声,这些夏日里才有的典型事物被集中一起来表现田园生活,别有一番情趣。“池蛙”,仿佛令人闻到了骤雨前那种湿润的、带着泥土芳香的气味。作者下笔十分巧妙,他用“新篁”、“翠葆”这类精美的词藻替代了普通的字眼,给人留下了新奇的印象。
其写景的方法充分施展了他对色调运用的才华。作者采用绿色作为主要的基调,然后再用暖色加以点缀,又让读者交错地使用视觉和听觉,大大增强了对景色的主体感受。词一开头,一片翠绿映入读者的眼帘,接着,又交替出现了“金丸”、“浓翠”等色彩斑斓的词,令人目不暇接。“夏果收新脆”中一个“脆”字,概括了对丰硕果实的赞叹,“金丸落,惊飞鸟”则套用了李白《少年子》中的诗句“金丸落飞鸟”。随后,又描摹了池蛙的喧闹声,用字选词,锤炼精工。
下阕的前三句写词人居住的临水小院。作者用“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来点出小亭的所,既写了水,又写了亭,水、亭相映,美不胜收。“帘花檐影”,有的本子作“檐花帘影”。此处并非实指,“帘花檐影”只不过用来代指他居住的小屋,作者将“浮萍”、“帘花”、“檐影”搅混一起,就是要用它们构成一幅具有朦胧美的水中图画。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是词人当时生活的写实。从写景到写人,笔锋转得十分自然,”困卧“二字正与”水亭小“相呼应,字面上似乎是从客观环境着眼,然而从全词看,此处恰好是作者情绪的转折点。下三句,则着重刻画了词人的思乡之情。周邦彦是钱塘人,此处的吴山当借指他的家乡。作者从”卧“字起笔,因屏风上的画图而梦游故乡,一直写到梦醒后的惆怅,一气呵成,有起有落,曲折宛转。
此词最为显著的艺术特色是写景精工,模写物态清新自然。词中所写“新篁”、“曲径”、“夏果”、“飞鸟”、“岸草”、“蛙声”、“池沼”、“水亭”、“浮萍”等物象,有静有动,有声有色,形态鲜明,声色俱佳,是一幅生机盎然,清晰优美的初夏风景图。词之上片移步换景,富于变化,画面设计精巧,自然完美;下片气势顿起,活画出人物的活动与心境,抒发了词人的乡思之情和身世之慨;整首词先抑后扬,耐人寻味。
●齐天乐
周邦彦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呜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
云窗静掩。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营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
凭高眺远。
正玉液新,蟹螯初荐。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乃作者金陵秋日怀念荆州故人之作。全词既缅怀荆、汴故人,又发抒迟暮悲慨。包涵着深沉的人生意蕴。全幅词境,时空囊括了暮年与少年,江宁与荆、汴。词中先写绿芜凋尽台城路,接着导入云窗静掩,继写悲秋之感。念旧之意,由此引发遥想荆汴,最后写出眼前西敛之斜照,抒写迟暮之悲。整首词沉郁苍凉,笔力不凡。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清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说得好:“只起二句便觉黯然销魂。
“沉郁苍凉,太白‘西风残照’后有嗣音矣。”台城原是东晋、南朝台省与宫殿所地,故址江宁,此指江宁。“绿芜凋尽”,亦犹其《浪淘沙》词之“霜凋岸草”,一片深秋景象。“殊乡又逢秋晚”,点出双重悲意,殊乡可悲,秋晚更可悲。起笔二句,造境富于远神,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以下直至歇拍八句四韵,皆从“秋晚”二字生发,层层拖出时序变迁之感。“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蛩即蟋蟀。其呜声似劝人机织,故又名促织。“暮雨生寒”,从肤觉感受写。“鸣蛩劝织”,从听觉感受写,二句对偶,倍增其感。此是从自然一面写秋感。“深阁时闻裁剪”,则从人事一面写秋感,语意略同于杜甫《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人家裁剪新衣,正暗喻客子无衣之感也。裁剪之声与上句鸣蛩促织之音紧紧衔接,足见词人锐感灵心,心细若发。
“云窗静掩。”“静掩”二字,极写幽居独处之寂寞感。此句单句叶韵,又正是承上启下之句。以上所写绿芜凋尽、暮雨鸣蛩、深阁裁剪,皆云窗之外境。
以下所写,则是云窗之内境。词境由外而内,遂层层转深。“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裀者夹褥,簟者竹席。暑去凉来,撤去花簟,铺上罗裀.下一重字、顿字,点出对节候更替之锐感。二句对偶,亦倍增其感。用”叹“字领之,直写出不胜惆怅之情。前代诗人常用夏秋之交小小生活用具之收藏,如团扇花簟之类,寓写人情疏远乃至世态炎凉之深深悲感。此二句实亦暗带出此种悲感。”顿疏“二字,下得沉重,但又一笔带过。其内心悲慨之流露,又是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纵然夏日所用已收藏、疏远,但还留得当时清夜聚萤照我读书之綀囊。綀音疏,一种极稀薄之布。二句典出《晋书·车胤传》:“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读书。”以綀代练,是因此句第二字须用平声。词人当然不必囊萤照读,此是托寓自己不忘旧情,语甚含婉,意则坚执,隐然有修吾初服之意。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换头三句,追怀荆州之故人。荆江指荆州(今湖北江陵),词人三十七岁前曾客居于此数年(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与当地友人交谊自深。离别久矣,想故人遥遥望我,离情别绪无限。怀想荆州故人,不言自己怀想,却言故人相望,用翻进一层笔法,情致尤深。从歇拍綀囊露萤之细小物象,忽转出荆州故人相望之迢远境界,又足见笔力之巨,转换自如。两片起头,境界同样远大。“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三句再转,怀念汴京之故人,笔法同于上三句。词人二三十岁时居汴京多年,与汴京友人交谊亦深。前二句化用贾岛《忆江上吴处士》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云“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真是知甘苦之言。以长安代汴京,宋词习见。词人遥想汴京正当清秋,故人追怀往事,不免念及昔年汴京之秋结伴同游,或行吟水畔,或登高能赋,我诗情之宛转,深得故人知赏,然而今日故人追忆,终是一场空幻。悬想虚摹之笔,几于出神入化。接下来,“凭高眺远”一句,笔法同于上片“云窗静掩”,以上两层悬想,是登高望远之所思。以下种种情景,为登高望远之现境。词人登高眺远,一如故人相望,皆沓不可见也。无可奈何,唯有求得一醉,借酒消愁。“正玉液新。蟹螯初荐。”,漉酒竹器,此用作动词,训漉。杜荀鹤断句诗“新酒竹议事”,后一“好”字用法相同。蟹螯即指螃蟹。下句语出《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此二句意谓正当美酒新漉、螃蟹登市的时节,我借酒浇愁,一醉方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上句自比山翁,典亦出《世说新语·任诞》:“山季伦(简)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下句用“但愁”二字陡转,“愁”字尤为重笔。纵然酩酊大醉,但仍无计逃愁。忽见夕阳西沉,词人此心,顿时沉入无穷迟暮之悲。“但愁斜照敛”,是词情发展的必然结穴,包孕最为深刻。与起笔“绿芜凋尽台城路”遥相映照,极富于启示性。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语,有真知灼见,评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出。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此词既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了词人的晚秋之愁,又深沉地表现了其岁暮之悲。其间隐含着多量的人生感慨。全词精致细密,蕴藉深婉,沉郁苍凉,别具一格。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便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这段话,对于赏析此词是有参考价值的。
●醉桃源
周邦彦
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
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零。
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
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小令,写一个妇女相思情深的衷怀。首句写衣服的新和美。“冬衣初染”,表明这衣服是新的。
“远山青”是说衣服的颜色如远山的青色。旧说“赵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乃晴明远山之色也”。又可见这“远山青”色是很美的。
次句着重写衣上的花纹。“双丝”,言此衣质地精致:“云雁”指衣上花纹。这种精心描绘妇女衣饰的手法,温庭筠词里很常见,如“凤凰相对盘金缕”(《菩萨蛮》),说衣上的花纹是一对用金线绣成的凤凰:“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菩萨蛮》),这金雁虽可解释成筝柱或首饰,但也可解释成衣服上绣着一双金碧辉煌的雁;至于“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菩萨蛮》),更把这“襦”(短袄)的美写得无以复加了。从温词的“凤凰相对”、“金雁一双”、“双双金鹧鸪”来看,无不寓有物则成双、人则孤凄的内涵。这里周邦彦用的是“云雁”字样,但雁从来不单飞。所不同的是,温词寓意易现,周词寓意颇深,须婉曲才达。
接着“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两句,写伊人寒冷的深夜里,袖子温了一大片,都要结成冰了,原来是因为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从这两句的语气看,她是直到最后才感觉到“袖湿欲成冰”的。
“清黯黯,闷腾腾”,过片紧承上阕写人的哀伤、凄苦。下面说这位心情愁苦闷闷不乐的人此时是“身如秋后蝇”。这个比喻,十分奇特,而由来颇久。唐张鷟《朝野佥载》卷四记:“或问张元一曰:”苏(味道)、王(方庆)孰贤?“答曰:”苏九月得霜鹰,王十月被冻蝇……得霜鹰俊捷,被冻蝇顽怯。“入诗有韩愈《送侯参谋赴河中幕》之”默坐念语笑,痴如遇寒蝇“、欧阳修《病告中怀子华原父》之”而今痴钝若寒蝇“,及以后陆游《杭湖夜归》之”今似窗间十月蝇“等,但运用入词,宋人似仅见于此”“秋后”,天气冷了,最怕冷的蝇,此时软绵绵、懒洋洋,动都不想动,勉强扑到窗前有阳光的地方,也茫然痴呆,似乎再也没有安身立命之所了。可是这个比喻的特具精彩,还得和下两句联起来看:“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两句活用“蝇附骥尾以致千里”的典故。惟愿方才的“情黯黯,闷腾腾”,一扫而去,惟愿“随马逐郎行”。身如秋后蝇“,妙语似平铺,而含意深婉。这五个字,是”情黯黯。闷腾腾“的形象描绘,给人以”静“感,同时又是开启下文的钥匙,因句突现,这时的”蝇“如附奔马,完全给人以”动“感了。
这首小词,上片平淡无奇,但下片奇句突现,则词意“纡徐曲折”,人的感情“入微尽致”(陈廷焯评周词语)此词可证明代谭元春所证:“必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运,一篇之朴能养一句之神”(《题简远堂诗》)。
●少年游
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是写当时上层社会的冶游生活和男女之情。
全词准确地捕捉住破橙、调笙、絮语几个最富典型性的细节,寻常琐事中寄寓深情,创造出意态缠绵的词境。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写情人双双共进时新果品,单刀直入,引入情境。“刀”为削果用具,“盐”为进食调料,本是极寻常的生活日用品。而并州产的刀剪特别锋利(杜甫:“焉得并州快剪刀”),吴地产的盐质量特别好(李白:“吴盐如花皎白雪”),“并刀”、“吴盐”借作诗语,点出其物之精,便不寻常。而“如水”、“胜雪”的比喻,使人如见刀的闪亮、盐的晶莹。二句造形俱美,而对偶天成,表现出铸辞的精警。紧接一句“纤手破新橙”,则前二句便有着落,决不虚设。这一句只有一个纤手破橙的特写画面,没有直接写人或别的情事,但蕴含十分丰富。谁是主人,谁是客人,一望便知。这对于下片下一番慰留情事,已一幅色泽美妙的图画。“破”字清脆,运用尤佳,与清绝之环境极和谐。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先交待闺房环境,用了“锦幄”、“兽烟”(兽形香炉中透出的烟)等华艳字面,夹上下比较淡永清新的词句中,显得分外温馨动人。“初温”则室不过暖,“不断”则香时可闻,既不过又无不及,恰写出环境之宜人。接着写对坐听她吹笙。写吹“笙”却并无对乐曲的描述,甚至连吹也没有写到,只写到“调笙”而已。此情此境,却令人大有“未成曲调先有情”之感。“相对”二字又包含多少不可言传的情意。此笙是女方特为愉悦男方而奏,不说自明,故此中乐,亦乐音乐之外。
上片写到“锦幄初温”是入夜情事,下片却写到“三更半夜,过片处有一跳跃,中间省略了许多情事。”低声问“一句直贯篇末。谁问虽未明点,但从问者声口不难会意是那位女子。为何问从”向谁行宿“的问话自知是男子的告辞引起。挽留的意思全用”问“话出之,更有味。只说”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直是少人行”,只说“不如休去”,却偏偏不道“休去”,表情语,分寸掌握极好。这几句不仅妙毕肖声口,使读者如见其人;还同时刻画出外边寒风凛冽、夜深霜浓的情境,与室内的环境形成对照。则挽留者的柔情与欲行者的犹豫,都不言之中。词结“问”上,亦即结束期待的神情上,意味尤长。恰如毛稚黄所说:“后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别作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此词不表现相会时的喜悦,却通过环境描写和对话来体现爱恋的温暖,其中“马滑霜浓”四字,曾为后世称道,被认为体现了“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的特点。全词纯以清丽的语言进行白描,读来浅显清新而又含蓄、典雅。
●望江南
周邦彦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
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
九陌未沾泥。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
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
无处不凄凄。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词起笔“游枝散”,即道繁华及过眼云烟,文脉贯到底,终成“无处不凄凄”之境,语约而意丰。
“芳草”句以下全系写景,烘染之笔。“怀”、“迷”、“衔”、“暗”,下得极精妙。“芳草”三句写尽天阴欲雨,春寒中人。下“衔”字、“暗”、意谓雨意垂垂已眉睫之间,复以“九陌未沾泥”略略一挑,虽境界不复尽同,而亦正堪融会。结尾挑起,似宽放出一句,而实紧追了一句,文心细甚。
词中不忌重字,故上云“未沾泥”,下云“未成蹊”,桃李甜美,人孰不爱吃,但至春晚其下仍未成蹊,写出荒凉孤迥之味。见花而寻路,说行马而莺啼,点明无人。此情此景,旧之为“凄凄”,冠以“无处不”则全词景语皆活。
●四园竹
周邦彦
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
鼠摇暗壁,萤度破窗,偷入书帏。
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
好风襟袖先知。
一何其。
江南路绕重山,心知谩与前期。
奈向灯前堕泪。
肠断萧娘,旧日书辞。
犹纸。
雁信绝,清宵梦又稀。
周邦彦词作鉴赏
《四园竹》调名,又作《西园竹》词乃秋夜怀人之作。起韵“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夜景。杜甫诗:“明月生长好,浮云薄渐遮。”(《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作者翻出新意,说“浮云”为了“护月”,轻轻将月亮遮住,没有让她照彻朱扉,起首已透出黯然景象。次韵“鼠摇暗壁,萤度破窗”,两句对仗,上句是耳闻之声,下句是目睹之景,“偷入书帏”紧接本的是齐已《萤》诗“夜深飞过读书帷”。万籁寂静之夜,词人陋室之中所闻所见,极萧索凄清。第三韵,用内转之笔,点出时令,并入情。“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此时词人已不耐凄寂步出庭院,站立树荫。“里”字同部上声叶韵。“好风襟袖先知”,为来到院中第一个感觉。上片结拍,情景交融。然秋宵夜永,独立庭心,逗出怀人契机。
过片“夜何其”首韵,用《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的诗句,犹问夜已到何时,委婉曲折道出他夜深无眠。次韵“江南路绕重山,心知谩与前期”,第一句写景,接着入情。美成所怀念之伊人,乃江南重叠山峦之间,旧游之地,历历目;次句直抒胸臆:当时预约重逢的前期是徒然的,随着情况的变化,是不能实现了。第三韵“奈向灯前堕泪”,“奈”,无可奈何之意“:”堕泪“非只今夜事,前时已然,亦包括今夜。”泪“字韵押同部去声。先写”堕泪“,第四韵再补写为何”堕泪“。肠断萧娘,旧日书辞。犹纸”,使词人肝肠寸断的是伊人的书信明明带眼前,“言犹纸”,“纸”字韵押同部上声。
煞拍“雁信绝,清宵梦又稀”,结句低欲绝。而今不但是音书杳茫,就连梦里见到她的次数也少了。
此词用典无痕,文极跌宕,写出了一种完全绝望的沉哀。
●氐州第一
周邦彦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
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开角孤云缥缈。
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
景物关情,川途换目,顿来催老。
渐解狂朋欢意少,奈犹被、思牵情绕。
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
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
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作者秋江行旅思之乡的感受。
起首三句是向江上看去,自近而远。“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词人一个秋天的晚上,水行辛苦,舍舟而陆,暂作歇息。向晚波落,江中汀渚露出潮水下退的痕迹,为近景;而目光移向远处,看到江帆数点,为远景。“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这三句,是抬头向天上看去,也自近而远。“翻字、破字炼得妙”(清陈廷焯《云韶集》评,下同),八字不但写出了动态,而且传出一片秋声。
一阵风起,落叶乱舞,惊起暮鸦翻飞;排成字儿的鸿雁,也被风冲破了行列。周词《庆春宫》“惊风驱雁”的“驱”是写雁阵顺风而飞,好象风后面追赶似的:“破”是写雁阵逆风而飞,惊风迎面吹来,冲散了行列。周词炼字之精确,于此可见。“乱叶”尚地上,“惊风”句已天空,“天角孤云缥缈”,目力所注那就更远了。身处客地,心向远方,情思缥缈,黯然神伤。“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不说斜阳映柳,而说柳挂残照,出语自奇。这两句再落实到“向晚”,经秋杨柳枯悴,已非柔条袅娜,再着以残阳那微弱黯谈的光,使人顿增羁旅迟暮之感。词人的羁愁绮思,纷至沓来,已无法抑制了。于是前结“景物”三句用勾勒之笔,小结上片,使上面以工笔画出的三组形象,束一起,凝固有力,起着结上生下的作用。
“渐解狂朋欢意少,奈犹被、思牵情绕。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原来催促词人老去的,主要还不是节序的更易,景物的变换,而是由于苦苦思念着远方的情人。换头先从侧面衬出自己的“欢意少。”并不是正面写狂朋。“狂朋”,指和自己一样狂放不羁的人。当年京华,珠歌翠舞,而今飘泊他乡,终日为思情牵绕,再没有寻欢作乐的意绪了。“座上琴心”用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这里指词人心中一直牵挂着的情人,当初是宴会上心招目成的。
“机中锦字”用前秦窦滔因罪徙流沙,其妻苏氏织锦为回文诗以赠的故事。这里指情人寄来的音书。
“也知人、悬望久”,设想所思之人对我亦当如是,从上三句转出,即苏轼《蝶恋花》词“我思君处君思我”之意。“蔷薇谢,归来一笑”,是对“悬望”人的应答,说:蔷薇凋谢、春天将尽时,应是我们一笑相见的日子。这里化用杜牧《留赠》诗:“舞鞾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词人困于行役,飘泊江乡,暗许明年春尽当归,也是聊以慰情罢了。归期尚远,而思念正殷,故盼有“高唐”之梦;但因“思牵情绕”,夜不成眠,梦未成而天已晓。“欲梦”是愿望,“未成”是结果,写尽此夜难堪。“欲”字下得极准确。“霜空”二字归到眼前,从蔷薇花谢时相逢一笑的暮春幻景,回到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孤云缥缈、官柳萧疏的深秋现实。戛然止住,词有尽而意无穷。上片秋景用大段文章铺叙,结句只以“霜空”二字微微回应,颇得四两敌千斤之妙。
此词艺术上有两点很突出:一、善于摹写秋景。陈廷焯评为“写秋景凄凉,如闻商音羽奏”。上片写秋景,不用突起、总冒的手法,而是迤逦写来,逐层逼紧。“波落”二句,点出了秋与晚,“遥看”六字,不是单纯写景,实是赋而兴也。孤舟一叶,从远处来,还要向远处去,这里不过是临时暂泊而已。“乱叶”三句,已把悲秋之意,逐渐逼紧:昏鸦投宿,风翻不定,旅雁群飞,为风惊散,长途漂泊、象天角孤云的我,能不对此兴感?当此凛秋当此晚,疏柳无情还挂着淡淡斜晖,还为客子添愁增恨,写到这里,羁愁秋恨,已难于抑制了。前结“景物”三句,乃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用“顿来催老”四字作点睛之笔。遂自然地从写景转入了抒情。
二、意态飞动,极顿挫之妙。陈廷焯又评曰:“语极悲惋,一波三折,曲尽其妙。”下片用明转与暗转的手法,“一波三折”,表现了对久别情人的深切思念之情。第一个波折是明转,用了一个“奈”字,意谓自己虽已懂得羁栖幽独,无多欢意,怎奈往事萦心,无法排遣。下面两个波折是用暗转(即不用虚字作转),先是写两地相思,言归无日,但仍存着春尽归来、握手言欢的想望。接着又否定了这个希望,说不但归去无期,连梦中相见也不成啊!希望是虚无缥缈的,刻骨相思的痛苦是现实的。
●庆春宫
周邦彦
云接平岗,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
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
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
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
花艳参差,香雾飘零。
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
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游子行旅别离之情,上片就旅途即景生情,着意措摹;下片就离思极力追忆,驰骋想象。
“云接平岗,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写游子愁云笼罩的阴寒天,跨过山冈,越过原野,崎岖的小路上跋涉,经过漫长的旅途,总算偏僻的荒原上看到一座孤城。“渐”字有韵味,表示原野广阔、路途遥远曲折,又能透露行人旅客那焦灼期待的心情。“衰柳啼鸦,惊懈驱雁”,两句通过乌鸦和鸿雁的啼声,极力描摹秋季原野上的肃杀气氛。“惊风驱雁”四字,最见精彩。用“惊”字形容秋风,除了说它猛烈之外,还能使人觉得节序变换之迅速,从而产生一种仓皇无措之感;说鸿雁是被秋风驱赶而南飞,还有比喻人生道路上的为世事所驱遣而不由自主的意思。“动人一片秋声”,“动人”二字并不突兀,因为它只不过是把上文写景之中所含的抒情成分点明罢了。“秋声”,当然是指鸦啼、雁唳和风吹的声音,但与“一片”相连接,则是为了与开头所描写的广漠原野相照应。由于环境寂静,声音便传得远;又由于有一些单调的声音,而周围的环境却会显得更加寂静。
以上几句,景中寓情,传达出深沉蕴藉的悲秋之意。
以下转入叙事,写作者精疲力竭时,沉沉暮霭中抬头远望,透过薄薄的云雾,看到空中的点点星光。天地间行走,江湖上飘零,作者风尘仆仆,憔瘁不堪,一到黄昏,离愁别恨愈加浓重。这几句,写得波澜起伏,情深意切。
下片写回忆中的往事,借助于对夕日一段恋情的描写,缠绵宛转地表达作者的离情别绪。首句点明作者曾歌舞欢宴之地有过一段难忘的艳遇。“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八字,极写美女之姿,令人眼花心醉。“花艳”,喻指女郎的美貌。“香雾”是美人香气,“雾”言其浓若可见,又飘荡弥漫无所不至。
以下几句是说众多乐伎中有词人独爱的一位吹笙美人。“娇凤”言其小,又言其美,同时又兼指她演奏出来的那悠扬动人的、如同凤鸣一般的笙乐。“夜深簧暖笙清”一句,写美人渲奏的乐声之清越。“眼波传意”,写美人与作者心有灵犀,眉目传情。恨密约、匆匆未成“,写一段美好恋情的迅速破灭。”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一结尾,表达了作者离愁别绪之深重。
词中以追忆的方式,表现萌发于作者与歌女之间的爱情,读来柔肠百转,令人感慨。作者写歌女的姿容与乐声,形声兼备,丰满鲜活,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夜游宫
周邦彦
《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
桥上酸风射眸子。
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
不恋单衾再三起。
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为伤离怀旧之作。词的结构采用新巧的“悬念法”,先层层加重读者的疑惑,最后一语道破意蕴,读来跌宕顿挫,波澜起伏,委婉凄绝。
前两句写斜阳照水、水流千里的江景。这是秋天傍晚最常见的景象之一,“斜阳照水”四字给人以水天空阔的印象,大类唐人“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衔山(窦巩)的诗境。而从”叶下“二字写起,说斜阳从叶下照向江水,便使人如见岸上”官柳萧疏“一类秋天景象。再者,由于看得到”叶下斜阳照水“,则其所位置是近水处也可知。这一点由下句”桥上“予以补出。这两句虽未写到人,写景物是从人的所处看出去,则无可疑。由树下日照的局部水面,到卷浪前行的一派江水,到奔驰所向的沉沉远方,词人目之所注,心之所思,亦有”千里随波去“之势。
紧接“桥上酸风射眸子”一句,则把上面隐于句下的人映出,他站小桥上。风寒刺目,“酸”与“射”这两个奇特的炼字,给人以刺激的感觉,用来写难耐的寒风,比“寒”字“刺”字表现力强得多。这人居然能“立多时”而不去,可见对外部世界的异常的态度。
换头三句,是深夜,陋室。“古屋寒窗”,破旧而简陋的居处,是隔不断屋外风声的,连水井旁的桐叶飞坠的声音也听得极清楚(虽则是“几片”)。这是纯景语,其中夹有轻微的叹息。这一连串的写景,恰如其分地摹状出一个愁绪满怀、无可排遣、客子的心境为下文作了铺叙。
“不恋单衾再三起”!“再三”,则是起而又卧,卧而又起。“单衾”之“单”,兼有单薄与孤单之意。
这个惶惶不可终日之人,为何又惶惶不可终“夜”呢?结尾三个短句“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方予点醒。原来一切都是由一封书信引起的。全词到此一点即止,余味甚长。有此结尾,前面的写景俱有着落,它们被一条的意脉贯通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三句本唐人杨巨源“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不过变“春思”作秋思罢了。
此词所表现的虽是思念情人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主题,写法上却颇有特色。词之上下两片描写由傍晚斜阳到黄昏灯火,由桥上酸风到古屋寒窗的情景,时空依次推移,景物随时变换,感情随之深化,最后揭出“为萧娘,书一纸”的底蕴,写来层层深入,环环相扣,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蝶恋花
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
唤起两眸清炯炯。
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
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
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词巧妙点化前人佳句,竟创出一种别样的意味。起首三句由离人枕上所离,写曙色欲破之景,妙从听觉得之月皎为乌栖不定之原因,一个“惊”字,动态毕现,着重仍乌啼,不月色。此句亦为下文“唤起两眸”张本。总此三句:乌啼、残漏、辘轳,皆惊梦之声。下两句实写枕上别情。“唤起”一句将凄婉之情怀,惊怯之意态曲曲绘出。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作者写离别之细腻熨贴。此句实写乍闻声而惊醒。乍醒之眼反曰“清炯炯”原因何呢?若夜来甜睡早被惊觉,则惺忪乃是意态之当然;今既写离人,此处妙言近旨远,明写的是黎明枕上,而实已包孕一夜之凄迷情况。只一句,个中人之别恨已呼之欲出。“泪花”一句另起一层,与“唤起”非一事。红绵为装枕之物,若疏疏热泪当不至湿及枕内之红绵,更不至于冷。今既曰“红绵冷”,则画别场面之凄切,可想而知。故“唤起”一句为乍醒,“泪花”一句为将起。两句中又包孕无数之别情内。离人至此,虽欲恋此枕衾,却又不得不起而就道。“执手”三句为过片,写室外送行,“楼上”两句由庭除而途路,写行人远离之后的境况。
上片委婉纡徐,下片飘忽骏快,写“将别”时留恋,“别”时匆促,运笔与意。末二句上写空闺,下写野景,一笔而两面俱彻,闺中人天涯之思脉相谐,情词相称。
●关河令
周邦彦
秋阴时睛渐向暝。
变一庭凄冷。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
但照壁孤灯相映。
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时光的转换为线索,表现了深秋萧瑟清寒中作者因人去屋空而生的凄切孤独感。作者意写心境、写情,但主要笔墨却是写环境,而白日萧瑟清寒的环境浸透了主人公的凄清之感,夜半沉寂冷落的环境更浸润了主人公的孤独感。
词一开篇就推出了一个阴雨连绵,偶尔放晴,却已薄暮昏暝的凄清的秋景,这实很象是物化了的旅人的心境,难得有片刻的晴朗。这样的环境中,孤独的旅客,默立客舍庭中,承受着一庭凄冷的浸润,思念着亲朋。忽然,一声长鸣隐约地从云际传来,似乎是鸿雁声声;然而,四望苍穹,暮云璧合,并无大雁的踪影。
过片“更深人去寂静”把上下片很自然的衔接起来,而且将词境更推进了一步。“人去”二字突兀而出,正写出身旅途的旅伴聚散无常,也就愈能衬托出远离亲人的凄苦。同时“人去”二字也呼应了下文孤灯、酒醒。临时的聚会酒阑人散了,只有一盏孤灯曳的微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粉壁上。此时此刻,人多么希望自己尚酣醉之中呵。可悲的是,偏偏酒已都醒,清醒的人是最难熬过漫漫长夜的,旅思乡愁一并袭来,此情此景,人何以堪!这首词全无作者贯有的艳丽之彩,所有的只是一抹凄冷之色。
这首词本名《清商怨》,源于古乐府,曲调哀婉。
欧阳修曾以此曲填写思乡之作,首句是“关河愁思望处满”。周邦彦遂取“关河”二字,命名为《关河令》,隐寓着羁旅思家之意。自此,调名、乐曲跟曲词切合一致了。这首词不仅切合音律,而且精于铸词造句。“秋阴时晴”,一个“时”字表明了天阴了很久,暂晴难得而可贵。“伫听寒声”两句写得特别含蓄生动。寒声者,秋声也。深秋之时,万物萧瑟寒风中发出的呻吟都可以叫做寒声。此词口孤旅伫立空庭,凝神静听的寒声,原来是云外旅雁的悲鸣。鸣声由隐约到明晰,待到飞临头顶,分辨出是长空雁叫,勾引起无限归思时,雁影却被浓密的阴云遮去了。连南飞的雁都因浓云的阻隔而不能一面,那是何等凄苦的情景。整首词中几乎无一字一句不是经过刻意的琢磨。可以说通篇虽皆平常字眼,但其中蕴含的深挚情思却有千钓之力。这也是周邦彦词的一大妙处。
●虞美人
周邦彦
灯前欲去信留恋。
肠断朱扉远。
未须红雨洗香腮。
待得蔷薇花谢便归来。
舞腰歌板闲时按。
一任旁人看。
金炉应见旧残煤。
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饱含感情的笔触,描写作者远行前夜与情人喁喁话别的情景,讴歌了身为下贱的女主人公对纯洁爱情的执着,对不幸命运的抗争,揭示了歌妓们的心灵世界。
起句前四字“灯前欲去”谓话别将尽,词人就要离开女主人公。这样一开头,似乎已没有什么可写的了。然而“仍留恋”三字,转而写出欲去未能,依依不舍的情景,从而引起下面语重心长的千言万语来。
这一句用的是顿挫笔法。还暗出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体现着沉郁的情感。次句出以虚摹的笔法。词人预想自己明朝上了漫漫旅途,离开情人愈来愈远,而相思之苦,也会愈来愈重。此种苦痛,难以堪受,真要到断肠而后已。朱扉,即朱门,是情人居所。这一预想,把词境推向未来,词境扩大、伸远了,便有远意。同时,也更进一层地表现出爱情的诚挚、深厚。
歇拍二句,收回现境,安慰女子说,劝其不要再伤心流泪,等到那蔷薇花谢的暮春时节,定当回转。这两句话还暗出女主人公泪水和着胭脂,挂满了两腮的样子。
过片两句是说,不妨歌舞依然,以消闲寂,任随别人去看吧!言外之意是对对方的信任。结尾二句“金炉应见旧残煤”本是意应见金炉旧煤残。煤即麝煤,为熏炉所用的香料。这两句,化用南朝梁吴均《行路难》:“金炉香炭变成灰”句意。熏炉为室中常备之物,故词人就近取譬说,你看金炉里原来的香炭,烧残了,就变成了寒灰。词人衷心祝愿,我们象火一样热烈的爱情,莫使它轻易熄灭。这番至诚的祝愿,相爱双方的共同心声。
这首词指事用典,巧妙得当,贴切自然。词的中间四句,隐括杜牧《留赠》诗“舞革华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但写出的仍是自己的一片真情实感。“舞腰歌板闲时按,一任旁人看”亦具有深意。虽说是:闲时按,“但也有不得不如此之意内。女主人公由于职业、身份的关系,她不得不以自己的伎艺供他人取乐,这种命运对她来说,绝非心甘情愿。这两句词,包含着词人对女子全部的了解、同情与信任。这恳切的话语,不光是说明了词人对这位女子的爱情可贵,而且也反映了这位女子对自身命运的抗争,对纯洁爱情的忠实。可以说这首词虽然用的是作者贯常的艺术技法,但却是一首深入歌妓内心的”有内心“之作。
●大酺·春雨
周邦彦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
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
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
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
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
最先念、流潦妨车毂。
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
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
况萧索、青芜国。
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
夜游共谁秉烛?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某次宦游南方的旅途中所作。全词情景交融,真切生动地叙写了春雨中的行旅之愁。整首词结构精整,层次分明,错综变化,首尾相应。
开头三句为全词布置了一个春雨连绵、雨势滂沱的环境气氛。第一、二句是说雨意隔宿就已酿成,所以一大清早,浓雾散尽,四野静寂,不闻春鸟啼鸣,只听得阵阵急雨飞洒而下,敲打得屋顶铮铮作响。
“墙头”三句写的是:“屋边的嫩竹,正冒着淋漓下注的春雨伸出墙头,青青的竹叶,好比青玉雕成的垂旒,枝竿外皮的粉霜,已被雨水洗刷一清,尖而嫩的竹梢,风雨的吹打中,东摇西摆,不时地互相碰触。
“润逼”三句转写雨天室内的景象,琴丝受潮后,音色不准;枕障被寒气侵袭,一片冰凉;沾满了雨珠的虫网,被风吹得软绵绵的粘附竹帘上。这些现象,是百无聊赖之中所感所见,织成一种凄冷孤寂的氛围,所以只有昏昏睡去。紧接着“邮亭”六句便是抒写孤馆困眠的情态。愁中孤眠,最易惊醒,“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三句将因愁入梦,梦境恍惚以及醒后倍感孤独凄凉的心理状态刻画得细致入微。上片从暮春的雨景写到客中阻雨的愁闷,以“自怜幽独”作结。
过片“行人归意速”,重一个“速”字,归心似箭,但欲速而不达,偏偏遇上淫雨不止的天气,泥泞的道上积满雨水,车毂难行,归期难卜,所以说“最先念、行潦妨车毂”。从“怎奈向”开始,作者用了一连串的典故,把行旅为雨所阻、欲归不得的愁绪,铺写得淋漓尽致。兰成是庚信们小字,他初仕梁。出使西魏时,恰值梁灭,被留长安,后仕周,长期羁留北方,不得南归,作《哀江南赋》以叙志,又曾作《愁赋》。卫玠,晋人,是当时名士,长得清秀,有羸疾。平阳客,指东汉经学大师马融,他性好音乐,能鼓琴吹笛,一次平阳客舍,听得洛阳客人吹笛,笛声哀怨,触动了他思念京都的伤感情情,于是写下了著名的《长笛赋》。用此三典,盖作者自况,说的自己亦是瘦减容颜,愁损心目,闻笛而伤。
最后“况萧索”几句,由情及景,并由羁旅愁叹转入惜花伤春的感慨,以结束全词。“青芜国”语出温庭筠《春江花月夜》诗《花庭忽作青芜国“,是说繁花盛开的庭园,经过春雨的摧残,转眼间变成一片萧瑟的杂草丛生的世界。一个”况“字起了承上启下、转折递进的作用。”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两句是对”青芜国“的补充,意为春光的余波只剩下几点红色落花洒青绿的地面上,而门外的樱桃已褪尽红衣,露出豆粒般大小的幼桃。这一切都表明,春天已雨声中消逝。此时,主人公不但为归计难成而懊丧,而且因春光消歇而叹息。”夜游共谁秉烛“句即由这两重忧伤而发,一语双结,复与上片歇拍”自怜幽独“遥相呼应,只觉无限的幽恨,无边的寂寞。
这首词感物应心,因景抒情,写景鲜明生动,写情委曲尽致,环境气氛的渲染与心理活动的展开相互依托,造成了低徊抑郁、曲折流动的意境。
●点绛唇·伤感
周邦彦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
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
愁无际。
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自千里之外的京师回归故乡,感伤时过境迁,追忆昔日恋人之作。词中运用回环吞吐的描摹手法,触物生情,直抒胸臆,极言其愁,层层递进,婉转回荡地表达了作者对昔人恋人的一往情深。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起首二句以比兴发端。将自己比作离家千年的辽东鹤,一旦飞回故乡,事事处处都引起对往昔生活的深情回忆,触发起无限伤感的情怀。“辽鹤”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的故事。丁令威,辽东人,外出学道多年,化为仙鹤,飞归故乡,停城东门的华表柱上,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故乡多少伤心地”,《夷坚三志》作“故人多少伤心事。”“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两句。暗用典故。刘向《列仙传》载:“陵阳子明钓得白鱼,腹中有书。
又,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有句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里化用旧典,补叙别后多年了无音们。上句似先写对方不寄书,实是从已方感觉而后得知。下句直说自己久盼情状。盼而“空”是结果“久盼的全过程,便从这个”空“字透露出来”从这个“空”,才回过头来察觉了本是由于对方的“寸书不寄”。词意平实,却蕴思细致,深有韵味。
过片又回到眼前,“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人事变迁,信音辽邈,重来旧处,不见伊人,欲诉无由,何以为怀!东晋王献之有《桃叶歌》三首,其二云:“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桃叶,献之爱妾名,其妹名桃根。姊妹连枝,凭她说与,作者用比曲说如此虽隔一层,也是有死胜无了。”凄凉意“,《夷坚三志》作”相思意“。”凄凉“也好,”相思“也好,都是指多年积蓄未了情。”凄凉“二字似乎表达得更深一些。有此二字,亦足以道出满腔幽情了。
结尾“愁无际”三字,包含了别来至今,荡漾自己心中的无尽的悲感,“东门泪”,谓饯别之泪,汉宣帝时,太子太傅疏广辞官还乡,公卿大夫等设宴饯送于东都门外。此处借用,带叙当日临分之地,泣别之事。衣襟泪痕,别时所留,自抚之而自记之,具见蕴藉,具见性情。
这首词直抒胸臆,虽淡淡写来,亦有深情无限。
全篇章法多变,曳生姿,起承转合,各具其妙。最妙处当是结句,触物生情,遥应篇首,既绾合全篇,又点透题旨,有语淡情深之余味。
●水龙吟·梨花
周邦彦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
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
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
亚帘栊半湿,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
布繁英,满园歌吹。
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
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
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咏梨花的词纯为体物之作,不涉个人怀抱,但笔力矫健,词境恢宏,是一杰作。
起笔“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用工笔描绘出梨花亭亭玉立于艳阳普照的绿草地上,合时合地,静穆归一。“素肌”喻梨花之色白。李白有诗:“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梨花开晚春时节,故说“应怯余寒”,“应”字,下得轻:“艳阳”,《花间集》毛熙震《小重山》:“群花谢,愁对艳阳天”;杜牧诗:“带叶梨花独送春”。梨花开时春草已长,所以说“占立青芜地”。“素肌”、“怯余寒”、“占立”,都是用拟人化手法。接下来,词人把境界再扩大,“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时间回溯到汉武帝时代,长安有一所名为“樊川”的梨园。“照日”,乃“日照”的倒装,以与“遮路”作对。“灵关”,《汉书·地理志》云:“灵关越巂郡。”谢朓有《谢随王赐紫梨启》云:“味出灵关之阴”,注云:“灵关,山名,种梨,树多遮路。”“敛”字,解作“收”,意谓“樊川”、“灵关”,都是一片雪白梨花,残春落红,均敛迹避去。这三句,用豪放之笔,勾画出一极壮阔的空间。此下,词人转笔写梨花开落的时间:“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美成将这两句诗概括成“传火楼台”四个字,极形象而有境界。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不举火,唐俗清明日皇帝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传火”指清明日,“楼台”,代指近臣家,即韩翃所称五侯家,这四字合时间、空间而成境界。“妒花”,出杜甫诗:“春寒细雨出疏篱,风妒红花却倒吹”。“长门深闭”,用汉武帝陈皇后事,兼取刘方平《春怨》诗意:“寂寞黄昏春欲晚,梨花满院不开门”。这一句中每句都切时令暮春,点化前人诗句,而能袭古弥新,使梨花的形象更为鲜明。最后以情结束上片内容,“亚帘栊半湿,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亚”字作“压”解,动词,省略主语梨花,“帘栊”,指居室的户帘及窗牖。“亚帘栊半湿”,应解为半湿的梨花树枝压窗牖上。美成常用这种“拗句”作提笔入情,成为一篇之“警策”。白乐天诗:“闲折两枝时手”。《花间集》薛昭蕴《离别难》:“偏能勾引泪阑干”。词人化用一诗一词之意,提炼成为“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泪”前加“黄昏”,点明时间,此泪,是伤春之泪,甚而是怀人之泪,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过片出人意表,用“别有”二字急转,变换境界,以雄健之笔,宕开写去,用唐明皇以汉武帝梨园旧址,选子弟教法曲之事,创造一个新的境界。“风前月底”,只四个字,把当年明皇梨园的风流韵事作高度概括,“布繁英,满园歌吹”,想见当年梨园里梨花香雪,丝竹管弦,何等兴会!紧接用三个四字句:“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再渲染梨花的洁白和梨花的性格。第一句喻其纯净。第二句将南齐东昏侯潘妃引入。史称妃颜色“絜(洁)美”。却酒不饮,红色不上脸,保持其洁白本色,以衬梨花之白。第三句,借琴操昭君歌有“梨叶萋萋”之句,便以昭君这位历史人物的美丽形象来作比兴。这一韵和上片第一韵同是运用拟人化手法,至此,就梨花本身传神写照,已无须再多言之。故下一韵起忽然转从对面落墨,于比较中见尊崇之意。首先拿来对比的是李花。李花也是白色的。韩愈诗:“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李花赠张十一署》)王安石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寄蔡氏女子)(作者由此化出“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二句,谓此李花“不成春意”,自不足以比梨花。以一“恨”字领三个四字句:“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白乐天《长恨歌》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太真妃的容貌,又以”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说她的死,取其句意,词人这里暗指太真妃已再也见不到了。”琼英谩好“,”谩“作”徒“或”空“解,琼英,谓雪。雪又称作”玉妃“,此双关雪与人。结句发出梨花的标格如今无人可比的叹息。
这首词以秾艳著称,但实际则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上片结以情语,下片旧至比兴,塑造了梨花无人可比的精神风致,音韵有不尽。
●兰陵王·柳
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度。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天北。
凄恻,恨堆积!
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作者最后一次出京时。词中托柳起兴,抒写了伤离别恨之情和身世飘零的喟叹。词写欲留不得,非去不可,以柳发端,以行为愁,回想落泪,极回环往复之致,具沉郁顿挫的风格。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写的是作者此离开京华时隋堤上所见的柳色。所谓“柳阴直”,极类绘画中的透视画面:时当正午,日悬中天,柳树的阴影不偏不倚直铺地上,而长堤之上,柳树成行,柳阴沿长堤伸展开来,划出一道直线。“烟里丝丝草碧”转而写柳丝:新生的柳枝细长柔嫩,象丝一样;它们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飘拂着以显示它们的美,而柳丝的碧色透过春天的烟霭看去,更有一种朦胧的美。这样的柳色已不止见了一次,那是为别人送行时看到的。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隋堤指汴京附近汴河的堤,因为汴河是隋朝开的,所以称隋堤。”行色“,行人出发前的景象。柳”拂水飘绵“如送行色。这四个字锤炼得十分精工,生动地摹画出柳树依依惜别的情态。那时词人登上高堤眺望故乡,别人的回归触动了自己的乡情。
这个厌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与忧愁有谁能理解呢?隋堤柳只管向行人拂水飘绵表示惜别之情,并没有顾到送行的京华倦客。
接着,将思绪又引回到柳树上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古时驿路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别的地方。词人设想,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这几句表面看来是爱惜柳树,而深层的涵义却是感叹人间离别的频繁。
“寻”是寻思、追忆、回想的意思。“踪迹”指往事而言。当船将开未开之际,词人忙着和人告别,不得闲静。而这时船已启程,周围静了下来,自己的心也闲下来了,就很自然地要回忆京华的往事。“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意思是:想当初寒食节前的一个晚上,情人为他送别。送别的宴席上灯烛闪烁,伴着哀伤的乐曲饮酒。这里的“又”字是说从那次的离别宴会以后词人已不止一次的回忆,如今坐船上又一次回想到那番情景。“梨花榆火催寒食”写明那次饯别的时间。寒食节清明前一天,旧时风俗,寒食这天禁火,节后另取新火。
唐制,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催寒食”的“催”字有岁月匆匆之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天北。”这四句是作者自己从船上回望岸边的所见所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风顺船疾,行人本应高兴,词里却用一“愁”字,这是因为有人让他留恋着。回头望去,那人已若远天边,只见一个难辨的的身影。“望人天北”五字,包含着无限的怅惘与凄惋。
第二叠写乍别之际,第三叠写渐远以后。“凄恻,恨堆积!”“恨”这里是遗憾的意思。船行愈远,遗憾愈重,一层一层堆积心上难以排遣,也不想排遣。“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从词开头的“柳阴直”看来,启程中午,而这时已到傍晚。“渐”字也表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是刚刚分别时的情形了。这时望中之人早已不见,所见只有沿途风光。大小有小口旁通叫浦,别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那里水波回旋。“津堠”是渡口附近的守望所。因为已是傍晚,所以渡口冷冷清清的,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那里。景物与词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阳冉冉西下,春色一望无边,空阔的背景越发衬出自身的孤单。他不禁又想起往事:“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月榭之中,露桥之上,度过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宛如梦境似的,一一浮现眼前。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滴下了泪水。“暗滴”是背着人独自滴泪,自己的心事和感情无法使旁人理解,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只好暗自悲伤。
此词构思和章法布局上颇具匠心。全词由实入虚,实虚不断转换。开篇景起,由堤上柳引出对往昔送别的回忆和久离京师的身世之感,又由回忆和久客淹留之感折回到目前的离席;由离席再生发开拓出去,预为行者设想别后愁思,又由预为行者设想为归入现实中自己的别后之思;最后,又由现实引发出对昔日相聚时的回忆。未别之时,回忆离别之苦;己别之后,则又回忆相聚时的欢乐,而诗人的久客淹留之感,伤离恨别之情,完全这种回旋往复的描叙中展示出来。
●六丑·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为问花何?
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
钗钿堕处遗香泽。
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
但峰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
静绕珍丛底,成叹息。
长条故惹行客。
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
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漂流处,莫趁潮汐。
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咏写对蔷薇的怜惜并表现伤春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感。《蓼园词选》评价此词谓:“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己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生工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这一评论,对于理解、欣赏此词是大有裨益的。
起句“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是伤别:“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是伤春。元陆辅之《词旨》说:“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借出场。”这首词的“出场”即如所证,开头起得突兀,又笼罩全篇,读后使人产生一种十分凄切、紧迫的感觉。“愿春暂留”三句紧承慨叹春光将尽,客里光阴虚费而来,从感情上再加强一层。周济评这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的确如此。
这三句一波三过折,一句一转:不是愿春久留,而只是愿春暂留,一转;春不但不能暂留,而去如飞鸟之疾,二转;不但去得疾,而且影迹全无,三转。这感情上一层进一层、一层紧一层地反映出词人对将去之春的痛惜留恋之情,所以说是“千回百折”。同样,词人要写的内容很丰富,原要用许多话才能表达,但经过锤炼,删成少量的字句,却“字少而意多”,同样能把丰富的诗意表达出来。愿花长好,月长圆,春长,这是词人过去的少不更事的天真的想法,而实际上是事与愿违,花开必谢,春来必去,要她长是空想,要她久留也不可能。现经过长期的、惨痛的经验,自动把愿望降低了,故云即使是“暂留”一下也好吧!但是,不但愿春暂留片刻而不可得,而且她转瞬即逝,杳如黄鹤。这多愁善感的词人是何其伤心难过之事。如此曲折委婉的意思用十三个字就表达清楚了,所以说是“千锤百炼”。接着就用“为问春何”提问,淋漓尽致地描绘蔷薇花凋尽时的惊心动魄。
风雨摧花落是敏感的诗人们常用的题材。这里词人听风听雨,彻夜无眠,也已经横下了一条心,硬着头皮“拚花尽”了。他虽没有出外行走,但想象中,无数蔷薇花片,已桃蹊柳陌上乱点轻翻,可怜玉碎香消,有谁怜惜,只有蜂媒蝶使,一起忙乱了一番,屡叩窗,算是给倾国佳人哭泣送葬罢了。这是何等“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场景啊!下片开始写词人经过了情绪十分紧张的不眠之夜,清早起来,步入东园,他绕着无花的蔷薇,踽踽独行,凭吊谢后的蔷薇,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一个“岑寂”,一个“静”字,用复笔写出了周围环境的凄冷和词人心头凄冷的交织。
接着作者以生花之妙笔描写花之恋人。写他静绕蔷薇丛下,已经脱尽残红的柔条却牵住他的衣服,似有无限离别之情要向他倾诉。蔷薇茎有刺,挂住人的衣裳,本是常事,但词人用一比拟便生生将花写活了。其次写人惜花:正当词人心灰意冷时,偶然瞥见枝头上一朵残花,就顺手把它摘下来,插自己的头巾上,她瘦小憔悴得可怜,但有花终胜无花,不料这样一插,却勾起了旧事,当此花盛开时,那时还有玉人同,鲜艳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钗头,是何其绰约多姿。所以词人惜花,也只能“强簪”了。最后一个形象更是奇情异采,匪夷所思。落花的命运,无非是堕溷飘茵,遭人践踏,还有一部分则是随流水飘去,漂泊无踪。此处断红即残红,“尚有相思字”,似用“红叶题诗”的典故。花落水流红,残红本身也无能为力,但词人却满怀痴情地嘱咐说,“漂流处,莫趁潮汐。”否则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见到呢?此结不但回应了上片的“愿春暂留”和下片的“别情无极”,而且花去人留,两美相别,仿佛死别生离。真有余音袅袅不绝之感日之感。
此词采用了层层铺叙、曲折锯的艺术手法。作者捕捉一些富有特征性的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反复铺陈花尽春空之境和惜花悼春之情,使主题逐步深化。词人又巧用曲笔,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把人与花之间的感情,写得缠绵深婉,回旋往复。作者还成功运用拟人手法,把落花之态、长条之情、残英之神形象可感地描绘出来。
●芳草度
周邦彦
昨夜里,又再宿桃源,醉邀仙侣。
听碧窗风快,珠帘半卷疏雨。
多少离恨苦。
方留连啼诉。
凤帐晓,又是匆匆,独自归去。
愁顾。
满怀泪粉,瘦马冲泥寻去路。
谩回首、烟迷望眼,依稀见朱户。
似痴似醉,暗恼损、凭阑情绪。
淡暮色,看尽栖鸦乱舞。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追忆的方式,抒写了作者青年时代汴京的一段哀艳情事。
词以逆入起笔,追忆昨夜情事。“昨夜里”是情事发生的时间,难以忘怀,词意顺着对昨夜情事的回忆而展开。“桃源”,用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事,其地亦得称“桃源”,如唐人曹唐《刘晨阮肇游天台》诗已言“不知此地归何处,须就桃源问主人”。五代王松年《仙苑编珠》卷上云刘、阮“采药于天姥岑,迷入桃源洞,遇诸仙”。周词即以桃源借喻昨夜所宿之处的华丽神秘似非人间。“”又再宿桃源“,显然已不止一次来此了。”仙侣“即神仙样的伴侣。古人常将美艳出众的女子比为仙女。这次留下最深的印象是离别的痛苦场面。因而作者省略了当晚其他的艳情细节,以”听碧窗风快,珠帘半卷疏雨“,一笔轻轻带过。风快雨疏是华丽的室内感到的,约拂晓时使人惊醒,增添了离人的凄凉情调。”多少离恨苦“为全篇词旨所。春风一度,情意绸缪,分别最为痛苦,故离恨之多少实难以估量。”方“字为词中的转笔,自此进入正面描述离别场面。”啼诉“,为那位仙子向抒情主人公诉说许多的离恨,留连缠绵,不忍分别。”凤帐“为绣有鸾凤的罗帐。正值倾诉离恨之时,忽从罗帐里见到曙色,只得忍心独自归去。离去的匆匆,说明他们之间存某种社会性的原因而不能自由地相聚一起:”又“字再度强调了匆匆独归同留宿仙境一样已非第一次了。
这首词上下片之间衔接紧密,意脉不断,过片继续叙述离别出门后的留恋之情。他伤心地见到襟怀里留下那位多情仙子的“泪粉”。当互诉离恨时,她哭了,流的泪很多,与妆粉和一起了。他的“愁顾”是属于“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的情形,对于现实的状况一筹莫展,惟有徒自发愁。他独自归去时骑的是瘦马,急急忙忙地泥泞的道路上辨寻归途。
“冲泥”与拂晓的疏雨有关,上下照应。“瘦马冲泥”很形象地表现了这位书生的寒酸狼狈,能“再宿桃源”是非常不易的。他的寒酸很可能是造成他们分离的主要原因,其别恨之中应包含有几分自责的情感,以此深深地感动了仙子,赢得“满怀泪粉”,而离别也就特为苦涩了。“谩回首”表示已经离去较远,而依恋之情却难尽。“烟迷望眼”,离情倍加凄楚,晓烟中桃源迷茫,只仿佛和隐约地见到伊人的“朱户”。
词中的“碧窗”、“珠帘”、“凤帐”、“朱户”都极力表现夜来宿处的绮丽,真有误入仙境之感。这与“瘦马冲泥”的寒酸形象颇不协调,应是其情事不幸的根源。关于朱户,周邦彦《忆旧游》有“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写歌楼女子。可见此处的“朱户”也是借指歌楼的。词至此叙述完了昨夜难忘的离别情景,词意的发展遂由追忆转到现实。“凭阑”是全词之目。抒情主人公是凭栏的时候对昨夜情景的回忆。“似痴似醉”是追忆时的精神状态,欢乐与痛苦犹令之神驰,桃源仙境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动人了。很可能他凭栏是为了观赏景物,而对昨夜的回忆扰乱了观赏情绪,痛苦的别恨心中无法排遣和消除。结句“淡暮色,看尽栖鸦乱舞”,是周词中习见的以景结情的写法。“淡暮色”是薄暮时,暮色不深,补明凭栏的时间。这时乌鸦归巢了,“看尽”表明凭栏伫立之久。
“栖鸦乱舞”景与意会,情景交融,以此表达了昨夜别恨所引起的悲伤和烦乱的心情。
这首词虽大量使用事典、代字和融化前人诗句却无艰涩难读的缺陷,所写的情较为真挚深厚。全词立足于片时的思绪,重点非常突出,倒叙、以景结情等手法于章法变化之中留下可寻的脉络,体现了周词艺术风格的精美。
●西河·金陵
周邦彦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
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恕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
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
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
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系隐括刘禹锡《石头城》和《乌衣巷》二诗而成。词中咏史情古,抒情寄慨,以铺写景物抒发人事代谢古今沧桑的感慨。作者词中化用前人诗句为己所用,以己笔写己情,把刘禹锡原诗中生动具体的形象——山川、草木、风潮、月、燕等,融入自己的感触。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体,从容不迫地一一道来,使人更觉真实可感。
上片一开始就突兀横空而出,点明六代故都金陵是一个“佳丽地”,这一句是从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中来,既切金陵,又令人浑然不觉。结尾却又言简意赅的描写燕子的呢喃话旧,时间、地点是“斜阳里”的故都。以繁华始,以萧瑟终,全词情景的基调就这样显示了。经过词人运用了峰回路转、若断若续的手法,金陵的一幅沧桑图景刻画得深切感人。陈廷焯评周邦彦有云:“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白雨斋词话》卷一)顿挫的特色,这篇怀古词中最为明显。作者怀古,着眼点是六朝旧事,历史兴亡之感总括于“南朝感事谁记”一句中。下面分别作点染。“山围”四句化用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潮打空城寂寞回”诗意。“莫愁艇子曾系”从古乐府《莫愁乐》“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句中化出,也切合金陵之地。曾经系过曾愁佳丽的游艇,断崖倒树,触目荒凉,“空余旧迹”。接着,词人化用刘禹锡“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诗境,伤心东望,淮水苍茫,不禁回想起昔时盛事,如酒帘飘飘,乐鼓咚咚,当时长街的一片喧闹景象,如今“酒旗戏鼓甚处市”这正是续而又断。最后,词人化用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的诗境,借燕子的诉说兴亡,表现了“盛事”也许仍然可记,“旧迹”也许仍然可凭。这便是断而再续。
词的第二部分以密为主,前面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勾勒:“从前面围绕”故国“的山峰,引出了后面的”断崖树“,以至想象中的”莫愁艇子“;从前面的”清江“,引出后面的”淮水“”再从前面的孤城“,引出后面的雾中”半垒“和月下”女嫱“。镜头渐次拉近,到了第三部分,画面突出的就只是特写镜头:一对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正相对呢喃。小小飞禽的的对话,可以说刻画入微,密而又密。”相对“,是指燕子与燕子相对,尽管它们的呢喃本无深意,然而词人听来看来,却为它们的”不知何世“而倍增兴亡之感。
此词与王安石《桂枝香》堪称双璧,为怀古词中的佳作。全词不直写历史事件,不加些许议论,纯以景写情。作者写景时疏密相间,既有乌瞰,又有特写;既有远景、中景,又有近景,整首词疏朗而又细密,艺术效果极佳。
●拜星月慢
周邦彦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
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
谁知道、自到瑶台畔。
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
重门闭、败壁秋虫叹。
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别具一格的手法,满怀激情地追忆自己与一位妓女的情事。词中所描绘的女性形象,给读者以难以忘怀的印象。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先写时间和地点:四围的夜色催动了更鼓,路上的轻尘吸收了露水,已不会飞扬起来。天上是缺月,微光淡彩,使得小曲幽坊笼罩着一层幽暗的颜色。“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写他看到了他平日所爱慕的以竹为槛的庭院:灯隐窗内,十分幽美。一路迤逦行来,月光、夜色、更声陪伴着词人到达了目的地,五句话非常简洁,而此中人物已呼之欲出。接着就写一见倾心,两情欢洽:“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这是极为艳丽的警句。这次来访,仿佛遇仙,一刹那间,真觉眼前一亮。从环境到人,都不同寻常。“琼枝玉树”是形容她的高贵洁白,“暖日明霞”是形容她的光彩夺目“”琼枝玉树“,语本沈约《古别离》”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和《世说新语。言语》称佳子弟为”芝兰玉树“。”暖日明霞“,见宋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和曹植《洛神赋》”皎若太阳升朝霞“。这里则是写美人的光彩照人,光彩是内的精神美通过外貌美而反映出来的,故觉得不同于寻常。”琼枝玉树“的”相倚“,”暖日明霞“的”光烂“,已写到一见倾心,互相偎傍亲昵的状况;而且枝之于树,霞之于日,有依存关系,寓意两情融洽,如一体之不可分。
而这两句用“似觉”二字领起,亦有深意,因虽然平时倾慕,但这次受到她如此的爱宠,感到有些突然。着“似觉”两字,疑梦疑真的惊喜之情,便跃然字里行间。“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写她水汪汪的眼睛能说话,象幽兰般的芳情薰人欲醉。两句写足了两情的欢洽,写足了目交心许的,幸遇之情。上阕的实写手法,使过去的事,恍如就眼前,加强了真实感。
下片“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画图”句化作杜甫《咏怀古迹》咏王昭君的“画图省识春风面”“旧识”点明上阕是回忆。过去已看到她的画像,倾慕她的美丽。但意料不到的是,她竟会爱上我这个不为流俗所喜的人;更意料不到两情如此融洽,意谓层层递进,几经转折,有“加倍跌宕”之妙。“谁知道”和“苦”,就是用来表达思想感情上的突起突落,从惊喜幸遇到担心被拆散到竟然被拆散,反映词人的心理变化过程。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一对鸳侣实然被拆散,现自己置身荒寒寂寞概无他人的客馆中,重门闭着,只听到败壁秋虫悲鸣,似助人叹息。此情此境是一种鲜明的前乐后苦的对比。
“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说这等凄凉之下,奈何尚添两地相思之苦!歇拍两句,表现了词人对爱情的执着,也表现了相思的痛苦。
周济《宋四家词选》中评此词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用。但读前阕,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这一评价,颇能阐明本词布局和抒情方面的特点。
●尉迟怀·离恨
周邦彦
隋堤路。
渐日晚、密霭生深树。
□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
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
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
“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
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
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乃作者宦旅途中所作,抒写词人隋堤之畔。
客身之中的一段离情别恨。词之上片写离开汴京时的情景,下片一起抒怀,追忆京华岁月。
“隋堤路”,是指宋之汴京至淮河一段的水路,因为是隋炀帝所开大运河的一段,故名。“渐日晚,密霭生深树”,写徘徊汴堤而未曾登船之际,但见日色渐渐向晚,浓重的暮霭正从茂密的树林中弥漫开来。
接下来二句,化用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诗意,写出主人公独自怅望江天,孤寝船上的情景。
“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这几句写分手时的情景,用的就是借物达意手法。这词写饯别情景是从郑仲贤《送别》诗脱化出来的。王氏所谓“诗意出侧面”,是指诗情借物宣泄,迁怨于物。有情人偏遇着这无情的画舸,它全然不管恋人们难分难舍,将行人连同离恨都载走了。这里迁怨画舸,就是侧写。物本无情,视为有情,以责怪于物来表达自己的离情别恨,是借物达意的一种方式;离恨、离愁是一种感情,都是虚的,然而诗人们却常常化虚为实,将愁恨说成是有形体有重量的东西。这里船载离恨,就是化虚为实。
“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这是写昔日京华相聚的欢乐场面。“冶叶”句化用李商隐《燕台诗》“冶叶倡条遍相识”。所谓“冶叶倡条”,乃指歌妓。
词中主人公的恋人,也是歌妓一流人物。所以他同歌妓们厮混得很熟,常一起,观赏她们歌舞。这欢乐的回忆,与“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恰成鲜明对比。人由聚而散之际,回想欢乐聚会,必添愁情离怀。回忆对比,是很能触发情感的。周邦彦这首词,除用回忆对比外,还有一种对比,就是梦境和现实对比。“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这个结尾,词评家多以为写得拙直、率意。周济《宋四家词选》说“一结拙甚”。谭献《谭评词辨》说“收处率甚”。这个收尾是不够含蓄的,但是感情还是十分朴实浓烈的。这里用了眼前实境和梦中虚境相对照,现实是舟中独处,梦中却是鸳侣和谐。“鸳侣”一词已近于抽象化,形象不够丰满。但还是足以补出离情别恨的。
此词以宦游途中水驿之夜的情景为中心而将追忆念想层层展开。全词由景及情,由今及昔,写眼前景采用白描手法,叙写追思往事时用借物达意。反衬对比手法,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结句直抒性情而不借景烘托,可谓大巧若拙,别具魅力。
●玉楼春
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一个仙凡恋爱的故事起头,写词人与情人分别之后,旧地重游而引起的怅惘之情。整首词通篇对偶,凝重而流丽,情深而意长。
首句“桃溪”用东汉刘、阮遇仙之事典。传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于桃溪边遇二女子,姿容甚美,遂相慕悦,留居半年,怀乡思归,女遂相送,指示还路。及归家,子孙已历七世。后重访天台,不复见二女。唐人诗文中常用遇仙、会真暗寓艳遇。“桃溪不作从容住”,暗示词人曾有过一段刘阮入天台式的爱情遇合,但却没有从容地长久居留,很快就分别了。这是对当时轻别意中人的情事的追忆,口吻中含有追悔意味,不过用笔较轻。用“桃溪”典,还隐含“前度刘郎今又来”之意,切合旧地重寻的情事。
第二句用了一个譬喻,暗示“桃溪”一别,彼此的关系就此断绝,正象秋藉(谐“偶”)断后,再也不能重新连接一起了,语调中充满沉重的惋惜悔恨情绪和欲重续旧情而不得的遗憾。人们常用藕断丝连譬喻旧情之难忘,这里反其语而用其意,便显得意新语奇,不落俗套。以下两句,侧重概括叙事,揭出离合之迹,遥启下文。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三四两句,分承“桃溪”相遇与“绝来无续”,以“当时相候”与“今日独寻”情景作鲜明对比。赤阑桥与黄叶路,是同地而异称。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引顾况、温庭筠、韩偓等人诗词,说明赤阑桥常与杨柳、春水相连,指出此词“黄叶路明点秋景,赤阑桥未言杨柳,是春景却不说破。”同样,前两句“桃溪”、“秋藕”也是一暗一明,分点春、秋。三四正与一二密合相应,以不同的时令物色,渲染欢会的喜悦与隔绝的悲伤。朱漆栏杆的小桥,以它明丽温暖的色调,烘托往日情人相候时的温馨旖旎和浓情蜜意;而铺满黄叶的小路,则以其萧瑟凄清的色调渲染了今日独寻时的寂寞悲凉。由于是“独寻黄叶路”的情况下回忆过去,“当时相候赤阑桥”的情景便分外值得珍重流连,而“今日独寻黄叶路”的情景也因美好过去的对照而愈觉孤孑难堪。今昔之间,不仅因相互对照而更见悲喜,而且因相互交融渗透而使感情内涵更加复杂。既然“人如风后入江云”,则所谓“独寻”,实不过旧地重游,记忆中追寻往日的缱绻温柔,孤寂中重温久已失落的欢爱而已,但毕竟寂寞怅惆中还有温馨明丽的记忆,还能有心灵的一时慰藉。今昔对比,多言物是人非,这一联却特用物非人杳之意,也显得新颖耐味。“赤阑桥”与“黄叶路”这一对诗歌意象,内涵已经远远越出时令、物色的范围,而成为一种象征。
换头“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两句,转笔宕开写景:这是一个晴朗的深秋的傍晚。烟霭缭绕中,远处排立着无数青翠的山峦。夕阳的余辉,照映空中飞雁的背上,反射出一抹就要黯淡下去的红色。两句分别化用谢朓诗句“窗中列远岫”与温庭筠诗句“鸦背夕阳多”,但比原句更富远神。它的妙处,主要不景物描写刻画的工丽,也不景物本身有什么象征涵义;而于情与景之间,存着一种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联系,使人读来别具难以言传的感受。那无数并列不语的青嶂,与“独寻”者默默相对,更显出了环境的空旷与自身的孤孑;而雁背的一抹残红,固然显示了晚景的绚丽,可它很快就要黯淡下去,消逝一片暮霭之中了。
结拍“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两句,收转抒情。随风飘散没入江中的云彩,不但形象地显示了当日的情人倏然而逝、飘然而没、杳然无踪的情景,而且令人想见其轻灵缥缈的身姿风貌。雨过后粘着地面的柳絮,则形象地表现了主人公感情的牢固胶着,还将那欲摆脱而不能的苦恼与纷乱心情也和盘托出。这两个比喻,都不属那种即景取譬、自然天成的类型。而是刻意搜求、力求创新的结果。但由于它们生动贴切地表达了词人的感情,读来便只觉其沉厚有力,而不感到它的雕琢刻画之迹。“情似雨馀粘地絮”,是词眼,全词所抒写的,正是这种执着胶固、无法解脱的痴顽之情。
此词纯用对句,从而创造了一种与内容相适应的凝重风格。整首词于排偶中,仍具动荡的笔墨,凝重之外而兼流丽风姿。《白雨斋词话》评此词云:“美成词有似拙实工春,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臂,别饶姿态,都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以这段话评价此词的工巧深沉和灵活轻捷,应该是精当的。
●夜飞鹊
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
斜月远堕余辉。
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
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
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迴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
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
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词,上片写送别,下片写别后之思。词中运用陪衬、反衬、熔情入景、化用前人诗文之语等多种手法,细腻曲折地写出了送别怀人的悲凄与深情。全词所表现的惜别、怀旧之情,显得极为蕴藉,只于写景、叙事、托物上见之,而不直接流露。
起两句“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写送别的地点、时间。时间是夜里,夜是美丽的,又是温馨可念的,故曰“良”;联系后文,地点是靠近河桥的一个旅店或驿站;用《诗。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问夜到什么时分了,带出后文。“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夜是露凉有月的秋夜。但送别情人;依依不舍,故要问“夜何其”,希望这个临别温存的夜晚还未央、未艾。可是这时候,室内铜盘上已是蜡尽烛残,室外斜月余光已渐收坠,霏霏的凉露浓到会沾人衣,居然是“夜向晨”了,即是良夜苦短、天将向晓的时候。这三句以写景回答上文;又从景物描写上衬托临别时人心的凄恻和留恋。“斜、堕、余、凉”,都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烛泪”更是不堪。周邦彦词喜运化唐诗。“烛泪”句即运化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李商隐《无题》诗“蜡炬成灰泪始干”。
“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收束前面描写,再伸展一层,说临别前的聚会,也到了要“散离”的时候,那就得探看树梢上星旗的光影,谛听渡口风中传来的鼓声,才不致误了行人出发的时刻。
“参旗”,星名,它初秋黎明前出现于天东,更透露了夜的季节性。鼓,可能指渡头的更鼓,也可能指开船鼓声,古代开船有击鼓为号的。观察外面动静,是为了多留些时,延迟“散离”,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才走,从行动中更细腻的写出临别时的又留恋、又提心吊胆的心情。“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写到出发。大约从旅舍到开船的渡口,还有一段路,故送行者,又骑马送了一段。从骑马,见出送行者是男性;从下文“遗钿”,见出行者是女性。这段短途送行,作者还是不忍即时与情人分别,希望马走得慢点,时间挨得久点。词不直说自己心情,却说马儿也理解人意,纵使人要挥鞭赶它,它也不忍快走,这里用拟人手法,将离情别绪层曲婉转的道出。
过片“迢递路迴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三句接写送别后归途。情人一去,作者孤独地带着离愁而归,故顿觉野外寂寞清旷,归途遥行,对同一空间的前后不同感觉,也是细腻地反映送别的复杂心情。“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这三句是一个大的转折,转得无痕,使人几乎难以辨认。读了这几句,才了解上面所写的,全是对过去的回忆,从这里起才是当前之事,这样,才使人感到周词结构上的细微用心,时空转换上的大胆处理,感到这里真能使上片“尽化云烟”。《海绡说词》说“河桥”句是“逆入”,“前地”句是“平出”,“逆”即逆叙以往,“平”即平叙当前。这里的第一句领起后文。直贯到全词结尾;第二句情人去后,不见遗物,更无余香余泽可求;第三句写旧时路径,已迷离难认,“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送别是晚上和天晓时候;重游则傍晚,黄昏中的斜阳,照着高与人齐的兔葵、燕麦的影子。这两句描绘“斜径都迷”之景,有意点出不同期间;又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有”的典故,表示事物变迁之大。感慨人去物非的细腻心情,完全寄寓于景,不直接流露,故《艺蘅馆词选》载梁启超评这两句词说:“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熔情入景也。”下面三句:“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说过去列坐的草地上,徘徊酹酒,向着情人远去的西边方向,望极天边,而欷歔叹息,不能自已。“欷歔”二字,直接摹态抒情。
这首词写情细腻、沉着,语句起伏顿挫,结构上层层伸展,时空变幻灵动飞扬,过渡自然,风格上哀怨而浑雅,堪称送别怀人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花犯·梅花
周邦彦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
露痕轻缀。
∩净洗铅华,无限佳丽。
去年胜赏曾孤倚。
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
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
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空江烟浪里。
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周邦彦词作鉴赏
此词以饱含感情的笔触移情入景,借景抒情,借咏梅抒发了作者宦迹无常、漂泊不定中所产生的落寞情怀。
起笔“粉墙低,梅花照眼”两句,总领全篇,以下对昔日的回忆、对来日的想象,都由此景生发。
次句中的“照眼”二字,出自梁武帝《子夜四时歌·春歌四首》之一中的“庭中花照眼”句。这里,作者没有具体点明梅花的颜色,略过了花色,只写与粉墙相映照的花光,以光之夺目来显示色之明丽。至于其花色之为红为白,抑或为翠绿,这作者是个人的认知,不必拘泥。下面“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三句,进一步写出了梅花之所独具的高出于凡花俗艳的格调。它之照眼,并不靠粉施朱,以嫣红姹紫来炫人眼目,而是丽质天成,自然光艳,别有其吸引人视线的风神韵味。这三句本是起二句的延伸和补充,但其间穿插了“依然旧风味”一句,就使前、后五句所写的既是现时景物又带有旧时色彩,抚今中渗入了思昔的成分,从而二字领起,时间上与前六句明白划界。“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两句是对去年之我的追述,自思去年孤倚寒梅、与花共醉的情事:“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两句是对去年之花的追念,更爱去年梅花雪中开放的景象。
这里写的是:梅花为积雪覆盖,一望皓白,形色难辨,而暗香仍阵阵从雪中传出,有如香篝之熏素被。
过片领以“今年”二字,与上片后四句开头的“去年”二字相对应。上、下片的前半都是写眼前所见的梅花。如此以来上片“粉墙低”以下六句是写梅花的形态与风韵;下片“今年对花”以下五句则是写梅花的情态和愁恨;前者写梅花之盛开,后者写到梅花之凋落。如此以来“对花最匆匆”句就有两重含意:既是自叹,又是叹花;既叹自身去留匆匆,即将远行,又叹梅花开落匆匆。芳景难驻。“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两句,则是以我观物,移情于景,化作者的愁恨为梅花的愁恨,把本是无知无情的寒梅写得似若有知、有情。末尾一个“悴”字已预示花之将落,紧接着承以“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二句,则进一步写花的深愁苦恨及其飘零身世。
接着“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空江烟浪里”两句,纯从空际落想。上句写梅,但所写的是眼前还不存的事物,是由眼前飞坠的花瓣驰思于青绿脆圆的梅子;下句写人,但所写的是将出现另一时空之内的人,是预计梅子荐新之时,人已远离去年孤倚、今年相逢之地,而正江上的扁舟之中,就这样,作者以出人意料之笔,以今日之感昨日之念跳到了明之思,词境再出新意。结拍“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两句,从林逋《山园小梅》诗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化出。词人花开之时,对花之地,把词思时间上跳到梅子已熟时,空间上跳到空江烟浪里,再从彼时、彼地又跳回花开时、花开地。
此词以多变的结构和纡徐反复和笔调,把自我的身世之感融入对梅花各个时期和方面的描绘。今日、昔日、来日间往复盘旅地展开情思。这种跳跃变换、空灵流转。浑化无迹的词笔与词思,确乎令人赞叹不已。
●长相思慢
周邦彦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帘旌。
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叹还惊,醉眼重醒。
映雕阑修竹,共数流萤。
细语轻轻。
绝台、挂蜡潜听。
自初识伊来,便惜妖娆,艳质美盼柔情。
桃溪换世,鸾驭凌空,有愿须成。
游丝荡絮,任轻狂、相逐荦萦。
但连环不解,流水长东,难负深盟。
周邦彦词作鉴赏
这首《长相思慢》是一首长调慢词,融抒情叙事为一体,娓娓诉说了一个看似寻常但并不寻常的爱情故事。周邦彦后作品代表着柳永之后长调慢词的新成就。
上片描写恋人重逢的情境:入夜,一天月色空明。京城,满街月光如水。庭院里,窗户前,习习晚风,微送凉意。写夜渐渐已深,点相会渐渐已久。两人相思酷深,一旦重逢,此刻纵有万语千言,也欲说未说,唯有对坐相看而已。相看已久,知无他故,这时“才喜欲叹还惊”。“才喜”,是写自己见到情人后攫住心灵的那番喜悦。“欲叹”,写出几乎同时不禁要叹息出声的反应,叹的是重逢居然如愿以偿。欲叹实未及叹,紧接着还惊,又写出攫住心灵的一番惊异。“惊”的是此情此境,这一句生动真切地刻画出患难余生之人相逢时乍喜还悲的心理。这里词人以简炼的笔触勾勒出情人重逢之际似梦还真,惊喜交加的精微心理感受,包孕极富。相思之深,相逢之难,皆言外得之。词人无比的惊喜中陶醉了。许久,才从沉醉中醒过来。扶疏的翠竹,掩映着精美的栏干,两人相坐其间,一道数着夏夜里的点点流萤。两人悄声细语,情话绵绵,一任那银盘上的蜡烛悄悄来听。蜡烛有心,竟至为之热泪涔涔。
下片全为词人的独白,把情境引向高远。词人倾诉说,自从初次认识你以来,我就热爱着你的美好。
如何美好?“艳质、美盼、柔情”。艳质,是称道心上人整个人之美,她的神彩风韵。词人的《拜星月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可做最佳注脚。美盼,称道她双目之美,所谓“美目盼兮”(《诗。卫风。硕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向描写她的内美过渡。柔情,便称其性情之温柔善良。《拜星月慢》“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可做美盼、柔情的诠释。“桃溪”三句话,使你脱离风尘,我俩结为夫妇,这一愿望终将成功。“桃溪换世”,借用刘晨、阮肇入天台山与两位仙女相爱成婚,还家子孙已历七世的传说。宋词中,以桃溪措指代妓女居所,用刘阮仙心恋爱喻说与妓女相爱,原是习见的手法。“鸾驭凌空”,借用萧史、弄玉结为夫妇、乘凤凰飞去的传说,表示了结成夫妇、争取自由美好生活的共同理想。“游丝”三句,接着勉励情人说,任那些轻狂的公子哥儿来追逐纠缠吧!言外之意是:你今虽身处风尘,无法拒绝应酬他们,可是你心有专属,我相信你。结尾三句祝愿两人之间的恩爱,将如玉环相扣不解,将如江河东流之水永无穷时,桃溪换世、鸾驭凌空的心愿终将实现。前说“有愿须成”,此说“难负深盟”,遥相呼应,收束得厚重有余。
这首词,并不铺叙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经历,而是精心选取其中最富表现力的一节加以渲染。上片抓住典型细节,铺叙重逢情境;上片用男主人公独白的方式,直接抒发诚挚真情。全词基调明朗健康,境界高远,体现了作者“救风尘”的理想。
●虞美人
周邦彦
廉纤小雨池塘遍。
细点看萍面。
一双燕子守朱门,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城酒泛浮香絮,细作更阑语。
相将羁思乱如云,又是一窗类影两愁人。
周邦彦词作鉴赏
爱情与离愁是词常写的两个主旨。周邦彦的这首词就是两大主旨交织铺陈,极尽其妙。
上片从白天写到黄昏,空间是户外。“廉纤小雨池塘遍”,落笔便是一番凄凄雨景。廉纤,是叠韵连绵辞,形容小雨连绵不断的样子。此句暗用韩愈《晚雨》“廉纤小雨不能晴”诗意。小雨洒遍池塘,“细点看萍面”。本来,池塘的水面生满了浮萍,故称萍面。现,词人看那雨中池塘,则是万千雨点,点破了萍面。看细雨点打萍面上,分明暗示出点开萍面,又自有一番含蕴。尤其下一“看”字,恰好体出体现了词人此时此境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状。那雨点打破萍面,也点点打愁人的心头上。“一双燕子守朱门。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雨,连绵不断,故一双燕子守住朱门不飞。燕子不飞,其苦闷情状可想而知。这意象,极富于象征意味。它与下片的“一窗灯影两愁人”遥相叠印。歇拍又与起句遥相呼应,小雨连绵已久,天昏地暗,所以比起天晴日子就更容易黄昏。言外之意是只觉得光阴比起寻常时候过得特别快,很快就进入了黄昏。
下片转写室内。“宜城酒泛浮香絮。”宜城酒,是汉代的一种美酒,以产于宜城(今属湖北)而得名。词句化用《周礼。天官。酒正》“泛齐”语及郑玄注文。郑注:“泛者,成(指酿酒成熟)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城)醪矣。”《周礼》“泛齐”为酒的“五齐”(泛齐、醴齐、盎齐、缇齐、沈齐)之一,郑玄注又谓醴以上尤浊,盎以下差清,则“泛齐”是浊酒了。“泛”即酒面的浮沫,诗词中常说的赶。
曹植(酒赋)提到“宜成醪醴”之后又说“素蚁如萍”,晋张载《酃酒赋》更形容它“缥蚁萍布,芬香酷烈”,则此酒又是极香的,即词所谓“浮香絮”。此时酌此美洒竟为的是“细作更阑语”。更阑,即夜尽时分。词境至此,已从黄昏绵延将至天明。词情也大抵揭开了内蕴。词中的一对主人公,相对美酒,情语绵绵,直至夜尽,这番极隆重极沉挚的情景,正言话别场面。那美酒,正是情人为饯行而设。打从黄昏之前,直到夜尽时分,情话絮絮犹未能已,时间不可谓不久矣,两情不可谓不深。然天快亮了,如此“相将羁思乱如云,又是一窗灯影两愁人。”相将,是宋时口语,这里意为相共。羁思,即离愁别绪(羁指作客异乡。思这里念去声,作名词用)。原来天将拂晓,男主人公就要启程了。此刻,他们共同感到的离愁别恨,已撩乱如云,将不可顿脱。油灯下,窗户上,映着两个愁人的影子。这意象,正与上片那一双苦闷的燕子的意象,遥相挽合。即将到来的寂寞渐已爬下心头,不仅离愁别绪撩乱如云而已。如此结句,尤可玩味。“又是”,则两人已不止一度尝过离别的苦味可知:“一窗灯影两愁人”,挽合从黄昏前到更阑后的廉纤小雨,此情此景格外凄恻哀感。
这首词,感人处于情感的朴实沉挚,与之相应,词人并未使用他所娴熟的一些技巧。他只是以直笔将两个有情人临别前夕的绵绵话别一往平铺,既朴实,又深沉,别具一种极厚重的感人力量。
李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廌(1059—1109)字方叔,号济南,华州(今陕西华县)人。少以文章谒苏轼,颇受赏识,为“苏门六君子”之一。后苏轼与范祖禹同荐于朝,未果,遂绝意仕进。谓颖为人物渊薮,始定居长社(今河南长葛东)。元祐求言,上《忠谏书》、《忠厚论》,并献《兵鉴》二万言论西事。大观三年卒,年五十一。
《宋史》、《东都事略》有传。有文集《济南集》,近人自《永乐大典》辑出。《全宋词》录其词四首。
●虞美人
李廌
玉阑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
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
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
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李廌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春夏之交的雨景以及由此而生发的怀人情绪。
上片写景,既写出了近景,又写出了远景,为下文的抒情作铺垫。“好风如扇”句比喻新颖,近代词人况周颐《蕙风词话》以为“似乎未经人道”。春夏之交,往往有这样的景色。陶渊明诗“春风扇微和”的扇字是动词,作虚用;这里的扇是名词,作实用:同样给人以风片柔和的感觉。“雨如帘”的绘景更妙,它不仅曲状了疏疏细细的雨丝,像后来杨万里《小雨》诗“千峰故隔一帘珠”那样地落想;而且因为人玉阑干内,从内看外,雨丝就真像挂着的珠帘。
“岸花汀草涨痕添”,也正是从隔帘看到。“微雨止还作”(苏轼《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是夏雨季节的特征。一番雨到,一番添上新的涨痕,所以说是“时见”。“涨痕添”从“岸花汀草”方面着眼,便显示了一种幽美的词境。作者与景,精工描绘,细致入微,引人入胜。
下片承上片的景物描写抒情见到天涯的雨,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离别的人,一种怀人的孤寂感,不免要涌上心头,于是窈想就进入了枕上关山之路。(“青林”句是化用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乘鸾处,即游仙处,亦即喻冶游处。乘鸾的旧踪何?只有模糊的梦影可以回忆。碧芜千里的天涯,怎能不引起“王孙游兮不归”的悠悠之思呢!可是温馨的会面,梦里也不可能经常遇到。“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这么一结,进一层透示这仅有的一霎欢娱应该珍视,给人的回味是悠然不尽的。
此词一反寻常怀人念运词的凄恻,极淡远清疏之致地表情达意,为这类题材词作境界的开拓作出了贡献。
阮阅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阮阅(生卒年不详)原名美成,字闳休,号散翁、松菊道人,舒城(今属安徽)人。元丰中进士,知巢县。宣和中知郴州,作《郴江百咏》。建炎元年(1127)以中奉大夫知袁州。喜吟咏,时号阮绝句。事迹参见《桐江集》卷四、《诗话总龟考》与《郴江百咏序》。著有《诗话总龟》十卷。吴曾称他“能为长短句,见称于世”(《能改斋漫录》卷一七)。
●眼儿媚
阮阅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
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
绮窗人东风里,无语对春闲。
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阮阅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与一营妓相恋又分别之后的无尽相思,语淡而情深。
首句交待登楼望月的时间与地点。黄昏,指登楼时刻;杏花寒,谓登楼季节。据《花候考》,雨水这个节气中,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其时当二月。但这里兼有描写环境的作用,故而于清冷中显出幽美。词人独上层楼,极目天涯,无边思绪,自会油然而生。何况登楼之际,春寒料峭,暮色苍芒,一钩斜月,映照栏干,这种环境,多么使人感到孤单凄凉。下面三句,写登楼所见所闻。“一双燕子,两行征雁”,含意深长。燕本双飞,雁惯合群,特写“一双”、“两行”,反衬词人此际的孤独。耳边还传来城上的画角声,心情之凄楚,可以想见。上片写景,然景中有情,情中见人。
下片由写景到抒情。此情是怀人之情,怀人又从悬想对方着笔。“绮窗”,谓雕饰华美的窗棂。唐王维《扶南曲歌辞》云“朝日照绮窗,佳人坐临镜”,把佳人与绮窗分作两句,意境优美;阮阅此词则将绮窗与人合并一起,径称“绮窗人”,语言更加浓缩,形象更加鲜明。仿佛词人从这熟悉的华美的窗口透视进去,只见其人亭亭玉立于春风之中,悄然无语。这里的“无语”,实际上就是深思:“春闲”,实际上是春愁。就中可以看出,窗内人是一个深于情的女子。结尾两句“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谓佳人眼如秋水之清,眉似春山之秀。前面着以“也应似旧”一句,词情顿然跳出实境,转作冥想之笔。
这首词收放有度,过渡自然,结处更见功力。以旧时惯见的形象做底色,佳人山水般秀目间蕴藏着缠绵之思,迷离徜徨,有余而不尽之妙。
●洞仙歌·赠宜春官妓赵佛奴
阮阅
赵家姊妹,合昭阳殿。
因甚人间有飞燕?
见伊底,尽道独步江南,更江北、也何曾惯见。
惜伊情性好,不解嗔人,长带桃花笑时脸。
向尊前酒底,得见些时,似恁地、能得几回细看?
待不眨眼儿觑着伊,将眨眼底工夫,剩看几遍。
阮阅词作鉴赏
此为作者赠官妓赵佛奴之作。词中盛赞赵氏的美貌及作者对她的爱恋。全词语言俚俗泼辣,感情坦率直露,堪称元曲的先声。
上片起首三句,先赞美赵佛奴象赵氏姊妹燕、合德一样美貌,不应生活民间,而应居住后妃的宫殿里。这里用典: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东汉成帝时官人,成阳侯赵临之女,善歌舞。这里用典非常确切,赵家姊妹姓赵,佛奴也姓赵;赵家姊妹善歌舞,佛奴亦善歌舞。此基础上,词人又把昭阳殿与人间作了对比,意思是赵佛奴当官妓是委屈了她,凭她的美貌,应当享受后妃的待遇。这种抑扬结合的方法,目的仍于扬。下面是以江北与江南对比,“见伊底”,犹今语“见她的”,底即的,这和下片的“恁地”,都是宋时方言。这几句是说,凡是见到她的人,都说她色艺双绝,独步江南。但词人认为即使把江北也算上,也很少见到这样的美人。过片三句先从赵佛奴本人写她的美,再从别人对她的反映,烘托她的美,并且抒写了词人对她的爱恋。词人说赵佛奴不仅容颜长得娇,而且性情生得好。她从不使小性子,总是脸带微笑,灿若桃花。此三句,廖廖数笔,便把人物的形象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向尊前”几句写他们酒席筵前相见,从而点出了各自的身份。因为作者是词客,故佛奴为之歌舞以侑觞。可是赵佛奴长得太美了,以致词人顾不上饮酒,只是不停地向她注目,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似恁地”,意犹似这般。“恁地”,如此、这样。“能得几回细看”一语,把词人抓紧时机、细心审美的心情和盘托出。结拍三句,用夸张的手法,绘神绘色地写词人看这美女,连眼睛也不眨一眨,为的是把眨眼的工夫省下来,好多看上几眼,以此表现词人爱美之切之深,亦反衬出赵佛奴之美艳绝伦。
词中写赵佛奴的美貌,表现技巧上与汉乐府《陌上桑》颇为类似,多角度、多侧面地烘托、渲染出美人容颜之秀丽。作者善于运用夸张手法,以痴语、无语突出词人对于赵佛奴钟情之深、爱恋之切。这样的语言最能揭示人物心灵,可谓拭尽铅华,尽露本色,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赵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企字循道,南陵(今属安徽人。神宗时进士。大观年间,为绩溪)今属安徽(令。宣和初,通判台州。事企散见于《宋诗纪事》卷三八、《宋诗纪事小传补正》卷二。企“以长短句词得名,所为诗亦工,恨不多见”)《高斋诗话》(。《全宋词》录其词二首。
●感皇恩·别情
赵企
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旧欢才展,又被新愁分了。
未成云雨梦,巫山晓。
千里断肠,关山古道。
回首高城似天杳。
满怀离恨,付与落花啼鸟。
故人何处也?
青春老。
赵企词作鉴赏
此词写男女别情,但似另有所寄托。词之上片写乍逢又别的惆怅,下片写已别还思的眷恋。
上片“骑马踏红尘”三句,写旧地重游、故人无恙的喜悦心情。“红尘”,指繁华的巷陌。“长安”借指宋都汴京,即今天的开封。这里词人巧妙地把唐代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加以翻用与浓缩,不但恰切地表达了主人公重逢故人的欣愉之情,而且使词更富于翰藻,更富于韵味。这三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写主人公重游京都,骑马访旧,未知故人何如,故愁思难解。心头的疑团,一直是一个没有解开的疙瘩。二是写久别重逢,故人依旧,喜出望外的欢快情绪。词中主人公满怀希望、又担心失望而终如所望的内心活动,全“依然。两个字中表现出来。不言欢悦,而欢悦之情自见。”旧欢才展“二句,是感情的一个大的转折,是”柳暗花明“之后,忽然出现的”惨绿愁红“的景象。一个”才“字,一个”又“字,不但写出了他们乍相逢、又相别的怅惘情绪,而且写出了难相逢、易相别的凄凉心境,为下片的”满怀离恨“作了很好的铺垫。”未成云雨梦“两句,运用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来形容其乍见轻别的”新愁“,易得既典雅,又含蓄;既庄重,又风韵。
下片分三个层次来表达他的离恨。“千里断肠”三句,是写初别时的留恋之恨,是第一层。这里写了三重恨:一别“千里”,是一恨;独行“古道”,是二恨:“回首”不见,是三恨。总此三恨,说明此别是长期的,后会是无期的,从而把主人公的羁旅凄苦之情,临歧留恋之意,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回首高城”,用唐欧阳詹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落实到所思城中之人。“满怀离恨”二句,写别后的种种离愁,是第二层。这是主人公想到从此以后,即使碰上了鸟语花香的良辰美景,也会看到落花而感到年华易老,听到啼鸟而想到无枝可依。感时恨别,花鸟移情,这是羁旅异乡的人所最容易产生的“移情”作用。正是这种“移情”作用,使这两句词化静为动,化单一为丰富,从而大大地提高了画面的美学价值,增加了读者的审美情趣。末二句,进一步深化“满怀离恨”的感情,是第三层。这“故人何处”的呼问,“青春易老”的感叹,使主人公那种强烈的离愁别恨,产生了极大的艺术感染力。通过以上三层的细腻的描写,词中主人公“满怀离恨”的心理活动,就十分真实而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借一己之愁苦,写尽人间的悲欢离合,道尽人世无常的个中滋味,是这首词动人心弦的关键。所以不必追究这首词是继写,还是另有寄托。
谢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谢逸(?—1113)字无逸,号溪堂,临川(今江西抚州)人。进士不第。后绝意仕进,终身隐居,以诗文自娱。与弟過并称“二谢”,列名《江西诗社宗派图》。政和三年卒,年未五十。《宋史翼》有传。
著有《溪堂集》十卷。词存集中,有汲古阁本《溪堂词》别出单行。其词“标致隽永”(《词统》卷四),“轻倩可人”(毛晋《溪堂词跋》)。
●卜算子
谢逸
烟雨幂横塘,绀色涵清浅。
谁把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江半。
隐几岸乌巾,细葛含风软。
不见柴桑避俗翁,心共孤云远。
谢逸词作鉴赏
这首词化用前人诗意或全用成句,是典型人江西诗派词风。首句“烟雨幂横塘”,句法全袭杜甫的“烟雨封巫峡”(《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三十韵》);三、四两句完全化用杜甫的“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下片首句“隐几岸乌巾”,可以从杜诗中找到痕迹:杜诗《小寒食舟中作》云:“隐几萧条戴鹖冠”。《北邻》诗云:“白帻岸江皋”。《南邻》诗云:“锦里先生乌角巾”。乌巾、白帻,都是头巾,岸,露额也。至于“细葛含风软”,则全用杜诗《端午日赐衣》成句。
下片一、二句,描写的是隐者的服饰和神态。不论是用词,还是意境,都是从杜诗演化来的。下片三、四句,“避俗翁”,指陶渊明,陶为柴桑人,故云。杜甫就明明说过“陶潜避俗翁”(《遣兴五首》其三)。“孤云”,出自陶诗“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咏贫士七首》其一)。杜诗亦云:“百鸟各相命,孤云无自心”(《西阁二首》其一)。杜诗《幽人》又云:“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归。”孤云,隐士之喻也。幽人,亦隐士也。陶诗“孤云”喻贫士,贫士亦隐者也。常建《宿王昌龄隐居》诗说得最清楚:“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心共孤云远”,“共”字好,“远”字用得更好,物我一体,把隐者高洁的情操和高远的志向生动而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此词上片写景,描画出了隐者所处的环境。烟雨空濛,水色天青,横塘潋滟,吴江潺湲,风景如画,使人心静神远,几欲忘却浊世尘寰。下片写人,乌巾葛衣,俨若神仙,心逐孤云,隐自恬淡。山水寄幽情,此之谓真隐士也,境是仙境,人是高士,境界和谐完美,难怪前人评曰,“标致隽永,全无香泽,可称逸调。”(《词统》卷四)
●蝶恋花
谢逸
豆蔻梢头春色浅。
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
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
拢鬓步摇青玉碾。
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
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
谢逸词作鉴赏
此词以委婉含蓄的笔调,写女子春日里见春燕双飞而自悲独居、油然怀远的情怀。全词感情曲折多变而又深婉不露,极尽婉约之美。
开篇“豆蔻梢头春色浅”,巧妙地隐括了杜牧《赠别》诗中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既明写春色尚浅的初春时节,又暗指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句是笔意双关,合写初春和少女。下两句则分写。第二句,写春天到来,天气和暖,闺中少女起床后换上新做好的薄薄的纱衣。第三句写和缓的春风徐徐拂动着薄薄纱衣的长袖,从服饰的描写中,使人想见少女楚楚动人的身姿。“红日”句开始微微透出春闺中孤寂无聊的气息。此句写红日高照的时刻,少女才春睡醒来,穿好衣服,慵懒地卷起帘幕。上片结尾一句,写生机勃勃的春燕楼阴中比翼双飞,轻盈自,这情景不由得触动了少女的情怀。春风中燕双飞,而春闺中人独居,人不如燕,虽然不明说“恨”字,而意中怨恨之情格外深沉。闺中人不及空中燕,这一反衬,悲慨之感顿出。
下片写少女由双燕齐飞触发的怀人情思。过片三句写少女梳妆之精心和首饰之精美。步摇,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青玉碾”,指步摇上的饰物用青玉细细磨成的。极言首饰之华贵精致。所插花枝的式样新颖别致,是通常的式样中所没有的。缀以巧妙制作的蜜蜂,栩栩如生,花叶上起伏颤动。“独倚”句中的“独”字与上片的“双”相呼应。凝望,全神贯注的长时间地眺望。结尾一句写女主人公所盼望的人并没有出现,视野远处,只有“一川烟草平如剪”。以景结情,余韵袅袅,十分飘逸。必欲盛妆以后才倚阑眺远,可见她是满怀希望今天能盼到心上人儿归来的,但见到的还是只有那一平如剪的带着烟雾的芳草地。开始时越是满怀希望,而今越是大失所望。可以想象得出少女极度失望的情状。此处以景收结,含蓄蕴藉,余韵深长。
谢逸的词,既具花间之浓艳,复得晏欧之婉柔,本词即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艺术风格。
●江神子
谢逸
杏花村馆酒旗风。
水溶溶,飏残红。
“渡舟横,杨柳绿阴浓。
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外晚烟笼。
粉香融,淡眉峰。
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谢逸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了异地思乡怀人的情怀。全词风格清丽疏隽,写景抒怀自然天成,写得情意荡漾,凄恻感人,似肺腑中流出。
起首一句源于杜牧诗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时节春暮夏初的时候,地点野外村郊临水的路边。这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轻风中微微飘扬的酒旗。目光下视,才看到杏花村酒馆。以下的写景抒情,都从此生发开去。
接着两个三字短句写眼前景象:“水溶溶,飏残红”。一句写水,一句写风。溶溶,流动貌。碧波粼粼,是令人心清气爽的美景。可是后句便迥然不同了:“飏残红”。“红”本已“残”,何况又“飏”!此时见“残红”,词人兴起的思绪是伤春即逝的悲情。
“野渡舟横”用韦应物《滁州西涧》诗“野渡无人舟自横”。原诗虽写景如画,野趣盎然,但诗人的寥落之感,悠然可见。宋初的寇准把韦诗衍为两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意境仍出一辙。总之,“野渡舟横”四字,暗示“杏花村馆”前的凄清冷落,给予词人的感受,应与“飏残红”同。但接下去一句,“杨柳绿阴浓”情趣又迥异了:一湾江水,两岸杨柳,绿叶成阴,遮蔽天日,别有一番幽美情趣。
“水溶溶”以下四句,这幅用淡墨扫出的画图中,前两句是近景,后两句是远景;一、四句使人鼓舞,二、三句使人神伤;以景衬情,巧妙地透视出词人感情上泛起的微波。至“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几句,词中才正面显现出人物来。江南山色,连绵无际,如何能望尽(“望断”)呢?这个“远”字,如王维写终南山峰接连不断:“连山接海隅”(《终南山》),也如杜甫写泰山的绵亘旷远:“齐鲁青未了”(《望岳》)。山远,路遥,所思之人,望而不见,所能望见的,只是“草连空”。这三个字,如秦观的“天连哀草”意味。不过谢词的三句是连成一气的:所见者是山色烟云,芳草树木,一片大自然景色,所不见者是人!于是,词人铺叙直陈,把满腔心事和盘托出了。
过片三句写“人不见”之后,词人脑海中展现出楼外夕阳西下,不久,暮霭渐深,晚烟朦胧这样一幅往日见贯的温馨旖旎的画面。这充满神奇色彩的环境里,一位“晚妆初了”的美人出现了。词人用借代手法,不正面写人的丰姿神采,花容月貌,只闻到她暖融融的脂粉香,只看到她那淡扫的蛾眉。这三句写环境用实笔,写人则虚中寓实,用侧笔。接着,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直述其事,加以补叙:“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粉香眉淡,那是去年,是相见画屏中的时候。这五句都是记叙往事。“夕阳”三句之意境重现脑际,空灵超脱,而“记得”两句,则完全是写实之笔。既见清空,又复质实,虚实方可相生。
最后以感叹作结:“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万水千山,芳草连天,“人不见”,是肯定的了。人陷入难以解脱的苦闷中时,常常会作自我慰藉,强求解脱。这个结尾便是。南朝宋谢庄《月赋》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此词末韵虽只化用其中一句,实亦包孕全部四句之意。以此收尾,称得上是“如泉流归海,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江顺诒《词学集成。法》)的一个较好的结尾。
传说,作者过黄州关山杏花村馆驿时,曾题此词于壁,观者如云。可见此词名重于当时。究其妙处,合用清丽疏隽四个字。
●菩萨蛮
谢逸
暄风迟日春光闹,葡萄水绿摇轻棹。
两岸草烟低,青山啼子规。
归来愁未寝,黛浅眉痕沁。
花影转廊腰,红添酒面潮。
此为春闺怨词。
谢逸词作鉴赏
一开始词人用浓墨重彩,描绘出一幅春日冶游图景,“暄风迟日春光闹,葡萄水绿摇轻棹。”虽无一字及人,而人其中。“暄风”,即春风。萧纲《纂要》:“春曰青阳……风曰阳风、春风、暄风、柔风、惠风。”“迟日”,即春日。《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而暄、迟二字,能给读者以春暖日长的感受。“春光闹”显然是宋祁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化用,虽是概括的描写,却能引起姹紫嫣红开遍的联想。”葡萄水绿“乃以酒喻水,本李白《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将春水比作葡萄美酒,则暗示着游春者为大好春光陶醉,不徒形容水色可爱。
春天的良辰美景同时便是触发隐衷的媒介。上片歇拍“两岸草烟低,青山啼子规”二句,就是由乐转悲的一个过渡。虽然看起来只是写景,似乎船儿划到一个开阔去处,水平岸低,时闻杜鹃。“芳草”,“杜鹃”等语汇与意象有其特殊的内容积淀。芳草萋萋的景色,常回来暗示着情亲者的远游未归。如《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不如归去”的鸟语,更坐实和加重了这一重暗示。如范仲淹《子规》:“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归来愁未寝,黛浅眉痕沁。”写春游归来,兴尽怨生。只“未寝”二字,便写出女主人公愁极失眠,同时完成了时间由昼入夜的转换,一石二鸟。眉间浅浅的黛色,既意味着残妆未整,又暗示着无人扫眉。
这个不眠的春月夜,女主人公独个儿喝起闷酒来了。“花影转廊腰,红添酒面潮。”两句之妙,妙由花影而见月,由醉颜而示闷。空灵蕴藉,颇有余韵。“花影”由廊外移入“廊腰”,可见女主人公花下对月独酌已久。而喝闷酒最易醉人,看她已不胜酒力,面泛红潮了。如此复杂的心绪,如此难状之情景,词人笔下表达得竟是如此轻灵。虽“语不涉己”,已“若不堪忧”。
这首词巧用比兴与暗示,用语措词空灵多变。虽然词中袭用了“花间派”词的传统手法,但风格婉约,自有一番动人魅力。
晁冲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晁冲之字叔用,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尝从陈师道学诗,自称“九岁一门生”(《过陈无己墓》);又尝与王直方、江端本唱和,与吕本中交善,“相与如兄弟”(吕本中《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名列《江西诗社宗派图》。举进士不第,授承务郎。后遭废,居具茨山下,人称具茨先生。政和间,为大晟府丞。著有《晁具茨先生诗集》十五卷,近人赵万里辑有《晁叔用词》一卷。
●临江仙
晁冲之
′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
别来不寄一行书。
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相思休问定何如。
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晁冲之词作鉴赏
此词以冲淡隐约的情致,抒写记忆中的欢娱以及追踪已逝的梦影而不得的怅惘之情。
词起笔直接叙述当年和朋友们汴京西池(金明池)畅饮的欢娱情景,从“年年多少欢娱”的语气中隐隐透露了物是人非的极为沉重的怅惘情绪。此处当然是因列名元祐党籍受祸以后所产生的对往事的回忆。从“别来不寄一行书”一句里,可以听出迁客逐臣忧谗畏讥心情的弦外之音。接着下面更进一层设想,别说分手后断绝音信,即使而今仍象以往一样天天见面,谁又敢和当初那般亲密谈论呢?所以说“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这是由追忆往事联系现实所悟出的道理。语言平淡通俗,却勾画出严酷政治压迫下反常的社会现象。
下片转写到个人目前的处境和想法。政治环境既然如此险恶,把人逼到息交绝游的境地,他现只能被锦屏围障着的七尺卧榻上得到一点安全感,那上面做着自己的梦了。“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两句说得很富于诗意,内中却藏着一段沉郁的情思。当此之际,罗网而无羽翼的处境,既与古人相同,杜甫《梦李白》的诗句似乎是词人心有所通、借以寄情的媒介。杜诗说“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又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是写故人月夜赴梦:“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写梦中故人来也艰难。词人既然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好梦,自然也祝愿故人梦魂趁今夜月明,“好渡江湖”,飞来相会。词语对杜诗的运用似反实正,都是对故人命运的关注。患难知交的相濡以沫,却以欢畅的语气出之,其悲更甚下文“相思休问定何如”,仍是悬想与梦中故人相见后的情景,深知彼此眼前处境,也不须互相问讯起居何如了。这一句仍然从杜甫怀念李白诗句生发。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末云:“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问“何如”即问安,六朝时已有此语。南朝梁王筠《与长沙王别书》:“高秋凄爽,体中何如?”也见于六朝人伪托汉斑固撰的《汉武帝内传》:“不审比来起居何如?”自唐至宋沿用,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始》便说:“今世书问往还,必曰‘不审比来起居何如’。”举《汉武帝内传》为证。下面接着抒发他的感叹:“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春天都已过去了,落花的命运悲惨。词非道自然规律,抒伤春之愁,而是另有寄托。这个“春天”是政治上的春天,“落花”是指他们那一班受风雨摧残的同道。向他们发出“季子平安否”之类的问讯,更增辛酸。这两句比喻,含意显豁,情深语痛。
这是一首寄宴颇深,但文笔淡雅的小词,颇耐回味。
●汉宫春·梅
晁冲之
潇洒江梅,向竹梢稀处,横两三枝。
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
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
惟是有、南来归雁,年年长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
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
微云淡月,对孤芳、分付他谁。
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人知。
晁冲之词作鉴赏
此词咏梅之孤高与环境冷落而有所寄意。作者选择一系列色淡神寒的字词,刻画梅与周围环境,宛若一幅水墨画,其勾勒梅花骨格精神尤高,给人以清高拔俗之感。全词风格疏淡隽永,句格舒缓纡徐。
起首一句,以修竹作陪衬,极言野梅品格之孤高。二、三两句,极写梅的孤洁瘦淡。芳洁固然堪赏,孤瘦则似须扶持,以下二句就势写梅之不得于春神,更为有力:“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梅花是凌寒而开,其蕊寒香冷,不仅与蜂蝶无缘,连候燕也似乎“怕春寒、轻失花期”。因燕子仲春社日归来,其时梅的花时已过,故云。一言“东君不爱惜”、再言燕子“无情”,是双倍的遗憾。“惟是有”一转,说毕竟还有“南来归雁,年年长开时”,其词若自慰,其时无非憾意,从“惟是有”的限制语中不难会出。这几句,挥洒自如,灵动飞扬,笔力不凡。
下片化用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野“江梅”的风流与冷落。
过片三句言“清浅小溪如练”,梅枝疏影横斜,自成风景,虽村野(“茅舍疏篱”),似胜于白玉堂前。“伤心”两句感叹“梅妻鹤子”的诗人林逋逝后,梅就失去了知音,“疏影横斜”之诗竟成绝响。“微云”三句,以问句的形式,言林逋逝后,即有“微云淡月”,暗香浮动,也无人能赏,只不过孤芳自赏而已。结尾三句,以拟人化的手法,将梅之孤高自许的风流标格推向高潮,从而收束全篇,造成余韵深长。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
苏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苏庠(1065—1147)字养直,初病目,自号眚翁,澧州(今湖南澧县)人。后徙居丹阳(今属江苏)之后湖,更号后湖病民。工诗,颇得苏轼赏识。绍兴间居庐山,与徐俯同召,固辞不赴。十七年卒,年八十三。事迹见《宋史新编》卷一七八、《京口耆旧传》卷四。著有《后湖词》一卷。
●菩萨蛮·宜兴作
苏庠
北风振野云平屋,寒溪淅淅流冰谷。
落日送归鸿,夕岚千万重。
荒陂垂斗柄,直北乡山近。
何必苦言归,石亭春满枝。
苏庠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作者客游宜兴时,写冬寒景象,而无愁惨之色,体现了词人随遇而安的情怀,表达了作者不乐仕进、安于闲适的襟怀。
开篇两句风吼云涌、寒溪冰谷的场面,以风、云、溪、谷的景物,从声、色、势、温等方面烘染出凄冷的气氛,然而这里也有宜人的景致。三、四两句,所写的景物和给人的感觉与上两句迥然不同:鸿雁伴随着西下的夕阳缓缓飞回栖居之地,落日映照下的重重山峦映入眼帘。此景给人以舒徐宁静的感受。词之上片,写出了风卷平野、寒凝大地的景象,以寒流暗示了政坛的险恶,又从鸿雁寄寓了归心。
过片两句写北斗星低垂于荒陂,点明了方位。丹阳宜兴之北,因而说“乡山近”。家乡既然很近,回去是比较容易的了,加上前面看到“落日送归鸿”,接着写出回乡之思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可是结拍两句却词意陡转,说不必苦苦地想回乡,宜兴不久将是满树春光。词人的心意是:政坛既不可涉足,则只有借山而隐;宜兴之山亦是大好,又何以必归丹阳?词中所谓“石亭春满枝”句好像是写实景,其实却是虚拟,从“北风”、“寒溪”推演而出:一是山中未必尽是冬日苦寒,自有春暖花开之日;二是如心无所苦,则冬日亦视若春时。此二句语浅情深,意味深长,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张元幹跋苏庠所作赠王道士诗墨迹云:“吾友养直,平生得禅家自三味,片言只字,无一点尘埃。宇宙山川,云烟草木,千变万态,尽笔端,何曾气索?”这段话,对于理解此词是有帮助的。
●鹧鸪天
苏庠
枫落河梁野水秋,澹烟衰草接郊丘。
醉眠小坞黄茅店,梦倚高城赤叶楼。
天杳杳,路悠悠。
钿筝歌扇等闲休。
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蓉叶叶愁。
苏庠词作鉴赏
作者秋月里一座荒村野店生发的客途别恨和怀人之情。全词言短意长,含蓄有味,写景言情,皆臻佳境;且格律工细,语言醇雅,堪称小令中的佳作。
开头两句,写旅途上所见的秋郊景色:枫叶已经凋落,站河桥上一望,野水退落,呈现出秋的寂寥。这两句,准确而传神地抓住最能表现秋月黄昏郊原景色的典型化物象,富有立体感地描绘出一幅旅人眼中的秋色图景,渲染出秋的寥廓与苍凉、萧瑟。
以下两句转写山野客店“坞”是四面高而中央低的山间村落,“黄茅店”是茅草盖的客店。这样的环境最容易引起羁旅愁怀借酒浇愁愁更愁的主人公醉倒客店中。不知不觉,他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身城里的一座高楼上。“高城”指大城市,“赤叶楼”是周围种了枫、槭类树木的楼。根据词的传统表达习惯,可判断“赤叶楼”与绮情有关。“红楼”、“青楼”之为歌妓所居,有五代、北宋的大量词作为证;梦中去寻找楼中的情人,晏几道就有很多类似的描写:“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是最著名的一例。此二句,对仗精工,声律和谐,虚实相生,对比鲜明,意境凄美,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余地和无穷的回味,艺术表现技巧颇为高超。
下片好梦难留的怅恨,将愁肠恨绪表现得百转千回。“天杳杳,路悠悠”,这是作者醒来之后,想象明天踏上征途的情况:天是这样的遥远,路是这样的悠长,走着走着,离开心爱的人,也就越来越远了。于是他想到“钿筝歌扇等闲休”,那位佳人身边享受“钿筝歌扇”的生活,已经结束了。“钿筝”指秦乐,“歌扇”指唱曲,显然都是那位歌女的当行技艺。这里包括许许多多两情缱绻的往事,寄寓着词人深沉的身世感慨。
结尾两句抒写别恨和迟暮之感。汉人送别,灞桥折柳,故“灞桥杨柳”即代指离别。“年年恨”,是说离别的频繁。词人浪迹天涯,到处播下相思情种,离别于他自然是时有发生的了。“鸳浦芙蓉”句,化用贺铸《踏莎行》中“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句意,言浦中的绿荷于“红衣脱尽”(即繁花凋落)后,再没有“蜂蝶”来依慕(即无人垂顾)了。此二句以精美工整的对仗,借物言情,表达了词人哀叹流年、自伤迟暮的深沉悲慨。
毛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毛滂(1060—1124?)字泽民,江山(今属浙江)人。元祐中,苏轼守杭,毛滂为法曹,颇受器重。元符初,知武康县,改建官舍“尽心堂”,易名“东堂”,狱讼之暇,觞咏自娱其间,因以为号。历官祠部员外郎。政和元年(1111)罢官归里,寄迹仙居寺。后知秀州。《宋史翼》有传。著有《东堂集》十卷。《全宋词》用《彊村丛书》本《东堂词》增补,《全宋词补辑》另从《诗渊》辑得二首。其词“情韵特胜”(《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九八)。
●惜分飞·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毛滂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的代表作,是作者青春恋情的真实纪录。词中追忆了作者与歌妓琼芳依依惜别的情景,抒写了词人孤处羁旅的凄凉心境与萦绕心头的思念之情。
后人评价此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起首一句,写别离的黯然销魂:挂满泪珠的脸颊犹如带露的花朵,颦蹙的黛眉象远山一抹。一幅娇怜痛惜的模样,经过这番描绘呼之欲出,跃然纸上。它同周围的景色化成一片,构成一种凄丽哀惋的色调,一上来就紧紧抓住读者的心弦。“此恨”句,说明离愁对于双方是同样的沉重。但是地位的悬殊并没有阻止一位宦游四海的贵公子和一位烟花女子倾心相爱。
他们热恋着,共同承受着离恨的折磨,不由得柔肠寸断。上片最后一句,纯乎写情,语浅情深,感人肺腑,表现了两人木然相对的绝望之情。
下片情景交融,情意绵绵,极悱恻缠绵之能事。
“断雨”二句,写景色之荒残。零零落落的雨点,澌灭着的残云,与离人的心境正相印合。而这种残云断雨的凄凉景象,正象征着这段露水姻缘已经行将结束。从此以后,只剩下岑寂的相思来折磨着这一对再见无期的离人了。结拍两句,设想别后的思念,付断魂于潮水。
此词以浅近之语传秾至之真情,以愁眉泪颊、断雨残云等意象传达词人心中的深情,表达了作者对于青春恋情的没齿难忘,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烛影摇红·松窗午梦初觉
毛滂
一亩清阴,半天潇洒松窗午。
床头秋色小屏山,碧帐垂烟缕。
枕畔风摇绿户,唤人醒,不教梦去。
可怜恰到,瘦石寒泉,冷云幽处。
毛滂词作鉴赏
此词融情人景,饶有情韵地抒写夏日松窗午梦初觉时的感受,创造出迷离惝怳,清丽闲雅的词境。
上片首句“一亩清阴”,极言松阴覆盖面积之广大;次句“半天潇洒”,极言松树之高爽。意此句下缀“松窗午”三字,总括上文,兼点题面,说明以上情景,均为午梦初觉时透过窗口所看到的。“床头”二句写近景。屏山,即屏风。“碧帐”,即绿色帐子,古代常称“碧纱厨”。因为窗外为松阴所笼置,所以室内光线变得非常暗淡,床头的屏风象是蒙上一层层秋色,床上的碧纱帐子象是一缕缕绿烟。这种景象都是从枕上看出去的,都恰到好处地描写了松窗下的凉意,切合“午梦初觉”的特定情境。此二句造语宛转含蓄,词笔工炼而传神。
过片由写景转向写人,表达了词人自身的心怀意绪。词人午梦方醒,可是松阴笼置之下,又觉得凉意可人,仍然流连梦境之中,心中充满了似梦似醒的迷蒙之感。结拍三句,写词人留恋梦境的景况。此三句为虚写,句句轻悠缥缈。词人醒前所梦见的,是来到一个所,那里有瘦石,有寒泉,有冷云。词人极善于炼字炼意,“瘦”、“寒”、“冷”诸字,都是精心提炼出来的,把现实中的松窗凉意带入梦境,又升华为幽静恬美,富于诗意的境界,从而产生一种引人入胜的情韵。
此词以清泚的笔触,将夏日炎炎烈日下词人高卧松阴下的心怀、意绪表达得颇富诗情画意,读来饶有情味,引人入胜。
●摊声浣溪沙
毛滂
天雨新晴,孙使君宴客双石堂,遣官奴试小龙茶日照门前千万峰,晴飙先扫冻云空。
谁作素涛翻玉手,小团龙。
定国精明过少壮,次公烦碎本雍容。
听讼阴中苔自绿,舞衣红。
毛滂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出席衢州知州孙(字公素)双石堂
举行的盛大宴会时即席而作。全词以飘逸圆润、清新可喜的笔调,盛赞主人,以为应酬。整道词一扫应酬之作惯有的生俗气,起得高阔,结得清朗,词人的个性鲜明地表露出来,读来令人心旷神怡。
上片起首两句中,迎面而来的是灿烂阳光照耀下连绵耸立的山峰。“千万峰”见其数量之众多,更见其气势之磅礴。“照”字点出一种动态,辉映出群山的奔腾之姿。全句写景,作为起句,突出了群峰的形象,可以映照全篇。境界壮阔而雄浑,令人心胸顿开。次句中“扫”字带出席卷、荡涤之气势。写晴空,却从冻云初散落笔,这是“以扫为生”之法,眼前的景色益发显得清朗可爱了。
以下两句转写试小龙茶的情景。小团龙,又作“小团”,茶之品莫贵于此。前二句写注水后的奇观,后二句写注水时的妙手,可以从中体会词里“作素涛”、“翻玉手”的情状。“翻”字写出纤纤玉手灵巧的动作,给观者以美的享受。上片由门前而堂内,由景及人,流露了欢愉的情绪,并且夸赞主人的情盛茶香。
过片化用典故颂扬主人。定国姓于,字曼倩,西汉人,官至丞相。为人清廉,决狱公允。善饮,史称“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冬月请治谳,饮酒益精明”。
享年七十余岁。次公名盖宽饶,亦西汉人。历官司隶,勤于职事,“行清能高”、自称“酒狂”(并见《汉书》本传)。词里借这两位古人比况孙使君,身份正相切合。作者称赞使君清廉尽职,老当益壮,尤其是以暇整应剧烦的闲雅风度。“过”、“本”诸字夸赞色彩明显。下面两句皆就“雍容”二字生发。“听讼阴中苔自绿”,事与景融合。相传西周时召公巡行乡邑,听讼于甘棠树下,后人概括为“棠阴”一词,即此“阴”字所本。“苔自绿”,谓孙使君治郡清平,民无讼事,故庭中绿苔自生。“舞衣红”,则谓其公余以歌舞自娱,兼乐宾客。这两句虽是谀辞,却写得巧妙。句中“红”与“绿”相映照,把实景与虚景联系起来,制造出明朗的情调。词之下片,妙用典故,简笔写景,委曲尽妙,飞扬灵动。
这首词情真语切,音律谐美,文词雅健而有超世之韵,体现了毛滂词“情韵特胜”的特点,读来令人流连忘返,赞叹不己。
●临江仙·都城元夕
毛滂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
蓬莱清浅对觚棱。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
小屏风畔冷香凝。
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毛滂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羁旅河南,为记都城汴京的元霄佳节而作。词之上片,写都城汴京元宵佳节的盛况,下片直抒作者元夕之夜的悲凉心情。词中写元文盛景为虚,写自己的悲惨心情是实,写盛景热闹、欢乐反衬自己郁闷、寂寞、思念之苦,虚实对照,景中有情。
起首两句,以泛笔起,引领全词,引出元夕盛况。言“闻道”,知作者未曾涉足其间,下文只是虚写。接下来以夸张手法极写车马如云,更见士女之众,兴致之高。“蓬莱清浅对觚棱”,蓬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觚棱,宫殿的屋脊。“蓬莱清浅”一语盖出自《神仙传》。麻姑云:“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此是借用以形容汴京宣德楼前灯山泻瀑的景观,见《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上片最后两句,极力渲染花灯之盛: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五彩缤纷的花灯如山如海。夜晚的皇城,恍若玉皇大帝大敞的天宫,宛如银河飘落,辉煌无似。于是星河与花灯交映,仙界与人间同欢。这两句,对仗精工,想象奇特,意境瑰丽,将元夕盛况叙写到极至。
词之下片极写景况之落拓。“端忧”犹言闲居忧闷。此二句正面描写主人公自伤孤苦的情怀。“懒步芳尘”也多少流露出词人清高孤傲的一面。至下句“小屏风畔冷香凝”,看似自得其乐,实际是自嘲之语。冷香,盖指当令的梅花之类,借以自喻不慕荣华、自甘孤寂之心怀。
结束两句以潇洒的笔触道出不尽的忧愁。“酒浓”而后方能梦境中求得片刻的欢娱,烦愁的无计排遣已不待言;只有破窗透进和月光特意来寻,与之默默相伴,情景之凄清更如目前。这两句以清雅秀逸的笔触抒写悲情,读来倍感凄恻。
这首词以乐景写哀情,将词人羁滞异乡、困顿潦倒、憔悴不堪的苦境与悲怀抒写得缠绵悱恻。然而,尽管词人满怀苦情,却又以飘逸秀雅的笔调抒写内心的情怀,使全词充满了潇洒风流的情致。
司马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司马槱字才仲,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司马光从孙。元祐中以苏轼荐,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赐同进士出身。累迁河中府司理参军,终知杭州,卒于任。事迹见张耒《书司马槱事》(《张右史集》卷四七)。《全宋词》录其词二首。
●黄金缕
司马槱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司马槱词作鉴赏
此词以优美的意境和音韵,描写钱塘江畔歌妓的生活。上片以女子口吻出之,写梦中女子所歌,下片追忆梦中情景,抒写对远别情人刻骨的相思。
上片起首一句写女子自道所居,以“钱塘江上”
四字暗示出她的风尘女子身份。“花落”二句,哀叹这位风尘女子的美好年华如水一般悄然流逝,寄寓了词人对她的身世悲慨。上片歇拍两句,写残春风物,补足“流年度”之意。燕子衔着沾满落花的香泥筑巢,仿佛也把美好的春光都衔去了。此二句抓住富有典型性的江南暮春物象,寄寓了女主人公孤独的情怀和内心的凄苦。
过片一句,描写歌女的发式:半圆形的犀角梳子,叙插鬓云边,仿佛象明月从乌云中半吐出来。
以下两句,写她轻轻地敲着檀板按拍,唱一曲幽怨的《黄金缕》。《黄金缕》,即《蝶恋花》调的别名,以冯延巳《蝶恋花》词中有“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而得名。
结拍两句笔锋突转,写词人梦醒后的感怀。“行云”用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典故,暗示女子的歌妓身分,也写她的行踪飘流不定,难以寻觅。
“南浦”,语见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用为离别之典。此二句点明这场美好的相遇竟是虚无缥渺的梦幻。词人大梦方醒,披衣起巡,凭轩凝望,但见一轮明月从春江上升起,心中怅惘不已。
这首词以缠绵的抒情笔调,将一段浪漫而凄艳的梦中经历叙写得迷离恍惚,清丽凄恻,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谢薖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谢薖(?—1116)字幼槃,号竹友居士,临川(今江西抚州)人,谢逸之弟。二人皆能诗,并称“二谢”,列名《江西诗社宗派图》。终身不仕,高风亮节,为时所重。政和六年卒,《宋史翼》有传。著有《竹友集》十卷。《彊村丛书》有《竹友词》一卷。后人赞其词“尤天然工妙”。
●鹊桥仙
谢薖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
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一杯相属,佳人何?
不见绕梁清唱。
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谢薖词作鉴赏
此为七夕词。作者记述的是七夕夜触景生情,伤心怀人之事。
上片起首三句,写七夕所见天空景象,并及七夕传说。七夕是我国古老的民间节日,《艺文类聚》卷四中有七夕天上牛女相会和民间乞巧习俗的早期记载。至于牵牛、织女星分隔天河东西,只准每年七夕相会一次,传说就更早,后来又发展为乌鹊填桥之说。七夕这一晚,当阴历七月的上旬,月相为上弦,其状如弓,光线本来就不太亮,当云彩遮蔽时,从地上望去,就更显得朦朦胧胧,而星光也就显得暗淡了,故曰“月胧星淡”。这时候,作者想起了今夕是双星渡河之夕,于是便写出了“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两句,以咏其事。“月胧星淡”正是最好的相会环境。这几句,叙事、写景之外,还蕴含着对牛女相会的歆羡、赞美之意。
上片歇拍句,写自己此佳节中的情况。“锦楼”句是说没有庆节摆设。《东京梦华录。七夕》载:“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可见到了宋代,七夕已成为一个相当热闹的节日,庆节摆设是繁多的。“锦楼”即“彩楼”,总指节日铺陈。作者是个山野隐士,他不作此种铺陈,故曰“彩楼不到野人家”。眼前所对的,仅“门外清流叠嶂”而已。此句大有深意。我们知道,七夕这天,年轻妇女结彩缕穿针,向织女乞求心灵手巧了,恩爱夫妻向此对象征永恒爱情的神仙盟誓,祈求爱情的进一步净化与持久。而作者独对“清流叠嶂”而不结“锦楼”乞巧,则充分透露出作者心情的枯槁孤寂,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以此作结,为下片带来抒情叙事的文阔余地。
过片紧承前文,进一步敞示心灵的创痛。“一杯相属”三句,以沉痛的询问,抒发出丧失伴侣的悲哀。“一杯相属”,常有的表现。“佳人何?不见绕梁清唱”,这是痛苦的呼喊:劝我以美酒、娱我以清歌的佳人不了。——其中包括多少对前尘往事的追忆,对今日形单影只的伤心!从“绕梁清唱”句可看出,作者失去的那位“佳人”,本是一位歌女。词写至此,作者为什么不结彩楼以庆七夕,已得到了充分的解答,很好地呼应了前文结尾二句,以天上爱情的美满反衬人间爱情的不幸,返回牛女事作结。“人间平地亦崎岖”,同天上的牛郎、织女相比,有着多么大的差距!于是,作者最后唱出一句:“叹银汉何曾风浪!”银河里是不起风浪的,牛女的爱情,亘千万亿年以至永恒,不衰不灭。这是有力的反衬,弥觉人间的不美满,骨子里是突出作者自己的不幸。这一结束,议论而兼抒情,接触到一个普遍性、永恒性的感慨,耐人寻味。从结构上来说,它回应了开头,紧扣七夕话题,使全词显得圆融、完整。
这首词把眼前景、心内情,仙凡恋、男嫒巧妙地揉合一起。起承转合一起。起承转合,流畅天间,当为佳作。
惠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惠洪(1071—?)字觉范,俗姓喻,筠州新昌(今江西宜丰)人。或谓其为“德洪”,俗姓彭。少时尝为县小吏,后得祠部牒为僧。以医识张商英,又往来郭天信之门。政和元年(1111),张、郭得罪,惠洪决配崖州。工诗能文,时作绮语,有“浪子和尚”之称(《能改斋漫录》卷一一)。与苏轼、黄庭坚等为方外交。著有《石门文字禅》三十卷。集中《寂音自序》一文,述其生平甚详。又有《冷斋夜话》十卷,《天厨禁脔》三卷。周泳先辑其词为《石门长短句》一卷。
●青玉案
惠洪
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
日永如年愁难度。
高城回首,暮云遮尽,目断人何处。
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叮咛千万句。
一寸柔肠情几许?
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惠洪词作鉴赏
此为行旅怀人之作。全词代友人黄峪设辞,描写行者的离愁别恨,上片写行者与居者离别时的情景,下片转入行者对居者的思念,主要从行者的角度来写居者。全词情思婉约,真切动人,感人肺腑,将分别之愁、路途之愁、投宿之愁、夜思之愁抒写得淋漓尽致。
起首三句,写长亭送别。绿槐烟柳,是夏初光景。长亭,古代官道上所置之亭,为行人休憩及饯别之处。取次,这里是草草之义,意味着走得匆促。欢情未足,就分别了。离别已堪恨,“此别匆匆”就更添人恨。这个“恨”字乃一篇主旨。“脉”句写行人启程后寂寞孤独,倍感思亲,因愁而觉月长如年。歇拍三句化用唐人欧阳詹“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意,写行者禁不住愁思,立马回望来时路,只见天边暮云四合,遮断视线,城中的亲友已遥不可见。更觉感情深挚。
过片写行者日色将暮时歇马解鞍,寓居旅舍。客馆寒窗,孤寂中又追忆起情人临别时千万句叮咛嘱咐的话语。“千万句”,极言离别时对方叮咛话之多,真可谓“语已多,情未了”,句句包含着无限深情。
“一寸柔肠情几许?”柔肠多指女性的缠绵情意。“情几许?”语气是反诘,语意却十分肯定。结尾“薄衾”三句,写行者旅舍中思念远方女子,想象她此时也一样相思的煎熬中思念着自己,自从自己走了以后,她一个人独守空闺,薄衾半温,孤枕难眠,内心充满了寒意。好梦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夜深人静,听着窗外潇潇雨声,彻夜难眠。这三句,只作细节描写,并未明言其愁,却形象地描绘出行者的愁容恨态,写得深婉曲折,耐人寻味。
谢克家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谢克家(?—1134)字任伯,上蔡(今属河南)人。绍圣进士。建炎四年(1130)官参知政事。绍兴元年(1131),以资政殿学士提举洞宵宫,寓居临海。绍兴四年卒。事迹见于《嘉定赤城志》卷三四、张守《祭谢参政文》(《毘陵集》卷一二)。词存《忆君王》一首,见《避戎夜话》。《全宋词》辑录。
●忆君王
谢克家
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
燕子归来依旧忙。
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谢克家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愤于金人南侵,君王被掳,国家和民族陷于危机之际,为怀念宋徽宗而作。全词于字里行间传达出凄凉怨慕之音、缠绵悱恻之感,词人忠愤填膺的情感呼之欲出。
起首两句,景为情使,情因景生,借助“柳枝依依”这一生动形象,表达了词人对汴京故宫的思恋,同时又以“楼殿无人”暗指国破家亡,以昔日故宫春日欢游、人苦昼短与今日倍觉春昼漫长作比,抒写出词人对故国的一往情深。第三句笔锋一转,从“国破山河,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的描写,转为“登楼遥望秦宫殿,翩翩只见双飞燕”(唐昭宗李晔《菩萨蛮》)的感叹:“燕子归来依旧忙”。燕子是无情之物,它哪里知道楼殿依旧,而主人已换,仍然忙着衔泥,旧梁上筑起新巢,正是“这双燕何曾,念人言语”(《燕山亭》),俨然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沧桑之感。然后点明题旨,怀念故君结末两句,熔写景与抒情于一炉,语意悲凄,读来催人泪下,堪称爱国忧君之语。这两句,将词人国破家亡、流落异乡、君王难忘,故国难忘的情怀与春色可人、暮色如愁、独立黄昏的景境融合一起,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这首词富于抒情色彩,不言国破思虏,巢覆卵毁,而言宫柳依依,楼殿寂寂,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深沉感慨。全词不着一实语,而能以动荡见奇,迷离称隽,辞有尽而意无穷,将出河破碎、身世飘零、往事堪哀的沉痛心情表达得真切动人。
秦湛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秦湛字处度,高邮(今属江苏)人,秦观之子。绍兴二年(1132)添差通判常州。四年(1134)致仕。少好学,善画山水。词存《卜算子》一首,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四。
●卜算子·春情
秦湛
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
极目天涯百尺楼,人楼中否?
四和袅金凫,双陆思纤手。
拟倩东风浣此情,情更浓于酒。
秦湛词作鉴赏
这首词,当中四句具体写怀人,末二句则怀人的基础上集中笔力抒发愈遣愈浓的愁情。全词写景抒情两方面均别具一格,饶有情韵。
首二句云春透波明,云寒峭花瘦,都是春风中胜景。“春透水波明”,以水写春,是说春光已透,水波澄澈如镜。“寒峭花枝瘦”,是说春寒优,所见之花有未开者,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以“瘦”字形容含苞待放的花枝,颇为生动传神。以上两句一反当时词坛绮靡凄婉、柔媚香艳的词风,营造出瘦骨凌霜、刚健峭拔的词境。
三四两句直抒词人心中痛苦的离情。这春光明媚的时刻,他看到那瘦小的花枝,不禁忽有所思,这种感情渺渺茫茫,甚至有些捉摸不定。也许这瘦小的花枝幻化为他那恋人的倩影,于是他不自觉地极目天涯,想看到恋人曾经居住过的那座高楼。“天涯”,极言其远:“百尺”,极言其高:四字虽很通俗,却展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境界。“人楼中否”一句,以自言自语的问句,点明所想者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表达了他对分别已久的所恋者无限深厚的情意。
过片两句紧承前意,描写昔日楼中相聚的情景。“四和”,香名,亦称四合香。“金凫”,即金鸭,指鸭子形的铜香炉。“双陆”,古代一种博戏的名称,相传是三国时曹植所制。本置骰子两只,到了唐末,加到六只,谓之叶子戏。其法中国已失传,流传至日本,称飞双陆,现尚存。词人回忆当年楼中,四和香的烟缕从鸭子形的铜香炉中缓缓升起,袅袅不绝。他和那个女子正作双陆这种博戏,女子玩弄双陆的纤纤玉手,使他历久难忘。往日的甜蜜生活,女子的形象特征,词人只是感情的抒发中顺带说出,自然而又妥贴,这比作专门交代要高明得多。
结拍两句,化景语为情语,设想奇警,把词人当时矛盾心情极其深刻地揭示出来。此处连用妙喻:衣裳沾有污垢,可以洗涤,心灵染有愁情,也说可浣;而借以浣愁者,不是水而是风,浣而愁未去,反而更浓,其浓又恰浓于醇酒,这两句用一个比喻,以后一句加强前一句,使情绪更推进一层;而两句之间,又用两个“情”字构成顶真格,衔接紧密,语气连贯,词人的感情似不可遏止,倾泻而出。因此显得不柔媚、不凄婉,与起首所定下的峭健的基调相一致。这样就把它从传统的花间风格区别出来。
南闲胡仔称秦湛(秦观之子)的词“藕叶清香胜花气”“写景咏物,可谓造微入妙”。这一评语,用以评折此词的艺术特色是十分恰当的。
徐俯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徐俯(?-1141)字师川,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以父禧死国事,授通直郎,累官司门郎中。靖康二年(1127)张邦昌僭位,遂致仕。高宗朝,起为右谏议大夫,赐进士出身,历翰林学士,签书枢密院事,权参知政事,寻奉祠归。绍兴九年,知信州,十一年卒。《宋史》有传。与曾几、吕本中游,列名《江西诗社宗派图》,为江西派诗人。词存十七首,见《乐府雅词》卷中。
●卜算子
徐俯
天生百种愁,挂斜阳树。
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忆如簧语。
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徐俯词作鉴赏
此词写离愁,但能独辟蹊径,创造出一种刚健质朴的意境。
“天生百种愁”,词一开头,就将胸中万斛愁情,喷薄而出,这也是和花间委婉含蓄的抒情风格所不同的。愁本胸中,怎么会挂斜阳树呢?这句看似无理的话,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趋近极至的感情,亦有所本。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诗云:“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写他的心“西挂咸阳树”,全赖“狂风吹”三字作为动力。而徐俯词中的境界则相对静止,没有强烈的动词,写的是所思之人远山外,词人举目远望,唯见斜阳照处,烟雾迷茫,绿树青山,好似披挂着满树愁绪。词人触景生情,于是就产生这种形似无理、实却情深的语言。
“绿叶”二句承上语意,描写词人所见景物:树上绿叶,树下芳草,还有那飞舞其间的啼莺,都是当时的景致。由于词发端情绪激越,至此则略一顿挫,节奏上趋于舒缓和平稳。就词意而言,说的是先以愁人之眼观树,遂觉满树愁情,而今冷静观察,才知树自为树,人自为人。“自得春”三字,下得极妙。绿树芳草,欣欣向荣;黄莺当春,自鸣得意,与人邈不相涉,唯达其理者体其情也。这里虽宕开一笔,但却使词有了更深的意味。
下片开始具体写所愁的内容:“不见凌波步,空忆如簧语。”从这两句看,主人公怀念的是一位绝色佳人。“凌波步”,形容女子走路时步履轻盈的姿态,语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如簧语”,形容女子的声音美妙动听,有如音乐,语出《诗经。小雅。巧言》“巧言如簧”。但把原来的贬义改为褒义。此词,由于笔墨有限,不能对佳人之美作细致的描绘,往往只是拣最传神的地方点染几笔;这位佳人轻盈的步履、美妙的声音,一直萦回主人翁的胸臆。因被重重叠叠的山峦所遮断,佳人亿而不见,便产生难以排解的愁怨。这两句既与起首二句相映射,也逗引起结尾二句,为实写。
结尾两句“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是用借喻手法来写愁。徐俯这里是说,愁自外面向主体袭来,要借客体的力量把它挡住。他用山来构成重重叠叠的屏障,企图阻挡忧愁的侵袭;然而仍然阻挡不住,则愁之深重,更加可想而知了。愁的来路为何和山有关,盖因所思之人斜阳外、山那边,这里是照应开头。起首以树比愁,结尾以山遮愁,前后照应,浑然一体。这个借喻新奇工巧,历来为人所称道。
王安中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安中(1076—1134)字履道,曲阳(今属山西)人。从学于苏轼、晁说之。筑室自榜曰“初寮”。元符三年(1100)进士,调瀛州司理参军,大名县主簿。政和中,除中书舍人,擢御史中丞。以疏劾蔡京,迁翰林学士。宣和元年(1119),任尚书右丞,三年为左丞,出镇燕山府。召还除检校太保、大名府尹兼北京留守司公事。靖康间,累贬单州团练副使,象州安置。绍兴四年卒,年五十九。《宋史》有传。
有《初寮集》七十六卷,已佚,今有《永乐大典》辑录本八卷。另有《初寮词》一卷。
●点绛唇
王安中
岘首亭空,劝君休堕羊碑泪。
宦游如寄,且伴山翁醉。
说与鲛人,莫解江皋珮。
将归思,晕红萦翠,细织回文字。
王安中词作鉴赏
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这首词是送人归襄阳之作。襄阳为古代军事重镇,历代文人墨客多有吟咏,故此词多用有关襄阳的典故。
起首两句,系用晋代名将羊祜镇守襄阳的故事。
岘山,一名岘首山,襄阳城南,为游赏胜地。关于羊祜《晋书。羊祜传》记述如下,祜性爱山水,每遇佳日,必登临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
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故李白诗云:”岘山临汉江,水绿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襄阳曲四首》其三)岘山上建有岘山亭,一名岘首亭。宋神宗熙宁元年,史中辉守襄阳,第二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熙宁三年十月,欧阳修为作《岘山亭记》云:”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羊祜字)之所游止也。接下来两句,用山简故事。晋永嘉三年,山简镇襄阳,当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五威不振,朝野危惧。“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晋书。山简传》)《世说新语。任诞》亦云:“山季伦(简字)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高阳池岘山南。故李白《襄阳歌》云:”笑杀山公醉似泥。“末句”且伴山翁醉“,亦有韦庄《春暮》诗”不学山公醉,将何自解颐“之意。因用典巧妙,”宦游如寄“等句中流露出的末世情怀,隐然有了作者自况的意味。北宋末年,外患频仍,亡国之祸迫眉睫,作者晚年仕宦颇不如意,屡遭贬谪。
词的下片就思念者说。因好友韩济之归襄阳,作者即拟思妇口吻而戏赠之。下片前两句用“丧佩”和鲛人之典。李善注引《韩诗内传》:“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汉皋台,即汉皋山,一名万山,襄阳城西,北临汉江。神女解佩处,后名解佩渚,是汉江中的一个沙洲。孟浩然《万山潭作》所云”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即指此。鲛人,是神话传说中居于海底的怪人。《博物志》卷二云:”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词中借韩妻口吻寄语水居之人,勿解佩诱我丈夫。下面三句再申思夫之意,将对丈夫的深切思念织入锦字回文诗以寄,用的是窦滔妻苏蕙的故事。据《侍儿小名录》载《璇玑图叙》云:”前秦安南将军窦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而其妻”苏氏(即苏蕙)年二十一,滔镇襄阳,与阳台之任,绝苏氏之音问;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名曰《璇玑图》。遣苍头赍至襄阳,滔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迎苏氏,恩好愈重。“”晕红萦翠“,写得活色活香与其《堞恋花。长春花》词的”晕粉揉绵“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词受江西诗派影响,连用四个典故,句句不离襄阳,不但每个典故都用得巧妙贴切,而且增加了小词的意义含量。
叶梦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梦得(1077-1148)字少蕴,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绍圣四年(1097)进士,授丹徒尉。崇宁初授婺州教授,召为议礼武选编修官,累迁翰林学士。建炎二年(1128)除户部尚书,三年迁尚书左丞。绍兴间,任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全力抗金。后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自号石林居士。绍兴十八年卒,年七十二。》宋史《有传。精熟掌故,于》礼记《、》春秋《、》老子《诸书,均有考释。著有》石林燕语《十卷,》避暑录话《二卷,》石林诗话《二卷,》建康集《八卷。》全宋词《收录其词一百零二首。
●虞美人
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
《梦得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
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怀中酒。
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梦得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以健笔写柔情,以豪放衬婉约,颇得东坡婉约词之妙。
上片写景,景中宴情。昨夜一场风雨,落花无数。晓来天气放晴,庭院中半是残花。内容极为简单,写来却有层次,且有气势。从时间来看,重点清晨,也即“晓来”之际;昨夜景象是从回忆中反映出来的。意境颇类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但李词较凝炼,叶词较舒展。一般写落花,都很哀婉低沉,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均极凄婉之致。可是这里却用另一种手法,不说风雨无情,摧残落花,而以落花为主语,说它风前飞舞,把“黄昏雨”给送走了。创意甚新,格调亦雅。晓来残红满院,本易怅触愁情,然词人添上一句“唯有游丝千丈晴空”,情绪遂随物象扬起,给人以高骞明朗之感,音调也就高亢起来。
下片抒情,情真意切。前二句正面点题,写词人雨后同干誉、才卿两位友人来禽花下饮酒。来禽,即林檎,南方叫花红,北方名沙果。此时词人盖已致仕居湖州卞山下,故能过此闲适生活。“殷勤花下同携手”,写主人情意之厚,友朋感情之深,语言简练通俗而富于形象性,令人仿佛看到这位贤主人殷勤地拉着干誉、才卿入座。“花下”当指林檎树下。还“更尽杯中酒”,一方面见出主人殷勤劝饮,犹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中所说的“劝君更净杯酒”;一方面也显出词情的豪放,如欧阳修《朝中措》中所写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结尾二句写得最为婉转深刻,曲折有味。所以明人沈际飞评曰:“下场头话,偏自生情生姿,颠播妙耳。”(《草堂诗余正集》卷二)古代达官、名士饮酒,通常有侍女或歌妓侑觞。此云“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美人”即指侍女或歌妓而言,意为美人愁眉不展,即引起我不欢。其中“酒阑时”乃此二句之规定情境。酒阑意味着人散,人散必将引起留恋、惜别的情怀,因而美人为此而敛起蛾眉,词人也因之受到感染,故而设身处地,巧语宽慰,几有同其悲欢慨。
明人毛晋称其词“不作柔语殢人,真词家逸品”(《石林词跋》),确为有识之见。
●水调歌头
《梦得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
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鬂斜。
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
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
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
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
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梦得词作鉴赏
靖康之难前,叶梦得几次因获罪于宦官而落职闲居。其晚年,他退居于风景如画的写程卞山。该地北临太湖,奇石封列,又有数万藏书。他终日读书赏景,啸咏自娱,生活极为悠闲。可是,面对着日益严重的边患和腐败的朝政,他于心难平,不能忘却抗金战事,始终牵挂着国家安危,此词即为叶氏自叙平生、抒写怀抱工作。词的上片写词人的闲居生活,下片写作者虽家闲居,却对国事忧心忡忡。
上片起首两句点明时令。黄花盛开报来了霜降的消息,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写秋景,一般多写得萧瑟,衰飒,这里却把秋景写得很美,反映出词人的开朗胸怀,其实,他的内心并不是怎么平静的,它是为下边的抒发感慨作势。三、四两句,点明住地:简朴的房子,掩映黄花丛中,外边环绕着蜿蜒的小道。这是个幽静偏僻的所,很适合于过隐居生活。
“为问”三句,为词人的内心独自;意谓自己乃隐居山林的老翁,不甘心闲居而又只能空耗流光,徒增白发。此三句委婉曲折地表达出词人对朝政的不满,抒写出自己壮志难酬、英雄空老的沉重感喟。歇拍两句写词人走出了“小窗低户”,沿着崎岖的小路来到了太湖边上,凝视着浩茫无际的沧海一般的湖波,天宇澄净,绮丽的彩霞波光里闪动。此二句看似闲适、冲淡,却孕育着词人心中更为动荡的情感波澜。
过片二句从空间上再一次感叹自己的一事无成。“归来”两句化用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竹犹存”。“本”字表现自己归隐的决心。下边陡转:“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他郁结于心的就是这个“恨”——恨的是萧萧的寒风里,从北向南的新雁带来了边疆的讯息:强敌压境,边马哀怨。这里化用蔡琰《悲愤诗》“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但换用“恨”、“悲”、“怨”几个字,就显得比原诗更加苍凉激楚,构成了这几句词语的基调,唱出了自己的心声,流露出对于当朝割让大片土地换取偏安局面的不满情绪。就是这个大恨梗塞于胸,使得他“小窗低户”,不能安居;黄花、松竹无心观赏;万顷碧波也无意领略。结拍两句隐然以从隐居的东山进入仕途并取得淝水之战胜利的东晋名相谢安自况,抒写了自己虽退隐而心怀天下的情怀。这两句是从李白的《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化来,表现了作者念念不忘收复失地的抗金意志。但着以“谁似”二字,又透露出自己愿为谢安而不可得的感慨。
词人的晚年,退隐与国事是矛盾的:他想卞山以山水自娱,但又无法忘怀国家的安危,时刻惦念着抗金战事。这种矛盾而又痛苦的心态,此词中得到了集中体现。词人矛盾复杂的感情中,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是主要的,所以词的末句才显得激越凄楚而慷慨悲凉。
●水调歌头
《梦得
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病不能射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
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
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
走马为谁雄?
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
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梦得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小题,曾慥《乐府雅词》作:“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客较胜相先。将领岳德,弓强二石五斗,连发三中的,观者尽惊。因作此词示坐客。前一夕大风,是日始寒。”以此参验词意,知为九月十五日西园习射,有感于“当筵虎士”之勇而自叹流年,衰病,感慨无力报国之作。其具体写作年代不可确考,大约作于织兴八年(1138)作者再次知建康府时期。当时,北方大片国土为金兵所据,南宋王朝只拥有半壁河山,建康已成为扼江守险、支援北伐年需的重镇。词中所写秋事,习射等均与宋金战事有关。
上片写夜饮,一片萧瑟凄凉的气氛中,出现了一个“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的词人形象。
起首一句,写深秋时节,寒霜遍地,碧天清肃。
第二句,“秋事”,指秋收、制寒衣等事,着此二字,表达了词人西风相催、寒冬将至之际对前方将士的深切关注之情。“寒声”二句,生动地描绘出寒声不是一响而过,而是直入梧桐的枝叶深处,鸣响不止。此二句熔情于景,寄寓了词人,内心深处的沉忧。“起瞰”三句,为排遣国土沦丧、山河破碎的沉痛之感,只好借酒销愁,与客同醉。歇拍两句词意顿时扬起,写清晓习射的情景:正当词人与客酣饮之际,军中响起密集的鼓声,一片喧闹声中,报道东方欲晓,演武场上走马驰射,场面紧张而热烈。
下片写西园习射的情景。“岁将晚”句至“双雁”句,写座中客客正当盛年,武场较胜,欢谈笑语,争相夸美,不禁引起迟暮之年的词人对往事的回忆,使他以自诘的语气喟叹英雄已老、虎士威猛,叹惜自己壮志未酬身先老,羡慕“当筵虎士”英武骁勇报国有期,抒发了词人渴望为国效力的雄心壮志。结拍两句,以慷慨悲凉的笔触,既抒写出词人因年事已高无力报国而惭愧不己的心情,又表达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己”的豪迈情怀。此二句笔力雄健,词情沉郁而又苍劲。
此词为叶梦得的代表作之一。全词笔力雄健,词情沉郁而又苍健,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功力。词中上片言“回望”,结句说“回首”,前后贯通,反复言说,系念国事,北伐中原之意至为深切,深深反映了词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整首词于衰病之叹中,“与客习射的雄健背景上,透着高远与豪迈,读来令人为作者赤诚的爱国心所鼓舞和振奋。
●临江仙·与客湖上饮归
《梦得
不见跳鱼翻曲港,湖边特地经过。
萧萧疏雨乱风荷。
微云吹散,凉月堕平波。
白酒一杯还径醉,归来散发婆娑。
无人能唱采莲歌。
小轩倚枕,檐影挂星河。
《梦得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作者与客湖上饮归的情怀。词之片写宴集既散,余兴未尽,下片写湖上归来后的心情。全词风格于简淡中见含蓄。
上片起首两句写词人于宴集结束后,兴致犹浓,特地绕道来到湖边,原想看看湖边港湾水草茂密之处那些翻跳出水、闪着白光的鱼儿,但夜色朦胧,湖水平静,只听得雨声稀朗,打落随风翻乱的荷叶上。
这首两句是倒装句,表现出作者的体物入微。“却傍水边行,叶底跳鱼浪自惊。”(《南乡子》)观看鱼儿从水中跳起又落下本是他的乐趣,但眼前天暗波平,只有晚风疏雨翻乱荷叶的萧萧之声。忽然,风过处,云散去,一片凉月,影入湖中。这里不说是月影,而要说月堕平波,乃是由于作者正注目沉沉湖水,忽然湖清见月,几疑月儿从天上落下。
过片谓词人于酒宴之上仅仅饮下一点白酒,就竟然颇有醉意“”散发婆娑“,极写自己披头散发,徘徊纳凉,以解除酒后燥热烦闷之感。”无人“句是说想听支采莲小曲,聊以解闷,但夜深人静,无人放歌,而愁闷也只好郁积心底,无从排遣。这里的”无人“,其实是藉以说明作者的沉忧和孤独感,也是深一层的写法。
结尾两句写夜深之后,作者于小轩中倚枕而卧,难以入睡,但见月光之下,屋宇飞檐,投影于地,十分清晰,天上银河垂悬,好似挂檐角之上。通过这一静景描写突出了作者月夜沉思的形象。
作者月下沉思的具体内容,词中没有点透,这就为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给人以意蕴深长之感。
●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梦得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
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
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
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
漫云涛吞吐,处问豪英。
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
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梦得词作鉴赏
此为怀古伤今之作,写于绍兴三年(1133)前后,是作者被排挤出朝后复杂心态的反映。词的上片是对淝水之战的回想,下片写作者的感慨。全词抒发了对时局的感慨以及深沉的爱国情怀。宋人关注称赞叶词“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中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题材词》)此词即是一首“简淡中出雄杰的作品。”上片追忆淝水之战。开头三句从眼前的城和水写起下一“迷”字,给全篇营造出深沉、苍凉的历史纵深感,并且预示了“物是人非”的主题。以下七句,集中写淝水之役。这几句,先用渲染法,塑造出谢家子弟的英武形象,然后用对比和反衬法表现东晋军队以少胜多、大胜异族的辉煌战绩。“乌衣”,巷名,故址今南京市东南,晋代曾是王、谢等名门贵族居住的地方。淝水之战中,谢安的弟弟谢石,侄儿谢玄,儿子谢琰等年轻将领显示了出色的军事才能,所以词中说“乌衣年少”。“芝兰秀发”用《世说新语》中谢玄的话“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比喻年轻有为的子弟。“戈戟云横”,字面的意思是:戈戟等武器象阵云一样横列开去,这里有双关作用,一是借指东晋部队的军容、军威,一是暗用《世说新语》中“见钟士季(会)如观武库,但睹戈戟”的典故,赞誉谢安等人满腹韬略、足智多谋。“骄兵”指苻坚的军队。“奔鲸”,谢朓《和王著作融八公山诗》:“长蛇固能剪,奔鲸自此曝。”《文选》李善注说:“奔鲸,喻坚也。”下片用曲笔、逆笔抒写词人面对陈迹、回首往事而生发的深深感慨。“千载”三句仍从眼前落墨,上下两阕之间起着过渡作用:把这三句同“望长淮、依然绕孤城”对看,那么词人分明是喟叹“山河依旧,古人不再”;把这几句同“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对看,则一说草木皆兵,一说朝中无人,作者怀古的用意差不多全其中了。“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正面写对英雄的仰慕:“信劳生、空成今古”却从反面说谢氏子侄劳碌为国,也不过空成过去。“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从反面说“我”不必为往事悲伤,好象是作者的自我否定;结拍三句,却又明明诉说豪情受到冷落后的强烈不满(句中那个“独”字,反映了比与孝武帝“共”听桓筝的谢安更加寂寞的处境)。
词之下片,正说、反说、直笔、曲笔交替使用,将词意层层推进。这种写法,使词人的浩荡心事表达得回旋往复,委婉曲折。
●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
《梦得
缥缈危亭,笑谈独千峰上。
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
空惆怅。
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梦得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作者去任隐居吴兴卞山时,为作者登临卞山绝顶亭有感而发之作。词中抒发了作者归居后既旷达超迈又不免孤寂惆怅的矛盾情怀。
起首一句径直点题。危亭,《说文》:“危,高而惧也。”此言亭之高,应题目的“绝顶”,绝顶亭就是因所位置之高而命名。缥缈,隐隐约约,亦因其高而之似可见似不可见,应题目中的“小亭”。
第二句由亭而写到人,应题目的“登”字。由于小亭位于“绝顶”,故登亭之人有“千峰上”之感。这年作者已经五十九岁,看来登上绝顶亭不会是一个人来。从下文“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看,同登的应该还有他的儿辈,很可能是他的少子叶模。这个字还有它特殊的意义,表示出虽老而仍登此绝顶小亭的欢畅心情。
上片末两句,“万里”,喻其广远,指吴兴以北直至沦陷了的中原地区,此时宋室南渡已八个年头了。“烟浪”形容烟云如浪,与“万里”相应。北望中原,烟雾迷茫,不知恢复何日。“赏”字不只为了协韵,还含有预想失土恢复后登临赏览的意思内。
“与谁同赏”即没有谁与之同赏,回应“独”字。“独”而推及“同赏”,“同赏”又感叹“与谁”;欢快味的“赏”字与压抑感的“独”字连翩而来,表现了作者心中此时的复杂情绪。
过片两句,可联系词人身世来理解。“天涯想”,指有志恢复中原万里河山。年龄虽老,壮志未衰,“犹作”二字流露出“天涯想”的强烈感情。又想起此身闲居卞山,复出不知何日,独自登临送目,纵有豪情,也只能是“空惆怅”。“空惆怅”三个字收住了“天涯想”。而胸中热情,又不甘心熄灭,便借吩咐随侍的儿辈说:“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这里的“衰翁样”指的是“空惆怅”,借“少年豪放”借回复到“天涯想”的豪情壮志上去。“少年豪放”。一句与第二句的“笑谈”二字相呼应,针线绵密。
●念奴娇
《梦得
峰横起,障吴关三面,真成尤物。
倒卷回潮,目尽处、秋水粘天无壁。
绿鬓人归,如今虽,空有千茎雪。
追寻如梦,漫馀诗句犹杰。
闻道尊酒登临,孙郎终古恨,长歌时发。
万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灭。
鼓吹风高,画船遥想,一笑吞穷鬓。
当时曾照,更谁重问山月。
《梦得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兼知建康府(今南京)时,登镇江北固山有感而作。此词步苏轼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原作之韵,构思和谋篇上与东坡之词有颇多类似。
词的上片是借景抒怀。起句“云峰横起”,奇峰突起,气势不凡。下句“障吴关三面”,是写云峰分布情景:云雾缭绕的山峰象屏障一样把古吴国所属地区遮去了三面。三面,是指东、西、南三面。吴关,泛指吴国辖境,此处指今江苏沿江一带。接下去“真成尤物”,是作者对云峰的赞叹。尤物,原意指尤异的人物,一般是指女性,这里借指云峰的奇特可爱。
紧接以下两句写从江干极目望去,回潮倒卷之处,水天浑然一体,无边际可寻。这句是用韩愈《祭河南张员外文》“洞庭汗漫,粘天无壁”的下一句,很切合词意,押“壁”字韵,可谓天衣无缝。一个“秋”字点出时令。下面五句由写景转入抒情。前面说过,作者曾两次出知建康府,第一次到建康时不过五十岁多一点,还不算老,“绿鬓人归”,回去时头发还是青的;可是这次重返故地,已是过了花甲的人了,人虽还活着,但已是满头白发,回想当年情景,有如大梦一场,只有诗情未减,下笔仍象往日那样雄浑奔放。
作者这里虽然感到年岁日增,精力已不如前,但并无伤感情绪,还以“诗句犹杰”自豪,胸襟是很开朗的。
词的下片,则是作者看了眼前景物,思潮起伏,兴起了一系列的感慨。首先他想到东汉末年崛起江东的孙策,也常携酒登临此山游宴,时而引吭高歌。当时孙策正值英年,手握雄兵,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惜他壮志未酬就短命死了,饮恨千秋。“万里”以下五句,应是作者兴尽下山,回到自己座船以后的思想活动。他向西望去,万里浓云绵亘,此时北岸临江的瓜步一带,夕阳正照着军营中的旌旗或明或暗,鼓角声随着秋风飘来,词人不禁想到:淮水以北地区已被金兵占领,南宋政权岌岌可危,收复失地渺不可期。安得有一天王师北定中原,大军直入金人腹地,以实现举国父老的愿望。“穷髮”一词出自《庄子。逍遥游》,指最遥远的北方,词里是指金人的后方,“吞穷髮”也就是岳飞所说的“直捣黄龙府”之意。这几句表达了作者的爱国思想。结尾两句,写月亮从东山升起了,就是这个月亮,曾照遍古往今来的人,其中既有孙策,也有率军南下进驻瓜步的北魏太武帝,当年的情景,月亮通通可以作证。这些历史事件,可是有谁去问过它呢!“更谁重问山月”这一结句,既有景又有情,让人回味无穷。
宋人王灼认为叶梦得词“学东坡得六七”(《碧鸡漫志》);清人冯煦也认为他的词“挹苏氏之余波”(《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这样的评价较为中肯。这首词虽似东坡词之神俊,但行文有致虚实相生,情调健康且气致生动自然,自有一些可嘉许之处。
●虞美人
《梦得
睡起流莺语。
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
渐暖霭、初回轻暑。
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
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
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
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苹花寄与。
但怅望、兰舟容与。
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
谁为我,唱金缕。
《梦得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是静景,并静景中体现出作者的内心幽情,下片为想象,承上“旧恨”展示心头情感波澜。
上片起首三句描绘词人午睡乍醒,已是傍晚时分,忽闻莺声婉转,“流莺语”,以细聆莺啭来突出环境的幽寂,也即“鸟鸣山更幽”之意。环顾四周,但见地上点点青苔,片片落花,说明春光已尽,令人不胜惋惜。“吹尽”两句,进一层描写庭院景象,通过残花吹尽、杨柳自舞的物象,勾勒出暮春时节的寂寥景况,渲染出词人孤独、寂寞的心境。
“渐暖霭”三句,先从时节转移写起。春去夏来,暖风带来初夏的暑热,由于想到消暑而引出了宝扇:这是一把布满尘灰的扇子,但它上面那隐约可见的那位月宫“乘鸾女”却使他陷入了沉思。关于“乘鸾女”,原本有着一个月中仙女的传说。据说唐明皇九月十五游月宫,“见素娥千余人,皆皓衣乘白鸾”(《龙城录》)。那扇面上模糊的素衣仙女画像,引起他的联想,勾起了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旧恨”,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那“旧恨”,竟会如此猛烈地涌上心头。
过片“江南”三句,是说昔年乐事已成而今“旧恨”,伊人远去,犹如乘鸾仙女,无由再见。“江南”,是昔日相会之地:“梦断”则是说旧时情事如昨梦前尘,已成过去,故言“断”。梦已断而复思之,意承上“惊旧恨”而来,以下即写所思江南其地其人。洲渚横江,江水绿涨,江浪拍天,化为半空烟雨。先写江景,为下文铺垫。李白《襄阳歌》:“遥看江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这里“葡萄涨绿”即本李白诗。“无限”三句,遥想伊人倚楼凝望,但见烟波苍茫,情思无限,能采苹花寄我否?“采蘋”由上“江渚”生发,所谓“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柳恽《江南曲》)。而采苹以寄所思之故人,古诗中不少见。“谁采蘋花寄与”从男子方面着想:果采蘋花寄与我否?采得后能寄到否?我也只能怅然想望着她泛兰舟容与于江上吧。这里意思当从《楚辞。九歌》化出。《湘夫人》云:“搴汀洲兮杜若,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容与”多义词,此为闲暇自得貌,言欲寄无由,只能从容等待。“万里”两句,更深一层,写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舟船难通,只能目送征鸿,黯然魂销。结末两句深恨无人为自己唱起《金缕曲》。《金缕》即杜秋娘所唱《金缕衣》。其辞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深悔年少光阴虚过之意。
关注《题石林词》中对叶梦得的词评论道:“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突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此词风格婉丽,是叶氏早期之作中的精品。
刘一让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一让(1078—1160)字行简,号苕溪,湖州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宣和进士。绍兴初,除秘书省校书郎,迁给事中,封驳不避权贵,忤秦桧罢去。以秘税修撰致仕,进敷文阁待制。桧死,召赴行,除敷文税直学士,复去。绍兴三十年卒,年八十三。
《宋史》有传。著有《苕溪集》五十五卷。《彊村丛书》收《苕溪词》一卷。
●喜迁莺·晓行
刘一让
晓光催角。
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
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
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
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
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寒飘泊。
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
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刘一让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冬日一个拂晓上路时怀念他的妻子而写的。词的上片写晓行景色,下片写怀人情思。上下两片一因一果,一景一情,结合得天衣无缝,写景、抒情相得益彰。《直斋书录解题》谓刘一止“尝为晓行词盛传于京师,号刘晓行,”可见时人对此词的推崇。
上片起首一句将时间点明,并由于角声唤醒旅人,引起以下画面的展开。“宿鸟”二句更把时间界限进一步点明:树上巢中的鸟不到天明是不会聒噪的,虽有响亮的号角声飘来,却未惊醒它们,可见天色还未大亮。但雄鸡黎明前是定要啼鸣的,“鸡先觉”,又说明天快亮了。起句和以上两句是写驿舍室内听觉所起的反应。接着三句:一眼望去是连绵而曲折的村落,一个“烟”字,说明晨雾未消;行人已起,马嘶叫。一弯残月,透过长林,隐约可见。这都是词人离开住地出门后的所见所闻。以下“泪痕”两句,说明作者驿舍中因伤感而流过泪,并且曾饮酒御寒。
这两句以感受写天候之寒冷。一个“霜”字点明是清晨的行动,紧扣词题。这七句,全用白‘描手法,写出晓行所见所闻和身体的感受,真实动人。清人许昂霄评曰:“’宿鸟‘以下七句,字字真切,觉晓行情景宛目前”(《词综偶评》),是恰当的。前结三句,“倦客”表明他曾久客外地,对行旅生活已感到厌倦:“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化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解云:“禁,愿乐之辞。刘一止《喜迁莺》词’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言倦客不愿意再奔走风尘京洛也。”作为徽宗宣和三年(1121)的进士,词人直到高宗绍兴初年,才得授秘书省校书郎。此次夜宿晓行,再去京都,当是为了应诏赴官,但又深觉京尘可厌,实不愿重履浊地。不愿去而仍不得不离乡背井,奔波不已,其情绪之恶劣可知。
词之上片重写景,下片则转写怀人,同时也对词人驿舍流泪的原因作出交代。过片三句,道出他和妻子分别后的复杂心情作者写到这里,思潮起伏,眼前又出现家中的情景:“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以之和“岁寒飘泊”进行对比。“争念”即“怎念”,此三句即柳永《倾杯》:“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怨意显然,于是接入下句“怨月恨花烦恼”。因久别而怨及月与花,颇得无理之趣。作者接着说:这种烦恼,“不是不曾经着”。如此羁旅情怀,一从习惯后,经过时间的推移,也可望渐渐消减,结句突然翻转,道“新来还恶”!“恶”字即情绪不好。末四字尽包上文许多事与情而生的一种感应,感概极为深厚。
此词写景生动传神,意境幽深,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写心理活动细致入微,层次分明,感情真挚,使人感同身受,堪称情景俱佳的好词。
汪藻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汪藻(1079—1154)字彦章,饶州德兴(今属江西)人。崇宁进士。高宗时,擢中书舍人,累拜翰林学士。绍兴元年(1131),除龙图阁直学士知湖州。八年,升显谟阁学士。历知徽州、宣州,贬居永州。绍兴二十四年卒,年七十六。《宋史》有传。著有《浮溪集》三十六卷、《浮溪文粹》十五卷。《全宋词》录其词四首。
●点绛唇
汪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
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
君知否?
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
汪藻词作鉴赏
作者一度颇感仕途艰险,机锋四伏,因而渴望退隐归家,乐守田园,此词即表达了这种思想情感。作者词中通过对景物的刻画,委婉地写出他心中的苦闷,表现手法极为含蓄。
上片首两句写景,勾出一幅新月江山图:一弯秀媚的新月,被群星簇拥,山顶与星斗相连;月光照耀下,江流澄静,听不到波声。这两句是作者中夜起来遥望所见,倒置前,写的是静的环境。他本来就心事重重,床上不能成眠,于是披衣而起,想有所排遣。“搔首”是思考问题时习惯的动作,此处这两个字形象地写出他情绪不平静。结句“梅影横窗瘦”,静中见动,要月影西斜才看得出梅影横窗。“瘦”字刻画出梅花的丰姿。
下片转向抒情。严冬的打霜天气,本来正是饮酒驱寒的好时光,可是却没有饮酒的兴致。“传杯”是传递酒杯而饮以助酒兴,多是宴会中进行,不是独饮或对饮。此处“闲却传杯会了。联系词人身世,可知此时他正被迫迁调,官场失意时。末二句,作者”归兴“之萌生是由于”乱鸦啼后“,并且这番思归的意念比霜天思酒之兴还浓,可见他已非常厌倦宦海生涯。鸦前冠以”乱“,足见鸦之多,聒噪之甚。
作者先用设问句“君知否”向他人提问,然后自作回答说明“归兴浓于酒”的原因所,所谓“乱鸦”,是指政坛上的一群小人。
此词上片写景,画面冷洁清疏,下片用自问自答的形式将上片欲言未言之情思抒发出来,于自然幽默中含愤激之气。整首词构思别致,语言晓畅,情景相生,结构缜密,浑化无迹。
曹组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曹组字彦章,元宠,阳翟(今河南禹县)人。曹纬之弟。屡试不中,著《铁砚篇》自励(《松窗录》)。宣和三年(1121),赐同进士出身,官阁门宣赞舍人,睿思殿应制,以召对开敏得幸(见《宋史。曹勋传》)。
有《箕颍集》二十卷,已佚。近人赵万里辑有《箕颍词》一卷。
●青玉案
曹组
碧山锦树明秋霁。
路转陡,疑无地。
忽有人家临曲水。
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
凄凉只恐乡心起。
凤楼远、回头谩凝睇。
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
曹组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写旅愁乡思的词。峰回路转,曲折尽致,读来只觉精神飞动,情韵无限。
“碧山锦树明秋霁”,首句点出行旅的节令和境地。秋雨初晴,秋空如洗,显得青山红树分外明丽。锦树,指秋霜染红的树木。一肩行李,秋色如画,雨后的晴光更给这幅秋山行旅图增添了欢快的亮色。此词意抒写旅愁,却先欢乐之景,遥映后文,以形成节奏的变化和情绪的跌宕。“疑无地。”行行之际,山路转陡,几疑路穷。
这种“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感觉,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奏,而旅行者的乐趣亦莫过于此。果然,“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这四句写忽然之间惊喜的发现。行文开合顿挫,饶有风致。它看似景语,却包孕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和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作者先写竹篱茅舍的临水人家,岸边迎风轻扬的酒旗,远处错错落落的烟村,宁静安详而富有人情味,使旅人感到一种有所依托的温暖和慰藉。然而眼前这如画的烟村,又不期然地成为思乡的触媒,于是正当惊喜凝望之际,一缕乡思又从心底萌生。
过片“凄凉只恐乡心起”领起下文。“凄凉”二字,形容一掬“乡心”的况味:“只恐”二字妙。拓开一步,欲防范而不能,似未然而实不期然而然。处此境地,“心”不由已,透过一层来写乡思之撩人,笔意更觉深挚。“凤楼远、回头谩凝睇。”凤楼,妇女居处。这里指家中的妻子。凝睇,凝神而望。谩,徒然、空自。这两句感叹路远人遥,视线难及,纵然回头凝望,也是徒劳。这就点明了“乡心”的具体内涵,并对“凄凉只恐乡心起”作了第一层回应和铺染。接着运笔入虚,从望乡的怅惘转入今宵旅宿的孤寂情景。“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全从揣想着笔,身未一一经而心先历历想,念念及此,不禁黯然伤神。这是对“凄凉只恐乡心起”的第二层回应和铺染。“一声征雁”,使人想到一字抵千金的家书,又自然会发出“雁归人未归”的感喟:“半窗残月”,则使人想见“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的梦后惆怅之情。总之,独宿孤馆,乡思盈怀,所闻所见,无不献愁供恨,催人泪下。这四句与上片“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四句遥相映照,前后相连相生,全词和谐化一。
这首词上片写景,而景中寓情,貌似明丽而实已为下文转写乡愁埋下伏笔。过片承转十分自然,直领下片,写来吞吐曲折,虚实错综,极尽铺染之能事。
而此词更妙之处于结句,既回应前文,又点句话了全篇。
●忆少年
曹组
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
清明又近也,却天涯为客。
念过眼光阴难再得。
想前欢,尽成陈迹。
登临恨无语,把阑干暗拍。
曹组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词,是作者清明节之前登临旧游之地时所作。全词采用白描手法,以真挚深切的情感和浅近平实的语言,于字里行间传达出无限深情。
上片起首三句追忆往日的一次游宴。“年时”即当年。具体时间从下文得知,也是清明节日。三句同用“年时”二字开头,雄浑刚劲,新颖别致。以后两句却笔头一转,写眼前之景:此时快到清明时节,又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地点也是从前登临的地方,旧地重游,景色如昔,可是往日的酒伴此时却远地作客,不能同一起游宴了。抚今追昔,于是引起了对同游者的怀思。
过片则是通过这件事生发出来的感慨。作者首先慨叹岁月如过眼云烟,大好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想前欢、尽成陈迹”紧承上句而来:任何人都曾有过欢乐赏心的事,但事过境迁,良辰不再,往日的欢快事,回头来看就已是陈旧的痕迹。语本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兰亭集序》之:“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几句“登临恨无语”中的“登临”处所本是旧游之地,即上片第二句所说的“年时去处”:“无语”是由于“年时酒伴”已“天涯为客”,已没有互吐衷肠的人。一个“恨”字,不仅是说恨找不到投契的朋友交谈,同时也恨“过眼光阴难再得”。结句“把阑干暗拍”,是“恨”的表现形式,当作者凭倚阑杆,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满腔幽恨无可发泄之际,只能暗拍阑干聊自排遣。此词以动作描写作法,活画出一个心情苦闷的文人形象。
●卜算子
曹组
松竹翠萝寒,迟日江山暮。
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拆?
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
着意闻时不肯香,香无心处。
曹组词作鉴赏
此为咏空谷幽兰之词。全词咏幽兰,多以淡墨渲染,结句稍加勾勒,托花言志。
上片起首一句写兰花幽处深谷,与松竹翠萝为伴,先从境地之清幽着笔。句意化用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空谷”、“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等语,借人喻花,不即不离。“迟日江山暮”,紧承上句,从时间着笔,和煦的春日黄昏,幽兰的倩影更见得淡雅清绝。迟日,指和煦的春日。《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幽兰于春天吐芳,故以“迟日”暗点节候。
此句用杜甫《绝句二首》之一“迟日江山丽”,但易“丽”为“暮”,即化艳阳明丽之景为苍茫淡远之意,令人想见空山暮霭中的幽兰情韵。这两句均点化老杜诗意,而浑然天成,语如己出,分别从时地两方面为空谷幽兰烘染出一种特定的氛围。
三、四两句首一“芳”字,先为兰花淡描一笔,然而“幽径无人”,兰花的芳馨无人领略,其芳心幽恨之欲诉无由亦可想而知。这两句既有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意味,也透露出知音难觅的惆怅。这里是作者借花寓意,抒写志节坚芳而寂寞无闻的才人怀抱。
过片“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说的是既然无人欣赏芳馨,这脉脉的幽兰似乎只有梅花才堪共语了,但寂寞的深山中,也许还有探寻幽芳的素心人吧?与梅花共语,是抒其高洁之怀。古人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以喻坚贞高洁的节操。此词开头写“松竹翠萝寒”,已拈出松、竹,这里又写与梅花共语,正以“岁寒三友”来映衬幽兰坚芳之操。然而作者又复寄意于人间的“寻芳侣”,这也是古代士人夫知识分子渴望得到甄拔而见用于时的心声。“着意闻时不肯香,香无心处”,是全词的警句,写出幽兰这所以为幽兰的特色,其幽香可以为人无心领略,却不可有意强求。
此词既写出了幽兰淡远清旷的风韵,又以象征,拟人和暗喻手法寄托作者对隐士节操的崇仰,流露出词人向往出世、归隐的心志。
●如梦令
曹组
门外绿阴千顷,两两黄鹂相应。
睡起不胜情,行到碧梧金井。
人静,人静。
风动一庭花影。
曹组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妙笔生风,其中“风动一庭花影响,有曳生姿之妙,最佳。
“睡起”二字是全词关目。睡起之前,写词人所闻所见;睡起之后,写词人所感所行。先是词人睡梦中听到两两相应的黄鹂鸣声,睁开迷朦的双眼向门外望去,只见绿阴千顷,分外宜人。
此词汲取了前人的艺术经验,“两两黄鹂相应”,是写动态:“门外绿阴千顷”,是写静态。一动一静,相映成趣,便造成了清幽的境界。“以动衬静是本词的主要特色。
“睡起”句中“不胜情”三字,有“承上启下”的作用。盖鸟成双而人独处,已“不胜情”;起行又静不见人,只见“风动一庭花影”,更难以为情。何谓“不胜情”,即今语感情上受不了。为什么受不了,词人此时还没有明言,因而显得含蓄有味。唐人孟浩然《春晓》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写伤春情怀。金昌绪《春怨》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是写思妇念远之情。它们都是通过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的描绘,表现和寄托自己的感情。
这首词中的主人闻鸟鸣而起,起而独行踽踽,盖亦怀有无聊意绪,而意蕴句中韵流弦外,有言锯余之妙。
词末三句,从所见所感写出了词人的所思来言简而意深。“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也是采用以动衬静的手法,却是明写“动”、“静”二字,与开首又有不同。“庭”字应上句“碧梧金井”。此时此地,更无他人,所谓“人静”也;复叠“人静”二字,一再言之,其寂寞难禁之状如见,所谓“不胜情”者已渐可知。其间见“风动一庭花影”,疑有人来,但细察仍只是“风动花影”而已因此一“动”,更显其“静”。此句是本于元稹《莺莺传》崔氏《月明三五夜》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赵令畤《商调蝶恋花》咏崔、张事,于此处亦云:“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风动一庭花影”,盖非为写花影而写花影,除有以动衬静的作用外,又暗含以动破静的意图,心有所待,以不尽而尽之。
万俟咏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万俟咏字雅言,号大梁词隐。徽宗时曾任大晟府制撰。绍兴五年(1135)补下州文学。事迹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王灼《碧鸡漫志》。有《大声集》五卷,不传。赵万里辑得二十九首。黄昇则称其词“发妙音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平而工,和而雅”(《花庵词选》)。
●长相思(二首)
万俟咏
雨
一声声,一更更。
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
不道愁人不喜听,
空阶滴到明
山驿
短长亭,古今情。
楼外凉蟾一晕生,雨余秋更清。
暮云平,暮山横。
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
万俟咏词作鉴赏
这两首词词意相近,写法与用韵相类,可能是同时所作。
前一首词写听雨失眠之愁情。全词通篇不出“雨”字,而全是夜雨之声,愁人之情见于言外,极尽含蓄蕴藉、深沉委婉之致。
词的上片,“一声声”见雨之稠密,“一更更”见雨不断绝,而失眠者侧耳倾听、长夜难熬的意态就暗示出来了。“窗外芭蕉”因雨击声而显其存,又写出雨声之响亮呼应“声声”字:“窗里灯”点“夜”,体现“更更”意。写“灯”写“芭蕉”,俱是写雨之影响。“此时无限情”亦因雨而兴发了“梦难成”,本来就愁苦,那堪风雨助人凄凉,平生心事一时百端交集,故觉“恨难平”。这雨不管“愁人”喜听也罢,“不喜听”也罢,只是下个不停,“空阶滴到明”。阶无人曰“空”,强调空,也是突出离人寂寞孤苦之感。而那“愁人”肯定也是一夜未眠,否则怎会知道雨一直下到天明呢?
后一首词写雨后山驿的黄昏景色和词人的羁旅之思。全词语淡情深,工于写景,善于造境,读后令人觉其含无限忱恻。
上片起首两句,写山驿望中所见,兼含旅思。两个短句,从时、空两方面着笔,而想象纵横驰骋,使其感情色彩增强而意境加厚。第三句客观写景:“楼外凉蟾一晕生。”而楼带新月一痕,其景如画。用“蟾”而不用“月”“兔”字,不仅平仄妥贴,而且因蟾蜍之为物喜湿而体冷,更能表现“凉”意,“凉”字又暗示了行人触景所生的感情感情。黄蓼园说此句“仍带古今情之意”,可谓善于体会。月“晕”是“雨余”景象,又是风起的征兆,故此句近启“雨余秋更清”一句,远兴“几叶秋声”一句。过片“暮云平,暮山横”,写秋景云空阔而单调,全是萧瑟之感。加之叶声与雁声,而更添凄清。如此苦情,末句只轻淡地道一句:“行人不要听”。“不要听”而不得不听,不发听后之感而只道“不要听”,真令人觉其“含无限惋恻”(《蓼园词选》评)。
●诉衷情
万俟咏
一鞭清晓喜还家,宿醉困流霞。
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
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
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
万俟咏词作鉴赏
此为咏春词,抒发了客子即将到家时的喜悦心情。全词围绕着“喜”字落笔,轻盈流走,词意婉丽,为咏春词的创作开创了新的境界。
开头一句点出“喜还家”这一全篇主旨。那清脆的一声鞭响,打破了拂晓时的沉寂,启奏了一支轻快的还乡曲。词接着宕开笔墨,描述客子归程上的情态和周围的景致,烘托欢乐的气氛。“宿醉困流霞”。流霞,泛指美酒。昨晚因还家即,把盏痛饮,一夜沉醉,今朝登程,马上犹带余醒。他抬起惺忪醉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浸润喜庆的气氛之中:“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醉眠不知窗外事,一夜小雨,清晓方停,策马而行,天朗气清,更有那一双春燕,晨风中上下翻飞,似乎也为他起舞助兴。“双燕”,亦暗示昔日别妻出游,如同劳燕分飞,而今重新比翼之期已不远。
过片“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写客子快要到家了,不禁回望归程。此处,词中欢快的旋律略作顿宕,稍超深沉。游子回一望一路艰难跋涉的迢迢归程和浩阔风尘,心中充满了历尽沧桑的复杂意绪。客子感慨之余,但见漫天杨花,扑面而来,便信手拈来一句妙语:“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让我把自己年年客中送春、倍受煎熬的悲凉滋味,还有家人为我牵肠挂肚、思亲念远的凄苦情怀,统统分付给杨花吧!蒙蒙杨花,总是报告暮春的消息,撩起人们伤春的意绪,而今却成为这位客子往昔愁苦的负载物。他将迈着松快的脚步,去和家人团聚。词最后以幽默、俏皮将欢情再度扬起,结束了全篇。
●木兰花慢
万俟咏
恨莺花渐老,但芳草、绿汀洲。
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
梅花向来始别,又匆匆结子满枝头。
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
悠悠。
岁月如流。
叹水覆、杳难收。
凭画栏,往往抬头举眼,都是春愁。
东风晚来更恶,怕飞红拍絮入书楼。
双燕归来问我,怎生不上帘钩?
万俟咏词作鉴赏
此词托为惜春,实际上抒写作者与一位恋人诀别的情事,其本事已不可考。
上片从惜春写起。开头三句,写春事阑珊。词首句起势不凡,为全篇定下了感恨的基调。以下三句,以夸张的手法,发出了留春无计的感叹:山崖再高,也难以阻挡春光匆匆离去的脚步;榆钱再多,也无法唤得春神的回眸眷顾。其间借“榆钱”而拈出“难买”,自然熨贴,堪称妙笔。“梅花”二句,以梅花寄恨,将惜春之情推向纵深。梅花本是报春使者,凌寒独放于百花之前,春华烂漫时与梅花作别,似乎还是左近的事,但曾几何时,它已果实盈枝了。“结子满枝头”暗用了一个故事:相传杜牧游湖州时看中一少女,与其母约定十年之内来娶。过十四年,杜牧出为湖州刺史,访该女,则已出嫁并生有两子。杜牧怅然为诗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作者化用这个典故,借以透出他伤春的个中消息。歇拍二句,便进一步揭出了这层底蕴:那垂杨画桥,柳湾兰舟,曾是他与情人幽会之所,如今风景依旧,但唯余一泓绿水,柳下无人系舟,当然再也看不到她的倩影芳姿了。以上,词人采用多种艺术手法,将离情别绪融化于物象中,颇具深婉曲折之妙。
过片四句,连用两个比喻,感叹明如流水,往事绝无重现的可能。“覆水难收”,这句成语出于《后汉书》,原本是就军国大事说的,后来用以比喻夫妻关系断绝无法恢复此处借以喻指自己与恋人相诀、欢情不再的悲哀,将上片离恨再加强化。下面就进一步展开抒写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凭画栏”三句,写词人由于心境不佳,想凭栏眺望,以舒愁怀,但触目都是足以惹起春愁的景物,因此他不再凭栏而走入楼内。“东风”两句写词人转头不看触目伤心的残春景色,但它还是追踪而至。那吹花搅絮的东风,到傍晚更来得厉害,把落花柳絮直卷入书楼,有心再来撩惹了。结尾两句构思奇特,以拟人和问句的形式,将燕子成双的物象与主人公的孤单悲苦加以对比映衬,淋漓尽致地刻划出主人公愈怕外物引发春愁愈无法回避的痛苦境地。
此词伤春意伤别,借春愁言词人与恋人诀别情事。这种含蓄蕴藉的比兴手法,将词人心中千回百转,愁肠寸断的情感抒写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昭君怨
万俟咏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
小雨一番寒,倚栏干。
莫把栏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
何处是京华,暮云遮。
万俟咏词作鉴赏
此为作者的代表作之一。全词语淡情深,清新索雅,一波三折,将客中思归的情怀抒写得娓婉动人。
上片首两句先写客中值上元灯节。“雪尽”则见日暖风和,大地回春。《吕氏春秋。贵信》云:“春之德风,风不信(不如期而至),则其花不盛。”故谓花开时风名花信风。而农历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又称灯节,为赏灯之期。此“灯期”之花信为“小桃”,上元前后即著花,状如垂丝海棠。欧阳修咏小桃诗所云“初见今年第一枝”者是。所谓“惊动”,即言春到南楼,时值元宵,小桃开放,如从睡梦中惊醒。
三、四两句,写倚“南楼”之栏干,承上“灯期花信”而来,词意有所转折。独倚栏干之人,必不游众之中,而这一番寒意,是因为刚下过的一场小雨,还是因为客心悲凉的缘故,亦是断难分辨。
过片“莫把栏干频倚”,翻进一层写归思之切。
所以强言莫倚,是因为倚栏干也只能“—望几重烟水”,重重叠叠的烟水云山遮断了故国的望眼。接下来“何处是京华”,全是望寻之神,说明他欲罢不能。“京华”指京都,即汴京。最后再作否决:“暮云遮”,即还是望而不见。此句似暗用李太白“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诗意,既写景兼以寄慨,实有比义。
这首词清雅情深,当为词人的代表作。
田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田为字不伐。政和末为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八月为大晟府乐令。善琵琶。有《氵芊呕集》,久佚。赵万里有辑本一卷,得词六首。
●南柯子·春思
田为
团玉梅梢重,香罗芰扇低。
帘风不动蝶交飞。
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
对月怀歌扇,因风念舞衣。
何须惆怅惜芳菲,拚却一生憔悴待春归!
田为词作鉴赏
此词触景兴感,上片起首两句,从枝头和水面两个高低不同的角度,抓住梅树结子,荷叶如扇这两个富有典型性的物象,描绘出暮春景色,同时触景伤情,寄怀人情怀和怅惘心境。“团玉”指初生的青梅,圆如碧玉,故称。一个“重”字,写梅花谢落,梅子初生,枝头沉甸甸地增加了重量感。“芰扇”,喻初生的荷叶。芰,原指菱,因诗词中常以“芰荷”连称,故以指荷。“香罗芰扇”,犹轻罗小扇;春末夏初,荷叶初生,田田轻圆,有如罗扇。用一“低”字,状荷叶刚刚出水。“帘飞”句由蝴蝶帘外飞舞,似有依恋之意,联想到帘风不动,双蝶交飞,这以静托动的情景,反映出对景者心情的不平静,他的思绪也随着蝶翅而飞扬起来。歇拍一句,言同一绿阴庭院,当年歌舞欢聚时并不觉得春光的消逝;而今却感到满院阴沉,春光荡尽,唯有落日的余晖为这深锁的庭院投下一抹凄清的暗影。这一句,充满了梦醒的惆怅和今昔比照而触发的凄清孤寂之情。
下片正面写思念之情。过片两句明确点出其人身份。“歌扇”、“舞衣”,与上片的“芰扇”、蝶交飞“,有一种隐喻性的意象关连。风前月下,触景兴感;怀念之情更觉不能自己。结尾两句一推一挽,激发出感情的更大力度。”何须“句是说不必因为悼惜春光而深自惆怅,作者似乎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欲擒故纵,这看似达观自解的话,却正表示着已经做好承受巨大痛苦的心理准备;于是转出”拚却“一句,语气果决,任凭时光流逝,耿耿此情始终不泯,即使一生为之憔悴痛苦,也仍然期待着春天的归来。这两句,字字含泪,感人至深,为至情至性之语,从中可见词人对于爱情的执著、真挚态度。
●南柯子·春景
田为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
凄凉怀抱向谁开?
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田为词作鉴赏
此词借写景以抒春愁,词之上片写离情相思,下片写久别盼归。
词之开篇以对句起,点出“愁”字,开门见山,直抒愁怀。“梦”和“醉”二字,则说明这位愁人借以消愁解闷、自我麻醉的方法唯此二者。他害怕梦醒愁也醒(断,指梦破),于是“终日昏昏醉梦间”,企图以此逃避愁闷的袭来;然而春天却从沉醉中悄悄地回来了。面对阳春烟景,他却发出酸楚的自问:“凄凉怀抱向谁开?”他感到满怀的凄凉况味,一时既诉说不尽,更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凄凉怀抱,无可告语,可见知心人不身边,因而感到格外孤寂难堪。
这一句暗示愁闷难解的原因于怀人,则梦断酒醒的惆怅也自然可以理解了。这三句已定下全词的抒情基调,于是词人眼中所见的“春景”,无不染上这种“凄凉”的色调。歇拍一句写清明前后,正是春光大好,踏青游春之时,词人却意兴萧索,无心赏玩春光。“些子清明时候”,些子,唐宋俗语,少许,一点点的意思。这里形容时间的短暂。词人的感觉上,清明前后这春光的黄金季节,竟是如此短暂,匆匆即过。少许春光,并不曾给愁人带来丝毫欢乐;相反,他听来,枝头的百啭黄莺,不是为春天欢唱,却是唱着催春速去的挽歌。这两句把莺花三月,化作短暂的心理时间,染上凄凉的感情色彩;春天从醉梦里悄悄而来,又莺声中匆匆而去,外的春景如梦幻泡影。春去春来,愁情依旧。
以上,词人直抒胸臆,将离别的痛苦表达得淋漓尽致。
下片寓情于景,以一组令人暗然销魂的物象道出词人的心声。过片两句,言柳絮纷飞,意味着春将归去,很自然地令人想到上片结处“被莺催”的那个“催”字,意脉的过渡毫不着力。栏干边的苔痕,则说明长久无人凭栏眺景了。春天对于愁人来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结尾两句写多情的燕子,依然记得旧时的主人,带着一身花雨,又来到主人的身边!“多情”二字,含着热泪脱口呼出,有如见故人之感。“独徘徊”三字,传神地写出燕子归来时因觉物是人非而产生的迟疑神态。
这两句,含蓄蕴藉,深婉隽永,由旧时燕子的归来,暗寓对于当年欢聚的人儿的思恋,给读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和无穷的回味。
徐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徐伸字斡臣,三衢(今浙江衢州)人。政和初,以知音律为太常典乐,出知常州。事见王明清《挥馀话》。有《青山乐府》,已佚。词存《转调二郎神》一首,见《乐府雅词。拾遗上》。
●转调二郎神
徐伸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
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
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
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怎堪临镜?
重省。
别时泪湿,罗衣犹凝。
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未醒。
雁足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芳景。
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人静。
徐伸词作鉴赏
此词以真挚的情感,倾诉了作者对侍妾的一往情深。词之上片实写作者怀人,下片设想侍妾怀己,这一结构,不仅使思念者与被思念者更加接近,相互映衬下情感的力度、深度愈大,而且虚实相间,增加了可读性。表情达意方面,此词采用层层翻入法,将缠绵而复杂的情感抒写得委婉细腻,入木三分,荡气回肠。
起首三句,强烈地突出了作者深挚的怀人之情。勾勒出侍妾去后词人愈思念愈绝望的痛苦心境。“漫试”三句,恰当地表现了作者同侍妾日常相处时的绵绵情意,反映了作者由于失掉她而动辄生愁、如之奈何的苦楚。“新来多病”,一方面承以上各句,说无休无止的苦苦思念使词人积忧成疾,另一方面又启以下三句,说昔日的消瘦(沈腰)依然,如今的发白(潘鬓)新添,以至于“怎堪临镜”——因怀念别人而生病,致使形态容颜都变了样子,自然都是感情真挚的表现。
词的下片,转从侍妾怀己方面抒情。过片三句是当时诀别,她的痛泪洒罗衫,想是至今还没有干。
以下三句,又再悬想而今,她为了恋念词人的缘故,成天无精打采,昏昏欲睡。这几句用细节和情态的描写,勾画了一个相思女子的形象。其中“长托春酲未醒”一句最妙“:分明是”为我厌厌“,可是不能吐露,只能”长托春酲未醒“用春来病酒的理由来掩饰。这种欲说还休爱情,同样是最炽烈最痛苦的。再说,既然托辞”春酲“,则侍妾借酒消愁的情状亦可知。”雁足“以下三句写女主人公对会面的希望而又失望的心情:”雁足不来“说信也没有,”马蹄难驻“说人也不来。门庭寂寂,芳景如斯,空生怅望而已。
综上,词之上片写作者怀人,情绪是绝望的,所以他连报喜的灵鹊也弹驱;下片写侍妾怀己,却仍有无穷的痴想,因而尽管“雁足不来,马蹄难驻”,女主人公却依旧“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上片的绝望之情与下片的痴想,从不同侧面抒写了主人公对伊人的一往情深,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词虚实结合,想象丰富,结构严整,文笔生动,情感深挚,表现技巧高超,把怀人的情绪表达得感人至深,爱情词、怀人词中堪称佳作。
陈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克(1081—1137?)字子高,号赤城居士,临海(今属浙江)人,寓居金陵(今江苏南京)。绍兴中,吕祉帅建康,辟为都督府准备差遣,敕令所删定官。绍兴七年(1137)六月,随吕祉去淮西庐州(今安徽合肥)抚军。八月郦琼叛,与吕祉同时遇害。事见《景定建康志》卷四九、《咸淳毘陵志》卷一八。
《南宋书》有传。赵万里辑其《赤城词》一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称其“词格颇高,晏、周之流亚也”。
●菩萨蛮
陈克
赤栏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
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
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
陈克词作鉴赏
此词上片写繁华都市花街柳卷之景,下片写冶游狎妓之人品行之丑恶、神态之骄横,状景写人,前后相合,寓讽其中,委婉含蓄,艺术上颇有特色。
词的上片写十里长街繁华绮丽的外景,且于写景中寓有情意,词境迷离悄恍:朱红栏干的桥梁横跨水面,桥的尽头是一条笔直的长街;街的两旁,嫩柳繁茂,柔条披拂,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桥曰“赤栏”,暗示桥的华美;街曰“香”,更耐人寻味;而且它是笔直的,暗示街道繁华。柳可“笼街”,足见柳多。这柳又既“细”且“娇”,显示出她那婀娜多姿,柔条动人的神态。难怪李庚说陈克“诗多情致,词尤工”(《词跋》),只此开头两句,就已情致绵绵了。不仅把柳的姿态“形容曲尽”;而这既“香”且“直”又紧挨着河桥的“街”,更婉转多姿。
第三句应首句的“香街直”,写这长街果然与众不同,它的楼房建筑,金碧辉煌,高大伟岸,直上青空。“金碧”色浓,“青空”色淡,用一“上”字把它们联系起来,一片青淡高远的背景衬托下,“金碧”更光辉耀眼。“花晴帘影红”,由上句楼房的巍峨矗立,而到那一户户的具体人家。这些人家也与众不同,不仅有花,而且花色鲜艳,花光明媚,花气袭人。一个“晴”字把花的艳丽芬芳,和其爽心悦目的视觉美,充分表露出来。接着,词人又用“帘影红”来作渲染。
这五个字意境完整,帘影的红,是由于“花晴”,而若无“帘影红”的映衬,也就减少了“晴”的份量,所以这里它们是互为表里的。这一来,花红,帘红,帘影红,连晴朗的天气,也都成了红彤彤的。词人很善于烘托气氛,渲染环境,他的词格调高远,情思闲雅,而终归于淳厚。所谓“一语之艳,令人魂绝”(王世贞语),但这“艳”,绝不如温词的“香而软”,而是更具意趣。
过片两句黄衫,隋唐时贵族少年所穿的黄色华贵服装。《新唐书。礼乐志》十二:唐明皇“以乐工少年姿秀者十数人,衣黄衫,文玉带”。后用黄衫指衣饰华丽姿容秀美的少年公子。这里身着黄衫的贵公子,骑着白马,不是去游春,却是“日日青楼下”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以“飞”字联系“黄衫、白马”,缴足了人的奔驰之状。而“日日”二字又见人的奔驰之频。
下片第三句是对上两句的补充。这些贵公子花天酒地一番之后,醉眼惺忪,骑高高的白马上,横冲直撞,旁若无人。十里长街,花香柳媚,时当午刻,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说“不逢人”,是从反面着笔,说明这公子哥目中无人,一切都不乎。
结句写一阵马蹄声沙沙踏过去后,“黄衫飞白马”的影子远去了,马蹄掀起的尘土仍腾起空中。这时,正是中午,花开正红,随着尘土,也传来阵阵花香。“香”与“尘”是给人以相反感触的事物,但此刻,它们却夹杂一起。“午香”与“暗尘”之间,用了一个“吹”字。显然,“暗尘”不会送来“午香”,只有风可送来花香,说“吹”有“暗尘”扬起的意思。
这首词的结构于写景中寓有深意。李白《古风》之二十四“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写豪贵人物招摇过市的情状,只以“扬尘”一事点出,此词结句拟之,而作者寓意,则藏而不露,更有“似尽而不尽”之妙。
●谒金门
陈克
愁脉脉,目断江南江北。
烟树重重芳信隔,小楼山几尺。
细草孤云斜日,一向弄晴天色。
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无气力。
陈克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登高怀人之作。词中句句有韵,而且韵脚金用入声字,读来有一句一哽咽之感。
起头“愁脉脉”三个字直抒胸臆,写自己心中积郁着脉脉的愁绪。其下全为景物描写,但因有“愁脉脉”三字贯头,故此下所有的景语亦为情语。“目断江南江北”紧接“愁脉脉”而起,写自己登高望远,但无法望尽江南江北,胸中的愁绪反而越来越浓了。
“烟树重重芳信隔,小楼山几尺”写“目断”的原因。这里,词人不写山峥高大,偏用“山几尺”的夸张手法来写山之小,强调的是重重“烟树”隔断了“芳信”。从而人立“小楼”之上的凄迷无助情绪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下片首句“细草弧云斜日”,一句三折,两字一意,用最经济的语言描绘出一片凄楚迷离的景象。“细草”绵绵无际更添辽远凄迷之感。写“云”曰“孤”,见出离人的影子,“孤云”实际是离人心酸处境的象征意象。“斜日”状写太阳即将落山,这一时刻往往是鸟兽归巢而离人伤怀的时候。“一向弄晴天色”,上一句凄迷的背景上,即使天气片刻转晴,也不能使人脱离忧郁。“落花”本是伤情物,更何况是阴雨浮浮,东风无力,落花连飞舞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其中传达的悲伤之情当较平时更甚了。
这首词格韵清高,轻淡绵密,含蓄幽邃。同时由于受作者身世的影响,这首词登高怀人之外似另有寄托,如“目断江南江北”似寓托山河破碎而“东风无气力”又似乎寓有无力恢复失地之意。总之,这首词凄迷的闺情背后寄托着深深的家国之恨。
●临江仙
陈克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江城。
岁华销尽客心惊。
疏髯浑如雪,衰涕欲生冰。
送老齑盐何处是?
我缘应吴兴。
故人相望若为情。
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
陈克词作鉴赏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江城”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事实,包括从宣和七年金灭宋至绍兴四年金军兵临建康城下这段历史。其时吕祉帅建康,辟陈克为右承事郎都督府准备差遣。职期间,陈克曾撰《东南防守利便》上秦朝廷,力主抗金之议。无奈朝廷昏弱,奸佞当道,忠言不为所用。国运不振,年事已高,作者只好慨叹:“岁华销尽客心惊。疏髯浑如雪,衰涕欲生冰”。词上片主要借史实抒悲愤之情。而词下片的情绪则从悲愤转为悲观。“送老齑盐何处是?我缘应吴兴”就是被追归隐思想的反映。齑盐,原指切碎了的腌菜,这里指最低限度的生活资料。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宋之湖州亦称吴兴郡,陈克意将隐居于此。但是,另一方面,不是说走就走得干脆的,陈克长期侨居金陵,这里有不少朋友是他所不忍心离别的。所以有“故人相望若为情”云云。
这首词悲慨沉郁,感情深厚,满腔忠愤溢于言表。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江城”两句正面点提形势,诉说对进犯者的谴责,和对造成“胡尘直到江城”局面的赵宋王室的不满。“客心惊”的原因不只是时光消逝,“疏髯如雪”一句似乎还为不能报效疆场而惋惜,欲生冰的“衰涕”,实际上也反映了为国事而涕泪交加的情态。“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两句,承上“故人相望若为情”,是悬想别后故人孤愁情状。苏轼寄弟苏辙诗云:“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箫瑟。”这里,借用苏诗意象,以“别愁”、“孤影”表之,见故人于今独处无侣之苦,也反衬出自己的孤苦处境。
就艺术特色而言,这首词起承转合,意脉不断,巧妙无痕。起首两句指出:十年来兵祸不止,以至于“胡尘直到江城”。这一形势,是作者哀愁的原因,也是他欲别故人的原因。此词发端处揭出感慨的原因,为全篇定基调,立纲领。此后虽然不再有一个字提到兴亡,但由此种下的兴亡之慨,随处可见。这样开头,有笼罩之功力。至过变处,词云“送老”,这和“十年”、“岁华销尽”、“疏髯”、“衰涕”是完全一致的,因而这两个字可谓承接严密。上片言老,是说国事不宁,个人衰弱而下片言老,则是寻求自己的归宿。所以“送老”一语承上而启下“应吴兴”、“别愁”、“孤影”,与之一脉相承。词到终了,却用雨天深夜之中,小窗前残灯映照下的“故人”形象收束,用环境描写来寄托难言的苦衷,创造出迷离恍惚的气氛,不但收来有力,而且含“有余不尽”之妙。
●菩萨蛮
陈克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
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垂。
玉钩双语燕,宝秋杨花转。
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陈克词作鉴赏
此词通篇写景,而人物的内心活动即妙合于景物描绘中,词中所写庭院的幽静自然,与词人的闲适心情两相融合,韵味颇为隽永。
词之开篇用白居易《陵园妾》成句。“墙绕院”,给人以封闭深幽之感,而墙上爬满“绿芜”,院里不少“青苔”,则幽静之感更重。“青苔院”对“绿芜墙”,造语亦工。“中庭”已有日光,可见时辰已不早了,至少是近午了,暗示后文“春睡”之恬熟。“淡”字用得很精细,春寒尚未全然退尽,犹卷的芭蕉,其芳心尚未被东风吹展,也含有一种朦胧的睡态,不无比喻之意。此处只写芭蕉不写花,非无花可写,只是作者用笔具虚实相间之妙,花开金由下句之“蝴蝶”带出,蝴蝶居然能上阶飞,也可见庭中、廊上亦无人了。“烘帘自垂”即以帘儿未卷暗示主人犹眠。“烘帘”指晴日烘照的帘幕,一说为熏香时垂下的防止透风的特制帘幕。写其“自垂”,“以见其不闻不见之无穷也”(《谭评词辨》)。“自”二字写出作者的主观感受。这时,并非全无动静:玉钩之上,语燕双双,宝秋之上,杨花点点,杨花落地无声,燕语呢喃,更添小院幽静。“转”字深得庭中飞花之趣。
结拍“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独出新语,倍增其境的佳妙。关于“簸钱声”有两说,一曰风吹榆钱的沙沙声,一曰古代游戏的簸钱之声。二说之中,以后说为近似。几处少女作簸钱之戏,发出轻微声响,不断传入耳鼓,与绿窗春睡互相映照,最见情趣。
末句从晏几道《更漏子》“绿窗春睡浓”翻出,然“睡”下着一“轻”字,尤为妙思入神。
《白雨斋词话》云:“陈子高词温雅闲丽,暗会温、韦之旨。”本词的特点,即一个“闲”字。全词着眼于“闲适”而又意言外,使人心领神会,悠然自得。
朱敦儒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又称伊水老人、洛川先生,河南(今河南洛阳)人。早岁隐居故里,志行高洁,有朝野之望。征召为学官,固辞不就。南渡初,流寓两广,居南雄州。绍兴五年(1135)赐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寻兼兵部郎官。后被劾罢官,退隐嘉禾。晚年依附秦桧,任鸿胪少卿,为时论所讥。桧死,亦罢废。绍兴二十九年卒,年七十九。《宋史》有传。著《岩壑老人诗文》、《猎较集》已佚。词集有《樵歌》(一名《太平樵唱》)三卷。
●念奴娇
朱敦儒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
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
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
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
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
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
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月词。
开篇“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以问句起。这份奇丽“月上柳梢头”的景象恰是躺柳下“藤床”纳凉仰看天宇者才能产生的幻觉:“翠柳”伸向天空,而“明月”不知不觉便出现了,如同被推上去一样。加之月夜如水一般的凉意,更会引起美妙的幻想,于是纳凉赏月的词人飘飘然“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以下写词人凭幻想飞入月宫后所闻、所见及所感。这里雾冷风轻,隐隐可闻“笙箫”,和仙子的“环佩”之声,大约她们正随音乐伴奏而飘飘起舞吧。然而“玉锁”当门而“无人掣”,说明月宫清静,不受外界干扰,原本打算寻声暗问的词人不觉感到怅然。回顾天空,是“闲云收尽”,海光与月光交映生辉,炼成一片令人眩惑的景象。
过片:“谁信有药长生?”则针对关于月宫的传说,抒发自己的见解。据说有玉兔捣药,这药可以使人延寿的。然而“长生”的念头,只不过是世俗的妄想。月中,只有“素娥新炼就”的“飞霜凝雪”而已,并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词人看来,人间那些“打碎珊瑚”之类的夸豪斗富之举,远比不上赏玩月中枝叶扶疏的仙桂来得超凡脱俗。“打碎珊瑚”出于《世说新语。汰侈》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这里信手拈来,反衬月中桂树之可爱,自然惬意。作者通过如此清空的笔墨,勾画出一个美丽、纯洁、没有贪欲的境界。这里,他两袖清风,“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感到凡心洗尽,有脱胎换骨之感。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月下的梦,尽管美丽动人,却又无从对证,只能自得于胸怀,不可为俗人说。故结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深沉的感喟和对尘世的深切厌倦见于言外。
这首词写藤床上神游月宫之趣,其间融入了月的传说,其境优美清寂,塑造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似乎有意与充满烽烟势焰的人间对立。故前人或谓其为“不食烟火人语”。
●临江仙
朱敦儒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
天涯海角信音稀。
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
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
今春还听杜鹃啼。
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朱敦儒词作鉴赏
此词约作于靖康之变后十四年。词中对离情别绪的抒写中,寄寓了沉痛的家国沦落之感,是一曲深沉的时代哀歌。作者个人身世中寄托亡国之悲,集中描写一场巨大的事变对一个普通家庭的毁灭以及当事者这场灾难中产生的心灵感受,反映了整个时代的大悲剧,这就大大地开拓了词境,赋予它广阔的社会现实意义。
词一开始就开门见山,从金兵攻占汴京写起。“直自凤凰城破后”,指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占。凤凰城,汉唐长安的美称,以汉长安城中有凤凰阙得名(见《三辅黄图》),这里借指宋都。“擘钗破镜分飞”,喻夫妻离散。“擘钗”,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而“破镜”一事,则见孟棨《本事诗。情感》“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以”直自“句起,一上来就暗示汴京失守之前,主人公生活平静,家庭团聚,十分美满。但作者又把这一切都推到幕后,只从美好事物的消失写起,便极大地调动了每一位读者的想象力,使他们不能自己地去寻味那些没有写出来的、与现实形成强烈对照的往事。这就是前辈词论家所说的”扫处即生“之法,使全词从开头便抓住了读者。
同时,就前后的关系而言,这首句词又明确交待了次句“擘钗破镜”的缘由。“擘”与“破”,都是使动词,这就是说,钗非自擘,镜也非自破。而“分飞”二字,又递进一层,暗示着这场离散的程度,并为下文埋下伏笔。从用典上来看,唐玄宗与杨贵妃之“擘钗”,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之“破镜”,皆因战乱所致,作者用来反映主人公靖康之难中的遭遇,可谓妙合无痕。
“天涯海角信音稀”句是对分飞作进一步的阐发。亲人离散于天涯海角,无由寻觅。金兵攻下汴京后,许多人抛妻别子,流落江南,这位主人公也是如此。那一江之隔,竟他心中引起天涯海角的感受,其中所包含的历史内容是很丰富的。正是金兵的进攻,才生生将亲人拆散,而这条江便有了万水千山的分量。因此,“天涯海角”虽是极言之,却蕴涵着相当的历史真实。“信音稀”,实际上是说音讯全无。
“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是主人公对亲人所之处的揣想。辽海,泛指辽东滨海之地,亦即上句的海角。玉关,即玉门关,今甘肃敦煌县西北,亦即上句的天涯。这两句虽都是借辽远的边关,表现主人公对亲人流落的焦虑,其中却又有宾主。金兵攻宋是从辽海而来,他们常把所掳的宋朝臣民带回去为奴。因此,作者的重点是指辽海,玉关不过是陪衬而已。此处,作者将乐府诗简质的交待性描写,转化为一种带有浓厚浪漫色彩的梦境,超越了时间与空间,超越了主体与客体,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展现了主人公爱情的真挚和执着。同时,这两句也使作品的思想意蕴升华。因为,现实生活中,主人公回不到北方,更找不到亲人的踪迹,而这一切,他都借助梦境加以实现,实际是对现实的一种变相抗争。再者,“魂断”的描写也有着很深的涵义。作为凝聚度很高的抒情词,作者不可能对主人公所牵挂的情事作详细的交待,但是,他却暗示了主人公对亲人处境的深深忧虑。
词上片写离别的痛苦,下片则写对重逢的向往。
过片“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承上启下这里的星,显然是指牵牛和织女。那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的天河会,虽然算不得美满,可比起自己,却是强过百倍。对比之下,主人公当然会更加体会到这漫长的十四年,是多么坚固,多么难以消磨。盼来盼去,望穿双眼,仍是“不见人归”。那么,“人归”二字,究竟属谁?是指亲人来到自己身边呢,还是指自己归回北方,与亲人团聚?显然是后者。因为主人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不干,只有收复了失地,彼此才能结束流离生活,回到故乡,重新团聚。而以“如何”领起的这一问句,浸透着他个人的失望,也浸透着一个民族的失望。
“今春还听杜鹃啼”一句饱含着他十三年来,年年希望又年年失望的无限辛酸。新的一年,笼罩他心头的阴影仍是那样沉重。那杜鹃啼声,以其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意象中所特有的凄切悲苦的含义,宣告了主人公所遭受的又一次打击。一个“还”字,贯穿了过去与现,交织着年年期望中的等待和等待中的失望,又对以后的状况作了一定的暗示。这句看似觉平常,实则出笔极为沉重,有千钧不敌之力。
作者最后写下了“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二句作为全词的结尾,也作为对作品整体感情的概括。“塞”字,承上辽海和玉关。“塞雁”可以是眼前之景,作者对此触物起兴。作为一种年年准时经过的候鸟,寒雁能克服一切大自然的障碍,勇敢地向目的地进发,相形之下,主人公由衷地感到人不如雁。而中国古代传统上有着鱼雁传书的传说,因此,雁就又带有双关意味,暗承前“天涯海角信音稀”一句。十四年来,他一次次地关注着那边塞飞来的大雁,焦急地等待着亲人的消息,而时光不断地飞逝过去,结果仍是“信音稀”。写到这里,连“鱼雁传书”这样美丽的幻想也不复存了,可见现实是何等的残酷。词人看来,人的重逢固然最好,即便能够“信音”相通也聊可慰藉,而现,二者都成了泡影,那么,主人公的心情不得不较之过去任何时候更为沉重了。
这首词的妙处于将十四年间国破家亡,到处流浪的种种切身经历浓缩于一瞬,集中笔墨描写战乱时最富表现力的一段。此词不仅拓展词这种文学样式的表现范围,而且小中见大,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大悲剧,其意义不可等闲视之。
●水龙吟
朱敦儒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
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
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
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
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
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词为作者三卷《樵歌》之一,作于金兵南下,词人初离洛阳时。境界深远,词句间有报国不得之悲慨,不以闲适为之调,是《樵歌》中独树一帜的作品。
上片写船上所见,进而抒发身世感慨。放船千里,凌波踏浪,并不是为了登山临水,放浪形骸。“放船”本身,意味着词人心向往之的闲适生活的被迫结束,心情之沉重不难想见,因而即便是妩媚的江南青山也难以使他心驰神往,而只是稍稍流眄顾盼而已。“云屯”三句进一步写天上与江中的情景。“水府”,古代星名,主水之官。所谓“云屯水府”,是说云层聚集水府星附近,是天将下雨的征兆。再看滔滔江水,如随水神奔走,与众水一起东注入海。天空高远,却云垂垂而欲雨;江面空阔,而波翻浪涌,逝者如斯。
词人的心旌不禁为之曳,不觉生出了一种郁闷之情与茫然之感,上片抒写的重点也就随着转到了对自己身世的感念上。现实的动乱打破了词人的好梦,回首往事,自不免有南柯梦短的伤感。但他主要的感受却于叹惋时光的流逝,有烈士暮年之悲。“壮心偏感,年华将暮”的感情深处,暗藏着故国难返的深沉悲怆。
过片以“回首”领起,这已不再是站个人立场上回望逝去的岁月,而是站民族立场的高处北望硝烟弥漫的中原,正面发出了对于救国英雄的呼唤。“问人间、英雄何处”的疑问中,既有着对于英雄的渴求,也有着对于造成英雄失志时代的诘问,意味十分深远。以下引用三国故事,说诸葛亮奇谋报国,仍不免赍志以没,隐喻自己虽有长才也难有机会施展。
又说到东吴败亡的历史教训:吴主孙晧凭借长江天险,且有“铁锁横江”,但还是未能挡住西晋王濬冲浪而来的战舰,落了个可悲下场。这里可以隐约看出词人对南宋小朝廷的担忧。写诸葛亮,写孙晧,是以历史为镜子,从对面映照现实,这就使词人的忧愤更具有历史的纵深感。结尾写自己“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正是融合了家国不幸之后悲痛难已的表现。“愁敲桂棹”三句,是说敲击船桨打拍子,唱着悲凄的《梁父吟》,泪水滂沱。这几句以“但”字拍转,以“愁”、“悲”等字点染,以“泪流如雨”的画面作结,极见词人悲愤之深广与无力回天的无奈。
这首词既体现了词人创作风格中的豪放刚健,又见出词人创作功力之深厚。全词以纪行为线索,从江上风光写到远行的感怀,由个人悲欢写到国家命运,篇末以“愁敲桂棹”回映篇首的“放船千里”。中间部分,抒情、议论并用,抒情率直,议论纵横,视野又极开阔,“千里”、“九江”尽收笔底,往古来今俱望中,感情极痛快却极沉着,不避用典而仍明白如话。
●临江仙
朱敦儒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
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临江仙》是朱敦儒后期作品。词中旷远清淡的心境描绘,朴素无华的措辞用语,都流露出离乱时代士大夫所特有的清逸与超脱,语淡而味永。
开篇二句如从肺腑流出:“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作者一生寄情山水,从隐居、出仕、罢官、归隐,这一人生曲折的历程,使他看透了人间的忧患。本来自己无意于官场,以布衣啸傲山水间,但最后却因做官而被误解、讥讽,这岂不是“一场颠倒梦”吗!他一首《念奴娇》词中写道:“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这完全是看透红尘、超然物外的思想,因而才产生人生“恰似浮云”的省悟。他《沙塞子》中也说过:“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如秋云。”南宋国势哀败、政治混乱的社会环境中,他被官场的流言所挫伤之后,产生这种心理状态是不奇怪的。接着,他以“婉丽清畅”的笔调,抒写一涌而出的思绪,“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词人借对时间流动的描写来呈现感情的变化,“朝”与“夜”、“过腊”与“逢春”的转化,体现了时间由短暂到悠长。前者表现了世俗的劳累忙碌,从“朝”到“夜”,着一“忙”字,连接朝、夜的往还相续,日日如是,生活毫无实际价值;后者则表现了韶光的流逝,腊月之后,春天又来临了。但世俗的奔忙中,“何事最相亲”呢?面对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作者心潮起伏。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是前面思潮起伏的继续和深化。“流水”与“飞光”,是借以影射时间的流逝,人事变迁的迅速:“滔滔”与“忽忽”,是以水流之势及太阳西坠匆匆的景象,形容流年的短暂:“无住处”与“西沉”写流水奔流永不停息,红日西附何等快速!作者对客观世界的体验中,骤生一种空虚的失落感,他反复用不同的景况显示着貌似平淡而内蕴却是复杂、激动的思绪,因此,发出“世间谁是百年人”的喟叹,进而引出结拍“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载:“朱希真致仕居嘉禾,诗词独步一世。秦丞相欲令教秦伯阳作诗,遂除鸿胪少卿。或作诗云:”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一位饱经沧桑的山林老人心中没有多少委屈和悲伤!还是宋高宗说得好:”此人联用橐荐以隐逸命官,置之馆阁,岂有始恬退而晚奔竞耶!“朱敦儒难言的心事正如周必大所说,”其实希真老爱其子,而畏避窜逐,不敢不起,识者怜之。“(《二老堂诗话。朱希真出处》)凡此种种能言或不能言之痛,融汇成一句”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个中“即”此中“、”这其间“之意,”须著眼“是指他所注意的事。这一句的意思指的是他一生的立言行事,他的旷达隐逸的胸襟,世事浮云,尘劳俗务,不须计较,所应注意的,仅于自己立身处世的态度而已,即”认取自家身“就行了。结拍两句是以一种闲谈的笔触,抒写词人饱经风霜之后所产生的思想反应说不管人世间的复杂与无情,不管世俗对他情感上的伤害,只要认取自身的立足点就行了。
这首词是作者历经沧桑,看破红尘之后,“勉作旷达狂之语,用以自解”(薛励若《宋词通》)。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较为普通的社会心态。
●水调歌头·淮阴作
朱敦儒
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
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
落日经过桃叶,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
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
楚云惊,陇水散,两漂流。
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
长揖飞鸿旧月,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
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
朱敦儒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靖康之变后词人飘离异乡之时,词中追念往事,对一位青楼女郎寄予真挚的眷恋之情,将家国之痛表现得深沉委婉,凄切动人。
起首两句追忆往昔,笔势不凡。五陵本是西汉前期五位皇帝的陵墓,地处渭水北岸,距都城长安不远;当初四周居住着许多豪门大户,子弟习尚奢纵。后代诗文遂引为典实。本词借“五陵”以指作者故乡名城洛阳,意点染奢华豪纵的气氛,以映衬风流少年的俊爽形象。《乐府诗集》有《结客少年场行》,题解引《乐府广题》云:“按结客少年场,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词中“结客”二字即从此出。此处虽借鉴古人,而自抒怀抱,自具面目。首两句定下基调,下文分三层写开。
“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两句承前“结客”句来,写朋侪相与之欢,并骑驰纵之远,笔墨极简省,而郊次春游时那欢畅自恣的场面连同游人的神情却表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薄暮时分,词人和他的友伴们头戴鲜花,打马朝城里走来,经过桃叶渡时,酒肆的美人上前相邀。句中“桃叶”是“桃叶渡”的省称,地今江苏南京市秦淮河畔,这里是借指游冶的场所。“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用倒装句式。“不管”的主语“小袖”置后,以突出人物。“不管”二字写出女子挽留之真诚与执着,是着力之笔,为下片抒写自己的恋情设下伏线。
上片第一层极写其豪俊气概,第二层则表现其儿女柔情,亦豪旷,亦缠绵,一位风流少年的形象活脱脱如目前。“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二句又起一层,笔墨酣畅淋漓。上句之“春壶碧”,暗写红粉情意,有“吴姬压酒劝客尝”的意境。结句有力突现了词人自家醉卧青楼的形象:开怀豪饮,至酒酣耳热之际,竟至脱帽露顶,可见畅快之至,亦不羁之至了。到了此处,一天的游春之乐达到高潮,作者的豪兴也尽情写出。整个上片选取最能表现早年生活风貌的骤马游春一幕来叙说,笔调欢快明朗,化前人意境于不知不觉间,妙合无限。
过片三句,词意陡转,由昔入今,以精炼的语言概括出突如其来的家国变故。“楚云”诗词里常与女子相关,如张谓诗句:“红粉青娥映楚云”(《赠赵使君美人》)。“陇水散”用梁鼓角横吹曲《陇头流水歌》“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句意。《古今乐录》引《辛氏三秦记》曰:“陇渭西关,其陂九迥,上有清水,四注流下。”此中含隐着对那位青楼女的依依别情。语调沉重,悲思喷涌,“惊”、“散”二字带出作者受到震动、无限哀愁的神态,是很醒目的。
以下两句,不假外物,直抒胸臆,充满哀极痛极的勃郁之气。“如今憔悴,天涯何处可销忧。”这近乎绝望的哀号,情感特强,因为是紧接前面力度很高的三句而来,故没有直白浅露之感,是感情凝聚、充积以至于倾泻的自然过程。“何处”二字已见出愁怀难遣,欲告无人的苦楚。于是词人瞩目于“飞鸿旧月”。飞鸿可捎来故人的音讯?明月曾是往日生活的见证人,如今可愿传去心中的思念?它们把人的心绪带向遥远的故国,又触发物是人非之慨。此刻,作者想到的不仅仅是个人私情,他由个人的不幸遭遇联想到同怀国破家亡之恨的大众。所以说,“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两句表明他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始终连接着民族的兴亡,面前经历的是一场悲剧。这样,词的意境有了拓展。
结句收缩全篇的悲愁思绪,显出“无垂不缩”的功夫。“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西州,当是用羊昙事。《晋书。谢安传》载,羊昙为谢安所重,谢安扶病还都时曾过西州门,“安薨后,(羊昙)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大醉,不觉至州门,痛哭而去。”词用此事,当有怀想谢安之类贤相、慨叹当世无人之意。南渡以来,朱敦儒无日不思念金人的统治下的故土,牵挂天各一方的亲朋。可是,泪眼所见,只有远接天际的芳草牵惹人的情思,而西州路遥不可接。
这一结句亦景亦情,以沉痛之笔点活全篇,并使整体意境苍劲高起,读来似觉其千钧之力。
●念奴娇
朱敦儒
晚凉可爱,是黄昏人静,风生蘋叶。
谁做秋声穿细柳?
初听寒蝉凄切。
旋采芙蓉,重熏沉水,暗里香交彻。
拂开冰簟,小床独卧明月。
老来应免多情,还因风景好,愁肠重结。
可惜良宵人不见,角枕烂衾虚设。
宛转无眠,起来闲步,露草时明灭。
银河西去,画楼残角呜咽。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悼亡词,写得深曲婉转,语淡而情深,是见作者之词品颇高。
开头“晚凉可爱”一句领起了上片词意。经过炎热的夏天,到了初秋夜晚,有些凉意,颇为喜人“是黄昏人静,风生蘋叶。”夜深人静之际,习习的凉风吹来,使人郁闷之感全消,就是这个可爱的晚凉之夜,勾引起词人对往事的回忆。“风生蘋叶”本于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的文句。
“谁做秋声穿细柳?”这个反诘句式,显出了词情的波澜,表现出倾听的神情,穿过细柳传入耳鼓的是寒蝉鸣叫的凄切之声。“寒蝉凄切”原为柳永著名词篇《雨霖铃》的首句,此句断断续续的蝉声,引起了词人的“凄切”之感,似乎更深切地反映出他蕴蓄内心深处的悲凉情绪。“旋采芙蓉,重熏沉水,暗里香交彻。”是虚写,重化用古代诗句抒发情怀。《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末两句尤切合词人的境遇,不同的是彼为生离,此为死别。南朝刘宋时期的乐府民歌中有一首是:“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这首诗是用香和炉的密切关系来比喻男女情爱的。此处词人偏写沉香犹存,山炉已杳。接着道“拂开冰簟,小床独卧明月。”“独卧”一词里隐含着酸楚,透露出悼亡的词旨。
过片“老来应免多情,还因风景好,愁肠重结。”先荡开一笔,说自己已经老了,本该不再多情了吧。
但词人身世坎坷,纵不多情,也会多思啊。他原籍洛阳,青年时期,志行高洁,不乐仕进。宋钦宗靖康年间,曾被召至汴京,将任为学官,他推辞说:“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乡里(《宋史。文苑传》)。及金兵攻陷京都,他携眷属避乱南下。
可以设想,他的夫人和他是患难与共,伉俪情深。他《昭君怨》一词里,写他丧妻以后,“泪断愁肠难断,往事总成幽怨。幽怨几时休?泪还流!”又一首《蓦山溪》词里说:“鸳鸯散后,供了十年愁;怀旧事,想前欢,忍记丁宁语!”这些都反映出他们夫妇之间的笃厚感情。而丧偶以后的幽怨愁思,又是百计难遣。这月白风清之夜,恐怕更难怎能免除“多情”了当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卧冰簟上的时候,他的幽情苦绪汕然而生:“可惜宵人不见,角枕烂衾虚设。”他把无限的哀思凝缩这两句里,成为全词的警句,看来似乎无典,实际上是化用《诗经·唐风》里的诗句,浑然无迹,可以看出他的善于融化古代诗句的才情。“宛转无眠,起来闲步,露草时明灭。”从这几句里,可以看出他心绪不安,想尽力排遣,然而“此情无计可消除”,他徘徊往复,不觉得玉绳西转,已近黎明,徘徊愈久,情思愈苦。“画楼残角呜咽”,残角的呜咽声,是他所赋予残角的心声,与上片的“寒蝉凄切”遥遥相应。由“凄切”到“呜咽”,反映出他从黄昏到黎明间哀思的发展。
这首词通过对秋夜景物的点染,表达出词人的情意,以景语始,以景语终。同时词人又巧妙地化用古代诗文,自然贴切,已臻化境。
●鹧鸪天
朱敦儒
唱得梨园绝代声。
前朝惟数李夫人。
自从惊破霓裳后,楚秦吴歌扇里新。
秦嶂雁,越溪砧。
西风北客两飘零。
尊前忽听当时曲,侧帽停杯泪满巾。
朱敦儒词作鉴赏
据考,此词是作者专为北宋末年汴京名妓李师师所作。唐玄宗曾选乐工三百人及宫女数百人居宜春北苑练习歌舞,亦称梨园弟子。
词起首二句“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意谓能得唐代梨园之遗声,歌艺绝妙,无可伦比的只有“前朝”的李师师了。“前朝”,前任皇帝位的时期,这里指宋徽宗时。民间传说师师曾被召入宫中,封为瀛国夫人,故人们都习惯尊称为李夫人。南宋初年,人们谈到李师师总是与徽宗皇帝的昏庸荒淫致有灭亡的惨痛历史教训联系起来。师师是令人同情的。当靖康元年正月,北宋国势危急,以钦宗为首的统治集团接受了金人议和退兵的条件,为缴纳金人的巨额金帛汴京城内大肆搜括,师师被抄家。第二年北宋灭亡了,徽宗和钦宗被俘北去。李师师同中原许多居民一样,历尽艰辛逃难到了江南。作者即是湖湘与之偶遇有感,才写下了这首词。刘子翬《汴京纪事》诗云:“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人识,一曲当时动帝王。”可见南宋初年师师确实湖湘一带,隐姓埋名,依旧卖艺为生。“自从惊破霓裳后,楚奏吴歌扇里新”二句正面表述了师师靖康之际的遭遇。“霓裳”指唐代宫廷的“霓裳羽衣舞”。白居易《长恨歌》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即指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骄奢淫乐致有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和靖康之变,历史教训方面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词人借“惊破霓裳”以喻北宋灭亡。“自从惊破霓裳后”,师师生活发生剧变,忽然失去皇帝的宠幸,再度流落民间卖艺。歌妓们演唱时以曲名书于歌扇,由听众点唱,所谓“歌尽桃花扇底风”即唱完扇上列出之歌曲。词的上片以“前朝”、“惊破”、“扇里新”等词语表示师师生活变化的轨迹,概括了她一生的命运。师师的命运又暗与北宋灭亡的命运有着联系。
词的下片突出表达作者悲痛感慨之情。过片以虚写而制造了悲伤凄凉的抒情氛围。“秦嶂雁,越溪砧”是指北方南飞的雁唳和南方妇女的捣衣声。这两种声音寂寞的夜里都会给客寄他乡的人以悲伤凄凉之感,真是:“雁已不堪闻,砧声何处村”。朱敦儒与李师师都同是流落南方的北客。当西风萧瑟的秋夜,词人不禁感到他与师师都象落叶飘零的身世了。这两位飘零的北客异乡萍水相逢,流落的命运使他们产生相互的同情。所以当词人酒席之前忽然听到熟悉的师师所唱的“当时曲”,恍然确知这就是“唱得梨园绝代声”的李夫人时,对师师的同情,和自己国破家亡、仓皇避难的伤痛,一齐迸涌出来。“侧帽”,冠帽歪斜,表示生活潦倒的颓放之状:“停杯”表示心情异常激动,痛苦情绪无法排解。这很形象地传达出了当时作者的心情,他激动感慨得“侧帽停杯”,掩面痛哭。
朱敦儒这首小词低回宛转深切感人。它以反映歌妓李师师的不幸遭遇并表示对她的同情,从侧面接触了靖康之变的重大历史题材,表达了士大夫深沉的悲痛和爱国的情感。
●临江仙
朱敦儒
信取虚空无一物,个中著甚商量。
风头紧后白云忙。
风元无去住,云自没行藏。
莫听古人闲话语,终归失马亡羊。
自家肠肚自端详。
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临江仙》以禅语入词,通篇说理,贵理趣之通脱,有一种虚空之美。
上片以形象描写来阐释佛家教义。“信取”两句拈出了万缘皆空的话头叫破全章题旨。“信取”,即相信上了的意思。“取”字助词,意近于“得”。“虚空”,佛学名词,本指无任何质碍可以容纳一切色象的空间,这里有四大皆空的意味。既然大千世界不过是廓然无物的空幻之象,那么尘世上的是非功过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风头”三句紧承上意,以取类比象的手法对题旨加以形象的说明。风儿一阵猛吹,白云随风飘荡,看来好不热闹。殊不知这风和云并没有动和静、行和止的变化,人们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众生所妄见的幻象而已。这就是上片所包含的意蕴。
过片以后径直大发议论,文意一跌,别起波澜。
“莫听”两句是对昔贤论述的批判与否定。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失马”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意,典出《淮南子》:“亡羊”即亡羊补牢,语出《战国策》。朱敦儒看来,不论你怎么说,羊毕竟丢了,马毕竟跑了,一切雄辩,无济于事。作者心目中,这种得失祸福转化论,并没有超越个人利害,乃是一种执妄之见,因而只能是一种不足取的“闲话语”而已。那末,什么才是词人所认可的正确的态度呢?经过前面一番破立之后,由正而反而合。“自家”三句就是作者所开出的超度苦厄之方。自己的心腹事,应由自己来审度处置,不要被古人的议论所桎梏,不要圣贤的书籍中去寻求慰藉。只有打翻一切陈言与说教,跳出三界外,不五行中,才能悟得真知,超凡成佛。“大圆光”,指佛菩萨头上的祥光。大乘教义认为众生皆可成佛,一切觉行圆满者都是佛。试图从佛家的经义中求得精神的解脱,这就是作者此词所表述的意蕴。
此词首以虚空立意,一气旋折,直贯篇末,而与“放出大圆光”相绾合,笔意绵密,颇见作者之功力。
●西江月
朱敦儒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以散文语句入词,表现了词人暮年对世情的一种彻悟,流露出一种闲适旷远的风致。起首二句“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是饱含辛酸的笔触。这两句属对工畅,集中地、形象地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认识。“短如春梦”、“薄似秋云”的比喻熨贴而自然。接下来,笔锋一转,把世事人情的种种变化与表现归结为“命”的力量。“原来”二字,透露出一种无可如何的神情,又隐含几分激愤。强大的命运之神面前他感到无能为力,于是消极地放弃了抗争:“不须计较苦劳心”,语气间含有对自己早年追求的悔意和自嘲。“计较”,算计之意。这两句倒装,不只是为了照顾押韵,也有把意思的重点落下句的因素。情调由沉重到轻松,也反映了词人从顿悟中得到解脱的心情。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词人转而及时行乐,沉迷于美酒鲜花之中。“幸遇”、“况逢”等字带来一种亲切感,“酒好”、“花新”则是愉悦之情的写照。“三杯”、“一朵”对举,给人以鲜明的印象。
上下文都是议论,使得这属对工巧的两句尤其显得清新有趣。着墨不多,主人公那种得乐且乐的生活情态活脱脱地展现出来。结语两句,虽以“片时欢笑且相亲”自安自慰,然而至于“明日阴晴未定”,则又是天道无常,陷入更深的叹息中了。“且”是“姑且”、“聊且”的意思。“阴晴未定”是感叹世事的翻覆无定,或许还有政治上的寓意。下片末句与上片“万事原来有命”句呼应,又回到“命”上去了,由此可见作者的生活态度是强作达观而实则颓唐。
●鹧鸪天·西都作
朱敦儒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朱敦儒词作鉴赏
此词系作者从京师返回洛阳后所作,故题为“西都作。”该词是北宋末年脍炙人口的一首小令,曾风行汴洛。词中,作者以“斜插梅花,傲视侯王”的山水郎自居,这是有深意的。据《宋史。文苑传》记载,他“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年间,钦宗召他至京师,欲授以学官,他固辞道:“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终究拂衣还山。这首《鹧鸪天》,可以说是他前期词的代表作,也是他前半生人生态度和襟怀抱负的集中反映。
“疏狂”二字为本词之目。“疏狂”者,放任不羁之谓也。词人之性格如此,生活态度如此,故尔充分显现其性格与生活态度的这首词,艺术风格亦复如此。“我是清都山水郎!”出口便是“疏狂”之语“清都”本自《列子。周穆王》,“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即传说中天帝之宫阙者是。“山水郎”,顾名思义,当为天帝身边主管名山大川的侍从官。可以名正言顺地尽情受用如此至情至性的美差,真个是“天教分付与疏狂”!上片四句二十八字,本自陶渊明之所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田园居》五首其一)一意。陶渊明之后,隐逸诗人、山水诗人们各骋才力,所作名章隽语,即便不逾万数,也当以百千计,但象朱敦儒这样浪漫、超现实的奇妙构思却并不多见。
词的下片用独特笔法为读者塑造了李白之外的我们又一个“谪仙人”。他连天国的“玉楼金阙”都懒得归去呢,又怎肯拿正眼去看那尘世间的王侯权贵!
由此愈加清楚地见出,上片云云,与其说是对神仙世界的向往,毋宁认作对玉皇大帝的狎弄。这倒也不难理解,感觉到人世的压抑、渴望到天国去寻求精神解脱的痴人固然所多有;而意识到天国无非是人世的翻版,不愿费偌大气力,换一个地方来受束缚的智者亦不算少。词人就是一个。他向何处去寄托身心呢?
山麓水湄而外,惟有诗境与醉乡了。于是有“诗万首,酒千觞”,有“且插梅花醉洛阳”。洛花以牡丹为最。宋周敦颐《爱莲说》云:“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词人志向高远自然不肯垂青于自唐以来,颇受推崇的牡丹,而宁取那“千林无伴,淡然独傲霜雪”(《念奴娇》)的梅花了。清人黄蓼园曰:“希真梅词最多,性之所近也。”(《蓼园词选》)“故而词人不说”且插牡丹醉洛阳“,偏云”且插梅花醉洛阳“,盖另有寄托。
作者选中梅花,是取其品性高洁以自比。“高洁”与“疏狂”,一体一用,一里一表,有机地统一词人身上。惟其品性“高洁”,不愿与世俗社会沆瀣,才有种种“疏狂”。
此词体现了词人鄙夷权贵、傲视王侯的风景,读来令人感佩。无论从内容或艺术言之,这首词都堪称朱词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首“天资旷远”,婉丽流畅的小令。全词清隽谐婉,自然流畅,而且前后呼应,章法谨严。上片第一句“天教懒慢带疏狂”,下片的“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和“且插梅花醉洛阳”,表现了词人的潇洒、狂放和卓尔不群,照应了“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则照应了“懒慢”。
●好事近·渔父词
朱敦儒
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
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朱敦儒词作鉴赏
词人前后写了六首渔父词(均调寄《好事近》)来歌咏其晚年寓居嘉禾的闲适生活。这是其中的一首,写得情趣盎然,清雅俊朗,流露出一股闲旷的风致。
开头一句表明自己放弃官场生活的坚决。“摇首”二字很形象,既对“红尘”否定,又不置一辞,这是一种轻蔑不屑的态度,亦如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诗所云“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之意。何以如此,词人未点破,紧接的一句只把原因推到自己的志趣与官场格格不入。一旦“摇首出红尘”,作了个烟波钓徒,才能“醒醉更无时节”。这两句语言明快质朴,同时又极传情,一种超脱尘世的轻快感溢于言表。三、四句则进而写渔父生活,兼具张志和《渔父》词和柳宗元《江雪》诗之意。这里,渔父生涯既不全然象“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写的那样浪漫,又不全象“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的那样苦寒。“绿蓑青笠”,白鹭桃花,“披霜冲雪”,独钓寒江,都是词人恬淡自适的惯常生活状态。
后片切然个断面,进一步表现闲适生活的可爱。江湖上也有风浪,但与官场风波比较,则显得可爱多了。而到“晚来风定”时候,更有一番景致:新月当空,钓丝不动,水平如镜,上下天光,表里澄彻。作者用洗炼的笔墨勾勒出一幅清雅的图画。“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写水静,空静,一切皆静的周围环境。而这幅静态的画面上,作者最后加上奇妙的一笔——一只缥缈的孤鸿,明灭于远空,那是静的背景上的一个动点,而它的动感不是来自位置的移动而是来自光线的变化。这画境还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那风平浪静的江景,显然是词人“澄怀”的反映;那“缥缈孤鸿影”,也是一个自由出没于江上的幽人的写照。
这首词上片以抒情起,下片以写景结,用简笔勾勒出词人闲适生活的一个断面。词中写实与象征手法结合,意境完整高远而又空灵。
●感皇恩
朱敦儒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
花竹随宜旋装缀。
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
等闲池上饮,林间醉。
都为自家,胸中无事。
风景争来趁游戏。
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
洞天谁道、尘寰外。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语浅而意深,节短而韵长,表露了作者晚年淡泊旷远的志趣。
起首“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二句语言平易浅白。“一个”、“两三亩”这些小数目,如话家常,十分亲切。同时,也透出主人公知足寡欲的人生态度。
“花竹随宜旋装缀”一句承上。开辟了一个两三亩地的小园儿,马上随方位地势之所宜,随品种配搭之所宜,栽花种竹,点缀园子。花与竹是园林常景,也有代表性。苏轼《司马君实独乐园》诗:“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黄庭坚《次韵文潜同游王舍人园》诗:“移竹淇园下,买花洛水阳;风烟二十年,花竹可迷藏”。“便有山家风味”一句,既总结上文,又漾出作者的怡悦之情。前面几句写景之后,画面上出现了词人的自我形象:“等闲池上饮,林间醉。”栽花艺竹之余,词人小具杯盘,徐图一醉。这种徜徉山水,从容度日的方式,正是自来遁迹山林者所乐的境界。词里突出地表现了这种闲适、超脱的襟怀。由景物入笔,又以景写人作为,很好地表达了词人的山水性情。
下片转入议论,将词境拓深一步。“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三句语极朴拙,意却自,掉运口语,浅白有味。总却世事营营,胸中没有半点挂虑,自然容易心与景浃,感受到外间景物欣然自得,好象都争先恐后来取悦于人似的。宋程颢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为此句之本。
以曲子词写理趣语,显得亲切活泼,饶有兴味。“剩活人间几岁”,点出余日无多的暮景,却并无衰疯悲惋色彩。“洞天”句,即“谁道洞天尘寰外”,倒装是为了协调平仄的原故。结句将上下片一并收束,表示要这个人间洞天里度此余年,一派欣于所得的情致,可谓溢于言表了。
《澄怀录》载:“陆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与朋侪诣之。闻笛声自烟波间起,顷之,棹小舟而至,则与俱归。室中悬琴、筑、阮咸之类,檐间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篮缶贮果实脯醢,客至,挑仍奉客。‘“可见词人写的不只是一种理想境界,而且是他晚年闲适生活的艺术化写真了。
●好事近
朱敦儒
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
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
美人慵剪上元灯,弹泪倚瑶瑟。
却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小词为作者早期作品,写元夕怀人之情致,词风婉约。
起首两句写楼外。春雨绵绵密密,象尘雾一般,灰蒙蒙的,刚刚泛出鹅黄色的柳梢给雨打湿,水淋淋的。说春雨“细如尘”,新鲜而熨贴。春雨是细屑的,轻倩的,迷离漫漶,润物无声,似乎非“如尘”二字无以尽其态。用它来映衬怀人的愁思,便显得十分工致。“湿”承“雨”来。“黄”字体物入微,切合物候,又应“春”意,让人联想到稚柳这迷蒙细雨的薰沐下所焕发的生机。接下来,“风约”逗引出后两句,视点拉回室内。上片状景,由远而近,由外而内,笔笔勾联,丝丝入扣;这几句看似景语,实乃情语,打下了闺人的主观色彩。“如尘”的雨,多少给人以凄迷低黯之感;柳色又新,牵惹着对远人的缕缕情思;阵阵轻寒,更使那碧色的窗纱涂上感伤的色调,寒气直浸入心底其中“寒碧”是以景写情的重笔,女子心中的感受由此得到深刻的展示。作者借拟女主人的眼光,写出了一个寂冷的环境。
过片直接突出了居于画面中心的女主人公——“美人慵剪上元灯,弹泪倚瑶瑟”。上元即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宋代是个盛大的节日,民间有吃圆子(汤圆,取阖家团圆之意)、观彩灯、祭紫姑等习俗。点明上元之时,背景就变得更其具体而典型,把人物感情衬托得愈加强烈。周密《武林旧事》卷二“灯品”:“又有深闺巧姓,剪纸而成,尤为精妙。”陆游《十二月一日》诗:“儿书春日榜,女剪上元灯。”说明宋时剪纸做灯,乃闺人巧技,而且有早些日子就开始制作以备上元灯节玩赏的。可见这一句“美人慵剪上元灯”,不是一般的身心慵懒,而是由于情绪恶劣之极。“弹泪倚瑶瑟”句加重悲情之分量,写她欲鼓瑟以舒怨怀亦不可能,好只倚瑟弹泪了。
结束两句:“却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前一句承接上文,转进一层,与美人问卜的事。紫姑,相传为唐武则天时寿阳刺史李景之妾,为大妇所嫉,正月十五日夜被害死于厕间,上帝悯之,命为厕神。旧时民间每于元宵夜图画其形以祭,并扶乩卜问祸福。
无心剪灯,有意问卜,写出少妇关注之所。就这样,结句全词层层推进之后,以轻淡之笔出之。辽东,古郡名,故址今辽宁省东南部,多用来借指遥远的边地,以代亲人之所。至词的主旨已经明确、完整地表达出来,而字面上终归没有道破。淡语入情,含蓄不尽。这一结语使全词意境浑成,主旨突出,堪称巧妙。
●减字木兰花
朱敦儒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
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小令是作者少有的用典佳作。化他人之典,自然贴切,如同己出,实为妙笔。
词的开头两句用了两个典故。首句用唐诗人刘禹锡《重游玄都观》诗中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刘郎”自谓。当年刘禹锡写这首诗,是两次被贬南方之后,已经步入老年,有许多感慨。而朱敦儒写这首词也是南渡之后,也老了,同有刘郎已老、暗伤怀抱之意。次句是用唐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中的:“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个典故,词里多次出现过,例如晏几道《御街行》的:“落花犹,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这是改用。袁去华《瑞鹤仙》的:“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否?”这是实用。而朱敦儒此处则是活用,他截去崔护诗句末尾的“春风”两字,和词的前一句“刘郎已老”紧密相连,语意有如一气呵成。这两句是说,自己老了,“不管桃花依旧笑”,当然更不管“人去楼空”,大有“万事不关心”之慨。
接着两句说自己没有歌儿舞女,要听琵琶,就只有到歌妓家去。
下片开头一句“曲终人醉”。接着上片的“听琵琶”而来,说琵琶弹奏完了,人也醉了。我们从上片表达的词人的思想感情来看,下面接着出现类似“醉向花间倒”(《点绛唇》)、“我自阖门睡,高枕笑浮生”(《水调歌头》)的内容,是顺理成章的。但是,词至此却笔锋急转,突然出现了又一个典故:“多似浔阳江上泪”。老词人哭了,而且是哭得那么伤心,和当年唐代诗人白居易浔阳江上听琵琶后有感于天涯沦落而掉的泪一样多。当我们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时,词又以直下之势告诉我们:“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词人面对东风万里,落日映照的河山,想到中原失地,恢复无望。这对于身遭国破家亡之难、辗转流离南方的朱敦儒来说,心中悲慨又胜别个。
这首词风格明快,感情浓烈。是一首动人的小令。
●西江月
朱敦儒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作者晚年以诗、酒花为乐事的闲淡生活,用语浅自而意味悠远,流露出一种闲旷的情调。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起首两句写出词人终日醉饮花前的生活。深杯酒满见得饮兴之酣畅,小圃花开点出居处之雅致。无一字及人,而人的精神风貌已隐然可见。这正是借物写人之法的妙用。”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抒情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出现了。三个”自“隔字重叠,着力突出自由自、自得其乐的神态,自然地带出”无拘无碍“一句。
整个上片洋溢着轻松自适的情致,行文亦畅达流转,宛若一曲悦耳的牧歌。两句一转,由物及人,既敞露心怀,又避免给人以浅显平直之感。
至下片文情陡变,两个对句表达了作者对世事人生的认识,所谓人类的历史不过是几场短暂春梦杂沓无序的联缀,无论怎样的奇士贤才都终究不免归于黄泉。这是历尽沧桑,饱经忧患之后的感喟,无疑含有消极的虚无意识。此词写作时代大致正忠良屈死而奸佞当道之时,“黄泉”句也隐含着深深的悲愤之情。
这时,朱敦儒那只是壮怀远抱已被消蚀殆尽了,字里行间仍存苦怀,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绪。他自以为看破了红尘,不复希冀有所作为,把一切都交付给那变幻莫测的命运去主宰,自己“不须计较与安排”,只要“领取而今现”,求得片时欢乐也就心满意足了。
末句不啻是对上片所描述的闲逸自得生活之底蕴的概括和揭示。这句结构上也是有力的收束。上片写景叙事,下片议论感叹,有情景相生、借景达情之妙。
这是一首清新淡雅,韵味天成的小词,语意俱佳。
●相见欢
朱敦儒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
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
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朱敦儒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南渡后登金陵城上西楼眺远时,抒发爱国情怀的词作,全词气魄宏大,寄慨深远,凝聚着当时广大爱国者的心声。
上片写金陵登临之所见。开头两句,写词人登城楼眺远,触景生情,引起感慨。金陵城上的西门楼,居高临下,面向波涛滚滚的长江,是观览江面变化,远眺城外景色的胜地。李白曾这里写下了《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抒发的是对南齐诗人谢朓的怀念。
朱敦儒这首登楼抒怀之作,既不是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为区区个人之事,而是感叹国家生死存亡的命运。
接下来,作者写自己秋色中倚西楼远眺。“清秋”二字,容易引起人们产生凄凉的心情。词中所写悲秋,含意较深,是暗示山河残破,充满萧条气象。
第三句描写“清秋”傍晚的景象。词人之所以捕捉“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的意象,是用落日和逝水来反映悲凉抑郁的心情。
下片回首中原,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来表达词人的亡国之痛,及其渴望收复中原的心志。“簪缨”是贵族官僚的服饰,用来代人。“簪缨散”,说他们北宋灭亡之后纷纷南逃。“几时收”,既是词人渴望早日恢复中原心事的表露,也是对南宋朝廷不图恢复的愤懑和斥责。
结尾一句,用拟人化的手法,寄托词人的亡国之痛和对中原人民的深切怀念。作者摒弃直陈其事的写法,将内心的情感表达得含蓄、深沉而动人。人伤心地流泪,已经能说明他痛苦难于忍爱了,但词人又幻想请托“悲风吹泪过扬州”,这就更加表现出他悲愤交集、痛苦欲绝。扬州是当时抗金的前线重镇,过了淮河就到了金人的占领区。风本来没有感情,风前冠一“悲”字,就给“风”注入了浓厚的感情色彩。
此词将作者深沉的亡国之痛和慷慨激昂的爱国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读后令人感到荡气回肠,余味深长。
●采桑子·彭浪矶
朱敦儒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
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
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怀念中原故土的词,作于金兵南侵后词人离开故乡洛阳南下避难,途经今江西彭泽县的彭浪矶时。全词上片着重抒情,而情中带景;下片侧重写景,而景中含情,整首词于清婉中含沉重的伤时感乱之情,流丽而有沉郁之致。题为“彭浪矶”,当是途经今江西彭泽县的彭浪矶而作,矶长江边,与江中的大、小孤山相对。
起首二句叙事即景自寓身世经历。乘一叶扁舟,到江南去避难作客,仰望那长空中失群的旅雁和孤零飘荡的浮云,不禁深感自己的境遇正复相类。两句融叙事、写景、抒情为一体,亦赋亦比亦兴,起得浑括自然。“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两句写回首北望所见所感。中原失守,国士同悲。这两句直抒情怀,略无雕饰,取景阔大,声情悲壮。
过片“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两句,收回眼前现境。薄暮时分,泊舟矶畔,但见江中的碧山正为暮霭所笼置,矶边的汀洲,芦根残存,枫叶飘零,满眼萧瑟冷落的景象。这里写矶边秋暮景色,带有浓厚的凄清黯淡色彩,这是词人国家残破、颠沛流离中的情绪的反映。“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两句总收,点明自己“辞乡去国”以来的心情。日落时分,往往是增加羁旅者乡愁的时刻,对于作者这样一位仓皇避难的旅人来说,他的寂寞感、凄凉感不用说是更为强烈了。渐趋平缓的江波,这里恰恰反托出了词人不平静的心情。
这首词上片着重抒情,而情中带景;下片侧重写景,而景中含情。全篇清婉而又沉郁,有慷慨悲歌之新境界。
●采桑子
朱敦儒
一番海角凄凉梦,却到长安。
翠帐犀帘,依旧屏斜十二山。
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
云散香残,风雨蛮溪半夜寒。
朱敦儒词作鉴赏
这首《采桑子》,是作者客居南雄州时追怀汴京繁华、伤时感乱之作。
起笔二句叙梦回汴京。“海角”指词人当时所的岭南海隅之地。“长安”借指北宋都城汴京。南雄州一带,当时是荒凉的边远地区。词人避乱遐方,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这里,即使做梦,也该是凄凉的。但今宵所作的梦,却把自己带回了往昔繁华的旧都。“海角”与“长安”,不仅表明空间距离遥远,而且标志着丧乱与繁华、战争与承平两个不同的历史环境。“却”字正突出强调了这不同的历史环境所给予词人的心理感受,其中有意外的欣喜,更含无限的感怆。
“翠帐犀帘,依旧屏斜十二山。”二句展示梦境中京师繁华旧事的一角。华美的居室里,翠帐低悬,犀帘垂地,床前的屏风,曲曲斜斜,依旧展开着十二扇屏山。这里只写“翠帐”、“犀帘”、“屏山”,而它们所暗示的往昔汴京士大夫的繁华生活、温馨旧事不难想见。“依旧”二字,不但贯通上下两句,而且贯通上下两片。梦中,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亲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这一切已经成为不可回复的旧梦。梦中“依旧”正暗示出梦后的荡然无存。
过片“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紧承上片三四句,续写繁华旧梦。美丽的歌妓宴席上为自己调琴理弦,弹奏乐曲,敛眉低首,若不胜情,说不尽的温馨旖旎,风流绮艳。上片三四句侧重写环境,这两句侧重写人的活动。两汇合,即一幅华堂夜宴图。
由此可见词人所怀恋的汴京繁华,实际上就是上层士大夫的乐宴生活。
“云散香残,风雨蛮溪半夜寒。”云散,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的故实,暗示绮艳梦境的消逝;香残,是说梦境既逝,梦中的馨香亦不复存留。眼前面对的,是荒寒的海角凄凉之地;耳畔听到的,是夜半风雨交加中蛮溪流水的凄寒声响。消逝的梦境与凄寒的现境的对照,强化了词人的今昔盛衰之感、伤时感乱之痛和天涯羁旅之悲,结尾的“寒”字,不纯是切肤之感到的,更是内心寂寞凄凉的反映。
●卜算子
朱敦儒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
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
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朱敦儒词作鉴赏
朱敦儒的这首咏物词,以南飞失群的孤雁,来象征靖康之变中包括自己内的广大人民流离艰辛的景况。词中情景交融,处处写雁,又处处写词人自身的身世感慨。
全词一开篇即摄取与作者的遭遇、心境有着某种联系并引发作者感情共鸣的客观物象来为词人写照,抒发词人的心声。“旅雁向南飞”,词的首句写冬天雁由北向南迁徙。巧合的是,词人由洛阳南逃也正是这个时候。也许是他逃亡路上,见雁南飞,有所感发,“情沿物应”,才发而为词,“道寄人知”,借以表达因雁而兴起的伤感。“风雨群相失”的“风雨”,表面是指自然的风雨,骨子里却是喻指人世社会的风雨,是骤然袭来的战祸。接下去便以雁之饥渴辛劳、无力续飞与孤宿寒汀的情景,来比喻人们逃难途中忍饥受寒、疲惫不堪和孤苦无依的惨状。
下片以雁之孤危、哀怨、忧惧和无所依托,象征他与广大人民当时类似的处境与心情。“鸥鹭苦难亲”一句,承上句“寒汀立”而有所深入。鸥、鹭与雁,都是栖宿于沙洲汀渚之间的鸟类,而说“难亲”,便有地下亦难宁处之苦:“矰缴忧相逼”,则天空中更怕有性命之忧。“矰”是射鸟的短箭,“缴”是系短箭上的丝绳。《史记。留侯世家》载汉高祖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虽有矰缴,尚安所施!”而这里的鸿雁苦于身心交瘁,无力高飞,便易被猎人所射杀。如此借旅雁的困厄以写人间的忧患,可谓入木三分。结尾续写旅雁之苦。“云海茫茫”亦即人海茫茫。流落安归?哀鸿谁问?一语双关,余悲不尽。
这首咏雁词,无论内容上还是艺术上都是堪称上乘之作。作品艺术上的魅力,印证了“悲愤出诗人”的道理。
●雨中花·岭南作
朱敦儒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
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
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
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
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
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
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朱敦儒词作鉴赏
此词为作者词风由豪爽转向悲凉的重要标志,堪称稼轩词的先驱。词中通过今昔对比,抒写了词人于靖康之变后面对山河破碎的疮痍面目而生发的去国离乡的悲痛。
上片起首一句追述了承平岁月中的胜景清游。“故国”指洛阳。“上苑”即上林苑,东汉时置,洛阳城西。“长揪”,指官道旁所植之揪树。曹植《名都篇》所咏之“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揪间”,为此处所本。词人用射猎西苑,走马东郊,来概括往日与狂朋怪侣俊游的盛况,既是用典,又是纪实,笔力遒劲,具足声容。接下来,以一个去声的“对”字领“葱葱”两句,展示出一幅生机活泼、热气腾腾的广阔背景。
这是故意设计的顿挫之笔,不肯教“射麋”、“走马”的俊迈之气一下发露太过。后又用“好景”两句挺接发端之意,然而却只点到为止,不作过多的渲染。经过一番蓄势,然后以一个“向”字领出了“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三句妙语来。这一气呵出的三句,真把这位骏马貂裘的青年公子的狂游盛况写到了极致。
词之下片,词意陡转,大起大落,与前片形成鲜明的反差。过片三句,写金兵南下之时,词人被迫避难南荒,不得不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曳裾”,提着衣襟,形容谦卑之态。曳裾侯门,指寄食权贵的宾客。应刘,即汉末依附曹氏的应玚、应璩兄弟与刘桢。流离道路已极不堪,寄食豪门,仰人鼻息,痛苦又更甚一层。一个“强”字包含了其间种种酸辛,是一个倔强者无可奈何的喟叹。沦亡的痛苦,把当年的意气公子从风月留连的醉梦中惊醒。他和同时代的许多爱国诗人一样,也要为民族的振兴呐喊搏斗。然而那个君孱臣佞的小朝廷里,他的满腔热情,根本不被置理。“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就是这种内心痛苦的披露,意谓:莫说有卧龙的才具,也无法建树封侯的功业。这是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英雄的悲叹,语气沉重,充满失望的痛苦。
接下来“塞雁”、“蛮江”二句,可以抒写了郁结于胸的故国之苦思。塞雁比人更幸福,它可以不受人间兵戈的阻隔,年年春天结阵北去:“蛮江”也是自由的,它可以日夜不止地依旧自西向东流入大海。
唯有自己这个天涯的羁客,却不能重返故园了。这几句融情入景无情景物,并惹哀愁,写得真切感人。歇拍三句,更进一层,把悲哀推到了极点。先说此身已老,北归无望,接着运笔虚际,翻腾出一个心魂入梦重返家山的结局,然而以梦境的欢愉来衬托实境的悲惋,益觉加倍的悲哀了。洛阳,为东周的王城,此以之指代故乡,并与篇首相绾合,结构谨严,语极沉痛,几入化境。
慕容岩卿妻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岩卿,姑苏(今江苏苏州)士人。其妻有《浣溪沙》词一首,见《竹坡老人诗话》。
●浣溪沙
慕容岩卿妻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洲花草弄春柔。
长亭舣住木兰舟。
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犹逐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
慕容岩卿妻词作鉴赏
此为登楼望远、忆旧感怀之词。词中禾农艳的笔调抒写凄怆、沉郁的怨慕之情,将情感表达得极为缠绵曲折。词之上片由眼前的景物勾起主人公对往事的回忆,以明媚的春光作衬托,表达其缠绵悱恻的离愁别恨,下片抒写词人心中的哀怨和愁苦。
开篇“满目江山忆旧游”二句,言这江依旧如练,这山依旧似锦,这汀洲上的花花草草,依旧沐浴春天的阳光,卖弄着妩媚的娇态。风景不殊,前尘似梦,怎么不引起词人的回忆和伤感呢?“汀洲花草”,即水边小洲上丛生的花草。语出《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这词人目中所见的客观景物,也是词人长亭送别时曾经领略过的,于是一幕当年送别的情景便脑子里浮现出来。“长亭舣住木兰舟”,正是词人从“满目江山”中唤起一桩难忘的往事:那也是“岸花汀草共依依”(顾夐《河传》)的小洲,一只正要启程远航的兰舟,停泊十里长亭的旁边,那种依依惜别之情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骊歌已经唱了,兰舟就要启航了,却长亭边停泊下来,通过这样的暗示和联想,把男女双方的依恋之情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不言留恋而留恋之情自见。这一结,形象地说明了“忆”的具体内容,完美地构成了词的艺术意境,“长亭”、“兰舟”的点缀之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情景,便画面上再现了出来。
过片“好梦易随流水去”,承上片的“忆旧游”,并转出下文无限的“愁”来,意脉贯串,浑然天成,有着“水穷云起”之妙。这里所说的“好梦”,蕴藏着许多难忘的往事,象“小窗外,情话绸缪”(王莹卿《满庭芳》)那样的赏心乐事:“指月盟言,不是梦中语”(戴石屏妻《怜薄命》)那样的山盟海誓:“低随漫唱,笑语相供,道文书针线,今夜休攻”(康与之《满庭芳》)那样的闺房韵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李持正《人月圆》)那样的元宵灯会,也许都从词人的记忆深处,一齐浮现出来,然而那样的好景都已经成了“梦”,都已经象“流水”似地一去不复返了,这自然要引起人的今昔之感的。多情的词人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记了自己的意中人。她的一颗“芳心”围绕着象“晓云”一样飘忽不定的“行人”,一同欢乐,一同愁苦。词人结句中,巧妙地运用唐代诗人李益“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献刘济》)的诗意,委婉地讽谕“行人”不要上京去求官,怕的是得了官更无归期。不过李益的诗是对朝廷久不见调的怨怼语,是郁郁不得志的愤慨语(见新、旧《唐书蕴藉之至,亦忠厚之至,是一颗美好的“芳心”。词之结尾,情余言外,哀怨无穷,感人至深。
周紫芝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宣州(今安徽宣城)人。十五年,为礼、兵部架阁文字。后为枢密院编修官。知兴国军(治今湖北阳新),退隐庐山。曾向秦桧父子献谀诗。著有《太仓稊米集》七十卷、《竹坡诗话》一卷、《竹坡词》三卷,其词“清丽婉曲”。
●醉落魄
周紫芝
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
寒灯不管人离索。
照得人来,真个睡不著。
归期已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飘泊。
晓寒谁看伊梳掠。
雪满西楼,人阑干角。
周紫芝词作鉴赏
此词以浅近平实的语言、曲折深婉的笔调,抒写了游子怀人思归的情怀。词中将离索难眠的人的活动,放江天云薄、风雪迷茫的浑阔背景上来写,以烘托和加强离子的孤寂之感,又使人的活动一片空濛的广大背景。映衬下,显得更为集中、突出、鲜明。不仅如此,词中正通过暮寒、晓寒的描写,以寒冷的客观环境烘托寒冷的主观心境。全词以写景发端,首两句写暮冬时节江天迷茫,大雪纷飞。薄,迫也;云薄,写出了彤云压江、天低云暗之势。“江头”句巧妙地化用东晋谢道韫咏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形象地刻画出大雪纷纷扬扬的情景。这里的“江天”、“江头”,表明了这是一个飘泊江湖的特定环境;而“云薄”、“雪落”,则又进一步造成了一种凄冷、黯淡的特定的艺术氛围。“寒灯”三句,写游子独宿江边客舍难以入眠的情景。“离索”乃“离群索居”之略语,指离开友朋亲人而独处散居。寒灯本是无生命的物体,本来就不参预人间之事,却说成灯不理会人有离群索居之苦,兀自照得人睡不着。这与一般写灯烛的“照人无寐”有明显的不同。那是人本睡不着,旁边有个灯照见而已。而这里说人之睡不着,是灯照得来的结果,出奇者一;灯之照得人睡不着,要承担“不管人离索”这样一桩“不是”,出奇者二:“睡不著”又要加上“真个”二字以强调之,出奇者三。有奇想方有此奇句,出之以白话口语,益发传神,这种构思和韵味,是“镂玉雕琼”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
下片承前“真个睡不着”句转入心理刻画,道出了游子夜不能寐的原因。“归期”两句写游子并没有忘记跟闺中女子先前所立的盟约——梅花盛开时如期归来。而眼下梅花早已开放,残冬欲尽,春意已动,自己却依旧飘泊外,行止无定,归期杳然。失约的内疚和刻骨的相思交织一起,使得游子更加思念远方的情侣。“晓寒”三句是游子的想象。身卧江边客舍,而心驰远方闺室。想象她仍依梅花旧约,日日企盼游子归来。早上起来即精心梳掠,然后不管飞雪满天,仍自独上西楼,阑干一角相候。“谁看伊梳掠”者,是有梳掠之事,不过旁边无人看着而已。由此又可知,良人远出期间,她定是如《诗经。伯兮》所写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及至梅开雪至,才又梳妆打扮,如期迎候远人归来。
这一想象之笔,更觉闺人情意之深挚热切,又暗暗道出游子愆期之自愧自责之心。一笔映照双方,精力弥满。孙竞称周紫芝的词“清丽婉曲”。此词正体现了这一艺术风格。
●踏莎行
周紫芝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
泪珠阁定空相觑。
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
如今已是愁无数。
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周紫芝词作鉴赏
此为别情词。上片写别时,下片写别后。开头两句,连用两个比喻。“情似游丝”,喻情之牵惹:“人如飞絮”,喻人之飘泊也。两句写出与情人分别时的特定心境。游丝、飞絮,古代诗词中是常常联用的,例如冯延巳的“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蝶恋花》)。司马光的“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西江月》)。不过象这首词中一以喻情,一以喻人,使之构成一对内涵相关的意象,并借以不露痕迹地点出了季节,交代了情事,其比喻之新颖,笔墨之经济,都显示了作者的想象和创造的才能。虽然如此,这两句毕竟还是属于总体上的概括、形容。所以接着便用一个特写镜头给予具体的细致的刻画——“泪珠阁定空相觑”。两双满含着泪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彼此相觑。句中的“空”字意味着两人的这种难舍、伤情,都是徒然无用的,无限惆怅、无限凄怆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两句把“空”字写足、写实。一溪烟柳,千万条垂丝,却无法系转去的兰舟,所以前面才说“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派天真,满腔痴情,把本不相涉的景与事勾联起来,传达出心底的怨艾之情和无可奈何之苦。借此,又将两人分别的地点巧妙地暗示出来了。这种即景生情的刻画抒写,怨柳丝未曾系住行舟,含蕴着居者徊徨凄恻的伤别意绪。
下片写离别之后心情。过片仍写居者行人走后的凄怆情怀。“雁过斜阳,草迷烟渚”,这是“兰舟”去后所见之景,正是为了引出、烘托“如今已是愁无数”。这里景物所起的作用与上文又略不相同了。上片写伤别,下片写愁思,其间又能留下一些让人想象、咀嚼的空白,可谓不断不粘、意绪相贯。句中的“如今”,连系下文来看,即指眼前日落黄昏的时刻。黄昏时刻已经被无穷无尽的离愁所苦,主人公便就担心,今晚将怎样度过。词人并不迳把此意说出,而是先荡开说一句“明朝”,然后再说“今宵”:明朝如何过且莫思量,先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思量如何过”这五个字的意思实为两句中的“明朝”、“今宵”所共有,词笔巧妙地分属上下句,各有部分省略。上句所“思量”者是“如何过”,下句“如何过”即是所“思量”者,均可按寻而知。这种手法,诗论家谓之“互体”。
由于“明朝”句的衬垫,把离愁无限而今晚如何过的主意,益发重重地烘托出来。此处直抒别情,与前面对薄暮黯淡景色的描写所起的渲染烘托相应对。
此词用语浅淡而情意深浓。词之上片先抒情,然后情景交融,景语的点缀为情语服务;下片先写景后抒情,使全词具有错综的结构,结体颇有整中有散、统一中求变化的特色。
●临江仙·送光州曾使君
周紫芝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
回头双鬓已星星。
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
只愁飞诏下青冥。
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周紫芝词作鉴赏
此为送别词。词之上片由此番遽别,忆及上次分别后六年阔别的情景,自然地将眼前的伤离意绪反跌出来。下片运用想象手法,拟写友人边地的生活情状,委婉曲折地表达了鼓励他边塞建功立业的情意。
全词表情达意十分熨贴动人,表现手法别具一格,堪称送别词中的佳作。
开篇“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记得”二字将词带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市。“相见日”三字,虽极平常,但却包含着那次相聚中种种快乐的情事,极为明白而又十分含蓄。从那以后,他们阔别六年之久,两人都尝尽了天涯作客的况味。这一切,作者只用“往事堪惊”四字一笔抹过,简括地表现出辛酸沉痛,不堪回首的情绪。“回头双鬓已星星”,现见面,两人鬓发已经花白了。这句上片是关合前后的过渡句。正因为词人对他们的武陵相会有着美好的记忆,而对分别以来的生活感到很哀伤,所以,他非常希望刚刚重新见面的朋友能长期一起,以慰寂寞无聊之思,以尽友朋相得之欢。“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哪知道又要这样匆匆作别呢?“谁知”、“还与”的搭配,表达了作者对这次分别事出意料,与愿望乖违,但又不得不送友人登程的伤离情绪。虽说词只写江上杯酒相倾的一个细节,实际上,他们尽情倾诉六年阔别的衷肠,以及眼前依依惜别的情怀,都涵括里面了。
下片是对曾使君到达光州边地后生活和心境的想象。过片二句,上句有情有景,境界雄阔悲壮。寒日的傍晚,一派萧瑟的边塞上,铁马奔驰,红旗飘扬,士气高昂,真是令人激奋的场面。使君不仅身其中,而且还是长官和塞主。一般诗人的笔下,久守边城,则不免要流露出思归的凄怆之情。而这首词则一反常调,别出新意。作者想象曾使君为豪壮的军队生活所激发,根本不想离开边地,反而担心皇帝下诏书,命令他回京,“只愁飞诏下青冥”,使他不能继续呆那里。他何以要留恋边地呢?词的最后两句作了剖露:“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不应”,不顾。“霜塞晚”,呼应上文“寒日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串解这几句云:“言只恐诏宣入朝,不顾使君边塞,正有横槊之诗兴也。”横槊赋诗,语出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云“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后来引用它赞扬人的文才武略。
词从友人的角度想象,说他热爱雄壮的边塞生活,并有写诗赞美的豪兴。作为一首送别词,它的真正用意是勉励友人边塞上施展文武才干,为国立功。
此词写惜别之情,却一反常态,花费较多笔墨回忆六年阔别中两人天各一方、辛苦劳顿的种种情状,为抒写别情作了蓄势充足的铺垫。这种写法,具有较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显示了作者的高超才情。
●鹧鸪天
周紫芝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帷。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
那时同唱鹧鸪词。
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周紫芝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秋夜怀人,回环婉曲,情景相生,而吐语天成,毫无着力痕迹。词中抒情主人公是男性,怀念的对象是一位歌女,因久别相思而为之“泪垂”。孙竞评周词曰:“清丽婉曲。”移评此词,亦可谓中肯之语。
上片首句“一点残红欲尽时”,写夜静更阑,孤灯将灭的景象。不说孤灯残烛,而说“一点残红”,盖油将尽则焰色暗红,形象更为具体。写灯,则灯畔有人;写残,则灯欲尽而夜已深;注意到“残红欲尽”,则夜深而人尚无眠,都可想见。到下句“乍凉秋气满屏帏”,则从感觉凉气满屏帏这一点上进一步把“人”写出来了。“乍凉”是对“秋气”的修饰词,虽然是从人的感觉得出,但“乍凉秋气”四字还是对客观事物的描述,到了“满屏帏”,这才和人的主观感受结合起来,构成一种凉气满室而且凄凉满怀的境界。以上两句,从词人的视觉转到身上的感觉,将夜深、灯暗、而又清冷的秋夜景况渲染托出。
以下两句再作进一步的铺展——“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上句似乎是笔锋一转,由室内写到室外了。但如细加体味,这两句原是一个意,是透露出男主人公心中的离愁的。离愁本是存、潜伏着的,由于听到了“声声”,而触发,而加浓了。这“声声”,是来自楼外的“梧桐叶上三更雨”。梧桐“一句,是为了渲染男主人公心中的离愁别恨而设置的,所谓”因情造景“者是。这两句的落脚点仍是那听到了”声声“的人,即楼内人,写他的听雨心惊,这还是写的”室内“。两句化用温庭筠《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作者把”滴到明“的意思先寄”残红欲尽“处,又把”叶叶声声“同”别离“即离情画了等号,也还是有点新意。词的上片把人的感情写得如此深沉,却未用明着道出,而是于平淡之语中隐含款款深情。
下片回忆中的欢乐之音与上片离别后的凄凉雨声,构成昔欢今悲的鲜明对比。过变承接“别离”意脉,写出昔聚今离、昔乐今愁的强烈对比,主人公的感情波澜起伏更大。“调宝瑟”三句是对昔日欢聚的追忆,由“那时”二字体现。“调宝瑟”是奏乐,“拨金猊”是焚香,“同唱鹧鸪词”是欢歌,三件事构成一个和谐的生活场景,也是艺术场景。从中交代出男主人公所以为之产生离愁别苦的那人是歌女身份,两人有过恋爱关系。当时他们一个调弦抚瑟,使音调谐和;一个拨动炉香,使室中芳暖。这无限温馨的情境中“同唱鹧鸪词”,此乐所以使他至今不忘。“金猊”是铜制的燃香器具,成狻猊形。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记:“故都紫宸殿有二金狻猊,盖香兽也。故晏公(殊)冬宴诗云:”狻猊对立香烟度。‘“”鹧鸪词“当指歌唱男女爱情的曲子。”鹧鸪“唐宋词中大都以成双欢爱的形象出现。温庭筠《菩萨蛮》中的”双双金鹧鸪“,李珣《菩萨蛮》中的”双双飞鹧鸪“,顾夐《河传》中的”鹧鸪相逐飞“,都是作为男欢女爱的象征。本词用”鹧鸪词“作为”同唱“的内容,其用意也于此。这个”同“字既揭示了主人公与”别离“者的关系,还追忆了温馨欢乐的昔聚之情,同时也就开启了今别孤单痛苦之门,盖言”那时同“,则”如今“之不”同“可知矣。于是词笔转回到”如今风雨西楼夜“的情境,连贯上片。当此之际,许多追昔抚今的感叹都不言之中了,只补一句,就是”不听清歌也泪垂“!本来因有离愁别苦而回忆过去相聚同歌之乐以求缓解,不料因这一温馨可念的旧情而反增如今孤栖寂寞的痛苦。这个”泪“是因感念昔日曾听清歌而流,如今已无”清歌“可听了,而感旧的痛泪更无可遏止。为什么?如今身处”风雨西楼夜“,自感秋夜之凄凉,身心之孤独”泪“是因此而”垂“的。
“也泪垂”的“也”,正是从上句派生出来的,当然离不开昔日欢娱而今冷落这个背景。“不听清歌”四字,正是概括地写出了这个背景。末尾两句,以“如今”作为昔与今、喜与悲的转折词,以否定语气点出别离之苦,再相见之难,较直说更发人深思。
此词条用昔与今、悲与喜、正说与反说两相比照的手法,表情达意委婉曲折而又含蓄层深。全词通体浅语深情,虽“江平风霁、微波不兴,而汹涌之势,澎湃之声,固已隐然其中。
●生查子
周紫芝
春寒入翠帷,月淡云来去。
院落半晴天,风撼梨花树。
人醉掩金铺,闲倚秋千柱。
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
周紫芝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女子寒食、清明时节春夜怀人的情怀。
词中对“春寒夜”的景色描绘得较为细腻、生动,对“玉楼人”因感春而引发的行动也有较多刻画,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上片写室内气氛和室外景象,而“风”则是把室内的情和室外的景连结一起的纽带。是“风”把室外的寒气吹进“翠帷”;是“风”吹着“云来去”使月光乍明乍暗;是“风”驱云掩月,使“院落半晴天”;是“风撼梨花树”而使落英缤纷。从描写的顺序来看,是室外的“风”吹入“翠帷”,使室内的人产生春寒的感受,因怜惜院落中的一树梨花,从而见到院落中的诸种景象。从抒情的重点来看:室内是被春寒所困的翠帷人,室外是被春风所撼的梨花树。春寒入帷是室内气氛的描写,也是翠帷人心理活动的描写。因春寒的袭入使翠帷人芳心自警,惹起了春愁。
下片首句承上片因“春寒入翠惟”而生的孤寂之感和因“风撼梨花树”所起的时节哀愁,描写“人醉”
的情景。“醉掩金铺”(金铺为门环的底座,代指门),而又去“闲倚秋千柱”,一副坐卧行立皆无所可的情态,宛然可见。为什么这样,原来是因为“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也。当此寒食清明之夜,天色既不开朗,梨花又复飘零,人则深闺独醉,一任秋千闲挂,种种景象、行动,都表现出她的触处皆愁。愁因相思而起,相思又无处诉说,其愁愈甚。结处点明主题。
赵佶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佶(1082—1135)即宋徽宗。宋神宗第十一子。元丰八年(1085)封遂宁郡王。绍圣三年(1096)封端王。元符三年(1100),哲宗死,无嗣,佶以弟继位。初号建中靖国,调和熙宁、元丰与元祐间的党争。不久即改元崇宁,任蔡京为相,变乱新法,国政日非。
宣和二年(1120),遣使约金攻辽,成为导致北宋灭亡的祸因。宣和七年(1125),金灭辽后乘势南下,进逼汴京,逐传位赵桓,自称太上皇。靖康二年(1127)北宋沦亡后,与其子钦宗俱被掳北迁。绍兴五年(1135),卒于五四城(今黑龙江依兰),年五十四。崇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擅书法,创“瘦金体”。工花鸟,能诗词。《诗词杂俎》有《宋徽宗宫词》一卷(《十家宫词》作三卷)、《彊村丛书》有曹元忠辑《宋徽宗词》一卷。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赵佶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
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
和梦也新来不做。
赵佶词作鉴赏
此词是宋徽宗赵佶于1127年与其子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往北方时途中所写,是作者身世、遭遇的悲惨写照。全词通过写杏花的凋零,借以哀伤自己悲苦无告、横遭摧残的命运。
词之上片先以细腻的笔触工笔、描绘杏花,外形而及神态,勾勒出一幅绚丽的杏花图。近写、细写杏花,是对一朵朵杏花的形态、色泽的具体形容。杏花的瓣儿好似一叠叠冰清玉洁的缣绸,经过巧手裁剪出重重花瓣,又逐步匀称地晕染上浅淡的胭脂。朵朵花儿都是那样精美绝伦地呈现人们眼前。“新样”三句,先以杏花比拟为装束入时而匀施粉黛的美人,她容颜光艳照人,散发出阵阵暖香,胜过天上蕊珠宫里的仙女。“羞杀”两字,是说连天上仙女看见她都要自愧不如,由此进一步衬托出杏花的形态、色泽和芳香都是不同于凡俗之花,也充分表现了杏花盛放时的动人景象。
以下笔锋突转,描写杏花遭到风雨摧残后的黯淡场景。春日绚丽非常,正如柳永《木兰花慢》中所云:“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但为时不久就逐渐凋谢,又经受不住料峭春寒和无情风雨的摧残,终于花落枝空;更可叹的是暮春之时,庭院无人,美景已随春光逝去,显得那样凄凉冷寂。这里不仅是怜惜杏花,而且也兼以自怜。试想作者以帝王之尊,降为阶下之囚,流徙至千里之外,其心情之愁苦非笔墨所能形容,杏花的烂漫和易得凋零引起他的,种种感慨和联想,往事和现实交杂一起,使他感到杏花凋零,犹有人怜,而自身沦落,却只空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穷慨恨。”愁苦“之下接一”问“字,其含意与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亦相仿佛。
词之下片,以杏花的由盛而衰暗示作者自身的境遇,抒写词人对自身遭遇的沉痛哀诉,表达出词人内心的无限苦痛。前三句写一路行来,忽见燕儿双双,从南方飞回寻觅旧巢,不禁有所触发,本想托付燕儿寄去重重离恨,再一想它们又怎么能够领会和传达自己的千言万语?但除此以外又将凭谁传递音问呢?作者这里借着问燕表露出音讯断绝以后的思念之情。“天遥”两句叹息自己父子降为臣虏,与宗室臣僚三千余人被驱赶着向北行去,路途是那样的遥远,艰辛地跋涉了无数山山水水,“天遥地远,万水千山”这八个字,概括出他被押解途中所受的种种折磨。回首南望,再也见不到汴京故宫,真可以说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
以下紧接上句,以反诘说明怀念故国之情,然而,“故宫何处”点出连望见都不可能,只能求之于梦寐之间了。梦中几度重临旧地,带来了片刻的慰安。结尾两句写绝望之情。晏几道《阮郎归》末两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秦观《阮郎归》结尾“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都是同样意思。梦中的一切,本来是虚无空幻的,但近来连梦都不做,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反映出内心百折千回,可说是哀痛已极,肝肠断绝之音。
作者乃北宋著名书画家,其绘画重高写生,以精工通真著称于世。这种手法于此词的景物刻画中也有所体现,尤其上片对杏花的描绘,颇具工笔画的意蕴。
●眼儿媚
赵佶
玉京曾忆昔繁华。
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赵佶词作鉴赏
本词以概括性很强的手法,叙写北宋覆亡的史事,表现当时的社会风貌,抒发亡国之君内心复杂的感受。
起首一句,饱含着昔日繁华已成陈迹的人事泡桑之感。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从各方面描绘了崇宁(徽宗年号)至北宋末年的汴京盛况,并序中作了概括介绍,如“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这是文人眼中的京师景象。而“万里帝王家”则点出作者这繁华京师中帝王身份。李煜《破阵子》云:“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口气与之相似,但南唐疆域只三十五州,立国近四十年,仅为五代时的一个小朝廷,比较之下,北宋王朝可称得上是“万里帝王家”了。但由于帝王荒淫,导致了它的覆亡,使生灵涂炭,城郭残破,赵佶父子和宗室宫眷都成为俘虏,从此揭开了作者生命史上悲惨的一页。所以“玉京”两句,是以回忆的方式简括而艺术地再现了北宋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以及作者由帝王而降为臣虏的个人悲剧。
“琼林”两句,反映帝王沉湎声色、骄奢淫逸的情状。“琼林玉殿”,不仅指大内(皇城)之中各种宫殿,特别是那模仿杭州凤凰山形势的艮岳,此是赵佶宠用蔡京、朱面勔等奸佞,搜括财货、竭尽民力兴建而成,其间“山林岩壑日益高深,亭榭楼观不可胜记,四方花竹奇石咸萃于斯,珍禽异兽无不毕有”(《枫窗小牍》)。“朝喧”、“暮列”则是以弦管笙琶等乐器表示宫中游乐无度,不分昼夜。
下片通过想象、梦幻和现实的比照映对,抒写了作者囚居北地的悲苦之情和深沉真切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
“花城”指靖康之变以前的汴京春色,“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春日“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东京梦华录》卷六)。自从被金兵攻占以后,这座万花丛中的名城残败不堪。这里只以“萧索”两字来形容那想象之中面目全非的汴京;然而,虽然如今身处尘沙漫天的荒漠,那繁花似锦的汴京仍然经常萦绕梦中,万般愁苦也只能梦中得到慰安。羌笛,是边地乐器最后几句,是说梦醒以后,忽然传来阵阵羌笛声,闻之不禁悲从中来,使他从梦幻回到现实,如今父子拘系于北地土墙木栅之中,身受各种侮辱,南望汴京,渺不可见,心中的悲苦、怅惘和沉痛因《梅花落》的乐声而愈益浓厚。
这首词,情真意切,悲壮苍凉,充满了作者深沉的身世感慨,读之使人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痛楚、悲哀之感。
李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祁」字肃远,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吕本中《师友杂志》谓其于崇宁间与王尧明同学校,李祁先登科。《宋史。王觌传》附《王垮传》称:“王垮与李祁友善,首建正论于宣和间。当是时,诸公卿稍知分别善恶邪正,两人力也。祁字肃远,亦知名士,官不显。”《乐府雅词》卷下载其词十四首。
●点绛唇
李祁
楼下清歌,水流歌断春风暮。
梦云烟树,依约江南路。
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
花无数。
问花无语。
明月随人去。
李祁词作鉴赏
此为怀人念远之词。
全词以行云流水般的空灵笔调,从闻歌入乎,转入梦境,又由梦中寻觅转入对月怀人。整首词回旋往复,句琢字炼,清空醇雅。
上片首句以一个“清”字为全词感情上定下了幽清的基调。“水流歌断春风暮”,断,终了,这句是说那流水般的一曲清歌,春风吹拂的暮霭中结束了。
“春风暮”,景语,一字一景,词中以下诸景,皆缘此三字而来;这里也同时点出了这首词的特定节候,这正是一个怀人的季节,怀人的天气,怀人的时刻。
“水流”,字面上自然是写“清歌”的缠绵婉转,实际上,这里“水流”即流水,暗寓知音,典出《列子思。由此,作者的笔触转入怀人。作者写怀人,非用泛泛之笔,而是借助于一个梦境,把怀人念远的思想情绪写得深刻入微。“梦云烟树,依约江南路”以及下片的“碧水黄沙”云云,皆是梦境,用笔上又极见层次。“梦云”、“依约”两句是入梦之境。“云”,是“梦云”,“树”是“树”是“烟树”,“江南路”是“依约”(隐约)朦胧的,极是迷离惝恍的梦境。由“云”而“树”而“路”,由飘忽而实,梦中寻找知音的足迹甚明。
下片写梦中寻觅和对月怀人。“碧水黄沙”,紧承上片结句之意,进一步写对知音的寻觅。如果说上片“依约江南路”是朦胧中辨认知音去路的话,那么,“碧水黄沙”所表现的则是到处寻觅,水中陆上,无所不至,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工夫了,且四字属对工稳,色彩鲜明,为本词的唯一亮色,这正是作者用笔变幻处。“梦到寻梅处”是穷尽“碧水黄沙”辗转寻找的结果,笔法由面到点,然后由“寻梅处”引出“花无数”,再由花而人,向花打听知音之所。这几句,用笔如剥茭,一步一层,层层转深,转愈深而情愈切,及至问花无语,寻觅无着,顿挫之下,不禁怅然若失,愁绪茫茫,不知所之,转见明月,也好象已随那人运去,而失去了它那固有的光辉。“明月随人去”一句所展示的空间既大且空,读之令人如置身于一个广漠而暗淡的世界,进而想到作者于此所寄寓的感情必然是悲凉而空虚的。此时的作者,是醒是梦,已难分难辨之际,这真是以景传情的神来之笔。不过,作者的情调显然是过于低沉了,同样是写对月怀人,却不如苏轼“千里共婵娟”来得旷达。
此词作者是一位以清丽素雅著称的词人。他的作品,善写烟雨和月色,具有一种素淡、朦胧的美。本篇即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艺术风格。
李纲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纲(1083—1140)字伯纪,邵武(今属福建)人。政和进士。靖康元年(1126),金兵逼近京师,纲以尚书右丞为亲征行营使,号召各路勤王。高宗即位,拜右相,上十议,力主抗金,为黄潜善所沮,罢至鄂州居住。绍兴二年(1132),除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后又多次被罢黜。九年,除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大使,次年卒,年五十八,谥忠定。《宋史》有传。有《梁奚谷先生文集》一百七十卷、有《梁奚谷词》一卷。嘉熙元年(1237)刘克逊跋其词,谓“豪宕沉雄,风流蕴藉,所谓进则秉钧仗钺,旋转乾坤,不足为之泰;退则短褐幅巾,徜徉丘壑,不足为之高者”。
●六幺令
次韵和贺方回金陵怀古,鄱阳席上作
李纲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
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
兵戈凌灭。
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
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
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
高楼谁设。
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
李纲词作鉴赏
这首词大约作于南渡初期的被贬途中,词中借金陵怀古之题,抒抗金报国之志,直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和不妥协态度。
上片极写六朝古都——金陵的历史沧桑,写出了历史的无情。起二句点出金陵的地势特点:长江千里奔来,浩浩荡荡,江面宽阔,有“天堑”之称。也许是这一特有的地理条件,使金陵成为佳丽地、帝王州,然而长江犹如历史,也是最无情的,它不舍昼夜,奔腾到海不复回,带起了它所能带走的一切,“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宗。以下即从不同的侧面写六朝的消声灭迹。“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记下了这座古城的历史的足音,风靡一时的淫哇低唱已不复闻,只有疏缓的古寺钟声还,感慨深沉。“玉树”,指《玉树后庭花》曲,为南朝最末一个帝王陈后主为其爱妃张丽华所制,一向被当作六朝荒淫的一个标志。如今这些亡国之音再也听不到了,自然意味着六朝的消失。“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接着从时间上慨叹六朝兴亡变化之速,至此又已过去了数百年。岁月流逝得如此之快,能不令人吃惊吗?“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是从金陵的形迹上看六朝的无影无踪的。兵戈,指战争;改朝换代时进行的战争把六朝帝王的淫侈奢华一扫而光,但见天边的月亮仍自管圆了缺,缺了圆。这与刘禹锡写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用意相同,都是用日月山川的古今共存,仿佛有情,反衬出历史与时间的无情,分外令人感慨。
下片主要表现词人的身世之感,抒写自己的抗战志向。“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从眼前景物落笔。鄱阳(今名波阳)临鄱阳湖,湖水通长江,从湖水的涨落联想到江潮的起伏,并与首句“长江千里”相应。因波而及江,因江而及树。这两句体现了他对景神驰,心潮起伏的情状。于是发出深深的感慨:“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意即谁能体谅到我是被朝中奸邪排挤打击,贬斥到此的一个迁客呢?人已老大,而声名节操尚未确立,能不悲伤吗?以下五句即缘此生发,表明坚贞不屈的立场。“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直抒胸臆。“岁寒”指的是困境、逆境:“途远”,指达到目的所费的时日。此二句说不管环境如何恶劣,道路多么遥远,我的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抗战到底的意志决不改变。结三句却变换一种方式,用一个寒江独钓的渔翁形象表明自己独立不移、坚韧不拔的斗争精神。由于柳宗元《江雪》一诗所塑造的渔翁形象已深入人心,以此作结,不仅将作者的磊落之气、坚贞之节表露无遗,而且神思旷远,颇有余味。
此词虽先敷设一层悲愁暗淡的色彩,却不掩抗金报国的豪气,上片的低沉、顿挫、悱恻与下片的高昂、慷慨、豪迈水乳交融,意脉贯通,表达了作者悲愤中奋起的志向。全词气氛清冷,场面阔远,意境深远,格调刚毅。写景文字不多,但颇具特色,景物立体感强,有动有静,有声有色。词中抒情手法多种多样,既有直接的议论抒情,又有间接的以景抒情。作者吊古怀今,表达出忧国伤怀的思绪和感慨。
●喜迁莺·晋师胜淝上
李纲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
天险难逾,人谋克壮,索虏岂能吞噬!
阿坚百万南牧,倏忽长驱吾地。
破强敌,谢公处画,从容颐指。
奇伟!
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
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
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
延晋祚,庇烝民,周雅何曾专美。
李纲词作鉴赏
此为咏史之作。词中以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借古喻今,颂扬历史英杰的丰功伟绩,期望自己能为南宋抗金大业建立功勋。词中叙事不少,也有议论,但不乏形象之生动。长江之险壮,鏖战之激烈,都写得有声有色。
上片写淝水之战的地理环境和东晋方面的运筹准备情况。开篇极写长江“天险难逾”,加之“人谋克壮”(指人的谋略宏伟远大),使北方强敌无奈我何。接着便用淝水之战的史实为证。《晋书。谢安传》记载,苻坚军队南下时,谢安领导抗击,非常镇定,处理规画很得当。前方谢玄等击败苻坚军队后,“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谢安面对投鞭可以断流的百万雄师,而能沉着镇定,运整个战局于股掌之间,从而取得“破强敌”的伟大胜利。
词之下片着重写淝水战役中的“奇伟”场面。《晋书。谢玄传》记载:谢玄与谢琰、谢伊等率精兵八千涉淝水,与秦军决战淝水南,杀秦军大将苻融(苻坚弟),苻坚也中流矢,秦军溃败,死者不可胜数。余众弃甲宵遁,听到风声鹤唳,认为是晋的追兵来到,惊惶万状。下片内容,大致就是根据这段历史记载写成的。“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谢玄以八千兵勇渡淝水,冲杀数十倍于己的大敌,此“奇伟”之一也:“鞭弭周旋”三句,指晋军与强敌周旋,“旌旗麾动”,便使北军望风披靡,指挥何等英明,将士多么善战,大有“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之势,此“奇伟”之二也:“夜闻数声鸣鹤,尽道王师将至”,生动描绘了敌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丧胆情景,反衬了晋军出奇制胜,取得历史罕见的以少胜多的辉煌战果,此“奇伟”之三也。最后三句赞美淝水战役的胜利,使晋朝延长国祚,广大民众得到庇护,这一辉煌的功业,即使《诗经。小雅》所歌颂的周宣王中兴之功,也不能专美于前。
此词结构谨严,语言刚劲,风格沉雄,是咏史词中的佳作。作者对于战争的描写,层层推进,有务不紊,既明写东晋方面的地利、人和,又暗写前秦由长驱直入到仓皇溃败的全过程,显示出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除此词外,作者另有六首出色的咏史词。这些词,以其鲜明生动的形象、沉雄遒劲的风格慷慨激昂的爱国热情而为世人称道,李纲仅存的五十余首词中放射出耀人的光彩。
何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何籀」字子初,信安(今河北霸县)人。
●宴清都
何籀
细草沿阶软。
迟日薄,惠风轻霭微暖。
春工靳惜,桃英尚小,柳芽犹短。
罗帏绣幕高卷,早已是歌慵笑懒。
凭画楼,那更天远,山远,水远,人远!
堪怨:傅粉疏狂,窃香俊雅,无计拘管;青丝绊马,红巾寄羽,甚处迷恋!
无言泪珠零乱,翠袖尽重重渍遍;故要得别后思量,归时觑见。
何籀词作鉴赏
此词抒写一个女子思念恋人的情怀。
上片前六句写早春时节惠风微暖、细草还柔、桃刚缀萼、柳始吐芽等物候。时节是早春。“迟日”出于《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指日行迟缓,说明春天白昼稍见延长了,因而也暖和些了。这季节,通过惠风微暖,细草还柔,桃刚缀萼,柳始吐芽等等物候表现出来。“春工”三句,把桃花所以尚小,柳芽所以还短,归于生长植物的春之神还吝惜地不肯施大法力,文字间添了一些姿致。说来也是有趣,对于《诗经》“春日迟迟”这几句,郑玄的《笺》说:“春,女感阳气而思男。……感时物之变化,皆伤悲,思男有欲嫁之志。”词人写下“迟日”这两个字时,似乎也隐寓这一微妙含意。我们读词的,看了《郑笺》再来理解词意,正有探骊得珠之乐。不妨再设想,词中正以小桃稚柳,象征不可遏止地滋长着的情苗。有情而远别,便起相思,以下就看他加力描写。
以下两句,以独特的方式,描写女主人公望远怀人的情状。罗帏、绣幕,歌与笑,点明了女子的身份——一个歌伎。“罗帏”两句是倒装:因为相思,早已懒于歌笑了,便高卷起罗帏绣幕,凭倚楼窗远望,却怎禁得起望中是天远山远水远人远!“那更”的“更”字是点睛之笔,与柳永《雨霖铃》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更那堪”意同。——本来是望情人的,怎料到所见的竟是一片长天无际,远水遥岑,而所念之人更不知何处所,活写出个“情何以堪”来。
以下数句,每句中均含“远”字。“天远”,天是眼中可见的,虽是遥遥无际,但由近眼前的天看起,也还有迹可循:“山远”和“水远”,纵然眼前,从楼上望去,或可见及某山某水,但远处的山水便已非此山此水,仅能联想及之了;而“远人”,则纯然存心目之中,不知天的哪边,何山之侧,何水之涯。
“四远”逐个由实写到虚悬,由可见到逐渐地不可见,最后着眼还“人远”。天也,山也,水也,若无我所念之人彼方,则它的远近便与我何干?正因为心中有远人念,于是,他所之处之“远”的实际,才认真地感觉出来了。欧阳修说“别后不知君远近”(《木兰花》词),它仍是写的“人远”,但是故作朦胧,如幽咽流泉,有吞声饮泣之象;此首则是大声疾呼,一连下四个“远”字,大书特书,于是思念之殷,便情现乎辞了。
下片转入抒情,从“怨”字写起。年少郎君,一经远出,便拘管不住了,“青丝绊马,红巾寄羽,甚处迷恋”,这是闺中妇女所最担忧害怕的。词中对于情人远别,好象真的就有这种事儿发生。但又希望它不至于发生,有朝一日远人游倦归来,能听我诉说相思之苦。词意到这里结束了,但作者之笔偏不肯落于凡庸。看他一个“泪”字便有如许装点:写一时泪下曰“无言”,曰“零乱”,见中心之凄苦;写泪痕渍袖则曰“尽遍”,曰“重重”,意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来,可见是无日不思,无思不泪。末两句忽然跃出“故要得别后思量,归时觑见”,真是非凡之笔,含蓄着欣喜,伤心,作嗔,使娇,种种复杂感情。说是“故要得”,这个“别后思量”的表证——双袖的啼痕,是有意留给他看的了,而又不是送到眼前指给他看,而是让他走近前来时自己“觑见”,连一句话儿也不给他多说,真把一个楼头思妇写活了。倘男性,那便须絮絮叨叨,说自己外头怎样怎样想你,否则不足以平她的怨气。
此处写情,极为准确、传神,显示出词人深厚的生活积累和敏锐的感受力、观察力。
廖世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廖世美」生平无考。词存二首。
●烛影摇红·题安陆浮云楼
廖世美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
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
惆怅相思迟暮。
记当日、朱阑共语。
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
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
晚霁波声带雨。
悄无人、舟横野渡。
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廖世美词作鉴赏
上片首二句写时地。“霭霭”,云气密积貌。陶渊明《停云》诗云:“霭霭停云,蒙蒙时雨。”云层低垂,春雨迷蒙,词人登临安陆(今属湖北)浮云楼。“画楼森耸凌云渚”,画栋雕栏,凌耸入云,一写楼美,二写楼高。据杜牧《题安州(即安陆)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诗,“浮云楼”即“浮云寺楼”。因此,“耸”字前著一“森”字,以突出寺楼的庄严;同时也刻划出云气笼罩的氛围。次二句写登楼赋诗。“紫薇”,指杜牧。唐代称中书省为紫薇省,杜牧官至中书舍人,故又称杜紫薇。“登览最关情”,登高临远最能牵动情感,这一句为“惆怅相思”以下抒情张目。“关情”,即牵情之意。“绝妙夸能赋”,既称赞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之诗写得绝妙,又隐约道出自己登高能赋的才情。
“惆怅相思迟暮”,此句上承“关情”,下逗追忆之语,过渡自然。时值日暮,登楼伤情,引起相思:“记当日、朱阑共语”;而如今,“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括用杜牧诗语,表达一种离别惆怅之情。
“塞鸿难问”,即人似冥鸿,一去无踪:“岸柳何穷”,即空余岸柳,别愁无限。杨柳最易牵惹人们的离愁别绪;而人的别愁,又如同无穷数的岸柳之无穷数的柳絮那样多,那样纷起乱攒,“别愁纷絮”之句,直抒胸臆。
过片“催促”二句,岁月如流,年光易失,旧时倚栏共语处的楼下水,谁知今日又流到何处了呢?含有无限感慨之意。此日登楼极目远望,只见连天芳草,平野苍然(谢朓《郡内登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不知何处是归路,已使人神伤下泪,又何必再增此“残阳”一景乎?杜牧《池州春送前进士蒯希逸》:“芳草复芳草,断肠还断肠。自然堪下泪,何必更残阳”,是此两句所本。翻进一层用笔,倍加凄怆入神“晚霁”二句,向晚破晴,波声似乎还夹杂着雨声。韦应物《滁州西涧》诗云:“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廖于“无人舟横野渡”前更著一“悄”字,索寞、孤寂的心境全出。结三句“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写雨后,江上数峰青青,芳草更天涯之外,烟树参差凄迷;如此境界,反映了无尽怅惘之情。画面开阔,落笔淡雅,细玩词意,情味极佳。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苏轼《蝶恋花》云:“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云:“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廖词袭用并糅合以上三家诗词的语意,别出意境。
廖词熔裁前人诗词,又自出境界,有不尽之意,故妙。此词因题安陆浮云楼,又称道杜牧为此楼赋诗之绝妙,因此运用杜句之处亦特多。除杜牧诗外,此词还融合或化用多家诗词,语如己出。此词的另一妙处是语淡情深,优雅别致。周颐评“塞鸿”三句,以为“神来之笔,即已佳矣”;而“催促年光”以下六句,“语淡而情深”。
李清照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清照(1081—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属山东)人。父李格非,为元祐后四学士之一,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崇宁元年(1102),徽宗以绍述神宗为名,任蔡京、赵挺之为左右相,立元祐党人碑,以司马光等百二十人为“奸党”,其父列名党籍,清照以诗上挺之。崇宁二年(1103),明诚出仕,矢志撰述以访求、著录古代金石文字为职志的《金石录》一书。大观元年(1107),蔡京复相,挺之卒。蔡京以挺之为元祐大臣所荐,为庇元祐“奸党”,追夺所赠官。明诚、清照夫妇因此屏居青州(今山东益都)乡里十年。宣和二年(1120)蔡京致仕后,明诚起知莱州(今山东掖县),此后又自莱移淄。靖康之难后。明诚奔母丧南下,知江宁府,清照载书至建康。建炎三年,赵明诚卒。离京自建康出走浙中,清照随亦入浙,经台、嵊、黄岩,从御舟海道至温州,复至越州,衢州,于绍兴二年(1132)赴杭州。绍兴四年,作《金石录后序》。绍兴中,以《金石录》表上于朝。卒年约七十馀。善属文,于诗尤工。《宋史。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俱不传。清照创词“别是一家”之说,其词创为“易安体”,为宋词一家。词集名《漱玉集》,今本皆为后人所辑。
●满庭芳
李清照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
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清照的咏梅词之一,后人曾补题为“残梅”,借梅花清瘦高雅之趣,写个人情思;堪称咏物词中的佳作。
“小阁藏春”一句“先盘远势”描绘了一个特殊的抒情环境。作者首先写出了她住处的寂寞无聊。“小阁”即小小的闺阁,这是妇女的内寝:“闲窗”即表示内外都是闲静的。“藏”与“锁”互文见义。美好的春光和充满生气的白昼,恰恰被藏锁这狭小而闲静的圈子里。唐宋时富贵之家的内寝往往有厅堂相连结。小阁设画堂里侧。春光和白昼俱藏锁住了,暗示这里并未感到它们的存,因而画堂显得特别深幽。“深幽”极言其堂之狭长、暗淡、静阒。作者已习惯这种环境,似乎还满意于它的深幽。古人爱尚雅洁者都喜焚香。篆香是一种中古时期的高级盘香。它的烧尽,表示整日的时光已经流逝,而日影移上帘箔即说明黄昏将近。“小阁”、“闲窗”、“画堂”、“篆香”、“帘箔”等一系列的物质景致说明,抒情女主人公生活上层社会,富贵安闲,但环境中也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清寂静。“手种江梅渐好”是词意的转折,开始进入咏物。黄昏临近之时女主人公,于室外见到亲手种植的江梅,忽然产生一种欣慰。它的“渐好”能给种树人以安慰;欣赏“手种江梅”,又会有许多往事的联想,因而没有必要再临水登楼赏玩风月了。除了对梅花的特殊情感之外,似乎心情慵倦,于应赏玩的景物都失去了兴致。接着由赏梅联想到南朝诗人何逊恋梅之事,词意开始向借物抒情方面过渡,渐渐接近作者主旨。何逊,南朝梁著名文学家,其诗情辞宛转,诗意隽美,深为后来的诗人杜甫和黄庭坚等赏识。梁代天监间,他曾为建安王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记室,有咏梅的佳篇《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亦作《咏早梅》)。清人江昉刻本《何水部集》于此诗下有注云:“逊为建安王水曹,王刺扬州,逊廨舍有梅花一株,日吟咏其下,赋诗云云。后居洛思之,再请其任,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花徬徨,终日不能去。”何逊对梅花的一片痴情是其寂寞苦闷的心情附着所致。按清照的理解,何逊扬州是寂寥的。如今寂寥环境独自面对梅花,清照亦产生了“何逊扬州”般的寂寞与苦闷。
词人联系个人身世之感抒发对残梅命运的深深同情。“从来知韵胜”,是她给予梅花整体的赞语。“韵”是风韵、神韵,是形态与品格美的结合。梅花是当得起“韵胜”的词人肯定了这一点之后,却不再多说,转笔来写它的不幸,发现它零落后别有一番格调意趣。“藉”与“揉”也是互文见义,有践踏摧损之意。梅虽不畏寒冷霜雪,但它毕竟是花,仍具花之娇弱特性,因而也难以禁受风雨的践踏摧损。这是花的命运。由落梅的命运,作者产生各种联想词意呈现很曲折的状态。由落梅联想到古曲《梅花落》,是虚写,以此表现落梅引起作者个人的感伤情绪,造成一团“浓愁”而难以排解。但作者又试图进行自我排解,词情为之一变。梅花的暗香消失、落花似雪,说明其飘谢凋零,丰韵不存。这本应使人产生春恨,迁恨于春日风雨的无情。但词人以为最好还是“莫恨”,“须信道、扫迹情留。”“扫迹”即踪迹扫尽,难以寻觅。“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是补足“情留”之意。“难言处”是对下阕所表达的复杂情感的概括,似乎还有与作者身世的双关的含意。想象一个美好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投下梅枝横斜优美的姿影。从这姿影里还显示出梅的俊俏风流,应是它扫迹后留下的一点情意。也许明年它又会重开,并带来春的信息。“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突出了梅花格调意趣的高雅,使全词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赞美了一种饱经苦难折磨之后,仍孤高自傲,对人生存信心的高尚的精神品格。
这首词大约是作者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变后所作的,具有特别凄凉悲咽的情调。即使这样的咏物词中,也寄寓着作者不幸的身世之感。全词意境相谐,词调低沉,语言轻巧,写尽了词人冷清寂寞的环境中所产生的深切感伤。
●鹧鸪天
李清照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
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秋景,寄乡愁,是一首典型的易安晚期作品。通篇从醉酒写乡愁,悲慨有致,凄婉情深。此词开头两句写寒日梧桐,透出无限凄凉。“萧萧”这里是萧条、寂寞之意。“琐窗”是雕有连琐图案的窗棂。“上”字写出寒日渐渐升高,光线慢慢爬上窗棂,含着一个时间的过程,表明作者久久地观看着日影,见出她的百无聊赖。梧桐早凋,入秋即落叶,“恨霜”即恨霜落其叶。草木本无知,所以,梧桐之恨,实为人之恨。从而借景抒情,绘出了作者的孤独和寂寥。因为心情不好,只好借酒排遣,饮多而醉,不禁沉睡,醒来唯觉瑞胸熏香,沁人心脾。三、四两句分别着一“喜”字“宜”字,似乎写欢乐,实际它不是写喜而是写悲。“酒阑”谓饮酒结束的时候。“团茶”即茶饼,宋代有为进贡而特制的龙团、凤团,印有龙凤纹,最为名贵。茶能解酒;特喜苦茶,说明酒饮得特别多;酒饮得多,表明愁重。“瑞胸”,熏香名,又名龙脑,以龙脑木蒸馏而成。“宜”表面似乎是说香气宜人,实则同首句的寒日一样,是借香写环境之清寂,因为只有清冷寂静的环境中,熏香的香气才更易散发,因而变得更深更浓,更能使人明显感觉到。
上片叙事,主写饮酒之实“秋已尽,日犹长”写作者个人对秋的感受。“仲宣”句用典,以王粲思乡心情自况。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十七岁时因避战乱,南至荆州依刘表,不受重视,曾登湖北当阳县城楼,写了著名的《登楼赋》,抒发壮志未酬、怀乡思归的抑郁心情。这两句透露出词人孤身漂泊,思归不得的幽怨之情。深秋本来使人感到凄清,加以思乡之苦,心情自然更加凄凉。“犹”、“更”这两个虚词,一写主观错觉,一写内心实感,都是加重描写乡愁。结句是为超脱语。时当深秋,篱外丛菊盛开,金色的花瓣光彩夺目,使她不禁想起晋代诗人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自我宽解起来:归家既是空想,不如对着尊中美酒,随意痛饮,莫辜负了这篱菊笑傲的秋光。“随分”犹云随便、随意。下片写饮酒之因,是对上片醉酒的说明:本来是以酒浇愁,却又故作达观之想,而表面上的达观,实际隐含着无限乡愁。李清照的这首词是其晚年流寓越中所作,词中表露的乡愁因和故国沦丧,流离失所的悲苦结合起来,其中的忧愤更深。
●点绛唇
李清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戋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词作鉴赏
此词为清照早年作品,写尽少女纯情的神态。
上片荡完秋千的精神状态。词人不写荡秋千时的欢乐,而是剪取了“蹴罢秋千”以后一刹那间的镜头。
此刻全部动作虽已停止,但仍可以想象得出少女荡秋千时的情景,罗衣轻飏,象燕子一样地空中飞来飞去,妙静中见动。“起来慵整纤纤手”,“慵整”
二字用得非常恰切,从秋千上下来后,两手有些麻,却又懒得稍微活动一下,写出少女的娇憨。“纤纤手”
语出《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借以形容双手的细嫩柔美,同时也点出人物的年纪和身份。“薄汗轻衣透”,她身穿“轻衣”,也就是罗裳初试,由干荡秋千时用力,出了一身薄汗,额上还渗有晶莹的汗珠。这份娇弱美丽的神态恰如娇嫩柔弱的花枝上缀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露浓花瘦”一语既表明时间是春天的早晨,地点是花园也烘托了人物娇美的风貌。整个上片以静写动,以花喻人,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一少女荡完秋千后的神态。
下片写少女乍见来客的情态。她荡完秋千,正累得不愿动弹,突然花园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见客入来”,她感到惊诧,来不及整理衣装,急忙回避。
“袜刬”,指来不及穿鞋子,仅仅穿着袜子走路。“金钗溜”,是说头发松散,金钗下滑坠地,写匆忙惶遽时的表情。词中虽未正面描写这位突然来到的客人是谁,但从词人的反应中可以印证,他定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和羞走”三字,把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感情和外部动作作了精确的描绘。“和羞”者,含羞也:“走”者,疾走也。然而更妙的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二句。它以极精湛的笔墨描绘了这位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最后她只好借“嗅青梅”这一细节掩饰一下自己,以便偷偷地看他几眼。下片以动作写心理,几个动作层次分明,曲折多变,把一个少女惊诧、惶遽、含羞、好奇以及爱恋的心理活动,栩栩如生地刻划出来。唐人韩偓《竿奁集》中写过类似的诗句:“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但相比之下,“和笑走”见轻薄,“和羞走”现深挚:“手搓梅子”只能表现不安,“却把青梅嗅”则可描画矫饰:“映中门”似旁若无人,而“倚门”则有所期待,加以“回首”一笔,少女窥人之态婉然眼前。
这首词写少女情况心态,虽有所本依,但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获“曲尽情悰”之誉。全词风格明快,节奏轻松,反用四十一字,就刻画了一个天真纯洁、感情丰富却又矜持的少女形象,可谓妙笔生花。
●玉楼春
李清照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著名的咏梅词。傲立霜雪,一枝独秀的梅花是历来文人墨客的吟诵对象,特别是宋代咏梅词更多,其中能尽得梅花神韵的上乘之作却并不多见。
清照的这首《玉楼春》当属其中的娇娇者,不仅写活了梅花,而且活画出赏梅者虽愁闷却仍禁不转赏梅的矛盾心态。
首句以“红酥”比拟梅花花瓣宛如红色凝脂,以“琼苞”形容梅花花苞美好,都抓住了梅花特征,用语准确,“肯放琼苞碎”者,是对“含苞未放”的巧妙说法。用词新巧,显示了词人独出心裁的创造性。
上片皆从此句生发。“探著南枝开遍未”,便是宛转说出梅花未尽开放。初唐时李峤《梅》诗云:“大庚敛寒光,南枝独早芳。”张方注:“大庚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如今对南枝之花还须问开遍未“,则梅枝上多尚含苞,宛然可知。三、四两句”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是对偶句,仍写未放之花,”酝藉“、”包藏“,点明此意。而”几多香“、”无限意“,写梅花盛开后所发的幽香、所呈的意态,精神饱满,慧思独运。
词上片主要写之情态,下片写转赏梅之人。“道人”是作者的自称,意为学道之人。“憔悴”和“闷”、“愁”,讲李清照的外貌与内心情状,“春窗”和“阑干”交代客观环境,表明她当时困顿窗下,愁闷煞人,连阑干都懒得去倚。这是一幅名门闺妇的春愁图。
不写梅花的盛开,却由含苞直跳到将败,这是咏梅的奇笔,写赏梅却先道自己的憔悴和愁闷,这是赏梅之妙想。反映了她自己“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的心态。此词盖作于晚年流落江南之后反常写法恰好能传达出当时正常的心态。虽然心境不佳,但梅花还是要赏的,所以“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休”字这里是语助词,含罢、了的意思。这是作者心中的话:想要来饮酒赏梅的话便来罢,等到明天说不定要起风了呢!此句隐含着莫错过大好时机且举杯遣怀的意味。
咏物寄志,或咏物抒情是古咏物诗的两大格调。
清照词是咏物抒情诗中的上品,这首咏梅诗尽得梅花之诗,也尽似词人之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孤雁儿
李清照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明为咏梅,暗为悼亡,寄托了词人对于朝
廷南迁后不久不幸病故的爱侣赵明诚的深挚感情和凄
楚哀思。全词以景衬情,将环境描写与心理刻画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孤寂凄婉的意境,取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词调原名《御街行》,后变格为《孤雁亡》,专写离别悼亡等悲伤之情。词人取后者,盖以自况。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开门见山,倾诉寡居之苦。藤床,乃今之藤躺椅。据明高濂《遵生八笺》记载,藤制,上有倚圈靠背,后有活动撑脚,便于调节高低。纸帐,亦名梅花纸帐。据宋林洪《山家清供》云,其上作大方形帐顶,四周用细白布制成帐罩,中置布单、楮衾、菊枕、蒲褥。宋人词作中,这种陈设大都表现凄凉慵怠情景。朱敦儒《念奴娇》云:“照我藤床凉似水。”意境相似,写一榻横陈,日高方起,心情孤寂无聊“沉香断续玉炉寒”,使人想起词人《醉花阴》中的“瑞胸销金兽”。然而着一“寒”字,更突出了环境的凄冷与心境之痛苦。
此时室内唯有时断时续的香烟以及香烟灭了的玉炉相
伴。“伴我情怀如水”一句,把悲苦之情变成具体可感的形象。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以汉代横吹曲中的《梅花落》照应咏梅的命题,让人联想到园中的梅花,好象一声笛曲,催绽万树梅花,带来春天的消息。然“梅心惊破”一语更奇,不仅说明词人语言的运用上有所发展,而且显示出她感情上曾被激起一刹那的波澜,然而意思很含蓄。闻笛怀人,因梅思春,她词中是不止一次用过。这是一歇拍,词从这一句开始自然地过渡到下片,上片主要写自己的凄冷孤苦,下片则着重写对爱侣赵明成的思念。
下阕正面抒写悼亡之情,词境由晴而雨,跌宕之中意脉相续。“小风”句,将外境与内境融为一体。
门外细雨潇潇,下个不停;门内伊人枯坐,泪下千行。
以雨催泪,以雨衬泪,写感情的变化,层次鲜明,步步开掘,愈写愈深刻;但为什么“无佳思”,为什么“情怀如水”和泪下千行,却没有言明。直至“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才点明怀念丈夫的主旨。“吹箫人去”用的是秦穆公女弄玉与其夫箫史的典故,见《列仙传》。这里的“吹箫人”是说箫史,比拟赵明诚。明诚既逝,人去楼空,纵有梅花好景,又有谁与她倚阑同赏呢?词人回想当年循城远览,踏雪寻梅的情景,心中不由怆然感伤。
结尾三句化用陆凯赠梅与范晔的故事,表达了深重的哀思。陆凯当年思念远长安的友人范晔,曾折下梅花赋诗以赠。可是词人今天折下梅花,找遍人间天上,四处茫茫,没有一人可供寄赠。其中“人间天上”一语,写尽了寻觅苦:“没个人堪寄”,写尽了怅然若失之伤。全词至此,戛然而止,而一曲哀音,却缭绕不绝。
这首词妙化用典故,婉若已出;咏梅悼亡,浑然一体;口语入词,以俗写雅,独树一枝。
●清平乐
李清照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典型的赏梅词作,借不同时期的赏梅感爱写出了词人个人的心路历程:少年的欢乐,中年的幽怨,晚年的沧落,词中都约略可见。词意含蓄蕴藉,感情悲切哀婉,以赏梅寄寓自己的今苦之感和永国之忧,感慨深沉。
上阕回忆往昔赏梅生活,分为两层。“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这两句抓住富有特征的生活细节生动地再现了词人早年赏梅的情景和兴致,表现出少女的纯真、欢乐和闲适。她早年写下的咏梅词《渔家傲》中有句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可作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注脚。接下来”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两句,心绪显然不同,虽然梅枝手,却无好心情去赏玩,只是漫不经心地揉搓着。赏梅原本为的是排遣心头的忧伤,可是本来心情就不好,到头来不仅忧伤没有消除,反倒触景生情,激起更深的伤感,落得个”满衣清泪“。花还是昔日的花,然而花相似,人不同,物是人非,怎不使人伤心落泪呢?李清照婚后,夫妻志同道合、伉俩相得,生活美满幸福。但是,时常发生的短暂离别使她识尽离愁别苦。婚后六、七年的时间里,李赵两家相继罹祸,紧接着就开始了长期的”屏居乡里“的生活。生活的坎坷使她屡处忧患,饱尝人世的艰辛。当年那种赏梅的雅兴大减。这两句写的就是词人婚后的这段生活,表现的是一种百无聊赖、忧伤怨恨的情绪。
上阕四句回忆了作者两个生活阶段赏梅时的又一不同
情景和心情。
下阕以“今年”两字领起,同上阕的“年年”相对。往年是“常插梅花醉”;即使是“挼尽梅花无好意”的时候,也多半为的是离别相思。眼前却截然不同了,“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这里面包含着几多辛酸和哀愁。词人南渡后,特别是丈夫去世后更是颠沛流离,沦落漂零。生活的折磨使词人很快变得憔悴苍老,头发稀疏,两鬓花白。如今虽然赏梅季节又到,可是哪里还有心思去插梅呢?而且看来晚上要刮大风,将难以晴夜赏梅了。而且一夜风霜,明朝梅花就要凋零败落,即使想看也看不成了。“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一句还寄托着词人对国事的忧怀。这里的“风势”既是自然的“风势”也是政治的“风势”,即“国势”,寄寓着作者为国势衰颓而担忧的心绪。“梅花”以比美好事物,“难看梅花”,则是指国家的遭难,而且颇有经受不住之势。这种情况下,她哪里还有赏梅的闲情逸致呢!身世之苦、国家之难揉合一起,词的思想境界为之升华。
这首词依次描写作者少年、中年和晚年三个不同的生活阶段中赏梅的不同情致:少年时赏梅醉酒、中年时对梅重泪和晚年时无心赏梅,运用对比手法,物态人事双关,表现出词人生活的巨变,着重写作者晚漂零凄之境和国破家亡之悲,真切感人。
●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
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气势磅礴、豪迈,是婉约派词宗李清照的另类作品,具有明显的豪放派风格。近代梁启超评为:“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可谓一语中的,道破天机。
南渡以前,李清照足不出户,多写闺中女儿情;南渡以后,“飘流遂与流人伍”,视野开始开阔起来。
据《金石录后序》记载建炎四年(1130)春间,她曾海上航行,历尽风涛之险。词中写到大海、乘船,人物有天帝及词人自己,都与这段真实的生活所得到的感受有关。
词一开头,便展现一幅辽阔、壮美的海天一色图卷。这样的境界开阔大气,为唐五代以及两宋词所少见。写天、云、雾、星河、千帆,景象已极壮丽,其中又准确地嵌入了几个动词,则绘景如活,动态俨然。
“接”、“连”二字把四垂的天幕、汹涌的波涛、弥漫的云雾,自然地组合一起,形成一种浑茫无际的境界。而“转”、“舞”两字,则将词人风浪颠簸中的感受,逼真地传递给读者。所谓“星河欲转”,是写词人从颠簸的船舱中仰望天空,天上的银河似乎转动一般。“千帆舞”,则写海上刮起了大风,无数的舟船风浪中飞舞前进。船摇帆舞,星河欲转,既富于生活的真实感,也具有梦境的虚幻性,虚虚实实,为全篇的奇情壮采奠定了基调。因为这首词写的是“梦境”,所以接下来有“仿佛”三句。“仿佛”以下这三句,写词人梦中见到天帝。“梦魂”二字,是全词的关键。词人经过海上航行,一缕梦魂仿佛升入天国,见慈祥的天帝。幻想的境界中,词人塑造了一个态度温和、关心民瘼的天帝。“殷勤问我归何处”,虽然只是一句异常简洁的问话,却饱含着深厚的感情,寄寓着美好的理想。
此词则上下两片之间,一气呵成,联系紧密。上片末二句是写天帝的问话,过片二句是写词人的对答。
问答之间,语气衔接,毫不停顿。可称之为“跨片格”。
“我报路长嗟日暮”句中的“报”字与上片的“问”
字,便是跨越两片的桥梁。“路长日暮”,反映了词人晚年孤独无依的痛苦经历,然亦有所本。词人结合自己身世,把屈原《离骚》中所表达的不惮长途运征,只求日长不暮,以便寻觅天帝,不辞上不求索的情怀隐括入律,只用“路长”、“日暮”四字,便概括了“上下求索”的意念与过程,语言简净自然,浑化无迹。其意与“学诗谩有惊人句”相连,是词人天帝面前倾诉自己空有才华而遭逢不幸,奋力挣扎的苦闷。
着一“谩”字,流露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词人现实中知音难遇,欲诉无门,唯有通过这种幻想的形式,才能尽情地抒发胸中的愤懑,怀才不遇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命运。李清照虽为女流,但作为一位生不逢时的杰出的文学家她肯定也有类似的感慨。
“九万里风鹏正举”,从对话中宕开,然仍不离主线。因为词中的贯串动作是渡海乘船,四周景象是海天相接,由此而连想到《庄子。逍遥游》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说“鹏正举”,是进一步对大风的烘托,由实到虚,形象愈益壮伟,境界愈益恢宏。大鹏正高举的时刻,词人忽又大喝一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气势磅礴,一往无前,具大手笔也!“蓬舟”,谓轻如蓬草的小舟,极言所乘之舟的轻快。“三山”,指渤海中蓬莱、方丈、赢洲三座仙山,相传为仙人所居,可望而见,但乘船前去,临近时即被风引开,终于无人能到。词人翻旧典出新意敢借鹏抟九天的风力,吹到三山,胆气之豪,境界之高,词中罕见。上片写天帝询问词人归于何处,此处交代海中仙山为词人的归宿。
前后呼应,结构缜密。
这首词把真实的生活感受融入梦境,巧妙用典梦幻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自然会气度恢宏、格调雄奇。
充分显示作者性情中豪放不羁的一面。
●如梦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小令,有人物,有场景,还有对白,充分显示了宋词的语言表现力和词人的才华。
“昨夜雨疏风骤”指的是昨宵雨狂风猛。疏,正写疏放疏狂,而非通常的稀疏义。当此芳春,名花正好,偏那风雨就来逼迫了,心绪如潮,不得入睡,只有借酒消愁。酒吃得多了,觉也睡得浓了。结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但昨夜之心情,却已然如隔胸,所以一起身便要询问意中悬悬之事。于是,她急问收拾房屋,启户卷帘的侍女:海棠花怎么样了?侍女看了一看,笑回道:“还不错,一夜风雨,海棠一点儿没变!”女主人听了,嗔叹道:“傻丫头,你可知道那海棠花丛已是红的见少,绿的见多了吗!?”
这句对白写出了诗画所不能道,写出了伤春易春的闺中人复杂的神情口吻,可谓“传神之笔。
作者以“浓睡”、“残酒”搭桥,写出了白夜至晨的时间变化和心理演变。然后一个“卷帘”,点破日曙天明,巧妙得当。然而,问卷帘之人,却一字不提所问何事,只于答话中透露出谜底。
真是绝妙工巧,不着痕迹。词人为花而喜,为花而悲、为花而醉、为花而嗔,实则是伤春惜春,以花自喻,慨叹自己的青春易逝。
●如梦令
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词作鉴赏
现存李清照《如梦令》词有两首,都是记游赏之作,都写了酒醉、花美,清新别致。这首《如梦令》以李清照特有的方式表达了她早期生活的情趣和心境,境界优美怡人,以尺幅之短给人以足够的美的享受。
“常记”两句起笔平淡,自然和谐,把读者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她所创造的词境。“常记”明确表示追述,地点“溪亭”,时间是“日暮”,作者饮宴以后,已经醉得连回去的路径都辨识不出了。“沉醉”
二字却露了作者心底的欢愉,“不知归路”也曲折传出作者留连忘返的情致,看起来,这是一次给作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十分愉快的游赏。果然,接写的“兴尽”两句,就把这种意兴递进了一层,兴尽方才回舟,那末,兴未尽呢?恰恰表明兴致之高,不想回舟。而“误入”一句,行文流畅自然,毫无斧凿痕迹,同前面的“不知归路”相呼应,显示了主人公的忘情心态。
盛放的荷花丛中正有一叶扁舟摇荡舟上是游兴未尽的
少年才女,这样的美景,一下子跃然低上,呼之欲出。
一连两个“争渡”,表达了主人公急于从迷途中找寻出路的焦灼心情。正是由于“争渡”,所以又“惊起一滩鸥鹭”,把停栖洲渚上的水鸟都吓飞了。至此,词嘎然而止,言尽而意未尽,耐人寻味。
这首小令用词简练,只选取了几个片断,把移动着的风景和作者怡然的心情融合一起,写出了作者青春年少时的好心情,让人不由想随她一道荷丛荡舟,沉醉不归。正所谓“少年情怀自是得”,这首诗不事雕琢,富有一种自然之美。
●南歌子
李清照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藉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南歌子》所作年代不详,但从抒发国破家亡之恨来看,似为流落江南后所作。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以对句作景语起,但非寻常景象,而有深情熔铸其中。“星河转”谓银河转动,一“转”字说明时间流动,而且是颇长的一个跨度;人能关心至此,则其中夜无眠可知。“帘幕垂”言闺房中密帘遮护。帘幕“垂”而已,此中人情事如何,尚未可知。“星河转”而冠以“天上”,是寻常言语,“帘幕垂”表说是“人间”的,却显不同寻常。“天上、人间”对举,就有“人天远隔”的含意,分量顿时沉重起来,似乎其中有沉哀欲诉,词一起笔就先声夺人。此词直述夫妻死别之悲怆,字面上虽似平静无波,内中则暗流汹涌。
前两句蓄势“凉生枕簟泪痕滋”一句。至直泻无余。枕簟生凉,不单是说秋夜天气,而是将孤寂凄苦之情移于物象。“泪痕滋”,所谓“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至此不得不悲哀暂歇,人亦劳瘁。“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原本是和衣而卧,到此解衣欲睡。但要睡的时间已经是很晚了,开首的“星河转”已有暗示,这里“聊问夜何其”更明言之。“夜何其”,语出《诗夜未艾“、”夜如何其?夜绣(向)晨“,意思是夜深沉已近清晨。”聊问“是自己心下估量,此句状写词人情态。情状已出,心事亦露,词转入下片。
下片直接抒情“翠贴莲蓬小,金销藉叶稀”为过片,接应上片结句“罗衣”,描绘衣上的花绣。因解衣欲睡,看到衣上花绣,又生出一番思绪来,“翠贴”、“金销”皆倒装,是贴翠和销金的两种工艺,即以翠羽贴成莲蓬样,以金线嵌绣莲叶纹。这是贵妇人的衣裳,词人一直带着,穿着。而今重见,夜深寂寞之际,不由想起悠悠往事。“旧时天气旧时衣”,这是一句极寻常的口语,唯有身历沧桑之变者才能领会其中所包含的许多内容,许多感情。“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句的“旧家时”也就是“旧时”。秋凉天气如旧,金翠罗衣如旧,穿这罗衣的人也是由从前生活过来的旧人,只有人的“情怀”不似旧时了!寻常言语,反复诵读,只觉字字悲咽。
以寻常言语入词,是易安词最突出的特点,字字句句锻炼精巧,日常口语和谐入诗。这首词看似平平淡淡,只将一个才女的心思娓娓道来,不惊不怒,却感人至深。
●菩萨蛮
李清照
归鸿声断残云碧。
背窗雪落炉烟直。
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西凤留旧寒。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作者南渡以后的最初几年,以寻常词语抒发作者曲折多致的心绪变换,是一首写乡愁的作品。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一写外景,一写内景,外景辽阔高远,我们面前展示了广袤无垠的空间;内景狭小偪窄,我们面前呈现了静谧岑寂的境界。“归鸿声断”,是写听觉:“残云碧”
是写视觉,短短一句以声音与颜色渲染了一个凄清冷落的环境气氛。那嘹嘹亮亮的雁声渐渐消失了,词人想寻觅它的踪影,可是天空中只有几朵碧云。听归鸿,望碧云,古诗词中往往寄托着旅愁;望归鸿而思故里,见碧云而起乡愁,似乎已成定规。词人这里借归鸿碧云抒发的就是自己怅然若失的情绪。稍顷,窗外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室内升起了一缕炉烟。雪花与香烟内外映衬,给人以静而美的印象。“炉烟”
下着一“直”字,形象更为鲜明,似乎室内空气完全静止了,香烟垂直上升,纹丝不动。此处以窗外的雪花作室内香烟的背景,匠心独运,活写气氛之静与王维名句“大漠孤烟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描写作者形容服饰,只见烛光的映照下她头上插戴着凤钗,以及凤钗上所装饰的用彩绸或金箔剪成的人胜或花胜。“人胜”、“花胜”都是古代妇女于人日(正月初七)所戴饰物。而词人的一腔哀怨,却通过它们传递给读者。
一个“明”字和一个“轻”字,看似愉快,却给人以哀愁的感觉。雁断云残、雪落烟升的凄清气氛中,人物的情绪自然不会欢畅;而烛底的凤钗即使明,也只能是闪烁着微光;凤钗上的人胜即使轻,也只能是颤巍巍的晃动。
从“残云碧”到“凤钗明”再到“曙色回牛斗”,既表明空间从寥廓的天宇到狭小的居室以至枕边,也说明时间从薄暮到深夜,以至天明。角声是指军中的号角,漏是指古代的计时器铜壶滴漏,引申为时刻、时间;着一“催”字,似乎是一夜角声把晓色催来,反映了词人彻夜不眠的苦况。这里词人通过客观景物的色彩、声响和动态,表现主人公通宵不寐的神态。
转眼已到了白天,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报春的梅花想是开放了。词人不禁产生一股游兴。然而此念方生,即已缩回。“春意看花难”,何以难呢?因为时早春,西风还留有余威,外出看花,仍然受到料峭春寒的威胁,所以词人说“西风留旧寒”词人如今人既憔悴,心亦凄凉,不欲看花,其原因何止畏寒一端这“旧寒”不只是天寒,而且是心寒。既想赏花,又怕春寒这是曲笔,表现了婉约词特有的情致,增强了抒情力度。
这首词运用曲笔,以浅淡之语写深挚之情,意味隽永,值得用心玩赏。
●一剪梅
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远离之后,寄寓着作者不忍离别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工巧的别情词作。
词的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意境清凉幽然,颇有仙风灵气。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起句为全词定下了幽美的抒情基调。
接下来的五句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作之
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的是白昼水面泛舟之事,以“独上”二字暗示处境,暗逗离情。下面“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则明写别后的悬念。接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两句,构成一种目断神迷的意境。按顺序,应是月满时,上西楼,望云中,见回雁,而思及谁寄锦书来。
“谁”字自然是暗指赵明诚。但是明月自满,人却未圆;雁字空回,锦书无有,所以有“谁寄”之叹。说“谁寄”,又可知是无人寄也。词人因惦念游子行踪,盼望锦书到达,遂从遥望云空引出雁足传书的遐想。
而这一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无时无刻不萦绕于词人心头。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启下,词意不断。
它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凄凉无奈之恨。
下片自此转为直接抒情,用内心独自的方式展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以见两心之相印。这两句也是上阕“云中”句的补充和引申,说明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而两地相思之情初无二致,足证双方情爱之笃与彼此信任之深。这两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来看,从“一种相思”到“两处闲愁”,是两情的分合与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则诉说此情已由“思”而化为“愁”。下句“此情无计可消除”,紧接这两句。正因人已分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而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此情封锁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三句最为世人所称道。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艺术上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当然,这两个四字句只是整首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一枝独秀。它有赖于全篇的烘托,特别因与前面另两个同样工巧的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衬映,而相得益彰。
●菩萨蛮
李清照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晚年的作品,抒发了深切的思乡之情。
“春犹早”是说春天刚到,虽然阳光还较微弱,但风已变得柔和,不象冬天那样刚猛,天气已渐渐暖和起来。南方早春人们换著夹衫,欣喜万分。三、四两句接写昼寝醒后。“觉微寒是因为刚刚”睡起“,仍扣早春。鬓发上插戴的梅花已经残落。冬去春风闲适恬静,情绪基调是欢欣的。
下片转写思乡,情调突变。“故乡何处是”不仅言故乡邈远难归,而且还含着“望乡”的动作,也就是说,白天黑夜,作者不知多少次引颈北向,遥望故乡。“忘了除非醉”,平白如话,却极深刻沉痛。借酒浇愁,说明只有醉乡中才能把故乡忘掉,清醒时则无时无刻不思念故乡。“忘”正好表明不能忘。这里正话反说加一层转折,把此意表现得更加强烈:正因为思乡之情把作者折磨得无法忍受,所以只有借醉酒把它暂时忘却,可见它已强烈到何种程度。而作者之所以会有“忘”的念头和举动,不仅是为了暂时摆脱思乡之苦,还同回乡几乎无望有关:如果回归有期,那就存有希望,不会想到把它忘掉;惟其回乡无望,念之徒增痛苦,才觉得不如忘却。真是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想忘偏又记起。这种思想矛盾和精神痛苦,循环往复,不会完结。结尾二句具体描写上句的“醉”
字。“沉水”即沉香的别称,是一种名贵的熏香。睡卧时所烧的熏香已经燃尽,香气已经消散,说明已过了长长一段时间,但作者的酒还未醒,可见醉得深沉;醉深说明愁重,愁重表明思乡之强烈。末句重用“消”
字,句调圆转轻灵,而词意却极沉痛。不直接说愁,说思乡,而说酒,说熏香,词意含蓄隽永。清照生当宋金对峙之际,她主张抗战,切望收复失地,对故乡的刻骨怀念,即包含着对占领故乡的金国统治者的愤恨,对因循苟且、不思收复失地的南宋统治者的谴责,渗透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
这首词通篇采用对比手法,上片写早春之喜,下片写思乡之苦,以美好的春色反衬有家难归的悲凄,深切感人。
●浣溪沙
李清照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
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为作者早年所作,以白描手法写了熏香、花钿、斗草、秋草等典型的少女时代的事物,借以抒发作者爱春惜春的心情。
上片写少女春睡初醒情景,用的是倒叙,头两句是第三句睡醒后的所见所感。“淡荡”犹荡漾,形容春光融和遍满。寒食节当夏历三月初,正是春光极盛之时。熏炉中燃点着沉水香,轻烟袅绕,暗写闺室的幽静温馨。这两句先写出春光的宜人,春闺的美好。
第三句写闺中之人,词中没有去写她的容貌、言语、动作,只从花钿写她睡醒时的姿态。“山枕”谓枕形如山。“梦回山枕隐花钿”是少女自己察觉到的,不是别人看出来的。暮春三月,春困逼人,她和衣而卧,不觉沉沉入睡,一觉醒来,才觉察自己凝妆睡去,自己也觉诧异。熏香已残,说明入睡时间已久,见出她睡得那样沉酣香甜。她梦回犹倚山枕,出神地望着室外的荡漾春光,室内的沉香烟袅,一种潜藏的春思隐约如见。这几句不事修饰,淡淡道来,却别有一番情致。
下片写少女的心曲。“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海已过柳生绵”。古人以为燕子产于南方,春末夏初渡海飞来,故称海燕。“斗草”是用花草赌赛胜负的一种游戏。时节已到寒食,为什么不见燕子飞来呢?女伴们斗草嬉戏,情怀是多么欢畅。江梅花期已过了,杨柳又正飞花。这里写的是少女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种种景致说明春事已经过半,当此时少女的春闺寂寞、情怀缭乱,含有作者的惜春心情。这两句对仗工整,既有动态,更有细微的心理活动,极尽工巧之妙。
“黄昏疏雨湿秋千”,写的是另一种境界。秋千本是少女喜欢的游戏,尤其是当寒食时节更是无此不欢。这一句写的是黄昏时忽然飘起细雨,把秋千洒湿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的外现,同上两句所写的有精神上的契合,都是少女春日心情的写照。
此句写春愁却不用“春愁”二句,只言雨中秋千,却道出愁绪万缕。
这首词以物写人,以景写情,把春日少女的姿态和内心世界写得活灵活现,有“无我之境”的妙趣。
●蝶恋花·离情
李清照
暖雨晴风初破冻。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酒意诗情谁与共?
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
山枕斜攲,枕损钗头凤。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思妇之词,也是易安词中的另类,有较变的闺阁之气,为宋闺秀词之冠。
这首词的母题是婉约词家常用的良辰美景和离怀
别苦,然而经过作者的一番浓缩醇化,却酿出了新意。
“暖雨晴风初破冻”点出时为景色宜人后初春。紧承破题的“柳眼梅腮”,也可以称得上“易安奇句”,此句意蕴丰富,一语双关,既补充起句的景语,又极为简练地刻画出了一个思妇的形象。正是这个姣好的形象,被离愁折磨得坐卧不安如痴如迷。
从“酒意诗情谁与共”一句推断,所思之人,必定是其丈夫了。李清照的首词是说,即使柳萌梅绽,景色诱人,作者也无心观赏,面对大好春光,没有亲人陪伴,只得独自伤心流泪。宜人的美景、华贵的服饰,她全然不顾,“暖雨晴风”的天气里,意无情无绪地斜靠枕头上,任凭“泪融残粉花钿重”、“枕损钗头凤”这首词的感情真挚而细腻,形象鲜明而生动,真切地表达了闺中少妇的思夫之情。
结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被称为“入神之句”,词意含蓄传神,思妇形象清晰肖妙,颇有意趣。相传灯花为喜事的预兆。思妇手弄灯花,比她矢口诉说思念亲人的心事,更耐人寻味,更富感染力。盼人不归,主人公自然会感到失望和凄苦,这又可以加深上片的“酒意诗情谁与共”的反诘语意,使主题的表达更深沉含蓄。
这是一首正宗的婉约派词作,特别是“泪融残粉花钿重”以及“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攲斜,枕损钗头凤”等句可以和最典型的婉约词相类。不过,这首词写得蕴藉而不攲靡,妍婉而不任巧,不失易安词的清新浅易之风致。
●凤凰台上忆吹箫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概作于词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为对偶给人以冷漠凄清的感觉。金猊,指狻猊(狮子)形铜香炉。“被翻红浪”,语本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说的是锦被胡乱地摊床上,晨曦的映照下,波纹起伏,恍似卷起层层红色的波浪。金炉香冷,反映了词人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锦被乱陈,是她无心折叠所致。“起来慵自梳头”,则全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工炼沉稳,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到了“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则又微微振起,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情绪流程中的波澜。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离愁还未显露,给人的印象只是慵怠或娇慵。慵者,懒也。炉中香消烟冷,无心再焚,一慵也;床上锦被乱陈,无心折叠,二慵也;髻鬟蓬松,无心梳理,三慵也;宝镜尘满,无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犹然未觉光阴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则其慵态已达极点。词人为何大写“慵”字,目的仍写愁。这个“慵”字是“词眼”,使读者从人物的慵态中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个愁。
“生怕离怀别苦”,开始切题,可是紧接着,作者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待丈夫面前尽情倾吐,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词情又多了一层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层。因为许多令人不快的事儿,告诉丈夫只有给他带来烦恼。因此她宁可把痛苦埋藏心底,自己折磨自己,也不愿丈夫面前表露,真可谓用心良苦,痴情一片,难怪她会“慵怠无力”而复“容颜消瘦”了。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她先从人生的广义概括致瘦的原因: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有人是因”万里悲秋常作客,而自己却是因为伤离惜别这种不足与旁人道的缘由。
从“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跃。词人一下子从别前跳到别后,略去话别的缠绵和饯行的伤感,笔法极为精炼。“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多么深情的语言!《阳关》,即《阳关曲》。离歌唱了千千遍,终是难留,惜别之情,跃然纸上。“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把双方别后相思的感情作了极其精确的概括。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秦楼,一称凤楼、凤台。相传春秋时有个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
李清照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
下片后半段用顶真格,使各句之间衔接紧凑,而语言节奏也相应地加快,感情的激烈程度也随之增强,使词中所写的“离怀别苦”达到了高潮。“惟有楼前流水”句中的“楼前”,是衔接上句的“秦楼”,“凝眸处”是紧接上句的“凝眸”。把它们连起来吟诵,便有一种自然的旋律推动吟诵的速度,而哀音促节便不知不觉中搏动人们的心弦。古代写倚楼怀人的不乏佳作,却没有如李清照写得这样痴情的。她心中的“武陵人”越去越远了,人影消失迷濛的雾霭之中,她一个人被留“秦楼”,呆呆地倚楼凝望。她那盼望的心情,无可与语;她那凝望的眼神,无人理解。
唯有楼前流水,映出她终日倚楼的身影,印下她钟情凝望的眼神。流水无知无情,怎会记住她终日凝眸的情态,这真是痴人痴语啊。词笔至此,主题似已完成了,而结尾三句又使情思荡漾无边,留有不锯味。
凝眸处,怎么会又添一段新愁呢?自从得知赵明诚出游的消息,她就产生了“新愁”,此为一段;明诚走后,洞房空设,佳人独坐,此又是“新愁”一段。从今而后,山高路远,枉自凝眸,其愁将与日俱增,愈发无从排遣了。
这首词虽用了两个典故,但总体上未脱清照“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格调。层层深入地渲染了离愁别念,以“慵”点染,“瘦”形容,“念”深化,“痴”烘托,逐步写出不断加深的离愁别苦,感人至深。
●浣溪沙
李清照
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
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
通犀还解辟寒无?
李清照词作鉴赏
此词以清丽的风格,寓伤春之情于景物描写之中,格高韵胜,富有诗的意境。可以“唐风”、“庚调”论之。
词的起句,开门见山,点明伤春的题旨。《诗经适为容?“同这里的”髻子伤春懒更梳“说的是一个意思。其时词人盖结錞未久,丈夫赵明诚负笈出游,丢下她空房独,寂寞无聊,以至连头发也懒得梳理。
此词自第二句起至结句止,基本上遵循了写景宜显、写情宜隐这一创作原则。“晚风庭院落梅初”,是从近处落笔,点时间,写环境,寓感情。“落梅初”,既梅花开始飘落。深沉庭院,晚风料峭,梅残花落,境极凄凉,一种伤春情绪,已环境的渲染中流露出来。“淡云”一句被誉为清丽之句“。(见陈廷焯《云韶集》)词笔引向远方,写词人仰视天空,只见月亮从云缝中时出时没,洒下稀疏的月色。”来往“二字,状云气之飘浮,极为真切。”疏疏“二字为叠字,富于音韵之美,用以表现云缝中忽隐忽显的月光,也恰到好处。
过片对仗工整,写室内之景。词人也许庭院中立了多时,愁绪无法排遣,只得回到室内,而眼中所见,仍是凄清之境。“玉鸭熏炉闲瑞脑”,瑞脑香宝鸭熏炉内燃尽而消歇了,故曰“闲”。词人《醉花阴》中也写过“瑞脑消金兽。”这个“闲”字比“消”
字用得好,因为它表现了室内的闲静气氛。此字看似寻常,却是从追琢中得来。词人冷漠的心情,本是隐藏景物中,然而通过“闲”字这个小小窗口,便悄悄透露出来。“朱樱斗帐”,是指绣有樱桃花或樱桃果串的方顶小帐。红樱斗帐为流苏所掩,其境亦十分静谧。
词的结句“通犀还解辟寒无”,辞意极为婉转,怨而不怒,符合中国古典美学“温柔敦厚”的要求,也显示了这位受到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的独特个性。“通犀”,即通天犀,是一种名贵的犀牛角,远方列为贡品。据《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说,开元二年冬至日,交趾国进贡犀牛角一只,色黄似金,置于殿中,有暖气袭人,名曰辟寒犀。此处指一种首饰,当是犀梳或犀簪,尤以犀梳为近。结句如神龙掉尾,回应首句。
词人因梳头而想到犀梳,因犀梳而想到辟寒。所谓“辟寒”,当指消除心境之凄冷。词人由于晚风庭院中立了许久,回到室内又见香断床空,不免感到身心寒怯。此句,反映了她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渴求。
●小重山
李清照
春到长门春草青。
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
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
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
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闲适淡雅,表惜春之情,为作者早期作品。
“春到长门春草青”一句,写作者晨起所见。“长门”,汉代长安离宫名,汉武帝陈皇后失宠,曾居此。
“江梅”,遗核所生,非经人工栽培,又句直脚梅,也称野梅,初春开红白色花。梅可以说是早春的标志。
“些子”犹言一些,即少量之意。“未开匀”谓还未普遍开放。惟其“未开匀”,所以特别新鲜可爱,使人感觉到春天已经来临。这三句初春美景,寄寓着作叹春之情。下面接写饮茶。宋人将茶制成茶饼,饮用时须用茶碾碾成细末,然后煮饮。“碧云笼碾”即讲碾茶。“碧云”指茶叶之色。“笼”指茶笼,贮茶之具。
“玉成尘”既指将茶碾细,且谓茶叶名贵。“一瓯春”
意即一瓯春茶。晓梦初醒,梦境犹萦绕脑际,喝下一杯春茶,才把它驱除。春草江梅,是可喜之景,小瓯品茗,是可乐之事,春天给作者带来无限欢乐。上片主要作者茗茶赏景的欢愉之情,轻松优雅。
下片一下过到黄昏,重点写月。“重门”即多层之门。天刚黄昏,月儿即来与人作伴,淡淡的月光,照稀疏的门帘上,花影掩映,飘散出缕缕幽香,春日的黄昏,是这样恬静,这样香甜,难怪作者止不转热烈赞叹:“好黄昏!”这是“有我之境”,这个“我”就是词人。正是她,此刻正花前月下徘徊留连,沐浴着月之清辉,呼吸着花之清香。末尾三句点题。“东君”原为日神,后来演变为春神。农历遇闰年,一年中首尾常有两个立春日的情况。“二年三度”
加重表现痛惜之情。“负东君”,这里特就汴京之春而言。京师的春光是这样迷人,即使一年一度辜负了它,也非常可惜,何况两年中竟有三度把它辜负,这该令人何等痛惜呢!正因为如此,所以此次归来,一定要用心地好好度过汴京今年这个无比美好的春天。下片着重写作者叹春又惜春的心情。
这首词写景如画,意境淡远。最为人称道的是“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一句,《疏帘淡月》后成为词牌名。
●怨王孙
李清照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秋景词,词人以其独特的方式,细腻委婉又具体形象地传达出一种特色鲜明的阴柔之美。
“湖上风来”句起语不俗,避开俗套。秋高气爽,常见风平波静,而一旦朔风初起,便会吹起悠远的水波,宣告着深秋到了,所以说“秋己暮”。而一句“红稀香少”,更通过自然界色彩和气味的变化,进一步点染了深秋的景观。大自然总是宜人的,深秋季节却别有滋味,这里,作者不说人们如何的喜爱山水,倒说“水光山色与人亲”,将大自然人情化、感情化了。正是这“与人亲”,方换得人与景亲,也才能真的领略到大自然的水光山色中的景物美,所以,作者所说的“说不尽、无穷好”言之有根,是从心田深处发出的真诚的赞颂之语。
下片虽然仍是对秋景色的继续描绘,但却不是简单的重复。莲实叶老、露洗蘋草,都标示着深秋的时令,人所共见,却易于忽略,一经作者点染,便觉秋意袭人。而沙滩上勾头缩颈睡眠的鸥鹭等水鸟,对于早早归去的人们头也不回,似乎以此表示了它们的不满。这里,鸥鹭也人格化了,与上片的山水的感情化似是同样手法,但却一反上片的山水“与人亲”,而为鸥鹭对人恨,这一亲一恨之间就带给读者以清新多样之感,且通过人们郊外的不能久留,更深一层地透露出深秋的到来。
这首词造景清新别致,描写泪细密传神,巧妙地运用拟人化手法,写出了物我交融的深秋美意,耐人寻味。
●临江仙
李清照
庭院深深深几许?
云窗雾阁常扃。
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憔翠更雕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建炎三年,即1129年初,是李清照晚期代表作之一。这首词不单是她个人的悲叹,而且道出了成千上万想望恢复中原的人之心情。
起句直接采用欧阳文忠公《蝶恋花》词首韵“庭
院深深深几许“全句,连叠三个”深“字,乃比兴之作。貌写闺情,实蕴国恨。第二句:”云窗雾阁常扃“是用韩文公《华山仙女诗》”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再加强”深“的意境,”常扃“与陶靖节《归去来辞》”门虽设而常关“,同一机杼,孤寂之心,忧愤之情,跃然纸上。词境静穆,不言愁苦,而使人更难为怀。”柳梢梅萼渐分明“一句,写景如画,不设色,淡墨钩线,着一”渐“字,为点睛之笔”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铺叙,合时、合地,境界自成。”春归“,时间概念:”秣陵树“空间概念,意谓南宋偏安建康又一度春光来临了:”人老“,”老“字,时间概念,”建康城“空间概念,痛北人将老死南陲,创造出一悲恸欲绝的境界上片造境,下片言情。”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今昔对比,无限感喟。建炎之初,清照抒写了许多语悲意明的政治诗,希望朝廷能以社稷苍生为重,谁知中原恢复大业竟至蹉跎。词人面对着南渡偏安的悲剧,既伤北宋之亡,又痛平生所业尽付东流,百感交集。”谁怜憔悴更雕零“破碎山河无人收拾,词人憔悴瘦损、流落江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以写实结。元宵北宋是万民同乐的灯节,试灯,乃北宋官民预赏灯节之俗,今则”试灯无意思“;清照初到建康,踏雪登石头城,北望中原,今则大势已去,恢复无望,而金兵日炽,惨酷的现实哪里还有心情去预赏花灯,踏雪寻诗呢。
南渡以后,清照词风,从清新枯,变为苍凉沉郁,这首《临江仙》是她南渡以后的第一首能准确编年的词作。国破家亡,奸人当道,个中愁苦,只能用曲笔婉达。少女时代的清纯,中年时代的忧郁,一化而为老年时期的沉隐悲怆。
●醉花阴
李清照
薄雾浓愁永云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婚后所作,抒发的是重阳佳节思念丈夫的心情。传说清照将此词寄给赵明诚后,惹得明诚比试之心大起,遂三夜未眼,作词数阕,然终未胜过清照的这首《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这一天从早到晚,天空都是布满着“薄雾浓云”,这种阴沉沉的天气最使人感到愁闷难捱。外面天气不佳,只好待屋里。“瑞脑消金兽”一句,便是转写室内情景:她独自个儿看着香炉里瑞脑香的袅袅青烟出神,真是百无聊赖!又是重阳佳节了,天气骤凉,睡到半夜,凉意透入帐中枕上,对比夫妇团聚时闺房的温馨,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上片寥寥数句,把一个闺中少妇心事重重的愁态描摹出来。她走出室外,天气不好;待室内又闷得慌;白天不好过,黑夜更难挨;坐不住,睡不宁,真是难以将息。“佳节又重阳”一句有深意。古人对重阳节十分重视。这天亲友团聚,相携登高,佩茱萸,饮菊酒。李清照写出“瑞脑消金兽”的孤独感后,马上接以一句“佳节又重阳”,显然有弦外之音,暗示当此佳节良辰,丈夫不身边。“遍插茱萸少一人”,怎叫她不“每逢佳节倍思亲”呢!“佳节又重阳”一个“又”字,是有很浓的感情色彩的,突出地表达了她的伤感情绪。紧接着两句:“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丈夫不家,玉枕孤眠,纱帐内独寝,又会有什么感触!“半夜凉初透”,不只是时令转凉,而是别有一番凄凉滋味。
下片写重阳节这天赏菊饮酒的情景。把酒赏菊本是重阳佳节的一个主要节目,大概为了应景吧,李清照屋里闷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强打精神“东篱把酒”来了。可是,这并未能宽解一下愁怀,反而她的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感情波澜。重阳是菊花节,菊花开得极盛极美,她一边饮酒,一边赏菊,染得满身花香。然而,她又不禁触景伤情,菊花再美,再香,也无法送给远异地的亲人。“有暗香盈袖”一句,化用了《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句意,暗写她无法排遣的对丈夫的思念。她实情不自禁,再无饮酒赏菊的意绪,于是匆匆回到闺房。“莫道不消魂”句写的是晚来风急,瑟瑟西风把帘子掀起了,人感到一阵寒意。联想到刚才把酒相对的菊花,菊瓣纤长,菊枝瘦细,而斗风傲霜,人则悲秋伤别,消愁无计,此时顿生人不如菊之感。以“人比黄花瘦”
作结,取譬多端,含蕴丰富。
从天气到瑞脑金兽、玉枕纱厨、帘外菊花,词人用她愁苦的心情来看这一切,无不涂上一层愁苦的感情色彩。
以花木之“瘦”,比人之瘦,诗词中不乏类似的句子,这是因为正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才共同创造出一个凄清寂寥的深秋怀人的境界。“莫道不消魂”,直承“东篱把酒”以“人拟黄花”的比喻,与全词的整体形象相结合。“帘卷西风”一句,更直接为“人比黄花瘦”句作环境气氛的渲染,使人想象出一幅画面:重阳佳节佳人独对西风中的瘦菊。有了时令与环境气氛的烘托,“人比黄花瘦”才有了更深厚的寄托,此句也才能为千古传诵的佳句。
●行香子
李清照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
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具体创作年代不详,大约是词人同丈夫婚后又离居的时期。主要借牛朗织女的神话传说,写人间的离愁别恨,凄恻动人。
“七夕”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一,每年七月七日夜里,人们遥望天上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想起关于他们的美丽传说,无不感叹。这样的日子里,正受别离之苦的词人,感触更深。“草际鸣蛩,惊恐梧桐”。写的是凄清之景:夜是那么静,草丛中蟋蟀的叫声是那么清晰,连梧桐的叶子掉地上也能听到。这两句从听觉入手,不仅增强了下句的感伤情调,而且给全词笼罩上一层凄凉的气氛。“正人间天上愁浓”是作者仰望牵牛、织女发出的悲叹。“天上”暗点出牵牛、织女。七夕虽为牛、女相会之期,然而相会之时即为离别之日,倾诉一年来的别离之苦,想到今夜之后又要分别一年,心情更痛苦。“人间”包括作者和一切别离中的男女。想到牛、女今夜尚能相见,自己却无此机会,内心的悲愁,可见一斑。“愁浓”二字,写尽辛酸。
“云阶目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句意思:望着银河,望着云、月,幻觉中进入了想象中的天上世界。“槎”是用竹木编成的筏子,可以渡水。据说乘着它从海上出发,航行十余天,到了天上,可以见有城郭房舍,非常壮丽,望见织女宫中织布,牵牛天河岸边饮牛。天宫以月为地,以云为阶,重重关锁,即使她象昔人那样乘槎去到天上,又乘槎回来,也不能同织女、牵牛相逢。这几句字面虽写天上,用意则人间。“关锁千重”,极言阻隔之深,致使有情男女不得会合团聚,其中寄托词人个人的别恨。
下片仍是作者仰望银河双星时浮现出来的想象世
界。传说夏历七月七日夜群鹊银河衔接为桥渡牛、女相会,称为“鹊桥”,也称“星桥”。分别一年,只得一夕相会,离情别恨,自然年年月月永无穷尽。“想”
意“讨想”、“想像”等包含着对牛、女的痛惜、体贴和慰藉意,还有启下的作用。正当人们悲慨牛、女常年别离时,刚刚相会的他们,又要别离了。“莫是离中”的“莫”为猜疑之词,即大概,大约之意。结尾三字用一“甚”字总领,与上片末三句句式相同,为此词定格。“甚”这里是时间副词,作“正当”“正值”的“正”解释。“霎儿”是口语,指短暂的时间,意思是一会儿。天这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又刮风,大约织女、牵年已分离了吧?叠用三个“霎儿”,逼肖烦闷难耐声口,写得幽怨不尽。牵牛、织女正是人间别离男女的化身,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叹恨,正是对人间离愁别情的叹恨。这几句语意双关,构思新颖,用天气的阴晴喻人间的悲喜,贴切生动。
这首词由人间写起,先言个人所见所感,再据而继之天上神话世界。通篇以牛女传说为寄托,境界奇丽,曲径通幽,写透了青年男女的离愁别恨。
●念奴娇
李清照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词作鉴赏
根据词意,这首词当作于南渡之前。明诚出仕外,词人独处深闺,每当春秋暇日,一种离情别绪便油然而生。这首词写的就是春日离情。
“萧条庭院”句写词人所处的环境,给人以寂寞幽深之感。庭院深深,寂寥无人,令人伤感;兼以细雨斜风,则景象之萧条,心境之凄苦,更觉怆然。一句“重门须闭”,写词人要把门儿关上,实际上她是想关闭心灵的窗户。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这两句由斜风细雨,而想到宠柳娇花,既倾注了对美好事物的关心,也透露出惆怅自怜的感慨。“萧条庭院”句遣辞造句上,也显示了词人独创的才能。“宠柳娇花”
是以和易安名句“绿肥红瘦”相比美,以其字少而意深,事熟而句生,足见锤炼功夫。其中可以引申出这么一些意思:春近寒食时节,垂柳繁花,犹得天宠,人来柳阴花下留连玩赏,花与柳便也如宠儿娇女,成为备受人们爱怜的角色。其中又以人之宠爱为主体奈何临近寒食清明这种多雨季节,游赏不成,只好深闭重门,而花受风雨摧残,也“恼人”之列。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由天气、花柳,渐次写到人物。“险韵诗”,指用冷僻难押的字押韵做诗。“扶头酒”是饮后易醉的一种酒。风雨之夕,词人饮酒赋诗,借以排遣愁绪,然而诗成酒醒之后,无端愁绪重又袭上心头,“别是闲滋味”。一“闲”
字,将伤春念远情怀,暗暗逗出,耐人寻味。“征鸿过尽”句点上片主旨,是虚写,实际上是用鸿雁传书的典故,暗寓赵明诚走后,词人欲寄相思,而信使难逢。“万千心事”,关它不住,遣它不成,寄也无方,最后还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心底。
“楼上几日春寒”句拓开一层,然仍承“万千心事”意脉。连日阴霾,春寒料峭,词人楼头深坐,帘垂四面。“帘垂四面”,是上阕“重门须闭”的进一步发展,既关上重门,又垂下帘幕,则小楼之幽暗可知;楼中人情怀之索寞,亦不言而喻了。“玉阑干慵倚”,刻画词人无聊意绪,而隐隐离情亦其中。征鸿过尽,音信无凭,纵使阑干倚遍,亦复何用!阑干慵倚,楼内寒深,枯坐更加愁闷,于是词人唯有恹恹入睡了。
可是又感罗衾不耐春寒,渐渐从梦中惊醒。心事无人可告,唯有托诸梦境;而梦乡新到,又被寒冷唤回。
其辗转难眠之意,凄然溢于言表。“不许愁人不起”,多少无可奈何的情绪,都包含这六字之中,词人为离情所折磨而痛苦不堪,又因明诚外出而实有此情,并非虚构。虚虚实实,感人至深。
从“清露晨流”到篇终,词境为之一变。此前,词清调苦,婉曲深挚;此后,清空疏朗,低徊蕴藉。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写晨起时庭院中景色。从“重门须闭”,“帘垂四面”,至此帘卷门开,顿然令人感到一股盎然生意。日既高,烟既收,本是大好晴天,但词人还要“更看今日晴未”,说明春寒日久,阴晴不定,即便天已放晴,她还放心不下;暗中与前面所写的风雨春寒相呼应,脉络清晰。以问句作结,更有余味不尽的意味。
这首词选本题作“春情”或“春日闺情”。全词从上片的天阴写到下片的天晴,从前的愁绪萦回到后面的轩朗,条理清晰,层次井然。词中感情的起伏和天气的变化相谐而生,全篇融情入景,浑然天成。是一首别具一格的闺怨词。
●蝶恋花
上巳召亲族
李清照
永夜恹恹欢意少。
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
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
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
可怜春似人将老。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建炎三年,是一首寄寓南渡之恨的力作。
上片首句“永夜恹恹欢意少”开门见山。南渡以后,清照隽永含蓄的风格,一变而为沉郁苍凉。上巳虽是传统的水边修禊节日,但词人此时心情不愉,欢意甚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写长夜辗转反侧,梦见汴京,看到汴京的宫阙城池,然而实不可到,故说“空”,抒写对汴京被占的哀思和沉痛。二句写“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今年的自然春色和往年一样好,而今年的政局远远不如从前了。“为报”二字,点明这春天的消息是从他人处听来的,并非词人游春所见。实际上是说,今年建康城毫无春意,虽是朝花夜月如故,而有等于无。“宜相照”的“宜”
字,作“本来应该”解。“相照”前著一“宜”字,其意似说它们没有相照,更确切一点,是词人对此漫不经心,反映出她的忧闷。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承上启下,点明题旨,透露了女主人公并无心过好这个上巳节日,酸梅酿成的酒,和自己辛酸的怀抱是相称的。这两句,貌似率直,其实极婉转,极沉痛。“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这里把“花”拟人化。“花莫笑”,就是不要笑我老大,这一层词意,与末句“可怜春似人将老”紧接,意思是说最需要怜念的是春天也像人一样快要衰老了,“春”暗喻“国家社稷”,“春将老”国将沦亡。
《蝶恋花》是一首六十字的词,这首词题是“上巳召亲族”,带含丰富的思想内容,深厚的感伤情绪,写得委婉曲折,层层深入而笔意浑成,具有长调铺叙的气势。写出作者的国破家亡之恨,寄寓词人对国家社稷的赤子之情。
●鹧鸪天
李清照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
画栏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鹧鸪天》是一首咏桂词,风格独特,颇得宋诗之风,即以议论入词,托物抒怀。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这十四字形神兼备,写出了桂花的独特风韵。前句重赋“色”,兼及体性;后句重咏怀,突出“香”字。桂有三种,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常生于高山之上,冬夏常青,以同类为林,间无杂树。
又秋天开花者为多,其花香味浓郁。“暗淡”、“轻黄”
二词,说明桂花不以明亮炫目的光泽和禾农艳娇媚的颜色取悦于人。虽色淡光暗,却秉性温雅柔和,自有情怀疏淡,远迹深山,唯将浓郁的芳香常飘人间。
以下转入议论。“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反映了清照的审美观,她认为品格的美、内的美尤为重要。“何须”二字,把仅以“色”美取胜的群花一笔荡开,而推出色淡香浓、迹远品高的桂花,大书特书。“自是花中第一流”为第一层议论。
“梅定妨,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为第二层议论。连清照一生酷爱的梅花“暗淡轻黄体性柔”的桂花面前,也不能不油然而生忌妒之意。而作者颇为称许的菊花也只能掩面含羞,自叹弗如。接着又从节令上着眼,称桂花为中秋时节的花中之冠。“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为第三层议论。传说屈原当年作《离骚》,遍收名花珍卉,以喻君子修身美德,唯独桂花不其列。清照很为桂花抱屈,因而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这位先贤,说他情思不足,竟把香冠中秋的桂花给遗漏了,实乃一大遗恨。
这首词以群花作衬,以梅花作比,展开三层议论,形象地表达了词人对桂花的由衷赞美。桂花貌不出众,色不诱人,但却“暗淡轻黄”、“情疏迹远”而又馥香自芳,这正是词人品格的写照。这首词显示了词人卓而不群的审美品味,值得用心玩味。
●永遇乐
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之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词作鉴赏
李清照的这首《永遇乐》当是作者流寓临安时所
作。这首词虽写元夕,却一反常调,以今昔元宵的不同情景作对比,抒发了深沉的盛衰之感和身世之悲。
上片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写的是落日的光辉,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对仗工整,辞采鲜丽,形象飞动。但紧接着一句“人何处”,却宕开去,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一时的感情活动,看似突兀,实则含蕴丰富,耐人咀嚼。“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秦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调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几许”是不定之词,具体运用时,意常侧重于少。“春意知几许”,实际上是说春意尚浅。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却只觉春意味少。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承上描写作一收束。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
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愁所形成的特殊
心境“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
有一些贵家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
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看似平淡,却恰好透露出词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铺翠冠儿,金撚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撚丝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汴京的繁华热闹。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心声。
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却又横生波澜,词人一方面耽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观赏今夕的繁华中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的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这是何等的悲凉!
这首词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还
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
书面语交错融合,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写出了浓厚的今昔盛衰之感和个人身世之悲。这首词的艺术感染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南宋著名词人刘辰翁会每诵此词必“为之涕下”。
●武陵春
李清照
风住生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武陵春》为作者中年孀居后所作,非一般的闺情闺怨词所能比。这首词借暮春之景,写出了词人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愁。全词一喝三叹,语言优美,意境,有言尽而意不尽之美。
这首词继承了传统的词的作法,采用了类似后来戏曲中的代言体,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用深沉忧郁的旋律,塑造了一个孤苦凄凉环中流荡无依的才女形象。
这首词简炼含蓄,足见李清照炼字造句之功力。
其中“风住尘香花已尽”一句已达至境:既点出此前风吹雨打、落红成阵的情景,又绘出现今雨过天晴,落花已化为尘土的韵味;既写出了作者雨天不得出外的苦闷,又写出了她惜春自伤的感慨,真可谓意味无穷尽。
这首词由表及里,从外到内,步步深入,层层开掘,上半阕侧重于外形,下半阕多偏重于内心。“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是描摹人物的外部动作和神态。这里所写的“日晚倦梳头”,是另外一种心境。
这时她因金人南下,几经丧乱,志同道合的丈夫赵明诚早已逝世,自己只身流落金华,眼前所见的是一年一度的春景,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万事皆休,无穷索寞。因此她日高方起,懒于梳理。“欲语泪先流”,写得鲜明而又深刻。这里李清照写泪,先以“欲语”作为铺垫,然后让泪夺眶而出,简单五个字,下语看似平易,用意却无比精深,把那种难以控制的满腹忧愁一下子倾泻出来,感人肺腑、动人心弦。
词的下半阕着重挖掘内心感情。她首先连用了“闻说”、“也拟”、“只恐”三组虚字,作为起伏转折的契机,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第一句“闻说双溪春正好”陡然一扬,词人刚刚还流泪,可是一听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春光明媚、游人如织,她这个平日喜爱游览的人遂起出游之兴,“也拟泛轻舟”了。“春尚好”、“泛轻舟”措词轻松,节奏明快,恰好处她表现了词人一刹那间的喜悦心情。而“泛轻舟”之前着“也拟”二字,更显得婉曲低回,说明词人出游之兴是一时所起,并不十分强烈。“轻舟”一词为下文的愁重作了很好的铺垫和烘托,至“只恐”以下二句,则是铺足之后来一个猛烈的跌宕,使感情显得无比深沉。
这里,上半阕所说的“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
的原因,也得到了深刻的揭示。
这首词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点是巧妙运用多种
修辞手法,特别是比喻。诗歌中用比喻,是常见的现象;然而要用得新颖,却非常不易。好的比喻往往将精神化为物质,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饶有新意,各具特色。这首词里,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同样是用夸张的比喻形容“愁”,但她自铸新辞,而且用得非常自然妥帖,不着痕迹。我们说它自然妥帖,是因为它承上句“轻舟”
而来,而“轻舟”又是承“双溪”而来,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
●声声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词作鉴赏
《声声慢》又名《胜胜慢》,清照这首词改押入声韵,并屡用叠字和双声字,这就变舒缓为急促,变哀惋为凄厉。此词以豪放纵恣之笔写激动悲怆之怀,不能列入婉约体。这首作法独特的词,就其内容而言,是一篇悲秋赋。
开端三句用一连串叠字写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
情,从“寻寻觅觅”开始,可见她从一起床便百无聊赖,如有所失,于是东张西望,仿佛飘流海洋中的人要抓到点什么才能得救似的,希望找到点什么来寄托自己的空虚寂寞。下文“冷冷清清”,是“寻寻觅觅”的结果,不但无所获,反被一种孤寂清冷的气氛袭来,使自己感到凄惨忧戚。于是紧接着再写了一句“凄凄惨惨戚戚”。仅此三句,定下一种愁惨而凄厉的基调。
“乍暖还寒时候”是此词的难点之一。此词作于秋天,但秋天的气候应该说“乍寒还暖”,只有早春天气才能用得上“乍暖还寒”。所以,这首词是写一日之晨,秋日清晨,朝阳初出,故言“乍暖”;但晓寒犹重,秋风砭骨,故言“还寒”。至于“时候”二字宋时已与现代汉语无殊了。“最难将息”句则与上文“寻寻觅觅”句相呼应,说明从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晓”,通行本作“晚”。从全词意境来看,应该是“晓”字。
说“晓来风急”,正与上文“乍暖还寒”相合。古人晨起于卯时饮酒,又称“扶头卯酒”。这句是说借酒无法消愁“雁过也”的“雁”,是南来秋雁,正是往昔北方见到的,所以说“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了。这一句是虚写,以寄寓作者的怀乡之情。
下片由秋日高空转入自家庭院。园中开满了菊花,秋意正浓。这里“满地黄花堆积”是指菊花盛开,而非残英满地。“憔悴损”是指自己因忧伤而憔悴瘦损,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谢。正由于自己无心看花,虽值菊堆满地,却不想去摘它赏它,然而人不摘花,花当自萎;及花已损,则欲摘已不堪摘了。这里既写出了自己无心摘花的郁闷,又透露了惜花将谢的情怀,笔意深远。
“守著窗儿”句,写独坐无聊,内心苦闷之状,比“寻寻觅觅”三句又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句从反面说,好象天有意不肯黑下来而使人尤为难过。“梧桐”
两句兼用温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词意,把两种内容融而为一,笔直情切。最后以“怎一个愁字了得”句作收,是独辟蹊径。自庚信以来,诗人写愁,多半极言其多。这里却化多为少,只说自己思绪纷茫复杂,仅用一个“愁”字如何包括得尽。妙又不说明于一个“愁”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即戛然而止。表面上有“欲说还休”之势,实际上已倾泻无遗。
这首词始终紧扣悲秋之意,尽得六朝抒情小赋之神髓;又以接近口语的朴素清新的语言谱入新声,写尽了作者晚年的凄苦悲愁,是一首个性独具的抒情名作。
●点绛唇
李清照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祇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伤春写离恨的闺怨词。全词情词并胜,神韵悠然,层层深入揭示了抒情女主人公心中无限愁情。
首先词人将“一寸”柔肠与“千缕”愁思相提并论,使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仿佛她愁肠欲断,再也承受不住。“惜春”两句,不复直言其愁,却“惜春春去”的矛盾中展现女子的心理活动。淅沥的雨声催逼着落红,也催逼着春天归去的脚步。唯一能给深闺女子一点慰藉的春花也凋落了,那催花的雨滴只留下几声空洞的回响。惜春,惜花,也正是惜青春、惜年华的写照。
下片写凭阑远望。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倚阑”表示人物心情悒郁无聊。这里词人“倚”这个动词后面缀以“遍”字,活画出一深闺女子百无聊赖的烦闷苦恼。下句中又以“只是”与“倚遍”相呼应,衬托出因愁苦而造成的“无情绪”,这就有力地表现了愁情深重,无法排解。结尾处,遥问“人何处”,点明凭阑远望的目的,同时也暗示了“柔肠一寸愁千缕”、“祇是无情绪”的根本原因。这里,词人巧妙地安排了一个有问无答的布局,却转笔追随着女子的视线去描绘那望不到尽头的萋萋芳草,正顺着良人归来时所必经的道路蔓延开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然而望到尽头,唯见“连天芳草”,不见良人踪影。
这首词写出了让人肝肠寸断的千缕浓愁:寂寞愁、伤春愁,伤别愁以及盼归愁。结尾“望断”二字写尽盼归不能的愁苦,此时感情已积聚至最高峰,全词达到高潮。
●减字木兰花
李清照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建中靖国年间,其时词人与夫君赵明诚新婚燕尔,心中充满对爱情的热情挚着。全篇截取了作者新婚生活的一个侧面,显示她放纵恣肆的独特个性。
上片主旨是买花。宋朝都市常有卖花担子,一肩春色,串街走巷,把盎然生趣送进千家万户。似乎小丫环入报以后,女主人李清照随即作了吩咐,买下一枝最满意的鲜花。整个上片便是截取了买花过程中最后一个画面,所写的便是女主人公手执鲜花,满怀深情地进行欣赏。“春欲放”三字,表达了她对花儿的由衷喜爱,其中“春”字用得特别好,既可以指春色、春光、春意和春天,也可以借指花儿本身。“春”
字境大,能给人以无穷的美感和联想。下面“泪染轻匀”二句,写花的容态。这花儿被人折下,似乎为自己命运的不幸而哭泣,直到此时还泪痕点点,愁容满面。着一“泪”字,就把花拟人化了,再缀以“轻匀”二字,便显得哀而不伤,娇而不艳,其中似乎渗透着女主人对它的同情与爱抚。前一句为虚,出自词人的想象;后一句属实,摹写了花上的露珠。“犹带彤霞晓露痕”,花朵上披着彤红的朝霞,带着晶莹的露珠,不仅显出了花之色彩新鲜,而且点明时间是清晨,整个背景写得清新绚丽,恰到好处地烘托了新婚的欢乐与甜蜜。
下片主旨写戴花。首先,作者从自己一方说起,侧重于内心刻画萋。“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活活画出一位新嫁娘自矜、好胜甚至带有几分嫉忌的心理。她青年妇女中,本已感到美貌超群,但同“犹带彤霞晓露痕”的鲜花相比,似乎还不够娇美,因此怀疑新郎是否爱她。这里表面上是说郎猜疑,实际上是她揣度郎心,曲笔表达,轻灵有致。同上片相比,前面是以花拟人,这里是以人比花,角度虽不同,但所描写的焦点都是新娘自己。接着二句,是从人物的思想写到人物的行动。为了争取新郎的欢爱,她就把花儿簪鬓发上,让新郎看看哪一个更美。然却终未说出谁强,含蓄蕴藉,留有余味。“云髻斜簪”,丰神如画。这里李清照,写出了一点闺房的乐趣。
全篇通过买花、赏花、戴花、比花,生动地表现了年轻词人天真、爱美情和好胜的脾性。可谓达到了“乐而不淫”的艺术境界,全词语言生动活泼,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一首独特的闺情词。
●摊破浣溪沙
李清照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李清照词作鉴赏
这首词创作于作者的晚年,主要写她病后的生活情状,委婉动人。
“病起”,说明曾经长期卧床不起,此刻已能下床活动了。“萧萧”是头发花白稀疏的样子。词中系相对病前而言,因为大病,头发白了许多,而且掉了不少。至此,作者即刻打住,下句另起一意。这个处理极妙,意思似乎是说,头发已经那样,何必再去管它,还是料理今后罢。这不仅表现了作者的乐观态度,行文也更简洁。
下面接写了看月与煎药。因为还没有全好,又夜里,作者做不了什么事,只好休息,卧着看月。“卧看”,是因为大病初起,身子乏力,同时也说明作者心情闲散,漫不经心,两字极为传神。“上”字说明此乃初升之月,则此残月当为下弦月,此时入夜还浅。
病中的人当然不能睡得太晚,写得极为逼真。上句写的是衰象,此句却是乐事,表明作者确实不太以发白为念了。“豆蔻”为植物名,种子有香气,可入药,性辛温,能去寒湿。“熟水”是宋人常用饮料。分茶是宋人以沸水冲茶而饮的一种方法,颇为讲究。“莫分茶”即不饮茶,茶性凉,与豆蔻性正相反,故忌之。
以豆蔻熟水为饮,即含有以药代茶之意。这又与首句呼应。人儿斜卧,缺月初上,室中飘散缕缕清香,一派闲静气氛。
下片写白日消闲情事。观书、散诗、赏景,确实是大病初起的人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闲处好”一是说这样看书只能闲暇无事才能如此;一是说闲时也只能看点闲书,看时也很随便,消遣而已。对一个成天闲散家的人说来,偶然下一次雨,那雨中的景致,却也较平时别有一种情趣。俞平伯说这两句“写病后光景恰好。说月又说雨,总非一日的事情。”(《唐宋词选释》)所见极是。末句将木犀拟人化,结得隽永有致。“木犀”即桂花,点出时间。本来是自己终日看花,却说花终日“向人”,把木犀写得非常多情,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木犀的喜爱,见出她终日都把它观赏。“酝藉”,写桂花温雅清淡的风度。木犀花小淡黄,芬芳徐吐,不象牡丹夭桃那样只以浓艳媚人,用“酝藉”形容,亦极得神。“酝藉”又可指含蓄香气而言。
此词格调轻快,心境怡然自得,与同时其他作品很不相同。通篇全用白描,语言朴素自然,情味深长。
吕本中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开封(今属河南)
人。曾祖吕公著、父吕好问俱为名臣。徽宗时为大名府帅司傒官、枢密院编修官。绍兴六年(1136),赐进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迁中书舍人兼侍讲,兼权直学士院。因忤秦桧,秦桧讽御史劾罢之,提举太平观。绍兴十五年,卒于上饶,年六十二,谥文清,学者称东莱先生。《宋史》有传。本中诗法出于黄庭坚。有《东莱诗集》二十卷。近人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紫微词》一卷。
●南歌子
吕本中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
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吕本中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旅途风光景物与感受的小令。词人作此词时不但有一个时令背景(重阳佳节),而且有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北宋灭亡后词人南渡,流落江南)。正是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使这首词具有和一般的羁旅之作不同的特点。
上片为旅途即景。开头两句,写早行时沿途的风景。天上还挂着斜月,就动身上路了。驿路上映照着斜月的寒光溪桥上尚凝结着一层晓霜。两句中写词人自己动作的词只一“度”字,但第一句写斜月映路,实际上已经暗含人的早行。两句意境接近温庭筠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但温诗前面直接点出“客行悲故乡”,吕词则情含景中,只于“驿路”、“晓霜”中稍透羁旅之意。此外“晓霜”兼点时令,为的是下面提出“残菊”不突然。
“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这两句说的是路旁农舍外词人看到矮篱围成的小园中,一枝残菊正寂寞地开着黄花。看到此景,词人想起今天是应该饮酒赏菊的重阳佳节,又感慨到今年这节日,竟乱山深处的旅途中度过了。上句是旅途所见,下句是由此触发的联想与感慨。佳节思亲怀乡,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对于有家难归(吕本中是寿州人)的词人来说,由此引起的家国沦亡之痛便更为深沉了。但词人这里并未点破这种痛苦,只是用“乱山深处过重阳”一语轻轻带过,留待下片集中抒发感慨。两句由残菊联想到重阳,又由重阳想到眼前的处境和沦亡的故乡。词人思绪曲折感慨万千,而出语却自然爽利。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下片的头两句,由早行所见所感想到夜间他乡客宿情景。旅途中住宿,词人因为心事重重,老是睡不着觉,所以说“元无梦”;正因为深夜不能入睡,就更加感到秋夜的漫长,所以说“寒更每自长”。句中着一“每”字,可见这种情形已非一日,而是羁旅中常有的。“元”、“每”二字,着意而不着力,言外更令人凄然。
一般的羁旅之行,特别是佳节独处的时候,固然也会令人有这种难眼的寂寞和忧伤,但词人之所以有此感,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心头。“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江左即是江东,这里指的是南宋统治下的东南半壁河山。江左风光,历来为生长北方的文人墨客所向往。如词人今身江东了,词人却并未感到喜悦。原因是中原被占、故乡难归,寂寞的旅途中,词人思乡之情不禁更加强烈,忧国的凄凉情绪也更加深沉了。两句用“只言”虚提,以“不道”与“转”反接,抑扬顿挫之间,正蕴含无穷忧伤时事的感叹。词写到这里,感情达到高潮,主题也就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它和一般羁旅之作不同的特点也自然流露出来了。
这首词着力表现词人的中原归思,同时感情又有一个由隐至显的过程。词人结合特定的景物、时令、旅途状况,层层转进,如剥茧抽丝般地来抒发感情,最后凄然归思,这样抒情便显得很自然。词的感情基调虽比较凄凉伤感,但格调却清新流畅。这种矛盾的统一,构成了一种特殊的风格美,使人读来虽觉凄伤却无压抑之感。
●采桑子
吕本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离别之情。上片写他宦海浮沉,行踪不定,南北东西漂泊的生活,经常月下怀念君(指他的妻子),只有月亮来陪伴他。本词中表面上说“恨君”,实际上是思君。表面上说只有月亮相随无离别,实际上是说跟君经常别离。下片借月的暂满还亏,比喻他跟君的暂聚又别。这首词的特色富有民歌风味。民歌是感情自然流露,不用典故,是白描。
这首词正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白描。民歌往往采用重复歌唱的形式,这首词也一样。不仅由于《采桑子》这个词调的特点,象“南北东西”,“暂满还亏”两句是反复的;就是上下两片,也有加以变化的重复,如“恨君不似江楼月”与“恨君却似江楼月”只有一字之差,象民歌中的重叠一样。还有,民歌也往往用比喻,这首词的“江楼月”,正是比喻。
词中“江楼月”的比喻,很具有艺术特色。钱钟书曾讲过“喻之二柄”、“喻之多边”。钱钟书所谓二柄:“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词之学,亟宜指示。”例如“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佛犹水中月,可见不可取‘,超妙而不可炔,犹云’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是为心服之赞词。黄庭坚《沁园春》:’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犹云’甜糖抹鼻子上,只教他舐不着‘,是为心痒之恨词。“同样这首词用水中之月作比喻,一个表达敬仰之意,一个表示不满之情,然而感情不同,称为比喻的二柄。
“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譬夫月,形圆而体明,圆若(与也)明之月,犹《墨经》言坚若白之石,不相处而相盈。
镜喻于月,如庾信《咏镜》:“月生无有桂‘,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兼取圆之相似王禹偁《龙凤茶》:”圆似三秋皓月轮’,仅取圆之相似,不及于明,‘月眼’、‘月面’均为常言,而眼取月之明,面取月之圆,各傍月性之一边也。“节引自(《管锥篇。周易正义。归妹》如例子中所讲同用月做比喻,可以比圆,又可比明亮,这是比喻的多边。
钱先生这里讲的二柄和多边,乃是指不同的作品说的。譬如说同样用月作比喻,这篇作品里是褒赞,而那篇作品里却是不满;这篇作品里比圆,而那篇作品里却比明亮。那么有没有一篇作品里用的比喻,既具二柄,又有多边呢?其实这首词就是。
这首词用“江楼月”作比,词人上片里赞美“江楼月”,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说的是人虽到处漂泊,而明月随人,永不分离,是赞词。下片里也用”江楼月“作比,”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说的是月圆时少,缺时多,难得团圆,是恨词。
同样用“江楼月”作比,一赞一恨,是一篇中用同一事物作比喻而表达不同感情,从而具有二柄。还有,上片的“江楼月”,比喻“只有相随无别离”;下片的“江楼月”,比喻“待得团圆是几时”。一首词里,同用一个比喻,所比不同,构成多边。象这样,同一个比喻,一首词里,既有二柄,又有多边,这是很难找的。因此,这首词里用的比喻,修辞学上是非常突出的。而且这样的比喻,是感情自然流露,不是有意造作,被词人用得非常贴切,这是此首词更为难能可贵的特点。
这词的想象跟后汉徐淑《答夫秦嘉书》的想象颇有相似之妙处。徐淑说:“身非形影,何能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能同而不离。”徐淑虽用了两个不同的比喻,“何能动而辄俱”,“何能同而不离”,但与本词想象一致,所以这两人也可以说千载同心了。
●踏莎行
吕本中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
似和不似都奇绝。
恼人风味阿谁知?
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醉倒为谁醒?
到今犹恨轻离别。
吕本中词作鉴赏
吕本中这首词借梅怀人,写得迷离恍惚,含意隽永。吕本中的诗词以构思精巧见长,大多写得词浅意深,别有风味,胡仔说:“吕居仁诗清駃可爱。如‘树移午影重帘静,门闭春风十日闲’,‘往事高低半枕梦,故人南北数行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三)而吕本中的艺术风格词中则体现得尤为明显。像《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减字木兰花(去年今夜)》、《菩萨蛮(高楼只斜阳里)》等词中,都鲜明地表现了词人这种艺术风格。
词的上片以“似”与“不似”写梅与雪交相辉映的奇绝之景。梅花与飞雪同时的情景之下,写梅往往说到雪,以雪作背景。唐代齐已《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宋代陆游《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正因为梅与雪同时,加之梅花与雪花有相似之处,诗人便常常将它们联系起来。唐代张谓《早梅》诗说它们形似难辨:“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而宋代王安石则从另一角度表现其不似,《梅花》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和雪花形相似、色相近,而质相异,神相别,因而本词中词人写了“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之后,即拔起一笔:“似和不似都奇绝”。“似”是言色,“不似”则言香。朦胧月色之中,雪白梅洁,暗香浮动,这确实是种奇妙的境界。
月下奇景,本应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可是词人认为是“恼人”的。“恼人”即“撩人”,此解释诗词中屡见不鲜。那么为什么会撩拨起人的心事?词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糊地说:“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词人此处设下了悬念,令人揣想。江淹《恨赋》中名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李白《渌水曲》:“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蘋.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此诗说的是送行时看到春草如茵,绿水如染,正是此春光反而增加了诗人的惆怅。李诗说的是姑娘湖上采蘋,秋日明丽、荷花红艳,但此景不使人欢,反叫人愁,这是因为心中本有事,见了这乐景则与她心情抵触不入,反而触景添愁。
词的下片则点明词人心事的由来:“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原来是去年梅花开放时节,曾同情人共赏梅花,南楼之月可作见证,而今与情人离别了,风物依旧,人事已非,怎么能不触景生情!词到结句时才点明词人为什么别来频醉频醒,是为了“轻离别”的“恨”。整首词先设下重重迷障,层层云翳,然后驱雾排云,露出了本意这样使读者从深深的困惑中明白过来,得到了感情上的慰藉。“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吕本中这首《踏莎行》见雪兴怀,睹梅生情,登楼抒感,对月寄慨,把离别恨委婉道出,有着一种朦胧美。这种朦胧美不同于明快之美,但也不是晦涩。如果一首词让人感到不知所云,百思不解,那就失却了意义。这种词没有朦胧美,而是晦涩。朦胧美如雾中之花,纱后之女,初看不清楚,细辨可见其形态,这种境界给人一种含蓄美。这首词的题旨全靠最后一句“到今犹恨轻离别”点出。
这种艺术手法确如画龙,云彩翻卷之中,东现一鳞,西露一爪,最后见首点睛,因而使画中之龙既显得体态矫健,又透出十分神韵。
胡世将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胡世将(1085—1142)字承公,晋陵(今江苏常州)人。崇宁进士。绍兴初,为监察御史,福建路抚谕使。历官兵部侍郎,知镇江给事中兼直学士院。绍兴九年,宣扶川、陕。作《酹江月》词,排和议而主恢复。关中数年,复陇州、破岐下诸屯,又取华、虢二州。绍兴十二年卒,年五十八,谥忠献。《宋史》有传。有《胡忠献集》六十卷,已佚。词见《陕西通志》卷九七。
●酹江月·秋夕兴元使院作,用东坡赤壁韵
胡世将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
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
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
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
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
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
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胡世将词作鉴赏
胡世将这首《酹江月》之前有两点背景值得一提。
第一,南宋词大多出于东南半壁,欣赏出于西北川陕前线的绝少。乾道八年(1172)陆游南郑从军,秋日登高遥望长安南山创作了《秋波媚》诸词,为南宋词传来了西北边塞的鼓角之声。胡世将这首词,最早收录《陕西通志》,比陆游诸词要早三十余年。
绍兴九年(1139)七月,陕西与金对峙七年的南宋名将、川陕宣抚使吴玠卒后,胡世将代领其职,统率陕西诸军担负起保卫川蜀门户的职责。词题云“秋夕兴元使院作”,说的是此词作于胡世将自成都初至兴元时。兴元,秦时名南郑,为汉中郡治所,今为陕西汉中市。建炎二年(1129)张浚首任川陕宣抚使,即治兵于兴元,上疏言:“汉中实形势之地,前控六路之帅,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此后历任川陕宣扶使,就常以兴元为驻地(吴玠则移治于河池,今甘肃徽县)。
第二,绍兴八年,赵构、秦桧与金和议,此时反对和议的丞相赵鼎、参知政事刘大中等俱遭罢黜,上书请斩秦桧之头以谢天下的胡铨也被贬到岭外。当时这场重大的和战之争可详见于大量的奏疏,反映词中可惜不多。这不多的主战反和词中,自然应首推岳飞的《小重山》。胡世将此词痛惜“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亦以鲜明的态度反对屈辱的和议,堪称岳词的后继,与东南的爱国词互相应和,声气相通。而且,胡世将以方面之任主战反和,并非徒为空言。绍兴十年五月,金人破坏和议,分兵两路分别南下西进。西进的一路直趋陕西,所至州县迎降,远近大震。诸将中有建议放弃河池以避金人兵锋的。胡世将愤然曰:“世将誓死于此!”这表达了他决不后退半步。他依靠吴玠之弟吴璘,屡挫金兵,使金人从此不敢度陇。对于保卫西北,胡世将是有功劳的。他以实际行动实践了此词中表达的反对和议力主恢复中原的志向。
由于上述这两点背景,南宋初年的爱国词中,这首《酹江月》就值得一提,不应淹没无闻。
此词为感时而发所作,斥责和议之非,期待有抱负才能的报国之士实现恢复中原的大业。固它用东坡赤壁怀古韵,故此词亦可称“兴元怀古”。不过东坡赤壁词主要追思怀念周瑜,此词则追怀与当地有关的好几个历史人物。(一)“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项羽入关后分秦地为三,后因称关中为三秦。汉家三杰,就是辅助刘邦夺取天下的张良、萧何与韩信。刘邦于秦亡后被项羽封为汉王,定都南郑。后来他听从萧何建议,南郑为韩信筑坛拜将。刘邦后来出关向东讨伐项羽,并最终取胜,主要就是依靠了张良、萧何、韩信。“(二)”拜将台欹,怀贤阁杳。“怀贤阁是纪念三国时北伐至此的诸葛亮。这是因为诸葛亮几度北伐,即驻兵汉中以出斜谷,而且死后葬于汉中的定军山。陆游《感旧》诗记南郑两个胜迹,就是拜将坛与武侯庙。”惨淡遗坛侧,萧条古庙壖。“自注:”拜韩信坛至今犹存。沔阳有蜀后主所立武侯庙“怀贤阁建于斜谷口,北宋时犹存。《苏轼诗集》卷四有诗题曰:”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三)”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一范一韩,指的是北宋时驻守西北边境的范仲淹与韩琦。仁宗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与韩琦同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为抵御西夏、巩固西北边防起了重要作用。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范)仲淹与韩琦协谋,必欲收复灵夏横山之地,边上谣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这些历史人物,有的成就大业,有的北伐中原,有的威震边陲。“神州沉陆”、北宋沦亡之后,面对“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的山河残破的形势,不能不令人临风怀想古来于此为国立功的上述先贤。这时作为边帅初到兴元的胡世将怀古感时,以表达他希钦和追慕的先贤感情。但首句“神州沉陆”之后,紧接着“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这么写实是深慨当代没有这样的人物。紧接着下面说“汉家三杰”已成“往事”,拜将台与怀贤阁则一“欹”一“杳”,都是暗寓“时无英雄”之慨。当时张浚是个名望很高的主战派领袖,主张“中兴当自关、陕始”,自请宣抚川陕。可惜他志大才疏,对金兵作战常失利。建炎四年九月,他所指挥的五路之兵四十万人与金兵交战合溃败于富平(今属陕西),至追此关、陕丧失不可复。胡世将上痛和议之非,近伤富平之败,和则非计,战则非能,抚今怀古之余,内心更加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既愤且忧,自然“赢得头如雪”了。以功业论,无疑胡世将还算不上什么“中兴名臣”。但此词忧怀国事,着眼大局,不失阃外边帅的气度。“塞马晨嘶,胡笳夕引”两句,也很好体现了西北战场特有的边塞气氛。篇末写怒发上指,阑干拍遍,情怀激愤,这么写显示内心忧愤既巨且深,再也无法平复了。
赵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鼎(1085—1147)字元镇,自号得全居士,解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崇宁五年(1106)进士。累官河南洛阳令。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建炎三年(1129),拜御史中丞。四年,签书枢密院事,旋出知建州、洪州。绍兴年间几度所相,后因与秦桧论和议不合,罢相,出知泉州。寻谪居兴化军,移漳州、潮州安置。再移吉阳军。吉阳三年,知秦桧必欲杀己,自书铭旌曰:“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不食而卒,年六十三。孝宗朝,谥忠简。
《宋史》有传。鼎为南渡名相,与李纲齐名。其词“清刚沈至,卓然名家。”有《忠正得文集》十卷,《得全词》一卷。
●点绛唇·春愁
赵鼎
香冷金炉,梦回鸳帐馀香嫩。
更无人问,一枕江南恨。
消瘦休文,顿觉春衫褪。
清明近,杏花吹尽,薄暮东风紧。
赵鼎词作鉴赏
婉约词表现的往往是一种深沉委婉的思绪,心灵的潜流,虽窄却深。高度的物质文明陶冶了文人细腻的感受,时代的阴影又使得有宋一代文学带上了哀怨的色彩,而词这种艺术表现形式自身积淀的审美标准也影响了词作者命题和立意。所以,作为一代中兴名相的赵鼎,也将这首“春愁”词也写得婉约低回,“不减花间”(黄昇语),那么本词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词的上片写春梦醒来独自愁。“香冷金炉,梦回鸳帐馀香嫩。”这两句说的是,金炉中,香已冷,绣着鸳鸯的帐惟低垂着,一切都是那么闲雅,那么静谧,那么温馨。一个“嫩”字以通感的手法写出了余香之幽微,若有若无。但这种宁静而温馨的环境又似乎处处暗含着一种无可排解的孤独和感时伤怀的愁绪,这愁绪犹如那缕缕余香,捉摸不到,又排遣不去。“更无人问,一枕江南恨。”这说的是午梦醒来,愁绪不散,欲说梦境,又无人相慰相问。“恨”以“一枕”修饰,犹如用“一江”、“一舟”来修饰“愁”,化抽象为具体事物,组接无理而化合巧妙。“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春梦》)。梦中的追寻越是迫切,醒来的失望就越发浓重。至于这恨,所指到底是什么,词人没有讲明,也无须讲明,这是因为这是一种无所不的闲愁闲恨,是一种泛化了的苦闷,这恨中蕴含的既有时代的忧郁,也有个人的愁绪。伤春愁春只是本词的表层含义,人生的喟叹,世事的忧虑,才是本词的深层含义。
下片以“消瘦休文”自比。“休文”即梁沈约,她是一个多愁多病的才子。据载,沈约病中日益消瘦,以至“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故此后人常以“沈腰”来比喻消瘦。“顿觉春衫褪”以夸张的手法突出“消瘦”的程度。“春衫裉”即春衫宽。这两句说的是衣服觉宽,人儿憔悴、苦涩之中有着执着。“顿”字以时间之短与衣衫之宽的对比突出消瘦之快,“顿”还有惊奇、感叹、无奈等复杂感情。“清明近,杏花吹尽,薄暮东风紧。”这三句以景作结,含不尽之意。这三句说的是清明已近,那闹春杏花已吹落殆尽,春色将老“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这种冷清的境界里,作者独立无语,不觉又是黄昏,顿感东风阵阵夹寒意。清明时节多风雨,若再有风雨夜过园林,无多春色还能留几分呢?东风带来春雨,催开百花,然而东风又吹老园林,送走春色,所以宋人常有“东风恶”之语。“薄暮东风紧”写的是眼前之景,暗含的却是担忧明日春色将逝之情。一个“紧”字通俗而富有表现力,既写出了东风紧吹的力度,又写出了作者“一任罗衣贴体寒”,守住春光不放的深情。
这首词属于婉约派词作,但婉而不弱,约而不晦。
譬如词的结尾,写的是日暮花落之景。词人伤春惜花,守至日暮,依然不愿去,虽无可奈何又依依不舍,惋叹之中又有着坚韧,婉约之中犹有筋骨。词的语言含蓄有味而通俗易懂,虽到口即消却耐人寻味。
●洞仙歌
赵鼎
空山雨过,月色浮新酿。
把盏无人共心赏。
漫悲吟,独自拈断霜须。
还就寝,秋入孤衾渐爽。
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
奈此九回肠,万解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
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
赵鼎词作鉴赏
作为一个南渡名臣,赵鼎朝中与秦桧进行过激烈的较量,但是由于高宗赵构偏袒秦桧,至使赵鼎被贬谪到岭南。但是他的兴复中原之志从未泯灭,秦桧的一切加害也从未使他屈服。他为使全家不遭秦桧的诛杀,而决定绝食自杀,但他自杀前还预制的铭旌(柩前灵幡)上写上两句话:“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其报国之雄心可谓苍天可鉴。这首词就是他被贬到岭南时所写的。祖国河山之恋,故土之思,溢于言表;然而这词中孤寂、凄苦和愤慨之情也难以掩抑。
全词写了作者一个秋夜的行动和思绪。上片重点写了三个生活细节——独酌、悲吟、孤卧。此词头三句写月下独酌:山雨初过,新月朗照,新酒飘香,杯浮月影。那正是敞怀痛饮的时刻,可一拿起酒杯,词人就想起当此良辰美景竟无人共赏,只是一人独饮,实扫兴得很。这自然要引起对自己被贬谪的愤慨,于是有月下悲吟这一举动。“漫悲吟,独自拈断霜须”,是说受此屈辱,无处申诉,只好独自长歌悲吟以减轻胸中的郁闷了。由于这悲吟有深度,有力度,是内心深处的颤抖与呐喊,所以作者不自觉地连花白的胡须都拈断了数根。“还就寝”二句写孤衾独卧,说的是独酌无味,悲吟伤情,还不如回房就寝,可是由于秋夜天气转凉,孤衾独卧,以及余恨未消等原因,又久久不能入睡,心绪茫然。上片三个连续性的细节,共同表明作者处境的艰难、愁怀的激烈,以及日子的难以打发的感情。
下片集中描写他独卧孤衾中的所闻和所感,并且向更深的心理层次开掘。“可怜窗外竹”三句,既是景语,更是情语,而且是整片意脉的枢纽。窗外的竹子整夜被西风吹得飒飒作响,撩人愁思,于是有下面“奈此九回肠”的感叹;然从“可怜”、“不怕”、“弄”等用语看来,词人又暗暗地赞颂了竹子耐严寒的品质,于是才有词尾处梦寻故土的决心。“九回肠”,出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是以肠一日而九回”,言愁怨极多。此外亦言心中装满苦恨,致使愁肠百结,其可最主要的就是自己梦寐所求的人远天那边,同时也是暗诉自己被远抛闲置遥远的天这边。前面总冠以一个“奈”字,赵鼎本人面对这些打击与迫害无可奈何,明显地流露出一种苦闷与不平。“人何处”的“人”,连系上下文看,当不只是说家中的亲人、朝中的故旧,主要还是指九重之上的高宗皇帝。封建时代的臣子,一旦远谪,总是希望皇帝能够回心转意把他召回。赵鼎曾两任宰相,高宗曾对他言听计从,称他为“真宰相”。他为国专以固本为先,这是因为他认为根本固而后敌可图,仇可复,所以对南宋的中兴事业有所建树。虽被远贬而此志不衰,因此翘首企望回朝续展长才。“解铃还是系铃人”,寄希望于皇帝自情理之中。故词的结处又从悲怆的叹息,一转而为热烈而执着的追求:“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陇水,即陇头之水;秦云,即秦岭之云。这都是环绕故都长安的山川云雾,进出长安必须通过这些障碍物,这里用以暗指秦桧一类的朝中奸臣。这几句说的是纵然有奸邪当道阻挡我回到朝廷,总不能不许我到梦中去寻求归路。这里所表现的正如他从潮州移吉阳军(今广东崖县)给高宗上的感谢皇恩的表中所表示的:“白首何归,怅馀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此词不以剪裁巧妙取胜,而以描写深刻细腻见长。
全诗基本上采用了赋的写法,叙述与描写的成分占很大的比重。首先是按时间顺序从空山雨过,独饮无绪,悲吟断须,孤衾独卧,一直写到夜阑不寐,闻风吹竹,一怀愁绪,梦寻旧乡。这样词人写出了一个凄凉人难度凄凉夜的全过程,真实感人。其次是描写颇有层次,上片全是行动描写,下片先是景物描写,后是心理描写,描写层层深入,而且每一种描写都作了精细的刻画。如月色、杯影反衬无人与之共赏良辰美景,以拈断霜须表明悲吟的深切,以“万斛清愁”形容愁恨之多,以“邈如天样”以形容朝廷之远,以“陇水秦桧”暗指秦桧一类掌权奸臣等等。正因为有这些精细的刻画,此词才避免了一般用铺叙法写成的作品容易犯的平铺直叙、平淡无味的毛病,它同样是那样鲜明、轻巧、含吐不露。
●满江红
丁未九月南渡,泊舟仪真江口作
赵鼎
惨结秋阴,西风送、霏霏雨湿。
凄望眼,征鸿几字,暮投沙碛。
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
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
天涯路,江上客。
肠欲断,头应白。
空骚首兴叹,暮年离拆。
须信道消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情无极。
便挽取长江入尊疉,浇胸肊.
赵鼎词作鉴赏
赵鼎这首《满江红》注明作于“丁未九月”。丁未是建炎元年(1127)年,上一年就是靖康元年,这一年里金兵攻占汴京。靖康二年四月,金人掳掠徽、钦二帝北去。五月,赵构南京即皇帝位(今河南商丘),改元建炎。这一年,即丁未年九月,金人南犯,宋政权退驻淮甸,并下诏修缮建康城池,准备南渡。
此次赵鼎渡江至建康,就是为赵构下一步定都江南作准备的。因此他泊舟仪真(今江苏仪征)江口写的这首词,也可说是此后南宋爱国词的先声。建炎元年十一月,赵构至扬州。三年二月,赵构渡江至临安、建康,都是赵鼎此词以后发生的事。仪真长江北岸,宋时为真州,是江淮南下至建康与两渐的军事要冲与转运中心。泊舟仪真正是赵鼎渡江的前夕。赵鼎还写了一部三卷《建炎笔录》,记录赵构渡江后建立宋朝的经过,起自建炎三年正月,可惜“丁未九月南渡”这一段没有写入。
这首词所写是宋室南渡前夕的形势和宋皇室的心情。词以“惨”字发调,暗示着作者风雨渡江中对时局前途的忧虑。开头三句,不是通常的悲秋情调,而是当前的时令景色表现了北宋沦亡、中原丧乱的时代气氛。“惨结秋阴”,这秋季惨淡的阴云四布于寒空,也笼罩了作者悲凉的心头。“凄望眼,征鸿几字,暮投沙碛”。这三句既是深秋时分的江头情景,也是借雁自喻,也就是以北雁南飞暗喻自己此时的去国离乡,仓皇南渡。“沙碛”二字,暗含满眼荒寒。“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这两句词用唐崔颢《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迷”字点出心境,此时词人目断心迷,南北莫辨,有茫然无适之感。上片末两句化自王维《汉江临泛》诗“山色有无中”,和秦观《泗州东城晚望》诗“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但词中“遥山”之“青”加以“寒”字,变成了“寒青”,这也是望眼凄迷所致吧。回望淮水诸山,告别中原,词人无限依恋的情意,溢于言表。
此词上片写景,极写南渡路途凄惨。下片抒情,就以“放笔为直干”的写法,抒发作者国难当前时的忧虑之情。“天涯路,江上客。肠欲断,头应白。空搔首兴叹,暮年离拆。”建炎元年,越鼎不过四十三岁,正委以重任,那么作者为什么会头白?这是因为去年汴京失守,二帝蒙尘;当前家人分别,南北暌隔,再加上时局艰危,前途未卜,这些不能不使他肠断而头白了。“须信道”两句有两个衬字,按照词律,这两句是七字句,则“须”字(或“道”字)和“奈”字是衬字。此词下片极言亡国之恨无穷,根本不是借酒消愁所能消除得了,除非万里长江的滚滚洪流入酒杯,满怀积闷或许可以冲洗一番。结句把郁结心头的国家民族之深忧,同眼前滔滔不绝的长江合为一个整体,令人感到这种忧愁直如长江一样浩荡无涯,无可遏止。作者的爱国热情和满腔积郁不平之气,也于此尽情流露出来了。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论宋南渡后的词时,首先举到赵鼎这首《满江红》,认为“此类皆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蝶恋花·河中作
赵鼎
尽日东风吹绿树。
向晚轻寒,数点催花雨。
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
临水高楼携酒处。
曾倚哀弦,歌断黄金缕。
楼下水流何处去,凭栏目送苍烟暮。
赵鼎词作鉴赏
赵鼎是解州闻喜人。宋时解州隶属于河中府(治蒲州,今山西永济)。这首词自注“河中作”,词中又自称“年少”,根据这些来看,本词当作于崇宁五年(1106)赵鼎中进士前后。高中进士后他就离开家乡汴京等地任职了。
这是一首故地重游的怀人词,怀念往昔一位曾于临水高楼一曲赋别的女子。上片记时,下片记地,风物依然,而她已不,通篇贯串着伤离念远之情。开头三句点明时令,又以春尽花落、孤独寂寞的时空环境暗寓“重来崔护”之感。“催花雨”宋词中有用于春初催花开的,如晏几道《泛清波摘遍》:“催花雨小,著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易祓《喜迁莺》:“一霎儿晴,一霎儿雨,正是催花时候。”也有用于春末催花落的,如李清照《点绛唇》:“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赵鼎词中“催花雨”意思则是后者。“年少凄凉”四字蕴含无限伤感。“年少”本是青春和欢乐的时节,但词人却感到凄凉,完全是为“春思”和“离绪”所困,而主因则于词人多情。但把“年少凄凉”说成是“天付与”,则又有自我解嘲的味道,意思是情之所钟,无可解脱。这“年少凄凉”的况味,不能不甘心忍受了。“临水高楼”三句,紧接上片的“离绪”而转向怀人。这三句是追叙往事,“临水高楼”这昔游之地回忆当年送别时的情景。“曾倚哀弦”,指以丝竹伴唱。词唐宋时是合乐歌唱的,有琵琶等弦乐伴奏。“倚”就是以声合曲。黄金缕用来形容初春鹅黄色的柳条,古人有折杨柳赠别的风俗“歌断黄金缕”这里也有作为离别之曲的含意,与上句“哀弦”相应。“楼下水流何处去”一句引用唐杜牧诗。杜牧《题安州浮云寺寄湖州张郎中》诗:“去夏疏雨余,同倚朱栏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楚岸柳何穷,别愁纷若絮。”宋时将杜牧此诗谱作歌曲,传唱一时。晏几道有《玉楼春》词:“吴姬十五语如弦,能唱‘当时楼下水’”,可以为证。赵鼎这首词就从“临水高楼”的眼前实景出发,借杜牧诗意以“水流”比喻“人去”,写得自然熨贴,不露针线,密合无缝。“相随流水到天涯”,寓含飘泊流落的命运,以及一去不返、此恨绵绵的情意。这样情意本词中也都包含“楼下水流何处去”这个深表关切的问侯之中了。结句凭栏目送苍烟暮“,其意为凭高极目,远望水流人去的天际,寄托遥思,不觉暮烟四合。感伤离别之情,就寓于久久痴望中,有着悠悠不尽的余味。
赵鼎是南宋初的中兴名臣,德高望重,与宗泽、李纲相鼎足。他因反对秦桧与金和议而被罢相,流放到吉阳军(今海南岛崖县),上表感谢皇恩曰:“白首何归,怅徐生之无向;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秦桧读后说:“此老倔强犹昔。”赵鼎知道秦桧一定要杀他,遂绝食而死,死前自书旌铭:“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这表现了他英风壮慨,气节凛然。但他早年所作的这首《蝶恋花》却吐露芳菲,情致缠绵,多思哀婉。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此词“年少凄凉”二句,“闲情绮思,安为盛德之累耶?”本来这两种感情并不相妨。唐宋璟为相。正直有大节,但却写出了风流妩媚的《梅花赋》(原赋已失,《全唐文》卷二○七所录宋璟《梅花赋》乃伪作)。
皮日休《桃花赋》序说宋璟“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能吐婉媚辞。”越鼎另一首《蝶恋花》说:“漫道广平(宋璟封广平郡公)心似铁,词赋风流,不尽愁千结。”无疑赵鼎是借宋璟以自道。事实上“铁肠石心”的人何尝不可以有“词赋风流”的另一面,尤其是抒发他们的少年情怀。
●鹧鸪天·建康上元作
赵鼎
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
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赵鼎词作鉴赏
赵鼎是南宋初年中兴名臣。这首词系他南渡之后作于建康(今江苏南京)。上元即元宵。词人值此元宵佳节,抚今忆昔,表达了沉痛的爱国情思。
起首二句,以顿入之笔点明身客地,不觉时间推移之速。词人解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徽宗崇宁五年进士,之合被擢为开封士曹。靖康事变后,高宗仓皇南渡,驻跸建康,词人填此词时,应当系随驾至此。“客路”一句,直点题面,说明金兵南侵之际,自己流踄异乡,不知不觉又转过了一年。出语自然通俗,然于平淡中,且为下句作好铺垫。“忽惊春到小桃枝”,这句里以小桃点出上元。小桃,上元前后即著花,见《老学庵笔记》卷四。词句流畅清丽,于轻灵中寄慨叹,是上句的自然归宿。其中“那知”、“忽惊”两个短语,紧密呼应,有兔起鹘落之势,把词人此时的复杂的心情,切实地表现了出来。
“天涯海角悲凉地”一语,续接起句“客路”二字。建康距离北宋首都开封,实际上并不很远,然而对一个因金人有南渡流落到江南的人来说,却有如天涯海角。和词人同时的李清照流落到江南之后,也写过表达类似的感情的词句:“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清平乐》)词人此处一则曰“海角天涯”,二则曰“悲凉地”,这两短语连用加重语气,可以想见客愁之重、羁恨之深。这就具体表现了词人“忽惊”以后的情绪。当此时局纷乱之际,作为江防要塞的建康,一方面驻有南宋重兵,准备抵抗南下的金人;一方面是北方逃难来的人民,流离失所,凄凄惨惨。面对此情此景,词人自然而然想起北宋时欢度元宵的盛况,于是“记得当年全盛时”一句冲口而出。这句是整首诗的一大转折。按照一般填词规律,词写到此上阕歇拍,如同战马收缰,告一段落。可是它的词意却直贯下片三句,有蝉联而下之妙。这样的结构好似辛稼轩《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辛词上阕歇拍云:“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下片云:“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词意跨过两片,奔腾而下,歇拍处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因而王国维称之为“章法绝妙”(《人间词话》)。此词也是采用同样章法,两片之间,毫不割裂。作者上阕歇拍刚说“记得当年”,换头就写“全盛时”情景。但词人并未以实笔具体描写元宵之夜“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也未写“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俱见《东京梦华录》卷六),而是避实就虚,写花枝袅娜,月光皎洁,宫殿华丽云彩绚丽。从虚处着笔,本词就避免了一般化,从而令人读后有新颖之感,并能唤起美好的联想。
结尾二句又将笔锋一转,写词人从回忆中的往事回到悲凉的现实生活中来。华胥梦,语出《列子。黄帝》,故事讲的是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其国无帅长,一切崇尚自然,没有利害冲突。此处例用来喻北宋全盛时景象,但是随着金人的入攻,霎时灰飞烟灭,恍如一梦。“华胥梦”上着以“分明一觉”四字,更加重梦幻色彩。词人如梦方醒,仔细辨认,春光依旧,然而景物全非,故词人两眶热泪,不禁潸然而下。这两句读之令人怆然。词一般以景结情为好,但以情煞尾,也有佳篇。譬如此词尾句纯用情语,且以“东风”二字与上阕“春到小桃枝”相呼应,丝丝入扣,却有溪流归海,读之令人有悠悠不尽的意味。
此词结构极其缜密。“分明一觉华胥梦”是词中关键句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词眼”。词的上下二阕,全靠这个“词眼”的眼光照映。如起首两句中的“那知”、“忽惊”写从不知觉到陡然发现,即带有如梦初醒的意思;下片头三句则是梦境的显现;结句则是梦醒后的悲哀,处处关合“华胥梦”一语,于是整首词浑然一体,构成一首意境深沉的歌曲。从全词来看,感情写得有起有伏,曲折多变。如果说前三句写悲凉,下片则转写欢乐;如果说过片是写欢乐的高潮,那么结尾二句则又跌入悲怆的深渊。悲喜相生,跌宕起伏有致,因而能攫住读者的心灵。词中还运用了回忆对比的手法:以今日之悲凉,对比昔日之全盛;以梦中之欢乐,对比现实之悲哀。这种艺术手法冲破时间、空间的束缚,一任感情发泄,姿意挥写,哀而不伤,刚健深挚,与一般婉约词、豪放词均有不同。因此清人况周颐评曰:“清刚沈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国之思,流溢行间句里。”(《蕙风词话》卷二)这个评价是非常符合此词的特点,也是非常符合词人作为南宋初年中兴名臣的身份的。
向子諲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向子諲(1085—1152)字伯恭,自号芗林居士。
向敏中玄孙。其先开封人,南渡后徙居临江军(今江西清江)。元符三年(1100),以恩荫补官,宣和七年(1125),以直秘阁为京畿路转运副使,寻兼发运副使。建炎元年(1127),统兵勤王,又拘张邦昌所遣使者,迁直龙图阁、江淮发运副使。以素与李纲善,为黄潜善罢。建炎三年,起复知潭州。绍兴年间,历知广州、江州,改江东转运使,进秘阁修撰。绍兴八年(1138)除户部侍郎。寻金使议和将入境,以不肯拜金诏而忤秦桧,遂致仕,归隐十馀年,绍兴二十二年卒,年六十八。《宋史》有传。有词集《酒边集》二卷。
●秦楼月
向子諲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
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
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
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向子諲词作鉴赏
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北去,中原尽失。这样的时局下朝野志士无不拔剑斫地,切齿扼腕,于是词坛上产生了一批令人读后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见其慷慨磊落之气的作品。向子諲这一首《秦楼月》,题旨相同,篇幅虽短,感情的容量却并不小。另外这首词表现上也自有特色。
全诗结构分上下两阕,词意可分三层。
起首“芳菲歇”三字,写春光消逝景象,似实而虚。因为词人并非吟咏节序,抒发一般的伤春伤别情怀,所以下面不再展开对景色的描绘。当此春末夏初时节,萦绕词人心间的是什么呢?是“故园目断伤心切”。这句中“故园”可作家乡解,但向子諲家江西临江,并未沦落于金人之手,这里显然是指失去的国土。词人登高遥望北方故国,而故国不可见,对于一个胸怀爱国之情的南渡词人来说,怎能不悲伤痛苦呢?这一句,是词人内心感情的直捷表露。但如果任凭感情的驱使,沿此思路写下去,就未免有一泻无余之病了。词是吟咏性惰的,但最好是诉诸具体的事物。至此,词人笔锋一转,由直而曲,欲吐又休,不言情而转写景:“无边烟水,无穷山色。”词人眼中所见,唯有迷离的烟水,朦胧的山色。这一景象,既是“故园目断”含义的丰富和扩展,又使“伤心切”这一心理活动形象化;同时,无边无际的自然山水,又恰到好处地隐隐传达出词人此时此地情感的悠远的惆怅。所以,读至此,我们简直分不清词人是写景呢,还是抒情。景与情合,情以景生,情景交融,“悲喜亦于物显”(王夫之语),正是“无边烟水,无穷山色”的妙处。
下阕“可堪”二字,是不能堪的意思。此乃词人着意用力之笔,正是这两字把上阕“故园目断伤心切”的感情向前深化了。词人为何春末夏初时节思念故国呢?因为是“更近乾龙节”。《易·乾》:“九五,飞龙天。”乾卦以龙取象,所以古人便以“乾龙”喻帝王。乾龙节,是北宋钦宗赵恒的生日。据《宋史·礼志》记载:“靖康元年四月十三日,太宰徐处仁等表请为乾龙节。”从记载中可以想见当年此日,朝廷中群臣为皇帝祝寿,钦宗赐宴,好一派隆重的寿宴的盛况!而今又是四月,乾龙节又将近,然而此时却是神州板荡,山河易主。词人抚今追昔,怎能忍受得了如此巨变呢?于是万千感触,化为使人不忍卒读的词句:“眼中泪尽空啼血。”这一句,哀怨悲凉,撼人心魄。向子諲是一位力主抗金的将领。高宗建炎四年(1130)金兵大举南下,一路杀奔江西、湖南。此时向子諲正潭州(今长沙)知州任上,有人建议暂避敌锋,他大呼曰:“是何言之不忠也!使向之诸郡有一二能为国家守,敌其至此耶?朝廷使我守此潘也,委而去之,非义矣!”(见汪应辰《向公墓志铭》、胡宏《向侍郎行状》)他亲率军民血战数日,终因实力不济而城破。事后,他的好友陈与义赠诗,诗中赞曰“柱天勋业须君了”(《题向伯恭过峡图》)。然而词人想当如今家亡国破,君辱臣耻,却又回天无力,胸中不禁充塞着极度的愤恨和悲哀。这样深沉难遣的感情郁积胸中,实非“眼中泪尽空啼血”一句不能尽之了。以上为词意的第二层。
紧接着,词人由人的“空啼血”联想到自然界的子规,感情又进一层。按《秦楼月》词调的要求,“空啼血”是承上句而来,并非是语句的简单重复,而用以引起以下句意。词人因情设景,以“子规声外,晓风残月”这样凄厉萧索的意境结束全词。子规即杜鹃鸟。子规啼血是古诗词中常用的,如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山甫《闻子规》:“断肠思故国,啼血溅芳枝。”晓风残月“,是柳永《雨霖铃》词中的名句。这首词虽是移用,但词人显然对”杜鹃啼血“内涵进行了改造。本词中它表现的已不是离别的愁苦,而是因国破家亡而生的故国之思了。”子规声外,晓风残月“,是因情而设景,也就是王国维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它以丰富的内蕴,传达出词人心中的无限哀怨,撞击着读者的心扉。
全词感情真挚,情景交融,《酒边词》中,是一首成功的小令。但终因其忠愤有余而少豪放之气,且词中意境独创性少,新鲜感不足,不免影响了它的艺术感染力量,宋词中不属于上乘。
●西江月
向子諲
政和间,余卜筑宛丘,手植众芗,自号芗林居士。建炎初,解六路漕事,中原俶扰,故庐不得返,卜居清江之五柳坊。绍兴癸丑,罢帅南海,即弃官不仕。乙卯起,以九江郡复转漕江东,入为户部侍郎。辞荣避谤,出守姑苏。到郡少日,请又力焉,诏可,且赐舟曰泛宅,送之以归。己未暮春,复还旧隐。
时仲舅李公休亦辞舂陵郡守致仕,喜赋是词。
五柳坊中烟翠,百花洲上云红。
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
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江月林风。
世间万事转头空,个里如如不动。
向子諲词作鉴赏
从词序可知,这首词是词人第二次辞官重归清江五柳坊之后创作的。向子諲是南宋初年主战派大臣,曾写下不少直接抨击投降派的爱国词章。绍兴九年,因触犯秦桧被罢,从此归隐山林。这首写隐逸情趣的词,从一个侧面表现了作者对南宋政治现实的不满。
开头两句中的五柳坊、百花洲皆清江附近。此词先写居处所见:柳绿如烟,葱茏翠碧,景物朗润。
此写地面之景。苍穹红云,绚丽而璀璨。此写天上之景。一幅夕阳山村之景的画面,展现眼前。这也是仅举一端,美景当不止此。地名中有柳有花,柳以绿濡,愈显其深邃;花以红染,益见其娇艳。词人匠心独运的描写,令人陶醉。
三、四句,“萧萧”其意为冷落,指头发花白。此时子諲自叹年老,岁月蹉跎,世事不正常,固此白发萧萧。两衰翁:子諲其一也;另一位便是序中所说辞舂陵郡守致仕的仲舅李公休了。前三句写景叙事,舒缓有致。第四句“不与时人同梦”,词情转向激昂。
时人,应当指当时的专权误国的权贵,包括秦桧之流的投降派。
五、六句中的麟符、虎节,为君王调兵遣将之信物,受者有殊荣。而子諲言抛言掷,这是何等坚决!
绍兴初年,子諲任鄂州知州,主管荆湖东路安抚司,寻任江州知州、改任江东转运使,进秘阁修撰,徽猷阁待制,徙两浙路都转运使,除户部侍郎,可谓品高位显。当宋金议和时,秦桧等投降派力主和,金使将入境,而子諲坚决不肯拜金诏违背秦桧意,乃被罢官,退隐清江,第五句当言此事。子諲忠节,不取悦于世,又不苟合于世,他这种凛然正气,直冲霄汉。第六句“徜徉江月林风”,和第一、二句暗合。一、二句写清江暮色,此写晚景。插叙往事后,词人接着写此时此境的心情。月朗风清,林中闲适徘徊。初读似写闲情逸致,实则词人的心潮并不平静。屈原《涉江》云“被明月兮宝路,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屈原所言“明月”,珠名,实借“明”字之音,喻己行为光明磊落,借“月”高洁之义,喻己情操之高尚。子諲林中信步,徘徊慨叹,和屈原诗句所言,可谓世同,情同,意同。
最后两句“世间万事转头空”,指宦海浮沉,犹过眼云烟。这句话表明词人视高官厚禄如草芥的心境。“个里如如不动”,“个里”其意为此中,即心中。“如如不动”,佛家语,指真如常住,圆融而不凝滞的境界。《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是此句之源。这句话用以表达词人结庐人境,不闻车喧,远污离秽,洁身自好的心境。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之意,深蕴其中。
全词似隐逸闲适之作,实为明志抒愤之词。全词反映了子諲居浊而守洁,远奸佞而守忠的美德。就其艺术性而言,写景,笔染春色,柳绿花红,月朗风清;叙事,笔挟风雷,激情慷慨。这种睛空布雷的手法,自出机杼,独标高格。另外,本词明开暗合,照应缜密,亦见词人匠心。第一、二句柳烟云红,当为暮霭之时,第六句月下林风,是晚间风景。时间之推移,如丝相贯,不见断隙。故事词实是一首耐人寻味的好词。
●阮郎归·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
向子諲
江南江北雪漫漫……知易水寒。
同云深处望三关。
断肠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
消除此恨难。
频闻遣使问平安。
几时鸾辂还。
向子諲词作鉴赏
向子諲是南宋初年主战派大臣之一。靖康之难之时,他曾请康王赵构率诸将渡河,以救徽钦二帝。建炎三年(1129),金兵进湖南围长沙。此时他率军民与金兵血战八昼夜。陈与义《伤春》诗云:“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这首词所叙之事就是此事。绍兴九年(1139),子諲触怒秦桧,从此归隐乡间十五年以卒。其词多写山林逸趣,但也不乏忧国伤时之作,此词即其中之一。词题“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其中乙卯为绍兴五年(1135),鄱阳即今江西波阳县,位于翻阳湖东岸。
从此词第一句来看,起笔极写江南江北,大雪漫天,寒气逼人。如此大雪天征程上,词人思考什么呢?是温暖的家,抑或前村之酒舍?两者都不是。
“遥知易水寒。”易水(今河北),当时正是金人的后方。从此句可知词人是怀想被掳北去的徽钦二帝。此句写怀想,句中“知”字是眼。“知”前加一遥字,写出其怀念之深。落一寒字,见得其体贴之切。寒字与起笔之雪漫漫照应,结构完整,颇有寓意。江南江北已大雪漫漫,燕山雪花大如席,其寒彻骨,可想而知。寒字亦暗示出二帝漠北寒冷之地,备受金人种种虐待。此句取自战国末荆轲之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既而又倍增一份悲愤之感。“同云深处望三关。”上句写内心之悬想,此句更推进一步,写出举目以北望。三关者,淤口关、益津关(均今河北霸县)、瓦桥关(今河北雄县)。五代周显德六年(959),世宗北取瀛、莫等州,以三关与契丹分界。词人以易水、三关,厝代北地。词人遥望天北,但见彤云沉沉,二帝蒙尘之处,上有沉沉之彤云,下有重重之关山。“断肠山又山。”那重重之山,遮断了词人的视线,更遮断了二帝之归路。遥望重山,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词情至此,似已至极。然而词人之悲痛是没有极点的。
“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换片三句翻出奇语,然痛入骨髓矣。唐人之诗云:“天若有情天亦老”,犹为虚拟之辞,此则直谓天可老。汉人之诗云:“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想象还没达到海,此则至于海矣。天荒地老,痛剧恨深,见于言外。
下句更道“消除此恨难”。此恨正指靖康之耻、二帝被掳。难字,与上二句之可字能字呈为强烈对比,天可老、海能翻之可能,倍加反衬出消除此恨之不可能。
然而实际上天难老,海亦难翻,而消除此恨之难,更难于此二事,直是绝望之语。结尾二句奇外出奇,从绝望之中竟又现出一片痴望来。“频闻遣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鸾指马铃,其形制为“鸾口衔铃”(《古今注。舆服》)。辂是车上横木,鸾辂即指二帝车驾。
《宋史。高宗纪》载:绍兴四年(1134)春正月,“遣章谊等为金国通问使”。五年五月,又“遣何藓等奉使金国,通问二帝”。故结笔上句言“频闻遣使问平安”。此词作于绍兴五年隆冬,事实上徽宗已于“绍兴五年四月甲子,崩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因为直至“七年九月甲子,凶问(始)至江南”(《宋史·徽宗纪》)。词人此时当然不可能“预卜”此一凶问。但二帝金国备受磨难,词人是明白的。问平安之语,字面堂皇得体,内里何等酸楚。上言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固已绝望;结句反谓几时鸾辂还,则又翻出无可遏止之希望。此希望虽不合情理,却见出一片痴情。以痴情语作结,使得此词愈朴愈厚愈无尽。
此词伤悼徽钦二帝之被掳,实际上是融家国之悲为一体(词人是神宗皇后之再从侄)。徽钦二帝,皆亡国之昏君,本无可痛恨。但“国、君一体”(《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之时代,二帝之蒙尘当时人们看来实与祖国山河之破碎、北宋文明之毁弃为一事。
故从历史之角度看,子諲此词表露出南渡之初爱国志士悲愤心态,所以有其一定的历史认识意义。从艺术之角度看,则此词抒情曲折深刻,及语言之諲婉工致,造诣颇有独到之处。上片由江南江北之雪联想到易水之寒,又由此一联想而遥望三关,已是层层翻进。下片凌空设喻,以天可老、海能翻反衬此恨难消,情至绝望之境,便若无以复加。然而最后又翻出绝望中之一片痴望,抒发故国故君之思,至此终至其极。只因词人郁结悲愤深沉,倾诉出来才有如此曲折跌宕之致。
词虽是小令,字数不多而其抒情却曲折深刻如此,可谓之造诣独特。全词虽极写二帝被掳不还之悲怀,但终篇亦并无一语道破,语言委婉工致,正不失词体本色。比较南宋前期一般爱国词之粗犷,南宋后期一般爱国词之晦涩,便又可谓之匠心独运。
●鹧鸪天
有怀京师上元,与韩叔夏司谏、王夏卿侍郎、曹仲谷少卿同赋
向子諲
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倚晴空。
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
星转斗,驾回龙。
五侯池馆醉春风。
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
向子諲词作鉴赏
向子諲是一位生活两宋之交的词人。他将自己创作的诗词编为《酒边词》,此书分成“江南新词”和“江北旧词”前后两卷。这样的编排,词人用意很深。南宋胡寅认为他“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酌玄酒之尊,弃置醇味”(《题酒边词》),这种说法大致正确。向子諲前半生亲见北宋社会表面繁荣兴盛,而且金兵进犯、宋室南渡后,他力主抗金,因得罪秦桧,于是被贬还乡,居保江西临江。向子諲的晚年词作,多抒写淡泊名利的闲适生活情趣,但也常常怀念北宋徽宗时代的繁盛。这类感旧伤时之作,隐寓着深沉的忧国伤己之恨。这首《鹧鸪天》只注明“有怀京师上元”,未注明作于何年。作者集中另一首词有《清平乐。岩桂盛开戏呈韩叔夏司谏》云:“而今老我芗林,世间百不关心。独喜爱香韩寿,能来同醉花阴。”绍兴九年己未(1139)归隐以后词人与韩叔夏常唱和往来,所以这首词亦当为此后数年间所作。
这首词打破了结构上分片的定格。从文义看,前七句和后两句,是意境迥异、对比鲜明的。
前七句,词人从怀旧入手,以流利轻快的笔法,描绘了汴京紫禁城内外欢度上元佳节的盛况。正月十五之夜,华灯宝柜与月色焰火交辉,华灯叠成的鳌山与华丽的宫殿高耸云天,至尊的帝王端坐于高楼之上,万民百姓则嬉戏游玖于街衢之间。斗转星移,龙驾回宫此时万众狂欢更趋高潮。这幅上元节情景,完全是记实。据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回忆,上元的汴京“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乃御座。……万姓皆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此外该书还记载的:“别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飏,酒兴融恰,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宝骑马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这从一侧面反映了民间情景,由此我们可以想见豪贵之家此夕宴乐之盛,但如其自序所云“未尝经从”,故从阙略罢了。“五侯”,这是个典故是说汉代外戚、宦官有五人同时封侯之的。故以后用它泛称权贵之家为侯家。
如此良辰美景,是何等繁盛、万众何等欢乐,但最后两句,词意陡转,我们面前突现了一个萧索凄清的境界:“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而今”二字,把上元狂欢的画面抛到了遥远的过去,成了一个幻境,这是化实为虚的妙笔;同时,又把词人所处的现实环境一下子推到读者眼前。词人抚今追昔,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当年身为贵胄(向子諲是宋神宗钦圣宪肃皇后的再从侄),曾出入宫闱,备受恩宠,如今却是一个皤然老翁;当年目睹京城繁华,亲历北宋盛况,如今僻居乡里,只能与数点寒灯作伴。
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确如王夫之所说这首词将今昔两个画面加以对比,这种盛与衰、乐与哀相互对比的手法,确实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白发三千丈”借用李白名句,表现愁绪满怀的词人“愁对寒灯数点红”凝聚着词人多少深沉的感慨:是对昔日繁华生活的眷恋?是对往事若梦的人生喟叹?还是因国破家亡而产生的怅恨?抑或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失落感……?这一切,词人用一个“愁”字点破了。
“白发”、“寒灯”二句中,两个描写色彩的字“白”与“红”又互相映衬,渲染了一种凄清的境界。结句凝重,含蕴无穷,以少总多,发人遐思,是全篇传神之笔。
李持正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持正」字季秉,莆田(今属福建)人。生平未详少与叔伯辈的李宗师驰名太学,号大小李。政和进士,历知德庆、南剑、潮阳。事迹见《莆阳文献传》卷一五。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乐府有《明月逐人来》词,李太师撰谱,李持正制词……。持正又作《人月圆》令,尤脍炙人口。近时以为王都尉作,非也。”
●人月圆
李持正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
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
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帘帏。
李持正词作鉴赏
汴京元宵佳节,宋人非常为之心醉。元宵,是春节之后、一年之中第一个农历十五的月夜。元宵节充满着欢乐、希望与团圆的意味。汴京的元宵佳节,还意味着北宋那个高度繁荣的盛世。无怪乎周邦彦荆州时所作的《解语花》中深情地写道:“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李清照南渡后,她晚年《永遇乐》中也追怀道:“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不过,这些词都是出自回忆之笔。只有李持正的这首《人月圆》,真实是当时汴京元宵的直接真实写照。
“小桃枝上春风早”,起笔便以花期点明节令。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云小桃上元前后即著花,其形状如垂丝海棠;韩元吉《六州歌头》也有“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之句。紧接着下句就写自己对早春的切身感受。“初试薄罗衣。”这句大意是说脱却冬装,新着春衫,感到浑身的轻快,满心的喜悦。此刻,词人所喜悦的何止于此,下边纵笔直出本意。“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寥寥几笔,不但华灯似海、夜明如昼、游人如云、皓月当空,境界全出,而且极高妙地表现了词人自己喜悦之满怀。词人如此喜悦的心怀,也只有遇到这盛大的境界可以充分表现。
“人月圆时”,这句话完整地描写出人间天上的美满景象,当然其中也包含着词人自己与所爱之人欢会的一份莫大喜悦。虽然“年年乐事”,透露出自己此乐只是一年一度,但将自己此乐融入了全人间的欢乐,词境便阔大,意趣也高远。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上片通过描绘华灯似海极从视觉角度写元宵之盛。下片此处箫鼓沸腾则突出元宵听觉感受之盛,皆能抓住汴京元宵的特征。热烈的节日气氛,融化了正月料峭的春寒。
欢闹的人群,沉浸于金吾不禁的良宵。词人笔调,几乎带有点浪漫色彩了。这样美好的环境里,自己与所爱恋的美人重逢,手携手漫游欢乐的海洋里。这三句从满街箫鼓写到纤手重携,词人仍然是把一己的欢乐融入人间的欢乐来写的。“更阑人散”说的是夜色将尽,游人渐散,似乎元宵欢乐也到了尽头。然而不然。“千门笑语,声帘帏”,这两句最后再度把元宵之欢乐推向新境。结笔三句用的是“扫处即生”的手法。扫处即生法,一般是用词的开端,如欧阳修《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即是显例。此词用之于结笔,更见别致。这三句一收一纵、一阖一开,深刻有力地表现了人们包括词人自己此夕欢乐之无极。欢声笑语流溢的千门万户,其中也有词人与情人约会的那一处。所以,结笔是把一己之欢乐融入了人间欢乐。
以小融大,这种手法是把一己之幸福融入人间之欢乐打成一片的写法,也是此词最显著的艺术特色。词人表现自己经年所盼的元宵欢会,虽然用墨无多,可是,全词所写的人间欢乐之中,显然又写出了自己的一份欢乐。唯其将一己之欢乐与人间之欢乐打成一片,故能意境高远。从另一方面说,唯其人间欢乐中又不忘写出自己之幸福,故此词又具有个性。若比较词人另一首同写汴京元宵的《明月逐人来》,全写人间欢乐,几乎不涉及自己,则此词更见充实,更有特色。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云:“乐府有《明月逐人来》词,李太师撰谱,李持正制词云:”星河明淡,春来深浅。红莲正、满城开遍。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皓月随人近远。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东风静、珠帘不卷。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认得宫花影转。‘东坡曰:“好个皓月随人近远!’持正又作《人月圆令》,尤脍炙人口。”此词之所以更为人们所喜爱,确非偶然。
此词通过描写汴京元宵,生动地再现了历史上曾经存的北宋盛世。诵读此词,最好诵读上文所引述过的李清照《永遇乐》:“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如今憔悴,风鬓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对照之下,我们才可以更加真切地体会到南渡前后宋朝盛衰变化,宋人心态上所产生的深刻影响。这也应是此词形象之外所给予我们的一点认识。
●明月逐人来
李持正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
红莲正、满城开遍。
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
皓月随人近远。
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
东风静、珠帘不卷。
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
认得宫花影转。
李持正词作鉴赏
李持正是两宋之交的人。此词录存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博得苏东坡叹赏,故此词当作于徽宗朝以前。
词写的是汴京上元之夜灯节的情景。北宋时代,“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时节相次,各有观赏”,元宵自然也就成为隆重的节日之一,尤其是京师汴梁。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对此有详细的记载,北宋的著名词人柳永、欧阳修、周邦彦等都写过词来歌咏上元宵佳节盛况。
词采取由远而近的写法,从天空景象和季节入手。
“星河明淡”二句,上句写夜空,下句写季节。上元之夜,明月正圆,故“星河”(银河)显得明淡。此时春虽至,但余寒犹存,时有反复,故春意忽深忽浅。这二句写出了元夕的自然季候特征。
“红莲”这一句转入写灯。“红莲”即借指扎成莲花状的灯。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说:“上元灯槊之制,以竹一本,其上破之为二十条,或十六条;每二条以麻合系其销,而弯屈其中,以纸糊之,则成莲花一叶;每二叶相压,则成莲花盛开之状。灯其中,旁插蒲捧荷剪刀草于花之下。”这就是红莲灯的形状和制作方法。“红莲满城开遍”,这一句“开”字又从莲花自身生出,花与灯两种意思相关,这种手法写给人以快乐的美感。
“禁街行乐”二句,写京城观灯者之众,场面之热闹。“禁街”指京城街道。元宵夜,老百姓几乎全部走到街头,去行乐看热闹,以致于弄得到处灰尘滚滚;而仕女们的兰麝细香,却不时扑入鼻中,使人欲醉。“暗尘香拂面”句,兼从苏味道诗与周邦彦词化出。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云:“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周邦彦《解语花。上元》词云:“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作者把苏诗与周词意思糅为一句,这样一来加大了句子的容量,也正因如此词意的酣畅则有所逊色。“皓月随人近远”句。即化自苏诗的“明月逐人来”。此时作者把视线移向天上,只见一轮皓月,似多情的伴侣,“随人近远”。明月随人这种现象,常人亦有所感觉,但经作者灌入主观感情,饰以新巧之笔,便见不凡。苏东坡读到这句时曾说:“好个‘皓月随人近远’!”大概就是欣赏它笔意之妙。它与上句“暗尘香佛面”结合起来,写出兼有人间天上之美的元夕之夜。上片用此句结束,使词境有所开拓、对比,确是成功的一笔。
下片又笔锋一转写灯节的热闹。而笔墨着重于描写君王的游赏。“天半鳌山”三句,旨写皇帝坐御楼上看灯。“鳌山”是元宵灯景的一种。这种灯具是把成千上万的彩灯,堆叠成一座像传说中的巨鳌那样的大山(“天半”形容其高),也叫“山棚”、“采山”。
譬如《东京梦华寻》载:“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凤楼两观”即指宣德楼建筑,那是大内(皇宫)的正门楼。《东京梦华录》“大内”一节云:“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镌楼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角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从此书的记载来看,“凤楼”就是宣德楼,“两观”就是它的东西两“阙亭”。皇帝坐楼上看到,鳌山上千万盏的彩灯,璀璨辉煌,使他感到十分悦目赏心,故曰“光动凤楼两观”。宋代皇帝一般是垂下帘子来观灯的,例如《东京梦华录》又云:“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乃御座。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东风静、朱帘不卷”句,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而有了“东风静”三字,则自然与人事相交融的境界全部体现出来了。
“玉辇将归”三句,写皇帝御驾回宫。《东京梦华录》又云:“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球缘索而至半空,都人皆知车驾返内矣。”这时候,楼上乐队高声吹奏管弦。鼎沸乐声,仿佛从云外传来。这就是“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的意思。“认得宫花影转”,这句话是说臣僚跟着皇帝回去。正像《东京梦华录》“驾回仪卫”节说:“驾回则御裹小帽,簪花乘马,前后从驾臣僚,百司仪马,悉赐花。”蔡偹《铁围山丛谈》卷一中也说:“国朝宴集,赐臣僚花有三品:……
凡大礼后恭谢,上元节游春,或幸金明池、琼林苑,从臣皆扈跸而随车驾,有小宴谓之对御(赐群臣宴),凡对御则用滴粉缕金花,极其珍巧矣。“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皇帝回宫时,臣僚们帽上簪着宫花,因而彩灯映照下,花影也就跟着转动了。这样写臣僚跟着归去,是很生动的。此风至南宋犹存。如《武林旧事》卷一”恭谢“节描述说:”御筵华,百官侍卫吏卒等并赐簪花从驾,缕翠滴金,各竞华丽,望之如锦绣。……姜白石有诗云:“万数簪花满御街,圣人先自景灵回;不知后面花多少,但见红云冉冉来。‘”这些记载可与此词互相验证。
这是一首描绘时节风物的词。这类词比较难写,南宋的张炎曾慨叹:“昔人咏节序,不唯不多,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词源》这首词也难说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因为它留有苏味道诗和周邦彦较多的痕迹。但这首词提供了北宋都城汴京的元宵风俗情景,特别是皇帝观灯的场面,可以与史籍相印证,有认识历史价值。本词继前人处亦能有所变化,描写也比较生动。还应该指出,用此调填词是作者的首创)见《能改斋漫录》(,平仄声韵,都很妥贴,创调之功,不应埋没。
幼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幼卿」生卒和姓氏不详。徽宗宣和年间世。
《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录其词一首。
●浪淘沙
幼卿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
漫留遗恨锁眉峰。
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
扬鞭那忍骤花骢。
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幼卿词作鉴赏
据《能改斋漫录》记载,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人题词于陕府驿壁云:“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今甘肃临潭),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这段话表现出上面这首词隐含着一幕婚姻悲剧。又因为这段词出自封建社会一位不幸女子之手笔,读之使人如闻其内心的泣诉,深感封建礼教对人的命运的主宰,即便是今天仍有认识意义。
这首词上片写“目送楚云”,下片又曰“望断斜阳”,从中可以看出全篇笔墨集中写两个有情人驿馆偶遇而又倏然而别感人的一幕。“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多年不见的表兄,突然出现眼前,勾引起自己多少相思恨。可是人眼前,词人却不能对他面诉衷情;顷刻间情人又策马而去,又只好忍看他匆匆离去,只能徒然远远地“目送楚云”,心中有多少凄楚难言之情啊!“楚云”,似说飘泊的行人如浮云般远去,其实又何尝不是暗示昔日的一段恋情,巫山云雨枉断肠;个“空”字,多少怅惘,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慨。
紧接“目送楚云空”一句,女主人公发出一声轻轻叹息:“前事无踪!”“前事”,自然是指她“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那段共度的美好的时光,然而,往事已如云烟般地永远消失了!当然,如果这些往事真的彻底消失得渺无踪迹,那么倒也干净;可是,如烟往事却又偏自己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漫留遗恨锁眉峰”,从这句词中可以想见词人空有遗恨,不能明言,但是又难以排遣。于是她转而自怨自艾,归咎于命运:“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这句话说的是可怜的荷花,你为什么不春天开放,要迟迟等到夏季呢?你孤负了东风的深情,现只好独自默默地吞咽下这人生的苦果了!荷花的比喻,当是指自己年尚未及笄、兄欲缔姻这件事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这一点幼卿当然是很清楚,然而,作为封建时代的妇女,她不便责怪父母,所以,她吞吞吐吐隐约其辞,这也就是诗教的温柔敦厚之旨吧!
上片由“目送楚云”引出对往事的回忆,接着下片便着重写这次重逢带给词人的悲痛。“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这两句充满了多少人生的感慨和谓叹,幼卿看来,人生就象随风飘的蓬草,谁想到两个离别多年的恋人,会突然这他乡驿馆见面?然而相见却又立刻相别,人生的离合、聚散,为何如此匆匆!“于是词人便写出这短暂的扣人心弦的一幕:”扬鞭那忍骤花骢“。这一幕也就是《能改斋漫录》记述的情景:两人”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可以想见,面对此睛此景,从悲剧主人公眼里望去,更是心如刀剜。她责怪他给马儿狠狠的那一鞭,太无情人,忽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骑着的花骢马飞奔而去,他怎么忍心匆匆离去,也不多看自己一眼啊!然而,她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这一刹那间,他内心翻腾何等剧烈的痛苦。正因为他前时欲缔结婚姻未成,对她有误解,有怨气,即所说的”前憾未平“所以才给马儿狠狠一鞭。然而这狠狠一鞭,看似无情却有情啊!的确,这一鞭,悲剧女主人公心里是永远难以消逝。这是因为它象征着心爱的人将会永远地离去;它象征着她与他之间美好的恋情如昙花一现,永远幻灭;它象征着她们的爱情将成为无可弥补的千古遗恨!
“扬鞭”这一句写出了特定的情境中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十分准确地刻画出悲剧主人公内心感情的剧烈矛盾和痛苦,是十分难得的传神妙笔。又因为这种传神之笔来源于生活本身,因而也就更为真切动人。表兄策马远去了,但是她还痴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载小,终于消失,可是她仍然痴痴地望着,直到“望断斜阳”。显然,少女时期的初恋失败将使她抱恨终身,可以想见今后的岁月中,她将有多少朝朝暮暮凭栏“目送楚云”、“望断斜阳”啊!而这种痛苦词人又只能永远埋藏心灵的最深处,于无人处偷偷啜泣,以至于“满袖啼红”。这绵绵之恨真无尽期呀!
这首词不同于一般文人词,因为它是闺阁女子自抒衷曲,感情真挚,不事雕琢。本词哀婉而低沉的倾诉,唱出了封建礼教下多少不幸妇女的心声!
中
目录
蒋兴祖女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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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兴祖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蒋兴祖女」蒋兴祖,靖康间阳武令。金人入侵时死难。其女被金兵掳去,北行途中作词题雄州驿,事见韦居安《梅涧诗话》。
●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蒋兴祖女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蒋兴祖女词作鉴赏
陈寅恪论明末女爱国者柳如是时曾说:披寻其篇什,“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柳如是别传·缘起》)。然而早在宋代,在靖康之变及南宋灭亡那个时局动乱的时代里,便曾涌现出一批爱国女词人,如李清照、蒋兴祖女、淮上女、徐君宝妻、王清惠、金德淑等。她们的词作,虽不一定是高唱三户亡秦之志,却无愧列为《九章》哀郢之辞,自有其令人感泣之思想情感价值。这是宋代历史上所出现一大重要文化现象。
《宋史》卷四五二《忠义传》载:蒋兴祖,常州宜兴(今属江苏)人,知开封阳武县(今河南原阳)。
靖康初,金兵侵犯京师,取道武县,有人劝他避走,兴祖曰:“吾世受国恩,当死于是。”他与妻子留不去。金数百骑来攻,不胜,败走。第二日,金兵又至破城。兴祖战死,年四十二。妻及长子相继死去。元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下云:“靖康间,金人犯阙,阳武蒋令兴祖死之。其女为贼虏去,题字于雄州(今河北雄县)驿中,叙其本末,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云云。蒋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颜色,能诗词,乡人皆能道之。”蒋兴祖女此词所写回首乡关之悲痛,实为爱国精神之体现。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长空中,寒风翻卷朝云滚滚而去。大地上,金兵驱载妇女迢迢而去。
辘辘车声,作者将之比喻为水声,足见其灵心。车马北驰,无休无止,正如水流没有停留之时。一路车声,如幽咽、如泣诉,是水声?还是行人的悲泣声?恍惚不能辨清。起笔二句,呈现出女主人公俯地仰天哀哀无告之形象,亦暗示出“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蔡琰《悲愤诗》);尘埃干云,一路悲声之惨景。多少被掳掠的妇女,“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言毙降虏”。(《悲愤诗》)这种种情状,可以想见。“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此二句,女词人从关注被掳妇女之惨景,转向没途北国之惨象。
雄州一带,已被金人占。上言朝云横度,此言月照孤村,表现出朝行暮宿,千里途程,至此唯见莽莽黄沙,一片白草。在过去昔黍麻蔽野之地,今为女真牧马之区。月子弯弯,大地苍苍凉凉。大平原上,残存三两人家之孤村,愈见荒寂。意境开廓悲沉如此,已写出女词人命运与共人家国悲剧,而用含蓄委婉之至。
上片既写词人被掳北去及北方惨象,下片遂转为抒发内心情感,写其一己之悲怆心灵,机杼井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上句犹写天空之星。大雁南飞,却不能为词人寄书信倍加女主人公失去自由和国家之创痛。下句,词境即呈为描写内心世界。愁肠万结,何可解脱。女词人之全部心态,全概况于此四字。“境界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间词语》)加之以日日夜夜之时绵延,词人的内心境界遂愈加深沉。有多少话该倾诉呵。然而,女词人下边所写,只是:“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结笔二句,言语朴素,感情真挚,境界实高。燕山,即燕山府(今北京)。徽宗宣和七年十二月,同知燕山府郭药师叛降金,于是勾结金兵南下至汴京,燕山成为金之后方重镇。一至燕山,其身将永为奴矣。乡关,乃亲人祖国之所在,亦为一个人生命所系之地,国破家亡,自身遭动,回首乡关,归路甚难!难字结句,意蕴深重。家亡国破,可得复乎?难自由之身,可得复乎?亦难。读之凄然。然而此一弱女子,在绝境下仍步步回首乡国,读之更令人肃然。
《梅涧诗话》收录此词后并记载曰:“近丁丑岁,有过军挟一妇人经从长兴和平酒库前,题一词云:”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姨妹,流落不知东与西。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柳腰春细,马迅难骑。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词名《沁园春》,后书雁峰刘氏题。语意凄惋,见者为伤心,可与蒋氏词并传。“从记载中分析刘氏当是南宋末被元兵所掳之妇女,可见其词亦感人至深,并可通过此词窥到蒋词中之隐痛深哀。不夫不主、为妾为妻之痛,当亦万结愁肠之一愁。笠儿怎戴、马迅难骑之苦,实写出异地不同飞俗,而为一切被掳女子所不堪忍受。尤其”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正与”回首乡关“同一意境。两位女词人对于祖国之深情,实为爱国精神之体现。
洪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洪皓(1088—1155)字光弼,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政和进士。宣和年间,任秀州司录,岁涝发廪赈济,又邀留纲米济人,人称“洪佛子”。建炎三年(1129),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使金。金逼仕刘豫,坚拒不屈。波流放冷山,居雪窖中。复徙云中及燕京,留金凡十五年。绍兴十三年(1143)始还,除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兼权直学士院。以论事忤秦桧,罢官。卒年六十八,谥忠宣。《宋史》有传。著有《松漠纪闻》一卷、《鄱阳集》十卷。《彊村丛书》辑有《鄱阳词》一卷。
●江梅引·忆江梅
洪皓
天涯除馆忆江梅。
几枝开?
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
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槊谁!
空凭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
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
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洪皓词作鉴赏
傲霜雪、报春信的梅花,曾经为多少骚人墨客所反复吟咏。然洪皓《江梅引》的一唱三叹,又以其独特情韵,另显出其清新特点。
词人于南宋政权建立之初的建炎三年(1129)被任为“通问使”作为南宋使者出使到侵占中原的金朝,到金朝后被扣留十余年。在那里,词人经历了砍头的威胁、富贵的引诱、流徙的折磨,始终坚贞不屈,并寻找机会向南宋递送“复故疆,报世仇”情报,其品行有如挺立在北国风雪中的红梅。由于南宋爱国将领与广大军民的英勇抗金,金朝改变其军事攻掠政策而取诱降手段,这与南宋统治集团占主流的投降心理一拍即合。于是抗金的力量受到排斥,抗金志士或死或贬。1142年“和议”告成,宋高宗对金称臣,岁贡银绢,明确表示放弃淮水以北地区;金朝同意送回宋徽宗棺木和高宗母韦后。该年夏至,洪皓听歌者唱《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词序),又闻南宋派遣迎护韦后等的使者将至,不禁百感交集,于是词人连夜和作了四首。该调也称《江城梅花引》,调名本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句。洪词前三首又分别取其首句末三字为题,即《忆江梅》、《访寒梅》、《怜落梅》,第四首缺题名,依列当作《雪欺梅》。
上面为洪回首词中的第一首,表达词人对南方及爱国力量的深切怀念与关注。上片大意是说:被金人扣留在北方天涯海角的羁臣,正无限深情地向往着江南的梅花,遥问它现在有几枝花儿怒放?听说南方将有使者前来,多么盼望他们能把江南象征春天信息的梅花捎到北国来啊。也许准备用它安慰远方之人;可是间隔千山万水,即使花儿捎到想必也要零落,满腔衷情还能向谁诉说!唐代柳宗元《早梅》诗:“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柳诗中寄寓改革家被打击的怨愤。此处借用其句表示对山河破碎、忠良遭弃的悲慨。
作者长期希望与想象着有一天能南归故国,投身抗金事业。可是面对严酷的现实,词人不禁忧心忡忡。
金朝对北方疆土的占领已得到南宋王朝确认,而且南宋当局正疯狂迫害力主抗金的忠臣义士,使恢复之功隳于一旦,这样的时局下自己耿耿孤忠又怎能如愿以偿?下片大意是说:徒然憧憬着家里的佳人笑摘梅花的欢乐情景,思念故乡而不能回去,真是肝肠寸断。
聊且抚着绿绮琴弹一曲《梅花三弄》,仿佛神魂飞向遥远有的南方。突然耳边传来胡笳声,才醒悟到自己正处在金朝监禁之下,触动满腔哀怨,泪水沾湿衣襟。
插满梅花的那一天只能期待于将来了,打算独自吟诗讽诵,只怕夜风吹,花枝飘零,理想成为泡影。本词自序中说过,四首中“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卒押‘吹’字,非风即笛,不可易也”(每首最后都押“吹”字韵,一定是风吹或笛吹)。这些反映他于沉重悲哀中保持一点乐观精神,对时代风暴的强烈感受与情不自已的壮怀激烈。“笑”、“吹”两字,堪称句眼,交相辉映,交织着特殊的环境中典型性格的矛盾冲突。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苏轼《梅花》:“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下片词中化用杜、苏诗意,于琴音歌声中展现了一派柔和美好的风光,曲终之时又回荡着无限悲壮余响。
本词巧妙地运用大量有关梅花的成语和典故,既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又富有时代新意,意境绵邈而形象优美,跌宕多姿。从本词的自词来看,作者是有意识“多用古人诗赋”,并因“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自注出处。前三首自注现保存在洪迈《容斋五笔》中。按这种表现手法,或许与其创作环境有关。幽恨填膺,倾吐为快;而由于身处形势未敢明言。
因此词人借前人杯酒以浇胸中垒块,寄豪情于婉约,却产生了特殊的艺术魅力。《容斋五笔》说它:“每首有一”笑“字,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争传写焉。”在当时是起了传播爱国思想作用的。
蔡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蔡伸(1088—1156)字伸道,号友古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蔡襄孙。政和五年(1115)进士。
宣和年间,出知潍州北海县、通判徐州。赵构以康王开大元帅幕府,伸间道谒军门,留置幕府。南渡后,通判真州,除知滁州。秦桧当国,以赵鼎党被罢,主管台州崇道观。绍兴九年(1139),起知徐州,改知德安府。后为浙东安抚司参谋官,提举崇道观。绍兴二十六年卒,年六十九。《宋史翼》有传。伸少有文名,擅书法,得祖襄笔意。工词,与向子諲同官彭城漕属,屡有酬赠。有《友古居士词》一卷。
●苍梧谣
蔡伸
天!
休使圆蟾照客眠。
人何在?
桂影自婵娟。
蔡伸词作鉴赏
夜空中的一轮圆月,惯会助人哀伤快乐。你高兴时,那明月便洒下皎洁的柔辉,为你助兴、凑趣——“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月下独酌》);你忧伤时,那月色也顿时变得冷幽幽的,照得人倍感凄凉,令人难耐,——“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冯延巳词)。
《苍悟谣》里的这位“离人”,叫明月照得失眠了,于是他苦恼极了,呼天而叹:“天!休使圆蟾照客眠!”(圆蟾,即圆月;传说月中有蟾蜍。)意思是说老天啊,不要再让这圆月照得这我离家的人睡不着觉了!这位他乡之客本来就满怀离愁别绪;何况月下独立,又怎能不思念“隔千里兮共明月”的那一位呢?
再说,如水月光,也容易使人毫无睡意,“明月皎皎照我床”,“牵牛织女遥相望”(曹不《燕歌行》),这怎么能睡得着呢?而那月光,又偏爱照失眠人,这真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蝶恋花》)月圆之夜,本是亲人团聚之时。可是词人现在呢?却是月圆人未圆。难怪这位离人终于压抑不住,不得由仰天长叹了。可见,这句“天!休使圆蟾照客眠”。是经过一番千回百折的苦恼之后发出的百般无奈的叹息之词!
月光如练,然而人隔千里,这边是他乡仰望,那边是闺中独看。这位痴情人不禁异想天开了:月亮啊,据说你是一面宝镜,你能照出她的芳姿倩影吗?“人何在?桂影自婵娟!”他凝视着那轮明月,那嫦娥般美丽的身影在何处呢?只有桂影疏密有致,空自盘旋罢了。
此时此地,他可能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俩月下携手漫步的美好时光。然而现在呢?人却远隔千里,这多么令人愁怅啊!
这首小词通过对圆月观感,抒发出沉挚的思念之情。寥寥十六个字,然而曲折有致。这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梅尧臣语)的高妙描写手法,真可谓“以少胜多”了。
汉乐府里有《上邪》一曲,意思就是“天哪!”这首小词也采用这种咏叹手法,且全用口语述之,富有民谣色彩。这首小词在婉约词中,显得十分清新别致。
●苏武慢
蔡伸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
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螟鸦零乱。
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
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
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
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写寸心幽怨。
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
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
蔡伸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羁旅伤别,而从荒秋暮景说起。前三句说的是雁阵掠过,飞落沙滩;秋水生寒,烟霭笼在水上。古垒上,胡笳悲鸣,渐渐地,连这呜咽之声也沉寂了。蔡词中不说“鸣笳声起”,而说“鸣笳声断”,这么描写更显得冷寂荒凉。开端数句,为全词定下了凄凉的基调。从“古垒鸣笳”中,我们可以感受出动乱时代的气息(作者是北宋末南宋初人)。这种气息,为下文所写的伤离怨别提供了特殊背景,同时也更增添了悲怆意味。
接着,在对荒凉山水的描写中,词人进一步增添感情的成分。山色有无,暗示着归途遥远,这句词化用杜牧“青山隐隐水迢迢”诗意;黄叶萧萧,顿觉秋思难以排解,第五句与末句“凭仗西风,吹干泪眼”
前后呼应。天边的夕阳余辉,映照着点点寒鸦纷纷乱乱,飞归林中。以上数句,萧瑟的秋景中意寓着客况凄凉、乡思暗生之意,读之令人已觉其可有人,呼之欲出了。至“楼上黄昏”四字,词人才点出残照当楼之时楼上凝神姚望之人。这表明上边所写整个秋日暮景都是映在这人眼中的景象,染上了人的感情色彩。
“黄昏”二字,有黯然神伤的意味,也就是所谓“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赵令畤《清平乐》)而这时收入眼底的,偏偏又是“片帆千里归程”。从落雁、昏鸦,写到归舟,思归的主旨更加明显了。时值暮秋,“年华将晚”,人们都离开这荒凉的地方,驾舟归去;而自己昵,至今欲归未得。“年华将晚”,这四字之中蕴含悲老大、伤迟暮之意。前有“青山隐隐”,这里又加上“片帆千里归程”,境界寥阔,把人的思绪引向远方。而“片帆”之小与“千里”之遥对比,更显示出此地的荒远和思归心切。“年华将晚”,则加深了思归的紧迫感。
“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三句,化用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融合无间,犹如灭去针线痕迹,有妙手偶得之感。《楚辞》:“与佳期佳兮夕张”,傍晚,应该是有情人相会之时,然而,暮云已合,伊人何在?“梦魂俱远”,更透过一层,使人感到,关隘山峦阻隔,云水迢迢,即便连梦中也难相会,这就把思归的主题进一步具体化了。
下片转入对“旧游”的回忆。“邃馆朱扉”、“小园香径”、“桃花人面”,这是脑海中浮现的几个难忘的特写镜头,其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氛,也暗含着对方的身份和词人生活的往事。春光美好,桃花明亮,人面生辉,那记忆中的美好时光,与眼前的秋风败叶、古垒哀笳的萧索环境,成了鲜明的对比。失去的,常常愈觉可贵,尤其是在孤独苦闷之时。在自己已觉难耐,更何况对方——久别后的弱女子呢?下文紧接“尚想桃花人面”,句断意不断,从对方着笔,写女方对自己的思念。“锦轴”、“金徽”、“寸心幽怨”,这纤细笔触,皆从女方着笔。锦轴,化用苏蕙回文诗典故。金徽,以琴面标志音位的徽代指琴。这锦中字,琴中音,总道不出别恨。而“寸心”虽小,其中幽怨竟非盈轴之书与满琴之恨所能言尽,相思之苦可以想见。
下文拉回到眼前,并归结到双方合写。书、琴皆难排解忧愁,那么这“两地离愁”,只有用“一尊芳酒”去解。然而离愁何其重,尊酒何其轻,岂能解得?
二者对比,造成反衬的效果,更显出离愁之深。在消愁愁更愁之时,词人只有丢下酒杯,无限凄凉地独倚危栏,徘徊楼头。归也不能归,住又以何处住?愁肠百转,禁潸然泪下。“凭仗西风,吹干泪眼”八字,酸楚之极。“吹干泪眼”,足见独立之久:“凭仗西风”,只因为无人慰藉,只有西风为之拭泪。辛弃疾词云:“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而他则是自家流泪自家拭,甚至连自己也不想去拭,一直等到被清冷的西风吹干。读之使令更感悲矣!
此词抒情真切,铺叙委婉,颇有柳七风味。发本词开头就与柳词“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竹马子》)相似。全词由凄凉转为缠绵、悲婉,紧着又转入悲怆,以变徽之音收结,留下了那个纷乱时代的痕迹,这一点又与柳词有异。一结未经人道,独辟蹊径,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顿使全词生色。唯朱敦儒句“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相见欢》),仿佛有相似之处。
李重元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重元」生平不详。《花庵词选》录其词四首。
●忆王孙·春词
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高楼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李重元词作鉴赏
李重元,传世词作仅《忆王孙》四首(春词、夏词、秋词、冬词),这一首为其四首中的春词。
这首词所表达的是一个古老的主题:春愁闺怨。
就其所用词语看,全词所用也无非是宋词中惯用的语汇,如柳外高楼、芳草斜阳、梨花带雨、黄昏杜鹃。但是正像有才情的作曲家仅凭借七个音符的不同组合就能构成无数美妙的乐章一样,这首词也以其富有感染力的意象组合和不露痕迹而天然精巧的构思,描写了一个独立、不可替代的艺术形象。
我们先看一看这首词的结构。这首词主要是写景,通过写景传达出一种伤春怀人的思绪。那一份香眇深微的情思是通过景色的转换而逐步加深加浓,逐步显示的。在场景的转换上,词作又呈为一种由大到小,逐步收束,词终而趋于封闭的心态特征。此词起笔展示的是一种开阔的伤心碧色:连天芳草,千里萋萋,极目所望,古道晴翠,而思念的人更在天涯芳草外,闺中人的心也轻轻飘扬到天尽头了。这一句,情与景都呈现出一种杳眇深微的特征。接下来,场景收束为田间路头杨柳、柳外高楼。继而,在杜鹃声声中,将到黄昏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场景再次收束为小院梨花带春雨。最后,螟色入庭院,场景收束为一个无言深闭门的近镜头。可以想见,闭门人游荡在千里外的芳心也将最后回到常日紧闭的心扉内。词作结构由大而小,由外而内,由景生情,总体上表现为收束的特征。这一特征又准确地表现了古代妇女那种内向型的心态。
这首词的另一个特点是,不以锤炼字句为能,因为可以看见词中选用的都是一些最常见的意象。这些意象大多在前人诗词中反复出现过,积淀了丰富的内涵和深厚的民族文化的感情。意象本身就有很强的美的“张力”,足以调动人们的生活文化积累,从而帮助读者想象美丽的意境。比如,词中写到的芳草、杨柳、高楼、杜宇、梨花,无一不是中国雅文学中的基本意象。这些意象经过历代诗人传唱,已具有一触即发、闻声响应的高度感发能力。即以“柳”而论,从《诗经》中的“杨柳依依”到韦庄的“无情是台城柳”,从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到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一缕柳丝寄寓了多少中国文人的愁绪啊!人们读到这个字,就会随着各自的文化积累不同程度地感受到那种萦绕在心头的忧怨。再如“芳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淮南小山《招隐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那无处不在的芳草,承载了游子思妇的无穷相思。
这首词中的其他意象也大多具有这种美的联想性。因此,当作者把这些意象巧妙组合到一起时,就形成了一种具有更丰富的启发性的画面。于是人们在熟悉中发现了陌生,有限中找到了无限。
读这样的词,应当是回味大于思索,联想重于分析。这样可以得到比几句词的字面意义更多的东西。
李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玉」生平不详。《花庵词选》录其词一首。
●虞美人·春情
李玉
篆缕销金鼎。
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
芳草王孙知何处?
惟有杨花糁径。
渐玉枕、腾腾春醒。
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殢酒厌厌病。
云鬓乱,未忺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
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
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
又只恐、瓶沉金井。
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
谁伴我,对鸾镜!
李玉词作鉴赏
李玉词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一首,黄昇云:“风流蕴藉,尽此篇矣”(《花庵词选》)。
铜炉里的香烟,缭绕上升,盘旋似篆文,这时候已经消散;庭院里树木的阴影转过了正午所在位置,也就是刘禹锡《池亭》诗所写的“日午树阴正”,而稍稍往东偏斜了。这几句描绘的是深锁闺房“醉沉沉”的人之所见、所感。开头三句已充分刻画了“画堂人静”。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宁静,人不会对炉中升起的香烟那么注视,看出它升起后的形态变化以至于散灭;对庭中树木阴影的“转午”,也不会感觉得出来。身在如此的环境中,她在想些什么呢?下句才透出一些消息:“芳草王孙知何处?”这里是用“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的句意,表明“她”是在怀念远人。“惟有杨花糁径”点明此时是杨花飘飞的暮春天气。她的情,如山涧小溪,水流缓慢,与那静悄悄的环境,很是和谐。不过从“杨花糁径”看,这春光已是“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苏轼《水龙吟》)了。“惟有”二字又表明路上只有杨花,并无他所盼望的归人。她的愁绪从中轻轻地流漾出来了。
“渐玉枕、腾腾春醒”。从方才的“醉沉沉”而仍有所感觉来看,她依依而睡并不久。“腾腾春醒”这句话说的是醒后懒散的情态,与“醉沉沉”上下照应。彼时即有“芳草王孙知何处”之感,现在梦破春醒,这种感觉岂不更深?感情的潮水将在她的心里掀起更大波澜,也许还是“醉沉沉”的好。“帘外残红春已透”,加上前面的“杨花糁径”,为什么接连不断地重复春天的归去呢?春老花残,闺中人敏锐地感觉自己的青春将逝,红颜将老。从这些看似写景的反复描述中,可以看出正渗透着人的感情。“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姜斋诗话》)。这几句的“景中情”完全达到了“妙合无垠”的地步。
“镇无聊、殢酒厌厌病”。前面的景物描绘无不寓有一个“情”字,到此句便写出女主人公残春时节的心情。这句词中的“镇”作“长”的解。这句话说的是长日情思无聊,故缠绵于酒,借以消愁。刘过《虞美人》词曰:“人道愁来须殢酒”,就是这种状态了。结果是愁未能消,反而因酒致病,精神不振。“云鬓乱,未忺整”,说的是没有好心情去梳理零乱的鬓发。这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更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卫风·伯兮》)之意。因“无聊”而“殢酒”,因酒而“厌厌病”,因病而懒妆流,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春去而人不归引起。词写到这里,已由外部描写隐约透露出人物的内心。
下阕,则完全转入女主人公自我抒情了。“江南旧事休重省”,这句劈空而来,一下启开了女主公人的心扉。那“江南旧事”,也许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温馨岁月吧,如今却是“休重省”了。是真的不愿“重省”么,还是“省”也无用,故作决绝语呢?正是这一个“休”字蕴含着说不尽的情意。接着她直率地道出了底蕴:“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说的是到处探听而信音杳然。“月满西楼凭阑久”,说的是她悄悄登上西楼,独自望着银白的月光洒满大地,痴痴地想着。“依旧归期未定”——他现在大概正想着回来,只是日子还没有确定,所以鸿雁没有传来书信吧。
这只是她的想象,情况是否如此,并不十分清楚。这样她又陷入了揣想中:“又只恐瓶沉金井”。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有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本词根据白诗以“绳断瓶沉”作比,慨叹爱情破裂已无法弥合。“又”字意味深长,它恰与上句联系着。她本来是希望他能回来,只是“归期未定”;转而再想,愈感到没有把握,故有此“又”字。读之令人感到万转千回,心潮翻腾,柔肠寸断。
“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从“篆缕销金鼎”到“庭阴转午”,到“月满西楼”,到“银烛暗”,时间的脚步在静寂中前进着。她沉醉,入梦,醒来,倚阑望月,最后寄希望于万一,盼着听到马嘶声,所思念的人也许会骑着马归来吧。但直到“银烛暗”了,月落了,“梧桐影”尽了,她一直在痴痴地望着,听着,仍不见人归。这里直引吕岩《梧桐影》词“教人立尽梧桐影”,而添一“枉”字领起,语更痛切。“谁伴我,对鸾镜”,这是发自肺腑的痛切心声。“鸾镜”,是用来梳妆的。昔日鸾镜前,人影双双,也许还有过张敞画眉那样的风流韵事,然而今日独对鸾镜,岂不令人柔肠寸断!这位女主人公自始至终,没有一言一语埋怨对方,直到最后,也只是婉转倾诉,连一点愠怒的情绪都没有。和婉淳雅,在思归的形象中,独树一帜。“李君止一词,风情耿耿”(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词中女主人公是一个多么善良温柔而又多情的女性啊。
吴淑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淑姬」①北宋人,生平不详。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十录其词三首。《全宋词》补断句一。《永乐大典》卷808“诗”字韵引张侃《拙轩初稿》载吴淑姬诗,用陆龟蒙诗“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句,疑即此人。
●小重山
吴淑姬
谢了茶蘼春事休。
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庭槐影碎被风揉。
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
一川烟草浪,衬云浮。
不如归去下帘钩。
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吴淑姬词作鉴赏
吴淑姬,生平不详。《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收录其词三首。这一首《小重山》写的是一个独守闺房的女子对远方情人的思念。这类抒发离愁别恨诗词,历代曾有多少词人墨客创作过,其中也不乏名篇佳作。
例如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这两首词,题材完全相同。然有温庭筠这样的妙语在前,后人再想起这前人的成就,就非易事。吴淑姬却能别出心裁,翻新花样,谋篇构思,绝无雷同。这两首词的区别主要两点。其一温词着重写此女子倚楼所见,立足点在楼上;吴词却从庭院写起,再登楼远望,立足点是移动的。其二温词单写此女子等候远人不归的惆怅失望的情绪,表现出一种淡淡的哀怨;而吴词则将此女子青春将逝,与远人归来无望,两相对比,反映了一种深深的愁苦。
从本词具体描写看,其笔墨也非泛泛。上片写暮暮之景,然却有新意她不写满地落红,而写枝上残花;不写风雨摧花,而写风拂槐影;不写杜鹃啼血,而写莺声犹娇。不仅显得清丽新鲜,而且都与此女子的特定身份和思想感情紧密联系,是从她独特的眼中看到独特的景物,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你看,她写茶蘼,“谢了茶蘼春事休”,说的是茶蘼花谢,春天可算彻底结束了。可现在犹有“无多花片子,缀枝头”说明茶蘼将谢未谢,这里也就蕴含着春事将休未休。“花片子”是词人自铸新词,既通俗,又贴切。“缀枝头”,给人的感觉,虽是残花,但仍有凄清之美。同样,写“莺虽老”,但“声尚带娇羞”,也是将老未老。这些不但是时序节物的准确刻画,也正是这位思妇青春将逝未逝,尚有美丽的面容,尚带娇羞的神态的真实写照。“庭槐影碎被风揉”,槐影被风揉碎,春天被风吹走。这不禁使她想自己的青春呢?也将一起消逝。因此,在她看来,这风揉碎了槐影,也揉碎了她的芳心。我们从这缭绕唇吻的音节中,从这欲吐还吞,委婉曲折的笔法中,体味到词人在这里寄托了一种青春将逝的深沉的感慨。
下片“独自倚妆楼”,承上启下。上片写此女子庭院所见之景,触景生情,情苦而不忍睹;既不忍睹,遂回妆楼;既回妆楼,更思远人;既思远人,则倚楼凝望。那么,她望到的又是什么呢?在前人词中,温庭筠写道:“过尽千帆皆不是”。柳永写道:“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而在这首词中词人写道女主人公们都看到了舟,但皆不是所思远人的归舟,结果是从希望到失望。而吴淑姬笔下的这位思妇,望到的却不是舟,而是“一川烟草浪,衬云浮”。连天烟草,衬着浮动的白云,犹如浪涛滚滚,铺天盖地而来,哪里有归舟可见,简直丝毫的希望都没有,其愁苦可想而知。用“一川烟草”来形容愁之大,愁之多,这在贺铸的《横塘路》词中已用过。但在烟草后着一“浪”字,实属吴淑姬独创。
《古今词统》眉批云:“竹浪、柳浪、麦浪与草浪而四”,即指吴淑姬自创新词“草浪”,直可与前人所创“竹浪、柳浪、麦浪”相媲美。“一川烟草”是静景“一川烟草浪”则是动景。这里用来比喻愁思恰如连天草浪,滚滚袭来,极为生动贴切,也为下句“不如归去下帘钩”铺垫。放下帘钩,意欲隔断草浪,挡住愁潮,然而这愁思是隔不断,挡不住的,“不如”两字,写出了主人公明知不能而强为之的痛苦心态。
“心儿小,难着许多愁”,自是警句。“愁”字最后点出,使通篇皆有精神,有画龙点睛之妙。李清照写愁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不正面写愁,从舟着眼,反衬愁之大;然而吴淑姬这里先把愁比作“一川烟草浪”,极言愁之大之多,再将它与“心儿小”作强烈对比,落到容约而下。两人写法不同,而各有千秋。所以南宋黄昇评论说:“淑姬女流中黠慧者,有词五卷,佳处不减李易字。”这种评价是很客观的。
乐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乐婉」生平不详。《花草粹编》卷二自《古今词话》录其词《卡算子》一首。
●卜算子·答施
乐婉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乐婉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情侣临别之际互相赠答之词。明朝陈耀文《花草粹编》卷二,引宋朝杨湜《古今词话》(原书已佚)云:杭妓乐婉与施酒监善,施尝赠以词云:“相逢情便深,恨不能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栏,满泪围芳草。”于是,乐婉以这首词作答。仔细体味词情,此次分别,似乎不仅是远别,而且有可能是诀别。显然是不同于寻常别离之作。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十二)、赵世杰《古今女史》(卷十二)、清周铭《林下词选》(卷五)及徐釚《词苑丛谈》(卷七)等书,也都著录了此词,可见此词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
赠、答皆用《卜算子》调。上下片两结句(赠词下结除外)较通常句式增加了一个字,化五言为六言,于第三字处停,遂使这个词调显现出一气流转的声情,增添了抑扬顿挫的情歌。乐婉此词直抒胸臆,明白如话。极本色,自然正是以我手写我心,也许,干脆就是直接唱出口的。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临别之前,却从别后的情况说起,起句便奇。心灵善感的女词人早已充分预感到,一别之后,痛苦的相思将如沧海一样深而无际,使自己时时备受煎熬,美好的往事将象天上的云一样远不可即。经过此翻想你之后,便不能不紧紧把握住这将别而未别的时刻不放。“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流尽了千千万万行的泪,留不住即将远逝的你,反使我愁肠寸断!上一句势若江河,一泻而下,下二句一断一续,正如哽咽。诀别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临了。女词人既道尽别后的痛苦,又诉尽临别的伤心,似乎已无可再言。殊不知,下片更是奇外出奇,奇人之又奇。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要重见,无法重见。与其仍抱无指望的爱,真不如死掉这条心。可是,真要死掉这条心又哪能死得了呢?人生到此,道路已断,直是绝望矣!“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有情人最终成不了眷属,莫非是前生无缘?前生既然无缘,那么今生也有可能无缘。但是,今生已经无缘,更有来生,待我俩来生来世再结为夫妻吧!绝望之中,发一愿,生出一线希望。此一线希望,真是希望耶?抑或是绝望耶?诚难分辨。唯此一大愿,意长留天地。
全词篇幅虽短,但是,一位感情真挚,思想果断的女性形象,活脱脱的跃然于纸上。以泪滴千千万万行之人,以绝不可能断了之情,直道出自己的真挚情感,为之一拚,转念便直说出终是难舍,如此种种念头,皆在情理之中。但在别人则未必能够直接道出自己的感情,而她却能直言不讳。这难道不是性格豪爽果决?至于思旧事如天远,要重见而无因见,待重结、来生愿,若不是感情真挚的人,又岂能说出?
全词一犹如长江之水,一流而去永不回头,但其意蕴仍觉有馀。以一位风尘女子,而能够得到此段奇情异彩,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其奥秘正在于词中道出了古往今来的爱情真谛:生死不渝。这是词中的最高境界。中国古代的仁人志士,小而对于个人爱情,大而对于民族传统,皆抱有一种忠实之态度,即使当其不幸而处于绝望关头,生死难关之时,也能体现出一种生死不渝之精神。唯其此种精神,小而至于个人爱情,才能够心心相印,肝胆相照;大而至于民族文化,才能够绵延不绝,生生不已。两者表面上有大小之别,实际上则具共通之义。乐婉此词虽为言情小令,但其比喻的宗旨则并非一首言情小令所能代替的。
聂胜琼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聂胜琼」原为汴京歌妓,后归李之问。存词一首,断句一。
●鹧鸪天·寄李之问
聂胜琼
玉惨花愁出凤城。
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
况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聂胜琼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根据在离别时的所感所受而做的词。《青泥莲花记》载:“李之问仪曹解长安幕,诣京师改秩。都下聂胜琼,名倡也,质性慧黠,公见而喜之。李将行,胜琼送别,饯钦于莲花楼,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春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复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饮别。不旬日,聂作一词以寄李云云,盖寓调《鹧鸪天》也。之问在中路得之,藏于箧间,抵家为其妻所得。因问之,具以实告。妻喜其语句清健,遂出妆奁资夫取归。琼至,即弃冠栉,损其妆饰,委曲以事主母,终身和悦,无少间焉。”这一段记载,叙述了聂胜琼创作这首词的全过程。聂胜琼虽然是京师名妓,见到人非常多,但感情却是何等真诚和专一。
词的上阕写离别,下阕既写临别之情,又写别后思念之情,实与虚写结合,现实与想像融合为一。
起句以送别入题,“玉惨花愁出凤城”,“玉”与“花”喻自己,“惨”与“愁”表现送别的愁苦,显示她凄凉的内心世界。凤城指京都,她送别李之问时,情意绵绵,愁思满怀,显示了她不忍分别的真挚情感。
莲花楼是送别的地方,楼下青青的柳色,正与离别宴会上回荡的《阳关》曲相应:“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眼前的青青柳色与悲哀的离别之曲一起颤动着离人的心弦。何况“一唱《阳关》后”,心中的人儿马上就要起程了。“别个人人”意谓送别那个人,“人人”指李之问,“第五句”极言路程之远。在唱完一曲《阳关》之后,就一程又一程地远远离开了她。离别是痛苦的,但别后更苦;词的下阕,叙写别后思念的心情。
相见时难,别也难,但别后希望在梦里依稀可见自己的心上人,更令人悲哀的,是难以成梦。“寻好梦,梦难成”句,写相恋之深,思念之切。词人把客观环境和主观感情相结合,以大自然的夜雨寄托了离人凄苦,“况谁知我此时情”一句,道出了词人在雨夜之中那种强烈的孤独感与痛苦的相思之情。接下去,“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两句,画面感人而意境凄静深沉,显示了词人独特的个性,也突现了词的独特的美。“帘前雨”与“枕前泪”相衬,以无情的雨声烘染相思的泪滴,窗内窗外,共同滴到天明。
好像大自然也被她的感情所感动,温庭筠《更漏子》一词的下阕,曾这样描写过雨声:“梧桐树,三更下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而万俟咏的《长相思。雨》也写到:“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
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跟温庭筠词相类似,都写雨声对内心情感的触动。然相比之下,聂胜琼这首词对夜雨中情景交融的描绘,更显得深刻细腻。它把人的主体活动与雨夜的客体环境紧密结合在一起,以”枕前泪“与”帘前雨“这两幅画面相联相叠,而”隔个窗儿“更见新颖,突出了词人的独特之处,也更深化了离别之苦,因为这里所刻画的”滴到明“,不仅是”帘前雨“,而且也是”枕前泪“。难怪李之问的妻子读到这首词时,”喜其语句清健“。她欣赏作者的艺术才华,被作品中的真挚感情所感染,因而作了毅然的决定,”出妆奁资夫取归“,让聂胜琼能遂所愿。
宋时的歌妓得以从良成为士人的小妾,已是相当美满的归宿了。能得到这样结果的人并不是很多的。聂胜琼这位“名倡”注重自己的前途。这首词和它的故事,与乐婉同施酒监唱和的《卜算子》词所反映的感情来看,结局的喜剧和悲剧性质虽然不同,但对于理解当时歌妓的命运和她们的心理,具有样的价值。
王以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以宁(1090?—1146?)一名以凝,字周士,湘潭(今属湖南)人。徽宗朝由太学生佐鼎沣帅幕。宣和五年(1123),任发运司管勾文字,交张元斡、胡仔。靖康初宁为李纲幕官,以知兵称。建炎初,知鼎州。四年,为京西制置使。绍兴二年贬永州别驾,潮州安置。十年,复右朝奉郎,知全州。有《王周士词》一卷。《四库未书目提要》谓“以凝词句法精壮”,“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
●水调歌头·呈汉阳使君
王以宁
大别我知友,突兀起西州。
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
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
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
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
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
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
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
王以宁词作鉴赏
王以宁是两宋之际的爱国词人。他曾为国奔波,靖康初年征天下兵,王以宁从鼎州借来援兵,解太原围。建炎中以宣抚司参谋兼襄邓制置使,升直显谟阁。后因事被贬台州、潮州。至绍兴十年(1140)复右朝奉郎,知全州。这首词是为献给知汉阳军事而写的,“使君”是对州郡长官的敬称。这位汉阳军的长官,是王以宁志同道合的老友,阔别十年,又相逢了,面对大别青山(在汉阳县东北),感慨万端,于是写下这首慷慨的词。
全篇词感情豪迈粗犷之中见真情,作者再现了大别山纵横辽阔、莽莽苍苍的雄浑境界,体现了一种浓郁的感情色彩。起句“大别我知友”,用拟人手法,赋予大自然以情感意识。大别山成了词人的“知友”,“突兀起西州”句,笔势突然跃动,呈现大别山的挺拔耸立;这里“西州”指汉阳军。在突兀雄壮的大别山前,激起心灵深处的感情波涛:“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阔别了十年的山色,景色依然清秀如故亲切自然。十年前作者曾游此山,连及当年邀陪游山之人:“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寥寥几笔,朋友的豪放性格又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鲒碕,又称鲒碕,山名,在今浙江奉化县东南。此“鲒碕狂客”指“汉阳使君”,点出其籍贯。
“狂客”二字,从唐朝贺知章自号的“四明狂客”而来。四明宋时称明州,治所在今浙江宁波,鲒碕山在其境内,故称“鲒碕狂客”,显然以贺知章为比拟,写出这位汉阳使君的豪逸狂放:“杖策拥羊裘”,通过拄杖披裘的艺术形象,表达十年前朋友相逢时一块儿雪后?汉山的快乐的情致。衬托了大别山雪后的迷人的凌晨景色:“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千仞群山,配以一轮残月,同时月光照着清澈的湖水,水光又反映入楼台,真是一派景色优美,感情飘逸的山光月色。“残夜水明楼”出自杜甫的《月》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王以宁袭用诗语,再现了与故友同游的美好回忆:雪天月夜的大别山,景色清秀明澈,两位挚友登山,逸兴与山月水色一起充满宇宙。
词的下片,作者以飞动的笔调,把久别相逢的激荡豪情又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十年的漫长岁月,个人的宦海浮沉,犹如黄粱一梦。“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过片承上启下,与上阕的“常记鲒碕狂客”相衔接,这次重游大别山,是作者在经历了打击、折磨之后,但没有使词人颓丧消极,反而作者的思想感情的发展比十年前更加成熟深沉。这里的“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句,与上片“邀我登楼雪霁”遥相呼应,过去是雪后“杖策拥羊裘”登上山头,这次老友之间因偶然的机会相逢,“相逐飞步碧山头”但是彼此豪兴仍不减当年。“碧山头”指大别山巅。巍峨的大别山,又一次迎接这两位老朋友,他们在“碧山头”举杯痛饮,畅谈今古,两人都壮志未遂,悲愤填膺。真是一对志同道合的生死之友“举杯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这一句写重游大别山的种种感慨,叹息过去“英雄骨冷”,现在想来清泪难收。古代如此,现在又怎么能改变得紧接着从汉阳鹦鹉洲的眼前景致联想到祢衡作《鹦鹉赋》的故事,因此作者以“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结束全词。表现了作者的事不随愿,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在这芳草萋萋的鹦鹉洲上,只有满腔遗恨!他借《鹦鹉赋》为喻,道出了胸中的郁积:“飞步碧山头”的激烈情怀,在面对鹦鹉洲的怀古幽思中,又逐渐地趋于低潮,陷入沉思之中。
词意是“呈汉阳使君”,记叙作者与老朋友汉阳使君的深厚情谊。王以宁对两次游览大别山的描写,文笔飞动:第一次逸兴遄飞,壮志满怀,但还没有经受过压抑的痛苦;第二次“飞步碧山头”,是在仕途险阻、人世变迁之后,感情转入苍凉深邃但词人的心理却更加成熟。词篇所展现的,是豪迈而细腻的感情体验,是壮阔宏大的突兀山峰,是千仞丛山中的月色和令人深思的“残夜水明楼”,是芳草萋萋析鹦鹉洲的怀古幽怨。词人在强烈动荡的思想情绪中,动用动静相结合的艺术手段,将大自然的环境与作者的感情波澜和谐地统一起来,“相逐飞步碧山头”,这句是写朋友邂逅相逢的万千感慨,极其激动,在翠碧的山峰上飞步相逐,情趣达到了忘情忘我的境界;本来是静悄悄的大别山的黑夜秀色,大别山头的月夜群峰,亦为词家一阵阵飘动的情绪狂澜所掀动所感动。动静相互映衬,相得益彰。词篇音调飞扬,顿挫有力,笔飞墨动,纵横豪石,独具异彩。
陈与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政和三年(1113)进士,累迁太常博士。
绍兴年间,历任兵部员外郎、迁中书舍人,出知湖州,擢翰林学士、知制诰。七年,拜参知政事,明年以疾卒,年四十九。《宋史》有传。长于诗,创简斋体。方回认为与义继黄庭坚、陈师道之后,并为江西派之三宗。有《简斋集》十卷,《无往词》一卷。
●虞美人
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陈与义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
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樽前雪。
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陈与义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在席益举行的告别宴会上所作。席益字大光,洛阳人,是陈与义的同乡。与义宣和六年(1124)在汴京任符宝郎时与他相识,不久与义遭贬,别后还有诗札。建炎三年(1129)席益离郢州知州任,流浪于衡山县(今属湖南),与义同时躲避金兵至湖南。同年腊月,两人相遇于衡山。次年元旦后数日,与义离衡山赴邵阳,有《别大光》诗,别宴上并作此词。
这首词的写法是:“紧扣别宴,思前想后”。他把离别的情绪融贯到对过去的回忆和对前途的想像之中去,不同一般,别有一番风味。
词的上片由别宴写起,进而追忆到过去相聚的时日。一开篇就说船已经挂起帆来了准备离去,久久不能离去,只是一杯杯地饮着好友送别的酒。这就把不得不离去又不忍离去的矛盾心理形象地表现出来。为什么“张帆欲去”?因为“携家作客真无策”、“长乘舴艋竟安归?”(《元日》)词人在战乱之中,携家南奔,屡次寄居,终非长策,但却非走不可。为什么“仍搔首”?因为与义和大光友情诚笃,不忍分别,所以搔首踟蹰。这里词人很自然地追忆起在腊月间相聚的时日,朋友们饮酒赋诗;同时,更盼望着春天的到来,以与友人更好地流连吟咏,然而春天到了,桃花才吐蕊,而自己却要与友人告别了!“匆匆”之中,包含了无限惜别之意。“吟诗”两句,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赞为“好在句中”,就是说其本身即为佳句,不待上下文关照,自然映发,自见妙处。
词的下片仍写别宴。写过了酒,紧接着从歌上落笔。古人送别时唱“骊歌”,如苏轼《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所写“且尽一樽,收泪听《阳关》”宋代州郡长官设宴,有官妓陪侍,歌舞酒声远远飘去,可见宴会的盛大,此“歌声”就是歌妓所唱。“歌声频为行人咽”,临别之际,歌妓也为之动情,几度呜咽不能成声。因此感动了词人:“记著樽前雪”。“雪”为“雪儿”省略,而“雪儿”又是指代歌妓的。雪儿为隋末李密歌姬,善歌舞,能够根据音律填词而歌,称“雪儿歌”,后来泛指歌妓。词人因歌而记着歌者,即记着此别,记着饯别的主人,一语而三得。酒醉人,而歌声也足以醉人。“明朝酒醒大江流”,此笔回旋一转,想到明朝酒醒之后,此身已随舟漂到湘江。此行何去?相距一百二十里的衡州(今衡阳)是第一站。
“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载人而曰“载离恨”,“离恨”而曰“一船”,“一船”而且“满载”,即满载离恨表达了作者不忍惜别的情意,与首句“张帆欲去仍搔首”紧密关连,也同《别大光》诗的“滔滔江受风,耿耿客孤发”相补衬。这最后两句,化用苏轼在扬州别秦观的《虞美人》词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而这里情感更为丰富。运用前人成句时切忌字句意义完全相同,但又不可距原句意思过远。与义此处构句可谓运用前人之后,却自然切合己事,变化处又别出心裁,较之上片之结,艺术上也不相上下。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陈与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词作鉴赏
这首《临江仙》词大概是在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或六年(1136)年陈与义退居青墩镇僧舍时所作,当时作者四十六或四十七岁。陈与义是洛阳人,他追忆起二十多年前的洛阳中旧游,那时是徽宗政和年间,当时天下太平无事,可以有游赏之乐。其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陈与义流离逃难,备尝艰苦,而南宋朝廷在南迁之后,仅能自立,回忆二十多年的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但是当他作词以抒发此种悲慨之时,并不直抒胸臆,而且用委婉的笔调唱叹而出(这正是作词的要诀)。上片是追忆洛中旧游。午桥在洛阳南,唐朝裴度有别墅在此。“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句,的确是造语“奇丽”(胡仔评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一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宛然出现词人心目中。但是这并非当前实境,而是二十多年前浩如烟海的往事再现而已。刘熙载说得好,“陈去非……《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首‘,府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艺概》卷四)下片起句”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凉。“一下子说到当前,两句中包含了二十多年无限国事沧桑、知交零落之感,内容极充实,运笔也极空灵。”闲登小阁“三句,不再接上文之意进一步抒发悲叹,而是直接去写,作者想到国家的兴衰自己的流离失所,于是看新晴,听渔唱,将沉重悲愤的情感转化为旷达之情。
这首词节奏明快,浑成自然,如水到渠成,不见矫揉造作之迹。张炎称此词“真是自然而然”(《词源》卷下)。然“自然”并不等于粗露浅显,这就要求作者有更高的文学素养。彭孙迥说得好,“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词话》)
陈与义词作虽少,但却受后世推重,而且认为其特点很象苏东坡。南宋黄昇说,陈与义“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清陈廷焯也说,陈词如《临江仙》,“笔意超旷,逼近大苏。”(《白雨斋词话》卷一)陈与义填词时是否有意模仿苏东坡呢?从他的为人,诗作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有意模仿,而是感情的自然抒发。陈与义作诗,近法黄(庭坚)、陈(师道),远宗杜甫,不受苏诗影响。至于填词,乃是他晚岁退居时的遣兴之作,他以前既非专业作词,所以很不留心当时的词坛风气,可见并未受其影响。譬如,自从柳永、周邦彦以来,慢词盛行,而陈与义却未作过一首慢词;词至北宋末年,专门雕饰,有矫揉造作之感,周邦彦是以“富艳精工”见称,贺铸亦复如是,而陈与义的词独是疏快自然,不假雕饰;可见陈与义填词是独往独来,自行其是,自然也不会有意学苏(东坡)的。
不过,他既然擅长作诗,晚岁填词,运以诗法,自然也就会不谋而合,与苏相近了。以诗法入词,固然可以开拓内容,独创新意,但是仍必须保持词体本质之美,而不可以流露出直粗疏,失去词意。苏东坡是最先“以诗为词”的,但是苏词的佳作,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永遇乐》(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虞美人》(乳燕飞华屋)诸作,都是“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夏敬观手批《东坡词》,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评词者不可不知此意也。
●虞美人
陈与义
余甲寅岁自春官出守湖州,秋抄,道中荷花无复存者。乙卯岁,自琐闼以病得请奉词,卜居青墩镇。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朝暮霞相映,望之不断也。以长短句记之。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
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籋舟晚,空见残荷满。
今年何以报君恩?
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陈与义词作鉴赏
小序说“甲寅岁自春官出守湖州”,甲寅岁为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这年八月,词人自礼部侍郎(即春官)出知湖州,九月二十一日到任。乙卯岁为绍兴五年。这年二月,被召入朝为给事中。六月,词人借病辞职,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实际上只领祠禄闲居,卜居青墩,立秋后过了三日便离去。“锁闼”,指宫殿门上镂刻的连琐图,这里代指宫门,因给事中供职处在宫殿中,故云。青墩是一小镇,在湖州之南,据《一统志》云:“在桐乡县北二十五里,与湖州这乌镇止隔一水。”把小序中的事实考察清楚,这首词的理解就比较容易了。
此词的特点是采用赋体。赋、比、兴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独特风格,但词中多用比兴,很少用赋。在一些长调慢词中因为要讲究铺叙,有时也用赋,但必须与比兴结合起来,单纯用赋的现象极为少见。
词的上阕所写的词人在乙卯岁从南宋首都临安回到青墩时沿途所见所感,内容与小序后段完全一致。
从临安到青墩,一路上水光山色,使人应接不暇回味无穷。词人不写两岸低垂的绿柳,不写长满田地的庄稼,偏偏抓住池塘里的荷花尽情描绘,这除了出于自己的爱好以外,还因为时间是在“立秋后三日”。荷花最富有季节的特征。此刻词人借病辞职,从临安出来,船行水上,只见池塘里荷花盛开眼前景色开阔,心胸为之舒畅,大有“无官一身轻”之感。“三日”是写实,从临安到青墩,水路约需三日行程。“秋塘”点季节与时间,用语精炼而又准确。“平度”二字,写出了舟行的平稳,反映了作者心情的舒畅。小船在荷塘的水面上慢慢滑行,这境界有多美!词人在临安住了很多日,都市的烦嚣,政务的冗忙,人事的倾轧,使他感到厌倦、烦闷。这一次来到在自然中,一腔烦闷,被大自然景色所清洗,顿时烟消云散。因此他不禁吟道:“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风雨洗新秋。”“病夫因病”,连用二病字,颇耐吟味。使人一时难以解开,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九云:“绍兴五年六月丁巳,给事中陈与义充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与义与赵鼎论事不合,故引疾求去。”所论何事,宋史无考。然赵鼎当时为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都督诸路军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陈与义与他观点不合,可见是出于政见上的分歧。
词中自称“病夫”,其实不过是“引疾”,不是真正有病。所谓“因病得来游”,表面上象是暗自庆幸,实际上是聊以自嘲,内心藏有难言的痛苦。语言直而委婉,质而见巧,从而刻画了词人内心痛苦而外貌旷达的自我矛盾心理形象。
词人下阕离开眼前,描写过去。假使按照赋体的写法,紧承上阕,照直写去,便觉平铺起伏,意味淡然。可是这里词笔略一宕开转折起伏,回忆起去年出知湖州时,路过此处的情景,意味淡然,现在感觉到峰回路转,出现另一番境界。“去年”,即小序中所说的甲寅岁。因九月二十一日到任,时值“秋抄”,故词人恨籋舟已晚,籋舟:谓牵舟,这里指乘船。因为秋末登舟,故途中所见,唯有败叶残荷。一个“空”字与前面的“长恨”相呼应,表达了无限怅憾的心情。
从词情发展上来说,是一跌。但达到了改变词的平铺的结果无起伏“今年”二句,词笔又拉回来写乙卯岁奔赴青墩的情景,径承上阕意脉,抒发此时感情。从词情来说是一扬。在这一跌一扬之中,词人的种种感情变化,矛盾心理便更加形象地表现出来,沁人心脾。
“今年”一句与上阕“病夫”一句遥相呼应。意义有两点一是“感谢”皇帝准他病假,让他奉祠(领受祠禄)卜居青墩。二是反映了词人受到“一路繁花”的感染,情不自禁地倾吐了对美好景色的一腔热爱。然而联系上阕“病夫”一句来看,其中应准有所寄托。
白敦仁《陈与义年谱》引此二句按曰:“盖有怨于赵鼎也。”怨赵鼎是一方面,而支持赵鼎的是高宗赵构,词人表面上是感恩,实质上不可能不怀有对高宗的不满。古诗常常讲究美刺,在词中虽然不常见,但结合词人当时遭遇来看,此词似乎含有一种讽喻,不过比诗更为委婉罢了。
昔人评陈与义诗,常常是“两句景即两句情,两句丽即两句淡”,“又有一句景对一句情者,妙不可言”(见方回《桐江集》卷五)。说明他在艺术结构上很讲究匀整、对称,讲究情景搭配,浓淡相宜。细审此词,也很富有这种特色。它的上阕,前两句着重写景(或事),后两句着重抒情。即以后两句而言,前一句是着重抒情,后一句着重写景。当然,“一切景悟,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似乎难以截然分开,但大体上也应有所区别。例如“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这句主要是写濛濛细雨洒向大河的水面情况,当然也应该洒向秋塘上的荷花,洒向词人的船篷。这景色给人以朦胧之感。句前加上“更值”二字,就把词人的感情贯注进去,仿佛这细雨也洒向词人的心田,带来阵阵清凉。词的下阕,也是一句情,一句景,而结尾“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一句,也是把情人与景溶合到一起,表现了舟行时词人的欢快之情。盛开的荷花,本为无情之物,此刻却把词人一直送到青墩,这是用拟人化的方法形容荷花的连绵不绝。它给读者的感觉,宛如李白《早发白帝城》诗所写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所不同的是一个写“一路繁花”,一个写“两岸猿声”而已。
此词节奏明快,格调轻松,并在豪放中透露出微蕴沉郁之感。黄昇《花庵词选》评陈与义词时说:“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也就说他的词风非常象苏轼,如果以此词和东坡的词(波声拍枕长淮晓)相比,我们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临江仙
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
榴花不似舞裙红。
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
酒杯深浅去年同。
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陈与义词作鉴赏
此词是陈与义在建炎三年(1129)所作,这一年,陈与义流寓湖南、湖北一带;据《简斋先生年谱》记载:“建炎三年己酉春在岳阳,四月,差知郢州;五月,避贵仲正寇,入洞庭。六月,贵仲正降,复从华容还岳阳。”又《宋史。陈与义传》载:“及金人入汴,高宗南迁,遂避乱襄汉,转湖湘,踚岭桥。”这首《临江仙》所反映的是国家遭受兵乱时节,作者在端午节凭吊屈原,旧怀伤时,借此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情怀。
词一开头,一语惊人。“高咏楚词”,透露了在节日中的感伤必绪和壮阔,胸襟,屈原的高洁品格给词人以激励,他高昂地吟诵楚辞,深感流落天涯之苦,节序匆匆,自己却报国无志。陈与义在两湖间流离之际,面对现实回想过去,产生无穷的感触,他以互相映衬的笔法,抒写“榴花不似舞裙红”,用鲜艳灿烂的榴花比鲜红的舞裙,回忆过去春风得意、声名籍籍时的情景。宣和四年(1122),陈与义因《墨梅》诗为徽宗所赏识,名震一时,诸贵要人争相往来,歌舞宴会的频繁,可想而知。而现在流落江湖,“兵甲无归日,江湖送老身”(《晚晴野望》),难怪五月的榴花会如此触动他对旧日的追忆。但是,“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有谁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高歌《楚辞》之后,满帘生风,其慷慨悲壮之情,是可以想象的,但更加突出了作者的痛苦心情。从“高咏”到“歌罢”一曲《楚辞》的时空之中,词人以一“酬”字,交代了时间的过渡。酬即对付、打发,这里有度过之意(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在这值得纪念的节日里,词人心灵上的意识在歌声中起伏流动。“节序匆匆”的感触,“榴花不似舞裙红”的怀旧,“无人知此意”的感喟,都托诸于激昂悲壮的歌声里,而“满帘风”一笔,更显出作者情绪的激荡,融情入景,令人体味到一种豪旷的气质和神态。
词的下阕,基调更为深沉。“万事一身伤老矣”,一声长叹,包涵了作者对家国离乱、个人身世的多少感慨之情!人老了,一切欢娱都已成往事。正如他在诗中所咏的,“老矣身安用,飘然计本”(《初至邵阳逢入桂林使作书问其地之安危》),“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伤春》),其对自己岁数的悲叹,与词同调。“戎葵凝笑墙东”句,是借蜀葵向太阳的属性来喻自己始终如一的爱国思想。墙边五月的葵花,迎着东方的太阳开颜。“戎葵”与“榴花”,都是五月的象征,词人用此来映衬自己旷达豪宕的情怀。“戎葵”虽为无情之物,但“凝笑”二字,则赋予葵花以人的情感,从而更深刻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虽然年老流落他乡,但一股豪气却始终不渝。这“凝笑”二字,正是词人自己的心灵写照,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最后三句写此时此刻的心情。满腔豪情,倾注于对屈原的怀念之中。“酒杯深浅”是以今年之酒与去年之酒比较,特写时间的流逝。酒杯深浅相同,而时非今日,不可同日而语,感喟深远。用酒杯托意而意在言外,在时间的流逝中,深化了“万事一身伤老矣”的慨叹。突出了作者的悲愤之情。情绪的激荡,促使词人对诗人屈原的高风亮节的深情怀念,“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面对湘江作者祭酒的虔诚,加上这杯中之酒肯定会流到汨罗江的联想,因而滔滔江水之中,融合了词人心灵深处的感情。从高歌其辞赋到酹酒江水,深深地显示出词人对屈原的凭吊,其强烈的怀旧心情和爱国情感,已付托于这“试浇”的动作及“桥下水,今夕到湘中”的遐想之中。
元好问在《自题乐府引》中说:“世所传乐府多矣,如……陈去非《怀旧》云:”忆昔午桥桥下(应作上)饮……‘又云’高咏楚辞酬午日……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以此词而论,吐言天拔,豪情壮志,意在言外,确如遗山所说”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我们从对”天涯节序匆匆“的惋惜声中,从对”万事一身伤老矣“的浩叹中,从对”酒杯深浅去年同“的追忆里,可以领略到词人”隐然眉睫间“的豪放的悲壮情调。黄昇说《无住词》”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中兴以来绝句妙词选》卷一),指的也是这种悲壮激烈的深沉格调。
张元幹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元幹(1091—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隐山人,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政和初,为太学上舍生。宣和七年(1125),任陈留县丞。靖康元年(1126),金兵围汴,入李纲行营使幕府,李纲罢,亦遭贬逐。绍兴元年(1131),以将作监致仕,日福州。绍兴八年,秦桧当国,力主和议,胡铨上书请斩秦桧等以谢天下,时李纲亦反对和议罢居长乐,元傒赋《虞美人》词赠纲,对纲抗金主张表示积极支持。胡铨被除名送新州编管,元傒持所赋《虞美人》词送行。后桧闻此事,以他事追赴大理寺除名削籍。元傒尔后漫游江浙等地,客死他乡,卒年约八十。
《宋史翼》有传。有《芦川归来集》十卷,《芦川词》二卷。周必大《跋张仲宗送胡邦衡词》:“长乐张元傒,字仲宗,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今传于世,名《芦川集》,凡百六十篇,而以《虞美人》二篇为首。”
●满江红·自豫章阻风吴城山作
张元幹
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
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
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
傍向来沙嘴共停桡,伤飘泊。
寒犹在,衾偏薄。
肠欲断,愁难著。
倚篷窗无寐,引杯孤酌。
寒食清明都过却,最怜轻负年时约。
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
张元幹词作鉴赏
张元幹《芦川归来集》卷九《跋楚甸落帆》云:“往年自豫章下白沙,尝作《满江红》词,有所谓‘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之句。此画颇与吾眼界熟,要是胸次不凡者为之,宁无感慨?”然而跋文年代不详,据同书卷十《芦川豫章观音观书》云:“元幹以宣和元年三月出京师,六月至乡里。”所述与词中地点和时间相吻合,可能是作于这年返乡途中。
题中“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吴城山”地名。据《太平寰宇记》:“南昌县……吴城山在治东一百八十里,临大江。”船经常航行到这里风浪所阻。张孝祥《吴城阻风》诗中云:“吴城山头三日风,白浪如屋云埋空。”形象地展示了江涛汹涌的险恶景象。这首词作就是描写旅途中被阻吴城山的情景与急切回答心境。明吴从先《草堂诗余集》谓此词“上言风帆飘泊之象,下言归舟在家之思”。
词的开头“春水迷天”两句,点出天气骤变,风浪连天江面无比险恶。作者紧扣住词题“阻风”下笔,而写得气势雄伟。在旧历三月,春暖雪化,江水猛涨,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的的季节,故称“桃花浪”。杜甫《春水》诗:“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词里“风浪”二字连用,便在烟水迷茫的景象中显示出了一股汹涌险恶的气势。“云乍起”二句承上实写舟行所遇的险境。一个“还”字,既写出江面恶劣的环境延续,又暗示了时间的推移。这样开头几句就把行舟为风雨所阻的情况充分表现出来。“绿卷芳洲生杜若”二句,由远及近,写景如画。“杜若”,香草名。屈原《九歌边上,舟泊烟渚,雨中落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笔墨苍润的烟雨落帆图。
“傍向来沙嘴共停桡”二句,写停泊的情景。“向来”,即适来,“沙嘴”,即沙洲。晏几道《玉楼春》:“停桡共说江头路。”词人产生遇风浪而飘泊天涯的情怀,这就为下片的抒情作铺垫。
“寒犹在”以下四句,承上转下,由景及情,描写了寒夜停泊的情况。而“倚篷窗无寐”二句,更进一层,倚窗独酌,借酒浇愁愁更愁,这既表现出人物的孤独感,又是上文“愁肠”的进一步深化。“寒食清明都过却”二句,笔墨宕开,但与作者当时的心境相连结。词人想起清明节都已过去,自己早就误过归期,辜负了佳人相约的一片深情,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痛苦。
结末“想小娄终日望归舟,人如削”,这句化用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词意。如果说柳永词中的“误几回”更觉灵动,那么这里的“人如削”就更能传神。唐代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诗:“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不过,词中不是写自己,而是从对方着笔。本来是自己思归心切,却说佳人在小楼里终日痴望希望自己归来。这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是虚写更展示了作者急切回去的心情,但运用了“终日望归舟,人如削”这样具体细致的情节描写,不仅显得真实,化虚为实,而且把埋藏内心的思归意蕴充分刻画出来。
这首思归的词作,以景起,以情终,全词情景交织,然而在抒写旅途停泊时的感情起伏动荡,尤擅长于勾勒铺叙。这与柳永擅长表现羁旅行役的题材而又尽情铺展的格调是一脉相承的。
●兰陵王·春恨
张元幹
卷珠箔。
朝雨轻阴乍阁。
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
东风妒花恶。
吹落梢头嫩萼。
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
寻思旧京洛。
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
障泥油壁催梳掠。
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
又争信飘泊?
寂寞。
念行乐。
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
琼枝璧月春如昨。
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
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张元幹词作鉴赏
词题“春恨”,在宋黄昇《花庵词选》中为“春游”,实际上是作者亲身经历丧乱之痛,借以寄托对国事的忧愁与痛苦。全词分为三片,意脉贯通。明吴从先《草堂诗余隽》引李攀龙云:“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从整篇词的结构而言,这样理解是可以的,但还只是表面的理解。如果透过含蓄曲折的笔墨,从表面深入到内部,就会发现词人在南渡以后所渡过的黍离之悲,所以不能仅仅拘泥于“春恨”。
词的开头“卷珠箔”二句,点出了环境。“乍阁”,即初停。这是化用王维《书事》“轻阴阁小雨”句意。一个春日的清晨,词人登楼卷起了珠帘,窗外看去绵绵的阴雨刚刚停止,和煦的阳光已照楼台。外面一片温暖全词的情与景由此生发铺展。“阑干外”以下写从楼上眺望的种种景象:如烟的柳条,在晴光中摇曳;阶下绿油油的青草,映衬着芍药,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春意。好一派诗情画意“烟柳弄晴”,并非专门咏柳,目的是挑起词人的情思。折柳送别,在汉唐以来已形成了一种社会风俗。周邦彦的著名词篇《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就是借咏柳而抒别情。眼前的柳丝依依有情,似乎又矣笔俱有送别之态。紧接“东风”二句陡转,出现另一种物景。强劲的东风把刚长出来的花吹落了,烘托出一种凄然伤神的气氛。“屏山掩”三句,与上文的所见相回应,由景生情,实写词人当时的心境。“屏山”即屏风。“沉水”,即沉香。“中酒”即著酒。这里写出词人怕饮酒的心理状态,蕴含着复杂的思想感情。
第二片追忆过去游乐的情景。换头“寻思旧京洛”,承上转下,从现在的伤春伤别,很自然地回想起过去在汴京的游乐情景。“京洛”,洛阳,东周、后汉两朝皆建都洛阳,故称“京洛”,这里地是指京师即国都,借指汴京。作者在《次友人寒食书怀韵二首》中写过:“往昔升平客大梁,新烟燃烛九衢香。车声驰道内家出,春色禁沟宫柳黄。陵邑只今称虏地,衣冠谁复问唐装。伤心寒食当时事,梦想流莺下苑墙。”诗中所写思念故国的悲伤心情,与词作者主旨是一致的。不过词的写法较诗而言比较含蓄婉转。一个“旧”字,蕴含着多么深刻的时代意念。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说:“南宋词人系心旧京,凡言归路,言家山,言故国,皆恨中原隔绝。”这里思念“旧京洛”,正是中原被占的遗恨中引起下文“往昔升平客大梁”的游东情景,更增添离别之悲。“正年少疏狂”三句,词人想起当年在汴京放荡不羁的生活。白居易诗:“疏狂属年少。”少年时征歌选色,外出游春的车马已准备好,只是催促着好赶快梳妆打扮。油壁车,女子所乘:“催梳掠”,其中有女子同行。“曾驰道同载”三句,专写游赏,但不专注一时一事。驰道,即御道,皇帝车马所经过的道路。上林,秦汉时期为皇帝的花园,这里借指汴京的园林。“收灯毕,都人争先出城探春”(《东京梦华录》卷六),这是“灯夜初过早共约”的注脚。同载、携手、共约,情事如见,都是“年少疏狂”的事。至此,一笔写来,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可是,紧接着“又争信飘泊”!突然结束了上面的回忆,似断又续,极尽顿挫之妙。这使人仿佛从梦幻意识中回到清醒的现实,感情起伏,跌宕之中透露了作者的真情。“争”同“怎”。词人怎么能料想到昔日歌舞升平商业繁华的汴京,如今已落到金兵的手中,而自己又过着逃难的飘泊生活。这种悲哀从上面的欢快和畅的景象中显露出来,以欢愉的情调映衬离别后的孤寂,更显得凄楚难忍。
第三片从回忆转写别后思念之情,主要抒写离恨之情。“寂寞,念行乐”以下,紧承上文的“疏狂”到“飘泊”而来,注入了对旧人的深切怀念之情。“甚粉淡衣襟”三句,是想像她已摆脱了歌女生涯,而美貌依然。“琼枝璧月春如昨”一句,本是南朝陈宫中狎客为赞美张丽华、孔贵嫔等容貌而写的诗句“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见《陈书·张贵妃传》。这三句,怀念旧人,同时也是怀念故都,写得迷离惝恍,而寓意于其中也可寻得。以下转入别恨与相思。“怅别后华表”二句,借用典故,抒发人间沦桑之变,好景不长的深慨。传为陶渊明潜作的《搜神后记》载,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落于城门华表柱上,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此二句用“怅”字领起,寄意深刻,语更明了而又委婉含蓄。
结末“相思除是”二句,用口语写情,感情委婉真挚。“除是”,除非是的省略。这里词人把多少不敢直接说出的别恨,统统倾注在酒杯里,痛饮尽醉忘去那些恩恩怨怨。“向醉里、暂忘却”,犹如众流归海,不仅感情深厚,而且“辞尽意不尽”,言外之意含有眷念故国的无穷隐痛。这与李清照《菩萨蛮》“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的情意相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抒发爱国思想的词作,写得情韵兼胜,委婉真切,代表了作者的另一种风格——即婉约的风貌。在艺术技巧上充分显示出组织结构的严谨。全词上、中、下三片,从眼前伤春到追忆往昔,再转入现实相思,有铺排,有转折,环环相扣,逐层深入,并用“别恨”一气贯串。尤其是过片处意脉连贯,情致婉转曲折。其次是寓别恨之情于清旷的境界之中,使整首词的词境显得既沉郁又婉丽。
●虞美人·寄李伯纪丞相
张元幹
曳杖危楼去。
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
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
宿雁落、寒芦深处。
怅望关河空弔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
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
要斩楼兰三尽剑,遗恨琵琶旧语。
谩暗涩铜华尘土。
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
风浩荡,欲飞举。
张元幹词作鉴赏
李纲(字伯纪)是著名的爱国英雄,他在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围攻京城的危急时刻,力主抗战,坚守开封,被钦宗任命为亲征行营使最终击退金兵。张元幹当时是他的僚属,后来李纲被罢免,元幹也连带获罪,离京南下。高宗绍兴七年(1137),宰相张浚被罢,以赵鼎为相。八年二月,秦桧第二次入相,赵鼎被罢免,四月,宋派王伦使金,力图和议;十二月,李纲在洪州(州治在今江西南昌)上书反对议和,被罢回福建长乐。作者为此写了这首词,对李纲坚决主战、反对议和的行动表示无限的敬仰并予以坚决支持。
上片写词人登高眺望江上夜景,并引发出孤单无侣、众醉独醒的感慨。此显示出自己的真实用意。
起首四句写自己携着手杖登上高楼,只见夜空星斗下垂,江面宽广无边,波涛万顷,月光流泻在蒙着烟雾的洲渚之上。“扫尽”三句,是说江风极大,将天上浮云吹散,江面因风大而无人乘舟夜渡。沉思间又见雁儿飞落在芦苇深处夜宿,并由此引起无限感触。
“怅望”两句,先是怅望祖国山河,徒然弔影自伤;这时正值深夜,“鼻息鸣鼍鼓”,是指人们熟睡,鼾声有如击着用猪婆龙(水中动物名)的皮做成的鼓,即有鼾声如雷之意。这里以之喻苛安求和之辈,隐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慨。“谁伴我”两句,承上,“月流烟渚”、“怅望关河空吊影”,用李白《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意,自伤孤独(辛弃疾《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结句之“谁共我,醉明月”,与此意同)。李纲与己志同道合,而天各一方,不能在此月下同舞。同舞当亦包括共商恢复中原之事,至此才转入寄李纲本题。
下片运用典故以暗示手法表明对明朝屈膝议和的强烈不满,并表达了自己对李纲的敬仰之情。
“十年”这一句,是作者想到十年前,高宗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同时,当时为建炎元年(1127)。不久高宗南下,以淮南东路的杨州为行都;次年秋金兵进犯,南宋小朝廷又匆匆南逃,扬州被金人攻占,立刻被战争摧为一片空墟,昔日繁华现在犹如一梦,此处化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遣怀》)诗句。如今只剩残破空城,使人怀想之余,不觉加强了作者对高宗的屈膝议和感到不满,也加强了作者坚决抵抗金人的南下的决心。“倚高寒”两句,继续写作者夜倚高楼,但觉寒气逼人,远眺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不由愁思满腔,但又感到自己壮心犹在,豪气如潮,足以吞灭敌人。骄虏是指金人。《汉书·匈奴传》说匈奴是“天之骄子”,这里是借指。“要斩”两句,运用两个典故反映出对宋金和议的看法。前一句是期望朝廷振作图强,象汉代使臣傅介子提剑斩楼兰(西域国名)王那样对付金人。《汉书。傅介子传》说楼兰王曾杀汉使者,傅介子奉命“至楼兰。……王贪汉物,来见使者。……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词中以楼兰影射金国,以傅介子比喻李纲等主战之士。后一句是借汉嫁王昭君与匈奴和亲事,影射和议最终是不可行的,必须坚决抵抗。杜甫《咏怀古迹》诗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作者在此用杜甫诗意,说明在琵琶声中流露出对屈辱求和的无穷遗恨与悲愤,以此暗示南宋与金人议和也将遗恨千古。“谩暗涩”句,是叹息如今和议已成定局,虽有宝剑也不能用来杀敌,只是使它生铜花(即铜锈),放弃于尘土之中。暗涩,是形容宝剑上布满铜锈,逐渐失光彩,失去作用。这里运用比喻,以宝剑被弃比喻李纲等主战人物的受到朝廷罢斥压制。“唤取”两句,先以“谪仙”李白来比李纲,兼切李姓,这是对李纲的推崇。李纲自己也曾在《水调歌头》中说:“太白乃吾祖,逸气薄青云。”作者对他评论,即发表意见,面对和议已成定局的形势,爱国之士能否就此隐退苕溪(浙江吴兴一带),垂钓自遣而不问国事呢?结尾振起,指出要凭浩荡长风,飞上九天,由此表示自己坚决不能消沉下去,而是怀着气冲云霄的壮志雄心,对李纲坚持主战、反对和议的主张表示最大的支持,这也就是写他作本词的旨意。
●虞美人·送胡邦衡待制
张元幹
梦绕神州路。
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
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
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幹词作鉴赏
在北宋灭亡,士大夫南渡的这个时期,慷慨悲壮的忧国忧民的词人们,名篇叠出;张芦川有《虞美人》之作,先以“曳杖危楼去”寄怀李纲,后以“梦绕神州路”送别胡铨,两词尤为悲愤痛苦,感人肺腑。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因反对“和议”、请斩秦桧等三人而贬为福州签判的胡铨,再次遭遣,除名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芦川作此词以相送。
“梦绕神州路”,是说我辈灵魂都离不开未复的中原。“怅秋风”三句,写值此金秋在萧萧的风声之中,一方面号角之声连绵不断,似乎武备军容,十分雄武,而一方面想起故都汴州,已是禾黍稀疏,一片荒凉。此句将南宋局势,缩摄于尺幅之中。以下便由此发出强烈的质问之声,绝似屈原《天问》之风格。首问:“为何似昆仑天柱般的黄河中流之砥柱,竟然崩溃,以致浊流泛滥,使中原人民遭受痛苦,使九州之土全成沉陆?又因何使衣冠礼乐的文明乐土,变成狐兔盘踞横行的惨境!须知狐兔者,既实指人民流离失所,村落空墟,只剥野兽乱窜,又虚指每当国家不幸陷于敌手之时,必然”狐兔“横行,古今无异。
郑所南所谓“地走人形兽,春开鬼面花”,让国破家亡之人而视之,此情此景便会产生共鸣,笔者亲历抗战时期华北沦陷的情景,故而被这情景深深感动。
下用杜少陵句“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言天高难问,人间又无知己,只得胡公者一人,同在福州,而今胡公又离然分别,悲可知矣!——上片一气写成,全为逼出“更南浦,送君去”两句,其苍劲有力,字字沉实,作掷地金石之响。
过片便预想别后情景,饯别是在水畔,征帆既去,但不忍离去,伫立到江边以致柳枝随风吹飘起,产生一丝凉气。天上的星儿一眨一眨地出现。“耿斜河”三句,亦如孟襄阳、苏东坡,写“微云渡河汉”,写“疏星渡河汉”、“金波淡,玉绳低转”,为什么情调如此相似?而对于芦川,悲愤激昂之余,忽得此一二句,更显示出了深挚的感情。如以“闲笔”视之,即如知大嚼,而不晓细品,浅人难得深味矣。
下言写此别之后,不知胡公流落之地,在何所,想像也感到困难,相距万里,想在一块儿共吐心事,如朋友、兄弟之故事,已经是不可能的!语云雁之南飞,不逾衡阳,而今新州距离衡阳几许?宾鸿不至,书信将凭谁寄付?不但问天之意直连上片,而且痛别之情古今所罕。用此方法关心国家、社会,纵怀今古,沉思宇宙人生;所关切者绝非个人命运得失穷达,又岂肯谈个人琐事。韩愈《听颖师弹琴》诗“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是此句的依据。情怀既然这样,何以作词?所谓辞意俱尽,遂尔引杯长吸,且听笙歌。——以此豪迈之言借以打发心头之痛,作者用笔如夭矫之龙,不以陈言落套为比。
凡填《虞美人》,上下片有两个仄起七字句,不得误以为与律句全同,“高难问”“怀今古”,难、今二字,皆须平声(与上三字连成四平声),方为协律。又两歇拍“送君去”“听金缕”,头一字必须去声,此为定格。然而明清以后,理解此者已少,合律者百无一二人。故此说明,以示学人。
●水调歌头·追和
张元幹
举手钓鳌客,削迹种瓜侯。
重来吴会,三伏行见五湖秋。
耳畔风波摇荡,身外功名飘忽,何路射旄头?
孤负男儿志,怅望故园愁。
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
元龙湖海豪气,百尺卧高楼。
短发霜粘两鬓,清夜盆倾一雨,喜听瓦鸣沟。
犹有壮心在,付与百川流。
张元幹词作鉴赏
作者年轻时跟从李纲抗金,秦桧出任宰相后到处打击主战派,于是作者在绍兴年间送别胡铨及寄李纲词除名。此词标题作“追和”,即若干年后和他人词或自己的旧作。查《水调歌头·同徐师川泛舟中作》中一篇,其中有“底事中原尘涨,丧乱几时休”、“想元龙,犹高卧,百尺楼”及“莫道三伏热,便是五湖秋”等句,与此词句意相近,抑或是本词所和之篇。
张元幹曾从徐俯(师川)学诗,徐俯也有相同题材的词,可惜已经遗失。徐俯因参与元符党人上书反对绍述,被遭贬,名上党人碑;高宗绍兴二年被召入都,赐进士出身。张元幹绍兴元年辞回福建,因此“同徐师川泛太湖舟中”所作是在建炎年间。而此“追和”之词,从“重来吴会”两句看,应是辞官南归大约二十年后的某一夏日,重游吴地所作。集中《登垂虹亭》诗有云:“一别三吴地,重来二十年”,可证。
上片自写心境,构画出一个浪迹江湖的奇士形象,目的是写他豪放不羁的生活和心中的不平。首二句就奠定了全词格调。“举手钓鳌客,削迹种瓜侯”,皆以古人自比。钓鳌种瓜,本属隐居人的事,而皆有出典。
《史记·萧相国世家》载秦时人召平为东陵侯,春亡后隐居长安东种瓜,世传“东陵瓜”。这里用指作者匿迹销声,学故侯归隐。而“钓鳌客”的意味就更多一些。赵德麟《侯鲭录》:“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版,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又曰:”何物为饵?‘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时相悚然。”作者借用此典,则不单纯是为了隐逸,又把“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之意暗藏于其中。“重来吴会”两句,吴会即吴县,地近太湖,是重游故地:“三伏”“五湖秋”,拈用前词“莫道三伏热,便是五湖秋”字面,以点出时令,也不无上文“惟与渔椎为伴,回首得无忧”的那种互相倾轧的风气下暂得解脱的寓意。以下三句愤言国事,而自己功名未立,请缨无路。“耳畔风波摇荡”,谓所闻时局消息如彼:“身外功名飘忽”,谓自己所处地位如此。“耳畔”、“身外”,皆切合不管事、无职司的人的情境。南宋爱国人士追求的功名就是恢复中原,如岳飞《小重山》词说的“白首为功名”。
“旄头”为胡星(见《史记·天官书》),古人以为旄头跳跃故胡兵大起。“何路射旄头”,即言抗金报国之无门,这就逼出后文:“孤负男儿志,怅望故园愁。”这里的“故园”,乃指失地:“男儿志”即“射旄头”之志。虽起首以放逸归隐为言,结句则全属报国无志之意。下片这里予以申发。
过片写远望故国时百感交集的心情:“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梦可原”是由“怅望故园愁”所致。
“挥老泪”湿襟可以,但何能“遍南州”?这显然是夸张,是受风雨入梦的影响。此句大有后来陆游“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之慨。因在睡中,故不得“高卧”二字,联及平生志向,遂写出“元龙湖海豪气,百尺卧高楼”的壮语。借三国陈登事,以喻作者自己“豪气未除”(《三国志》许汜议陈登语)。可见作者闲游湖海,实际上并非情愿。以下“短发霜粘两鬓”从“老”字来,“清夜盆倾一雨”应“泪”字来,是写夜晚闻雨声而惊梦事。何以会“喜听瓦鸣沟”?这恰似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滂沱大雨倾泻于瓦沟,轰响有如戈鸣马嘶,可为“一洗中原膏血”的象征,此时僵卧而尚思报国的人听了怎能不激动了是的,自己“犹有壮心在”呢!壮心同雨水汇入百川,而归大海,是人心所向,故云“付与百川流”。——末韵结以豪情,也是顺势而下。
全词处处交织在壮志难酬而壮心犹在的复杂感情之中,故悲愤而激昂,相应地,词笔亦极驰骋。从行迹写到内心,从现实写到梦境。又一气写成,从“钓鳌客”、“五湖秋”、“风波摇荡”、“湖海豪气”、“盆倾一雨”、“瓦鸣沟”到“百川流”,所有的景象似乎却汇合成一股汹涌的狂流,使人感到作者心潮澎湃,起伏万千,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词中屡借古人酒杯言有尽而意无穷,故豪放而不粗疏。词写风雨大作有感,笔下亦交响着急风骤雨的旋律。“芦川词,人称其长于悲愤”(毛晋《芦川词》跋),评说得当。
●石州慢
张元幹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
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
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
长亭门外山重叠。
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
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
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
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张元幹词作鉴赏
本词是作者晚年离乡思归之作。在冬去春来,大地复苏的景象中,作者触景生情,在词中表达了自己内心深沉的思乡之念。
“寒水依痕”之句,点出了初春的时节,但这是运用杜甫的成句。杜甫《冬深》:“花叶惟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后二句采用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诗意。这里融诗景于词境,别有一番气象,而一“渐”字,更为初春即将解冻的溪水增添一股新的活力。词人从迷茫开阔的景象中,感受到蓬勃生机和温暖的春意。“溪梅”二句用特写手法刻画报春的信息——梅花的开放。和煦的阳光照耀着一切,溪边梅树疏落的枝条上绽露出朵朵花苞,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使人感到无限美好。这是冬去春来的美好象征,也是展望一年的最好季节,然而这并不能引起词人心灵的欢悦,相反却萌生出离愁与苦恨。
“天涯”以下数句,由写景转入抒情。“旧恨”二字,揭示出词人郁积在心中的无限的离愁别恨。“消魂”是用江淹《别赋》的诗句:“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这里用设问的句式领起下文。“长亭”以下三句,进一层叙写消魂的景色。在那长亭门外,词人举目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是望不尽头的重重叠叠的青山。连绵起伏的山峦,犹如心中无穷的愁绪,正是“吴山点点愁”,春日的景象,成了犯愁的时节。
下片换头“情切”二字,承上转下。词人宕开笔力,由景物描写转而回忆昔日夫妇之情。如今虽然离别远行,但绵绵情思却是割会不断的。“画楼”以下三句,虚景实写,设想闺人独居深楼,日夜思念丈夫,久盼不归,渐渐地形体消瘦下去。紧接着“枕前云雨”,借用典故暗射夫妇情意。宋玉《高唐赋》序中说,楚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高唐,神女自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指男女欢合。这与下句“尊前花月”,都是写夫妇间共同的甜蜜生活。
但因为离别在外,枕边之欢,尊前之乐,都可想而不可及。词人内心所殷切盼望的,是回来与亲人相见,诉说在外边思家时心底的无限凄凉孤独的情味。“心期切处”三句所写,是自己的离愁,与上“画楼”三句写家里人的别恨形成对照。彼此愁思的产生,同是由于“孤负”两句所说的事实而引起。这样写虽是分写双方,实际上却浑然一体,词笔前后回环呼应,十分来严谨细致。歇拍“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紧承上句“归时”。言到等归来重见,已是“离别经年”了。言下对于此别,抱憾甚深,重逢之喜,犹似不能互相抵触。写别恨如此强调,宋词中亦少见,并非无故。
这首词作由景入情,脉络分明,从表象上看,似乎仅仅抒写夫妇间离愁别恨,但词中运用比兴寄托,确实寓寄着更深一层的思想感情。《蓼园词选》中说:“仲宗于绍兴中,坐送克铨及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应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自常州词派强调借词有所寄托以来,后世评词者往往求其有无寄托。从张元幹后期遭受压抑不平的情况来看,在南宋朝廷屈辱求和。权奸当道而主战有罪的险恶的社会环境里,他的内心有着难以明言的苦衷,故词中“借物言志”,寄意夫妻之情,黄蓼园所云并非纯为主观臆断,但如此分解,恐怕就难免有穿凿附会之嫌了。
●石州慢
己酉秋,吴兴舟中作
张元幹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
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
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苍,菰蒲零乱秋声咽。
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
心折。
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
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
两宫何处?
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
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张元幹词作鉴赏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即己酉年。这年春天,金兵大举南下,直逼扬州。高宗从扬州渡江,狼狈南逃,这时长江以北地区全部被金兵占领。作者当时避乱南行,秋天在吴兴(今浙江湖州)乘舟夜渡,抚事生哀,写下了这首悲壮的词作。“泣孤臣吴越”即全词结穴之句,通篇写悲愤之情。
上片写景,即写愤激之情的郁积过程。作者用色彩黯淡的笔调构画出在舟中所看到的夜景,雨霁凉月,疏柳低垂,流萤明灭,菰蒲零乱,烟水苍茫,秋声呜咽,……一切都阴冷而凄凉。其意味深厚,又非画图可以比拟。首先,“雨急云飞”一开篇就暗示读者,这是一阵狂风骤雨后的宁静,是昏鸦乱噪后的沉寂,这里,风云莫测、沉闷难堪的气候,与危急的政局是有相同之处的。其次,这里展现的是一片江湖大泽,类似被放逐的骚人的处境,从而流露出被迫为“寓公”的作者无限孤独徬徨之感。的确,在写景的同时又显现着在景中活动着的人物形象,静中有动,动静结合。
他在苦闷中沉饮之后,乘着一叶扁舟,从湿萤低飞、疏柳低垂的水路穿过,驶向宽阔的湖中,冷风拂面,梦断酒醒,独倚危樯,……此情此景,不正和他“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虞美人》)所写的情景一致么?只言“清绝”,不过意义更加含蓄。于是,一个独醒者、一人梦断后找不到出路的爱国志士形象逐渐显现出来。这就为下片尽情抒情作好了铺垫。
过片的“心折”(心惊)二字一韵。这短促的句子,成为全部乐章的变徵之声。据《史记。天官书》载,金星(夜见于西方被称为“长庚”)主兵戈之事。
“长庚光怒”上承夜景,下转入对时事的感慨和愤怒,就有水到渠成般的感觉。当时时局内外交困。建炎二年济南知府刘豫叛变降金;翌年,苗傅、刘正彦作乱,迫高宗传位太子,后被平叛。“群盗纵横”句是说应该痛斥这些奸贼。不过据《宋史·宗泽传》载,当时南方各地涌现了很多义军组织,争先勤王,而“大臣无远识大略,不能抚而用之,使之饥饿困穷,弱者填沟壑,强者为盗贼。此非勤王者之罪,乃一时措置乖谬所致耳”,此句作为对这种不幸情况的痛惜可以讲得通。总之,这一句是写内忧。下句“逆胡猖獗”则写外患。中原人民,生灵涂炭,故词人非常痛切。这里化用了杜诗“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的名句,抒发自己强烈愿望:“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然而愿望归愿望,现实是无情的。词人进而指出尤其不能忍受的事实:一是国耻未雪,徽钦二帝还被囚于金。“两宫何处”的痛切究问,对统治者来说无异于严正的斥责。二是国土丧失严重——“塞垣只隔长江”。三是朝廷上主战的将士个个遭受迫害,“唾壶空击悲歌缺”。《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王敦所咏曹操《龟虽寿》中的句子本含志士惜日短之意,这里暗用目的是抒发作者爱国主张横遭摧抑,志不获伸的愤慨,一“空”字可谓意义深刻。由于这一系列现实障碍,词人的宏愿是无从实现。这恰与上片那个独醒失路的形象相符合,相一致。最后二句总结全词:“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龙沙”本指白龙堆沙漠,亦泛指沙塞,这里借指二帝被掳囚居之处。“孤臣”描写不被君王重视臣子,即词人自指,措词带有愤激的感情色彩。“泣孤臣吴越”的画面与“倚危樯清绝”遥接。
张元幹擅长作清丽婉转之词,而他又将政治斗争内容纳入词作,是南宋豪放派词人引路的人物。此词就是豪放之作,它上下片分别属写景抒情,然而将秋夜泛舟的感受与现实政局形势巧妙结合,词境浑然一体。语言流畅,又多用倒押韵及颠倒词序的特殊句法,如“唾壶空击悲歌缺”(即“悲歌空击唾壶缺”)、“万里想龙沙”(“想龙沙万里”)、“泣孤臣吴越”(“吴越孤臣泣”)等,皆用语劲健,耐人回味。
●鱼游春水
张元幹
芳洲生蘋芷,宿雨收晴浮暖翠。
烟光如洗,几片花飞点泪。
清镜空余白发添,新恨谁传红绫寄。
溪涨岸痕,浪吞沙尾。
老去情怀易醉。
十二阑干慵遍倚。
双凫人惯风流,功名万里。
梦想浓妆碧云边,目断孤帆夕阳里。
何时送客,更临春水。
张元幹词作鉴赏
毛晋《芦川词跋》说:“人称其长于悲愤,及读《花庵》《草堂》所选,又极妩秀之致。”这首送别词,首先触景生情,后又缘情布景,节节转换,结构严谨,委婉曲折地表达了作者悲愤之情与送别之意,在写作上自有特色,为其佳作之一。
大凡送别之作,多托离怀以抒情,写景以寄情,这首词也是如此。词的开头四句,描写送别时的春江景色以及由此引发出的凄苦感情。“芳洲”二句是说,一场夜雨过后,碧空如洗,长满蘋芷的小洲上,淡淡的晨雾在翠绿的芳草上面轻轻浮动飘动,给人一种朦胧之感。在这里,作者不仅描绘出送别时展现在眼前的春光晨色,又点出了送别的时间,还化用白居易“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诗意,暗示这生机盎然,给人带来活力,带来暖意的芳草,却挑起了作者无限惜别之意。“暖翠”二字尤其精妙,它从感觉方面把夜雨过后春江两岸的景色诗情画意地描写出来了。而“烟光如洗”二句,承上启下,进一步描写出江边晨景。其中前一句写“烟”,着一“洗”字,现出天空无限净洁的境界,写足了“宿雨收晴”之意;后一句写花,写一场春雨过后,鲜花盛开,时而轻盈的花瓣随风翩翩起舞,在作者看来,轻盈的花瓣犹如那点点泪珠,洒落地上。“点泪”二字用拟人手法,寓王观之情于客观,融惜别之情于春景,不仅烘托出送别的凄清气氛,也为下面的抒情做好了铺垫。“清镜”二句,紧承“飞花点泪”,即景抒情,转入到对年华虚度、功业无成的忧伤心情的抒写。“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和屈原一样,作者有感于日月如梭,时不待我,明镜新添白发,容颜日渐衰老,然而抗金报国的宏愿却无法实现,内心充满忧伤。一个“空”字,就把作者壮志难酬、老而无成的悲愤之情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了。词人本是把恢复中原故土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的,但“天意从来高难问”(《虞美人。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皇帝高高在上,出尔反尔,其意图令人难以捉摸。更使人难以理解的是他竟重用主和派,排斥抗金志士,这样就是词人的宏愿无法实现,致使词人感到老而无成。“新恨”句化用锦城官妓灼灼寄泪的典故,说明近来生活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孤独,甚至连一把同情眼泪也无人相送行,使人“新恨”无穷,倾吐了自己世无知己的悲哀。“溪涨”二句又缘情布景,进一步写雨后江天景色。“溪涨岸痕”写春水之猛,“浪吞沙尾”,写波浪之高。一“涨”一“吞”,不仅生动地再现了雨后春江波涛汹涌的情景,同时又借物抒怀,暗寓了自己高涨的自伤与伤别的心情。在这里,情与景合而为一,水乳交融,已经达到了浑然难辨的境界。
过片再次借景抒情。“老去情怀”二句,暗示了送别的地点——江楼,以回应开头,同时又形象地刻画出词人内心无限的悲苦。一个“易醉”,一个“慵遍倚”,里面包含着作者多少难以言说又无处言说的辛酸!“双凫人惯风流”二句,词人以高度的热情赞美了友人胸怀“功名万里”的报国壮志,同时也把抗金复国的希望寄托在友人身上。这位友人或许被召入朝,词人为其送,故化用王桥的典故,称颂他一贯风流倜傥,素有报国立功之志。在这里,慰籍之情与送别之意是融为一体的。最后四句写送别。“梦想浓妆碧云边,目断孤帆夕阳里。”词人在此展开了丰富而奇妙的联想。他告诉友人,此别之后,今日送别的场面将会在他的梦中重现,他设想那时,自己将在碧云深处与浓妆丽人相伴,过清闲的隐居生活,而友人却被应召入朝,自己依依难舍,因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伫立江边,凝望着友人的“孤帆”渐渐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久久不忍离去。这两句词,巧妙地化用了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句,而又有所创新,作者再次缘情布景,托物抒怀,通过对梦境的描写,进一步写自己惜别之情,寄实于虚,虚实相映,更加真切地表达了词人对友人的一片深情。煞拍“何时送客,更临春水”,由今日送别想到来日送别,又由来日送别看见来日相逢,这种深一层的写法,更加含蓄委婉地写出词人无比悲痛的惜别之情。这种写法,确实“如泉流归海,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江顺诒《词学集成·法》)
●点绛唇
呈络滨、筠溪二老
张元幹
清夜沉沉,暗蛩啼处檐花落。
乍凉帘幕,香绕屏山角。
堪恨归鸿,情似秋云薄。
书难托,尽交寂寞,忘了前时约。
张元幹词作鉴赏
本词所作具体年代不详。据张元幹《精严寺化钟疏》文:“岁在戊辰(即绍兴十八年),僧结制日,洛宾、最乐、普现(即筠溪)三居士,拉芦川老隐过其所而宿焉”,此词大约是作于这个时期。
洛滨,即富直揉,字委申,北宋宰相富弼之孙。靖康初年赐进士出身。高宗建炎四年官至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后因坚持抗金为秦桧所忌,不久便被罢职。晚年游览于山水之间,与苏迟、叶梦得、张元幹等一块游玩吟唱。绍兴二十六年(1156)去世。
筠溪,即李弥孙,字似之,自号筠溪翁。徽宗大观三年进士。南渡后以起居郎迁中书舍人。后因反对秦桧议和,不久被落职。绍兴十年(1140)归隐福建连江西山,与张元幹、富直柔等吟唱游玩。绍兴二十年去世。
这首词的上片着重写景,寓情于景;下片着重抒情,曲折地表达出仕途的险恶与中原未复怅惘情绪。
起二句刻画出一幅幽静的秋夜景色,而“啼”字和“落”字,又显示出静中有动,动中见静的意趣激发了同篇的活力。一个美好的深秋之夜,雨檐滴水,蟋蟀鸣叫,仿人读来历历在目,如闻其声。这种宁静的境界与梁代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同工异曲之妙。词中这二句是化用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的诗句。清王嗣奭《杜肊》解“檐花落”云:“檐水落,而灯光映之如银花。”非常接近于事实。
“乍凉”二句承上,从户外幽静之境转而到室内境况。秋雨连绵,靠近帘幕就感到寒气逼人,屋内香炉里散发着轻盈的烟缕,袅袅直上,萦绕在屏风的上端。词人由远及近,刻画生动,具体入微,把听觉、感觉、视觉组合在一起,增强了词人的立体感,这样也就着力渲染秋夜清冷的气氛和孤独寂静的境界。
下片抒情,作者倾吐了蕴藏在心灵深处的难以直言的思绪。“堪恨”二句,以“归鸿”作比喻,说明心事难寄。古代有鸿雁传书的说法,但这里是写征鸿的情意如那秋云一样淡溥,不肯传书,所以显得可恨。这与李清照《念奴娇》:“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的意境相接近,而一“恨”字,感情色彩更为强烈。
“秋云薄”是用杜甫《秋霁》:“天际秋云薄,从西万里风”的诗句。朱墩儒在《西江月》中写到:“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如秋云。”因此,词人在这里埋怨征鸿情薄,蕴含着复杂的人情世态的深层用意。
“书难托”三句,从上句“堪恨”而来,正因于“征鸿”不传书信,而金兵占领中原,所以难以寄言,因此又谁能理解,作者的万千心事呢?作者在《兰陵王》词中说:“塞鸿难托,谁问潜宽旧带眼。”在这令人恼而又相思的岁月里,既无法寄声传语,那就让忘掉过去的一切,任凭自己的寂寞无聊吧以此来打发岁月。
这首小令寥寥四十一字,但写得概括,凝练、疏隽给人以美的享受,不觉使人动情,全词缘情设景,笔力委婉曲折,抒发了作者对中原不能收回的愁恨之情,更显得意境深沉。
●菩萨蛮
三月晦,送春有集,坐中偶书
张元幹
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
醉后少年狂,白髭殊未妨。
插花还起舞,管领风光处。
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
张元幹词作鉴赏
在唐宋时期,以送春感怀为题材的词作相当普遍。
其构思立意,大都是抒写男女情思,春去撩入,离愁别恨,或者惜春冶的情景。比如刘禹锡《忆江南》“春去也,多谢洛阳人。”这首春词是用少女眼光中的暮春景象展现她蹙眉惜春的心态。欧阳炯的《三字令》“春欲尽,日迟迟”一首,从春尽人不归的艺术角度,运笔随意而着重于刻画佳人的无限相思。至于抒发青春难驻,临老伤春的感觉,张先的《天仙子》具有代表性。上片云:“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
送青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这种时光易逝的送春感触,写得神韵高妙,但词人流露出的情绪却是深沉和忧愁的,有着无穷的感伤。张元幹这首词的艺术构思与上两首不同,情调旷达酒脱,可谓别具一格。
首先从词的组织结构来看,词人没有采用上景下情的框架,而紧扣送春留春的主旨,直抒情怀,一气呵成。起句“春来春去催人老”,即写出了作者对春去的内心感应。春来春去,时光匆匆易逝。这对于垂老之人,最容易引起心情的翻腾。张先词的“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所流露的是一种人事纷繁、朱颜易改的感伤情调。这首词中所承接的是“老夫争肯输年少”。词人虽然已是“老夫”,但是心中没有悲感,还具有年青人的活力。正是这种不服老的自在洒脱的襟怀,才能生发出插花起舞、把酒留春的势态,使上下片一气呵成。
其次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张元幹晚年遭逢厄运,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常寄情于山水之间,但是壮志依存。作者投闲的二十余年,并未忘掉中原遗恨,但又是抱着“心存自在天,脚踏安乐地”的旷达情怀。
词中所写“坐中偶书”的感受,似是信手拈来,实是胸襟情怀的真实流露。值得提出的是“醉后少年狂”一句,是借用苏轼《江城子》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趣。而“管领风光处”则是化用白居易《早春晚归》“金谷风光依旧在,无人管领石家春”的诗意。
此处与“插花还起舞”相连接,充分体现出作者的真情实感,旷达乐观的风貌。周颐《蕙风词话》卷一说:“真字是词骨。”这首词中性灵的流露,具有一种真实、自然之美。
这首自抒情怀的词作,语言朴质自然,明白晓畅。“醉后少年狂,白髭殊未妨”、“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语意显露,造句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又不落前人窠臼。这种个性化语言的倾吐,既是时光与生命相撞击产生的火花,又疑聚着词人“坐中”瞬间的真实感受,因而富有自然的风韵。
●浣溪沙
张元幹
山绕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水晶楼下欲三更。
雾柳暗云时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
张元幹词作鉴赏
作者写这首诗的具体时间不详。词中云:“水晶楼下欲三更”。据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三“水晶官”条去:“吴兴谓之水晶宫,不载之于《图经》,但《吴兴集》刺史杨汉公《九月十五夜绝句》云:”江南地暖少严风,九月炎凉正得中。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因此诗也。“可知此词为作者晚年游览江浙一带时所作。
“一别三吴地,重来二十年”。这是元幹在《登垂虹亭二首》中描写旧地重游时的心情,而诗中描写“山暗松江雨,波吞震泽天”的山水情景则与词中描写的自然景物相接近。首句“山绕平湖波撼城”,真实地展现了连绵不断的山势与波涛汹涌的水势。“波撼城”是化用唐孟浩然《临洞庭》诗“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句意。但他的词情不是从浪涛汹涌的“波撼城”中激发,而是从广阔的水面上出发,特写湖光荡漾、青山绿水的优美景色。“水晶楼下欲三更”,承上进一层写湖光月色相映,意境远,仿佛如杜牧《悲吴王城》诗中所描写的那样“水精波动碎楼台”。这里的“欲三更”,既点出月夜登楼眺望流连忘返,又宛转地表达出作者浸沉于清旷秀丽的大自然之中的情趣。
下片承上继续写景。“雾柳暗时云度月”二句,写词人登楼望去,看见沐浴在月光之中的夏夜景色。
当天上飘动的浮云遮住月亮时,夜雾中的柳树顿时显得暗淡难辨,而水中含露的荷叶,随风轻轻摇曳,水珠闪烁,就好象无数的流萤在不断闪光使人留连往返。
如果说作者在《登垂虹亭二首》诗中所描写的“熠熠流萤火,垂垂饮倒虹。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一样,目的是显现出一种江上风雨欲来的壮观,那么,作者在这里勾勒的是一篇天空浮云遮月,湖光水色清丽而宁静的画面。
最后“萧萧散发到天明”一句,写散要独坐,沉吟至天明的情景。“萧萧”为头发稀疏,如陆游《杂赋》:“觉来忽见天窗日,短发萧萧起自梳。”这首词既写了湖光山色之美,又表达了作者沉浸在自然风光中的忘返流连的感情,流露出一种闲适、潇洒的超脱情怀。全词情景相生,密切相连。词人不仅把几件自然物景——飞云度月,湖光倒影,青山,岸柳和露荷,巧妙地结合成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而且更突出景中人领略自然美景的特有的神情。
●渔家傲·题玄真子图
张元幹
钓笠披云青蟑绕,绿蓑细雨春江渺。
白鸟飞来满棹。
收纶了,渔童拍手樵青笑。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
醉眼冷看城市闹。
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张元幹词作鉴赏
词题中“玄真子”,即张志和,唐代诗人。据唐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献策肃宗,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乃改名志和,字子同。寻复贬南浦时,经量移不愿之迁,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遂扁舟垂纶,逐三江,泛玉湖,自谓烟波钓徒。”他著书十二卷号《玄真子》,后代以玄真子来称张志和称。“玄真子图”即张志和像。张志和曾经写有《渔父》五首,其中“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最引人注目。自宋以后以此为题材作词者甚多,而直接提到玄真子像的,以黄庭坚的词为最早。他在《鹧鸪天》词序中说:“宪宗时,画玄真子像,访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诗歌上之。”不过,黄庭坚的词作采用张志和《渔父》成句添补,没有新的意趣。张元幹这首词的艺术构思新颖,自辟蹊径,不落陈套描绘一位不求功名利禄,流连山水的渔翁形象,给人以一种艺术美的享受。
词的上片主要写景,由景入情,下片着重抒情,融情入景,开头一句,勾勒出一幅远山环绕着春江,烟雾四处迷茫而渔翁独钓的优美画面“绿蓑”一作“橛头”,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张仲宗有《渔家傲》词,余往岁在钱塘,与仲宗从游甚久,仲宗手写此词相示,云旧所作也……余谓仲宗日,橛头虽是船名,今以雨衬之,语晦而病,因为改作‘绿蓑细雨’,仲宗笑以为然”。“白鸟飞来”二句,生动地描述了具有无穷乐趣的渔家生活,在濛濛细雨中,一群白鹭从远处飞来,细雨顺着风飘进船里,而稳坐小船上的渔翁,慢慢地把钓杆上的丝线收拢,猛地用力一提,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被钓上来,站在旁边的渔童和樵青都高兴拍手欢笑。如果说张志和《渔父》词是一幅斜风细雨垂钓图,表现了作者浸沉在江南春色的自然美景之中的欣快心情,那么,张元幹这首词所写则是静中有动,如闻喧闹之声而不见其来自何处,是一幅细雨迷濛的春江垂钓的有声画,表现了词人对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景色的喜爱以及对自由自在的渔家生活的热情向望。“渔童”和“樵青”,都是张志和的奴婢。《张志和碑铭》中说:“肃宗尝赐奴婢各一,玄真配为夫妻,名夫曰渔童,妻曰樵青。人问其故,曰:渔童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下片“明月”二句,承上写渔翁以舟为家的生涯。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小船,境界由动入静,清静幽远,反映了作者不愿与世俗同流的举世谐醉而我独醒的心情。“浮家泛宅”,指舟居。《新唐书·张志和传》云:“颜真卿为湖州刺史,志和来谒,真卿以舟敝漏,请更之。志和曰:”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间。‘这里进一步揭示了作者安于居舟飘泊的傲、清高的性格。
“醉眼”三句,直接抒发了词人不羡慕功名利禄,摆脱世俗烦恼的超然物外的旷达情怀。“闲烦恼”指一种不必认真的烦恼。南宋沈瀛《水调歌头》:“枉了闲烦闲恼,莫管闲非闲是,说甚古和今。”这里用来表露词人终身浪迹江湖的飘逸情致,而用“烟波老”三字,不仅表现作者蔑视“城市闹”的繁华景象深层意念,又是作者忘却一切世俗烦恼的落脚点。词以情作结,真切自然,与句首的垂钓景象相呼应,构成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二谓此词“语意尤飘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挂冠,后因作词送胡澹庵(铨)贬新州,忤秦桧,亦得罪。其标志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赞同此说,并认为语意尤“洒然出尘。”可见这首词作艺术构思的成功,并不在于外部外貌的相似,而在于内部气质的相投。也就是说,词中既能道出张志和垂钓的心事,又能借以抒写自己的真实的心理感受,所以具有潇洒出尘的飘逸情致,细细读来含意丰富,耐人寻味。
●瑞鹧鸪·彭德器出示胡邦衡新句次韵
张元幹
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
好是悲歌将进酒,不妨同赋惜馀春。
风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须我辈人。
雨后飞花知底数?
醉来赢取自由身。
张元幹词作鉴赏
此词小序极为重要,它点出了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胡铨(字邦衡)贬到新州以后,继续写了一些慨叹国事的词作。这些词作通过彭德器传到了张元幹手中。他读后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写下这首和韵词。
词题中的彭德器,生平事迹不详。据胡铨《澹庵先生文集》卷十二《与彭德器书》中称“德器学士”,又云“吾友平生磊落”,知其为胡铨好友。彭德器又与张元幹交游唱和,元幹《芦川归来集》中有《病中示彭德器》、《彭德器画赞》等。在《画赞》称其“气节劲而论议公,心术正而识度远”。只见他们都是志同道合的有胆有识之士,能够冒风险为胡铨传递新句。可惜的是胡词今已散失,不能得到当时的情况。
这首词主要写了对世事变迁的感想,借以突出了词人内心之中的悲愤之情,开头一句,借用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的名句,直写世事的变幻莫测。起句不仅用语峻峭,而且蕴含着极为广泛的社会内容,引起人们无限的联想。
“千古功名”一句,承上泛言“变”字之意,转入到对自己的政治理想破灭的感喟。这里的“一聚尘”,根据寒山子诗“谁家长不死,死事旧来均;始忆八尺汉,俄成一聚尘”和黄庭坚诗“意气都成一聚尘”(《出城送客过故人东平侯赵景珍》),可知是化为一堆尘土的意思。千古功名化为一堆尘土,这种激愤的语言,是志士之志无法突现的悲叹。他们的官职革的革了,辞的辞了,欲为国家建功立业而无从做起,真是令人悲愤。
“好是”二句进一步借用古诗来抒发作者对政治上遭受迫害的愤慨。李白写过《将进酒》,使人们不仅想起诗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气慨,而且诗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的境界,也使人感到一种抑郁不得志的满腹怨愤。“惜馀春”是指李白的《惜馀春赋》。李白在《赋》中说:“试登高而望远,极云海之微茫。魂一去兮欲断,泪流颊兮成行。”又说:“惜馀春之将阑,每为恨兮不浅。……春不留兮时已失,老衰疯兮情逾疾”。词中“不妨同赋惜馀春”,正是暗用此赋以倾注作者对胡铨远贬的深切怀念和对他的不幸遭遇的同情。
下片“风光全似中原日”一句,承上转下,一个“似”字,透露出词人对昔日中原风光的留恋。如今景物依旧,而时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昔日的繁华一片荒凉。“臭味”一句,抒发情意,感慨不尽。臭,通嗅。臭味,即气味,此指气味相同,志趣相投。
“雨后飞花”一句,化用杜甫《曲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诗意,抒写暮春时节对无数落花的惋惜之情,也暗点了对南宋小朝廷前途暗淡的忧虑。末句以情收束,含意深远。“自由身”是指不受拘束之意。李珣《定风波》:“此时方认自由身”当时胡铨已遭编管,失去人身自由。这里的“自由身”虽然是从酒醉中赢来,但也可以说是对胡铨的一种宽慰。
这首词的构思新颖,融世事于风景之中,以景衬情,境界凄清,含意深邃。令人读来使人感触到南宋苟安偷生的悲剧,也感觉到词人心灵遭受压抑的激愤。
吕渭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吕谓老」字圣求,嘉兴(今属浙江)人。生平未详。嘉定五年(1212),赵师岌序其词云:“宣和末,有吕圣求者,以诗名,讽咏中率寓爱君忧国意。”“圣求居嘉兴,名滨老,尝位周行,归老于家。”有《圣求词》一卷。集中词题干支者,一为壬寅,当是宣和四年(1122):一为甲子,当是绍兴十四年(1144)。
●薄幸
吕渭老
青楼春晚。
昼寂寂、梳匀又懒。
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
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
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
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
却谁拘管。
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
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吕渭老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恋情词,叙述一个“偷掷春心”的少女对远在他乡的恋人的怀念与忧思。这位少女的身分,词中虽有“青楼”字样,但据曹植《美女篇》“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她应是府第中的闺阁,由词意可见,她不是妓女,而是良家女儿。她对恋人的感情是纯洁无瑕的。写恋爱男女双方分开而引起忧愁的情感,是唐宋词中常见的主题。但吕渭老的这首词,却鲜明地表现出疏秀明丽、自然清新的艺术风格。
这首词的中心写的是愁。作者在起调处就开始刻画这位少女的“愁”的形象。以“春晚”点出时节,暗寓伤感。在古典诗词中,晚春常常出现百花零落的“残红”景象,象征着“愁”。“昼寂寂、梳匀又懒”,承“春晚”而来。寂寞与“懒”,都是晚春季节给人的感受,这里同时又是这位少女孤单无伴、百无聊赖的心理表露。她虽然梳头、匀面,但却只能独坐“青楼”,独消永昼。“乍听得”两句,转写动景,亦承“春晚”而来。鸦啼莺弄,本当赏心悦耳,可在她,却引起了相反的效果:“惹起新愁无限”!用反跌之笔,更为深刻地写出了这位少女心灵深处的“愁”。至此,始露“愁”字,又借莺声引出,是作者用笔婉转生姿处。这是全词的第一个层次,写少女的忧愁的情态,一片愁云,笼罩全词。“记年时”以至上片结句,是全词的第二个层次,以回忆的笔调,从刻画形象、剪裁画面入手,写这位由初恋至热恋的全过程。
插入叙事。“记年时”的“记”,是个“领字”,领起下文五句,在语法结构上,这五句都是“记”的宾语,是少女所“记”的内容。这五句,层次分明,连珠而下,气脉一贯,从中似乎可以觉察到这位少女在恋爱过程中紧张而愉快的心情。这五句所叙述的内容层次是:先写初恋的时间:“年时”,即那年。“偷掷”两句,则是写与恋人初次相见时的情态。作者在“相见”前连用“花间”、“隔雾”、“遥”三个修饰语,把这次相见写得温馨浪漫、极富情致。且写出见面时相距较远,而且在花丛中由花枝掩面。尤其是还隔着那轻纱般的雾。这就活画出这位少女在恋情(“春心”)萌动、勇跃欲试时的羞涩与紧张,与“偷掷”的“偷”字配的搭极当。自然,作者把这次相见置于如此美妙的环境之中,不无象征爱情美好。然后写恋情的发展:“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这里的“便”,也是“领字”,有“于是,就……”的意思。在“记”字领辖范围中,再用一领字,意在加强下三句的句间联系,层层递进,不容稍懈,表现了双方恋情的迅速发展。同时,用“便”字把“记”字所领起的五句,在节奏上分开,使下三句成为上二句的自然发展,上二下三之间,“便”字成了联系的纽带。领字之中有领字,使结构疏密有致,节奏鲜明,足见作者驾驭语言功力。
下片换头处以“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紧接上片,并为上片的美好的回忆作总结。紧接着,用“如今但……”作有力地转折,开拓这首词的第三个层次,展现出凄凉的画面。这一层,与上片所写对爱情的美好回忆,正好互为反衬,从而表现这位少女心灵深处的凄凉,同时也揭示了这位少女“愁”的根源所在。这正是作者的曲折用笔,巧妙安排。“但”是个“领字”,领起“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三句。这三句,一句一个画面,景中寓情。
“暮雨”纷纷萧萧,如丝如麻,景象暗淡凄清而纷乱,从而进一步表现了少女心情的纷烦与凄苦:“蜂愁蝶恨”一景,承“暮雨”而来,明写蜂蝶,暗写少女,“小窗”云云,则是明写少女了。三句内容的排列,由物而入,由晦而显,然后再以“却谁拘管”直抒幽怨,同时也暗示出她那美好的爱恋,已如流水落花,不堪回首,为最后一层意思预作安排。最后一个层次,是词的歇拍:“尽无言、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这是全词抒情达意的脉穴,写尽少女愁极而悲、悲极转忧恨的复杂情态。筝,《隋书·乐志》说始于秦,故称秦筝;筝声哀,故称哀筝。
李峤咏筝诗有“莫听西秦奏,筝筝有剩哀”,岑参《秦筝歌》有“汝不闻秦筝声最苦”、“闻之酒醒泪如雨”等句。筝十三弦,承弦的柱参差列阵如雁行,故刘禹锡称其“玫瑰宝柱秋雁行”(《伤秦姝行》)。这位少女“闲品秦筝”以写其哀,声情相应,不禁悲从中出,以致“泪满参差雁”。意深而语新,一句写尽少女相思之苦。“腰支渐小”,说人消瘦,是长期愁苦悲痛的明证。“心与杨花共远”,借杨花飘逝以写少女愁绪的悠远、渺茫,心犹杨花,杨花似心,寸心千里,情深而句秀,有“有馀不尽之意”(张炎《词源》),深得词家结句之法。且杨花变晚春之物,用以结句,遂使全词首尾照应,回环往复,浑然一体,亦作者匠心独运之处。
这首词叙事抒情,层次分明,从刻画形象入手,由画面组织成文,构思巧妙,情致婉转。前人称吕渭老的词婉媚深窈,与美成、耆卿相伯仲。从这首《薄幸》词看来,并非过誉。
王之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之道(1093—1169)字彦猷,濡须(今安徽合肥)人。宣和进士。靖康初,摄历阳令。建炎间,金兵陷无为军,率乡人据险共保,扰击金兵。绍兴二年(1132),进承奉郎,镇抚司参谋官。六年,知开州。八年,通判滁州。以反对和议,忤秦桧,坐废二十年,卜居相山之下,自号相山居士。二十三年,起通判安丰军。绍兴末,官至湖南转运判官,以朝奉大夫致仕。乾道五年卒,年七十七。《宋史翼》有传。
著有《相山集》三十卷、《相山居士词》一卷。
●如梦令
王之道
一饷凝情无语,手撚梅花何处。
倚竹不胜愁,暗想江头归路。
东去,东去,短艇淡烟疏雨。
王之道词作鉴赏
这首闺情词,写了一位少女殷切盼望心爱的人由远方归来的情怀。词中对人物面貌举止着墨不多,对其内心活动的刻画却极为深、细致。读时须注意其措语、用典及结构个的意匠经营。
“一饷疑情无语”,显然不是终日无语、整日销凝而是忽然间因触景生情而产生的惆怅。从次句看,很可能是因攀折梅花所致。这情形有类于《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从忆梅到折梅,引起对远人的怀思有一个从无意到有意的过程。折梅与怀人有关,所来自远,南朝刘宋时陆凯赠范晔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故次句言“手撚梅花何处”,其意仍在怀思远人。“何处”二字则有欲寄无由的苦恼,故“手撚”梅枝,彷徨徘徊。
女子所怀何人,下句更有暗示。“倚竹不胜愁”,系用杜诗《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句意,杜诗写了一位为丈夫所遗弃的妇人自保贞洁的德操品行。这里用以暗示词中女主人公离居的忧伤,和对远人一往情深的盼望。同时又沿用杜诗,以翠竹之高节拟人“暗想江归路”,则进一步点出其人远人的踪迹,想当初,他从“江头”扬帆远去的,而今也该从去路归来了吧!这句“暗想”联上“凝情无语”云云,又进一步通过状态表情,表现女子那深沉的思念,难以用言语表达。而“江头归路”联上“何处”云云,又使人联想到唐诗“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张潮)的意境,使人体会到她的内心之痴迷。
从“暗想江头归路”到末二句“东去,东去,短艇淡烟疏雨”,在意象上有一个跳跃。两字“去”字,可推知不是丈夫归来,倒是出外时的情景。那时,他就乘着一叶行舟在烟雨迷蒙的江头离她东去,那景象是如此凄迷,记忆又是如此犹新,令人难以忘怀。这种倒叙不仅使读者领略到更多忧伤,丰富了词人的内蕴;而且造成一种类乎汉诗“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的意境,既显示出女主人公企盼的失望,又增加了其性格的温润。
“词人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张炎《词源》卷下)这首词的作者,注意措语用意的深婉,做到了句无闲字而有余意;结尾处所造想象中境界,亦饶悠悠不尽之韵味,故称合作。
董颖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董颖」字仲达,号霜杰,德兴(今属江西)人。宣和进士,官至学正。绍兴初,与汪藻、徐俯游。《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其《霜杰集》三十卷,汪藻为序。《乐府雅词》卷上所载其《薄媚》西子词大曲十首。为研究宋大曲体制之重要资料。
●薄媚(排遍第九)西子词
董颖
自笑平生,英气凌云,凛然万里宣威。
那知此际,熊虎途穷,来伴麋鹿卑栖!
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
争若都燔宝器。
尽诛吾妻子。
径将死战决雄雌。
天意恐怜之。
偶闻太宰,正擅权,贪赂市恩私。
因将宝玩献诚,虽脱霜戈,石室囚系。
忧嗟又经时。
恨不如巢燕自由归。
残月朦胧,寒雨萧萧,有血都成泪。
备尝险厄返邦畿。
冤愤刻肝脾。
董颖词作鉴赏
《薄媚》是大曲的一种。所谓“大曲”,就是指唐宋时的大型歌舞曲,由同一宫调的若干支曲子组成。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说:“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始成一曲,谓之大遍。”这是相当于一般大曲的结构而言。董颖的《薄媚》大曲,是由排遍第八、排遍第九、第十攧、入破第一、第二虚催、第三衮遍、第四催拍、第五衮遍、第六歇拍、第七煞衮等共十曲组成,题为《西子词》,歌咏的是我国春秋晚期吴越斗争中越王勾践利用美人西施复仇灭吴的历史故事。《排遍第九》只是其中的一支曲子,写越王勾践由臣事吴王夫差到返国的全过程,表现了勾践在争霸失败后的痛苦挣扎与悲愤心情。
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出兵与越争霸,越王勾践大败吴师于木隽李(今浙江嘉兴南)射伤阖庐。不久,阖庐死去。其子夫差继位后于前494年出兵复仇,勾践大败,栖于会稽山上,乃使大夫文种向吴求和,“勾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不许。于是,“勾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被文种劝止,并接受了文种的建议,以美女宝器,买通了吴国擅权贪赂的太宰嚭,求和成功。于是勾践入事吴王,为夫差“驾车养马”,在吴三年,至前490年获释回国。《排遍第九》反映了上述历史内容。
勾践从兵败到复国成功过程,无疑是悲壮的。作者准确地把握了这个基本点,所以在词中,叙事抒情抑郁悲情,壮怀激烈,构成了这首词的基调。上片首六句,用有力的反跌笔法,将词中主人公平生不可一世的地位与眼前穷愁卑下的处境相强烈对此,从而表达其悲愤情怀。起调三句,气势雄阔,有睥睨天下之慨。平生英气凌云,万里宣威,多么悲壮!但由“自笑”道出,“自笑”实为自叹,如“长歌当哭”之意,造成反跌之势。接着以“那知”一句转折,反跌出与平生志气有天壤之别的悲惨现实,迸发出了主人公的悲愤感情。值得注意的,词中写眼前现实的悲惨,但气慨不衰。写主人公“途穷”,而以“熊虎”比拟,虽是“途穷”其威不减;是“熊虎”,却“来伴麋鹿卑栖”,其拗怒之气亦隐然可见。这样就深化了主人公的形象,并使全词的旋律由起调的高昂转入悲壮。“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三句,节奏短促有力,句句紧逼,不容喘息。其前两句已写出了形势的严重,“何为计”一句,提出问题,尖锐有力,如惊雷骤至,必须立即作出反应,迅速抉择国计。同时也蕴寓着无限的无奈,在句间结构上,“何为计”一句又具有转出下文的作用。“争若”四句,承上而来,回答问题。
这几句,辞锋犀利,沉着痛快,声情悲壮,是血泪语,也是决绝语,表现了主人公的英雄气概。“天意恐怜之”,则词婉而意坚,流露了对于求胜的期望。词至歇拍,尤觉声情悲怆,“残月朦胧,寒雨萧萧”,是这首词中唯一的写景处。“月”是“残月”,而且“朦胧”:“雨”是“寒雨”,而且“萧萧”。“残月”与“寒雨”是勾践事吴三年,“备尝险厄返邦畿”过程中诸般景物的择要概括,且景物之中寓有山河破碎、家国风雨飘摇之意。显然,这里的写景,是为了进一步抒情,为“有血都成泪”作烘托。“有血都成泪”、“冤愤刻肝脾”,该肌入骨、深沁肝脾,是本词叙事抒情的最高点,成为全词基调中最沉重强烈的音符。
这首词写是历史故事,实是讽喻作者所处的南宋时代,词中的主人公勾践是作者刻意塑造出来的人物,中间倾注着词人强烈的思想感情。词人这样淋漓尽致的描叙勾践,显然是借古讽今,指陈时事,抒发感慨,锋芒直指南宋的统治集团。做敌国的“臣妾”,对勾践来说,只是权宜之计,勾践的屈节事吴,正是为了灭吴;而南宋王朝对金国的纳币称臣,则是为了乞求苟安。在这里,可以体会出作者强烈的爱国感情,而那“有血都成泪”、“冤愤刻肝脾”,也正是作者有志难展、报国无门的忠愤。
这首词是大曲的一遍。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四章《宋之乐曲》说:“此种大曲,遍数既多,自于叙事为便。”举此董颖《薄媚》为例。这一首叙事抒情浑为体(上片抒情兼叙事,下片叙事又抒情,互为作用,相辅相承)而抒情为主体。所抒发的人物感情如万斛涌泉,蔚为大观。《薄媚》全组十首,用韵皆同部平上去声通押,平仄间杂,或厉而举,或清而远,或明快而嘹亮,相配使用,抑扬有致,有效地配合了感情的表达,付之歌喉,一定动人谐美。
朱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翌(1097—1167)字新仲,号灊山居士省事老人。舒州(今安徽潜山)人,卜居四明鄞县(今属浙江)。政和八年,同上舍出身。绍兴八年(1138),除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兼实录院检讨官、祠部员外郎、秘书少监、起居舍人。十一年,除中书舍人,寻以忤秦桧罢。桧死,充秘阁修撰,出知宣州、平江府。乾道三年卒,年七十一。事迹散见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宝庆四明志》卷八、《延祐四明志》卷四。《宋史翼》有传。有《猗觉寮杂记》二卷。又《灊山集》四十四卷,周必大为作序。《彊村丛书》辑有《灊山诗馀》一卷。
●点绛唇
朱翌
流水泠泠,断桥横路梅枝亚。
雪花飞下,浑似江南画。
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
归来也,风吹平野,一点香随马。
朱翌词作鉴赏
这首词另题为“雪中看西湖梅花作”。作者雪中游湖观梅,雅兴不浅。他看到了一段画意,又赏到几分春意,信手拈来似的作成此词,“不为雕琢,自然大雅”(《词林纪事》卷九引《词苑》)据说朱敦儒拜访作者之父不遇,于几案间见此词,遂书于扇而去(陈鹄《耆旧续闻》)。由此可见它为人所爱赏。
上片写作者看的画面,其中渗透春意。虽然“春”字出得很晚,但第一句“流水泠泠”,如鸣佩环的描写,已全无冰泉冷涩之感,从而逗漏出春的消息。由闻水声过渡到看梅花,是渐入佳境的写法。“断桥横路梅枝亚”,断桥名段家桥,在孤山路上,而孤山梅花极盛。梅枝横伸路上,相倚相交。这里的“横”、“亚”二字,俱重空间显现,已具画意。而梅之异于百花,在其傲干奇枝,迎霜斗雪之姿,故卢梅坡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雪梅》)。可见三句“雪花飞下”绝非凑句,而是用来烘托梅花神韵的笔墨。“飞下”二字写出江南雪的特点,是静谧无声的雪花。它成灯词中盛开的梅花生动的背景。至此,读者已产生“人在画图中”之感,“浑似江南画”一句恰如其分地道出这种感受。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下片写出了作者感悟到的春意和赏梅回来其乐也融融的心情。处在隆冬的人,会特别觉得春日可爱,那真是有钱难买的。“白璧”乃贵重玉器,“青钱”乃通用货币。不管是专钱,或是价值连城的白璧,都是有价的。而春天却是“无价”的。“白璧青钱”二句,隐有深意,读者须细细体会。那就是“春无价”又意味着“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李白),欲买不来,来的不是买的。下句“归来也”,三字大有意味。如果用“归去也”三字,那就只能理解为赏梅者兴尽而返。但“归来也”,既可作词人游过归来讲,连上句也可作“春”已归来讲,这一点很关紧要。能体会到这一层,则末二句“风吹平野,一点香随马”,便全是“春风得意马啼疾”之感了。“一点香随马”,造句清新俊逸,它既使人联想到“更无一点尘随马”和“踏花归去马蹄香”。然而“马蹄香”只能是春深之境,而“一点香随马”确是早春之意。那暗香紧随的情况,非梅莫属。人的心情如何,这里已不言自明。
通过分析可知,此词“自然”“不事雕琢”,而且作者在驱遣语言有很强分寸感。用意十分,但在措语时,他只肯说到三四分;由于造句考究而富于启发性,读者领略到的意趣很丰富的。词的上片主景语,下片纯属情语。不管是写景抒情,都用疏淡笔墨,空白较多,耐人寻味,有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同咏梅题材相称。
鲁逸仲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鲁逸仲」孔夷的隐名,字方平,汝州龙兴(今属河南)人。孔旼之子。元祐间,隐居阳,与李廌为诗酒侣,自号皋渔父。词存三首。
●南浦
鲁逸仲
风悲画角,听单于三弄落谯门。
投宿骎骎征骑,飞雪满孤村。
酒市渐阑灯火,正敲窗乱叶舞纷纷。
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在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销魂。
故国梅花归梦,愁损绿罗裙。
为问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
算翠屏应是,两眉余恨倚黄昏。
鲁逸仲词作鉴赏
本首词写的是在旅途中思乡的感情。
上片通过听觉和视觉构成各具特色的四幅画面,即“画角谯门”、“飞雪孤村”、“冷落酒市”和“寒夜惊雁”。首句“风悲”两字刻画风声风势。风中伴随着阵阵角声,那是谯门上有人在吹《小单于》乐曲吧。
画角是涂有彩绘的军中乐器,其声凄厉;画角飞声,散入风中,又触动无数旅人的愁思,“风悲”两字极为灵活传神。秦观《满庭芳》中对角声之哀也曾有描写:“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掉,聊共引离尊。”一“落”字刻画出谯楼之高,风力之劲,并且还表达出旅人心头的沉重的心情。此角当是暮角。柳永《迷神引》云:“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柳词接楚江晚泊而言,此词表述投宿前的心情,引出后文夜景。
“投宿”两句写途中飘雪。“骎骎”形容飞马奔驰,又上承“投宿”,使旅人急于找个地方投宿的心情跃然纸上;下启“飞雪”,点出急于投宿是因为风雪交加行进太难。“飞”字形容雪花漫天飞,而“满”字又着力画出孤村之小。“酒市”三句是入村以后看到的景象。灯火阑珊,人迹稀少,可见雪下得大,积得深,也衬托出夜间旅舍独处之凄清,所闻者唯有落叶扑窗之声。“舞纷纷”,写叶多和风急“骎”、“飞”、“满”、“舞”都是动字:“骎骎”在句中不仅状所见之物而且还能传所感之情;由此可见字斟句酌。《白雨斋词话》极为欣赏这点:“此词遣词琢句,工绝警绝,最令人爱”。
“送数声”三句是夜坐客舍所闻。雪夜风疾,忽闻雁声。群雁夜间歇宿于沙渚芦丛。遭遇外物侵袭,由守卫的雁儿报警,直扑长空。“乍离”句即是写这种情况。“嘹唳”句说的是雁群受警后横空直上青云间,鸣声高亢曼长。雁儿多在高空飞行,白天仰望可见,夜间鸣声得知。杜牧《早雁》诗有云:“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云外,言其飞得高也。而卢纶《塞下曲》写的是雁儿夜惊:“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单于黑夜逃循,途中惊动了群雁,雁儿惊飞,鸣声使追逐者得知单于的去向。本词所写的是南归的雁儿,在夜间受惊高鸣,叩动着旅人的心弦,无限乡思,油然而生,词意至此由写景转入抒情。
下片另拓诗词境,由雪夜闻雁鸣转为月夜思家乡,委婉地表达了相思情致。“好在”句是说风雪虽止,云雾犹浓,朦胧中露现淡月半痕。“好在”指月色依旧。“无处不消魂”,描绘客居他乡,月色依稀,望月生情,不禁黯然消魂。“故国”两句,诉说故园之梅以及穿着绿罗裙之人,使他眷恋难忘,因此频频入梦之境。“故国”,即“故园”,周邦彦《兰陵王》中就有“登临望故国”之句。“愁损”两字,可怜梦中伊人亦为相思所苦,语意曲折。
“为问”两句承接“故国”句,用设问形式将梅拟人化,把枝上蓓蕾比喻为泪珠。试问那飘动着暗香的花枝,可否也为了相思而泪痕斑斑?末两句又上承“愁损”句,设想对方,由己推人。自己在作客归梦梅花,满腹愁绪,想伊人在故园赏梅,泪滴枝头,有如牛峤《菩萨蛮》中所云:“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日暮时分,她斜倚屏风思想远方旅人;他遥忆故园,亦是余恨绵绵,难以消除吧!
刘子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子翬(1101—1147)字彦冲,号屏山病翁,崇安(今属福建)人。以父任补承务郎,辟真定幕府。南渡后,通判兴化军,秩满,诏留任,以疾辞。筑室屏山,专事讲学。与胡宪、刘勉之为道义交,朱熹曾从之受业。绍兴十七年(1147)卒,年四十七,谥文靖。《宋史》有传。有《屏山集》二十卷。《彊村丛书》辑其《屏山词》一卷。
●蓦山溪·寄宝学
刘子翬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
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
平台戏马,无处问英雄;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
客来何有?
草草三杯酒。
一醉万缘空,莫贪伊、金印如斗。
病翁老矣,谁共赋归来?
芟垅麦,网溪鱼,未落他人后。
刘子翬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两片各有中心。上片是“无处问英雄”。“平台戏马”系用项羽典故。“戏马台”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市)南效云龙山下,昔日项羽曾在此操练兵马。后来,刘裕也于重阳节在此大会宾客。项羽、刘裕,皆一时豪杰,但时过境迁,英雄已逝。“无处问英雄”,既是作者对已逝英雄的感叹,也是对当世英雄的寻觅,但理想的英雄又在何处呢!由于作者为没有英雄人物可报效祖国而焦虑,所以他才感到重九时节“浮烟冷雨”的压抑,才觉得“年年如旧”的只有黄花,也才“伫立时搔首”。下片的中心是“一醉万缘空”。正因为作者要在昏醉中寻找解脱与安慰,所以客来后才只有“草草三杯酒”,所以才劝宝学“莫贪伊、金印如斗”,与作者一道“赋归来”,去过“芟垅麦,网溪鱼”的隐居生活。把上下两片联系起来,那么全词的主旨应该是:深感救国无人,国事无望,作者遂欲断绝万缘。——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中心突出,组织紧密,是这首词的特色。
刘子翬生活在南北宋交替之际,国家面临覆亡危险,急需济世之才。当时善于带兵的大将并不少,但他们互不信任,彼此掣肘、猜忌,致使宋军节节失利。这阕词中“无处问英雄”一语蕴含着作者极深沉的时事之叹,不是普通的吊古诗词。
这是一首重阳寄人之作。词中全用与重阳有关的物事,经过加工处理,作者有意识地改变了它们的面貌,使其更好地为抒情达意服务。比如,词篇一开始用“浮烟冷雨”形容就跟秋高气爽的时节相异。作者勾画这幅天色,是要为全篇笼罩一层寒冷阴霾的气氛。
至于三、四句提点黄花,不去欣赏也未描写,只说是“但黄花、年年如旧”。说只有黄花“年年如旧”言外之意此外的一切都不“如旧”,这当然就深化了“无处问英雄”的感慨。“茅舍底,竹篱东”是重阳赏菊的地方,陶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诗句,李清照也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吟咏。不过,本篇的主人公于此,却不把酒,也不赏菊,而是“伫立时搔首”。
这里,词篇再现人物形象把作者忧国的情绪推到了高峰。自然,词人过重九也并非无酒,比方说客来之后就有“草草三杯酒”。只是这里的饮酒,并非是为赏菊助兴,也不是为了登高催诗,而是要自己“一醉万缘空”,要宝学“莫贪伊、金印如斗”。——以上写黄花、写竹篱、写饮酒,都直接触及社会现实,同单纯的赏菊的品酒、慕求清高是大相径庭的。接下去,“病翁”是子翬自号。“赋归来”,用陶渊明《归去来辞》,以示归隐之意。陶渊明以爱菊闻名,这事本身也就和重阳有关。不过刘子翬的“赋归来”乃是要“芟垅麦,网溪鱼”,并非有意恋菊。总之,只因作者的心绪不佳,所以在他眼里的重九美景全都变了样;而出现作者笔下的、改变风物又反衬和强化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这种情景交融的创作方法,是这阕词存在艺术魅力的根本原因。
胡铨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胡铨(1102—1180)字邦衡,号澹庵,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建炎二年(1132)进士。绍兴七年(1137)以吕祉荐,充枢密院编修官。秦桧主和,铨上封事请斩桧等,初议编管昭州,后改监广州盐仓,明年改威武军判官。十二年又除名,编管新州。十八年,移吉阳军。孝宗即位,复奉议郎,知饶州。召对,除吏部郎,迁秘书少监,又迁起居郎。以官至工部侍郎。淳熙七年卒,年七十九,谥忠简。《宋史》有传。著有《澹庵文集》六卷。
●好事近
胡铨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
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
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胡铨词作鉴赏
此词关系到南渡后一场斗争,因而闻名。绍兴八年秦桧再次入相主和,派主伦往多议和。这事激起了朝野广泛抗议,当时身为枢密院编官的胡铨尤为愤慨,上书高宗说:“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指秦桧、王伦、孙近),竿之藁街。……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戊午上高宗封事》)此书一上,秦桧等人由恐惧而变恼怒,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的罪名,将胡铨”除名,编管照州(今广西平)“,四年后又解配新州(今广东新兴)。胡铨逆境中坚守忠节,十年后在新州赋本词,”郡宁张棣缴上之,以谓讥讪,秦愈怒,移送吉阳军(今海南岛崖县)编管“。十年间,秦桧对胡铨的迫害愈演愈烈,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同时,对反对和议的朝野名士也进行残酷的迫害,著名的诗人、词人王庭珪、张元幹就被流放、削籍,”一时士大夫畏罪箝口“,”忠义之士多避山林间“。(参见《宋史。胡铨传》、《挥尘后录》卷十等)这首词就是在这样气氛下写作的。
上片是说自己无意富贵,却在走上政途,深感懊悔。“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轻”,轻率,鬼使神差似的,这是深深的自责,由现在想到当初的轻率尤为懊悔。“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猿惊鹤怨”用《北山移文》文意。南齐周本隐北山(即钟山),却应诏出仕,也孔稚珪绿山灵草木禽兽的口吻对他进行责备,中有这样的句子:“惠帐空兮兮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薜萝”,幽隐之处,“薜萝秋月”借指隐者徜徉自适的生活,唐张乔《宿齐山僧舍》“晓山月出烟萝”类此。这里是借猿鹤以自责其弃隐而仕,放弃了山中的美景。“空”、“识”两字道出做官却未能遂愿,把自己的悔恨展现得更为强烈。
作者缘何对当官如此懊悔?从上片看,可见他对“薜萝秋月”生活的怀念,对故乡的感怀。身窜南荒,自会产生离乡愁绪。同时他另作了一首《如梦令》,云:“谁念新州人老,几度斜阳芳草。眼前欲晴时,梅雨故来相恼。休恼,休恼,今岁荔枝能好。”正是这种情绪的写照及其自我解脱。但是,这首词超越了这首情绪,他写悔恨写得那么痛切,另有所指。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囊锥出头”即“脱颖而出”,索用毛遂自荐典故。要理清两句的意思,弄得清“刚”、“不道”这两个语辞。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刚”即“硬”,“不道”有“不想”之意。这两句是说:你硬是要头,逞能你也得弄清时节和世道很明显,“出头”是指十年前反对和议、抨击秦桧。这用的是理怨、自责的口吻,还是“悔”。既然悔恨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便学陶渊明“或命巾车,或掉孤舟”,归隐田里了:“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可是,路上有豺狼挡道。想回也难!词就是这样一气呵成当官的悔恨,想归却不能苦闷,这对处于特定境遇中的作者来说,是道出真情实感的流露。但是若只是如此理解,又未免只在皮毛了。只要联系一下写作背景,这首词强烈的讽刺意义就不难看出。
“豺狼当辙”即“豺狼当道”相对,语出《东观汉纪·张纲传》:“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豺狼”与“狐狸”相对,是指权奸、首恶,张纲所谓豺狼,是指独擅朝政的梁冀及其党羽,这里用以指把持朝政的秦桧。张棣说是“讥讪”,秦桧那样恼怒,看出“豺狼当辙”用语的含义。其实所谓“讥讪”,不独这一句,全词无不暗含着对秦桧等人的抨击。“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自责、悔恨是表面的,实际上是在骂那些主和误国、陷害忠良的家秋,朝廷里尽是奸臣,忠正之士想出头也出不了头。上片悔恨“故乡轻别”,“富贵本无心”是暗用了孔子一句话:“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无意于谋求富贵也不愿担任奸臣。他那般痛心地忏悔,与十年前上书所说:“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其志向恒一的。上面这些意思都是借用去国怀乡的形式表现了出来的,并不直遂,叫人咀含而不语,其讽刺意味更为犀利。
这首词是作为“罪人”在那险恶的政治气氛下写作的,表现了作者无畏的抗争精神和对国事的深切关注,它与《戊午上高宗封事》同为反和议斗争的名篇,表现了作者忠贞的气节。朱熹赞扬胡铨是“好人才”时说:“如胡邦衡(邦衡,胡铨字)之类,是甚么样有气魄!做出那文字是甚豪壮!”(《朱子语类》卷一百○九)胡铨属于鲁迅所说的中国历史上“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岳飞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川汤阴(今属河南)人,出身农家。北宋末年,以敢战士应募入伍,任秉义郎。建炎中,为东京留守宗泽部下统制。泽死,从杜元南下。建炎四年(1130),率军收复建康,迁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绍兴间,与伪齐、金兵战,屡立战功。以镇压江西地区农民起义,得高余所奖“精忠岳飞”的锦旗。四年(1134),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节度使。七年,拜太尉,湖北、京西路宣抚使。九年,进开府仪同三司。十年,授少保、河南北诸路招讨使。挥师北伐,连克蔡州、郑州、洛阳,取得郾城大捷,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命退兵。次年,授枢密副使,被罢兵权,寻为秦桧陷,被害于大理寺狱,年仅三十九。淳熙五年(1179),追谥武穆。宁宗朝追封鄂王。宝庆元年(1225),改谥忠武。《宋史》有传《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岳武穆集》十卷,不传。明徐阶编《岳武穆遗文》一卷,有词二首。
●小重山
岳飞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词作鉴赏
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词,壮志不已,是脍灸人口的爱国佳作。这首《小重山》词,改用艺术手法表达他抗金报国的壮志雄怀。岳飞抗金的伟业,不但受到赵构、秦桧君臣的迫害,而同时其他的将领如张俊、杨沂中、刘光世等,亦各不信任互相拆台,故岳飞有知音难遇之叹。《小重山》词抒写了这种感慨。此词上半阕写出忧深思远之情,与阮籍《咏怀》诗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意境相似。下半阕“白首”二句,表面低沉消极,但实际上正是壮志难酬的孤愤。“欲将”三句,用比兴手法点出“知音”难遇的凄凉的情怀,甚为悲伤忧郁。
近来,对古典诗词的评论,有人以情调的高昂与低沉分高下,于是认为,岳飞这首《小重山》情调低沉,不如他的《满江红》创意高。我认为,对事物的评论,应当对具体问题做具体分析,而不可以表面上的一刀切。情调高昂的作品固然好,但不能把高昂误作为粗犷叫嚣。情调低沉也并非消极。岳飞的《满江红》与《小重山》词均表达了他的抗金以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只因作词的时间与心境不同,因此在作法上遂不免有所差异,实际上异曲同工,又焉可用情调的高昂与低沉区他其高下呢?况且作词常是要用以兴浑融、含蓄蕴藉的方法以表达作的幽情远旨,使读者吟诵体会,馀味无穷。岳飞因为壮志难酬,胸中抑塞,所以作者这首《小重山》词,用沉郁蕴藉的艺术手法,这也正是运用词体特长,正如张惠言论词时所谓“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词选·序》)对诗词评赏也应明白这一道理。我所撰《灵谿词说》论岳飞词的绝句说:“将军佳作世争传,三十功名路八千。一种壮怀能蕴藉,诸君细读《小重山》”与此意同。
●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岳飞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效畿,风尘恶。
兵安在?
膏锋锷。
民安在?
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飞词作鉴赏
这首词创作时代较“怒民冲冠”略早,写于绍兴四年(1134)作者出兵收复襄阳六州驻节鄂州(今湖北武昌)时。
绍兴三年(1133)十月,金朝傀儡刘豫军队攻占南宋的襄阳、唐、邓、随、郢诸州府和信阳军,切断了南宋朝廷通向川陕的交通要道,也直接威胁到朝廷对湖南、湖北的统治安全岳飞接连上书奏请收复襄阳六州。次年五月朝廷正式任命岳飞兼黄、复二州、汉阳军(湖北汉阳)、德安府(湖北安陆)制置使,统军出征。由于军纪严明、士气高昂,部署运筹得当,岳家军在三个月内,迅速收复了襄、邓六州,有力地保卫了长江中游的安全,打开了川陕与朝廷交通道路。正在这大好时机,朝廷却以“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的名义要求岳飞收复六州,然后班师回朝。于是岳飞只得率部回到鄂州。岳飞凭借襄邓大捷以仅三十二岁年龄被封为侯(武昌郡开国侯),但他并非功名利禄之徒,他念念不忘的是北伐大业。因此他仍不断上奏,要求选派精兵直捣中原,收复失地,以免坐失良机。在鄂州,岳飞到黄鹤楼登高,北望中原,写下了这样一首抒情感怀。
这首词采用散文化写法,可分四段,层次分明。
从篇首到“蓬壶殿里笙歌作”为第一段。写在黄鹤楼之上遥望北方失地,引起对故国往昔“繁华”的回忆。“想当年”三字点目。“花遮柳护”四句极其简练地道出北宋汴京宫苑之风月繁荣。万岁山亦名艮岳。据《宋史。地理志。京城》记载,徽宗政和七年始筑。积土造成假山,假山周围十余里,堂馆池亭极多,建制精致巧妙(蓬壶其中一堂名),四方奇花珍竹异石,悉聚于此,专供皇室游玩。“珠翠绕”、“笙歌作”,极力写作了歌舞昇平的壮观景象。
第二段由“到而今”三字起笔(回应“想当年”),直到下片“千村寥落”句止。写北方遍布铁蹄的占领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的惨痛情景。与上段歌舞昇的景象强烈对比。“铁蹄满效畿,风尘恶”二句,花柳楼阁、珠歌翠舞一扫而空,惊心动魄。过片处是两组自成问答的短句。“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战士浴血奋战,却伤于锋刃,百姓饥寒交迫,无辜被戮,却死无葬身之地。作者恨不得立即统兵北上解民于水火之中。“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这远非“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新亭悲泣,而言下正有王导“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之猛志。所接二句直写作者心中宿愿——领军率队,直渡黄河,肃清金人,复我河山。这两句采用《汉书》终军请缨典故,浑成无迹。“何日”云云,正见出一种急切的心情。
最后三句,作者乐观地想象胜利后的欢乐。眼前他虽然登黄鹤楼,作“汉阳游”,但心情是无法宁静的。或许他会暗诵“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名篇而无限感慨。不过,待到得胜归来,“再续汉阳游”时,一切都会改变,那种快乐,唯恐只有骑鹤的神仙才可体会呢!词的末句“骑黄鹤”三字兼顾现实,深扣题面。
在南北宋之交,词起了一次风格化的变化,明快豪放取代了婉约深曲,这种艺术上的转变根源却在于内容,在于爱国主义成为词的时代性主题。当时写作豪放词的作家,多是爱国人士,包括若干抗金将领,其中也有岳飞,这种现象有其必然性的。这首,《满江红》即由文法入词,从“想当年”、“到而今”、“何日”说到“待归来”,以时间为序,结构严谨层次分明,语言简练明快,已具豪放词的特点。
●满江红
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词作鉴赏
岳飞此词,激励着中华民族的爱国心。抗战期间这首词曲以其低沉但却雄壮的歌音,感染了中华儿女。
前四字,即司马迁写蔺相如“怒发上冲冠”的妙,表明这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缘独上高楼,自倚阑干,纵目乾坤,俯仰六合,不禁热血满怀沸腾激昂。——而此时秋霖乍止,风澄烟净,光景自佳,翻助郁闷之怀,于是仰天长啸,以抒此万斛英雄壮志。着“潇潇雨歇”四字,笔锋微顿,方见气度渊静。
开头凌云壮志,气盖山河,写来气势磅礴。再接下去,作者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十四个字,出乎意料,令人叫绝,此十四字,如见将军抚膺自理半生壮志,九曲刚肠,英雄正是多情人物。功名是我所期,岂与尘土同埋;驰驱何足言苦,堪随云月共赏。(此功名即勋业义,因音律而用,宋词屡见。)试看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识见!
过片前后,一片壮怀,喷薄倾吐:靖康之耻,指徽钦两帝被掳,犹不得还;故下言臣子抱恨无穷,此是古代君臣观念。此恨何时得解?功名已委于尘土,三十已去,至此,将军自将上片歇拍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勉语,说与人体会。雄壮之笔,字字掷地有声!
以下出奇语,现壮怀,英雄忠愤气慨,凛凛犹若神明。金兵入据中原,亦可能败退“凶奴”实不足灭,踏破“贺兰”直捣黄龙并非夸大其辞。“饥餐”、“渴饮”一联合掌;然只有如此才足以畅其情、尽其势。未至有复沓之感者,以其中有真气在。
有论者设:贺兰山在西北,与东北之黄龙府,遥距千里,有何交涉?那克敌制胜的抗金名臣老赵鼎,他作《花心动》词,就说:“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那忠义慷慨寄敬胡铨的张元幹,他作《虞美人》词,也说:“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这都是南宋初期的爱国词作,他们说到金兵时,均用“西北”、“楼兰”(汉之西域鄯善国,傅介子计斩楼兰王,典出《汉书·西域传》),可见岳飞用“贺兰山”和“凶奴”,是无可非议。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满腔忠愤,丹心碧血,倾出肺腑。用文学家眼光视之结束全篇,神气十足,无复豪发遗憾,令人神旺,叫人起舞。然而岳飞头未及白,金兵自陷困境,由于奸计,宋皇朝自弃战败。“莫须有”千古奇冤,闻者发指,岂可指望他率军协同中原父老齐来朝拜天阙哉?悲夫。
词不以文字论长短,若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厚,脉络之条鬯,情趣之深婉,皆不同凡响,倚声而歌,乃振兴中华之必修音乐艺术课也。
孙道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孙道绚(生卒平不详)号冲虚居士,黄铢之母。生平末详张世南《游宦纪闻》卷八载黄铢于绍兴三年亲录其母词稿,略云:“先妣冲虚居士,少聪明,颖异绝人,于书史无所不读,一过辄成诵。年三十,先君捐弃,即抱贞节以自终。平生作为文章诗辞甚富。晚遭回禄,毁弃无馀,此词数篇,皆脍炙在人者。因访求得之。”赵万里辑有《冲虚词》一卷。
●滴滴金梅
孙道绚
月光飞入林前屋。
风策策,度庭竹。
夜半江城击柝声,动寒梢栖宿。
等闲老去年华促,只有江梅伴幽独。
梦绕夷门旧家山,恨惊回难续。
孙道绚词作鉴赏
从篇首到“蓬壶殿里笙歌作”为第一段。写登黄鹤楼遥望北方失地,引起对故国往昔“繁华”的追忆。
“想当年”三字点目。“花遮柳护”四句极其简洁地写出北宋汴京宫苑之风月繁华。万岁山亦名艮岳。据《宋史·地理志·京城》记载,徽宗政和七年始筑。积土为假山,山周十余里,堂馆池亭极多,建制精巧(蓬壶是其中一堂名),四方花竹奇石,悉聚于此,专供皇帝游玩。
此词写南方羁迟南方苦难的生活。道绚乃中原人,盛年居孀(见王逢《梧溪集》卷二)。在金兵南下之际,她同李清照一样,“漂零遂与流入伍”,流徒江南,只身寄居一室。根据词中所写,她居住在临江的城市镇上,屋前种着树林,庭中长满绿竹。环境清幽的如在平时,这位女词人的心情想必很宁静;然而此刻她却梦绕夷门,中心恨惊。什么原因呢?定是战争气氛的影响。
这首轻细之词注入了动荡年代的时代精神,笔是轻细的情却是深沉的。夜已深了,孤栖一室的词人却未合眼。透过窗棂,只见月光透过林梢,穿入小屋。
晏殊《蝶恋花》云: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与此词相近。晏词的”穿“字,孙词的”飞“字,俱从不眠者眼中反映出月光的情态,境界极佳。这是从视觉方面着笔,以下几句则从听觉方面进行。
“策策”,象声词,韩愈《秋杯》诗:“秋风一披佛,策策鸣不已。”白居易《冬雪》诗:“策策窗户前,又闻新雪睛。”由音感听觉写出漂零异地之情,南宋词时为有之,如李清照《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此处写风吹绿竹声,具有特色。这风吹绿竹发出来的策策响声,对嫁给建安人的孙道绚来说,是熟悉;而对刚从中原南来的词人来说,又是陌生。可见心理描写之细致。竹声未已,继之以柝声,更使词人心情浮燥。柝,俗称梆子,用于巡夜打更。也许因为处于战争年代的缘故,巡夜击柝以报平安之声,牵动人心。迢迢长夜,月光入户,柝声盈耳,离人当此,何以堪情!但她不具体写心情如何难受,却采用象征手法,通过环境描写。“动寒梢栖宿”一句,写得极妙。“梢”谓树梢,“栖宿”,以动词作名词,借指鸟类。也许是栖鸦,也许是栖鹊,也许是半夜听到柝声,它们都躁动起来。由描写中,我们看到一个落魄者惶惧战栗的影子。
如果上片是用纤细笔锋勾出作者的环境,由客观事物象征作者的心态。那么下片便深入到刻画词人的内心世界,抒发出怀念国都的思想了。“等闲老去年华促”,说明词人已经年老。据其子黄铢绍兴三年跋其词云:“年三十,先君捐弃,即抱贞节以自终。”(张世南《游宦纪闻》卷八)此词作于其前,盖建炎年间(1127-1130)。若三十丧失,则作此词时恐亦四十余岁,可以称老了。这里词人不是嗟叹一生庸碌无为,而是感慨人生短促,词情深沉。零落江城,老年守寡,唯有幽独的江梅与相伴,此境极为凄惨。姜夔《疏影》云:“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是以幽然梅花比喻王昭君的魂魄;此处则以此比喻自己,可谓异曲同工,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篇末二句采用了新乐府诗“卒章显志”的手法,点明题旨所在。不管月光如何照人无寐,也不管竹声柝声如何干人清睡,词人入梦了。在梦中,她回到“夷门旧家山”,得到片刻的安慰。按夷门原为战国时大梁东门。《史记·魏公子传赞》云:“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宋时大梁称汴京。汴京东门为词人之”旧家山“可见词人曾在那里住过。此句重要,乃全篇关键。有此一句,通体皆明;否则将不知所云了。词人梦中回到夷门,又被惊醒,欲想重续旧梦已不可能,于是她陷入深深的悲哀。词中恋旧居、爱旧国的主题,终于达到了。
应该指出的是,此词前结写栖鸟惊躁,后结写好梦惊回,虚实结合,前后映衬,极力突出了离乱中词人的形象。掩卷当知个中意味。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称其“使易安尚在,且有愧容矣”而思。抑扬起伏虽然太大,但也可证明其词水平之高。
李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石(1108-1181?)字知几,号方舟,资州盘石(今属四川)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历除太学录。二十九年,以赵逵荐,任太学博士,罢为成都学官,累官知黎州。乾道中,召为都官郎中后。起知眉州,除成都路转运判官。卒于淳熙八年(1181)后。蜀人号为方舟先生。《宋史翼》有传。其门人编《方舟集》七十卷,已佚。《彊村丛书》有《方舟诗馀》一卷。杨慎《词品》卷四称其“文章盛传,词亦风致”。
●临江仙·佳人
李石
烟柳疏疏人悄悄,画楼风外吹笙。
倚栏闻唤小红声。
熏香临欲睡,玉漏已三更。
坐待不来来又去,一方明月中庭。
粉墙东畔小桥横。
起来花影下,扇子扑飞萤。
李石词作鉴赏
这首《临江仙。佳人》是描写了月夜下少妇的情态的。词一开头就写出特定环境中的特定的人:“烟柳疏疏人悄悄,画楼风外吹笙。”疏疏落落的柳树掩映下,有一座画楼,楼上住着佳人,周围静悄悄地,只闻有人在吹笙,——当然是这位佳人。按距离观察的,所以笙声似由“风外”传来。“笙”是一种簧管乐器,可奏出哀怨的音调。南唐中主李璟的《山花子》词,写妇女思念远出的丈夫,午夜梦回,独自吹笙,倍感凄凉,中有句云:“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这首词中的“佳人”,身份与李璟笔下的这位妇女并不相同,但因思念所爱而“小楼吹彻玉笙寒”、来抒发心中哀怨的做法,是相似的。“倚栏闻唤小红声”句的“倚栏”,与李璟词中的“倚阑干”心境相似。虽然不一定流着簌簌的泪珠。她吹罢了笙,倦倚栏杆;一会儿,她低声呼唤侍儿小红。“熏香临江睡,玉漏已三更。”是让侍从小红去为她熏香整被,因为夜已深了,她想去睡觉了。古代富贵人家妇女多用香料熏被子,犹如今日的洒上一点香水,感到舒爽而易入睡。《西厢记》写莺莺由于对张生思念,而难以入睡,对红娘唱道:“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熏。将兰麝熏尽,则索自温存”,由反面可见此点。这上片以时间为顺序,写了画楼上佳人的吹笙、倚栏、唤侍儿熏被,纯粹是外部动作,没有丝毫的心理描写;但主人公的情怀是那么凄凉哀怨,依然透纸而出。
上片对佳人活动的描写尽管极清晰,但是,她与所怀念的人的关系,仍不清楚了。这有待于下片的进一步描写叙述与说明。进入第二片时,我们看到,女主人公并没有沿着上片的线索发展下去,而是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坐待不来来又去”二句,写她的心理活动,她看到的夜色。本来,分付了侍儿准备衾枕,就应该走向卧房;但是却没有,她蓦然涌起了伤感之事:自己等待的人儿,怎么也不来;来了却又走了。这当然不是此一瞬间的事,而是指很久以来的事。那么,这位男子并非她的丈夫,而是她的情人,就比较清楚。想到了心爱的人不来的懊恼事以后,她再也睡不着觉了,她的注意力移到了庭院中来。只见一庭月色,把周围景物照得如此清晰。“一方明月中庭”,沿用刘禹锡《生公讲堂》诗句“一方明月可中庭”。“粉墙东畔小桥横”,就是月色下所见的景色。
她按捺不住了,“起来花影下,扇子扑飞萤。”在花下扑流萤以分散思绪,排遣苦闷。这种情景,杜牧在诗中描述过:“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秋夕》)杜牧写的是一位宫女,她也以扇子扑流萤来排遗苦闷?因为此时此地,除此以外,实在也没有更多的排遣方法了——要不就是呆呆的坐着。第二片,心理描写仍然是不多的,还是以写景和外部动作为主;但是主人公内心情怀是痛苦,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评析完这首词,女主人公“佳人”的形象,就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在那个明月之夜,她怀念情人,吹笙抒怨,三更过后还无法入睡;看到一庭月色,就起来用扇子扑打飞萤,以排遣胸中苦闷。整首词动作描写丰富。主人公的动作是井然有序,都能找到心理的依据。因此这首词写人的特点,就是通过动作表现思想感情。几个镜头,形象鲜明优美。作者将佳人活动安排于月夜之中,人物与景物交融、契合,相得益彰。自描性的语言突出,流畅而隽快,切合《临江仙》曲牌的调性特点。
康与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洛阳人,居滑州(今河南滑县)。生平未详。陶安世序其词,引与之自言:“昔在洛下,受经传于晁四丈以道,受书法于陈二丈叔易。”建炎初,高宗驻扬州,与之上《中兴十策》,名振一时。秦桧当国,附桧求进,为桧门下十客之一,监尚书六部门,专应制为歌词。绍兴十七年(1147),擢军器监,出为福建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桧死,除名编管钦州。二十八年,移雷州,再移新州牢城,卒。
《南宋书》、《宋史翼》有传。宋人周南《山房集》卷四载有《康伯可传》。《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其《顺庵乐府》五卷不传,今有赵万里辑本一卷。
●长相思·游西湖
康与之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
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
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康与之词作鉴赏
在康与之仅存的三十八首词中,情韵深长的作品不少,他尤擅于写少妇离情。这首《长相思》,就是比较突出的一首。此词《花庵词选》题作《游西湖》,但重点不在写景写游玩之欢,而是触景怀人。
上片从西湖景物写起。“南高峰,北高峰”二句写山。南北两高峰是西湖诸山中两个风景点。南高峰旧称“高一千六百丈”(今实测为海拔256.9米),风景葱倩,登临远眺,可以把西湖和钱塘江景物尽收眼底。北高峰在南高峰西北,遥遥相对,海拔314米,比南高峰略高。景观与南高峰不相上下。因为两峰景别致,故作者特别拈出,以概括西湖诸山之胜。—这样措词,也是词调格式的原因。
“一片湖光烟霭中”句写湖。西湖光面约五平方多公里,虽不如洞庭湖、太湖那样壮阔,但水光潋滟,碧波荡漾,也颇为开朗。而且,湖上并非空荡荡的水光一片,白堤和苏堤象绿色的裙带,孤山象一块翡翠玉石;还有那亭台寺阁,桃柳梅荷;湖光如翠,四季宜人。在春天烟霭迷蒙中,就更显得绰约多姿了。
“春来愁杀侬”句,因景生情。点出“春”说出“愁”。“春”是所写景物的时节,“愁”是景物触发的感情。联系前面三句,意思是说:春天来了,西湖的水光山色,美丽动人,但这却只能引起我的愁思而已。此句十分关键,着此句而以上三句的意思始有着落,着此句而上片的感情意绪始全托出。结拍如此,可谓善始善终。
过片转入回忆,交待愁思的缘故。“郎意浓,妾意浓”者,郎情妾意都一样的深厚浓郁也;在短促的句子中,连用两个“意”字,两个“浓”字,给人予深刻印象。叠句在词中所具有的积极功能,在此得到了高度的发挥。
“油壁车轻”二句,是对前面两句的表述,写他们的初次见面。“油壁车轻郎马骢”这一句中有个典故:《苏小小歌》云:“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据说,苏小小是南齐钱塘名妓,她常乘着油壁车(四周垂帷幕、用油涂饰车壁的香车)出游,一日,出游时遇到一位骑青骢马(青白色的马)而来的俊男阮郁,两人一见倾心,苏小小就吟了这首诗,约他到西泠(即西陵)桥畔松柏郁葱处(即她的家)来找她,结为夫妇。这里借用这个故事,来比词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浓情密意,以突出他们之间的浪漫情调。“九里松”是他们初见的地点,那地方是“钱塘八景”之一,为葛岭至灵隐、天竺间的一段路。唐刺史袁仁敬守杭时,植松于左右各三行,长九里,因此松阴浓密,苍翠夹道,是男女传情达意的好地点。当然,文学作品也允许虚构的,它可以虚构富于诗意的情景;故我们对男女主人公的首次相遇,是否郎骑骢马妾乘车,是否在九里松,都不必过分推敲。总之,下片词意,是女主人公回忆其与所爱的欢会。
这首词,以西湖景物为背景,上片写现实,下片写回忆;通过叙述回忆中的欢乐以反衬现实中的忧愁,思妇情怀,宛然如见。据词谱,《长相思》为双调三十六字,前后段各四句,三平韵,一叠韵,是最短的词牌之一,要写好实不易。必须有隽永的意味,给读者提供充分的想象余地,实仍属佳作。但它的每句押韵和前后各重叠一个三字句的特点,给人的印象就特别深刻;白居易的“汴水流,泗水流”首,林和靖的“吴山青,越山青”首,正是如此。这首词在这方面工力也不弱,详见上文论述。词的风格自然朴素,毫无斧凿痕迹,似民歌的天籁,如西子的淡妆,实仍佳作。
●满庭芳·寒夜
康与之
霜幕风帘,闲斋小户,素蟾初上雕笼。
玉杯醽醁,还与可人同。
古鼎沉烟篆细,玉笋破、橙橘香浓。
梳妆懒,脂轻粉薄,约略淡眉峰。
清新歌几许,低随慢唱,语笑相供。
道文书针线,今夜休攻。
莫厌兰膏更继,明朝又、纷冗匆匆。
酩酊也,冠儿未御,先把被儿烘。
康与之词作鉴赏
宋代都市繁荣、歌妓激增,词中歌咏士子与妓女婉转绸缪之态的,数量颇多。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著名词人,都有这一类作品。康与之的这首词,也属此类艳情词。词中写的,是歌妓冬夜留宴书生的欢昵场面,软媚艳冶之致。
“霜幕风帘”三句,写节序及佳人所居环境:屋外风寒霜冷,但有帘遮幕隔,室内仍是一团暖意。“素蟾”即皎洁的月亮。“雕笼”的“笼”字应作“栊”,“雕栊”就是雕花的窗根“素蟾初上雕栊”,走到窗边,窥控月儿初上的情景,多么恬静,多么富于诗意。短短三句,而节序、地点、时间俱出,用笔可谓简练。
节序景物描写完了,即转入了描写室内人物活动。“玉杯醽醁,还与可人同。”书生与佳人对酒。“醽醁,”是美酒的名字:“可人”即称人心意的人,这里是词人对佳人的昵称。“古鼎沉烟篆细”句,插写室内摆设。古鼎中点燃着用沉香制成的盘香,散发出细细的轻烟。表明室内陈设的不俗,增强了室内的香暖感。“玉笋破、橙橘香浓”句,写丽人以指擘破香甜的橙橘。“玉笋”喻女子洁白纤细的手;橙橘为醒酒之物;剥橙之举,可见其殷勤款待之意。前此周邦彦《少年游》中也有“纤指破新橙”之句,“梳妆懒”三句,写其薄施脂粉,淡淡梳妆。淡扫蛾眉,保持本色,反而会取得更好的效果。从“玉杯醽醁”至此,作品主要写了丽人的劝酒,剥橙及其妆扮,一位美丽而多情的少女,已浮现于眼前。
下片继续写佳人的活动。“清新歌几许”三句,写其歌唱、笑语。“清新”二字,主要指她演唱风格:“歌几许”,说明她为心上人不停地唱,已经唱了很多;一边唱,一边低声款语温存。她说些什么呢?
“道文书针线”至“纷冗匆匆”数句,记述了她低声款语的内容。她说:“你的文书,我的针线,今夜都歇着吧!往灯里再添些油,咱们尽情地喝酒、歌唱、谈心吧,到明天,你又要去忙碌了。”(“兰膏”是用泽兰炼成的油脂,用来点灯,散发香气。)这是多么大胆,纵情的表达!这几句,写歌妓的声口,绘声传情,细腻逼真,正如清人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所说的一样:“宛然慧心女子小窗中喁喁口角。”“醽酊也”三句,写酒后佳人为书生整理被褥,还未卸下冠心,她就先去把被儿烘暖了。主动而温存!
这里写得非常含蓄,留下了无穷眷意,供读者去品味,可谓极尽结句“以迷离称隽”之能事。
这首词艺术上的特点是铺叙。突出打通上下片,一气呵成,都围绕着女主人公的举止言笑展开,有层次地、多角度地描写了她的手爪颜色、口角技艺,以及献酒擘橙、清歌笑语、烘被铺床动作,使此色艺绝伦而放纵多情的歌妓形象,得到鲜明生动的表现。人物描写与环境描写互相和谐,醽醁篆香、橙橘、兰膏、绣被的出现,增强了绣房的陈设气氛,衬托得人物更富于青楼特点。开头三句的节序景物描写,说明了这是一个寒夜;而室内的光景却如此温馨,两相对比,使人有倍感温馨。整首词所描写的场面,充满了香艳感和旖旎感,但未流于秽亵庸俗。宋人把康与之比柳耆卿(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从这首词来看,与《乐章集》中大量描写妓女的词,倒也极相似。
●望江南·重九遇雨
康与之
重阳日,阴雨四效垂。
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会上水平挤。
直浸到东篱。
茱萸胖,菊蕊湿滋滋。
落帽孟嘉寻篛笠,休官陶令觅蓑衣。
都道不如归。
康与之词作鉴赏
这首谐谑词很有名气。据说是作者在“重九遇雨,奉敕口占”(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十一)。词的情调是滑稽调侃,起到的艺术效果是“俗不伤雅,谑不为虐”的艺术效果。
词的上片写猖獗的语势,下片写登淋雨的狼狈相,采用夸张词侃手法。上片以口语的形式发端,点明时间是重阳,气候是限雨,极为平淡朴拙,不仅“老妪能解”,抑且“老妪能道”,忽然扣紧重阳登高的,连用两个富有韵致的典故,就收到了“以巧补拙,以灵济朴”的艺术效果。戏马台即项羽曾经的掠马台。在今江苏徐州市南,宋武帝刘裕曾于重阳到此,置酒赋诗,后遂成为重九登高的胜地,见于《水经注·泗水》。龙山会,指东征西大将军桓温于重九日游龙山,宾客云集,互相调弄的韵事,见于《世说新语。识鉴》注。这两个的历史掌故,切合题旨,符合现实,随手拈来,浑化无痕,不愧为用典的妙手。尤其是用典之后,分别续之以“泥拍肚”和“水平脐”,雅俗熔于一炉,意事合于一体,“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组成了雅俗互容的有机整体。“直浸到东篱”,是承接“阴雨”而来,也是为下片的“菊蕊”和“陶令”和伏笔,使之顺利地过渡到下片。东篱,是赏菊之地。典出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赏菊饮酒,是古代重节习俗。在这里,词人夸张调侃,征典用事,紧扣题旨,围绕重阳遇雨来写,故能宕而不野,疏而不放。
过片处“须词意断而仍续,合而复分”(沈祥龙《论词随笔》)。这首词过片的“茱萸胖,菊蕊湿滋滋”,是用“胖”和“湿”照应上片的“阴雨”,用“茱萸”和“菊蕊”照应上片的“戏马台”、“龙山会”和“东篱”等,便是“词意断而仍续”。上片写雨大,写所见,下片写遇雨,写所见,都是写重阳遇雨,却各有侧重,便是“合而复分”。在这断续分合之间,表现了这首词的“吞吐之妙”。古代重阳登高时有插茱萸,饮菊酒的习俗,以避灾祸(见梁吴均《续齐谐记》),王维有诗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是而今呢?雨垂水漫,“寻篛笠”、“觅蓑衣”还来不及哪还能插茱萸、赏菊花呀!即使是洒脱的孟嘉天真的陶潜,在那样的倾盆大雨下,也要面对现实,使自己可以逃脱“落汤鸡”的厄运。“落帽孟嘉”照应上片的“龙山会上”。孟嘉陪同桓温登龙山,帽子被风吹落,却没有发觉。桓温让孙盛作风嘲笑他,孟嘉提笔作文回敬,文采甚美,四座叹服,后遂成为九日登高的韵事。
“休官陶令”与上片的“东篱”相呼应。《宋书·隐逸传》说:陶潜当彭泽县令时,“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以见志”。
对这样两个潇洒、高洁的人,词人采用漫画的手法,涂抹出他们的狼狈相,进行调侃和嘲弄,最后,词以“都道不如归”作结。曾有人把这句词改了,据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记载:“与之自语人云,末句或传‘两个一身泥’,非也。”他所以认为不是,是因为这样便成浅俗而无余韵的词文,使前两句对古人的雅谑得不到意趣的照应。“不如归”者,多用于久客思家或久宦思隐的场合。这里却因承上雅人遇雨,体会他们的心意说:与其“寻篛笠”、“觅蓑衣”,倒不如赶快回家去,便淋不着矣。化雅言为俗意,以妙语结词情,用笔既摇曳生姿,下语又冷隽可喜,不离谑雅风调,又收余味不尽的效果,所以为高。元人小令中颇多这类隽语。如卢疏斋《朱履曲》赋雪天饮酒听歌之乐,天云:“这其间听鹤唳,再索甚趁鸥盟。不强如孟襄阳于受冷!”结句有如奇兵突出,借孟浩然踏雪寻梅故事而别有意会,耐人寻味,与此词结尾可谓异曲同工。
●菩萨蛮令·金陵怀古
康与之
龙蟠虎踞金陵郡,古来六代豪华盛。
缥凤不来游,台空江自流。
下临全楚地,包举中原势。
可惜草连天,晴郊狐兔眠。
康与之词作鉴赏
宋廷南迁,围绕定都问题,有过一段时期的争论。
建炎三年(1129)二月,帝在镇江。当时金军正拟渡江南下,帝召从臣问计,王渊以杭州有重江之险,主张逃往杭州。高宗畏敌如虎,此话正中下怀。张邵上疏曰:“今纵未能遽争中原,宜进都金陵,因江、淮、蜀、汉、闽、广之资,以图恢复。”帝不听,去了杭州。绍兴六年(1136)七月,张浚上奏曰:“东南形胜莫重于建康(即金陵),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暇逸。而临安(即杭州)僻在一隅,内则易生玩肆,外则不足以号召远近,系中原之心。请临建康,抚三军,以图恢复。”这一回因形势好转,即于次年移跸金陵。但八年回杭州。张守谏曰:“建康自六朝为帝王都,气象雄伟,且据都会以经理中原,依险阻以捍御强敌。陛下席未及暖,今又巡幸,百司六军有勤动之苦,民力邦用有烦费之忧。愿少安于此,以系中原民心。”然而高宗正一心与金人议和不以收复北方失地为大业,执意定都杭州。同年,宋金签订了“绍兴和议”,自此南宋都定临安。(见《宋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三《南迁定都》)康与之此词,正即作于这一历史时期。名曰“怀古”,实是“伤今”,是针对当时南宋小朝廷奉行逃跑和妥协政策而发的扼腕之叹。
上阕思接千载,写历史长河中的金陵。金陵群山屏障,大江横陈,是东南形胜之地,自三国吴孙权建都于此,历东晋、宋、齐、梁、陈,六朝为帝王之宅,豪华竞逐,盛极一时。起二句,即概述那一段灿烂辉煌的往事,以先声夺人。“龙蟠虎踞”四字用典,汉末诸葛亮出使东吴,睹金陵(时称秣陵)山阜,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之见,见《太平御览。州郡部。叙京都》引晋张勃《吴录》。南京山川雄伟人事繁华,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然而,宇宙无穷,山川长在;盈虚有数,人事不居。三百馀年在永恒的历史面前只是弹指一瞬。随着政权更迭,国都无移,金陵的繁华已成古迹。“缥凤”二句,情绪陡落千丈,与后蜀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之所谓“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北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之所谓六朝旧事随流水”同一感慨。由字面可看出,明显是化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缥凤,淡清色的凤鸟。凤凰台,故址在今南京花盝冈。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有三鸟翔集于此,状如孔雀,五色文彩,鸣声谐和,众鸟群至,遂筑此台以纪其瑞。见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江南东道·昇州·江宁县》。由于李白诗为人们所熟知,而读者不难联想而及同诗中“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等名句,局部返观为整体,十个字带出了一连串意境,当年“豪华”之盛,今日萧瑟之衰,种种画面遂一而过。且“龙蟠虎踞”云云以“山”起,“台空江流”云云以“水结”针缕亦极周到。
题面“金陵怀古”之意,上阕四句已足。然词人之用心原不在“发思古之幽情”,为“怀古”而“怀古”,“怀古”的目的是为了“伤今”,故下阕即转入此旨。“下临”二句,视通万里,置金陵于有利战略地位。“全楚地”,语见唐刘长卿《长沙馆中与郭夏对雨》诗“云横全楚地”,泛指长江中游地区。春秋战国时,此系楚国的腹地,故云。“包举”,包抄而攻取。二句说金陵为长江下游的战略要地,与长江中游诸重镇共同构结成包抄中原的态势。按当时军事方略,南宋如欲北伐收复中原失地,可于长江中、下游两路出兵,一路自鄂州(今武汉市一带)出荆襄,直趋河路;一路自金陵等地出淮南,迂回山东。倘若更置一军自汉中出,攻取关陕,三路进击,则尤佳。词人能够高度评价金陵在北伐事业中所占据的重要战略地位,见识卓越前引张邵、张浚、张守之奏议,与康与之此词,或为政治家之言论,或为文学家之笔墨,都代表着当时的军心、民心。南宋爱国词,与民族、人民的愿望息息相通。行文至此,词情再度振起。可是,“事无两样人心别”(辛弃疾《虞美人。同父见和再用前韵》),以高宗为首的南宋统治集团只知向金人屈膝求和,不知利用民众力量。他们龟缩在浙东一隅,视长江天险为第二道院墙,不去利用金陵的战略位置。
面对这一冷酷的现实,词人的激情不禁再一次跌到冰点。“可惜草连天,晴郊狐兔眠!”一声长吁,包含着多么沉重的失望与痛苦啊。作为南宋臣民,词人不可能直言不讳地去批揭那龙喉下的逆鳞,然而他已经形象地告诉后人,南宋统治者的胆识,在六朝之下!东晋以迄梁陈,文治武功虽不甚景气,毕竟尚有勇气定都金陵,与北方抗衡,未至于躲得那么远呢。
此词的特点是,上下八句,两两相形,共分为四个层次,呈现为“扬——抑——扬——抑”的大起大落,这种章法与词人怀古伤今时起伏的心潮吻合无间。
由起句的“龙蟠虎踞”到收句的“孤卧兔眠”,两组意象遥遥相对,亦是匠心所在。其意盖从北周庚信《哀江南赋》“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云云化出,更为简洁。龙虎地而无有龙腾虎掷的形象,却成为狐兔之乐园,此情此景,本身即是莫大的讽刺,不必更着一字,读者已随词人作喟然之浩叹矣。
曾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曾觌(1109-1180)字纯甫,号海野老农,汴(今河南开封)人。以父任补官。孝宗受禅,除权知阁门事兼傒办皇城司。又常侍宴应制,其应制诸词,见《乾淳起居注》。觌与知阁门事龙大渊怙宠依势,世号“曾龙”,为大臣所劾。乾道初,出为淮西副总管,移浙东。淳熙元年(1174),除开府仪同三司。六年,加少保、醴泉观使,权震中外。淳熙七年卒,年七十二。《宋史》列于《佞幸传》。有《海野词》一卷。
●阮郎归
曾觌
柳阴庭院占风光,呢喃清昼长。
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
萍散漫,絮飘飏,轻盈体态狂。
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
曾觌词作鉴赏
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七记载,南宗、孝宗、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三月初十,宋孝宗陪太上皇宋高宗,至后苑赏花,“回至清妍亭看茶蘼,就登御舟,绕堤闲游。(太上皇)倚阑闲看,适有双燕掠水飞过,传旨令曾觌赋之,遂进《阮郎归》。”可见这是奉旨填词。
邹祇谟《远志斋词衷》说:“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此词深得其中之昧。处处说燕,而终篇无一燕字。说它写得不像,却很像;说它像,却又不太像,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取其神而不袭其貌。词人主要通过烘托、陪衬等方法,迂回曲折地描写燕子所处的环境,燕子的声音、动作和体态;同时还借助了明喻和暗喻等手法。词的起首二句先写环境,后写声音。庭院深深,杨柳阴浓,渲染了庭院的深邃静。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唯有双双紫燕,终日呢喃,神态上这就突出了词中的主体。不径说燕子,仅以“呢喃”二字,从声音上勾画出它的特点,接着后面两句,也以同样的结构,先写环境,后写动作,只是词人的眼先已庭院移到池塘。
一池春水,雨后新涨,碧波荡漾,境极美矣。此时忽有双双燕子,掠水而过。这是以环境之静,烘托燕子之动,动静相宜,便产生优美的情趣。“蹴水忙”三字,可谓得燕子之神。蹴者,踏也。你看一只燕子刚从水面上点了一下,飞了过去,紧接着又一只燕子从水面上点了一下,飞了过去……飞燕踏水,前后相续,活生生的一幅飞燕闹春图。呈现于读者眼前虽不言燕,而生动的燕子形象已入读者眼帘了。
过片二句,通过环境的渲染、烘托,又进一步运用明喻或暗喻摹拟燕子的形象。用比喻亦不易,“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见张炎《词源》论咏物),其妙亦在似与不似之间。“萍散漫”,承上片“池塘”而来。池塘上浮萍点点,逐水飘流,映衬了空中的飞燕。“絮飘飏”承起句“柳阴”而来。既云有阴阴杨柳,自有柳絮飘飏,于中也自然地点出时当絮飞花落的暮春,与《武林旧事》所说的“三月初十日”恰相符合。柳絮在风中飘扬,烘托出燕子在天空飞翔的姿态。其体态轻盈,情韵杳眇,悠然可想。而着一“狂”字,回味无穷。
结尾二句,是全篇的警策,犹如画龙点睛,全篇因之警动。暮春时节,落红阵阵,有的飘在岸上,有的落入水中,惹人怜惜。词人说:“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写燕子惜花,同时也将人之怜香惜艳的心情反映出来。明人沈际飞评曰:“怜香惜艳,燕大不俗。‘落花都上燕巢泥’,根出在此。”(《草堂诗余正集》卷一)“落花都上燕巢泥”,是李清照(一作周邦彦)《浣溪沙》中的句子。李清照早于曾觌,曾词人之根可能出于李词。然李词所的只是燕子衔泥筑巢的结果,而曾词则刻画其过程,形象更为生动,情感更加浓厚。同时,下句的“归”字与上句的“去”字,相互呼应,落花逐水而流,而多情的燕子却把它一口一口衔回画梁,筑成芳巢。这就赋予燕子以大雅不俗的性格,实际上也映射出词人自己的“心影”。
这词的艺术表现手法是相当成功的。
●金人捧露盘
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
曾觌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
正御沟、春水溶溶。
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
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
到如今、馀霜鬓,嗟前事、梦魂中。
但寒烟、满目飞蓬。
雕栏玉砌,空锁三十六离宫。
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
曾觌词作鉴赏
靖康二年,汴京失守,徽、钦二帝被掳,宋室南迁,曾觌也在这一历史转变之期,流亡江南,不久就做了南宋官员。孝宗登基后,他逐渐受到重用。此词自注云:“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庚寅”为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据《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一载“汪大猷为贺金正旦使,俾觌副之。”他们于当年二月完成使命,回到临安。可见,这首词是曾觌在归途中“过京师”所作。
此时的汴梁城已为金人统治四十多年,成了宋金多次战争的边缘地带,已破败不堪。而词人自己也已经六十多岁,回想往昔离开时,还是青年,而今路过,却是白发萧萧,垂老矣。举目所见,那昔日的歌舞之地,宴游之处,已成今日的断井颓垣;那昔日的天街,今日如同地狱般的凄凉。睹物情伤词人既悲去国,又悲流年,于是,便将这万千感慨,一齐注入词中。
词的上片以“记”字领起,统领始终。“神京”二字点明感怀对象。繁华地,旧游踪“二句,前句概括性也介绍了京都,后句词人便把自己引入作品之中,表明了他与京都的密切关系。这三个短句构成上片的第一段落,为后面描绘和抒情准备好了铺垫。
“正御沟、春水溶溶”以下,作者紧扣“春”字进行描绘。摹写了自然景物。其中,“御沟”标志宫庭之所在,承接前面的“神京”而来。流淌在御词里明净的春水。由此可以想象那生机勃勃的草木,而这一切都引发了京师人士无限的游春意。
从“平康巷陌”到歇拍的“柳绿花红”,是上片的第三段落。“平康巷陌”,本指歌女聚居之地,这里还指秦楼楚馆、酒肆茶坊、勾栏瓦市等游乐场所。
“绣鞍金勒”句说的是那些“章台走马”的男子,“解衣沽酒”句概写他们的游乐。“柳绿花红”应当是指代城市中献伎的女子。她们穿红着绿,正是所谓“柳绿花红”。而“平康巷陌”则是以这些人为主体的。在宴饮场中,文娱之所,她们是免不了的。因此,此词在“醉弦管”之后,立即补上“柳绿花红”一句点明那些女子正在献艺。这一段落重在写京都市人游冶及宴钦等方面的情景,通过这寥寥数笔,我们便可以想见当时国泰民安。
词的下片笔锋一转,情调随之而变。起首的“到如今”三字,与上片中的“记”字相呼应,它把词人的神思再度拉回现实。“嗟往事、梦魂中”六字,引发上面蕴蓄的势态,于是,今日的衰败与昔日的繁华便在这里得以绾合。这是六个沉重的字眼,那些令人沉醉的“前事”只能在“梦魂”之中得以出现,这当然是令人伤痛的事情,所以词人在“前事”上更着一“嗟”字,充分表现了苦楚之情。“馀霜鬓”三字,承接前事已成空而来。虽然,这里作的陈述,极为客观,但它的内中却饱含着词人的万般无奈与无限的悲哀。这几句为下片的第一个段落,在这里,词人运用了实事虚写的方法,使其情感更为浓厚。由此,全词转向深入,全词的中心也因此自然推出,即作者过京师之“感怀”。
“但寒烟”至全词的结束,为下片的第二个段落。重在写词人所见,以景物渲染气氛,为抒情服务。“但”字一直贯穿到底,引出今日所见之景:有映入眼帘的唯有漠漠的寒烟和瑟瑟凉风中飘飞的蓬草;昔日的殿宇徒然伫立,而那当年喧嚣的百官朝拜之所,天子臣子议政之庭,早已渺无人迹;苍茫的暮色中,唯见寒笳悲吟声中惊飞的塞雁;依然是昔日拂面的东风,可是,它们今日送来的却只有那说有出、道不尽的凄寂与酸楚。
这首词在写作上颇具特色,它主要是以多方面的对比来抒发词人的情感。纵观整首词上下片,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这一点。
首先,上片以“记神京”引起,下片以“到如今”发端,它们分别贯穿了上片和下片的始终,从而形成了鲜明地、在跨度地对比。就全词所展示的景象来看,是昔日京师宴乐与今日寒笳凄厉、哀鸿长鸣的边塞形成的鲜明对比。在这种强烈的大起大落中,作者的黍离之悲、伤痛之情得以充分地表现。
其次,从用笔上看,全词写得比较徐缓。但由于作者在上下片中摄取不同景物和注入不同的情感,这种徐缓所起的作用也有差异。就上片来看,它用于较为平实的铺写中,从而表现出一种欢乐惬意的情绪。而当它用于下片的以虚写为主、且更加深刻的描写中时,这种徐缓便将词人的痛楚之情增浓变厚了。
最后,就全词的着色来看,虽然同是写春天的景象,但词的上片明丽柔和,而下片更偏重于凄迷冷寂。它们与词人所要表现的情感相吻合起到了衬托和渲染的作用。
●忆秦娥·邯郸道上望丛台有感
曾觌
风萧瑟,邯郸古道伤行客。
伤行客。
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陈迹。
空陈迹,连天衰草,暮云凝碧。
曾觌词作鉴赏
萧瑟的风声,茫茫的原野。邯郸,这昔日慷慨悲歌行之士云集的北国名城,繁华一时的赵国古都,如今已是烟寒草衰,光沉响绝。唯有那在疾风欲裂的古道上进着一队人马,面对这历史残迹,又怎能不翻涌起沉痛却又无奈的反思?这,就是曾觌一行人的基本心境。
当时正值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隆冬,身为贺金正旦副使的曾觌,同正使汪大猷一道奉命出使金国,词中所描述的情境正是他们在邯郸古道上的所见所想。(《续资治通鉴》卷一四一)。据《宋史》记载,宋高宗赵构在以奸臣相秦桧为首的投降派的怂勇下,于绍兴十年在向金帝所进表中,卑躬屈膝地答应:“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史称“绍兴和议”这个卖国投降条约遭到广大南京军民的强烈反对。绍兴三十一年金兵又准备南侵,高宗进退两难,只好将皇位传与养子赵,即孝宗。赵在太子时期就主张抗金,即位后在主战派陈康伯、胡铨、张浚、虞允文等主战派的支持下积极备战,兴师北伐。由于北伐暂时失利,再加上以太上皇赵构为首的主和派极力阴挠,本来就对抗金缺乏信心的孝宗只好同意议和。在公元1164年冬,与金签订了妥协投降的《隆兴和约》。从此南宋皇帝对金虽不再称臣,却改君臣关系为叔侄关系,疆界仍维持完颜亮南侵前状况,岁贡由原来的每年银、绢各二十五万两、世,减少为各二十万两、匹。这无疑又是一个屈辱的条约,所以对于于有着国之家破之悲的东都故老,却还要到金国去贺正旦的曾觌来说,当然是倍感屈辱的。然而这种屈辱和惨痛又无法逃避。这首词所抒发的,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这种痛苦。
词的上阕讲行客之“伤”眼前邯郸古道的连天衰草固足令人神伤,当年转瞬即逝的繁华,也因现今的政治形势和疆界的划分而成为“不堪思忆”的东西了。下阕紧承“古”“伤”二字,结穴于“空”这个观念。
词人在嗟叹前人业绩,往昔繁盛不复再现的同时,也把失地未能收复的感伤之情,揉和于其中,一并抒发出来。至于“伤行客”与“空陈迹”两个叠句的使用,不但符合音律上的要求,而且使这种失落感进一步加深,伤感之情更加浓烈。“丛台歌舞无消息”等句,就明显地透露出了这种渴望却又失望,感伤而又悲凉的情绪。邯郸丛台,本战国时赵武灵王所筑。李白《明堂赋》说:“秦、赵、吴、楚,争高竞奢,结阿房与丛台,建姑苏及章华。”可见丛台也同阿房宫等都曾经是“朝歌夜弦”的宴乐之所。而目前的情况又如何呢?于是曾觌将他在邯郸古道、丛台陈迹上所涌起的种种黍离之悲,兴亡之感,通通淡化在“空”之一字里。所谓“空”实际是希望它“不空”而成了“空”。如此深曲委婉的心思,竟被他表现得这么充分,这么蕴藉,正如张炎所要求的,不但造语“平妥精粹”,而且用事又“紧着题,融化不涩”“不为所使(《乐府指迷》),确实具有相当功力。词的末尾两句的”连天衰草,暮云凝碧“,描绘出一幅十分衰瑟的景象,这是词人内心感情的外化;情景交融,达到了巧妙的程度。对于这首小令,黄叔旸当时就指出它”凄然有黍离之感“(《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其实它的价值还不仅仅限于这一点。象曾觌这样的上层文人,不管他把自己的命运同最高统治者联系得何等紧密,残破的家园、积贫积弱的国运总会要不断地扣击他的心,在光荣的历史与屈辱的现实的夹击下,又怎能不流泄出那只能属于自己的反省和呻吟呢?所以我们认为这首词中,所谓繁华一瞬,所谓歌舞陈迹等都寄寓着对北宋灭亡的感叹,和失地未能收复的悲伤。
正是作者通过反思启示着人们:分裂和偏安是不得人心的。
黄公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公度(1109-1156)字师宪,号知稼翁,莆田(今属福建)人。绍兴八年(1138)进士第一,签书平海军节度判官,除秘书省正字,罢为主管台州崇道观。十九年,差通判肇庆府,摄知南恩州。桧死,召为考功员外郎兼金部员外郎。二十六年卒,年四十八。
《宋史翼》有传。《四库总目提要》谓《书录解题》载公度集十一卷,卷端洪迈序称“公度既没,其嗣子知邵州沃收拾手泽,汇次为十一卷”。词有汲古阁本《知稼翁词》一卷。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黄师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
●青玉案
黄公度
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
回首高城音信阻。
霜桥月馆,水村烟市,总是思君处。
裛残别袖燕支雨,谩留得、愁千缕。
欲倩归鸿分付与。
鸿飞不住,倚阑无语,独立长天暮。
黄公度词作鉴赏
黄公度词,陈廷焯推崇备至,称之曰:“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白雨斋词语》卷一)
所谓“风雅正声”,主要是指此兴和寄托;所谓“温、韦真脉”,主要是指词情婉约,格调闲雅。细玩此词,的确有这两方面的特色。汲古阁本《知稼翁词》载公度之子黄沃案语,云:“公之初登第也,赵丞相鼎延见款密,别后以书来往。秦益公(桧)闻而憾之。及泉幕任满,始以故事召赴行在,公虽知非当路意,而迫于君命,不敢俟驾,故寓意此词。”说明这首词是在离开泉州幕府,召赴临安时所作。当时在主战派赵鼎主和派秦桧的斗争中,词人是站在赵鼎一边的,因此受到秦桧的忌恨。他本不愿在政治斗争中讨生活,但因“迫于君命,不敢俟驾”,只好硬着头皮到临安这个是非之地去。可是内心仍然充满矛盾,因此在词的一开头就写道:“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词人此日赴京,一大早雄鸡就不住地啼鸣,似乎在赶他上路。他感到十分讨厌,心里在咒骂着:“鸡啊,你太不理解我心中的痛苦了!”表面是怨鸡,可鸡是畜生,又凭什么怨它呢?分明是指鸡怨狗,骨子里是对“君命”或秦桧发出一种委婉的怨恨。这是用的比兴之义,即所谓“风雅正声”也。
“回首”以下三句,仍是用比兴手法,通过对城中人的怀念,抒发不忍离开泉州、不愿奔赴临安但又不得不去的矛盾心情。“回首高城音信阻”,语本唐人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句:“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秦观在《满庭芳》(出抹微云)中也写过:“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由此可见,表面所指者乃泉州城中他所恋的那个人,实际当指泉州那个地方。词人不仅刚离泉州时,一步一回首,留恋城中那个人,而且一路之上,不管经过什么地方,总是在想着她。“霜桥月馆,水村烟市”,以排比的手法写时间的转换和地点的转移,极言思念之深,且极富于形象性。词人处于此进退维谷之境地,其感情尤为痛苦。北宋舒亶有一首《菩萨蛮》,词云:“画船挝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江头潮欲平。”也通过写一方催他出发,而另一方劝他留下,表现了在强烈的矛盾冲突的内心痛苦之情。但此词写得较为细腻舒展,婉约缠绵,颇得温韦之真脉。
过片径承上阕意脉,进一步写别情。“燕支雨”即溶有脂粉的泪水,这可以证实“高城”中人乃女性。
“裛残别袖燕支雨”语意高度浓缩,“别袖”谓分别之时:“残”指既别之后,仅仅七个字,便把依依不舍的别情及别后思量无时或释的怀抱概括出来。后加“谩留得、愁千缕”一句,则于喟叹之中抒发一腔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由此可见,词人对入京以后的政治前途,感到何等的担忧!然而从字面上看,这几句又很艳丽,同韦庄《小重山》的“罗衣湿,红袂有啼痕”,词境多么相似。若不知词人遭遇,我们尽可以把它当作艳词看;可是并不,其中有深意存焉。
“欲倩”二句与上阕“回首高城”相应,高城人隔,音信不通,红泪裛残,愁绪难排,那么怎么办呢?他并不死心,还要取得联系。于是,“欲倩归鸿分付与”,托鸿雁以传消息。可是“归鸿”偏偏又象“邻鸡”一样无情,连停也不肯停一下。这完全是痴语、无理语,然却表现了无比的深情。鸿雁无情,此情难寄,词人真正处于无奈之中了。他只好独自倚危阑,失神凝望,但见暮霭沉沉,长天万里。这意境多么深远,把词人一腔难述之痛入骨之伤,都寄寓在不言之中。所谓“气和音雅,得味外味者,即此也。
清人张惠言在《词选》的序中说,词是“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读了这首《青玉案》,不是正可得出这样的印象吗?
葛立方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葛立方(?-1164)字常之,江阴(今属江苏)人,随父徙居吴兴。绍兴八年(1138)进士。历任左奉议郎、太常博士,除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为考功员外郎兼中书舍人。累官至吏部员外郎、左司郎中、权吏部侍郎,出知袁州。隆兴元年(1163),命知宣州。隆兴二年卒。《宋史》附《葛宫传》。事迹另见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清人缪荃孙撰有《葛立方传》刊于《归愚集》卷末。著有《韵语阳秋》二十卷、《归愚集》十卷。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有《归愚词》一卷。
●卜算子
葛立方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
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
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葛立方词作鉴赏
赏荷花而饮美酒,是古人的一种雅兴。如南朝陈孙德琏(坐)镇郢州时,泛船饮酒赏荷,宾僚并集,时称胜赏;宋代欧阳修在扬州时,也曾邀集宾客,对荷而坐,传诗饮酒,成为佳话。葛立方也不乏这样的雅兴,此词使是在赏荷席间所作。此词篇幅虽小,但写荷花却颇具特色。作者对荷花进行了多方面、多角度的描写与刻划。把荷花的状态形象写活了;尤其善用叠字,利用叠字所特有的艺术表现力,摹景状物,把荷花的精神也写活了。词的上片首句点出所咏之物。
“水芝”是荷花异名,“红”既写其颜色之美,同时也写其开放之盛:“袅袅”则兼写外貌与精神,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了荷花的柔丽妩媚、婉转多姿。次句转写荷花的生长地。“蒹葭”是常见的价值低微的水草,以喻微贱。《韩诗外传》:“闵子曰:‘吾出蒹葭之中,入夫子之门。’”其中的“蒹葭”,便是这种用法。“蒹葭浦”即指一般的、寻常的水滨。荷不择地而生,天池可,蒹葭之泽与蒲荻杂处,亦可。《毛诗·陈风·泽陂》便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诗句。“脉脉”,本是写人的“含情不语貌”,《古诗十九首》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这里以写荷花,是说荷花脉脉含情地生长在这蒹葭之浦。这一个叠词,写出了荷花甘于微薄、不攀不附的品格,同时也寄托了词人的志趣。“西风”、“疏雨”两句,点染秋景,以衬荷花。荷花开于夏秋之间,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李白诗“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拟古十二首》之十一),李绅诗“自含秋露贞姿洁,不竞春妖冶态浓”(《重台莲》),皆是写秋荷。这两句,表面上看似点染秋景,写荷花所处的秀美自然环境,实则通过写与荷有关的事物来达到写荷的目的。这是一种“借笔”。晋孙楚《莲花赋》“仰曜朝霞,俯照绿水”,本意即写荷,这里写风,写烟,写雨,也同样是写荷,而且写来不是那么质直,而是飘逸、空灵,同样把荷的形象写活了。以风写荷,周邦彦有“水面清园,一一风荷举”(《苏幕遮》)的名句,翠盖临风,则飘然起舞,精神倍生;唐郑谷“倚槛风摇柄柄香”(《莲叶》),是借风以写荷香的名句。无风荷不香,荷便是死荷。自然,这里的风不能是狂风,而是“淅淅”的风。同栏,荷与雨的关系也至密切。晏殊《渔家傲》词:“荷叶荷花相间斗,红桥绿嫩新妆就。昨日小池疏雨后,铺绵绣,行人过去频回首。”陆游也有“白菡萏香初过雨”(《六月二十四日……》)之句,因“雨”荷花才倍增姿媚,惹客留恋。
自然,这里的“雨”也应是“疏疏”的雨。至于这种雨后的荷花,则更有美人出浴之妙,所以宋杜衍用“似画真妃出浴时”的诗句来形容它。“真妃出浴”,再配上那轻纱般的“淡淡烟”于是“烟雾蒙玉质”、“绰约如仙子”的形象便活现于眼前了。这两句中的三个叠词用得恰如其分。“渐淅”,轻微的风声,以写金风初动,摇荷传香;以“淡淡”状“烟”,以“疏疏”限“雨”。这样配搭起来,就能尽善尽美地托出荷花“袅袅”、“盈盈”的生动情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交代了所咏之物及其生长处所之后,正是要着力写其形象的时候,却不去作质直的、忠诚的正面描绘,不作主观的“说破”,而是只从几个方面作点染烘托,写了“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便结束了上片。这正果不落窠臼、自出心裁的地方。这种写法,能给读者留下无限广阔的想象余地,使读者由此及彼,神明顿发产生美的联想,而造入三昧之域。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专力写荷花的话,那么,到了词的下片则把写荷花与饮酒赏荷结合起来了,笔调也变而为质朴明快。“盈盈女”是对上片所写荷花形象及其在微风淡烟疏雨中的风姿神态的概括,其前着一“对”字,作者赏荷的雅兴使掬之可出。“叶叶红衣”,即片片荷花瓣儿。以“红衣”喻荷花,承“盈盈女”而来,与与首句“袅袅水芝红”照应。以“船”喻酒器大之者,诗词在如金船、玉船,觥船之类屡见。这里把红衣般的荷花瓣儿喻为“酒船”,写出了荷花瓣之鲜艳硕大,又与前句的“展杯觞”和结句的“流霞举”相照应。(“流霞”,本神话中的仙酒,见《论衡·道虚篇》。此处指美酒)。这样,就把写荷、赏荷与饮宴结合起来了。
这首词使用叠多且妙。全词共四十四字,其中叠字竟占了十八个,句句有叠字,联绵而下,相互映衬,无不自然妥贴。用来写荷花形象的,有“袅袅”、“脉脉”、“盈盈”以至于“叶叶”(红衣);写自然景象的,有“淅淅”(的风)、“淡淡”(的烟)、“疏疏”(的雨);写词人动作情态的,有“草草”、“细细”。这些叠字在意境、气韵、情调等方面,有极为协调,确如周密所说的“妙手无痕”。这些叠字不仅生动传神地塑造了荷花的形象,表现了词人疏神达思、怡然自乐的生活情趣,而且造成了一种轻灵、和谐、安谧而洒落的情调;形成了行云流水般的声韵美。这种情调和声韵美,与写“盈盈女”般的“袅袅”荷花,与写文人雅士品酒荷的特定场景,都极为合拍,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十分完美的统一。这种频繁而有规律地使用叠字,在诗中有《古诗十九首》为例,而在词中则略无俦匹,这不能不说是葛立方的独具匠心。
吴淑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淑姬南宋湖州(今属浙江)人。王十朋守湖州时,因事犯案。存词一首。
●长相思令
吴淑姬
烟霏霏,雪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
从教塞管催。
吴淑姬词作鉴赏
宋代有两个吴淑姬,皆善词。一是北宋人,词见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这首词的作者是南宋人。据洪迈《夷坚支志庚集》卷十记载,她是湖州秀才之女,聪慧而能诗词。貌美家贫,为富民之子所霸占。却被人诬为有“奸情”逮捕审判,已定罪判刑。衙中僚吏观审后,置酒席,命她脱枷侍饮,“谕之曰:”知汝能长短句,宜以一章自咏,当宛转白侍制(知州王十朋)为汝解脱,不然危矣。‘女即请题。时冬末雪消,春日且至,命道此景作《长相思令》。捉笔立成。“即此词。
要解通此词,须抓住两点,一是“自咏”,——她此时的处境是被判了徒刑,正待执行;二是“道此景”,——眼前之“景”是“冬末雪消,春日且至”。且看女词人是如何通过结合“自咏”而“道此景”的。
开头的“烟霏霏”乃云雾迷蒙之意。“烟霏霏”是云雾迷蒙,为“雪霏霏”前奏。《诗。小雅。采微》:“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霏霏,纷飞的样子。明明已经是“雪消”了,却偏要说雪“霏霏”,已是一奇。
下句还要加重渲染:“雪向梅花枝上堆”!眼前公庭院子里,当还有几株梅树,但说它枝上“堆”着雪,显然是借喻之法。词人这样当着知州衙门诸僚之面,“制造”出这样一幅雪压梅枝的现“景”来,自然有她的原因,为的就是引出下句“春从何处回”,就是说眼前还没有“春回大地”;结合“自咏”,是喻指她在此案中蒙冤受屈,未曾审理明白,便判了徒刑有如被雪压着梅枝,抬不起头来。“春从何处回!”用反诘的语气,加重感叹呼号的分量。咏“春日且至”而写出这样的句子,在座诸公是品词的行家,既然出了这“自咏”的题目,当然懂得她这弦外之音。
下片“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紧承上片,通过描写梅花,“道此景”而结合自己的观感。这里的“醉”和“睡”,不是实指生活中的醉酒和睡眠,而是说自己被一场官司打击得晕头转向,真是“终日昏昏醉梦间”(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句)。到此际睁开了“醉眼”、“睡眼”,要找寻那“疏影横斜”的梅景却已是“如今安在哉?”没有了,过去了。
这句与“春从何处回”是意同而笔不同的一种写法,是说好景不属于她:要么没有来,要么来了又去了,而她总是处在“醉梦中,从未领略到”。这一句借用了林和靖咏梅诗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不只使词语增加了文采,也使失却美好事物的意思得到了形象的体现。结句“从教塞管催”。“从教”,任使也。“塞管”,羌笛也。刘禹锡《杨柳枝》:“塞北梅花羌笛吹。”因古笛曲有《梅花落》词人想象其声可以感物,遂认为笛怨惊梅,而使之落。如戎昱《闻笛》诗:“平明独惆怅,飞尽一庭梅。”张先《醉落魄》词:“横管孤吹,……声入霜林,簌簌惊梅落。”本词也承此意,说“疏影横斜”的一树梅花,任凭羌笛声把它“催”落了,补出“安在哉”的缘故。词至此结束了,完成了“道此景”而“自咏”的任务。绝妙之笔,婉约之情,构成了一首篇幅虽短而很有包蕴的小词。
于是“诸客赏叹,为之尽欢。明日以告王公,言其冤,亟使释放”,词的手稿居然还由“治此狱”者收藏起来。女主人公先是被俗人玩弄,然后又被雅人玩弄。
说是“佳话”也可以,但它毕竟是封建社会妇女生活的一幕悲剧。读此词及其故事,不禁感慨万分!
洪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洪适(1117-1184)字景伯,号盘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洪皓长子。与弟遵、迈世号“三洪”。
绍兴十二年(1142),中博学宏词科,除秘书省正字,出通判台州。其父自金归后忤秦桧,安置英州,适亦被罢。二十八年,起知荆门军,改知徽州。孝宗即位,迁司农少卿,除中书舍人。乾道元年(1165)迁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签书枢密院事、参知政事,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后知绍兴府、浙东安抚使。再奉祠,闲居十六年,名所居曰盘州,以著述自娱。淳熙十一年卒,年六十八,谥文惠。《宋史》有传。有《盘州文集》八十卷。《彊村丛书》刊有《盘州乐章》三卷。
●渔家傲引
洪适
子月水寒风又烈。
巨鱼漏网成虚设。
圉圉从它归丙穴。
谋自拙。
空归不管旁人说。
昨夜醉眠西浦月。
今宵独钓南溪雪。
妻子一船衣百结。
长欢悦。
不知人世多离别。
洪适词作鉴赏
《渔家成傲引》是宋代歌舞曲之一,是一种专咏体,以多首合咏一事,即王国维所说的“合数曲而成一曲”(《唐宋大曲考》)。洪适的《渔家傲引》,共有词十二首。词前有骈文“致语”,词后有“破子”、“遣队”。十二首词分咏渔家一年十二个月的生活情景,从“正月东风初解冻”起,至“腊月行舟冰凿罅”止,词体与《渔家傲》无异。
首句“子月水寒风又烈”,是在描写“子月”(即农历十一月)的特定环境下,渔家的生活状况与思想情趣。词的上片,写渔人顶烈风,涉寒水,捕鱼落空。“水寒风又烈”,是“子月”的气候特征。但这里并非泛写气侯,而是下文诸多内容的张本,渔人的劳动、生活、思想,皆与这种特定气侯相关联。尽管水寒风烈,渔人仍须下水捕鱼,可叹的是“巨鱼漏网”,圉圉而去,渔家生活,便无着落,连暂时缓解窘迫生活的希望也成为“虚设”了。“圉圉”一句,写巨鱼的逃跑,形象逼真。“圉圉”,困而未舒貌,语出《孟子(管理池沼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丙穴”,本来是地名,在今陕西略阳县东南,其地有鱼穴。左思》蜀都赋《有“嘉鱼出于丙穴”句。这里是借指巨鱼所生活的深渊,活用典故,如同己出。“从”,“任从”的意思,任从那巨鱼摇头摆尾地回到深渊。一个“从”字,把渔人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表现淋漓尽致。上片结句进一步写渔人的心理活动:“谋自拙”是对“巨鱼漏网”的反省,自认谋拙、晦气,至于别人怎样说,那就由他去吧!渔人毕竟是旷达的。
在这片中,作者对渔人所流露的感情,是同情和怜悯的。词的下片,变换了笔调,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描写渔人的生活。“昨夜”、“今宵”两句,是全词仅有的一组对句,描绘了渔人少有的闲适生活图景。“醉眠”、“独钓”是写渔人自己的有代表性的生活内容以少见多,以少总多:“昨夜”、“今宵”和“西浦月”、“南溪雪”,是通过时间与场景的迅速变换来表现渔人生活的旷放无拘。“妻子一船衣百结”则转写渔人全家的经济生活状况。此句字字用力,既有其具体性,又有其概括力,“衣百结”三字尤其着力,渔家的窘迫困顿,种种艰辛,都浓缩在这三字之中。如此一家,偎依在“子月”的寒水烈风之中,不言而喻,在这种形象画面里,凝聚着作者的同情。这也是当时渔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具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结句则再转一笔,写渔人家庭生活中“贫也乐”的精神,虽穷困但团聚,自有其天伦之乐,而没有、也不知有人世间的那种离别之苦。“不知”一句,脱鞲而出,由对渔人一家生活的描写,猛宕一笔,转向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揭示,且藏辞锋于婉转之中:明明是慨叹“人世多离别”,却又加“不知”二字,其实这里渔人的“不知”,正是作者所“深知”,唯其深知,才能这样由此及彼,不失时机,予以指斥,慨乎言之。这种结尾,如豹尾回顾,相当有力。
这首词最突出的特点是作者把渔人写成了劳动者,写成了真渔人。以前此类词中出现的渔人形象,主要是杂有政治色彩的隐士,他们或是“蓑笠不收船不系”的懒散,或是“一壶清酒一竿风”(均见《敦煌曲子词》)的安逸,或是坐在钓船而“梦疑身在三山岛”(周紫芝《渔家傲》)的幻想。他们“不是从前为钓者”,而是政治失意之后才“卷却诗书上钓船”(均见《敦煌曲子词》)别寻出路的,总之是“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五代李珣《渔父》)。洪适这首词笔下的渔人却是“为鱼”的,他靠撒网为生,不同于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的隐士。他也有“醉眠”的时侯,但那酒,是“长把鱼饯寻酒瓮”(见“正月”首),是自己劳动换来的。在这首词中,“西浦月”、“南溪雪”两句,点缀意境是很美的,再加上“醉眠”与“独钓”,似乎渔人也有点儿隐士风度了,但是词的下句便是“妻子一船衣百结”,直写其全家经济生活的艰辛,这是最能表现渔人处境的一笔,也正是以前词人笔下的“渔人”形象所独缺的。至于“西浦月”、“南溪雪”,那是大自然的美,是造物主赋予全人类的,而渔人在烈风寒水中能够享受的,还不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吗?
韩元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韩元吉(1118 -1187)字无咎,开封雍丘人(《全宋词》谓许昌人),晚居上饶,号南涧翁。以荫为龙泉县主簿。高宗朝历官知建安县,除司农寺主簿。乾道三年(1167),除江东转运判官。四年,以朝散郎入守大理少卿,权中书舍人。八年,权吏部侍郎,次年权礼部尚书,充贺金生辰使。归,除吏部侍郎。淳熙元年(1174),出知婺州,明年,移知安府,旋召入为吏部尚书。五年,除龙图阁学士,知婺州。罢为提举太平兴国宫。淳熙十四年卒,年七十。《宋史翼》有传,少受业尹焞,吕祖谦为其婿。又尝举朱熹以自代。与叶梦得为世交。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三称其“名家文献,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有《南涧甲乙稿》七十卷,已佚。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二十二卷。有自编词集《焦尾集》,原本已佚,《彊村丛书》辑为《南涧诗馀》一卷。
●薄幸·送安伯弟
韩元吉
送君南浦。
对烟柳、青青万缕。
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
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
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
漫留君住。
趁酴醿香暖,持怀且醉瑶台露。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韩元吉词作鉴赏
词一开头就直叙送别事。“君”乃安伯弟也,但其生平不详。“送君南浦”是江淹《别赋》里著名的句子:“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段话一直成为人们抒发惜别之情的意念载体。
只要一提到“送君南浦”,或只提出“南浦”两字,就会使那整段话的意境全出,令读者感受到一股感伤的意味。这首词也借用了这个句子,开门见山,迅速入题。
“对烟柳”至“叶底黄鹂自语”数句,铺叙当时景物。这里有“青青万缕”的柳条,有满眼的绿树,有藏在树叶深处鸣啭的黄鹂。它们的出现。是在“送君南浦”之后才出现的。“折柳赠别”是我国的古老传统,因而烟柳万缕就会使人产生分别的感伤的联想。而满眼绿树这一意思的表达,却是用“更满眼、残红吹尽”这样的句子,它调动人们的思维能力,去想象那残花在枝头片片被吹落的景象,以增添感伤的气氛。
文学描写的得天独厚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能描写现实存在的实景,而且能描写这一实景在此之前的情况的虚景,以虚景来表达实景的意思;故“残红吹尽”就是绿叶成阴之意。而树叶深处的“黄鹂自语”,则是反衬别离愁绪的。此句子当从杜甫的“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化出,黄鹂自乐而离人自苦,颇具弦外之音。一“更”字联上串下,使离愁别绪程度递增,表现得很有层次。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甚动人”,点出“离情”之“动人”——使人伤感;点出送别之地是“楼头”;由楼头极目远望,只见水天空阔,乱山无数;那么,对方此去之远,其觌面之难再,已不不言自明了。行文至此,在内容上已自成一大段落——写出了送别时的情景。
“记竹里题诗”三句,回忆两人最近的交往之乐。“春暮”点出时令,显然是在此别之前的一段时间:“载酒”、“题诗”,那是文人最常见的交往活动,以“竹里”、“花边”作背景,更增加它的韵致。“魂断”二字,是痛快之极的意思,不指悲哀;这两字不但指“江干春暮”,也兼指“竹里题诗”和“花边载酒”;三句联成一片,描写出一段欢乐的生活。以“记”字领起,说明它是保存在记忆中的已经失去的欢乐,以反衬今日别离的苦痛。这样,在抒写别恨方面,又深入一层了。
下片开头换了个角度,通过联系各自身世和时局而大发感慨。从“都莫问”到“任鸡鸣起舞”,是慨叹空有壮志而功名未立白发渐生。这几句必须稍加解释,才能领会作者的深意。韩元吉《宋史》无传,其行实多不可考。据《南涧甲乙稿》,知道他曾做过信州幕僚、南剑州主簿、江东转运判官等职;乾道末年为吏部尚书,曾出使多国;淳熙元年(1174)以后,两知婺州,一宰建安,晚年归隐信州。从“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来看,此词可能作于入为吏部尚书之前,那时他四十多岁,故作此语。但他的慨叹功名未立,并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这跟中原的恢复是有关系的。南宋的处境和东晋极为相似,故韩元吉用这个“鸡鸣起舞”的典故来策励自己。韩是河南许昌人,中原失守,“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感叹乡关渺邈,有家难归,但目送归鸿而去,却也道出了爱国怀乡,建功立业之豪情。
“漫留君住”三句,又回到惜别,劝安伯姑且再片刻,持杯痛饮,这是舍不得分别的表现。“趁酴醿香暖”句的“酴醿”是酒名。黄庭坚《见诸人唱和酴醿诗辄次韵戏咏》“名字因壶酒”句任渊注引《王立之诗话》云:“酴醿本酒名也。世所开花本以其颜色似之,故取其名。”这里的“香暖”正是说酒。此言趁酒之香且温当持杯而醉:“瑶台露”是给美酒加上高级的赞辞。最后两句,是说不知何时才能重会,相约永远思念对方。“西窗夜雨”是取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的诗意,冠以“愁绝”二字,就是说西窗下共话别后情况的机会难得了。这样的结尾,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惆怅。
韩元吉是南宋初期主战派人物之一,他和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都有交往,词作亦具有辛派悲壮豪放之气慨。即使在这首送别词中,也不例外。
此词气酣意足,感情深挚;叙述层次开合变化,紧凑协调。值得一提的是《薄幸》这个词牌很少人填写,这一首却写得十分工整,平仄、韵脚、句读都中可格律,堪为典范。虚字“对”、“更”、“甚”、“记”、“任”等使用得十分妥贴,处在领起的位置,又都是去声字,声律上造成一种苦涩的韵味,与词的内容情调很相称。
●六州歌头·桃花
韩元吉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
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
记年时。
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
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
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
消瘦损,凭谁问?
只花知,泪空垂。
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
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
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
往事难追。
韩元吉词作鉴赏
《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大多是与悲壮激越的声情联系在一起的,如李冠(一作刘潜)的“秦之草昧”,贺铸的“少年侠气”,张孝祥的“长淮望断”。宋人程大昌早就说过:《六州歌头》本是鼓吹曲,音调悲壮,不与艳词同科(《演繁露》)。但是,韩元吉的这首《六州歌头》偏与常情相反,竞是一首典型的艳词!
这就象古时布阵打仗那样,虽有“常法”,然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飞语),只要用兵者别具“运用变化”之良才,是能收到“出奇制胜”的妙效的。韩词那缠绵徘徊悱恻、低回往复之情,不就是通过短声促节、繁句密韵的此调而熨贴酣畅地表达出来了吗?
词题是“桃花”,但实际内容却是借桃花诉说一段香艳而哀怨的爱情故事。唐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作者借崔诗之韵,再引入一些有关桃花的典故、成句,构成此词的“骨架”。作者在这个骨架上加以渲染、变化、展衍、引申,添上了茂枝繁花,使它形成了现在这样娉娉的特有风姿。
开头先以春风怡荡、红桃初绽起兴。“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意可两解。一说,桃花中有一种“小桃”的特殊极品,它在正月即行开放(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因此此句解为春天刚刚来临,小桃就独得东风之惠而先行开放。另一说则作一般性的理解,“先上”云云意在突出桃花形象之鲜妍,谓其占尽一时春光之美。二说可以并存,并不妨碍对于词意的理解。
“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三句则佳人比花,且渐由花引人。李白《清平调词》云“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是以花来比人;这儿却是以人比花,——你看这朵桃花,岂非那浓施红粉、娇痴似醉、斜倚朱扉的佳人?
这样的写法,不仅使静物富有了人的丽质和生气,更为下文的由花及人作了铺垫。于是乃引出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式的回忆:“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两句,就是前两句唐诗的“翻版”。不过作者在此之后又作了大段的渲染:“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这里就交代了会面的时间、地点、所见佳人之面容,与前两句唐诗相比更显具体细腻。而这体现了宋词(长调)
“铺叙展衍”的特点以及《六州歌头》短句促节的“优越性”。读到此处,我们不难想象中词人如何与佳人邂逅,从这么细致委婉的笔触中我们不难感到词人钟情之深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词情忽生转折:“绣户曾窥,恨依依”。这两句中所包含的内容,实际上概括了两人之间的受情曲折:“绣户曾窥”写他寻访、追求佳人的过程:“恨依依”则写他寻人不遇或未能如愿的惆怅失意。作者在此一笔带过,不去为它多花笔墨。这是因为,这一段情节不是本词的重点,它只在上文的“初遇惊艳”和下文的“别后相思”中占着一个“过渡”的地位。所以下片就转入第二次详细的描写——对于今日此地睹花而不见伊人之懊恼情绪的尽情描绘。
下片开头即以一“共”字相转接。仍在当年“共携手处”(这就暗示他在“窥户不遇”之后终于与她会面、结合了。这中间省去许多情节,细心的读者自不难体会出来)徘徊,可现今所见之桃花却已非往日的艳娇花可比,它早变得落红随步、香薄似雾,因而作者不由得要埋怨起春光的迟暮了。接下去四句则继言自身面对落花而垂泪的相思苦痛:“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由于伊人已不复可见,所以自己被别离折磨得消瘦憔悴,只有桃花可以作证,而她则毫不知闻,这就更添了一层愁闷。这上面六句,又是从花写到人,以落花的凋谢来映衬自己的伤感之情。行文至此,心绪益发紊乱,故下文就错杂写来,越见其触物伤情、哀绪纷呈:“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这是由“旧日堂前”的双燕所对照引起的“孤栖”心绪(其中暗用了刘禹锡《乌衣巷》诗句):“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则从上文的“人不如燕”再次引出“春好人老”的悲感,且又以“梦佳期”三字绾合、呼应前面的“共携手”:“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又一次扣住桃花,抒发了自己“刘邦重到”(暗用刘禹锡“桃花尽净菜花开”、“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意,又兼用刘晨、阮肇于天台逢仙女的典故)的伤逝心情。经过这一番缠绵往复的咏叹,最后结以“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点明了感伤往事、旧梦难续的主题。因为“武陵”一语中暗藏着“桃花源”典故,所以仍与题面“桃花”关合。
总体来看,此词以咏“桃花”为线索,或明或暗地叙述了一段恋爱的故事:先在桃花似锦的良辰相遇,后在桃花陌上携手同游,再后来则旧地重来,只见桃花飘零而不见如花人的踪影,于是只能踯躅徘徊于花径,唏嘘生悲。而在诉说这段爱情的故事时,作者又始终紧扣着“桃花”这个题是面,曲折地抒发了自己的愁绪。所以确切说来,这首词是“咏物”与“咏怀”的巧妙集合,它是借物以抒情,借物以怀人。比之崔护那首结构较简单的七绝诗来,委婉风情和绮丽文采更胜一畴。而这,又是与作者活用《六州歌头》长调的特有声情分不开的。
●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韩元吉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
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
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不呜咽。
韩元吉词作鉴赏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试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被遣为正、副使。到金朝去祝贺次年三月初一的万春节(金主完颜雍生辰)。行至汴梁(时为金人的南京)金人设宴招待。席间词人触景生情,百感交集,随后赋下这首小词。寄给陆游以后,陆游又写下《得韩无咎书寄使虏时宴东都驿中所作小阕》一诗,可作此词的参考。诗云:“大梁二月杏花开,锦衣公子乘传来。桐阴满第归不得,金辔玲珑上源驿。上源驿中捶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侍从)尽能女真语。书来寄我宴时词,归鬓知添几缕丝。有志未须深感慨,筑城会据拂云祠。”(见《剑南诗稿》卷四)可见金人的宴席是设在源驿。宋王明照《玉清新志》卷四云:“陈桥驿,在京师陈桥、封丘二门之间,唐为上元驿。……后来以驿为班荆馆,为虏使迎饯之所。”上元驿,盖即上源驿,北宋时既为“虏使迎饯之所”(犹今之宾馆或招待所),入金后当亦于此接待宋使。陆游诗不仅反映了设宴的地点,也大体说明了时间及歌舞伴饮的情况,对于此词的分析,是极有帮助的。
这首小词可谓字字哀婉,句句凄切,爱国情思通贯全篇。汴京原是宋朝故都,特别是上源驿原是宋太祖赵匡胤举行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奠定宋朝基业的发祥地。可是经过“靖康之变”,这儿竟成了金人的天下。如今韩元吉来到这宋朝的故都,宋朝的发祥之地,江山依旧,人物全非,怎能不凄然饮泣?
词的上片运用了一个情境与它相似的历史事件,抒写此时此际的痛苦。据《明皇杂录》记载,天宝末年,安禄山叛军攻陷东都洛阳,大会凝碧池,令梨园子弟演奏乐曲,他们皆欷歔泣下,乐工雷海青则掷乐器于地,西向大恸。诗人王维在被囚禁中听到这一消息,暗地里写了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宫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中描写了战后深宫的荒凉景象,表达了自己的哀苦心境。韩元吉此词,在措词与构思上,无疑是受到这首诗的影响。但它所写的矛盾更加尖锐,感情更加沉痛。
因为作者是直接置身于矛盾冲突之中,对心灵的震动更甚。“凝碧池”虽是以古喻今,属于虚指,而着一“旧”字,则有深沉的含义。偏偏就在这宋朝旧时“虏使迎饯之所”,听到宋朝旧时的教坊音乐,“汉使作客胡作主”,整个历史来了一个颠倒。这对于一个忠于宋朝的使者来说,该是多么强烈的刺激!上源驿的一草一木,教坊乐中的一字一腔,无不震憾着他的心灵,于是词人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这是一个从声音到外貌的转化,其中蕴含着复杂的心理矛盾,包藏着无比深沉的隐痛。因为这音乐能触发人的悲愁,而悲愁又易催人衰老,所以说“总不堪华发”。词人以形象精炼的言语,道出了自己在特定环境下复杂心理活动,手法是极其高明的。
词的下片,构思尤为巧妙。开头两句,既点时间,亦写环境,并用杏花以自拟“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以虚带实,兴寄遥深,其中隐有深刻的含义。所谓写实,是指杏花在二月间开花,而汴京赐宴恰在其时。金人的万春节在其中都燕山(今北京市)举行庆典,韩元吉此行的目的地为燕山;其到汴京时间,当如前引陆游诗所云在二月中间。杏花无法避开料峭的寒风,终于在战后荒凉的土地上开放了;词人也象杏花一样,虽欲避开敌对的金人,但因身负使命,不得不参与宴会,不得不聆听令人兴感生悲的教坊音乐。词人以杏花自喻,形象美丽而高洁;以野烟象征战后荒凉景象,亦极富于意境。而“无处避春愁”五字,则是“词眼”所在。有此五字,则使杏花人格化,使杏花与词人产生形象上的联系。此之谓美学上的移情。“野烟”二字,虽从王维诗中来:“杏花”的意念,也可能受到王维诗中的“秋槐”句的启迪,但词人把它紧密地联系实境,加以发展与熔铸,已浑然一体,构成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的艺术品。
结尾二句仍以拟人化的手法,抒发心中的悲哀。北宋汴京御沟里水,本是长年流淌的。可是经过战争的破坏,早已阻塞干涸了。再也听不到潺潺流淌的声音。这在寻常人看来可能没什么感觉,可是对韩元吉这位宋朝的使臣来说,却引起他无穷的感怆,他胸中怀有黍离之悲,故国之思,想要发泄出来,却碍于当时的处境。满腔泪水,让它咽入腹中。但这种感情又不得不抒发,于是赋予御沟流水以人的灵性,说它之所以不流,乃是由于理解到词人内心蕴有无限痛苦,怕听到呜咽的水声会引起抽泣。这样的描写是非常准确而又深刻的。人们读到这里,不禁在感情上也会引起共鸣。
●霜天晓角·题采石蛾眉亭
韩元吉
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
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
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
试问谪仙何处?
青山外,远烟碧。
韩元吉词作鉴赏
据陆游《京口唱和序》云:“隆兴二年闰十一月壬申,许昌韩无咎以新番阳(今江西波阳)守来省太夫人于闰(润州,镇江)。方是时,予为通判郡事,与无咎别盖逾年矣。相与道旧故部,问朋俦,览观江山,举酒相属甚乐。”此词可能是元吉在赴镇江途中经采石时作。(他在镇江留六十日,次年正月即以考功郎征赴临安,故离镇江后不便再有采石之行。)《宋史。孝宗本纪》载,隆兴二年十月,金人分道渡淮,十一月,入楚州、濠州、滁州,宋朝震动,酝酿向金求和。这就是作此词的政治背景。
词的上片,采用于动写静手法。作者随步换形,边走边看。起句“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气势不凡。先是见采石矶矗立前方,作者抬头仰视,只觉峭壁插云,好似倚天挺立一般。实际上,采石矶最高处海拔才一百三十一米,只因横空而来和截江而立,方显得格外倚峻。待作者登上峰顶的蛾眉亭后,低头俯瞰,又是另一幅图景。只觉悬崖千尺,直逼江渚。这开头两句,一仰一俯,一下一上,雄伟壮丽,极富立体感。
“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作者骋目四望,由近及远,又见东、西梁山(亦名天门山)似两弯蛾眉,横亘西南天际。《安徽通志》载:“蛾眉亭在当涂县北二十里,据牛渚绝壁。前直二梁山,夹江对峙,如蛾眉然。”由此引出作者联想:黛眉不展,宛似凝愁含恨。其实,这都是作者情感的含蓄外露,把人的主观感受加于客观物体之上。
作者究竟恨什么呢?
韩元吉一贯主张北伐抗金,恢复中原故土,但反对轻举冒进。他愁的是金兵进逼,南宋当局抵抗不力,东南即将不保;恨的是北宋覆亡,中原故土至今未能收复。“几时极”三字,把这愁恨之情扩大加深,用时间的无穷不尽,状心事的浩茫广漠。
如果上片是由景生情,那么下片则又融情入景。
“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暮,点明时间;兼渲染心情的暗淡。又正值风起潮涌,风鼓潮势,潮助风波,急骤非常。作者虽未明言这些景象所喻为何,但人们从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作者强烈的爱憎情感。酒阑,表示人已清醒;塞笛,即羌笛,军中乐器。当此边声四起之时,作者在沉思什么呢?
“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很自然地,作者想起了李白。李白曾为采石矶写下过著名诗篇,在人民口头还流传着许多浪漫神奇的故事,如捉月、骑鲸等:更为重要的是李白一生怀着“济苍生”和“安计稷”的政治抱负,希望能像东晋谢安那样“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但他壮志难酬,最后病死在当涂,葬于青山之上,至此已数百年;而今但见青山之外,远空烟岚缥碧而已。韩元吉虽然身任官职,但在当时投降派得势掌权的情况下,也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读者从虚无缥渺的远烟中,已能充分领悟到他此刻的心情了。
此词含意深长。它以景语发端,又以景语结尾;中间频用情语作穿插。但无论是景语或情语,都饶有兴致。并且此词虽名为题咏山水之作,但显然寓有作者对时局的感慨,流露出他对祖国河山和历史的无限热爱。向来被认作是咏采石矶的名篇。怪不得元代吴师道认为:在题咏采石蛾眉亭的词作中,没有一篇能赶得上这首词。(参阅唐圭璋《词话丛编·吴礼部词话》)此词收在韩元吉的词集中。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录此篇,署为刘仙伦作,不知何据。但就风格而言,此词确与韩元吉他词近似;而不像是以学辛词著称的刘仙伦的作品。
朱淑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未详。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考其行实略云: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晓音律。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况周颐且断定其为北宋人。《全宋词》则系于南北宋之交,今姑依之。案魏序末署淳熙九年(1182),谓其真词“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汲古阁本有其《断肠词》一卷。
●减字木兰花·春怨
朱淑真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朱淑真词作鉴赏
朱淑真是是一位才貌出众、善绘画、通音律、工诗词的才女,但她的婚姻很不美满,婚后抑郁寡欢,故诗词中“多忧愁怨恨之语”。相传她出身富贵之家,至于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其说不一。有的说她“嫁为市井民家妻”,有的说她的丈夫曾应礼部试,后又官江南,但朱与他感情不合。不管何种说法可信,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她所嫁非偶,婚后很不幸福。就所反映的内容看,这首词与她婚姻上的不同有密切关系。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两句,连用五个“独”字,充分表现出她的孤独与寂寞,似乎“独”字贯穿在她的一切活动中。“伫立伤神”等两句,紧承上句,不仅写她孤独,而且描绘出她的伤心失神。特别是“无奈轻寒著摸人”一句,写出了女词人对季节的敏感。“轻寒”二字,正扣题目“春怨”二字的“春”字,全词无一语及春,惟从“轻寒”二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著摸”一词,宋人诗词中屡见,有撩拨、沾惹之意。如孔平仲《怀蓬莱阁》诗:“深林鸟语流连客,野径花香着莫人。”杨万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诗》诗:“无那春愁着莫人,风颠雨急更黄昏”。“著摸”即“着莫”,朱淑真词与杨万里诗用法完全相同。轻寒为什么撩惹春愁,失去爱情幸福的女词人深有体会;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对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满的朱淑真在“伫立伤神”之际,不禁发出“无奈轻寒著摸人”的吟咏,足见两位女词人在“轻寒”季节,有着共同的伤心之处。
下片进一步抒写女词人愁怨。“此情谁见”四字,承上启下,一语双兼,“此情”,既指上片的孤独伤情,又兼指下文的“泪洗残妆无一半”写出了女词人以泪洗面的愁苦。结穴处的两句,描绘自己因愁而病,因病添愁,愁病相因,以至夜不成眠的痛苦。
这首词语言自然婉转,通俗流丽,篇幅虽短,波澜颇多。上片以五个“独”字,写出了女词人因内心孤闷难遣而导致的焦灼无宁、百无一可的情状,全是动态的描写。“伫立伤神”两句,转向写静态的感觉,但意脉是相承的。下片用特写镜头摄取了两幅生动而逼真的图画:一幅是泪流满面的少妇,眼泪洗去了脸上大半的脂粉;另一幅是她面对寒夜孤灯,耿耿不寐。
“剔尽寒灯”的落脚点不在“剔”字(剪剔灯心的动作),而在“尽”字。“尽”字是体现时间的。所谓“梦又不成灯又烬”(欧阳修《玉楼春》),显然是彻夜无眠。对于孤凄愁病的闺中人,只写这一泪、这一夜的悲苦,其他日子里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又何况是“此情谁见”,无人见,无人知,无人慰藉,无可解脱!自写苦情,情长词短,其体会之深,含蕴之厚,有非男性作家拟闺情之词所能及者。
●菩萨蛮
朱淑真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朱淑真词作鉴赏
朱淑真本人的爱情生活极为不幸,作为一位女词人,她多情而敏感。词中写女主人公从缺月获得安慰,不啻是一种含泪的笑颜。无怪魏仲恭在《朱淑真断肠诗词序》中评价其词为“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同岂泛泛者所能及”。
“春秋多佳日”山亭水榭“的风光当分外迷人,但词人却以极冷漠的笔调作出此词,因为”良辰美景奈何天“,消除不了”凤帏“中之”寂寞“——独处无郎,还有什么赏心乐事可言呢?”凤帏“句使人联想到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名句:”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如此情状,叫人怎不颦眉,怎不愁闷?有意味的是,词人使”愁闷“与”颦眉“分属于”新“”旧“二字。”旧“字以见女主人公愁情之久长”新“字则表现其愁情之与日俱增。一愁未去,一愁又生,这是”新“;而所有的愁都与相思有关,这又是”旧“。”新“”旧“二字相映成趣,更觉情深。
辗转反侧,失眠多时,于是乃有“起来”而“临绣户”似乎是在期待心上人的到来。然而户外所见,只不过“时有疏萤度”而已,其人望来终不来。此时,女主人公空虚寂寞的情怀,是难以排遣的。在这关键处,词人又却又写出了一丝安慰,也算是自慰吧!词人给她一点安慰,一轮缺月,高挂中天,并赋予它人情味,说它因怜悯闺中人的孤栖,不忍独圆。“多谢”二字,痴极妙极。同是写孤独情怀,苏东坡在圆月上做文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朱淑真则在缺月上做文章“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移情于物,怨谢由我,真有异曲同工同妙。此词最有兴味之所在正是结尾两句。
●眼儿媚
朱淑真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朱淑真词作鉴赏
朱淑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词人,这首词写一位闺中女子(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在明媚的春光中,回首往事而愁绪万端。
上片“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两句,描绘出一幅风和日丽,花香怡人的春日美景。“迟迟春日”语出《诗经。七月》“春日迟迟”,“迟迟”指日长而暖。“弄轻柔”三字,言和煦的阳光在抚弄着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西城杨柳弄春柔。”“弄”字下得很妙,形象生动鲜明。对此良辰美景,主人公信步走在花间小径上,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但是好景不长,清明过后,却遇上阴霾的天气,云雾笼罩着朱阁绣户,犹如给女主人公的内心罩上了一层愁雾,使她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看来开头所写的春光明媚,并不是眼前之景,而是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不然和煦的阳光与云雾是很难统一在一个画面上,也很难发生在同一时间内。“云锁朱楼”的“锁”字,是一句之眼,它除了给我们云雾压楼的阴霾感觉以外,还具有锁在深闺的女子不得自由的象喻性。“锁”字蕴含丰富,将阴云四布的天气、深闺女子的被禁锢和心头的郁闷,尽括其中。
下片着重表现的是女主人公的春愁。这种春愁是由黄莺的啼叫唤起的。大凡心绪不佳的女子,最易闻鸟啼而惊心,故唐诗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之句。试想一个愁绪万端的女子,在百无聊赖之时,只好在午睡中消磨时光,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自问自答,颇耐人玩味。
这首词笔触轻柔细腻,语言婉丽自然。作者用鸟语花香来反衬自己的惆怅,这是以乐景写哀的手法。作者在写景上不断变换画面,从明媚的春日,到阴霾的天气;时间上从清明之前,写到清明之后;有眼前的感受,也有往事的回忆。既有感到的暖意,嗅到馨香,也有听到的莺啼,看到的色彩。通过它们表现女主人公细腻的感情波澜。下片词的自问自答,更是妙趣横生。词人将静态的“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引入黄莺的巧啭,静中有动、寂中有声,化静态美为动态美,使读者仿佛听到莺啼之声不断地从一个地方流播到另一个地方,使鸟啼之声富于立体感和流动感。这是非常美的意境创造。以听觉写鸟声的流动,使人辨别不出鸟鸣何处,词人的春愁,也像飞鸣的流莺,忽儿在东,忽儿在西,说不清准确的位置。这莫可名状的愁怨,词人并不说破,留给读者去想象,去补充。
●蝶恋花
朱淑真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不潇潇雨。
朱淑真词作鉴赏
宋代有不少“惜春”词。暮在景色不外具柳絮纷飞,杜鹃哀呜,暮雨淅沥,抒发的不过是作者的惋惜之情。然而,女词人朱淑真却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和贴切的拟人手法,将暮春景色表现得委婉多姿、细腻动人,在宋代诸多惜春之作中,显出它自己独有的艺术特色。
词中首先出现的是垂杨。“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三句,描绘了垂杨的绿姿。这种“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咏柳》)的景色,对于阴历二月(即仲春时节),是最为典型的。上引贺诗中即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句。它不同于“浓如烟草淡如金”的新柳(明人杨基《咏新柳》),也有别于“风吹无一叶”的衰柳(宋人翁灵舒《咏衰柳》)。为什么借它来表现惜春之情呢?主要利用那柔细如丝缕的枝条的构造成似乎可以系留着事物的联象。“少住春还去”,在作者的想象中,那打算系住春天的柳条没有达到目的,它只把春天从二月拖到三月末,春天经过短暂的逗留,还是决然离去了。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两句,对暮春景物作了进一层的描写。柳絮是暮春最鲜明的特征之一,所以诗人们说:“飞絮著人春共老”(范成大《暮春上塘道中》)、“飞絮送春归”(蔡伸《朝中措》)。他们都把飞絮同残春联系在一起。朱淑真却独出心裁,把天空随风飘舞的柳絮,描写为似乎要尾随春天归去,去探看春的去处,把它找回来,像黄庭坚在词中透露的:“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清平乐》)。比起简单写成“飞絮”“送春归”或“著人春意老”来,朱淑真这种“随春”的写法,就显得更有迂曲之趣。句中用“犹自”把“系春”同“随春”联系起来,造成了似乎是垂杨为了留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艺术效果。
像飞絮一样,哀鸣的杜宇(杜鹃鸟)也似看作是残春的标志。“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春残时节,花落草长,山野一片碧绿。远望着这暮春的山野,听到传来的杜鹃鸟的凄厉叫声,词人在想:杜鹃即使(便做)无情,也为“春去”而愁苦,因而发出同情的哀鸣,词人通过这摇曳生姿的一笔,借杜宇点出人意的愁苦,这就把上片中处于“暮后”的主人公引向台前。在上片,仅仅从“楼外”两个字,感觉到她的楼内张望;从“系春”“随春”,意识到是她在驰骋想象,主人公的惜春之情完全是靠垂杨和柳絮表现出来的。现在则由侧面烘托转向正面描写。
“把酒送春春不语”。系春既不可能,随春又无结果,主人公看到的只是暮春的碧野,听到的又是宣告春去的鸟鸣,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送春”了。
阴历三月末是春天最后离去的日子,古人常常在这时把酒举杯,以示送春。唐末诗人韩偓《春尽日》诗有“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恹恹”之句。朱淑真按照旧俗依依不舍地“送春”,而春却没有回答。她看到的只是在黄昏中忽然下起的潇潇细雨。作者用一个“却”字,把“雨”变成了对春的送行。这写法同王灼的“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点绛唇》)相似,不过把暮雨同送春紧密相连,更耐人寻味:这雨是春漠然而去的步履声呢,还是春不得不去而洒下的惜别之泪呢?
这首词同黄庭坚的《清平乐》都将春拟人,抒惜春情怀,但写法上各有千秋。黄词从追访消逝的春光着笔,朱词从借垂柳系春、飞絮随春到主人公送春,通过有层次的心理变化揭示主题。相比之下,黄词更加空灵、爽丽,朱词则较多寄情于残春的景色,带有凄忱的情味,这大概和她的身世有关。
●清平乐·送春
朱淑真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
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
城头画鼓轻敲。
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朱淑真词作鉴赏
唐贾岛《三月晦赠刘评事》诗云:“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命意新奇,女词人朱淑真因其意而用之于词,构思更奇。
词的起句便奇突。风光通常只能用秀丽、迷人写来形容,与“紧急”搭配很是奇特。留春之意已引而未发。紧补一句“三月俄三十”,此意则跃然纸上。这两句属于倒置,比贾诗从月日说起,尤觉用笔跳脱。
一般写春暮,止到三月,点出“三十(日)”,更见暮春之“暮”。日子写得如此具体,读来却不板滞,盖一句之中,已具加倍之法。而用一“俄”字渲染紧急气氛,比贾句用“正当”二字,更有生气。在三月三十日这个临界的日子里,春天就要消逝了。“拟欲留连计无及”,一方面把春天设想为远行者,另一方面又俨有送行者在焉,“拟欲留连”者究竟是谁?似是作者自谓,观下句则又似是“绿野”了。暮春时节,红瘦绿肥,树木含烟,花草滴露,都似为无计留春而感伤呢。写景的同时,又把自然景物人格化了。上两句与下两句,一催一留,大有“方留恋处,兰舟催发”的意趣,而先写紧催,后写苦留,尤觉词情叠宕。
上片已构成一个“送别”的局面。催的催得“紧急”,留的“留连无计”,只好抓紧时机作临别赠言罢。
故过片即云“倩谁寄语春宵”。上片写惜春却未露一个“春”字,此处以“春宵”出之,乃是因为这才是春光的最后一霎,点睛点得恰是地方。春宵渐行渐远,需要一个称职的使者追及传语的。“倩谁”?——“城关画鼓轻敲”,此句似写春宵这境,同时也就是一个使者在自告奋勇。读来饶有意味,隐含比兴手法。唐宋时城楼定时击鼓,为城坊门启闭之节,日击二次:五更三筹击后,听人行。昼漏尽击后,禁人行。叫做“咚咚鼓”。鼓声为时光之友伴,请它传语甚妙。“敲”上着一“轻”字,便带有微妙的感情色彩,恰是“缱绻”软语的态度。“临歧”二字把“送别”的构思表现得更加明显。最末一句即“临歧嘱咐”的“缱绻”的情话:“来年早到梅梢。”不道眼前惜别之情,而说来年请早,言轻意重,耐人寻味。“早到梅梢”尤为妙笔生花之语。盖百花迎春,以凌寒独放的梅花为最早,谓“早到梅梢”,似嫌梅花开的还不够早,盼归急切,更见惜春感情的强烈。把春回的概念,具象化为早梅之开放,又创出极美的诗歌意象,使全词意境大大生色。整个下片和贾岛诗相比,实在是别开生面,更有异彩。
贾岛诗只是诗人自己寄语朋友,明表惜春之意。而此词却通篇不见有人,全用比兴手法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的送别场面:时间是三月三十日,行者是春天,送行愁泣是“绿野”,催发者为“风光”,寄语之信使为“画鼓”,……俨然是大自然导演的一出戏剧。而作者本人惜春之意,即充溢于字里行间,读之尤觉妙趣横生。
●清平乐
朱淑真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朱淑真词作鉴赏
上片写一对男女游湖遇雨,为之小驻。语序倒是词中常见现象,本词上片即为一个倒装句。女主人公与男友相约游湖,先是“携手藕花湖上路”,这大约是西湖之白堤吧,那里的藕花当已开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呢。也许这对情侣最初就是相约赏花而来,不料遇上“一霎黄梅细雨”。正是这场梅雨及撩拨着人的“烟”呀“露”呀,留他们停步了,总得找个避雨的处所吧。“留我须臾住”的“我”,乃是复数,相当于“我们”。游湖赏花而遇雨,却给他们造成了一个幽清的环境和难得亲近的机会。真乃因祸得福也。
下片写女主人公大胆的举动及归来后异常的心理。
“一霎黄梅细雨”使西湖谢绝游众,因而在他们小住的地方,应当没有第三者在场。否则,当人面就搂搂抱抱,未免轻狂。须知这里“娇痴不怕人猜”之“人”,与“和衣睡倒人怀”之“人”实际上只是一个,都是就男友而言。当时情景应是这样的:由于女主人公难得与男友单独亲近,一旦相会于幽静场所,遂难自持,“娇痴”就指此而言。其结果就是“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碧玉歌》)。“睡倒人怀”即拥抱伏枕于恋人肩上,李后主所谓“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也。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主动,休说外人,即使自己的男友也不免一时失措或诧异。但女人主公不管许多,“不怕人猜”,打破了“授受不亲”一类清规戒律,遂有了相恋以来第一次甜蜜的体验。
正因为是第一次,感觉也就特别强烈而持久。“最是分携时候”,多么依依不舍:“归来懒傍妆台”,何等心荡神迷!两笔就把一个初欢后的女子情态写活了。
全词情多而不亵贵在写出少女真实的体验。本来南朝乐府中已有类似描写,但那是民歌。如今出现在宋时女词人之手,该是何等的勇气。道学家们虽不免诋之为“淫娃佚女”、“有失妇德”。然而词论家仍不吝予以高度的赞扬:“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莲子居词话》卷二)
●谒金门·春半
朱淑真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词作鉴赏
在这首词中作者抒发因所嫁非偶而婚后日日思念意中人却无法相见的痛苦之情。开端两句:“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觉和对暮春景象的感受,道出了她的无限伤感之情。“此情”究竟指的是什么?这里并未明说,从词的下文及作者婚事不遂意来看,是思佳偶不得,精神孤独苦闷;是惜春伤怀,叹年华消逝。“无限”二字,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明作者此时忧郁心情的浓重,大好春色处处都触发她的忧思;二是表明作者的隐忧永无消除之日,有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势。
接着,作者用行为描写形象地表现了她的愁绪:“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古词曾有“倚遍阑干十二楼”之句与此近似。此句写女主人公愁怀难遣、百无聊赖、无所栖息的情态。“遍”字,写出呆留时间之长。“闲”字,看来显得轻松,实则用意深重,这正表现了作者终日无逅、时时被愁情困锁不得稍脱的心境。她因无法排遣愁绪,只得发出“愁来天不管”的怨恨。此句写得新颖奇特,天,本无知觉,无感情,不管人事。而她却责怪天不管她的忧愁,这是因忧伤至极而发出的怨恨,是自哀自怜的绝望心声。
剥削阶级社会的女子不能自主自己的婚事,常常怨天尤人。《诗·鄘风·柏舟》的“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写的是一个女子爱上一个青年,她的母亲却强迫她给另一个人,她誓死不肯,呼娘唤天,希望能谅察她的心。朱淑真心中虽也有恋人,但她却不能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嫁给一个庸俗之徒,故她痛苦的感情比《柏舟》中那个女子更强烈、更深沉。
过片,具体写对自然景物的感喟:“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大好春光,风和日暖,本应为成双佳人享受,可是自己因孤寂忧伤而无心赏玩,全都白白地送给了莺燕,这既表现出对莺燕的羡妒,又仅映了现实的残酷无情。说得何等凄苦!莺莺、燕燕,双字叠用,并非是为了凑成双数,而是暗示它们成双成对,以反衬自己单身只影,人不如鸟,委婉曲折地表现孤栖之情,含蓄而深邃。作者在诗集《恨春五首》之二里写道:“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造语虽异,立意却同。
末两句进一步表现作者的情思:“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它不但与开头两句相照应,而且隐曲地透露了她愁怨的根源。她在诗中说:“故人何处草空碧,撩乱寸心天一涯。”(《暮春有感》)“断肠芳草连天碧,春不归来梦不通。”(《晚春有感》)由相比可知,她所思念的人在漫天芳草的远方,相思而又不得相聚,故为之“断肠”。全词至此结束,言有尽而意无穷,读来情思缱绻,荡气回肠,在我们脑海里留下一个凝眸远方、忧伤不能自己的思妇形象。这与晏殊的“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踏莎行》)、李清照的“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词意相同,但朱淑真写得隐晦,而晏、李说得明朗,敢直言“意中人”、“人何处”,这是因为晏殊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李清照思念丈夫为人情所不能非议,故他们没有顾忌。而朱淑真婚后思念情人则被视为非法,故难以明言。
侯寘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侯寘(生卒年不详)字彦周,东武(今山东诸城)人。晁谦之之甥,南渡后居长沙,曾为耒阳县充,乾道、淳熙间尚在世。有《懒窟词》一卷。所作《眼儿媚》词,注云“效易安体”,今李清照原词未见。又有鼓子词二首,皆为金陵府会所作。饶宗颐《词籍考》卷三:“《直斋书录》云:”其母舅晁留守者,谦之也,绍兴中以直学士知建康‘。按谦之,即绍兴十八年刊《花间集》于建康者,直斋’知建康‘句,自属谦之。四库馆臣乃误会以属侯寘。审《懒窟词》作于建康数首,并有颂府主意,如’甘棠‘’归觐‘之句,不应有自誉自祷也。集中有饯朱少章词。少章为晁说之兄之女婿,建炎初使金,绍兴十三年始归,次年卒。词云’三年牢落荒江恪‘,当是建炎二年春间饯其奉使之作。集中题干支者最后为’壬午元宵‘,则绍兴三十二年也。杨诚斋《江湖集》有《和侯彦周知县招饮》诗,乃乾道二年(1166)丙戍所作,此彦周当是侯寘。
●四犯令
侯寘
月破轻云天淡注,夜悄花无语。
莫听《阳关》牵离绪。
拚酩酊花深处。
明日江郊芳草路,春逐行人去。
不似茶蘼开独步,能着意留春住。
侯寘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离别,与一般的离歌写法不同。作者并不正面渲染离愁别绪的深重,而是独出心裁地借助新奇丰富的想象,通过对人物心理感受的细致描绘,曲折委婉地写出离人真挚而沉重的情感,可谓含蓄空灵,别开生面。
上片写临别情景。先用写意手法疏笔勾勒别夜景色:“月破轻云天淡注。”轻风微抚云朵,月儿穿过云层,天淡如水,月光似银,呈现出一片朦胧恬淡的夜景。这一句,显然从张先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中行到启发,写将入夜后的凄尚清景象写得极为传神。
但在写景的同时又将人物的情思富于其中。接着,“夜悄花无语”,进一步将景与情交织在一起,“悄”,点明了夜深人静,“花无语”以花喻人,实写人无语,即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之意,均以“无语”形容惆怅心情之极尽,不过这里化实为虚,手法更婉曲罢了。“莫听《阳关》牵离绪”,紧承上句,点出“无语”的原因,原来是分别在即,离绪牵人愁肠。《阳关》,指名曲《阳关三叠》,是流传最广、传唱最久的送别曲,这里却说“莫听”,不忍听也。盖因其辞情、声情皆悲凄,此刻反增离人痛苦,故不忍听,离愁的深重难遣自不言喻。无可奈何,只有借酒来麻醉自己,于是“拚酩酊花深处。”“酩酊”,已是大醉不已,更着一“拚”字,这就十分形象而又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人物因无法摆脱离愁而独对花丛拚命痛饮的狂态,透露出他内心无法慰藉的痛苦和无可告语的悲哀。这样的描写,比柳永词中“都门帐饮无绪”效果更强烈,更能震撼读者。以上所写,不过是未别之情景,却使人凄然欲绝。
过片宕开一笔,推想别后情景:“明日江郊芳草路,春逐行人去。”用芳草写离情,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手法,如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便是以无尽的芳草喻绵长的离恨。这句却以常术奇,自铸新词,使蕴意更加深厚。你看,明明是行人踏着芳草路远行,却想象是芳草追逐行人的脚步远去;明明是人已远行而芳草依旧,却想象是人走春尽。这样,由芳草和离愁想象出来的春天和行人的内在联系,便使他忽东奇想:如果能够阻止春天的脚步,不就可以留住远行的人了吗?那么什么能够留住春天呢?作者想到了似蘼,这是花期最迟、暮春才开的一种花朵,苏轼《杜沂游武昌以茶蘼花菩萨泉见饷》说:“茶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又有诗说:“开到茶蘼花事了。”待花事将尽再来花放,延长了花期,不就等于留住了春天?人要能象茶蘼这样把春光、也把行人留到最后一刻该多好呢!可惜,人世间每每事与愿违,“不似茶蘼开独步,能着意留春住。”“独步”是“独一无二”的意思。春花到此时已剩茶蘼,故云“独步”。但纵使茶蘼开晚,能“着意留春”,又能留得几分?何况“不似”乎!两句婉转地说“强欲留春春不住”(欧阳修《渔家傲》)。留春计,暗指留人无计,词到此戛然而止。下片写的是人物心中的一段痴想,虽不可能实现,却动人而又真挚地表达了因无计留人而产生的深沉惆怅和叹惋,与上片的不忍分别相呼应,真实细腻地刻画出离人分别前的情绪和微妙的心理活动,读之使之回味无尽。
段痴想,虽不可能实现,却动人而又真挚地表达了因无计留人而产生的深沉惆怅和叹惋,与上片的不忍分别相呼应,真实细腻地刻画出离人分别前的情绪和微妙的心理活动,读之使之回味无尽。
赵彦端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彦瑞(1121-1175)字德庄,号介庵,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宗室。绍兴八年(1138)进士。十二年(1142)任为左修职郎、钱塘县主簿,迁建州观察推官。历知饶州馀干县,充福建路提点刑狱司傒办公事。隆兴元年(1163),除国子监丞,迁吏部员外郎,出知江州。乾道三年(1167),除直显谟阁、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五年,移福建转运副使,迁左司郎中,除太常少卿。六年,以直宝文阁知建宁府,改提点浙东路刑狱,坐衢州帐历稽期,削两秩,主管台州崇道观。淳熙二年卒,年五十五。韩元吉为撰墓志铭(《南涧甲乙稿》卷二一),谓其“力学能文,风度洒落,词辩纚纚”,“闻其诗词一出,人嗜之往往如啗美味”。有《介庵集》十卷、外集三卷、《介庵词》一卷。
●点绛唇·途中逢管倅
赵彦端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
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
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
愁无据。
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
赵彦端词作鉴赏
不知此词作于何时何地,管倅身份也不详。(倅,称州郡副贰之官,如通判)。从词中所叙的情况可以知道,作者与管倅是好友,他们在途中相逢,不久又分手。作者客中送别,感到格外凄怆,便写了这首诗。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憔悴,困苦貌;天涯,这里指他乡。“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特别是当两人都处在困苦的境遇中,久别重逢,深情似旧,其乐可知。作者极言相遇之乐,目的正在于引出下文的别离之苦。这叫做“欲抑故扬”,乃一种为文跌宕的妙法。
“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久别重逢后却要分离,那种苦痛是难以表达的。唐代诗人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云:“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更有明朝恨,离怀惜共传。”都细致地表达出那种因乍见时大喜过望而别离时却悲苦加倍的心情。赵彦端也不例外。
他联想起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中“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著名诗句。后来以此诗谱入乐府,名《阳关曲》,为送别之歌。但作者此时连唱《阳关》的心情也没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客中送别,比王维居长安送友人西行时还更多了一层愁苦。因此,这两句很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引出“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的喟叹了。
“愁无据。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无据,即无端、无边无际之意。这无边无际的愁苦,该怎样形容呢?词人巧妙地将它融入于景物描写之中,用凄切的寒蝉和暗淡的夕阳光将它侧面烘托出来。“寒蝉鸣”为声,“斜阳暮”为色;前者作用于听觉,后者作用于视觉。这样通过声色交互而引起读者诸种感觉的移借,派生出无穷无尽的韵味来。清人吴衡照说得好:“言情之词,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沉流美之致。”(《莲子居词话》卷二)否则,若只是“愁呀!愁呀”地唠叨不停,就难免有粗俗浅露之弊了。
纪昀评赵彦端《介庵词》说:“多婉约纤秾,不愧作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八)但此词婉约而不“纤秾”,通篇未用一纤秾词语,仅用的“阳关”一典也为一般读者所熟知;不失为一首风格淡雅而兼委曲的佳构。
王千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千秋生平事迹不详。字锡老,号审斋,东平(今属山东)人,流寓金陵。有《审斋词》一卷,毛晋《审斋词跋》称其词“多酬贺篇,绝少绮艳之态”。《四库总目提要》则谓其词“体本《花间》,而出入于东坡门径,风格秀拔,要自不杂俚音。南渡之后,亦卓然为一作手”。集中有《水调歌头。呈梁次张》词。次张名安世。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官衡山令时,赠审斋诗有“中州文献儒一门,异县萍逢家百口”、“岂无厚禄故人来,为办草堂留野叟”诸句,盖其科举不第,其时或旅食长沙其词《瑞鹤仙。寿韩元吉》有“却借乘轺,布宣宽政”句,似为乾道二年(1166)间元吉为江东漕时作。
●醉落魄
王千秋
惊鸥扑蔌。
萧萧卧听鸣幽屋。
窗明怪得鸡啼速。
墙角烂斑,一半露松绿。
歌楼管竹谁翻曲?
丹唇冰面喷馀馥。
遗珠满地无人掬。
归著红靴,踏碎一街玉。
王千秋词作鉴赏
这首《醉落魄》造语工丽、用意生新,在结构上多巧思。词人抓住清晨时个人对外界物象的一些感受来细致刻画,用以暗示内心的微妙世界。上片描写词人刚睡醒时独卧室中的所闻所见,下片想象外面歌楼夜宴归来的情景,两相对比、烘托,表现了自己闲适的心境。这首小词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含义,它只巧妙地把一个个镜头剪接起来,构成奇物的意象,上片跟下片所描绘的两组画面是截然不同的,读者必须凭自己的想象将它们联系想来。
冬日的清晨。词人拥衾高卧。听,外边传来阵阵扑翅之声,是谁把眠鸥惊起?寒风蓦地吹过,萧萧的馀响顿时,回荡在幽屋中。一起二语,先从听觉落笔,那是人刚醒来时的第一感受。“卧听”两字,带起全篇。“窗明”句,兼写听觉和视觉。“怪得”,惊诧语。
把鸡啼与天亮联系起来,人已经开始思想活动了。埋怨鸡啼之“速”,可想见一夜睡眠的安适。“墙角”二句,已是推窗所见。墙角上色彩斑斓,露出半截子松树的苍绿。的确是一幅笔墨洗炼的图画,使人想象到墙外充满生气的一切。
“歌楼管竹谁翻曲”,下片首句即来个转折。画面不断地跳跃,变换,似乎与上片全无干系,其实仍是紧接“卧听”写来。歌楼中通宵达旦地宴乐,还依稀听到歌女们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新曲。“翻曲”,按照旧曲谱作新词。“丹唇”二句,是在幽屋中的词人进一步发挥想象。“丹唇冰面”,形容歌女唇红肤白。“喷馀馥”,即所谓“吐气若兰”。“遗珠”句,极写宴乐时的情景。歌女头上的球翠洒满一地,也没有人去捧起,不难想象主人的放纵与豪奢。“归著红靴,踏碎一街玉。”写宴罢归去。“玉”,喻月色。苏轼《西江月》:“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行人的红靴与街上的白月互相辉映,色彩鲜明,与上片的“烂斑”“松绿”恰成对照。一静一动,一淡一浓,表现了各异的情趣。
此词在写作手法上是颇具特色的。上片写惊鸥,写鸡啼,写松绿,写风声日影,都是眼前景物;下片写歌楼,写歌女,写遗珠,写红靴白月,都从想象得之。词人是通过个人主观感受去表现这些事物的,其实,词中所强调表现的,是作者真实的内心生活。这跟西方现代派诗歌的艺术特征有某些相似之处。词人欲以巧胜人,着意造境设色,移步换形,给人以新异不凡的感受,而词的意旨却变得晦涩难明了。这种特殊的艺术技巧,在宋词中似不常见,也可以算是词人的独创吧!
李吕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吕(1122-1198)字滨老,一字东老,号澹轩,光泽(今属福建)人。屡试不中,遂弃科举,著《易义说》,尤留意《资治通鉴》,有论著数百篇。尝立社仓,朱熹为作记,叹其不遇。庆元四年卒,年七十七。
周必大为撰墓志铭(《平园续稿》卷三五)。有《澹轩集》十五卷。《彊村丛书》辑有《澹轩诗馀》一卷。
●鹧鸪天·寄情
李吕
脸上残霞酒半消,晚妆匀罢却无聊。
金泥帐小教谁共?
银字笙寒懒更调。
人悄悄,漏迢迢。
琐窗虚度可怜宵。
一从恨满丁香结,几度春深豆蔻梢。
李吕词作鉴赏
此词认妍丽之笔写丝幽闺春夜的情思,明艳妩媚,尤觉动人,颇有晏几道的风姿。
起二句,写入夜后的情景。醉意初消,闺中人脸上的晕红渐褪;她晚妆匀罢,感到百无聊赖了。“脸上”句,犹小晏《木兰花》词“脸边霞散酒初醒”意。“霞”,指脸颊因酒力而透出了红晕。由于“无聊”,才要喝酒,而醉后初醒、更觉无聊。纵使重理残妆,又有何意绪?于此轻点一笔。“金泥”二句,补足“无聊”之意。“金泥帐”,用金粉涂饰的床帐:“银字笙”,笙上以银字标明音色的高低,故称。白居易《南园试小乐》诗:“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唱《渭城》。”“金泥”句,写闺人独处寂寞无侣之恨。一“小”字,入木三分。帐小而无人与共,自怨自艾,实为下片“琐窗”句作铺垫。“笙寒”,笙为簧管类乐器,簧片须烘暖后发音方能圆正。簧片既冷,又懒得去烤热它,重新吹秦,盖因赏音之人不在也。两句极写女子索居寥落的情态。
过片两句,运笔入虚。全仿小晏《鹧鸪天》“春悄悄,夜迢迢”句式。黑夜,总是那么漫长,静听着迢迢漏声,孤独的人闭置在琐窗之内,无人相伴,又辜负了一个美好的春宵!“琐窗”句,用唐诗“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见《太平广记》),概括为全词主旨所在。下片三句,顺笔写来,豪不着力。末二句忽作转折,点出题面“寄情”之意。“一从恨满丁香结,几度春深豆蔻梢”,情酣意满,余韵不尽。“丁香结”,指丁香缄结未开的花蕾。李商隐《代赠二首》之一:“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以丁香之“结”,喻心情郁结不开,愁恨满腹。“豆蔻梢”,语本杜牧《赠别二首》之一:“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蔻生于岭南,其苗如芦,其叶如姜,花作穗,嫩叶卷之而生,微带红色,叶展花开。南人摘其含苞待放者,美称为“含胎花”。杜牧诗中用以比喻“娉娉袅袅”的美女。本词中亦以“丁香”、“豆蔻”设喻。上句谓女子自与情人别后,终日牵摆,以至相思成灾,无法解脱。下句谓一别数年,虚度了多少个春宵,也辜负了多少美好的年华,比“琐窗”句更深一层,对别后之“恨”作了整体性的描述。“丁香结”与“豆蔻梢”,均唐人诗语,词人信手拈来,合用在一起,浑如己出,十分精妙,留给读者完整、鲜明生动的形象。末句意境尤美,含蕴无尽。形象。末句意境尤美,含蕴无尽。
姚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姚宽(1105-1162)初为字令威,号西溪,嵊县(今属浙江)人。以父荫补官。秦桧当政,以怨抑不用。后以贺允中、张孝祥荐,入监进奏院六部门,权尚书户部员外郎兼权金、仓、工部屯田郎,枢密院编修官。绍兴三十二年卒。《宋史翼》有传。有《西溪居士集》五卷(已佚)、《西溪丛语》二卷。周泳先辑《唐宋金元词钩沉》,有《西溪乐府》一卷。
●生查子·情景
姚宽
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
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
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
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姚宽词作鉴赏
这是一个多情女子对别时离情的泣诉。从她和情郎“相见两悠扬”,以及分手后便“踪迹无寻处”的情况看,他们似乎只是萍水相逢式的结合。在封建社会里,夫妻关系以男子为中心,象这首词所反映的结合方式,只会给痴心的女子留下永无止尽的思念与痛苦。因而,女主人公在别时所感到的凄惶,以及设想中的别后“相思”,当比一般的送别词包含更多的伤心与痛楚。
这首词由八句组成,其中有六句使用了比喻。比喻可以使事物的特点更突出,使抽象的事物具体化,使作品具有更强烈的艺术魅力。比喻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文心雕龙。比兴》就有“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的话。不同形式的比喻手法交换使用,还可以使文势变幻,形成错综美。这首词首句“郎如陌上尘”,次句“妾似堤边絮”,并非各以一物为喻,而是互文见意,言妾亦如陌上尘,郎亦如堤边絮。尘与絮悠扬飘荡,无辙可循。尘与尘相遇,絮与絮相逢,聚乃偶然,散亦无法觅其踪迹。把两个人遇合方式的特点,通过尘与絮的“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体现出来,喻义明确,词篇的表现力因此加强,引人入胜。
下半阕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也是用比喻,不过是暗喻而已。以雨喻泪,宋词屡见。稍别致者,如胡铨《如梦令》“眼雨欲晴时,梅雨又来相恼”,出“雨”字而不见“泪”字,以“眼”字点出;吴城小龙女《清平乐》“泪眼不曾晴”则出“泪”字而于“晴”字对面见“雨”字。本词此句“泪”、“雨”并见,以连绵的秋雨喻不断洒落的泪珠,取喻显明,亦足动人。至于“酒面扑春风”,字面本于杜甫《咏怀古迹》诗“画图省识春风面”,而谓女子酒后,脸上绯红,有似春风扑人。象“酒面扑春风”这类比喻,本来喻体和本体的相似点就不甚显著,作者不仅不把相似点说出,反而用叙述式的句子,似乎只在实写两种相关的事物。在这种情况下读者要想真正理解词人的真实意图,就非得下一番推敲的功夫不可。这种比喻,修辞学上称为“曲喻”,古人称之为“不似之似”或“象外句”。《冷斋夜话》说:“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是落叶比雨声也。”无可的两句诗,好像是一写寒雨一写落叶,实际上是一个不用比喻词、不写相似点、而直接以雨声比落叶的曲喻。同样,“酒面春风”似乎是即写酒又写风,其实是借春风比酒后脸的情态。曲喻虽不尽一般比喻之易于理解,可是因为其“曲”,所以含义更隽永,更耐人寻味,用之于诗词,情趣也就更浓。在结构安排上,这阕词既表现为一个严密的有机体,段落层次十分清晰、显明。词篇写别时情景,自然以描写告别场面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两句为中心,上半阕为别时的感慨,末二句设想别后的情事,篇幅虽不长,却容下了别情离绪的各个方面。
在上半阕中,一、二句各自设比,三、四句补叙所比的内容,作为比喻,四句词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从措意的过程分析,其间的条理十分清晰。此外,最后两句向对方提出“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的疑问,这又同上半阕的别时情绪遥相呼应。通过这种呼应,一方面表达了女主人公对情郎的无限忠贞,另一方面又对男方的爱情表示了担心和疑虑。这种“救首救尾”手法的运用,不仅使词篇结构更加谨严,而且揭示主题方面,显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洪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洪迈(1123-1202)字景庐,号容斋,别号野处,鄱阳(今江西波阳)人,洪皓子。绍兴十五年(1145),中博学宏词科、授两浙转运司傒办公事,入为敕令所删定官。迁吏部郎、礼部郎,除枢密院检详文字。三十二年,以假翰林学士,充贺金登位使使金,不为所屈,全节而返。乾道元年(1165),知泉州,次年改知吉州,入对,除起居舍人。三年,迁起居郎,拜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历知赣州、建宁府、婺州。
淳熙十三年(1186),拜翰林学士。绍熙初,进焕章阁直学士知绍兴府。嘉泰二年(1202),以端明殿学士致仕。是岁卒,年八十,谥文敏。《宋史》有传。清钱大昕、洪汝奎分别撰有《洪文敏公年谱》、《洪文敏公年谱增订》各一卷。迈以文章取盛名,学识博洽,有《容斋五笔》七十四卷,《夷坚志》三百二十卷,选有《万首唐人绝句》一百卷。
●踏莎行
洪迈
院落深沉,池塘寂静。
帘钩卷上梨花影。
宝筝拈得雁难寻,篆香消尽山空冷。
钗凤斜攲,鬓蝉不整。
残红立褪慵看镜。
杜鹃啼月一声声,等闲又是三春尽。
洪迈词作鉴赏
艺术之妙,在于曲中达意。即使那些被人们推崇为最善于“直抒胸臆”的作者,也总不能全如日常口语那样直接、质朴地表达。这叫“文似看山不喜平”。清人袁枚《与韩绍真书》云:“贵直者人也,贵曲者文也。天上有文曲星,无文直星。木之直者无文,木之拳曲盘纡者有文;水之静者无文,水之被风挠激者有文。”因而,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便被公认为文学作品最高境界之一种。
洪迈这阕《踏莎行》写思妇怀人,通篇没有一个字点破本题。作者的本意没有直接表达出来,完全是通过环境、气氛,以及主人公的动用、情态显现出来的,因此算得上一首善达言外之意的极品。
开头两句的“院落”、“池塘”乃是女主人的生活环境,而这环境的特点是“深沉”与“寂静”,一上来就透露了境中人的孤单与寂寞。第三句写到“帘钩”这独转换使读者加深了冷清空阔的感觉。一般人表达孤寂都用“帘幕低垂”等句。但这往采自明刊本《诗馀画谱》往缺乏效果,洪迈却别出心裁,炼出“帘钩卷上梨花影”一句。试想:帘钩卷上也只有“犁花影”前来作伴的生活,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以上三句着力渲染环境。那么人在何处呢?她在弹筝:“宝筝拈得雁难寻”。她在出神地望着烧尽的篆香:“篆香消尽山空冷”。“雁”字连“筝”字说是指筝面上承弦的柱,参差斜列如雁行,称“雁柱”。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吕渭老《薄幸》词:“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而这里的女主人公却是“宝筝拈得”而“雁难寻”,连音调也调试不准,有相思而无法于弦上诉说,眼看着“篆香消尽”而懒得去添,以致帷冷屏寒,其难以入睡也可知矣。“山”是画屏上的山,如牛峤《菩萨蛮》所说的“画屏山几重”。这一句所写的情境,《花间集》中颇多见,如欧阳炯《凤楼春》“罗幌香冷粉屏空”,毛熙震《木兰花》“金带冷,画屏幽,宝帐慵熏兰麝薄”,张泌《河传》“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都可作为理解此句的参考。女主人公这一整夜都是在凄凉中度过,那么以后的日子呢?又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呢?过片的“钗凤”三句写主人公容貌。“钗凤斜攲”、“鬓蝉不整”、“慵看镜”,形象地反映了受痛苦煎熬相思成灾的样人。这使我们想起了《诗经。伯兮》中的句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以及徐幹《室思》里的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杜鹃啼月一声声”,表面上只写环境,只是在进一步创造冷清的气氛,因为“杜鹃啼血猿哀鸣”是自然界最凄厉的声音么!实际上这里还用催归的杜鹃表现思妇对行人的期待。前面已经说过,上半阕的结句是在暗示一夜将尽,到下半阕的结句则说“等闲又是三春尽”。读者试想:词中所着力描写的一夜,已经令人俯首欲泣,那么一月,一年,数年的光阴将如何熬得下去呢?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句中那个极平凡的“又”字用得是何等神奇!
洪迈的《踏莎行》特别注意引寻、启发读者参与到词中意境来。我们刚一接触到它,只能感知到一片空寂的环境和一个慵倦的主人;等到鉴赏进一步深入,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思妇对丈夫的深切怀念;如果你有兴趣再追下去,那么还可以想到关于爱情、离别等更多的东西。正如梁启超所说:“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乐道的。”洪迈此词就是具有“弦外之音”极品。
绍兴太学生词作鉴赏
●南乡子
绍兴太学生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
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
苏武争禁十九秋?
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
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
好摆头时便摆头。
绍兴太学生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颇具讽刺意味的小词。作者用犀利的笔触,活画出洪迈出使金国丧志辱节的丑态,宛然一幅绝妙的讽刺漫画。
宋高宗三十二年(1162)春,金主雍登位。三月,宋高宗拟遣使赴金,洪迈慨然请行。此次奉使金国,洪迈原想坚持宋室南逃之前宋朝对待金国的礼节,所以他在给金主所上的国书中决不自称为“陪臣”。(诸侯见天子自称“臣”,其随行大臣自称“陪臣”)到金都之后,金人说他所上的国书“不如式”,让他将国书中的自称改为“陪臣”,并让他按南宋以来宋金之间屈辱之礼来朝见金主。“迈初执不可,既而金锁使馆,自旦至暮,水浆不进,三日乃得见。……七月,迈回朝,则孝宗已即位矣。殿中侍御史张震以迈使金辱命,论罢之”(见《宋史。洪迈传》)。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曰:“景卢(洪迈字景卢)素有风疾,头常微掉,时人为之语曰:”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时十九秋。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这就是此词的时代背景。
词的上片写洪迈使金辱命。开篇两句寥寥十二个字,便将洪迈在金主面前“稽首垂哀”的卑躬屈膝相勾画得形象兼备。接着又以汉朝出使匈奴被拘留十九年的苏轼与之作一鲜明的对比。苏武曾被匈奴单于逼降,“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窑中,绝不饮食。
天雨雪,武卧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汉书·李广苏建传》)。苏武后被徙北海牧羊,杖节不屈,始终坚持民族气节。而洪迈呢,却是”一日忍饥犹不耐“!无怪乎作者对他嗤之以鼻”堪羞!“下片描写洪迈南归后于当朝夸乔的丑态。首二句用类推法,”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这两句由洪迈使金受辱而联想到洪迈的父亲洪皓使金被扣之事。但是,洪皓使金被扣留十数年,仍忠贞不屈,还向南宋密送情报,并作为爱国词章为证。可惜,洪迈就没有乃父的骨气了。”万里归来奈舌辨“,洪迈万里归来,不为自己的丑行感到”堪羞“自愧,反而在南宋吏民面前摇头晃脑,趾高气扬,夸说自己在金国如何能言善辨。真是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也,自作聪明的人,其实是最愚蠢的。作者斥之为”村牛“,竟即蠢货,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文学中运用讽刺手法,往往突出其讽刺对象的矛盾所在或可笑之处,使其无可隐蔽。这首词正是如此。词的上片,洪迈是一副“稽首垂哀告敌仇”的卑躬曲膝相,下片却又是副“归来夸舌辨”、“好摆头时便摆头”的趾高气扬的样子。一个洪迈,两副面孔,自相矛盾,丑态毕露。洪迈素有风疾,头常微掉。作者抓住他“好摆头”的毛病予以辛辣讽刺。本来,在“敌仇”面前,应该“摆头”,而洪迈却不“摆头”而是“稽首”;出使归来,洪迈本应低头认罪,但他却“摆”起“头”来。实乃可笑之至!再与其“夸舌辨”巧相配合,更使之欲盖弥彰,反成自我讽刺,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讽刺效果。
袁去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袁去华字宣卿,豫章奉新(今属江西)人。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任石首知县。乾道三年(1167)于长沙定王台赋《水调歌头》,见称于张孝祥,孝祥为书之。《菩萨蛮。送刘帅》词,亦为乾道三年潭州之作,刘帅即刘珙。乾道六年,杨万里赴国子博士,作《水调歌头》送行。其《柳梢青。钓台》词自注:“绍兴甲子(1144)赴试南宫登此,今三十三年矣。”则作此词时已为淳熙三年(1176)。有《适斋类稿》八卷、《宣卿词》一卷。
●瑞鹤仙
袁去华
郊原初过雨。
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
斜阳挂深树。
映浓愁浅黛,遥山媚妩。
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
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
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
无聊倦旅。
伤离恨,最愁苦。
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
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袁去华词作鉴赏
在南宋初期的词坛中,袁去华是个不太受人重视的人物。正史里没有留下他的传记,“而且”连他的生卒年代也无从考证。只知道他字宣卿,江西奉新人,是绍兴十五年(1145)的进士,曾做过善化(今湖南省长沙市)和石首(今属湖北省)的知县,留下了《宣卿词》一卷,共有九十八首,数量不算太少。
这一首《瑞鹤仙》,其主题可以用词中的两句话概括,就是“伤离恨,最愁苦”。词从写景入手。“郊原”三句,写郊外雨后之状。在一望无际的荒郊原野上,一阵骤雨过后,风也停停了下来;但坠落的枯叶,却还在空中飘舞。这虽然是秋日郊原常见的景象,但对于一个离人来说,却显得格外的触目。这几句乍看是纯粹的写景,但只要稍加体味,就会发现其中已融入了作者凄凉的情思。景是各人眼中所见之景,是各人观照景物那一刹那思想感情的返照。因此透过这几句词所写景物的外观,我们可以窥见作者衰颓、凌乱的心绪,而且还可以隐隐感到其中似乎含有某种暗示:那“风定犹舞”的败叶,不就象作者自己的身世、处境一样吗?这样,词一开头,就把人引到了怅惘的境界。
“斜阳”三句,继续描写郊原景物。作者的视线移向了远方,只见已斜挂在丛密的小树林顶上的夕阳,它那金色的光线,把妩媚的远山照映得十分明显。这几句的感情色彩,比前面三句显然要浓得多,它透过字面呈现给读者的意象,是饱蘸着愁恨色彩的。本来,夕阳斜照,“遥山媚妩”,这就是一种悦目的景致。然而所作者所见到的,却是一副“浓愁浅黛”的状貌,这完全是移情作用的结果。黛青色的重叠的山峰,还可以使人联想到作者紧皱的双眉。北宋人王观有一首《卜算子》,开头两句写的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可供参阅。
“来时旧路”至上阕结束,仍是写郊原风光。这里半是实景,半是虚景。“溪边流水”是实在的,是眼前所见到的:而“娇黄半吐”的“岩花”(生长在岩石旁的花)则是保存在脑海中的印象,是来时所见到的。昨日迎人的有岩花与流水,今日则流水“见人如故”而已,可见岩花已经凋谢了,不存在于现实之中了。这一实一虚,造成了一种生机蓬勃景象与萧条萧杀景象的对比,昨日与今日的对比。走在来时的旧路上,作者早已愁绪满怀,更是与那景物的萧条萧杀形成鲜明的对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雨霖铃》)古代人的情感大体相同。词写到这里,一位离人眼中的秋日郊原景物,渗透了感伤的情绪,展现了读者的面前了。
下片另换场景,由郊原转入对邮亭(古时没设官道上供过往行人歇宿的馆舍)的描写。“无语”四句,勾画出作者来到邮亭前面,下马投宿的动作画面;他那“无语”的外在表观,揭示出他正在咀嚼凄凉悲哀的心灵活动。所谓“旧曾题处”,倒不一定非要理解为他曾经在这里留下过翰墨(诗词之类),只不过是说他曾经在这里歇宿过而已。这种重临旧地而境况完全不同的情景,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的愁绪满怀,因此他的默默无言,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无聊倦旅”三句,由写景叙事转入抒情的描写,直接点出了“伤离恨,最愁苦”的这一主题,这是在“深静”的旧日邮亭中安顿下来之后必然产生的思想情感。这“离恨”的内容具体是指什么呢?从“纵相逢”三句,可知是作者不得已而离别了他的心上人,深恐他今生今世不能再与其相见的思想情感。
“收香藏镜”是指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二。(“收香”用的是晋代贾充之女贾午窃其父所藏奇香赠给韩寿、因而结成夫妇的典故,见《晋书。贾充传》。“藏镜”用的是南朝陈亡后,驸马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因各执半镜而得以重圆的典故,见孟棨《本事诗·情感》)。
“人面桃花在否”是担心不能再与女方相见的思想情感的表露。(用崔护在长安城南遇一女子,明年再来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典故,亦见孟棨《本事诗·情感》。)爱情的遇合与否决定于双方的主客观因素,使自己能够忠贞不二,又安知对方的情况如何呢!惆怅之情,溢于言表。既然现实已不一定能够相见,那就只好寄希望于梦中了。“念沉沉”三句,具体展示出这一想象中的梦寻之状。深沉的“小阁幽窗”,是佳人居所:“有时梦去”,本来是够虚无飘渺的,但慰情聊胜于无,总比连梦中也不得一见要好。宋徽宗被掳北行时想念故宫,不也是叹息“和梦也新来不做”(《燕山亭》)吗?晏几道说得好:“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梦中寻欢,也是够浪漫诗意的;并且以“念”字领起,又见出多少无奈之情!
这首词当是作者与意中人分别以后抒写离恨而写的。宋代都市繁华,歌妓众多,无论是官妓、私妓还是家妓,偶然的遇合,就往往以她们的色相、伎艺,赢得了为科举功名而奔波的士子们的期盼,这是那时普遍的现象。其《荔枝香近》、《卓牌子近》、《长相思》、《宴清都》等,都是他和歌妓们聚时欢会或别后相思的记录。此词大约也是为此而写的。这一类词要说有很大的社会意义,那也不一定;不过两性关系总容易触动到感情的深处,往往使人荡气回肠就是了。
●安公子
袁去华
弱柳丝千缕。
嫩黄匀遍鸦啼处。
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
问燕子来时,绿水桥边路。
曾画楼、见个人人否。
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
庾信愁如许。
为谁都著眉端聚。
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
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
闲傍枕、百啭黄鹂语。
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袁去华词作鉴赏
怀人之作,在古诗词中是多得数也数不清,要做到不和别人雷同实在不容易。袁去华这首《安公子》就以其构思别致、章法新颖而独有特色。这首词从写初春景色入手:那嫩黄色的新柳带来万物苏生的消息,同时也使词人胸中思家的种子急剧萌芽,生长。看见新柳,自然地想到当日离别时爱人折柳赠别的情景。
柳者,留也。作者不但没有被留在家里,如今反而在外地羁留,这怎不教人睹物伤怀呢?再说春浅衣寒,又加上风雨,有谁又不想象中的温暖呢?所以前四句貌似写景,其实已笼得全篇之意。《蕙风词话》卷三说:“作慢词,起处必须笼罩全阕。近人辄作景语徐引,乃至意浅笔弱,非法甚矣。”这首词虽用景语开头,但景中含有浓烈的感情,这自然除了被人讥笑“意浅笔弱”的可能。“燕子来时”是由春天的到来而自然引出来的;而燕子来自南方,又自然把作者的思绪牵向“了在南方的家乡”并产生人归落“燕”后的感情。不过,作者没有正面说出这些意思,而只是问燕子在来时的路上是否看见了他的爱人。这一问安排得轻灵新巧,极有韵味,也极情深。况且问语中又设想爱人是在“绿水桥边路”旁的“画楼”上这不是又在暗示对方也在思念自己吗?“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则直写对方情绪。作者的本意是要写自己怀人,但这里却构思出一个人来怀自己的场面,这是很有意思的。刘永济以为这种方法是来自《诗经》,他说:“《陟岵》之诗不写我怀父母及兄之情,而反写父母及兄思我之情,而我之离思之深,自在言外。后世词人,神明用之,其变乃多。……先写行者念居者,复想居者思行者,两地之情,一时俱极:皆此法也。”(《词论》)
下片放下对方,又开始从自己方面叙说。庾信作有《愁赋》,全文今已不见传,尚留有“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等句。词中说象庾信那么多的愁为什么都聚在我的眉端?这是自己向自己发问,问得颇有感慨。庾信的愁,作者是从文章里看到的,这里设想聚在了自己眉端,这种想象也十分新鲜。那么多愁都在眉端,如何受得了?因而总得排遣,“独立东风弹泪眼”就是设想出来的遣愁法之一。只是这一句写抛泪者形象,单独看来并没有多少特别的好处,但由于作者是在水边,而他的意中人也在“绿水桥边路”,所以他顿生寄泪的念头。这一想法新鲜、大胆,设想的意境又十分美丽、浑厚。假如真能寄得眼泪回去,那将比任何书信都能证明他诚挚的思念。而且因为有了这一句,“独立东风弹泪眼”才脱俗超尘,放射出奇特的色彩。可是语虽新奇,寄泪终究是办不到的。痴想过后,眼前仍旧是“永昼”,是“春”,是“闲”,排愁无计的主人无奈何又向自己发出“人倦如何度”的问题,这连续的发问可以使我们联想到词人举措茫然的神态和无处寄托的心情,愁思之深也由此更加突出了。同样,“人倦如何度”的满意答案是没有的,“闲傍枕”就正好说明了并无度时良法,于是作者百无聊赖只好去听“黄鹂语”。黄鹂鸣声悦耳,是否它真能稍解苦闷呢?“唤觉来厌厌”,作者在黄鹂声中恍惚入睡,又被同样的声音唤醒,醒来后精神“厌厌”地,一点不振,因此我们知道黄鹂语不但没有使作者消忧,反而空添一段惆怅。“残照依然花坞”,仍用景语结尾。同开头呼应。“念永昼”以下数句,似从贺铸《薄幸》词翻出。贺词去:“正春浓酒暖,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总言愁闷无聊、日长难度之意。而此意,晏殊《踏莎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已先说破。像午睡醒时、斜阳犹照之事,人人所曾经历,但构成意境,写入词章,则非有心人不能。正如王国维所云“常人能感之而唯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清真先生遗事·尚论》),因之能作此等语者也就不止一二人。说是承袭也好,说是暗合也好,写来能大略有所变化增益便都可以留传下来。总的说来这首词的想象和构思能不落俗套,结构又十委婉曲折。《古今词论》曾说:“填词,长调不下于诗之歌行长篇。歌行犹可使气,长调使气,便非本色。高手当以情致见佳。盖歌行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袁去华的《安公之》完全达到了这一点。
此外,这首词另一特点是下字准确、生动。比如:“嫩黄匀遍鸦啼处”一句不仅声色俱全,而且用“匀”字写颜色,一方面使人觉得处处都有春色,另一方面又仿佛是从一处匀向别处,因而色彩都并不算浓。这种著色法既符合初春的情调,也使色彩空灵透明。再如:写对方用“静掩云窗”,“掩”而且“静”则表达作者怀人已久已深的情怀。又,“尘满哀弦危柱”说尘已覆琴,当然是很久已经没有去整理了;但对久不发声的弦、柱仍然用“哀”“危”修饰,那么女主人内心的痛楚就是可想而知的。再如:“为谁都著眉端聚”用“都”“著”“聚”写愁,既显示了很深的愁思,又形象鲜明,似乎读者对此愁可见,可触。还有:“独立东风弹泪眼”中的“弹”字能使抛泪有声,并且正因为有了它,“寄烟波东去”才有了根据。
●剑器近
袁去华
夜来雨。
赖倩得、东风吹住。
海棠正妖娆处。
且留取。
悄庭户。
试细听、莺啼燕语。
分明共人愁绪。
怕春去。
佳树。
翠阴初转午。
重帘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
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
彩笺无数。
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
断肠落日千山暮。
袁去华词作鉴赏
本词以柔笔抒离情,共分三段,前面两段是双曳头,即句式、声韵全都相同。(周邦彦的《瑞龙吟》前面两段也是双曳头,其内容先是走马访旧,其二是触景忆旧)。在本词,前两段虽然都是写景,但第一段是写眼前所见的,第二段是写耳际所听到的;不仅有变化,而且能以怀人深情融入景物中。
第一段前二句写夜来风雨。前人都说众芳飘零,是风雨肆虐所致,“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王安国《清平乐》)“雨横风狂三月暮,……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而词人却说是由于夜间春雨连绵,东风劲吹所导致的。“海棠”两句,以“留取”两字,点出眼前景象,正如李清照所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如梦令》)两词都并不落入为花落而伤心的俗套,而着重赞赏雨后的海棠依旧妖娆景色,对此王雱在《倦寻芳》词中有细致的描绘:“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著雨胭脂透。”正是这雨后分外妩媚娇艳的海棠,而暂且把春光留住了。
第二段“悄庭户”两句,写庭院寂寂,了无人声。“细听”两字,接“悄”字而来,形容“莺啼燕语”之细啐轻微。“分明”两句,借莺声燕语托出作者的惜春之心。文人伤春,以各种方式诉述其衷肠,有的是无可奈何的,如“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秦观《画堂春》)。也有嗟叹无计留春的,如“一簪华发,少欢饶恨,无计留春且住”(晁补之《金凤钩》)。而贺铸却愿意春把相思之情带去“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感后恩》)在本词,是以莺啼宛转、燕语呢喃,似乎都在愁留春不住,这不仅与前面“且留取”呼应,而且又引出自己的惜春之情。
第三段开头“翠阴初转午”,以树影位置表述时间,诗词中经常见到。如说正午则有刘禹锡的“日午树阴正”(《昼居池上亭独吟》)、周邦彦的“午阴嘉树清圆”(《满庭芳》);说过午则有苏轼和李玉的《虞美人》两者,都用“庭阴转午”。“转午”即树影转过正午位置,而稍向东偏,表示太阳将要西落。此句言“初转午”,则午昼正长。昼长人倦,于是有昼眠之情况。下径接“乍睡起、寂寞看风絮”,无论睡时还是起后,都透露出作者孤独无聊的感情,“重帘未卷”,可以体会作者疲倦的感受,同时将上面的“愁绪”和下面的怀人之情联系起来。
“偷弹”三句写相思之情极深,词人在另一首《安公子》中亦有“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之句,都是借助东流的江水,请其将自己一片深衷,满怀幽恨,带给伊人。这种构思,似又从周邦彦《还京乐》词句转化出来的“彩笺”三句,承以上怀人情意而来,久别之后盼望着重逢,以切望来书告知归期;苦恨信中除掉寒暄之外别无他语,到头来归期仍是难以知晓。晏几道词“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蝶恋花》),也说的是书信难达,相会之期难卜。这里面有盼望,也有笔墨难以形容的幽怨。
末句以景语作结,词意从柳永《夜半乐》结句“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转化而来。柳永在他乡作客,离别了伊人,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怅望着长天,那苍然的暮色和声声远去的雁叫声,使作者更增添了思念之情“。
本词末句刻画暮色中的落日和千山,似乎也在为词人献愁供恨,更觉相思之情,不能自己。
●水调歌头·定王台
袁去华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
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
尚想霓旌千骑,依约入云歌吹,屈指几经秋。
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
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
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
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
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袁去华词作鉴赏
定王台,在今湖南省长沙市东,相传为汉景帝之子定王刘发为望其母唐姬墓而建,故名。袁去华这首怀古词大约作于他任善化(县治在今长沙市内)县令期间。深秋时节,他登台览胜,怃然生感,作出了这首雄铄古今的爱国主义词章。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楚望:唐宋时按形势、人口及级济状况,将州郡、县划分人若干等级,有畿、赤、望、紧、上、中、下等名目。“楚望”就是指湘州(东晋永嘉初置,唐初改潭州,这里指长沙)为楚地的望郡。“楚望”与“古湘州”是同位语。词起笔写定王台所处地理形势,说它雄踞于洞庭湖之滨,古湘州地界,得江山之助,阅千载岁月,声势自是不凡。一开头便时空纵览,大气包容,为下面写定王王台昔日繁华预伏了辽阔的背景,也给全词布下了苍莽的氛围。“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词继以问答作势,点豁题意,唤起对古台旧事的追忆。定王台湮废已久,但那残存的台基,犹自嵯峨百尺。巍然耸立,当年台上雕梁画栋、彩壁飞檐,更不待言。词人进而推想到台的主人“西刘”——西汉时刘发坐镇一方的赫赫雄风。“尚想霓旌千骑,依约入云歌吹,屈指几经秋。”定王到此游玩,旌旗招展如虹霓当空,千乘万骑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响遏行云的急管高歌,依稀仍在耳边回响。然而,繁华消歇,已几度春秋,“屈指”一句,将当年盛会一笔化为过眼云烟,转折陡峭而有力。词思至此,为一顿挫,于是翻出无穷的感慨:“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兴废”二字,结上启下,意蓄双层。其一,指出从来繁华难久,盛衰无常,定王台的变迁就是历史的见证,收束了上片的怀古。再者,人世沧桑的轮回更替,触发了反观现实的深沉思绪,从而引出下片的伤今。而这,正是作者缅怀历史的真实命意之所在。下片换头仍就定王台落笔,但思路却从“衰”处生发。“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登台望远,但见老树枯枝在秋风中瑟缩,浩浩大江默默向东流淌。“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写景之中透出悲凉之意。这三句借苍凉冷落的深秋景色,从侧面渲染出定王台的残破衰败,暗引南宋王朝满目疮痍、国势日颓的江山残破。其间年华水逝的咏叹,自然引出对自身遭际的感喟。“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后句化用陈与义《巴丘书事》“腐儒空白九分头”的诗句。这两句直抒胸臆,乃全词总旨所在。袁去华早年即志在恢复北宋江山,“记当年,携长剑,觅封侯。”(《水调歌头》)但由于南宋朝廷苟安东南,权奸当道,使他有心报国,无路请缨,以致老大无成,徒然白首。
这是他个人的不幸,更是时代的悲剧。“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阕,耿耿恨难休。”这几句,象征性地勾画出金瓯破碎的悲惨画面:金兵猝然南下,破关绝塞,有如一夜北风生寒,以致使万里美好河山残破不堪,人民群众流离失所,更别说什么皇家陵阙黯然无光了。古人以帝王陵寝作为国家命脉所在,北宋君王陵墓均在北方,如今悉沦敌手,意味着国家的败亡。对此作者耿耿于怀,悲愤难休。“徒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山河残破,请缨无路,他徘徊在萧瑟秋风里,暮霭斜晖,一片惨淡,不禁倍添哀愁。词结尾仍收回到定王台上,结构十分紧凑,并以景寓情,饶有余韵。
最后点出一个“愁”字,并不表示消沉、绝望,而是英雄洒泪,慷慨生哀,与全词悲壮的格调是完全统一的。
这首词画面壮阔雄浑,音调苍凉激楚,充溢着强烈的爱国情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比之《宣卿词》中其它众多的吟赏风光之作,思想与艺术均属上乘。爱国词人张孝祥读了这首词后,大为称赏,并“为书之”(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引为同调,是颇有见地的。
陆淞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陆淞(1109-1182)字子逸,号云溪,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游长兄。以祖恩补通仕郎,历秘阁校理、工部郎中、知辰州,官至朝请大夫。淳熙九年卒,年七十三。又《耆旧续闻》卷二:“陆辰州子逸,左丞佃之孙,晚以疾废,卜筑于秀野,越之佳山水也。放傲世间,不复有营念。对客则终日清谈不倦,尤好语前辈事。”
●瑞鹤仙
陆淞
脸霞红印枕。
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
屏间麝煤冷。
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
堂深昼永。
燕交飞、风帘露井。
恨无人与说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
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
阳台路迥。
云雨梦,便无准。
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
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陆淞词作鉴赏
这首词据说是陆淞为歌姬盼盼所写的。“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子最盛,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座客皆骚人墨士,陆子逸尝与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之,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见宋陈鹄《耆旧续闻》卷十)事情本是很简单,盼盼睡了起来“枕痕犹在脸”,可是通过陆淞丰富的想象与出色的描绘,在《瑞鹤仙》这首词里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为珍惜青春而苦闷的少女形象。
话从“枕痕犹在脸”起,词也就以“脸霞红印枕”起笔,一笔深一笔地勾画出了这个害相思病的少女神态。“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把前句“脸霞红印枕”的现象加以补充说明:“冠儿不整”说明她并不是因为劳累而贫睡的,而是因为心事重重而精神不振。句中加上“还是”说明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现象,是因为其相思病也很久了。“屏间麝煤冷。”“麝煤”,本指墨,在这里指屏上之画。“冷”,是少女的感觉赋之于物。那画屏上就像画的是秀丽的山水,使她难以忘怀曾一起在清风明月下游山玩水的情景;又好像画的是艳美的花卉,使她产生花开花落青春易逝的感慨;也好像画的是对鸳鸯或双鹧鸪,更使她感到更加孤独与寂寞。……这里并没有详写,而是概括成“屏间麝煤冷”。点出一个“冷”字,任凭读者去想象,去体会相思的少女的凄凉的心境,痛苦的感情。这要比实写能产生更大的艺术效果。“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动词“压”与“弹”,表现出一种按奈不住的感情,以致双眉紧锁、泪珠扑簌簌直滚。这两句进一步写少女的脸上神情,暗示了她内心痛苦之强烈。
“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更进一层写周围的一切使她由冷漠而产生怅恨的感情。“深”与“永”是从空间与时间上表现出她空虚的感触。她在百无聊赖时所见到的却是双双乳燕交飞,风吹帘动,桃李依露井等等情景,这一切都刺激她产生孤寂失望情绪,而“恨无人与说相思”。作者运用这种反衬手法在加深了对少女内心痛苦情感的描写之后,又进而从形体的变化写她相思之深。“带围宽尽”四个字不仅发挥夸张的效果,加深对少女被病折磨的印象,而且将抽象思维具体化,让读者能从衣带宽大去想象她曾经是体态丰满、柳眉桃腮、笑容可掬的模样,与现在的瘦削的形象作对比,更产生了对她因病重而弱不禁风的样子的怜惜与哀叹!
词的上片从人物形态与具体环境的实写中,描写少女的慵懒、凄冷、孤寂,勾画出了一个怀春的少女形象。下片则是就“恨无人与说相思”展开对少女内心活动的描写,逐层深入描写她的回忆、悔恨、追求。
“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离别时的情景反复出现在作者眼前。“残”与“淡”给“灯”与“月”抹上一层伤别的色彩,景中有情,表现了少女对这难忘的时刻的回忆是痛苦的。如梦往事的浮现,使她感到虚无缥缈。“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阳台、云雨,指男女欢会时的事物而如今远隔这些,说明了旧欢难续。可是,少女终究还是痴望着:“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她痴望着情人的归来,先以花的盛开与凋谢,向好喻说的青春易老,在激起惜花之情的基础上再细问他怎能忍心蹉跎了大好的青春年华,“细”字在这里用得深刻。女子有满怀的疑怨,等待着问个清楚,倾吐个够!结尾笔势振起,从少女的幽怨成疾转写出了她的痴心、不甘心。只有这样,全词才深刻逼真地刻画出少女的性格。她也有对正常之爱的要求,不光是自己对人执着不舍的爱着,而且也是被人同样的爱着。词中少女的形象,无疑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这首小词运用了反衬、夸张、比喻等多种艺术表现手法,但其中最主要的还是抽丝剥茧的方法。“脸霞红印枕”像一根长丝的头,作者拽着它一把一把地抽,层层深入地揭示了少女怀春全部思想感情。因而在结构上紧密完整,一气呵成。
向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向滈字丰之,号乐斋,开封(今属河南)人。自幼能诗,从王庭珪游,绍兴间官萍乡令。《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前集谓其“才调极高,贫窘则甚”。杨万里尝赏其“人情甚似吴江冷,世路真如蜀道难”之句。又谓妇翁恶其穷,夺其妻以嫁别人。向滈为作《卜算子》词云:“三岁学言儿,七岁娇痴女。说著行人也自愁,你自思量取。”妇毅然而归,与之偕老。
●如梦令
向滈
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
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栖惶的我。
向滈词作鉴赏
《全宋词》收录了向滈作品四十三首。这些词除个别篇章之外,全都是叙写别情和孤独处境的。由此可见作者长期为离愁所缠绕的生活与心理,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知道,这首《如梦令》中的情绪绝非无病呻吟或故作多情者可以比拟的。
羁旅当然是愁苦、寂寥的。不过向滈的孤独似乎在离家别亲之外,还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向滈出生时正当南宋初期,正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的时候。小朝廷采承妥协退让的国策;广大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因受到创伤而更加强烈,因而,要求驱逐金、收复失地的呼声高涨。为了给投降路线扫平障碍,统治阶级于是大规模地镇压抗战活动。在这种情况下,那时的有识之士一方面眼看国力日衰,痛感空有报国之志而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又为个人渺茫的前途所烦愁,因此多半处在矛盾与伤感之中。向滈在一首《临江仙》中说:“治国无谋归去好,衡门犹可栖迟”,透露的正是爱国被冷落后的凄凉。心情据此,我们认为这阕《如梦令》抒写的恓惶情绪中也包含有对时代苦闷的色彩。
李白《月下独酌》中有一首也写作者的孤独,全诗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作者、影子、月亮在一起,又歌、又舞、又饮,颇有一点热闹气氛。向滈此词写灯、影、人相伴,大半是受了李诗的影响,但两者的情调却是不一样的。李白遇上的是唐帝国最强烈的时,他的个性既旷达不羁又积极向上,因而他的诗总是进取的,活泼的。向滈则不然,生活在那个令人空闷的时代里,加上自己又长年同亲人隔绝,所以他不可能象李白那样即使在孤独之中也充满着希望与活力。比如在这首词中就只有“灯、”我“和”影儿“,无月,无酒,自然也无歌,无舞。同样是写孤独,但向滈笔下却处处是绝望的影子。
这首词构思新颖,作者把“影儿”写入作品,用以反衬自己的孤独与寂寞的心情,这既避免了纯说愁苦的单调,又使词篇更具形象性,大大增强了艺术效果。词篇用“谁伴”二字开头,一上来就突出了作者在窗前灯下为孤独而久久苦恼的情态,由“谁”字发问,便把读者引向对形象搜索与寻求。果然在问了千万声“谁伴”之后,作者终芋发现了只有“影儿”相伴。虽有“影儿”相伴。可是,就是这无言的、难以发现的影儿,况且也并不能“伴”得持久:“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找到影儿作伴,为的是给自己寻求安慰,谁料灯灭后连“影儿”不复存在了,加倍衬出了自己的孤单,于是便喊出:“无那,无那,好个栖惶的我”(无那,即无奈的意思)。影儿的恰妙运用,使抽象的愁思更为具体,行文也更生动。与晏几道《阮郎归》词中“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之句,可以先后媲美。
自然,这阕词的新颖构思,还可以从结构的安排上看出来。词作从独坐开始,用唯影相伴表现作者的孤单,这可以算是诗文中的佳境。接着说“影儿把人抛躲”,则将旧境翻新,感情也被深化到了顶点。
向滈词以通俗、自然取胜。这首《如梦令》语言平易,即使是今天的读者读他的诗,也很少有难解的词句。从构思方面讲,它虽然有新颖的一面,但同时又不存在着做作的痕迹。自个儿静静地坐在窗下,相伴的当然只有影儿了。到了“灯烬欲眠时”,当然影儿也就不见了。到了结尾的地方,实际上是照直说出了问题的原委。新颖与自然本是两种难以调和的风格,向滈却能把它们统一在一首小词中,这是很不容易的。
曹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曹冠字宗臣,号双溪,东阳(今属浙江)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二十五年,为平江府府学教授,旋除国子录擢左宣议郎、太常博士,寻兼权中书门下检正诸房公事。桧死,为撰谥议,称桧“光弼圣主,绍开中兴,安宗社与阽危之中,恢太平于板荡之后。道德先天地,勋业冠古今”后数日,以右正言张修等论罢。明年,又被论为秦埙假手驳放科名。孝宗时,许再试,复登乾道五年(1169)进士。绍熙初,知郴州,转朝奉大夫赐金紫致仕,年八十卒。有《双溪集》二十卷,《景物类要诗》十卷,词有《燕喜词》一卷。
●念奴娇
曹冠
宋玉《高唐赋》述楚怀王遇神女事,所世信之。愚独以为不然,因赋《念奴桥》,洗千载之诬蔑,以祛流俗之惑。蜀川三峡,有高唐奇观,神仙幽处。
巨石巉岩临积水,波浪轰天声怒。
十二灵峰,云阶月地,中有巫山女。
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
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
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
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
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
曹冠词作鉴赏
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收有旧题宋玉所撰的《高唐》、《神女》两首词赋《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塘,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神女赋。序》又记怀王之子楚襄王游云梦之浦,使宋玉赋高唐神女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由于宋赋词笔华美,再加上神女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色彩,这两篇赋对于后世文学影响很大,尤其是前篇,在诗词中,它已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典故之一。正如李商隐《有感》诗之所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当绝大多数读者陶醉于这人神恋爱故事的谲幻温馨之中时,有人开始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找碴儿了。
唐代元稹《楚歌》十首其四(惧盈因邓曼)曰:“襄王忽妖梦,宋玉复淫辞。万事捐宫馆,空山云雨期。”北宋吴简言《题巫山神女庙》诗亦云:“惆怅巫娥事不平,当时一梦是虚成。只因宋玉闲唇吻,流尽巴江洗不清。”皆为其例。然而上述都还不过是诗人一时的感叹而已,真正郑重其事,公然宣称要肃清宋赋“流毒”,为神女“洗千载之诬蔑”的议论,除了曹冠的这首词,再也找不到超过它的了。
全篇的“高论”尽在下阕,我们讲析时不妨打破常规,先从后半段说起。
“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可笑楚怀王、楚襄王,理当严守父子名分,何以竟越轨乱伦,同一位神女暖昧不清呢?怀王熊槐(一名“相”)、襄王熊横是史有定论的荒淫昏聩之君,骂骂本亦无妨,但神女却不可亵渎,必须替她开脱,于是乃有下文:“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怀、襄二王梦中所交接的,哪什么神女!他们大概都睡昏了头,让山林异气幻化而成的鬼怪所迷惑了。如此判断,有什么根据吗?当然的有的!且看词人怎样推理演绎:“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神的伦理道德水准当然远在人类之上,人间女子尚且以求媒自请嫁人为羞耻,必待男家聘之后才行,何况神女清白正直,断然不会有什么“自荐枕席”的苟且之事,岂可轻易地往她身上泼脏水?然而,竟有人这样泼了。那是谁呢?首先是自诩梦交神女的怀王、襄王父子,其次是将二王艳遇著述于文学的弄臣宋玉。口舌之夸,传播的辐射面毕竟有限,这倒也没有什么;惟笔墨宣淫,能量忒大,波及万人,毒流千载,实不可不大加挞伐,故词人即以狠批宋玉作结:“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迎合君王的丑恶情欲,对其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大事铺陈藻绘,《高唐》、《神女》二赋真是可谓卑劣之极!
看到这里,不仅读者诸君几欲捧腹解颐,就连笔者也忍俊不禁:好个巾气十足的道学家!好个酸馅味满口的老夫子!跟古代的文学家较量,为神话中的人物辨诬,而且态度又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迁哉,迂得可爱!不过且慢,倘若我们于喷饭之余三复其言,便可发柄此词之荒唐中仍有值得正视的严肃的内容。自从春秋时卫宣公将儿子的新娘占为己有,在《诗经。邶风》中留下了一首题为《新台》的讽刺诗后,直至唐高宗李治以其父太宗之妾武媚娘为皇后,唐玄宗李隆基夺其子寿王妃杨玉环为贵妃,诸如此类“胡然无度”的秽行在封建帝王的宫闱中是屡见不鲜的,诚所谓“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诗·鄘风·墙有茨》)。曹冠之词,能说它没有一点批判的精神吗?
若按封建社会通行的伦理道德标准来考察宋玉二赋,神女即与怀王有私,即成为襄王之庶母,故襄王之梦神女,难以逃脱他“乱伦”的罪名,惟怀王之梦神女时,神女尚未有“婆家”,又何悖于情理呢?而词人却偏要说“堪笑楚国怀襄”,将老子儿子搅作一锅粥,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着格尚骂贼秃”了。所鞭笞的对象难道仅仅是指怀王、襄王两人吗?
平心而论,词人所谓“鄙哉宋玉词赋”云云,仅仅是以其内容为不足称道而已,而对于宋赋的艺术成就,却并没有被抹煞。这从上阕的写景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巨石巉岩临积水”七字,即是化用《高唐赋》之“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义同‘积’)水”。“波浪轰天声怒”六字,亦据该赋“长风至而波起兮”、“崪中怒而特高兮”、“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石盖石盖”等句意而以简易浅显文词写出来的。至如“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二句,化用得就更明显了。下阕批宋,得上阕之学宋而愈增其趣;下阕议论,得上阕之写景而摇曳生姿。——以树为喻,通篇说理有枝干而无繁叶,不免有些单调,今以景语渐次引出议论,是在浓荫不可以见到盘根错节,丰腴、瘦劲相得益彰,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
●凤栖梧·兰溪
曹冠
桂棹悠悠分浪稳。
烟幂层峦,绿水连天远。
赢得锦囊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
飞絮撩人花照眼。
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
翠竹谁家门可款?
舣舟闲上斜阳岸。
曹冠词作鉴赏
南宋词人曹冠写了一卷《燕喜词》,有六十多首。
可是,历来的词论家却很少谈及它,各种选本也很少采录他的词作。直到清末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才有这么一段评述:“宋曹冠《燕喜词》《凤栖梧》云:”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同风微,燕外晴丝卷。‘状春晴景色绝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的确如此,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和潘大临的”满城风雨近重阳“,仅存一句,已足流传千古,何况曹冠有这首较为完美的好词,词中还有些不可多得的佳句呢!况氏能够发现了此词,也可以称得上是曹冠的文章的知己了。
词题的“兰溪”,在词人的故乡东阳(今浙江省金华县)。曹冠曾在兰溪溪畔建园筑阁,自号双溪居士。本词写泛舟兰溪的闲情逸致,表现了作者对故乡山川风物的热爱。
首句写泛舟。悠然地划着船桨,分浪稳稳前行。
“悠悠”与“稳”字,可见游赏时闲适的心情。二、三句,写瞭望中的山川景色。轻烟笼罩着两岸重重叠叠的山峦,绿水一直伸展向遥远的天边。“赢得锦囊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这两句写词人的豪情胜概。“锦囊”用的是李贺的故事。李商隐《李贺小传》载,李贺出游时,携带一个又破旧的锦囊。当想到好诗句时,马上写下来投入囊中。“挥金碗”,语见杜甫《催驸马山亭宴集》诗:“客醉挥金碗,诗成得绣袍。”写出了豪饮的狂态。“赢得”二句,语意平庸,貌似豪放,其实虚器,显得与上下文情调不一致。
过片三句,确是精美绝伦之笔。濛的飞絮,向游人的身上扑来。两岸盛开的鲜花在丽日的映照下,更是光艳夺目。晴朗的天空无限宽广,微风吹过,燕子贴水争飞,悠飏的游丝轻盈舒卷。写景之佳,并不在于词句字面,而在于它的气象。所用的都是极为普通的词语,但当作者把它们组织起来时,便形成了一种美妙的氛围,使读者感受到春晴景色特具的美。然而,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词人在这里不仅显示了深入捕捉物象的本领,而且还巧妙地运用景语来抒自己的感情。三句一片神行,见几见微,生意盎然,真能得象外之趣。春游时旷朗的胸怀和欣悦的情绪,都自然地表露出来了。
收尾两句意思也稳妥与首句呼应。沿溪缓行,看到岸上翠竹丛中有户人家,便停舟上岸,叩门相访,不知觉又到了斜阳西下的时候了。“款”,这里有叩敲的意思。“舣舟”,泊舟,附船上岸。“翠竹”两句,用《世说新语。任诞》王徽之爱竹,造门不问主人事,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因有“看竹何须问主人”句。这两句所表现的豪情逸兴,要比“挥金碗”之类高雅得多了。
管鉴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管鉴字明仲,龙泉(今属浙江)人,徙临川(今江西抚州)。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制置四川后东归,道经峡州,时管鉴为峡州守,见范成大《吴船录》。淳熙十三年(1186)任广东提刑,改转运判官,官至权知广州经略安抚使。词题所署干支,最迟者为甲辰生日,盖淳熙十一年(1184)。有《养拙堂词》一卷。
●醉落魄·正月二十日张园赏海赏作
管鉴
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
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
绿尊细细供春酌,酒醒无奈愁如昨。
殷勤待与东风约:莫苦吹花,何以吹愁却。
管鉴词作鉴赏
管鑑《养拙堂词》里另有一首《虞美人》,序中说:“与客赏海棠,忆去岁临川所赋,怅然有远宦之叹。”“这首《醉落魄》就是”去岁临川所赋“的。管鑑原来是龙泉(今浙江省某县名)人,靠父亲的功绩被荫授为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司干办官,任所在抚州,于是移家临川(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抚州市西)。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可以估计这首词中”酒醒无奈愁如昨“的”愁“,除了因落花而产生的伤春情绪以外,还应当包括离乡”远宦“之愁。
从词篇描写,作者的远宦之愁,是由赏海棠未能尽兴而引起的,究其未能尽兴的原因,则是由于阴雨连绵的天气、狂风怒吼的巨风。海棠花开得早,败得也早。所以刚是“正月二十日”便遭受到零落的厄运。这不能不勾起词人的惜花之情。《古今词论》引张砥中的话说:“凡词前后两结最为紧要。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势。后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这首词写的是“张园赏海棠”,但开头两句一方面是从大的范围讲“春阴漠漠”,另一方面是从眼前的注意中心讲“海棠花底东风恶”,于是在“人情”(要赏花)与“春情”(催花落)之间自然形成了矛盾。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作者别出心裁地吟出“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两句。这个前结,构思新巧,想象奇特,在炼意铸句上已略胜别人一筹。
并且细细领略词意,则赏海棠的初衷,惜花落的情绪,诅咒“春情”的心境,全都包含在这两句九个字中,不仅内涵丰富,而且作为“赏海棠作”的一篇小词似乎已全部说尽了,这就是它“勒得住”的地方。可是,“守定花枝”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人“不放”花零落,花就真的不零落吗?在下半片里,作者说他们“绿尊细细供春酌”,乃是死下心来,要“守”到底了。然而,“酒醒无奈愁如昨”!愁也没有减,风也在继续“苦吹花”。由此观之,那么上半片的“勒得住”实在是没有留得住,而是“尚存后面地步”的。
“守定”之法告败,看来一段公案该了结了。谁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作者那里另有高招:“殷勤待与东风约:莫苦吹花,何吹愁却。”这简直是在异想天开地希望换个东西给风吹!如果是这样,愁情被吹尽了,艳丽的海棠花依旧常开,人情花意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思想境界呢?这个后结,想象之奇,情绪之真,造语之痴,更在前结之上。作为一首小词,作者连生两段痴想,惜花与写愁的目的都已达到。所以这个后结,算得上是“众流归海”,算得上是“收得尽”。只是,谁也看得出来:“与东风约”是办不到的,“莫苦吹花”和“吹愁却”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当读毕掩卷的时候,人们想到的仍是作者更深重的苦闷,这又是这个后结“有尽而不尽之意”的证明。
最后,这首词在炼字、选词方面,也很有一此值得借鉴的地方。比如,第二句说:“海棠花底东风恶”。论理只要“风恶”,就不仅仅是“恶”在“花底”。一方面作者这么写,由于强调了“花底”,当然也就带过了花上,其结果是加深了花受东风袭击的程度;另一方面,用上“花底”,还可以暗示人在花下,因而又有惜花情绪的寄托。再如,“定”与“往”同为去声,依词律可以互换。可是词中却偏说“守定花枝”,这是要更加突出死守不放的意思。还有,“绿尊细细供春酌”,其中的“细细”二字可当“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的注脚看:因为这里的“细细”不只是一般的品酒,而是要借细勘慢饮,来从容地守定将落的海棠而已。此外,如“莫苦吹花”的“苦”,“何似吹愁却”的“却”都是极其平常的字,但用在作者的笔下,却能表达出十分准确而又十分丰富的内容来。
陆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陆游(1125 -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佃之孙。以荫补登仕郎。绍兴中试礼部,以语触秦桧,被黜。绍兴二十八年(1158),始仕福州宁德县主簿,调福州决曹,迁大理司直。孝宗即位,除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史浩、黄祖舜荐以“善词章、谙典故”,赐进士出身。隆兴元年(1163),张浚北伐,陆游为镇江通判。乾道元年(1165)改隆兴府通判。二年免归,卜居镜湖之三山。乾道五年差通判夔州。八年,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傒办公事,改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历蜀州通判,摄知嘉州、荣州事。淳熙二年(1175),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延置幕僚,宾主唱酬,人争传颂。因人讥其颓放,自号放翁。淳熙五年东归。七年,奉祠归。十三年,起知严州,历除军器少监,迁礼部郎中。光宗即位,兼实录院检讨官,旋即罢归山阴,闲居十馀年。
嘉泰二年,诏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预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寻兼秘书监。次年归。居于山阴。嘉定二年卒,年八十六。陆游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为中兴四大诗人,其为中兴之冠,人呼为小太白。有《剑南诗稿》八十七卷、《渭南文集》五十卷、《南唐书》十八卷。词二卷,载于《渭南文集》。淳熙十六年(1189),自编词集成,作《长短句序》云:“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此后未尝绝笔,刘克庄《后村诗话续编》云:“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选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
●感皇恩
陆游
小阁倚秋空,下临江渚。
漠漠孤云未成雨。
数声新雁,回首杜陵何处。
壮心空万里,人谁许!
黄阁紫枢,筑坛开府。
莫怕功名欠人做。
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
石帆山脚下,菱三亩。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离蜀东归以前,感叹壮志未成,思念家乡时所写下的。上片以写景起而以抒情终;下片以抒情起而以情景结合终。
在一个初秋的阴天,作者登上了江边的一个小阁,仰望初秋的天空看见迷濛的云气还没有浓结到要化成雨点的样子,俯视下面可以看到江水和沙渚,境界是开阔的,并带着些静漠与冷清。作者只轻轻地把它描写成“小阁倚秋空,下临江渚,漠漠孤云未成雨”,概括了登高之事和周围环境,并描写视觉中景物,运化周邦彦《感皇恩》“小阁倚晴空”的词句,王勃《滕王阁》“滕王高阁临江渚”的诗句。“数声新雁,回首杜陵何处。”接着是写听觉,并由此引出作者的联想。雁是“新雁”,知秋是“新秋”;云是“孤”云,雁只“数”声,“数”字中也反映出主客观的孤独意象的两相契合。杜陵,在长安城东南,秦时为杜县地,汉时为宣帝陵所在,故称杜陵,这里用杜陵指代长安。
长安这个汉唐故都,是华夏强盛的象征,也是西北的政治、军事中心之地。陆游急切地盼望南宋统治者能从金人手里收复长安;他从军南郑,时时遥望长安,寄托其收复故国山河的思想感情。他向宣抚使王炎建议:“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诗文中写到想念长安的也很多,如《闻虏乱有感》的“有时登高望跾杜,悲歌仰天泪如雨”,《东楼集序》的“北游山南,凭高望跾、万年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间,其势无由,往往悲歌流涕”,这样的词句很多,可见其感触之深且痛,因此经常地提及。古人写闻雁和长安联系的,除陆诗外,还有许多如杜牧《秋浦道中》的“为问寒沙新雁到,来时为下杜陵无”,于邺《秋夕闻雁》的“忽闻凉雁至,为报杜陵秋”,只是一般的去国怀都之感。作者写的,如《秋晚登城北门》的“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这些是和关心收复长安的信息是有关的词中写闻新雁而回头看不到长安,也是感叹收复长安的好消息的不能到来。“壮心空万里,人谁许!”空有从军万里的壮怀,而无人相许(即无人赏识、信任的意思),申明“回首”句的含意,这里的描写从含蓄的寄概到激昂的抒情,体现了作者写作的特点从作者的诗词风格看,他是比较习惯于采用后一种写法的;在这一首词中,他极力抑制激情,却较多地采用前一种写法。
过片时用了,“黄阁紫枢,筑坛开府,莫怕功名欠人做。”黄阁、紫枢,指代宰相和枢密使,是宋代最高文武官吏。黄阁,宰相官署,卫宏《汉官旧仪》:“丞相听事阁曰黄阁”;宋代的戎服多用紫色,故以紫枢指枢密院。筑坛,用了汉高祖设坛场拜韩信为大将的典故;开府是开幕府,置僚属,在宋代,高级行政区的军政长官有此种权力。第一、二句指为将相,第三句说不怕这种职位无人可当,意即用不着自己怀抱壮志与准备担当大任。陆游并不热衷于当高官,但却始终抱着为效忠国家而建立功名的壮志。他曾向往于这种功名,他的《金错刀行》诗说:“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书怀》诗说:“老死已无日,功名犹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师?”他这三句词,说得很平淡,很坦然,那么他真的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壮志、他真的相信一般的将相也能够担负恢复祖国统一大业的重任吗?不!他的热情性格和当时冷酷的现实使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的自慰之辞,只不过是愤激的反语罢了而实际上,是一种更为曲折、更为深沉的感慨。是从“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汉宫春》)的乐观,到“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的绝望过程中的感慨。
“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石帆山脚下,菱三亩。”这里说的是现在再三思忖只有辞官东归,回到故乡山阴的石帆山下,去种三亩菱为生。这是积极的理想找不到出路,被迫要作消极的归隐之计,经过一番思考,连归隐后的生活都作了具体的设想,所以最后出现一个江南水乡的图景。痛苦的心情融化于优美的自然景物,表面上是景美而情淡,实际上是闲淡中抑制着内心的愤激,深藏着内心的痛苦罢了。这是陆游的一首要用归隐的办法来解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的词作,情景结合,看似很矛盾但解决得比较圆满,作者的心情在这首词中表现得比较闲淡。深入体会,仍然透露出理想对现实的尖锐冲突和强烈抗议,所以意境是曲折的,感慨是深沉的。
●鹧鸪天
陆游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无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陆游词作鉴赏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把陆游的词分为三类:“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这首《鹧鸪天》可以算是陆游飘逸高妙一类作品中的代表作之一。
上阕开头二句:“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把自己所居住的环境写得是如此的优美而又纯净。“苍烟落照”四字,不禁让人联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一经讽诵便难以忘怀。“苍烟”犹青烟,字面已包含着作者的感情色彩。“落照”这个词里虽然没有表示颜色的字,但也有色彩暗含其中,引起读者的多种的联想。词人以“苍烟落照”四字点缀自己居处的环境,意在与龌龊的仕途作鲜明的对比。所以在第二句中就直接点明住在这里与尘事毫不相关,可以一尘不染,安心地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也正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户庭尘染,虚室有余闲”的体现。
三、四句对仗工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玉瀣”是一种美酒的名称,明人冯时化在《酒史》卷上写有:“隋炀帝造玉瀣酒,十年不败。”陆游在诗中也不止一次写到过这种酒。“黄庭”是道经的名称,《云笈七籤》胡《黄庭内景经》、《黄庭外景经》、《黄庭遁甲缘身经》,都是道家谈论养生之道的书这两句的大意是说:喝完了玉瀣就散步穿过了竹林;看完了《黄庭》就躺下来观赏山中美景。一二句写居处环境的优美,三四句写自己生活的闲适,体现了作者惬意的生活。陆游读的《黄庭经》是卷轴装,所以边读边卷,“卷罢黄庭”就是看完了一卷的意思。
下阕开头:“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啸傲”,指作者歌咏自得,形容旷放而不受拘束的样子。不单是陆诗用了“啸傲”此词,其他诗人也经常用此词,比如郭璞《游仙诗》:“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陶渊明《饮酒》其七:“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词人说自己贪恋这种旷达的生活情趣,任凭终老田园;随处都能见到使自己高兴的事物,何不随遇而安呢?这几句可以说是旷达到极点也消沉到了极点,可是末尾两句陡然一转:“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这两句可以说是对以上所写的自己的处境作出了解释。词人说原先就已知道造物者无情(他的心肠与常人不同),它白白地让英雄衰老死去却等闲视之。这难道不是在怨天吗?但同时也是在抱怨南宋统治者无心恢复中原,以致使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中讲道乾道二年(1166年)陆游四十二岁,以言官弹劾谓其“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免隆兴通判,始卜居镜湖之三山。这首词和其他两首《鹧鸪天》(两首开头句分别为:插脚红尘已是颠、懒向青门学种瓜),都是这时候写下的。词中虽极写隐居之闲适,但那股抑郁不平之气仍然按捺不住,在篇末终于流露出来。也正因为有词人那番超脱尘世的表白,所以篇末的两句就尤其显得冷隽了。
●鹧鸪天
陆游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木虏呕哑,酒如清露鮓如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陆游词作鉴赏
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张浚以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主持抗金军事,陆游表示庆贺。二年,陆游任镇江通判,张浚以右丞相、江淮东西路宣抚使,仍都督江淮军马,视师驻节,颇受知遇;张浚旋卒,年底宋金和议告成。乾道元年(1165年)夏,陆游调任隆兴(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通判;二年春,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免职归家。这首词就是这一年归家不久后写下的。另有两首词意思与此词大体相同,也是同时所写下的。
陆游自从任枢密院编修官然后再任通判镇江,后又被调任隆兴,最后被免职,他一再受到主和派的打击,心情抑郁,所以在乾道二年免职前所写的《烧香》诗中有“千里一身凫泛泛,十年万事海茫茫”之慨。
罢官后如《寄别李德远》诗的“中原乱后儒风替,党禁兴来士气孱”,另一首《鹧鸪天》词的“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既愤慨抗金志士的遭受迫害;而又一首《鹧鸪天》词的“插脚红尘已是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又自嘲对仕途进退认识的浅薄。在这种心境支配下,词的上片“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二句,表示不愿靠近都城学汉初的邵平那样在长安青门外种瓜,只愿回家过清闲的渔钓生活。但隐身渔钓,并非作者的生活理想,这样做只是作者在无可奈何之下的一种自我排遣而已,读“送年华”三字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感喟之情。这时候,作者迁居山阴县南的镜湖之北、三山之下,湖光山色,兼擅其美。在作者的诗人气质中本来就富有热爱自然的浓烈感情,所以当他面对这种自然的美景时,人事上的种种失望和伤痛,也因此自会暂时得到冲淡以至忘却,所以后面的二句:“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即就写镜湖旁飞鸟出没的情况,写出那里的风景之美。句法上既紧承“渔钓”,又针对镜湖特点;情调上既表景色的可爱,又表心境的愉悦:脉络不变,意境潜移。它用笔清新,对偶自然,轻描淡写,情景具足,以景移情,不留痕迹,是全词形象最妍美、用笔最微妙的地方,这其中的韵味,耐人寻思。
下片从湖边写到在湖中泛舟的情况。开头二句,“歌”声与“木虏”声并作,“缥缈”与“呕哑”相映成趣;第三句:“酒如清露鮓如花”,细写酒菜的清美。这三句,进一步描写词人“渔钓”生活的自在和快乐:“鮓如花”三字着色最美,染情尤浓。结尾二句:“逢入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表明词人不但安于“渔钓”,而且愿意以船为家;不但自在、快乐,且有傲世自豪之感。但我们联系作者的志趣,可以知道这些自在、快乐和自豪,是词人迫于环境而自我排遣的结果,是热爱自然的一个侧面和强作旷达的一种表面姿态,并非出自于他的深层心境。“笑指”二字和上片的“送年华”三字,一样透露出词人的这种心情矛盾。表面上是“笑”得那样自然,那样自豪;实际上是“笑”得多么勉强,多么伤心。上片结尾的妙处是以景移情;下片结尾的妙处是情景交融。这时候作者景慕张志和的“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的行径,自号“渔隐”。词中的以船为家,以及这一年所写的词,如《鹧鸪天》的“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采桑子》的“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都是“渔隐”生活的具体描写,但我们一样可以从深层心境中去体会作者的“渔隐”实质。上片的“送”字告诉我们这种实质比较明显,本片的“笑”字告诉我们这种实质却很隐秘。
陆游作词,本来就好象大手笔写小品,有厚积薄发、举重若轻的感觉。这首词,随手描写眼前生活和情景,毫不费力,而清妍自然之中,又自觉正反兼包,涵蕴深厚,举重若轻之妙,表现得很明显。
●木兰花·立春日作
陆游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
身如西瀼渡头云,愁抵瞿塘关上草。
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方旛判醉倒。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陆游四七岁任夔州通判时所写的。他到夔州到写这首词时不过一年多,却连上岁尾年头,开口便虚称“三年”,且云“流落”,从一入笔就已有波澜之情。次句以形象描写“流落”二字。“青衫”言官位之低,“破尽”可见穷之到了极点“尘满帽”描写出作者在道途中风尘仆仆,行戌未定的栖遑之态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就活画出一个沦落天涯的诗人形象,与“细雨骑驴入剑门”异曲同工。三、四句仍承一、二句生发。身似浮云,飘流不定;愁如春草,划去还生。以“西瀼渡头”、“瞿塘关上”为言者,不过取眼前地理景色,与“巴山道”三字相对应而已这上片四句,把抑郁潦倒的情怀写得如此深沉痛切,不了解陆游近年遭遇,是很难掂量出这些句子中所涵蕴的感情分量来的。
陆游自三十九岁被贬出临安,到镇江作通判,旋移隆兴(府治在今天江西省南昌市);四十二岁又因为“力说张浚用兵”,被削官归山阴故里;到四十五岁才又得到起用夔州通判的新命。他的朋友韩元吉在《送陆务观序》中把陆游心中要说的话说了个痛快:“朝与一官,夕畀一职,曾未足伤朝廷之大;旦而引之东隅,暮而置之西陲,亦无害幅员之广也。……务观之于丹阳(镇江),则既为贰矣,迩而迁之远,辅郡而易之藩方,其官称小大无改于旧,则又使之冒六月之暑,抗风涛之险(由于途中舟坏,陆游几乎破溺死)病妻弱子,左饘右药……”(《南涧甲乙稿》卷十四)。这段话是送陆游从镇江移官到隆兴时写的,说得激昂愤慨。从近处愈调愈远,既不是明明白白的贬职,也不是由于升迁,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呢?韩元吉故作不解,其实他是最了解这其中的缘由的。孝宗赵即位后,表面上志存恢复,实则首鼠两端。陆游坚持劝说孝宗抗金,孝宗对之貌似奖掖而实则畏恶。陆游在内政上主张加强中央集权,以增强国力,由此也得罪了握有实权的官僚集团。先前由京官而出判镇江,对他是一个挫折;进而罢黜归里,更是一个挫折;此刻虽起用而远判巴蜀,这又是一个挫折。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显然并非加之于一人,而是意在摧折整个主战派的心志,浇灭抗金复国的火种,那么不幸的人岂只是陆游一个人吗?由此可见,三年流落之哀,不仅是一己之哀,实在是国家民族的大哀。创痛巨深,安得不言之如此深沉痛切?
上片正面写心底抑郁潦倒之情,抒发报国无门之愤这是陆游诗词的主旋律,在写法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下片忽然换意,紧扣“立春”二字,以醉狂之态写沉痛之怀,设色陡变,奇峰突起。立春这一天士大夫戴旛胜于头上,这是宋时的一种习俗,戴上旛胜表吉庆之意。但戴银旛而曰“试”,节日痛饮而曰“判”(“判”即“拚”之意),就显然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的不平常意味了。这只是词人借酒消愁,逢场作戏罢了,而内心是很伤感的。结尾处更是飏开一笔,表面上是说不是我一人偏老,而实际上是词人深深感到时光的虚度。这就在上片抑郁潦倒的情怀上,又添一段新愁。词人强自宽解,故作旷达,正是推开一层、透过一层的写法。哭泣本人间痛事,欢笑乃人间快事。
但今日有人焉,不得不抹干老泪,强颜随俗,把哭脸装成笑脸,让酒红遮住泪痕,这种笑,岂不比哭还要凄惨吗?东坡《赤壁赋》物我变与不变之论,辛弃疾《丑奴儿》“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句,都是强为解脱而写的违心之言,写出更深一层的悲哀,那手法近乎反衬,那境界是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
纵观全词,上下片都是写心底抑郁之情,但乍看竟好象是两幅图画,两种情怀。沈谦论词作云:“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填词杂说》)但作词之道,条贯、错综,两不可失,此意刘永济《词论。结构篇》曾深言之。读陆游此词,抑郁之情贯穿始终,上下片表现手法截然相异,构局又极错综复杂。读上片,看到的是一个忧国伤时、穷愁潦倒的悲剧人物形象;读下片,看到的是一个头戴银旛,醉态可掬的喜剧人物形象。粗看似迥然不同,但仔细看看他脸上的笑全都是装出来的苦笑,终于领悟到这喜剧其实不过是更深沉的悲剧罢了。
●卜算子·咏梅
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卜算子》以“咏梅”为题,这正和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濂溪先生(周敦颐)以莲花自喻一样,作者亦是以梅花自喻。
陆游曾经称赞梅花“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落梅》)。梅花如此清幽绝俗,出于众花之上,可是如今竟开在郊野的驿站外面,破败不堪的“断桥”,自然是人迹罕至、寂寥荒寒、梅花也就倍受冷落了。从这一句可知它既不是官府中的梅,也不是名园中的梅,而是一株生长在荒僻郊外的“野梅”。它既得不到应有的护理,更谈不上会有人来欣赏。随着四季的代谢,它默默地开了,又默默地凋落了。它孑然一身,四顾茫然——有谁肯一顾呢,它可是无主的梅呵。“寂寞开无主”这一句,词人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在客观景物之中,首句是景语,这句已是情语了。
日落黄昏,暮色朦胧,这孑然一身、无人过问的梅花,何以承受这凄凉呢?它只有“愁”——而且是“独自愁”,这与上句的“寂寞”相呼应。驿外断桥、暮色、黄昏,本已寂寞愁苦不堪,但更添凄风冷雨,孤苦之情更深一层。“更著”这两个字力重千钧,前三句似将梅花困苦处境描写已至其但二句“更著风和雨”似一记重锤将前面的“极限”打得崩溃。这种愁苦仿佛无人能承受,至此感情渲染已达高潮,然而尽管环境是如此冷峻,它还是“开”了!它,“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道源);它,“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杨维桢)。上阕四句,只言梅花处境恶劣、于梅花只作一“开”字,但是其倔强、顽强已不言自明。
上阕集中写了梅花的困难处境,它也的确还有“愁”。从艺术手法说,写愁时作者没有用诗人、词人们那套惯用的比喻手法,把愁写得象这象那,而是用环境、时光和自然现象来烘托。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蕙风词话》)就是说,词人描写这么多“景物”,是为了获得梅花的“神致”:“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田同之《西圃词说》)。上阕四句可说是“情景双绘”。让读者化一系列景物中感受到作者的特定环境下的心绪——愁!也让读者逐渐踏入作者的心境。这着实、妙!
下阕,托梅寄志。梅花,它开得最早。“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齐已):“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张谓)。是它迎来了春天。但它却“无意苦争春”。春天,百花怒放,争丽斗妍,而梅花却不去“苦争春”,凌寒先发,只有迎春报春的赤诚。“苦”者,抵死、拼命、尽力也。从侧面讽刺了群芳。梅花并非有意相争,即使“群芳”有“妒心”,那也是它们自己的事情,就“一任”它们去嫉妒吧。在这里,写物与写人,完全交织在一起了。草木无情,花开花落,是自然现象。其中却暗含着作者的不幸遭遇揭露了苟且偷安的那些人的无耻行径。说“争春”,是暗喻人事:“妒”,则非草木所能有。这两句表现出陆游性格孤高,决不与争宠邀媚、阿谀逢迎之徒为伍的品格和不畏谗毁、坚贞自守的崚?傲骨。
最后几句,把梅花的“独标高格”,再推进一层:“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前句承上阕的寂寞无主、黄昏日落、风雨交侵等凄惨境遇。这句七个字四次顿挫:“零落”,不堪雨骤风狂的摧残,梅花纷纷凋落了,这是第一层。落花委地,与泥水混杂,不辩何者是花,何者是泥了,这是第二层。从“碾”字,显示出摧残者的无情,被摧残者的凄惨境遇,这是第三层。结果呢,梅花被摧残、被践踏而化作灰尘了。这是第四层。看,梅花的命运有多么悲惨,简直不堪入目令人不敢去想像。读者在此时已融入了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情感中。但作者的目的决不是单为写梅花的悲惨遭遇,引起人们的同情;从写作手法上来说,仍是铺垫,是蓄势,是为了把下句的词意推上最高峰。虽说梅花凋落了,被践踏成泥土了,被碾成尘灰了,请看,“只有香如故”,它那“别有韵致”的香味,却永远“如故”,仍然不屈服于寂寞无主、风雨交侵的威胁,只是尽自己之能,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即使是凋落了,化为“尘”了,也要“香如故”
末句具有扛鼎之力,它振起全篇,把前面梅花的不幸处境,风雨侵凌,凋残零落,成泥作的凄凉、衰飒、悲戚,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正是“末句想见劲节”(卓人月《词统》)。而这“劲节”得以“想见”,正是由于此词十分成功地运用比兴手法作者以梅花自喻,以梅花的自然代谢来形容自己。此时,已将梅花人格化。“咏梅”,实为表白自己的思想感情,给我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为一首咏梅的杰作。
●好事近
陆游
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
谁与放翁为伴?
有天坛轻策。
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
谈笑做成丰岁,笑禅龛楖栗。
陆游词作鉴赏
想象或梦游华山的诗,陆游写了不少,大多是借来表达作者收复河山的爱国思想。这首词,虽然也是写的神游华山,但主题却在于表现作者为人民造福的人生态度。
上片,作者奇特地想象自己持着天台藤杖(词中的天坛,即天台山,以产藤杖著名。见叶梦《避暑录话》,该书也写作天坛。策即是杖)。趁着清爽的秋晨,登上莲花峰顶,踏在倚天峭立的悬崖上。只“谁与放翁为伴”一句,不但给华山,而且也给自己写下了一个俯视人间的形象。并且又从可以为伴的“天坛轻策”,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片。
在下片里,可以看到作者的化身——龙杖在雷雨交加的太空城里飞翔(杖化为龙,用《后汉书。费长房传》事。韩愈《赤藤杖歌》有“赤龙拔须血淋漓”语),铿地一声,天坛杖顿时化成赤龙腾起,雷声大作,四边山峰黑成了一片。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忘却人间的赐予,他要降及时雨使田里的禾苗很好生长并得到好收成,他要为人们造福,要让人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而这种为人类造福利的事业,在自己看来,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不经意的谈笑之间,人们已从中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了。与那些禅房里拖着禅杖(词中的禅龛,原指供设佛像的小阁子,泛指禅房。楖栗,印度语“剌竭节”的异译,僧徒用的杖),只顾自己不关心别人生活的僧徒——隐指一般逃避现实的人,比起来同持一杖,作用就大不相同了。作者鄙夷一笑,体现了他的“所慕在经世”(《喜谭德称归》诗)的积极思想。
这首词的艺术风格,是雄奇豪迈的,它强烈地放射了积极浪漫主义的光芒。陆游词派的继承者刘克庄,在《清平乐》里,幻想骑在银蟾背上畅游月宫,“醉里偶摇桂树,人间道是凉风”,这不正是陆游这首词精神的再现吗?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
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个大家闺秀,结婚以后,他们“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和的恩爱夫妻。不料,作为婚姻包办人之一的陆母却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逼迫陆游休弃唐氏。
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况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讯全无了。几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全首词记述了词人与唐氏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心情。
词的上片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分两层意思。
开头三句为上片的第一层,回忆往昔与唐氏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虽说是回忆,但因为是填词,而不是写散文或回忆录之类,不可能把整个场面全部写下来,所以只选取一个场面来写,而这个场面,又只选取了一两个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细节来写。“红酥手”,不仅写出了唐氏为词人殷勤把盏时的美丽姿态,同时还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内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体而形象地表现出这对恩爱夫妻之间的柔情密意以及他们婚后生活的美满与幸福。第三句又为这幅春园夫妻把酒图勾勒出一个广阔而深远的背景,点明了他们是在共赏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又使这幅图画有了明丽而又和谐的色彩感。
“东风恶”几句为第二层,写词人被迫与唐氏离异后的痛苦心情。上一层写春景春情,无限美好,到这里突然一转,激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冲破词人心灵的闸门,无可遏止地渲泄下来。“东风恶”三字,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本来,东风可以使大地复苏,给万物带来勃勃的生机,但是,当它狂吹乱扫的时候,也会破坏春容春态,下片所云“桃花落,闲池阁”,就正是它狂吹乱扫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因此说它“恶”。然而,它主要是一种象喻,象喻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恶”势力。至于陆母是否也包含在内,答案应该是不能否认的,只是由于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不得不以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出之。下面一连三句,又进一步把词人怨恨“东风”的心理抒写了出来,并补足一个“恶”字:“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美满姻缘被迫拆散,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接下来,“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感情极为沉痛。但这到底是谁错了呢?是对自己当初“不敢逆尊者意”而终“与妇诀”的否定吗?是对“尊者”的压迫行为的否定吗?是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吗?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这枚“千斤重的橄榄”(《红楼梦》语)留给了我们读者来噙,来品味。这一层虽直抒胸臆,激愤的感情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但又不是一泻无余,其中“东风恶”和“错,错,错”几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词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妻被迫离异的巨大哀痛,也分为两层。
换头三句为第一层,写沈园重逢时唐氏的表现。
“春如旧”承上片“满城春色”句而来,这又是此时相逢的背景。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象词人一样,她也为“一怀愁绪”折磨着;象词人一样,她也是旧情不断,相思不舍啊!不然,怎么会消瘦呢?写容颜形貌的变化来表现内心世界的变化,原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则瘦矣,何故又在其间加一个“空”字呢?“使君自有妇,罗敷亦有夫。”(《古诗。陌上桑》)从婚姻关系说,两人早已各不相干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为相思而折磨自己吗?著此一字,就把词人那种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了出来。“泪痕”句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旧园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泪流满面吗?但词人没直接写泪流满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写她“泪痕红浥鲛绡透”,显得更委婉,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个“透”字,不仅见其流泪之多,亦见其伤心之甚。上片第二层写词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这里写唐氏时却改变了手法,只写了她容颜体态的变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于这一层所写的都是词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可见词人,不仅深于情,而且深于言。
词的最后几句,是下片的第二层,写词人与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桃花落”两句与上片的“东风恶”句前后照应,又突出写景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出人事。不是么?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象桃花一样美丽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无情的“东风”摧残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词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闲池阁”一样凄寂冷落么?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两句虽只寥寥八字,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这首词始终围绕着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安排自己的笔墨,上片由追昔到抚今,而以“东风恶”转捩;过片回到现实,以“春如旧”与上片“满城春色”句相呼应,以“桃花落,闲池阁”与上片“东风恶”句相照应,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如上片,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切如现,就越使得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
再如上片写“红酥手”,下片写“人空瘦”,在形象、鲜明的对比中,充分地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唐氏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全词节奏急促,声情凄紧,再加上“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感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情致。
总而言之,这首词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是一首别开生面、催人泪下的作品。
〔附记〕千百年来,前哲时贤多认为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关系,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最早记述《钗头凤》词这件事的是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之后,有刘克庄的《后村诗话》,但陈、刘二氏在其著录中均未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直到宋元之际的周密才在其《齐东野语》中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从这以后“姑表说”遂被视为“恒言”。其实综考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陆游的外家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诸孙男皆以下半从“心”之字命名,即懋、愿、恕、意、愚、谰,并没有以“门”之字命名的唐闳其人,也就是说,在陆游的舅父辈中并无唐闳其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简》、《宋史。唐介传》、王珪《华阳集。
唐质肃公介墓志铭《考定(;而陆游原配夫人的母家乃阴唐氏,其父唐闳是宣和年间有政绩政声的鸿胪少卿唐翊之子,唐闳之昆仲亦皆以“门”字框字命名,即闶、阅)据》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阮元》两浙金石录。宋绍兴府进士题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么姑表关系。这样,周密的“姑表说”就毫无来由了,那么这完全就是出于他的杜撰了吗?并不是这样的。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虽然未曾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但却说过这样的话:“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赵士程。刘克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唐氏改嫁给赵士程,赵士程与陆氏有婚姻关系。事实正是如此,陆游的姨母瀛国夫人唐氏乃吴越王钱俶的后人钱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而陆游原配夫人唐氏的后夫赵士程乃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亦即陆游的姨父钱忱的表侄行,恰与陆游为同一辈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文《,王明清》挥后录《及》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传、公主列传《等考定(。作为刘克庄的晚辈词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过刘克庄的记述或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他错会了刘克庄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讹传。本文不可能将所据考证材料一一列举出来,只把近年来有关学者、专家和我们考证的结果附录于此,仅供参考。
●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陆游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
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
淋淳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
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
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
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
君记取、封侯事在。
功名不信由天。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于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时年四十九岁。八年冬,四川宣抚使王炎从南郑被召回临安,陆游被改命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从南郑行抵成都,已经是年底。题目说是初来,词中写到元夕观灯、花时游乐等等,应该已是九年春。词中又说到看重阳药市,那是预先设想的话,因为从九年秋直到年底,陆游代理知嘉州,不在成都。陆游活动在南郑前线时,对抗金的前途怀着胜利的希望。被调到后方后,挐云心事,不得舒展,极为若闷,而要收复河山的信念,仍然是坚定不移。后在不少诗篇和词作里,往往激发着慷慨昂扬的声音。这首《汉宫春》就能体现这一点。
词的上片,表明作者对在南郑时期的一段从军生活,是这样的珍视而回味着。他想到在那辽阔的河滩上,峥嵘的古垒边,手缚猛虎,臂挥健鹰,是多么惊人的场景!这些令作者如此振奋而又如此爽快,因此在陆游的诗作里,时常提到,《书事》诗说:“云埋废苑呼鹰处。”《忽忽》诗:“呼鹰汉庙秋。”《怀昔》诗:“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剌乳虎,血溅貂裘殷。”《三山杜门作歌》诗:“南沮水边秋射虎。”写的都是在南郑从军时的生活。同时他又想到晚归野帐,悲笳声里,雪花乱舞,兴醋落笔,写下了龙蛇飞动的字幅和气壮河山的诗篇,作者不断涌动的激情令其兴致大发,豪迈之感也就变成了笔下的淋漓沈雄。这当然是值得自豪的啦。可是卷地狂飙,突然吹破了词人壮美的梦境。成都之行,无疑是将作者心中熊熊燃烧的抗金意愿置于“无实现之日”的冷宫之中,遂有了自己的文才武略,何补时艰的深深感慨?“人误许”三字,不是谦词,而是对当时朝廷压抑主战派、埋没人才的愤怒控诉。
下片跟上片形成鲜明的对照。在繁华的成都,药市灯山,百花如锦,有人在那里沉醉。可是,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里,在词人的心眼里,锦城歌管,只能换来樽前的流涕了。“何事又作南来”一问,蕴藏着多少悲愤在内!可见,词人面对这些所谓的城市文明不禁更是心酪。这里的人们都已忘记了故土还在异族手里,往日的雄壮战场场面已被面前的一切所取代。
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作者并不只是埋头于悲愤之中,而是作出了坚定的回答:“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陆游大量诗篇里反复强调的人定胜天思想,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体现。心中犹存着重上抗金前线,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看记取、封候事在”,心中的爱国之志涌现在了读者面前。这里表明了词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消沉,而是更坚定了。
这词的艺术特色,总体上用对比的手法,以南郑的过去对比成都的现在,以才气超然对比流涕尊前,表面是现在为主过去是宾,精神上却是过去是主现在是宾。中间又善于用反笔钩锁等写法,“”人误许“、”功名不信由天“两个反笔分别作上下片的收束,显得有千钧之力。”诗情将略“分别钩住前七句的两个内容,”闻歌“钩住药市、灯山四句,”感旧“钩住上片。在渲染气氛,运用语言方面,上片选择最惊人的场面,出之以淋漓沉雄的大笔,下片选择成都地方典型的事物,出之以婉约的格调,最后又一笔振起,因此发出了内心的呼喊,以激昂的格调、振奋的言辞,从而使全词的思想感情走向最高潮,深深地感染了读者。词笔刚柔相济,结构波澜起伏,格调高下抑扬,从而使通篇迸发出爱国主义精神的火花,并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临江仙·离果州作
陆游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
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
水流云散各西东。
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陆游词作鉴赏
乾道八年1772年,陆游四十八岁时,撤去夔州通判的职务,到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任干办公事兼捡法官。那年正月,从夔州赴宣抚使司所在地兴元(今陕西省汉中市),二月途经果州(今四川省南充)而写下了此首词。
陆游到果州,已是“池馆莺花春渐老”(《果州驿》)的时刻。陆游在其间已写了两首诗,最后句写到:花残呼马去,聊将侠气压春风。“樊亭为园馆名,亦在果州。故这首词的开头二句亦云:”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虽正值二月,但已有晚春的景色。”鸠雨“词有其渊源陆游《秋阴》诗:”雨来鸠有语“;又三国吴时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载鸠鸟:”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妇’是也。陆游祖父陆佃所作的《埤雅》亦引之。鸠雨一词,即指此。鸠鸟呼唤声中的雨水,把芳草、树林,催成一片新绿;燕子在雨后,把满地落英的残红花瓣和泥都衔尽了。绿肥红褪,正是作者离果州时所见的实景;这两句组成对偶,意象结集丰富,颜色对照鲜明,基调自然,对仗工整,是上片词形象浓缩的焦点,与王维《田园乐》诗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着色用对,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的三句,都从这二句生发。“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把春光说成与美人一样,在相聚的时候,彼此间无限眷恋,但说到分手就这样依依不舍地分手了。这个比喻极为精当,深挚地体现出作者恋春又惜春的真挚感情。“空眷眷”的“空”,是惜别时追叹之语,正是在“分袂却匆匆”的时刻感觉前些时的“眷眷”已如梦幻成空。这里说春光,说美人,言外之意,还可能包括果州时相与宴游的朋友,以美人喻君子在诗词中是很常见的。这三句由写景转为抒情,化浓密为清疏;疏而不薄,因有开头二句为基础,从而能够取得浓淡相济的效果。有浓丽句,但很少一味浓丽到底;是抒情,但情中又往往带着议论:这正是陆游词的特点。上片即可看出陆词的这种特点。
上片歇拍,犹是情中带议;下片换头,即已情为议掩。“只道真情易写”,从惜别的常情着想,这早已是预料中的“那知怨句难工”,从内心发出的感叹是实践后的体验。韩愈《荆潭唱和诗序》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作者相信这个道理,但其结果不是这样,意思递进一层极言惜别之情的难以表达。“水流云散各西东。”申明春光不易挽留,兼写客中与果州告别,词人与果州的朋友告别,天时人事融合在一起了,颇有李煜《浪淘沙》词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的笔意;当然,写词时两人处境不同,一轻松,一哀痛,内在感情又迥然有别。
陆游写词时,正要走上他渴望已久的从戎前线的军幕生活,惜春惜别,虽未免带有些“怨”意;但对于仕宦前程,则是满意的,故“怨”中实带轻快之情。结尾两句:“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前句写离开果州前的夜色之美,后句写离开后旅途的昼景之美。
花院明月,半廊可爱;柳桥轻风,一帽无嫌。作者陶醉在这样的美景中,虽不言情,而轻快之情可见,这两句也是形象美而对仗工的对偶句,浓密不如上片的起联,而清丽又似含蓄有加。用这两句收束全词,更觉美景扑人,余味未尽。
这首词上片以写景起而以抒情结,下片以抒情起而以写景结。全词仅插两句单句,其余全部用对偶句。单句转接灵活,又都意含两面;对偶句有疏有密,起处浓密,中间清疏,结尾优美含蓄。情景相配,疏密相间,明快而不淡薄,轻松而见精美,可以看出陆词的特色和工巧。
●蝶恋花
陆游
桐叶晨飘蛩夜语。
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
江海轻舟今已具。
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陆游离开南郑入蜀以后所写的。上片写对南郑戎马生活的怀念,下片抒发壮志难酬的感慨。
开头一句“桐叶晨飘蛩夜语”,词人托物起兴,桐叶飘零,寒蛩夜鸣,都引发的是悲秋之景。“晨飘”与“夜语”对举,表明了同朝至夕,终日触目盈耳的,无往而非凄清萧瑟的景象,这就充分渲染了时代气氛和词人的心境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二句“旅思秋光”,承前启后,“秋光”点明了时间的先后顺序,叶落、虫语,勾起了作者的旅思:“黯黯长安路。”这一句有两重含意,一为写实,一为暗喻。从写实方面来说,当日西北军事重镇长安已为金人占领,词人在南郑王炎宣抚使幕中时,他们的主要进取目标就是收复长安,而一当朝廷下诏调走王炎,这一希望便化成了泡影长安收复,渺茫无期,道路黯黯,这一切使得词人不禁凄然神伤从暗喻方面来说,“长安”是周、秦、汉、唐的古都,这里是借指南宋京城临安。通向京城的道路黯淡无光,隐喻着词人对南宋小朝廷改变抗金决策的失望。“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词人北望长安,东望临安,都使他深为不安,而最使他关切的还是抗金前线的情况,那大散关头和清澈的渭水之旁,曾是他“横戈盘马”之处,也曾是他立志恢复中原与实现其理想的所在,而今的情况又怎样呢?“忽记”,乃油然想起,猛上心头,“应”字是悬想,但愿“如故”,更担心能否“如故”,也就是说,随着王炎内调以后形势的变化,金人会不会乘虚南下呢?表明词人对国事忧虑的深重。这两句不是旁斜横逸的转折,而是词人所感情事的变化,词人联想起自己那一段不平凡的战斗经历,说明他旅思的内涵,不是个人得失,不是旅途的风霜之苦,而是爱国忧时的情怀。
下边转到描写个人的前途方面。“江海轻舟今已具”,承上片“旅思”而来,其意来源于苏轼《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句话含有想隐归江湖的意思。词人对个人的进退是无所萦怀的,难以忘情的是“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一卷兵书”,既可实指他曾向王炎提出过的“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的一整套进军策略,也可虚指为抗敌兴国的重大报负,“无人”不是一般所说的没有人,而是春秋时期秦国随会对晋国使臣所说的“子无谓秦无人”中“无人”的意思,也就是慨叹朝廷抗金志士零落无存,国家前途令人担忧。歇拍两句从慨叹转为激愤:“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长杨赋》是西汉辞赋家扬雄的名作,他是为了讽谏汉成帝游幸长杨宫,纵胡客大校猎才献上这篇赋的。词里活用了这个典故,表明自己如果早知不被知遇,就不会陈述什么恢复方略了。这“悔”的后面是“恨”,透露出词人的愤愤不平之气,不过只用“悔”字表现得婉转一些罢了。
全词共四个层次,第一层抚今,第二层思昔,第三层再回到现实,第四层又回顾以住,今昔交织,回环往复,写得神完气足。
●乌夜啼
陆游
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
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
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
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
陆游词作鉴赏
陆游在中年以后,反对写艳词。他的《跋〈花间集〉》说:“《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长短句序》说:“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这首词绮艳颇近《花间集》,当是少年时的作品。完全不同于陆游失意后的创作意境。
词是摹写一个上层妇女在春天中的孤独、寂寞的生活的。写她午后无聊,只好躺在床上打发这些难捱的时光。反而却又引起了女主人公的诸多心事,只能是更加愁了。上片起二句:“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后句用晚唐方棫诗“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长傍小窗明”的句意,以窗外斜日点明时间,一“绿”字渲染环境,“偏”字即方诗的“如有意”;前句写金鸭形的香炉中余香袅袅,点明主人公身份,近于戴叔伦《春怨》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李清照《醉花阴》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所写的情景。这情景,看似高贵幽雅,仔细品味却透露孤独无聊。“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由闺房写到房中人,即女主人公,装束华贵,但孤独无聊的情绪反而透露得更分明。正因为无聊才将自己从上到下的梳妆打扮了一番,美丽的头发“兰膏香染”,却无人来欣赏。“钗坠滑无声”,正如李贺《美人梳头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欧阳修《临江仙》:“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旁有堕钗横。中的团圆的”双枕“,正可反衬出女主人公冷清的”单枕“。美好的时光,却是如此的令人伤感。由此,对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绪,我们可以切实地感受到了。
下片开头两句:“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正面写主人公的寂寞。她不但离别了心上人,深闺独处,而且连同耍秋千的女伴也很少过从。女伴“冷落”,自然自己的心情也更为“冷落”,前者正好反衬了后者。“打马”之戏,是宋代妇女闺房中的一种游戏,词中主人公的心上人不在,女伴“冷落”,“打马”心情的“阑珊”,自可想见。正因为如此,以前爱玩的“打马”游戏,由于女主人公的孤独无聊,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进一步点明了她产生这种心态的原因。既然没了玩耍的兴趣,也无可去之处,更无出门的心思,当然就只好仍在“绣屏”旁边的床上捱着,朦胧之中,做起了白日梦。梦说“潇湘”,暗用岑参《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这是指所爱的男性)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作为典故,即写在梦中远涉异地,去寻找心上人。“潇湘梦”,更加烘托出女主人公的寂寞无聊,反映出女主人公的牵挂。独个人守空房的处境,好令人心烦。唯有做白日梦来减轻内心的痛楚。可是,这白日梦不是说做就做的,得来颇属幸运。可偏偏老天与她过不去。做了一个好梦,却又好境不长,偏被春莺的啼声“惊断”。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冯延已《鹊踏枝》词:“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同样写莺声虽美,但啼醒人的好梦,那就颇煞风景,颇为恼人了。陆词把惊梦放在莺啼之前写,使两者的关系,似即似离,又不写出怨意,显得比较婉转含蓄,避免了情调悲凉。
这是陆游少数的艳词之一,写得旖旎细腻。然只写“艳”,不写“怨”,“怨”在“艳”中。虽透露了一些“怨”意,又能怨而不悲;虽写得较“艳”,又能艳而不亵。读起来,不带色情气味,也不会引人过分伤感。这说明陆游后来虽反对《花间》,而早年词却也能得《花间》胜处而去其猥下与低沉。
●乌夜啼
陆游
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
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余天。
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
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
陆游词作鉴赏
陆游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四十一岁时,买宅于山阴(今绍兴)镜湖之滨、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罢隆兴通判时,入居于此。西村的居宅,依山临水,风景优美。他受了山光水色的陶冶,心情也比较舒缓,所以自号渔隐。在家住了四年,到乾道六年他离家入蜀。四年中写了几首描写村居生活的《鹧鸪天》词。
这首《乌夜啼》词,虽然也写村居生活,但与上述《鹧鸪天》词不同期:是他从蜀中归来,罢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再归山阴时写的。他这次归山阴,从淳熙八年(1181)五十七岁起到十二年六十一岁止,又住了五年。他在淳熙十六年写的《长短句序》,说他“绝笔”停止写词已有数年,因此词作于这几年中是当可确定的了。而这首词的词境之美,自然与山阴居宅的环境有关。
陆游是个爱国志士,不甘过闲散生活,他的诗词写闲适意境,同时又往往带有悲慨。而这首词却有些不同,整首都写闲适意境,看不到任何悲愤之情。所以必须要结合陆游的身世和思想,从词外去理解他并不是真正耽于词中的生活,这一时的闲适,反而让人去试着探究深藏于作者心中的忧国忧民之情。词写于初夏季节。上片起二句:“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以两种生活用品来表现季节。第一句写美如圆月的团扇,第二句写薄如轻烟的头巾,这都是夏天所适用的。扇美巾轻,可以驱暑减热,事情显得轻快。“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余天。”这二句写景,也贴切季节。夏天树阴浓合,梅雨季节,放晴时余凉余润尚在,这都使人感到宽舒。这二句使人想到王安石《初夏即事》“绿阴幽草胜花时”的诗句,想到周邦彦《满庭芳》“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的词句。景物相近,意境同样很美;但王诗、周词,笔调幽细,陆词则表现出清疏、自然。
下片起二句:“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睡闲眠。”由上片的物、景写到人,由静写到动。陆游的有关写字的诗,如《草书歌》、《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醉中作行草数纸》等,大多都是表现报国壮志被压抑,兴酣落笔,藉以发泄愤激感情的,正如第二题的诗中所说的:“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在这里,作者却以写字表现闲适之情,淳熙十三年作于都城的《临安春雨初霁》中的“矮纸斜行闲作草”一句,正和这里的词句、语意接近。醒时弄笔写细草,表示闲适;醉眠时挂起帘钩,为了迎凉,享受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所说的:“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那样的乐趣。“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正是濒湖住宅的清凉、洁净的境界。使人很明晰到感受到这一份闲暇。明显不同于往日作者的压抑、苦闷。
这首词只写事和景,不写情,情寓于事与景中。使读者在情景交汇中体会到作者的这种流畅、舒适的情怀。上下片复叠,句式完全想同,故两片起句都用对偶。情景轻快优美,笔调清疏自然,是陆游少见的闲适词。居宅依山傍水、风景美丽如画。作者不禁释怀,将昔日的抑欲苦闷一并抛到脑后,融入大自然的清新、闲适之中。表现出作者壮志未酬后的闲居生活。实属难得。作者于淳熙八年初归山阴的夏天,写了一首《北窗》诗:“九陌黄尘初暮忙,幽人自爱北窗凉。清吟微变旧诗律,细字闲抄新酒方。草木扶疏春已去,琴书萧散日初长。《破羌》临罢搘颐久,又破铜半篆香。”意境和这词十分相近,可以窥见作者这时期的心态。“清吟微变旧诗律”,更可探求这词风格形成的一些信息。
●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陆游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似水。
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候在万里。
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陆游词作鉴赏
陆游有大量抒发爱国主义激情的记梦诗,在词作里也有。这首《夜游宫》,主题正是这样。师伯浑是陆游认为很有本事的人,是他在四川交上的新朋友,够得上是同心同调,所以陆游把这首记梦词寄给他看。
上片写的是梦境。一开头就渲染了一幅有声有色的关塞风光画面:雪、笳、铁骑等都是特定的北方事物,放在秋声乱起和如水奔泻的动态中写,有力地把读者吸引到作者的词境里来。让读者一下子把联想融于作者的描绘之中。中间突出一句点明这是梦游所在。先说是迷离惝恍的梦,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然后才又进一步引出联想——是在梦中的联想;这样的关河,必然是雁门、青海一带了。这里,是单举两个地方以代表广阔的西北领土。但是,这样苍莽雄伟的关河如今落在谁的手里呢?那就不忍说了。那作者为何有这样的“梦游”呢?只因王师还未北定中原,收复故土。这压着作者的心病,迟迟未能解除。作者深厚的爱国感情,凝聚在短短的九个字中,给人以非恢复河山不可的激励,从而过渡到下片。
下片写梦醒后的感想。一灯荧荧,斜月在窗,漏声滴断,周围一片死寂。黑夜因作者的心事变得悲凉,而冷落的环境,又反衬出作者报国雄心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自许封候万里之外的信念,是何等地执着。
人老而心不死,自己虽然离开南郑前线回到后方,可是始终不忘要继续参加抗金事业。“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即使是死了,也念念不忘收复故土。如此爱国热情,是多么伟大!“有谁知”三字,表现了作者对朝廷排斥爱国者的行径的愤怒谴责。梦境和实感,上下片呵成一气,有机地融为一体,使五十七字中的笔调,具有壮阔的境界和教育人们为国献身的思想内涵。
●点绛唇
陆游
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
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
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陆游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年间,陆游闲居山阴时。淳熙七年(1180),江西闹水灾,陆游于常平提举任上,“奏拨义仓赈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宋史·陆游传》)。事后,却以“擅权”获罪,遭给事中赵汝愚借故弹劾,罢职还乡。
词取材于村居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以采药、饮酒、荡舟为线索,展示出作者多侧面的生活风貌。
上片写采药归来独沽酒,下片写醉后弄舟江湖间。词人罢职归乡后,闲居山阴,“壮士凄凉闲处老”,“幽谷云萝朝采药”,词人治国之志难以实现,就采药治民,买醉茅店。“独寻”二字写出了罢官后的寂寞、悠闲。作者独酌村店新酿,但见暮山千叠,长烟落日,听得渔舟唱晚,声声在耳。这几句,写千嶂笼烟,可见江南青山之秀润,处处渔唱,可想象江上渔舟之悠闲,加上新酒初熟,香溢茅店,声香嗅味,皆助酒兴,词人不由得陶然醉乎其间,由此引出下片醉弄扁舟的兴致。耳听渔歌而心羡江上,清风白云,取之不竭,词人不禁生起散发扁舟之意,况醉后疏阔纵放,无所顾忌更不怕连天波浪。这一回,定要放浪山水,无拘无束,友渔樵、钓明月,真正享受一回清闲人滋味。
陆游一生以抗金救国为已任,所以放浪山水,做一个潇洒送日月的“闲人”,并非他的本意。即便被迫闲居乡间,他也是闲不住的,采药、治病、救人,在书剑报国的政治理想落空之后,力求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其平生关怀民生的素志。但是,词人毕竟是一位以“塞上长城”。自许、对驰骋疆场无限向往的热血男儿,他所执着追求的是充满战斗快意的人生。村居生活终究难以消释他心中永不甘于沉沦的英雄豪气。
因此,放浪山水的闲情逸致,借酒后的豪兴以挥斥,正是他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情的表现。词人对“闲人”生活的似正实反的肯定与咏唱,婉曲地表述了郁积在他心头的隐痛,是对自己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剧命运的自我解嘲。这种似正实反的笔法,给这首词的风格带来了洒脱中寓抑郁的特色。明人杨慎评陆游词曰:“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毛晋又云:“超爽处更似稼轩耳。”(毛刊《放翁词》跋)从《点绛唇》看,则是超爽中蕴沉郁。
●渔家傲·寄仲高
陆游
东望山阴何处是?
往来一万三千里。
写得家书空满纸。
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
寄词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
行遍涯真老矣。
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陆游词作鉴赏
陆升之,字仲高,山阴人,与陆游同曾祖,比陆游大十二岁,有“词翰俱妙”的才名,和陆游感情好。
陆游十六岁时赴临安应试,他正好与陆游同行。绍兴二十年(1150),陆升之任诸王宫大小学教授,阿附秦桧,以告发秦桧政敌李光作私史事(升之为李光侄婿),擢大宗正丞。据韦居安《梅磵诗话》记载,陆游有《送仲高兄宫学秩满赴行在》诗以讽之,诗云:“兄去游东阁,才堪直北扉。莫忧持晚,姑记乞身归。
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指责他的行为有背于道义,要取得功名富贵,就不应不择手段,以致为舆论所非议,因此陆游劝他及早抽身。仲高见到陆游的诗就很不高兴。其后陆游入朝,仲高亦照抄此诗送行,只改”兄“字为”弟“字。两人的思想分岐,是因对秦桧态度不同而起。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后,其党羽遭受贬逐,仲高因此也远徙雷州达七年。孝宗隆兴元年(1163),陆游罢枢密院编修官,还家待缺,而仲高自已雷州贬归山阴。
是时两人相遇,对床夜话。由于时间的推移和情势的改变,彼此之间的隔阂也已消除。陆游应仲高之请作《复斋记》,历述其生平出处本末,提到擢升大宗正丞那一段,说在他人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差,仲高升,任此职却是不幸。在大节上,陆游仍不苟且,但口气却委婉多了;还称道仲高经此波折,能“落其浮华,以返本根”,要向仲高学习。陆游入蜀后,乾道八年在阆中曾收到仲高写给他的信,有诗记其事。据《山阴陆氏族谱》,仲高死于淳熙元年(1174)六月,次年春陆游在成都始得讯,遂作《闻仲高从兄讣》诗。
这一首《寄仲高》的词,当是淳熙二年以前在蜀所作,只述兄递久别之情,不再提及往事,已感无须再说了。
上片起二句:“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蜀中与故乡山阴距离之远,为后文写思家和思念仲高之情发端。“写得家书空满纸”和“流清泪”二句,是为着写思家之情的深切。“空满纸”,情难尽:“流清泪”,情难抑,作者的伤感,深深地感染着读者。作者道不尽的酸楚,岂是“家书”能表述清楚的。“书回已是明年事”句,紧接写信的事,自叹徒劳;又呼应起二句,更加伤感。一封家信的回复,竟要等待到来年,这种情境极为难堪,而表达却极新颖。
前人诗词,少见这样写。这一句是全词意境最佳的创新之句。这种句,不可多得,也不能强求,须从实境实感中自然得来。陆游心境如此,感触自心中油然而发,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下片起二句,从思家转到思念仲高。“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巧妙地借“寄语”流水来表达怀人之情。红桥,在山阴县西七里迎恩门外,当是两人共出入之地,词由桥写到水,又由水引出扁舟;事实上是倒过来想乘扁舟沿流水而到红桥。词题是寄仲高,不是怀仲高,故不专写怀念仲高专写怀念高,只这二句,而“兄弟”一呼,已是情义满溢了。
况寄言只凭设想,相寻了无定期,用笔不多,而酸楚之情却更深一层了。陆游离开南郑宣抚使司幕府后,经三泉、益昌、剑门、武连、绵州、罗江、广汉等地至成都;又以成都为中心,辗转往来于蜀州、嘉州、荣州等地在奔波中年华渐逝,已年届五十,故接下去有“行遍天涯真老矣”之句。这一句从归乡未得,转到万里飘泊、年华老大之慨。再接下去二句:“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典故用自杜牧《题禅院》诗:“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陆游早年即以经济自负,又以纵饮自豪,同于杜牧;如今老大无成,几丝白发,坐对茶烟,也同于杜牧。身世之感相同,自然容易引起共鸣,信手拈用其诗,如同已出,不见用典的痕迹。这三句,是向仲高告诉自己的生活现状,看似消沉,实际则不然。因为对消沉而有感慨,便是不安于消沉、不甘于消沉的一种表现。
这首词从寄语亲人表达思乡、怀人及自身作客飘零的情状,语有新意,情亦缠绵,在陆游的词中是笔调较为凄婉之作。它的结尾看似有些消沉,而实际并不消沉,化愤激不平与热烈为闲适与凄婉,又是陆诗与陆词的常见意境。
●谢池春
陆游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
阵云高、狼烟夜举。
朱颜青鬓,拥雕弋西戍。
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
漫悲歌、伤怀吊古。
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
叹流年又成虚度。
陆游词作鉴赏
乾道八年(1172),陆游四十八岁,那年二月,由夔州(治今四川奉节)通判转任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的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同年十月,因王炎被召还,幕府遭解散,游于十一月赴成都上新任。宣抚司治所在南郑(今陕西汉中),是当时西北前线的军事要地。
陆游在这里任职,有机会到前线参加一些军事活动,符合他的想效力于恢复旧山河事业的心愿。所以短短不到一年的南郑生活,成为他一生最适意、最爱回忆的经历。
这首词是陆游老年居家,回忆南郑幕府生活而作。陆游在南郑,虽然主管的是文书、参议一类工作,但他也曾戎装骑马,随军外出宿营,并曾亲自在野外雪地上射虎,所以他认为过的是从军生活。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抱着“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和高子长参议道中二绝》)的一举收复西北失地的雄心。词的上片开头几句:“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都可以从他的诗中得到印证:“如《书事》的”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蒸暑思梁州述怀》的”柳阴夜卧千驷马,沙上露宿连营兵。胡笳吹堕漾水月,烽燧传到山南城“,《秋怀》的”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马蹄度陇雹声急,士甲照日波光明“,等等。上面几句词写得极为豪壮,使人颇感振奋。但全词感概,也仅止于此。接下去一句:”笑儒冠自来多误“,突然转为对这种生活消失的感慨。
其一反前文的情况,有如辛弃疾《破阵子》词结尾的“可怜白发生”一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为本句词语的出处;作者《观大散关图有感》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则可为本句内容的注脚。这犹如一个晴空霹雳,作者的豪气与热情顿时灰飞烟灭。
承上片的歇拍,下片写老年家居江南水乡的生活和感慨。“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愿望落空,作者被迫隐居家乡,泛舟镜湖等地,以自我解闷消遣。与他的《鹊桥仙》词写的“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渔父》词写的:“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逢。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意境相同,只是说得更为简淡而已,其失落感跃然纸上。“漫悲歌、伤怀吊古”,以自我宽解作转笔。“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无奈“抽刀断水水更流”,自我宽解反而更愁,只好……,又回到感慨作结。为什么无际的江南烟波的美景,还不能消除对秦关的向往?老年的隐居,还要怕什么流年虚度?这就是因为爱国感情强烈、壮志不甘断送的缘故。这种予盾,是作者心灵上终生无法弥补的创痛。他对秦关、汉苑的关注,缘于何?正如他的《洞庭春色》词写的:“洛水秦关千古后,尚棘暗铜驼空怆神。”《闻雁》诗写的:“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一句话,就因为这些河山长久无法收复。
这首词上片念旧,以慷慨之情起;下片写现实,以沉痛之情结。思想上贯穿的是报效国家的红线,笔调上则尽力化慷慨与沉痛为闲淡,在作者的词作中,是情调比较宁静、含蓄的一首。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陆游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
萧条病骥。
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
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
身万里,旧社调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
清愁自醉。
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
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
空怅望,美菰香,秋风又起。
陆游词作鉴赏
范至能,即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比陆游小一岁。
绍兴三十二年(1162)九月,孝宗已即位,两人同在临安编类圣政所任检讨官,同事相知。淳熙二年(1175)六月,范成大入蜀知成都府、权四川制置使,辟陆游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范成大有一首诗:“余与陆务观自圣政所分袂,每别车取五年,离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宋史。陆游传》说:“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这年春,陆游因病休居城西桥一带;范成大也因病乞罢使职,四年六月,离蜀还朝。范、陆在蜀,颇多酬答唱和之作,这首词就是其中一首,当作于淳熙三年秋陆游病后休官时。
淳熙三年,陆游五十二岁,已离开南郑军幕,在成都制置使司任官,后又因病和被“讥劾”而休官,有年老志不酬之感。故上片开头三句:“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即写此感。这种感情,正如他《病中戏书》说的:“五十忽过二,流年消壮心”,《感事》说的:“年光迟暮壮心违”。“壮心”的“消”与“违”,主要是迫于环境与疾病,故接下去即针对“病”字,说:“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这一年的诗,也屡以“病骥”自喻,如《书怀》:“摧颓已作骥伏枥”,《松骥行》:“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这一年的《书叹》诗:“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知此心。”《夏夜大醉醒后有感》诗:“欲倾天上银河水,净洗关中胡虏尘。
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鸡鸣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胆空轮囷。“浮沉不忘经世,忧国即肝胆轮囷,可见所谓消沉,只是一时的兴叹而已。”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由在蜀转入对故都的怀念,而”心在天山“的心迹也透露无疑,同样也表现出作者终日忧愁,于何时才能重返前线的愤慨。另一方面,也为下文”身万里,旧社调零,青门俊游谁记“。作一过渡。旧社”义同故里,这里紧属下句,似泛指旧友,不一定有结社之事,苏轼《次韵刘景文送钱蒙仲》:“寄语竹林社友,同书桂籍天伦”,亦属泛指。“青门”,汉长安城门,借指南宋都城临安。这三句表示此身远客,旧友星散,但难忘以前同游交往的情兴。陆游在圣政所时,与范成大、周必大等人同官,皆一时清流俊侣,念及临安初年的旧友,都引以自豪。就如《诉衷情》说:“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南乡子》说:“早岁入皇州,樽酒相逢尽胜流。”换头“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又自回忆临安转到在蜀处境。锦城虽好,柴荆独处;投闲无俚,以睡了时,哪能不“叹”?“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这两句是倒文,即此时心事,无人可以交谈,只得以自醉对付清愁之意。时易境迁心事无人可付;只能是壮志未消、苦衷难言的婉转倾诉。作者“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不能消“清愁”,愁反而成醉。巧妙、曲逝地反映出作者的心态。
“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无计消愁,无人可托心事,转而动了归乡之念,也属自然。因“东归”而想望“楚柁吴樯”,正如他《秋思》诗说的:“吴樯楚柁动归思”,“东逝”无时,秋风又动,宦况萧条,又不禁要想起晋人张翰的故事:“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薄羹、鲈鱼脍”,遂“命驾而归”,顿感“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更难堪的,是要学张翰还有不能,暂时只得“空怅望”而已。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心情,不仅仅是想慕张翰。他的“思鲈”,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诗集中《和范待制秋日书怀二首》,作于同时,不是说过“欲与众生共安稳,秋来梦不到鲈乡”吗?陆游是志士而非隐士,他的说“隐”,常宜从反面看。这也曲折反映出作者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无奈心情、欲罢而又不甘心。因两种矛盾心情,遂发出“空怅望”的感叹。才有“思鲈”的痛苦的念头。
这首词在困难环境中,反复陈述壮志消沉、怀旧思乡之情,看似消极,却又含悲愤,陆游其人与其诗词的积极本色,自可想见。
●鹊桥仙
陆游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
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断蘋烟雨。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陆游词作鉴赏
这是陆游闲居故乡山阴时所作。山阴地近镜湖,因此他此期词作多为“渔歌菱唱”。山容水态之咏,棹舞舟模之什,貌似清旷谈远,翛然物外,殊不知此翁身寄湖山,心存河岳。他写“身老沧洲”的惨谈生活,正是“心在天山”的痛苦曲折的反映。这首《鹊桥仙》即其一例。仔细品味当得诗人心思、真实处境。
词从南郑幕府生活写起。发端两句,对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这段戎马生涯作了一往情深的追忆。在华丽的明灯下与同僚纵情赌博,骑上骏马猎射驰驱,这是多么豪迈的生活!当时南郑地处西北边防,为恢复中原的战略据点。王炎入川时,宋孝宗曾面谕布置北伐工作;陆游也曾为王炎规划进取之策,说“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见《宋史。陆游传》)。他初抵南郑时满怀信心地唱道:“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因此,他在军中心情极为舒畅,遂有“华灯纵博”、“雕鞍驰射”的“当年豪举”。
词句显得激昂整炼,入势豪迈。但第三句折入现实,紧承以“谁记”二字,顿时引出一片寂寞凄凉。朝廷的国策起了变化,大有可为的时机就此白白丧失了。
不到一年,王炎被召还朝,陆游转官成都,风流云散,伟略成空。那份豪情壮志,当年曾有几人珍视?如今更有谁还记得?词人运千钧之力于毫端,用“谁记”一笔兜转,于转折中进层。后两句描绘出两类人物,两条道路:终日酣饮耽乐的酒徒,反倒受赏封候;志存恢复的儒生如已者,却被迫投闲置散,作了江边渔父,事之不平,孰逾于此?这四、五两句,以“独”字为转折,从转折中再进一层。经过两次转折进层,昔日马上草檄、短衣射虎的英雄,在此时却已经变成孤舟蓑笠翁了。那个“独”字以入声直促之音,高亢特起,凝铸了深沉的孤愤和掉头不顾的傲岸,声情悉称,妙合无垠。
下片承“江边渔父”以“轻舟”、“低逢”之渺小与“苹洲烟雨”之浩荡对举,复缀“占断”一语于其间,再作转折进层。“占断”即占尽之意。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是谓“占断烟雨”。三句写湖上生涯,词境浩渺苍凉,极烟水迷离之致,含疏旷要眇之情。词至此声情转为纾徐萧散,节奏轻缓。但由于“占断”一词撑拄其间,又显得骨力开张,于舒缓中蓄拗怒之气,萧散而不失遒劲昂扬。“占断”以前既蓄深沉的孤愤和掉头不顾的傲岸之情,复于此处得“占断”二字一挑,于是,“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这更为昂扬兀傲的两句肆口而成,语随调出,唱出了全阕的最高音。唐代诗人贺知章老去还乡,玄宗曾诏赐镜湖一曲以示矜恤。陆游借用这一故事而翻出一层新意——官家(皇帝)既置我于闲散,这镜湖风月本来就只属闲人,还用得着你官家赐与吗?再说,天地之大,江湖之迥,何处不可置我八尺之躯,谁又稀罕你“官家”的赐与?这个结句,表现出夷然不屑之态,愤慨不平之情,笔锋直指最高统治者,它把通首迭经转折进层蓄积起来的激昂不平之意,挟其大力盘旋之势,千回百转而后骤现,故一出便振动全词,声情激昂,逸响悠然,浩歌不绝。
这首抒情小唱很能代表陆游放归后词作的特色。
他在描写湖山胜景,闲情逸趣的同时,总蕴含着壮志未酬、壮心不已的幽愤。这首《鹊桥仙》中雕鞍驰射,蘋洲烟雨,景色何等广漠浩荡!而“谁记”、“独去”、“占断”这类词语层层转折,步步蓄势,隐曲幽微,情意又何等怨慕深远!这种景与情,广与深的纵模交织,构成了独特深沉的意境。明代杨慎《词品》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其感旧《鹊桥仙》一首(即此词),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他看到了这首词中的“英气”,却没有看到其中的不平之气,清代陈廷焯编《词则》,将此词选入《别调集》,在“酒徒”两句上加密点以示激赏,眉批云:“悲壮语,亦是安分语。”谓为“悲壮”近是,谓为“安分”则远失之。这首词看似超脱、“安分”,实则于啸傲烟水中深寓忠愤抑郁之气,内心是极不平静,极不安分的。不窥其隐曲幽微的深衷,说他随缘、安分,未免昧于骚人之旨,委屈了志士之心。
这首词,读来荡气回肠、确是上乘之作。
●鹊桥仙
陆游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陆游词作鉴赏
陆游这首词表面上是写渔父,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咏怀之作。他写渔父的生活与心情,正是写自己的生活与心情。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是渔父的生活环境。“家在钓台西住”,这里借用了严光不应汉光武的征召,独自披羊裘钓于浙江的富春江上……的典故。以此来喻渔父的心情近似严光。上片结句说,渔父虽以卖鱼为生,但是他远远地避开争利的市场。卖鱼还生怕走近城门,当然就更不肯向红尘深处追逐名利了。以此来表现渔父并不热衷于追逐名利,只求悠闲、自在。
下片头三句写渔父在潮生时出去打鱼,在潮平时系缆,在潮落时归家。生活规律和自然规律相适应,并无分外之求,不象世俗中人那样沽名钓誉,利令智昏。最后两句承上片“钓台”两句,说严光还不免有求名之心,这从他披羊裘垂钓上可看出来。宋人有一首咏严光的诗说:“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也是说严光虽拒绝光武征召,但还有求名心。陆游因此觉得:“无名”的“渔父”比严光还要清高。
这词上下片的章法相同,每片都是头三句写生活,后两句写心情,但深浅不同。上片结尾说自己心情近似严光,下片结尾却把严光也否定了。文人词中写渔父最早、最著名的是张志和的《渔父》,后人仿作的很多,但是有些文人的渔父词,用自己的思想感情代替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很不真实。
陆游这首词,论思想内容,可以说在张志和等诸人之上。显而易见,这词是讽刺当时那些被名牵利绊的俗人的。我们不可错会他的写作意图,简单地认为它是消极的、逃避现实的作品。
陆游另有一首《鹊桥仙》词:“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也是写渔父的。它上片所写的大概是他四十八岁那一年在汉中的军旅生活。而这首词可能是作者在王炎幕府经略中原事业夭折以后,回到山阴故乡时作的。两首词同调、同韵,都是写他自己晚年英雄失志的感慨,决不是张志和《渔父》那种恬淡、闲适的隐士心情。读这道词时,应该注意他这个创作背景和创作心情。
●鹊桥仙·夜闻杜鹃
陆游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
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
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陆游词作鉴赏
乾道八年(1172)冬陆游离开南郑,第二年春天在成都任职,之后又在西川淹留了六年。据夏承焘《放翁词编年笺注》,此词就写于这段时间。杜鹃,在蜀也是常见的暮春而鸣。它又名杜宇、子规、鹈鴂,古人曾赋予它很多意义,蜀人更把它编成了一个哀凄动人的故事。(《成都记》:“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因此,这种鸟的啼鸣常引起人们的许多联想,住在蜀地的文士关于杜鹃的吟咏当然就更多,杜甫入蜀就有不少这样的作品。陆游在成都时的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再加上他“夜闻杜鹃”,自然会惊动敏感的心弦而思绪万千了。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茅檐”、“蓬窗”指其简陋的寓所。当然,陆游住所未必如此,这样写无非是形容客居的萧条,读者不必拘执。在这样的寓所里,“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坐在昏黄的灯下,他该是多么寂寥同时作者想象出“连江风雨”、“萧萧暗雨打窗声”。其愁绪便跃然纸上。
“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这时他听到了鹃啼,但又不直接写,而是先反衬一笔:莺燕无声使得鹃啼显得分外清晰、刺耳;莺燕在早春显得特别活跃,一到晚春便“燕懒莺残”、悄然无声了,对这“无声”的怨悱,就是对“有声”的厌烦。“总”字传达出了那种怨责、无奈的情味。接着再泛写一笔:“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这个风雨之夜,月夜的鹃啼是很凄楚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难》)——何况是此时此境呢!“常啼”显出这刺激不是一天两天,这样写是为了加强此夜闻鹃的感受。
上片是写夜闻鹃鸣的环境,着重于气氛的渲染。杜鹃本来就是一种“悲鸟”,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啼鸣,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接着下片就写愁苦情状及内心痛楚。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孤梦”点明。客中无聊,寄之于梦,偏又被“惊残”。“催成清泪”,因啼声一声紧似一声,故曰“催”。就这样还不停息,“又拣深枝飞去”,继续它的哀鸣。“又”,表明作者对鹃夜啼的无可奈何。杜甫《子规》写道:“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客中愁闷时那能听这啼声,可是那杜鹃却似故意追着人飞!这里写的也是这种情况。鹃啼除了在总体上给人一种悲凄之感、一种心理重负之外,还由于它的象征意义引起人们的种种联想。比如它在暮春啼鸣,使人觉得春天似乎是被它送走的,它的啼鸣常引起人们时序倏忽之感,如《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同时,这种鸟的鸣声好似说“不如归去”,因此又常引起人们的羁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写道:“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故山”,故乡。“半世”,陆游至成都已是四十九岁,故说半世。这结尾的两句就把他此时闻鹃内心深层的意念揭示出来了。
在故乡听鹃当然引不起羁愁,之所以“不堪听”,就是因为打动了岁月如流、志业未遂的心绪,而今坐客他乡更增加了一重羁愁,这里的“犹自……况”就是表示这种递进。《词林纪事》卷十一引《词统》云:“去国离乡之感,触绪纷来,读之令人於邑”(於邑,通呜咽)。解说还算切当,但是这里忽略了更重要的岁月蹉跎的感慨,这是需要加以注意的。如果联系一下作者此时的一段经历,我们就可以把这些意念揭示得更明白些。
陆游是在他四十六岁时来夔州任通判的,途中曾作诗道:“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飘零”(《夜思》),情绪还是不错的。两年后到南郑的王炎幕府里赞襄军事,使他得以亲临前线,心情十分振奋。他曾身着戎装,参加过大散关的卫戍。这时他觉得王师北定中原有日,自己“英雄用武之地”的机会到了。可是好景不长,只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自己也被调往成都,离开了如火如荼的前线生活,这当头一棒,是对作者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可以想见。以后他辗转于西川各地,无路请缨,沉沦下僚,直到离蜀东归。由此看来,他的岁月蹉跎之感是融合了对功名的失意、对时局的忧念:“况半世、飘然羁旅!”从这痛切的语气里,可以体会出他对朝廷如此对待自己的严重不满。
陈廷焯比较推重这首词。《白雨斋词话》云:“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陈廷焯论词重视比兴、委曲、沉郁,这首词由闻鹃感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曲折婉转地传达了作者内心的苦闷,在构思上、表达上是比陆游其它一些作品进究些。但这仅是论词的一个方面的标准。放翁词大抵同于苏轼、辛弃疾之作,虽有些作品如陈氏所言“粗而不精”,但还是有不少激昂感慨、敷腴俊逸者,扬此抑彼就失之偏颇了。
●清商怨·葭萌驿作
陆游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
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
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陆游词作鉴赏
葭萌驿,位于四川剑阁附近,西傍嘉陵江(流经葭萌附近1172年,又名桔柏江),是蜀道上著名的古驿之一,作者有诗云:“乱山落日葭萌驿,古渡悲风桔柏江”(《有怀梁益旧游》)。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在四川宣抚使司(治所南郑,今陕西汉中)任职时,曾数次经过此地。按陆游是当年三月到任、十一月离任赴成都的,据词中所写情景应该是十一月间赴成都经过此地所写的。
上片写在这里留宿的情况,“江头日暮痛饮”,直赋其事,可见词人心中的不快。“痛饮”是排遣愁绪的意思。“乍雪晴犹凛”,衬写其景。斜光照积雪,愈见其寒,由此雪后清寒正映出心境之寒。“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由日暮写到夜宿,“凄凉”二字写出了词人独宿的滋味“灯昏”更可以看出词人的凄凉、寂寞。古驿孤灯,是旅中孤栖的典型的氛围,不少诗人词客都曾这样描写。白居易写过:“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邯郸冬至夜思家》);秦观写过:“……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如梦令》)。此词亦复如此,而且此处“灯昏”与前面日暮雪白映照,更带有一层悲哀的色调。上片四句似信手掂来其实在层次、情景的组织上是很新巧的。
过片由“独寝”作相反联想。“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鸳机”,是一种织具此句引用了前秦苏蕙织锦为回文诗寄赠其夫窦滔的故事,意思是自己心爱的人新近又寄来了书信。“往事”,指当初欢快相聚的时候“不堪重省”者有二,一是山长水阔难以重聚,二是此时凄清想起往日的温暖,更是难耐。
后一种意味更切此时的“不堪”。虽则不堪,心偏向往,回避不了:“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这就是“往事”中的一事,当年同卧南楼,梦醒时见身边的她“绿云堆一枕”。“绿云”指的是女子秀美的鬓发,“堆”,形容头发蓬松、茂密之状这使人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的句子,这是多么动人的情态啊!独宿的凄凉,使他想起往事;想起这件往事,可能加重了他的凄凉感,也可能使他的凄凉感在往事的玩味中消减,这就是人情的微妙处。“梦破”自是当年情事,我们也不妨将之与今日联系起来,当年的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不同样是温馨一梦吗?今梦、昔梦连成一片,词家恍惚之笔,十分难得。赵翼云:放翁诗“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瓯北诗话》),此词也是这样。
此词当写羁旅愁思,将艳情打并进去,正显出愁思的深切温厚,宋词中如此表现颇为常见。下片所思人事,当有所源。同年春末词人由夔州调往南郑时经过此地曾写有《蝶恋花·离小益作》:陌上箫声寒食近。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千里斜阳钟欲螟,凭高望断南楼信。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
“南楼信”云云亦是思念“南楼”女子,此女子是谁,现在已难以确考了有人认为此词是比兴之作,“‘梦破’是说的幻梦应该是指由陇右进军长安,收复失地这一梦想(的破灭,从表现看来,这里全写的男女之情,当日的欢爱,……可是现在恩情断了,‘鸳机新寄断锦’,更没有挽回的余地。陆游在这个境界里,感到无限的凄凉。”)《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三卷《陆游》,参见《词学研究论文集·陆游的词》(这样的解说恐怕并不是词的本意。如果说,陆游由于从军南郑的失意,加深了心头的抑郁,使得他“在这个境界里”,更“感到无限的凄凉”,羁愁中渗进了政治失意的意绪,那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若字牵句合以求比兴,那就显得太机械了。至于以陆游此次是携眷同行为据,证实此词是“假托闺情写他自己政治心情”,那恐怕与文学创作规律及古人感情生活方式都相距甚远了。
●水调歌头·多景楼
陆游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
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
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
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
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
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陆游词作鉴赏
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陆游三十九岁,以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出任镇江府通判,次年二月到任所。时金兵方踞淮北,镇江为江防前线。
多影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固下滨大江,三面环水,登楼遥望,淮南草木,历历可数。这年十月初,陆游陪同知镇江府事方滋登楼游宴时,内心感叹而写下此词赋。
词的上片追忆历史人物,下片写今日登临所怀,全词发出了对古今的感慨之情,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热情。
开始从多景楼的形势写起。自“江左”而“古徐州”,再“连山”,再“危楼”,镜头由大到小,由远到近,由鸟瞰到局部,最后大特写点题。这本来是描写景物常见的手法,陆游写来却更加具有特色。他选择滚滚长江、莽莽群山入画,衬出烟云缥缈、似有若无之产矗立着的一座高楼,摄山川之魄,为斯楼之骨,就使这“危楼”有了气象,有了精神。姜夔《所州慢》以“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开篇,同样步步推近,但情韵气象两者完全不同。陆词起则苍莽横空,气象森严;姜则指点名胜,用笔从容平缓。当然,这是由于两位词人各自不同的思想感情决定的。姜词一味低徊,纯乎黍离之悲,故发端纾缓;陆则寄意恢复,于悲壮中蓄雄健之气。他勾勒眼前江山,意在引出历史上的风流人物,故起则昂扬,承则慷慨,带起“鼓角”一层五句,追忆三国时代孙、刘合兵共破强曹的往事。烽火明灭,戈甲耀眼,军幕星罗,而以“连空”、“万灶”皴染,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画面雄浑辽阔。加上鼓角随风,悲凉肃杀,更为这辽阔画面配音刷色,与上一层的滚滚长江、莽莽群山互相呼应衬托,江山人物,相得益彰。这样,给人的感受就绝不是低徊于历史的风雨中,而是激起图强自振的勇气,黄戈跃马豪情。上片情景浑然一体,过拍处更是一派豪壮。
然而,孙刘已杳,天地悠悠,登台浩歌,难免怆然泣下,故换头处以九字为三顿,节奏峻急,露草风枝,绘出秋容惨淡,情绪稍转低沉。接下去“使君”两句又重新振起,展开今日俊彦登楼、宾主谈笑斥的场面,敷色再变明丽。“古今愁”启下结上。“古愁”启“襄阳登览”下意,“今愁”慨言当前。当前可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前一年张浚北伐,兵溃符离,宋廷从此不敢言兵,是事之可愁者一。孝宗侈谈恢复,实则输币乞和,靦颜事金。“日者虽尝诏以缟素出师,而玉帛之使未尝不蹑其后”,是事之可愁者二。眼下自己又被逐出临安,到镇江去做通判,去君愈远,一片谋国这忠,永无以自达于庙堂之上,是事之可愁者三。君国身世之愁,纷至沓来,故重言之曰“古今愁”。但志士的心,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事实上,山东、淮北来归者道路相望;金兵犯淮。淮之民渡江归宋若有数十万,可见民心是可以挽回的国事,也是可以解决的。因此,虽烽烟未息,知府方滋就携群僚登楼谈笑风生。他的这种乐观情绪,洗尽了词兴心中的万千忧愁。这一层包孕的感情非常复杂,色彩声情,错综而富有层次,于苍凉中见明快,在飞扬外寄深沉。最后一层,用西晋大将羊祜(字点子)镇守襄阳,登临兴悲故事,以古况今,前三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抑压不平的心情。所云“襄阳遗恨”即是指羊祜志在灭吴而在生时未能亲手克敌完成此大业的遗恨词。意在这里略作一顿,然后以高唱转入歇拍,借羊祜劝勉方滋,希望他能象羊祜那样,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建万世之奇勋,垂令名于千载,寄予一片希望。羊祜是晋人,与“古徐州”之为晋代地望回环相接,收足全篇。
这首词记一时兴会,寓千古兴亡,容量特大,寄慨遥深,后来,张孝祥书而刻之于崖石,题记中有“慨然太息”之语;毛开次韵和歌,下片有“登临无尽,须信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五字可以领会放翁有所期待、并未绝望的深心。二十五年之后,另一位豪放词人陈亮也曾以《念奴娇》赋多景楼,有“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的感慨万千之语。陈亮此阕,较之陆词更为横肆痛快。词人着眼,凝注大江,意者此江不应视为南北天限,当长驱北伐,收复中原。与放翁之感慨抑郁者,意境大不相同。陈亮平生之怀,一寄于词,惯以词写政治见解。他这一阕《多景楼》,纯然议论战守,纵谈攻防,自六朝王谢互今之庙堂,特别是对那些倡言“南此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失败论者,明指直斥,豪无顾忌,其精神可流传千古。但作为文学作品讽诵玩味,终觉一泻无余,略输蕴藉风致,不如陆作之情景相生,万感横集,意境沉绵,三复不厌。借用近人陈匪石《声执》中两句话说,陈之词“气舒”,故“劲气直达,大开大阖”;陆之词“气敛”,故“潜气内转,百折千回”。陈如满弓劲放,陆则引而不发。陆较陈多积蓄,多意蕴,因此更显得沉著凝重,悲慨苍凉。
●南乡子
陆游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
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
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陆游词作鉴赏
淳熙五年(1178年)春二月,陆游自蜀东归,秋初抵武昌。这首词是作者在将要到武昌的船中所写的。
上片写行程及景色。“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写作者只身乘归吴的船只,虽经过了许多水陆途程,但前路还很遥远。陆游在蜀的《秋思》诗,已有“吴樯楚柁动归思,陇月巴云空复情”之句;动身离蜀的《叙州》诗,又有“楚柁吴樯又远游,浣花行乐梦西州”之句。屡言“吴樯”,无非指归吴的船只。担忧前程的遥远,寄归梦于吴樯,也无非是表达归吴急切的心情,希望船行顺利、迅速而已。妙在“寄梦”一事,措语新奇,富有想象力,有如李白诗之写“我寄愁心与明月”。“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想见”,是临近武昌时的设想。
武昌有江山草树之胜,崔颢《黄鹤楼》诗,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句。作者设想在傍晚夕阳中船抵武昌,系缆于洲边上,必然能看见山上山下,一片烟树参差起伏的胜景时的情景。单单一个“认”字,便见是归途重游,已有前游印象,可以对照辨认。这三句,写景既美,又切武昌情况;用笔贴实凝炼,而又灵活有情韵。
下片抒情。“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上句自叹年老,是年五十四岁;下句追思曾为朝官,离开朝廷已经很久。这次东归,是奉孝宗的召命,念旧思今,一样是前程难卜,感情复杂,滋味当然不会好受。“朝衣”事,是从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剑珮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岑参《寄左省杜拾遗》“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中演化而出。
下面三句,与上片结尾相同,也是运用了设想的手法。
作客思乡,本是诗人描写晋王赞诗:“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唐李商隐诗:“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陆游在蜀,也有思乡之句,如“久客天涯忆故园”、“故山空有梦魂归”等。这时作者在还乡途中,忽然想起:“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意境新奇。这个意境,似源于杜甫《得舍弟消息》诗:“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但杜甫说的是故乡遭乱,欲归不得,不如在他乡暂且安身,是对过去之事的比较;陆游说的是久别回乡,交旧多死亡离散的变化,怕比客居他乡所引起的寂寞与伤感更大,是对未来之事的顾虑。语句相同,旨趣不同,着了“却恐”二字,更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沿袭。
这未必就等于黄庭坚所说的“脱胎换骨”,而更可能是对各自生活感受的不谋而合。这种想归怕归的心情,内心是矛盾的,所以陆游到家之后,有时有“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又岂料如今余此身”(《沁园春》)之叹;有时又有“营营端为谁”、“不归真个痴”之喜。
这首词,精炼贴实之中,情景交至,设想新奇,虽词较短,但富有很深的意味。
●诉衷情
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词作鉴赏
积贫积弱,日见窘迫的南宋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但这又是一个英雄“过剩”的时代。陆游的一生以抗金复国为己任,无奈请缨无路,屡遭贬黜,晚年退居山阴,有志难申。“壮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历史的秋意,时代的风雨,英雄的本色,艰难的现实,共同酿成了这一首悲壮沉郁的《诉衷情》。
作这首词时,词人已年近七十,身处故地,未忘国忧,烈士暮年,雄心不已,这种高亢的政治热情,永不衰竭的爱国精神形成了词作风骨凛然的崇高美。但壮志不得实现,雄心无人理解,虽然“男儿到死心如铁”,无奈“报国欲死无战场”,这种深沉的压抑感又形成了词作中百折千回的悲剧情调。词作说尽忠愤,回肠荡气。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开头两句,词人再现了往日壮志凌云,奔赴抗敌前线的勃勃英姿。“当年”,指乾道八年(1172),在那时陆游来到南郑(今陕西汉中),投身到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在前线,他曾亲自参加过对金兵的遭遇战。“觅封候”用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候”的典故,写自己报效祖国,收拾旧河山的壮志。“自许封侯在万里”(《夜游宫》),一个“觅”字显出词人当年的自许、自负、自信的雄心和坚定执着的追求精神。“万里”与“匹马”形成空间形象上的强烈对比,匹马征万里,“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谢池春》),呈现出一派卓荦不凡之气。“悲歌击筑,凭高酹酒”(《秋波媚》),“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汉宫春》),那豪雄飞纵、激动人心的军旅生活至今历历在目,时时入梦,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强烈的愿望受到太多的压抑,积郁的情感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宣泄。“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在南郑前线仅半年,陆游就被调离,从此关塞河防,只能时时在梦中达成愿望,而梦醒不知身何处,只有旧时貂裘戎装,而且已是尘封色暗。一个“暗”字将岁月的流逝,人事的消磨,化作灰尘堆积之暗淡画面,心情饱含惆怅。
上片开头以“当年”二字楔入往日豪放军旅生活的回忆,声调高亢,“梦断”一转,形成一个强烈的情感落差,慷慨化为悲凉,至下片则进一步抒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跌入更深沉的浩叹,悲凉化为沉郁。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三句步步紧逼,声调短促,说尽平生不得志。放眼西北,神州陆沉,残虏未扫;回首人生,流年暗度,两鬓已苍;沉思往事,雄心虽在,壮志难酬。“未”、“先”、“空”三字在承接比照中,流露出沉痛的感情,越转越深:人生自古谁不老?但逆胡尚未灭,功业尚未成,岁月已无多,这才迫切感到人“先”老之酸楚。“一事无成霜鬓侵”,一股悲凉渗透心头,人生老大矣!然而,即使天假数年,双鬓再青,又岂能实现“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的事业?“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所以说,这忧国之泪只是“空”流,一个“空”字既写了内心的失望和痛苦,也写了对君臣尽醉的偏安东南一隅的小朝廷的不满和愤慨。“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最后三句总结一生,反省现实。“天山”代指抗敌前线,“沧洲”指闲居之地,“此生谁料”即“谁料此生”。词人没料到,自己的一生会不断地处在“心”与“身”的矛盾冲突中,他的心神驰于疆场,他的身却僵卧孤村,他看到了“铁马冰河”,但这只是在梦中,他的心灵高高扬起,飞到“天山”,他的身体却沉重地坠落在“沧洲”。“谁料”二字写出了往日的天真与今日的失望,“早岁那知世事艰”,“而今识尽愁滋味”,理想与现实是如此格格不入,无怪乎词人要声声浩叹。“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两句作结,先扬后抑,形成一个大转折,词人犹如一心要搏击长空的苍鹰,却被折断羽翮,落到地上,在痛苦中呻吟。
陆游这首词,确实饱含着人生的秋意,但由于词人“身老沧洲”的感叹中包含了更多的历史内容,他的阑干老泪中融汇了对祖国炽热的感情,所以,词的情调体现出幽咽而又不失开阔深沉的特色,比一般仅仅抒写个人苦闷的作品显得更有力量,更为动人。
●诉衷情
陆游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
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城,鬓丝生。
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陆游词作鉴赏
陆游有《诉衷情》词二首,其中一首的首句是“当年万里觅封候”,另外一首即此词。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陆游六十六岁,闲居山阴(浙江绍兴),曾作诗《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这首词中有“平章风月,别是功名”之句,可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可以此为参照。
词的上片是忆旧。起首两句写早年的政治生活。
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陆游由福州决曹掾被荐到临安,以右从事郎为枢密院敕令所删定官,由九品升为八品,这是他入朝为官的开始。唐宋时九品官服色青,陆游以九品官入京改职,言“青衫”十分贴切。
绍兴三十二年九月,任枢密院编修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这两任都是史官职事。这期间交识的同辈人士,有周必大、范成大、郑樵、李浩、王十朋、杜起莘、林栗、曾逢、王质等,都是一时俊彦。所以才说“结友尽豪英”。下两句词反映出当时的政治形势是很鼓舞人的。“蜡封侯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写任圣政所检讨官时的活动。这时宋孝宗刚即位,欲有所作为,遂恢复。起用主战派的著名人物张浚,筹划进取方略。
陆游曾奉中书省、枢密院(当时称为“二府”)之命作《与夏国主书》,提出申固欢好,永为善邻,以便全力抗金。又作《蜡弹省札》,以喻中原人士:“有据北州郡归命者,即以其所得州郡,裂士封建。”实际上是作敌后的分化瓦解工作。“蜡封”是用蜡封固,便于保密的文书。“幽并”,指幽州和并州,主要是河北北部及山西北部地方,在这里统指北方入于金国的地区。“夜半传檄”和“驰谕幽并”表明主战派在朝廷占上风,图谋收复旧山河的种种指施得以进行,陆游不分昼夜地投入抗金工作,透露出他的无比振奋的心情。
词的下片是抒愤。换头三句既是词意的转折,也反映了他的政治经历的转折。接连三个三字句如走丸而下,表现出他激动的心情。“时易失”,先就大局而言,就是说,好景不长,本来满有希望收复中原的大好机会竟被轻易地断送了!宋孝宗操之过急,张浚志大才疏,北进结果遭到符离之败,反而又结成了屈服于金人的隆兴和议。这些史实概括在这一短语之中,表现出了陆游的痛惜之感。“志难成,鬓丝生”就个人方面说,正因为整个政治形势起了变化,自己的壮志未酬,而白发早生,以致成终身大恨。六字之中,感慨百端。歇拍三句写晚年家居的闲散生活和愤懑情绪。“平章风月,弹压江山”相对上片结交豪英,夜半草檄而言。那时候终日所对的是英雄豪杰,所作的是羽书檄文;今天终日所对的则是江山风月,所作的则是品评风月的文字,成了管领山川的闲人。天壤之别的场景,怎能不令词人痛心疾首,透出无奈之态。
苏轼曾说过:“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东坡志林·临皋闲题》)风月的品评,山川的管领,原是“闲者”的事,与“功名”二字沾不上边,而结句却说“别是功名”,这是幽默语,是自我解嘲;也是激愤语,是对那些加给他“嘲咏风月”的罪名的人们,予以有力的反击,套用孟子的一句话就是:“予岂好嘲咏风月哉;予不得已也!”
全篇率意而写,不假雕琢,语明而情真,通过上下片的强烈对比,反映出陆游晚年的不平静心情。
唐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唐琬,陆游妻,为陆母所逼离异,改适赵士程,怏怏而卒。存词一首(一说词为后人伪托)。
●钗头凤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唐琬词作鉴赏
唐琬是我国历史上常被人们提起的美丽多情的才女之一。她与大诗人陆游喜结良缘,夫妇之间伉俪相得,琴瑟甚和。这实为人间美事。遗憾的是身为婆婆的陆游母亲对这位有才华的儿媳总是看不顺眼,硬要逼着陆游把他相亲相爱的她给休了。陆游对母亲的干预采取了敷衍的态度;把唐琬置于别馆,时时暗暗相会。不幸的是,陆母发现了这个秘密,并采取了断然措施,终于把这对有情人拆散了。有情人未成终生的眷属,唐琬后来改嫁同郡宗人赵士程,但内心仍思念陆游不已。在一次春游之中,恰巧与陆游相遇于沈园。唐琬征得赵某同意后,派人给陆游送去了酒肴。陆游感念旧情,怅恨不已,写了著名的《钗头凤》词以致意。唐琬则以此词相答。
词的上片交织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内容。“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抒写了对于在封建礼教支配下的世故人情的愤恨之情。“世情”所以“薄”,“人情”所以“恶”,皆因“情”受到封建礼教的腐蚀。《礼记。内则》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陆母就是根据这一条礼法,把一对好端端的恩爱夫妻拆散了。用“恶”、“薄”两字来抨击封建礼教的害人本质,极为准确有力,作者对于封建礼教的深恶痛绝之情,也借此两字得到了充分的宣泄。“雨送黄昏花易落”,采用象征的手法,暗喻自己备受摧残的悲惨处境。阴雨黄昏时的花,原是陆游词中爱用的意象。其《卜算子曾借以自况。唐琬把这一意象吸入己作,不仅有自悲自悼之意,而且还说明了她与陆游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晓风干,泪痕残”,写内心的痛苦,极为深切动人。被黄昏时分的雨水打湿的了花花草草,经晓风一吹,已经干了,而自己流淌了一夜的泪水,至天明时分,犹擦而未干,残痕仍在。这是多么的痛心啊!以雨水喻泪水,在古代诗词中不乏其例,但以晓风吹得干雨水来反衬手帕擦不干泪水,借以表达出内心的永无休止的悲痛,这无疑是唐琬的独创。“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两句是说,她想把自己内心的别离相思之情用信笺写下来寄给对方,要不要这样做呢?她在倚栏沉思独语。“难、难、难!”均为独语之词。由此可见,她终于没有这样做。只因封建礼教的残酷不仁。这一叠声的“难”字,由千种愁恨,万种委屈合并而成,因此似简实繁,以少总多,既上承开篇两句而来,以表现出处此衰薄之世做人之难,做女人之更难;又开启下文,以表现出做一个被休以后再嫁的女人之尤其难。
过片“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艺术概括力极强。“人成各”是就空间角度而言的。作者从陆游与自己两方面设想:自己在横遭离异之后固然感到孤独,而深深爱着自己的陆游不也感到形单影只吗?“今非昨”是就时间角度而言的。其间包含着多重不幸。从昨日的美满婚烟到今天的两地相思,从昨日的被迫离异到今天的被迫改嫁,这是多么不幸!但不幸的事儿还在继续:“病魂常似秋千索。”说“病魂”而不说“梦魂”,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昨日方有梦魂,至今日却只剩“病魂”。这也是“今非昨”的不幸。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具体倾诉出了这种苦境。“寒”字状角声之凄凉怨慕,“阑珊”状长夜之将尽。这是彻夜难眠的人方能感受得如此之真切。
大凡长夜失眠,愈近天明,心情愈感烦躁,而本词中的女主人公不仅无暇烦躁,反而还要咽下泪水,强颜欢笑。其心境之苦痛可想而知。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既然可恶的封建礼教不允许纯洁高尚的爱情存在,那就把它珍藏在心底吧!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诚。
与陆游的原词比较而言,陆游把眼前景、见在事融为一体,又灌之以悔恨交加的心情,着力描绘出一幅凄怆酸楚的感情画面,故颇能以特有的声情见称于后世。而唐琬则不同,她的处境比陆游更悲惨。自古“愁思之声要妙”,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唱和诗》)。她只要把自己所遭受的愁苦真切地写出来,就是一首好词。因此,本词纯属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感情倾诉,主要以缠绵执着的感情和悲惨的遭遇感动古今。两词所采用的艺术手段虽然不同,但都切合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分。可谓各造其极,俱臻至境。合而读之,颇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最后附带指出,世传唐琬的这首词,在宋人的记载中只有“世情薄,人情恶”两句,并说当时已“惜不得其全阕”(详陈鹄《耆旧续闻》卷十)。本词最早见于明代卓人月所编《古今词统》卷十及清代沈辰垣奉敕编之《历代诗余》卷一一八所引夸娥斋主人说。由于时代略晚,故俞平伯怀疑这是后人依据残存的两句补写而成。但明人毕竟与宋相隔不远,故本文仍据明人所见,将此词介绍给读者。
传陆游妾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传陆游妾,姓字不详。驿卒女,能诗。陆游纳之,半载后为陆妻所逐。存词一首。
●生查子
传陆游妾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
窗外有芭蕉。
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
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传陆游妾词作鉴赏
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说:“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馀,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这一记载是否可信,已不得而知。但所谓“玉阶蟋蟀”之诗,的确是陆游在蜀时所作《感秋》诗的后半首(见《剑南诗稿》卷八);但此词词牌不是《卜算子》,应为《生查子》(《阳春白雪》卷三正作《生查子》),这就不免使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就词论词,《生查子》突出地写了一个“愁”字,写了一位闺中女子的哀愁。上片写黄昏,下片写次晨。
开头“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两句写她揽镜自照,只见双眉紧蹙,眉上生愁,但又不知愁从何来。此词用语平易,但并非直抒胸臆。她诉说有愁,但又不说愁的原由,欲说还休,耐人寻味。“紧接”窗外两句,字面上宕开一笔,写芭蕉滴雨,似与愁无关,实际上是衬托愁苦之甚。芭蕉滴雨的意象,正如梧桐滴雨、水滴漏声一样,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常见不鲜。经过历史的积淀,芭蕉滴雨已带有传统的喻义,成为渲染愁情的一种特定景象。如唐杜牧《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五代后蜀人顾敻《杨柳枝》:“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而吴文英的《唐多令》说:“何处合成芭蕉滴雨”为愁,手法上转深一层,都可与此词参读。“阵阵黄昏雨”一句,点明时间在傍晚,这是其一;处此暮色正浓的风雨之时,其愁情更浓郁,这是其二;从过片“晓起”句来看,又暗示女主角从晚到晓,彻夜难眠,这是其三。宋人有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此词中女主角殆亦如此,但并未直接说破。
下片写晓起梳妆打扮。残妆,指残乱之妆,色褪香消。“晓起”两句是说经过一夜的愁思,希望能从打扮中高兴起来。但“不合”两句,文笔陡转,谓在画眉时愁又复现。画眉是古时妇女理妆必有的内容,而这里说“不合画”,即不该画,就表现出女主人公不愿愁而又无法排遣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春山,指眉,因春天之山,其色黛青,故以此来取喻,即五代蜀牛峤《酒泉子》“眉学春山样”之意。“不合”两句这一结尾,又呼应开头的“眉上愁”,至此,读者才知道上片乃是女主角理晚妆时照镜自怜的情景。古时妇女一日理妆两次,除晓妆外,傍晚还作晚妆,或称晚饰,庾信《七夕赋》“嫌朝妆之半故,怜晚饰之全新”即是。
此词的特点是语浅情深。四个“愁”字,复叠而出,口吻自然真率,颇有东府民歌的风格。前两个愁字,一是讲此词主旨为抒愁,这是明说,一是讲愁之原因,却不明说;后两个愁字,一是希望愁去,一是愁却不去。从晚妆到晓妆,围绕画眉而写出对愁的不同感受,平易的语言使之流畅亲切,曲折的结构又表示时间的递进,把满腔的莫名愁怨和盘托出。这使读者感受到主人公遇不幸事之后的愁闷情绪。
顺便说明,重复用字是发挥主题的艺术需要,而不是文字游戏。如五代欧阳炯《清平乐》云:“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蔕,春燕舞随风势。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每句用“春”(有两句甚至连用两个春字),就显得矫揉造作,稍有堆砌之嫌了令人顿感不悦。而苏轼的《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突现了当时地处荒远的海南岛的一片春光,连用七个“春”字(又一句用两个“红”字,一句用两个“花”字;两句各用“春风”),却使全词节奏轻快,起了加强主题的良好效果。
蜀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蜀妓,姓氏及生平不详。际游客自蜀携归。存词一首。
●鹊桥仙
蜀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蜀妓词作鉴赏
陆游的一位门客,从蜀地带回一妓,陆游将她安置在外室居住,这位门客每隔数日去看望她一次。客偶然因患病而暂时离去,引起了蜀妓的疑心,客作词解释,妓和韵填了这首词以作答。见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
蜀妓疑团虽已得释,但怨气犹在,故开端三句写道:“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这定是针对客词的内容而发的,所以故意以恼怒的口吻,嗔怪其甜言密语、虚情假意。连用四个“说”字,是为了加强语气,再加上“动便”二字,指明他说这些花言巧语已是惯技,不可轻信。其实她此时心头怒火已熄,对其心爱之人并非真恨真怨,只不过是要用怨语气气他,以泄心头因相思疑心而产生的郁闷,而这恰恰也是对他深爱和怕真正失去他的一种曲折心理的表现。对对方情急盟誓和申辩,这位职明灵巧、心地善良的女子终以半气半戏之笔加以责怪:“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脱空,是指说话不老实、弄虚作假。宋代吕本中《东莱紫微师友杂记》说:“刘器之(安世)尝论至诚之道,凡事据实而言,才涉诈伪,后来忘了前话,便是脱空。”“脱空”当是宋人俗语,她借此讽其所爱之人的殷殷的盟誓之言是念的一本扯谎经,不过是骗她而已。再补上一句“是那个先生教底?”以俏皮的口吻出之,至此,蜀妓佯嗔带笑之态活现在读者眼前了。
下阕蜀妓回过口气来,申说自己相思之苦:“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连用四个“不”字,“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与上阕四个说相对的深重,而“一味供他(为他)憔悴”,更见其痴爱。这正化用了情思柳永《蝶恋花》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尽管她精神上遭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而情意仍诚挚不变:“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连爱都来不及,那还有时间去咒你,这表现得极为真切入微!这是舍不得咒,不忍心咒呵!
从这至爱的深情,可知其上阕对客的责怨。也全出于爱之过甚。一个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妓女,被人轻视,求偶极难。“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多少烟花女子切身痛苦的体验。而一旦得一知心人,又是多么害怕失去他。故蜀妓此时所表现的又气又恼、又爱又痴的情态是极真实而又具有典型意义的。
全词感情发自肺腑,出之自然。语言通俗,文意浅白,几乎全用口语,不假雕饰,更不隐晦完全出于真情实感不但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更加个性化,且使全词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气息。张耒在《贺方回乐府序》中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性情之至道也。”蜀妓词之至妙,恰是如此。
范成大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号石湖居士,吴县(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调徽州司户参军。隆兴二年,除枢密院编修官,累迁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乾道六年(1170),假资政殿大学士、充金祈请国信使使金,撰《揽辔录》一卷记北行经历及金廷所见。归除中书舍人,同修国史及实录院同修撰。八年,以集英殿修撰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淳熙初,除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入对,除权礼部尚书,拜参知政事。寻为言者论罢,提举临安洞霄宫。七年,起知明州,兼沿海制置使。明年,除端明殿学士,改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十年,进资政殿学士,再提举洞霄宫,归石湖,里居七年。绍熙三年,加资政殿大学士知太平州。次年卒,年六十八,谥文穆。《宋史》有传。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有《石湖大全集》一百二六卷,已佚。今存《石湖诗集》三十四卷、《吴郡志》五十卷。
词有《妍亭馀稿》,已佚,今存《石湖词》一卷,散佚尚多。黄昇《中兴词话》谓其《眼儿媚》(萍乡道中)“词意清宛,咏味之如在画图中”。
●南柯子
范成大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
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
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范成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离情别绪的作品。
上阕从男主人公起笔,下阕则落在女主人公身上,两阕遥相呼应,如倾如诉。上阕描绘了男主人公的惆怅先是从描摹情态入手的,“怅望梅花驿”,是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的典故,说欲得伊人所寄之梅(代指信息)而久盼不至,因而满怀惆怅:“凝情杜若洲”,取《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之意,欲采杜若(香草,也指信息)以寄伊人,却也无从寄去,徒然凝情而望。来鸿不见,去雁也难,终于,他从深思回到了现实:距离阻隔了一对情人,难以相聚。四个长短不一的句子,恰如一组逐渐推近的镜头,在令人失望的结局上定了格。
如果说男主人公的愁绪是悠长而缠绵的话,那么,女主人公的思念则显得炽热急切,字里行间,流露出思妇坐卧不宁百般无奈矛盾心理。“缄素”、“题红”两句用的是书信往来的典故,“远”、“秋”二字,巧妙地点出了她与情人之间音讯断绝的愁绪。最后,焦虑而痛苦的姑娘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伴着情人远行的江水,但愿它能带去她的思念,然而,那不肯回头的流水和着姑娘的失望、抱怨,最终使这段爱情以悲剧作结。不过留在读者记忆中的,不是悲悲切切的叙事,而是一首优美动人的恋歌。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认为:“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无论是表述两人不能相见的痛苦,还是诉说那无边的思念,作者都写得含蓄蕴藉。如“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高楼”指女子居处,木兰舟代喻出游男子:“高楼”与“木兰舟”的距离点出了他们无法相见的残酷现实,“不近”一词用在这里,给人一种语尽意不尽的境界觉。全词没有一处用过“思”字,但字字句句却充满了思念之情,这表明作者遣词造句的艺术工底十分深厚,既恰如其份地表现了主旨,又保持了词的特点——清远空灵。
作者善于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使作品避免了平泛单调。如“梅花驿”、“杜若洲”都是虚指,但又与双方远隔,托物寄情密切相关,写女主人公无人传递书信所选用的“双鱼远”、“片叶秋”以及“江已东流”也都属虚拟,但却和她盼望与情人通信的现实十分吻合,这些虚实的统一,不仅有助于表达男女双方的真切情意,而且拓实了作品的意境,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运用典故也有创新,词中所用大多为常见的典故,但在作者笔下,别有一番情趣。如“双鱼”、“题红”两典的原意都形容书信传情,平安抵达对方手中,而作者却以“远”、“秋”二字平添了悲剧的韵味,颇有新意。
词中虽有典故,但却一样明白,“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两句,借鉴了白居易“欲寄两行迎尔泪,长江不肯向西流”和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如同已出,毫无牵强附会之感,很妥贴地体现了主人公的思想和情感。
●秦楼月
范成大
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
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
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范成大词作鉴赏
范成大词集中共有五首《秦楼月》,都是写春闺少妇怀人之情的。前四首分写一天中朝、昼、暮、夜四时的心绪,后一首写惊蛰日的情思,为前四首的补充和发展。看来这五首词是经过周密构思的一个整体,绝非文字游戏,亦非实写闺情,而是别有寄托的作品。
所谓寄托,即托词中少妇的怀人之情寄作者本人的爱君之意。这在宋词中也是很常见的。据周必大撰《范公成大神道碑》记载,成大于淳熙三年(1176)春在四川制置使任上辞官归家养病(四年五月成行),病中还为国操劳,上书言兵民十五事,使宋孝宗赵深受感动。所以这组词可能有此寄托,并可能作于此次居家养病时。这里提到寄托,只是为了说明作者的原意。
至于这组词的价值,则主要在于表现情景的艺术技巧,因此还是可以把它们当作真实的闺情词来欣赏。
这里选的是上述组词的第四首。此词描写闺中少妇春夜怀人的情景十分真切,是组词中艺术价值最高的一篇。词的结构是上阕描绘园林景色,下阕刻画人物心情。初拍写环境的幽静。楼阴之间,皓月悬空,栏干的疏影静卧于东厢之下。一派清幽之景更显露寂寞之情。次拍写环境的清雅。先重叠“东厢月”一语,强调月光的皎洁,然后展示新的景象,天清如水,风淡露落一片盛开的杏花,在月光照映下明洁如同白雪。
满园素淡之香,隐寓空虚之感。以上纯用白描,不饰华采,但一座花月楼台交相辉映的幽雅园林却清晰可见。写景是为了写人。下阕要写到的那位怀人念远的闺中少妇,深藏在这座幽雅的园林之中,其风姿的秀美、心性的柔静和心情的惆怅,也就可想而知了。给人一种见其景感其人的感觉。所以,上下阕之间看似互不相属,实际上还是非常一致的。
换拍写少妇的愁思。她独卧罗帏之中,心怀远人,久不能寐。此时燃膏将尽,灯芯结花,室内光线越来越暗淡,室外则夜露已落,一切都这么沉寂,只有漏壶上的铜龙透过烟雾送来点点滴滴的漏声。在愁人听来,竟似声声哽咽。这里并不直接写人的神态,而是更深一层,借暗淡的灯光和哽咽的漏声造成一种幽怨的意境,把人的愁苦表现得十分真切。“隔烟催漏金虬咽”一句,尤见移情想象的奇思。歇拍写少妇的幽梦,又重叠前句末三字,突出灯光的昏暗,然后化用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二语,表现少妇的迷离惝恍之情。人倦灯昏,始得暂眠片刻,梦魂忽到江南,境界顿觉开阔。然而所怀之人又在何处?梦中得相见否?作者却不写出来,让读者自去想象。这样写,比韦庄《木兰花》歇拍直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意思更含蓄,更意味深长。
春闺怀远是词的传统题材,前人所写极多,但往往“采滥忽真”(《文心雕龙·情采》),过于浓华而缺少新意。此词却“纯任自然,不假锤炼”(《蕙风词话》),显得淡朴清雅,没有陈腐的富贵气和脂粉气。
写环境不事镂金错银的雕绘,只把花月楼台的清淡景色自然地写出来;写人物不事愁红惨绿的夸饰,只把长夜难眠的凄苦心情真实地写出来。一切都“不隔,不做作”(张《丛碧词话》),从而创造出一种天然的美。在情感的表现上,词人亦能突破常规,独辟蹊径,即不作“斜倚银屏无语,闲愁上翠眉”《定西番》一类的正面描写,也不作“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温庭筠《南歌子》)一类的直接抒情,更不作“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三字令》一类的多余解说,却借月幽花素的园林景色暗示她情怀的寂寞孤独,借漏咽灯昏的环境气氛烘托她心绪的凄凉愁苦,“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复堂词录叙》,既新颖,又厚重。
●水调歌头
范成大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
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
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
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
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范成大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淳熙四年(1177)中秋,这年五月作者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一职,乘舟东去。八月十四日至鄂州(今湖北武昌),十五日晚参加赴知州刘邦翰设于黄鹤山南楼的赏月宴会。《吴船录》云:“天无纤云,月龟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况复修南楼故事,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作乐府诗一篇,俾鄂人传之。”词云:“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其实他是“十二年间十处见中秋”,在《吴船录》中他确是“细数”过中秋的十处地点。想起以往十处中秋情景,就为今夕提供了一个对比的对象。今夕如何?“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新梦”,未曾料到,下以“忽到”照应,并传达了惊喜之情。“黄鹤旧山头”
指黄鹤山,传说仙人王子安曾乘黄鹤过此,故名。中间嵌以一个“旧”字,似有这样意味:昔人已乘黄鹤去,今日我来仙地游,然则我也是仙矣,我之“新梦”、“忽到”,不也象乘黄鹤飘然而来吗?同时他写的《鄂州南楼》诗道:“谁将玉笛弄中秋,黄鹤飞来识旧游。”也有此意味。“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此地不仅是仙地,还留有历史遗迹。东晋庾亮镇守武昌时,曾在秋夜登上此处的南楼,与僚属吟咏谈笑,高兴地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世说新语。容止》)显然这里以庚亮作比,又是重演九百年前的南楼会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后人登临前人的旧地,除历史沧桑感外还会由仰慕而生出自豪感,古人做到的事我也做到了,何况作者此时地位亦复与庾亮不相上下。所以他也说:“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因为“天无纤云”,月明星稀,更显出那轮明月(玉镜)的明亮,它的亮色掩住了一切背景,使得它就象悬浮于空际一样。这两句是对月色的描写,不仅写出了“月色甚奇”,同时也写出了自己的怡情。“玉镜独空浮”,他的神思全然贯注到这轮明月上了,“独”,既表示了月在天际的存在,也表示了月在他心中的存在,他也要跟月一道“浮”了。大凡如此月夜,人们凭高望月,每每会生出超凡脱俗之感,何况在这仙迹胜地呢。写到这里,可以回答:“今夕如何”,真是平生少遇啊!
下阕仍写月色。“敛秦烟,收楚雾,熨江。”视野更开阔了。“秦”,泛指江北以外的地方,“楚”,指江汉一带。江北江南,长烟一空,皓月当空,月下的江流就象一匹熨平的白练,这景象又是多么柔美。“熨”字下得神奇,又十分生动,使人想起那种平滑之状,与苏轼“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的比喻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当他神思飙举、游思漫疏之际,忽然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离合”,这里用作偏义复词,意分裂。眼下情况仍然是:山河分裂,月光仿佛笼罩着无边的“清愁”。这“清愁”,既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也可以看作是今夜南北许多象作者这样满怀忧国之情的人的下样望月的人的。这两句是情绪的陡转,但也是有来路的。前面的“秦烟”、“楚雾”已暗示作者在放眼北南两方,就有可能产生河山之异的感触;起拍的“细数十年事”也有这样的内蕴,“十处过中秋”就有一处是在使金途中于睢阳过的,自在此时联想之中。注意句中的“依旧”,可指靖康之后,也可指自使金以后的八年。下面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姮娥“,即嫦娥。”空敝黑貂裘“,用苏秦事。苏秦游说秦王,”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终无成而归“(见《战国策。秦策》)。貂裘敝,形容奔走不止,穷困僚倒。
作者此时五十二岁,想起十多年间迁徙不定,“不胜漂泊之叹”(《吴船录》)。“归来”,指此次东归。这里借嫦娥嘲笑,抒发了自己华发已生、而功业无就的感慨,也流露出作者倦于风尘游官的心境。这与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同,而与辛弃疾的“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太常引·建康中秋》)异。辛词是主动问姮娥,向白发挑战,表达了作者强烈的进取精神。辛词作于淳熙元年,当为成大所知,只是因经历、心境不同,面对同样的中秋明月而产生了不同的情思。“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蟾兔”指月亮。“沧洲”,退隐之地,此指故乡。《吴船录》谓:“余以病丐骸骨,傥恩旨垂允,自此归田园,带月荷锄,得遂此生矣。”此次东归他是打算退休的。
四年前他在桂林写的《中秋赋》有这样的话:“月亦随予而四方兮,不择地而婵娟。……知明年之何处兮,莞一笑而无眠。”那时心情是激动兴奋的,现在乘舟东下,鲈乡在望,心情自是不同。举酒邀月,结伴沧洲,写出了他的向往,写出了他的思想上的清静,前面时事、身世引起的忧虑不安消泯了,他又可以尽心尽情地赏月了。
这首词的下阕也表现作者对国家分裂的哀怒,对岁月虚度的惋惜,统观全词,看来主要还是抒写自己赏月时的淋漓兴致和暂释官务的快慰。所以起笔便以“十处过中秋”起笔,又从神话、历史故事中生出丰富的想象,神气超怡,心胸高旷,以致后幅万里归来的痕乏也未影响它的情致。这首词的意境是豪放、阔大的,风格飘逸潇洒,语言流畅自如,可以看出它受到苏轼那首中秋同调词的影响。
●鹊桥仙·七夕
范成大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
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
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范成大词作鉴赏
两千多年来,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知感动过多少中国人的心灵。在吟咏牛郎织女的佳作中,范成大的这首《鹊桥仙》别具匠心是一首有特殊意义的佳作。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起笔三句点明七夕,并以侧笔渲染。”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岁华纪丽》卷三”七夕“引《风俗通》),与牛郎相会,故又称双星节。此时银河两岸,牛郎已无心耕种,织女亦无心纺绩,就连天上的众仙女也忌妒了。起笔透过对主角与配角心情之描写,烘托出一年一度的七夕氛围,扣人心弦。下韵三句,承群仙之相妒写出,笔墨从牛女宕开,笔意隽永。”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形貌娟秀的嫦娥蹙紧了蛾眉,风姨竟然兴风吹雨骚骚然(风姨为青年女性风神,见《博异》)。这些仙女,都妒忌着织女呢。织女一年才得一会,有何可妒?则嫦娥悔恨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知,风姨之风流善妒亦可知,仙界女性之凡心难耐寂寞又可知,而牛郎织女爱情之难能可贵更可知。不仅如此。有众仙女之妒这一喜剧式情节,虽然引出他们悲剧性爱情。词情营造,匠心独运。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下片,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相会情景一笔带过,更不写“忍顾鹊桥归路”的泪别场面,而是一步到位着力刻画牛郎织女的心态。七夕相会,匆匆而已,如此一面,怎能错见!见了又只是重新撩乱万千离愁别绪罢了。词人运笔处处不凡,但其所写,是将神话性质进一步人间化。显然,只有深味人间别久之悲人,才能对牛郎织女心态,作如此同情之理解。“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结笔三句紧承上句意脉,再进一层刻画。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之别离,相逢仅只七夕之一刻,旧愁何其深重,新欢又何其深重,新欢又何其有限。不仅如此。旧愁未销,反载了难以负荷的新恨归去。年年岁岁,七夕似乎相同。可谁知道,岁岁年年,其情其实不同。在人们心目中,牛郎织女似乎总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而已。
然而从词人心灵之体会,则牛郎织女的悲愤,乃是无限生长的,牛郎织女之悲剧,乃是一部生生不灭的悲剧,是一部亘古不改的悲剧。牛郎织女悲剧的这一深刻层面,这一可怕性质,终于在词中告诉人们。显然,词中牛郎织女之悲剧,有其真实的人间生活依据,即恩爱夫妻被迫长期分居。此可断言。天也,你不识好歹何为天?地也,你错勘贤愚做地!
此词在艺术造诣上很有特色。词中托出牛郎织女爱情悲剧之生生不已,实为人砖能堪。以嫦娥风姨之相妒情节,反衬、凸出、深化牛郎织女之爱情悲剧,则是独具匠心的。(现代黑色幽默庶几近之)全词辞无丽藻,语不惊人,正所谓绚烂于归平淡。范成大之诗,如其著名的田园诗,颇具泥土气息,从这里可以印证之。最后,应略说此词在同一题材的宋词发展中之特殊意义。宋词描写牛郎织女故事。多用《鹊桥仙》之词牌,不失“唐词多缘题”(《花庵词选》)之古意。其中佼佼者,前有欧阳修,中有秦少游,后有范成大。欧词主旨在“多应天意不教长”,秦词主旨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成大此词则旨在“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可见,欧词所写,本是人之常情。秦词所写,乃“破格之谈”(《草堂诗馀隽》),是对欧词的翻新、异化,亦可说是指出向上一路。而成大此词则是对欧词的复归、深化。牛郎织女的爱情,纵然有不在朝暮之高致,但人心总是人心,无限漫长之别离,生生无已之悲剧,决非人心所能堪受,亦比高致来得更为广大。故成大此词,也是对秦词的补充与发展。从揭橥悲剧深层的美学意义上说,还是是对秦词之一计算。欧、秦、范三家《鹊桥仙》词,呈现一否定之否定路向,显示了宋代词人对传统对人生之深切体味,亦体现出宋代词人艺术创造上不甘逐随他人独创精神,当称作宋代词史上富于启示性之一特色。
●霜天晓角·梅
范成大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
此情谁共说。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范成大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梅”为题,写出了怅惘孤寂的幽愁。
上阕写景之胜,下阕写愁之绝。
起首二句先写天气转变之佳:傍晚,天晴了,风歇了,春寒料峭的威力,有所折损。用一“折”字,益见原来春寒之厉,现在春暖之和。紧接“晚晴风歇”,展示了一幅用淡墨素彩勾画的绝妙画面。脉脉,是含情的样子:“花疏”,点出梅花之开。以“脉脉”加诸“花疏天淡”之上,就使人感到不仅那脉脉含情的梅花,就连安详淡远天空也仿佛在向人致意呢。“天淡”是静态,接“云来去”成为动态,更见“晚晴风歇”之后,气清云闲之美。“花疏”与“天淡”相谐,既描写了“天”之“淡”,所以末一句“数枝雪”,又形象地勾画了“梅”之“疏”。如此精心点笔。生动景物立于眼前了“脉脉”二,也就不是泛泛而说了。显然,词人缀字的针线是十分细密的;而其妙处在天然浑成,能够运密入疏。
下阕“胜绝”是对上阕的概括。景物美极了,而“愁亦绝”。“绝”字重叠,就更突出了景物美人更愁这层意思。如果说原来春零抖峭,馀寒犹厉,景象的凄冷萧疏,与人物心情之暗淡愁苦是一致的话,那么,景物之极美,与人之极愁,情景就似乎很不相阔了。
其实这种“不一致”,正是词人匠心独运之所在。“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以景色之优美,反衬人之孤寂,不一致中就有了一致,两个所指相反的“绝”字,在这里却表现了矛盾的统一。词中的主人到底为什么景愈美而愁愈甚呢?“此情谁共说”。无处诉说,这就衬出了悲愁的深度。结尾三句,又通过景物的映衬写出了人之情。雁有两行,反衬人之寂寞孤独;雁行之低,写鸿雁将要归宿,而所怀之人此时仍飘零异乡,至今未归。唯有低飞之雁才能看见春夜倚楼之人。鸿雁可以传书,则此情可以托其诉说者,也只有这两行低雁了。下片所写之景,有雁,有楼,有月,从时间上来说,比上片已经迟了;但是,从境界上来说,与上片淡淡的云,疏疏的梅,恰好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调和的画面,与画楼中之人以及其孤寂独处的心情正复融为一体,从而把怀人的感情形象化了。越是写得含蓄委婉,就越使人感到其感情的深沉和执着。以淡景写浓愁,以良宵反衬孤寂无侣的惆怅,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这种艺术手法是颇耐人寻味的。
●鹧鸪天
范成大
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
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
模泪易,写愁难。
潇湘江上竹枝斑。
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
范成大词作鉴赏
此词为别筵而作,当作于淳熙二年正月离桂林赴成都就任之时。两年前,作者以广西经略安抚使来此兼任知府,与僚属、幕士关系甚洽,离别时,他们一再为之饯行,一直送到湖南地界。《鹧鸪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
筵席前歌舞正欢,又奏起了“番乐”,跳起了“番舞”。“小契丹”是少数民族的歌舞。作者另有《次韵宗伟阅番乐》诗是这样描写的:“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跳这种舞大概是着胡装的,“银貂”,白色的貂裘,与“绣靴”皆为异族装束。应当说,这样歌舞是很能助兴的,但是,对于别意缠绵的人又往往会起相反的作用。所以此词起句即是:“休舞银貂小契丹”。如此起笔,我们可以想见:宴会上的歌舞已进行较长一段时间了,作者一直在克制自己,此时实在忍受不住了,央求“休舞”。不仅自己,大家都忍受不了:“满堂宾客尽关山”。“宾客”,指送别的僚属、幕士。“尽关山”,即为“尽是他乡之客”的意思(《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据孔凡礼《范成大年谱》考证,这些幕士、官佐大都不是本地人,不少又是江浙一带的。他们之间的离愁别绪更加深了。
这个别筵真是太叫人惆怅了啊。“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嫋嫋盈盈”,形容舞姿、舞容的摇曳美好。这两句意思是:从今以后,谁还能认真欣赏这美妙的舞姿呢。这进一步写出了他们的惆怅,也写出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朋友分别,也大有柳七郎那种“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感喟。细体会这两句,还可以体会出作者对歌女也是怀着深深惜别之意的:目前的轻歌曼舞,以后谁还能看到呢。这样的情意在下阕表现得更明显。
“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模”、“写”互文义同。这里意思是:表现流泪是容易的,把愁充分地表现出来就很难了;潇湘江上的斑竹枝,人们容易看到上面斑斑泪痕,这泪痕所表示的内心无比痛苦,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了。刘禹锡的《潇湘神》写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这里用湘妃泪洒斑竹典故,表现了离别时难以言状的痛苦。用这个典故,也切合将来的行程,暗示舟行潇湘时也会有这样的相思之苦。“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这是写别后的相思。“碧云日暮”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这两句是说,日后我在寂寞的旅途中想念你们而得不到你们的书信时,大概只能空对那横空的孤雁了。最后一句亦兴亦比,很有意境;途中景况的苍茫、清寒,正映见心境的迷惘、冷寂:“一雁”既表示来书的渺茫,又比喻自己的形影相单。真是“横泪易,写愁难”,作者下片写愁并不直写愁的具体情况如何如何,而是通过典故、景象去暗示、去渲染,启发读者的想象力,这个“愁”就变得更具体可感了。这不是避难从易,而是因难见巧。
离别的愁绪,从歌舞场面的感触和旅途景况的拟想中可见出很耐人寻味。与“宾客”分别的怅惘中又揉和了对歌女的柔情,文字精美,音节谐婉,体现了这首词的婉约风格。这些,是阅读此词的应该注意的地方。
●鹧鸪天
范成大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
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残酒片时清。
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范成大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歌咏春天的词,但不是一般对春天的赞歌,词人在歌咏阳春烟景的同时,还流露出了作客他乡的飘零之感,在较深层次上,还含有对青春老去的喟叹春老去的喟叹。
上阕四句七言,很象是一首仄起首句入韵的七言绝句,不仅平仄相合,后两句的对仗也极为工整。范成大是南宋著名的诗人,他写的绝句《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也算得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见《宋诗选》中范成大简介)。这首《鹧鸪天》的上阕,就很象是《田园杂兴》中的绝句,也带有意境深刻,不重词采,自然活泼,清新明快的特点。不同的是,这首词的上阕舍弃了作者在《田园杂兴》中融风景画与风俗画于一体的笔法,而侧重于描绘庭园中的自然风光,成为独具特色的一幅风景画。
既然是画,就必然要敷色构图。起句“嫩绿重重看得成”,就以“嫩绿”为全画敷下了基本色调。它可以增强春天的意象,唤醒读者对春天的情感。“重重”,指枝上的嫩叶重重叠叠,已有绿渐成阴的感觉。
“看得成”(“得”一作“渐”),即指此而言。当然只有这第一句,还不成其为画,因为它只不过涂了底色而记。当第二句“曲阑幽槛小红英”出现时,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一句,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作用:一是构成了整个风景画的框架;二是有了色彩的鲜明映衬;三是有了一定的景深和层次感。“曲阑幽槛”,把画面展开,打破“嫩绿”的单调,增添了曲折回环、花木幽深的立体感。“小红英”三字极端重要。这三个字,不仅增强色彩的对比和反差,重要的是,它照亮了全篇,照亮了画面的每个角落。画面,变活了;春天的气氛变浓了。正可谓“一字妥贴,全篇增色”。“小”字在全词中有“大”的作用。“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王安石《咏石榴花》)范成大此句正合王诗所说。
“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是对仗工整的两句,它把读者的注意力从“嫩绿”、“红英”之中引开,放在蜂闹燕忙的热闹场景。如果说,一、二句两句是静止的画面,那么,有了三、四两句,整个画面就动静结合“酴醿”,又作“荼,俗称”佛儿草“,落叶灌木。”蜂儿闹,说明酴醿已临开花季节,春色将尽,蜜蜂儿争抢着来采新蜜。“杨柳行间燕子轻”极富动感。“蜂儿闹”,是点上的特写:“燕子轻”,是线上的追踪。说明燕子在成行的杨柳间飞来飞去,忙于捕食,哺育乳燕,上阕四句,有画面,有构图,有色彩,是蜂忙燕舞的活生生的风景画。毫无疑问,词人对这一画面肯定注入了很深的情感,也反映了他的审美情趣与创作思维。但是,盛时不再,好景不长。春天已经结束,词人又怎能不由此引起伤春而自伤之情呢?
下阕,笔锋一转,开始抒写伤春自伤之情。换头用了两个短句,充分勾勒出感情的变化。“春婉娩”,春日天气温暖然而也近春暮,这是从春天本身讲起的;而“客飘零”,是从词人主体上讲的。由于长年作客在外,融和的春日固然可以怡情散闷,而花事渐阑、萍踪无定,则又欢娱少而愁思多了。为了消除伤春自伤之情,词人面对“残花”,借酒浇愁,时间已经很久,故曰“残酒”。醉中或可忘记作客他乡,但醉意过后,忧愁还是无法排遣。“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面对此情此景词人感到无可奈何,只好又继续饮酒,企盼着在醉梦之中,打发掉这恼人的花月良宵,迎接新的一天,以忘却伤春之情与飘零之感。”送了斜阳月又生“,结尾以日落月升、写时间流逝,春色难留,将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
本篇虽写伤春自伤之情,抒发客居飘零之感,但有情景交融的画面,有沉着豁达的性情,读起来仍使人感到清新明快,与一般伤春之作不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石湖词音节最婉转,读稼轩词后读石湖词,令人心平气和。”这首词,正体现了这一特点。
●眼儿媚
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
范成大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
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范成大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作者调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赴桂林上任途中。据作者《骖鸾录》,乾道九年(1173)闰正月末过萍乡(今江西萍乡市),时雨方晴,乘轿困乏,歇息于柳塘畔。柳条新抽,春塘水满,这样的环境既便小憩,又易引发诗兴。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日脚”,云缝斜射到地面的日光。“紫烟”,映照日光的地表上升腾的水气。“酣酣”,其色调之深。这一句是写初春“乍晴”景色,抓住了主要特征:云彩、地气都显得特别活跃,云脚低垂,地气浮腾;日光也显得强烈了,“日脚”给人夺目的光亮;天气也暖和了,“酣酣”、“紫”的色调就给人以暖感。“妍暖”,和暖、轻暖。“轻裘”,薄袄。这时的温度也不是一下子升得很高,并不是带给人热的感觉,这种暖意首先是包裹在“轻裘”里的躯体感觉到了,它一阵阵地传了过来。这一句是写感觉。总之,这天气给人的是暖乎乎的感觉。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天色”即天气。这天气叫人感到舒服,因而容易使人陶醉,加上暖乎乎的花香沁人心脾,更使人精神恍惚了。暖香与“冷香”对人的刺激确乎不同。“扶头”,本是指一种易使人醉的酒,也状醉态。“午梦扶头”就是午梦昏昏沉沉的样子。
上阕是写乘舆道中的困乏,下阕写“小憩柳塘”。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这片”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意脉很细。这里即景作比。”縠纹“,绉纱的细纹比喻水的波纹。这两句说:春慵就象春塘中那细小的波纹一样,叫人感到那么微妙,只觉得那丝丝的麻麻痒痒、阵阵的软软绵绵。这个”愁“字的味道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下面又进一步进行描写:”溶溶泄泄(yìyì),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溶溶泄泄,水缓缓掠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已《谒金门》),墉水皱了;可你认真去看,又“风静縠纹平”(苏轼《临江仙》)了。这里写水波就是这种情形。这是比喻春慵的不可捉摸,又似曾可见恍恍惚惚,浮浮沉沉的状态。这几句都是用比喻写春慵,把难以言状的困乏形容得如此具体、形象,作者的写作技巧真令人叹服。同时还要体会,这春水形象的本身又给人以美感。它那么温柔熨贴,它那么充溢、富于生命力,它那么细腻、明净,真叫人喜爱。春慵就是它,享受春慵真是人生的快乐。春慵,是一种生理现象,也是一种感觉,虽然在前人诗词里经常出现这字眼,但具体描写很少,苏轼(《水龙吟。杨花词》)借杨花写了女子的慵态,但没有这首词写得生动、细腻、充盈。此词用了许多贴切的词语天气给人的困乏感觉,又用了一系列比拟写感觉中的春慵,使人刻画如沐其中;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闻到了醉人的花香,感受到了柳塘小憩的恬美。
沈际飞评道:“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草堂诗余别集》引)确实不错。如此写生理现象,写感觉,应当说是文学描写的进步。
●蝶恋花
范成大
春涨一篙添水面。
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
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
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
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范成大词作鉴赏
这首写苏州附近田园风光的词是作者退居江湖期间作的。此词当是作者退居石湖期间作,写的是苏州附近田园风光。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一篙”,是指水的深度,温庭筠《洞户二十二韵》:“池涨一篙深。”“添水面”,有两重意思,一是水面上涨二是水满后面积也大了。“鹅儿”,小鹅,黄中透绿,与嫩草色相似。“绿”,就是“绿柳才黄半未匀”那样的色调。春水涨满,一直浸润到岸边的芳草;芳草、鹅儿在微风中活泼泼地抖动、游动,那嫩嫩、和谐的色调,透出了生命的温馨与活力;微风轻轻地吹,吹绿了河岸,吹绿了河水。……“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画舫”,彩船。“夷犹”,犹豫迟疑,这里是指船行迟缓。“横塘”,在苏州西南,是个大塘。江南水乡河渠纵横,湾道也多。作者乘彩船往横塘方向游去,河道曲折多湾画舫缓慢行进。看着前方的塔近了,其实还远。这就象俗语所说“望山走倒马”,又象《诗经。蒹葭》所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惟其如此,才有吸引力。那水面上的小鹅,其实,作者并不急于到塔边,所以对远近并不在意,此时更使他欣悦的倒是一路好景致。便很令人疼爱留连。杜甫当年春游就遇到这样的小鹅,他是这样描写“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舟前小鹅儿》)多活泼,多可爱!成大所遇,当亦如此。这两句写船行,也带出了沿途风光,更带出了自己盎然兴趣。全词欢快气氛也由此而兴。
词的下片写到农事,视野更加开阔了。如此写,既与上片紧密相联,又避免了重复。“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江国”,水乡。“寒”指水冷。旱地早已种植或翻耕了,水田要晚些,江南农谚曰:“清明浸种(稻种),谷雨下秧。”所以“耕遍”正是时候。着一“才”字,这不紧不慢的节奏见出农事的轻松,农作的井然有序。“村北村南”耕过的水田,一片连着一片,真是“村南村北皆春水”、“绿遍山原白满川”,一派水乡风光现于读者面前,虽然农事紧张或更可说繁重,但农民们各得其乐,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秀麦”,出穗扬花的麦子。“面”当为炒面,将已熟未割的麦穗摘取下来,揉下麦粒炒干研碎,取以尝新,苏轼所谓“捋青捣麨少软饥肠”(《浣溪沙》),目前农村仍有此俗。这两句是写高地上景象,虽然水稻刚刚下种,但漫冈遍野的麦子拔穗了,蚕眠,桑叶也便宜了,“雉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王维《渭川田家》),农桑丰收在望。所以下面写道:“看看尝面收新茧”。“看看”,即将之意,透着津津乐道、喜迎丰收的神情。下片写田园,写农事,流露出对农家生活的认同感、满足感。
这是一首田园词,描绘出一幅清新、明净的水乡春景,散发着浓郁而恬美的农家生活气息,自始至终有流露出乡村景色人情淳朴、宁静、合皆,读了令人心醉。田园词在两宋很少,苏轼、辛弃疾各写了几首,范成大写了三两首,这些作品可以说是宋词里的珍品,尤可宝贵。范成大是田园诗名家,其《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最有名。他以田园诗笔法来写田园词,像此篇一样,很有特色,只可惜太少了。
游次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游次公字子明,号西池,建安(今福建建瓯)人。乾道末,为范成大幕僚,多有唱和,有《倡酬诗卷》。又曾为安仁令。淳熙十四年(1187)以奉议郎通判汀州,仅二月而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谓其“诗词皆工”,并载其宫词《虞美人》云:“范石湖(成大)座上客有谈刘婕妤者,公与客约赋词,游次公先成,公不复作,众亦敛手。”
●卜算子
游次公
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住。
草草怀柈话别离,风雨催人去。
泪眼不曾晴,眉黛愁还聚。
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
游次公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男女离别的词。上阕写一对有情人刚刚重逢却又要分离的情景,下片写离别时女方的愁苦和行人对女方的相告。朝思暮想的人在风雨中归来,使望眼欲穿的女子欣喜万分。实指望风雨之日,天留人住,哪里想到他竟然又要在这风雨中离去!女主人公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接风洗尘,却要忙着为他饯行了。
这“草草杯柈”(“柈”同“盘”),匆匆小饮,竟然是“话别离”的饯行苦酒。刚刚得到的转眼间又要失去,怎能不使女主人公痛心?“泪眼不曾眼,眉黛愁还聚。”眉黛,指眉,因古代女子以黛画眉。李商隐《代赠》诗云:“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共得几多愁。”眼中泪就象室外雨一样,未曾停息;愁聚眉头就象天上的阴云一样,未曾散开。这里作者将人的外露的情感,同大自然界的风雨巧妙地联系在一起,生动形象。见到如此情景,行人欲留不能,欲行不忍,只能驻足深情地叮嘱道:“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这两句意蕴十分丰富。一层意思是:你要多多保重身体,避开楼头风雨。其实要说风雨,行人在旅途中遇到的风雨更多。但不完居者叮嘱行人风雨中要多加珍重,反而写行人叮嘱居者,这正如《红楼梦》中宝玉挨打之后,林黛玉去探伤时,黛玉还没有开口询问伤势,安慰对方,而受伤的宝玉反而心疼地说:“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这两者都是把笔锋直入人物心深处,用最平白浅湿的语言,表达了最深厚的情感。这是一种理解。这两句词还可以这样理解:日后思念我时,不要上楼,因为楼头多风雨,它会使你起今日我们风雨中重逢又风雨中离别的情景。在那种因风雨而引起的希望和失望的煎熬中,会使你更加痛苦的。
这首词有四处写到风雨,以风雨起,以风雨结,首尾呼应,结构井然所写的事。所抒的情都跟自然界中的风雨紧密地连在一起。
王质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质(1135-1189)字景文,号雪山,其先东平(今属山东)人,南渡后,徙兴国(今湖北阳新)。游太学,与张孝祥父子交,深见器重。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辟为张浚都督江淮幕,入为太学正,被谗罢。虞允文宣抚川陕,辟为幕属。入为敕令所删定官,迁枢密院编修官。虞允文荐质等三人鲠亮有文,可为谏官,亦为中贵所沮,出通判荆南府、改吉州,皆不赴。淳熙十六年卒,年五十五。《宋史》、《南宋书》有传。有《雪山集》四十卷。《彊村丛书》辑有《雪山词》一卷。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称其《西江月》梅词寿董守“巧语不涉纤”,《江城子》“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羞蜓”句为“未经人道”。
●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王质
过隆中。
桑柘倚斜阳,禾黍战悲风。
世若无徐庶,更无庞统,沉了英雄。
本计东刑西益,观变取奇功。
转尽青天粟,无路能通。
他日杂耕渭上,忽一星飞堕,万事成空。
使一曹三马,云雨动蛟龙。
看璀璨、出师一表,照乾坤、牛斗气常冲。
千年后,锦城相吊,遇草堂翁。
王质词作鉴赏
王质其人精通经史,曾著《朴论》五十篇,言历代君臣治乱之事。此词是他读《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后的感受,不妨看作以文学作品形式写成的一篇《朴论》。
《八声甘州》起处通常为八言、五言两句,至五言句末以叶韵注脚。本篇有所突破,破为“三、五、五”三句,且于三言句添叶一韵。“隆中”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城西二十里,诸葛亮曾隐居于此。见《三国志》本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词人家在兴国(今湖北阳新一带),可能曾有过过隆中而造访诸葛亮故里的经历。“桑柘”二句对仗,写哲人已杳,但见桑柘偎倚在斜阳里,禾黍颤粟于秋风中。夕阳西下的一日之暮,秋风悲鸣的一岁之暮。由于本篇所写的乃是一位赍志以殁的英雄,故开局便以这日暮、岁暮之时的萧瑟景象起篇,渲染悲剧气氛。过英雄故里,人虽不可得而见,其事迹则彪炳于史册。故以下即切入正题,追寻斯人一生之出处大节。
“世若”三句,先叙诸葛亮得以登上历史舞台的契机,言当世若无徐庶辈相为汲引,诸葛亮难免会被埋没。“本计”四句,则高度概括诸葛亮一生的政治、军事活动,自“隆中对策”一直写到“六出祁山”。传载刘备亲访诸葛亮,请其出山时,曾询以天下大计,亮对曰: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候,不可与其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民附,贤能为用,可以之为援而不可图。惟有夺取荆、益二州,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等少族,外结好于孙权,内修齐于政治。如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率荆州之军直指宛(今河南南阳)、洛(今洛阳),将军(谓刘备)亲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庶几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东荆西益,观变取奇功”,这便是诸葛亮初步战略计划。“赤壁大战”后,刘备得到了荆州;继而又挥师入川,从刘璋手里夺取了益州之地,实现了诸葛亮战略设想的前半部分,形势一度对蜀汉十分有利。可惜由于荆州方面军的统帅关羽在外交和军事上一系列的失误,荆州被孙权袭取,致使北伐的通道只剩下川、陕一路;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军粮转运不及,故刘备死后,诸葛亮屡出祁山伐魏,都劳而无功。“转尽青天粟,无路能通。,这种局面实为诸葛亮无助之力。此二句是对上二句的转折,行文中省略了”孰知“二字,亦属我们在赏析贺铸《伴云来》一词时所介绍过的”关照省略“,应对照上文”本计“二字自行补出。
换头三句,写诸葛亮之死。此处打破了传统的过片成法,文义紧接上片,使前后阕粘合为一。因“转粟难通”,乃有“杂耕渭上”之举。蜀汉后主建兴十二年(234)春,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据武功五丈原(今陕西岐山县南)与魏将司马懿对垒。魏军坚壁不出,亮即分兵屯田于渭水之滨,和当地居民杂处而耕,作为久驻之计。鉴于他在军事实践中摸索出了这一系列切实可行的作法。北伐开始有了成功的希望。遗憾的是,“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庾信《哀江南赋》),同年秋,诸葛亮不幸病死于军中,一切希望都化作了泡影。
以下二句,继而叙述诸葛亮之死后造成的直接历史后果。“一曹三马”,“曹”当作“槽”。《晋书。宣帝纪》载曹操梦三马同食一槽。自魏齐王曹芳,司马懿与二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掌魏国军政大权,诛杀异已,孤立曹氏。至昭子司马炎时,竟篡魏自立,改国号为“晋”。曹操之梦,果然应验。此事虽荒诞不经,但后世屡用为故实。二句谓诸葛亮一死,再也无人能够扫平曹魏,复兴汉室,而使司马氏集团如蛟龙之逢云雨,顺顺当当地发展壮大,灭蜀、篡魏、平吴,建立了统一的晋王朝。
然而尽管斯人“出师未捷身先死”(杜甫《蜀相》诗),英雄却未可以成败作论。建兴五年,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将出师北伐,临行曾上疏刘禅,反复劝勉他继承先主遗志,亲贤臣,远小人,并陈述自己对蜀汉的忠诚及北取中原、复兴汉室的决心。这就是气冲牛斗、光照乾坤的《出师表》写得忠爱剀切,历来为爱国的志士仁人所推崇。斯人也,有斯文在,可以不朽矣!“看璀璨”二句,命意在此。最后,即于千百万敬仰诸葛亮的志士仁人中拈出一位杰出的代表——杜甫,结束全篇。“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曾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避难入蜀,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营构草堂,前后居住长达三年之久,故以“草堂翁”命名。他游成都武侯庙时,饱蘸浓墨,满怀激情地写下了吊诸葛亮的著名诗篇《蜀相》。千古名相,又得千古诗圣为作此千古绝唱,九泉之下,亦当含笑了。
本篇在宋词中虽然算不得上乘之作,且将诸葛亮与刘备的相遇归结为纯粹的历史偶然性(全靠徐庶等推荐),并过分夸大其“一身系天下安危”的历史作用(设想如天假斯人以永年,司马氏集团便不得崛起),犹未能摆脱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所无法摆脱的历史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但词笔一丝不苟,叙事井井有序,剪裁史料能做到披沙拣金,提纲挈领,要言不烦,理性的思考与感情的挥发互为理志,抽象的议论与形象的描绘交相辉映,仍不失为一篇杰作。尤其值得称道者,以自己秋日过隆中造访卧龙故里起光,以杜甫春日在成都凭吊侯祠堂作结,时代一宋一唐,季节或秋或春,地点在襄在蜀,人物为已为杜,不无差异,但缅怀诸葛亮其人其事则一也,缅怀其人其事时之心情则一也,首尾呼应,一脉相通。古人传说,江南茅山有洞穴潜行地下,可直达岭南罗浮山,借用来比喻王质此词,不是很贴切么?
南宋人吟诗赋词,屡咏及诸葛亮。如陆游《书愤》诗:“《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程珌《水调歌头。登甘露寺多景楼望淮有感》:“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皆是。盖因当时小朝廷苟且偏安,不思北伐以收复为金人所占领的中原失地,遂使爱国的诗人词人常常怀念这位历史上的北伐英雄。对诸葛亮的歌颂本身就是对南宋统治集团中那些“忘了中原”的人的一种鞭挞。
杨万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授赣州司户参军,调零陵丞。乾道,知奉新县,擢国子博士,迁太常博士,权吏部右侍郎官,将作少监。淳熙间,历知常州,提举广东常平茶盐,迁广东提点刑狱。十一年(1184),召为吏部员外郎。历任枢密院检详官,尚书右、左司郎中,秘书少监。十五年,出知筠州。光宗受禅,召除秘书监。绍熙元年(1190),为实录院检讨官,出为江东转运副使。三年,改知赣州,不赴,乞祠禄而归。开禧二年卒,年八十,谥文节。《宋史》有传。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诗人。其诗自成一体,称“诚斋体”。有《诚斋集》一百三十三卷。《彊村丛书》辑为《诚斋乐府》一卷。
●昭君怨·咏荷上雨
杨万里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
急雨打蓬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
聚作水银窝,泛清波。
杨万里词作鉴赏
作者的词和诗一样,都善于描写事物的动态。钱钟书的《谈艺录》说:“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山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末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象过首词明明题作“咏荷上雨”,一开始反从“午梦”入笔,起手便不同凡响。假如是梦见阴雨倒还罢了,谁知梦见的正是满湖烟雨,氤氲香气,作者正在这迷人的环境里荡舟花底。——这些描写好象跟主题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用西湖烟雨衬托庭院荷池:西湖的美景是公认的,那么词篇就已暗示给你,院中的雨荷有着同样的魅力。更向况梦中的香正是院池荷花的清香呢!散发的“梦初惊”后该是知道身在家中了,然而他却以为还在扁舟,因为他把荷上雨声误作成了雨打船蓬声。这里描写已醒未醒的境界,既自然,又别致,而且更加缩短了西湖与院池的距离。“却是”以下完全离开梦境,并在上半阕已打好的基础上开始了对“荷上雨”的正面咏写。“池荷跳雨”指急雨敲打荷叶,雨珠跳上跳下的样子。接下去,作者把荷叶上面晶莹的雨点比作真珠,说这些真珠随着荷叶的跳动忽聚忽散,最后聚在叶心,就象一窝泛波的水银。这些描写动荡迷离,而且比喻新颖,都是“人所未言”者。再说,作者用变幻的手法,把“稍纵即逝”“转瞬即改”的景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词篇的形式同内容一样,活泼而不受羁绊,也体现了杨万里“活法”在抒情写景方面的特殊作用。
●好事近
杨万里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
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
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艳,看十五十六。
杨万里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月词,不过直接写月亮的只有“月色已如玉”一句。月的形和神,是用比较法。
衬托月亮,最常见的办法是去写云彩,常语说:“烘云托月”。杨万里抛开这一陈腐的路子不走,采用了纯新的方式。上阕以谷、斋、竹作陪衬。诚斋是作者的书斋名,万花川谷是作者的花园名。“月未到诚斋”,自然不无遗憾;但“先到万花川谷”,倒也令人欣喜,因为这同样是词人的天下。况且也不必为诚斋而惋惜,因为“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月照幽篁,应该又是一种韵味。这半阕中,同是月光,在万花川谷的当是朗照,在“一庭修竹”的当是疏散,在诚斋的又当是浓阴下的幽明。同样的月色竟有这许多情意,明暗层次又是这样分明,难怪上片无一字直接写月,却叫人处处感得到月的媚态。上阕是以物托月,下阕则以月自托。词中说:今天才是十三,月色已如美玉,若到秋光奇艳的十五十六,它定然更不寻常!这里明显地在用十三之月衬托十五、十六之月,然而本篇的作意是咏写今夜月色,所以句中又含有用十五、十六的满月衬托十三月色的意思:现实的月同遥想的月两相辉映,各各更见其妙了。
杨万里写诗,最讲“活法”,“透脱”。他在《颐庵诗稿序》中说:“……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他认为诗不能象糖:一放进嘴,就知道它是甜的,吃到最后,却变成酸的;诗应当象荼(古茶字)经过品尝才让人感知到它的甜味。我们读这首咏月词,初时只看见全篇仅有一句写月,还是用的“如玉”这个相当陈旧的比喻,读来很可能有几分扫兴,——这正是在“病其苦”。可是只要你细心品尝下去,那么洒在绿叶红花上的月光,伴和着挺拔修竹上的月色,在月的阴影中的诚斋,今夜的月,十五十六的月,便都会成为一幅幅各具特色的月光图。这些图全都经得起人们的反复吟味,因而全篇也就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的艺术效果。再说作者使用的又是白描手法,用这种引而不发的方式启人想象,其表达力往往可以超过一切言词。比如,词中说“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艳,看十五十六,十五十六的月色自然好极了。但如何好法呢?不论你想出多么优美的字眼来形容它,其他读者仍然可能想象到更美十倍的境地中去。——凡此种种,又是本篇“苦未既,而不胜其甘”的地方。
不,这首词的超脱处还不在于此。你如果继续品尝,还可能发现作者是在写月,但又不全在写月,更重要的,他是在借月写人。不然,月光朗照之下什么不好写,却偏要写他的园、他的竹、他的斋呢?应当说,它些环境既是作者生活情趣的表现,也是他精神世界的窗口。花的芬芳,竹的正直,还有书斋所象征的博学,以及用来作比喻的玉的坚和洁都透露出一种高贵而雅洁的审美趣味,而清寒如玉的月光也就寓蕴了更丰富的人格象征意义。当然,这一些也都是要欣赏者通过咀嚼而慢慢品味才能获得的。
朱熹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晚号晦翁,又号遁翁、沧州病叟,自称云谷老人。婺源(今属江西)人,寓建阳(今属江西)人,寓建阳(今属福建)之考亭。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主泉州同安簿。淳熙五年(1178),除知南康军,改提举浙东茶盐公事。历江西提刑,召除秘阁修撰、奉外祠。光宗朝,除知漳州。宁宗初,除焕章阁待制、侍讲,旋以本职提举南京鸿庆宫。庆元二年(1196)十二月,落职罢祠。后以守朝奉大夫致仕。庆元六年卒,年七十一。嘉定初,谥“文”。《宋史》有传。事迹另见黄榦所撰行状及《皇朝道学名臣言行外录》卷一二、宋本《四朝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一三等。自宋祝穆、李方子始,后人所撰年谱、传略数十种,以清王懋竑《朱子年谱》较为详赡熹得程颢、程颐之传,兼采张载、周敦颐之学,集北宋理学之大成。有《朱文公文集》一百卷,词有《晦庵词》一卷。王奕清等《历代词话》引《读书续录》云:“晦庵先生词,几于家弦户诵矣。其隐括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诗《水调歌头》一阕,气骨豪迈则俯视苏辛,音韵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套。”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云:“《词综》所录朱晦翁《水调歌头》、真西山《蝶恋花》,虽非高作,却不沉闷,固知不是腐儒。”
●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朱熹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
携壶结客何处?
空翠渺烟霏。
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
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
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
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
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朱熹词作鉴赏
依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辞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叫隐括。此词,即隐括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一诗。
初读一遍,不过觉得它逐句移植原诗,仅仅清畅淡远而已。反复涵咏体会,才发觉意境精神已脱胎换骨。
且看杜牧原诗:“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笔,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重阳节,杜牧偕友登齐山,良辰美景,使这位平生抱负未展的晚唐诗人感到难得的欢愉。然而当夕阳西下时,又触动了作者人生无常的愁苦。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北望国都临淄流泪说:“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诗人感慨何必要象齐景公那样独自下泪,因为人生之无常,古往今来尽皆如此,谁能幸免呢!语似旷达,其实抑郁伤感。现在来看此词。一江秋水,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万里长空鸿雁初飞,正值重阳。“携壶结客何处?”一问。“空翠渺烟霏。”一答。答话不著一动词,纯然景语,给人的感觉是携酒登高的人,溶入了那山色空翠、烟霏缥渺的一片氤氲之中,意境极为空灵。若用原诗“与客携壶上翠微”的“上”字,反嫌质实。平时身居尘世,难逢开口一笑。今日投入大自然怀抱,自是笑逐颜开。更何况满山茱萸紫、菊花黄,好插个满头粲然,尽兴而归呢!“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多少登高伤怀的昔人,早已成为过去(“非”),但美好的大自然却是真实的、恒常的(“是”)。作者这里所积极肯定的,不单是当下(“今朝”)的自然美景,也肯定了景中之人,当下的人生。词中增添此二句,顿时注入一道源泉活水般的新意,词情显然已同诗情泾渭分流了。
作者劝勉朋友,酬答佳节美景,尽管酩酊一醉,不要辜负大好辰光。“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人生有限,更应惜取,何苦对斜阳而怨迟暮呢。此二句虽用原诗,却非故作旷达,实为充分肯定当下人生的价值。“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此三句,移植原诗“古往今来只如此”,但全反其意,更发出新意。点石成金,脱胎换骨,尽在于此。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概括绵延无尽的时间与上下无限的空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作者精骛八极,思通千载,但觉无限宇宙之中,永远充满生机,哪有什么危机呢!作者是宋代著名儒家哲人。在儒家看来,宇宙、人生,本体为一,即生生不息的生机。这生机流行体现于天地万物人生,“亘古亘今,未尝有一息之间断。”(朱熹《中庸或问》)人生虽然有限,宇宙生机却是无限的。人生尽其意义,就是生得其所,体现了宇宙的本体,有限的人生便与无限的宇宙融为一体。心知此意,则人生充满乐趣。“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言外正洋溢着这种乐观精神。朱词与杜诗的结笔,仍是语同而意别。
杜诗以人生无常然而聊以自慰,语似旷达而实伤感抑郁。朱词却运用对人生的乐观精神,来否定人生无常的伤感情绪。而这种伤感情绪不知曾折磨过多少古代诗人。回头玩味“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意味更显,也更深长。
不妨设想一下,作者重阳结伴登高,兴之所至,于是挥洒笔墨,隐括杜牧诗而成此词。江水,云影,鸿雁,空翠,烟霏,紫萸,黄菊,作者眼中之大自然,无往而非“四时行焉,万物生焉”,“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一片生机旺然之境界。
而重阳佳节,结伴登高,返归自然,开口一笑,酩酊一醉,自己性情之舒展,亦皆充满“乐山”“乐水”,“乐以忘忧”的意趣。作者“胸次之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见于言外”《论语集注》。作者词中,已非杜牧诗中一般人生情感的境界,而是这位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这境界实无异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朱熹此词赞美自然,赞美人生,表现出中国儒家哲学精神,宋词的境界,不失为对宋词的一大贡献。
此词抒发性情哲思,贵在深入浅出,出以优美高远的意境和清畅豪爽的格调,故深含理趣而不堕庸俗。
《历代诗馀》卷一一七引《读书续录》评云:“气骨豪迈,则俯视苏辛;音节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态。”可谓知言。此词属隐括体,贵在以故推新,艺术造诣与杜牧原诗各有千秋。它虽几乎逐句移植原诗,但几处贯注新意,全词也处处意蕴翻新,而具一幅全新的面孔。比如读罢全词,再回味上阕“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就见得入山归来岂止是紫萸黄菊满头粲然,并且是满载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趣而归。举此一例,全篇皆可连类而及脱胎换骨,只在襟怀之高。点铁成金,却在点化之妙。宋词宋诗,都不乏这种以故为新的艺术特色。这,实际上又是善于继承并创新的整个宋代文化精神的一个体现。朱熹此词,隐喻着这一文化背景。
严蕊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严蕊字幼芳,天台营妓。与朱熹、唐与正同时。
事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存词三首。
●卜算子
严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词作鉴赏
上阕抒写自己沦落风尘、俯仰随人的无奈。“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首句开门见山,特意声明自己并不是生性喜好风尘生活。封建社会中,妓女被视为冶叶倡条,所谓“行云飞絮共轻狂”,就代表了一般人对她们的看法。现在作者因事关风化而入狱,自然更被视为生性淫荡的风尘女子了。因此,这句词中有自辩,有自伤,也有不平的怨愤。次句却出语和缓,用不定之词,说自己之所以沦落风尘,是为前生的因缘(即所谓宿命)所致。作者既不认为自己贪恋风尘,又不可能认识使自己沉沦的真正根源,无可奈何,之后只好归之于冥冥不可知的前缘与命运。“似”字似字乍看若不经意若不经意,实耐寻味。它不自觉地反映出作者对“前缘”似信非信,既不得不承认,又有所怀疑的迷惘心理,既自怨自艾,又自伤自怜的复杂感情。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两句借自然现象喻自身命运,花落花开自有一定的时候,可这一切都只能依靠司其之神东君来作主,比喻象自己这类歌妓,俯仰随人,不能自主,命运总是操在有权者手中。这是妓女命运的真实写照。春中既有深沉的自伤,也隐含着对主管刑狱的长官岳霖的期望——希望他能成为护花的东君。但话说得很委婉含蓄,祈求之意只于“赖”字中隐隐传出。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下阕承上不能自主命运之意,转写自己在去住问题上的不得自由。去,指由营妓队伍中放出;住,指仍留乐营为妓。离开风尘苦海,自然是她所渴想的,但却迂回其词,用“终须去”这种委婉的语气来表达。意思是说,以色艺事人的生活终究不能长久,将来总有一天须离此而去。言外之意是,既“终须去”,何不早日脱离苦海呢?
以严蕊的色艺,解除监禁之后,假如重新为妓,未始不能得到有权者的赏爱,但她实在不愿再过这种生活了,所以用“终须去”来曲折表达离此风尘苦海的愿望。下句“住也如何住”从反面补足此意,说仍旧留下来作营妓简直不能想象如何生活下去。两句一去一住,一正一反,一曲一直,将自己不恋风尘、愿离苦海的愿望表达得既婉转又明确。
歇拍单承“去”字集中表了他渴望自由的心情:“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山花插满头,是到山野农村过自由自在生活的一种借代性表述。两句是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将山花插满头鬓,过着一般妇女的生活,那就不必问我的归宿了。言外之意是:一般妇女的生活就是自己向往的目标,就是自己的归宿,别的什么都不再考虑了。两句回应篇首“不是爱风尘”清楚地,表明了对俭朴而自由生活的向往,但仍可看出她出语留有余地。“若得”云云,就是承上“总赖东君主”而以祈求口吻出之。
由于这是一首在长官面前陈述衷曲的词,她在表明自己的意愿时,不能不考虑到特定的场合、对象,采取比较含蓄方式,以期引起对方的同情。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婉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这是一位身处卑贱但尊重自己人格的风尘女子的一番婉而有骨的自白。
●如梦令
严蕊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严蕊词作鉴赏
对这首小令,先且不谈背景,直单微欣赏之,别有逸趣。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发端二句飘然而至,虽明白如话,但决非一览无味,须细加玩味。词人连用梨花、杏花比拟,可知所咏之物为花。道是梨花——却不是,道是杏花——也不是,则此花乍一看去,极易被误认为梨花,又极易被误认为杏花。仔细一看,却并非梨花,也并非杏花。因此可知此花之色,有如梨花之白,又有如杏花之红。
白白与红红“紧承发端二句,点明此花之为红、白二色。连下两组状色的叠字,极简炼、极传神地写出繁花似锦、二色并妍的风采。一树花分二色,确非常见,此花实在别致啊!
“别是东风情味”上句才略从正面点明花色,此句词笔却又轻灵地宕开,不再从正面著笔,而从唱叹之音赞美此花之风韵独具一格,超拔于春天众芳之上。实在少此一笔不得。可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花呢?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结笔仍是空际著笔,不过,虽未直接点出花名,却已作了不管之答。“曾记。曾记”,二语甚妙,不但引起读者的注意,呼唤起读者的记忆,且暗将词境推远。“人在武陵微醉”,武陵二字,暗示出此花之名。陶渊明《桃花源记》云:武陵渔人曾“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终于来到世外桃源。原来,此花属桃源之花,花名就是桃花。句中“醉”之一字,写出此花之为人所迷恋的感受。词境以桃花源结穴,馀味颇为深长。它可能意味着女词人的身份(宋词习以桃溪、桃源指妓女居处),也可能有取于桃花源凌越世俗之意。
此词所咏为红白桃花,这是桃花的一种,“桃品甚多……其花有红、紫、白、千叶、二色之殊。”(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红白桃花,就是同树花分二色的桃花。北宋邵雍有《二色桃》诗:“施朱施粉色俱好,倾城倾国艳不同。疑是蕊宫双姊妹,一时携手嫁东风。”诗虽不及严蕊此词含蕴,但可借作为此词的一个极好注脚。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曾记严蕊其人及此词:“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与正赏之双缣。”依据这段记载来体味此词,不难体会到这位女词人作这首咏物词的一番蕴意。词显然体现了作者的情感。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别是东风情味的红白桃花,不正是这位色艺冠绝一时的女性自己的写照吗?而含蓄地点明此花乃属桃源之花,不正是她身陷风尘而心自高洁的象征吗?她的《卜算子》词,有“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之句,正可诠释此意。孙麟趾《词迳》云:“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此词有清气,有新意,正是词人品格的自然流露。尤其这首咏物词中,能巧妙地借助于典故的文化意义,表现词人自己的高洁怀抱,似无寄托,而有寄托,就境界言,可以说是词中的上品。
此词绝不同于一般滞于物象的咏物词,它纯然从空际著笔,空灵荡漾,不即不离,写出红白桃花之高标逸韵,境界愈推愈高远,令人玩味无极而神为之一旺。就艺术而言,可以说是词中之逸品。
张孝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寓居芜湖,因号于湖居士。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转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二十九年,以御史中丞汪澈劾,自乞宫观,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绍兴末,除知抚州。知平江府,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兼都督府参赞军事。领建康府留守。历知静江、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乾道五年卒,年三十八。《宋史》有传。事迹另见其《于湖集》附录所载《张安国传》、《宣城张氏信谱传》及令人宛敏灏《张孝祥年谱》。工诗文,长书法。有《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词有《于湖居士长短句》五卷。
●转调二郎神
张孝祥
闷来无那,暗数尽、残更不寐。
念楚馆香车,吴溪兰棹,多少愁云恨水。
阵阵回风吹雪霰,更旅雁、一声沙际。
想静拥孤衾,频挑寒灺,数行珠泪。
凝睇。
傍人笑我,终朝如醉。
便锦织回鸾,素传双鲤,难写衷肠密意。
绿鬓点霜,玉肌消雪,两处十分憔悴。
争忍见、旧时娟娟素月,照人千里。
张孝祥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词。在《于湖居士文集》里,次于《雨中花慢》、《二郎神》之后,应是长子同之北返后,孝祥怀念李氏而作。时在乾道六年(1167)的冬季。
词以直抒胸臆开句。一个“闷”字,点明此时心情,统摄全篇。“无那”(nuò),犹无可奈何也。“暗数尽”句,一夜之凄迷境况如犹在眼前。“念楚馆香车”句,回忆当年爱情生活,写出“闷”之根源。楚馆、吴溪,指江南昔日曾游之处。香车兰棹,赏心乐目,皆与李氏共之。然而好景不长。少年的风流韵事,转眼都成为愁云恨水。他们由于社会环境所迫,不得不分居两地。“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念奴娇》)可见孝祥当时矛盾和痛苦的心情。“多少愁云恨水!”乃是词人十几年来郁结心中的愁闷和悔恨的倾吐。多少辛酸往事,只有两心暗知,如此点到即止,正说明其不堪回首,难以尽言。“阵阵回风”两句,描写自己当前处境之凄凉。时近严冬,寒夜萧条,但闻朔风吹霰,呼啸回旋;旅雁宵惊,哀鸣沙际。两句看似写景,实则以景衬情。孝祥起知潭州,原非所愿。曾奏请“于江淮间易一小郡”。他自比为南来的北雁,从一“旅”字可略见其当日心情。如此风雪之夜,由追忆曩昔欢娱更进而遥念李氏此时之孤寂痛苦:“想静拥孤衾,频挑寒灺(xiè,灯花、烛烬),数行珠泪”,一句话,也是“孤灯挑尽未成眠”吧?写想象中的思妇独处,本由已之处境所生,却反怜惜他人,可见其爱之深,其思之切。
词的下阕,开始转用思妇口吻。“凝睇”二字,承上启下,与“傍人笑我,终朝如醉”互为照应,其意味与柳永的“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诉衷情近》)基本相同。“便锦织回鸾”句,用窦滔妻织锦为回文诗以寄其夫的故事,易“文”为“鸾”,取其与下句“鲤”字对仗更工;鸾凤一类字,尤常用于情人之间。从用典上也可证明此词确系怀念李氏之作。“素传双鲤”,源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本是常用典,在这里却有言外之意。孝祥与李氏为避外人闲话,谅少有书信往来。著一个“便”字,已道出其中苦衷“如今即便能这么做,也无法尽”衷肠密意“了,因为,这毕竟是积累了十几年感情上的欠债!接着,词人又合写双方:一个是”绿鬓点霜“,一个是”玉肌消雪“,彼此都才三十几岁,年未老而人先衰。这正是感情长期受折磨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十分“,见憔悴程度之深,语带隐痛。最后说”争忍见、旧时娟娟素月,照人千里“,乍看像是写月,与雪夜情景相背,倘理解作者此时激情驰骋,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处此风雪寒宵,自会令人闷损。若在月明之夜,又当如何呢?”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见月如见人,该可聊以自慰吧?不是的!旧时明月相照,无论在楚馆,还是吴溪,月好人亦好。如今却不同了,月儿依旧,而人已两鬓斑白,玉肌消损,无复有乐。触景生情,倍添离恨。写月亦即写人,”娟娟素月“,是李氏少年风采的再现于今山川远隔,又怎忍见此时月色,千里相照呢?全词如此作结,自然是情思飘逸,有悠然不尽之妙。反复吟唱此词,深觉作者神驰千里,而笔触甚细。
他高展艺术想象的翅膀,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上自由飞翔。去悬揣对方心理,设想不同环境下的人物心态,都能曲尽其妙。在章法上,上片主要写自己,下片侧重李氏。但每片中又曾涉及双方,或单写,或并列。
把情与景、人与事,往日与当前、追忆与设想等等,组织融合起来。转折较大处便运用“念”、“想”、“便”及“争忍见”等领头字句,层次分明,更增词情灵活之美。还有一点应该指出,即作者在怀念李氏其他几首词中,多有重圆、再见的希望。不仅早期的两首《木兰花慢》里有“鸾鉴分收”、“断魂双鹜南州”及“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等句;比这首词早几个月写的《雨中花慢》还说:“犹自待、青鸾传信,乌鹊成桥”。只有此首不再提及,可能作者已经感觉到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玉楼春》词句)。孝祥卒于乾道五年(1169)夏秋之际,距作此词时间不及两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首怀念李氏的作品了。
●水调歌头·过岳阳楼作
张孝祥
湖海倦游客,江汉有归舟。
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
日落君山云气,春到沅湘草木,远思渺难收。
徒倚栏干久,缺月挂帘钩。
雄三楚,吞七泽,隘九州。
人间好处,何处更似此楼头?
欲吊沉累无所,但有渔儿樵子,哀此写离忧。
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
张存祥词作鉴赏
张孝祥平生多次经过岳阳楼,本词作于哪次?需略作些说明。据词中的行向与时节,此首应作于乾道五年(1169)三月下旬。是年,孝祥请祠侍亲获准后,离开荆州(今湖北江陵),乘舟沿江东归。当时曾写《喜归作》诗:“湖海扁舟去,江淮到处家。”归途中,阻风石首,滞留三日。同行诸公都填了词,他亦用其韵作《浣溪沙》词,有“拟看岳阳楼上月,不禁石首岸头风”云云。这些都与本词的内容相吻合。
词的开头“湖海”二句,从自身落笔。横空而起,抒发词人湖海飘泊和怀才不遇的感慨,倦游,指仕宦不得意而思归隐。他曾在《请说归休好》诗中吐露过脱离官场的复杂心情:“请说归休好,从今自在闲。”又说:“田间四时景,何处不开颜?”这种宦海浮沉而今欲归休的感受,贯穿全篇,使这首境界阔大、宏丽的词作中带上沉郁的格调。“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承上意写经过长途的江面飘荡,终于来到了游览胜地岳阳楼上。“日落”三句,词人纵笔直写登楼远眺的景色: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夕阳斜照在广阔的洞庭湖面上,波光粼粼;沅水、湘水相汇处的两岸草木,呈现出一片葱绿的春色,再看那湖中君山的暮霭云雾,四周萦绕。这些自然景色,引起词人内心的深长感触,思绪翻腾,颇难平静。“徒倚栏干久”二句,从傍晚到月夜的时空转换,更深一层地刻画词人倚栏凝思的种种意绪,而含蓄的笔墨又为下片直抒胸臆积蓄了情势。
换头“雄三楚”三句,承接上意而掉转笔锋,描绘岳阳楼的雄伟气势,跌宕飞动。“三楚”,战国时期楚国的地域广阔,有西楚、东楚、南楚之称,后泛指长江中游今湖南一带地方。“七泽”是泛指楚地的一些湖泽。“隘九州”是说居国内险要之处。“人间”二句概括登岳阳楼而触发起古往今来人间悲喜的无穷感叹,又有它独具的地方色彩。“欲吊沉累无所”三句,进一层抒发凭吊屈原的深切情意。爱国诗人屈原执着追求“举贤才而授能”的进步政治理想,遭到楚国腐朽的贵族统治集团的仇恨与迫害,长期流放,后自沉于汨罗江。“沉累”,指屈原沉湘,亦曰“湘累”。无罪被迫而死曰“累”。作者对屈原身处浊世而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有着心心相印的关系。他欲吊屈原而不知其处所,但登山临水,有渔儿樵子,与同哀屈原而诉其“离忧”之情。《史记。屈原列传》云:“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词中“离忧”二字,包含有如许内容。
作者想到自己此次隐退犹如贬官外放,也将渔樵于江中沙洲之上,内心充塞着无限辛酸悲苦。写离忧,正是抒写这种郁结心中的不平情绪,结笔全用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句和《离骚》辞语,抒发满腹的牢愁忧愤和凄凉之怨。以景结情,韵致有余。
这首词写途中登临的感受,语悲切。上片写登楼所见之景象,下片抒发吊古伤今的情怀。吊古是明写,伤感则见于言外。作者不是空泛地抒写古今人事兴衰的感慨,而是从眼前“日落君山”的景物铺写,联想到屈原的政治遭遇和洁身自好的高贵品质,勾引起敬吊之情。“哀此写离忧”,表现出作者怀才见弃的幽怨,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水调歌头·泛湘江
张孝祥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
吴山楚泽行徧,只欠到潇湘。
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
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
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
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张存祥词作鉴赏
湖南湘江与伟大诗人屈原有着不解之缘。屈原因谗言而窜逐,往来无沅水、湘水流域,后又自投于泪罗江,但他留下“与日月争光”的诗篇激烈地扣动着无数人的心扉。虽然世殊事异,仍能激发起人们不同的审美感。初唐杜审言在遭贬流放途中,面对滔滔湘江,抒写了《渡湘江》“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的深沉感慨。张孝祥同样也是被谗落职,从桂林北归途中,泛舟湘江而作此词。但这首词的艺术视角不同,词人以运化《楚辞》语意的手法,既赞美屈原的高洁情怀,又展现自己的怨愤不平心态。
词的开头“濯足”二句即用屈原作品的词语,又非常切合舟行途中情景。首句见《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次句见《楚辞·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但“北风凉”出自《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凉”。从濯足到晞(xī)发的意象,显示出词人胸怀的高洁脱俗。如果说起二句着笔于外在的形态的话,那么“吴山”二句承上则抒发词人渴望到潇湘的心愿。“买得扁舟”三句,进一步展示想象与现实相结合的美好机遇。“沧浪”,水名。《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里“六月下沧浪”,既点明了时间,又借指湘江并与上文潇湘呼应。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词人转换视角,采用两个不同层次景色来展现蕴含着的奥秘。前句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的,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后者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水云乡为隐者所居。这种多视角的审美情趣既是对屈原身处浊世而不同流合污的高贵品格的赞美,又是借以自喻而显露出豁达自适的心情。
下阕“制荷衣”三句,承上启下,虽然词人运用《楚辞》成语,但思维意识已超越时空而带有飘飘欲仙的幻觉。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又云:“纫秋兰以为佩。”《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词人丰富的想象不仅在于《楚辞》的启迪,用荷叶编织成衣服,把兰草贯串起来作佩带,手握着美丽的花草,更在于把湘水之神写得栩栩如生。湘妃虽然微笑着起舞,但弹奏的却是一曲音调悲凉的民间乐曲。“紧接着”唤起“三句以崇敬的心情颂扬屈原的伟大品格及其作品不朽的艺术价值。”三闾“,屈原做过三闾大夫,后人以三闾称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正道直行,……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结末”莫遣“二句用典。《世说新语。言语》记王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未渠央谓未遽尽。这里词人从幻想的画面中返回到现实的境界,寓怨愤于欢乐中,余韵不尽。
这首词作虽用了《楚辞》和《史记》中的一些语句和典故,但由于匠心独运,下笔自然灵活,不仅把六月下湘江的现实景象与湘妃起舞的超凡的虚幻之境组合成一幅清旷优美的奇特画面,富有浪漫色采,而且表达宛转曲折,缠绵情深,读来令人真切地感触到作者满腔忠愤和高洁的情怀。
●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
张孝祥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
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
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张存祥词作鉴赏
在古典诗词中,我们常可发现这样的现象:写“喜”的作品远远少于写“愁”的作品,而在公认之佳作中,“喜”作则更少于“愁”作。在诗中,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以算得上是一首“快诗”;而在词中,则张孝祥的此篇也可以算上一首。——之所以说是“大致”,这是因为,它尽管从总体气氛上看可属“快词”,但其中也多少夹杂了一点悲绪。喜中有愁,壮中含悲,这就是我们通读此词后的整体印象。
先从题目“闻采石战胜”说起。《宋史·高宗本纪》:“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虞允文督建康诸军以舟师拒金主(完颜)亮于东采石,战胜却之。
金主完颜亮也因此役失利而遭部下缢杀,于是金兵不得撤退,这在宋室南渡以来,可谓是振奋人心的一次大捷。消息传来,爱国将吏无不为之欢欣。于是我们的词人也受到了莫大鼓舞,所以此篇开笔即是“雪洗虏尘静”这样的快语壮辞。“雪洗”句当然可以释为“大雪洗净战尘”,观陆游“楼船夜雪瓜洲渡”可知,但若把此“雪”理解为“雪洗”之“雪”来理解,即把“虏”所扬起的战尘扫除一定,一切归之平静,则更富有气势和声威。这句既点明了“采石战胜”的题面,作者也因“闻”此捷报而顿起“飞往前线”之念。
可惜“风约楚云留”,风儿和云儿却把我阻留在了此地!其中一个“楚”字,即侧面交代了自己身滞“楚地”后方的无奈。当时作者正往来于宣城、芜湖间据宛敏灏《张孝祥年谱》,不得亲自参战。这不能不使他引为憾事。所以下两句即借闻听军号之声而抒其悲壮激烈的情怀:“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写”通泻,意为:不知谁在城头吹角,倾泻下来这一片悲壮的从军乐?一个“写”字既写出了鼓角声的雄壮,同时也写出了自自己胸次的沉郁。作者在同时所作的《辛已冬闻德音》诗中写道:“鞑靼奚家款附多,王师直入白沟河。……小儒不得参戎事,剩赋新诗续雅歌”,也同样表达了这种“不得参戎事”而又欲一试身手的矛盾感情。“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三句中,“湖海”句自抒襟怀,言自己向来即有陈登那种廓清天下的豪气壮怀,“关塞”句暗用《世说新语》中周岂页“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典故,写出自己遥对大宋关塞所生的“恢复(中原)”之情,因而接着又写其剪烛看刀的豪迈举动。杜甫诗:“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后出塞》),李贺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作者就借助于“看吴钩”,且是“剪烛”夜看的动作,来抒发自己杀敌建功的迫切愿望和强烈冲动。但是愿望总归只是愿望,身子却被楚云“留住,因此他就只好让自己的想象飞骋采石:”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然犀“,用温峤在采石矶”然犀“的典故,一来点明地点,二来又含有把敌兵比作妖魔鬼怪之意。这两句一方面热烈歌颂采石之战的大胜,另一方面又夸张地想象采石之战的雄伟场面。据史书记载,虞允文之拒敌于采石矶,”布阵始毕,风大作“。
虞命宋兵以海鳅船冲敌舟,并高呼“王师胜矣”。金人惨败,“舟中之人往往缀尸于板而死”(《续资治通鉴》卷一三五)。张孝祥用“骇浪”上与“天浮”的句子来想象、再现这场战役,确有惊心动魄之感,真的是气象阔大、声势雄壮。而由于在此之前又冠以“剩喜”一词,就充分表达了他对这场大战获胜的无限喜悦,所以通观上片,它主要反映了作者“闻捷”以后的高兴,兴奋心情;不过同时,却又包含有“关塞如今风景”和“何人为写悲壮”这样的悲慨情绪。
头几句歌颂主将虞允文的勋业,并暗写自己意欲、遥学古人大建功业的雄心壮志:“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由于采石之战是一场水战,所以词人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历史上的赤壁之战与淝水之战,故而以指挥这两场大战的周瑜、谢玄来比拟、赞美虞允文。“富春秋”者,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也(周瑜大破曹军,年三十四岁;谢玄击败前秦大军,年四十一岁,故云),张孝祥以此语来赞扬虞允文(时年已五十二岁),意在颂扬他的“来日方长”和“再建奇功”;言外之意,也不无自负年少有为(其时才三十岁)、更欲大展雄图情怀在内。“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前二句分承周、谢而来,第三句则作一总括。周郎“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形象是人所熟知的,谢玄“少年时好佩罗香囊”(《晋书。谢玄传》),这儿又被张孝祥“融化”为“香囊未解”之句;它们都为第三句“勋业故优游”作了衬垫,意为:虞允文深得周、谢风流儒雅之余风(“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即写此意),故能从容不迫、优闲自得地建立了不朽勋业。
这样的形容,其实并不符合事实,周瑜并不在“小乔初嫁”的年龄指挥赤壁之战,而虞允文以文吏督战也并不“优游”,但其目的首先正在于极力歌颂英雄人物,其次又在于表达作者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生活理想。
而在这后一方面,我们又清楚地看到了张孝祥和苏轼之间的类似之处。我们注意到,东坡在描绘火烧赤壁满江红的鏖战时,却又“忙中偷闲”地腾出手来写上“小乔初嫁”这一笔,此中正包含着他对于政治事业和个人生活这两方面的理想,也反映了相当一部分宋代士大夫文人集“建功立业”与“风流情钟”于一身的人生观。张孝祥不论为人还是词风,都深受东坡的影响,且写作此词时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所以笔之所到,自然地流出了此种“刚健含婀娜”(苏轼诗)、豪气中有柔情的情趣和笔调,但行文至此,词情又生新的转折:“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这三句既是由近及远的联想,又是借古讽今的暗示:周郎破贼的赤壁矶头,如今已是一片落日残照;谢玄杀敌的淝水桥边,也已变得荒芜不堪。这实际是暗写长江、淮河以北的广大失地,尚待恢复;而真正能振臂一呼、领导抗战如虞允文者,却实不多见,因而词人不禁触景而伤情,唤起心中无限的愁绪。作者刚才还在热情地赞扬英雄人物。现在一下子又忧从中来,不可抑止。他那种忧国忧民的心情,至此便跃然于纸上矣。然而,作者毕竟是位热血青年,故而接言“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他要“乘长风、破万里浪”地高翔而去,直飞采石前线,做一个新时代的祖逖,中流去楫,扫清中原!词情发展至此,又从刚才的低沉中重新振起,并进而推向了高潮。古代英雄宗、祖逖(的英魂“复活”在苏轼式的豪放词风)“我欲乘风去”明显即从东坡“我欲乘风归去”中化出(中,这就使本词的结尾显得慷慨激昂、豪情激发,而词人那种踔厉风发、青年英雄的“自我形象”至此也就完成。
现在,我们已把词的思想内容和感情脉络作了简要的分析。总体上讲此词从“闻采石战胜”的兴奋喜悦写起,呕歌了抗战将领的勋业,抒发了自己从戎报国的激情,但又暗写了对于中原失地的怀念和异族入侵的悲慨,可谓是喜中寓愁,壮中带悲。全词笔墨酣畅,音节振拔,奔放中有顿挫,豪健中有沉郁,令人深受鼓舞。
●水调歌头·金山观月
张孝祥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
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
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表独立,飞霞珮,切云冠。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
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
张存祥词作鉴赏
金山在江苏镇江。宋时原本矗立在长江之中,后经泥沙冲合,遂与南岸毗连。山上之金山寺为著名古刹。作者在乾道三年(1167)三月中旬,舟过金山,登临山寺,夜观月色,江水平静,月色皎洁,如同白昼,此情此景,诗人心中生起无限的遐想和情思,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词篇。
词的上阕描写雄丽的长江夜景。“江山自雄丽”二句,既写出江山雄伟、壮阔的气势,又点明夜间登临时的风露与春寒的感觉。“寄声月姊”二句,运笔不凡。“玉鉴”,指玉镜。词人置身于雄丽金山之中,驰骋着奇幻的想象:他对月倾吐心声;欲借用她那珍贵的玉镜来瞭望这美妙的景色。“幽壑鱼龙”三句,承上意而具体描绘登山寺所见的各种景象。也许是借助着宝镜的神威吧,词人的视角不仅能看到天上的无数星辰倒影在浩渺的江面上,随着微波摇动,山下的烟雾,一片迷漫,而且还能窥视躲藏在深水沟壑里的鱼龙在张口悲啸。晋书其意。“涌起”二句,由大江转写山景。“白银阙”借指金山寺。《史记·封禅书》说海山三神山“黄金银为宫阙”,《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引作“黄金白银为阙”。苏轼游庐山作《开先漱玉亭》诗云:“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写金山上开先禅院等建筑物在月下的奇妙景象有如仙山上的银阙晶宫,可以参读。“危驻”犹高驻,紫金山指金山。山在江中,寺在山上,亦如水中涌起。
下阕接前结山上意指,写词人在山头观月的遐想,由自然景象的描写转而抒发富有浪漫气息的感情。“表独立”三句,既是作者对自己的一幅素描画像,又是词人心胸的袒露。“表独立”化用屈原《九歌·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句意,表现出词人屹然独立在金山之巅的潇洒出尘的神态。“飞霞珮”,韩愈《调张籍》:“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这是在服饰上来描绘。
“切云”,古代一种高冠的名称。《楚辞·涉江》:“冠切云之崔嵬。”“漱冰濯雪”二句,承上进一层抒写自然外景沁入词人内心的感受。作者完全沉浸在如冰雪一样的月光里。感到整个世界是那么广阔洁净,又是那么深高幽远,似乎在万里之外的细微景物也能看得清楚。
“回首三山何处”三句,由上面不同凡俗的气象转而,引出古代传说中的三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但这里不是李清照《渔家傲》词中“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意象,而是把内心浓郁的感情移进虚拟的物象中,转化成心灵的情致创造出另一种美妙的艺术境界。听说神山上的群仙,一个个都在向我打招呼满面笑容地邀我去邀游那缥缈虚幻的世界。
最后二句分别化用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和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远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的诗意。借写由不暇骖转化为骖鸾腾飞,登仙而去了。“翳凤”,以凤羽作华盖。“骖鸾”,用鸾鸟来驾车。词中结尾的虚拟与首起的实景,首尾照应,构成一个虚实相合、情景交融的整体。
陈应行在《于湖先生雅词序》中说:张孝祥“所作长短句凡数百篇,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予虽不及识荆,然其潇洒出尘之姿,自然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以想见也。”所谓“非烟火食人辞语”,大体都指这一类词作。但是这首词的艺术构思,独具一格。词人面对如此雄丽的江山、洁白的月色,心物感应由外在的直觉,渐渐地发展到内心的感受,相互渗透,从而创造出一种更为浪漫的飘然欲仙的艺术境界,显示出作者的奇特才气和旷达的心胸。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
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善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存祥词作鉴赏
张孝祥的《六州歌头》,是南宋初期爱国词中的杰作。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举兵突破宋淮河防线,直趋长江北岸。在向采石(在今安徽马鞍山)渡江时,被虞允文督水师迎击,大败而走。宋金两军遂夹江东下,完颜亮至扬州为部下所杀,金兵退回淮河流域,暂时息战。主战派大臣张浚奉诏由潭州(今湖南长沙)改判建康府(今江苏南京)兼行宫留守。次年正月,高宗到建康,孝祥到此,这首词,即他在建康留守张浚宴客席上所赋。
上阕,描写江淮区域宋金对峙的态势。“长淮”二字,指出当时的国境线,含有感慨之意。自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史·高宗纪》)。昔日曾是动脉的淮河,如今变成边境。这正如后来杨万里《初入淮河》诗所感叹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国境已收缩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极目千里淮河,南岸一线的防御无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间,征尘暗淡,霜风凄紧,更增战后的荒凉景象。
“黯销凝”一语,揭示出词人的壮怀,黯然神伤。追想当年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宋室南渡。谁实为之?天耶?人耶?语意分明而着以“殆”、“非”两字,便觉摇曳生姿。洙、泗二水经流的山东,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地方,如今也为金人所占,这对于词人来说,怎能不从内心深处激起震憾、痛苦和愤慨呢?自“隔水毡乡”直贯到歇拍,写隔岸金兵的活动。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时已变为游牧之乡。帐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群的牛羊回栏。“落日”句,语本于《诗应警觉的是,金兵的哨所(区脱:胡人防敌的土室)纵横,防备严密。尤以猎火照野,凄厉的笳鼓可闻,令人惊心动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国势仍是可危。
下阕,抒写复国的壮志难酬,朝延当政者苟安于和议现状,中原人民空盼光复,词情更加悲壮。换头一段,词人倾诉自己空有杀敌的武器,只落得尘封虫蛀而无用武之地。时不,徒具雄心,却等闲虚度。绍兴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闲居往来于宣城、芜湖间,闻采石大捷,曾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一首词里写道:“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观察形势,仍感报国无门。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愤的词人把词笔犀利锋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远,何时光复!所谓渺远,岂但指空间距离之遥远,更是指光复时间之渺茫。这不能不归罪于一味偷安的朝廷。“干羽方怀远”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干,盾;羽,雉尾)故事。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有苗族来归顺。词人借以辛辣地讽刺朝廷放弃失地,安于现状。所以下面一针见血揭穿说,自绍兴和议成后,每年派遣贺正旦、贺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岁币银绢的交币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国信使、祈请使等,充满道路,在金爱尽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即如使者至金,在礼节方面仍须居于下风。岳珂《桯史》记载:“……礼文之际,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逆亮(金主完颜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亲之故,与雍(金世宗完颜雍)继定和好,虽易称叔侄为与国,而此仪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这就是“若为情”——何以为情一句的事实背景,词人所以叹息痛恨者。“闻道”两句写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师早日北伐收复天地。“翠葆霓旌”,即饰以鸟羽的车盖和彩旗,是皇帝的仪仗,这里借指宋帝车驾。词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后使金,过故都汴京,有《州桥》一诗:“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曾在陕西前线战斗过的陆游,其《秋夜将晓……》一诗中也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皆可印证。这些爱国诗人、词人说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举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国,殷切盼望复国的事实,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么违反人民意愿,更使人感到无比气愤的事。结尾三句顺势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写出来。孝祥伯父张邵于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为中原大地的长期不能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过之人,亦可通。北宋刘潜、李冠两首《六州歌头》,一咏项羽事,一咏唐玄宗、杨贵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刘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语大概亦袭自前人。
纵观全词,上阕又可各分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颇费心思宴会的地点在建康,当词人唱出“长淮望断”,谁能不为之动容?他不让听者停留在淮河为界的苦痛眼前现实,而且紧接着以“追想当年事”一语把大家的心绪推向北方更广大的被占区,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这时又突然以“隔水毡乡”提出警告,把众宾的注意力再引回到“胡儿打围涂塘北,烟火穹庐一江隔”(孝祥《和沈教授子寿赋雪》诗句)的现实中来。一阕之内,波澜迭起。换头以后的写法又有变化。承上阕指明的危急形势,首述恢复无期、报国无门的失望;继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后指出连过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见到中原遗老也同样悲愤。这样高歌慷慨,愈转愈深,不仅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无限悲愤之情,更有力地激发起人们的爱国热情。据南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说:“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可见其感人之深。
这首词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词人“扫开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的爱国精神。正如词中所显示,熔铸了民族的与文化的、现实的与历史的、人民的与个人的因素,是一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一旦倾吐为词,发抒忠义就有“如惊涛出壑”的气魄(南宋滕仲固跋郭应祥《笑笑词》语,据称于湖一传而得吴镒,再传而得郭)。同时,《六州歌头》篇幅长,格局阔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促节,声情激壮,正是词人抒发满腔爱国激情的极佳艺术形式。词中,把宋金双方的对峙局面,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加以鲜明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宏观历史画卷,强有力地表达出人民的心声。就象杜甫诗历来被称为诗史一样,这首《六州歌头》,也完全可以被称为词史。
●木兰花慢
张孝祥
紫箫吹散后,恨燕子、只空楼。
念壁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
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忧。
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
人间天上两悠,暗泪洒灯篝。
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
银屏低闻笑语,但梦时冉冉醒时愁。
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
张存祥词作鉴赏
这是作者两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与“紫箫吹散后”)中的第二首,作于送别李氏一段时间之后,词人可能已回到临安,并且接到李氏的来信。词与“送归云去雁”一首同调、同韵,更见难以忘怀之意。
紫箫吹散“活用弄玉与萧史的传说,劈头就写出夫妇的离散,也暗示原先的恩爱。”燕子“”空楼“用唐代张尚书后,姬人关盼盼怀念旧爱,居张氏第中燕子楼十余年而不嫁的故事,进一步说明自己同李氏间生死不渝的爱情一”空“字,尤能令人联想到苏轼《永遇乐》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名句。紧接着连用三种象征:明月已缺,难以再圆;玉簪中断,无由再续;覆水入地,无法重收,喻说事情的无可挽回。自古视花好月圆为美满的象征,如今词人的内心世界中已是”璧月长亏“。”玉簪“句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从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诗里用”覆水“传说的如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情知覆水也难收“,又李白《妾薄命》:”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
诸作皆言弃妇事。以下接着写从书信中了解到李氏的心情。霞、雾一类辞,是唐宋诗词描写道家生活的常见语。殷勤的青鸟,捎来了李氏的信。以“碧云句”,即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拟休上人怨别诗》)。她诉说幽闭在道观里的凄寂难堪。虽作了女道士,可情缘难断,缠绵悱恻之辞,正似苏蕙织的回文锦字,又好比唐代宫女的红叶题诗,饱含多少幽怨;但现实无情,已是仙凡异路了。
下片写在悠悠隔绝的痛苦中,转而追怀往日恩爱。
记得彼此初见是在谷口园林的客栈,银屏掩映,低声笑语。而今回想起来,仿佛是场美好的梦。情景冉冉如昨,醒来却是一片新愁。词情至此,低徊无已。紧接着忽然掀起高潮。难道此生就这样永远不能看见了吗?不,我要拿分收的半镜,去寻找出高价出售的人,也许有重圆的一日。这结笔二句,仍是用前一首“鸾鉴分收”的故事。不过,前面是取其破镜之意,这里却是用其重圆之义。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夫妻诀别,各执半镜,约她日后以正月望日卖镜于都市,冀可相见。后来果真被他言中。(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皇州”即京都,原是故事里卖镜的地方,活用不必拘泥。两词原是一组,前说被镜之痛,后说重圆之愿。破镜重圆之一典故的反复再见,并非雷同的运用,而标志着词中悲剧历程的起点与终点。
从这两首词可见孝祥与李氏之间感情的深厚。更可见这两人在离别之后的无比苦楚。在揭开了词的本事秘密,明白了词的微意后,才好鉴赏词的艺术。两词的意境富于悲剧性的美和韵致。爱情的美好与它的被毁坏,命运的绝望与执着的希冀,形成尖锐的冲突,从而构成词情词境的悲剧性。这正是两词具有深沉的感动力量,不同于一般悲欢离合的作品的根本原因。
词人为了表现自己难言之痛,还采用隐约其辞的艺术手段。他精心,灵活地运用了祖国传统文学传统中一系列优美的和悲剧性的典故与成语,如“佩解湘腰”、“鸾鉴分收”、“紫箫吹散”、“燕子楼空”、“壁月长亏”、“玉簪中断”、“红叶题诗”、“覆水难收”、“天上人间”等等。这些典故与成语,一旦被贯注了词人的特有情感,被赋予了一定的用意,就获得了新的生命。
不但完美地表现了词人自己的爱情悲剧。而且也更富于含蓄。其中“佩解湘腰,钗孤楚鬓”等语,还有取《楚辞》幽馨凄美的情韵。特别是破镜重圆这一典故的反复出现,起到了贯串上下作用。至于把现境、预想、设想、回忆等时空不同的情景错综交织起来,融为一片,尤能增加词情的起伏跌宕和词境的烟水迷离。
●木兰花慢
张孝祥
送归云去雁,淡寒采满溪楼。
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
凝情望行处路,但疏烟远树织离忧。
只有楼前流水,伴人清泪长流。
霜华夜永逼衾裯,唤谁护衣篝?
今粉馆重来,芳尘未扫,争见嬉游!
情知闷来殢酒,奈回肠不醉只添愁。
脉脉无言竟日,断魂双鹜南州。
张存祥词作鉴赏
大概是情韵幽馨绵邈的原固吧,张孝祥的两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及“紫箫吹散后”),历来受到文人的注意。南宋黄昇将其选入《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并分别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
明代杨慎称道第一首说,“清丽之句,如‘佩解湘腰,钗孤楚鬓’,不可胜载”(《词品》)。清代贺裳则推崇第二首:“升庵极称张孝祥词,而佳者不载,如‘梦时冉冉醒时愁,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此则压卷者也。”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而不明究竟谁同谁离别,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仍等于无题;对于《花庵》、《草堂》谬加词题作法,陈廷焯、王国维在词话中已痛加指斥,甚至谓“词有题而词亡”。杨、贺等光从表面赏其清辞丽句,未能揭示其内在深蕴。推为压卷,却没有指出好在哪里,就不足以服人。1971年,孝祥长子张同之及夫人墓在江浦县(今属江苏南京)发现,出土文物中各有墓志一方。
这才帮助我们确定了孝祥和同之的父子关系;同时根据《念奴娇》(“风帆更起”)词及其他资料,揭开几百年来人所未知的孝祥和同之生母李氏下子一段爱情悲剧。(详1979年宛敏灏撰《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载《文艺论丛》第十三辑)本事既明,于湖词中一些涉及爱情长期以来认为迷离惝恍的作品,也就可以得到确实的解说。原来,在金兵越淮南下攻宋时,北方人民纷纷渡江避难,张、李两家也不例外。南下途中孝祥与李氏相识以至同居,并于绍兴十七年(1147)生下同之。
绍兴二十四年廷试,高宗擢孝祥为进士第一,而抑考官预定第一的秦桧之孙秦埙为第三。登第后,桧党曹泳揖孝祥于殿庭并请婚,孝祥不答。于是桧党诬陷其父张祁反谋,下狱。直到桧死才得释放。孝祥与李氏原仅同居关系,这个时候更不便公开出来。只得在绍兴二十六年另娶仲舅之女时氏为妻,于是迫不得已与李氏分离。大概彼此商定以李氏要学道为名,回到她故乡桐城的浮山。这年重九前夕,孝祥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送李氏和九岁的同之溯江西去。这首词,就是送别李氏后不久继《念奴娇》而作。
上片写既别情境。起笔二句,是远望之景。“归云去雁”,喻李氏已离开自己远去了。只剩下嫩寒时节的满天秋色,留给伫立溪楼之上的作者。次三句追思话别时的断肠情景,解佩分钗,写临别互赠信物。
前句自谓,用楚辞《湘君》“遗予佩兮澧浦”语意;后句则描述李氏的凄恻神情。“鸾鉴分收”用南朝陈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离别时,破其镜各执一半的故事(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这更清楚地暗示事情的悲局结果。此时再次凝情遥望去路,只见疏烟远树,织成一片离忧。愁绪万端,不可解脱,尽在“织”之一字中写出。歇拍二句,写低头所见所感。自己滴不尽的清泪,只有楼前的溪水相伴长流,这是多么寂寞痛苦啊!
下片用想象造境。头五句,实际上是以第三句的“念”作领字,全是想像今后自己的凄凉光景。秋深夜浓,寒霜侵被,有谁替自己护理衣篝?薰衣暖被,事必躬亲,具见李氏过去对词人的温柔体贴。而在相思中数及此日常生活琐事,益见无不在萦怀相思之中。当他重到同住的旧馆,芳踪如在而人已杳,悲从中来,哪里还有娱乐的心情!(“争见”陶本作“争忍”)!
这一描写,也暗示出两人相处的欢乐。本是预想未来的孤苦,却层层翻出过去的美满,就更衬出此时的痛苦。词情至此,如再平舖直叙下去,便流于呆板。故以“情知”两字把词笔改从对方来进一步描写。“情知”略与“料得”意近,比“明知”、“深知”、“遥知”等含蕴丰富得多。由于相知之深,他可以肯定李氏在苦闷的时候只能是借酒浇愁。怎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非但不醉,且是愁上加愁。以此“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倍增心灵所担荷的痛苦。这样的生离,又何异于死别!结尾回承上片溪楼凝望,相信李氏也和自己一样,“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但深知不可能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而是作一种神仙传说的希冀,疾盼他也能如仙人王乔每朔望从叶县到洛阳,化舄为凫从东南飞来。因须仄声字,故改凫为鹜。“南州”,泛指南方的州郡。李氏所在的浮山在江北,建康、临安皆在其东南,故称为南州。“断魂双鹜”,其实是怀人:“脉脉无言竟日”,也是作者自白。这样以神仙传说作结,不但与李氏学道的身分符合,更能将彼此无可奈何的心情融为一体表达出来,韵味隽永。
●念奴娇
张孝祥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
明日重阳樽酒里,谁与黄花为主?
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
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
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
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
张存祥词作鉴赏
本词写作者送别家人的情景,景真情真,但其历来难以考证。近来据宛敏灏考证,认为“词里送行者就是孝祥自己,而被送者是李氏和其子同之。出发地点在建康(今南京),目的地是安徽的桐城。别离原因是遣返,大约作于绍兴二十六年的九月”(见《文艺论丛》第13辑《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这个推论比较切合词作原意。
张孝祥与李氏是一对少年情侣,后来同居生下长子同之。他对这段风流韵事虽想长期隐瞒,但终不免要暴露,且不为封建礼教所容,故而不得不忍痛分离。词中缠绵悱恻的离愁别绪,就是倾诉真挚爱情生活遭受压抑的痛苦心情。
“风帆更起”三句,点出了季节,暗示了送别的地点。在长江边,词人送别,不时地仰望着满天寥廓的秋色。一个“望”字,既刻画出送行者忧愁的神情,又表现出对行者扬帆离去的无限依恋的断肠心境。“明日”二句,由景入情。黄花,菊花,比喻李氏。这既符合时令,又借以抒发“风里落花谁是主”(李璟《浣溪沙》)的感慨。词人想起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而彼此却在此时分别,再难团聚,情何以堪。因此心中愁绪更添。“别岸风烟”三句,由当时的送行转到想象别后途中情景。目送孤舟飘逝,已感到凄然欲绝,更何况随着江风和雾霭远去的行舟,今宵还不知道停靠在什么地方!正是两情缱绻,难以割舍“不如”二句,进一层写内在的思绪。“伊”,指李氏。随着物景的转换,词人心潮起伏。他多么想化身为江上的明月啊!张先《江南柳》词中写过:“愿身能似月华明,千里伴君行。”可是词人自恨不能如江月,不能在清夜光照情人,与之同行。上片即景抒情,渲染离别的愁绪,写得委婉缠绵,一往情深。
下片开头“船过采石江边”一句,笔力宕开,而意脉不断。采石,即采石矶,在安徽当涂县西牛渚山下。从这里上船是要经过采石矶的。紧接着“望夫山下”二句,词人想李氏到此一定会感慨古事的。安徽当涂有望夫山,靠近采石矶。这里有着美丽动人的望夫化石传说,也许她会从这感人的爱情故事中联想到夫妻情爱之深,因而对自己被遣归的不幸命运,不堪其悲苦吧!“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二句,反用南朝齐江袥故事。《南史。范云传》载,江袥先求与范云女为婚,以剪刀为聘。后贵显,范云曰:“今将军化为凤凰,荆布之室,理隔华感。”因出剪刀还之,袥亦别婚他族。“荆布”典又本于后汉梁鸿妻孟光之荆钗布裙。孝祥与李氏私下结合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后廷试中进士第一,虽已富贵怎忍抛弃这位曾经同甘共苦的贤妻呢!这是他心中痛苦的呼唤,也是对遣归李氏的悔恨和自责。“默想音容”三句,揭示蕴藏内心复杂的意绪。词人在暮色苍茫中独立在长着香草的水边高地上,凝望着远去的行舟,脑海里既浮现起她的音容声貌,悲恨满脸;又遥念着幼稚的儿子。正是牵肠挂肚,思绪难平。
歇拍“桐乡君子”二句,情意萦纡,缠绵悱恻。桐乡,春秋时桐国地,在今安徽桐城县北,这里即指桐城。由于孝祥对遗弃李氏讳莫如深,所以不能用当时的地名来泄露她的真实去处。词人唯一希求的是,桐乡的君子,想到我在这里心身憔悴而能体谅被迫拆散的苦衷吧!
这首送人词一气舒卷,倾吐词人与恩爱情侣分离的哀怨愁恨,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这不仅表现在从江边送别到明日重阳的时空转换,加深了离愁的思维程度,而且感情真挚,柔肠百转,所写离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存祥词作鉴赏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任静江府(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七月到任。次年六月,遭谗降职北归,途经湖南洞庭湖(词中的“洞庭”、“青草”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时近仲秋的平湖秋月之夜,诱发了词人深邃的“宇宙意识”和“勃然诗兴,使他挥笔写下了这首词。
说到诗歌表现“宇宙意识”,我们便会想到唐人诗中的《春江花月夜》和《登幽州台歌》。但是,宋词所表现的“宇宙意识”和唐诗比较起来,毕竟各有千秋。张若虚的词中,流泻着的是一片如梦似幻、哀怨迷惘的意绪。在水月无尽的“永恒”面前,作者流露出无限的惆怅;而在这怅惘之中,又夹杂着某种憧憬、留恋和对“人生无常”的轻微叹息。它是痴情而纯真的,却又夹杂着“涉世未深”的稚嫩。陈子昂的诗则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积聚着自《诗经》和《楚辞》以来无数善感的骚人墨客所深深地感知着的人生的、政治的、历史的“沉重感”。但是同时却又表现出了很幽深的“孤独性”——茫茫的宇宙似乎是与诗人“对立”着的,因此他觉得“孤立无援”而只能独自怆然泪下。然而随着社会历史的前进和人类思想的发展,出现在几百年后宋人作品中的“宇宙意识”,就表现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涵。
请读《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种徜徉在清风明月的怀抱之中而感到无所不适的快乐,这种融通了人与宇宙界限的意识观念,标志着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一部分士人,已逐步从前代人的困惑、苦恼中解脱出来,而达到了一种更为“高级”的“超旷”的思想境地,反映出这一代身受多种社会矛盾困扰的文人于经历了艰苦曲折的心路历程之后,在思想领域里已经找到了一种自我解脱、自我超化的“途径”。
张孝祥这个人,不管从其人品、胸襟、才学、词风来看,都与苏轼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凡是优秀的作家(特别象张孝祥这样的有个性、有才华的作家),除了向前人学习之外,便会有着自己的特创。
张孝祥的这首词,以他高洁的人格和高昂的生命活力作为基础,以星月皎洁的夜空和寥阔浩荡的湖面为背景,创造出了一个光风霁月、坦荡无涯的艺术意境和精神境界。
词的前三句便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个静谧、开阔的景象。“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现实中的八月洞庭湖,实际上说是极少会风平浪静的。所以词人所写的“更无一点风色”,与其说是实写湖面的平静,还不如说是有意识地要展现其内心世界的平静,它的本意乃在展开下面“天人合一”的“澄澈”境界。果然“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二句就隐约地表达了这种物我“和谐”的快感。在别人的作品中,一叶扁舟与浩瀚大湖的形象对比中,往往带有“小”、“大”之间悬差、对比的含意,而张词却用了一个“着”字,表达了他如鱼归水般的无比欣喜,其精神境界就显然与众不同。试想,扁舟之附着于万顷碧波,不是很象“心”之附着于“体”吗?心与体本是相互依着、相互结合的。在古人眼里“人”实在即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宇宙的“道心”就即体现在“人”的身上。所以“着我扁舟”之句中,就充溢着一种皈依自然、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而这种意识又在下文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中表现得更加充分。月亮、银河,把它们的光辉倾泻入湖中,碧粼粼的细浪中照映着星河的倒影,这时的天穹地壤之间,一片空明澄澈——就连人的“表里”都被洞照得通体透亮。这是多么纯净的世界,又是多么晶莹的境界!词人的思想,已被宇宙的空明净化了,而宇宙的景,也被词人的纯洁净化了。人格化了的宇宙,宇宙化了的人格,融成一片,浑成一体,使词人全然陶醉了。他兴高采烈,他神情飞扬,禁不住要发出自得其乐的喁喁独白:“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在如此广袤浩淼的湖波上,在如此神秘幽冷的月光下,词人非但没有常人此时此地极易产生的陌生感、恐惧感,反而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快意感,这不是一种物我相惬、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又是什么?这里当然包含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却没有了屈子那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狠狈,这里当然也有着仰月映湖“对影成三人”的清高,却也没有了李白那种“行乐当及时”的庸俗。词人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和安宁。在月光的照抚下,在湖波的摇篮里,他原先躁动不安的心灵,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和归宿之处。人之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中,人的开阔而洁净的心灵之与“无私”的宇宙精神的“合二而一”,这岂不就是最大的快慰与欢愉?此种“妙处”,又岂是“外人”所能得知!诗词之寓哲理,至此可谓达到了“至境”。那么,为什么这种“天人合一”的“妙处”只能由词人一人所独得?词人当真是一个“冷然、洒然”、不食“烟火食”的人(陈应行《于湖词序》语)吗?非也。此时的张孝祥,刚离谗言罗织的官场不久,因而说他是一个生来的“遗世独立”之士并不符合事实。
其实,他有高洁的人格,有超旷的胸怀,有“迈往凌云之气”和“自在如神之笔”(同上),所以才能悠然心会此间的妙处和出此潇洒超尘的词篇。其实他心境的“悠然”并非天生:“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西江月。题粟阳三塔寺》),由此可见,他的“悠然”是在经历了“世路”的坎坷艰险后才达到的一种“圆通”和“超脱”的精神境界,而绝不是一种天生的冷漠或自我麻醉。所以他在上面两句词后接着写道:“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天光水影,白鸥翔飞,这与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是同样的一种超尘拔俗、物我交游的”无差别境界“。这种通过制造矛盾而达到了矛盾的暂时解决、通过对于人生世路的”入乎其内“而达到的”出乎其外“的过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是在写观湖楼上所见之实景,但其实也是在写他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在人生路途中,风风雨雨随处都有;然而只要保持人格的纯洁和思想的达观,一切风雨终会过去,一个澄澈空明的”心境“必将复现。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就点明了词人的“立足点”。词人刚从“岭表”(今两广地区)的官场生活中摆脱出来,回想自己在这一段仕途生涯中,人格及品行是极为高洁的,高洁到连肝胆都如冰雪般晶莹而无杂滓;但此种心迹却不易被人所晓(反而蒙冤),固此只能让寒月的孤光来洞鉴自己的纯洁肺腑。言外之意,不无凄然和怨愤。所以这里出现的词人形象,就是这一位有着厌世情绪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了;而前面那种“表里澄澈”的形象,却是他“肝胆冰雪”的人格经过“宇宙意识”的升华而生成的结晶。写到这里,作者的慨世之情正欲勃起,却又立即转入了新的感情境界:“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这里正是作者旷达高远的襟怀在起着作用:“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何必去在意那些小人们的飞短流长呢,我且泛舟稳游于洞庭湖上。——非但如此,我还要进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之地作天人之游呢!因此尽管头发稀疏,两袖清风,词人的兴致却格外高涨了,词人的想象更加浪漫了。于是便出现了下面的奇句:“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是何等阔大的气派,何等开广的胸襟!词人要吸尽长江的浩荡江水,把天上的北斗七星当作勺器,而邀天地万物作为陪客,高朋满座地细斟剧饮起来。这种睥睨世人而“物我交欢”的神态,是作者自我意识的“扩张”,是词人人格的“充溢”,表现出了以我为“主”(主体)的新的“宇宙意识”。
至此,词情顿时达到了“高潮”:“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回答本来是明确的:今夕是“近中秋”的一夕。但是作者此时已经达到了“忘形”的超脱地步而把人世间的一切(连“日子”)都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因此,那些富功名、宠辱得失,更已一股脑儿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在这一瞬间,“时间”似乎已经凝滞了,“空间”也已缩小了,幕天席地,上下古今,只有一个“扣舷独啸”的词人形象充塞于画面而又响起了虎啸龙吟,风起浪涌的“画外音”。起初那个“更无一点风色”、安谧恬静的洞庭湖霎时间似乎变成了万象沓至、群宾杂乱的热闹酒席,而那位“肝胆冰雪”的主人也变成了酒入热肠、壮气凌云的豪士了?。
历史上的张孝祥,是一位有才华、有抱负、有器识的爱国之士。但在这首作于特定环境的词中,作者的高洁人格、高尚气节以及广远襟怀,都“融化”在一片皎洁莹白的月光湖影中,变得“透明”、“澄澈”;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肃穆、深邃和丰富。作者奇特的想象、奇高的兴会以及奇富的文才,又“融解”在一个寥阔高远的艺术意境中,显得“超尘”、“出俗”;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朦胧、神秘和优美。词中最值人回味的句子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妙处”在何?妙处在于物我交游、天人合一;妙处在于“言不尽意”却又“意在言中”。试想,一个从尘世中来的“凡人”,能够跳出“遍人间烦恼填胸臆”的困境,而达到如此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岂非妙极!而前人常说“言不尽意”,作者却能借助于此种物我交融、情景交浃的意境,把“无私”、“忘我”的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这又岂非是文学的无上“妙境”!胡仔曾经哀叹,“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三),此话有失偏颇。眼前的这首《念奴娇》词,就是一篇“废”不得的佳作。如果说,苏词借着月光倾吐对“人类之爱”的挚情歌颂的话,那么张词就借着月光抒发对“高风亮节”的尽情赞美。
不但是在“中秋”诗词的长廊中、而且是在整个古典文学的长廊中,它都是一首杰出的代表作。而载负着它的基础,就在于那经过“宇宙意识,升华过的人格美和艺术美。它将具有着”澡雪精神“和提高审美能力的永久的魅力。
●雨中花慢
张孝祥
一叶凌波,十里驭风,烟鬟雾鬓萧萧。
认得兰皋琼珮,水馆冰绡。
秋霁明霞乍吐,曙凉宿霭初消。
恨微颦不语,少进还收,伫立超遥。
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断魂欲遣谁招。
犹自待、青鸾传信,乌鹊成桥。
怅望胎仙琴叠,忍看翡翠兰苕。
梦回人远,红云一片,天际笙箫。
张孝祥词作鉴赏
中国古代诗里有游仙类,其初写些出尘思想,后业也兼及儿女情怀。这首词乍看颇有游仙韵味,但经深入揣摩,仍是怀念早年情侣李氏之作。乾道三年(1167年)秋,作者与李氏所生之子张同之曾去看作作者。是年同之已十五岁,父子乍见,谅当悲喜交集。追念与其母李氏旧情犹在而相见无期,能不感慨万端、沉思入梦?这首词就是纪梦之作。
上片写梦境。描述一位烟鬟雾鬓的水神,凌波驭风翩然而来。从冰绡琼珮的服饰去辨认,竟是旧时的情侣。顿觉天地清明,霭消霞吐。接着描写含情相对,若即若离的画面,益增梦境迷离惝恍之感。词的起句,写景、写人,常因需要而定。《念奴娇。过洞庭》是由景及人的,写罢“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之后,才点出“著我扁舟一叶”。如果这首词也采取同样写法,把起句和“秋霁”联互换一下位置,损益几个字使成为“秋霁天高,明霞乍吐,曙凉宿霭初消。……一叶凌波渺渺,烟鬟雾鬓萧萧”。这样平铺直叙,纵使字句斟酌至当,也平庸无力,振不起来。作者所以致梦是思念情侣,并非流连光景,所以一起就要突出重点正如《楚辞。湘夫人》之手法,以“帝子降兮北渚”突起,然后才写“嫋嫋兮秋风”。
从词的这一片看,这两句写景是插在写人的中间的,于是它还兼有另一作用。作者把李氏比之于水神,当她来临的时候是“烟鬟雾鬓萧萧”。从“萧萧”两字可体味出是粗服乱头的形象。后来又是“微颦不语”。那么,当他们乍见互认的一瞬间又是如何呢?这时喜悦的心情必与自然景物融而为一。“明霞乍吐”可喻喜形于色。“宿霭初消”也可说暗指暂释久积的愁云。
还值得注意的是“认得兰皋琼珮”一句在这里用典确切。江妃当日解珮以赠郑交甫,颇似李氏之接受孝祥相爱;其后情好而终,彼此又复相似。琼珮信物犹识,而旧人已难重寻。片末写梦中李氏的举止表情极细:沉默微颦,稍进又止;遗世独立,何姗姗其来迟!超凡,遥远貌。
下片写梦中的思想活动。尽管这位水神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但终不失望。盈盈愁思,冉冉神交,“断魂欲遣谁招”。这里所谓断魂,实指受到损害的爱情,与“帝遣巫阳招我魂”(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句)之取义《楚辞。招魂》有别。他和李氏是受多方面的压力不得已而分离的,“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句),作者表示要矢志不渝,等待着青鸾传信,等待着乌鹊填桥。然而这种希冀究竟是微茫的,自从李氏归山学道,两人之间又多一层障碍。什么“琴心三叠儛胎仙”(语出道家《上清黄庭内景经》,胎仙指胎灵大神,儛同舞),自是空劳怅望;所谓:“翡翠戏兰苕”(晋郭璞《游仙诗》句)的虚无幻境,令人尤不忍看。“庄生晓梦迷蝴蝶”,栩栩然蝶也,那是好梦;这一对爱情悲剧的主人公却是咫尺天涯,相思相望,又怎得不魂销肠断?幽梦乍醒,惊鸿倏逝,这时正是秋霁曙凉,雾消霞吐,仙人驾着红云远去,天际隐约听得笙箫。词情至此,笔与神驰,也把读者带到情思缥缈的境界。
通观全词,除最后三句述醒后幻觉外,余皆梦中所见,写得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极烟水迷离之极。
苏轼的《江城子》也是记梦,上来就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后来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上片写的是死别之情,下片才写梦境:“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他这是凭悼亡人,可以如此实写;孝祥和李氏是生离而非死别,因此虚实兼顾。梦境本虚,故以“认得”实之。重圆无望是事实,却以“犹自待”虚词掩之。其他如“相顾无言”与“微颦不语”,“明月夜,短松岗”与“红云一片,天际笙箫”等等,一写永诀的哀伤,一写暂离的悲戚。对比二者,措辞可谓各尽其妙。而后者描写梦里重逢,尤能将真挚爱情和微茫心事曲折地表达出来。孝祥自从绍兴丙子(1156)送别李氏,曾有“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及“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念奴娇》)等句。
一别逾十年,如今同之远来省亲,怎会不勾起内心深处的痛苦?词里说:“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断魂欲遣谁招?”前二句承上启下,第三句竟是一篇主旨,细心体味便知。明杨慎盛称于湖词,曾引“秋净(霁)”一联为“写景之妙”的例句(《词品》卷四),倘当日得知本事,所以理解全词更深,料应拊掌称绝。
●浣溪沙
张孝祥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澹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张孝祥词作鉴赏
据《于湖先生长短句》,本词另有小题“荆州约马举先登城楼观塞”,因此本词当为作者任知荆南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时的作品。“观塞”即观望边塞。这时荆州北面的襄樊尚是宋地,这里“塞”应是指荆州郊外的防御工事。
这首词抒写了因观塞而激起的对中原沧陷的悲痛之情,上阕写观塞,下阕抒悲感。首句写要塞郊野的自然景象,并点明时节。“霜日明霄”绘出晴空万里的秋日景象,降霜天气必是白色晴明的。“水蘸空”即水和天空相接。荆州城东有长湖,“蘸空”之水或此湖水。这句写得水天空阔,下下辉映,是荆州郊野平原地带的实景。次句切合观塞,耳目所触,一片军戎气氛。“鞘为鞭梢。”绣旗“为绣有物状的军旗。响亮的鞭声,耀眼的红旗,俱是从耳目易感的对东西突出,故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切。”澹烟“句把视线展开,显出边地莽莽无垠的辽阔景象。如果说首句还是自然景象对作者感官的客观反映,这句可说是词人极目观望的深心感受,眼前景色,内心思绪,俱是一片茫茫。正如王维诗”山色有无中“,虽景象近似,而象外之意至为深远。东坡曾称柳永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谓”不减唐人高处“,对这句也可如此看待。
由观塞而自然地想到沦陷的中原,“万里”句即是观塞时引起的感慨。“烽火”为边地报警的设施,而中原一切自不待言,亦不忍言,只这样提点一下,可抵千言万语,这其间该有多少难以诉说的悲惨酸辛!
“一尊”句承上启下,北望中原,无限感慨,欲藉酒消遣,而酒罢益悲,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于是不禁向风挥泪。“浊酒”为颜色浑浊的酒,常用于表现艰苦的生活中,微带有粗犷悲壮之意。范仲淹《渔家傲》云:“浊酒一杯家万里”。“戍楼东”,指作者所登荆州东门城楼“”东“字似非无意,实指南宋都城所在的方位。”挥泪“即洒泪,表现内心悲戚之深。秋风吹来,令人不寒而栗,感念中原未复,人民陷于水火之中,而朝廷只求苟安,不图恢复,故觉风亦满含悲意。
本词上阕描写望中要塞景色,明丽壮阔,其中景物也隐约隐呈作者的感情色采,眼前一片清丽,而人的心情却深藏阴黯。下阕抒发感慨,从人的活动中表现。在读者眼前俨然呈现一位北望中原悲愤填膺的志士形象。整首词色采鲜丽,而意绪悲凉,词气雄健,而蕴蓄深厚,是一首具有强烈爱国感情的小词,与其《六州歌头》同为南宋前期的爱国词名作。
●浣溪沙·洞庭
张孝祥
行尽潇湘到洞庭。
楚天阔处数峰青。
旗梢不动晚波平。
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
夜凉船影浸疏星。
张孝祥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张孝祥在孝宗乾道四年(1168),由知潭州(今湖南长沙)调知荆南(荆州,今湖北江陵)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时,洞湘江入沿庭湖所作。他前年为谏官所劾,罢任北归,也曾泛湘江而至洞庭,作《念奴娇。过洞庭》词,有“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等语,流露出一种疾俗愤世的情绪,这一首写得心气平和多了。他从长沙出发,舟行至洞庭湖,前一段路程以“行尽潇湘”一笔带过,“到洞庭”三字引出下文。“楚天阔处数峰青”一句,写洞庭湖全景恰到好处。范仲淹《岳阳楼记》云:“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是在岳阳楼上俯视洞庭之景。词人泊舟湖中,不复写湖之大如何如何,只说四围广阔,远处峰青,则规模可见,气象可想。“旗梢不动晚波平”,是官船晚泊时景象,呈现出大自然清幽的静态美。旗梢,即旗旓。船头所插旌旗上的飘带一丝不动,表明此刻的湖面,风平浪静,所以出现傍晚水波平静的景象,唯有鳞鳞细浪了。这样夕阳斜照湖面停泊的船舟,与辽阔的楚天,青色的山逢,共同构成一幅境界开阔而又幽静的山水画面。
下片写停船后泛览湖景所见。“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随着视野的转换,显示出另一番情趣,并给人一种红白鲜明的色彩感。“红蓼”,指生于水边的红色蓼草。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四云:“红蓼,即《诗》所谓游龙也。俗呼水红。江东人别泽蓼,呼之为火蓼。唐代诗人杜牧《歙州卢中丞见惠名酝》:”犹念悲秋分赐,夹溪红蓼映风蒲。“而词中的”红蓼“与”白鱼“相对,更感到作者的构思精巧,观察入微。词人既写了远处一条水湾倒映出的红蓼图,又写了似的双尾白鱼。鱼称”双尾“而”明“,是跃出水面之鱼,静中见动。”夜凉船影浸疏星“一句,以景语收结,尤耐人寻味。
这里作者变换出另一幅画面,而思绪已超越了时空对念的限制,直接转入夜景,使读者有更多的想象余地来思考这个过程。再从画面本身来看,是从行舟夜泊的角度落笔,摄取大自然中富有代表性的两种景象:一是疏星淡月,倒影湖中;二是水中船影遮盖着星空倒影。这不仅与前面的“楚天阔”、“晚波平”的自然景象相呼应,而且充分地展现了优美的词境。“夜凉”二字,既是词人的直感,又显示出流恋自然界的心态。
●西江月·题溧阳三塔寺
张孝祥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张孝祥词作鉴赏
本词乃作者重游三塔寺而作,三塔寺,位于三塔湖(又名梁城湖)之畔,其旁另有寒光亭,即本词中“寒光亭下水连天”句中的寒光亭。
起句“问讯湖边春色”,“问讯”即问候。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诗:“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问讯何如”就是问候起居。此词问候的对象不是某人,而是“湖边春色”。因为此前已经来过,重来如见故人,故尔致意问候。“湖边春色”者,不止于下文写到的丝丝绿柳,举凡湖中春水,岸上春花,堤边春草,林间春鸟,统在其中。词人对于“湖边”的情意如此殷切,“重来又是三年”一句说出了所以然。一是这样的地方,他本来就已经很喜欢,虽只是偶然路过,也说“不妨踪迹更迟留”,(《三塔寺阻雨》);如今重到,其喜悦可想而知,二是这次重来,距前次又隔三年了,几年未到,蕴积的感情自然深厚。一般人重游旧地时,往往也会有这样的情感冲动。这一句句子极平常,字面也不起眼,却是颇有意思,说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不一定能说出来的话。
上两句人还未到三塔寺,心却已先到了。下一句“东风吹我过湖船”,这才开始出场。“过湖船”是驶过湖面的船,是过湖而抵达三塔寺了。“东风”吹送,一应“春色”:“杨柳丝丝拂面”,再应“春色”。助兴东风,定知心意;拂面杨柳,似解人情,与词人重来问讯热切之心,互相映衬。这时也还不过是泊岸系舟耳,已写得如此神完气足。则当词人重入三塔寺以后,又将如何写景抒情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出乎读者的意料,过片既不承接上片描写意脉,也全然换过了一副感情,以纯理性的笔墨,吐出了自从进入官场以来,痛感世路崎岖的一腔幽怨。“已惯”者,是经历过多次人生道路上浮沉曲折之后的感悟之言。词人有志于恢复中原。支持主战派但不赞成急功近利,要先以自治自强为根本,又谏言广开用才之路,颇得到宋高宗的嘉许。但政府中仍是主和派掌权,他们凭私见排斥异已,词人空有长才锐气,未得大用,反被一再谪迁,不由得意冷心灰,产生了离开污浊的官场斗争,向自然界寻求宁静的环境以解脱心中的烦恼的念头。“此心到处悠然”的“到处”便是这一类的去处,三塔湖也是其中一处。这样过片两句就与上文发生了内在的联系。其实,三塔湖并非词人所到过的风景最美的地方,三塔寺也只是一座颇为破败的寺宇。——《于湖文集》中有一篇《重修三塔偈》,其中说:“三塔虽在,四壁常空。仰众佛之尤奇,念残僧之益少。”《三塔寺阻雨》诗也说这里是“市迥薪刍少,僧残像教空”的。词人爱这里,岂不是因为它冷落衰败的境况恰可引为同调,而壮阔纯美的湖上风光又正契合心怀么?所谓“悠然”,正是暂脱尘嚣试忘痛苦时的心境。
陶渊明《饮酒》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词人“悠然”之下,又见到了什么呢?是“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词人在三塔寺望湖所见之景多矣,有“苍山在烟外,高浪与天通”,有“凉风撼杨柳,晴日丽荷花”,有“钓艇未归饶夕照”(均见其有关三塔寺诗),而这里独拈出水天之间飞鸥一片之景,及作者特设之笔。
盖亦渊明“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之意。写景之中,即寓情感,与“世路”句作反照,又写出了此心的“悠然”。陶在“飞鸟相与还”之下续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词人也说过:“悠然心会,妙处与君说”(《念奴娇。过洞庭》)词写到“飞起沙鸥一片”便结末,那么结束两句的“真意”,我们也可于其无言处会之。
●西江月·黄陵庙
张孝祥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
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
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张孝祥词作鉴赏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秋八月,张孝祥离开湖南长沙,到达湖北荆州(今江陵)任职。这首词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词题一作“阻风三峰下”。词句亦稍有差异。他在给友人黄子默的信中说:“某离长沙且十日,尚在黄陵庙下,波臣风伯,亦善戏矣。”黄陵庙在湖南湘阴县北的黄陵山。相传山上有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庙,故称黄陵庙。可见孝祥在赴任途中曾为风浪所阻,然而他的用意不是在正面描绘汹涌澎湃的波浪,而是着眼于波臣风伯的“善戏”。因此词人倾注了浓烈的主观想象色彩。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起两句写舟泛湘江一路行来的景色。只写“一船明月”、“千里秋江”,其他美景堪收、旅怀足慰之事,下必细数。以下转入黄昏阻风情事。“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两句,由自我想象而进入一种主观幻觉心理的境界。词人不说自己的行船为大风所阻,不得行驶的实况,相反却抒写自己幻觉的意象,水神热情地邀请他欣赏那美好的夕阳景色。晚霞映照的水面,闪动着象鱼鳞般的波纹。这种浪漫主义手法,把现实与想象,幻觉心理与时空变化,非常和谐地描绘在一幅画面上,使人感到似幻似真,从而增强了词的艺术魅力。
下片借景抒情。“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面对风遏行舟的情况词人此刻的心境,犹如苏轼《定风波》词中所写:“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样泰然自如。不过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切望风向转变。如果明天能够转为顺风的话,那么今天露宿在江边也是心情舒畅的。
结尾以“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两句收结,别具情味。《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比较流行的一种歌舞曲。“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市城西,面临洞庭湖。这里前一句写一阵阵江中波涛的声响,就象水府在演奏美妙悦耳的音乐。这种生动的比喻表现出词人所独有的想象。后一句则是表达他内心的愿望,当行舟到达岳阳时,一定要登楼眺望雄伟壮阔的洞庭湖面的自然风光。
张孝祥一生英才奇气,如果说在《念奴娇。过洞庭》词中以“吸江酌斗,宾客万象”的豪迈气势,使南宋魏了翁为之倾倒,盛赞此首“在集中最为杰特”(见《鹤山题跋》卷二)。那么在这首词中浓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奇幻的艺术想象,同样显露出他的杰出才华和独具的词作风格。
●生查子
张孝祥
远山眉黛横,媚柳开青眼。
楼阁断霞明,帘幕春寒浅。
杯延玉漏迟,独怕金刀剪。
明月忽飞来,花影和帘卷。
张孝祥词作鉴赏
这首词或题秦观作,字句亦略异。词写一位女了从傍晚到深夜的春愁。主人公的感情与周围环境自然融合,风格清婉淡雅,读时须细细体味,久而方知其味。
上片写傍晚。开头二句写环境同时暗中引出人物。
《生查子》是个小令,形式宛如两首仄韵的五言绝句,篇幅短小,不能尽情铺叙,用笔务须精神。因此它在描写景物的同时即照顾到人物,抓住主要特征,勾勒几笔。远山以眉言,杨柳以眼说,便是抓住未出场的女主人公最传神的地方加以暗点。远山,是古代一种画眉的式样。《西京杂记》卷二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宇文氏《妆台记》还说因受卓文君影响,时人效画远山眉。“媚柳开青眼”,本谓柳叶初生,细长如人之睡眼初睁,饶有媚态。元稹《生春》诗第九“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即指此。通常诗词中皆以柳叶比眉,这里词人为了避免落套,而以柳叶形容美人之俏眼,用语可谓新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韦庄《荷叶杯》词云:“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可见远山眉往往含有愁情。一双远山眉、新柳眼,已隐隐透露出女主人公的淡淡哀愁。
三、四两句逐渐写到人物所处的环境。“楼阁”乃女子的居处,“帘幕”乃室内陈设的帷幕,有时也指帐子。贺铸《减字浣溪沙》有“楼角红绡(一作初销)一缕霞”句,色彩明丽,此词“楼阁断霞明”,与贺词词境近似。“帘幕春寒浅”,表明此刻女子正无聊独处,渐觉阵阵微寒飘入妆楼,传向罗幕。他没有围,似可窥见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过片二句写夜间女主人公的活动。比之上片写傍晚景色,又更加细致一层。然细品词意,此乃写女子长夜难耐的心情。所谓“杯延玉漏迟”(作秦观词者“延”字为“嫌”),是说主人公以酒销愁,但觉时间过得太慢,正是俗语所说的“欢娱嫌夜短,愁苦怨更长”了。烛怕金刀剪“,是说把烧焦了的烛芯剪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不堪再剪。这是描写女子独对孤灯,坐待天明。这两句中,杯和烛本为无知之物,但词人却把它们拟人化,竟说酒杯也嫌漏刻过于迟缓,蜡烛也怕剪刀剪得频繁。语似无理,然而词中的无理之语,往往是至情之语。其心情之痛苦,自是不言而喻了。
最后二句,以振荡之笔写静谧之景,遂使词情扬起,色调突然趋向明朗。从词中写景来看,先是写傍晚时的霞明,次是写夜深时的烛暗,至此则让钻出云缝的明月,穿帘入户。词中人物的感情也仿佛随着光线的变化,时而阴沉,时而开朗。其中“忽飞来”三字,表现月色之突然明朗,心情之突然畅快,非常准确。写月亮如此生动,在整个宋词史上也极其突出。
苏轼《洞仙歌》“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明月本在天空,因帘开而照入,人或未觉也:“月色忽飞来,花影和帘卷”,天空本无月色,忽尔突现如天外飞来,人遂卷帘而欢接之,则是有意去看月。有如中夕孤独无聊,见客至而起迎,虽本非所盼,亦有胜于无。从另外一头看,也似乎是月亮对人有情,在女子深居寂寞之际,忽然拨云而出,殷勤下顾。诚如东坡词所谓“明月多情来照户”(《渔家傲。七夕》)。一笔而四面玲珑,堪称高手。“花影和帘卷”,也是极富含蕴的名句。张先《归朝欢》词云:“曈曈,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是写日间情景。此词在构思上可能受到他的影响,但时间放在夜里,日影改为月影,却别具一番情趣。月光忽然照进室内,闺中人要卷帘看月,把照在帘幕上的花影也一齐卷起了。月色未现时原无花影,“花影和帘卷”显然在“月色飞来”之后。不说看月而说卷帘,说卷帘又用“花影和帘卷”这样优美精致的词句来表述,不纯是以景结情,还通过行动以表达内心。此刻闺中佳人是怎么想的呢,作者没有明言,只是把这种带有象征意味的景象呈现出来,让读者去想象,去品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含蓄不尽,意在言外。
赵长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长卿」自号仙源居士,宋宗室,居南丰(今属江西)。生平未详,曾赴漕试。饶宗颐《词籍考》卷三:“案《宋史。职官志》,宗寺修纂牒谱有《仙源积庆图》、《仙源类谱》,此号盖宋三祖下宗室派系。但玉牒派下无长字,亦无卿字,疑长卿乃其字也。集中附记张孝祥画灰成小词为近事,则《鼓笛慢》所题甲申,殆为隆兴二年(1164)。”《全宋词》谓“长卿疑名师有,俟考”。有《仙源居士乐府》九卷。
●更漏子
赵长卿
烛消红,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
鸦唤起,马行,月来衣上明。
酒香唇,妆印臂,忆共人人①睡。
魂蝶乱,梦鸾孤,知他睡也无?
赵长卿词作鉴赏
此词相当通俗浅白。上片描写自己旅店中晨起上路的情景,下片则叙旅途夜宿时回忆和怀念伊人的情思,通篇充满了一种凄清缠绵的感情。
诗人写离人早行,最为绝妙的莫过于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两句,它只把几件具有代表性的景物叠合起来,就给人们勾勒了一幅“早行”的图画。欧阳修曾称赞它写道路辛苦见于言外(《六一诗话》),手法确实不凡。比较起来,赵长卿的功力自然不及。不过,赵词却也另有自己的妙处,那就是描写细致真切,善于使用动词(温诗中则全是名词的组合,无一个动词)。试看“烛消红,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三句,其中就很富动态:红烛已经燃尽,窗外透进了晨曦的乳白色,折射到床上的被衾,气氛显得凄清、冷落,由此一夜间之孤衾冷卧可知。“冷落一衾寒色”,更如“寒山一带伤心碧”那样,直接以词人的主观情绪“涂抹”在客观物象之上。营造冷清氛围更进一步的反映了作者的心境。这是上片的第一层:写“早行”二字中的“早”字,或者也可说是写“早行”之前的“待发”阶段。接下来再写“早行”之中的“行”字(当然它仍紧紧扣住一个“早”字):“鸦唤起,马疾行,月来衣上明。”首句写“起”,次句写“行”,第三句回扣“早”字。窗外的乌鸦已经聒噪乱啼,早行人自然不能不起。鸦自呜耳,而词人认作是对他的“唤起”。诗词中写鸟声每多以主观意会,此亦一例。“唤起”后,词人只得披衣上马,由马驮着,开始了他一天的跋涉。“驮”同“驼”,通驮。词人由马驮之而行,写其了无意绪,不得不行之情状。《西厢记》写张生长亭分别后的“马迟人意懒”,可为“马行”句注脚。自己的心绪怎样呢?词中没有明说,但“月来衣上明”一句婉转表出。
前人词中,温庭筠曾以“灯在月胧明”来衬写“绿杨陌上多离别”的痛楚(《菩萨蛮》),牛希济也以“残月脸边明”来衬写他“别泪临清晓”的愁苦(《生查子》)。赵长卿此词也使用了和他们同样的写法,它把离人上马独行的形象置于月光犹照人衣的背景中来描绘,既见出时光之早,又见出心情之孤独难堪,其中已隐然有事在。此为上片。上片着重叙事,但作者心情已显露无遗。
旅情词中所谓“事”,通常是男女情事,或为夫妻或为情侣之别后相思。但是上片写到结束,我们似乎还只见到了心情苦闷的男主角,而另一位女性人物却尚未出现。因此下片就通过词人的回忆来勾画出她的形象。“酒香唇妆印臂,忆共人人睡”,这是本片的第一层:追忆离别前的两件事。第一是临寝前的对坐饮酒,她的樱唇上散放出酒的香味;第二是枕榻上啮臂誓盟,她的妆痕到现在似乎还残留在自己的臂膀上(此句变化用元稹《莺莺传》的某些意境)。这两件事,一以见出她的艳美,二以见出她的多情。所以当词人在旅途中自然会把她的音容笑貌、欢会情事长记心头。第二层三句,则衔接上文的“睡”字而来;分别前共睡时如此温存,而孤身在外,无人相伴“魂蝶乱,梦鸾孤,知他睡也无”,字三句实为倒装,意为:自别后不知她睡得安稳否?即使她没有失眠,那么夜间做梦也肯定不会做得美满。“魂蝶乱”与“梦鸾孤”实是互文,合而言之的意思是:梦魂犹如蝶飞那样纷乱无绪,又如失伴的鸾鸟(凤凰)那样孤单凄凉。词人在此饱含深情的笔触,既表现了他那番“怜香惜玉”的情怀,又何尝不可以看作是他此刻“自怜孤独”的叹息,同时又补写出自己这一夜岂不也是这样。
在宋代描写男女恋情和别绪的大量词篇中,赵长卿的这首《更漏子》算不上是名作。词中某些场面,甚至还稍涉艳亵。不过,由于它的笔法比较通俗直露,语言接近口语,加上作者感情的真挚深厚,所以读后仍能让人感到一种伤感缠绵的气氛,不失为一篇可读之作抒写别情离愁的。赵长卿的词集名为《惜香乐府》,此亦足以觇其香艳词风之一斑。
●阮郎归·客中见梅
赵长卿
年年为客遍天涯。
梦迟归路赊。
无端星月浸窗纱。
一枝寒影斜。
肠未断,鬓先华。
新来瘦转加。
角声吹彻《小梅花》。
夜长人忆家。
赵长卿词作鉴赏
赵长卿这首《阮郎归》,题为客中见梅。词的意蕴是以梅花象征客子,词的主旨在题目藏而不露。
“年年为客遍天涯。”年年为客,极写飘泊时间之漫长。遍天涯,道尽飘泊空间之辽远。作者开篇径言与家乡的隔绝,真实地道出心灵上所担荷的羁愁之深重。“梦迟归路赊”。还家的好梦,总是姗姗来迟,使客子梦中还家暂消思愁的机会都没有。现实冷峻,摆在面前:归路迢递,归不得也。首句述离家之久之遥,已使读者深为之伤感,次句又言客子归家之情,即在梦中亦不可伸更使读者倍感心中的郁闷不可发泄。
短短两句,便可动人之心,作者感情之真挚,笔力之深厚,可窥一斑。显然,客子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影斜。”榻上辗转,忽尔见到那浸透了月光的窗纱上,映现出一枝梅花横斜的姿影。月光溶溶,柔和似水,星光点点,闪铄其间,愈发衬托出梅枝清峻。“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影斜。”一笔便写出梅花“清绝,十分绝,孤标难细说”(长卿《霜天晓角。咏梅》)的神理。妙笔也。
“肠未断,鬓先华。”换头遥挽起笔,不写梅花,转来写人。年年天涯,梦迟路赊,纵未愁断,也已是早生了白发。人自然是:“新来瘦转加。”一天天憔悴下去了。“角声吹彻《小梅花》。”古人常因笛中之曲有《梅花落》,大角之曲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乐府诗集》卷二十四),而想象梅花有情,笛声角声,使之伤心,甚至凋落。当角声吹彻《小梅花》曲之时,正梅花极具伤心难堪之际。
这紧紧衔连客子伤心难堪之至极,此情、此境,究为怜梅耶?抑为自怜耶?不知梅花为客子之幻化欤?抑或客子为梅花之幻化欤?恍难分辨。结句一唱点醒:“夜长人忆家。”此一句最是深情通篇之感触、皆汇于此。年年天涯,何尝不是漫漫长夜今日无眠,数年来又何曾安枕过。以“家”字结穴,意尤味深长。
这,正是全幅词情的终极指向。而在赵长卿词中,家与梅,又原有一份亲切关系。长卿《花心动·客中见梅寄暖香书院》云:“一饷看花凝伫。因念我西园,玉英真素”。“断肠没奈人千里”,“那堪又还日暮”。可以发明本词结穴的言外之意。见梅思家,尤为刻挚。结得朴厚、含蓄。
返顾全词的笔路意脉,作者身处天涯为客,夜半无端见梅,自怜、怜梅,思绪萦回曲折,终归于夜长忆家,收曲以直。梅花客子层层相对而出,一笔双挽而意脉不断,可谓别致。词情词境,将客子之伤心难堪与梅花之伤心难堪交织处,将梅枝月下寒影之意象与客子羁劳憔悴之形象印合为一境,梅花隐然而为客子之象征,又隐然指向所忆之家园,可谓清新。全词主旨虽然是客子之愁苦,但写出了月中梅枝之寒影,其清峻之精神,也正是客子之精神,于是抒发愁怅之同时也含有一种高致。细论起来,赵长卿此词不失为一首含蓄有味的佳作。
●探春令
赵长卿
笙歌间错华筵启。
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轻细。
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赵长卿词作鉴赏
这首《探春令》词的作者是赵长卿,他的生平我们知道的不多,连生卒年代也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丰,可能是他家的封邑。他自号仙源居士,不爱荣华,只喜赋诗作词,隐居自娱。他的词有《惜香乐府》十卷,被毛晋刻入《宋六十名家词》中。唐圭璋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把赵长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词人中,但在《惜香乐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录,记张孝祥死后临乩事。考张孝祥卒于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时赵长卿还在世作词,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赵长卿的词虽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虽然被毛晋刻入“名家词”,但在宋人眼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词人。可能因为他的词爱用口语俗话,不同于一般文人的“雅词”,所以在士大夫的赏鉴中,他的词不很被看重。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赵长卿的词,一首也没有选入。不过,据我所见,雅即是俗,俗亦是雅,赵词不落于俗套,也可谓不拘一格。
这首《探春令》,向来无人讲起。二十年代,我用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做了个贺年片,寄给朋友,才引起几位爱好诗词的朋友的注意。赵景深还写了一篇文坛轶事的文章,为我做了记录。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往事,为了纪念景深,我把这首词的全文印了一张贺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给一些文艺朋友,使这首词又在诗词爱好者中间传诵起来。
我赞成在《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采用这首词,但我不大会写鉴赏。我觉得,对于一个文学作品的鉴赏,各人的体会不同。而且有些体会只能以意会而难于言传。所以有时又很难说清楚。如果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比我高,我写的鉴赏,对他便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见笑于方家。所以,我从来不愿写鉴赏文字。
有一些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评论文学作品,其实是古今未变。孔老夫子要求“温柔敦厚”,白居易要求有讽喻作用,张惠言、周济要求词有比兴、寄托,当代文论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实是一个调子。这些要求,在赵长卿这首词里,几乎一点都找不到。赵长卿并不把文学创作用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词用来作思想说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节,看着家里男女老少,摆开桌面,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他看到姑娘们的纤手,端来了春菜盘子,盘里的菜,有青、有细,从家庭中的一片和气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东风里所带来的天地间的融和气候。唐、宋时,不管是吃年夜饭,还是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个春盘,类似现代酒席上的冷盆或大拼盆。盘子里的菜,有萝卜,芹菜、菲菜,或者切细,或者做成春饼(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赵长卿这首词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诗。
幡儿、胜儿,都是新年里的装饰品。幡是一种旗帜,胜是方胜、花胜,都是剪镂彩帛制成各种花鸟,大的插在窗前、屋角,也可挂在树上,小的就戴在姑娘们头上。现在北方人家过年的剪纸,或如意,或双鱼吉庆,或五谷丰登,大概就是幡、胜的遗风。这首词里所说的幡儿、胜儿,是戴在姑娘们头上的,他看了觉得很欢喜。“姑媂”、“忔戏”这两个语词都是当时俗语,我们现在不易了解,可能在江西南丰人口语中,它们还存在。从词意看来,“姑媂”大约是整齐、济楚之意。“忔戏”又见于作者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换头句云:“忔戏,笑里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谁能识。”这也是在酒席上描写一个姑娘的。这里两句的大意是说:“幡儿胜儿都很美好,姑娘们戴着都高高兴兴。”辛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也是这种意境。
词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团坐着吃春酒、庆新年,在笙歌声中,他起来为大家祝酒,祝愿在新的一年里。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于是,这首词成为极为好的新年视词。
词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识分中间,地位高到和诗一样。另一方面,在平民百姓中,它却成为一种新的应用文体。视寿有词,贺结婚有词,贺生了也有词。赵长卿这首词,也应当归入这一类型。它是属于通俗文学的。
●临江仙·暮春
赵长卿
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
一春憔悴有谁怜?
怀家寒夜,中酒落花夭。
见说江头春浪渺,殷勤欲送归船。
别来此处最萦牵。
短篷南浦雨,疏柳断桥烟。
赵长卿词作鉴赏
赵长卿是宋朝宗室,有词集《惜香乐府》,按春、夏、秋、冬四季,编为六卷,体例如同《草堂诗余》,为词家所稀有。这首词被编在“春景”一项内,近人俞陛云称它是“《惜香集》中和雅之音”(《宋词选释》),细审其声情,颇觉所言非虚。
词中写的是乡思。“靖康”之变后,北宋亡于金人,宗室纷纷南迁,定居临安(今浙江杭州)一带。
有的人苟安一隅,整天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然而也有一些人不忘故国,时时通过他们的诗词抒发怀念故国的感情,表达收复失地的愿望。这首词很可能是在这样的有景下写成的。上阕写念家,起首二句用的是比兴手法,以征鸿比喻飘泊异乡的旅客,以归燕兴起思家的情感。在南宋词人心目中,鸿雁似乎具有特定的意义。在它身上不仅具有传统的捎信使者的特征,而且简直就是战乱年头流亡者的形象。朱敦儒《卜算子》(旅雁向南飞)写一群孤雁,饥渴劳累,令仃凄惨,其中体现着作者南渡以后流离失所的苦楚。李清照《声声慢》也说:“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则与此词表达了同样的心情。他们之所以把感情寄托在鸿雁身上,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同鸿雁相似。
然而鸿雁秋去春来,离乡后犹能回到塞北;而这些南来的词人却永远远离故土。因而他们看到北归的鸿雁,总有自叹不如的感觉。此词云“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国消息茫然”,就带有这样的思想因素,它把词人郁结在胸中的思乡之情,一下子倾吐而出,犹如弹丸脱手,自然流畅,精圆迅速,深深地击中读者的心灵。
至第二句便作一顿挫,把起句的迅发之势稍稍收束,使之沉入人们的心底。细玩词意,词人望征鸣,看归燕,可能经历了好长时间。他可能从它们初来时就开始望,不知有多少次片鸿经过,梁燕归来,但词中却把这个长长的过程略去,仅是截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加以尽情的抒写。这里两个“尽”字用得极好,不仅表现了生活中这一特定的横断面,而且把词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望眼欲穿的神态概括在内。可以想象,其中有过多少希望与失望,有过多少次翘首云天与茫然四顾。……词笔至此,可称绝妙。第三句表达了惆怅自怜的感情,让人想到宋玉《九辩》中的辞句:“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从章法上讲,它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按照常情,鸿雁秋分后由北飞南,春分后由南回北;燕子则是春社时来到,秋社时飞去。这里说“一春憔悴有谁怜”,则总括上文,说明从春分到春社,词人都处于思乡痛苦的煎熬之中,因而人也变得消瘦了,憔悴了。在它样凄苦的境遇中,竟然一个理解他的人也没有。一种飘零之感,羁旅之愁,几欲渗透纸背。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推想,其中不无对南实的投降派发出委婉的讥讽。是他们同金人签订了屈辱的“绍兴和议”,置广大离乡背井的人民于不顾。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有谁来体谅象赵长卿这样的贵族子弟?寥寥七字,真是意蕴言中,韵流弦外。
四、五两句,愈觉韵味浓醇,思致渺远。“寒食夜”系承以上三句而来。词人怀念家乡,从春分、春社,直到寒食,几乎经历了整个春天,故云“一春”;而词中所截取的生活横断面,恰恰就在这寒食节的夜晚。古代清明寒食,是给祖宗扫墓的时候。赵氏先茔都在河南,此刻已沦入金人之手,欲祭扫而不能,更增添了词人思乡的情怀。这两句是一实一虚。吴可《藏海诗话》:“却扫体,前一句说景,”这里也是前一句叙事,后一句叙事,后一句说景,因而化质实为空灵,造成深邃悠远的意境。值得提出的是“中酒落花天”一句,乃从杜牧《睦州四韵》诗变化而来。小杜原句是“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词人只换其中一字,以“天”代“前”,便发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其实“天”和“前”同属一个韵部,不换亦无妨。那么他为什么要换呢?一是为了对仗工整,上句末字是表示时间的名词“夜”,此句末字也必须用表示时间的名词“天”;二是“天”字境界更为阔大,且能与起句“过尽征鸿来尽燕”相呼应,从而构成一个艺术整体。把思家意绪,中酒情怀,便表现得迷离惝恍,奕奕动人。
词的下阕一转,由思家转入归家。过片二句情略一扬起。词人本已沉醉在思家的境界中,几至不能自拔;然而忽然听说江上春潮高涨,似乎听到了要回故乡的讯息,精神为之一振。这与前片起首二句恰好正反相成,遥为激射。前片说“故园消息茫然”,是表示失望,在感情上是一跌;此处则借江头春汛,激起一腔回乡的热望,是一扬。钱塘江上浩渺的春浪,似乎对人有情,主动来献殷勤,要送他回家。江水有情,正暗暗反衬出人之无情。词人曾慨叹“一春憔悴有谁怜”,在人世间无人理解他思乡的痛苦,而江水却能给以深切的同情,两相对照,托讽何其深水!下面“别来”一句,缠绵不尽,撩人无那。春浪来了,船儿靠岸了,词人即将告别临安了,却又舍不得离开。
这种感情是特定的时代,特定的条件下产生的,也是极为矛盾、复杂的。南宋定都临安,经过较长时间的经营,物质上已相当丰裕,生活上也相对地安定下来。
赵长卿作为宗室之一,他的处境自然较好,何况在这里还有许多南下的亲朋友好友,因而临别之时他又依依不舍,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别来此处最萦牵”。词人就是在这种欲去又流连、不去更思归的矛盾状态中来刻画内心的痛苦,从中我们窥见到南宋时代上层贵族中一个现实的人,一颗诚挚而又备受折磨的心。
词的最后以景作结,寄情于景,富有余味。它使读者想起贺铸《横塘路》词中吟愁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然也不尽相同。贺词重在闲愁,赵词重在离情。“短篷南浦雨”,词境似韦庄《菩萨蛮》的“画船听雨眠”,更似蒋捷《虞美人》词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南浦乃虚指,暗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断桥是实指,地处杭州西湖东北角,与白堤相连。词人此时设想,他已登上归船,正蜷缩在低矮的船篷下,聆听哗哗扑扑敲打着船篷的雨声,其心境之凄凉,令人可以想见。他又从船舱中望去,只见断桥一带的杨柳,迷迷潆潆,似乎笼罩着一层烟雾。词人不说他的胸中离情万种,而只是通过景物的渲染,来赋诸读的视觉或听觉,让你去体会,去品味。这就叫做含蓄隽永,意在言外,比之用情语,更富有感人的魅力。
●瑞鹤仙
归宁都,因成,寄暖香诸院
赵长卿
无言屈指也。
算年年底事,长为旅也。
凄惶受尽也。
把良辰美景,总成虚也。
自嗟叹也。
这情怀、如何诉也。
谩愁明怕暗,单栖独宿,怎生禁也。
闲也。
有时昨镜,渐觉形容,日销减也。
光阴换也。
空辜负、少年也。
念仙源深处,暖香小院,赢得群花怨也。
是亏他,见了多教骂几句也。
赵长卿词作鉴赏
小序里说的宁都(今属江西),为长卿客居之地。
暖香诸院,包括“暖红”、暖春等,皆为妓院,在南丰,与宁都相距一百多公里。据其《蝶恋花》序谓:“宁都半岁归家,欲别去而意终不决”;结句云:“宦情肯把恩情换?”似乎他在宁都当小官,时有弃官归去之意。试读《水调歌头。元日客宁都》一词:“离愁晚如织,托酒与消磨。奈何酒薄愁重,越醉越愁多。……有恨空垂泪,无语但悲歌。”下片说:“速整雕鞍归去,著意浅斟低唱,细看小婆娑。”由此可知他是实在无法忍受异乡的孤寂。偶得归家就不想离开;但终于再去赴任,去了又后悔。《瑞鹤仙》这首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
词的上片,写羁旅之感。一开始便勾勒出一个离群独处、暗叹年华消逝的多情者形象。“算”字承“屈指”来,独在异乡为异客,年年忙碌,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年年居外,心情如何,以一言抒之:“凄惶受尽也”。凄凉苦闷,何可尽言?把良辰美景都虚度了,只有独自叹息,又能向谁倾诉呢?这一小段与柳永《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异曲同工。“愁明怕暗”,含有“日夜不宁”的意思“”单栖独宿“是旅中景况,这种孤枕难眠,教人怎么承受得了?
下片写怀念旧好之情。换头以一短句引入。公务佘暇,时光也很难熬,有时临镜端详,自觉容颜衰减。感叹光阴之易迁,自己又任官于外,故发辜负少年之叹。“念仙源深处”以下数句,进一步追怀往事,写自己当年相聚时曾博得众人的欢心,而今分别许久,定遭到她们的埋怨。正象杜牧诗所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词人深感内疚,承认是亏待了她们。今后再见,甘愿数落,多骂几句!这同于《祝英台近。武陵寄暖红诸院》的“恶情绪。因念锦幄香奁,别来负情愫。怜落深闺,知解怨人否”,而语更径直。这样作结,既轻松,亦恳切,让对方获得更多的安慰。
在当时的社会,所谓酒色之娱,原不足为奇。但对于那些身处青楼之人,有寄予同情和贱视玩弄之别。
赵长卿应属于前者。在他的词集里,可以看到“如何即是出樊笼”词句,这出自为“笙妓梦云忽有剪发齐眉修道之语”而写的《临江仙》。同调另一首词小序又说:“尝买一妾文卿,教之写东坡字,唱东坡词。
原约三年,文卿不忍舍,其母坚索之去,嫁给一个农夫,其后仍保持唱和往还。“他曾经处理这件事时,能尊重文卿之母意见,并未仗势勉强。看来赵长卿亦可谓”狭邪之大雅“(黄庭坚《小山词》语)。
从词的表现艺术看,全词采用娓娓而谈的方式,平易中有深婉之情致。在词的体式上采用独木桥形式,韵脚全用“也”字。这样可以舒缓语气,增曾谐婉,抒发情感,之时又产生一唱三叹的效果。可以。
赵长卿的词“多得淡远萧疏之致”(《四库总目提要》语)。他常用平易通俗的语言来写丰富内心的感情世界。直接触及心灵的每一角落,抒发内心的喜怒哀乐。述情之语平实恳切,乍看起来似意随言尽,反复咀嚼则别有风味,能于平淡中见深切,于萧疏中见缜密。《瑞鹤仙》一词,可以视为这种风格的代表作之一。
京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京镗(1138—1200)字仲远,豫章(今江西南昌)人。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孝宗朝曾为监察御史,累迁左司郎官,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淳熙末,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宁宗即位,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进参知政事。庆元二年(1196)拜右丞相,六年进左丞相。卒年六十三,谥庄定。《宋史》有传。有《松坡集》七卷、《松坡词》一卷。
●水调歌头
京镗
伏蒙都运、都大、判院以某新建驷马楼落成有日,宠赐佳词,为郡邑之光,辄勉继严韵,以谢万分。
百堞龟城北,江势远连空。
杠梁济涉,浑似溪涧饭长虹。
覆以翬飞华宇,载以鱼浮叠石,守护有神龙。
好看发源水,滚滚尽流东。
司马氏,凌云气,盖。
当年题柱,从此奏赋动天容。
果驾轺车使蜀,能致诸蛮臣汉,邛道仍通。
寄语登桥者,努力继前功。
京镗词作鉴赏
成都城北旧有一座清远桥,相传即汉代的升仙桥(一作“升迁桥”)。据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蜀郡州治》,桥有送客观,汉代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最初离蜀赴长安时,曾题辞于此,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太平御览·地部·桥》引《华阳国志》作司马相如题桥柱云云,与单行本稍有不同),意即不做高官誓不还乡。后来此志竟成,果然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乘赤车驷马返蜀,一时太守以下郊外迎接,县令背负弓箭为之开道,蜀人把这视为荣耀(参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唐岑参《升仙桥》“长桥题柱去,犹是未达时。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名共东注水,滔滔无尽期。”即咏其事。升仙桥南宋时业已破旧,孝宗绍熙十六年(1189)十二月至十七年四月,身为四川安抚制置使、知成都府的京镗将其重加修建,改名“驷马桥”,并撰有《驷马桥记》。观本篇小序可知,桥将竣工时,同僚们赋词祝贺,作者遂填此阕以作答谢。但,原唱今已失传,只剩下这篇“报李”之作了。全词紧紧围绕“驷马桥”在作文章。
“百堞”二句,先写此桥所在之地、所跨之江。“龟城”是成都的别名。相传战国时秦大臣张仪初筑此城,屡筑屡坏,后见大龟从江中而出,巫者让张仪按龟之行迹筑城,果然城筑而不坏。见宋祝穆《方舆胜览。成都府。郡名》。“江”,此指郫江,系长江上游支流之一,经成都北,折向南,与都江会合。郫江气势磅礴,遥接长天,景色极为雄阔,又得雄伟绵延之城垣映衬其间,更其壮观,而“江”既浩荡若此,则“江”上之“桥”的巍峨与伸展不问可知。写“江”正所以写“桥”焉。然而“江阔桥更长”的写法,在词人犹觉不足以显示“桥”的气魄之大,故下文又设喻为夸张。以“长虹”拟“桥”,这是夸大;以“溪涧”拟“江”,这是夸小。驷马桥的矫健雄伟,就在这“大”与“小”的对比中突出出来了。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楚使子虚以云梦泽“方九百里”夸言楚国之大,齐乌有先生则以齐国“吞若云楚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带芥”抑而胜之。本篇笔法,与此相近。细细品味,“杠梁”二句的精彩之处尚不止于此。如“济涉”字、“饮”字,也都是词眼所在。就事实而言,“江”动而“桥”静“但据实写来,便无诗意。词人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桥墩比作人腿,写”桥“迈开大步涉水过江;又将桥身比作渴虹,张开大嘴吮吸湍流。—”静“物”动“写,整个画面就活起来了。前四句,作者作远观江桥,先绘背影,再描桥姿,层次分明,读者心中已生桥之大概。”远“”浑“等词极具气魄,桥之伟岸淋漓尽现于此。
以上从大处落墨,是对驷马桥的宏观描写。至“覆以”二句,精雕细琢,转入微观。桥巅之,有华丽的飞檐覆盖着,势如羽军鸟振翅;桥底有层叠的石墩负载着,形如鱼鳖浮游。似这等巧夺天工、美仑美奂的建筑物,合有神灵护佑。相传隋军战舰自成都东下伐陈时,“有神龙数十,腾跃江流,引伐罪之师,向金陵之路,船住则龙止,船行则龙去,四日之内,三军皆睹”(见《隋书。高祖纪》开皇八年伐陈诏),于是词人不假旁搜,顺手引入词中,更为此桥抹上一道奇光幻彩。桥以“马”名,而词人在具体摹写与渲染时,又调动“羽军”,“鱼”、“龙”等动物字词,且与首句“龟城”之“龟”字遥遥相映,别具匠心。尽客这些飞禽水族均非其实(“羽军”、“鱼”、“龟”分别物化、附属于“华宇”、“叠石”和“城”,“龙”则纯出于虚拟),能够引发读者的丰富想象,使人若见羽军飞于天、龟行于陆、鱼浮江面,龙潜水底,这就加倍地给“郫江长虹图”增添了勃勃生机。作者宏观写桥极有气势、细处入手更富神韵、语言生动灵活,视角多变,短短三句,桥之精美跃然纸上。
自《尚书。禹贡》以后,古人以为长江发源于蜀中的岷山,后世文学家信之不疑,晋郭璞《江赋》曰:“惟岷山之导江,初发源于滥觞。”苏轼是四川人,其《游金山寺》诗亦云:“我家江水初发源。”词人以浓墨重彩描绘此桥传神之后,不无自豪地宣称:新桥落成在望,很快便可登桥观览,欣赏那刚发源不久的江水滚滚东流了!上阕起处由“江”出“桥”,至此又由“桥”入“江”,峰回路转,岭断云连,章法缜密地结束了上阕。
上阕着重写“桥”,然题面中“驷马”二字尚无着落,故下阕即转而述司马相如事。江势雄伟,桥姿壮丽,地灵如此,人杰若何?写江写桥,自然言及登桥之人,两阕之间的过渡,亦可谓“山岩巉绝之际,飞梁而行”(明李腾芳《山居杂著》)了。
换头三句,高度赞扬司马相如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谓其登桥上路、出蜀赴京之际,气宇轩昂,压倒了当世的诸公。以下二句,一则述“题柱”之举,勾锁上文;一则进而叙述其入京后牛刀小试,初露锋芒。按《史记》本传载其为天子游猎赋(即《上林赋》)献给汉武帝,帝大悦,任用其为郎官,“奏赋动天容”即是谓此。至“果驾”三句,登峰造极,备述其雄图大展,衣锦荣归。传载相如为郎官数岁,武帝遣其为使其回乡安抚巴蜀地区,后又出使西南邛、稢等少数民族统治区,致使诸少数民族首领皆请为汉臣,汉与邛、稢间断绝了的交往自此重新畅通。这两次出使,于国家而言,稳定了西南边陲的政治局势,加强了汉王朝与西南诸少数民族的联系,贡献甚大;于个人而言,实现了当年乘赤车驷马重返成都的豪语壮志,也算心满意足,利国利家成功成名了,驰誉乡里,垂名清史对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人生的价值,莫此为甚了。词人虽只是根据史料,敷衍成文,但无限神往之情,已洋溢在字里行间。
作者,推崇前贤,目的是激励后进;表彰古之登桥者,正为激励今之登桥者奋起。所以才有卒章显志、画龙点睛的最后两句:“寄语登桥者,努力继前功!”词人重修此桥之旨,以“驷马”名桥之旨,以及撰此词之旨,便昭然揭出。为山九仞,有此一篑封顶,便出云霄之上,全词有此作收束意味登时深远有加。
通观全词,既为桥而作,则上阕写桥由粗及精,继而下阕独展“驷马”之旨趣,由古励今。层次分明。不乏深意,实属佳作。就思想内容而论,本篇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某些封建社会士大夫阶级的局限性,如大汉族主义倾向、对于个人功名利禄的汲汲追求等等,这些固然不足取;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词人所歌颂的并非古人为禄利争夺之为,而是符合国家、民族利益之举,词人赞此,也是想表达个人的荣耀应在为国家、民族尽职尽责中实现词中所含蕴着的奋发、进取精神,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唐宋词里司马相如事者汗牛充栋,大抵着眼于他的文学才华以及他与卓文君的浪漫爱情,而本篇独取其在政治建树,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逆言之即“见仁者仁,见智者智”,如果说他人之词乃词人之词,那么京镗此词则便是政治实干家之词了!
有宋一代是我国文明与文化发展的一个高峰阶段,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出繁荣局面,其表现之一即地方官吏颇留意于保护整修古迹、新辟名胜,功成之时,辄延请名士或亲自挥毫为文以记,故此类散文佳作层出不穷,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欧阳修《丰乐亭记》、苏轼《超然台记》、陆游《铜壶阁记》等皆是。我们常说南宋豪放派词人有“以文为词”的倾向,这方面仅仅着眼于他们词中的散文句法是不够的,还应该注意到散文题材对词作的渗透。即以此词而论,它难道不是一篇协律押韵、入乐可歌的《驷马桥记》么?
王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炎(1137—1218)字晦叔,一字晦仲,号双溪,婺源(今属江西)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乾道末,调崇阳县主簿。历知临湘县,通判临江军。庆元间,历任太学博士,秘书郎,著作佐郎兼实录院检讨,著作郎,军器少监,军器监兼权礼部郎官。嘉泰元年(1201)罢,主管武夷山冲佑观。后起知饶州,改知湖州。嘉定二年(1209)罢,再奉祠。累官中奉大夫、军器监。嘉定十一年卒,年八十二。《宋史翼》有传。炎与朱熹交谊甚笃。有《双溪集》二十七卷,词有《双溪诗馀》一卷。
●南柯子
王炎
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
数枝幽艳湿啼红。
莫为惜花惆怅对东风。
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
人间辛苦是三农。
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
王炎词作鉴赏
诗词分工、各守畛域的传统观念,对宋词的创作有很深影响。诸如“田家语”、“田妇叹”、“插秧歌”等宋代诗歌中常见的题材,在宋词中却很少涉及。这首词描述了,农民的劳动生活,流露出与之声息相通的质朴向上的感情,因而值得珍视。上片以景语起:山色昏暗,彤云密布,寒雨将至。在总写环境天气之后,收拢词笔,语及近景,数枝凝聚水珠、楚楚堪怜的娇花,映入眼帘。如若顺流而下,则围绕“啼红”写心抒慨,当是笔端应有之义。但接下来两句,却奉劝骚人词客,勿以惜花为念,莫作怅惘愁思,可谓笔锋灵活心思脱俗。下片又复宕开,将笔触伸向田垄阡陌,“朝朝出”、“处处通”对举,言简意赅勾勒不避风雨、终岁劳作的农民生活。遂引出“人间辛苦是三农”的感叹。“三农”,指春耕、夏种、秋收。五谷丰登,是农民们一年的希望。在这重阴欲雨的时刻人们盼望的是有充足的雨水,能犁耕作。至于惜花伤春,他们既无此余暇,也无此闲情。
每当“做冷欺花”(史达祖《绮罗香》语)时节,“冻云黯淡天气”(柳永《夜半乐》语),文人墨客常会触物兴感,抒发怜惜情怀。这些作品,大抵亦物亦人,亦彼亦已,汇成宋词的一片汪洋。虽有深挚、浮泛之别,也自有其价值在。不过,萦牵于个人的遭际,囿于一已的狭小天地,则是其大部分篇章的共同特点。这首《南柯子》却不同,即将因风雨吹打而飘零的幽艳啼红,和终年劳碌田间而此刻盼雨耕种的农民,由目睹或联想而同时放到了作者情感的天平两端。
它不在惜花伤春旧调上的和弦,而是另辟蹊径的新声。作者的目光未为仄狭的自我所囿,感情天地比较开阔。一扫陈思,立意不俗。
苏轼、辛弃疾等也写过一些描写乡村生活的词作,也倾注了热爱农村、关心农事的情感,他们所作,常如一幅幅民俗画,苏轼作于徐州太守任上的一组《浣溪沙》(“照日深红暖见鱼”等五首)是如此,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笔触更为细腻入微。王炎的这首词则显示了不同的特色,作者的感情主要不是熔铸在画面中,而是偏重于认知的直接表述,理性色彩较浓,因而,写到农民的生活,如“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也采取比较概括的方式,不以描绘的笔墨取胜。
宋代有两个王炎,均有词作传世。本篇作者字晦叔,号双溪,婺源(今属江西)人,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进士,有词集《双溪诗馀》。其“不溺于情欲,不荡于无法”《双溪诗馀自序》的宗旨,在这首风调朴实的《南柯子》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此词不取艳辞,不贵用事,下字用语亦颇经揣摩,如“幽艳湿啼红”写花在雨意浓阴中的姿态就相当生动。不过本词亦有缺陷,全篇语多浅易、含蕴稍欠。
●江城子·癸酉春社
王炎
清波渺渺日晖晖,柳依依,草离离。
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
帘箔四垂庭院静,人独处,燕双飞。
怯寒未敢试春衣。
踏青时,懒追随。
野蔌山肴,村酿可从宜。
不向花边拚一醉,花不语,笑人痴。
王炎词作鉴赏
春社是我国古代重要的节日之一,时间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这时,天气转暖,万物复苏,蛰伏了一冬的人们,无不想走出家门,到自然界里去感受春天的气息。农事即将开始,村民们也纷纷集会祷祝,祈求一年的农事顺利,家庭幸福。因此,欲见农民淳朴之风气春社是一很好的入手之处。
王炎生于公元1138年,到癸酉年(1213)已经是七十五岁的人了。大好的春光与热烈的庆典引起他踏青的情致,可是年老力衰又迫使他不得不蛰居在家。
这种矛盾反映在词中,便处处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清波渺渺日晖晖,柳依依,草离离”。词篇从景物入手,平平叙起,似是闲笔。然而辽远静谧的景物,本身已在空阔中显出寂寞之情调,再上加作者欲游不能的力不从心,全文的惆怅基调已显端倪本词善于以景显情衬情,首句即是如此,因而,“闲笔”之中实际上已经包含了无穷的感情。古人云:“笔未到,气已吞”,当是此类技法。“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紧接在平淡的景物描写之后,突然直接抒写情怀,有如异军突起,来势极猛。可是”情绪“究竟如何呢?
“帘箔四垂庭院静,人独处,燕双飞”,这三句再一次不直叙感触,仍以环境风物入词,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作者一方面有意躲开感情的沉重压迫,另一方面继续用寂寥的环境映衬无可奈何的心理:“帘箔四垂”写庭院之“静”:“人独处”两句,化用唐翁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诗句,以燕的“双飞,衬人的”独处“,寂寞无聊的心绪,皆包含在这种种形象之中。这种写法,不仅用对读者的启发代替作者的絮絮陈言,容易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而且笔法一张一弛,在跌宕变化之中也显示出深厚的艺术感染力,下半阕是作者感情的正面抒发。根据内容,可以分作三个层次:”怯寒未敢试春衣“写怯寒:”踏青时,懒追随。野蔌山肴,村酿可从宜“写勉力踏青,但又有些力不从心,唯有借助野蔬山肴与村酿,聊遣情绪而已:”不向花边拚一醉,花不语,笑人痴“写醉酒,拚却一醉,这正是以上诸般情绪交织的结果。从因果关系上说,”怯寒“即是”老大逢春“情绪的根源,所以也就是下半阕的症结所在:连春衣都不敢试穿的人,自然不敢追随踏青,但人逢春社,寂寞难熬,只得以酒遣情一醉方休,即使笑我人”痴“又有何妨。从情绪的凝重程度看,试春衣的目的为的是去踏青,而踏青的结果却是一醉。——因此,下半阕所写三层虽都是作者所最不堪忍耐的,然而在处理上,一层却比一层深,一层比一层更叫人伤怀。
王炎填词,力求“不溺于情欲,不荡于无法”,“惟婉转妩媚为善”(《双溪诗馀自序》)。这阕词抒写“老大逢春”的帐惘情怀,微婉缠绵,颇具婉转妩媚之美。但词中感情,浓而不粘,“哀而不伤”作者居高临下从容抒发情绪,始终不为情役,这是它“不溺于情欲”的表现。至于“不荡于无法”,则可以从以下两方面看出:第一、章法精密。如前所述,这首词前后两片各自可分三层,每层之间起伏变化,但意脉不乱,虽极曲折之势,却能一气贯下,因而层次极清,组织极精。第二、句法浑成。本篇字字都经锤炼。但初读时则又好象全不经意。比如“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其中“谁知”二字既指感慨深沉,又说无人理解,表现力很强,读来又十分平易。只有通读全篇细细品味才知其妙。再如“人独处,燕双飞”,全不见一点斧凿痕迹,却是词人精心设计的画面。至于开头处连用四个叠字句,渲染春光,暗寓情怀,都十分到家。结尾处于平平叙写之后,采取拟人手法,说“花不语,笑人痴”,全篇也因之活跃飞动。这些地方,都是作者重视章法的表现。
杨冠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冠卿」字梦锡,江陵(今属四川)人,生于绍兴九年(1139)。举进士,为九江戎司掾,又尝知广州,以事罢。晚寓临安。淳熙十四年(1187),编有《群公词选》三卷(已佚),自序曰:“余漂流困踬,久客诸候间……时有所撄拂,则取酒独酌,浩歌数阕,怡然自适,似不觉天壤之大,穷通之为殊途也。”著有《客亭类稿》十四卷。《彊村丛书》辑有《客亭乐府》一卷。
●卜算子·秋晚集杜句贾傅
杨冠卿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
凄侧近长沙,地僻秋将尽。
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
杨冠卿词作鉴赏
集句,是古诗词中的一个特殊品种,其作法为截取前人诗文单句,拼集成篇。若按取材范围的大小来分析,或杂糅经、史、子、集或单用其中一部;或广收上下古今,或断取某一朝代;或兼蓄百家群籍,或专采一人一书,—并无固定不变的要求,作者可以各取所需。只有一条:须使文意联属,如出一辙。
倘把作诗填词比作盖房子,一字一字地写就好象是一砖一瓦地砌而成句成句地集用,则俨然是现代化建筑施工,成套单元,整块吊装。如说来,仿佛是“自撰”难而“集句”易了?其实正相反。因为现代化建筑中的成套单元,乃是按设计要求定做的,尺寸丝毫不差,无须费心考虑。而“集句”不啻是从不同规格的一幢幢楼房里去拆“单元”,然后拼装,当然费事得多。勉强拼装成形,已属不易,更求其浑然一体,并抒发作者感情,如之何不戛戛乎其难哉!因此,清代贺裳曾说过,集句,佳则仅一斑烂衣,不佳且百补破衲也(见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但是,气盛才高,笔饱学富之士,以写集句诗词擅名的作家,历代仍不乏其人。南宋的杨冠卿就是一个。他这首《卜算子》大气包举,天衣无缝,称得上集句词中的上乘之作。
杜甫诗博大精深,千汇万状,向为集句者所乐于取资。本篇即全部采自杜诗。按顺序八句分别撷取于《行次昭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寄赠郑谏议十韵》、《入乔口》、《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八、《蜀相》、《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等八篇。题曰“秋晚……吊贾傅”。贾傅,即西汉负一代盛名之政论家、文学家贾谊。贾谊是洛阳人,他年少时便精通诸子百家之书,为汉文帝所赏识,二十余岁就被召为博士,一年中越级升迁,官至太中大夫。文帝以其才华出众一度曾有意任用他为公卿,但由于受到周勃、灌婴等元老大臣排挤,文帝和他的关系渐次疏远,终于将他遣往远离政治中心的洞庭湖南,任长沙王太傅。后改任梁怀王太傅。怀王骑马失足摔死,他自伤失职,哭泣岁余,后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三岁。事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汉书》本传。因其两次担任诸王的太傅,故后人尊称“贾傅”。贾谊在赴任长沙途经湘水时,曾作赋凭吊屈原,并自抒官场失意的感叹,辞情凄怨,很能引起后世有着类似遭际的文士们的共鸣。杨冠卿本人也一生坎坷,怀才不遇,始则碌碌为下僚,为九江(今安徽寿县一带)都统制司掾官,后来知广州,又因事被罢免,侨寓临安。因此,他“吊贾傅”,实际个人胸怀南宋朝政的不满者,是属借题发挥,借古伤今之作。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发端即见出词人的鲜明的政治倾向。按《汉书》本传载贾谊屡次上疏陈奏政事,指出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且尖锐地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当天下百姓在沉重的剥削下喘息而未能复苏之际,贾谊不为阿谀逢迎之辞以粉饰太平,而奋笔直陈民生艰苦,这种敢于正视社会现实的勇气和精神是很可贵的,词人贾谊的这种勇气和精神放在第一位来加以推崇,表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如贾谊一样直陈民生。此是深一层内涵。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贾谊的政论、文章之所以能够留传千古,除了卓越的政治见识和充沛的思想激情,还得力于文辞的美赡与风韵的高卓。故三、四两句,即转而盛赞其作品的艺术成就。按贾谊的名作有《吊屈原赋》、《鵩鸟赋》(以上见《史记。屈贾列传》)《过秦论》(见史记。秦始皇本纪)、《陈政事疏》(又名《治安策》,见《汉书》本传)。“今尚存当是谓此。连司马迁、班固这样的文豪对贾谊都十分崇拜,不惜当是将他的作品全文移录入史传,无怪词人对其推崇有加,称贾文字字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了。
上阕四句二层,分从为官、文章两方面将“贾傅”写足,无限仰慕之情,已溢于言表;下阕乃直入词题,围绕“吊”字组织辞句,进而抒发悼念斯人时不能自己的满腔悲愤之情。
“凄恻近长沙,地僻秋将尽。”“秋将尽”照应题面“秋晚”二字,这是作词时的真实节令。当此萧瑟凄凉的暮秋,又步步靠近长沙—贾谊当年贬谪所去的僻远之地,怎不使人悲从中来心怀感动,因是集句,我们无法证实词人作此词时正在赴长沙途中,(虽然如此但如果竟连这一点也丝丝入扣的话,那本篇亦堪称“天衣无缝毫发无遗恨”了。)但不管作是词时,词人身处何处,其心中必有与贾傅同“境”相怜之意。
“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上文已点出心情“凄恻”矣,此处复以“泪满襟”三字为之作具体的渲染,且藉“英雄二字,明示”凄恻“之人(亦即自己)也非凡夫俗子,见出惺惺惜惺惺,非失路之英雄不能如此伤悼英雄之失路。又藉”长使“二字,更言对贾傅表如此同情者,历代豪杰无不潸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却凭吊古人伤感如此,究竟为何呢?这就逼出了愤懑苍凉的最后一句。
“天意高难问”很明显辞是怨天,意实尤人。因为“天”亦可用作人间帝王的代名辞,如帝王之容颜称“天容”、“天颜”;帝王之仪表称“天仪”、“天表”;帝王之视听称“天视”、“天听”;帝王之口谕称“天语”、“天宪”。当然,帝王之心思也就是“天意”了。
贾谊的悲剧,乃至包括词人自己在内的一班政治失意者的悲剧,悲就悲在最高统治者们好恶无常,不能真正信用忧国忧民、有真才实学的栋梁之士呵!全篇得此句作结,可谓“图穷而匕首见”了。在“天王圣明兮臣罪当诛”之声不绝于耳的专制时代,词人能够掷出怨怼的匕首,算得上鲜而有之了。
老杜之诗,“沉郁顿挫”。本篇集杜句,吊章法平直起伏不大,不足以当“顿挫”,但因一腔感情汇融其中“沉郁”二字还是做到了的。全词八句中,仅“凄恻近长沙”一句与吊贾谊事有关,原作上句为“贾生骨已朽”。集句吊古,文中须见古人姓字,方为落实,但样的成句最难寻觅。通常,见到这样明标“贾生”这样之句,当如获至宝,决无轻易放过的道理。然而词人创作态度极其严格,他不愿捡这个“便宜”,而破坏整体风骨,舍之弗取,却另从老杜寄赠友人岳州司马贾某的诗中拈出“贾笔论孤愤”句,妙合无垠,如此凑巧真当感叹“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总之,这首集句词辞情俱佳,笔意两至。集句本首许多局限,仿佛戴打拳戴着镣,抬腿举足,动辄受掣,但即使如此,作者仍能作这样佳作。若非胸有一股浩气,腹有万卷诗书,手有千钧笔力,是断断办不到的。
辛弃疾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辛弃疾(1140—1207)初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今属山东)人。受学于亳州刘瞻,与党怀英为同舍生,号辛党。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兵南侵,中原起义军烽起。弃疾聚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奉表南归。高宗于建康召见,授右承务郎,任满。改广德军通判。乾道四年(1168),通判建康府,上《美芹十论》、《九议》,力主抗金并提出不少恢复失地的建议。乾道八年(1172)知滁州。淳熙元年(1174),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迁仓部郎官,出为江西提点刑狱,调京西转运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迁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五年(1178),召为大理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改湖南转运副使。又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创建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迁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淳熙八年(1181)冬,台臣王蔺劾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落职,卜居上饶城北之带湖,筑室百楹,以稼名轩,自号稼轩居士,自是投闲置散凡十年。绍熙三年(1192),起为提点福建刑狱,次年,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以谏官黄艾、谢深甫论列,丐祠归。所居带湖雪楼毁于火,徙铅山期思之瓜山下,家居瓢泉长达八年。嘉泰三年(1203),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于会稽创建秋风亭。四年,改知镇江府。开禧元年(1205),复以言者论列,奉祠归铅山。开禧三年,年六十八,葬铅山南十五里阳原山中。德祐元年(1275)追谥忠敏。平生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谋猷略远,然谗摈销沮,南归四十馀年间,大半皆废弃不用,故陈亮《辛稼轩画像赞》叹为“真鼠枉用,真虎不用”。其胸中古今,用资为词,激昂排宕,别开生面,不可一世。《宋史》有传。有《稼轩集》,又有《稼轩奏议》一卷,均佚。
今人辑有《稼轩诗文钞存》。词有四卷本《稼轩词》及十二卷本《稼轩长短句》两种。《四库总目提要》云:“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翦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
●鹧鸪天·代人赋
辛弃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写农村风光的词,看上去好象是随意下笔,但细细体会,便感觉情味盎然,意蕴深厚。上阕头二句在描写桑树抽芽、蚕卵开始孵化时,用了一个“破”字非常传神地写出了桑叶在春风的催动下,逐渐萌发、膨胀,终于撑破了原来包在桑芽上的透明薄膜。“破”字不仅有动态,而且似乎能让人感到桑芽萌发的力量和速度。第三句“平岗细草鸣黄犊”“平岗细草”和“黄犊”是相互关联的,黄犊在牛栏里关了一冬,当放牧在平坡上时被乍见春草,欢快无比。“鸣”虽写声音,但可以让人想见黄犊吃草时的悠闲,神态。第四句中的“斜日”、“寒林”、“暮鸦”按说会构成一片衰飒景象,但由于用了一个动词“点”字,却使情调发生了变化。“点”状乌鸦或飞或栖,有如一团墨点,这是确切的写实,早春的寒林没有树叶,所以黑色的乌鸦,在林中历历可见,故曰“点”这不得不使人想到马致远《天净沙》的警句“枯藤老树昏鸦”。两相比较,给人的感受很不相同,马致远是在低沉地哀吟,而作者却是在欣赏一幅天然的图画。
词的上阕主要是写近处的自然风光,下阕则将镜头拉远,进而涉及人事。“山远近,路横斜”,一笔就将视线拉开了,在山区这种路成为村落与村落之间联系的纽带,也成为与外面世界联系的桥梁,生活在山间的人们,时常觉得那路会给他们带来新的东西,所以词人对眼前蜿蜒于山间的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青旗沽酒有人家”,横斜的路,去向不止一处,但词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有青旗标志的酒家上。山村酒店,这是很有特色的一处地方风景。词人在一首《丑奴儿近》中就写过:“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只写出酒家青旗,意思便不言而喻了,一个“有”字透露出词人欣喜的心情。
眼前的农村美景使他悟出了一种道理,在结尾两句中翻出了新意:“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那散见在田野溪边的荠莱花,繁密而又显眼,像天上的群星,一朵接一朵地迎着风雨开放,生命力是那样顽强,好像春天是属于它们的“相反城中的桃李则忧风愁雨,春意阑珊。这两句,上句宕开,借”城中桃李“憔悴伤残的景象为下句作衬,虽只点桃李而可以使人自然联想到城中的人事;末句则收归眼前现境,”在“字稳重而有力,显然带有强调的意味。
这首词通过写景和抒情,表达了作者在罢官乡居期间对农村生活的欣赏流连和对城市上层社会的鄙弃,并由此把词的思想意义向纵深方向拓展。荠菜花的花瓣碎小,颜色也不鲜艳,只有浓郁的香味,在城市人眼里,一般是算不上什么花的,作者却偏偏热情地赞美,除此之外,引起作者注意并捕捉到的,还有桑芽、幼蚕、细草、黄犊等等,多半是新鲜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这些,连同那出现在画面上的山村茅店的酒旗,都体现了一种健康的审美观。词中关于“城中桃李”和“溪头荠菜花”的对比,还含有对生活的哲理性的思考,荠菜花不怕风雨,占有春光,在它身上仿佛体现了一种人格精神。联系作者篇首的目注“代人赋”,当时很可能是朋辈中有人为作者罢官后的生活担忧,因而词人便风趣地以代友人填词的方式回答对方,一方面借荠菜花的形象自我写照,一方面又隐隐流露出自己不做愁风雨的城中桃李,而做坚强的荠菜花,以此与友人共勉。这首词把深刻的思想乃至哲理,与新鲜生动的艺术形象有机地结合起来,给人多方面的启迪。
词与诗在语言运用上是有差别的。这首词大部分用了对句,并且很注意动词的运用和某些副词、介词的搭配,词的上阕“破”、“鸣”、“点”以及下阕。
●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
辛弃疾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
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阮郎归词作鉴赏
耒阳,即今湖南省耒阳县。张处父生平不详,为词人好友。推官,是州郡的属官。据考,淳熙六年(1179)或七年,作者任湖南转运副使和安抚使在此时写了这首词。此作的特点是写景与心理状态密切结合,自然巧妙地使用典故突出地表现了词人屡遭排斥,频繁调任,无法施展抱负的愁闷。
上阕头两句,通过描写昏暗浮动的景象,来衬托作者飘然不定的心理状态。淳熙三年(1176),作者由江西提点刑狱调任京西转运判官,次年又调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辗转又调任湖南。南宋议和派当权后,排斥忠良,陷害贤能,使得朝政黑暗,词人抗金救国的理想,难于实现。因此他在另一首词中写道:“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鹧鸪天。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而本词的这两句,用昏暗的夜色,与山头飘来飘去的浮云,构成一种暗淡浮动的意象,巧妙地与词人的心理状态结合。首句“欲”字,用得绝妙,写出了夕阳似落非落、夜幕似降非降的霎那之间的景象。这两句笔法纯熟,自然天成,把山村的景象,和盘托出。
第三句,在心理描写上,比前两句又深了一层。古人认为,鹧鸪的叫声,好似“行不得也哥哥”,令人寒心。作者黄昏的山村,听见“鹧鸪声”,是在表现他对前途的忧虑,衬托他的凄凉心境。第四句笔锋陡然一转,写词人遇见老友——张处父,立即转忧为喜,气氛也随着由沉闷转为轻松愉快。“潇湘逢故人”,化用梁代柳恽的诗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江南曲》),承上启下,紧扣词题。
下阕全用典故,上承“潇湘逢故人”一句,写作者见到友人,不免要倾诉衷肠,回首往事。下阕前三句,是回忆,作者借三国时手持羽扇、头戴纶巾、指挥三军的诸葛亮的潇洒形象,巧妙地比喻他当年抗由金兵时的潇洒风度。“鞍马尘”,谓跃马扬戈,驰骋在烟尘滚滚的沙场上。词人抚今思昔,心潮澎湃,不胜感慨。他当年渡淮南归,正是为了在恢复事业中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不料如今屡遭排斥,频繁调任,抗金的奏策,如同废纸样,无人问津,因而,他发出“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的悲鸣。
“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两句,是词人蘸着血和泪写的,向南宋议和派迫害爱国志士提出强烈控诉,表现出作者极其痛苦和复杂的心情。词人认为,他之所以会弄到如今丧魂落魄、疲惫不堪的境地,大概由于自己是个儒生的缘故吧?似乎,他百思不得其解。“招魂”,是《楚辞》的篇名,词人使用此典故,表明自己满腹哀怨牢骚。“儒冠多误身”,是借用杜甫的诗句“纨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来表现自己落魄蹉跎的遭遇。最后两句,语调低沉,感情凄怆,读之令人垂泪,引起了对词人的无限同情。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辛弃疾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
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
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辛弃疾词作鉴赏
博山在江西永耒县西二十里,山中有清奇的泉石、苍翠的林谷,还有雨岩、博山寺等名胜古迹,是一处绝佳的风景地。作者闲居上饶时,曾多次去此山游览,并写了多首脍炙人口的汜游词。这首描写沿途夜景的《清平乐》即是其中的一首。本词的篇幅虽然很短,但是意境清新,语言淡朴,别有一番幽情奇趣,因此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上阕头二句描写在山道中夜行的情景:驱马从柳树旁边疾驰而过,柳枝上的露水拂落在行人身上,衣衫就沾湿变重了。这里既表现出山道上柳密露浓,景色优美;也表现出行人心情舒畅,虽觉衣衫湿重,但游兴仍然很高。
三、四句描写在行经河滩旁边时,看到的一幅饶有幽趣的画面:一只白鹭栖宿在沙滩上,不时地眯着眼睛向沙面窥视,它映在沙上的身影也轻轻摇晃,准是在梦中见到鱼虾了吧!看到宿鹭目眯影动,便断定它正在做梦,又因鹭鸟以鱼虾为食,进而断定它梦见了鱼虾,虽是想象之辞,但又合情合理。词人既能极细致的观察又能极深微的体会,因而写的是如此生动、多趣。
下阕头二句描写在行经溪流附近的村庄时看到的一幅更富有诗意的画面:夜深人静,溪山沐浴在疏星明月的清光中;年轻的妇女在溪边浣纱,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那美丽轻盈的身影映在水中和沙上。词人使用的语句极其简淡,却能把环境和人物写得清雅秀洁,风韵悠然。
结尾二句又在前边的画面上绘出了新的情采:宁静的村舍门前忽然响起孩子的哭声,正在溪边浣纱的母亲立即起身往家赶,路上遇见陌生的行人,只羞怯地低头一笑,随即背转身匆匆离去,这真实而自然的描绘,不但给画面增添了浓厚的生活情味,而且生动地表现了山村妇女淳朴温良的心性和略带几分羞涩的天真。
总观此词,全篇都是写景,无一句抒情,但又处处融情于景中,寄意言外。从描写月光柳露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对清新淡雅的自然风光的喜爱;从描写浣纱妇女的文字中,可以感知作者对淳厚朴实的民情风俗的赞赏。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惠风词话续编》卷一)。词人正是这样的高手。
在风景和人物的具体描写上,此词也具有动静结合、形神兼备的妙处。柳密露浓原是静景,但词人却借露湿征衣的动象来表现,比直写其静态美更觉真实多采。沙滩宿鹭亦在静中,但词人却写其睡中之动态,并写其梦中之幻影,使读者不仅可见其形动,而且可感其神动,因而别生奇趣。篇末写浣纱妇女亦能遗貌取神,用“笑背见人归去”的动态美,表现妇女温良淳朴的情性美,真是栩栩如生,呼之可出。
此词在结构上的特点是外以词人的行程为次序,内以词人的情感为核心。一切景观都从词人眼中看出,心中映出词人从沿途所见的众多景观中选取自己感受最深的几个片断,略加点染,绘成了一幅情采俱胜的溪山夜景长卷,表现出一种清幽淡远而又生机蓬勃的意境,使人读之宛若身随词人夜行,目睹诸种景观,而获得“俯拾即得,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司空图《诗品·自然》)的特殊美感。因此,前后景观虽异,但结构却是完整的。
●清平乐·村居
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写了不少描写农村生活的佳作,这首词即是其中之一。刘熙载说,“词要清新”,“澹语要有味”(《艺概·词曲概》)。作者的此作正具有“澹语清新”、诗情画意的特点。它表现在描写手法、结构和构思三个方面。
在描写手法上,这首小令,没有一句使用浓笔艳墨,只是用纯粹的白描手法,描绘了农村一个五口之家的环境和生活画面。作者能够把这家老小的不同面貌和情态,描写得维妙维肖,活灵活现,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如若不是大手笔,是难能达到此等艺术意境的。
上阕头两句,写这个五口之家,有一所矮小的茅草房屋、紧靠着房屋有一条流水淙淙、清澈照人的小溪。溪边长满了碧绿的青草。在这里,作者只用了淡淡的两笔,就把由茅屋、小溪、青草组成的清新秀丽的环境勾画出来了不难看出,这两句在全首词中,还兼有点明环境和地点的使命。
三四两句,描写了一对满头白发的翁媪,亲热地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优闲自得的画面,这几句尽管写得很平淡,但是,它却把一对白发翁媪,乘着酒意,彼此“媚好”,亲密无间,那种和协、温暖、惬意的老年夫妻的幸福生活,形象地再现出来了。这就是无奇之中的奇妙之笔。当然,这里并不仅仅是限于这对翁媪的生活,它概括了农村普遍的老年夫妻生活乐趣,是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吴音”,指吴地的地方话。作者写这首词时,是在江西上饶,此地,春秋时代属于吴国。“媪”,是对老年妇女的代称。
下阕四句,采用白描手法,直书其事,和盘托出三个儿子的不同形象。大儿子是家中的主要劳力,担负着溪东豆地里锄草的重担。二儿子年纪尚小,只能做占铺助劳动,所以在家里编织鸡笼。三儿子不懂世事,只知任意地调皮玩耍,看他躺卧在溪边剥莲蓬吃的神态,即可知晓。这几句虽然极为通俗易懂,但却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出耐人寻味的意境。尤其是小儿无拘无束地剥莲蓬吃的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情状貌,饶有情趣,栩栩如生,可谓是神来之笔,古今一绝!“无赖”,谓顽皮,是爱称,并无贬意。“卧”字的用得极妙它把小儿天真、活泼、顽皮的劲儿,和盘托出,跃然纸上。所谓一字千金,即是说使用一字,恰到好处,就能给全句或全词增辉。这里的“卧”字正是如此。
在艺术结构上,全词紧紧围绕着小溪,布置画面,展开人物的活动。从词的意境来看,茅檐是靠近小溪的。另外,“溪上青青草、”“大儿锄豆溪东”,“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四句,连用了三个“溪”字,使得画面的布局紧凑。所以,溪“字的使用,在全词结构上起着关键作用。
在写景方面,茅檐、小溪、青草,这本来是农村中司空见惯的东西,然而作者把它们组合在一个画面里,却显得格外清新优美。在写人方面,翁媪饮酒聊天,大儿锄草,中儿编鸡笼,小儿卧剥莲蓬。通过这样简单的情节安排,就把一片生机勃勃和平宁静、朴素安适的农村生活,真实地反映出来了。给人一种诗情画意,清新悦目的感觉,这样的构思巧妙、新颖,色彩协和、鲜明,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从作者对农村清新秀丽、朴素雅静的环境描写,对翁媪及其三子形象的刻画,表现出词人喜爱农村和平宁静的生活。
这首小令,是作者晚年遭受议和派排斥和打击,志不得伸,归隐上饶地区闲居农村时写的,词作描写农村和平宁静、朴素安适的生活,并不能说是作者对现实的粉饰。从作者一生始终关心宋朝恢复大业来看,他向往这样农村生活,因而会更加激起他抗击金兵、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爱国热忱。就当时的情况来说,在远离抗金前线的村庄,这种和平宁静的生活,也是存在的,此作并非是作者主观想象的产物,而是现实生活的反映。
●清平乐
检校山园,书所见
辛弃疾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
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辛弃疾词作鉴赏
南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四十八岁的,辛弃疾由江西安抚使改任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但随即又因台臣王蔺的弹劾,被免掉了职务,作者不得不回到在上饶灵山之隈建成不久的带湖新居过退隐的生活。作者不仅没有因被迫闲居而苦恼,反倒有摆脱官场纷扰的愉悦。因此,在闲居期间,他创作了大量赞美带湖风光、歌唱村居生活的词篇。这首词便是其中之一。题目中的“山园”,就是他的带湖居第。
洪迈的《稼轩记》说,这里“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决决,居然衍十弓”。“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整个庄园,廊庑曲折,花木扶疏。亭台有植杖亭、集山楼、婆娑堂、信步亭、涤砚渚……陈亮的《与辛幼安殿撰书》则说,“作室甚宏丽”,朱熹曾“潜入去看,以为耳目所未睹”。“检校”,是查核的意思。
上阕写闲居带湖的满足。“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上句写景,说山园的松竹高大,和天上的白云相连,饱含着赞赏之情,使人想到的是林木葱笼,环境清幽,准确地把握住了隐居的特色。如果舍此而去描绘楼台亭阁的宏丽,那就不足以显示是隐居了,而会变为庸俗的富家翁的自夸。下句抒情,表现与世无争的知足思想。这一思想,无疑是来自老子的。《老子》一书中,即从正面教诲人说“知足者富”,“知足不辱”,又从反面告诫人说“祸莫大于不知足”。作者这一思想,虽然是消极的,但是比那些勾心斗角、贪得无厌之徒的肮脏意识却高尚得多。这两句领起全篇,确定了全篇的基调。
“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从一个侧面来写生活上的“足”。上句说同邻里的关系融洽,共同分享欢乐。“拄杖”,表明年老。估计词人这时,已是年过半百。“分社肉”,是当时仍存的古风,每当春社日和秋社日,四邻相聚,屠宰牲口以祭社神,然后分享祭社神的肉。据下文,这里所说的应是秋社分肉。下句说山园富有。“白酒”此指田园家酿。“床”,指酿酒的糟床。“初熟”,谓白酒刚刚酿成。李白《南陵叙别》有句云:“白酒初熟山中归,黄鸡啄麦秋正肥。”如此说富有,意近夸而不俗。因为饮酒是高人雅士的嗜好,所以新分到了社肉,又恰逢白酒刚刚酿成,岂不正好惬意地一醉方休吗?读了这两句,不禁使人想起王驾的《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下阕“书所见”,表现闲适的心情。“西风犁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藉“西风”点明时间是在秋天。“犁枣山园”,展现出庄园内的犁树和枣树上果实累累的景象,透露出词人对丰收的喜悦之情。“儿童偷把长竿”,是词人所见的一个场面,甚似特写镜头:一群儿童,正手握长长的竹竿在偷着扑打犁、枣。“偷”字极有趣味,使人仿佛看到了这群馋嘴的儿童,一边扑打着犁、枣,一边东张西望地提防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反映词人对偷犁、枣的儿童们的保护、欣赏的态度。这两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杜甫《又呈吴郎》的“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都是对扑打者采取保护的、关心的态度,不让他人干扰。然而两者却又有不同:杜甫是推已及人,出于对这“无食无儿一妇人”的同情。作者是在“万事人今足”的心态下,觉得这群顽皮的儿童有趣,要留着“老夫静处闲看”;杜甫表现出的是一颗善良的“仁”心,语言深沉,作者表现出的是一片万事足后的“闲”情,笔调轻快。
陆游乡居时曾说“身闲诗简淡”。作者的这首词,也是因“身闲”而“”简淡“的。它通篇无奇字,无丽句,不用典故,不雕琢,如同家常语一样,而将主人公形象的神情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实在耐人寻味,这也正是它”简淡“的妙处。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辛弃疾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
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辛弃疾词作鉴赏
不少专家都曾指出过辛词的多样性特点,肯定各种风格的作品往往又都达到了很高的文学成就,一旦我们细读了辛词,便会有极深的感受。就拿这阕《清平乐》来说,可以讲是代表了辛词的一种艺术风格,全词仅有八句话四十六个字,但是却描绘了一幅萧瑟破败的风情画。夜出觅食的饥鼠绕床爬行,蝙蝠居然也到室内围灯翻飞,而屋外却正逢风雨交加,破裂的糊窗纸也在鸣响。“自语”二字,自然而又风趣地将风吹纸响拟人化、性格化了。独宿的这个“王氏庵”,是久已无人居住的破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者一个平生为了国事奔驰于塞北江南,失意归来后则已头发花白、容颜苍老的老人出现了。心境如此,环境如此,“秋宵梦觉”分明指出了时令,同时也暗示了主人公难以入睡。半夜醒来,眼前不是饥鼠蝙蝠,残灯破窗,而是祖国的“万里江山”。很显然,他“梦中行遍,江南江北”(《满江红》),醒后犹自留连梦境,故云“眼前万里江山”。这一句与“平生塞北江南”相呼应,而把上阕四句推到背后。平生经历使他心怀祖国河山,形诸梦寐;眼前现实使他逆境益思奋勉,不坠壮志。全词因有这一句,思想境界顿然提高。
这首词用文字构筑的画面和表达的感情,若改用线条和色彩是完全能够表达出来的,可见作者用抽象的文字符号所捕捉、表现的景物的具象化程度了。而且,每一句话都是一件事物、一个景点,把它们拼接起来,居然连连接词都可以省略掉,因此自然就形成了这幅难得的风情画!通过画面,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作者那颗激烈跳动着的凄苦的心,那颗热爱祖国大好河山的执着的心!尽管作者有意要把它掩藏起来。
从词的格调看,近似田园派,或者归隐派,同作者的那些豪放之作相去太远了,而且还算不上是代表作。不过,这首词别具一格同样带给了人们美好的艺术享受。从创作来说,作品总反映着作家的所历、所见、所闻,所感,总反映着作家的一生及其一生的各个方面,即反映作家的全人。从创作的角度讲,任何作家也总是从题材内容出发,去努力寻求不同的形式和风格,他们之间的区别权在于成就的高低而已。象作者这样,能够在断承、发展苏轼词风的基础上,成为豪放派大家,同时还能在闲淡、细腻、婉约等格调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在文学史上倒是不多见的。正如刘克庄在序《辛稼轩集》时所说:“公所作,大声镗钅答小声铿金訇,钅答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博山,在江西永丰境内,古名通元峰,由于其形状象庐山香炉峰,所以改称博山。(博山炉是外表雕刻成重叠山形的香炉,见《西杂记》)。作者在上饶带湖闲居期间曾多次游览博山,并留有颇多的题咏。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词作鉴赏
古代词人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辛弃疾的这一首,却没有人认为可有可无,因此也可以称作是豪杰了。然而究其实际,上阕除了渲染一片热闹的盛况外,并无什么独特之处。作者把火树写成与固定的灯彩,把“星雨”写成流动的烟火。若说好,就好在想象: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节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的烟火,先冲上云霄,而后自空中而落,好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鼓乐、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载歌载舞、鱼龙漫衍的“社火”百戏,极为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其间的“宝”也,“雕”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只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大概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
上阕,专门写人。作者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这些盛装的游女们,行走过程中不停地说笑,在她们走后,只有衣香还在暗中飘散。这些丽者,都非作者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难觅,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睛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边,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词人竟有如此本领,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弗灭!—读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大悟:那上阕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阕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且,倘若无此人,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与趣味呢!
此词原不可讲,一讲便成画蛇,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画蛇既成,还须添足:学文者莫忘留意,上阕临末,已出“一夜”二字,这是何故?盖早已为寻他千百度说明了多少时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了下阕而出“灯火阑珊”,方才前后呼应,笔墨之细,文心之苦,至矣尽矣。可叹世之评者动辄谓稼轩“豪放”,“豪放”,好象将他看作一个粗人壮士之流,岂不是贻误学人吗?
王静安《人间词话》曾举此词,以为人之成大事业者,必皆经历三个境界,而稼轩此词的境界为第三即终最高境界。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并无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在此无劳纠葛。
从词调来讲,《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双调,上下阕相同,只是上阕第二句变成三字一断的叠句,跌宕生姿。下阕则无此断叠,一片三个七字排句,可排比,可变幻,随词人的心意,但排句之势是一气呵成的,单单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
●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
辛弃疾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
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
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
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
英雄事,曹刘敌。
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
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
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此词与《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为同时先后所作。题一作“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乃作者离开扬州溯江上行,途中抒怀而成。今存杨炎正(济翁)《满江红》数首,其中“典尽春衣”一首有“功名事,云霄隔;英雄伴,东南坼”,“问渔樵、学作老生涯,从今日”等语,与这首词虽用韵不同,而情调相同,意气相通。或为本词所和之韵。“此词可分三层。
上片为第一层,由江行沿途所见山川引起怀昔游,痛惜年华之意。长江中下游地区山川秀美,辛弃疾南归之初,自乾道元年至三年,曾漫游吴楚,行踪遍及大江南北,对这一带山水是熟悉的。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此后出任地方官,调动频繁,告别山水长达十年。今日复见眼中川“都似旧时相识”了。“溪山”曰“过眼”,看山却似走来迎,这是江行的感觉。“怪”是不能认定的惊疑感,是久违重逢的最初的感触。往事虽“还记得,却模糊、记不真切,真象一场旧梦。
“还记得、构中行遍,江南江北”,“梦中”云者不仅有烘托虚实之妙,也是心理感受的真实写照,这种恍惚的神思,乃是多年来雄心壮志未得实现。业已倦于宦游的结果。反复玩味以上数句,实已暗伏“尘劳”、觉非之意。官场之上,往往如山水一般旧曾相识虚如幻梦不如远离,同时也就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来自大自然的召唤。所以,紧接二句写道:“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要探山川之胜,就得登攀,“携杖”、着“屐”(一种木底鞋)是少不了的。
《世说新语·雅量》载阮孚好屐,尝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两)屐?”意谓人生短暂无常,话却说得豁达幽默。此处用来稍变其意,谓山川佳处常在险远,不免多穿几双鞋,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结尾几句就对照说来,“笑尘劳、三十九年非”乃套用蘧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话(语出《淮南子·原道训》),作者当时四十岁,故这样说。表面看,这是因虚度年华而自嘲,其实,命运又岂是自己主宰得了的呢。“长为客”三字深怀忧愤,语意旷达中包含沉郁。实为作者于四十年年来之感慨,年已四旬,南归亦久,但昔日的志愿,却无一件得以实现,感慨,今是昨非,一生劳碌,原来“长为客”无丝毫是自己左右的。
这片六句另起一意为第二层,由山川地形而引起对古代英雄事迹的追怀。扬州上游的豫章之地,历来被称作吴头楚尾。“吴楚地,东南坼”化用杜诗(《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表现江行所见东南一带景象之壮阔。如此之山川,使作者想到三国英雄,尤其是立足东南北拒强敌的孙权,最令他钦佩景仰。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三国志。先主传》)而孙权堪与二者鼎立。此处四句写地灵人杰,声情激昂,其中隐含作者满腔豪情。“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二句有慨叹,亦有追慕。恨不能起古人于九泉而从之的意味,亦隐然句中。
结尾数句为第三层,是将以上两层意思汇合起来,发为更愤激的感慨。“楼观才成人已去”承上怀古,用苏轼诗“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送郑户曹》)意,这里是说吴国基业始成而孙权就匆匆离开人间。“旌旗未卷头先白”承前感伤,由人及己,“旌旗”指战旗,意言北伐事业未成,自己的头发却先花白了。
综此二者,于是词人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人间哀乐从来循环不可琢磨(“转相寻”),“今犹昔”。这结论颇带宿命色彩,乃是作者对命运无法解释的解释。更是作者对命运不如已愿,人事多乖的感叹。
词中一方面表示倦于宦游——“笑尘劳、三十九年非”,另一方面又追怀古代英雄业绩,深以“旌旗未卷头先白”为憾,反映出作者当时矛盾的心情。虽是因江行兴感,词中却没有着重写景,始终直抒胸臆;虽然语多含蓄,却不用比兴手法,纯属直赋。这种手法与词重婉约、比兴的传统是完全不同的。但由于作者是现实政治感慨与怀古之情结合起来,指点江山,纵横议论,抒胸中郁闷,驱使古人诗文于笔端,颇觉笔力健峭,感情瀰满。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自具兴发感人力量。
●满江红·题冷泉亭
辛弃疾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
渐翠谷、群仙东下,珮环声急。
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
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误。
山木润,琅玕湿。
秋露下,琼珠滴。
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
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
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在南归之后、隐居带湖之前,曾三度在临安做官,但时间都很短。乾道六年(1170)夏五月,作者三十一岁时,受命任司农寺主簿,乾道七年春山知滁州。这段时间是三次中较长的一次,本词可能就是这次在杭州作的。
冷泉亭在杭州灵隐寺前的飞来峰下,为唐剌史元所建。白居易《冷泉亭记》说:“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它不但靠近灵隐寺和飞来峰,而且就近登山,还有三天竺、韬光寺、北高峰诸名胜。词的上阕写冷泉亭附近的山林和冰来峰;下阕写游亭的活动及所感。
上阕自上而下,从附近的山林和流泉曲涧写起。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说山路两旁,整齐排列的高大的树木,象戴冠垂缨的官吏,气概堂堂地夹道拱立。这在修辞上是拟人手法;在句法上是形容句置在主句之前。“直节堂堂”,形容“拱立”的树木高大挺拔,倒戟而出,形成突兀雄伟的气势,并寄托了作者的志趣;第二句绾合上句,并形容树木枝叶的茂盛垂拂。“渐翠谷、群仙东下,珮环声急。”说两旁翠绿谿谷的流泉,渐次流下,声音琤琤琮琮,象神仙衣上的环珮叮噹作响一样。其意本于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这也是拟人的写法。上一层以列队官吏拟路旁树木,有气势,但读者不易领会,稍嫌晦涩;这一层比拟,由粗入细,形象自然、优美,比较容易理解。“辛词才气横溢,常不择粗细”,信手拈来,但都能灵活驱使,此处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下面四句,集中写飞来峰,由“谁信”二字直领到底。飞来峰并不高,但是形势奇矫如灵鹫《淳祐临安志》引晏殊《舆地记》说:“晋咸和元年,西天僧慧理登兹山,叹曰:”此是中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今此亦复尔耶?‘因挂锡造灵隐寺,号为飞来峰。“岩有矫龙、奔象、伏虎、惊猿等名称,是因为远看有高峻之感。”天峰飞堕地“,状飞来:”傍湖“,指在西湖之滨:”千丈“,状高:”青壁“指山峰,承”天峰堕地“:”开“承”飞“字。”谁信“二句描写飞来峰,气势雄伟,但和起两句比较,则辞意细密,峭而不粗。”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玉斧泛指仙人的神斧;方壶,《列子。汤问》所写的海上五个神山之一。句中意思是:飞来峰象是仙人用”玉斧“削成的神山一样,可惜时间一久,沧桑变幻,现在已无人能认识它”当年“的来历和面貌,以补充解释、描写飞来峰作结,调子转为舒和。
下阕“山木润,琅玕湿。秋露下,琼珠滴”,写亭边的木石。琅玕,美石;琼珠,即秋露。因秋露结成琼珠般的水点下滴,所以木石都呈湿润。这四句形式平列,但前后有因果关系。“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上句写游亭,下句写冷泉秋天流水澄清如碧玉。
以上几句,调子承上阕的歇拍,仍然舒和。“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转写自己游亭活动,触动豪情和身世,调子又转为豪迈激昂。”“醉舞”句写豪情,“鸾凤”自喻,“浩歌”句写感慨,“鱼龙”因泉水而联想。“恨此中、风物本呈家,今为客。”为什么醉舞还会发出悲痛的“浩歌”,怕歌声会使“鱼龙”感泣呢?这二句正可说明其内在的,复杂的原因。作者的家乡在历城(今济南),是山东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胜地,原有著名的七十二泉,其中也有叫冷泉的;那里大明湖、趵突泉附近有许多著名的亭子,如历下亭、水香亭、水西亭、观澜亭等,也有可观的美景“风物本吾家”,即谓冷泉亭周围景物,有和作者家乡相似的地方。为什么又会因此而产生“恨”呢?原因是作者南归之后,北方失地未能收复,不但素愿难酬,而且永难再回故乡。只能长期在南方作客,郁郁不得志,因而触景怀旧,便有了无限伤感。要想排遣这种伤感,只能通过醉中的歌舞,但事实上是排遣不了的。话说得平淡、含蓄,“恨”却是很深沉的。
这个“恨”,不仅是关系个人思乡之“恨”,而且是关系整个国家、民族命运之“恨”,自然会引起读者强烈的同情。这首词由西湖景物触动作者的思乡之情联想到国家民族的悲哀,表达含蓄悲愤深广;写景形容逼肖,而开阖自然。它并非是作者刻意经营的,但是能见出作者词作的风格特点和功力。
●满江红·饯郑衡州厚卿席上再赋
辛弃疾
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
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
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
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榆荚阵,菖蒲叶。
时节换,繁华歇。
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
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别开生面的饯行词。郑厚卿要到衡州赴任,作者设宴饯别,席间先作了一首《水调歌头》,然而意犹未尽,于是又作了这首《满江红》,所以题目中再“再赋”二字。
在饯别的酒席上连作两首词送行的,既要各有特点又要毫无雷同,这是十分困难的。作者却似乎毫不费力。因而两首词都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流传至今。
为了从比较中探寻艺术奥秘,不妨先看看《水调歌头》:寒食不小住,千骑拥春衫。衡阳石鼓城下,记我旧停骖。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紫盖屹西南。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奋髯抵几堂上,尊俎自高谈。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归诏凤凰衔。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上阕从描述衡州自然景观和人文传统入手,期望郑厚卿到任后能振兴文化,发展经济,富国益民,大展经纶,从而赢得百姓的歌颂和朝廷的重视;直到结尾,才微露惜别之意。雄词健句,络绎笔端,一气舒卷,波澜壮阔,不失辛词豪放风格的本色。
有这样好的词送行,已经足够了,但还要“再赋”一首《满江红》,又有什么用意呢?读这首《满江红》不难看出作者与郑厚卿交情深厚,饯别的对间拖得很久。先作《水调歌头》,从“仁者赠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励,但伤心人别有怀抱,在依依惜别之际虽欲不吐但终于不得不吐,因而又作了这首《满江红》。
从《诗经》开始,送别的作品就不断出现,真是不胜枚举。在平庸作家笔下,很难跳出前人的窠臼;而作者的这首《满江红》,却自出手眼,一空依傍,角度新颖,构思奇特。全篇除结拍以外,压根儿不提饯行,自然也未写离绪,而是着重写暮春之景,并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伤春的深沉慨叹。及至与结句拍合,则以前所写的一切都与离别相关,并且寓意深广,远远超出了送别的范围。
上阕开头以劝阻的口气写道:“莫折荼!”好象有谁要折,而且一折就立刻会产生严重的后果。这真是惊人之笔!“荼”,也写作“酴醿”,春末夏初开花,故苏轼《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一开头便说:“酴醿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而珍惜春天的人,也往往发出“开到荼花事了”的慨叹,作者一开口便劝人“莫折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后“一分春色”。企图以“莫折荼”留住“春色”,这当然是痴心妄想。然而心愈痴情愈真,也愈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而这,也正是文学艺术区别于自然科学乃至其他社会科学的重要特点之一。
开头未明写送人,实则点出送人的季节已是暮春,接着又以“还记得”领起,追溯“青梅如豆柳,共伊同摘”的往事。冯延已《醉桃源》云:“南园春半踏青时,……青梅如豆如眉。可知”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时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后又见牡丹盛开、榆钱纷落、菖蒲吐叶,时节不断变换,如今已繁华都歇,只剩下几朵”荼“了!即使”莫折“,但风雨阵阵,鹈鴂声声,那”一分春色“,看来也是留不住的。”鹈鴂“以初夏鸣。《离骚》云:”恐鹈鴂之先呜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张先《千秋岁》云:”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姜夔《琵琶仙》云:”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作者在这里于”时节换,繁华歇“之后继之以”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表现了对那仅存的”一分春色“的无限担忧。在章法上,与开头遥相呼应。
上阕写“看花”,以“少日”的“醉梦”对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却“笑我头如雪”,这是可“恨”的。下阕写物换星移,“花”与“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不用说我也更加老了,那又该“恨”谁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两句,是工对,命意新警。
“花”败“柳”老,“蜂”与“蝶”还忙忙碌碌,不肯安闭,有什么用处呢?春秋末期,孔丘为兴复周室奔走忙碌,有个叫微生亩的很不理解,问道:“丘何为是栖栖者与?”作者在这里把描述孔子的词儿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
上述描写都没有涉及饯别,到了结尾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写了“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即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一系列的悬念和疑问。
全词句句惊心动魄,其奥秘在于句句意兼比兴。例如“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写得是如此郑重,如此情深意切,令人想到除它本身的意义外,必另有所指。其他如“醒眼看风月”、“怎禁风雨,怎禁鹈鴂”以及“是栖栖者蜂和蝶”等等,也都是这样的。
难道他劝人“莫折”的“縻”仅仅是春末夏初开花的“荼吗?难道他要着意留住,却在风吹雨打和鹈鴂鸣叫中消逝了的”一分春色“,仅仅是表现在自然景物方面的”春色“吗?那风、那雨、那鹈鴂,难道不会使你联想到许许多多人事方面、政治方面的问题吗?这是第一层。
随着“时节换,繁华歇”,人的头发也已似雪一样的白。洋溢在字里行间的似海深愁,分明是由“春去”引起的,却偏偏说与“春去”无关;都只是“因离别”,却又偏偏在“愁”前着一“闲”字,显得无关紧要。这就不能不发人深省。这是第二层。
作者力主抗金,并提出了一整套抗金的方针和具体措施,但由于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击。淳熙八年(1181)末,任江南西路安抚使的他被罢官不得不闲居带湖(在今江西上饶)十年之久,虽蒿目时艰,但又一筹莫展。据考证,送郑厚卿赴衡州的两首词作于淳熙十五年,属于“带湖之什”。他先作《水调歌头》,鼓励郑厚卿有所作为;继而又深感朝政腐败,权奸误国,金兵侵略日益猖獗,而自己又报国无门,蹉跎白首,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宏愿难以实现!于是在百感交集之时又写了这首《满江红》,把“春去”与“离别”绾合起来,触景生情,比兴并用,寓意深远。国家的现状与前途,个人的希望与失望,俱见于言外。“闲愁”云云,实际是说此“愁”无人理解,尽管“愁”也是徒然。愤激之情,出以平淡,但内涵深广,他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摸鱼儿》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开头,以“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结尾,正可与此词参看。
●满江红·暮春
辛弃疾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
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
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
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
无说处,闲愁极。
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
尽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
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辛弃疾词作鉴赏
稼轩词素以豪放闻名,但也不乏有含蓄蕴藉近可于婉约的篇章。盖大作家,非只有一副笔墨,他们可据内容的不同、表达的需要,倚声填词,更迭变换,犹若绘事“六法”的所谓“随类傅彩”。按词谱,《满江红》用仄韵,且多穿插三字短句,故其音调繁促起伏,宜于表达慷慨激昂的感情,豪放词人也乐于采用,岳武穆“怒发冲冠”一阕可作楷模标本。然而此前,贺方回已用此调填写了以“伤春曲”为题的词,抒发深婉纡曲之情,但是承其传统者,则是辛稼轩。
此词,抒写伤春恨别的“闲愁”,属于宋词中最常见的内容:上阕重在写景,下阕重在抒情,也是长调最常用的章法。既属常见常用、那么易陷于窠臼,但是仔细体味该词,既不落俗套,又有新特点,委婉,但不绵软;细腻,但不平板。作到这一步,全赖骨力。具体地说每句之中,皆有其“骨”,骨者,是含义深厚、分量沉重,足以引人注目的字面;由骨而生“力”,就足以撑住各句,振起全篇,“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此句中,“江南”二字为骨。此二字与题目联系起来,则可引发读者丰富的联想:江南早春,风光绮丽,千里莺啼,红绿相映,水村山郭,风展酒旗,及至暮春三月,花开树生,草长莺飞。引发繁衍之外,“骨”的另一作用,乃显示其“力”,由“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可见。此句中“狼藉”二字为其骨。由此二字,读者仿佛感受到一股猛烈狂暴的力量。与之相比,孟浩然所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显得平易,李清照所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只觉婉转,而此处“狼藉”二字富有的骨力清晰可见“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株渐觉清阴密”,其骨在“暗随”与“渐觉”二处。此二处,“骨”又显示其劲韧之性,实作“筋”用。作者将“绿肥红瘦”的景象,铺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立新意,故特意在其转折连接之处,用心着力,角胜前贤。“暗随”,未察知也:“渐觉”,已然也。通过人的认识过程表示时序节令的推移,可谓独运匠心。“算年年”
以下数语,拈出刺桐一花,以作补充,变泛论为实说。“寒无力”三字,颇为生新惹目,自是“骨”之所在。寒,谓花朵瘦弱。故无力附枝,只得随风飘落,不而清阴绿叶之盛壮,若得以耀威于枝头。寒花与密叶之比较,亦可使人联想倘能结合作者的处境、心绪而谓其隐含君子失意与小人得势之喻,似非无稽。就章法而论,此处隐含的比喻,则是由上阕写景转入下阕抒情的过渡,唯其含而能隐,故尤耐人寻味。
下阕,假托不能与所思美人相见而抒写内心的愁苦。“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四个短句,只为点出“闲愁”二字,闲愁,是宋词中最常见的字眼,而其含义亦最不确定,乃是一个“模糊性概念”。词人往往将极其深重的感受,不易名状、难以言传的愁绪,笼统谓之闲愁。读者欲探究其具体含义,使其“模糊性”变得清晰,则必须结合历史背景、作者生平以及其他的有关资料进行考察,差不多就能作出合乎情理的推断。作者此词中所谓的闲愁,当是由于自己不为南宋朝廷重用,复国壮志无从施展,且受投降派的忌恨排挤,进而而产生的政治失意。以此推衍而下,“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则痛恨奸侫之蜚语流言、落井下石之意。“尽素”、“绿云”一联,以美人为象征,表达了对理想的渴望与追求。然而,信息不来,踪迹全无,希冀仅存一线,愁肠依然百结,而“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的结尾,也就顺理成章了“谩”字是语气副词,表义甚是灵活,此处与“浑”字近,犹言“简直”、“真个”。“平芜碧”,可与欧阳修的词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参看,意谓即便上得高楼,举目遥望,所见的恐怕已是满川青草了。稼轩《摸鱼儿》有“天涯芳草无归路”之句,亦可参观,意谓归路已为平芜所阻断,最终不能与意中人相见了。
比兴寄托,乃风骚之传统,宋人填词,也多是继承这种传统,该词就是如此。而词人命笔,每托其意于若即若离之间,致使作品带有“模糊性”的特点。
此种模糊性,非但无损于诗歌的艺术性,有时且成为构成诗歌艺术魅力的因素,越是模糊、不确定,越能引人求索耐人寻味。此种貌似奇怪的现象,正是诗歌艺术的一大特点。就读者之求索而言,倘能得其大略,即当适可而止;思之过深,求之过实,每字每句都不肯放过,则会认定处处皆有埋藏,又难免要捕风捉影,牵强附会。
●满江红
辛弃疾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
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
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
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
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
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过首词从语气看象是出于女性所作,很有可能是作者设想中情人对自己的怀念。上阕“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写昼长天暖之时,闺房内外,十分寂静,甚至只有窗前轻风吹动翠竹的声音,才会惊动闺中的人,中断她的凝思,敲碎她的离愁。环境的幽美,衬托出主人公的孤寂、愁闷。“敲碎”既体现了静中之动,又以动衬静:“离”字点出了词中之情。
这两句景情结合,以景为主,虽是开头,但在全词中却写得最细腻。“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写出主人公的生活状况:所爱之人去了,自己孤独无伴,只好常常倚楼遥望,由于无人欣赏,所以也就无心去吹箫了。“人去”、“人独”,是“倚楼”、“吹箫”的原因。第一个“人”字是对方,是主人公想念的人;第二个“人”字是主人公本人。“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承“倚楼”句,写登楼所见的风景,又点出了时令。“千山绿”虽然可爱,但“三月暮”却又意味着春光消逝、好花凋谢,对于爱惜青春的女性来说,便有“满眼不堪”。之感。这表现了主人公的身分和性格特点。“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上面写的,是日常的一般生活;这两句写的是一个特殊的细节。主人公不断地把情人寄来的信,从头细读,这进一步表现她的孤独无聊,也开始深入地揭示了她思念情人的深切感情。这是通过行动来写情的,是事中之情。
上阕写景写事,没有直接抒情。下阕“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直接抒情:情人寄来的信,满纸写着“相思”之字,说明他没有忘记自己,信中的字,不能安慰、满足自己的“相思”之意,也包含自己没有机会向情人倾吐相思、取得补偿之意。
思念情人除了空读来信之外,还设法安慰自己,但仍不免“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小珠般的点点眼泪,轻轻地、不断地滴在罗衣上,不但染衣,而且几乎“盈掬”。这两句再以事写情,体现了身分、性格特点,最可看出主人公是个女性。“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又接着以景补充抒情。“芳草”句,意本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而又有发展。对比辛词《摸鱼儿》“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或本作“无归路”,意同),则此说“不迷”者,便有盼望他能够回来和归程并不艰难的意思:“垂杨”句,指暮春杨柳长得浓密,却碍人眼界,使人不能远望。二句分写两边,而意自关连。因上句有盼望游人能归意,故倚楼望其或即翩然来归;但“垂杨只碍离人目”,“只”字有怪怨的感情色彩,怪垂杨别的作用不起,“只”起碍人望远的作用。两句将楼头思妇的细微感情,曲曲传出。
“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最后归结,仍从事中写情。第一句从早到晚,第二句呼应上阕的“倚楼”。垂杨遮眼,尽管望不到天涯行人的去处,但是仍然站在楼上阑杆旁边,直到黄昏月亮出来。因此用“最苦”两上字来充分地修饰,不仅详尽地表达了这两句,而且是详尽地表达了全词之情。
范开《稼轩词序》说辛词也有“清而丽,婉而妩媚”一类的作品,这首写闺的词,正是其中之一。刘克庄《辛稼集序》说辛词“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然而又完全全是这样,辛氏性格豪放,笔力超迈,所写的艳情词,仍多哀而不伤,不象秦观、晏几道同类的词那样纤细、凄婉,总之,他们各有短长,难以轻论高下。
●祝英台近·晚春
辛弃疾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
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却不解带将愁去。
辛弃疾词作鉴赏
清陈廷焯说:“稼轩最不工绮语。”(《白雨斋词话》卷一)此说不确。这首《祝英台近。晚春》抒发了闺中少妇惜春怀人的缠绵悱恻之情,写得词丽情柔,妩媚风流,却是与作者纵横郁勃的豪放风格迥然不同的。
上阕头三句巧妙地化用了前人的诗意,追忆与恋人送别时的眷眷深情。“宝钗分”,前人以分钗作为分别留赠的信物:“桃叶渡”,指送别之地:“烟柳暗南浦”,渲染了暮春时节送别,埠头烟柳迷濛之景。三句中连用了三个有关送别的典故,最后融会成一幅情致缠绵的离别图景,烘托出作者凄苦怅惘的心境。自从与亲人分袂之后,遭遇了横雨狂风,乱红离披,为此怕上层楼,不忍心再目睹那场景。伤心春去,片片落红乱飞,都无人管束得住,用一个“都”字对“无人”作了强调。江南三月,群莺乱飞,人们感到莺啼预示春将归去。所以寇准说“春色将阑,莺声渐老”(《踏莎行》)。更有谁能来劝止喻示春去的莺声呢?“都无人管”与“更谁劝”,进一步抒发了怨春怀人之情。
下阕笔锋一转,由渲染气氛烘托心情,转为描摹情态。其意虽转,但其情却与上阕接连不断。“鬓边觑”三字,刻画少妇的心理状态细腻密致,维妙维肖。
一个“觑”字,就把闺中女子娇懒慵倦的细微动态和百无聊赖的神情,生动地刻画出来。“试把”两句是觑的结果。飞红垂尽“莺声不止,春归之势不可阻拦,怀人之情如何表达。鬓边的花使她萌发了一丝侥倖的念头:数花瓣卜归期。明知占卜并不可信,却又”才簪又重数“。一瓣一瓣数过了,戴上去,又拔下来,再一瓣一瓣地重头数。这种单调的反复动作既令人觉得可笑又叫人觉得心酸。作者在此用白描手法,对人物的动作进行细腻的描写,充分表现出少妇的痴情。然而她的心情仍不能平静,接着深入一笔,以梦呓作结。”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三句化用了李邴《洞仙歌》词:归来了,装点离愁无数。……蓦地和春带将归去。”和赵彦端《鹊桥仙》词:“春愁原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可是辛词较李、赵两作更流畅,更委婉。
出之以责问,托之于梦呓更显得波谲云诡,绵邈飘忽。虽然这种责问是极其无理的,但越无理却越有情。痴者的思虑总是出自无端,而无端之思又往往发自情深不能空者。因此这恰恰是满腹痴情怨语的少妇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深至。”(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二(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本篇巧得此法。从南浦赠别,怕上层楼,花卜归期到哽咽梦中语。纡曲递转,新意迭出。上阕断肠三句,一波三折。从“飞红”到“啼莺”,从惜春到怀人,层层推进。下阕由“占卜”到“梦呓”,动作跳跃,由实转虚,表现出痴情人为春愁所苦、无可奈何的心态。
全词转折颇多,愈转愈缠绵,愈转愈凄恻。一片怨语痴情全在转折之中,充分显示了婉约词绸缪宛转的艺术风格。通过描写人物的典型动作,从而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是这首词艺术手法上的又一成功之处。寥寥几笔,“占卜”的全过程一一呈现出来;只一句梦话,痴情人的内心情思便和盘托出。透过这些简单的动作,可以清晰地感到人物脉搏的跳动,人物形象呼之即出。
此词章法严密,以春归人未还绾合上下阕,词面上不着一“怨”字,却笔笔含“怨”,欲图弭怨而怨仍萦绕不休。沈谦《填词杂说》曰:“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
张炎《词源》“辛稼轩《祝英台近》……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黄蓼园《蓼园词选》也认为此词必有所托,说:“史称稼轩人材大类温峤、陶侃,周益公等抑之,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闺怨以抒其志乎!”这话是有道理的。作者从到江南之后,就受到压抑,不被重用。他恢复中原的壮志难以实现,故假托闺怨之词以抒发胸中的郁闷,这和他的另一首名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是同一情调,同一抒情手法。我们不能把这首词确指为因某一事而作的,所以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说这首词是辛弃疾为去妾吕氏而作的,是不足为信的。
●山鬼谣
辛弃疾
雨岩有石,状怪甚,取《离骚》《九歌》,名曰“山鬼”,因赋《摸鱼儿》改今名。问何年、此山来此?
西风落日无语。
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
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
一杯谁举?
举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
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
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履公良苦。
神交心许。
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石浪,庵外巨石也,长三十馀丈。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闲居带湖时,常到博山游览。雨岩在博山之隈,风景绝佳。据题注,“雨岩有石,状怪甚”,词人借用了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名,而将这首词的词牌名由《摸鱼儿》改为《山鬼谣》了。
这首词写得诡异奇特,与石之“怪甚”十分相称。
上阕头二句“问何年,此山来此?”著一“来”字便把偌大一座博山拟人化了。从历史长河中来看,这座山当有形成的日期,但在科学知识不发达的古代,谁能解答这个问题呢?提问的对象,并不确指,又巧妙地以“西风落日无语”作答,使渺茫的太古融入了瑟瑟西风、奄奄落日之中,竟不能够究洁。既渲染了冷峻阴森的气氛,又引起日落后神秘可怖的悬想。究诘既无所得,所以紧接着便以猜度之词说:“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伏羲”即太昊。《白虎通·号》:“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传说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揭开了人类文明史的第一页。《列子·天瑞》:“太初者,气之始也”;《易》“易有太极”疏云:“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说这怪石早于伏羲,实际上便把近在眼前的怪石写得超越千古,无与伦比。这是从纵的方面来写的。“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则是从眼前的景物照应远古写的。空山无人,溪水清澈,缘溪而行,一尘不染。人间虽然经历了沧桑,但这儿依然“红尘不到”,只此才与太古相似。既突出了雨岩环境的无比幽静,又透露了词人对纷扰、龌龊现实的厌恶。词人独游雨岩的词作,大多抒发了知音难遇的感慨。空山独酌,孤寂可知,“一杯谁举”,与之相对者唯有此一块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巨石不能与我共饮,酒杯却又被山鸟打翻了。巨石不起,是无情之物体;而山鸟覆杯,是无心呢?还是有意呢?还或许是精灵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灵从无写到有。由此可见,山鸟的插曲,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机。妙在写得空灵,犹如山鸟之去,无迹可寻。与之相对者唯有此一块巨石。然而“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巨石不能与我共饮,酒杯却又被山鸟打翻了。巨石不起,是无情之物体;而山鸟覆杯,是无心呢?还是有意呢?还或许是精灵所使吧?或真或幻把“山鬼”之灵从无写到有。由此可见,山鸟的插曲,正是人、物交感的契机。妙在写得空灵,犹如山鸟之去,无迹可寻。
如果说上阕写极静的意境,那么下阕就写了极动的景象:龙潭风雨,足以惊人;长达三十馀丈的巨石,然被掀而舞,就更加骇人了。继之“四更山鬼吹灯啸”,能不“惊倒世间儿女”吗?如此层层渲染,步步推进,直到“山鬼”出场,真令人惊心动魄。词人对于雨岩之夜的描绘如此笔酣墨饱,显然快意于这种景象的思想感情。龙潭的风雨,石浪的掀舞,山鬼的呼啸,其势足以冲破如磐夜气,其力足以震撼浑浑噩噩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惊倒世间儿女”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词人长期被压抑被钳制的心声,突然爆发出最激越的声响!可知以怪石为知已,不仅在于它远古荒忽,阅尽沧桑,而且更在于它惊世绝俗,能使人在精神上受到震动。词人与之相通者,大概就在这里吧!我以石为知已,石亦以我为知已,所以接着说“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履公良苦。神交心许。”这个“苦”字语意双关,既是说登山涉水之劳,也是说内心之苦,知已难得,人间难求,既“神交心许”,便深合默契,难分难解,所以最后说“待万里携君,鞭苔鸾凤,诵我《远游》赋”,从横的空间展示了广阔的天地。韩愈《酬卢给事曲江荷花引见寄》诗云:“上界真人足官府,岂如散仙鞭笞鸾凤终日相追陪。”词人要携带“山鬼”,驾驭鸾凤,云游万里了。《远游》是《楚辞》中的篇名。词人在这里说“诵我《远游》赋”,主要是表明他追求屈原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屈原内心的苦闷是与追求理想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的,辛词的用意亦在于此。
这首词把写景合咏物揉合在一起来抒情言态。由于寓意深刻,感情炽热,形象生动,渗透着对国家兴亡和作者本人身世的感慨,所以读后感到有一种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元人刘敏中曾写过一首《泌园春·号太初石为苍然》④,显然摹仿本词。这说明《山鬼谣》一词,对后世也是有一定影响的。
●虞美人
辛弃疾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虞美人》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把酒长亭说。
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
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
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
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与陈亮(字同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始终主张抗金,恢复中原,并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他们和朱熹(字元晦,又号晦庵)在哲学观点上虽然不同,但彼此间的友谊却很深厚。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自浙江东阳来江西上饶访问作者与他共商恢复大计;并寄信约朱熹到紫溪(江西铅山南)会面朱熹因事未能前去。作者与陈亮同游鹅湖寺(在铅山东北);后到紫溪等候朱熹,由于朱熹没有来,陈亮遂东归。作者于别后次日欲追赶陈亮回来,挽留他多住几天。到鹭鸶林(在上饶东)因雪深泥滑不能再进,只好怅然返回。那天夜里,作者在投宿处写了这首词。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上阕开头回叙在驿亭饮酒话别的场面。显然,当时双方都说了许多相互推许的话。作者在这里只举了自己对陈亮的称赞,说陈亮的才能和文采既像陶潜,又象诸葛亮。因为陈亮长期住在家乡,没有作官,故以陶渊明、诸葛亮作此。这个评价自然很高,但倒也部分符合陈亮一生言谈、行事和学问的实际,并非夸大溢美。作者不仅理解自己的好友陈亮,而且把历史上两位著名的人物陶潜和诸葛亮(表面看,他们是多么不同!)联系在一起,一并谈论,这是极有见解的。写朱熹对陶潜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朱熹《清邃阁论诗》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后来,清代诗人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写道:“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就融合了作者和朱熹两人的见解。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这三句骤看起来像横空飞来,与上文毫不相干;细思便能理解:此乃词人挪开话题,把主题转到写个人和国家的命运。鹊踏松梢,雪落破帽(自东晋孟嘉龙山落帽传为美谈后,文人往往喜以破帽自诩),引发了对满头白发的联想。这时,这时与陈亮都近五十岁了。岁月蹉跎,报国无门怎能不触起他们无尽的感喟呢?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这几句表面写冬天的景色:水瘠山枯,四野凄凉;仅凭几枝稀疏的梅花妆点风光。暗里写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肯锐意恢复中原,因此只能落水剩山残。“疏梅”,暗指力主抗金的志士。但他们犹如掠过长空的两三只雁儿,不成阵队,力量过于单薄,只能使人感到“萧瑟”。词中语意双关,景中藏情,以比兴见意,抒发出无穷感慨,蕴涵着深远的忧国情意。
下阕又回叙别情。“佳人重约还轻别”;佳人,指陈亮作者既推许他“重约”来晤,又微怨他急于告归(“轻别”)。这是全词主题,但点到即止。接下去便竭力地铺陈和渲染。“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群来愁绝?清江,泛指今江西信江上游;时因天寒,水深冰合,行人已无法渡江。雪深泥滑,道路艰阻,车轮象长了角似地转动不了,语本于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的诗句。唐圭璋等《唐宋词选注》指出:“这是写别后的景况,又是对眼前局势的影射。”“此地行人”,即词人目谓。“销骨”,用孟郊《答韩愈李观因献张徐州》“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诗意,极言离愁的销魂蚀骨。接着又以“问谁使”的设问句式,含而不露地道出友人陈亮(兼指自己)的极度愁怨。他们的愁怨,当然不仅是因朋友离别引起,而且更主要是由国家的危亡形势和他们在南宋朝廷里的不幸遭遇所促成。这样,最后几句“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就不致使读者觉得词人在小题大做了。
最后几句,暗用了好几个典故。前两句用《资治通鉴》卷二六五载罗绍威的故事。罗绍威联合朱温击败田承嗣后,为供应朱温的需求,把积蓄都花光了。他后悔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后两句用《太平广记》卷二○四所记独孤生的故事。唐代独孤生善吹笛,“声发入云,……及入破,笛遂败裂”。又承接小序“闻邻笛悲甚”,用向秀《思旧赋》的典故。错,本指错刀,这里借指错误。料,作岂料解。诗人感叹说:哪里料到当初费尽九牛二虎的力量,竟铸成而今的“相思错”呢?这“相思错”,当然不仅限于指朋友间的思念;实际上也暗寓着为国家统一奋斗的想法。“长夜”一词显然是针对时局而发,非泛指冬夜之长而言。在那样一个“长夜难明”的年代里,如龙似虎的英雄人物如辛弃疾,陈亮等,哪能不“声喷霜竹”似地发出撕裂天地的叫喊呢?
全词感情浓郁,忧愤深广。典故虽略嫌过多且僻,此辛词之病。但大都能就景叙情,或即事写景,因此形象鲜明。王国维在谈到辛弃疾词的妙处时说:“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人间词话》卷上),这首词就是这样。词前小序。记述辛、陈二人相会、同游和别后的情思。非常感人。
由此词倡始,词人和陈亮一连唱和了五首。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称得上是一桩盛事。
●虞美人·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辛弃疾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
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辛弃疾词作鉴赏
本词的突出特点在于,把即事叙景与直抒胸臆巧妙结合起来,用凌云健笔抒写慷慨激昂,奔放郁勃的感情,悲壮沉雄发场奋厉的格调。
文学作品的艺术力量在于以情感人。古今中外的优秀诗作,无不充溢着激情。该词即是如此。作者与陈亮,都是南宋时期著名的爱国词人,都怀有恢复中原的大志。但南宋统洁者不思北复中原。因而他们的宏愿久久不得实现。当时,词人正落职闲居上饶,陈亮特地赶来与他共商抗战恢复大计。二人同游鹅湖,狂歌豪饮,赋词见志,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这首词,就是当时相互唱和中的一篇佳品。词中,作者胸怀对抗战恢复大业的热情和对民族压迫者、苟安投降者的深切憎恨,饱和笔端,浸透纸背。正如周济所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人这种慷慨悲凉的感情,是运用健笔硬语倾泻出来的,因而英气勃郁,隽壮可喜。
周济还指出:“北宋词多就景叙情,……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介存斋论词杂著》)。与以情为中心的就景叙情不同,即事叙景是以叙事为主干,以抒情为血脉,以写景作为叙事的烘染或铺垫。这首词的上阕,便采用了即事叙景的艺术手法。在追忆“鹅湖之会”高歌豪饮时,以清冷孤寂的自然景物烘染环境氛围,从而深刻地抒发了词人奔放郁怒的感情。
作者作为一名忠愤填膺的抗成志士秉笔作词,胸中沸腾的激情难以遏制,不免直泻笔端。“老大那堪说。”直写心怀,感情极为沉郁。“那堪”二字,力重千钧,义蕴极为丰富。当此之时,英雄坐老,壮志难酬,光阴虚度,还有什么可以说的!然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以收复中原为已任的志士们,胸中的烈焰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因此,下面“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两句,抒发了作者的壮怀,并且与陈亮的“同志”之情拍合。“元龙”、“孟公”,皆姓陈,又都是豪士,以比陈亮:“臭味”谓气味相投,“瓜葛”谓关系相连。作者与陈亮友谊既深,爱国之志又复相同,因而引以为快事。不久前,两人“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辛》祭陈同父文《)这是大慰平生的一次相会,故在此词中津津乐道:“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词人时在病中,一见好友到来,立即与之高歌痛饮,彻夜纵谈。
他们志在恢复中原,心无俗念,视富贵轻如毛发,正笑世人之重它如千钧。讨论世事时硬语盘空(韩愈《荐士》诗:“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足见议论有力。这几句是他们交谈时情景的实录。因为写在词里,故顺笔插入自然景物的描写。积雪惊堕,状述二人谈吐的豪爽;孤月窥窗,衬映夜色的清寂。英雄志士一同饮酒高唱,雄壮嘹亮的歌声直冲云霄,竟惊散了楼头积雪。这种夸张的描写,把两人的英雄气概与狂放精神充分表现出来。着一“惊”字,真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然而,当时只有清冷的明月与两人相伴,论说国家大事的“盘空硬语”又有谁来倾听呢?在这里,抗战志士火一样的热情和刚直狂放的性格同积雪惊堕、孤月窥窗的清寂冷寞。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形象地写出了在苟安妥协空气笼罩南宋朝堂的情势下,个别上层抗战志士孤雁难飞的艰危处境。这样把写景与叙事胶着一体,更能充分抒发出翻卷于词人胸中的狂努之情。正因为二人志同道合,所以夜虽已很深,但他们仍“重进酒,换鸣瑟”,兴致不减。
如果说,词的上阕主要是作者奔放沸腾的感情融于叙事之中,那么下阕则主要是直泻胸臆的赋体,抒发对南宋统治集团的强烈批判和“看试手,补天裂”的壮怀。词人尽情地驰骋笔力,敷陈其事,倾诉肺腑,写来笔飞墨舞,淋漓尽致。“事无两样人心别。”面对时世,山河破碎,爱国志士痛心疾首,而南宋统治者却偏安一隅,把家耻国难全都抛在了脑后。词人用“事无两样”与“人心别”两种不同象意象加以对照,极其鲜明地刻画了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的庸懦丑态,尽情地抒发了郁勃胸中的万千感慨。词人义愤填膺,向统治者发出了严厉的质问:“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神州大地,山河一统,自古已然,“合”时多而“离”时少。今当政者不思恢复中原,反而以和议确定了“离”的局面,是何居心!词语中凛然正气咄咄逼人,足以使统治者无地自容。雄健顿挫的笔力,加重了词的感情色彩,使其更富有艺术感染力。
词人想到:神州大地要想得到统一,就必须重用抗战人材,可是当今社会却是“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当道诸公空说征求人材,但志士却长期受到压制,正象拉盐车的千里马困顿不堪而无人过问一样。徒然去购置骏马的尸骨又有何用!词人连用三个典故,非常曲折而又贴切地表达了郁勃心头而又不便明锐的不平。“一个”空“字,集中表达了词人对朝中当政者打击排斥主战派种种行为的无比怨忿。笔力劲健,感情沉郁,意境极其雄浑博大。”正目断关河路绝。“词人触景生情,由大雪塞途联想到通向中原的道路久已断绝,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山河分裂的惨痛局面,激起了词人收复中原的热情。他想起了晋代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的动人故事,想起了古代神话中女祸氏炼石补天的美丽传说,更加坚定了统一祖国的信念,唱出了”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这时代的最强音。笔健境阔,格调高昂。用典如水中着盐,浑化无迹,从而丰富了词的义蕴,加强了形象的深广度,呈现出极其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全词的意境也最后推向了高潮,给人以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虞美人·用前韵送杜叔高
辛弃疾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
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
乍一见、寒生毛发。
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
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
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
叹夷甫诸人清绝!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
南共北,正分裂!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春,杜叔高从浙江金华到江西上饶探访作者,作者作此词送别。题云“用前韵”,乃用作者前不久寄陈亮同调词韵。杜叔高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诗人,陈亮曾在《复杜仲高书》中称其诗“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气,而左右发春妍以辉映于其间”。只因鼓吹抗金,故遭到主和派的猜忌,虽有报国之心,但亦无请缨之路。作者爱其才华,更爱其人品,词中蕴含着的深情厚意即能反映出来。
上阕头句至“毛发”数句盛赞叔高诗作之奇美。
头句“细把君诗说”,足见非常爱重。因为爱之深,所以说之细。“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言杜诗气势磅礴,读之恍如听到传说中天帝和黄帝的乐工们在广阔旷远的宇宙间演奏的乐章的余韵,动人心魂。
“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乃熔裁唐人李咸用《览友生古风》诗“一卷冰雪言,清泠泠心骨”语意,言杜诗风骨清峻,读之宛若望见尘土都不到的高崖之上的冰雪,不禁毛发生寒。
如此说诗,不但说得很细,而且说得极美,比喻新颖,想象奇特,既富诗情,亦有画意。接下至“调瑟”数句哀叹叔高的萧索境况。“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化用苏轼《薄命佳人》诗“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二句,以古来美妇多遭遗弃隐喻才士常有沉沦:“金屋冷,夜调瑟”则借汉武帝陈皇后失宠,进一步渲染了被弃的凄苦。这里纯用比兴,虽为造境,却甚真切,艺术效果远胜于直言。
下阕写叔高之怀才不遇而转及其家门昔盛今衰。
“去天尺五君家别”乃隐括《三秦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一语,谓长安杜氏本强宗大族,门望极其尊崇,但叔高一家却有异于此,是然足弟五人皆有才学,但只因不善钻营而都未有所成就。“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则变化《易乾。九五》“云从龙,风从虎”之语,假托鱼龙纷扰、腾飞搏斗于风云开合之中的昏惨景象,暗喻朝中群小趋炎附势、为谋求权位而激烈竞争。一“看”字有冷眼旁观、不胜鄙薄之意。群小疯狂奔竞,反映了朝政的黑暗腐败。叔高兄弟不得进用,原因即在于此;北方失地不得收复,原因亦在于此。故接下乃兴起神陆沉的悲慨:“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昔日衣冠相望的中原路上,如今唯见一片荒凉,纵横满地的战骨正在白日寒光中逐渐消损。然而当国者却只顾偏安享乐,对中原遗民早已“一切不复关念”(陈亮《上孝宗皇帝书》),许多官僚也“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等语”而“讳言恢复”(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此宋孝宗赵语),借以掩饰其内心的怯懦和卑劣。“叹夷甫诸人清绝”即对此辈愤怒斥责。朝政如此腐败,士大夫如引腐朽,词人的爱国之心却仍在激烈搏动:“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中原未复,愁思难眠,夜半狂歌,悲风惊起,听檐间铁片铮铮作响,宛如千万匹冲锋陷阵的战马疾驰而过。此时词人亦仿佛在挥戈跃马,率领锦突骑兵奔赴疆场,他满怀异常畅快的心情。但这只是暂时的幻觉,这幻觉一消失,那虚生的畅快也就随之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必然是加倍的痛苦。歇拍“南共北,正分裂”便是在幻觉消失后发出的惨痛呼号。
细读此词,乃于慰勉朋侣之中,融入忧伤时世之感,故虽为送别之作,但有悲壮之情。然而其运笔之妙,则在于“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范开《稼轩词序》)。说诗思之深广,则钧天洞庭,浑涵悠远;言诗格之清峻,则阴崖冰雪,奇峭高寒;状境况之萧寥,则冷月哀弦,凄凉幽怨;刺群小之奔竞,则风云鱼龙,纷纷扰扰;悲神州之陆沉,则寒日残骸,惨不忍睹抒报国之激情,则神驰战阵,铁骑铮铮;痛山河之破碎,则声发穿云,肝胆欲裂。凡此皆“有性情,有境界”(《人间词话》),故独高格而不同凡响。
●虞美人·赋琵琶
辛弃疾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
记出塞、黄云堆雪。
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撚,泪珠盈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
千古事,云飞烟灭。
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
弹到此,为鸣咽。
辛弃疾词作鉴赏
同一题材,在不同的作家笔底,表现各异;试听“琵琶”,一到作者手里,即翻作新声,不同凡响。
此琵琶,乃檀木所制,尾刻双凤,龙香板为拨,何其精美名贵!“凤尾龙香拨”。这杨贵妃怀抱过的琵琶,它标志着一个“黄金时代”。作者在此,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华的盛世。而“霓裳曲罢”则标志着国运衰微与动乱开始。借唐说宋,发端即点到主题而又不露痕迹,可谓引人入胜之笔。
“浔阳江头”二句,一转,用白居易《琵琶行》所叙事。白氏在江边关客“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诗序云“是夕始有迁谪意”,是听了琵琶曲与弹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后的所感。词以“最苦”二字概括,表明作者也有同感。“画舸”句用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春潭”句意。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并切琵琶,其“天涯沦落”之感亦可知矣。
“记出塞”接连数句又一转,从个人遭遇写到国家恨事。“望昭阳宫殿”等句分明是写一种特殊感情,与当日昭君出塞时去国怀乡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这里恐怕是在暗喻“二帝蒙尘”的靖康之变。这种写法在南宋词家中也不乏其人。姜夔《疏影》词中亦有“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之句,郑文焯亦云“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
“辽阳驿使”数句转到眼前的现实。词人怀念北方故土,联想琐窗深处,当寒气袭人时,闺中少妇正在怀念远戍辽阳而杳无音信的征人。她想藉琵琶解闷,结果愈弹愈是伤心。“推手”等句,指弹琵琶,汉刘熙《释名。释乐器》:“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欧阳修《明妃曲》本此而有“推手为琵却手琶”之句;所弹之曲为《梁州》。《梁州》即《凉州》,唐西凉府所进边地乐曲,梁、凉二字唐人已混用。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谓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白居易诗:“《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可见其声哀怨。“哀彻”两字加深了悲凉的意绪。“云飞烟灭”已将上文一齐结束,“贺老”句便是尾声。
这尾声与发端遥相呼应,再次强调盛时已成过去,已成为历史。贺老即贺怀智,开元、天宝间琵琶高手,他一弹则全场寂静无声。元稹《连昌宫词》云:“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贺老定场”即无消息,则“沉香亭北倚栏干”(李白《清平调》)的贵妃面影当然也不可见,这“凤尾龙香拨”的琵琶亦无主矣。故作者云“弹到此”即“鸣咽”不止,写悲慨无穷的国难家愁。
此篇手法新颖,从章法上看与《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可并为姊妹篇,都列举了许多有关的典故,而其中皆有一线相连。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与词人内心的情感和生活经历有关,与当时时代特点有关,故典故虽多,却不为事所累,且抒情气氛浓郁。仍觉圆转流丽。由此我们联想到唐时李商隐的《泪》(永巷长年怨绮罗)一诗,也是列举古来各种挥泪之事,最后归结为一事。辛词章法可能学自李诗,而又有出蓝之妙。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恨赋》、《别赋》,李白《拟恨赋》等类篇章,作者用之以为词,可谓创新。
此词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转自如外,还显示了辛词的另一特色,即豪放而兼俊美,所谓“肝肠似火,面目如花”者。词中如“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句,不独用昭君出塞之典故,且含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四言十八首赠兄秀才入军》)的诗意,形象很美,韵味亦深长。又“轻拢慢撚”四字,不独是用白居易诗点出弹琵琶,而好在将闺人愁闷无意绪、心情懒慢的神态也随之描画出来了。“泪珠盈睫”,令人想见那长睫毛闪动的晶莹珠泪,非而见美,更渲染了哀怨气氛,烘托了主题。
前人评辛词曰“大气包举”,所谓“大气”,就是指贯穿在词中那种浓烈的爱国之情,沉郁而激昂。而他的词风却不见粗犷,反倒是思理细腻绵密,语言华丽高雅,虽“用事多”,不嫌板滞。“情”在其中,密处见疏,实中有虚,令人读后有荡气回肠之感。
●念奴娇
瓢泉酒酣,和东坡韵
辛弃疾
倘来轩冕,问还是、今古人间何物?
旧日重城愁万里,风月而今坚壁。
药笼功名,洒垆身世,可惜蒙头雪。
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杰。
休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
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
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
故人何在?
长庚应伴残月。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的词,历来与苏轼的词并称,不少词论家将苏、辛目为同派。辛词的确有得之于东坡者,这首《念奴娇》即其一例。词前小序云:“瓢泉酒酣,和东坡韵”。由此可知,此词是作者闲居铅山瓢泉时的感兴之作。“和东坡韵”,指步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之韵以追和。东坡的原词,是贬官闲居黄州的所作,在抒发政治上失意的感慨这一点上,与辛词有相似之处。辛词也以健笔抒豪情,风格上极力追步东坡。但两词相比较,不难发现他们心貌各别。同为“豪放”的风格,苏词之放,表现为超逸放旷;辛词之放,则表现为悲壮激昂,同样是抒发政治失意的情怀,苏词的结尾,以“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老庄消极思想自解,显出颓废为自适的倾向;辛词则金刚怒目,感愤终篇,仍大呼“枉了冲冠发”,毫无出世之意。下面就让我们具体来看看,作者是怎样借助《念奴娇》这个声情激壮的调子来自抒胸怀的。
全词着意表现的,是这样一种悲剧性的英雄人物,他鄙弃世俗追求轩冕排场、荣花富贵的风尚,胸怀抗金恢复的事业,他日夜思念失去的北方河山,渴望能通过自己的英勇战斗来统一祖国,可却被卖国群小排斥在政府之外,不能一展宏图;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申张正义,向往自由,可社会恶势力对他百般阻扰,使他大半生坎坷不遇,只得屈身于田间山林!词中一唱三叹地表达了这样位失意英雄的尴尬处境与悲愤心情。上阕先写作者失意闲居的牢骚。头二句,以疑问的句式,表达了自己对仕途和功名的困惑与思考。
轩,高车;冕,古代地位在大夫以上的官僚戴的礼帽。轩冕代指官位爵禄。首句典出《庄子。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来,寄者也”(官职不是一个人自身的根本之物,只是一种偶然而来寄附于人的外物)。这里借用庄子的话,表明作者在政治失意之后对功名事业感到难以捉摸。“旧日重城愁万里,风月而今坚壁”,二句承上说自己丢官之后,重重愁恨无计消除;百无聊赖之际,连美好的风光也象是竖起坚墙,存心不让人欣赏解闷。接下来三句,连用两个典故,自述身世,感叹事业无成,人空老大,怨恨之情溢于言表。“药笼功名”,用《旧唐书。元行冲传》:“元行冲劝当权的狄仁杰留意储备人材,喻之为备药攻病,并自请为”药物之末“,仁杰笑而谓之曰:”此君正吾药笼中物,何可一日无也!“”酒垆身世“,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未遇时,曾与妻卓文君在临邛市场上当垆卖酒。这三句连起来,意思是:我本来当之无愧地是国家急需的人才,求取功名应是分内之事;不料遭遇坎坷,如今竟埋没于民间;最可惜的是,白发满头,来日不多,今生要实现理想大概不可能了!”浩歌“二句写歌曲抒发愁怀,并以张良、韩信、萧何”三杰“(《史记。高祖纪》)比自己与座中的友人,词情于是振起。
下阕紧承上阕歇拍以倔强坚毅的态度,表明自己虽遭万千磨难,但壮志不泯,下阕头三句:“人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以自然气候喻社会环境,以花喻人,通过黄菊凋零与红梅争发,表明爱国志士前赴后继。是紧承“坐中三杰”而领以“休叹”二字,尤觉振奋。这是与友人共勉。“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这两句以空间的意象正面表达了自己不忘中原的思想。“西望”特有所指。作者词中屡屡以“西北”代指沦陷的北方。这里的“西望”,应是“西北望”之省写,即遥望中原地区;《水龙吟》中“举头西北浮云”,《菩萨蛮》中“西北望长安”等等,含意与此略近。醉中尚揩眼西北而望,这就表明自比寒梅的作者之所以壮志不衰,自我磨厉,其原因在于他意识到危难中的祖国还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去解救,故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北伐。但“孤鸿明灭”的象征性描写则又表明作者深知国势衰微,而志士因备受压抑打击,力量比较孤单,一时难以振兴。正是有此清醒的认识,才有了下面三句的悲愤叹息:“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岳飞《满江红》词高唱“怒发冲冠”,感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并担心“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作者在这里也叹息万事如浮云,空自发冲冠,可见当时的爱国志士们,面对危难的时局都有相同的感受与痛苦。词的结拍“故人何在,长庚应伴残月”,以景结情,以残月孤星的夜色来映衬自己和友人们凄凉悲怆的心境。末句盖本于韩愈《东方半明》诗:“东方半明大星没,独有太白配残月。”(太白,即金星。《史记。天官书》索隐引《韩诗》:“太白晨出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长庚。”)这里虽然境界萧瑟,情调悲伤,但这个结尾与前面的孤标红梅,怒发冲冠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仍然能够使人看到作者对政治抱负与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从而在感情上激起强烈的共鸣此词与作者借助比兴而委曲言情的“潜气内转”之作不同,其主要表现方法是激情迸发,直抒胸臆。由于感情浓郁,气势凌厉,虽然较多直说,但仍然具有很大的感人力量。
●水龙吟
辛弃疾
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釂。
听兮清珮琼瑶些。
明兮镜秋毫些。
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
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
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
路险兮山高些。
块予独处无聊些。
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
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
古人兮既往,嗟子之乐,乐箪瓢些。
辛弃疾词作鉴赏
瓢泉在江西铅山县东二十五里,泉水清冽,风景幽美。作者在这里有处旧居。光宗绍熙五年(1194)七月作者被解除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的职务后,便来这里“新葺茅檐”。闲居宁宗庆元二年(1196)又移居退隐。这首词大致是闲居瓢泉时期写的。
杜甫《佳人》诗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仇兆鳌注概括其意为:“此谓守贞清而改节浊也”。这首词在意境上同杜甫《佳人》诗有相近之处。杜甫以“佳人”作为寓传,作者则以寄言泉水,寓写自己对现实环境的感受。
上阕头二句,从视、听觉来写,表达了作者对泉水的欣赏、赞美之情。“清珮琼瑶”是以玉珮声形容泉水的优美声响;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也曾写道:“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镜秋毫”是可以照见的秋生羽毛之末来形容泉水的明净。这两句给瓢泉以定性的评价,表明了山泉能保持其可爱的本色,以下通过泉水所处的三种不同状态,来反映作者对泉水命运的设想、担忧及警告。这些刻画,正好用以反衬起笔二句,突出“出山泉水浊”之意。首先劝阻泉水不要出山(去此)去流昏涨腻,生长蓬蒿。
“流昏涨腻”取意于杜牧《阿房宫赋》“谓流涨腻,弃脂水也”“虎豹”句,用《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和“此皆甘人”。虎豹以人为美食,渴了要饮泉水,它岂同于猿猱(之与人无害),不要为其所用。“大而流江海”三句,反用《庄子。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对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的语意,谓水积而成大江海,可以视大舟如草叶而倾覆之,泉水不要去推波助澜,参预其事。这些都是设想泉水不能自守而主动混入恶浊之中,遭到损害而又害人的危险情况。以上几种描述,想象合理,恰符作者当时所处的社会现实。
下阕作者自叙,贞洁自守,愤世嫉俗之意。路险山高,块然独处,说明作者对当前所处污浊险恶环境的认识。故小隐于此,长与瓢泉为友,以期求得下文所描写的“三乐”即“饮酒之乐”、“品茶之乐”、“安贫之乐”。词的上下阕恰好形成对比。前者由清泉指出有“三险”,后者则由“无聊”想到有“三乐”。其实“三乐”仍是愤世嫉俗的变相发泄。瓢泉甘洌,可酿松醪(松膏所酿之酒),写饮酒之乐,实寓借酒消愁;瓢泉澄澈,可煮龙凤茶,品茗闲居,却不被世用;最后写安贫之乐,古人既往,聊寻同调,则与“一箪食一瓢饮”颜回一样的便是同志。箪瓢之“瓢”与“瓢”泉之“瓢”恰同字,以此相关,契合无间。
总观全词,可以用刘辰翁对辛词的评语:“谗摈销,白发横生,亦如刘越石。陷绝失望,花时中酒,托之陶写,淋漓慷慨”(《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来领略这首词的思想情调。瓢泉的闲居并未能使作者的心情平静下来,反而是郁积了满腔的愤怒。流露出的对官场混浊,世运衰颓的憎恶并不是衰婉之调,而是一种激昂之声。不可以视之为“流连光景,志业之终”。尽管词的上片阕似乎构成了不和谐的画面。(上去阕多激愤,下阕多欢乐),但贯通一气的还是愤懑,不同流合污,自守贞洁的浩然之气。这就是刘辰翁所说的“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其难言者未必区区妇人孺子间也”。寓悲愤于欢乐之中,益感其悲愤的沉重。“含泪的微笑”大概是最悲愤不过的了。
这首词是词体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不同于一般的以句子的最后一个字作韵脚的惯例,而是用《楚辞》语尾字“些”作后缀的尾字,又另用平声“萧、肴、豪”韵部的字作实际的韵脚,这就是所谓的长尾韵。这种格律声韵具有和谐回应的美,犹如是有两个韵脚在起作用。
●最高楼
辛弃疾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吾衰矣,须富贵何时?
富贵是危机。
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
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
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
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辛弃疾词作鉴赏
词,本是一种纯粹的音乐文学艺术品,但在发展过程中,实用功能不断扩大,许多作品已经兼备了应用文的性质。特别是到南宋,她几乎进入了人们社会交往的各个方面,可以用来谈恋爱,可以用来交朋友,可以用来孝顺父母,可以用来联络亲戚,乃至替人作寿,给人送终,祝人新婚,贺人生子,打阔佬的秋风,拍上司的马屁……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能。然而,写词来训儿子,我们还是头一回见。如若编一本“宋词之最”,这首诗该算一项“纪录”罢?
此词约作于光宗绍熙五年(1194),当时词人五十五岁,任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任(从梁启超、邓广铭二先生说)。据词及小序可知,词人因官场上的失意,打算辞官,但那不晓事的“犬子”极力反对,(家中田地、房产还未购置齐全,老头子倒想洗手不干了,一旦他老人家呜呼哀哉,叫咱哥儿们喝西北风去?)于是词人便作了这首词数落他。
由于“犬子”劝阻自己的充足理由是官做得还不够大,薪俸级别还不够高,一句话,还不够“富贵”,因此,词人首先抓住“富贵”这两个字来作文章,打开窗户说亮话,张口便道:我老啦,干不动了,等“富贵”要等到哪一天呢?接下去改用让步性语气,以退为进:就算能捱到“富贵”的那一天又能怎样?“富贵”是好要的么?爬得高,跌得重,危险得很呐!
上阕头三句看似肆口而成,其实字字都有来历。“吾衰矣”出自《论语。述而》:“子(孔子)曰:”甚矣吾衰也。‘“”须富贵何时“出自《汉书。杨恽传》杨恽报孙会宗书:”人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则见于《晋书。诸葛长民传》。东晋末年,长民官至都督豫州扬州之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深得实力派、太尉刘裕的信任,权倾一时。他贪婪奢侈,多聚珍宝美女,大建府第宅院。然而显赫的富贵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相反,由于时时担心遭到杀身之祸,连觉也睡不安稳,竟至一月中有十几夜做恶梦惊起跳踉,如与人厮打。他曾叹息说:”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后来果然为刘裕所杀。词人袭用其语,可见对这样的历史教训深有感触。那么,怎样才是远祸全身的上上之策是什么呢?只有急流勇退,及时辞官归隐。于是,下文便拈出一个正面典型来和诸葛长民作对比。《汉书。楚元王传》记载,汉高祖刘邦之弟刘交封楚王,他以穆生、白生、申公等三人为中大夫,十分恭敬礼遇。穆生不喜欢喝酒,刘交开宴时,特地为他”设醴“(摆上度数不高的米汁甜酒)。后来刘交的孙子刘戊为王,有一次忘了为穆生设醴,穆生退而言曰:我该走了。醴酒不设,说明王爷已开始怠慢,再不走,就将获罪遭殃。穆生称病去职后,刘戊日渐淫暴,白生、申公劝谏无效,反被罚作苦役,真个应验了穆生的预言。”暂忘“句即咏此事。因说穆生,所以,又带出另一位先哲来,那就是在任彭泽县令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而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揣测词人的作意,请陶渊明到场本是为了应付格律。——此处例须对仗,故不能让”穆先生“落单,一定得给他找位”傧相;但“陶县令”弃官的动因与“穆先生”又不尽相同,他的拂衣而去,还包含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成分,于是,他的出场就给词意增添了一项新的内容,其作用又不仅仅是给“穆先生”当陪衬了。总而言之,词人将这两位高士悬为自己的师范,用意十分明显:“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朝廷对我既然不太信任,那么再干下去恐怕就会有祸患那又有什么“富贵”可言呢?更何况,牺牲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去博取“富贵”,代价也未免太大。这“富贵”求不得,老夫拿定主意要归隐了。
下阕头四句,谈自己辞官后的打算:辟一处花园,建一座亭阁,闲下来作甚?喝老酒。喝醉了作甚?写诗词。优哉游哉,岂不快哉!陶然欣然,何其超然!“闲饮酒醉,吟诗”为短句流水对,只寥寥六字,两组连续性的动态画面,便写尽了理想中的隐居生活的情趣。然而还不可忽过“佚老”、“亦好”二辞。其一“老”、“好”相叶,是辅韵,与“时”、“机”、“归”、“师”、“诗”、“匙”、“非”等主韵共同构成本调的平仄韵错叶格,有声情摇曳之美,其二,四字俱有典故,“佚老”见《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盖谓人生碌碌,只有老来才得安逸(“佚”,同“逸”)。“亦好”语出唐戎昱《长安秋夕》诗:“远客归去来,在家贫亦好。”即今俗话所谓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词人要以“佚老”、“亦好”命名园、亭,虽不直说颐养天年、安贫乐道,但自珍桑榆、不慕金紫之意,已曲曲传出,韵味更有深长之妙。
词人自己固然是安贫了,其奈“犬子”不“安”何?不可不给以当头棒喝。于是又折且词笔来训子:千年田换八百主!——多置田产,又有何用?适足害你们弟兄几个成为“败家子”而已!一个人长有几张嘴巴?插得下许多调羹?——家有薄田几亩,还不够你们粗茶淡饭么?你别再说三道四了!如果说上文还带有若干书卷气、不够家常的话,那么最后这一段真可谓口角生风,活生生是老子骂儿子的现场录音,写神了,写绝了!值得一提的是,“千年”二句虽用俚语,却仍有宋人载籍可以参证。“千年田换八百主”,见北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一载五代时韶州灵树院如敏禅师语。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云:“千年田八百主。”僧云:“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师云:“郎当屋舍勿(没)人修。”这些话头,再早些还可寻溯到王梵志诗:“年老造新舍,鬼来拍手笑。身得暂时坐,死后他人卖。千年换百主,各自循环改。前死后人坐,本主何相(厢)在。”“一人口插几张匙”,范成大《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十六《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四(穷巷闲门本然):“口不两匙休足谷。”自注:“吴谚曰:”一口不能著两匙。‘“用俗话隐括入律,且对仗工稳,尤为难得,词人的水平,真不可测!
这首词,既具备历史的思辨,又富有人生的哲理;既充满着书斋里的睿智,又洋溢着生活中的气息;亦庄亦谐,亦雅亦俚;庄而不病于迂腐,谐而不阑入油滑;雅是通俗的雅,俚是规范的俚;显示出词的胸襟之大、见识之高、性格之爽、学养之深,显示出词人具有驾驭各种不同类型语言艺术的非凡能力。
辛词尤善用典故和化用前人成句,本篇就是一个突出的范例。“吾衰”句用《论语》,是经:“须富”句、“暂忘”句用《汉书》,“富贵”句用《晋书》,是史:“佚老”用《庄子》,是子:“亦好”用唐诗,是集。——一首词中,四部都用遍了。就时代而言,从春秋、战国、汉、晋、唐、五代一直用到宋。就文体言,自诗、文一直用到和尚语录、民间谣谚。就用法而言,或整用成句,或提炼文意,或增减字面,或翻换言语。在此道上,词人真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
宋代,封建帝王用较优厚的经济待遇来笼络武将和士大夫们,以换取他们的忠勤服务,因此,官僚地主置田庄、营第宅、蓄家妓之风盛极一时。而当时发达的城市商业经济畸形繁荣的色情业,又大大刺激了纨绔子弟的消费欲望,把他们的胃口吊得很高。红烛呼卢,千缗买笑,在“销金锅”里荡尽祖产的不肖子孙处处皆是。“君子之泽”往往二世、三世而斩,不待五世了。北宋沈括《梦溪笔淡》卷九《人事》记载过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将军郭进的新建府第落成,大开筵席,不但请木工瓦匠与宴,而且让他们坐在自家子弟们的上位。有人问道:公子们怎么好同匠人为伍呢?郭进指着工匠们说:这是造房子的。又指着子弟们说:这是卖房子的,当然应该坐在下风。进死后不久,府第果然落入他人之手。郭进者流,看问题不可谓不透彻,做事情不可谓不通达,然而既有先见之明,那又为何还建造府第呢?既然建了,又为何不能对子弟们严加管教,使之成器?相比之下,词人能够不措意于营置田产,且“犬子”嘟嘟囔囔时乃能赋词骂,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明的家庭教育专家了。这在封建时代真是难能可贵,即便对于今天的人们,恐怕也还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呢?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辛弃疾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元龙老矣!
不妨高卧,冰壶凉簟。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辛弃疾词作鉴赏
祖国的壮丽河山,到处呈现着不同的面貌。吴越的柔青软黛,自然是西子的化身;闽粤的万峰刺天,又仿佛象森罗的武库。古来多少诗人词客,分别为它们作了生动的写照。作者的这首词就是一篇杰作。
宋代的南剑州,即今延平,属福建。这里有剑溪和樵川二水,环带左右。双溪楼正在二水交流的险绝处。要给这样一个奇峭的名胜传神,很不容易。作者紧紧抓住了它具有特征性的一点,那就是“剑”,也就是“千峰似剑”的山作了全力的刻画。而剑和山,又和作者融在一起,上阕一开头,就象从天外飞来的将军一样,凌云健笔,把上入青冥的高楼,千丈峥嵘的奇峰,掌握在手中,写得寒芒四射,凛凛逼人。而在宋室南渡时,作者一人支柱东南半壁进而恢复神州理想,将其又隐然蕴藏于词句里,这是何等的笔力。
“人言此地”以下三句,从延平津双剑故事①翻腾出剑气上冲斗牛的词境。又把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等清寒景色,汇集在一起,以“我觉”二字领起,给人以寒意搜毛发的感觉。然后转到要“燃犀下看”(见《晋书。温峤传》),一探究竟。“风雷怒,鱼龙惨”,一个怒字,一个惨字,紧接着上句的怕字,从静止中进入到惊心动魄的境界,字里行间,跳跃着虎虎的生气。
下阕头三句,盘空硬语,实写峡、江、楼。词笔刚劲中带韧性,极富烹炼之工。这是用了柳宗元游记散文的文笔来写词的神技。从高峡的“欲飞还敛”,词人从炽烈的民族斗争场合上被迫退下来的悲凉心情。
“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以淡静之词,勉强抑制自己飞腾的壮志。这时作者年已过了五十二岁,任福建提点刑狱之职,已是无从施展收复中原的抱负了。以下千古兴亡的感慨,低徊往复,表面看来,情绪似乎低沉,但隐藏在词句背后的。又正是不能忘怀国事的忧愤。它跟江湖山林的词人们所抒写的悠闲自在的心情,显然是大异其趣的。
●摸鱼儿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
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四十岁时,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暮春写的词。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渡淮水投奔南宋,十七年中,他的抗击金军、恢复中原的主张,始终没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纳。
自己抗金杀敌收拾山河的志向也无法实现,只是作一些远离战事的闲职,这一次,又是被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上调到荆湖南路继续当运副使。转运使亦称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财赋的官职,对辛弃疾来说,当然不能尽快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负。何况如今是调往距离前线更远的湖南去,更加使他失望。他知道朝廷实无北上雄心。当同僚置酒为他饯行的时候,他写了这首词,抒发胸中的郁闷和感慨。
上片主要抒发作者惜春之情。
上片起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春便要真的去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二句,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动:由于怕春去花落,他甚至于害怕春天的花开得太早,这是对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层的描写。“春且住”三句,对于正将离开的“春”作者深情地,对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听说芳草已经长满到天涯海角,遮断了你的归去之路!但是春不答话,依旧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语”,无可奈何的怅惘作者无法留住春天,倒还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恳恳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丝网,去粘惹住那象征残春景象的杨柳飞花。如此,在作者看来,似乎这殷勤的昆虫比自己更有收获,其情亦太可悯了。
下片一开始就用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的典故,来喻指自己的失意。自“长门事”至“脉脉此情谁诉”一段文字,说明自古便有娥眉见妒的先例。陈皇后因招入妒忌而被打入冷宫——长门宫。后来她拿出黄金,买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希望用它来打动汉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却迟迟未到。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对什么人去诉说呢?“君莫舞”二句的“舞”字,因高兴而得意,忘形的样子。“君”,是指那些妒忌别人进谗言取得宠幸的人。意思是说: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没见杨玉环和赵飞燕后来不是都死于非命吗?“皆尘土”,是用《赵飞燕外传》附《伶玄自叙》中的语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讲赵飞燕姊妹故事,伶玄对她说:“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闲愁最苦”三句是结句。闲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的不可倾诉的郁闷。危栏,是高处的栏干。后三句是说不要用凭高望远的方法来排消郁闷,因为那快要落山的斜阳,正照着被暮霭笼罩着的杨柳,远远望去,一片迷蒙。这样的暮景,会使人见景伤情,更加悲伤。
这首词上片主要写春意阑珊,下片主要写美人迟暮。有些选本以为这首词是作者借春意阑珊来衬托自己的哀怨。这恐怕理解得还不够准确。这首词中当然有作者个人遭遇的感慨,但“春将逝更多的是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作者一生忧国忧民,这里也是把个人感慨纳入国事之中。春意阑珊,实兼指国势如春一样一日日渐衰,并非象一般词人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绮怨和闲愁。
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归去”的“春”字,当是这首词中的“词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为这首词的主题和总线,精密地安排上、下片的内容把他心中感慨心绪曲折地表达出来。他写“风雨”,写“落红”,写“草迷归路”,……对照当时的政治现实,金军多次进犯,南宋朝廷在外交、军事各方面都遭到了失败,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朝政昏暗,奸侫当权,蔽塞贤路,志士无路请缨,上述春事阑珊的诸种描写件件都是喻指时政且无一不贴切?蜘蛛是微小的动物,它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在“画檐蛛网”句上,加“算只有殷勤”一句,意义更加突出。作者实有意自拟为蜘蛛。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达作者对国家的耿耿忠心。这里作者表达了虽然位微权轻,但为报图,仍然“殷勤”而为。
上片以写惜春为主。下片则都是写古代的历史事实。两者看起来好象不相关联,其实不然,作者用古代宫中几个女子的事迹,来比自己的遭遇,进一步抒发其“蛾眉见妒”的感慨。这不只是个人仕途得失。
更重要的是志士仁人都如“娥眉见妒”关系到宋室兴衰的前途,它和春去的主题并未脱节,而是相辅相成的。作者在过片处推开来写,在艺术技巧上说,正起峰断云连的作用。
下片的结句甩开咏史,又回到写景抒怀上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二句,以景语作结,含有不尽的韵味。除此之外,这两句结语还有以下的作用:第一,刻画出暮春景色的特点。李清照曾用“绿肥红瘦”四字刻画它的特色,“红瘦”,是说花谢:“绿肥”,是说树荫浓密。辛弃疾在这首词里,他不说斜阳正照在花枝上,却说正照在烟柳上,这是从另一角度描暮春景色写有着与绿肥红瘦不同的意味。而且“烟柳断肠”,还和上片的“落红无数”、春意阑珊相呼应。如果说,上片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开篇,那么下片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结尾。两相对映,显得结构严密,章法井然。
第二“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暮色苍茫中的景象。这是作者在词的结尾处饱含韵味的一笔,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趋势也抒发自己尚未见用的郁闷。这和这首词春去的主题紧密相联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闻寿皇(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可见这首词流露出来的对国事、对朝廷的耽忧怨望之情是何等强烈感人。
辛弃疾另一首代表作《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是抒发作者对抗战的理想与向往。和这首《摸鱼儿》比较,两者内容相似,而在表现手法上,又有区别。《破阵子》比较显,《摸儿》比较隐;《破阵子》比较直,《摸鱼儿》比较曲。《摸鱼儿》的表现手法,比较接近婉约派。它完全运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词的内容。但在读这首《摸鱼儿》时,感觉到在那一层婉约含蓄之外,有一股沉郁之情,这就是辛弃疾学蜘蛛那样,为国家殷勤织网的一颗耿耿忠心,以及对国势的担忧。似乎可以用“肝肠似火,色貌如花”八个字,来作为这首词的评语。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辛弃疾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
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
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
好都把轩窗临水开。
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载。
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力主抗金,收复中原,但朝廷无此意,不加重用壮志难酬,一生屡遭贬斥。由于不能见用于苟且偷安的南宋统治集团,他感到前途险恶,早晚必被逐出宦途。为后事计,他任江西安抚使时,在上饶城北带湖之畔,修建了一所新居,作为将来退隐之处。取名为“稼轩”并自号为“稼轩居士”以示去官务农之志。此词即在作引退前一年,即淳熙八年(1181年)新居将落成之时所作,抒发了他当时万端感慨集于一心的复杂感情。
上片主要写萌发弃政归田之念。首句开门见山,顺题而起。西汉蒋诩隐居时门前开有三条小路的原因,“三径”即成了隐士居处的代称,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就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句子。“三径初成”,日后栖身有所,词人于失意之中亦露几分欣慰。不过这层意思,作者并没有直白的一语道出。而是“鹤怨猿惊,稼轩未来”,以带湖的仙鹤老猿埋怨惊怪其主人的迟迟不至,曲曲吐露。“鹤怨猿惊”出于南齐孔稚珪《北山移文》:“蕙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不同的是,孔稚珪是以昔日朝夕相处的鹤猿惊怨周颙隐而复仕,辛弃疾用此典却反其道而行之,假设即将友好伴处的鹤猿怨自己仕而不归。这两句是从新居方面落墨,说那里盼望自己早日归隐:“甚云山”四句,是自言自语一样,写主观想法。既然我的平生志趣是以“云自许”,为什么还老是呆在尘世里当官,惹先贤隐士嘲笑呢!显然,这只不过是辛弃疾在遭到投降派一连串打击之后,所发的一种牢骚自嘲而已。
谁不知道,辛弃疾的“平生意气”是抗金复国,金瓯一统,岂能以“云山自许”!然而现在乾坤难转,事不由已,有什么办法呢?“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词人不愿作违心之事,他认为既然厌恶这丑恶的官场又不能以已之力匡正,就应该激流勇退,愈早愈好,不要等被人家赶下了台才离开;再说自己也不是象西晋张翰那样因想起了家乡味美的鲈鱼脍、莼菜羹而弃官还乡,心中无愧,又何苦“抵死尘埃”呢?这里,暗示了作者同南宋统治集团之间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并表明了自己的磊落胸怀。其中“意倦”句,表明自己绝不愿为朝廷的苟安政策效劳,志不可夺去向已定:“岂为”句,说明他之退隐并不是为贪图个人安逸享受;最值得体味的是“身闲贵早”里的“贵早”二字。固然,这是为了呼应前文曲露的对新居的向往,欲归之情,不过主要还是说明,词人不堪统治集团反对派对他的毁谤和打击,而且可能预感到一场新的迫害正在等待着他①。不如抽身早避。因而自然逗出了后面“秋江上”三句,表明了自己离政归田的真正原因是避祸,就象鸿雁听到了弦响而逃,航船见到了恶浪而避一样。他是别无他途,不得不如此。
下片主要写但对未来生活蓝图的设想。词意仍缘“新居将成”而起。“将成”是指,初具规模但还有待于进一步完善。“东冈”二句,先就建筑方面说,再修一幢茅屋作为书斋,设于东冈,并把窗户全部面水而开,既照应了题中“带湖”二字,又照应了“平生意气”,即“云山自许”的雅致。而“行钓”同“种柳”联系起来,表明词人向往的是“小舟撑出柳阴来”的画境。表达了对官场争斗的厌倦,对乡村宁静的向往。下面写竹、梅、菊、兰,不仅表现了词人的生活情趣,更喻指词人的为人节操。竹、梅、是“岁寒三友”之二物,竹经冬而不凋,梅凌寒而花放。
从既要“疏篱护竹”,又要“莫碍观梅”中,既表示作者玩花弄草的雅兴,更可以看出他对竹、梅坚贞品质的热忱赞颂和向往。至于菊、兰,都是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喜爱的高洁的花草。他在《离骚》中有“餐秋菊之落英”,纫秋兰以佩“等句,表示自己所食之素洁和所服之芬芳,辛弃疾说,既然古人认为菊花可餐,兰花可佩,那我一定要亲手把它们载种起来。显然,”秋菊“两句,明讲种花,实言心志,古人志行高洁。自己亦当仿效。然而屈原餐菊佩兰是在被楚王放逐以后,而辛弃疾当时还是在职之臣。坚持理想节操固然可以由已决定,但未去留岂能擅自安排。所以他接着说:”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这三句初看与前文完全不属,但细想,恰是当时作者心理矛盾含蓄而真实的流露。辛弃疾一生为国志在统一,志向尚未实现本不愿意离政,但形诸文字却说”怕君恩未许“。因此,这一方面固然暴露了作为统治集团一员的辛弃疾仍对腐朽朝廷昏庸皇帝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另一方面,更可以说,这是他始终不忘复国、积极从政、赤诚用世之心的流露。全词就在这种不得不隐、然又欲隐不能的”徘徊“心境中结束。
这首词,自始至终可以说是一篇描写心理活动的实录。但上下两片,各有不同。前片写欲隐缘由,感情渐进,由微喜,而怅然,而气恼,而愤慨。读之,如观大河涨潮,流速由慢而疾,潮声也由小而大,词情也愈说愈明。后片写未来打算,读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缓而平稳,再不闻澎湃呼啸之声,所见只是波光粼粼。及设想完毕,若游程已终,突然转出“沉吟久”几句,似乎刚才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于实际如一物突现舟水凝滞不可行,不过,尽管两片情趣迥别,风貌各异,由于通篇皆以“新居将成”一线相贯,因此并无割裂之嫌,却有浑成之致。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间建康通判任上。这时作者南归已八、九年了,却投闲置散,作一个建康通判,不得一遂报国之愿。偶有登临周览之际,一抒郁结心头的悲愤之情。建康(今江苏南京)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赏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据《景定建康志》记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
这首词,上片大段写景:由水写到山,由无情之景写到有情之景,很有层次。开头两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的景色。楚天千里,辽远空阔,秋色无边无际。大江流向天边,也不知何处是它的尽头。遥远天际,天水交溶气象阔大,笔力遒劲。“楚天”的“楚”地,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战国时曾属楚国。“水随天去”的“水”,指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千里清秋”和“秋无际”,显出阔达气势同时写出江南秋季的特点。南方常年多雨多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看见大江向无穷无尽的天边流去。的壮观景色。
下面“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写山。“遥岑”即远山。举目远眺,那一层层、一叠叠的远山,有的很象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头上螺旋形的发髻,景色算上美景,但只能引起词人的忧愁和愤恨。皮日休《缥缈峰》诗:“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诗有“山如碧玉”之句(即簪),是此句用语所出。人心中有愁有恨,虽见壮美的远山,但愁却有增无减,仿佛是远山在“献愁供恨”。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词篇因此而生动。至于愁恨为何,又何因而至,词中没有正面交代,但结合登临时地情景,可以意会得到。
北望是江淮前线,效力无由;再远即中原旧疆,收复无日。南望则山河虽好,无奈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进取,却力不得伸。以上种种,是恨之深、愁之大者。借言远山之献供,一写内心的担负,而总束在此片结句“登临意”三字内。开头两句,是纯粹写景,至“献愁供恨”三句,已进了一步,点出“愁”、“恨”两字,由纯粹写景而开始抒情,由客观而及主观,感情也由平淡而渐趋强烈。一切都在推进中深化、升华。“落日楼头”六句意思说,夕阳快要西沉,孤雁的声声哀鸣不时传到赏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对远在北方的故乡的思念。他看着腰间空自佩戴的宝刀,悲愤地拍打着亭子上的栏干,可是又有谁能领会他这时的心情呢?
这里“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虽然仍是写景,但无一语不是喻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见之景,辛弃疾用“落日”二字,比喻南宋国势衰颓。“断鸿”,是失群的孤雁,比喻作为“江南游子”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弃疾渡江淮归南宋,原是以宋朝为自己的故国,以江南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统冶集团根本无北上收失地之意,对于像辛弃疾一样的有志之士也不把辛弃疾看作自己人,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的态度;致使辛弃疾觉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游子了。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时作者思潮澎湃心情激动。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报国无路、壮志难酬的悲愤。第一个动作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吴地所造的钩形刀)。杜甫《后出塞》诗中就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的句子。“吴钩”,本应在战场上杀敌,但现在却闲置身旁,只作赏玩,无处用武,这就把作者虽有沙场立功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也烘托出来了。第二个动作“栏干拍遍”。
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一个“与世相龃龉”的刘孟节,他常常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于。曾经作诗说:“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栏干拍遍是胸中有说不出来抑郁苦闷之气,借拍打栏干来发泄。用在这里,就把作者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急切非愤的情态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另外,“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除了典型的动作描写外,还由于采用了运密入疏的手法,把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笔墨之中,内涵深厚,耐人寻味。“无人会、登临意”,慨叹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而南宋统治集团中没有人是他的知音。
后几句一句句感情渐浓,达情更切,至最后“无人会”得一尽情抒发,可说“尽致”了。读者读到此,于作者心思心绪,亦可尽知,每位读者,也都会被这种情感感染。
上片写景抒情,下片则是直接言志。下片十一句,分四层意思:“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现在深秋时令又到了,连大雁都知道寻踪飞回旧地,何况我这个漂泊江南的游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还在金人统治之下,南宋朝廷却偏一隅,自己想回到故乡,又谈何容易!“尽西风、季鹰归未?”既写了有家难归的乡思,又抒发了对金人、对南宋朝廷的激愤,确实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第二层意思。求田问舍就是买地置屋。刘郎,指三国时刘备,这里泛指有大志之人。这也是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许汜去询问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
如果是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见《三国志。陈登传》)“怕应羞见”的“怕应”二字,是辛弃疾为许汜设想,表示怀疑:象你(指许汜)那样的琐屑小人,有何面目去见象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这二层的大意是说,既不学为吃鲈鱼脍而还乡的张季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
作者登临远望望故土而生情,谁无思乡之情,作者自知身为游子,但国势如此,如自己一般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于此是说,我很怀念家乡但却绝不是像张翰、许汜一样,我回故乡当是收复河山之时。作者有此志向,但语中含蓄,“归未?”一词可知,于是自然引出下一层。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第三层意思。流年,即时光流逝;风雨指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树犹如此”也有一个典故,据《世说新语。言语》,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便感叹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长得这么高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大呢!这三句词包含的意思是:于此时,我心中确实想念故乡,但我不不会像张瀚,许汜一样贪图安逸今日怅恨忧惧的。我所忧惧的,只是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的宿愿不能实现。年岁渐增,恐再闲置便再无力为国效命疆场了。这三句,是全首词的核心。到这里,作者的感情经过层层推进已经发展到最高潮。
下面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层意思:“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倩,是请求,“红巾翠袖”,是少女的装束,这里就是少女的代名词。在宋代,一般游宴娱乐的场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这三句是写辛弃疾自伤抱负不能实现,世无知已,得不到同情与慰藉。这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义近而相呼应。
这首词,是辛词名作之一,它不仅对辛弃疾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较真实的现实内容,而且,作者运用圆熟精到的艺术手法把内容完美地表达出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使人们百读不厌。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辛弃疾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被弹劾,退隐于上饶之带湖,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致仕后亦侨寓此地。由于他们都有抗金雪耻的雄心壮志,所以过从甚密。这时距宋金“隆兴和议”的签订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并不关心国事。又三年,岁次甲辰(1184年)正逢韩元吉六十七岁寿辰,辛弃疾填了上录一词申祝。
一起两句,劈空而下,笔力万钧。作者蔑视南渡以来的当政者,“几人”云云,真有杜诗“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概。说朝士无才,宋则隐然以有才者推崇韩元吉,并以此自许,亦即“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之意。按辛弃疾曾作《美芹十论》、《九议》向皇帝、宰相献策;韩元吉亦有《论淮甸札子》、《十月末乞备御白札子》向朝廷进言。故论治世,经纶之才,韩、辛两人都当之无愧。另外此处也有感,当政者无才无德不知任用有才之士,承接六句,分为二层:一则借往昔旧京父老颙望王师之情,和东晋士大夫痛洒新亭之泪,慨叹今日偏安之局仍未改观;中原山河仍未收复;二则引用桓温登平乘楼眺望之言,指责中原沦胥,为朝臣误国结果。由于这六句都针对当时世事而发的,故情绪转为低沉,笔调也随之挫落。歇拍四句,谓御敌靖边,建功扬名,才是吾辈儒者应尽的职责。这是抒露自己的豪情壮志,并勖勉韩氏,故笔锋重新振起。下片都是向着韩元吉说的。过片三句,他把韩元吉比作韩愈,是当代文坛上的泰山北斗。诗文词中惯用同的古人比今人。按韩元吉有《南涧甲乙稿》传世,黄昇称他“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见《花庵词选》)。因此,将韩愈比拟元吉,不为太过。接三句,谓韩氏呱呱堕地,已自不凡,风云际会,更露头角。
上述五句都属颂扬之词,故意气仍然风发,笔调仍然轩朗。再下三句,把韩氏比做裴度、李德裕和谢安。这三位都是前代的贤相。韩氏先世曾任显职,韩元吉的勋业和位望虽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但同是政治舞台上失意而退归林下的境遇,彼此是相仿佛的。“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其二),为此,笔调再次挫落。最后三句,用瑰辞壮语激励韩氏投袂而起,完成恢复中原的夙愿。上下片之结尾,笔力气势,铢两悉称,立意遣辞,前后照应甚密。这是一阕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寿词。一般寿词多祝贺语,所谓善颂善祷。此词一反故常,除下片略有些颂祷味道外,其他都是借题发挥,因忧伤国事而抒发愤慨。最使作者愤慨不平的,乃是在朝者无才无志,而在野的有胆识、有志节之士,却无权无位。由于在朝者无才无志,对国事漠不关心,酿成神州陆沉之祸,辜负中原父老喁喁之望,更引得渡江士人新亭之泪,国势颓衰至此,秉政者难辞其咎。以上是上片的要领,也是全阕的主旨。
下片另立机杼,从抒露对国事的愤慨,转而称颂韩元吉。这与上片形成上片的有机组合。因为对韩氏的称颂,一方面因毕竟是祝寿词不可能一句称颂的话没有,另一方面也是说,在朝当政者没有治国之才,而像韩元吉一样真正有才之士却被排挤在外,这更是令人不平的。假如像韩元吉一样的人,在朝秉政,得行其志,国事尚有可为,匡复之机,仍然有望。可是现今呢?韩氏和自己都象历史上三位贤相一般投闲置散,啸傲烟霞,寄情林莽,虽尤有报国之心,但对国家大事竟无置喙的余地,于此,作者愤慨之情可以想见。最难得的是,作者于愤慨之余,对国事仍未失去信念,于是发出“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的预言,换言之,即国耻未雪,无以称寿,这与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堪称异代同调,又与上片“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紧密契合。这也正是本祝寿词不同一般的原因。
本词除运笔布局,峰峦起伏,颇具匠心外,引用史乘,比拟古今,也挥洒自如。如上片连用“五马渡江”、“长安父老”、“新亭风景”、“神州陆沉”四则东晋典故比拟南宋之事,贴切无伦,由于在中国历史上,受少数民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只有东晋和南宋两个朝代,故国情世局多有相似之处。下片以东晋谢安、唐代裴度、李德裕,韩元吉,不但因为韩氏当时的处境,与谢、裴、李三人的某一时期相似,而且还涵蕴着更深一层意思:谢安淝水大破苻坚军,裴度平淮西吴元济之乱,李德裕平泽潞刘稹之乱,这三位古人,都建立了不世之功勋。而韩元吉呢?虽曾风云奔走,但仍不得重用。则满腹才华未及施展便致仕家居,故作者为之惋惜。以此下接激励韩氏的“待整顿”三句,便很自然而不突兀。
●水调歌头·盟鸥
辛弃疾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
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
白鹤在何处?
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
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怀。
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
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此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作者被主和派弹劾落职闲居带湖之初。词题“盟鸥”,是活用《列子。黄帝》狎鸥鸟不惊的典故,指与鸥鸟约盟为友,永在水国云乡一起栖隐之意,但读细自品味会发现另有所抒。
上阕以首句中“甚爱”二字统摄。次句用“千丈翠奁开”之比喻,盛赞带湖景色之胜,说明“甚爱”原因。放眼千丈宽阔的湖水,宛如打开翠绿色的镜匣一样,一片晶莹清澈。面对如此美景,难怪“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了。这是用夸张写法来说明“甚爱”程度,句格同杜诗“一日上树能千回”:闲居无事,拄杖纳屦,徜徉湖畔,竟一日而千回。下面写因爱湖之“甚”,而及湖中之鸟,欲与这结盟为友——这是用的拟人法。“凡我”三句,是写对眼前鸥鸟之愿:希望既结盟好之后,就应常来常往,不要再相猜疑了。这里“莫相”之“相”,虽然关系双方,但实际只表词人绝无害鸟之心,望鸥鹭尽情栖游,无须担惊。《左传。僖公九年》有这样记载:“齐盟于蔡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词里这几句格式,当为《左传》辞句套用,纯是散文句法。
“白鹤”二句,是写对眼前鸥鸟之嘱:托其试将白鹤也一起邀来。由爱所见之鸥鹭,而兼及未见之白鹤,其“爱”更进一层。以上极写带湖之美及对带湖之爱,固然表露了词人摆脱了官场尔虞我诈的烦恼和明枪暗箭的惊恐以后心情之宁静,但在这宁静之中又透露出几分孤寂与无聊。试想,一个“壮岁旌旗拥万夫”(作者《鹧鸪天》中语)的沙场将帅,竟然落得终日与鸥鸟为伍,其心境之凄凉,可想而知。妙在词中表面上却与“愁”字无涉,全用轻松之笔,这大概就是词人后来所说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的手法吧?如此表达、意境更深一层。
过片紧承上阕遐想。作者一片赤诚,欲与鸥鸟结盟为友,然而鸥鸟如何呢?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它们立于水边苍苔之上,时而拨动浮萍,时而排开绿藻,对词人的美意不理不睬。其意何在?从下句“窥鱼笑汝痴计”中可以看出。原来他们“立苍苔”,“为有求鱼心,不是恋湖水”,与词人“同居而异梦”。专心“窥鱼,伺机而啄在词人看来,只是一种”痴计“,对此,他当然只能付之一”笑“了。这”笑“,既是对鸥鸟”何时忘却营营“的讽笑,也是叹自己竟无与无友。”多情却被无情恼“的苦笑。看来,鸥鸟亦并非词人知已,并不懂得词人离开官场之后此时的情怀,所以他怅然发出了”不解举吾怀“之叹。盟友纵在身旁,孤寂之心依旧,无人能释分毫。可见,词人所举之杯,哪里能为永结盟好作贺,只能浇胸中块垒罢了。虽然人们常说”举杯浇愁愁更愁“,但词人并没有被愁所压倒。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他从自己新居的今昔变化中,似乎悟出了社会沧桑和个人沉浮的哲理——“人世几欢哀”。词人本是心情郁闷,却故作看破红尘、世态炎良。变得益发旷达开朗,因而对隐居之所带湖也更加喜爱了。“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要作久居长栖之计了。词到此处完篇,对开首恰成回应。
如果说上阕旨意全在不写之中写出,那么下阕则就是在委婉之中抒发了。然而其语愈缓,其愈切,感情愈发强烈,较上阕又进一层。天地之大,知已何在?孑然一身,情何以堪!虽有带湖美景,但纵是盟鸥,也不解已意,作者心绪可知了。可见,这首词表面是写优游之趣,闲适之情;分明是抒被迫隐居、不能用世的落寞之叹,孤愤之慨。清代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云:“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细玩稼轩此作,确有“不言言之”之妙。
●水调歌头
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辛弃疾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
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
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候。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此词约作于淳熙五年(1178年)当时作者以大理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舟停泊在扬州时,与友人杨济翁(炎正)、周显先有词作往来唱和,此词即其一。周生平未详。杨则是有名词人,其原唱《水调歌头》(登多景楼)存于《西樵语业》中,是忧愤时局,感慨“报国无路”之作。作者在南归之前,在山东、河北等地区从事抗金活动,到过扬州,又读到友人伤时的词章,心潮澎湃,遂写下这一首抚今追昔的和韵词作。
词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开始于金主完颜亮发动南侵时期,词亦从此写起。古代北方少数民族贵族统治者常在秋高马肥的时节南犯中原,“胡骑猎清秋”即指完颜亮1161年率军南侵事(“猎”,借指发动战争)。前一句“落日塞尘起”是先造气氛。从意象看:战尘遮天,本来无光的落日,便显得更其惨淡。准确渲染出敌寇甚嚣尘上的气焰。紧接二句则写宋方抗金部队坚守大江。以“汉家”与“胡骑”对举,自然造成两军对峙,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写对方行动以“起”、“猎”等字,是属于动态的;写宋方部署以“列”、“耸”等字,偏于静态的。相形之下,益见前者嚣张,后者镇定。“组练(组甲练袍,指军队)十万”、“列舰”“层楼”,均极形宋军阵容严整盛大,有一种必势的信心与气势。前四句对比有力,烘托出两军对垒的紧张气氛,同时也使人感觉正义战争前途光明,以下三句进一步回忆当年完颜亮南进溃败被杀事。完颜亮南侵期间,金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军事上屡受挫折,士气动摇军心离散。当完颜亮迫令金军三日内渡江南下时,被部下所杀,这场战争就此结束。
“谁道投鞭飞渡”三句即书其事。句中隐含三个典故:《晋书。符坚载记》载前秦苻坚率大军南侵东晋,曾不可一世地说“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一败涂地,丧师北还。《史记。匈奴传》载匈奴头曼单于之太子冒顿作鸣镝(即“鸣髇”,响箭),命令部下说:“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在一次出猎时,冒顿以鸣镝射头曼,他的部下也跟着发箭,头曼遂被射杀。“佛狸”,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监所杀,作者融此三事以写完颜亮发动南侵,但丧于内乱,事与愿违的史实,不仅切贴,三事连用,更觉有化用自然之妙。宋朝军民,军容严整同仇敌忾而金国外强中干且有“离合之衅”可乘,这正是恢复河山的大好时机。当年,作者二十出头以义军掌书记策马南来,使义军与南宋政府取得联系,希望协同作战,大举反击。“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正是作者当年飒爽英姿的写照。苏秦字“季子”,乃战国时著名策士,以合纵游说诸候佩而后佩六国相印。他年轻时曾穿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拟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为已任的少年锐进之气。于是,在战争风云的时代背景上,这样一个”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的少年英雄,义气风发,虎虎有生气,与下片搔白首而长吟的今”我“判若两人。
过片笔锋所及转为“抚今”。上片结句才说到“年少”,这里却继以“今老矣”一声长叹,其间掠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跨度。老少,对比强烈叹中之愁闷顿显突出。这里的叹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叹老嗟卑的心理,而是类乎“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张孝祥《六州歌头》),属于深忧时不我待、老大无成的志士之愁苦。南渡以来,作者长期被投闲置敬,志不得伸,此时翘首西北,“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永遇乐》),真有不胜今昔有别之感。
过片三短句,情绪够悲怆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国事,但是“欲说还休”。接下来只讲对来日的安排,分两层。第一层说自己,因为倦于宦游,想要归隐田无,植橘置产。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在龙阳县汜洲种柑橘,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见《三国志颇具风趣又故意模仿一种善治产业、谋衣食的精明人口吻。只要联想作者“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水龙吟《(的词句,不难体味这里隐含的无奈、自嘲及悲愤的复杂情绪。作者一心为国,希望能效力沙场,而朝廷无能、力不能伸,想解甲而去但终心系祖国,说“欲去”而而又不忍去,正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矛盾。为将来打算第二层是劝友人。杨济翁原唱云:“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其彷徨无奈可谓与弃疾相通。作者故而劝道:“您们二位)”二客“(乃东南名流,腹藏万卷,胸怀大志,自不应打算像我一样归隐。但有一言还想与君等商议一下:且莫效李广那样南山习射,只可取”富民候“谋个安逸轻闲。》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曾”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李广生不逢高祖之世,空有一身武力,未得封侯,而”富民候“却能不以战功而取。二句暗指朝廷”偃武修文“。放弃北伐,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要之,无论说自己”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也好,劝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也好,都属激愤语。如果说前一层讲得较好平淡隐忍,后一层”莫射“”直觅“云云,语意则相当激烈。分两步走,便把一腔愤懑不满尽情发泄出来。
词上阕颇类英雄史诗的开端,然而其雄壮气势到后半却陡然一转,反添落寞之感,通过这种跳跃性很强的分片,有力表现出作者失意和对时政不满而更多无奈气愤的心情。下片写壮志销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腾挪,用意含蓄,个中酸楚愤激,耐人寻味,愤语、反语的运用,也有强化感情色彩。此词与作者《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从内容到分片结构上都很相近,可以参读。
●水调歌头
汤朝美司谏见和,用韵为谢
辛弃疾
白日射金阙,虎豹九关开。
见君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
千古忠肝义胆,万里蛮烟瘅雨,往事莫惊猜。
政恐不免耳,消息日边来。
笑吾庐,门掩草,径封苔。
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怀。
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
白发宁有种?
一一醒时栽!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四十二岁那年,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削职后回上饶带湖闲居。有曾任司谏的汤朝美自广东亲州贬所量移江西信州(今上饶),二人相见,由于处境相近,同样受着打击,而且志同道合所以有相濡以沫之情。先是,辛赋《水调歌头》(盟鸥)汤以韵相和;辛又用原韵,赋此阕谢答。
“白日射金阙,虎豹九关开。”“金阕”、“九关”均喻指宫廷,十字写的是皇宫富丽堂皇,气象森严。在那里,朝美“谏疏频上,谈笑挽天回”。四句两层,一张一弛,作者描绘出朝美朝堂上从容和无畏。据《稼轩词编年笺注》引《京口耆旧传。汤邦彦传》:“时孝宗锐意远略,邦彦自负功名,议论英发,上心倾向之,除秘书丞,起居舍人,兼中书舍人,擢左司谏兼侍读。论事风生,权幸侧目。上手书以赐,称其‘以身许国,志若金石,协济大计,始终不移’。及其他圣意所疑,辄以诹问。”那时候的宋孝宗还有些进取之意。淳熙二年八月派汤朝美使金,向金讨还河南北宋诸帝陵寝所在之地。不料汤朝美有辱使命,回来后龙颜大怒,把他流贬新州,尝尽“蛮烟瘴雨”滋味。这一层“千古”、“万里”两句似对非对,中间再作一暗转。对于心怀忠义肝胆但却遭贬的朋友,辛弃疾并没有大发牢骚,徒增友人的烦闷。而是安慰朝美“往事莫惊猜”(惊猜,惊疑)。因为有才干的人终会发迹的。眼前你不是已经奉诏内调了吗?恐怕还会有消息从皇帝身边下来,“日边”这里用以比喻帝王左右,“恐”字是拟想之辞,却又像深有把握似的,这是稼轩用典的妙处!从“蛮烟瘴雨”的黯淡凄惶到日边消息之希望复起,中间再作一暗转。上片凡三暗转,大起大落,忽而荣宠有加,忽而忧患毕至;忽而蛮烟瘴雨,忽而日边春来,乍喜乍悲,亦远亦近,变化错综,既是对友人坎坷的同情又有对其振作的鼓励。
下片转叙作者自己乡居生活情怀。“门掩草,径封苔”,本是冷落景象,词人但以一笑置之土。不难看出,这笑,是强作豁达的苦笑,是傲岸不平的蔑笑。
下片基调无限幽愤,都被这领起换头的一个“笑”字染上了不协调的色彩,反映出一种由于受压抑而形成的不平而又无奈的心情。一“笑”字,内中感情复杂,可为下片基调之凝练。接下去仍是正言反出:未必我这双手就没有用处,不是可以“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怀”吗?试想,当国步蜩螗之际,他那双屠鲸剚虎的巨手,不能用来扭转乾坤,却去执杯持蟹,这是人间何等不平事!而稼轩但以“未应两手无用”的反语轻轻挑出,愈见沉哀茹痛。循此一念,又找足“说剑”一层。说剑论诗,慨言武备文事。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后来又曾上《十论》《九议》,慷慨国事。现在看来,这文韬武略都是无用的“余事”。剩下的,他只有终日痛饮长醉,摇摇欲倒。这“醉舞狂歌欲倒”六字,写尽词人悲愤心怀,潦倒情态,然后束以“老子颇堪哀”。“堪哀”是堪怜念之意,语出《后汉书。马援传》,意思是说,自己如此狂歌醉舞,虚置年华,这心情应该是故人所理解、怜恤的。歇拍“白发宁有种?——醒时栽”,将一腔幽愤推向一个高潮。“白发”写愁,本近俗滥,但稼轩用一“栽”字,翻出了新意。这两句有几层意思。我春秋正富,本不是衰老的时候;但忧国之思,添我满头霜雪,这是一层。国事不堪寓目,醉中尚可暂忘,醒来则不胜烦忧,此白发乃“——醒时栽”也,又翻进一层。白发并不是自然生出来的,而是“栽”上去的,可见为国势之操劳宦途之喜悲使我年富而白发徒增。这样,就从根根白发上显示出词人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隐然现出广阔的社会背景,这又是一层。单就“栽”字齿音平韵,于声则无限延长,于情则芊绵不尽。这下片一路蓄意蓄势,急管繁弦,最终结在这个警句上,激昂排宕,化为感慨深沉。千载后读之,犹觉满腔不平之气,夹风雨霜雪以俱来。
这首词,上片文意一波三折,于无字处出曲折,极掩抑零乱,跳跃动荡之美;下片却一气奔注;牢骚苦闷,倾泻而来,并且反语累出,在感情激荡中故作幽塞,豪放中仍不失顿挫曲折,词的构局可谓错综多变。
全词核心在下片,但上下两片,对比映衬,表现力增强。上片一起,白日金阙,虎豹九关,何等高华气象;下片一转,门为草掩,径被苔封,又何等荒凉寂寞!这是一层对比。上片赞美汤朝美,誉其巨手可以“谈笑挽天回”;下片写自己,则两手只堪把蟹持杯,又是一层对比。上片写对方,终能日边消息重上朝堂,下片说自己,则满头白发,终日醉舞狂歌为消磨,再加一层对比。通过强烈对比,益见“斯人独憔悴”的不平之情,这是此词的另一个艺术特色。
上片鼓励友人,意气飞扬;下片抒一已之愤,悲愤无奈。乍读之下,上下片的思想感情,好像矛盾。其实,此等矛盾之处,正是显示稼轩的伟大之处。稼轩是虽身处闲散而时时不忘忧乐天下的血性男儿。他既不能不为一已之遭际而愤然不平,又不忍以一已之遭遇挫尽天下志士仁人之壮志。因此,他总是本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顽强精神,鼓舞同道,力挽既倒的狂澜。故上片激劝再三,下片却沉忧抑郁。此矛盾虬结之处,正见出词人一片忠贞爱国之苦心,这正是此词的思想光辉之所在。善乎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之评辛苏词曰:“读苏辛词,知词中有人,词中有品。”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辛弃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阳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
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
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绝少写自己的爱情经历,偶一为之,便迥异诸家,带着一种击节高歌的悲凉气息。却少有婉转缠绵之意。此词即是其例。
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此词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自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时作。览其词意,当是作者年青时路过池州东流县,结识一位女子,这回经过此地,重访不遇,感发而作此词。
开头五句:“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乐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清明时节,春冷似秋,东风惊梦,令人触景生情,萌生悲凉之情感。
“又”字点出前次来此,也是之个季节。暗合于唐人崔护春日郊游,邂逅村女之事。“客梦”暗指旧游之梦,“一枕寒怯”之孤单又暗衬前回在此地的欢会之欢愉。果然,下边作者按捺不住对往事的追忆:“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曲岸、垂杨,宛然如旧,而人去楼空了;只有似曾相识之飞燕,在呢喃地向人诉说,为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东坡《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词意,却能翻出新意,颇有信手拈来之感。
这五句,作者回忆往日惜别感伤今日不得复见笔落之处愁思可见,这隐隐含悲之语在其词作中少有。
歇拍处意脉不断,承接上片回忆之感伤一气流注而入下片:“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绮陌”,犹言烟花巷。纤纤月出于帘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据龙沐勋《东坡乐府笺》,此又是从东坡《江城子》词“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句脱化而出。极艳处,落笔却清雅脱俗,此亦稼轩之出众之处。至此可知此女是风尘女子。这里说不仅“飞燕”知之;向行人打听,也知确有此美人,但如今不知去向了。惆怅更增,所以作者伤心的说:“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去年惜别的旧恨,已如流水之难尽;今日重访不见的新恨更如乱山云叠,令人如何忍受。
皖南江边山多,将眼前景色信手拈来,作为妙喻。当然,这两句里已经有意无意地渗透进了家国恨,身世恨,报国无门之恨。不断之恨当是如此。稼轩遭遇颇多,故融合而难分了。陈廷焯评为“矫首高歌,淋漓悲壮”,便是领会其中的深意。意思本来到此已完,不断词人借助想象,又转出一层意思来:“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即使还有重逢的机会,只恐已属他人,终如镜花水月,不复可得,永抱杜牧《叹花》诗“绿叶成阴子满枝”之憾了。用意一唱三叹,造语一波三折,稼轩为词,达情至切他人有感而觉无可言者,他都能尽情抒发。如想见镜见难折,似有未了之意但不知从何说起。稼轩则又推进一层,造成了余意不尽的结尾:“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那时,想来她也该会吃惊地、关切地问我:“你怎么添了这多的白发啊!”只能如此罢了!以想象中的普通应酬话,写出双方的深挚之情与身世之感叹。这白头,既意味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饱含着“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悲愤,真可谓百感交集。写到此,恋旧之情、身世之感已浑然不可分,大有“倩向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水龙吟》)的意味,实为借恋杯之酒,浇胸中感时伤事之块垒。因为有此一结,再返观全词,只觉得无处不悲凉。这结尾,也照应了开头的岁月如流,于是归结到萧萧华发上,就此顿住。
如上缕析,这篇作品并非没有其他言情佳作曲折宛转的内含,然而辛稼轩不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委婉的风致来抒写,更不用“香衾”、“银烛”、“玉筋”“红泪”那些字眼。他笔下挥洒的是东风欺梦、惊见华发,其间仅以“纤纤月”略作点染,一现即隐。整体格调悲凉慷慨,《白雨斋词话》评为“悲而壮,是陈其年之祖”。
此词风格迥异之处不仅在其外表,而更在其气质不同,字里行间隐含着悲凉。它虽写情事,却不专为寄男女之情而作,作者的思想感情里本来就浸透了英雄投闲、报国无门的悲愤,不免触处皆发,使得这首爱情词自始至终透出一股悲愤情感。到后来,就亦比亦彼,浑然难分。同时,对于男女之情,稼轩所表现的也不是缠绵无法摆脱,而是把其一往情深归之于感慨无限的喟叹之中。其音调也不是低徊的,凄婉的;而是急促的,击案赴节、一喷而出的。看来,这样的言情词,就只能是配合着“铜琵琶、铁绰板”来唱,情诗的。这样的新境界,只能于稼轩词中见到了。
周邦彦《瑞龙吟》,写的也是“桃花人面”的“旧曲翻新”(周济《宋四家词选》评)。同一题材,在稼轩手里是敲唾壶尽缺的悲歌,在清真笔下却是传统情词的“浅斟低唱”。周词是迴环吞吐,惟恐不尽;辛词却是郁积如山,欲说还休。清真所为是笔触纤细、笔笔勾勒的工笔仕女图;稼轩作成的却是洒脱爽健、一挥而就的泼墨写意画。这艺术风格上的差异,是词人个性与气质的差异而造成的。同时也能看出稼轩词作风格之独特,确实与众同。
●念奴娇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辛弃疾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虎踞龙蟠何处是?
只有兴亡满目。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辛弃疾任建康(今江苏南京)通判,当时他南归已经七个年头,而他期望的抗金复国事业,却毫无进展,而且还遭到朝中议和派的排挤打击。词人在一次登建康赏心亭时,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便写下此作,呈送建康行宫留守史致道,以表达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对议和派排斥爱国志士的激愤。全词采用吊古伤今的手法,来表现主题思想,写景时,寓情于景,感情极其浓郁;抒情时,吊古伤今,笔调极为深沉悲凉。
这首词分以下几个方面下笔:建康的地理形势、如今的败落景象,并用东晋名相谢安的遭遇自喻,表达词人缺乏知音同志之士的苦闷,最后用长江风浪险恶,暗指南宋的危局。
开头三句,开门见山,直接点明主题,抒发内心感情基调。然后再围绕主题,一层一曲地舒展开来。
“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是说词人登上高楼,触景生情,引起无限感慨。“闲愁千斛”,是形容愁苦极多。“闲愁”,是作者故作轻松之笔,其实是他关心国事但身不在要位始终不能伸抗金之志的深深忧愁。
四、五两句,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把“吊古伤今”落到实处。“虎踞龙蟠何处是”?问话中透出今不比昔的悲凉。据《金陵图经》记载:“石头城在建康府上元县西五里。诸葛亮谓吴大帝曰:”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也。‘“正因为如此,建康曾经成为六朝的国都。但在辛弃疾看来,而今却徒留空名,和一片败亡的气息。这里暗中,谴责南宋朝廷不利用建康的有利地形抗击金兵、收复中原饱含感情的问答异常生动地勾画出词人大声疾呼、痛苦欲绝、气愤填膺的形象。”兴亡满目“,”兴亡“是偏义词,侧重于”亡“字。
“柳外斜阳”五句,是建康如今的景象,把“兴亡满目”落到实处,渲染一种国势渐衰悲凉凄楚的气氛:夕阳斜照在迷茫的柳树上;在水边觅食的鸟儿,急促地飞回窝巢;垅上的乔木,被狂风吹打,飘落下片片黄叶;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漂泊在秦淮河中,匆匆地向西边驶;不知何人,吹奏起悲凉的笛声。映入词入眼帘怎能不勾起作者忧国的感叹。同时词人独选此景,也正是意在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从构思而言,上片三个层次,采用层层递进、环环紧扣的笔法,衔接极为严密。而各个层次,又都从不同的角度,加深和强化主题。
上片十句侧重于吊古伤今。下片十句则侧重于表现词人志不得神、无法实现抗金国收河山壮志的愁苦,及其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下片亦分三个层次,前五句为一个层次,是曲笔。次三句为一个层次,是直抒胸臆。最后两句为一个层次,是比喻。各层次的笔法虽不相同,但能相辅相成,浑然符契。
“却忆安石风流”五句,用谢安(安石)受谗被疏和淝水之战等典故。前三句写谢安早年寓居会稽,与王羲之等知名文人,“渔弋山水”、“言咏属文”,风流倜傥逍遥洒脱。作者借此表达自己本也可隐居安逸但忧国之心使其尽小国事,以至“泪落哀筝曲”。晋孝武帝司马曜执政,谢安出任宰相,后来受谗被疏远。
“泪落哀筝曲”,是写谢安被疏远后,孝武帝有次设宴款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桓伊擅长弹筝,他为孝武帝弹一曲《怨诗》,借以表白谢安对皇帝的忠心,和忠而见疑的委屈,声节慷慨,谢安深受感动,泪下沾襟。孝武帝亦颇有愧色。词人在此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曲折隐晦地表达未见重用志不得伸的情怀。“儿辈”两句,写谢安出任宰相未被疏前,派弟弟谢石和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在淝水大败前秦苻坚九十万大军的事。当捷报传到建康,谢安正在和别人下棋。他了无喜色,仍下棋如故。别人问他战况时,他才漫不经心的答道:“小儿辈遂已破贼。”这段历史,本来说明谢安主持国事,沉着与矜持。可是,辛弃疾改变了它的原意,把词意变成:建立功名的事,让给小儿辈干吧,我只须整天下棋消磨岁月!不难看出,这里包含着词人壮志未酬、虚度年华的愁苦,同时也给予议和派以极大的讽刺。
辛弃疾为词气魄不亚于东坡,但这里却屡用喻指,语含讥讽,可见长期的压抑使之极度愤懑,而面对现实除了无奈更别无他法。
“宝镜”三句,笔锋又双从历史转到现实,词人用寻觅不到“宝镜”、夜幕降临、无人劝酒,暗喻壮志忠心不为人知、知音难觅的苦闷。“宝镜”,唐李濬《松窗杂录》载秦淮河有渔人网得宝镜,能照见五脏六腑,渔人大惊,失手宝镜落水,后遂不能再得。这里借用此典,意在说明自己的报国忠心保国之才无人鉴察。刘熙载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俚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艺概。词曲概》)的确,“宝镜”三句,感情基调虽然悲愤沉郁,但词句却含蓄蕴藉,优美动人。
最后两句,境界幽远,寓意颇深。它写词人眺望江面,看到狂风怒号,便预感到风势将会愈来愈大,可能明朝长江卷起的巨浪,会把岸上的房屋推翻。这两句不仅写出江上波涛的险恶,也暗示对时局险恶的忧虑。
“吊古”之作,大都抒发感慨或鸣不平。辛弃疾这首吊古伤今的词作,写得尤其成功,感人至深。《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即说明辛词此类作品的豪放风格。
●鹧鸪天·送人
辛弃疾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见于四卷本《稼轩词》的甲集,是作者中年时的作品。那时候,作者在仕途上已经历了不少挫折,因此词虽为送人而作,但是所表达的多是世路艰难之感。
上阕头二句:“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上句言送别。《阳关三叠》是唐人上阕送别歌曲,加上“唱彻”、“泪未干”五字,更觉无限伤感。
从作者的性格看,送别绝不会带给他这样的伤感。他平日对仕途、世事的感慨一直,郁积胸中,恰巧,遇上送别之事的触动,便一涌而发,故有此情状。下句忽然宕开说到“功名”之事,便觉来路分明。作者和陆游一样,都重视为国家的恢复事业建立功名的。他的《水龙吟》词说:“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认为建立功名是分内的事;《水调歌头》词说:“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认为对功名应该执着追求,并且要有远大的目标。这首词中却把功名看成身外“馀事”,乃是不满朝廷对金屈膝求和,自己的报国壮志难酬,而被迫退隐、消极的愤激之辞:“且加餐”,运用《古诗十九首》“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之句,也是愤激之语。“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写送别时翘首遥望之景,景显得生动,用笔也很浑厚,而且天边的流水远送无穷的树色,和设想行人别后的行程有关;雨中阴云埋掉一半青山,和联想正人君子被奸邪小人遮蔽、压制有关。景句关联词中的两种不同的思想感情,不但联系紧密,而且含蓄不露,富有余韵。
下阕起三句:“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这里的“离合”和“悲欢”是偏义复词。由于题目“送人”与下阕头句“今古恨”,的情景的规定,所以“离合”,就只取“离”字义,“悲欢”就只取“悲”字义。上阕写送别,下阕抒情本应该是以“别恨”为主调的,但是作者笔锋拗转,说今古恨事有几千般,岂只离别一事才是堪悲的?用反问语气,比正面的判断语气更含激情。作词送人而居然说离别并不是唯一可悲可恨的事,显示出词的思想感情将有进一步的开拓。紧接着下文便又似呼喊又似吞咽地道出他的心声:“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行人踏上旅途,“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杜甫《梦李白》),但作者认为此去的遭遇比它更险恶。那是存在于人们心中、存在于人事斗争上的无形的“风波”;它使人畏,使人恨,有甚于一般的离别之恨和行旅之悲。“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竹枝词》)其中的滋味,古人已先言之。作者在此并非简单地借用前人的诗意,而有他切身的体会。他一生志在恢复事业,做官时喜欢筹款练兵,并且执法严厉,多得罪投降派,和豪强富家,所以几次被劾去官。如在湖南安抚使任内,筹建“飞虎军”,后来在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任内,即因此事实被劾为“奸贪凶暴”、“厉害田里”而被罢官。这正是人事上的“风波恶”的明显例证。作者写出词的最后两句,包含了更多的伤心经历,展示了更广阔、更令人惊心动魄的艺术境界,情已淋漓,语仍含蓄。李白《行路难》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同此悲愤;白居易《和实质。
这首小令,篇幅虽短,但是包含了广阔深厚的思想感情,它的笔调深浑含蓄,举重若轻,不见用之迹而力透纸背,显示辛词的大家风度。
●鹧鸪天·代人赋
辛弃疾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
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辛弃疾词作鉴赏
稼轩词六百余首,用调一百以上。在这些词调中,利用频率最高的是《鹧鸪天》,凡六十三首,占总数百分之十强,述怀、抒愤、言愁、叹老、酬答、赠别、祝寿、即事、咏物、写景、议论……无所不有。恐怕正是由于运用此调多而得心应手的缘故吧,所以“代人赋”便自然地也选择了此调。词题“代人赋”,今天已无法弄清代谁而作。从字里行间可知主人公是一位内心充满“离恨”与“相思”的女性。
上片先从写景下笔:“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柳塘新绿”,点明季节为早春:“晚日寒鸦”,点明时间是傍晚。这景,是衬情之景。太阳即将落山,寒鸦正在归巢,极易令人引起对旧人的怀念,以孤独寂寞之感叹,而光线暗淡的“晚日”,又极易令人引起迟暮之想、不快之情,叫声凄婉的“寒鸦”,又极易令人精神不安、心情烦躁,所以在“晚日寒鸦”之后,紧接上了“一片愁”三字以抒其情。先写景后抒情是词人惯用手法,作者更是应用自如。“柳塘新绿”,是美好的景色,当是女主人心底的一缕“温柔”之情,使她眼里看出了景色的“温柔”。但是,细柳新蒲为谁绿“呢?无限”温柔“为谁存在呢?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温柔“的”柳塘新绿“之景,也同样,只能使”一片愁“增浓。”温浓“之前着一”却“字,旨在挑明乐景与哀情的不一致。接下来的”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紧承上文的”一片愁“,是假设,是愿望同时也是深沉的感叹。
这“眼底”的“离恨”,联系上文,又是“一片愁”之原因的展现。“不信人间有白头”,是以“眼底无离恨?为条件的,现在既是”眼底“充满了”离恨“的那末”人间“就只能”有白头“了。这是以婉曲的方式来强调”离恨“之伤人,离恨使人”白头“。这两句,若直言之,就是《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君令人老“。这两句的言外之意,是殷切地希望”眼底“真的”无离恨“,”人间“永远无”白头“。
上阕四句,作者以正反两种手法,也主人公的愁思,细品味感情尚未至高潮,但已是郁积心中,只待一发。
过片以下,愁思进入另一层次,即由概括地说“一片愁”,变为通过具体行为来写“相思”之情,深化“一片愁”。“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是一个行为,极写女主人公离别之恨、相思之深。这将上片积情一、引喷发,悲情顿上一层。离恨相思,她内在的是柔肠已经寸断,外表则是盈盈粉泪难收,“重上小红楼”。“小红楼”,当是她与自己心上人曾经共同地方。今天“重上”这“小红楼”,恐怕是为的要重温昔日携手并肩、恩恩爱爱的欢乐,幻想着心上人可能仍在楼上。真是“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陈后主《寄碧玉诗》)。这女主人公的感情,是多么缠绵悱恻,多么凄楚动人啊!结尾的“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进一步表现女主人公的痴情。她理智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视线已被青山遮断,心上人是看不到的,正如欧阳修在《踏莎行》中所说的那样:“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然而对情人的思念使自己不能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倚靠着楼上的阑干远望。明知凭栏无用,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倚靠阑干而远望。其痴情若此,令人感叹!以“频倚阑干不自由”这句作结,实有“神馀言外”之妙。
下阕里作者抓住女主人公几个典型行为,通过“难收”“重上”“情知”频倚“等词,准确地描写了,主人公痴情中身不由已的样子,其内心的思愁也不言自显。
这阕词虽然是“代人赋”,但在封建社会里,思妇是普遍存在的,思妇诗颇多亦有深厚的传统,因此稼轩写主人公之苦闷愁思能感同身受,写来其情不虚,其意不隔,“情真景真,与空中语自别”(许昂霄《词综偶评》)。我们大胆假想,也极有可能是以“代人赋”为障眼法,借以自写情怀,如李义山之《代赠》、苏东坡之《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之类。
●鹧鸪天·东阳道中
辛弃疾
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
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
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
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中的“东阳”,即今浙江省东阳县。据词题来看,该词是作者在任京都临安大理少卿时期,于淳熙五年(1178)因事赴东阳途中所作的。从作品的内容和情调来看,洋溢着喜悦欢畅的情绪,这在辛词中是不多见的。由此看来,此词是写景抒情之作,富有诗情画意,五彩缤纷:有碧绿的青山、娇艳的花朵、行人历历、征马萧萧、旌旗小桥、呈现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读完此作,就好象随同词人进行了一次春天旅游,令人耳目一新。
上阕头两句,点明了地点。交代了词人的行踪。
它描写了词人一行,离开京城临安,乘坐马车向东阳进发。“香篝”,是薰笼。“水沉”,是一种香料,即沉香。“香篝渐觉水沉销”,是借薰笼里的香料逐渐燃烧殆尽,来写行路时间之长,从而暗示行程的遥远,前后两句,相辅相成,对应有致。三、四两句,以欢悦抒情的笔调,描写特别令人喜爱的碧绿的山峰,盛开的花朵。这是词人举目所见的,并非是有意捕捉,却把城外初春的自然风光,逼真地描写出来。笔法自然,不假装点,颇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妙。
“山无重数周遭碧”,是从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石头城》)的诗句脱化而来的。“山无重数”,是重重叠叠的山峰。第三句的意思是四周群山郁郁葱葱,绿得可爱。“花不知名分外娇”,谓野外不知名的野花格外娇娆。词人在另一首词里说:“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可见,词人喜爱自然美,不喜爱矫揉造作之态。这里正显露出词人的审美和情趣。
上阕描写自然景色,下阕描写生活画面。它的笔调越发悠扬,画面更加生动形象。“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三句,描写词人一行,催马加鞭,向东阳行进的画面。“”人历历,马萧萧“两句,由于使用了两对叠字,因而大大加强了词作的生动和韵味。
“人历历”写行进在道路上的一行人,历历在目。“马萧萧”,写骏马嘶叫之声。“旌旗又过小红桥”一句,是描写动景。词人一行打着旗号,一路浩浩荡荡,颇为引人注目。最后两句抒情,表现出词人由于极为兴奋和喜悦,便一边吟诗,一边催马加鞭地向东阳进发。青山绿水之间,一路吟声鞭声,那情韵真令人神往。由此可想而知。词人此行,一定是很高兴的,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呢?这里用“愁边”二字,与词人另一首《丑奴儿》里“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中的“愁边”二字不同。“愁边剩有相思句”,是说词人搜肠刮肚,构思吟诵的词句。很明显,这里所谓的“愁边”,并无愁苦之意,而是思索的意思。
“相思”,一般指对所钟爱的人的思念,这里是表示在构思美好的词句。“摇断吟鞭碧玉梢”,写得更是有声有色,把词人扬鞭吟哦、疾速前进的得意神情,逼真地再现出来。“碧玉梢”指马鞭用碧玉宝石饰成,比喻马鞭的华贵,以增添字面的美感。
从整体上看,这首诗的画面优美,意境广阔,自然景色与生活画面紧密结合,静景与动景浑然一体,令人赏心悦目,玩味不已。
●鹧鸪天
鹅湖归,病起作
辛弃疾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且休休。
一丘一壑也风流。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罢官闲居上饶期间(45岁至53岁)的作品,由题目可知:作者游罢鹅湖归来后,曾患过一场疾病,病愈后他登楼观赏江村的夜景,忽然惊叹时光的流逝,深深感到自己的筋力衰退,再一回想过去,更是百感交集,因而写了这首词抒发心中的悲愤。
词的上阕写景,下阕抒情。但景中有情,只不过是非常含蓄而已,须细察始能体会。“枕簟”句写气候变化:枕簟初凉,溪堂乍冷,虽然还未入秋,但是已能感到秋意。这种清冷的感觉,既是自然环境的反映,也是词人心绪的外射。“断云”句写江上风光:飘浮在水面上的片断烟云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消散,眼前出现了水远天长,苍茫无际的画面。这景象给词人带来一种广阔的美感,也引起了他的惆怅。“红莲”、“白鸟”二句转写近前景物:池塘里盛开的红莲互相偎倚,宛若喝醉了酒的美人。堤岸上的白鹭静静地兀立着,它一定正在发愁罢!“醉”字由莲脸之红引出,“愁”字由鸟头之白生发,这两词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红莲白鸟互相映衬,境界虽美,但“醉”、“愁”二字表露出词人内心的苦闷。以上的景物描写,不但隐含着词人忧伤抑郁的意绪,而且为下阕抒情制造了一种清冷、空虚又而沉闷的氛围。
下阕头三句虽承上述氛围和意绪,但在情感的表现上却有显著变化:变含蓄为明朗,于抑郁为旷达。
这三句连用了三个典故。“书咄咄”句用殷浩事。《晋书。殷浩传》载殷浩热中富贵,罢官后终日手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意为“哎哎,这真是怪事!”)。“且休休”用司空图事。《旧唐书。司空图传》载司空图轻淡名利,隐居中条山,他作的《休休亭记》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按司空图的解释,“休”字有二义,一为闲退,一为安适。“休休”即闲适之意。)“一丘一壑也风流”用班嗣语。《汉书·叙传》载班嗣书简云:“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这三句连起来的意思是:何必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呢?倒不如姑且安享闲居的清福罢,隐居山林那也很高雅。前一句作反问语,表示不以殷浩为然;后二句作自慰语,表示隐居也自有其乐。看起来词人好象真的乐意当隐士了,但实际上这是悲愤却故作旷达之辞,比直抒悲愤更感强烈。三个典故用在一起,不但气势连贯,而且意思曲折。末尾二句在情感表现上又有显著变化;变坦率为委婉,旷达为悲凉。“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化用刘禹锡《秋日书怀寄白宾客》诗“筋力上楼知”句意。看似写病后衰弱的寻常感觉,实则含有“英雄江左老”(辛词《满江红》)的悲愤。
作者一生志在恢复中原,虽遭谗毁摈斥但坚持如故,因此表现在这里的便不是一般惊衰叹老的感伤,而是深恐功业难成的忧虑。刘辰翁说他“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辛稼轩词序》),乃是深知作者人格与词意之言。
依上所述,此词蕴含的情感是异常深沉的,但词人使用的语言却又极为平淡。上阕描述气候的清冷、云水的舒卷和花鸟的静默,都无奇险之处,而寂寞沉闷的气氛已足以使人愁苦,下阕出语十分旷达,但政治上失意的情绪愈令人感觉凄凉结尾二语尤其淡朴浅近,犹如野叟闲谈,略不经意,“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慨就表现得极其厚重。这种以淡语写深情的艺术,正如刘熙载说的“极炼如不炼,出色而本色,人籁悉归天籁”(艺概。词曲概),是一种更为精湛的艺术。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
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
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
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
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
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
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作者被劾罢官,次年在江西上饶地区的带湖卜筑闲居,直至光宗绍熙三年(1192)再度起用为止,其间长达十年。这首词正是此期间所作。
词的上片下阕都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写得明白如话而又清新幽默。上阕写博山道中的外景。博山在江西广丰县西南,“南临溪流远望如庐山之香炉峰,足风其景秀美。上阕头三句,写得颇有季节特点,特别是”骤雨一霎儿价“,非常形象地写出了夏日阵雨的特点。阵雨过后,斜阳复出,山水林木经过了一番滋润,愈加显得清新秀美。”风景怎生图画“一句,以虚代实,给人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同时又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青旗“二句,点出了酒店,交代了作者的去处,既与下阕”午醉醒时“相呼应,同时又点出作者闲居生活感到百无聊赖。从词的意境上说,这二句把画面推向了更深一层,别有一番风致。七、八二句是抒情,说只想在山色水光中度过这个清闲的夏天。句中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绪。
下阕开头,写酒家周围的环境。“午醉”一句,同上阕“青旗”相呼应,“松窗竹户”当为酒家的景致。作者酒醉之后,在这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只见窗外松竹环绕,气度萧洒脱俗,十分幽雅。这首词的上下阕在时间上有个跳跃,由“午醉”加以过渡,从而增强了上下两阕的紧密联系。“野鸟”二句,语出贾谊《鵩鸟赋》:“鵩鸟”止于座隅,貌甚闲暇。同时,又是运用传统的动中取静的写法。唯其动而愈见静。如王维的《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写。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全篇皆动,却是静境。辛弃疾正是运用了这种手法,把酒家的环境写得十分幽静,但正是通过这“静”来反衬出他心中的不平静。
紧接着由“野鸟”带出白鸥,由景入情,写得十分自然。在这里,作者用了“鸥盟”的典故。所谓鸥盟。“即是”言隐居者与鸥为伴侣也“。如黄庭坚诗:”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辛弃疾在离职,初到带湖卜筑时,就曾写过一首《水调歌头》,题为“盟鸥”,其中写道:“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意在表明自己决心归隐,永与鸥鹭为伴。
“却怪”二句极显诙谐,旧友白鸥怎么啦?觑着我欲下不下,若即若离。因而最后三句接着问,莫非是新来变了旧约?《列子。黄帝》说海上有人与鸥鸟相狎熟,一日其父命他取来玩玩,明日至海上,“鸥鸟舞而不下”。这三句向白鸥提问,显得十分幽默,同时也表现出作者的襟怀,流露出他孤独寂寞的况味。此外,这三句笔势奇矫,语极新异,令人玩味不已。
作者隐居带湖,主要是由于受到投降派的排挤打击,多少带有一点无可奈何。这种浪迹江湖的生活,并非是他所追求的。因此,他在表现一种超脱的闲适之情时,仍然不时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不平静来。从整首词来看,有些句子显得悠闲自得,实质上是作者深感百无聊赖而自作宽解罢了。一种希冀用世的心绪,还是时隐时现的表露出来。
在这首词的小序中,作者标明“效李易安体”,而李易安即李清照,是宋代婉约词的大宗,这说明,作者虽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在“龙腾虎掷”之外,又不乏有深婉悱恻的情调。他的这首“效李易安体”之作,着重是学易安“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金粟词话》)的特色。其中诙谐幽默的成份,则纯属自己的个性。这正为我们提供了一位伟大作家“博取”的例证。
●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
辛弃疾
九畹芳菲兰佩好。
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
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
冉冉年华吾自老。
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
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辛弃疾词作鉴赏
稼轩词,广泛地吸取了前人的文学成果,得于屈原作品者尤多。作者那坚韧执着往而不返的爱国主义精神,与屈原所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极为相似;在词的表达上,作者也成功地学习了屈原借香草美人抒发政治感慨的手法,写出了一首首《离骚》似的优美词章。本阕虽非稼轩词中的名篇,但也是深得屈赋神髓的佳作。
词的主题,是抒发作者不得志与少知音的牢骚情怀,作者并不是直接说出自己的心事,而是通过比兴的手法,以香草美人自喻,曲折有致地表达出满腹的悲愤。词作于作者隐居信州(上饶)带湖别墅前期。
这正是作者遭受诬陷、被弹劾落职之后心情极度苦闷的时期。生活上的孤独感和政治上的失意感促使他经常离开带湖去上饶的群山之中寻幽探胜,以开释愁怀,转移精力,然而独游山水时的幽寂空虚又使他时时跌回到更加孤独和失意的深渊中。此词就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的产物。上阕,写自己多年来受打击、受压抑和缺少政治知音的处境。作者连用兰佩芳菲、蛾眉空好、宝瑟弦断这三个极富象征意义的词,来表明自己虽有高尚的品质和过人的才干,却遭受南宋朝廷当权的主和派的嫉妒和排挤,长期投闲置散,无用武之地,而且知音寥寥,无人理解自己。不如意的处境使他首先想到的是“萧条异代不同时”的千古知音屈原,所以开头三句就化用屈原《离骚》与杜甫《佳人》诗意来表达自己与之相类的幽怨之怀。《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又云:“纫秋兰以为佩。”作者也满怀深情地采撷兰花为佩,以显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操守;《离骚》云:“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佳人》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作者也在无人的空谷自怨“蛾眉巧”而招嫉。屈原、杜甫、辛弃疾同样生活在一种国家不幸、小人横行的黑暗时代里。在那样的环境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他们都遭到中伤毁谤,难于在人世存身。如果要保持高洁,不向恶势力低头屈服,就必然会遭到更大的打击和非难。因正直而遭打击,因遭打击而生“怨”,这只是上阕的第一层意思。
因为,遭到群小打击,还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是寻遍天下,知音稀少,似乎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抗战主张。这是处在那个不能发现人民力量的时代的一切爱国士大夫和将领们的共同悲剧。年辈早于作者的民族英雄岳飞在他的《小重山》词的结尾感叹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本词上阕最后二句即用岳飞之意,以宝瑟清音,弹得弦断也无人会意为喻,表达了与岳飞同样的怨抑之情。这,是上阕的第二层意思,而且是更重要的一层意思。通过这样两个层次的抒写,作者不得志和无知音的悲剧性遭遇充分地展现出来了。
词的下阕,承上阕牢骚之意而把抒情的意蕴进一步深化,感叹自己虚度此生,不能再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下阕头一句,化用《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两句,意极沉痛。接下来“水满汀州,何处寻芳草”二句,用芳洲水涨,芳草难觅喻示自己的理想难以实现。结尾二句:“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可算全篇的最后一个层次。其用意在于呼应开篇”空谷无人“之境界,再次诉说在人世难寻知音的苦恼。可以看出,词人大醉之中唤起屈原来一起唱歌,表明人世无同调,只得求之于冥冥之中的千载冤魂,作者的精神痛苦到底有多深我们不是可想而知了吗?作者与想象中的屈原之魂合唱的是什么歌呢?这显然是催人泪下的失意哀歌,是千载同悲的凄厉之歌!这个深夜悲歌的境界太幽峭凄冷了,使我们读到这里不能不为这位爱国志士扼腕痛恨,并一洒同情之泪!然而就连这幻想之中想求得异代知音共歌舞的场面最终也不能长久,在阵阵松风中,东方破晓,词人酒醒梦消,一下子又跌回到现实世界中。词的最末一句以景结情,更加浓了全篇的幽婉沉郁的气氛。
此词不尚铺陈,专用比兴,托意高远,意象深婉,是一篇韵味悠长的抒情短章。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辛弃疾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
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在淳熙元年(1174)初春作的。当时叶衡在建康任江东安抚使,作者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据《景定建康志》叶衡于淳熙元年正月帅建康,二月即召赴行在,后拜右丞相兼枢密使。词里称“丞相”,是后来加上去的。作者此时三十五岁,归国已经有十二年了,岁月流逝但他的壮志未酬,登高登远,自然就感慨万千。
上阕写赏心亭的所见所感。赏心亭,据《景定建康志》,“在(城西)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开头两句由写山到写人,紧紧扣住了题目。
高人即叶衡。青山有情,高人难遇。如今斯人一登上赏心亭,那逶迤的青山有不知有多少心里话要向他倾诉呵。其势如万马奔腾,接连不断。不说人之眺山,而说山之就人,这就把静景写活了。不仅如此,而且对突出人物也有很好的映衬作用。词里为什么对叶衡有如此高大形象的描绘呢?因为叶衡是一位很有才干的主战派官员。《宋史。叶衡传》说他“得治兵之要”。
叶衡对作者极为赏识,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即是对叶衡推荐的,以后又向朝廷极力推荐他“慷慨有大略”。对于这样一位“经纶手”,加之有知遇之恩,词人怎能不讴歌感激呢?三、四两句借烟雨之景,转突兀奇崛之笔而为低徊宛转之波,充分表现了无限的怅惘,无穷的感慨,可以说是寄托遥深。叶衡主战,因而不能不受到主和派的反对,他收复失地的大计遇到了极大的阻力,词人也就由希望变成了失望。那逶迤的青山既然象万马奔腾而来,那么它们又何尝不象冲锋陷阵的铁骑呢?词人是多么渴望能挥戈跃马驰骋疆场呵!可惜,转眼之间又烟雨迷蒙,遮住了青山,而无数青山也只象是万马在烟雨中低徊不前。“望来终不来”写盼望之切而失望之深。不说愁,而愁极深;虽极感慨,仍以蕴藉出之。
下阕,由眺望青山之怅惘陡转而为揶揄沙鸥之诙谐,但曲断意不断,其脉络仍清晰可见。虽着笔轻快,实则发自积郁。人们都说头发总是由此愁闷变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水上的沙鸥通体皆白,岂不是一身都是愁吗?词人故意发此狂想,而且拍手笑之,似乎把上阕歇拍低徊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光了;然而仔细体味,就会察觉到那贯穿全词的“愁”字并消失,或者说词人极力排遣这如烟雨一般的无尽的愁思,是感情上的挣扎,而非心灵上的解脱。人之发白并不完全由于人心之愁;而沙鸥通体皆白,是其自然特征,与愁何干?词人故意造成逻辑上的错误,说得越幽默洒脱,反而越使人感到强自解愁而又不能解的痛苦,借说鸟与愁无关,实说愁与人甚切。人愁是实,鸟愁是虚,“一身都是愁”的是鸟还是人,不必拘泥于字句的解释而自晓。故“拍手笑沙鸥”,一纵即逝;而“一身都是愁”,却如电影上的“慢镜头”在观众视野里由快放慢了。实际上“一身都是愁”是与“烟雨却低徊,望来终不来”暗中息息相关的。尽管词笔回荡曲折,然而透过层澜,仍可以看清。白居易《白鹭诗》云:“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也垂丝。”辛词盖本于此。白诗言愁显,辛词言愁晦,其言愁一也。但辛词多了“拍手笑”一层意思。不过就其形象来看,辛词较之白诗更加绘声绘色;就其感情来说,则更加挚浓深切。
参阅作者同年在建康所作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何其激愤,何其忧愁!以至于“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胸中积郁如此,则登赏心亭之所见所感都无非“献愁供恨”而已。由于可见,在《菩萨蛮》之中亦饱含着词人之愁,英雄之泪。某些喜剧会使有心的观众在笑声中情不自禁地掉下热泪。笑和眼泪,岂不是似乎矛盾却又融合无间吗?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辛弃疾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词作鉴赏
作者的这首词,用极高明的比兴手法,表达了作者深沉的爱国情思,堪称词中的瑰宝。辛弃疾此首《菩萨蛮》用极高明之比兴艺术,写极深沉之爱国情思,无愧为词中瑰宝。
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万安县西南六十里(《万安县志》)。词中的郁孤台在赣州城西北角(《嘉靖赣州府志图》),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得名。“唐李勉为虔州(即赣州)剌史时,登临北望,慨然曰:”余虽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阙一也。‘改郁孤为望阙。“(《方舆胜览》)清江即赣江。章、贡二水抱赣州城而流,至郁孤台下汇为赣江,再北流,经造口、万安、太和、吉州(治庐陵,今吉安)、隆兴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阳湖注入长江。淳熙二、三年间(1175-1176),词人提点江西刑狱,驻节赣州,这首词正是词人在此时书于造口壁的。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辛幼安词》条云:”其题江西造口壁词云云。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哲宗孟后,高宗伯母)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因此起兴。“这一记载对体会本词意蕴,实有重要意义。《宋史》高宗纪及后妃传载:建炎三年(1129)八月,”会防秋迫,命刘宁止制置江浙,卫太后往洪州,腾康、刘珏权知三省枢密院事从行。“闰八月,高宗亦离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时金兵分两路大举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黄州(今湖北黄冈)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康、珏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三朝北盟会编》十一月二十三日载:”质明至太和县(去吉州八十里。《太和县志》),又进至万安县(去太和一百里。《万安县志》),兵卫不满百人,滕康、刘珏皆窜山谷中。金人追至太和县,太后乃自万安县至皂口,舍舟而陆,遂幸虔州(去万安凡二百四十里?《赣州府志》)。“《宋史·后妃传》:”太后及潘妃以农夫肩舆而行。“《宋史。胡铨传》:”铨募乡兵助官军捍御金兵,太后得脱幸虔。“
史书所记载的金兵追至太和。“与罗氏所记的追至造口稍有不符。但罗氏为南宋庐陵人,又曾任江西抚州军事推官,其所记信实与否,尚不妨存疑。况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锋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也不能说无此可能性。无论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祐太后被追造口时情势危急,以致舍舟以农夫肩舆而行,此是铁案,史无异辞。重要的是,应知隆祐其人和建炎年间形势。以靖康二年(1127)金兵入汴掳徽钦二宗北去,北宋灭亡之际,隆祐以废后幸免,她垂帘听政,迎立康王,即后来的高宗。有人请立皇太子,隆祐拒之。《宋史。后妃传》记其言曰:”今强敌在外,我以妇人抱三岁小儿听政,将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诏曰:”虽举族有北辕之恤,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独在。《鹤林玉露。建炎登极》条云:“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陈寅恪《论再生缘》亦谓:“维系人心,抵御外侮”,“所以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故史称隆祐:“国有事变,必此人当之。”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穷追隆祐,东路金兵则渡江陷建康、临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正值南宋政权出生死存亡之季。因而作者身临造口,怀想隆祐被追至此,“因此感兴”,题词于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罗氏所记大体可信,词题六字即为本证。
上阕头句“郁孤台下清江水”起笔横绝。由于汉字形、声、义具体可感之特质,尤其郁(鬱)有郁勃、沉郁之意,孤有巍巍独立之感,郁孤台三字劈面便呈显出一座郁然孤峙之高台。词人调动此三字打头阵,显然有满腔磅礴之激愤,势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笔也。进而写出台下之清江水。《万安县志》云:“赣水入万安境,初落平广,奔激响溜。”写出此一江激流,词境遂从百余里外之郁孤台,顺势收至眼前之造口。而造口,词境之核心也。接着又纵笔写出:“中间多少行人泪。”行人泪三字,直点造口当年事。词人身临隆祐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国脉如缕之危,愤金兵之猖狂,羞国耻之未雪,乃将满怀之悲愤,化为此悲凉之句。在词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为行人流不尽之伤心泪。行人泪意蕴深广,不必专言隆。在建炎年间四海南奔之际,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无数伤心泪呵。由此想来,便觉隆祐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征。无疑此一江行人的泪中,也有词人之悲泪呵。“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长安指汴京,西北望犹言东北望。词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陆沉,独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犹杜老之独立夔州仰望长安。遥望长安,境界顿时无限高远。然而,可惜有无数青山重重遮拦,望不见也,境界遂一变而为具有封闭式之意味,歇拍虽暗用李勉登郁孤台望阙之故事,却写出自己之满怀忠愤。卓人月《词统》云:“忠愤之气,拂拂指端。”正是如此。
下阕头两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写眼前的景色。赣江原是北流,词人为抒发胸怀,不受拘泥,在这里言东流。无数青山虽可遮住长安,但终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东流。此处若言有寄托,则难以指实。若言无寄托,则遮不住与毕竟二语,又明显带有感情色彩。周济《宋四家词选》云:“借水怨山。”可谓具眼。此词句句不离山水。试体味遮不住三字,将青山周匝围堵之感一笔推去,毕竟二字更见深沉有力。
返观上阕,清江水既为行人泪之比喻,则东流去的江水也有所喻,当喻祖国一方。无数青山,词人既叹其遮住长安,更道出其遮不住东流,则其所喻当指敌人。在词人潜在的意识中,当并指投降派。东流去三字尤可体味。《尚书。禹贡》云:“江汉朝宗于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江河行地与日月经天同为“天行健”之体现,故“君子以自强不息”(《息·系辞》)。杜老《长江二首》云:“朝宗人共挹,盗贼尔谁尊?”“浩浩终不息,乃知东极深。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故以江水东流喻正义所向。然而时局并不乐观,词人的心情也很不轻松。“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词情词境又作一大顿挫。江晚山深,此一苍茫暮色又具封闭式意味,无异为词人沉郁苦闷之孤怀写照,而暗应合上阕开头的郁孤台意象。正愁余,语本《楚辞·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实为词人的肺腑之言。楚骚哀怨要眇之色调,愈添意境沉郁凄迷之氛围。更哪堪闻乱山深处鹧鸪声声:“行不得也哥哥”。《禽经》张华注:“鹧鸪飞必南向,其志怀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鹧鸪》则云:“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鹧鸪声声,其呼唤词人莫忘南归之怀抱耶?抑钩起其志业未就之忠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实难作一实指。结尾两句写朝廷一味妥协,久未光复中原,作者心中满怀愁苦,表现的极其悲凉。
梁启超云:“《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艺蘅馆词选》)此词抒发了作者对建炎年间国事艰危之沉痛追怀,对靖康以来失去国土之深情萦念,为南宋爱国精神深沉凝聚之绝唱。词中运用比兴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达到比兴传统意内言外之极高境界。其眼前景不过是清江水、无数山,心上事则包举家国之悲今昔之感种种意念,因为难以一一指实最后都通过景色写了出来。但其主要寓托则可体会,其一怀襟抱亦可领会。此种以全幅意境寓写整个襟抱、运用比兴寄托又未必一一指实之艺术造诣,实为中国美学理想之一体现。全词一片神行又潜气内转,兼有神理高绝与沉郁顿挫之美,在词史上完全可与李太白同调词相媲美。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忆少年时事,戏作
辛弃疾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大军南下,其后方比较空虚,北方被占区的人民,乘机进行起义活动。山东济南的农民耿京,领导一支起义军,人数达二十余万,声势浩大。当时年才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组织了二千多人的起义队伍,归附耿京,为耿京部掌书记。辛弃疾建议起义军和南宋取得联系,以便配合战斗。第二年正月,耿京派他们一行十余人到建康(今江苏南京)谒见宋高宗。高宗得讯,授耿京为天平军节度使,授辛弃疾承务郎。
辛弃疾等回到海州,听到叛徒张安国杀了耿京,投降金人,义军溃散。他立即在海州组织五十名勇敢义兵,直趋济州(治今山东巨野)张安国驻地,要求和张会面,出其不意,把张缚置马上,再向张部宣扬民族大义,带领上万军队,马不停蹄地星夜南奔,渡过淮水才敢休息。到临安把张安国献给南宋朝廷处。辛弃疾这种精忠报国、智勇过人的传奇般的英雄行为,在封建社会的文人中是独一无二、值得赞叹的。这首词的上片写的就是上述作者这段出色的经历。“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上句写作者年青时参加领导抗金义军;下句写擒获张安国带义军南下。“锦襜突骑”,即穿锦绣短衣的快速骑兵。“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写南奔时突破金兵防线,和金兵战斗。燕兵,指金兵。“夜娖银胡革录”,夜里提着兵器追赶。娖,通“捉”;胡革录,箭袋。一说,枕着银胡革录而细听之意。娖,谨慎貌;胡革录是一种用皮制成的测听器,军士枕着它,可以测听三十里内外的人马声响,见《通典》。两说皆可通,今取前说。
“汉箭”句,指义军用箭回射金人。金仆姑,箭名,见《左传。庄公十一年》。四句写义军军容之盛和南奔时的紧急战斗情况,用“拥”字、“飞”字表动作,从旌旗、军装、兵器上加以烘托,写得如火如荼,有声有色,极为饱满有力富有感染力。
宋高宗没有抗金的决心,又畏惧起义军。辛弃疾南归之后,义军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县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为江阴佥判,一个地方助理小吏,给他们当头一个严重的打击,使他们深感失望。后来辛弃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因进行练兵筹饷的活动,常被弹劾,罢官家居江西的上饶、铅山,也接近二十年。他处处受到投降派的掣肘,报效国家的壮志难酬。这首词是他晚年家居时,碰到客人和他谈起建立功名的事,引起他回想从青年到晚年的经历而作的。
下片,“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上二句今昔对照,一“追”一“叹”,包含多少岁月,多少挫折;又灵活地从上片的忆旧引出下片的叙今。
第三句申明“叹今吾”的主要内容。草木经春风的吹拂能重新变绿,人的须发在春风中却不能由白变黑。
感叹青春不再,韶华易逝的可惜,这是一层;白髭须和上片的壮岁对照,和句中的春风对照,又各为一层;不甘心年老,言外有壮志未能彻底湮灭之意,又自为一层。一句中有多层含意,感慨极为深沉。“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以最鲜明、最典形最生动的形象,突出作者的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突出他一生的政治悲剧,把上一句的感慨引向更为深化、极端沉痛的地步。平戎策,指作者南归后向朝廷提出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很有价值的抗金意见书。上万字的平戎策毫无用处,倒不如向人换来种树书,还有一些生产上的实用价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政治现实?对于作者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感受?不言而喻。陆游《小园》诗:“骏马宝刀俱一梦,夕阳闲和饭牛歌。”刘克庄《满江红》词:“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和这两句意境相近,也写得很凄凉;但联系作者生平的文韬武略、英雄事迹来看,这两句的悲慨程度还更使人扼腕不已。
这首词以短短的五十五个字,深刻地概括了一个抗金名将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悲惨遭遇。上片气势恢宏,下片悲凉如冰,心伤透骨。悲壮对照,悲壮结合,真如彭孙遹《金粟词话》评辛词所说的:“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是作者最出色、最有分量的小令词。
●鹧鸪天
寻菊花无有,戏作
辛弃疾
掩鼻人间臭腐场,古今惟有酒偏香。
自从来住云烟畔,直到而今歌舞忙。
呼老伴,共秋光。
黄花何处避重阳?
要知烂熳开时节,直待秋风一夜霜。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词,大多即景抒情、咏物言志,他的这首《鹧鸪天》也不例外。自从南归之后,他本希望能得到南宋政权的重用,报效国家,恢复中原,展露才干,但没想到他的这些志向不仅未能实现,反而遭奸臣谗害,落得被迫过上闲居生活。他虽寄情山水,但仍时常流露出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此词虽题为《寻菊花无有,戏作》,但整个上片都未直接接触题目,只是愤世疾俗之情的抒发;就是下片,对题目说来,也只是点到而已。
此词上片开头两句:“掩鼻人间臭腐场,古今惟有酒偏香。”仿佛凭空而来,却又发自心灵深处,是饱经风霜,到过了庙堂官场、都会边疆,目睹了官场丑恶之后的十分痛苦的总结和极端厌恶的心态。在辛弃疾的仕途生涯中,他看惯了当时投降派掌权,正人君子遭受打击,狗苟蝇营的小人气焰嚣张,故斥官场为“臭腐场”,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掩鼻”二字,本于《孟子。离娄下》的“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充分展示了词人自己品格的高洁和对丑恶的厌恶。正因为面对的是“臭腐场”,所以“惟有酒偏香”。“酒”之“偏香”,不在于它的味,而在于它能“解忧”。“惟有酒偏香”,言外之意是说除酒以外,一切都是“臭腐”的。“人间”与“古今”连用,即空间与时间结合,横与纵交织,意谓不仅眼前的“人间”是“臭腐场”,“惟有酒偏香”,而且从古到今,莫不如此。接着“自从来住云烟畔,直到而今歌舞忙。”两句,情调一转,由对“人间”深深的厌恶,变为对山林隐居生活的由衷的喜悦,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云烟畔”,指词人闲居的铅山乡间别墅。这里依山临水,云烟缥缈,如世外桃源。“歌舞忙”,写词人闲适潇洒的生活和志得意满的情愫。他在闲居铅山时所作的词,多有类似语句。
上片叙写人间是“臭腐场”,词人欲远务之,从而为下片“寻菊花”作了铺垫。下片“呼老伴,共秋光。黄花何处避重阳?”转入正题。前两句点“寻菊花”,后一句明“不见”。“老伴”,据另一阕《鹧鸪天》(翰墨诸公久擅场)的题目可知,当为“吴子似诸友”。“共秋光”,共享秋光。古人多用“秋光”来表现菊花。如杜甫《课伐木》诗说:“秋光近青岑,季月当泛菊。”张孝祥《鹧鸪天》词说:“一种浓华别样妆,留连春色到秋光。解将天上千年艳,翻作人间九月黄。”因而“共秋光”,即隐含了“寻菊花”之意。“黄花”,即菊花。“重阳”,即农历九月初九,古人常在这天登高赏菊。结尾两句:“要知烂熳开时节,直待秋风一夜霜。”是说菊花的开放,还得等待刮一阵秋风,落一夜严霜。这只是字面意思,实际是赞美菊花不趋炎附势而傲霜凌寒的品格。赞美菊花的这一品格,也是表明作者的品格。
通观全篇,这首词虽写法不合常规,但作者本意不在按题作文,而在借题发挥,表现他愤世的情怀和如菊的品格。
●鹧鸪天
辛弃疾
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
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
牛栏西畔有桑麻。
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景抒情的小词。词的前两句“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写的是农村恬静而又充满生机的春天景象。白色的荠菜花开满了田野,土地耕好了,又适逢春雨,群鸦在新翻的土地上觅食。聊聊数笔,把一幅乡间春色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出来。
本词由荠菜开花而说“春入”,对平凡微贱的荠菜花寄予了极大的感情,又把“群鸦”写得充满生意,一点不像平时我们所见的那副使人讨厌的聒噪相。词人留意和刻画这些细物细事,可见其意态闲适。但是,接下来两句“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情绪陡变,适才令人心情舒爽的春色不见了,万种愁绪染白了的头发。词中说的是“白发”,实际上讲的是“愁绪”。“多情白发春无奈”,词人心情沉闷,只好到小酒店去饮酒解愁。这里“多情”二字写得诙谐,恰如其分地传递出词人那种带有苦味的诙谐。而在这诙谐中,又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作者无可奈何的愁绪。
面对如画的春色,词人的愁绪从何而来呢?这首词有一小序:“游鹅湖,醉书酒家壁。”我们可以从这两句话中找到一定的线索。这时,正是词人被罢官落职、不得不退居田园之时。这时他才四十二岁。他还有精力,足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怎能耐得住清闲无为的生活?所以词人游鹅湖,面对生机勃勃的春天,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事业上的失意与感叹岁月流逝的惆怅之情便油然而生。
清人王夫之说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这也是本词上阕的艺术手法。下阕写的是一幅农村景象:村民们悠闲自在,生活过得井然有序,牛栏附近的空地上种满了桑麻。春播即将开始,大忙季节就要到来,不知谁家的年轻女子,穿着白衣青裙,趁着大忙前的闲暇赶着去走娘家。与本词的开篇几句不同,下阕词人从近处落笔,一个“闲”字,一个“细”字,一个“有”字,一个“趁”字,把农村生活的闲适与古朴活脱脱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然而,词人越是写闲适、古朴,越是让人联想到“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烦闷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词人无一字写我,尽情描写客观景象,着力描绘了一个“无我之境”,实际上“我”尽在其中。词人采用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把烦乱复杂的失意之情在这闲适的氛围中突现得淋漓尽致。
或许人有会问:词人既然喜欢农村,喜欢农村古朴而又悠闲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借酒浇愁呢?这里,我们就必须结合词人当时的生活背景和他当时的处境去理解。我们知道,辛弃疾是一位很有抱负、正义,充满爱国心的词人,然而,在当时的封建社会官场中有的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有的是夸夸其谈,食言而肥,词人对此看透了,厌烦了,所以他要远离城市的喧闹,他认为美好的春天在田野,在溪头,在那漫山遍野雪白的荠菜花中。如今,他虽置身于纯洁、清新的农村,却还有愁苦,那是因为他不能忘怀祖国万里江山。他要奔赴抗金疆场,去收复已夺占的土地,那才是真正关心的事业,然而,他却被排挤到农村,过起“闲意态”的生活来,他怎能不愁苦呢?他不是不喜爱春天,但春天并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
总之,这首词写了作者的苦闷,而在这苦闷中,表达了作者的追求,是一首难得的借景抒情的好词。
●木兰花慢
辛弃疾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飞镜无根谁系?
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咏月诗不可胜计,咏月词也多得不可胜数。但是,真正能千古流传,脍炙人口的,却并不很多,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而辛弃疾的这首仿屈原《天问》体的《木兰花慢》词,由于它打破了历来咏月的成规,发前人之所未发,充分表现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创新精神,而别具一格,成为千古绝唱。
战国时代,楚国大诗人屈原曾写过一篇《天问》,全篇是对天质问,一连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辛弃疾使用《天问》体,而创作的这首《木兰花慢》,构思新颖,想象奇瑰,与一般写悲欢离合的词人不同,他不思乡,不怀人,不吊古,而是紧紧抓住黎明前的刹那时间,象伟大诗人屈原那样,驰骋想象的翅膀,连珠炮似的对月发出一个个疑问,把有关月亮的一些优美神话传说和生动比喻交织成一幅形象完美的绚丽图画,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请看他那妙趣横生的发问是:今晚的月亮是多么可爱,悠悠忽忽地向西走,它究竟要到哪里去呢?接着又问:是另外还有一个人间,那边刚好看到你升起在东头呢?还是在那天外广阔的宇宙,空无所有,只有浩浩长风把这美好的中秋月送走呢?它象一面飞入天空的宝镜,却不会掉下来,难道是谁用一根无形的长绳把它系住了吗?这些问题,问得异想天开,而又饶有兴味。传说后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窃以奔月,离开人间而独居于广寒宫。于是,作者又发问:月宫里的嫦娥直到如今没有出嫁,不知又是谁把她留住了呢?听说月亮游过海底,可又无从查问根由,这事真是不可捉摸,而叫人发愁。我怕大海中万里长鲸横冲直撞,会触破月宫的玉殿琼楼。月从海底经过,会水的虾蟆不用担心,可是那玉兔何曾学会游泳呢?如果这一切都安然无恙,那么,又为何逐渐变成弯钩模样?词人这一连串的发问,把我们带入了富于浪漫色彩的神话世界,想象新奇,幽默而又妩媚,问得奇,问得妙。
当然,稼轩写这首词不只是驰骋艺术才思而已,其中也有着作者对客观自然现象的深入观察,作出了大胆的猜测。在诗词中,向月亮发问,前已有之,不算什么发明创造。如李白的“青天有月几时来,我今停杯一问之”,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等,然而,这首词中所提出的一些疑问,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现象的大胆猜测,却是前人所不及的。月亮绕地球旋转这个科学现象的发现,曾引起天文学界的革命。而在哥白尼前三、四百年,宋代词人辛弃疾在观察月升月落的天象时,已经隐约猜测到这种自然现象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在宋代词人中,辛弃疾一向被推为豪放派的代表作家所谓”豪“,就是豪纵跌宕,横绝古今;所谓”放“,就是雄放恣肆,别开天地。辛弃疾的词,的确达了这种境界。他这首用《天问》体写词,通篇设问,一问到底,这在宋词中是一创格,表现出作者大胆创新、不拘一格的艺术气魄。它打破了词的上下片的界限,一口气对月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词的用韵也完全适应豪纵激宕的感情,读起来一气贯注,势如破竹。并且多用散文化句式入词,使词这种形式更能挥洒自如地表现思想感情,给作品带来不可羁勒的磅礴气势。并且,这首词还有其另外一层含义,即作者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在这首词中,作者以皎洁的圆月象征大宋江山,而对它的命运忧心忡忡,”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强烈地透露出作者对误国误民的奸邪势力的憎恶之情,表达了他对南宋朝廷命运和前途的深深忧虑,寓意深刻。
●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辛弃疾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
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
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
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辛弃疾词作鉴赏
稼轩词多是感时抚事之作,并且词情豪放。即或是送别词,也多是慷慨悲吟,本词即是如此。这首词是作者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作的。作者借送别的机会,倾吐自己满腹的忧国深情,在激励友人奋进之时,又宣泄了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慷慨悲凉之情,磊落不平之气,层见叠出。
上阕头三句“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陡然而起,直抒胸臆,以高屋建瓴之势笼罩全篇。苏轼有“对尊前,惜流年”的词句(《江神子·冬景》),此处便化用了但感觉更深沉悲慨。词人意有所郁结,面对别酒随事触发。本意虽含而未露,探其幽眇,“老来”两字神貌可鉴。词人作此词时正值壮年,何以老迈自居,心情萧索至此呢?词人存其弱冠之年“突骑渡江”,率众南归后,正拟做一番扭转乾坤的事业,不料竟沉沦下僚,辗转宦海。乾道八年他出任滁州知州,乃是大材小用,况且朝廷苟安,北伐无期,旌旗未展头先白,怎能不“对别酒,怯流年呢?”“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作者身处政治逆境中,对于寒暑易节,素魄盈亏,特别敏感,双眼看友人高蹈离去,惜别而外,另有衷曲,于是浮想联翩,情思奔涌。“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都不管”和“只管”道尽“水”与“西风”的无情,一语双关。既设想了友人别后归途的情景,又暗喻范氏离任乃朝中局势所致。以西风喻恶势力,在辛词中不乏其例。如“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满江红》)归船何处去?联想更深一层。“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笔锋陡转,变刚为柔,一种浑厚超脱的意境悠然展现出来,前句用张翰的故事,后句用黄庭坚的诗意,使人读之翕然而有“归欤”之念。此二句当是悬想范倅离任后入朝前返家的天伦之乐。
下阕,转到送别主旨上。“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由上阕末句初跌而出,格调转亢,与上面“归欤”之境构成迥然不同的画面。词人有意用积极精神,昂扬语调,为友人入朝壮色。头二句言友人入朝前勤劳忠奋,三句言朝廷求贤若渴。“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好一派君臣相得,振邦兴国的景象!夜里在承明庐修改诏书,又奉命去筹划边事,极言恩遇之深。承明,庐名,是汉代朝官值宿(犹后代的值班)之地,词里借指宫廷。这几句寄托了词人的理想,表明愿为光复中原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大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白《永王东巡歌》)的气概。下面再一转折,将滔滔思潮訇然闸住。“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变奋激昂扬为纡徐低沉。倘若友人去了京城,遇到老朋友,可以告诉他们,自己仍然是借酒销愁,为酒所困。长安,这里代指南宋都城临安。“愁肠殢酒”乃化用唐未韩偓《有忆》诗“肠殢?酒人千里”句,殢是困扰之意。话语外表露出自己报国无门的无限悲愤。
前面几经翻跌,蓄意蓄势,至结尾,突然振拔:“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词人醉中张弓满月,空弦虚射,却惊落了秋雁,真乃奇思妙想。“目断”两字极有神韵,其实是翻用《战国策》“虚弓落病雁”的典故,可是不着痕迹。一个壮怀激烈、无用武之地的英雄形象通过这两句显现出来,他的情怀只能在酒醉后发泄出来。正如清陈廷焯说:“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机会不来,……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白雨斋词话》)
这首词在艺术手法上的高明之处在于联想与造境上。丰富的联想与跌宕起伏的笔法相结合,使跳跃性的结构显得整齐严密。全词的感情由联想展开。“老来情味减”一句实写,以下笔笔虚写,以虚衬实。由“别酒”想到“西风”,“归船”;由“西风”、“归船”想到“江上”,灯前下边转到朝廷思贤,再转到托愁肠殢酒,最后落到醉中发泄。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由反而正,感情亦如江上的波涛大起大落,通篇蕴含着开阖顿挫、腾挪跌宕的气势,与词人沉郁雄放的风格相一致。
●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辛弃疾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
更草草离筵,匆匆去路,愁满旌旗。
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
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
辛弃疾词作鉴赏
张仲固名坚,镇江人,于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秋受命知兴元府(治所在今陕西汉中)兼利州东路安抚使,当时作者任知潭州(今湖南长沙)兼荆湖南路安抚使,虽已接受改任知隆兴府,(今江西南昌)兼江南西路安抚使之命,但尚未赴任。此词是在张仲固卸江西转运判官任后,取道湖南赴任时,作者设宴相送席间作者作的。
作者一生致力于光复故土,洗血民族耻辱。因他饯送的人要去汉中,而从汉中到关中的地区,正是李纲等人主张建立行都,出击金军之地,作者很自然地联想到汉朝基业的建立,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就以“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为此词的起笔。
接着追忆了刘邦当年从汉中率军出发,直指关中,把踞守关中的秦的三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相继击溃的往事。那是多么高明的战略决策,多么令人羡慕的战果,而那又全都是多谋善战的汉初三杰的贡献。无奈“追亡事,今不见”即便有韩信那样的战将,也不可能为时所用,以致出现了文恬武嬉、萎靡不振的局面。
绿水青山,枉自如故;壮志难酬,宏才不展。南宋政府养那么多兵马,却经常使敌骑犹如入无人之境,恣意驰骋,那怎能不长使英雄泪满襟呢!
因被饯送者为张姓,故下阕用张良受书为帝王师的故事,赞颂张仲固这次出帅兴元,只是小试其才。
此下全部转入抒发离别之情。其中需要稍加解释的是:当作者饯别张仲固时,他本人也已奉调江西并即将赴任。当张仲固抵达任所,回首思念饯送者时,他已到了“襟三江而带五湖”的南昌故郡了,所以有“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之句。“车轮四角”是化用了陆龟蒙《古意》诗“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栖托。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的句意,表明作者也幻想车轮在一夜之间能生出四角,使张仲固无法即刻乘车离去,而再住几时,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满怀离愁,无法消解,离别之后又因为想念而致使身体消瘦,“带减腰围”了。
这首词中的“山川满目泪沾衣”(李峤《汾阴行》),“江涵秋影雁初飞”(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均借用了古人的原诗句却显得自然,毫无斧凿痕迹。作者精湛的艺术手法在这首词中表现的极为典型。
●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
辛弃疾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
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
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辛弃疾词作鉴赏
与上首《西江月》一样,这首词也是辛弃疾罢官后居于江西上饶时所作:以农村生活为背景的一首抒情小词。这首词作于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当时他已五十岁了。
辛弃疾的上饶新居,筑于城西北一里许的带湖之滨,登楼可以远眺灵山一带的山冈,所以他把自己的楼屋起名为集山楼(后改名雪楼)。这首词的开头三句:“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写的是他平时在带湖附近山冈上游览、栖息的生活。词中的松冈、茅檐、避暑、避雨,简练地概括了他在这里生活的种种生活场景。在这里,这样的日子他不知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所以要问问“几度”句中特别点出一个“闲”字,实际上,不是作者闲情逸致的“闲”,对作者来说,是很可伤的。我们知道,辛弃疾决不是贪“闲”而是怕“闲”的人,“闲”是被迫的。他总希望有早一日能回到疆场,为国效力,可现实生活又是他不能有所作为。正如陆游《病起》诗所说的:“志士凄凉闲处老”,他自己的《临江仙》词说的:“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接下来,作者写道:“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具体写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作者抱负难以施展,心情抑郁,只好以酒浇愁。他酒醉未醒,走路时身体摇晃不支,只好扶着一块怪石,停在那里看飞泉,朦胧中以为这是新停留的地方,可酒醒后,发现还是前回酒醒之处,也还是经常止息的地方。这两句特写,从怪石、飞泉表现作者的热爱自然,更主要的是表现他的醉酒。所以要写他的“闲”和“醉”,着力点正在于表达他那无奈之情,他对朝政的失望。
不过,作者寓居乡下,鸿图难展,心情沉重,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从他在上饶所作的一些词看,他谪居乡下的生活中,也有亮丽的一面,而这两者都是真诚的,都是来自他的高尚性格的。由于后者,使得他在农村中,不但有热爱自然的感情,而且也有热爱农村生活、热爱劳动农民的感情。这首词的下片,正是表现了这种感情。“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写农民婚娶的欢乐、热闹情况。这和作者孤独地停留在山石旁的寂寞情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足以令他格外感到寂寞的。但作者的心情并非如此,他分享了农民的欢乐,冲淡了自己的感慨,使词出现了和农民感情打成一片的热闹气氛。“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作者以这两句结尾,写出了为农民的稻谷丰收在望而喜慰,代农民感谢夜里风露对于稻谷的滋润。这样,他就把自己的整个心情投入到对农民的爱和关心。
总之,这首词在描写闲散生活时透露身世之痛,在描写农民的纯朴生活中,反映了作者的超脱、美好的感情;情境交融,相互衬托,使词的意境显得十分的清新、旷逸。
●西江月·遣兴
辛弃疾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弃疾词作鉴赏
欣赏这首词,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品读辛弃疾的词,可从词中品出更有韵味的戏剧来,虽然在写词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戏剧性场景并非辛弃疾发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发扬光大,在他的词中,这种情况十分常见。这是值得肯定的。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通篇“醉”字出现了三次。难道词人真成了沉湎醉乡的“高阳酒徒”么?否。盖因其力主抗金而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只好借酒消愁,免得老是犯愁。说没工夫发愁,是反话,骨子里是说愁太多了,要愁也愁不完。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才叙饮酒,又说读书,并非醉后说话无条理。这两句是“醉话”。“醉话”不等于胡言乱语。它是词人的愤激之言。《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本意是说古书上的话难免有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未可全信。辛弃疾翻用此语,话中含有另一层意思:古书上尽管有许多“至理名言”,现在却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
以上种种,如直说出来,则不过慨叹“世道日非”而已。但词人曲笔达意,正话反说,便有咀嚼不尽之味。
下片写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词人“昨夜松边醉倒”,居然跟松树说起话来。他问松树:“我醉得怎样了?”看见松枝摇动,只当是松树要扶他起来,便用手推开松树,并厉声喝道:“去!”醉憨神态,活灵活现。词人性格之倔强,亦表露无遗。在当时的现实生活里,醉昏了头的不是词人,而是南宋小朝廷中那些纸醉金迷的昏君佞臣。哪怕词人真醉倒了,也仍然挣扎着自己站起来,相比之下,小朝廷的那些软骨头们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劣。
辛弃疾的这首小词,粗看,正如标题所示,是一时即兴之作。但如果再往里仔细一看,那么会发现作者是在借诙谐幽默之笔达发泄内心的不平。如再深入研究,我们还可洞察到作者是由于社会现实的黑暗而忧心忡忡,满腹牢骚和委屈,不便明说而又不能不说,所以,只好借用这种方式,来畅快淋漓地渲泄他的真情实感。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中年时代经过江西上饶黄沙岭道时写的一首词。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因受奸臣排挤,被免罢官,开始到上饶居住,并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在此期间,他虽也有过短暂的出仕经历,但以在上饶居住为多,因而在此留下了不少词作。词中所说的黄沙岭在上饶县西四十里,岭高约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两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余亩。这一带不仅风景优美,也是农田水利较好的地区。辛弃疾在上饶期间,经常来此游览,他描写这一带风景的词,现存约五首,即:《生查子》(独游西岩)二首、《浣溪沙》(黄沙岭)一首,《鹧鸪天》(黄沙道上即事)一首,以及本词。
辛弃疾的这首《西江月》前两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表面看来,写的是风、月、蝉、鹊这些极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经过作者巧妙的组合,结果平常中就显得不平常了。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因为月光明亮,所以鹊儿被惊醒了;而鹊儿惊飞,自然也就会引起“别枝”摇曳。同时,知了的鸣叫声也是有其一定时间的。夜间的鸣叫声不同于烈日炎炎下的嘶鸣,而当凉风徐徐吹拂时,往往特别感到清幽。总之,“惊鹊”和“鸣蝉”两句动中寓静,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景色描绘得令人悠然神往。
接下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把人们的关注点从长空转移到田野,表现了词人不仅为夜间黄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润,更关心扑面而来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又由稻花香而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丰年景象。此时此地,词人与人民同呼吸的欢乐,尽在言表。稻花飘香的“香”,固然是描绘稻花盛开,也是表达词人心头的甜蜜之感。而说丰年的主体,不是我们常用的鹊声,而是那一片蛙声,这正是词人匠心独到之处,令人称奇。在词人的感觉里,俨然听到群蛙在稻田中齐声喧嚷,争说丰年。先出“说”的内容,再补“声”的来源。以蛙声说丰年,是词人的创造。
以上四句纯然是抒写当时当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词人的感受,然而其核心却是洋溢着丰收年景的夏夜。因此,与其说这是夏景,还不如说是眼前夏景将给人们带来的幸福。
不过,词人所描写的夏景并没有就此终止。如果说词的上阕并非寥廓夏景的描绘,那么下阕却显然是以波澜变幻、柳荫路曲取胜了。由于上阕结尾构思和音律出现了显著的停顿,因此下阕开头,词人就树立了一座峭拔挺峻的奇峰,运用对仗手法,以加强稳定的音势。“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在这里,“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轻微的阵雨,这些都是为了与上阕的清幽夜色、恬静气氛和朴野成趣的乡土气息相吻合。特别是一个“天外”一个“山前”,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笔锋一转,小桥一过,乡村林边茅店的影子却意想不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尽管很熟,可总因为醉心于倾诉丰年在望之乐的一片蛙声中,竟忘却了越过“天外”,迈过“山前”,连早已临近的那个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也都没有察觉。前文“路转”,后文“忽见”,既衬出了词人骤然间看出了分明临近旧屋的欢欣,又表达了他由于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远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令人玩味无穷。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的题材内容不过是一些看来极其平凡的景物,语言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用一个典故,层次安排也完全是听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却有着词人潜心的构思,淳厚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可以领略到稼轩词于雄浑豪迈之外的另一种境界。
●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辛弃疾
谁向椒盘簪彩胜?
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
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戊申(1188)正月初一这一天,刚好是立春。在这样的节日,人们忙着庆贺这个双喜的日子。尤其是年轻人,更是天真烂漫,兴高采烈,欢呼新春的到来。但是,这样的节日场景,对于长期削职闲居,壮志难酬的辛弃疾来说,无疑是别有一番滋味,眼看着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却怎么也乐不起来。自然界的节候推移,触发了他满腔的忧国之情。这一年他已四十九岁,屈指一算,他渡江归宋已经整整二十七个年头了。二十七年来,他无时不盼望恢复大业成功,可是无情的现实却使他一次又次地失望了。于是,他在春节的宴席上挥毫写下这首小词,借春天花期没定准的自然现象,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国事与人生的忧虑。这也是辛词善于以比兴之体寄托政治感慨的一个特点。
这首词的开篇通过节日里众人热闹而自己索然无味的对比描写,表达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感伤情怀。“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说的是当时民间春节风俗。旧俗,正月初一日各家以盘盛椒进献家长,号为椒盘。彩胜,即幡胜。宋代士大夫家多于立春之日剪彩绸为春幡,或悬于家人之头,或缀于花枝之下,或剪为春蝶、春钱、春胜等以为戏。整整是辛弃疾所宠爱的一位吹笛婢,这里举以代表他家中的年轻人。正当美好年华的整整等人,争着从椒盘中取出春幡,插上两鬓,春风吹拂着她们头上的幡胜,十分好看。这里通过描写节日里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年轻人们的欢乐,来反衬自己“忧愁风雨”的老年怀抱。接下来两句:“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笔锋一转,说明自己并非不喜欢春天,不热爱生活,而是痛感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自己早已成为“往日”的遥远回忆。并且,其不爱春天热闹的原因还有更深的意义。在过去的岁月里,作者岁岁苦盼春来花开,可年复一年,春天虽来了,“花”的开落却无凭准,这就使人常把新春怨恨,再没有春天一来就高兴的旧态了。显然这里一个“恨”字,已不是简单地恨自然界的春天了。
接下来,作者从一个“恨”字出发,着重写了自己对“花期”的担忧和不信任。字里行间,充满了怨恨之情。这种恨,是爱极盼极所生之恨。“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作者急切盼望春来,盼望“花”
开,还在隆冬就探询“花期”;但花期总是短暂的,开晚了让人等得不耐烦,开早了又让人担心它很快凋谢;今年是元日立春,花期似乎可定,从他平时言行我们不难了解,可是开春之后风风雨雨尚难预料,谁知今年的花开能否如人意?作者在这里写的虽是自然界的变化,实际上是在曲折地表达了对理想中的事物又盼望、又怀疑、又担忧,最终还是热切盼望的矛盾复杂心情。作者之所以会有如此缠绵反复、坚凝执着的心理呢?就是因为他心中有抗金复国这一项大事业!
所谓“花期”,即是作者时时盼望的南宋朝廷改变偏安政策,决定北伐中原的日期。就在他写此词前两个月,太上皇赵构死了,这对于恢复大业也许是一个转机。如果宋孝宗此后善作决断,改变偏安路线,则抗金的“春天”必将到来。可是锐气已衰的孝宗此时已无心于事业,赵构刚死,他就下令皇太子赵悙“参决国事”,准备效法他老子传位于太子,自己当太上皇享清福了。由此看来,“花期”仍无定准,“风雨”也难预料。上饶离临安不远,作者想必已听到这一消息。而他在词中所感叹的“花期”无定、“风雨”难料,也是由此而发。通篇此词,作者比兴结合,含而不露,十分自然地表达了他政治上的感受和个人遭遇的愁苦复杂的心情。
●生查子·独游雨岩
辛弃疾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
空谷清音起。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作品中又一首即事叙景、寓情于事之作。此词作年虽然难以确考,不过可以肯定这是词人削职闲居、退居带湖期间,“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鹧鸪天》)的情况下写作的。题目中的“雨岩”,位于江西永丰县西二十里的博山脚下。据韩淲《涧泉集》卷十二一首题为《朱卿入雨岩,本约同游,一诗呈之》的诗中说:“雨岩只在博山隈,往往能令俗驾回。挈杖失从贤者去,住庵应喜谪仙来。中林卧壑先藏野,盘石鸣泉上有梅……”由此可以想见当地风光之清幽。作者留连雨岩,填词赋诗,以抒发其情怀。
本词前二句“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写的是词人在溪边行,从溪水倒影中照出,可见溪水的清澈。溪中倒影不但有人,而且有天,天在溪底,把清溪之“清”写尽。溪水平明如镜,人影只是水镜中一点,其背景有广阔的天空,一齐照入溪水,从中使人得知溪面之大。但天空本是青冥无物,照入水底如何见出?于是借“行云”来点明。行云本在天,如今水底的天反借行云而见,这是词人体物精到处。“天上有行云”句,如果理解为天上之天,就没有什么意义,这里说的是水底之天,它承上补足“天在清溪底”句,启下引出“人在行云里”句。这个“人”是遥应首句溪水中的“照影”,这才有“在(水底天的)行云里”的视觉感受。以上四句全从清溪倒影落墨,表现的是词人当时那种自觉行走于蓝天之上、白云之中的飘飘似仙的独特感受和恬静愉悦的心情。唐朝诗人贾岛在《送无可上人》中曾写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写的正是这种感受,但又不如这首词来得清新自然,富于韵味。
接下来两句“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作者又另辟新境。写自己“高歌”而问“谁和余”,意在殷切希望有相和者。不闻有人和,只有“空谷”中响起“清音”,表达了作者心境之孤独。这种孤独感,恐怕不能只理解为没有旅游的伴侣,必须同词人当时特殊的处境联系起来理解。多少年来,作者力主抗金、和者甚寡,反而遭到排挤和打击,从句中可以看到词人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的有意无意的流露。后二句“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写得极细腻。苏轼《夜泛西湖》五绝句中,有句云:“湖光非鬼亦非仙,风恬浪静光满川。”词人在这里借用了“非鬼亦非仙”五字,表现的是他听到“空谷清音起”后的心理活动。
他“高歌”之后,在这空旷之地,听到“空谷”的“清音”,起初怀疑是鬼怪发出的,继又怀疑是神仙发出的,末了才又加以否定,得出“非鬼亦非仙”的结论。然而,究竟是什么发出的“清音”呢?原来是“一曲桃花水”。《礼记·月令》说:“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汉书·沟洫志》“来春桃华水盛”注引《月令》后解说:“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华水耳。”“一曲桃花水”,潺潺长流,清音流转寄托了词人身处逆境,不改报国之志,而又孤独无援的忧郁之情。
此词上阕以写形为主,笔法自然平实,下阕以写声为主,笔法婉转曲折,虚实结合,相得益彰。
●生查子·独游西岩
辛弃疾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
岁晚太寒生,劝我溪边住。
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
夜夜入青溪,听读《离骚》来。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古代游纪体诗词中,以“独游”为内容的十分鲜见。“独游”,顾名思义,就是孤孤单单没有人为伴的游历,同时心情又很郁闷,很显然,作者辛弃疾此时就属这一类。淳熙八年(1181)冬,他被诬陷罢官,长期闲居于上饶城北的带湖之畔。西岩就在上饶城南,风景优美。这首词是他闲居期间的纪游之作。
开头“青山”两句,写出了词人对青山的一片痴情。他似乎想把巍然独立的青山招到近旁,可青山却无动于衷,于是便发出善意的埋怨:青山啊,你那么高傲,有谁会喜欢你呢?“偃蹇”,有高耸、傲慢之意。青山屹立不移,不随人俯仰,这或许就是词人想象中的高人逸士的性格吧!苏轼诗云:“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越州张中舍寿乐堂》)。看来,巍巍青山绝不同于热衷功名利禄的市侩之辈。在辛弃疾的笔下,青山也总是被写得气象不凡、通达人情的。比如他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美人》)。“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作者同青山之间,“情与貌,略相似”,真可谓彼此仰慕,心心相印了。
“岁晚”两句写貌似傲岸的青山对词人充满了情意。岁暮寒冬,青山劝词人到山中溪边来住,相互为伴,以御寒风。可见,作者“独游西岩”是在冬天。但更深一层揣摩,似乎应该把自然界的寒,理解为政治上的失意。作者正是在恶劣的政治气候逼迫下,闲居山野,得到青山深切关怀的。
下片着重写山中明月,既承接上片“劝我溪边住”,又另辟新的境界,展示明月与词人的情谊。“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人在山中,见不到地平线上升起的皓月;当月露山头,已是高悬中天了。这两句写出了山中望月的特点。那一轮素月,是悄悄爬上山头,关切地探望可敬的词人呢,还是高高地亮起一盏天灯,遍洒银辉,和青山、溪水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沉醉的意境,给词人带来不尽的遐想?
结尾两句,由抬头望空中明月到低头见溪中月影,好似明月由“天高处”进入溪水中来了。词人形影相吊,住在山中溪畔,唯有流水中浮动着的月影相陪,这是多么难得的伴侣,多么难得的友情!“夜夜”句还表明,这次游山逗留了不止一日。明月不仅有形有影,而且有意有情,你看它默默地听着词人读《离骚》呢。从明月由“来”到“去”,说明词人深夜未眠,足见其忧愤之至。
这首词语言简洁,内容深刻含蓄。初读全词,似乎作者寄情山水,与青山明月相交游,心情轻松愉快。细加品味则不然。词中描写的是:岁暮天寒,素月清辉与澄澈的溪水相映,词人孑然一身居于山中溪畔,长夜无眠,独咏《离骚》。这是一幅多么凄清、幽独而又含有晶莹色泽的图画!这图画中的主人公,不正是有志难申、怀才不遇、忧国忧民的作者形象吗?
词中的青山和明月,是作者想象中的理想人格的化身,没有世俗的偏见,高尚、正直而又纯洁。当作者罢官之际,被“严寒”所逼之时,得到敬重的,只有它们——青山和明月,情深意切,成为自己的知音。
在章法上,上片不说自己游山,而说青山“劝我溪边住”;下片不说自己月夜读《离骚》,而说明月听《离骚》。以客写主,不仅含蓄蕴藉,情趣横生,而且有力地衬托出作者的高洁品格。尽管他为世所弃,无从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却仍然保持着“一片丹心在玉壶”的美好情操。
听读《离骚》,从“读”这个行动来说,是写实,但其中另有寓意。《离骚》抒发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郁愤不平之情。辛弃疾一生渴望收复中原,却屡遭投降派排斥和打击,不为朝廷所用,不得已闲居乡里,“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满腔忧愤之气,很难用一二句话表达出来,借用屈原的《离骚》,恰好充分地表现了作者的心情。看似信手拈来,不留痕迹,却显出作者的非凡功力。轻轻一笔,就使全词的主题思想迅速得到升华。
●忆王孙
秋江送别,集古句
辛弃疾
登山临水送将归。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用登临怨落晖。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飞。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我国古代文学的百花园中,有不少集古人句子而成的诗词。它们虽是集古人句子而成,但作者给予了新的意境,使人读来熟悉而又陌生,自有一番情趣。
从现有文学史料看,我国最早的集句诗,始于晋代傅咸的《毛诗诗》,它是集《诗经》句子而成。后继者不乏其人。著名的如宋代王安石,晚年做了许多集句诗,有达百韵者。文天祥以集杜诗著称,达二百首。
集句词始于王安石。而后苏轼有《南乡子。集句》三首,且标出所集诗句的原作者。由于词是长短句,诗多五言七言的整齐句式,因此,集句词的数量就远不如集句诗多。辛弃疾的这首《忆王孙》在辛词中也是仅有的。从其内容看,大致也创作于他闲居江西上饶之时。
本词首句“登山临水送将归”,出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辛弃疾用它点出送别之意。自从宋玉写了《九辩》之后,悲伤的感情与萧瑟的秋景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抒写悲秋的感情,也成为历代文人的一大传统。如欧阳修的《秋声赋》。
辛词既用《九辩》成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悲伤,也就不言而喻了。”登山临水“,也有跋山涉水依依惜别之情。”悲莫悲兮生别离“,见于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句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从本句可以推知,辛弃疾所送别的是刚刚结识的知心朋友,因此”悲莫悲兮“,格外悲伤。中国文学史上屈宋并称,辛弃疾将宋玉和屈原的词句组合一起,不仅意思连贯,而且使人读起来分外有味,可以说集得巧。
“不用登临怨落晖”,这是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的句子,这一联为“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这里“登临”二字与“登山临水”相呼应。落日斜晖,暮色降临,朋友相聚,兴犹未尽,不觉又到了分手时刻;登临送别,能不使人分外伤感吗?为此,人们常常怨恨落晖无情。另一方面,日出日落,青山绿水,本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又有什么值得让人怨恨呢?这句意似排遣,实为深沉的离别之恨。
“昔人非”一句,来自苏轼《陌上花》“江山犹是昔人非”的诗句。限于格律,用“昔人非”三字概括全句意思。“江山犹是”与不用怨落晖紧紧相承。“昔人非”一句寓意深刻,其中有多少世事更替、人情变幻!结句“惟有年年秋雁飞”,出自李峤《汾阴行》。《汾阴行》以汉武帝汾阴祭后土祠的盛况反衬眼前所见的凄凉。“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可见,辛弃疾由送别写起,逐步扩大到人生感慨和当时朝政的失望之情。南宋偏安一隅,不思恢复北方沦陷的领土,故主张坚决抗金的辛弃疾,借此表示痛心之情。
这首词虽是集古句而成的,但写得如此深沉,并且转接自如,表现出辛弃疾不愧为南宋一代杰出词人。
●八声甘州
辛弃疾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辛弃疾词作鉴赏
汉“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广为人知,在古代诗文中也多所咏及。辛弃疾的这首《八声甘州》,便是其中的名篇。我们知道,辛弃疾二十三岁即起兵抗金,南归以后亦所至多有建树。但因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抨击邪恶势力,遭到朝中奸臣的忌恨,不仅未能实现恢复中原的理想,且被诬以种种罪名,在壮盛之年削除了官职。他的这种遭遇,极似汉时名将李广。这首词即借李广功高反黜的不平遭遇,抒发作者遭谗被废的悲愤心情。辛弃疾在题语说“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可见他当时的情绪是非常激动的。后边说“戏用李广事”,则不过是寓庄于谐的说法罢了。
本词上阕聊聊数语,约略叙述了李广的事迹。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罢官闲居时,“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开篇至“无言”数句即写此事。这里特别突出“故将军”一语,以之居篇首,表现了作者对霸陵尉势利人的愤慨。同时,词中直接把司马迁对李广的赞辞“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当作李广的代称,表示对李广朴实性格的赞赏。一褒一贬,爱憎分明。传文又载:“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射虎”二句即写此事。单人独骑横山射虎,可见胆气之豪;弓弦惊响而矢发裂石,可见筋力之健。李广如此健者而被废弃,又可见当时朝政之昏暗。传文又载李广语云:“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辛词中“落魄”二句即指此事。劳苦而不得功勋,英勇而反遭罢黜,进一步说明朝政之黑暗。一篇《史记·李将军列传》长达数千字,但作者只用数十字便勾画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生平主要事迹,且写得有声有色,生动传神,可见作者不愧为一代文豪。
与上阕不同,词的下片专写作者自己的感慨。唐代诗人杜甫《曲江三章》第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诗句。作者在题语云“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此处即以杜甫思慕李广之心,隐喻晁、杨亲爱自己之意,盛赞晁、杨不以穷达异交的高风,与开头所写霸陵呵夜事形成鲜明的对照。其中“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一语,上应“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句,表现了作者宠辱不惊、无所悔恨的坚强自信。“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一句,借汉言宋,感慨极深沉,讽刺极强烈。
具体说来,它大致有以下几层含义:一是汉时开边拓境,号召立功绝域,健如李广者本不当投闲,然竟亦投闲,可见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乃古今之通病,正不必为之怅恨;二是汉时征战不休,健如李广者尚且弃而不用,今日求和讳战,固当斥退一切勇夫,更不必为之嗟叹。以上皆反面意,实则是痛恨朝政腐败,进奸佞而逐贤良,深恐国势更趋衰弱。作者遭到罢黜,乃因群小谗毁所致,故用“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之景作结,隐喻此辈之阴险和卑劣,并以点明题语所云“夜读”情事。此语盖用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诗意,但换“惊风”为“斜风”,以示其谗毁之邪恶;改“密雨”为“细雨”,以示其谗毁之琐屑;又益以“轻寒”一事,以示其谗毁之虚弱。这样一来,使其更具有表达力。
辛弃疾的这首词,其句子隐括了不少前人的诗文。但是,他决不是简单地照搬古人语句,而是在隐括前人辞句时加进了生动的想象,融入了深厚的情感。如上阕写霸陵呵夜事,加进“长亭解雕鞍”的想象,便觉情景逼真;写出猎射虎事,加进“裂石响惊弦”的想象,更觉形神飞动。下阕“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一问,气劲辞婉,几经顿挫才把意思说完,情真意切,充满了无限悲愤。总之,这首词不仅抒情真切感人,而且语言上也多所创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虞美人
辛弃疾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正如本词自注所述,辛弃疾的这首《虞美人》词,乃是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而作,抒写了作者罢职闲居时的寂寞与苦闷的心情。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约作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左右。此时辛弃疾被投闲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铅山(今属江西)东期思渡瓢泉旁筑了新居,其中有“停云堂”,即取陶渊明《停云》诗意。
辛弃疾的词,爱用典故,在宋词中别具一格。这首词的上片一开头“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即引用了《论语》中的典故。《论语。述而篇》记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如果说,孔子慨叹的是其道不行;那么辛弃疾引用它,就有慨叹政治理想无法实现之意。辛弃疾写此词时已五十九岁,又谪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发出这样的慨叹也是很自然的。这里“只今馀几”与结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衔接,用以强调“零落”二字。接着“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数语,又连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和《世说新语。宠礼篇》记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等典故,叙自己徒伤老大而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朋友,写出了世态关系与自己此时的落寞。“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词人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于自然,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词人为“妩媚”了。这与李白《敬亭独坐》“相看两不厌”是同一艺术手法。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这样,便大大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以下“情与貌,略相似。”两句,情,指词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崇高、安宁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这里将自己的情与青山相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宁愿落寞,决不与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
词的下片作者又连用典故。“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等诗句,辛弃疾把它浓缩在一个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渊明当年诗成时的风味。这里作者又提陶渊明,意在以陶自况。“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两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实际是讽刺南宋已无陶渊明式的饮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句法与上片“我见青山”一联相似,表现出了作者傲视古今的英雄气概。这里所说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渊明一类的人。据岳珂《桯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虞美人》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足见辛弃疾对自己这二联是很自负的。
结句“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为谁没有人进行专门的考证,有人认为是当时人陈亮。但依我个人看法,不妨视野扩大些,将古人陶渊明、屈原乃至于孔子等,都算在内。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实与屈原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类似,同出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忧虑。而他的闲居铅山,与陶渊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点类似。
●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
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这首词大约作于他闲居铅山期间。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迹未详。这首词的内容和作法与一般的词不同,其内容方面几乎完全与对茂嘉的送行无关,而专门罗列古代的“别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层的常规,事例连贯上下片,不在分片处分层。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时胸中郁积事多,有触而发,非特定题目所能限制,故同类事件纷至涌集,而不为普通的诗文格式所束缚。
词的开头几句:“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兴与赋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说它是“赋”,因为它写送别茂嘉,是在春去夏来的时候,可以同时听到三种鸟声,是写实。鹈鴂,一说是杜鹃,一说是伯劳,辛弃疾取伯劳之说;说它是“兴”,因为它借闻鸟声以兴起良时丧失、美人迟暮之感。伯劳在夏至前后出鸣,故暗用《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意,以兴下文“苦恨”句。鹧鸪鸣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鹃传说为蜀王望帝失国后魂魄所化,常悲鸣出血,声像“不如归去”。词同时用这三种悲鸣的鸟声起兴,形成强烈的悲感气氛,并寄托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着“算未抵、人间离别”一句,是上下文转接的关键。
它把“离别”和啼鸟的悲鸣作一比较,以抑扬的手法承上启下,为下文出的“别恨”作了铺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两句,有人认为写的是两事:其一指汉元帝宫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离开汉宫的事;其二指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辞别“汉阙”,幽闭长门宫。也有认为只写一事的,谓王昭君自冷宫出而辞别汉阙。今从多数注释本作两件事看。“看燕燕,送归妾”,写的是春秋时卫庄公之妻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妾戴妫生子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君。州吁作乱,完被杀,戴妫离开卫国。《诗经。邶风》的《燕燕》诗,相传即为庄姜送别戴妫而作。“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引用了汉代另一个典故。汉李陵抗击匈奴,力战援绝,势穷投降,败其家声;他的友人苏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节不屈。后来苏武得到归汉机会,李陵送他有“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之语;又世传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长当从此别”等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写战国时燕太子丹在易水边送荆轲入秦行刺秦王政故事。相传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荆轲临行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以上这些事都和远适异国、不得生还,以及身受幽禁或国破家亡之事有关,都是极悲痛的“别恨”。这些故事,写在与堂弟的一首送别词中,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当时沉重、悲壮之情。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这又是承上启下的两句。句中说啼鸟只解春归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间的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随啼声眼中滴出的不是泪而是血了。为下句转入送别正题作了省力的铺垫。“谁共我,醉明月?”承上面两句转接机势,迅速地归结到送别茂嘉的事,点破题目,结束全词,把上面大片凌空驰骋的想象和描写,一下子收拢到题中来,有此两句,词便没有脱离本题,只是显得善于大处落墨、别开生面而已。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不愧为宋代一代文豪!
辛弃疾的这首词,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气氛强烈外,还得力于它的音节。它押入声的曷、黠、屑、叶等韵,在“切响”与“促节”中有很强的摩擦力量,声如裂帛,声情并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此词“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反映了古人对此词的推崇。
●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辛弃疾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
记前时送春归后。
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宋代词人中,辛弃疾的词以豪放而著称。但是这首《粉蝶儿》却反映了辛词风格的另外一面。这是一首词人有感于眼前落花春残而写的一首抒发惜春情绪的词。
古典诗词中,以“落花”为题的词,并不少见,但许多是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佳作并不太多。辛弃疾这首《粉蝶儿》,不论是意境或语言风格,都能打破陈套旧框,在落花词里,可以算是一阕别开生面的绝妙好词。这首词是作者有感于眼前的花落春残而写的一首抒发惜春情绪的词。从这首词所描写的内容来看,在宋词中是很常见的,但它的表现手法却很别致。全篇通过“昨日”与“而今”春光的对比,用巧妙、新颖的比喻,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不同阶段的春日景象,委曲地抒发了诗人爱春、惜春的思想感情。
这首词的开篇以十三岁小女儿学绣作明喻,礼赞神妙的春工,绣出象蜀锦一样绚烂的芳菲图案,“一枝枝不教花瘦”,写出了花的繁盛;突然急转直下,转入落花正面。好花的培养者是春,而摧残它的偏又是无情的春风春雨。(词中的“僝僽”,原意指恶言骂詈,这里把连绵词拆开来用,形容风雨作恶。)于是,用嗔怨的口气,向春神诘问。就在诘问的话中,烘染了一幅“残红作地衣”的着色画,那被风雨摧残的花瓣,纷纷飘落在地,好像是为园村铺上了一层红色的地毯。地上的落红如此之多,那枝头的残花还有几许,也就可以想见了。下半阕“而今”一句跟上半阕“昨日”作对照,把临去的春光比之于轻薄荡子,紧跟着上句的“无情”一意而来,作者“怨春不语”的心情,也于言外传出。“记前时”三句又突作一转,转到过去送春的旧恨。这里,不仅春水绿波都成有情之物,酿成了醉人的春醪,连不可捕捉的清愁也形象化了,通过“候春”来表现爱春惜春感情,使表现的感情更加强化。正因为年年落花,年年送春,清愁也就会年年应约而来。就此煞住,不须再着悼红惜香一字,而不尽的余味,已曲包在内。
辛弃疾的这首词,与一般的“落花”词一样,其基调也是哀婉的,但是,作者在写惋春惜春的同时,又通过“候春”,表现出对大地春回的热切期望,失望中含有希望,感情由哀婉趋于开朗,而词笔于柔韧中见清劲,不是艺术修养达到升华火候,是不能办到的。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带湖时所作的一首词。他在带湖居住期间,闲游于博山道中,却无心赏玩当地风光。眼看国事日非,自己无能为力,一腔愁绪无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了这首词。在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对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个“愁”字,以此作为贯串全篇的线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浅意深,令人玩味无穷。
词的上片,着重回忆少年时代自己不知愁苦。少年时代,风华正茂,涉世不深,乐观自信,对于人们常说的“愁”还缺乏真切的体验。首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乃是上片的核心。我们知道,辛弃疾生长在中原沦陷区。青少年时代的他,不仅亲历了人民的苦难,亲见了金人的凶残,同时也深受北方人民英勇抗金斗争精神的鼓舞。他不仅自己有抗金复国的胆识和才略,而且认为中原是可以收复的,金人侵略者也是可以被赶出去的。因此,他不知何为“愁”,为了效仿前代作家,抒发一点所谓“愁情”,他是“爱上层楼”,无愁找愁。作者连用两个“爱上层楼”,这一叠句的运用,避开了一般的泛泛描述,而是有力地带起了下文。前一个“爱上层楼”,同首句构成因果复句,意谓作者年轻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忧愁,所以喜欢登楼赏玩。后一个“爱上层楼”,又同下面“为赋新词强说愁”结成因果关系,即因为爱上高楼而触发诗兴,在当时“不识愁滋味”的情况下,也要勉强说些“愁闷”之类的话。这一叠句的运用,把两个不同的层次联系起来,上片“不知愁”这一思想表达得十分完整。
词的下片,着重写自己现在知愁。作者处处注意同上片进行对比,表现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世阅历渐深,对于这个“愁”字有了真切的体验。作者怀着捐躯报国的志愿投奔南宋,本想与南宋政权同心协力,共建恢复大业。谁知,南宋政权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仅报国无门,而且还落得被削职闲居的境地,“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其心中的愁闷痛楚可以想见。“而今识尽愁滋味”,这里的“尽”字,是极有概括力的,它包含着作者许多复杂的感受,从而完成了整篇词作在思想感情上的一大转折。接着,作者又连用两句“欲说还休”,仍然采用叠句形式,在结构用法上也与上片互为呼应。这两句“欲说还休”包含有两层不同的意思。前句紧承上句的“尽”字而来,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往往相反相成,极度的高兴转而潜生悲凉,深沉的忧愁翻作自我调侃。作者过去无愁而硬要说愁,如今却愁到极点而无话可说。后一个“欲说还休”则是紧连下文。因为,作者胸中的忧愁不是个人的离愁别绪,而是忧国伤时之愁。而在当时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情况下,抒发这种忧愁是犯大忌的,因此作者在此不便直说,只得转而言天气,“天凉好个秋”。这句结尾表面形似轻脱,实则十分含蓄,充分表达了作者之“愁”的深沉博大。
辛弃疾的这首词,通过“少年”、“而今”,无愁、有愁的对比,表现了他受压抑排挤、报国无门的痛苦,是对南宋统治集团的讽刺和不满。在艺术手法上,“少年”是宾,“而今”是主,以昔衬今,以有写无,以无写有,写作手法也很巧妙,突出强调了今日的愁深愁大,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感皇恩
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
辛弃疾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
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
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
白发多时故人少。
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
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这首《感皇恩》词,向来有不同的解释。
作者自题曰:“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但粗读全词,似乎与悼念朱熹一事没什么关联。因而有人认为,这首词纯是抒写作者读《庄子》的感想,并无追悼朱熹之意,题目中“闻朱晦庵即世”六个字可能是“后人妄增”的。而邓广铭先生在《书诸家跋四卷本稼轩词后》批驳这种说法,认为:“前片云云,自是读《庄子》之所感,后片之白发句,则明是闻故人噩耗而发者,而子云以下诸语,更为最适合于朱晦庵身分之悼语。”这就是说,前片是作者读《庄子》之所感,后片是悼念朱熹,把一首词分作两截来理解。我以为,这一说法似乎也欠妥,它实是作者对《庄子》有新的领悟,由此而赞。又朱熹文章的不朽,以表对故人的思念。
词的上片“案上数编书”五句,是说自己熟读老庄之书,口头上也会说“忘言始知道”那一套玄理,而实际上未能做到“忘言”。“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作者是一位词人,平时不废吟咏,这不是与“忘言知道”产生明显的矛盾了吗?这几句表面上似乎自嘲,实际上是对老庄哲学的否定,说明作者读老庄之书乃意有所寄,而并非真的信仰老庄那一套。另一方面,就老庄本身来说,他们一面提倡什么“忘言知道”,一面却又著书立说,可见他们自己也不能做到“忘言”。从这两层意思不难体会到作者这里实际是在批评老庄的“忘言知道”是虚伪的。话说得非常深曲。“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两句,表面是说天气,实际上是暗示作者对老庄哲学有了真正的体会,不受其惑,仿佛雨过天晴,豁然开朗一样。这两句以景喻情,不着痕迹。下片“一壑一丘”三句,写自己放浪山林的隐退生涯,显得语淡情深,似旷达而实哀伤;尤其是“白发多时故人少”一句,感情真挚,语意深邃。“白发多”,是感叹岁月蹉跎,有壮志消磨的隐痛:“故人少”,则见故旧凋零,健在者已经寥寥无几了。这一“多”一“少”,充分表达了作者嗟己悼人的情怀。这样,词的语气也就自然地过渡到对朱熹这位故人的悼念。“子云何在”四句,是以继承儒家道统的扬雄相比,称道朱熹的文章著述将传之后世。由此可见,这首词上下片貌离神合,命意深曲而仍有踪迹可寻。从表面上看,正面悼念的话没有几句,其实,通篇都渗透着追悼之意。不论正说、反说、曲说、直说,其主旨都归结到“立言不朽”。所以说,辛弃疾这首短小的悼人词,既富有哲理意味,又显得情致深长,在艺术手法上是相当成功的。
●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辛弃疾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
小人请学樊须稼。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
东西南北之人也。
江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古人心目中,“经”是至高无上的圣贤之教,而诗词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艺”,两者不可相提并论。然而,性格豪放不羁、富于创新精神的辛弃疾,却偏要突破这些清规戒律,将二者融于一体。辛弃疾的这首《踏莎行》,便是集经句而成的一首佳词。此题曰“赋稼轩”,“稼轩”乃词人乡村别墅之名。据宋洪迈《稼轩记》载,信州郡治(即今江西上饶)之北一里馀,有空旷之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辛弃疾第二次出任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在此筑室百间,置菜圃、稻田,以为日后退隐躬耕之所,故凭高作屋下临其田,名为“稼轩”。又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辛弃疾于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自江西安抚使改官浙西提点刑狱公事,旋为谏官攻罢,其后隐居上饶带湖达十年之久。因此,这首词很可能作于他赋闲之初。
此词上片开篇“进退存亡”,语出《易。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是说只有圣人才能懂得并做到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该存则存,该亡则亡,无论是进是退、是存是亡,都合于正道。“行藏用舍”,则是对《论语。述而》载孔子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云云的概括。即是说,倘若受到统治者的信用,就出仕;倘若为统治者所舍弃,就隐居。“小人请学樊须稼”,亦用《论语》。该书《子路》篇载孔门弟子樊须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种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农)。”樊须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以上三句实际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即自己现在既不为朝廷所用,那么不妨遵循圣人之道,退居田园,权且做他一回“小人”,效法樊须,学稼学圃。接下去“衡门”二句,着重写自己归耕生活的乐趣。上句出《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衡门”,谓横木为门,极其简陋,喻贫者所居。“栖迟”,犹言栖息、安身。此系隐居者安贫乐道之辞,词人不仅用其语,且袭其意。下句则出《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谓太阳落山,牛羊归圈。诗的原文是思妇之辞,以日暮羊牛之归反衬征夫之未归,词人却借此来表现田园生活情调。要而言之,上片主要讲自己归隐躬耕不仅合乎圣贤之道,而且恬静可喜。为另一层次,紧承上文,进而抒写归耕后的自适其乐。
此词下片笔锋一转,用反对“学稼”的孔夫子,来进一步说明耕稼之乐。“去卫灵公”一句,又用《论语》。据《卫灵公》篇载,灵公问阵(军队列阵之法)于孔子,孔子答曰:“俎豆(礼仪)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离卫而去。按《史记。孔子世家》,灵公问阵、孔子去卫,事在“遭桓司马”之后。作者这里将“去卫灵公”句置于前,可能与《史记》不属于“经”,用此与题例不合有关。
“遭桓司马”,见《孟子·万章上》。“桓司马”即桓魋,时为宋国的司马,掌管军事。孔子不悦于鲁、卫,过宋时“遭宋桓司马将要(拦截)而杀之”,不得不改换服装,悄悄出境。“东西南北之人也”一句,为《礼记·檀弓上》所载孔子语,盖谓己周游列国,干谒诸侯,行踪不定。这里故意用孔子一意从政但却四处碰壁的故事,以引出下文所要表达的意思。“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这两句亦全用《论语》。上句见《微子》篇:“长沮、桀溺耦而耕(两人各持一耜,并肩而耕)”,孔子路过其傍,命弟子子路向他们询问渡口何在。桀溺对子路说:天下已乱,无人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远离坏人的人,指孔子),不如跟从“避世之士”(远离社会的人,指自己和长沮)。下句则出自《宪问》篇: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这两句意思很明显,即孔子那样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走,不如像长沮、桀溺那样隐居来得逍遥自在。从而进一步突出词人自己陶陶然、欣欣然的归耕之乐。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充满了对大圣人孔子的讽刺和挖苦,是对孔圣人的“大不敬”。但细加品味,那执着于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为之奔走呼号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实是词人归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写照。讪笑孔子,正所以自嘲也。其中不知有多少对于世路艰难的叹慨,对于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惆怅与愤恨!所以词中讽刺孔子,正突出了孔子的伟大形象。
从集句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词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此词“东西”、“长沮”二句天生七字,不劳斧削:“衡门”、“日之”二句原为四言八字,各删一字,拼为七言,“丘何”句原为八字,删一语尾助辞即成七言,亦自然凑拍。通篇为陈述句式,杂用五经,既用经文原意,又推陈出新,音调抑扬,浑然一体,实是词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汉宫春·立春日
辛弃疾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
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辛弃疾词作鉴赏
我们知道,辛弃疾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北方度过的。当时的中国北方,已为金人所统治,辛弃疾的家乡山东也不例外。他是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从金国归于南宋的。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这首词是他南归之初、寓居京口(镇江)时所作的一首词。
此词上片通过立春时节景物的描绘,隐喻当时南宋不安定的政局。开头“春已归来”三句,点明立春节候。按当时风俗,立春日,妇女们多剪彩为燕形小幡,戴之头鬓。故欧阳修《春日帖子》中有“共喜钗头燕已来”之句。“无端风雨”两句,既指自然界的气候多变,也暗指南宋最高统治集团惊魄不定、碌碌无为之态,宛如为余寒所笼罩。“年时燕子”三句,作者由春幡联想到这时正在北飞的燕子,可能已经把他的山东家园作为归宿了。“年时”即去年,这说明作者作此词时,离别他的家乡才只一年光景。接下去“浑未办”三句,是说作者新来异乡,生活尚未安定,春节到了,连旨酒也备办不起,更谈不到肴馔了。
词的下片进一步抒发作者自己的忧国怀乡之情。“却笑东风从此”三句,作者想到立春之后,东风就会忙于吹送出柳绿花江的一派春光。“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语虽虚拟,实际表达了作者初归南宋急欲报国、收复失土的决心,深恐自己磋砣岁月,年华虚度。这里说的“清愁”,实际是作者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解连环”,是用《战国策》秦昭王送玉连环给齐国王后,让她解开的故事。当时的齐王后果断机智地把玉连环椎破,使秦的诡计流于破产。但环顾当前,南宋最高统治集团中人,谁是能作出抗金的正确决策的智勇人物呢?“生怕”,即“甚怕”。“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表示作者对于恢复事业的担忧,深恐这一年的花由盛开又复败落,而失地却未能收复,有家仍难归去,言语、句流露出一丝的惆怅。
从这首词的思想内容看,虽不能确断其为辛弃疾南归后所写的第一首词,但必为初期之作。在这首词中,他对于恢复大业的深切关注,他的激昂奋发的情怀,都已真切地表达出来。
●水龙吟
辛弃疾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
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
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
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
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
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辛弃疾词作鉴赏
我们知道,辛弃疾自青少年时代起,就饱经战乱之苦,立志抗金,恢复中原,他的词也以激越豪放而著称。但是在这首《水龙吟》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却引归耕隐居的陶渊明为“知己”,未免有点消极。之所以如此,与他的遭际有着密切的关系。据学者考证,此词约作于光宗绍熙五年(1194),那年辛弃疾已经五十五岁,秋天又被罢官,于是感伤世事人生,免慨叹。
此词上片开头就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句法就有点特别。陶渊明与作者,本来志趣不同,性格各异,而作者却说他们已有了神交,并在梦中见过面了。这对一般读者来说,不能不感到突兀、惊诧,从而也就有可能构成一个强烈的印象,令人玩味。“老来”二字是特指,说明作者驱驰战马、奔波疆场或是筹划抗金、收复故土的年轻时代,与脱离尘嚣、回归自然的陶渊明是无缘的,而只有在他受到压抑与排斥,壮志难酬的老年时代,才有机会“相识渊明”。这个开头,对读者来说既有些突然,又让人感到十分自然。而作者也以平静的语气叙述,益发显得深沉。接下去的“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三句,直接抒写作者心中的沉痛心情。心头之恨是如此沉重,竟使得作者酒也不饮,歌也不唱。这是为什么?作者作了回答:一个白发老翁怎能在西风萧瑟中为五斗米折腰!但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词的下片紧随前文,并作了更深入的回答:悔恨东山再起!先讲陶渊明的精神、人格和事业都是永在的,而且仍凛然有生气,和现实是相通的。“懔然生气”一句,这里暗用《世说新语。品藻》“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的语言以赞渊明。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作者紧跟着又用了“高山流水”的典故,来说明他同渊明之间是千古知音。这知音就在于对“富贵他年”所持的态度。接下去“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三句,引用了东晋谢安的故事。据《世说新语。排调篇》记载:“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说明即使他年不免于富贵显达,也是没有意思的。结语“甚东山何事”三句用的仍然是谢安的事,同书又记载:“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很显然,从作者到陶渊明,又从陶渊明到谢安,或富贵显达,或归田隐居,或空怀壮志,虽处境各不相同,但其实一样,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是英雄的悲叹!
与辛弃疾其他一些诗词中所反映出来的豪情壮志不同,在这首词中,作者已没有“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虞美人》)那种壮志凌云、激越慷慨的感情,而是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闲淡无谓,如此的不屑一顾,这难道是作者的本意吗?不,这是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与哀叹,是时代的悲剧!
●喜迁莺
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用韵为谢
辛弃疾
暑风凉月。
爱亭亭无数,绿衣持节。
掩冉如羞,参差似妒,拥出芙蓉花发。
步衬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谁洁?
添白鹭,晚晴时,公子佳人并列。
休说,搴木末;当日灵均,恨与君王别。
心阻媒劳,交疏怨极,恩不甚兮轻绝。
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
都休问,但千杯快饮,露荷翻叶。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宋宁宗年间(1200年),这一年,辛弃疾61岁,第二次被免官在家闲居。他的好友赵晋臣,各不迂,宋朝宗室成员,他曾经担任过直敷文阁学士,所以他又叫敷文,1200年,他也被罢官在家,这年夏天,赵晋臣作了一首芙蓉词给辛弃疾作寿,辛弃疾便以此词答谢。
这是一首咏物词,思路很清晰:上片以咏荷为主,下片以抒情为主;抒情不离荷花,咏荷为抒情铺垫,和那种纯以状物工巧见长的咏物词有所不同。
上片赞赏荷花。首句点明时令,“暑风凉月”,正是荷花盛开的大好时光。以下用一“爱”字带出“亭亭”五句,正面描绘水上莲荷的美好仪态。满地莲叶,耸出水面,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净植,似无数绿衣侍者持节而立。在这一群绿衣持者的簇拥下,千朵荷花,竞相怒放。她们或时隐时现,如含羞少女,犹抱绿叶半遮面;或参差错落,姿态万千,似各怀妒意而争美赛妍。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心醉的水上绿叶红花图啊!“步衬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谁洁?”这两句用事。“六郎”,系指唐张昌宗。张昌宗、张易之都以姿容见幸于武后,贵震天下,时人号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貌比六郎”,则用杨再思语。史称杨再思“为人佞而智。……张昌宗以姿貌幸,再思每曰:”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其巧谀无耻类如此。“(《新唐书·杨再思传》)以清水芙蓉之质,竟为一宠妃作衬托的工具,岂不叫人痛心?以张昌宗辈无耻之尤,岂能与芙蓉相比洁白?所以,词人用”堪恨“、”谁洁“两组词语,一方面表示对潘、张之流的鄙弃,一方面也就突出了荷花的质洁品高。前五句写荷花的姿态美,这两句是写荷花的品格美。潘、张之流既不足道,那么,谁有资格能和芙蓉相提并论呢?唯有白鹭。白鹭浑身皆白,象征着纯洁无邪;一生往来水上,意味着超尘忘机。谢惠连有《白鹭赋》赞曰:”表弗缁之素质,挺乐水之奇心。“又因它风度翩翩,杜牧《晚晴赋》曰:”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词中”白鹭“两句兼含二义而以后义为主。傍晚雨晴,有白鹭飞来与芙蓉为侣,犹如公子佳人双双并肩而立。白鹭入图,平添出不少生机与美趣,真是妙笔生花。
下片抒情,多半采用楚辞诗句,而又一意贯之。
“休说”七句本来来自屈原《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和“交不忠兮怨长”等句。原意为到水中去采缘木而生的薜荔,到树梢去摘水上开花的芙蓉,岂能成功。
男女各怀心思,媒人来回折腾,也是徒劳无功,双方爱之不深,必然容易决裂。这是隐喻楚王听信谗言,亲佞远贤,使屈原有志难酬。“千古”两句采用《离骚》:“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意谓屈原之世虽已去远,但其《离骚》却流传千古,至今犹自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词人赞美屈原有荷花那种“出于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赞美他精神不朽,流芳百世。同情他君臣异心的不幸遭遇,和赍志以殁的悲剧结局。尤其令人愤慨不已的是,这一切居然自古而然!所以词人在下片一开头就用“休说”一词表现感情上的激愤,结拍又用“都休问”一句承转跌宕:一切都休再提说了吧,“但千杯快饮,露荷翻叶”,唯求对花痛饮,一醉忘忧。殷英童《咏采莲》诗云:“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这里的“露荷翻叶”,是借喻倾杯式的豪饮。词的结尾很是干净利索,既巧妙地紧扣咏荷题目,又将自身满腹牢骚不平之气一吐而尽。
好用事,是辛词的一大特色,人或讥其“掉书袋”,或褒其“驱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楼敬思语。《词林纪事》引),“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刘熙载《艺概》)。就这首词的用事来说,颇见特色。不仅多而奇,而且一意贯串,寄托遥深。上片用“步衬潘娘”、“貌比六郎”两个典故,下片大量运用楚辞入词,都是用得贴切而意深。潘张因为长得俊美而受君王宠爱,屈原却因品质高洁而被楚王流放,世上哪有这等道理!是以细读“堪恨”、“谁洁”、“休说”、“休问”诸句,但觉其中激荡着一股愤郁不平之气。辛弃疾生平以复国自许,文韬武略,集于一身,不想两次被免落职,赋闲田园,正所谓报国有志,请缨无门。因此,当他握笔作词时,常常借古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这也正是辛词好用事的缘故吧。
●太常引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辛弃疾
一轮秋影转金波。
飞镜又重磨。
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辛弃疾词作鉴赏
众所周知,辛弃疾是宋代豪放派词作家的杰出代表。他的这首《太常引》,运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通过古代的神话传说,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反对妥协投降、立志收复中原失土的政治理想。从这首词的内容看,此词可能是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作者在建康(今江苏南京)任江东安扶司参议官任上所作。这时作者南归已整整十二年了。为了收复中原,作者曾多次上书,力主抗金,收复中原。但他的建议根本不被人理睬,在阴暗的政治环境中,词人只能以诗词来抒发自己的心愿。
这首词的上片,词人巧妙地运用神话传说构成一种超现实的艺术境界,以寄托自己的理想与情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作者在中秋之夜,对月抒怀,很自然地想到与月有关的神话传说:吃了不死之药飞入月宫的嫦娥,以及月中高五百丈的桂树。词人运用这两则有关月亮的神话传说,借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阴暗的政治现实的矛盾。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中原为己任,但残酷的现实使他的理想不能实现。想到功业无成、白发已多,作者怎能不对着皎洁的月光,迸发出摧心裂肝的一问:“被白发欺人奈何?”这一句有力地展示了英雄怀才不遇的内心矛盾。
词的下片,作者又运用想象的翅膀,直入月宫,并幻想砍去遮住月光的桂树。想象更加离奇,更加远离尘世,但却更直接、强烈地表现了词人的现实理想与为实现理想的坚强意志,更鲜明地揭示了词的主旨。
作者这里所说的挡住月光的“桂婆娑”,实际是指带给人民黑暗的婆娑桂影,它不仅包括南宋朝廷内外的投降势力,也包括了金人的势力。因为由被金人统治下的北方南归的辛弃疾,不可能不深切地怀想被金人统治、压迫的家乡人民。进一步说,这首词还可以理想为一种更广泛的象征意义,即扫荡黑暗,把光明带给人间。这一巨大的意义,是词人利用神话材料,借助于想象和逻辑推断所塑造的形象来实现的。
总之,辛弃疾的这首词,无论是从它的艺术境界,还是从它的气象和风格看,他都与运用神话传说的浪漫主义手法有着密切的联系。作者通过超现实的艺术境界,来解决现实的苦闷与实现理想的浪漫主义手法的特点,是一首富于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优秀词章。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词作鉴赏
李白有首叫《越中览古》的诗。诗中写道:“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好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首七言诗中,有三句写到越王勾践的强盛,最后一句才点出越国的衰败景象,虽然表达的感情显然不同,但在谋篇布局方面又有相似之处。词以两个二、二、二的对句开头,通过具体、生动的描述,表现了多层情意。第一句,只六个字,却用三个连续的、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塑造了一个壮士的形象,让读者从那些动作中去体会人物的内心活动,去想象人物所处的环境,意味无穷。为什么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后,为什么不去睡觉,而要“挑灯”?“挑”亮了“灯”,为什么不干别的,偏偏抽出宝剑,映着灯光看了又看……?这一连串问题,只要细读全词,就可能作出应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说明。“此时无声胜有声”。用什么样的“说明”还能比这无言的动作更有力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呢?
“挑灯”的动作又点出了夜景。那位壮士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思潮汹涌,无法入睡,只好独自吃酒。吃“醉”之后,仍然不能平静,便继之以“挑灯”,又继之以“看剑”。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而刚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为梦境。“梦”了些什么,也没有明说,却迅速地换上新的镜头:“梦回吹角连营”。壮士好梦初醒,天已破晓,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这号角声,多么富有催人勇往无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壮士,也正好是统领这些军营的将军。于是,他一跃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里”、“梦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变为现实。
三、四两句,可以不讲对仗,词人也用了偶句。
偶句太多,容易显得呆板;可是在这里恰恰相反。两个对仗极工、而又极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现了雄壮的军容,表现了将军及士兵们高昂的战斗情绪。“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兵士们欢欣鼓舞,饱餐将军分给的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斗乐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齐的队伍。将军神采奕奕,意气昂扬,“沙场秋点兵”。这个“秋”字下得多好!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出征,预示了战无不胜的前景。
按谱式,《破阵子》是由句法、平仄、韵脚完全相同的两“片”构成的。后片的起头,叫做“过片”,一般的写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联系,又要“换意”,从而显示出这是另一段落,形成“岭断云连”的境界。
辛弃疾却往往突破这种限制,《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如此,这首《破阵子》也是如此。“沙场秋点兵”之后,大气磅礴,直贯后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将军率领铁骑,快马加鞭,神速奔赴前线,弓弦雷鸣,万箭齐发。虽没作更多的描写,但从“的卢马”的飞驰和“霹雳弦”的巨响中,仿佛看到若干连续出现的画面: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溃退;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杀,一霎时结束了战斗;凯歌交奏,欢天喜地,旌旗招展。这是一场反击战。那将军是爱国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战获胜,功成名就,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
如果到此为止,那真够得上“壮词”。然而在那个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时代,并没有产生真正“壮词”的条件,以上所写,不过是词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词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化身为词里的将军,刚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现实,沉痛地慨叹道:“可怜白发生!”白发已生,而收复失地的理想成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云壮志,而“报国欲死无战场”(借用陆游《陇头水》诗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灯看剑”,只能在“梦”中驰逐沙场,快意一时。……这处境,的确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谁“可怜”他呢?于是,他写了这首“壮词”,寄给处境同样“可怜”的陈同甫。
同甫是陈亮的字。学者称为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豪迈,议论纵横。自称能够“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先后写了《中兴五论》和《上孝宗皇帝书》,积极主张抗战,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饶访辛弃疾,留十日。别后辛弃疾写《虞美人》词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后又用同一词牌反复唱和。这首《破阵子》大约也是这一时期写的。
全词从意义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动地描绘出一位披肝沥胆,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将军的形象,从而表现了词人的远大抱负。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叹,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壮和悲,理想和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这反差中,可以想到当时南宋朝廷的腐败无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热,想到所有爱国志士报国无门的苦闷。由此可见,极其豪放的词,同时也可以写得极其含蓄,只不过和婉约派的含蓄不同罢了。
这首词在声调方面有一点值得注意。《破阵子》上下两片各有两个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对的,即上句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为“平平仄仄平平”,这就构成了和谐的、舒缓的音节。上下片各有两个七字句,却不是平仄互对,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构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节。和谐与拗怒,舒缓与激越,形成了矛盾统一。作者很好地运用了这种矛盾统一的声调,恰当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变化和梦想中的战斗准备、战斗进行、战斗胜利等许多场面的转换,收到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在布局方面也有一点值得注意。“醉里挑灯看剑”一句,突然发端,接踵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感叹,使读者不能不为作者的壮志难酬洒下惋惜怜悯之泪。这种陡然下落,同时也嘎然而止的写法,如果运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
●沁园春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辛弃疾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
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
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
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辛弃疾词作鉴赏
读辛弃疾这位大词人的山水词,就会发现他多么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有时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神与物游”的境界,他笔下的山水似乎和人一样,有思想,有个性,有灵气,流连其间,言感身受,别有新的天地。上面这首《沁园春》便有这种特色。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落职闲居之时,写的是上饶西部的灵山风景。灵山“高千有余丈,绵亘数百里”(《江西通志》),有七十二峰。“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就是写这里千峰万壑的宏伟气象。这里的山峦或“西驰”,或东向,好象千千万万匹矫健的骏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来回奔驰,在词人笔下,静止的山活起来了,动起来了!
头三句写灵山群峰,是远景。再写近景:“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这里有飞瀑直泻而下,倒溅起晶莹的水珠,如万斛明珠弹跳反射。还有一弯新月般的小桥,横跨在那清澈湍急的溪流上。词人犹如一位高明的画师,在莽莽苍苍丛山叠嶂的壮阔画面上,重抹了几笔韶秀温馨的情韵。
连绵不断的茂密森林,是这里的又一景色。辛弃疾在一首《归朝欢》词序中说:“灵山齐庵菖蒲港,皆长松茂林。”所以词人接着写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辛弃疾面对这无边无垠的高大、葱郁的松树林,不由浮想联翩:这些长得高峻的松树,多么像英勇善战,所向无敌的战士。想自己“壮岁旌旗拥万夫”,何等英雄,如今人老了,该当过闲散的生活,可是老天爷不放我闲着,又要我来统率这支十万长松大军呢!诙谐的笑语抑或是乐?抑或是苦?抑或是自我解嘲?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内心深处确实隐隐有一份报国无门的孤愤在。
在这种地方,词人轻轻点到即止,顺势落到自己山中结庐的事上来。齐庵,是辛弃疾在灵山修建的一所茅庐。他说,我这房子选的地点还是不错的,“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每当皓月当空,可以看到状如龙蛇般盘屈的松影,又可以听到声如风雨的万壑松涛,别有一番情趣啊!
上片写灵山总体环境之美,下片则是词人抒写自己处于大自然中的感受了。辛弃疾处于这占尽风光的齐庵中,举目四望,无边的青山千姿百态。拂晓,在清新的空气中迎接曙光,东方的几座山峰,像天真活泼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晓雾中探出头来,争相同我见面,向我问好。红日升起了,山色清明,更是气象万千。你看,那边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峻拔而潇洒,充满灵秀之气。它那美少年的翩翩风度,不就像芝兰玉树般的东晋谢家子弟吗?再看那座巍峨壮观的大山,苍松掩映,奇石峥嵘,它那高贵亮丽的仪态,不就像司马相如赴临邛时那种车骑相随、华贵雍容的气派么!
词人惊叹:大自然的美是掬之不尽的,置身于这千峰竞秀的大地,仿佛觉得此中给人的是雄浑、深厚、高雅、刚健等诸种美的感受,好象在读一篇篇太史公的好文章,给人以丰富的精神享受。此中乐,乐无穷啊!在作者心目中,灵山结庐,美妙无穷,于是他关切地打听修筑偃湖的计划,并油然而生一种在此长居的感觉!
这首词通篇都是描写灵山的雄伟景色,在写景上颇有值得注意之处,它不同于一般描写山水之作,它极少实写山水的具体形态,而是用虚笔传神写意。如写山似奔马,松似战士,写得龙腾虎跃,生气勃勃,实是词人永不衰息的斗争性格的写照,即他词所说青山与我“情与貌,略相似”也。显然,作者写此词,力图透过山峰的外形写出其内在的精神;力图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内在的美写出来。要传山水之神,光用一般写实的方法不行,于是辛弃疾借助于用典,出人意料地以古代人物倜傥儒雅的风采来比拟山峰健拔秀润的意态,又用太史公文章雄深雅健的风格,来刻画灵山深邃宏伟的气度。表面上看来,这两两相比的东西,似乎不伦不类,风马牛不相及,而它们在精神上却有某些相似之点,可以使人生发联想。这种独特的比喻,真可说是出神入化了!当然,为山水传神写照,是纯粹写观赏风景之人的主观感受,这种感受实际上与作者的胸襟、与作者的思想境界是密切相关的。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境界,正像辛弃疾自己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词作者这种传山水之神的写意笔法,在山水文学上开创了一代先河,值得后人仿效。
●沁园春
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辛弃疾
杯汝来前!
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词,素以风格多样而著称。他的这首《沁园春》,以戒酒为题,便是一首令人解颐的新奇滑稽之作。此词作于庆元二年(1196)闲居瓢泉时。
题目“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就颇新颖,似乎病酒不怪自己贪杯,倒怪酒杯紧跟自己,从而将酒杯人格化,为词安排了一主(即词中的“我”)一仆(杯)两个角色。全词通过“我”与杯的问答,风趣而又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南宋政权的失望与自己心中的苦闷。
此词首句“杯汝来前!”从主人怒气冲冲的吆喝开始,以“汝”呼杯,而自称“老子”(犹“老夫”),接着就郑重告知:今朝检查身体,发觉长年口渴,喉咙口干得似焦炙的铁釜;近来又嗜睡,睡中鼻息似雷鸣。要追问其中缘由。言外之意,即是因酒致病,故酒杯之罪责难逃。“咽如焦釜”、“气似奔雷”,以夸张的手法极写病酒反应的严重,同时也说明主人一向酗酒,接着“汝说”三句,是酒杯对主人责问的答辩。
它说:酒徒就该像刘伶那样只管有酒即醉,死后不妨埋掉了事,才算是古今达者。这是不称“杯说”而称“汝说”,是主人复述杯的答话,其语气中,既惊讶于杯的冷酷无情,又似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几分道理。故又叹息:“汝于知己,真少恩哉!”口气不但软了许多,反而承认了自己曾是酒杯的“知己”。
词的下片语气又转,似表明主人戒酒的决心。下片以一“更”字领起,使已软的语气又强硬起来,给人以一弛一张之感。古人设宴饮酒大多以歌舞助兴,而这种场合也最易过量伤身。古人又认为鸩鸟的羽毛置酒中可成毒酒。酒杯凭歌舞等媒介使人沉醉,正该以人间鸩毒视之。这等于说酒杯惯于媚附取容,软刀子杀人。如此罪名,岂不死有余辜?然而这里只说“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倒底并未确认。接着又说:何况怨意不论大小,常由爱极而生;事物不论何等好,过了头就会成为灾害。实些话表面看来振振有词,实际上等于承认自己于酒是爱极生怨,酒于自己是美过成灾。这就为酒杯开脱不少罪责,故而从轻发落,只是遣之“使勿近”。处死而陈尸示众叫“肆”,“吾力犹能肆汝杯”,话很吓人,然而“勿留亟(急)退”的处分并不重,主人戒酒的决心可知矣!杯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亦不再辩解,只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麾之即去”没什么,“招则须来”则大可玩味,说得俏皮。总之,这首词通过拟人化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杯”这样一个喜剧形象。它善于揣摸主人心理,能应对,知进退。在主人盛怒的情况下,它能通过辞令,化严重为轻松。当其被斥退时,还说“麾之即去,招则须来”,等于说主人还是离不开自己,自己准备随时听候召唤。作者通过这种生动活泼的方式,委婉地述说了自己长期壮志不展,积愤难平,故常借酒发泄,以至于拖垮了身体,而自己戒酒,实出于不得已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另外,词中大量采取散文句法以适应表现内容的需要,此即以文为词。与原有调式不同,又大量熔铸经史子集的用语,从而丰富了词意的表现,在词的创作上也有其独到之处。
●永遇乐
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辛弃疾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
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比着儿曹,锳锳却有,金印光垂组。
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
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辛弃疾词作鉴赏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由作诗转为填词,到了辛弃疾时,则更进一步以词代文,表情达意,这首《永遇乐》,就是这一方面的成功之作。茂嘉,辛弃疾的族弟,因他在家中排行第十二。稼轩词中有两首送别茂嘉之作,一首《虞美人》,作于茂嘉远谪广西之时。
这首《永遇乐》是送茂嘉赴调。根据宋代的有关规定,地方官吏任期届满,都要进京听候调遣,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另予调遣时,都会升官使用。所以这是一件喜事,是一次愉快的分别。因为这是送同族兄弟出去做官,稼轩颇有感触,便说起他们辛家门的“千载家谱”。“戏赋辛字”,从自己姓辛这一点大发感慨与议论,以妙趣横生的戏语出之,而又意味深长。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词的一开头就掮出家谱,说辛家门先辈们都是具有忠肝义胆的人物,而且他们都禀性刚直严肃,如“烈日秋霜”,令人可畏而又可敬。“烈日秋霜”,比喻风节刚直,如《新唐书·段秀实传赞》:“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词的开头三句“自报家门”,倒不是虚夸,而是有史为证的。辛氏是一个古老家族,传说夏启封支子于莘,莘、辛声相近,后为辛氏。商有辛甲,一代名臣,屡谏纣王,直言无畏。
汉有辛庆忌,一代名将,威震匈奴。成帝时,朱云以丞相张禹巴结外戚,上书请诛之,帝怒,欲杀云,辛庆忌冒死相救。后庆忌子孙亦忠耿,不附王莽,被诛。
当然,写词不能像修家谱那样纪实,况且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史实,所以词人不多花笔墨,而是别出心裁地与族弟“细参辛字”来了:我们祖上从何年获得这个姓氏?又是怎样才得到这样的姓呢?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以博取一笑吧。于是咬文嚼字起来,仔细体会辛字的含义,有辛苦、辛酸、辛辣等多种内涵,他发表高论了:“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我们辛家门这个“辛”字,是由“艰辛”做成,含着“悲辛”滋味,而且总是与“辛酸、辛苦”的命运结成不解之缘啊!三句话句句不离“辛”字:“艰辛”“悲辛”“辛酸”“辛苦”。写诗填词向以“同字相犯”为戒,而这里三句“辛”字四见。用得自然,增加了音调的视听效果,并使词情得到充分渲染。更妙的是,形式上是“细参辛字”,内容上又语意双关,含着历史的教训和现实的牢骚。不是么,上面谈到那位辛庆忌,“艰辛做就”不世的战功。可是,到了他的子孙,就尝到惨遭杀戮的“悲辛滋味”了。联系到稼轩本人,从“壮岁旌旗拥万夫”,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也是够“辛酸、辛苦”的了!
总而言之,我们辛家人的命运总离不开一个“辛”字,怎么会这样的呢?原来根子还在这个“辛”字上。辛者,辣也,这是辛字的本来含意,也是我们辛家人的传统性格啊!我们辛家人生成耿介正直的性格,做人行事,刚直泼辣,就如同我们的姓氏一样,火辣辣地不招人喜爱。“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这两句更就辛字“辛辣”这层含义加以发挥,借字说人。北宋曾布有《从驾》诗,押“辛”字韵,苏轼一和再和,有“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之句,稼轩信手拈来,用得很好。
下片接“向人辛辣”的话头继续抒发感慨。正因为我们这个姓,世间应有尽有的“芳甘浓美”的东西,都轮不到“吾家门户”了。眼看人家子弟腰间挂着一串串金光灿烂的金印,何等趾高气扬,我们哪儿比得上人家呢!正话反说,无限感慨,嬉笑戏语,隐含牢骚。比不上人家怎么办?争口气呗!于是话儿转到送茂嘉赴调的题目上来:“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谋取高官显爵、光宗耀祖之事,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青云直上的时候,不必回想今天咱们兄弟之间的这场对床夜语;到了你年老力衰的时候,一定会记起今天我说的这些玩笑话的。“对床风雨”,语出韦应物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这两句诗颇为苏轼、苏辙兄弟所欣赏,十分向往风雨之夜、兄弟两人对床共语的境界,并为此相约早日退隐,后遂成为故事。
“靴纹绉面”,典出欧阳修《归田录》:北宋田元均任三司使,请托人情者不绝于门,他深为厌恶,却又只好强装笑脸,虚与应酬。曾对人说:“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茂嘉赴调,稼轩祝贺他高升,自是送别词中应有之意。而用“靴纹绉面”之事,于祝辞里却有讽劝。实际上是说,官场有官场的一套,做大官就得扭曲辛家的刚直性格,那种逢人陪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呢。到头来你也会后悔的。
全词就象在写兄弟二人在聊家常,气氛亲切、坦诚,语言风趣优美,从开头到结尾都在围绕姓氏谈天说地,把“辛”这一普通姓氏解说得淋漓尽致,寓化于谐,明显地表现出作者通过填词来抒发感情,发表议论的这一进步倾向,这对于传统的词作来说,有点格格不入。但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表现手法,都不失为值得肯定的尝试。
●千年调
开山径得石壁,因名曰苍壁。事出望外,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
辛弃疾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
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
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
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
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
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
余马怀,仆夫悲,下恍惚。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问世时,已值作者辛弃疾闲居瓢泉,时间大约在宋庆元六年(1200年)之后,这时作者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心灰意冷,长时间闲居家中,年过六旬,体力不济,所以,逃避现实,过隐居生活的消极思想应运而出,并逐步加以发展,这种思想感情其实在他以前的几首词中已有表现。如他曾叹息:“功名妙手,壮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堪钓前溪月。”(《蓦山溪》)他羡慕那“终全至乐”的“醉眠陶令”(《沁园春》),对于“无穷身外事”要来个“一醉都休”(《满庭芳·和章泉赵昌父》)。可是这首《千年调》却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精神,这在那个时期的词中是很特别的。
小序“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表明了写作的原因和心情。作者自以为得了天赐石壁,精神为之一振,又看到所得的苍壁“势欲摩空”、“有心雄泰华”,他似乎由此得了天命,奋发向上,不断进取的思想又在胸中激荡,追求理想的精神鼓舞他在幻想的世界里纵横驰骋。在这样的心境下,这首词应运而生。
全词抒发词人超逸不凡的胸怀,反映他爱国怀乡精忠报国的思想,表现他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上阕写登天与周游。词人展开想象的翅膀,乘着神马飞入太空。“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起句很有气势,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了天马行空、纵横驰骋的神奇壮丽景象之中。接下去,化用屈原《离骚》中的诗句描绘进入天宫的情景。“叫开阊阖”一句由《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凝缩而来。屈原为了上下求索,曾想象飞上天空,到达天门,但当他命令守门的帝阍打开天门时却吃了闭门羹。辛弃疾在这一点上似乎比屈原幸运得多,他是禀承着天恩登天的,天神自然不会挡驾,他的开路先锋雷师很顺利地叫开了天门,让他进入天国。“吾使丰隆前导”脱胎于《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原句是描写屈原上天碰壁后准备到下界“求女”出发时的情景的,事在“令帝阍开关”而被拒之门外之后,词人在这里重新组合,把两件事融为一体了。“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入于寥天一”是《庄子。大宗师》篇中语。这四句描写遨游天宇的情景。词人在天国里上下周游,直到太虚之境,在那里饱览了天上的奇景珍物,游历了神奇迷离的仙山悬圃,观赏了水源滔滔的涌泉和直立千丈的仙石。
下阕写受赐与怀乡。“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这四句写天帝对词人的恩赐。这里化用《史记。赵世家》中赵简子梦游天国的典故。赵简子曾有病,五日不省人事,扁鹊对赵的家臣说,昔日秦穆公也曾这样过,三天后一定会醒过来。又过了两天半果然醒来,醒后对家臣说:我到了天帝那里,玩得很快乐,我和众神在中天游玩,欣赏了天上的仙乐和仙舞,天帝很高兴,还赐我两个竹篮子。辛弃疾把这个典故借用过来,描写自己想象中受天帝款待、赏赐的情景:天帝以隆重的仪式迎接他,在瑶池设下宴席,众多乐工奏起仙乐,天帝亲自斟酒,还高兴地说:“我要将苍壁赐予你。”这是至高无上的恩遇,只有当年将成霸业的秦穆公和将要拜为正卿的赵简子才得到过。辛用此典,可见胸襟之博大与自命不凡。天帝赐赵简子两个篮子,日后果然得到了应验,赵简子接连攻下二国,扩大了奉邑,成为晋国的实权派。辛弃疾把苍壁看作“天之所赐”与当年赵简子的受天幸相比,表现出他立功报国的勃大雄心和凌云壮志。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这两句描写苍壁的形象和位置。这苍壁形体虽小,但气势雄伟。作者在《临江仙》中说:“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一丘一壑”本指隐者的住处,这里指作者瓢泉宅第亭园的一部分,也代指他的居所。这样一块苍壁座落在一丘一壑之间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作者这样写,大概是在表明他虽然身在一丘一壑之间,却志在千里之外,“位卑未敢忘忧国”也许作者正是这样来领会天赐苍壁的用意的。
词的最后三句借用《离骚》中的“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抒发怀念故土的感情。词人虽然在天宫受到盛情接待,过着美好生活,但他仍然深情地眷恋着祖国和家乡,致使他的随从和马都悲伤起来,于是辞别天宫,恍恍惚惚地回返尘寰。
这里也反映出词人当时思想的矛盾,他虽然羡慕那醉眠的陶令,却又不甘心去过那种完全超然世外的桃源生活。苍壁的出现触动了他的积极用世思想,赋苍壁寄托着远大的抱负。
这首词最大的艺术特点就是五彩缤纷的联想和光怪陆离的幻觉。古代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在主客观矛盾得不到解决时,常常在诗歌中以幻想的方式求得精神的寄托和解脱。辛弃疾继承了屈原的浪漫主义传统,在这首词中,通过想象,创造出神奇瑰丽的形象和理想的神仙世界。他在那里得到无限广阔的自由天地,受到礼遇和赏赐,与现实生活中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形成鲜明对照。这首词不仅表现手法象屈原的《离骚》,而且多处融进了《离骚》的句意,因此它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同《离骚》有许多共同点。
但是,作者并没有机械地模仿《离骚》。所用《离骚》的诗句都经过了加工改造和融会创新。借用的诗句涉及到《离骚》的许多情节,屈原求见天帝被拒之门外,下界求女又遭到拒绝,后来终于听了巫咸、灵氛的劝告去“周流观乎上下”,但终因“仆夫悲,余马怀”而告终。这些情节到了辛弃疾笔下,得到有机地重新组合,内容上赋予它以新的涵义,并与赵简子受天幸的典故自然地融合为一,创造出另一番神游天外的意境,使之适合表达他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玉楼春·戏赋云山
辛弃疾
何人半夜推山去?
四面浮云猜是汝。
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
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由于上饶(今属江西)带湖寓所毁于火,遂徙居位于铅山(今属江西)东北境的期思渡别墅。那里有一汩清泉,其形如瓢,词人因名之为“瓢泉”。这首词就是作者居住在瓢泉寓所期间写成的。内容如题,乃吟咏云山之作。
这首词虽然题为“戏赋云山”,但所着力描述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的瞬息万端的变化,但字里行间似乎寄寓着词人这样一个信念:虽然坚持抗金北伐的力量,多次受到投降派的排斥和打击,但是,就象大雪压不垮青松一样,这股抗金力量不仅不会消亡,反而会逐渐强大,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
开首两句点题。上句设问,下句作答,这比直说青山被浮云所遮盖,更耐人寻味。而且,由于用了拟人手法,还大大密切了物我关系,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词人那种翘首凝望、喃喃自语的情态。起句用典,《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这段话是为抒发他有藏必亡的虚无观点立论的。后来黄庭坚《次韵东坡壶中九华》诗曾用其字面,句云:“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以作者的词句同黄氏的诗句相比较,黄氏的“持”字径从《庄子》语中“负之而走”的“负”字而来,稍显得拘泥朴实;而词人的“推”字,则显得空灵巧妙,更切合青山被浮云所笼罩的景象。可见,用典的巧拙,不在于能否师其字面,而在于能否即景会心,缘事而变化。而“四面浮云猜是汝”句,何以用“猜”而不用“知”?盖“知”字判断的意味太浓,和起句的诘问语气不相搭配,且使本句也显得呆滞;而著一“猜”字,不仅和起句的诘问语气相吻合,而且还使全韵灵动活泼,声情若掬。歇拍一韵紧承前韵,通过描述自己寻觅“常时相对两三峰”的行动和“走遍溪头无觅处”的结果,进一步证实青山被浮云所笼罩,并隐然透露出词人的遗憾心情。词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寻觅“常时相对”的青山?因为青山是他闲居瓢泉期间的知音,也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的真实写照。“新葺茆檐次第成,青山恰对小窗横。”(《浣溪沙·瓢泉偶作》)“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虞美人·邑中园亭……》)你看,词人对青山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啊!怪不得他要殷勤寻觅呢。
词的上片写青山被浮云遮覆的忧虑,下片则写重睹青山的喜悦。下片两句笔锋一转,景象突然一变:西风乍起,浮云飘散,忽然看见平时与之相亲相爱的青山象擎天巨柱一样,岿然耸立在东南天际。说写词人重睹青山的喜悦,可又没有直接描写,而是通过上句的“瞥起”和下句的“忽见”,来表现作者在刹那间的感情变化。如果说下片一韵着重写浮云散而青山见的自然景观须臾间的变化的话,那么结拍一韵还不该直接抒写重睹青山的喜悦心情吗?作者偏不这样,而是宕开笔墨,描写了一个老僧看到青山依然挺立东南天际时的欢快举止和情态,通过老僧之喜来映衬词人之喜。这样写不仅多一层曲折,而且还丰富了词境,说明热爱青山、关心青山是否依旧的,正大有人在,那老僧即其一例也。
这首词虽然题为“戏赋云山”,但词人对他吟咏的对象并未作十分精细的描绘和刻划,而是抓住自然界客观景物的倾刻变化,以轻快明朗的笔调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寓意深刻,并非平淡之叹。这首小词的格调明快疏朗,清新活泼,反映了词人落职闲居期间积极乐观的一面。
●卜算子·漫兴
辛弃疾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
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
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被邓广铭收集在《稼轩词编年笺注》(编于光宗绍熙五年至宁宗嘉泰二年之间),这时辛弃疾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时期:因遭小人算计诬陷而被罢去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官职,赋闲在江西铅山县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别墅。这首《卜算子》就是他这时写成的。
题曰“漫兴”,是罢官归田园居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实则胸中有郁积,腹中有学养,一触即发,一发便妙,不可以寻常率笔目之。此词通篇都是在发政治牢骚抒发自己在政治舞台上的失意,但上下两阕的表现形式互不相同。
上阕用典,全从《史记。李将军列传》化出,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西汉名将李广四十余年中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英名远播,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小令篇制有限,不可能悉数罗列这位英雄的传奇故事,因此词人只剪取了史传中最精彩的一个片断: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广军败被擒。匈奴人见广伤病,遂于两马间设绳网,使广卧网中。行十余里,广佯死,窥见其傍有一胡儿(匈奴少年)骑的是快马,乃腾跃而上,推堕胡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归汉。匈奴数百骑追之,广引弓射杀追骑若干,终于脱险。斯人于败军之际尚且神勇如此,当其大捷之时,英武又该如何?司马迁将此事写入史传,可谓善传英雄之神。作者从浩潮以史料中选取这一片断,是见其匠心独运。
“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史记》叙李广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为反衬。词人即不假外求,一并拈来。蔡起初与广俱事汉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官至二千石(郡守)。武帝时,官至代国相。元朔五年(前124)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右贤王,有功封乐安侯。元狩二年为丞相。他人材平庸,属于下等里的中等,名声远在广之下,但却封列侯,位至三公。词人这里特别强调李蔡的“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一“却”字尤值得品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内容——李广为人在上上,却终生不得封侯,全由此反跌出来,笔墨十分节省。四句只推出李广、李蔡两个人物形象,无须辞费,“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楚辞。卜居》)的慨叹已然溢出言表了。按词人年轻时投身于耿京所领导的北方抗金义军,在耿京遇害、义军瓦解的危难之际,他亲率数十骑突入驻扎着五万金兵的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渡淮南归,献俘行在,其勇武本不在李广之下;南归后又献《十论》、《九议》,屡陈北伐中原的方针大计,表现出管仲、乐毅、诸葛武侯之才,其韬略又非李广元所能及。然而,“古来材大难为用”(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双全的将相之具,竟备受猜忌,屡遭贬谪,时被投闲置散。这怎不令人伤心落泪!因此,词中的李广,实际上是词人的自我写照;为李广鸣不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头是冲着那人妖不分的南宋统治集团来的。
下阕写实,就目前的田园生活抒发感慨,满肚子苦水都托之于诙谐,寓庄于谐。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二句对仗,工整清新。上下文皆散句,于此安排一双俪句,其精彩如宝带在腰。“芸”,通“耘”。“笕”,本为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管,此处用作动词,谓截断竹管,剖作屋瓦。
既根除园中杂草,又修葺乡间住宅,词人似乎准备长期在此经营农庄,做“粮食生产专业户”了。于是乃逗出结尾二句:“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朝家”,一作“朝廷”。“力田”,乡官名,掌管农事。两汉时行推荐制,凡努力耕作、成绩显著者,可由地方官推举担任“力田”之职。二句言:有朝一日恢复汉代官制,选举“力田”,看来是非我莫属了!
话说得极风趣,不愧幽默大师,然而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含着泪的微笑,其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舍我”句本出《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虽大言不惭,却充满着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历史责任感,说得何等壮观!到得词人手中,一经抽换前提,自负也就变成了自嘲。尽管词人曾说过“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见《宋史·辛弃疾传》)的话,并不以稼穑为耻,但他平生之志,毕竟还在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旌旗万夫,挥师北伐,平定中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呵!岂仅仅满足于做一“农业劳动模范”呢?读到这最后两句,我们真不禁要替词人发出“骥垂两耳兮服盐车”(汉贾谊《吊屈原赋》)的叹息了。
南宋腐朽不堪,始困于金,终亡于元,非时无英雄能挽狂澜于既倒,实皆埋没蒿莱之中,不能尽骋其长才。千载下每思及此,辄令人扼腕。惟一切封建王朝,概莫能外,盛衰异时,程度不同而已。观辛弃疾此词,其认识价值就在这一方面。
本篇的写作特色是,上阕使事,就技法而言为曲笔,但从语意上来看则是正面文章;下阕直寻,就技法而言为正笔,但从语意上来看却是在正话反说。一为“曲中直”,一为“直中曲”,对映成趣,相得益彰。
又上阕“李蔡为人在下中”、下阕“舍我其谁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史记》原文为“蔡为人在下中”,词人仅增一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于史,一出于经,都恰到好处,后句与“万一朝家举力田”这样的荒诞语相搭配,尤其显得戏谑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词人视“经、史中生硬字面”为词中大忌(见沈义父《乐府指迷·清真词所以冠绝》),殊不知艺术中自有辩证法在,化腐朽为神奇,只要用得其所,经、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词,甚至可以作到全词即因此生辉。本篇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
此前词人隐居江西上饶带湖之时,也曾作过一篇与此内容大致相同的《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该词为长调,末云:“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风格颇见苍劲悲凉。本篇则为小令,心境之悲慨不殊,却呈现出旷达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观。这充分说明,艺术大匠在构思和创作同题材作品时,不仅非常忌讳炒古人的冷饭,并且不屑重复自己,无怪乎在他们的笔下总是充满着五光十色,新鲜活泼。
●满江红
辛弃疾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
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
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
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
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
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
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已无法考证,也没有其他材料可供参阅,但从这首词的意境推测,可能是他中年政治失意后的思归之作。全词的中心是写词人因春归而想家的悲凉情绪,它以春景为媒介,充分体现了自家身世和国家命运都很悲惨的感叹,是一首饱含政治色彩的上乘之作。它之所以流传下来,为人所喜欢,不仅在于它饱含深情厚意,更在于作者在写词时不是枯燥地、直通通地诉说,而在生动鲜活的意境描写中创造了幽远深邃的抒情境界。
上片即景伤春。词人的艺术触觉是十分敏锐的:他既欣赏江南之春的美好,又痛惜江南之春的不久长。
在他的笔下,暮春的景致是何等地使人眼花瞭乱!“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二句,犹如彩色影片的特写镜头,园林之中灿烂的春色被推到读者的眼前。一株株樱桃,硕果累累,红得像着了火;一架荼正盛开着白雪般的花朵,与火焰般的樱桃交相辉映,整个园林红妆素裹,分外娇艳。“春正好”是一句简洁深情的赞语。春天好,好就好在生机勃勃。春笋穿破了长满青苔的土阶,蓬勃地向上生长;春燕牵引着初产的幼雏,在缓缓地飞翔;流莺呼朋引伴,娇音恰恰,就像奏响了一首首春之抒情曲。……可是好景不长,恰如前人的名句“开到荼花事了”所标示的,高潮一过,春姑娘就要回去了,想挽留也挽留不住。也许正是因为预感到春之短暂,乳燕才飞得没有兴致,其翱翔之力“弱”了下来;那些自在的流莺,也因此而歌声不畅,它们的啼音竟然使人有“怯”的感觉。燕之“弱”,莺之“怯”,其实都是词人感伤春天心理的外化。读者切莫责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怎么会沾染上小儿女的伤春感怀,辛弃疾这里别有满腹心事。对于一个政治理想落空、在现实生活中屡受挫折的人来说,春归岂不是象征着希望破灭!自然景观的变化和季节的无情推移,牵动了词人满怀的愁恨,于是他向春天发出了怨愤之语:“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这三句与作者的名篇《祝英台近。晚春》的结拍“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用语和含义都很相似,只是这里语调更为急促,意思更为直截了当一些。作者似在对空呼喊道:千愁万恨,都是你春天给引出来的;如今你自个儿走得利索,却把愁留给人不管了,你可知我已经愁肠千结,无法解开!这一串怨春之语,无理之极,然而有情之极,“肠千结”三字,尤能夸张地表达出词人抑郁不堪的烦乱心绪。
词的下片,具体而细致地抒写这被春天触动的愁和恨。换头的四个三字句:“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承“肠千结”一句而来,点明词人内心所郁积的,并不是春花秋月的哀愁,而是怀念家山的深沉悲痛。词人登高楼而远望家乡,无奈千重万叠的春山遮断了双眼,茫茫无边的烟波阻隔了归路。这春山、这烟波,象征祖国的分裂,象征政局的险恶,象征词人执着追求的抗金恢复大业所遇到的无数艰难险阻!接下来“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二句,愁怀浩渺,语意悲怆,英雄的孤独感拂拂生于纸面。所谓“古今遗恨”,按字面之义自然是指从古至今的恨事,但怀古是为了伤今,因而这里的“古今”,偏重于指“今”。今之恨,莫过于中原沦陷、祖国分裂之恨。
由此可见,这两句是向人们说明:词人之“恨”的内容,决非一般文人士大夫风花雪月的小恨,而是深沉悲痛的家国大恨;而词人为雪此大恨而奋斗,响应都寥寥无几,此恨几乎无处可以倾诉,这又是自己满腔愁恨之更深一层者!紧接“蝴蝶”二句,化用唐人崔涂的“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一联而变其意。《庄子》上说,庄周梦见自己化为蝴蝶。后来文人就将做梦称为“蝴蝶梦”。千里梦,指自己的想家梦。子规的叫声像是在说“不如归去”。这两句,是就情造境的哀婉之笔,以深夜不寐的痛苦情景,来将上文所抒写的内容进一步向广阔的时空延伸。一个“不传”,一个“叫断”,是点铁成金之语,使得这两句比崔涂原诗更为凄切地表达出思家念远之悲。还须指出的是,从作者的生平、思想及上文的“古今遗恨”等来综合判断,这里的所谓思家,不是思念其江南地区的寓所,而是思念远在北方金人统治之下的山东济南老家。全阕的结拍云:“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声声”,承“子规叫断”而来,可谓善于呼应,构锁严密。“劝人归,归难得”二语,修辞学上称为“顶真格”,其作用在于文气贯通地倾泻自己的苦痛之怀。这里以情语结束,但由于与前面的形象描写相联系,并且语意真挚感人,所以这个结尾仍然富有韵味,令人对这位爱国志士有家难归的痛楚油然而生共鸣之感。
辛弃疾的政治抒情词,就表达方式而言,可分为直抒与曲达两种。所谓直抒,是指张口畅谈,议论之声滔滔不绝,悲壮之情,慷慨豪迈之志,全盘托出,没有半点含蓄,从不凭借外物,不依靠比兴等手法。
所谓曲达,是指心里有急切想说的话,但考虑到自己处境险恶,不敢将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畅快淋漓地说出来,而是凭借花鸟山水来抒发自己的忧愤。本词就是属于后类。
●满江红
游清风峡,和赵晋臣敷文韵
辛弃疾
两峡崭岩,问谁占、清风旧筑?
更满眼、云来鸟去,涧红山绿。
世上无人供笑傲,门前有客休迎肃。
怕凄凉、无物伴君时,多栽竹。
风采妙,凝冰玉。
诗句好,馀膏馥。
叹只今人物,一夔应足。
人似秋鸿无定住,事如飞弹须圆熟。
笑君侯,陪酒又陪歌,《阳春曲》。
辛弃疾词作鉴赏
据《铅山县志。选举志》记载:赵晋臣,名不迂,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官中奉大夫,直敷文阁学士。清风峡在铅山(今属江西),峡东清风洞,是欧阳修录取的状元刘煇早年读书的地方。辛弃疾的这首《满江红》,以“游清风峡,和赵晋臣敷文韵”为题,主要写赵晋臣,说清风峡的词句,也是从属于人物描写的。这首词用“古今人物,一夔应足”来称颂赵晋臣,难免失之过份,但从全篇的艺术构想来看,这又很有他的道理。赵晋臣既然是个如此出众的人物,为什么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却被小人算计,赋闲在穷乡僻壤呢?其实,了解辛弃疾的人不难发现,他于绍熙五年(1194)从福建安抚使岗位上下来,退居铅山农村,长达10年之久。赵晋臣此时是从江西漕使岗位上被免职,也来到铅山居住。这时,他们两人都在铅山,遭遇极为相似,所以,作者大有同病相怜之感。了解到这些写作背景之后,我们再仔细欣赏这首词,便不难感悟出作者的忧愤是何等痛切、真实。
起句写清风峡形势,接着便将笔锋转向赵晋臣。“清风旧筑”,指刘煇曾经读书其中的清风洞;如今归谁占领呢?不用说是和他同游的赵晋臣占领的。住在清风洞,既可眺望“两峡崭岩”,又可欣赏“云来鸟去,涧红山绿”。但这里人迹罕至,岂不孤寂?以下数句,即回答这个问题。“世上无人供笑傲”,还不如住在这里领略自然风光,这是第一层。即使“门前有客”来访,也大抵是些俗物,还是“休迎肃”为好,这是第二层。如果因无人作伴而感到凄凉,也不必“怕”,多栽些竹子就是了。这是第三层。层层逼进,把赵晋臣超尘拔俗、不肯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下片的“风采妙,凝冰玉。”歌颂赵晋臣冰清玉洁,乃是对上片的概括。“诗句好,馀膏馥。”则由颂扬人格进而赞美文采。《新唐书。杜甫传赞》云:“他人不足,甫乃厌馀,残膏剩馥,沾丐后人。”赵晋臣的诗“馀膏馥”,那也是可以“沾丐后人”的。进而用《韩非子。外储说》“如夔者一而足矣”的典故,把赵晋臣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须再说什么了。
于是换笔换意,由感慨人、事归到留连诗、酒。人,像秋天的鸿雁,今天落到这里,明天飞向那里,住无定所。我和你都是一样。事,像飞出的弹丸,应该圆熟些,处事何必那么固执。这次同游,你既陪酒、又陪歌,真是千载难逢的见面啊!以“阳春曲”收尾,紧承“陪歌”,指赵晋臣的原唱,自然也带出自己的和章。宋玉《对楚王问》云:“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岑参《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结尾云:“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辛弃疾的这首《满江红》,是和赵晋臣的原唱的,赞原唱为《阳春曲》,则对自己的和词已含自谦之意,可谓一箭双雕。恰如其分地运用典故,收到极佳的艺术效果。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赋闲已久的辛弃疾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这年春初,又受命知镇江府,出镇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苏镇江)。从表面看来,朝廷对他似乎很重视,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他那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号召而已。辛弃疾到任后,一方面积极布置军事进攻的准备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政治斗争的险恶,自身处境的艰难,深感很难有所作为。
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当然能唤起他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但是对独揽朝政的韩侂胄轻敌冒进,又感到忧心忡忡。这种老成谋国,深思熟虑的情怀矛盾交织复杂的心理状态,在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出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为压卷之作(见杨慎《词品》)。这当然首先决定于作品深厚的思想内容,但同时也因为它代表辛词在语言艺术上特殊的成就,典故运用得非常恰到好处;通过一连串典故的暗示和启发作用,丰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面对锦绣江山,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志士登临应有之情,题中应有之意,词正是从这里着笔的。
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湮,然而他的英雄业绩则是和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刘裕是在贫寒、势单力薄的情况下逐渐壮大的。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故土。
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事实,被形象地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句话里。英雄人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传说中他的故居遗迹,还能引起人们的瞻慕追怀。在这里,作者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写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百战中开创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于江左、忍气吞声的懦怯表现,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如果说,词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还比较轩豁呈露,那么,在下片里,作者通过典故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隐了。
这首词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层意思。峰回路转,愈转愈深。被组织在词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血脉动荡,和词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给作品造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出一个历史教训。这是第一层。
史称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见《资治通鉴·宋纪》)。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失败得更惨。用兵之前,他听取彭城太守王玄谟陈北伐之策,非常激动,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见《宋书·王玄谟传》。《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霍去病各统大军分道出塞与匈奴战,皆大胜,霍去病于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封、禅,谓积土为坛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禅,报天地之功,为战胜也。“有封狼居胥意”谓有北伐必胜的信心。当时分据在北中国的元魏,并非无隙可乘;南北军事实力的对比,北方也并不占优势。倘能妥为筹画,虑而后动,虽未必能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然而收复一部分河南旧地,则是完全可能的。
无如宋文帝急于事功,头脑发热,听不进老臣宿将的意见,轻启兵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胜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弄得两淮残破,胡马饮江,国势一蹶而不振了。这一历史事实,对当时现实所提供的历史鉴戒,是发人深省的。辛弃疾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从事,“封狼居胥”的壮举,只落得“仓皇北顾”的哀愁。想到这里,稼轩不禁抚今追昔,感慨万端。随着作者思绪的剧烈波动,词意不断深化,而转入了第二层。
稼轩是四十三年前,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的。正如他在《鹧鸪天》一词中所说的那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朴姑。”那沸腾的战斗岁月,是他英雄事业的发轫之始。当时,宋军在采石矶击破南犯的金兵,完颜亮为部下所杀,人心振奋,北方义军纷起,动摇了女真贵族在中原的统治,形势是大有可为的。刚即位的宋孝宗也颇有恢复之志,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可是符离败退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从此,南北分裂就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辛弃疾的鸿鹄之志也就无从施展,“只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同上词)了。时机是难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经营恢复中原的事业,民心士气,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当然要困难得多。
“烽火扬州”和“佛狸祠下”的今昔对照所展示的历史图景,正唱出了稼轩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忆当年的感慨心声。“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两句用意是什么呢?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时,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拓跋焘小字佛狸,当时流传有“虏马饮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谣,所以民间把它叫做佛狸祠。这所庙宇,南宋时犹存。词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关,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种种歧异。其实这里的“神鸦社鼓”,也就是东坡《浣溪沙》词里所描绘的“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赛会的生活场景。在古代,迎神赛会,是普遍流行的民间风俗,和农村生产劳动是紧密联系着的。在终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农民祈晴祈雨,以及种种生活愿望的祈祷,都离不开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赛会,歌舞作乐,一方面酬神娱神,一方面大家欢聚一番。在农民看来,只要是神,就会管生产和生活中的事,就会给他们以福佑。有庙宇的地方,就会有“神鸦社鼓”的祭祀活动。至于这一座庙宇供奉的是什么神,对农民说来,是无关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赛会的人们也是一样,他们只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祗来奉祀,而决不会审查这神的来历,更不会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当前金人的入侵联系起来。因而,“神鸦社鼓”所揭示的客观意义,只不过是农村生活的一种环境气氛而已,没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弃疾在词里摄取佛狸祠这一特写镜头,则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扬州”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从“可堪回首”这句话里生发出来的。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动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颜亮的影子。稼轩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影射完颜亮。
例如在《水调歌头》词中说:“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词中的佛狸,就是指完颜亮,正好作为此词的解释。佛狸祠在这里是象征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迹。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扬州一带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安宁祥和景象,全无战斗气氛。辛弃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兴和议以来,朝廷苟且偷安,放弃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时机,使得自己南归四十多年,而恢复中原的壮志无从实现。在这里,深沉的时代悲哀和个人身世的感慨交织在一起。
那么,辛弃疾是不是就认为良机已经错过,事情已无法挽救了呢?当然不是这样。对于这次北伐,他是赞成的,但认为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是否充分,关键在于举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样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这副重担;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样,于是他就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词意转入了最后一层。
只要读过《史记·廉颇列传》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的老将廉颇,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刘过《呈稼轩》诗中语)的辛弃疾联系起来,感到他借古人为自己写照,形象是多么饱满、鲜明,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不仅如此,稼轩选用这一典故还有更深刻的用意,这就是他把个人的政治遭遇放在当时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的焦点上来抒写自己的感慨,赋予词中的形象以更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词的主题。这可以从下列两方面来体会。
首先,廉颇在赵国,不仅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的猛将,而且在秦赵长期相持的斗争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缩,为秦国所惧服的老臣宿将。赵王之所以“思复得廉颇”,也是因为“数困于秦兵”,谋求抗击强秦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因而廉颇的用舍行藏,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国运的兴衰,而不仅仅是廉颇个人的升沉得失问题。其次,廉颇此次之所以终于没有被赵王起用,则是由于他的仇人郭开搞阴谋诡计,蒙蔽了赵王。
廉颇个人的遭遇,正反映了当时赵国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从这一故事所揭示的历史意义,结合作者四十三年来的身世遭遇,特别是从不久后他又被韩侂胄一脚踢开,落职南归时所发出的“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瑞鹧鸪。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叹,再回过头来体会他作此词时的处境和心情,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忧愤之深广,也会惊叹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岳珂在《桯史·稼轩论词》条说:他提出《永遇乐》一词“觉用事多”之后,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人们往往从这一段记载引出这样一条结论:辛弃疾词用典多,是个缺点,但他能虚心听取别人意见,创作态度可谓严肃认真。而这条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条重要消息却被人们所忽视:以稼轩这样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为什么会”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想改而终于改动不了呢?这不恰恰说明,在这首词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不是辛弃疾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
●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
辛弃疾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
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
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
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
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
岁月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
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题目,原作“会稽蓬莱阁怀古”。同调另有“亭上秋风”一首,题作“会稽秋风亭观雨”。唐圭璋先生谓,“秋风亭观雨”词中无雨中景象,而“蓬莱阁怀古”一首上片正写雨中景象,词题“观雨”与“怀古”前后颠倒,当系错简。说见《词学论丛·读词续记》今据以订正词题。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被重新起用,任命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据《宝庆会稽续志》,为六月十一日到任,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奉召赴临安,次年春改知镇江府,故知登蓬莱阁之举,必在嘉泰三年的下半年,另据词中“西风”、“冷烟寒树”等语,可断定是作于晚秋。
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贵意藏于内,而迷离其言以出之。”为此,词家多刻意求其含蓄,而以词意太浅太露为大忌。这首词以自然喻人世,以历史比现实,托物言志,寄慨遥深。
词的上片,看似纯系写景,实则借景抒情。它不是单纯地为写景而写景,而是景中有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词人所登的蓬莱阁在浙江绍兴(即会稽),秦望山,一名会稽山,在会稽东南四十里处。他为何望此山?因为这里曾是秦始皇南巡时望大海、祭大禹之处。登此阁望此山,不禁会想起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和为民除害的大禹。这片词先以“看”领起,尽写秦望山头云雨苍茫的景象和乍雨还晴的自然变化。以“倒立江湖”喻暴风骤雨之貌,生动形象,大概是从苏轼《有美堂暴雨》诗“天外黑风吹海立”演化而来。“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语出于《庄子·天运》:“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为”字读去声。云层是为了降雨吗?降雨是为了云层吗?庄子设此一问,下文自作回答,说这是自然之理,云、雨两者,谁也不为了谁,各自这样运动着罢了,也没有别的意志力量施加影响要这样做。作者说“不知”,也的确是不知,不必多追究。“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天色急转,词笔也急转,这是说云。苏轼《念奴娇·中秋》词:“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维摩经》:“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云散了,雨当然也就收了。“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这里又用《庄子》语。《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就是“天籁”,自然界的音响。从暴风骤雨到云散雨收,月明风起,词人在大自然急剧的变化中似乎悟出一个哲理:事物都处在不断变化中,阴晦可以转为晴明,晴明又含着风起云涌的因素;失败可以转为胜利,胜利了又会起风波。上片对自然景象的描写,为下片追怀以弱胜强、转败为胜、又功成身退的范蠡作了有力的烘托、铺垫。语言运用上,众采博兴,为己所用,这是辛词的长技。
下片怀古抒情,说古以道今,影射现实,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作者首先以诘问的语气讲述了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故事:当年是谁到若耶溪上请西施西去吴国以此导致吴国灭亡呢?越地的人们至今还盼望着他能乘船归来呢!这当然是说范蠡,可是作者并不直说,而是引而不发,说“谁倩”。这样写更含蓄而且具有启发性。据史书记载,春秋末年越王勾践曾被吴国打败,蒙受奇耻大辱。谋臣范蠡苦身戮力,协助勾践进行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并将西施进献吴王,行美人计。吴王果贪于女色,荒废朝政。吴国谋臣伍子胥曾劝谏说:“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后来越国终于灭了吴国,报了会稽之仇。
越国胜利后,范蠡认为“勾践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于是泛舟五湖而去。引人深思的是,词人面对秦望山、大禹陵和会稽古城怀念古人,占据他心灵的不是秦皇、大禹,也不是越王勾践,而竟是范蠡。这是因为范蠡忠一不二,精忠报国,具有文韬武略,曾提出许多报仇雪耻之策,同词人的思想感情息息相通。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记载:辛弃疾至临安见宋宁宗,“言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韩)侂胄大喜。”《庆元党禁》亦言“嘉泰四年春正月,辛弃疾入见,陈用兵之利,乞付之元老大臣”,另据程珌《丙子轮对札记》记辛弃疾这几年来屡次派遣谍报人员到金境侦察金兵虚实并欲在沿边界地区招募军士,可见作者这时正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力图恢复中原以雪靖康之耻,范蠡正是他仰慕和效法的榜样。表面看来,“故国人望”的是范蠡,其实,何尝不可以说也指他辛弃疾。在他晚年,经常怀念“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战斗生涯,北方抗金义军也时时盼望他的归来。谢枋得在《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中记载:“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这一部分用典,不是仅仅说出某事,而是铺衍为数句,叙述出主要的情节,以表达思想感情,这是其用典的一个显著特点。
“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在词的收尾部分,作者首先以设问的语气提出问题:一年将尽了,为什么不鼓瑟吹竽欢乐一番呢?《诗经》的《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又《唐风·山有枢》:“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作者引《诗》说出了岁晚当及时行乐的意思,接着又以反问的语气作了回答:“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旧时王、谢的亭馆已经荒芜,已无可行乐之处了。东晋时的王、谢与会稽的关系也很密切,“王亭”,指王羲之修禊所在的会稽山阴之兰亭;谢安曾隐居会稽东山,有别墅。这些旧迹,现在是只有“冷烟寒树啼乌”点缀其间了。
从怀念范蠡到怀念王、谢,感情上是一个很大的转折。怀念范蠡抒发了报国雪耻的积极思想;怀念王、谢不仅流露出对现实的不满,而且明显地表现出消极悲观的情绪。作者面对自然的晴雨变化和历史的巨变,所激起的不仅是要效法古人、及时立功的慷慨壮怀,同时也有人世匆匆的暮年伤感。辛弃疾此时已经是六十四岁了。当作者想到那些曾经威震一方、显赫一时的风流人物无不成为历史陈迹的时候,内心充满了人生短暂、功名如浮云流水的悲叹。这末一韵就意境来说不是仅对王亭谢馆而发,而是关涉全篇,点明全词要旨。词人在这些历史人物事迹中寄托的不同感情,同他当时思想的矛盾是完全吻合的。
●千年调
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辛弃疾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
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
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
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
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学人言语,未会十会巧。
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辛弃疾经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被罢官的痛苦生活,这一年,他被免职后居住在江西上饶,这首词就是作者在这一时期写作的。由于他的好友郑汝谐(字舜举)的居所有一个小阁楼名叫“卮言”,由此,作者产生了写这首词的想法。
在词史上,这首词无论从内容还是艺术上来看,都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在此之前,词这种文学体裁大都不出抒情言志的范围,很少有作者用幽默、讽刺的笔调,来揭露、抨击丑恶的社会现象的。辛弃疾的这首词,用三种盛酒的器具、一种药材与鸟,形象、幽默而又辛辣地揭露、讽刺了当时朝廷中那些随人俯仰、趋炎附势、不以国事为重的官僚们的丑态。在南宋朝廷苟且偷安的气氛下,辛弃疾从自己亲身经历中,深深感受到,在当时的官场与社会上,正直与阿谀、真诚与虚伪、有为与无能的斗争中,往往是那些唯上命是从,唯潮流是顺之徒,极尽阿谀逢迎、虚与委蛇之能事,反而攫取得一己之私利,欣然自得,了无愧色;正直、真诚,有为之士,却往往因坚持理想、节操,而受到排挤、打击。因此,他见友人第宅中有阁名“卮言”,便借题发挥,写成这篇绝妙文字。“卮言”,出自《庄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是古时盛酒的器皿。陆德明释文(引王叔之):“卮器满则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已无常主者也。”词即借卮这一形象,来比喻那些没有固定信仰和主见,而俯仰随人、应声附和的人。接着以“然然可可,万事称好”补明前面的描写,一个笑容可掬,随着权势者的话语,点头哈腰,连称:“是、是,对、对,好、好”的可笑可憎的形象跃然纸上。“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滑稽”和“鸱夷”是两种酒器。“滑稽”,为流酒器,能转注吐酒,终日不已。“鸱夷”,一种皮制的酒袋,容量大,可随意伸缩、卷折。它们成天在酒席上忙乎不停,倒完酒又灌满,灌满又倒完,圆转灵活。这使人自然地联想起那些善于应酬,花言巧语之徒。“滑稽坐上”,即“坐(同座)上滑稽”,“更对鸱夷笑”,一个“笑”字,将物写活了,把那些如“滑稽”一般圆通自如而得意洋洋的小人的丑态,勾画了出来。“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仍然是以物喻人。“甘国老”,即中药甘草,其味甘平,能够调和众药,医治寒、热引起的多种疾病,故有“国老”之名。词人正是以此讽刺那些不讲是非原则,专和稀泥,欺世盗名的乡愿。
换头忽插入词人自己,与上阕描述的丑类形成鲜明的对比。“少年使酒”,乃是一种愤激之语,无非是说自己年少气盛,借酒骂驾,不会察言观色,总是直来直去,不懂逢迎拍马,所以不讨人喜欢。“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这是词人在说反话,意思说,如今我才懂这个做人要随和合俗的道理,也想来学习这一套了,但毕竟又不是此中人,故而“未会十分巧”,始终学不到家。什么人才学得会呢?只有那些像学舌鸟一样专在附和权要上下功夫的人,才能精通此道呢。“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秦吉了”,一种能学人言语的鸟,又名鹩哥、八哥。此正是词人用以痛骂鹦鹉学舌小人的又一比喻。
这首词最大的艺术特点,就是选取某些特征相似的事物,来尽情描绘,多方比喻,辛辣讽刺,鞭挞世俗,达到了畅快淋漓的境地。词人于讽刺中又表现自己的节操和态度,故它不仅仅止于讽刺,自己的形象也显露了出来,起到了对比作用。这首词由于比喻生动、贴切,不仅增加了词的含蓄性,给人更多的联想,而且也增强了词的形象性与幽默性,于幽默、嘲讽之中,透露出作者的愤激之情与鄙夷之色。
●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带湖篆冈小酌
辛弃疾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
笑吟吟地人来去。
是谁秋到便凄凉?
当年宋玉悲如许。
随分杯盘,等闲歌舞。
问他有甚堪悲处?
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
辛弃疾词作鉴赏
词作于绍熙元年庚戌(1190)八月十七日夜。篆冈,是辛弃疾在上饶的带湖别墅中的一个地名。小酌,便宴。词就是在这次吟赏秋月的便宴上即兴写成的。
上片写带湖秋夜的幽美景色,见出秋色之可爱,说明古人悲愁没有多少理由。“夜月楼台,秋香院宇”二句对起,以工整清丽的句式描绘出迷人的夜景:在清凉幽静的篆冈,秋月映照着树木荫蔽的楼台,秋花在庭院里散发着扑鼻的幽香。第三句“笑吟吟地人来去”,转写景中之人,十分浑然一体。这七字除了一个名词“人”之外,全用动词与副词,衬以一个结构助词“地”,使得人物动态活灵活现,欢乐之状跃然纸上。秋景是如此令词人和他的宾客们赏心悦目,他不禁要想,为什么自古以来总有些人,一到秋天就悲悲戚戚呢?当年宋玉大发悲秋之情,究竟为的什么?
上片末二句:“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用设问的方式否定了一般文人见秋即悲的孱弱之情。
宋玉的名作《九辩》中颇多悲秋的句子,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等等。辛弃疾这两句,对此加以否定。应该说,当年宋玉之悲秋,是有一定缘由的,辛弃疾这里不过是聊将宋玉代指历来悲秋的文人,以助自己抒情的笔势,这是对古事的活用。由这两句的语意看来,悲秋似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只有敞开胸怀,纵情吟赏秋色才是通达的啰!每个读者初读到此,情不自禁地产生这样的联想,而顺着作者这个表面的语调和逻辑继续阅读下去,思考下去。
其实,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读了词的下片我们才知辛弃疾最终是要肯定悲秋之有理。只不过,他之所谓悲“秋”,已不同于传统文人的纯粹感叹时序之变迁与个人身世之没落,而暗含了政治寄托的深意。
上片那些欲擒故纵的抒写,乃是一种高明的蓄势反跌之去。换头三句“随分杯盘,等闲歌舞,问他有甚堪悲处?”仍故意延伸上片否定悲秋的意脉,把秋天写得更使人留恋。你看:秋夜不但有优美的自然景色,而且还有赏心悦目的好事,可以随意小酌,可以随便地欣赏歌舞,还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呢?就这样,在上片“是谁秋到便凄凉”一个问句之后,作者又在下片着力地加上了一个意思更明显的反问,把自己本欲肯定的东西故意推到了否定的边缘。末二句突然作了一个笔力千钧的反跌:“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这一反跌,跌出了本词悲秋的主题思想,把上面大部分篇幅所极力渲染的“不必悲”、“有甚悲”等意思全盘推翻了。到此人们方知,一代豪杰辛弃疾也是在暗中悲秋的。他悲秋的理由是,重阳节快来了,那凄冷的风风雨雨将会破坏人们的幸福和安宁。
“重阳节近多风雨”一句,化用北宋诗人潘大临咏重阳的名句“满城风雨近重阳”,这正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辛弃疾之所谓“风雨”,一语双关,既指自然气候,也暗喻政治形势之险恶。稼轩作此词时,国势极弱,国运日衰,而向来北兵也习惯于在秋高马肥时对南朝用兵,远的不说,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三十二路军攻宋之役,就是在九月份发动的。稼轩《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一阕就有“胡骑猎清秋”的警句。鉴于历史的教训,闲居带湖的辛弃疾在密切注视政坛情况变化时,不会不想到边塞的情况。此词实际上表达了作者对当时政局的忧虑之情。这首词通过时节变化的描写来反映对现实生活的深沉感慨,气度从容;欲擒欲纵,文法曲折多变;巧妙采用前人诗句,辞意含蓄。通过比兴等手法,寄托政治感想。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词作鉴赏
稼轩在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六月被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后不久,即第二年的阳春三月,改派到镇江去做知府。镇江,在历史上曾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业之地,此时成了与金人对垒的第二道防线。每当他登临京口(即镇江)北固亭时,触景生情,不胜感慨系之。这首词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成的。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极目远眺,我们的中原故土在哪里呢?哪里能够看到,映入眼帘的只有北固楼周遭一片美好的风光了!此时南宋与金以淮河分界,辛弃疾站在长江之滨的北固楼上,翘首遥望江北金兵占领区,大有风景不再、山河变色之感。望神州何处?弦外之音是中原已非我有了!开篇这突如其来的呵天一问,直可惊天地,泣鬼神。
收回遥望的视线,看这北固楼近处的风物:“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遇乐》)想当年,这里金戈铁马,曾演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历史戏剧啊!北固楼的“满眼风光”,那壮丽的自然山水里似乎隐隐弥漫着历史的烟云,这不禁引起了词人千古兴亡之感。因此,词人接下来再问一句:“千古兴亡多少事?”世人们可知道,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多少朝代的兴亡更替?这句问语纵观千古成败,意味深长,回味无穷。然而,往事悠悠,英雄往矣,只有这无尽的江水依旧滚滚东流。“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悠悠”者,兼指时间之漫长久远,和词人思绪之无穷也。
“不尽长江滚滚流”,借用杜甫《登高》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千古多少兴亡事,逝者如斯乎?而词人胸中倒来倒去的不尽愁思和感慨,又何尝不似这长流不息的江水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想当年,在这江防战略要地,多少英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国时代的孙权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他年纪轻轻就统率千军万马,雄据东南一隅,奋发自强,战斗不息,何等英雄气概!据历史记载:孙权十九岁继父兄之业统治江东,西征黄祖,北拒曹操,独据一方。赤壁之战大破曹兵,年方二十七岁。因此可以说,上面这两句是实写史事,因为它是千真万确的历史,因而更具有说服力和感染力。作者在这里一是突出了孙权的年少有为,“年少”而敢于与雄才大略、兵多将广的强敌曹操较量,这就需要非凡的胆识和气魄。二是突出了孙权的盖世武功,他不断征战,不断壮大。而他之“坐断东南”,形势与南宋政权相似。显然,稼轩热情歌颂孙权的不畏强敌,坚决抵抗,并战而胜之,正是反衬当朝文武之辈的庸禄无能、懦怯苟安。
接下来,辛弃疾为了把这层意思进一步发挥,不惜以夸张之笔极力渲染孙权不可一世的英姿。他异乎寻常地第三次发问,以提请人们注意:“天下英雄谁敌手?”若问天下英雄谁配称他的敌手呢?作者自问又自答曰:“曹刘”,唯曹操与刘备耳!据《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刘备)与操耳。”辛弃疾便借用这段故事,把曹操和刘备请来给孙权当配角,说天下英雄只有曹操、刘备才堪与孙权争胜。我们知道,曹、刘、孙三人,论智勇才略,孙权未必比曹、刘强。稼轩在《美芹十论》中对孙权的评价也并非称赞有加,然而,在这首词里,词人却把孙权作为三国时代第一流叱咤风云的英雄来颂扬,其所以如此用笔,实借凭吊千古英雄之名,慨叹当今南宋无大智大勇之人执掌乾坤也!这种用心,更于篇末见意。
《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吴历》说:曹操有一次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耳!”一世之雄如曹操,对敢于与自己抗衡的强者,投以敬佩的目光,而对于那种不战而请降的懦夫,若刘景升儿子刘琮则十分轻视,斥为任人宰割的猪狗。把大好江山拱手奉献敌人,还要为敌人耻笑辱骂,这不就是历史上所有屈膝乞和、靦颜事仇的缺乏骨气的人的共同的可悲命运吗!
曹操所一褒一贬的两种人,形成了极其鲜明、强烈的对照,在南宋摇摇欲坠的政局中,不也有着主战与主和两种人吗?这当然不便明言,只好由读者自己去联想了。聪明的词人只做正面文章,对刘景升儿子这个反面角色,便不指名道姓以示众了。然而妙就妙在纵然作者不予道破,而又能使人感到不言而喻。因为上述曹操这段话众所周知,虽然辛弃疾只说了前一句赞语,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后面那句骂人的话,从而使人意识到辛弃疾的潜台词:可笑当朝主和议的众多王公大臣,不都是刘景升儿子之类的猪狗吗!词人此种别开生面的表现手法,颇类似歇后语的作用,是十分巧妙的。而且在写法上这一句与上两句意脉不断,衔接得很自然。上两句说,天下英雄中只有曹操、刘备配称孙权的对手。你不信么?连曹操都这样说,生儿子要像孙权这个样呢!真是曲尽其妙,而又意在言外,令人拍案叫绝!再从“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的蕴含和思想深度来说,南宋时代人,如此看重孙权,实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社会心理的反映。因为南宋朝廷实在太萎靡庸碌了,在历史上,孙权能称雄江东于一时,而南宋经过了好几代皇帝,竟没有出一个像孙权一样的人!所以,“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本是曹操的语言,现在由辛弃疾口中说出,却是代表了南宋人民要求奋发图强的时代的呼声。
这首词通篇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叹雄壮,意境高远。它与稼轩同时期所作另一首登北固亭词《永遇乐》相比,一风格明快,一沉郁顿挫,同是怀古伤今,写法大异其趣,而都不失为千古绝唱,亦可见辛弃疾丰富多彩之大手笔也。
●水调歌头
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辛弃疾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
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
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我国古典诗词中,送答之作可以说是多得不可胜数,然而真正能千古流传的佳作,却并不多。辛弃疾的这首《水调歌头》,就是一首感时抚事的答别之作。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初,辛弃疾出任福建提点刑狱。这年底(1193年2月),他由三山(今福建福州)奉召赴临安,当时正免官家居的陈岘(字端仁)为他设宴饯行,遂慨然而作此词。
此词上片分两层,前两韵是第一层,直接抒写诗人的“长恨”和“有恨无人省”的感慨。作者直接以“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句开篇,乍看似觉突兀;其实稍加思索,就会明白其深刻的感情背景。由于北方金朝的入侵,战乱不息,被占区人民处在金人统治之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却非但不图恢复,还对主张抗金北伐的人士加以压制和迫害,作者就曾多次受到打击。这对于一个志在恢复的爱国者来说,怎么能不为此而感到深切的痛恨呢?如此“长恨”,在“饮饯席上”岂能尽言?所以词人只能用高度浓缩的语言,把它“裁作短歌行”。“短歌行”,原是古乐府《平调曲》名,多用作饮宴席上的歌辞。词人信手拈来,融入句中,自然而巧妙地点明了题面。“长恨”而“短歌”,不仅造成形式上的对应美,更主要的是显示出那种恨不得尽言而又不能不言的情致。“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一句,合用了两个典故。据《史记。留侯世家》载,汉高祖刘邦“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由于留侯张良设谋维护太子,此事只好作罢,戚夫人因向刘邦哭泣,刘邦对她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中表达了刘邦事不从心、无可奈何的心情。又《论语。微子篇》载,楚国隐士接舆曾唱歌当面讽刺孔子迷于从政,疲于奔走,《论语》因称接舆为“楚狂”。辛弃疾在这里运用这两个典故,目的是为了抒发他虽有满腔“长恨”而又无人理解的悲愤,一个“狂”字,更突出了他不愿趋炎附势、屈从权贵的耿介之情。从遣词造句看,这一韵还妙在用“何人”呼起,以反诘语气出之,大大增强了词句的感人力量;而“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反复咏言,又造成一种一唱三叹,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词人在直抒胸臆以后,紧接着就以舒缓的语气写道:“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一韵三句,均用屈原《离骚》诗句。前两句径用屈原原句,只是“兰”字后少一“之”字,“畹”字后少一“兮”字。“餐英”句则从原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概括而来。兰、蕙都是香草,“滋兰”、“树蕙”,是以培植香草比喻培养自己美好的品德和志节。而“饮露”、“餐英”,则是以饮食的芳洁比喻品节的纯洁和高尚。作者在这里引用屈原诗句,并用“滋兰”、“树蕙”之词,显然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志节和情操。屈原在忠而被谤、贤而见逐的情况下,仍然坚定地持其“内美”和“修能”,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词人在遭朝中奸臣谗言排挤,被削职乡居的情况下,依然不变报国之志,表明自己决不肯随波逐流与投降派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一句,仍承前韵词意,从另一个角度表明自己的志节和操守。这里又用一典。《楚辞·渔父》中说,屈原被放逐,“游于江潭”,“形容枯槁”,渔父问他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劝他“与世推移”,不要“深思高举”,自讨其苦。屈原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也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渔父听后,一边摇船而去,一边唱道:“沧浪之水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劝屈原要善于审时度势,采取从时随俗的处世态度。词人化用此典,意在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志节情操。
下片头三句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遥应篇首,意在抒发自己理想无从实现的感慨,情绪又转入激昂。据《世说新语·任诞》载,西晋张翰(字季鹰),为人”纵任不拘“,有人问他:”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他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词人用张翰的典故,乃是牢骚之气。
他的抗金复国理想难以实现,志业难遂,还要那“身后”的虚名干什么!词人为什么会发此牢骚呢?辛弃疾接着写:“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轻。”这一韵是全词的关键所在,道出“长恨复长恨”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南宋统治集团轻重倒置,是非不分,置危亡于不顾,而一味地苟且偷安。这是词人对南宋小朝廷腐败政局的严厉批判和愤怒呼喊。最后两韵是下片第二层,通过写惜别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心志,词人的情绪这时又渐渐平静下来。前三句写惜别,用屈原《九歌》点明恨别乐交乃古往今来人之常情,表明词人和饯行者陈端仁的情谊深厚,彼此都不忍离别之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一句,又引用两个典故。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生于东晋末叶,社会动乱,政治黑暗,而他本人又“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序》),“不慕荣利”(《五柳先生传》),因有是辞。这里词人引用陶诗,表明自己此次奉召赴临安并不是追求个人荣利,并且也不想在那里久留,以表明自己的心迹。“归与白鸥盟”,是作者从正面表明自己的心迹。据《列子·黄帝篇》载,相传海上有位喜好鸥鸟的人,每天早晨必在海上与鸥鸟相游处,后遂以与鸥鸟为友比喻浮家泛宅、出没云水间的隐居生活。在这里,词人说归来与鸥鸟为友,一方面表明自己宁可退归林下,也不屑与投降派为伍,另一方面也有慰勉陈端仁之意。
与一般的离别之词不同,辛弃疾的这首《水调歌头》,虽是答别之词,却无常人的哀怨之气。通观此篇,它答别而不怨别,溢满全词的是他感时抚事的悲恨和忧愤,而一无凄楚或哀怨。词中的声情,时而激越,时而平静,时而急促,时而沉稳,形成一种豪放中见沉郁的艺术情致。此外,词中还成功地运用比兴手法,不仅丰富了词的含蕴,而且对抒发词人的志节等,也都起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水调歌头
辛弃疾
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八月十四日余卧病博山寺中,因用韵为谢,兼寄吴子似。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蝨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辛弃疾词作鉴赏
南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辛弃疾从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抚使任上被弹劾免官,回到江西铅山他的瓢泉新居,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再度闲居生活。这首词就作于闲居瓢泉期间。由词前小序可知,他写这首词是为了答谢赵昌父(蕃)并兼寄吴子似(绍古)的。吴子似在此期间曾任铅山县尉。
闲居乡野的辛弃疾,虽然因遭朝中奸臣排挤,报国无门,鸿图难展,心中怨愤,时常寄情山水,托兴诗酒,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积极用世的思想仍占主导地位。他身处江湖之远,仍不忘忧国忧民,希望能重新得到重用,得以施展自己的才智,实现收复失地统一国家的理想。从他的这首《水调歌头》词,我们便可以看出他的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处境。
此词上片以描述梦境为主。起句“我志在寥阔”,开门见山,直抒胸怀,表现了词人高远的志向和宽宏的气度,概括全词要旨。为有寥阔之志,自然有“梦登天”之举。“畴昔梦登天”句,借用了屈原《九章·惜诵》中“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航”之意。他感到现实中难以施展他的才干,他要到广漠宇宙去寻找他的理想境界。“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两句,乃是全词思想的主干。“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词人在梦幻中飞上青天,首先来到月宫,尽情地赏玩明月。他在这里抚摸着洁白的月亮,陶醉在神奇迷离的幻境之中,不知不觉人间已过了千年之久。接着“有客骖鸾并凤,云遇春山赤壁,相约上高寒。”数句,描写的是作者与高贤们同上天宫的梦境。“有客”指作者的好友赵昌父。由词序可知,赵昌父曾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韵作词“叙太白、东坡事”寄作者,并在词中对作者大加赞美。这首词是为答谢赵昌父而作,自然应有回敬之词。赵昌父是江西玉山人,距铅山不远,是词人闲居瓢泉时的好友。他奉祠家居,不求仕进,饮酒作诗,气度不凡,世人以为有陶靖节之风。这里作者以“骖鸾并凤”来赞美他,意思是他德高道深,理应羽化登仙。这里的青山、赤壁系指李白、苏轼,因为李白墓在当涂之青山西北,苏轼曾游赤壁,写过《赤壁赋》。赵昌父驾着鸾凤霞举飞升,在彩云间与先贤李太白、苏东坡相遇,于是他们同作者共约到天宫去遨游。作者在这里把赵昌父、李白、苏轼誉为“三贤”。作者这样写,也有自谦的意思,下一句“我亦蝨其间”就是把这层意思直接表达了出来,意思是:在您和先贤们高会的时候,我不过是滥竽充数地置身其间罢了。在现实生活中,词人感到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又不愿与那些投降派的官僚同流合污,所以只好到梦境中去会见他理想中的人物。在这里,作者把自己与朋友,古代圣贤置身于高寒广漠的天宇,用北斗当酒杯痛饮着天上的美酒,充分表达了其豪放的一面。
词的下片继续描写梦境。词人在梦幻中无忧无虑地畅游太空,内心充满激情,不禁小声歌唱起来。“神甚放,形则眠”一句,从字面意思看,是说身体虽然清静无为,好象在睡眠,但精神还是奔放旷达的。这是作者在闲居生活中积极用世的自白。他被迫再次闲居后,表面看来安静闲适,但他心中时刻不忘报国之志。“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化用贾谊《惜誓》中“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把自己比作搏击长空、一再高举的鸿鹄,以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接着,词人从梦境中回到现实。词人在梦境里可以纵横驰骋,可是一旦梦觉,回到现实生活中,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怅惘,并产生疑问:为什么人世间不能尽如人意的事情会有那么多呢?这里的“亏全”是以月亮的圆缺比喻人间的悲欢离合,主要说的是“亏”的方面。词人在这里以梦境与“梦觉”相对照,揭示了自己的远大抱负同社会现实的矛盾。在这发问中表现出对现实的不满,抒发人事难全的感慨,这发问也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满腹经纶的老将对于怀才不遇、报国无路提出的强烈抗议。
词的结语“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觉得来得有些突然。前面说的全是梦境以及梦觉后的惆怅,可是结语却一语宕开,表现出“美人娟娟隔秋水”(杜甫《寄韩谏议》)的惋惜之情。但是如果稍加思索,读者也不难明白,这是在前面几层意思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感想。这里的“美人”指他的好友吴子似。这一句表面看来只是对吴子似的思念,实际上主要还是抒发“谁识稼轩心事”(《水龙吟。再题瓢泉》)的苦闷心情。
这首词在艺术特征上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特色。理想主义是浪漫主义在思想内容上的重要特征,而以梦幻的形式表现其理想则是浪漫主义传统的创作方法。辛弃疾成功地运用这一传统手法,使其崇高理想在这首词中得到完美的体现。它跌宕起伏,忽而天上,忽而人世,驰骋奔逸,狂放不羁,洋溢着豪迈的激情。
它充满瑰丽丰富的想象,大胆惊人的夸张,“摩挲素月”、“骖鸾并凤”、“酌酒援北斗”、“天地睹方圆”等名句,都放射出五光十色的美丽光辉,显现出光彩夺目的浪漫主义色彩。
●清平乐·忆吴江赏木樨
辛弃疾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
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
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闲居上饶时与他的朋友余叔良的一首唱和之词。余叔良其人情况不详。这首词题曰:“忆吴江赏木樨”。木樨,亦作木犀,桂花别名。辛弃疾咏桂花的词不少,如上首《太常引·建康中秋》即是。
但这首词写得别有情趣,它不专门扣住桂花题材,而是能离开桂花本身,把自己的经历结合来写,意境更为开阔,感情更加亲切。
本词上片“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四句,作者从自己的游踪引入桂花。少年时有个秋夜,在吴江痛饮醒来,看见一轮明月,中间映着团团的桂树影子;江边桂树,十里花香,飘散在烟波江上,倍添清冷之气:天上人间,都笼罩在桂香桂影之中。吴江即吴松江,在今苏州南部,西接太湖。辛弃疾年轻时游过吴江,所以他对此地颇为怀念。大概吴江两岸,当时桂花颇盛,所以他咏桂花便想起吴江之游。“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两句,这里用“团团”来写桂树,水沉,香名,这里用指桂花馨香。词人借自己一次客中酒醒后看桂影、闻桂香的经历来写桂花,情调豪放,生动自然。
下片“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数语,由写作者自己的经历,转到桂花本身。宫黄,指古代宫女以黄粉涂额,是一种淡妆,这里是指桂花。桂花体积小,宛如淡施宫黄,可是开在人间,竟然这样芳香。花小、色黄、香浓,正是桂花特征。这几句把桂花特征都写到,但着重写它的香味,抓住重点,与上片相呼应。
这首词意境优美,写桂花能抓住其特征,联想自然,用词简练,不愧为词中佳品。
程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程垓」字正伯,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中表程之才(字正辅)之孙。淳熙十三年(1186)游临安,陆游为其所藏山谷帖作跋,未几归蜀。撰有帝王君臣论及时务利害策五十篇。绍熙三年(1192),已五十许,杨万里荐以应贤良方正科。绍熙五年(1194)乡人王称序其词,谓“程正伯以诗词名,乡之人所知也。余顷岁游都下,数见朝士,往往亦称道正伯佳句”。冯煦《蒿庵论词》:“程正伯凄婉绵丽,与草窗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有《书舟词》(一作《书舟雅词》)一卷。
●水龙吟
程垓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
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
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
算好事长在,好花长见,元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旧星星、不堪重记。
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
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
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
程垓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主要内容,可以拿其中的“看花老眼,伤时清泪”八个字来概括。前者言其“嗟老”,后者言其“伤时(忧伤时世)”。由于作者的生平不详,所以先有必要根据其《书舟词》中的若干材料对上述两点作些参证。
先说“嗟老”。作者祖籍四川眉山。据《全宋词》的排列次序,他的生活年代约在辛弃疾同时(排在辛后)。过去有人认为他是苏轼的中表兄弟者其实是不确切的。从其词看,他曾流放到江浙一带。特别有两首词是客居临安(今浙江杭州)时所作,如《满庭芳·轻觅莼鲈》。谁知道、吴侬未识,蜀客已情孤“;又如《凤栖梧》(客临安作)云:”断雁西边家万里,料得秋来,笑我归无计“,可知他曾长期飘泊他乡。而随着年岁渐老,他的”嗟老“之感就越因其离乡背井而日益浓烈,故其《孤雁儿》即云:”如今客里伤怀抱,忍双鬓、随花老?“这后面三句所表达的感情,正和这里要讲的《水龙吟》一词完全合拍,是为其”嗟老“而又”怀乡“的思想情绪。
再说“伤时”。作者既为辛弃疾同时人,恐怕其心理上也曾经受过完颜亮南犯(1161年)和张浚北伐失败(1163年前后)这两场战争的沉重打击。所以其词里也生发过一些“伤时”之语。其如《凤栖梧》云:“蜀客望乡归不去,当时不合催南渡。忧国丹心曾独许。纵吐长虹,不奈斜阳暮。”这种忧国的伤感和《水龙吟》中的“伤时”恐怕也有联系。
明乎上面两点,再来读这首《水龙吟》词,思想脉络就比较清楚了。它以“伤春”起兴,抒发了思念家乡和自伤迟暮之感,并隐隐夹寓了他忧时伤乱(这点比较隐晦)的情绪。词以“夜来风雨匆匆”起句,很使人联想到辛弃疾的名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所以接下便言“故园定是花无几”,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去。作者过去曾在眉山老家筑有园圃池阁(其《鹧鸪天》词云:“新画阁,小书舟”,《望江南》自注:“家有拟舫名书舟”),现今在异乡而值春暮,却感伤起故园的花朵来,其思乡之情可谓极深极浓。但故园之花如何,自不可睹,而眼前之花凋谢却是事实。所以不禁对花而叹息:“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杨万里《伤春》诗云:“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
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这里亦同杨诗之意,谓正因自己本身愁怨难清,所以无心赏花,故而白白辜负了一年的春意;若反过来说,则“柳困花慵,杏青梅小”,转眼春天即将过去,它对人似也太觉草草(“对人容易”)矣。而其实,“好春”本“长在”,“好花”本“长见”,之所以会产生上述人、花两相辜负的情况,归根到底,“元只是、人憔悴!”因而上片自“伤春”写起,至此就点出了“嗟老”(憔悴)的主题。
过片又提故园往事:“回首池南旧事”。池南,或许是指他的“书舟”书屋所在地。他在“书舟”书屋的“旧事”如何,这里没有明说。但他在另外一些词中,曾经隐隐约约提到。如:“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满江红》),“故园梅花正开时,记得清尊频倒”(《孤雁儿》),可以推断,它是比较舒适和值得留恋,值得回忆的。但如今,“恨星星、不堪重记”。发已星星变白,而人又在异乡客地,故而更加不堪回首往事。以下则直陈其现实的苦恼:“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老”与“伤时”,均于此几句中挑明。作者所深怀着的家国身世的感触,便借着惜花、伤春的意绪,尽情表出。然而词人并不就此结束词情,这是因为,他还欲求“解脱”,因此他在重复叙述了“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的“嗟老”之感后,接着又言:“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留云借月”,用的是朱敦儒《鹧鸪天》成句(“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连贯起来讲,意谓:乘着繁花乱开、尚未谢尽之时,让我“留云借月”(尽量地珍惜、延长美好的时光)、拚命地去饮酒寻欢吧!这末几句的意思有些类似于杜甫的“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表达了一种且当及时行乐的消极心理。
总之,程垓这首词,通过委婉哀怨的笔触,曲折尽致、反反复复地抒写了自己郁积重重的“嗟老”与“伤时”之情,读后确有“凄婉绵丽”(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评语)之感。以前不少人作的“伤春”词中,大多仅写才子佳人的春恨闺怨,而他的这首词中,却寄寓了有关家国身世(后者为主)的思想情绪,因而显得立意深远。
●愁倚阑
程垓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
杨柳杏花交影处,有人家。
玉窗明暖烘霞。
小屏上、水远山斜。
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
程垓词作鉴赏
诗中的绝句,词中的小令,都是难作的。不仅字数少,而且又要有丰富的诗情画意,所以要字字锤炼,字字着力,小而精工,玲珑剔透,才见大家风范。程垓的这首小词,仅四十二字,正写得富有诗情画意,情趣盎然,颇能显示出“美文”的艺术魅力。
小词而能铺排,是这首词的艺术特点。这首词要表达的意思极为单一:不要惊醒酒后春睡的“他”。但直接用来表达这个意思的文字,却只有全词的最后一句;绝大部分的文字,是用铺排的手法来描写与“他”有关系的环境、景物,极力渲染出一幅恬静、安逸、静谧的图画。起句写初春景物,交代时令节气。“春犹浅”,是说春色尚淡。柳芽儿、杏花儿,皆早春之物,更着一“初”字,正写春色之“浅”。《愁倚阑》又名《春光好》。古人作词,有“依月用律”之说,此调入太蔟宫,是正月所用之律,要求用初春之景。此词景与律很相适应。“杨柳”句总前三句之笔,以“交影”进一步写景物之美,缀一“处”字,则转为交代处所,紧接着点出这里“有人家”。从“交影”二字看,这里正是春光聚会处,幽静而又充满生机和活力。
词的下片首两句,转入对室内景物的铺排,与上片室外一派春光相对应。窗外杨柳杏花交相辉映,窗内明暖如烘霞,给人以春暖融融,阳光明媚之感。而小屏上“水远山斜”的图画,亦与安谧的春景相应。
“小屏”一句,语小而不纤,反能以小见大,得尺幅千里之势,“水远山斜”,正好弥补了整个画面上缺少山水的不足。这正是小屏画图安排的绝妙处。此词一句一景写到这里,一幅色彩、意境、情调极为和谐的风景画就铺排妥当了。作者以清丽婉雅的笔触,在这极有限的字句里,创造了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然后才画龙点睛,正面点出那位酒后春睡的“他”。“莫惊他”三字,下得静悄悄,喜盈盈,与全词的气氛、情调极贴切,语虽平常,却堪称神来之笔。
全词写景由远及近,铺排而下,步步烘托,曲终见意,既层次分明,又用笔省净。细味深参,全词无一处不和谐,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不宁静。显然,词人在对景物的描绘中,渗透了他对生活的理想与愿望,也充分体现了词人对由景生情写作手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一般常例来看,艺术上的渲染、铺排,往往会导致语言上的雕琢、繁缛。但是这首小词却清新平易,绝无刀斧痕。语言平淡,是程垓词的一个明显特点,读他的《书舟词》,几乎首首明白如话,这种语言风格并非轻易得之。况蕙风论词,曾引了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论诗的一段话:“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梅圣俞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容,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则甚善矣。“况氏然后说:”此论精微,可通于词。’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即倚声家言自然从追琢中出也。“(《蕙风词话续编》卷一)程垓这首小小的《愁倚阑》,以平淡的语言精心写景,巧藏情致,具见巧夺天工,终得自然之美,足以为况氏的词论作一佳证。
●酷相思
程垓
月挂霜林寒欲坠。
正门外、催人起。
奈离别如今真个是。
欲住也、留无计。
欲去也、来无计。
马上离魂衣上泪。
各自个、供憔悴。
问江路梅花开也未?
春到也、须频寄。
人到也、须频寄。
程垓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程垓词的代表作之一。在宋金元词苑中,仅此一篇,程垓的词虽传诵正文,又曾选入《花草粹编》,但因其是一种“僻调”,形式奥妙,写作难度大,不易效仿,所以后人继承这种词风的很少。据《词苑丛谈》记载:程垓与锦江某妓感情甚笃,别时作《酷相思》词。
上片写离情之苦,侧重抒写离别时欲留不得、欲去不舍的矛盾痛苦的心情。起调“月挂霜林寒欲坠”,是这首词仅有的一句景语,创造了一种将明未明、寒气袭人的环境气氛。这本来应是梦乡甜蜜的时刻。可是,这里却正是门外催人启程的时候。“奈离别如今真个是”乃“奈如今真个是离别”的倒装语,意思是对这种即将离别的现实真是无可奈何。这种倒装,既符合词律的要求,又显得新颖脱俗,突出强调了对离别的无可奈何。这种无何奈何、无计可施的心情,通过下边两句更得以深刻表现:“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两句感情炽热,缠绵悱恻,均直笔抒写,略无掩饰。想不去却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还未去先想着重来,又想不出重来的办法。铁定地要分别了,又很难再见,当此时怎不黯然神伤,两句写尽天下离人情怀。
下片写别后相思之深。这层感情,词人用“离魂”、“憔悴”作过一般表达之后,接着用折梅频寄加以深化。“问江路”三句,化用南朝民歌“折梅寄江北”和陆凯寄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诗意,而表情达意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歇拍二句,以“春到”、“人到”复沓盘桓,又叠用“须频寄”,超神入化,写尽双方感情之深,两地相思之苦。
这首词中,写景色的语言不多,较多地叙述离别的感情,语言朴实,不事夸张,却能于娓娓叙述之中,表达出缠绵悱恻的感情,自具一种感人的力量。这样的艺术效果,与词人所使用的词调的特殊形式、特殊笔法密切相关。其一,此词上下片同格,在总体上形成一种回环复沓的格调;上片的结拍与下片的歇拍皆用叠韵,且句法结构相同,于是在上下片中又各自形成了回环复沓的格调。这样,回环之中有回环,复沓之中又复沓,反复歌咏,自有一种回环往复音韵天成的韵致。其二,词中多逗。全词十句六逗,而且全是三字逗,音节短促,极造成哽哽咽咽如泣如诉的情调。其三,词中还多用“也”字以舒缓语气。全词十句之中,有五句用语气词“也”,再配上多逗的特点,从而形成曼声低语长吁短叹的语气。词中的虚字向称难用,既不可不用,又不可多用,同一首词中,虚字用至二、三处,已是不好,故为词家所忌。而这首词中,仅“也”字就多达五处,其他如“正”、“奈”、“个”等,也属词中虚字,但读起来却并不觉其多,反觉姿态生动,抑郁婉转,韵圆气足。其关键在于,凡虚处皆有感情实之,故虚中有实,不觉其虚。凡此种种形式,皆是由“酷相思”这种特定内容所决定的,内容和形式在程垓的这首词中做到了相当完美的统一。所以全词句句本色,而其感情力量却不是专事矫柔造作者所能望其项背的。
●卜算子
程垓
独自上层楼,楼外青山远。
望到斜阳欲尽时,不见西飞雁。
独自下层楼,楼下蛩声怨。
待到黄昏月上时,依旧柔肠断。
程垓词作鉴赏
程垓的《卜算子》一词以写情见长,主人公盼望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失望,她的感情逐渐由平缓转向激烈,沉默无语到凄切哀怨,直到柔肠寸断。触景生情,徘徊悱恻,感情一直没有完全道破,但作者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思想感情,大家都可从字里行间悟出。
词的上片,写上楼盼望,时间是白天。独自一人,登上层楼,取登高望远之意。但极目远眺,唯见青山绵邈天际而已。“远”,是青山遥远,更是主人公放眼所望之远,得“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句意。自然,所望不在青山,而在于“人”。但是,直望到斜阳欲尽,光线模糊,不能再远望之时,还是不见那人的影子,连点儿消息也没有盼到!雁,用雁作传书之典,事见《汉书。苏武传》。“不见西飞雁”,即没有盼到从远方传来的音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在外之人,当归不归,主人公的情真意切、望眼欲穿、焦急徘徊,种种情绪,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但她并不心灰意冷。于是词的下片写主人公于夜色入高楼之后,又独自走下层楼,在楼下徘徊等候。但庭院寂寂,唯有蛩(蟋蟀)声如泣如怨而已。以蛩声衬寂寞,再以蛩声的凄怨,暗写主人公的情怀。至此,始写出主人公的“怨”。既全日翘首楼头,又继之以夜,始终不见那人归来,“怨”所由生焉。词的最后两句,写黄昏月上,这正是与所爱的人相会的时刻,而主人公却依然形影相吊、徘徊楼下,不见人归,不禁由怨而悲,柔肠寸断矣。着“依旧”二字,可见如此盼人,如此失望,已非一日,女主人公的怀念之深,盼望之切,由此可略见一斑。
这首词所展示的内容主要是:人在远方他乡,亲人日夜思念,在外呆得越久,怀念之情愈浓,日夜翘首盼望,不见归来,令人柔肠寸断。从词中写得的“柔肠”和那不胜感叹的悠悠柔情来看,词的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少妇;所思念的人,便是她的丈夫。在这首词中,作者仅写主人公在楼上楼下的活动。从此看来,作者似乎是在漫不经心,信手拈来,但仔细一读,却娓娓动人,令人难以忘怀。作者熟悉生活,善于揣摩翘望者的心理状态:白天盼人,自然是上高楼,越高越得其深,南朝民歌“望郎上青楼”是也。梁元帝《荡妇思秋赋》:“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也是白天登楼盼人,与此词同一境界。晚上盼人,则在楼下,徘徊庭除,所谓“玉阶空伫立”是也。若仍在楼上,则失其真。当然,也有一直守在楼上的,姚令威《忆王孙》写“楼上情人听马嘶”便是,那是情人偷情,未敢明目张胆,写的是特定人物的心理状态。李清照《声声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自是丈夫已死,无人可盼的写照。所以虽仅写楼上楼下,已深得生活真实,故语不雕琢,反觉字字真切感人。
●最高楼
程垓
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
长记得、凭肩游。
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也谁料、春风吹已断。
又谁料、朝云飞亦散。
天易老,恨难酬。
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
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程垓词作鉴赏
南宋词人程垓风流倜傥,他曾于一妓感情甚笃,不知为何竟分道扬镳,但程垓并未因时间的过去而减弱对该妓的思念之情,这首词就是作者描述了他们俩的爱情悲剧及其对心灵产生的创痛,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对该妓的痴迷!
这首词,遣字造句,通俗易懂,但其章法艺术却独具一格,曲尽其情。上片起句“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开门见山,直说心事,直披胸坎,为全词之纲,以下文字皆由此生发,深得词家起句之法。“旧时”,为此词定下了“回忆”的笔调,“长记得”以下至上片结句,都是承此笔势,转入回忆,并且皆由“长记得”三字领起。作者所回忆的内容,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使他长留记忆中的两年事,一是游乐,一是离别,前者是最痛快的,后者是最痛苦的。他以这样的一喜一悲的典型事例,概括了他与她的悲欢离合的全过程。写游乐,他所记取的是最亲密的形式——“凭肩游”,和最美好的形象——“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因系恋人春游,所以用笔轻盈细腻,极尽温柔细腻情态,心神皆见,浓满视听。写其离别,则用了三个短促顿挫、迭次而下的三字句:“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作者写离别,没有作“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率直描述,而是选取了“行”、“醉”、“留”三个方面的行动,并皆以“几番”加以修饰,从而揭示情侣双方分离时心灵深处的痛苦和依依不舍。“行”是指男方将要离去:“醉”是写男方为了排解分离之苦而遁入醉乡,在片时的麻醉中求得解脱:“留”,一方面是女方的挽留,另方面也是因为男方大醉如泥而不能成“行”。作者在《酷相思》中曾说:“欲住也,留无计。”“醉”可能是无计可生时的一“计”。这些行动,都是“几番”重复,其对爱情的缠绵执着,便不言而喻了。作者写离别,仅用了九个字,却能一波三折,且将写事抒情熔为一炉,的确是词家正宗笔法。作者在写游乐和离别时,都刻画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前者“缃裙”云云,通过外表情态的描绘,娇女步春的形象,飘然如活;后者则主要是写男方的凄苦形象,而侧重于灵魂深处的刻画。
上片的回忆,尤其是对那愉快、幸福时刻的回忆,对于词的下片所揭示的作者的爱情悲剧及其给予作者的无可弥缝的感情创伤,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愈深,愈美,愈见离别之苦和怨思之深。这正是词家所追求的抑扬顿挫之法。
下片起句以有力的大转折笔法写作者的爱情悲剧。
“春风”、“朝云”,皆以喻爱情。但是,好景未长,往日的眷恋,那缃裙罗袜、薄衫轻扇的形象,便一如春风之吹断,朝云之飞散,一去不复返了,悲剧,酿成了!作者用“也谁料”、“又谁料”反复申说事出意外,深沉的悲痛之情亦隐含其间。“天易老”以下直至煞尾,都是抒发作者在爱情破灭之后难穷难尽的“恨”、“苦”、“愁”,而行文之间,亦颇见层次。“天易老,恨难酬”,总写愁恨这深。这句承风断云飞的爱情悲剧而来,同时也是下文抒写愁恨的总提,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句。“蜂儿”、“燕儿”两句,是写心底的愁苦无处诉说,亦不为他人所理解,蜂、燕以物喻人,婉转其辞。作者当时的孤独凄苦和怨天尤人的情绪由此可见。这种境遇,自然就更进一步增加了他内心的痛苦,从而激荡出结句“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的感慨。这个结句,既与起句“旧时心事”相照应,收到结构上首尾衔接、一气卷舒之效,更重要的是它以重笔作结,迷离怅惘,含情无限,含恨无穷,得白居易《长恨歌》结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词人对旧情的怀恋与执着,于此得到进一步表现。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这首词的章法结构是颇具特色的。它不仅脉理明晰,而且能一波三折,层层脱换;虚实轻重(上片回忆是虚写,为衬笔;下片是实写,为重笔),顿挫开合,相映成趣。这种章法艺术是为表现情旨枉曲、凄婉温细的思想内容而设的。而这种章法艺术,也确实较好地表现了这种内容,直使全词写得忽喜忽悲,乍远乍近,语虽淡而情浓,事虽浅而言深,遂使全词成为艺术佳作。
这首词的另一个艺术特点是对句用得较多、较好。一是较多。词中的“缃裙罗袜桃花岸”与“薄衫轻扇杏花楼”为对,“天易老”与“恨难酬”为对,“春风吹已断”与“朝云飞亦散”为对,“蜂儿不解知人苦”与“燕儿不解说人愁”为对。第二是用得较好。最值得一提的是“缃裙”两句。这两句全是名词性的偏正结构的词组成对。“裙”是缃色(缃,浅黄色)的裙,“袜”是罗料(罗,质地轻柔、有椒眼花纹的丝织品)的袜,“衫”是“薄衫”,“扇”是“轻扇”,仅此四个词组,就把一个花枝招展、袅娜多姿的美女形象成功地塑造出来。“桃花岸”对“杏花楼”,是其畅游之所。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句之中没用一个动词,却把动作鲜明的游乐活动写了出来。这里不得不佩服作者的造词本领。“春风”两句,也颇见功底。“春风”、“朝云”作为爱情的化身,与“缃裙”、“薄衫”两句极为协调。作者把“春风”与“吹已断”、“朝云”与“飞亦散”这两组美好与残破本不相容的事物现象分别容纳在两句之中,并且相互为对,所描绘的物象和所创造的气氛都是悲惨的,用以喻爱情悲剧,极为贴切。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还有,这首词的对句,都是用在需要展开抒写的地方,不管是描摹物象还是创造气氛,都可以起到单行的散体所起不到的作用。这都是这首词的对句用得较好的表现。当然,这首词并非完美无缺,确实存在一些不容否定的缺点,主要体现在:一是还缺乏开阔手段,即对句所容纳的生活面还嫌狭小;二是近曲。这两点不足,从“蜂儿”、“燕儿”一对中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但是,瑕不掩瑜,它并未影响到这首词的艺术整体,它仍不失为一篇佳作。
●渔家傲
程垓
独木小舟烟雨湿。
燕儿乱点春江碧。
江上青山随意觅。
人寂寂,落花芳草催寒食。
昨夜青楼今日客,吹愁不得东风力。
细拾残红书怨泣。
流水急,不知那个传消息。
程垓词作鉴赏
程垓的《渔家傲》在写作手法上与其他诗词相比,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一是别具一格的谋篇布局。一般表现男女离别之情的词作,都是以泪洗面,依依不舍的场景描写,扣人心弦。这首词却撇开这些不写,而把描写的场面集中在离人的船上。它通过倒叙,把昨夜的聚会,叠印在今日的悲离之中,用今天的相思苦,反衬出以前的相爱之深,从而形成虚与实、悲与欢的对照。这就使得它画面集中,表现深刻。二是独辟蹊径地构想了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小情节,即在结尾处所写,让残阳传达相思之苦。不过,它的真正目的,并非是通过落花来传情达意,而仅仅是表现自己的一片真心与痴情,减轻一点相思之痛苦罢了。
上片着意描写与情人分别后船行江中的所见所感。
首三句写春江春雨景色:自己乘坐的小船在烟雨朦胧中行进,到处都是湿湿润润的;燕子在碧绿的江面上纷纷点水嬉戏;两岸的青山若隐若现,倒也可以随意寻认。这些烟雨朦胧中的景物自然是很美的,但又处处暗示出一种忧郁的气氛。“人寂寂”二句也是写景,却更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人寂寂,既指两岸人影稀少,也指自身形影相吊,象离群的孤雁。“落花芳草催寒食”是一种风趣的拟人说法,意即落花缤纷,芳草萋萋,寒食节要到了。古代的寒食节是一个以亲朋友好相聚赏花、游春为主要内容的欢乐的节日。词人于节前离开情人,想必是出于不得已,难免更添几分惆怅。
下片着意表现不堪忍受的相思之苦。“昨夜青楼今日客”二句点明自己何以感到孤寂与忧伤,那是因为昨晚还在青楼(泛指妓女所居)与心爱的人儿欢聚,今日却成了江上的行客,这骤然离别的痛苦叫人怎么忍受得了。想借东风把心中的愁云惨雾吹散吧,只因愁恨如山,东风也吹它不动。在百般无奈中,终于想出了一个排解的新法,那就是后三句所写:将岸边、洲头飞来的落花(即残红),小心拾起,写上自己的愁苦,撒向江中。可是流水太急,不知会漂向何处,意中人怎能看到,这些爱情的使者又向谁传递消息呢?言外之意是愁还是愁,怨还是怨,相思仍如春江水,无止无息。这几句显然是由唐人的红叶题诗的故事演化而来,不仅十分自然,其表现力也超过了原故事,实在是一种再创造。
在古代,有许多文人骚客,每当他们遇到不顺心,难以排解的事情时,譬如,科场失意,官运不佳,爱情坎坷,他们便不惜花费许多时间、金钱去青楼寻花问柳,寻求一时解脱。这首词所描绘的就是这种落魄文人的浪漫生活。这种题材在婉约派诗词中很常见,但在写作上,作者颇费心思,没有落入别人的窠臼。
石孝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石孝友(生卒年不详)字次仲,南昌(今江西南昌)人。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进士。其《满庭芳》盖作于乾道二年张孝祥自桂林北归过江州时。末句云:“依归地,熏香摘艳,作个老门生”似孝友其时已老。有《金谷遗音》一卷。明杨慎《词品》卷二:“次仲词在宋末著名,而清奇宕丽”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谓其集句诸调“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又《云韶集评》云:“次仲词清奇雄秀,别于诸家外独树一帜。”“叔原小令婉丽,次仲小令雄秀,真先后两雄也。”《四库总目提要》则评价他:“长调以端庄为主,小令以轻倩为工;而长调类多献谀之作,小令亦间近于俚俗。”冯煦《蒿庵论词》:“《金谷遗音》隽不及山谷,深不及屯田,密不及竹山,盖皆有其失而无其得也。”
●卜算子
石孝友
见也如何暮。
别也如何遽。
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无凭据。
去也如何去。
住也如何住。
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石孝友词作鉴赏
“见也如何暮。”起句即叹相见恨晚。著一“也”字,如闻叹惋之声。如何,犹言为何。相见为何太晚呵!主人公是个中人,见也如何暮,其故自知,知而故叹,此正无理而妙。从此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恨,已足见其情意之重,相爱之挚矣。但亦见得其心情之枨触。此为何故?“别也如何遽。”又是一声长叹:相别又为何太匆忙呵!原来,主人公眼下正当离别。此句中如何,亦作为何解。叹恨为何仓促相别,则两人忘形尔汝,竟不觉光阴荏苒,转眼就要相别之情景,可不言而喻。上句是言过去,此句正言现在。“别也应难见也难”,则是把过去之相见、现在之相别一笔挽合,并且暗示着将来难以重逢。相见则喜,相别则悲,其情本异。相见时难,相别亦难,此情则又相同。两用难字,挽合甚好,语意精辟。不过,相别之难,只缘两情之难舍难分,相见之难,则为的是人事错迕之不利。两用难字,意蕴不同,耐人寻味。见也难之见字,一语双关,亦须体味。见,既指初见,也指重见,观上下文可知。初见诚为不易——“见也如何暮”。重见更为艰难——“后会无凭据”。后会无凭,关合起句“见也如何暮”,及上句“见也难”之语,可知此一爱情实有其终难如愿以偿的一番苦衷隐痛。主人公情好如此,而终难如愿以偿,其原因不在主观而在客观方面,也可想而知。事实上,虽说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毕竟是此事古难全呵。上片叹恨相见何晚,是言过去,又叹相别何遽,是言现在,再叹后会无凭,则是言将来。在此一片叹惋声中,已道尽此一爱情过去现在未来之全部矣。且看词人他下片如何写。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写行人临去时心下犹豫。此处的“如何”,犹言怎样,与上片用法不同。行人去也,可是又怎样去得了、舍得走呵!可是要“住”,即留下不去呢,情势所迫,又怎么能够?正是“住也应难去也难”。此句与上片同位句句法相同,亦是挽合之笔。句中两用难字,意蕴相同。而“别也应难见也难”之两用难字,则所指不同。此皆须细心体味。写临别之情,此已至其极。然而,结句仍写此情,加倍写之,笔力始终不懈。“此际难分付。”此际正谓当下临别之际。分付训发落,宋人口语。难分付,犹言不好办。多情自古伤离别,而临别之际最伤心。此时此刻,唯有徒唤奈何而已。词情在高潮,戛然而止,余音却在绕梁,三日不绝!
此词在艺术上富于创新。其构思、结构、语言、声情皆可称道。先论其构思。一般离别之作,皆借助情景交炼,描写离别场景,刻画人物形象,以烘托、渲染离情。此词却跳出常态,另辟蹊径,既不描写景象,也不刻画人物形象,而是直凑单微,托出离人心态。如此则人物情景种种,读者皆可于言外想象得之。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评云:“词中白描高手,无过石孝友。《卜算子》……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是个准确的艺术判断。所谓白描,即用笔单纯简练,不加烘托渲染。用白描手法抒情,正是此词最大特色。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即指不著笔墨于人物形象情景场面,而读者尽可得之于体味联想。
在中国文学中,意内言外含蓄之美,并非限于比兴写景,也可见诸赋笔抒情,此词即是一证。次论其结构。《卜算子》词调上下片句拍匀称一致,此词充分利用了这一特点营造其抒情结构。上下片句法完全一样,全幅结构结态便具有对仗严谨之美。但上片是总写相见、相别、后会无凭,把过去现在将来概括一尽,下片则全力以赴写临别,突出最使离人难以为怀的一瞬,使全曲终于高潮,便又在整齐对应中显出变化灵活之妙。再论其语言。此词语言纯然口语,明白如话,读上来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其词中四用如何,五用难字,八用也字,兼以分付结尾,真是将情人临别伤心惶惑无可奈何万般难堪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谓极词家以白话为词之能事。最后论其声情。《卜算子》词调由六句五言、两句七言构成,七言句用平声字为句脚,五言句皆用仄声字叶韵。此词上下片两七言句皆用难字为句脚,全词用去声字叶韵。八用也字,四用如何,及四用难字,皆用在上下片同位句同一位置。这样,整齐的句拍,高亮的韵调,复沓的字声,便构合成一部声情协调又饶拗怒、凄楚激越而又回环往复的乐章,于其所表现的缠绵悱恻依依不舍之离情,实为一最佳声情载体。此词能在众多的离别佳作中别具一格,显出魅力,确有其艺术独创之奥妙在。
众所周知,离别是中国文学史上万古常青的一大主题。自《诗·邶风·燕燕》以来,描写离别伤思的上乘之作何止万千。尽管如此,今天读到石孝友的这首《卜算子》,却仍觉清新俊逸,感到犹如一股和暖的春风袭来,令人百看不厌。
●惜奴娇
石孝友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
把一心、十分向你。
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
共你。
风了人,只为个你。
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
没前程、阿谁似你。
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
是你。
我也没星儿恨你。
石孝友词作鉴赏
我国古代词的创作主要起自民间,石孝友这首词仍和民间诗词保持着密切的继承关系,加上词人朴实自然的艺术表现,畅快淋漓地感情抒发,使它更具有民间词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一首以独木桥体写的恋情词。全词采用口语,质朴真率。
初看起来,似乎是抒情主人公向对方倾诉爱慕之情。照此理解,勉强也说得通,却无多少情趣。试想,如果一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另一方沉默无语,洗耳恭听,那还算是什么情人呢?仔细体会,这是一对情侣的相互对话。其中的“你”,时而是男方的口吻指女方,时而是女方的口吻指男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谈情逗趣。当然,其中省去了不必要的叙述性语言,以适应词调体式的需要。
试作如下分解:(男)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
(女)尽他们(旧校谓“尽”字上下少一字。此调他词皆作四字句),劣心肠、偏有你。共你。风了人,只为个你。
(男)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
(女)没前程、阿谁似你!
(男)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
(女)是你!(潜台词:你自不争气,岂能怪我?)
(男)我也没星儿恨你。(星儿:一丁点儿。)
从对话看,当系男女双方处于热恋阶段的语言。男方显然较为主动,表达恋情的方式也较为直率;女方稍显含蓄,她先不直说,而是绕开一层,从周围环境谈起,顺势表明自己的态度:尽管“他们”如何如何,“她”并不在乎。“尽”、“偏”、“只”三个程度副词充分显示了她坚如磐石、执着追求爱情的决心,从中可窥见其个性的刚毅和果敢。“劣心肠、偏有你”的“劣”字,有“美好”义,是反训词。如张元幹《点绛唇》:“减塑冠儿,宝钗金缕双緌结。怎教宁帖,眼恼儿里劣”,眼恼同眼脑,即眼睛,“劣”是眼中所见女子的美好形象。此词是说她的美好心灵中,只藏有他一个人。“风了人,只为个你”,“风”同疯,即入魔,入迷:“人”是女子自称。柳永《锦堂春》:“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为女子自叹薄情郎视她直似等闲,可证。以“人”字自称,现在口语中还沿用,作“人家”。
词的下片,脱口一个“宿世冤家”,生动贴切。以“冤家”称呼恋人,是民歌中极其常见的一种昵称。
“宿世”即前世,说他们的恋爱关系是“前生注定事”,分量更加重。《蕙风词话》卷二引宋人蒋津《苇航纪谈》云:“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爱极而以骂语出之,更见感情的亲密无间。”百忙里、方知你“,语中透露出男子有些装腔作势的神态,一是想讨好对方,说相见恨晚;二是想趁机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能非凡。女方却不买帐,还故意说反话:”没前程、阿谁似你!“男子显然有些尴尬,想挽回面子,并找个台阶下来。不料,急不择言,说出了自己没有取得功名,都因为恋着你的缘故,反被女子抓住了话柄。女子故作娇嗔,男方似乎慌了手脚,连忙表白自己并没有半点怨恨这个。自然,两个又重归于好。这一段小小的对话,饶有风趣,具有戏剧性的效果,可令人想见男女双方对话时的情景,具有生动传神的艺术魅力。
从词中的对白看,男女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双方情投意合,自由恋爱,不受外界影响,不因利禄移情别恋,生活情味浓郁,也没有什么庸俗低级的东西。
从词的结构看,上下片形成了有机的统一,只有感情的绵延发展,没有明确的分段界限。人物的对话与心理发展的进程息息相通,没有任何生硬不适之感,一气呵成,情感自然流注其中。
诗中全部采用对话的方式来写,《诗经》中早有此例,如《齐风。鸡鸣》,四句一章中,两句换一人口气。词人继承了这种独特的表现方式,并从现实生活中吸取艺术营养,使这种表达方式更加完善地运用于词的创作。在这首词中,人物的语言不仅口语化、生活化,而且个性化,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充分得以显示;同时,对话本身还有一定的戏剧味,能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民歌风味。
明人毛晋跋石孝友《金谷遗音》云:“余初阅蒋竹山集,至‘人影窗纱’一调,喜谓周秦复生,又恐《白雪》寡和。既更得次仲(石孝友字)《金谷遗音》,如《茶瓶儿》、《惜奴娇》诸篇,轻倩纤艳,不堕‘愿奶奶兰心蕙性’之鄙俚,又不堕‘霓裳缥缈、杂佩珊珊’之叠架,方之蒋胜欲(蒋捷,竹山),余未能伯仲也。”“轻倩纤艳”,是就描写男女之间的恋情而言。
清新细腻,优美生动,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情感火花加以表现,意新语妙,可为此四字注解。不流于鄙俚薄俗,又不落入叠床架屋,是说其词既无市侩庸俗之气,也没有堆砌的毛病。总起来说,即:新颖而不陈腐,自然而不生造,通俗而不鄙俚,轻俊而不板滞,正是此词的特色所在。
在石孝友《金谷遗音》集中今存《惜奴娇》二首。万树《词律》堆絮园原刻本都收为“又一体”(其后恩锡、杜文澜合刻本以“脱误”、“俚俗”为理由删去)。此首用韵,系独木桥体形式之一,全词以一个“你”字通押。前人连用“你”字的词句亦不少见,如“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黄庭坚《归田乐引》),一般指的总是同一个人,石孝友这首词却能随宜变换,似重复却不单调。
●浪淘沙
石孝友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
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
叵耐风儿!
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
船儿若念我孤恓?
载取人人篷底睡,感谢风儿!
石孝友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俚俗之作,通篇借“风”与“船”这两件事物铺开。劈头两句就是“无理而有情”的大白话:“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其实,催他与恋人分别的并不真是风,然而他却怪罪于风,这不过是他“怨归去得疾”(《西厢记》崔莺莺长亭送别张生时的唱辞中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正如睡不着却怪枕头歪那样,这种“正理歪说”的风趣话中其实包含着难以言传的离别之痛。以下三句便紧接“风儿”而来,越加显得波峭有趣:“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
叵耐风儿!“它所埋怨的仍是这个”该死“的”风儿“,不过语意更有所发展。意谓:既然你能把船儿吹得象张了翅膀一样飞去,那你又为什么不把我的眉结吹散(侧面交代作者的愁颜不展、双眉打结),真是”可恨可恶“(”叵耐“本指”不可耐“之义,这里含有”可恨“之意)透顶!眉心打结,本是词人自己的心境使然。俗语云:”心病还须心药医“。词人不言自己无法解脱离别的苦恼,却恨起风马牛不相及的”风儿“来,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怪语“和”奇想“,亦极言其”怨天尤人“的烦恼之深矣。人的感情,每到那种极深的境界时,往往便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变态。
石孝友的这些词句,便故意地利用这种“变态心理”来表现自己被深浓的离愁所折磨扭曲了的心境,确实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上片主要写“风”,进而及“船”。下片则索性从船儿写起。“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这是第一层意思。意谓:若不是偌大一个船儿,自己这一腔相思怎能装得下、载得起?“相思”本无“重量”可言,这里便用形象化的方法把它夸张为巨石一般的东西。
说只有船儿才能把它载起,则“相思”之“重”、之“巨”不言自明。在“感谢”船儿帮他载起相思之情之后,作者又“得寸进尺”地向它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船儿若念我孤恓?载取人人篷底睡”。意谓:“救人须救彻”,你既然帮我载负了相思之情,那就索性把好事做到底吧!——因此,你若真念我孤寂烦恼得慌,何不把那个人儿(她)也一起带来与我共眠在一个船篷下呢?但这件事儿光靠“船儿”还不行,那就又要转而乞求“风神”——请它刮起一阵怪风,把她从远处的岸边飞载到这儿来吧。如是,则不胜“感谢”矣,故曰:“感谢风儿”!
全词通过先是怨风、责风,次是谢船、赞船,再是央船、求风,最后又谢风、颂风,曲折而生动地展示了词人在离别途中的复杂心境:先言乍别时“愁一箭风快”(周邦彦《兰陵王》)的痛楚,次言离途中“黛蛾长敛(这里则换了男性的双眉而已),任是春风吹不展”的愁闷,最后则突发奇想地写他希冀与恋人风雨同舟的渴望。这三层心思,前二层是前人早就写过的,但石孝友又加以写法上的变化,而第三层则可谓是他的“创造”。这种大胆而奇特的幻想,恐怕与他接受民间词的影响有关。比如敦煌词中就有很多奇特的想象,如“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又如“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众所周知,常见的文人词在描写离情别绪时,特别喜欢用“灞桥烟柳”、“长亭芳草”、“绣阁轻抛”、“浪萍难驻”之类的华丽词藻。即如石孝友自己,也写过“立马垂杨官渡,一寸柔肠万缕。回首碧云迷洞府,杜鹃啼日暮”(《谒金门》)之类的“雅词”。然而此首《浪淘沙》却一反文人词常见的面貌,出之以通俗、风趣、幽默、诙谐的风格,却又并不妨碍它抒情之“真”、之“深”,故而可称是首别具“谐趣”和“俗味”的佳作。在读惯了那些浓艳得发腻的离别词后,读一读这首颇有民歌风味的通俗词,真有点象吃惯了鱼腥虾蟹之后尝到山果野蔌那样,很富有些新鲜的感觉。
●眼儿媚
石孝友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
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
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
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
石孝友词作鉴赏
这首词传情达物,纯真自然,没有矫柔造作之感。
上片从触景生发开去,产生浓浓情意,下片情景交融,即使后来曲终情意仍在。写景时海阔天空,错综交叉,对人的别离之恨和相思之苦作了尽情渲染;写情时则突破空间、地域的限制,或从感情来揣摩对方,或直抒胸臆,充分表达自己的相思情,虚虚实实,交错使用,心灵与大自然融于一体,表现了作者很高的抒情技巧。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上片起调二句,不仅点出节气,而且兼有渲染气氛,烘托情绪的作用。“淡淡”、“萧萧”、“暮暮”、“朝朝”四个叠字,以声传情,用得自然而巧妙。“淡淡”摹阴霾的天色,“萧萧”状淅沥的雨声,以此交织成有声有色的惨淡画面,为写相思怀人布设了特定背景。“朝朝暮暮”,写的是愁云苦雨,相思无聊之长久。“暮暮”、“朝朝”的风雨渲染了一种沉闷、迷濛、凄冷的氛围。作者怀人的心曲寓于客体环境,愁云与愁绪、雨声与心声交织融合,雨不断,思无穷,愁不绝,彼此相生相衬。
春情漠漠,相思绵绵,作者不由发出内心的慨叹:“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这三句,是思极而生的想象虚拟之词。作者思念遥远的情人,推想她别后容态的变化,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想必陷于离别痛苦中的她,独居无伴,已无心梳妆修饰,随着无休止的思念,一定会日渐容衰体瘦,以至“眉峰翠减,腕玉香销”。作者从对方着笔,借人映己,运实于虚,笔端饱含体贴关切之情,在容态宛然但又空灵虚幻的形象中,寄托着自己的无限思念。
词的下片,才正面写到自己的相思的苦况。“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上句描画形影孤单,独坐小轩,相思盈怀的情态,下句直言此时情怀。一个“独”字,托出孤寂悒郁的神情和四顾茫然的怅惘。独坐相思,因相思无望而觉百无聊赖,两句由眼前处境导出心境,叙事言情质实直率。但是,究竟何等“无聊”,却未详言,而于结拍处借景物曲曲传出。
结处三句,作者独取“萱草”、“修竹”、“芭蕉”三个物象,一句一景,又合成一体,含有不尽之意。“萱草”又名“谖草”,古人以为此草可以忘忧。《诗》毛传:“谖草令人忘忧。”嵇康《养生论》亦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然而,作者相思心切,既得萱草,也不足以解忧,这就加倍突出忧思的绵绵无尽,难排难解。修竹、芭蕉,在此都是助愁添恨的景物。杜甫《佳人》诗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翠竹与美人互相映衬,而如今,只见“修竹”而不见美人,自然会触目伤怀。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李煜《长相思》也写道:“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在寂寞的相思中,身边的萱草、修竹、芭蕉,无不关合着忧思,呈于眼前,添愁加恨。这三个物象,仿佛从眼前景中信手拈来,不经意地罗列,实则寓含了丰富的感情内涵。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曾引《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以景物来象征情思,是我国古代诗词中常见的写法。此词收尾三句,融情入景,正是一种“以实为虚”,悠然不尽的妙结。
总而言之,石孝友的这首《眼儿媚》,深刻诚挚地刻划了作者在绵绵不断的春雨中的寂寥况味中思恋情人的心情,在抒情手法上也可谓独树一帜。
赵师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师侠(生卒年不详)字介之,号坦庵,太祖子燕王赵德昭七世孙,居于新淦(今江西新干)。淳熙二年(1175)进士。十五年为江华郡丞。饶宗颐《词籍考》卷四:“其跋孟元老《梦华录》云:”余侍先大父,亲承謦咳,校之此录,多有合者,今甲子一周,故老沦没,因镌木以广之。淳熙丁未(1187)十月,浚仪赵师侠介之书于坦庵。‘似师侠生于建炎元年(1127)以前。集中有重明节词,则当光宗以九月四日为重明节之世。所署最后年干为乙巳,则宁宗庆元三年(1197)也。“有《坦庵长短句》一卷。门人尹觉序云:”坦庵先生金闺之彦,性天夷旷。吐而为文,如泉出不择地。连收两科,如俯拾芥,词章乃其馀事。人见其模写风景,体状物态,俱极精巧。初不知得之之易,以至得趣忘忧,乐天知命,兹又情性之自然也。《四库总目提要》云:“今观其集,萧疏淡远。不肯为剪红刻翠之文。洵词中之高格,但微伤率易,是其所偏。”又云:“其宦游所及,系以甲子,见于各词注中者,尚可指数。大约始于丁亥而终于乙巳。其地为益阳、豫章、柳州、宜春、潇湘、衡阳、莆中、长沙,其资阶则不可详考矣。”
●谒金门·耽冈迓陆尉
赵师侠
沙畔路,记得旧时行处。
蔼蔼疏烟迷远树,野航横不渡。
竹里疏花梅吐,照眼一川鸥鹭。
家在清江江上住,水流愁不去。
赵师侠词作鉴赏
“耽冈”,恐是地名;有人说,地在江西吉安城南,下临赣江。作者赵师侠,号坦庵,南宋孝宗时期的著名词人,有人夸赞他描绘风景,描写自然形态,都很精巧细致。又称赞他的词能够写得清新平淡。从上面这首词来看,他的写景本领确是高超的,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清新平淡”之中,寄寓着浓浓情意。
起首从山冈上的沙路写起。“沙畔路,记得旧时行处”,已伏有“怀旧”心理,可能作者与友人当年即曾同行此路。以下四句展开写景,清新可喜,淡雅如画。放眼而望,但见疏烟密雾,笼罩远树,却看不到友人的来影;而沙外水边,只有一二小舟,落寞地横卧在冷寂的水面之上。唐人韦应物的名篇《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本词中某些意境,据推测即来源于韦诗,它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盼友不至的寂寥心境。“竹里疏花梅吐,照眼一川鸥鹭”则另换了两个“镜头”。前句脱胎于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写时令已至早春,梅花吐蕾,风物可喜;后句言河中的鸥鹭,在春光下闪耀着令人眼花瞭乱的白色,亦令人感到“春江水暖”。但是这两个“镜头”所引起的心理快感只是暂时和一闪而过的:因为自然界既永是这般冬去春来、节序转换,而人生呢,却又在这悄悄的“量变”中消磨了多少时光。
因此前已怀藏的“怀旧”心理,便和现今由春日景物所引起的淡淡的人生枨触,一时交集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愁绪。“家在清江江上住,水流愁不去”两句,便轻轻一转,折到本词的主题——离愁上去。原来,作者家居清江(其《浣溪沙》词有云:“清江江上是吾家”),因而面对赣江之水,便触发了思乡的满怀离愁,引出了“水流愁不去”的浩叹。行文至此,前文“疏烟迷远树,野航横不渡”中所含之愁闷心绪,由竹里疏梅、水边鸥鹭所“对照”而生的人生寂寥感,都一齐交集成为“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感情形象”而凸现在读者眼前。“记得旧时行处”与“水流愁不去”,终于前后呼应地点明了词中那幅看似清淡雅丽的“山水画”后所怀藏的浓挚愁情。
总之,全词写得十分清淡,而清淡之下却藏着浓浓的诚挚的离愁别情。
陈亮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初名汝能,二十六岁时改名亮。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才气超迈,喜谈兵。乾道五年(1169)试吏部,被黜。上《中兴五论》,奏入不报。退而杜门力学近十年。淳熙五年(1178)改名同,诣阙上书,十日内凡三上,言恢复之大计,不为当政所用,愤恨而归。尔后遭人嫉恨,二度被诬入狱,备受折磨。淳熙十五年(1188),亲赴金陵、京口观察山川形势,赋《念奴娇》二词言志。至临安复有《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朝廷交怒,以为狂怪。是年冬,赴上饶与辛弃疾会于鹅湖,极论世事。别后有《虞美人》三词与稼轩往复唱酬。绍熙初,被诬第三次入狱,经力救得免。绍熙四年(1193),策进士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公事,未之官,逾年而卒,年五十二。端平初,追谥文毅。叶适为其撰墓志铭(《水心文集》卷二四)。《宋史》有传。陈亮也是当时名学者,与朱熹友善,然论学各不相下,盖学派判然不同。亮与叶适共创经世济用之“事功之学”,为“永康学派”创始人,学者称龙川先生。尝自赞云:“人中之龙,文中之虎。”辛弃疾《祭陈同父》盛称其“智略横生,议论风凛”。有《龙川文集》三十卷,《龙川词》一卷。叶适《书龙川集后》谓陈亮本“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刘师培《论文杂记》云:”龙川之词,感愤淋漓,眷怀君国。稼轩之词,才思横溢,悲壮苍凉。例之古诗,远法太冲,近师李白,此纵横家之词也。“ ●桂枝香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
陈亮
天高气肃,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
桂子初收,三十六宫都足。
不辞散落人间去,怕群花、自嫌凡俗。
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几曾幽独!
是天上余香剩馥。
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
坐对花旁,但见色浮金粟。
芙蓉只解添愁思,况东篱、凄凉黄菊。
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陈亮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陈亮为吕祖谦而写。祖谦于孝宗淳熙六年(1179)曾任职礼部郎官,故称“郎中”,同年四月后因病辞官归故乡金华。据叶適《龙川集序》,陈亮曾去看望吕祖谦,两人纵论天下大事到夜半。吕对他说:不要以为当世不能用您。并引用《左传。襄公三十年》郑国执政子皮把政权交给子产时的话说:虎(子皮自称)率领全家族的人听从您的话,谁敢触犯您?表示支持。陈亮听了大为快慰。吕祖谦为学主张“明理躬行”,治经史以致用,反对空谈阴阳性命之说,与陈亮为同调。一夕交心,更相投契,故陈亮作此词,托木樨而抒感,就关于用世与忤世的问题,借物言志,即以“寄吕郎中”。词或即作于此年秋天。
题中“木樨”为桂花的一种,逢秋开放,花小香浓。全词就从这个特点生发,写自己胸次感慨。
皓月当空,天穹如洗,正是秋天月夜景象。世传月中有桂树,宋之问衍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诗句,故发端即点“天”、“月”,为下文“散落人间”张本。接着又化用李贺“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辞汉歌》)诗意,把汉代长安的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引入天空,悬拟出天宫收储桂花已经盈满,己乃散落人间一层意思。“不辞”二字代花言志,实则词人自道其愿为人世作些事业的初衷,立意已高。此桂花既是天国殊英,群花与之相并,当然显得凡俗。足见词人自视之高。但又不径指群花凡俗,而说“群花自嫌凡俗”,命意更高一层。复用一“怕”字为转折,意思是我唯恐群花自惭,故不欲竞放于百花争艳的春天,更翻进一层。但我之所以不竞放于三春者,也不是故矜高洁,自远于人。我吐放在这秋天的夜晚,意在唤回已去的春意,把温暖重新撒向人间。我方深情眷注人世,又何曾自甘幽独呢?这就进一步展示出更高的、晶莹澄沏的内心世界。词人抓住桂花不开在春天却放于秋节这个特点,想落天外,分几个层次写出此花一片高洁心志,满腔似火热忱;又显得不矜不伐,亦花亦人,深得咏物词“取神题外,设境意中”(《蕙风词话》)之妙。细味“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八字,似有辛弃疾《摸鱼儿》惜春、留春之微妙,其意盖感国事艰危,欲力挽狂澜于将倾,命意更深,这在吕祖谦对他说的几句话中亦可反映出来。
上片借花言志,词旨高远,层层转进,曲折深沉。
下片以“是天上余香剩馥”换头,遥承上片“不辞散落人间”,意脉流贯。但上片用拟人手法,代花述怀;下片改为词人自己出面评说,构局一变。“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的“怪”字,即“难怪”之意。难怪此花香飘十里,原来它本是天上余香散落人间。
这一层赞桂花幽香。后两句一层则赞花颜色——其色金黄,花小如粟。“坐对”一语,无限旖旎亲切,花、人神交,几欲融为一体。而“对”字究竟保有距离,此即“不即不离”之境。初闻其幽香,复对此殊色,乃想到其他种种秋花,由此类推,宕开词意,转出柳暗花明境界。秋日,木芙蓉盛开,未尝不美,但一想起杜甫“芙蓉小苑入边愁”的诗句,只能令我顿添愁思,又怎能“唤回春意”呢?菊花自是秋节名花,然而,东篱黄菊,不过助人凄凉,加深秋意,哪里比得上“向他秋晚,唤回春意”的桂花呢?窥词人之心,“芙容”句隐然有边关烽火之忧:“东篱”句则暗寓渊明遗世高蹈不足取法之深意,与上片“几曾幽独”呼应,见出他积极用世的热忱。无怪当时听了吕祖谦鼓励他的“未可以世为不能用”而大感快慰了。歇拍三句。为词人对此花的评骘:可惜你易开易落,“入时太浅”;开在深秋,且无艳色,“背时太远”;而你的心志又过于高洁,“爱寻高躅”(躅,足迹。“爱寻高躅”即爱踵先贤之高迹)。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实质上这都是词人自慨平生。人方靦颜事仇,苟安为计,我独怀此恢复大志,唤春热忱,致使“当路见憎”,“以为狂怪”(《宋史。陈亮传》),岂非不谙人情世敌,“入时太浅”吗?而且,举世滔滔,我则独清独醒,与时代风习远相背离,岂非“背时太远”?再加上我孤标自许,欲追高风于末世,不能随流扬波,与世推移,足证这“爱寻高躅”也是平生一病。词人在这里以抑为扬,正言反出,结出无限幽愤,无穷牢骚。
这首词以花寄意,用浪漫主义手法,展开联想,天上人间,神行万里。词中咏叹桂花的雅量高致,光明磊落胸怀,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表现出词人人格光采四照,肝胆相照。因此,这首词在内容上具有一种高尚美,读之使人肃然起敬。
张炎在他所著的《词源》一书中论咏物词,多有胜义。他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这里提出的不能“稍真”,不欲“差远”,也就是“不粘不脱”“在神情离合间”的意思。陈亮这阕《桂枝香》,句句写桂花,所咏了然在目,无“晦而不明”之病;但全词除“一树香风”、“色浮金粟”外,句句只写此花高标远致,遗貌取神,又无“拘而不畅”之嫌。进一步看,全词处处摄花之魂,处处见我风骨,却又通篇无一字直诉我胸怀处,所谓若即若离,深得咏物神髓。结处暗寓平生意气,感慨遥深,然“入时”、“背时”,又是从此花出处行藏一意流转下来,正得“一段意思,全在结句”的妙谛。以此词此心,寄吕郎中以求印可,亦可见二人相知之乐。
陈亮惯以文为词,以词评政;词风素称横放、恣肆,甚者讥其粗豪。读此阕,然后知他在横放之外,别人一段情趣。这阕《桂枝香》,就其语言论,句句当行本色;观其前后两结,语意尤其高远,逸响可歌,何尝有一句粗豪语?就其风格论,高华端凝,不仅远在“横肆”之外,抑且别具典雅幽秀之美。但这种“秀”,是其秀在神,秀而有骨,故终不失龙川气度。
●念奴娇·登多景楼
陈亮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陈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古论今之作。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临长江。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春天,陈亮到建康和镇江考察形势,准备向朝廷陈述北伐的策略。词的内容以议论形势、陈述政见为主,正是与此行目的息息相通的。
开头两句,凌空而起。撇开登临感怀之作先写望中景物的俗套,大笔挥洒,直抒胸臆:登楼极目四望,不觉百感交集,可叹自己的这番心意,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理解呢?因为所感不止一端,先将“此意”虚提,总摄下文。南宋乾道年间镇江知府陈天麟《多景楼记》说:“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对于以经济之略自负的词人来说,“恢复意”正是这首词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围绕这个主题思想的还有对南北形势及整个抗金局势的看法。以下抒写作者认为“今古几人曾会”的登临意。“今古”一语,暗示了本篇是借古论今。
接下来两句,从江山形势的奇险引出对“天限南疆北界”主张的抨击。“鬼设神施”,是形容镇江一带的山川形势极其险要,简直是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致。然而这样险要的江山却不被当作进取的凭藉,而是都看成了天设的南疆北界。当时南宋统治者不思进取,苟且偷安,将长江作为拒守金人南犯的天限,作者所抨击的,正是这种藉天险以求苟安的主张。“浑认作”三字,亦讽亦慨,笔端带有强烈感情。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镇江北面横贯着波涛汹涌的长江,东、西、南三面都连接着起伏的山岗。这样的地理形势,正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足以与北方强敌争雄的形胜之地。“做出”一语,表达了词人目击山川形势时兴会淋漓的感受。在词人眼中,山川仿佛有了灵气和生命,活动起来了。
他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写道:“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所谓“虎之出穴”,也正是“做出争雄势”的一种形象化说明。这里对镇江山川形势的描绘,本身便是对“天限南疆北界”这种苟安论调的否定。在作者看来,山川形势足以北向争雄,问题在于统治者缺乏争雄的远大抱负与勇气。因此,下面紧接着就借批判六朝统治者,来揭示现实中当权者苟安论调的思想实质:“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前一句是愤慨的斥责与质问,后一句则是对统治者划江自守的苟安政策的揭露批判,——原来这一切全不过是为少数私家大族的狭隘利益打算!词锋犀利,入木三分。
换头“因笑”二字,承上片结尾对六朝统治者的批判,顺势而下,使上下片成为浑然一体。前三句用新亭对泣故事,“王谢诸人”概括东晋世家大族的上层人物,说他们空洒英雄之泪,却无克服神州的实际行动,借以讽刺南宋上层统治集团中有些人空有慷慨激昂的言辞,而无北伐的行动。“也学英雄涕”,讽刺尖刻辛辣,鞭辟入里。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他们依仗着长江天险,自以为可以长保偏安,哪里管得到广大的中原地区,长久为异族势力所盘踞,广大人民呻吟辗转于铁蹄之下呢?这是对统治者“只成门户私计”的进一步批判。“管不到”三字,可谓诛心之笔。到这里,由江山形势引出的对当权者的揭露批判已达极致,下面转面承上“争雄”,进一步正面发挥登临意。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中流誓,用祖逖统兵北伐,渡江击楫而誓的故实。在词人看来,凭借这样有利的江山形势,正可长驱北伐,无须前怕狼,后怕虎,应该象当年的祖逖那样,中流击水,收复中原。这几句词情由前面的愤郁转向豪放,意气风发,辞采飞扬,充分显示出词人豪迈朗爽的胸襟气度。
歇拍二句,承上“长驱”,进一步抒写必胜的乐观信念。“小儿破贼”见《世说新语。雅量》。淝水之战,谢安之侄谢玄等击败苻坚大军,捷报送达,谢安方与客围棋,看书毕,缄默无语,依旧对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强对”,强大的对手,即强敌。《三国志。陆逊传》:“刘备天下知名,曹操所惮,今在境界,此强对也。”作者认为,南方并不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也不乏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猛将,完全应该象往日的谢安一样,对打败北方强敌具有充分信心,一旦有利之形势已成,便当长驱千里,扫清河洛,收复国土,何须顾虑对方的强大呢?作者《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曾言:“常以江淮之师为虏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沈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词中之“势成”亦同此意。作者的主张在当时能否实现,可以置而不论,但这几句豪言壮语,是可以“起顽立懦”的。到这里,一开头提出的“今古几人曾会”的“此意”已经尽情发挥,全词也就在破竹之势中收笔。
同样是登临抒慨之作,陈亮的这首《念奴娇。登多景楼》和他的挚友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便显出不同的艺术风格。辛词也深慨于“无人会登临意”,但通篇于豪迈雄放之中深寓沉郁盘结之情,读来别具一种回肠荡气、抑塞低回之感;而陈词则纵论时弊,痛快淋漓,充分显示其词人兼政论家的性格。
从艺术的含蕴、情味的深厚来说,陈词自然不如辛词,但这种大气磅礴、开拓万古心胸的强音,是足以催人奋进的。
●虞美人
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陈亮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
父老长安今余几?
后死无仇可雪。
犹未燥、当时生发!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
但莫使伯牙弦绝!
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
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词作鉴赏
陈亮在作词中善于用典使事,这使他的作品能在有限的篇幅里大大增加内容。他运用历史典故,不同于其他词作者,有其独特的方法,那就是不拘限于原来的历史故事,而是取其一个侧面,死事活用,以衬托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因此,读他的词,必须反复揣摩,才能领略其深刻的涵义。这首词就该这样。
陈亮与辛弃疾(字幼安)同为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感情至深,但各以事牵,相见日少。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约朱熹在赣闽交界处的紫溪与辛弃疾会面。陈亮先由浙江东阳到江西上饶,访问了罢官闲居带湖的辛弃疾。
然后,二人同往紫溪,等候朱熹,在那里盘桓了十日,朱熹竟不至,未能会谈,陈亮只好东归。别后,辛弃疾惆怅怀思,乃作《虞美人》一首以寄意。时隔五日,恰好收到陈亮索词的书信,弃疾便将《虞美人》录寄。
陈亮的这首“老去凭谁说”,就是答辛弃疾那首《虞美人》原韵的。自此以后,两人又用同调同韵互相唱和,各得词二首。他们这时期的交往,便成为词史上的一段佳话。
上片主旨在于议论天下大事。首句“老去凭谁说”,写知音难觅,而年已老大,不惟壮志莫酬,甚至连找一个可以畅谈天下大事的同伴都不容易。这是何等痛苦的事!作者借此一句,引出以下的全部思想和感慨。
他先言世事颠倒变化,雪仇复土无望,令人痛愤;下片则说二人虽已老大,但从来都是志同道合的,今后还要互相鼓励,坚持共同主张,奋斗到底。
作者先借《庄子·知北游》中“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和《淮南子》所说的“冬日之葛”、“夏日之裘”来指说世事的不断反复变化,并且,越变越颠倒错乱,越变对国家越不利,人们日渐丧失了收复失地的失望。且看,“父老长安今余几?”南渡已数十年了,那时留在中原的父老,活到今天的已所剩无几;如今在世的,当年都是乳臭未干的婴儿。朝廷数十年偏居江南,不图恢复,对人们心理有极大的麻痹作用。经历过“靖康之变”的老一辈先后谢世,后辈人却从“生发未燥”的婴孩时期就习惯于南北分立的现状,并视此为固然,他们势必早已形成了“无仇可雪”的错误认识,从而彻底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和战斗力。这才是令人忧虑的问题。上片最后四句,重申中原被占,版图半入于金之恨。词以“二十五弦”之瑟,兼寓分破与悲恨两重意思。《史记·封禅书》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一如圆月平分,使缺其半,同是一大恨事。末再以“胡妇弄,汉宫瑟”,承上“二十五弦”,补出“多少恨”的一个例证。汉、胡代指宋、金,南宋诗词中屡见,如陆游《得韩无咎书寄使虏时宴东都驿中所作小阕》诗云:“上源驿中搥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而说汉宫瑟为胡妇所弄,又借以指说汴京破后礼器文物被金人掠取一空的悲剧。《宋史及皇后、太子北归,宫中贵重器物图书并捆载以去,其中就有“大乐、教坊乐器”一项。只提“胡妇弄,汉宫瑟”,就具体可感而又即小见大地写出故都沦亡的悲痛,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愤慨自在其中,同时对南宋朝廷屡次向金人屈躬卑膝,恢复大业坐失良机的现实,也就有所揭露、鞭挞。读到这里,再回头去看“老去凭谁说”一句,益感作者一腔忧愤,满腹牢骚,都是由此而发的。
下片转入抒情。所抒之情正与上片所论之事相一致。作者深情地抒写了他与辛弃疾建立在改变南宋屈辱现实这一共同理想基础上的真挚友谊。过片一句“树犹如此堪重别”,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桓温北征时,见当年移种之柳已大十围,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堪重别”即“岂堪重别”,陈、辛上饶一别,实成永诀,六年之后,陈亮就病逝了。
虽然他当时无法预料这点,但相见之难,却在意料之中。这一句并非突如其来,而是上承“老去凭谁说”自然引出的。下句“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又正是对岂“堪重别”原因的解释,也与词首“老去”一句遥相呼应。这句正面肯定只有辛弃疾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据辛词《虞美人》题下小序记,此次陈亮别后,弃疾曾追赶到鹭鹚林,因雪深路滑无法前进,才悻悻而归。“行矣置之无足问”一句,就是针对这件事宽慰这个远方友人的,也是回答对方情深意切的相思。句后缀以“谁换妍皮痴骨”,意为自己执着于抗金大业,尽管人们以“妍皮痴骨”相看待,我终不想去改变它了。“妍皮痴骨”出自《晋书。慕容超载记》。南燕主慕容德之侄慕容超少时流落长安,为了避免被后秦姚氏拘捕,故意装疯行乞,使秦人都歧视他。惟姚绍见其相貌不凡,便向姚兴推荐他。慕容超被召见时,注意隐藏起自己的才识风度,姚兴见后,果然大为鄙视,对姚绍说:“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妍皮”,谓俊美的外貌:“痴骨”,指愚笨的内心。谚语原意本谓:仪表堂堂者,其内心必不愚蠢。姚兴以为慕容超虽貌似聪隽,而实则胸无智略,便说谚语并不正确,对慕容超的行动也不限制。
作者借此来说明,即使世人都说他们是“妍皮裹痴骨”,遭到误解和鄙视,他们的志向也永不会变。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乃愈可贵,所以就自然地发而为“但莫使伯牙琴绝”的祝愿,将两人的友情跟抗金的共同志向联系到一起,使这种感情升华到圣洁的地步。然后,话题一转,写出“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这两句至理名言,实际说的还是救国之道。
看到这里,我们怎能不为作者那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精神所感动!这里,作者信手拈来历代相传的炼丹术中所谓经过九转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的说法,表达出尽管寻常的铁也要炼成精金的恒心,比喻只要坚定信心,永不松懈,抓住一切时机,则救国大业必能成功。最后,再借龙虎丹炼成而迸裂出鼎之状,以“龙共虎,应声裂”这铿锵有力的六个字,刻画胜利时刻必将到来的不可阻止之势。至此,全词方戛然而止。这最后几句乃是作者与其友人的共勉之辞,也是他们的共同心愿。
●虞美人
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陈亮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
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
亏杀我、一星星发!
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
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
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只成痴绝!
天地洪炉谁扇鞴?
算于中、安得长坚铁!
淝水破,关东裂。
陈亮词作鉴赏
1188年(淳熙十五年)冬至1189年(淳熙十六年)春之间,陈亮在给辛弃疾好友写了第一首《虞美人》之后不久,又写了这首《虞美人》。此阕仍继承前词“极论世事”的宗旨,针对朝廷以银帛贡献代替边备兵革、致使天下士气消糜的现实,尽情抒发自己的愤懑情绪,并是表达得比前人首更直率。
上片是回顾宋朝屈辱的历史。也许作者出于对前首词所提及的“后死无仇可雪”问题的担忧,这首词开头第一句“离乱从头说”似乎就有意提出人们早已忘却的往事,以引起回忆。“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是追述自宋初以来长期的耻辱外交。早在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赵恒时,便以“澶渊之盟”向辽国岁赠白银十万两,绢缯二十万匹,换取中原的暂时和平,首开有宋以来向外族纳贡的先例。其子仁宗赵祯时,向辽国岁贡银绢又各增十万两、匹。此后,辽亡金兴,北宋朝廷又转而向金纳贡,数额有增无减。但是,这种作法不仅没有换来“和平”,反而更引起对方的觊觎,得寸进尺。于是河洛尽失,而宋室乃不得不南渡,以求苟安。最令人吃惊的是,南宋统治者竟至把屈辱说成是爱民。如仁宗所宣称的:“朕所爱者,土宇生民尔,斯物(指银缯)非所惜也。”(见魏泰《东轩笔录》)真是以罪为功,恬不知耻!陈亮在这里说:“爱吾民、金缯不爱”,即刺此事。虽然作品并未罗列上述史实,只用“蔓藤累葛”四字,已足将百余年来宋室历次丧权辱国、妄冀苟安的罪责揭露无遗。
下一句“壮气尽消人脆好”进而再揭露统治者多年来在“爱吾民、金缯不爱”的幌子掩护下推行投降政策所造成的恶果。就全局来看,南宋形势是“壮气尽消人脆好”,以这样温顺脆弱销烁殆尽的民气、士气,去对付对方的进逼,其结果就只有“冠盖阴山观雪”——珠冠华盖的堂堂汉使到金廷求和。可是,他们的交涉不能取得任何胜利,惟有陪侍金主出猎阴山,观赏北国雪景而已。作者想到这里,不禁感叹道:“亏杀我、一星星发!”痛惜自己把头发都等白了,等到的竟是如此耻辱的现实。下面再借用历史故事来批判现实:春秋时,中原大国齐的国君景公畏惧处于南夷之地的吴国,只有流涕送女与之和亲;还有鲁国也曾因遭受强齐欺凌而不予反抗,遂日衰一日。往事可鉴,对照今日宋朝屈服于金,甘受凌辱而不加抵抗这一违反常理的怪事,后果如何,不问而知。这里所谓“问”,并非有疑而问,乃是用肯定语调发出的谴责和质问。
写到此,话题和情绪同时一变,以重新振作之态,写出“丘也幸,由之瑟”六字。《论语。述而》载有孔子语:“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又,孔子的学生子路弹瑟发勇武之音,被认为是不合雅、颂,孔子曾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论语。先进》)作者各取此二语中的前三字为句,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今日幸有如吾二人这样坚毅的志士,虽举国均以举兵北伐为过,但我们迄今坚持不懈。以此结束了上片,并为下片定下基调。乍一看,这两句话来得突兀,似乎显得生硬,其实不然。这是陈亮一贯的词风。他好为“硬语盘空”,这种风格,恐怕与他在南宋那一片黑暗之中努力焕发起斗争到底的精神密切相关。
下片是写设想中的救国行动。《新唐书·李光弼传》曾记大将李光弼代郭子仪统兵之事,云:“其代子仪朔方也,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光弼一号令之,气色乃益精明。”辛弃疾早年曾建立过有名的“飞虎军”,金人为之震慑。作者设想,若由弃疾带兵,定会出现“斩(崭)新换出旗麾别”的新局面。
这种设想,也许早在上饶鹅湖之会时二人就商议过,因此,这里所谓“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可能就指的是这件事。“拆开收合”,即解剖分析。基于此,“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扑肢动骨”便是作者想象投奔这支抗金新军后大显身手的兴奋情景。因留恋鹅湖之会、向往二人共同描绘的理想图景而产生上述设想,这是很自然的。继而,语势却忽然一落千丈,接一句“这话霸(即话柄)、只成痴绝”,明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这种语气的跌宕起伏,恰恰说明作者情绪大起大落。他虽然残酷地宣告自己幻想的破灭,却又极其冷静地指出了真实。“只成痴绝”四字虽然饱含作者的失望和痛苦,却又是他理智的反映。“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是发自幻灭之后的感叹。他有感于《庄子·大宗师》中所谓天地是大熔炉的说法,想到人生犹如铁在洪炉之中,扇鞴(鼓风吹火的皮袋)鼓风,火力顿炽,顷刻即将消熔。
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势。不过,作者的这种幻灭感,却又并非对理想产生了什么怀疑和失望,而是深为人生有限而感到惋惜。但他又不是单纯留恋人生,而是深憾于不能亲见理想的实现。关于这点,在结尾的“淝水破,关东裂”二句中可以得到印证。这里,作者再一次用了他在《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中已用过的谢安于淝水之战中大破苻秦八十万大军入犯的典故,但这不是雷同,正说明这个对历史了如指掌的爱国志士对英雄业绩的向往和对胜利的憧憬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怀的。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好友辛弃疾听的,自然不是只谈他自己的志气与渴望,而是表达了他们两人共同的心声。
●水龙吟·春恨
陈亮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陈亮词作鉴赏
本词抒写春恨。上片恨今日芳菲世界,游人未赏,付与莺燕;下片恨昔年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一起用“闹”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态,同时总揽春的景象,与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句相比,毫不逊色,加上东风软(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绿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铺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贴切恰当;垂杨金浅,浅黄色的垂柳。迟日催花,春日渐长,催动百花竞放;淡云阁雨,云层淡薄,促使微雨暂收;轻寒轻暖,不寒不暖,气候最佳。这些都是春归大地后带来的春景、春色。荟萃如此多样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胜,使人目不暇接而留连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却指出:在今朝,游人未曾赏玩这芳菲世界,只能被啼莺语燕所赏玩。莺燕是“能赏而不知者”(《草堂诗余正集》沈际飞语),游人则为“欲赏而不得者”(同上)。
鉴于人情世故都是这样,尚有何心踏青拾翠!过片两句,因寂寞而凭高念远,向南楼问一声归雁。从上片看,姹紫嫣红,百花竞放,世界是一片喧闹的,可是这样喧闹的芳菲世界而懒得去游赏,足见主人公的处境是孤立无助的,心情是压抑的。雁足能传书信(见《汉书·苏武传》),于是鸿雁充当了信使,因为征人未回,向南楼探问归雁消息。金钗三句,谓昔年赏心乐事,而今已如风消云散。金钗斗草,拔金钗作斗草游戏。宗懔《荆楚岁时记》:“竞采百药,谓百草以蠲除毒气,故世有斗草之戏。”青丝勒马,用青丝绳做马络头。古乐府《陌上桑》:“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罗绶三句,谓难忘别时的恋情,难禁别后的粉泪,难遣别久的幽怨。罗绶分香,临别以香罗带贻赠留念。秦观《满庭芳》“罗带轻分”,亦此意。翠绡封泪,翠巾裹着眼泪寄与对方,典出《丽情集》记灼灼事。几多幽怨,数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销魂三句,有两种断法,一断在“魂”字后,另一断在“又是”后,两者都可,而后者较恰当。因为一结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领下面两句,由于又看到了与昔年离别之时一般的疏烟淡月、子规声断,触发她的愁绪而黯然销魂。子规,一名杜鹃,相传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华阳国志·蜀志》)子规鸣声凄厉,最容易勾动人们别恨乡愁。
这首词上片,作者几乎倾全力烘托春景的无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却来一个大转折,指出人们以不能游赏美好的春景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莺燕所占有为惋惜,才领会前面之所以倾全力描绘春景者,是为了给后面的春恨增添气势。盖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怅,添人愁绪,也就是春恨愈加强烈。杜甫所谓“花近高楼伤客心”(《登楼》),“感时花溅泪”(《春望》),即为此种思想感情的反映。下片似另出机杼,独立成篇,其实不然,它是全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上下片有岭断云连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这是客观景物与内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铸成此种矛盾的,伤离念远是一个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写离愁别恨的,因而实与上片契合无间。从赏心乐事的一去不返,别后别久的十分怀念,别时景色的触目销魂,都在刻画主人公的感情深挚。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黄宗羲《宋元学案·龙川学案》)的铁铮铮汉子,他写作态度严谨,目的性明确,每一首词写成后,“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叶適引陈亮语)。所以很难想象他会写出脂粉气息浓郁的艳词。据此,才知下片的闺怨是假托的,使用这类表现手法在诗词中并不鲜见,大率以柔婉的笔调,抒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种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郁积的,而且与反偏安、复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里,芳菲世界都付莺燕,实际的意思则是大好河山尽沦于敌手。为此,清季词论家刘熙载评这几句词:“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宗泽)大呼渡河之意。”(《艺概》)以小词比壮语,不觉突兀,是因其精神贴近之故。
陈亮传世的词七十多首,风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晋说:“《龙川词》一卷,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龙川词跋》)后来他看到本篇及其他六首婉丽之词,修正自己的论点,曰:“偶阅《中兴词选》,得《水龙吟》以后七阕,亦未能超然。”(《龙川词补跋》)其实毛晋本来的论点还是对的,无须修正。作家的作品,风格、境界可以多样。陈亮词的基调是豪放的,但也出现一些婉约的作品,毫不足怪。苏轼《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辛弃疾《摸鱼儿·暮春》,情调岂不缠绵凄婉,但毕竟与周(邦彦)、秦(观)不同,苏、辛和陈亮的词,和婉中仍含刚劲之气,所谓骨子里还是刚的,关于这一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虞美人·春愁
陈亮
东风荡飏轻云楼,时送萧萧雨。
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
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陈亮词作鉴赏
叶適在《书龙川集后》(《水心集》卷二十九)一文里,记载了陈亮每当一首词写成后,常自感叹:“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陈亮本人的话说明了他的词作不是一般的卖弄风骚,而是寄寓着他的经邦济世的思想抱负。也就是说,读他的词必须和他的生平遭遇、政治思想联系起来,才能探索到它的深刻涵义。这首《虞美人。春愁》词,被黄飏选录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里,足见他对这首词的重视。周密评论此词说:“陈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这种说法,似嫌抽象。它的题目叫做“春愁”,在春天里,他愁的是什么呢?值得进一步品味。
开头两句:“东风荡轻云楼,时送萧萧雨。”东风在轻轻地吹拂着,天上也只有几缕淡淡的云彩,这云淡风轻的天气,正是引人快意的时候,然而却时时下起了狂暴的雨。这两句里的“风”和“雨”,是全词的词眼,大好的春光就是在风雨中消逝的。领起了全篇词意。“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这两句是从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谁家新燕啄春泥”句演化而来。这里的“泥”,承第二句“萧萧雨”,“落花”承第一句“东风荡飏”而来,燕子新归,而落红已经成阵,目睹这种景色,感慨油然而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老杜的诗句大概就是词人此时心情的写照。
过片“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承上片“落花”而来。海棠是百花中比较艳丽的一种,它落下来,被和在径路上的泥土里,五彩缤纷,有如锦绣,散发着香气,这是它最终的命运。海棠花是这样,桃花呢?杏花呢?梨花呢?等到所有的花都凋谢,全部落入泥土,借用《红楼梦》里的话说,就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还有什么春色可言!春,消瘦了,人也随之而疲惫不堪。“春瘦”二字是全词的主旨所在。歇拍两句“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在黄昏的庭院里,柳荫中传来了乌鸦的叫声,表明了是个月明之夜,“那人”可能是为贪恋最后的一点春色,踏着月光来采摘这风雨里残存的梨花。月光是白的,梨花的色也是白的,梨花月光,两难分别,折梨花时便好象“和月”一起折下一般,好一个素艳绝尘的形象!这形象就是“那人”的形象,“那人”是谁呢?除了词人自己,还能是谁?可悲的是这个梨花形象,也必将随着风雨而消失。
词人笔下的春景是风雨、落花,衔泥的燕子,啼月的乌鸦,给人以凄凉之感,这正是他的情绪的反映。花开花落,本属自然常理,但在多情的词人看来,却触发了他的愁绪百端。这是为什么呢?他是个磊落有雄才大略的人物,他不满意南宋政权建立以来,忘却父兄大仇,向金人屈膝称臣,因循苟安。他曾多次上书孝宗皇帝陈述恢复方略,都无功而返。在长期的乡居中,被奸人陷害,屡遭牢狱之灾,几乎被杀。但他的志向丝毫未改,思为世用。他的肮脏不平之气,多次在词里抒发出来。如《水龙吟。春恨》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眼儿媚·春愁》云:“愁人最是,黄昏前后,烟雨楼台”,《思佳客·春感》云:“桥边携手归来路,踏皱残花几片红”皆是。在作者的印象里,春光是可爱的,但也是短暂的,带给他的只有愁和恨。这首《虞美人·春愁》词也是其中的一首,把这些词和他的生平坎坷,政治抱负联系起来看,他在这首词所表现的“愁”的内涵就很清楚,这就是:年华易逝,壮志难酬。在艺术手法上,运用比兴,层层勾勒,构成了深曲凄凉的意境,挹之愈深,也愈有感人的力量,是他的词集里优秀的作品之一。
●虞美人
怀辛幼安,用前韵
陈亮
话杀浑闲说!
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
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
新著了、几茎华发。
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
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
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
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
卧百尺高楼斗绝。
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
壮士泪,肺肝裂!
陈亮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岁末,陈亮顶风冒雪,跋涉数百里,从浙江永康去到江西上饶探访多年不见的好友辛弃疾。二人同游鹅湖,共饮瓢泉,“长歌互答,极论世事”(辛弃疾《祭陈同父文》),两人畅所欲言,共同居住了十天才分别。别后二人曾作《虞美人》同韵词多首反复赠答。陈亮意犹未尽,不久又用前韵作此词寄怀辛弃疾。据词中“却忆去年风雪”一语,知作于淳熙十六年。其时上距隆兴和议已有二十六年,宋廷君臣上下苟且偷安,朝政异常腐败,误国者得升迁,爱国者遭打击,国势日弱,士风日靡。辛陈二人于此俱极痛愤,故词中不但饱含惜别之情,而且深蕴忧国忧民之意,表现出“英雄感怆”的悲壮色彩。
上片抒写别后相思之情。起句“话杀浑闲说!”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盖隐应辛弃疾答词中“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一语,谓去年相叙虽得极论天下大事,然于此“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陈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之时,虽有壮怀长策,亦无从施展,说得再多都只是闲说一场罢了。“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紧承前语,补明“话杀浑闲说”的原因。意谓伊尹、诸葛亮那样的事业,只有在位者才能去做,平民百姓是无法去做的,所以说尽了等于没说。此言亦对辛弃疾寄词中称许陈亮“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一语而发。其时陈亮尚为平民百姓,辛弃疾则久被罢黜,故有此慨叹。恢复之事既不得施行,英雄之人却日趋衰老,思念及此,更增忧惧,故接下乃云:“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此言复应辛弃疾答词中“老大那堪说”及“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数语,其中蕴含着深厚而复杂的感情:既有去年风雪中抵掌谈论的欢欣,也有眼前关山阻隔互相思念的痛苦,还有同遭谗沮而早生白发的悲愤。“百世”句用《庄子·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及《战国策·齐策三》“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语意,极言相知之难。夫万世遇之尚如旦暮,则百世遇之自如接踵,而知己之人,岂是接踵可得?是以见其难也。
此语言简意赅,复多曲折,然无板滞晦涩之病,表现出运用典故的高超技巧。“三人月”一语则用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句,极言相念之苦。相知如二人者既甚难得,则会少离多自更难堪。此时孤独之感既不能排遣,忧愤之情又无可倾诉,真是度日如年了。“写旧恨,向谁瑟”即表现此种不胜惆怅的心情。“瑟”字名词动化,“向谁瑟”即向谁弹,向谁诉。
换头从离别的愁苦中挣脱出来,转作雄豪豁达之语:“男儿何用伤离别?”异军特起,换出新意。接下又推进一层:“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壮声英概,跃然纸上。“风从云合”语出《易。乾。九五》:“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本喻同类相从,借喻群英共事。意谓古来英雄豪杰皆建功立业,志在四方,故不须以离别为念。上二语亦隐应辛弃疾寄词中“佳人重约还轻别”至“此地行人销骨”诸句,用豪言壮语来安尉朋友,更见情深而意切。“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二句则隐应辛弃疾寄词中“正目断、关河路绝”一语,谓友人虽远隔千里,而情分亲厚,便即如终日晤对,于我之本心能善于体察,且抉入深微。“次骨”即至骨。“卧百尺高楼斗绝”一句插入陈登故事,盛赞故人豪气。“斗绝”即“陡绝”,高下悬殊之意。此句亦应辛弃疾寄词中“似而今、元龙臭味”一语。《三国志·陈登传》载:许汜往见陈登(元龙),陈登“无主客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许汜怀忿在心,后来向刘备言及此事,还说陈登无礼。刘备却反驳他:“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陈亮重提此事,既是对故人的嘉许,也是对此辈的痛斥。“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二句暗承前语,影射求田问舍事,故作消沉以写其忧愤。意谓如今天下太平,人人安适,自己也打算耕田送老,学《汉书。龚遂传》中的渤海郡人,把刀剑卖了,换买锄犁一类平民之家使用的铁器。所谓“天下适安”,实是“天下苟安”。陈亮早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即曾指出:“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后在《上孝宗皇帝第三书》中又说:“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矣。”可见此二句感慨极深。卒章“壮士泪,肺肝裂!”总写满腔悲恨,声情更加激越。陈亮是一个忠肝义胆的人,他在《答吕祖谦书》中说到往常念及国事时“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常大笑”,真乃近乎“狂怪”,故知此语乃其心潮澎湃之实灵。
刘熙载《艺概》云:“陈同父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辛、陈之词皆有雄深悲壮的特色。但辛词多“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故别见沉郁顿挫;陈词多“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故别见激烈恣肆。此词则慷慨中有幽郁之致,苍劲中含凄惋之情,风调更与辛词接近。所以如此,盖因当时处境、心绪皆同,又“长歌互答”,深受辛词影响,故于伤离恨别之中,自然融入忧国哀时之感,而情生辞发,意到笔随,写同遭谗摈之愤(开篇二句)则慷慨悲凉,写共趋衰老之哀(“樽酒”三句)则幽暗沉重,写两地相思之苦(“百世”二句)则缠绵悱恻,写寂寞忧愁之郁(上片歇拍)则凄迷欲绝,写建功立业之志(换头二句)则奔放雄豪,写肝胆相照之情(“千里”二句)则深厚刻挚,写鄙薄求田问舍(“卧百尺”句)则激越高昂,写憎恶苟且偷安(“天下”二句)则情辞冷峻,写报国无门之恨(下片歇拍)则声泪俱下。如此淋淋漓漓,周而复始,“一转一深,一深一妙”(《艺概》),真似“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陈亮《甲辰与朱元晦书》),乃愈觉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其文辞又典丽宏富,平易自然,“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陈亮《与郑景元提干书》)如“话杀”、“新著了”、“不成教”、“也解”用民间口语,“百世寻人”用《庄子》、《战国策》,“三人月”用李白诗,“风从云合”用《易》,“卧百尺高楼”用《三国志》,“买犁卖剑”用《汉书》等等,皆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复多作疑问、感叹语气,益增曲折摇曳之致,故兼具精警奇肆与蕴藉含蓄之美,极富艺术感染。
●鹧鸪天·怀王道甫
陈亮
落魄行歌记昔游,心颅如许尚何求?
心肝吐尽无馀事,口腹安然岂远谋!
才怕暑,又伤秋。
天涯梦断有书不?
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
陈亮词作鉴赏
王自中,字道甫,《宋史》本传说他“少负奇气,自立崖岸”,故陈亮自青少年时代即以气类相近而与他结为刘琨祖逖之交。然而,王自中登第后,由于长期屈原微职,夙志渐灰,两人的晚节末路,遂不免异向。因此,陈亮在这首怀念之词中,便对他提出了语重心长的责问与讽刺。
这首词语言虽较其他篇目委婉,但其中一种刚直愤激之气,却已活脱脱地展露在读者面前,仍不失龙的本色,从而使得这首独具一格的小词合成为他词作中的代表作。
首先,作者回忆昔日从游之乐。当时,他们二人虽同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但志在恢复,意气豪迈,携手行歌,视人间富贵如无物。这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往事!然而,“头颅如许尚何求?”意指光明荏苒,青春易逝,转眼头白,年已老大,今日尚复何求?这虽是陈亮自述衷曲,但既是对王自中说的,则其意即认为二人昔日志同道合,今天仍应采取同样的态度,坚持到底,不该易志变节,随俗浮沉。“心肝吐尽无馀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正是说自己多年来,屡次上书,披肝沥胆,力陈救国大计,说尽了心中欲吐之言,虽不见纳,无以自效,但总算尽了自己的心,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值得挂念的。至于衣食温饱,那是很容易满足的,何须为此而长计远谋,到处奔波呢?
这确是陈亮的真实思想。《宋史·陈亮传》载:“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他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他将自己的这种心情剖析给旧友王自中,无疑是借以反衬这位老友今日汲汲于利禄之可鄙。这里表面是自述胸臆,而实则意在责问对方,冀其有所醒悟。
下片仍承上意,却不直接指责对方,转而先说老友久别,几历春秋,相思相忆,书信罕通,但是友情还是时萦怀抱的。为什么近来会时时想念你呢?自问自答道:“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不无讽刺地说:大约近来我竟尔目光短浅了,也羡慕起你虽官位卑微,却善于为自己谋画了。这既是正话反说,又是借己责人。正因为作者在上片中明明说自己主张“口腹安然岂远谋”,认为大丈夫应当尽瘁国事,不要为自身温饱萦心,这里却又说自己忽然羡慕起对方“微官作计周”了,这当然不是作者的本意,而其本意只在于责怪对方新来“眼孔浅”,为了那“微官”而“作计周”罢了。这里既有为王道甫怀才不遇、长期官微位卑的处境抱不平,又对他背弃理想,只顾为自身的温饱处心积虑而深表失望和惋惜。这种对友人交织着爱与恨的感情,正是这个惯以严肃态度对待人生的政治家特有的、建立在原则基础上的深厚友情。
古人怀旧之作,通常好用称赞的口吻表达对朋友的思念,这是符合普通人的情理的,因为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这个人认为最美好也最值得回忆留恋的东西。陈亮的这首词,也是表达对老朋友怀念之情的抒情诗词,但他却一反古人怀友诗词的传统写法,不落俗套,开门见山地运用嘲讽的笔调令人意想不到地表达对知心朋友的批评意见。这确实是一种独具一格,使读者得到料想不到的志趣。但仔细回味,却又觉得作者情深意切,发自肺腑。
●好事近·咏梅
陈亮
的皪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
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
月华如月过林塘,花阴弄苔石。
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
陈亮词作鉴赏
陈亮的这首词初看是咏梅,但并不单纯是为了咏梅,而是有所寄托,作者想借梅的高风亮节来比喻自己的卓尔不然。
词的上片,作者用凝炼的画笔,似乎毫不经意地就点染出屋角檐下那两三枝每天都见到但并未留心过的梅的卓约风姿。“的皪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的皪”,是鲜明的意思。用这两字点出梅花的秀洁,但也只有两三枝,故并不显得繁艳。而在“苍碧”的暮烟衬托下,却还是十分醒目,所以特用“点破”二字,以示不凡。作者笔下没有给读者一个鲜花锦簇的热烈画面,而只以“两三枝”相点缀,似乎显得冷清。这是因为梅开于冬春之际,这使它与姹紫嫣红的春花不同,它的开放,要经受一番与严寒的搏斗。梅以虬劲的枝干和甚至显得稀疏的花朵,在万卉凋零的严寒中向世界显示了它独出的英姿,这孤傲给人以特殊的美感。人们折梅或画梅,往往只取一两枝,正不以繁华似锦为美。因此,词中“的皪两三枝”确是恰到好处的。而且,正因其少,才给人以“点破”“暮烟苍碧”的感觉。接下来,词人用带有主观情意的“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使这梅介入人事,并赋予它以人的灵性。这里的“玉奴”,泛指美人。看,这梅虽那样纯洁孤高,却又多么有情呵!本来此景应该说是玉奴倚梅吹笛,但在词人眼里,却恰恰相反,而是这梅有意地循屋檐斜入过来,陪傍着吹笛的玉奴了。作者这样写,不但化无情为有情,而且突出了梅的形象,而吹笛的“玉奴”反成为陪衬了。因为这里是在咏梅啊。
词的下片更以抒情为主。换头两句不仅有承转作用,而且极力渲染夜色,造成一种优美静谧的境界,为写朦胧梦境创造条件。然后,作者别出心裁地以梦中化蝶、追踪香迹抒发自己对梅的喜爱和追求之情,乃更出新意。再续以“恐幽香难觅”一句为结,却言梦中虽可化蝶穿花,却因无法再寻觅到梅的幽香而若有所失,写出爱梅人对梅可见而不可及的微妙心理。如此虚虚实实、或梦或醒,既真切而又光怪陆离,把这梅的品格和词人的心境交织在一起来写,表达得曲折尽意,饶有余味。
借物咏怀的手法,是我国魏晋之际的阮籍首创,他用此法创作了80多首诗词,此后,很多身居战乱中怀才不遇的诗人常采用这种手法来借物寄心,写怀述志。“咏梅”更是历代诗词作家耳熟能详的题材。所以,关于梅,无论从什么角度来描写,总难免除落入俗套之运。象众所周知的梅的高洁品格,这当然是必须突出的重点,但若纯粹地只从这点着眼,就努必会步前人后尘。如何从这里独辟蹊径,写出新意,那就得看作者的功力了。陈亮的这首诗词,从表面上看,显得平淡无奇,没有惊人之语,运用历史典故亦不多。但仔细品读,便会发现它仍是以新的手段写出新的志趣,并未落入前人窠臼,而实在是独具一格,精妙独到。
●小重山
陈亮
碧幕霞绡一缕红。
槐枝啼宿鸟,冷烟浓。
小楼愁倚画阑东。
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往事已成空。
梦魂飞不到,楚王宫。
翠绡和泪暗偷封。
江南阔,无处觅征鸿。
陈亮词作鉴赏
陈亮曾在宋孝宗与金谈和之后,上《中兴五论》,没有被采纳。以后又向孝宗连上三书论恢复方略,受到朝臣攻击,斥为“狂怪”。他在长期的乡居生活中,报国之志不减,曾在自己的家里葺治小圃,有柏屋三间,名之曰“抱膝”,这是用诸葛亮的典故,可以看出他的志趣所向。但他的心情象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是很不平静的。他在给吕祖谦的信中谈到自己的遭遇时,说:“每念及此,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掌大笑。”(《陈亮集》卷十九)不平之气,溢于言表。这首词抒写的是他“悲泪填臆”时的思想感情。
词的开头一句写出了秋天薄暮的景色:“碧幕霞绡一缕红”,蓝天上轻绡般的彩云透出了一缕红色。这微弱的霞光表明了日迫崦嵫,夜幕降临。这种景色很容易使人想起李商隐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同的是李诗还有留恋晚霞的意思,而此词里流露的则是无所依恋的心情。“槐枝啼宿鸟,冷烟浓。”槐枝里投宿的鸟在啼叫着,冷烟浓密,残霞消失,暮色苍茫。“啼”字、“冷”字表明出词人对秋暮景色的主观感受,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小楼愁倚画阑东”,这句带出一个“愁”字,表明自己是怀着愁绪倚在画阑之东的,为的是迎候月上,排遣愁绪。
下句“月”字之上冠以“黄昏”二字,表明了这时候不是月光如水,而是凄冷的朦胧的月光,又听到透过碧云风传来的笛声。“碧云”这个词来自南朝诗人江淹的《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文选》卷三十一)在词里,“碧云风”三字似含有怀念“佳人”之意,这“佳人”不是美女丽姝,而是政治上的知音,为写下片埋下伏笔。
下片“往事已成空”,什么“往事”呢?显然指的是当年上《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的三书,全都如石沉大海,而自己忠愤未泯。“梦魂飞不到,楚王宫。”这里是以楚国逐臣屈原自比。屈原当年款款陈情,楚王只当耳边风,今天的“楚王”是谁呢?就是皇帝赵(孝宗),他比起楚怀王、顷襄王为,好不了多少,但词人仍常想见到他,再进忠言,可惜梦魂难越“九重”,飞不到他的身边。怎么办呢?“翠绡和泪暗偷封”。这句用的是唐朝一个典故。据《丽情集》记载,成都官妓灼灼,善舞《柘枝》,能歌《水调》,御史裴质和她有情。裴被召还朝后,灼灼以软绡聚红泪为寄。这里词人以灼灼自比,想用青翠色的丝巾裹着泪寄给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差谁寄去呢?
“江南阔,无处觅征鸿。”江南的辽阔大地,找不到寄书的鸿雁所在。征鸿,指过往的雁。雁能传书的典故出自《汉书·苏武传》,本来是汉朝使臣诈骗匈奴单于的话,说苏武托大雁带来书信,知道他还活着。后人从此把鸿雁传书作为典故,在文学作品里经常引用。词里说找不到征鸿,实际上是说没有人能把他的耿耿忠心、恢复大计向皇帝表白,故使他郁结于心,悲怀难展。
这首词上片写景,从“一缕红”、啼鸟、冷烟、黄昏月,到一笛风,创造出浓重的凄冷气氛、烘托出自己的心情。下片写情,托为逐臣,托为情女,曲折而形象地抒发自己的忠愤,构成了全词悲切婉转的情调。和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相比,更觉哀婉,这在他的词里是十分鲜见的。
●最高楼·咏梅
陈亮
春乍透,香早暗偷传。
深院落,斗清妍。
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鬚胜辟寒钿。
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
花不向沉香亭上看;树不着唐昌宫里玩。
衣带水,隔风烟。
铅华不御凌波处,蛾眉淡扫至尊前。
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
陈亮词作鉴赏
宋人咏梅的词不可胜数,并且大多把它写得高不可攀,像要傲视一切,以寄托自己的尘世思想。在写作手法上,象“寿阳”、“弄笛”之类的历史典故,经常被采用。而这首词却能独出心裁,把梅花写得清新高洁,其他花难以望其项背,但在作者笔下,梅花并非傲视一切,这是词人本身不甘沉沦,积极向上内心世界的真实表白。他在写法上,不再象美人那样频频使用历史典故,为了衬托出梅花的与众不同的形象,他先后用了三种不同的花来作反衬,又用了两个人物形象加以渲染。这种写法也是不多见的。他的咏梅词前后共有九首之多,这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开头两句“春乍透,香早暗偷传”,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透,即浓的意思。黄庭坚《蓦山溪》词里有“春未透,花枝瘦”的句子,可证“透”字之意。
次句化用林逋咏梅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出了梅花的特色:春色忽然转浓,到了百花吐艳的时候,而梅花早在春尚未透之前,它的芳香已经暗暗传播开来。作者另一首《汉宫春》咏早梅的词说:“群葩如绣,到那时争爱春长。须知道、未通春信,是谁饱试风霜。”可以和这两句相参证。“深院落,斗清妍。”“深”字表明了梅花所处的幽静之地:“清”字表明它不同凡响,它们在幽静的院落里,以自己的清高绝俗的标格,斗奇争妍。到这里,已经把梅花特有的气质抒写出来。下边从外貌上加以描绘:“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鬚胜辟寒钿。”它的紫檀色般的枝干,下垂有如流苏;它的金黄色的鬚蕊,胜过辟寒金做成的花钿。这种外貌的描写是为表现它的内在的美服务的。
大诗人屈原在《九章。涉江》里对自己的服饰的描写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也就是这个意思。从梅花的外貌来看,它不仅具有清高绝俗的品格,且具有不加人工雕饰的天然的高贵仪态,两者构成了梅花的完整的形象,足以独占花苑,压倒众芳。“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陈后主(叔宝)爱艳曲,创新声,他的《玉树后庭花》曲里有这样的两句:“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在词里,琼树是作为反衬的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虽华贵,却只值得一笑,比不上高洁的梅花。
换头“花不向沉香亭上看”。唐人李濬的《松窗杂录》上说,唐明皇在一个春天里,带着杨贵妃在沉香亭上看牡丹花,并曾召大诗人李白写《清平调》三首,中有“名花倾国两相欢”、“沉香亭北倚栏干”之句,为人们所熟知。在词里,牡丹也是作为反衬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即使为帝王所观赏,高洁的梅花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树不着唐昌宫里玩”也是用典故。唐人康骈的《剧谈录》记载,长安安禁坊唐昌观有玉蕊花,每春发花,若瑶林琼树。元和年间,当盛开时,乘车骑马来游赏的摩肩接踵。在词里,这玉蕊花也是作为反衬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即使是为万千游人所爱赏,高洁的梅花也不愿与之并列。那么,有没有可以和它比并的形象呢?有的,可以和它比并的形象同它有“衣带水”相连,只是隔着风烟。这就是“铅华不御”的宓妃,还有就是“淡扫蛾眉”的虢国夫人。这里是词人自比,借以抒发感慨。他家居婺州永康(今属浙江),地居武义江上游,由水路可以到达杭州。历史上的宓妃可以得到贤王的眄睐,虢国夫人可以得到唐明皇的“圣眷”,当今皇帝所擢用的尽是“庸愚龌龊”之徒,而自己却叩阍无路,头白有期。他这种怀才不遇的感情,在歇拍几句里表现得更为充分:“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空相似而遭遇不同,“堪怜”的不是梅花,而是自己虽怀绝代之才,而终将老于乡土。
陈亮有积极向上,不甘平庸的用世思想。他曾在一篇上皇帝书中详细陈述了要想恢复中原,重振国家,他提出朝廷不仅要在对金政策方面作重大调整之外,还须不拘一格重用人才。而当时的国家处境是:隆兴和议之后,“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改聘,日月蹉跎,而老为至矣。”他在上书时才29岁,而一直等到50多岁,他这个“度外之士”仍未被朝廷重用,在家虚度光阴。他把他对身世的感慨,通过一些咏物词表达出来,这首词就是其中的一首。
●一丛花·溪堂玩月作
陈亮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
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桹?
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
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
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陈亮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一首玩赏风景作品,但由于融进了感叹国家兴亡的内容,从而使它的认识意义和审美意义骤然加重。全词景象大开大变,但由于描写有序、布局有致,又有“玩月”二字贯穿其间,加上词作者丰富的思想感情提纲挈领,所以,全词结构仍显得很严谨。
全词共分三部分。上片起首两句为第一部分,先总写月照澄江、水映长空的雄伟景观。上句由月而及江,下句由江而及月,勾勒出一幅月光水色交相辉映的壮丽图景。“冰轮”,指月。“斜辗”,即斜照。但何以必用“辗”字而不用“照”字?盖“辗”字有转动的意思,用在这里,不仅与“冰轮”搭衬得当,而且,还给人以运动感,仿佛看到了倒映在江水中的皓皓月轮,正随着江水的流动而缓缓移动。“镜天长”,极言波明如镜,把整个长空都映现出来。“江练”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澄江静如练”句而来,谓江水清澈见底,宛如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带。“隐寒光”,则谓月光和水色浑然一体。“隐”字可谓一字传神,写出了月光无声地射照江水的韵致。而“寒”字,既与上句的“冰轮”相绾合,又暗伏下片的“秋色”。这两句的江月传神写照,境界阔大,景象宛然。
从“危阑”句到下片的“又疑是”句是第二部分,写秋月照耀下的江乡景色。“危阑”句承上启下,顺笔交代一下“溪堂玩月”的感受,词人完全陶醉在这画图般的景色之中了。“危阑”,即高楼上的栏杆,照应了题面中的“溪堂”二字,说明“玩月”的所在是临江的楼台。“醉倚”,写出了作者凭栏玩月赏景的情态,但“醉”字不一定是“酒醉”的“醉”,而是“陶醉”的“醉”,著此一字就把词人彼时的心态也写出来了。词人自我形象的出现,不仅丰富了这幅秋江月夜图的内容,也使它显得更有情趣。接下来“隔烟村”数句,便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对“人如画”的“画”作了具体的描绘。“隔烟村”句从听觉的角度写渔舟夜归。“鸣木桹”也作“鸣榔”,渔人捕鱼时用长木板敲打船舷,发出桹桹的声音,使鱼惊而入网,故云。但词人只是凭栏所闻,而且又因隔着烟霭迷蒙的江村,不辨渔舟从何而来,归向何处,故云“何处鸣桹”。“乌鹊”三句从视觉的角度着墨,写了三种事物的三种表现:乌鹊倦于栖息,鱼龙(复词偏义,实际就是指鱼)惊而跃起,只有北斗星默默地挂在垂杨梢头。至于乌鹊何以“倦栖”,鱼龙又何以“惊起”,是因为月光明亮,还是因为渔舟鸣桹,词人没说,也不必说,何况“倦”、“惊”云云,本来就包含着想象的成分,带上了词人的主观感觉。这三句虽然都从局部着墨,但布局得宜,很有层次,而且静中有动,使这幅“画”显得更有生意。
过片继续写景。换头两句又从整体上勾勒一笔,为上片所写之景描绘出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使整个画面显得更加瑰伟壮丽:芦花千顷,江水迷茫,渺无天际的秋色笼罩着整个江乡。芦花是江乡秋色中最富代表性的景物之一,写芦花便突出了江乡的特点。而云“千顷”,则极言辽阔无垠,并非确指。至于“水微茫”,这一则是月光水色交相辉映,二则也因为芦花纷纷扬扬,所以远远看去,便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
下片“楼台”两句与上片“危阑”句遥相呼应,把镜头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进一步抒写凭栏“玩月”的感受。词人伫立江楼,看到秋江月夜下的清丽景象,恍若梦游仙境,又仿佛置身于洛水之滨,湘水之畔。洛水(在今河南省),相传是女神宓妃出没的地方,张衡《思玄赋》曾有“载太华之女兮,召洛浦之宓妃”的诗句,后来曹植还专门写过一篇《洛神赋》,描写了一个人神恋爱的故事。潇湘,这里指湘水(在今湖南省),屈原《九歌》中的《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和湘水有关,写的是湘水之神的恋歌。这里“洛浦潇湘”合而用之,不仅突出了江乡之美,给词人描绘的这幅秋江月夜图涂上了一层神奇色彩,同时也强化了词人的览物之情,流露出词人对江乡的热爱之忱。
结拍三句为第三部分,景象陡然一变,情调转入悲凉,寄寓了词人的国家兴亡之感。“风露”句极写寒气浓重,浩然莫御。“山河”句和篇首“冰轮斜辗”遥相呼应,显示出时间的推移、景象的变化和词人“溪堂玩月”之久。但既云“山河影转”,境界就更为开阔,整个空间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着,而不仅仅局限于“溪堂”和“江乡”,它分明织进了词人的想象。这两句全为结拍一句蓄势。“今古”句是全词的结穴所在,也是作者“溪堂玩月”的最后感触所在。从古到今,明月无殊,普照人间。但词人何以会有“今古照凄凉”之感呢?这种感受首先是从严酷的现实而来。半壁江山落于金人之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仅不思恢复,还对主张和坚持抗金的人进行压制迫害,使他们“报国欲死无战场”(陆游《陇头水》)。词人自己的抗金方略,不但未被采纳、不被理解,反遭陷害。现在,词人登上江楼,看到雄伟壮丽的秋江月夜景色,自然要引起他的无限感慨。词人还想到了“古”,想到了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南北分裂局面,故云“今古照凄凉”。“山河影转”句已自隐寓着江山易主之感,最后再以“今古”句一结,就和盘托出了作者感时伤景的悲凉情怀,使全词意韵和格调为之一变,带上一层浓重的悲古伤今、感叹兴亡的色彩。这样就使词从词人赏玩风景的情事范围开拓出去,具有了更多的内容,提高了词的境界,丰富了词的内涵。总观结拍三句,气象恢宏,意境雄浑,声情悲壮,含义深远。
陈亮所作的词的风格并非单一,于豪迈奔放之外还有幽雅秀丽的一面,而这首词则又另具风韵,远非豪迈奔放和幽雅秀丽所能概括。这首词的内容如题,通篇描绘秋江月夜的瑰丽景象,只在词的结尾处才透露出作者感时伤怀的悲凉情怀。
●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陈亮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陈亮词作鉴赏
有人批评陈亮的这首词并非“高调”,也就是说,这首词写的太直,不含蓄,因而谈不上上乘之作,其实,这种评价十分片面。一般情况下,诗词应写得含蓄,力戒平铺直叙,但不能一刀切。没有真情实感的诗词,既使写得再含蓄,也浮泛无味,直中有深情,直而有兴味,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因此,炙手可热,气势逼人的披文入情的直接感染力量,仍能使读者耳目一新。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自与金签订了“隆兴和议”以后,两国间定为叔侄关系,常怕金以轻启边畔相责,借口又复南犯,不敢作北伐的准备。
每年元旦和双方皇帝生辰,还按例互派使节祝贺,以示和好。虽貌似对等,但金使到宋,敬若上宾,宋使在金,多受歧视;故南宋有志之士,对此极为恼火。
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宋孝宗命章森以大理少卿试户部尚书衔为贺万春节(金世宗完颜雍生辰)正使,陈亮作词送行,便表达了不甘屈辱的正气,与誓雪国耻的豪情。对这种耻辱性的事件,一般是很难写出振奋人心的作品,但陈亮由于有饱满的政治热情和对诗词创作的独特见解,敏感地从消极的事件中发现有积极意义的因素,开掘词意,深化主题,使作品气势磅礴,豪情万丈。
词一开头,就把笔锋直指金人,警告他们别错误地认为南宋军队久不北伐,就没有能带兵打仗的人才。
“漫说北群空”用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的字面而反其意,以骏马为喻,说明此间大有人在。“当场”两句,转入章森出使之事,意脉则仍承上句以骏马喻杰士,言章森身当此任,能只手举千钧,在金廷显出英雄气概。“还我”二字含有深意,暗指前人出使曾有屈于金人威慑,有辱使命之事,期望和肯定章森能恢复堂堂汉使的形象。无奈宋弱金强,这已是无可讳言的事实,使金而向彼国国主拜贺生辰,有如河水东流向海,岂能甘心,故一面用“自笑”解嘲,一面又以“得似……依旧”的反诘句式表示不堪长此居于屈辱的地位。这三句句意对上是一跌,借以转折过渡到下文“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穹庐”,北方游牧民族所居毡帐,这里借指金廷。“藁街”本是汉长安城南门内“蛮夷邸”所在地,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首悬之藁街。这两句是说,这次遣使往贺金主生辰,是因国势积弱暂且再让一步;终须发愤图强,战而胜之,获彼王之头悬于藁街。“会”字有将必如此之意。两句之中,上句是退一步,承认现实;下句是进两步,提出理想,且与开头两句相呼应。这是南宋爱国志士尽心竭力所追求的恢复故土、一统山河的伟大目标。上片以此作结,对章森出使给以精神上的鼓励与支持,是全词的“主心骨”。下片没有直接实写章森,但处处以虚笔暗衬对他的勖勉之情。“尧之都”五句,转而激愤地提出:在尧、舜、禹圣圣相传的国度里,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于向金人称臣的人吧!“万里腥膻如许”三句,谓广大的中原地区,在金人统治之下成了这个样子,古代杰出人物的英魂何在?正气、国运何时才能磅礴伸张?最后两句,总挽全词,词人坚信:金人的气数何须一问,宋朝的国运如烈日当空,方兴未艾。
全词不是孤立静止地描写人和事,而是把人和事放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加以表现。这样的立意,使作品容量增大,既有深度,又有广度。从本是有失民族尊严的旧惯例中,表现出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从本是可悲可叹的被动受敌中,表现出打败的必胜信心。马卡连柯说过:过去的文学,是人类一本痛苦的“老账簿”。南宋爱国词的基调,也可这样说。但陈亮这首《水调歌头》,由于立意高远,在同类豪放作品中,似要高出一筹。它通篇洋溢着乐观主义的情怀,充满了昂扬的感召力量,使人仿佛感到在暗雾弥漫的夜空,掠过几道希望的火花。这首词尽管豪放雄健,但无粗率之弊。全篇意脉贯通,章法有序。开头以否定句式入题,比正面叙说推进一层,结尾与开头相呼应而又拓开意境。中间十五句,两大层次。前七句主要以直叙出之,明应开头;后八句主要以诘问出之,暗合开篇。上下两片将要结束处,都以疑问句提顿蓄势,形成飞喷直泻、欲遏不能的势态,使结句刚劲有力且又宕出远神。词是音乐语言与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殊艺术形式。词的过片,是音乐最动听的地方,前人填词都特别注意这关键处。陈亮在这首思想性很强的《水调歌头》中,也成功地运用了这一艺术技巧。
他把以连珠式的短促排句领头的、全篇最激烈的文字:“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适当地安插在过片处,如高山突兀,如利剑出鞘,因而也充分地表达了作者火一般的感情,突出地表现了作品的主旨。
以论入词而又形象感人,是本篇又一重要特色。陈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说:“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在《与章德茂侍郎》信中说:“主上有北向争天下之志,而群臣不足以望清光。使此恨磊磈而未释,庸非天下士之耻乎!世之知此耻者少矣。愿侍郎为君父自厚,为四海自振!”这首《水调歌头》便是他这些政治言论的艺术概括。叶適《书龙川集后》说陈亮填词“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可见他以政论入词,不是虚情造作或抽象说教,而是他”平生经济之怀“的自觉袒露,是他火一般政治热情的自然喷发。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认为这类作品”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这些话,可能有过甚其辞之处,但对理解和欣赏这首词还是有启发的。陈亮此词正是他鲜明个性的化身,是他自我形象的一种表现。
在抒发爱国豪情壮志、促进词体发展的大合唱中,陈亮高亢雄壮的歌喉征服了千百年来的“听众”。在陈亮所有的爱国词中,这首送章德茂(名森)的《水调歌头》独树一帜,写的颇具特色。整篇立意深远,章法整饬。
杨炎正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炎正(1145—?)字济翁,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杨万里之族弟。庆元二年(1196)年五十二始登第,为宁县簿。六年,除架阁指挥,寻罢官。嘉定三年(1210)于大理司直任上以臣僚论劾,诏与在外差遣,知藤州。嘉定七年又被论罢,改知琼州,官至安抚使。杨炎正与辛弃疾交谊甚厚,多有酬唱。有《西樵语丛》一卷。《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词“纵横排之气,虽不足敌弃疾,而屏绝纤秾,自抒清俊,要非俗艳所可拟”。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称其《蝶恋花》词“婉曲而近沈著,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中之上乘”。
●蝶恋花·别范南伯
杨炎正
离恨做成春夜雨。
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
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艣。
君到南徐芳草渡。
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
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
杨炎正词作鉴赏
送别朋友,是唐宋诗词中经常被采纳的题材之一。
这方面的名篇佳作,数不胜数。杨氏的这首送别词,虽非上乘之作,但写得幽畅婉曲,颇有特色。词的发端便直言离恨:“离恨做成春夜雨。”与好朋友春夜话别,无尽的离愁别恨化为无尽的春雨;那绵绵春雨就像绵绵友情。“添得”二句进一步写一场春雨,使春江水涨,浩浩荡荡,一派东流去。刬地,此处作“一派”讲。以春江东流,来写离愁滔滔不绝,近于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意。
“弱柳”两句写弱柳系不住船,表示尽管盛情挽留,但朋友还是不得不登船离去。艣同橹;鸣艣,指划船的橹摇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王安石有《题朱郎中白都庄》诗曰:“藜杖听鸣艣。”眼看着船儿渐去渐远,耳听那越来越小的橹声,心中既为朋友离去而怅惘,有一种“人去一城空”的失落感;又有对朋友一路风波之劳和前程坎坷难卜的担忧。“为君愁绝”中一个“绝”字,饱含这无限深情。
下片“君到”三句写朋友要去的目的地。南徐,东晋时侨置徐州于京口,后曰南徐;即今江苏镇江市。到了南徐州那芳草如茵的渡口,如果你想寻春,依旧是当年我们曾走过的那条路。这句话下面隐藏的意思是:本是当年你我结伴同行,而今只有你形单影只,一个人独自踏青了。路依旧而人不同,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深藏在字里行间。结尾“后夜”两句是悬想别后友人思我,回望之时,已是有无数乱山遮隔。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宋词中屡见。下片首称“君”,故“独怜”下亦有一“君”字存在。又因是由词人悬想而出,故“乱山遮隔”之感,亦彼此同之。“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沈祥龙《论词随笔》)这首词结句俊秀飘逸、悠悠长长,有不尽之意。这种结法与李白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结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以及岑参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结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等一样,都是“‘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李渔《窥词管见》)
陆氏侍儿有《如梦令·送别》词曰:“日暮马嘶人去,船逐清波东注。后夜最高楼,还肯思量人否?无绪,无绪,生怕黄昏疏雨。”这首小令的意境和这首《蝶恋花》的诗情画意,确乎相近,可对读并可互相发明。
●水调歌头
杨炎正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
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
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
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
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丝。
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
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杨炎正词作鉴赏
杨炎正是一位力主抗金的志士,由于统治者推行不抵抗政策,他的卓越才能、远大抱负无从施展。这首词通过对自家身世的倾诉,来表达他那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真实地表现了他那种感时抚事、郁郁不得志的心理活动。虽然这首词哀怨伤感是主要氛围,但作者并非完全消沉,一蹶不振。全词立意拣句不同一般,豪放、沉郁而又风姿卓约,艺术上有其特殊之处。
词的上片,写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愁思,悲壮而沉郁。起首两句,轻描淡写愁态,夕阳西斜,词人手持酒杯,临风怀想,突发奇问。斜日,除了实写景物,点明时间外,同时还有虚写年华流逝之意,暗寓岁月蹉跎、青春不再的感慨。“无语问西风”,谓所问出之于心而不宣之于口。所问者西风,除了点明秋令外,也有与上句的“斜日”同一寓意。这两句是对仗,使人不觉。接下来“胭脂”两句,自然是发问的内容。
“芙蓉”是荷花,这里指秋荷。梁昭明太子《芙蓉赋》说它“初荣夏芬,晚花秋曜”。花色红艳,所以词人问西风:为什么(你把)所有的胭脂都做了颜料去染秋荷了(染得它这样红)?正如东风是春花的主宰一样,西风也是秋花的主宰,至少词人在这里是这样认为的。这一问自然是怪诞而无理。又何以有此一问?
词人来到江边,见秋江上满眼芙蓉,红艳夺目,与其时自家心境大相径庭,所以心里嘀咕,产生了这样奇怪的想头,正如伤春的人,责怪花开鸟鸣,可谓推陈出新之笔,以此暗写愁怀,颇为沉郁。“放眼暮江千顷”句,补出上文见芙蓉时己在江边,不疏不漏,“暮”字又回应“斜日”。这千顷大江,“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转出写愁正题。以往文人写愁,方式较多:李煜以“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喻之;贺铸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喻之;李清照以“双溪舴艋舟,载不动”(《武陵春》)喻之;皆构思新颖,设想奇特。这里,词人化用庾信“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愁赋》)句,以“万斛”言愁之可量,量而不尽,使抽象无形之愁,化为形象具体之物,比喻妥贴、生动。紧接着“无处”一句,再次极言愁之多,强化愁情:离愁满江,竟连飞鸟立足栖息的地方都没有,何况人呢?愁之无边无际,由此可以想见,真是凄恻悲凉至极。这一句在上面两句的形象比拟基础上对愁情加以浓笔重抹,直至写足写透。以上七句,分作四层写壮志未酬之愁情。
从淡笔轻写到暗笔意写,再转为明笔直写,最后又加以浓笔重写,层层递进,层层渲染。在这淡浓、明暗的映衬中,愁情愈发显得强烈、鲜明。当时,词人已三十四岁了,仍然是一介布衣。满腹经世之才,无处施展,怎不使人愁肠寸断。这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壮沉郁之情,至此淋漓尽致,达到高潮。于是在笔墨酣畅之后,词人又出以淡笔,使语气变得平缓。
“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暮色苍茫,唯有阑干的一角还可见一线天光;倚着阑干,愁怀难遣。“醉醒中”,非醉非醒、似醉仍醒的状态,是把酒浇愁(醉)而后放眼观物(醒)情貌的捏合,与东坡《江城子》词“梦中了了醉中醒”句所说的相近。词人饮酒之所以醉,是由于内心积郁,愁肠百结;而仍醒,是因为胸中块垒难平,壮志未酬。两句一边收束上片的离愁别绪,一边又启下片的心理矛盾。结构上显得变化多端,感情上也顿挫有致,视象上又现出一幅落拓志士的绝妙画图。
下片,词人即调转笔锋,着重刻画报国与归田的心理矛盾。开合张弛,忽纵忽擒。首先是过片三句承接上片意脉,由词人自言其人生道路:客游他乡,披风戴雨,萍踪浪迹,飘泊不定;接着,由此发出人生如寄的感叹,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诗意,寄寓田园之思。并且紧跟问句,愤然发问:谁是国中豪杰?答语显然:国中豪杰舍我其谁!而英雄又何处可用武?无奈,请助我浪迹江湖的舟楫;我愿效法范蠡大夫,做个钓鱼隐士。把退隐心情表现得委婉有致而又酣畅淋漓,渲染得十分饱满。
这几句真实反映了词人遭受了人生的种种挫折,抱负未得施展,理想不能实现,从而憔悴失意,无可奈何的苦衷。《登多景楼》一词有“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坦露的也正是这种思想。这种思想在当时的爱国志士中带有普遍性和典型性。辛弃疾与之唱和的词中就有“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桔千头。”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和悲愤,饱含着多少辛酸苦辣。最后两句,笔调顿挫。在那股去国离家,退隐田园的感情洪流奔腾汹涌之时,骤然放下闸门。从而强烈表现了词人立志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倾吐了对故国山河的无限眷恋;形象生动地再现了词人既欲摆脱一切,又彷徨无地的心态,以及憨厚、忠悃的性情。它与屈原“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的爱国精神一脉相承。
综上所述,这是一首十分明显的感怀秋日的词。作者与辛弃疾是至交。人品、气节十分相似,词品、格调也很相近。1178年(即淳熙五年),杨炎正与辛弃疾共同乘舟路过镇江、扬州,曾写下有名的《水调歌头。登多景楼》,抒发报国无路、虚度光阴的苦楚。《登多景楼》与本词内容相似,词情亦颇有相通之处,可以对照着看。
章良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章良能(?—1214)字达之,处州丽水(今属浙江)人。淳熙五年(1178)进士。庆元六年(1200)自枢密院编修官迁著作佐郎。次年,除起居舍人。开禧二年(1206),以太常少卿兼权直学士院,累迁权兵部侍郎兼权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兼侍讲、御史中丞。
嘉定二年(1209),同知枢密院事。六年,参知政事。七年卒。有《嘉林集》百卷,不传。词存一首,见《绝妙好词》卷一。
●小重山
章良能
柳暗花明春事深。
小阑红芍药,已抽簪。
雨余风软碎鸣禽。
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
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章良能词作鉴赏
这首词所写的,可能并非词人日常家居的情景,似乎是在他乡做官多年,终于久游归来,或者少年时曾在某地生活过,而今又亲至其地,重寻旧迹。季节正当春深,又值雨后。柳暗花明,花栏里的红芍药抽出了尖尖的花苞(其状如簪)。这,不光由于季节的原因,也由于雨水的滋润。“雨余”二字,虽然到第四句才点出,但这一因素,实际上贯串着整个景物描写。由于春雨之后,天气稳定,风和日丽,鸟雀唤晴,鸣声也格外欢快。一个“碎”字,见出鸟雀声纷繁,乃至多样。春日迟迟,由春入夏,白天越来越长。而湿润的春天,总爱播阴弄晴,“犹带一分阴”,正显出春天雨后景色的妩媚。总之,词人抓住春深和雨后的特点,写出眼前风物的令人流连忘返。
换头“往事莫沉吟”,起得很陡,从心理过程看,它是经过一番盘旋周折才吐出的。“莫沉吟”,正见作者面临旧游之地对往事有过一番沉吟,但又努力加以排遣,用“身闲时序好”劝自己登临游赏。“时序好”,并非宽慰自己的泛泛之词,从上片写景中,已显示了这一点。而“旧游无处不堪寻”,登临之际,往日的踪迹,又一一能寻访得见,这照说是令人欣慰的,但遗憾的是,往昔在此地游赏所怀有的那一颗少年心,再也寻找不到了。
词所表现的情绪是复杂的。年光流逝,故地重游之时,在一切都可以复寻、都依稀如往日的情况下,突出地感到失去了少年时那种心境,词人自不能免于沉吟乃至惆怅。但少年时代是人生最富有朝气、心境最为欢乐的时代,那种或是拏云般的少年之志,或是充满着幸福憧憬的少年式的幻想,在人一生中只须稍一回首,总要使自己受到某种激发鼓舞。人生老大,深情地回首往昔,想重寻那一颗少年心,这里又不能说不带有某种少年情绪的余波和回漩,乃至对于老大之后,失去少年心境的不甘,不满。“回来吧,少年心!”词人茫然若失之际,在潜意识里似乎有这种呼唤。可以说,词人的情绪应该是既有感恨,又不无追求,尽管他知道这种追求是不会有着落的。
词的上片写春深雨后的环境气氛,切合人到中年后复杂的心境意绪,它令人赏心悦目,也容易惹起人感恨。换头“往事莫沉吟”,对于上片写景来说,宕出很远。而次句“身闲时序好”,又转过来承接了上片关于景物时序的描写,把对于往事的沉吟排遣开了。
“旧游无处不堪寻”,见出登临寻访,客观环境并没有惹人不愉快之处,但语中却带出“旧游”二字,再次落到“往事”上。“无寻处,唯有少年心”,“无寻处”,三字重叠,以承为转,并且大大加强了转折的力量。过去的人生轨迹虽然还能找到,但少年时代那种天真烂漫的活泼之心已无法找到,找得到的东西反而增添,找不到东西的怅惘之情,使读者也不免感慨万分。词就这样一次次地铺展开来,又一次次地收转回来,使诗词既有气势,又把作者通过写词表达的忠情逐步深化了。
张鎡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鎡(1153—?)字功甫,原字时可。因慕郭功甫,故易字功甫。号约斋。居临安,卜居南湖。循王张俊之曾孙。隆兴二年(1164),为大理司直。淳熙年间直秘阁通判婺州。庆元初为司农寺主簿,迁司农寺丞。开禧三年(1207)与谋诛韩侂胄,又欲去宰相史弥远,事泄,于嘉定四年十二月被除名象州编管,卒于是年后。张鎡出身华贵,能诗擅词,又善画竹石古木。尝学诗于陆游。尤袤、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皆与之交游。《齐东野语》载“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又以其牡丹会闻名于世。今传《南湖集》十卷,《仕学规范》四十卷。杨万里《约斋南湖集序》云:“初予因里中浮屠德璘谈循王之曾孙约斋子有能诗声,余固心慕之,然犹以为贵公子,未敢即也。既而访陆务观于西湖之上,适约斋子在焉。则深目颦蹙,寒肩臞膝,坐于一草堂之下,而其意若在岩岳云月之外者,盖非贵公子也,始恨识之之晚。”又《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有《玉照堂词》一卷。
●满庭芳·促织儿
张鎡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
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
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
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
满身花影,犹自追寻。
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汝金。
今休说,从梁床下,凉夜伴孤吟。
张鎡词作鉴赏
咏物词主要是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把个人的情感体验和志向选择寄寓在所咏的具体可感的形象中,化抽象为具体,化无形为有体,而且要使词人的主观情志与听咏的客观物象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张鎡这首词就达到了这一境界。
据姜夔《齐天乐》咏蟋蟀的小序,张鎡这首词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在张达可家与姜夔会饮时,听到屋壁间蟋蟀声,两人同时写来交给歌者演唱的。
两人词各有特色。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提到:“功父《满庭芳》词咏蟋蟀儿,清隽幽美,实擅词家能事,有观止之叹。白石别构一格,下阕寄托遥深,亦足千古矣。”
上片写听到蟋蟀声的感受。
“月洗”五句,蟋蟀声发出的地方。词人首先刻画庭院秋夜的幽美环境。夜空澄明,高大的梧桐沐浴在月光之中。“洗”字传出秋月明净之美用字传神。
《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毛《传》:“漙漙然盛多也。”“漙”字传出露水凝聚之美。宝钗楼,本是咸阳古迹,邵博曾饯客于楼上,歌李白《忆秦娥》词(《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这里借指杭州张达可家的楼台。张鎡字功甫、功父,旧字时可,祖籍西秦,张达可当是他的兄弟辈,所以信手拈来,寄寓对故乡的怀念之情。秋深,点出时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月皎露漙的秋夜啊!土花,指苔藓。墙下的苔藓顺着墙脚铺去。“沿”字化静态为动态,用字极生动巧妙。突然一点萤火,飘坠墙根,这就是蟋蟀发出声音的地方。许昂霄《词综偶评》云:“萤火句陪衬。”所谓陪衬,用视觉里的萤火衬托出听觉里的蟋蟀鸣声,用萤火坠落的无关情节,衬托出蟋蟀鸣声的中心题材。看萤火,听蟋蟀,富有生活情趣,而这种生活情趣是从闲适的生活中领略到的。《武林旧事》卷十录载了张鎡自己记叙的一年十二月燕游次序,题名《张约斋赏心乐事》,自序云:“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由于长期过着优游舒适生活的王孙,张鎡对这种情趣有很深的体会。
“静听”五句写蟋蟀的鸣声和听者的感受。“断续”、“微韵”是蟋蟀鸣声的特点,“转”则有音调抑扬顿挫之致。“寒”与“凄咽悲沉”是词人听来的主观感受。“争求侣”与“殷勤劝织”,是词人对蟋蟀鸣声的理解和想象:蟋蟀鸣,一是为了求侣,二是为了促织。《太平御览》卷九百四十九引陆玑《毛诗疏义》谓蟋蟀:“幽州人谓之促织,督促之言也。里语曰:趣织(即促织)鸣,懒妇惊。”破,尽也,煞也,与杨万里《题朝英进斋》诗“用破半生心”的破字用法相同,犹言促尽、促煞用词精当。蟋蟀的鸣声伴随和推动着织女纺织到晓。
下片追忆儿时捕蟋蟀、斗蟋蟀的情趣,反衬今日的孤独悲苦情怀,充满不胜今昔之感。“儿时”五句,写捕蟋蟀,最为后代词人所激赏。“呼灯”二句,刻画入微。“任满身”二句,尤为工细。贺裳《皱水轩词筌》评论说:“形容处,心细入丝发。”它将儿童的天真活泼以及带着稚气的小心和淘气,纯用白描语言,细细写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周密称之为“咏物之入神者”(《历代诗余。词话》引)。“携向”二句,写斗蟋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每秋时,宫中妃妾皆以小金笼闭蟋蟀,置枕函畔,夜听其声。民间争效之。”亭台,指盛蟋蟀的笼子。从捕蟋蟀写到斗蟋蟀,补足当时情事,笔势连贯,一气呵成,为下面的感慨蓄势。
“今休说”三句,今昔相较,感慨深远。《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杜甫《促织》诗:“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今日的寂寞凄苦与儿时的欢乐情趣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种对比的刺激下,正是欲扬还抑,欲展还收,欲说还休啊。张鎡于淳熙十四年(1187)自直秘阁、临安通判称疾去职,在家闲居,“畅怀林泉”,“安恬嗜静”(见《武林旧事》卷十所载《约斋桂隐百咏自序》),不免有孤寂之叹,所以末句也非浮泛之语。
这首词采用明线结构,所以线索明晰,结构平实,虽运用了几个典故,但并不晦涩难懂。
●菩萨蛮·芭蕉
张鎡
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
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
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
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
张鎡词作鉴赏
咏物词发展到南宋已进入成熟期,不仅作品数量众多,而且更重视写作技巧和形式类。与北宋的咏物词相比较,南宋咏物词更具有一种幽微细腻的特色,虽然不容易看出其寄托所在,但更富有朦胧美。张鎡的这首词就能够将作者内心的情思同作品外化的意象融合无间,使读者若有所悟又难以名状。
词的上片集中刻画了芭蕉独特的风姿和品格。起句从芭蕉跟别的花卉草木的对比中写出它同中有异的特点。在人们眼光中,“风流”、“多情”、“潇洒”是许多花卉草木所共有的,然而词人之所以特别欣赏芭蕉,却是由于它那独特的清逸绝俗风姿。芭蕉并不以色彩斑斓、绚丽多姿的花朵来显示它的“风流”,它也不在丽日和风中与群芳争妍,只有到了烟雨空濛和雨滴拍打的时刻,芭蕉,这才以一身潇洒的绿衣,显示出它那特有的风韵和情致,吸引人们观赏,撩拨人们的情思。一切繁喧炽热跟芭蕉无缘,它浑身上下透出的是无限清凉。不仅使人想起吴文英的名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唐多令》),这样,我们从芭蕉独具的潇洒、清凉,依稀感受到词人的心灵,现出了一个风流、多情、而又潇洒雅洁的文人形象。
下片顺着“绿衣长”、“满身凉”的拟人化的描写发展,逐渐从外形深入到心灵。词人观赏芭蕉风情万种,情为之动;芭蕉得遇知音,也动起感情来了。看,那一片片开张伸展的硕大绿叶,就象是在我面前铺开的文笺,要请我在上面题写生动的诗句呢!但我又能写什么呢?这时,明月已升到中天,清辉泻在芭蕉那略披白粉的绿叶上,好象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袭来一阵又一阵寒气。唉,别再倚着阑干痴看了,还是回屋去吧!“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两句,淡淡地透露出词人在此情此景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感触。这种感触是什么呢?是芭蕉的清高与索句的催迫使他感到自愧弗如、无辞以对?是眼前的清冷促使他想到了趋炎附势的炎凉世态?还是“以其境过清”(柳宗元《小石潭记》),“凛乎其不可久留”(苏轼《后赤壁赋》),而只得消然离去呢?词人没有明白说出,却留下了让读者充分联想、回味的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诗词中,芭蕉常常同孤独忧愁特别是离情别绪相联系。李清照曾写过:“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把伤心、愁闷情绪一古脑儿倾吐出来,对芭蕉甚至还颇为怨悱。张鎡这首词的感情抒发却相当空灵含蓄。他的哀愁和悲凉并没有直接倾吐,而是在雨丝烟雾里,在寒夜月色中,朦胧而自然地流露出来。一缕淡淡的哀愁回肠九曲,大有欲吐又吞、欲说还休的况味。
张鎡的这首词与唐代钱珝的《未展芭蕉》诗(冷烛无烟绿惜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车风暗拆看。),虽然暗示性有所不及,但在总体意境上更富有象征意蕴,表达上也越显得曲折幽深。
●念奴娇·宜雨亭咏千叶海棠
张鎡
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
紫腻红娇扶不起,好是未开时候。
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
小亭人静,嫩莺啼破清昼。
犹记携手芳阴,一枝斜戴,娇艳双波秀。
小语轻怜花总见,争得似花长久。
醉浅休归,夜深同睡,明月还相守。
免教春去,断肠空叹诗瘦。
张鎡词作鉴赏
南宋的咏物词讲究工巧尖新,富于文人化的情趣,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趣向和生活情调。这在张鎡的《念奴娇》词中体现地尤为鲜明。
张鎡这首词,作于南湖别墅的宜雨亭上。在宋人海棠词中虽非冠冕之作,却也写得清丽秀逸,婉转有致,富有文人化的情趣。
上片,首起三句“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总写海棠花叶之美。在这三句中,词人连用三个比喻,渲染出红花绿叶交相辉映的秀美景色。“绿云”喻写其枝叶之密,绿阴之浓,点出千叶海棠枝叶茂盛的特征。“明霞”二字,极喻海棠花红艳亮丽之色。“文绣”则形容花叶色彩组合之美。前面加上“千重”二字,又描绘出绿叶红花重重叠叠,色彩斑斓的画面。同时,绿云与明霞,又是明暗亮度的对比,还是冷暖色调的对比,实写与虚想结合,构思立意,显出词人的匠心独运。接下去的两句,“紫腻红娇扶不起,好是未开时候”,写海棠花娇嫩慵懒之态。因花开有迟早之分,故色泽有深浅之别。深者紫而含光,浅者红而娇艳。后面以“扶不起”三字承接,以拟人化的手法生动地描绘出海棠花娇而无力的情态,使人联想到睡美人和醉美人的韵致。“好是未开时候”,是由郑谷《海棠》诗的“娇娆全在欲开时”变化而来。
诗人都爱欲开未开的海棠花,是因为那深红的蓓蕾,在青枝绿叶的映衬中显得格外娇美。含苞未放的花朵蕴藉含蓄,生机无限,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青春活力,最易引发人们美好的情思。“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三句,解释了海棠含苞未放的原因,具体而细腻地形容出海棠花欲开未开时的特殊美感。那点点蓓蕾,一半因春寒而不肯芳心轻吐,一半因映晴色而展露秀容,羞怯娇嫩,直养得蕾尖红透,艳丽动人。当此际,词人完全沉浸在美的追索中,为花的幽姿秀色而陶醉。“小亭人静,嫩莺啼破清昼”两句,笔波一折,而且一转即收,转得好也收得好,恰到好处。这歇拍处的一转一收,使整片词灵气活泛,不仅很好地兜住了上片,而且为下片另辟词境作好了过渡。
下片由写花转而写人。在咏物词中,人就是龙的眼睛,缺少了人的点缀,就会缺乏生气和灵动感。换头以“犹记”逆入,连写五句,记昔日与情人赏花情景开拓出一片新的境界。前三句“犹记携手芳阴,一枝斜戴,娇艳双波秀”,回忆芳阴下携手同游,她鬓边斜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双眸明秀,秋波含情。后两句“小语轻怜花总见,争得似花长久”,写两人在花前小语,轻怜密爱,此情当日,海棠花正是我们海誓山盟的见证人。如今花开依旧,而伊人何处?深觉情缘之事,“争(怎)得似花长久”!这是词人的感伤,一句又转回现在。“醉浅休归,夜深同睡,明日还相守”三句,词人又爱屋及乌,把对情人的眷恋移情到海棠花上。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夜深”句,字面用苏诗,而又另创新意。“同睡”,连下句言相伴守而睡。这几句写得缠绵悱恻,婉曲细腻,词人眷恋的是花?是人?还是兼而有之?估计词人此刻也迷离难辨了吧?末两句,“免教春去,断肠空叹诗瘦”,紧承上三句写出解释词人与花“同睡”、“相守”的原因。乃在于深恐韶光倏逝,花与春同去。这样就在爱花情中又加上惜春之情,感情份量更重,词意也随之打进了一层。意谓若教春去,就要为之断肠,就要作诗遣怀,就要因诗而瘦。“诗瘦”本于李白戏赠杜甫诗:“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若。”(见唐孟棨《本事诗·高逸》)
这两句机杼自出,翻出新意,技巧亦高,深刻而细腻地揭示了一位词人不能辜负韶光的心理活动。读来真挚恳切,直语感人。
●昭君怨·园池夜泛
张鎡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
花气杂风凉,满船香。
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
醉里卧花心,拥红衾。
张鎡词作鉴赏
张鎡是宋代名将张浚的后代,临安城里的豪富。
南宋小朝廷虽蜗居在“一勺西湖水”边,但大官僚家庭依旧是起高楼,宴宾客,修池苑,蓄声妓。据《齐东野语》记载,张鎡家中,“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姬侍无虑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游仙也”。这首词写的也是欢娱不足,夜泛园地、依红偎翠的生活,就思想内容来说,除了作为当时上层社会生活的诗化记录外,并没有多少积极意义,但这首词和一般的艳体词又有一些区别,作者将“香雾”、“歌吹”移带碧池月下,艳丽中透出秀洁,富贵化成了清雅,主人公因过份的享受而迟钝了的感觉也在大自然中变得细腻而敏感了,“夜泛”带上了更多的艺术情调。
我们先看上片。开头一句“月在碧虚中住”,采用了化实为虚,虚实交映的描写手法。“碧虚”一般指碧空,但又可指碧水,如张九龄《送宛句赵少府》:“修竹含清景,华池淡碧虚。”这一句将天空之碧虚融入池水之碧虚中,虚实不分,一个“住”字写出了夜池映月,含虚映碧的清奇空灵的景色。“人向乱荷中去”,由景而人,“乱”字写出了荷叶疏密、浓淡、高低、参差之态,“去”字将画面中的人物推入乱荷深处。“花气杂风凉,满船香。”这两句重点写“夜泛”,作者又将舟行的过程化为风凉花香的感受来写。凉夜泛舟,香雾空蒙。视觉失去了作用,而其它感观却随之敏锐起来,丝丝凉风,幽幽清香,均能感受到。借助嗅觉和听觉,不仅暗示了舟的移动,而且流露出作者泛舟荷池的愉悦:舟行其间,凉风拂面,月光如水,墨荷点点,使人感觉恍入仙境,凡胎脱尽,道骨仙风。
下片开头写“云被歌声摇动”,雕缕无形:一路清歌,舟移水动,水底云天也随之摇动,作者将这种虚幻的倒影照“实”写来,再现了池中天光水色深融无间的美景,又暗用秦青歌遏行云的典故,含蓄地赞叹了歌伎声色之美,这一句,写池光与天光合一,融化之妙,如盐在水。在这种清雅的环境中,“酒被诗情掇送”,冷香飞上笔端,“掇送”者,催迫也。于是,下面写醉卧粉阵红围中。词作又一次化实为虚,一语双关,避免了堕入恶趣。“醉里卧花心,拥红衾”,词写的是醉酒舟中,美人相伴,拥红扶翠,但因舟在池中,莲花倒映水底,“醉后不知天在水”,似乎身卧花心,覆盖着纷披红荷。结束能化郑为雅,保持清丽的格调。
据《青箱杂记》卷五载:晏殊选诗,凡格调猥俗而脂腻者皆不载;他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如所写“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句子,不言富贵,不镂金银,而富贵自在其中,了无痕迹。曾自言:“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晏殊的诗论对于我们理解这首词有一定的帮助,这首词也是表现园池胜景、富贵生活的,但词作不是堆金砌玉,而是化实为虚,以气象暗喻富贵。如以写景而论,这首词是声色俱美,其色有碧虚、红衾、白云、翠荷,其声有歌声、水声、风声,其嗅有花香、酒香,但这一切被安置在明月之下,碧虚之上,浓艳就变成了清丽,富贵的景致就淡化成为一种氤氲的气象,深得晏殊诗词意境之妙。
另外,在这一首词中,词人力求将对声色逸乐的追求化入对自然美的发现中,这样,月下泛舟,携姬清游竟充满了一种诗情画意,纯粹的物质享乐生活就更多地带上了文化生活的因素。当然,这只是一种符合贵族阶层审美趣味的文化生活,然而,它毕竟比一味描写感官享受的同类内容的作品提供了更多的东西,因此,也就显得更为高明。
刘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以诗名湖海间。尝上书光宗过重华宫,复以书陈恢复方略,不报。流落江湖间,晚居昆山。开禧二年卒,年五十三。《南宋书》、《宋史翼》有传。有《龙洲集》十四卷、附录二卷,《龙洲词》一卷。黄昇《花庵词选》云:“改之,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谓“改之造语瞻逸,有思致,《沁园春》二首尤纤丽可爱”。况周颐《蕙风词话》则谓《沁园春》摹拟稼轩而“失之太过”。《四库总目提要》讥其所陈恢复之言“中原可一战而取”,“不过附会时局,大言以幸功名”。称其词“赠辛弃疾者则学其体,如‘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等词是也。其馀虽跌宕淋漓,实未尝会作辛体”。又谓其《沁园春》“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刻画猥亵,颇乖大雅”。
●水调歌头
刘过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
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
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世事沐猴冠。
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
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
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
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
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刘过词作鉴赏
刘过作为辛派词人,与辛弃疾、陆游、陈亮等人有着较深的交往,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周易》),他们都有着英雄豪杰的气质和爱国热情。他们曾积极有为,力主北伐,但在那个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的时代,他们所有的理想都被现实击碎,那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就只有在他们的心中永存。刘过这首晚年的词正表达了这种复杂的心情。当时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由于主和派大都在朝廷中掌握实权,因此坚持抗金北伐的刘过深受主和派的压抑,心中郁闷越发难以排遣。这首词就是在这种时势情境中写下的。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词的开头突兀而起,直抒胸臆。词人认为出塞杀敌和著书立说,其武功文名得来毫不费力,失去也等闲视之。使人觉得词人的达观。然而这哪是他的真实思想呢?刘过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虽终身布衣,但志向高远,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愿望极为强烈。虽屡遭挫折,仍念念不忘,壮心不已。他曾极热情地讴歌抗金英雄岳飞的丰功伟绩,并借以抒发自己火热的爱国情怀。也曾写词支持韩侂胄出师北伐,并满怀信心地期待着胜利的凯歌。所作《盱眙行》中充满激情地唱道:“何不夜投将军扉,劝上征鞍鞭四夷。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他不是对“榆塞”生活充满无限向往吗?他自幼好学,曾遍读经史及诸子百家之书,以诗著名江西。作为一个文人,又何尝没有留名“蓬山”之心呢?而且他确实有了《龙洲集》传世。由此可知,这“得之浑不费力”固然鲜明地体现了作者恃才傲物的狂放精神,然而“失亦匹如闲”一句则为貌似旷达实则愤激不平之语。开头四句,作者对文名武功视若等闲,接下来则转入了对是非曲直的评说,词境向深处推进了一层。“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两句,看似否定古人,替今人说话,其实是否定是非,这由“世事沐猴冠”一句可以看出来。这与辛弃疾的“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西江月》),都是一种强烈的反讽。这在七百年前的刘过那个时代,作者能冲破过分迷信古人的传统思想的藩篱,已显得颇为狂放了,而接下来的“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两句,用“内外”与“中间”包括一切,用“不分”加以统摄,又冠以“老子”一词,作者愤世嫉俗、睥睨千古的狂放精神则更鲜明地体现出来。表面看来,这两句是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清解一切,实则仍是激愤至极之语。整个上片在构思上,由否定文名武功继而转到否定是非,进而转到否定一切,可谓一转一深,一深一妙,“尺水兴波”,颇得“骚人三昧”。
既然一切都被否定了,那么还能做些什么呢?作者在下片换头处为我们做了明确回答。酒可以解忧,诗可以言志,因而“酒须饮,诗可作”,但惟独不能“弹铗”。为什么呢?因为战国时代的冯谖为求得孟尝君提高对他的待遇而三次弹铗,礼贤下士的孟尝君都满足了他的要求,而当今的统治者昏庸无能,根本不重用人材,“弹铗”又有何用!一个“休”字,饱含着词人难以言说的无限感慨。“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这几句就过片所抒写的思想感情作了进一步渲染。作者认为人生就是行乐,何必自寻烦恼,枉自催得鬓发染霜呢?大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的萧条意味。况且“牙旗金甲”的显达与“蹇驴破帽”的穷困并无二致,这看似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的信条,其实这仍非作者的肺腑之言。词人曾上书宰相,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这哪里是“铗休弹”呢?
他是那样迫切地希望报效国家,以取得“牙旗金甲”的显达地位,又哪会视穷通无二致呢?由此可知,他并非真像庄子那样齐万物、等是非,只不过是借诗歌抒写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深广忧愤罢了。“世事只如此”一句是对以上所表现的思想的总结。如果词人写到这里就收结全词,我们真应该把他视为典型的虚无主义者了。然而作品最后一句却词意骤转,正面将全词主旨一语道破。词人用比喻恶,以鸾作为美的象征,坚信“自有识鸾”。一个“自”字,把词人无比自信的口吻维妙维肖地传达出来。这一层转折,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料之外,合乎情理而又不合情理。因为在抗战有罪、报国无门的时代,作者理想与现实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心情郁闷至极,以貌似牢骚实则激愤、看似达观实则沉郁的语言抒情言志,原是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合乎情理的。但这反面文章虽然占据绝大篇幅,然并非全词主旨,直接抒写胸臆虽只一句,却是全词的主旨,是正面文章。这样的艺术构思,表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黑暗的现实不允许作者秉笔直书,只好以曲折隐微的形式表现自己的真实感情,以反衬火热的感情与冷酷的现实的尖锐对立。这样,其语言愈显牢骚,愈见其感情激愤之不可抑止,其作者愈故作达观,愈见其内心烦忧之难以排遣,就愈能深刻地表现在现实中难以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复杂心绪,也愈能有力地抨击当政者不思进取,苟且偷安的可耻行径。因而这一层骤转,笔力遒劲,气魄雄豪,如勒奔马于悬崖,挽狂澜于既倒。又由于前十八句在内容上一气呵成,密不可分,应是一段,最后一句自为一段,因而突破了通常的分片定格。这种内容上分段与形式上分片的不统一,是作者感情上郁怒不平的艺术折光;应断而不断,是由于作者郁怒的感情洪流奔腾直泻,一发则不可止;不该断却要断,是由于作者在反面文章做足了以后,便要点明主旨,道出真意。这种奇变的结构,在作者以前的词作中很少见到,故能超出常境,独标一帜。刘过多年努力,始终未举一第,而光阴虚度,年华老大,故有“虚名相误”之叹。此两句仍承上“直待功成”两句表达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而更为直率,怨意亦深。
在偏安的南朝王朝,刘过为什么没有立身之处呢?是刘过缺乏文学和政治才华吗?作者于换头之后,不是另辟境界,而是过变不变,直接了当地回答了上述问题。“不是奏赋明光”(明光,汉代宫名,武帝时建)三句,从反面着笔,说明他之所以怀才不遇,既不在于他没有文才,不能向皇帝奉献辞赋,也不在于他不能“北阙上书”,陈述治国安邦的良策,以辅佐明主:“我自匆忙”二句,正面说明他之所以怀才不遇,主要在于“天未许”,“天”隐指皇帝,指皇帝不赏识他,不重用他。这段议论,节奏明快,语言犀利,对比强烈,字字有扛鼎之力。接下去“赢得衣裾尘土”六字,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句意,描写了自己失意的窘迫状态,倾诉出自己“知音者少”的难言苦衷,有岳飞《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的意味。这前后五句语言形象具体,笔墨深婉浓丽,一浓一淡,一疏一密,曲折多变,摇曳多姿。
作者在说出自己落魄失意的原因和不待功成即退的归隐意愿之后,便一气呵成,向稼轩告别。这里的“临别赠言”很是别致,不提大事,不说友情,而说“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刘过作为布衣之士,与稼轩为文酒之交,分属宾客,相聚时颇有追欢买笑之事,这在宋朝的名公臣卿,例多风流韵事,稼轩也莫能外,有此亦不妨其为爱国主战派。刘过既去,此事即付与稼轩为主,如此说,亦可见二人相交之深,不拘小节。然后又运用张翰的典故,表示自己决意归隐,怡养天年。而“浩然归去”一语,既有“留别”之意,又道出了自己别后的归宿;既回应了词的开头,又点出了词的本旨。这样结束,水到渠成,卒章显志,斩钉截铁,戛然而止。
总之,本词用通俗的语言,明快的旋律,把满腔的悲愤向朋友倾吐出来,丝毫不加掩饰,生动活泼,情致婉转,自然成文,具有较强的感染力。
●西江月
刘过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
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
曰:“可”。
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
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刘过词作鉴赏
宁宗嘉泰四年(1204)韩侂胄定议伐金,其用心是为建功固宠。当时南宋国用未足,军备松弛,人心未集,不久韩侂胄就挥师北上,结果大败而归。故这次北伐本身意义不大,但在主和派长期把持朝政,抗战派军民长期受压制之后,还是确实起到了振奋民心的作用,因此,受到朝中抗战派人士和全国军民的响应。刘过的这首词即是当年为祝贺韩侂胄生日而写的,词中表达了爱国军民企盼北伐胜利的共同心声。
上半阕写有利于北伐的大好形势,说堂上有善谋的贤臣,边疆有能战的将士,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对南宋王朝有利,因而伐金是切实可行的。对自己力量的自豪和肯定,是向当地朝野普遍存在的自卑、畏敌情绪的挑战。进入下半阕,由全国形势说到韩侂胄本人:先写今日治国,次写明年胜利。句中那胜利在握的豪情和壮志,不要说在当时存在巨大的鼓舞力量,即使现在去读,也给人增添信心和勇气。
刘过词学辛弃疾。黄说刘过:“多壮语,盖学稼轩也。”(《花庵词选》),以本篇而论,在艺术上就有以下两点颇有辛词精神:第一、大量使用前人成句和典故,增强了词篇的表现力。比如,此词上片“天时地利与人和”化用《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因而该句在说明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利的同时,还有着强调人和的作用,这样,一方面使得它与前两句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也符合向韩侂胄祝寿的主题。其次,“‘燕可伐欤?’曰:”可‘“用《孟子。公孙丑下》:”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欤?’孟子曰:”可。‘“由于用了”圣人“之言,并把侂胄伐金和历史上的伐燕联系起来,既使语气铿锵有力,又巧妙地完成了向下片的过渡。下片中的”带砺山河“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厉,通砺,磨刀石),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原典的意思是:即使黄河变得像带子那么窄了,泰山变得像磨刀石那么小了(意思永远不可能),诸侯的封国也将安然无恙,勋臣之富贵将永远传给子孙后代。使用这个典故,把韩侂胄暗中比作汉高祖的开国重臣,预祝他明年建立不世之功,却不露阿谀之态,深得寿词之三昧。”大家齐唱《大风歌》“用《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市,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饮。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刘过的“大家齐唱《大风歌》”,容易想起“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歌词,而这类歌词,对于山河破碎的国家,对于大批背井离乡的人民,对于求功心切的韩侂胄,无疑都是一种鼓舞。第二、语言流利、洒脱,具有辛词酣畅淋漓的情味。
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和以下几种语言材料的使用分不开的:一、口语和熟语,如“大家齐唱”、“四方来贺”、“谋臣尊俎”、“将士干戈”;二、散文成句,如“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三、常用典故,如所用《孟子》两则与《史记》两则。这些词语由于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因而读来亲切明快,一气呵成。
●糖多令
刘过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词作鉴赏
刘过词能够在辛派阵营中占据重要一席,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与辛弃疾豪纵恣肆之风相近的作品,还在于那些豪迈中颇显俊致的独特词风,正如刘熙载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艺概》)此词就是这么一首具有独特风格的词。
这是一首登临名作。作者借重过武昌南楼之机,感慨时事,抒写昔是今非和怀才不遇的思想感情。安远楼,在武昌黄鹄山上,一名南楼。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曾自度《翠楼吟》词纪之。其小序云“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具载其事。
刘过重访南楼,距上次登览几二十年。当时韩侂胄掌握实权,轻举妄动,意欲伐金以成就自己的“功名”。而当时南宋朝廷军备废驰,国库空虚,将才难觅,一旦挑起战争,就会兵连祸连,生灵涂炭。词人刘过以垂暮之身,逢此乱局,虽风景不殊,却触目有忧国伤时之恸。这种心境深深地反映到他的词中。
词一起用了两个偶句,略点景物,写登楼之所见。
但既无金碧楼台,也没写清嘉的山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一泓寒水,满目荒芦而已。这里的“满”字和“寒”字下得好,把萧疏的外景同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黯淡的画面,为全词着上了一层“底色”。细味这残芦满目、浅流如带的词境,不止气象萧瑟,而且写出了居高临下的眺望之感来,是统摄全篇的传神之笔。接下去,作者以时空交错的技法把词笔从空间的凭眺折入时间的溯洄,以虚间实,别起波澜。“二十年重过南楼”,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感慨!二十年前,也就是安远楼落成不久,刘过离家赴试,曾在这里过了一段狂放不羁的生活。所谓“醉槌黄鹤楼,一掷赌百万。”(《湖学别苏召叟》)以及“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浣溪沙。赠妓徐楚楚》),这就是他当年游踪的剪影。二十年过去了,可是以身许国的刘过却“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如今故地重经,而且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祸乱不远的时候,怎不令人凄然以悲呢?句中的“过”字点明此行不过是“解鞍少驻初程”的暂歇而已,并为下文伏线。“柳下”三句,一波三折,文随意转,极见工力。“未稳”上承“过”字,说明行色匆匆,钩锁紧密,见出文心之细。“能几日,又中秋”,意谓不消几天,中秋又来到了。一种时序催人的忧心、烈士暮年的悲感和无可奈何的叹喟都从这一个“又”字里泄露出来。三句迭用“犹”、“能”、“又”等虚字呼应提携,真能将词人灵魂的皱折淋漓尽致地揭示无余。
过片以后纯乎写情,都从“重过”一义生发。曰“故人”,曰“旧江山”,曰“新愁”,曰“不似”,莫不如此。章法之精严,风格之浑成,堪称《龙洲词》中上上之作。“黄鹤”二句从设问提起,妙处在能从虚际转身。“矶头”上缀一“断”字,便有残山剩水的凄凉意味,不是泛泛之笔。“旧江山浑是新愁”,是深化题旨之重笔。前此种种灰黯的心绪,所为伊何?
难道仅仅是怀人、病酒、叹老、悲秋么?被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龙洲词跋》)的刘过是不会自溺于此的,刘过此词的忧国伤时之感无疑要高于宋玉《九辨》单纯的寒土悲秋之感。他此刻所感受的巨大的愁苦,就是对韩侂胄引火自焚的冒险政策的担忧,就是对江河日下的南宋政局的悲痛。
旧日的壮丽江山笼罩着战争的阴影,而他对于这场可怕的灾难竟然无能为力,这怎么不教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浑是新愁”,四字包括三层含义。本有旧愁,是一层;添了新愁,是第二层。愁到了“浑是”的程度,极言分量之重,是第三层。旧愁为何?就是他《忆鄂渚》诗所云“书生岂无一策奇,叩阍击鼓天不知”之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苦闷。卒章三句买花载酒,本想苦中求乐,来驱散一下心头的愁绪。可是这家国恨、身世愁又岂是些许花酒所冲淡得了的!先用“欲”字一顿,提出游乐的意愿,接着用“不似”一转,则纵去也无复当年乐趣,表示了否定的态度。“少年”,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相对于已老之今日而言。刘过初到南楼,年方三十,故可称为少年。且可与上片之“二十年重过南楼”相绾合,论其章法,确有草灰蛇线之妙。如此结尾,既沉郁又浑成,令人读之有无穷哀感。
刘过的爱国词篇,多为豪爽奔放,痛快淋漓之作。但这首《糖多令》却写得蕴藉含蓄,耐人咀嚼。与其他爱国词比较,的确别具一格,故而流传甚广。《糖多令》即《唐多令》,原为僻调,罕有填者。自刘词出而和者如林,其调乃显。刘辰翁即追和七阕,周密而因其有“重过南楼”之语,为更名曰《南楼令》。可见此词影响之大。
●水龙吟·寄陆放翁
刘过
谪仙狂客何如?
看来毕竟归田好。
玉堂无此,三山海上,虚无缥缈。
读罢《离骚》,酒香犹在,觉人间小。
任菜花葵麦,刘郎去后,桃开处、春多少。
一夜雪迷兰棹。
傍寒溪、欲寻安道。
而今纵有,新诗《冰柱》,有知音否?
想见鸾飞,如椽健笔,檄书亲草。
算平生白傅风流,未可向、香山老。
刘过词作鉴赏
刘过是陆游的晚辈,他比陆游小近三十岁,但是“整顿乾坤”、“誓斩楼兰”的英雄气质和“身在江湖,心忧天下”的爱国情怀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首词是陆游归隐山阴后刘过寄给他的一首赠答词,词中细致地铺叙了陆游归隐生活逍遥闲适,表达了作者对陆翁的殷殷思慕之情,同时又希望他能够重新出山,为国家建立一番功勋事业。这首词笔势纵横跌宕,语言深沉明快,构思新奇,寓意深微,确如刘熙载《艺概》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
作者成功地运用艺术的辩证法,把“归田好”与“未可向、香山老”,即把归隐与入世两种看似矛盾的生活理想融为一体,表达作者放翁归隐山阴似肯定而又未肯定的复杂感情,是本词的突出特点之一。放翁喜纵论天下大事,且不拘礼法,故被论者讥为“燕饮颓放”而罢职。作者或许有感于此而赋词“寄陆放翁”的。词从归田之乐写起。首句以李白与贺知章作比,称赞放翁的诗才,但现已罢职退居山阴,故次句接着写他“归田”,着一“好”字,便写出归田之乐了。这是总写。“玉堂”以下至上片结束,从快乐程度、生活情趣与处世态度三个方面,分写归田之乐。
“玉堂”三句,写归田的快乐程度,高过天上人间一切乐事。玉堂(翰林院的别称,此处泛指高级文学侍从供职之所),就官府而言,“玉堂无此”,说明“居官之乐”根本无法和归田之乐同日而语;三山,就仙境而言,仙山虚无缥缈,微茫难求,又说明神仙之乐也不如归田之乐现实、可求。“读罢《离骚》”三句,具体描述归田生活。“读罢《离骚》”,写闲居读书:“酒香犹在”,写长夜痛饮。《世说新语。任诞篇》王恭言:“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放翁把个人荣辱得失置之度外,自然“觉人间小”,而自乐其乐了。接下去运用刘禹锡诗意,以“菜花葵麦”四句,从处世态度写放翁的归田之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与序说,从他贬官连州到这次还朝,玄都观发生了很大变化:百亩庭中半是青苔,当年盛极一时的桃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之中了。刘禹锡用桃花比喻新贵,比喻弄权的小人,而又以玄都观的变化暗示了朝廷的人事变动。作者反其意而用之,说明放翁自归隐以后,既已不以朝廷小人得势为怀,就任“菜花葵麦”之地又新开多少桃花、增添多少所谓“春色”去吧。后来鲁迅先生写过“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自嘲》),与此差可相似。这几句词,既是看破世事的解脱语,又是对朝政无可奈何的反讽和嘲弄。它既深刻揭示了放翁内心世界的矛盾,又巧妙地引出了下片作者劝放翁入世的记叙。所以,歇拍处的这四句起到了暗示、提顿、过渡、转折等多重作用,是大手法大笔力,不可等闲视之。过片以后,写对放翁的思慕和希望他重新出山的劝勉。《世说新语。任诞篇》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一夜”三句,以戴安道喻放翁,以王子猷自比,既表现了作者对放翁的思慕,欲至山阴拜访;又暗示他也拟“招隐”,约请放翁出山之意。
“而今”三句,又运用韩愈奖掖后进刘叉的典故(见《旧唐书。韩愈传》),说明自己虽具诗才将略,但知音难觅,伯乐难求,只有同样才气超然的放翁才对自己青眼有加,乱目相看,将自己比作虽有将才而郁郁不得志的李广,并说:“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何其难”(《赠刘改之秀才》),可以说是知己。放翁以刘过不能封万户侯为可惜,惺惺惜惺惺,才人怜英雄,刘过自然也希望放翁能再度出山,立功异域,名垂青史。故“想见”以下五句盛赞放翁既有文才,又有武略,当亲草檄书,报国杀敌,万万不可在归田之中了此一生。可以说,不能忘情世事,积极入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是刘过与放翁最可爱、最可敬的地方。
在整首词中作者使用层层深入的写法,从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展现了放翁的生活与内心世界,反映了他看似狂放而实俊逸的思想品格,从内容方面形成了本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的艺术风格。“狂逸之中自饶俊致”的艺术风格,不仅表现在作品的内容上,还在作品的构思与结构上表现出来。
从作品的艺术构思与结构来说,这首词不是采用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这种词人惯用的方式,而是大胆地打破习惯体式的束缚,用全词来叙事,并把抒情寓于叙事之中。而在叙事时,它不完全根据形式安排内容,而是根据内容的需要结构作品。因此,从词的开头到“有知音否”一十八句,主要是从各个方面铺叙放翁的隐居生活以及他们之间的友谊,意脉贯通,气势如虹,一气呵成;然后出人意外地把笔锋一转,希望放翁在国难当头之际能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而不要象白居易一样在归隐中终此一生。这样写,似乎前后矛盾,其实是矛盾的统一体,是以弃官归田之乐反衬弃隐从戎之需,而且前边把“归田之乐”渲染得越充分,也就把后边弃隐从戎、杀敌报国的思想衬托得越光辉,越能表现作者以及放翁矢志报国、至死不渝的爱国品质。在这里,作者以前边的十八句反衬后边的六句,以后边的六句压倒前边的十八句,非有“如椽健笔”,确实难以做到。这又显示了作者笔力之雄健,构思之新奇,词风之俊逸。
“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还表现在语言的运用方面。这首词用典较多。张炎《词源》说:“词中用事最难,要紧首题,融化不涩。”这首词或明或暗地用了李白、贺知章、王恭、王徽之、柳宗元、刘叉、刘禹锡和白居易等八九个人的典故。但它所运用的典故,不仅大都切合人物的身份——诗人,人物的活动地点——山阴,而且用得妥贴,自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和晦涩的毛病。这是因为他把典故融化在词境中,使之成为词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狂客”二字,用的就是贺知章的典故。贺知章号四明狂客,年老辞归山阴,放翁亦隐山阴,故刘过以贺知章拟放翁,这样用典就很妥当。用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典故比拟自己欲访放翁,也贴切之极。再如“读罢《离骚》,酒香犹在”二句,就是从《世说新语》和柳宗元的诗句化出。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它反复倾诉了屈原对祖国命运的关怀,表达了他要求革新政治、与腐朽贵族集团斗争的坚强意志和准备以身殉国的壮烈情怀。由于它影响巨大,六朝人便把“痛饮酒,熟读《离骚》”看作名士的标志。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官永州,也以“投迹山水地,放情读《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刘过使用上述典故写放翁归隐,就不是单纯地叙述他的读书饮酒的生活,还表现了他饮慕屈原的峻洁人品,如六朝高士的洁身自好,以及对政治失意的愤慨,这就大大增加了词的容量,扩大了词的内涵,提高了词的表现力。
●虞美人
刘过
老去相如倦。
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
料彼此、魂消肠断。
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
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
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
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
但托意焦琴纨扇。
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
云万叠,寸心远。
刘过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贫士失职之悲,却巧妙地把一个歌楼商女的飘零身世打并其中,加以映衬烘托,笔极曲折,意极凄怨,缠绵悱恻,哀感无端。此词可与白居易诗《琵琶行》并读,两者虽立意和主旨都有所不同,但失意文人与沦落商女的情节模式极为相似。
此词的写作背景,据张世南《游宦纪闻》称:“尝于友人张正子处,见改之(刘过字)亲笔词一卷,云:”壬子秋,予求牒四明,尝赋《虞美人》与一老娼。
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江西人来,以为邓南秀词,非也。“壬子为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当时刘过已三十九岁。这年秋天,他去宁波(四明)参加选拔举人的牒试,又遭黜落。失意中邂逅了一位半老徐娘式的商女。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使他们的心接近了。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虞美人》相赠。
“老去”三句,起笔斩绝,将一种黯然的心境,劈头点出,直贯篇末。卓文君慧眼识英才,与司马相如结成美眷,本是文坛的佳话。现在却用来与形容他们的穷途邂逅,除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心情而外,恐怕更多的还是自嘲和悲凉吧。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挫折与酸辛呵。“说似”犹“说与”,即“与说”。同她说到今天的落魄,怎样才能排遣掉胸中的郁闷呢?文士失职感,英雄失路之悲,于此尽现。“衣袂”二句逆插而入,以虚间实,引入一段帝京往事的回忆。
刘过自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离家赴试已快七年,这期间他曾应试求仕,也曾伏阙上书,几年奔走,一事无成。临安都城,留在他记忆里的不过是一身尘垢和在衣袂上的残红而已。“香红尚软”,借指当年倚红偎翠、秦楼楚馆的冶游生活句子香艳。可是一经“京尘”的铺垫,就变得凄艳入骨。句中连用“曾”、“空”、“尚”三个虚字转折提顿,笔势峭折而意有余悲了。刘过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他同那种“名士无家多好色”的浪漫文人是不同的。他混迹青楼,是为了排解和麻痹那种“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痛苦,在红巾翠袖的抚慰中得到些许人生的温暖。
其实,他何曾有过真正的欢悦呢?“彼此”句小作馆结,如今一个是应举无成的青衫士子,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半老徐娘,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和失意者。此时相对,怎能不令人肠断魂消?“一枕”四句实情实境:窗外是愁人的梧桐秋雨,室内是摇曳的如豆青灯。两个苦命人就这样在一起相濡以沫!
过片四句紧承前结的词意,将“初见”时的居处情态用琐笔描出。“楼低不放珠帘卷”(不放,不让之意),珠帘不卷,恐人窥视也。一个“低”字见出楼居之寒伧来。“晚妆”,本是展示女性美的重要手段,对于以色事人的商女来说,更要以此邀宠。可是词里的女主人竟是黛眉狼藉,泪痕满面,这不是在风月场中的卖笑,而是在同病相怜时倾诉破碎的心声。“人道”三句,层层笔势曲折,层层推进。人们说饮酒可以浇愁,可是酒力太小,奈何不得这深重的愁苦。“愁深酒浅”四字重逾千斤,让人深味那不尽的哀愁。那么,怎么办呢?“但托意焦琴纨扇”,就是作者为自己所开列的解脱之方。他试图从历史和哲理的角度去寻取慰藉和超脱。“焦琴”,即“焦尾琴”,喻指良材之被毁弃。《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为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其尾犹焦。”“纨扇”,指恩爱之易断绝。班婕妤被谮,退处长信宫,赋诗以自诉哀衷。中有“新裂齐纨素”、“裁成合欢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之语。作者用这两个典故自比,生动贴切,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悲慨。“莫鼓”二句从白居易《琵琶行》中化出。谪宦九江的青衫司马与沦为商妇的长安故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相遇。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容易引起共鸣,唤起温柔的怜悯来。
刘过此时的处境与白相似,这样用典真如天造地设,精当无比。歇拍两句“云万叠,寸心远”,于凄咽中翻出激昂的异响。这是借万叠之云山,抒寸心之积郁,一种将身许国的壮怀远抱都于此六字中汩汩流出,情景融会,意象深远,是非常精彩的结笔。真正的志士永远不会屈从于冷酷的现实,他在温柔中得到片刻的抚慰后,将继续奋发前行,去实现他澄清四海、匡复天下的理想。
●虞美人
刘过
弹铗西来路。
记匆匆、经行数日,几番风雨。
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渚。
想雁信家山何处?
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
留不住,少年去。
男儿事业无凭据。
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
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
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
歌此恨,慰羁旅。
刘过词作鉴赏
刘过作为一位爱国志士,平生以匡复天下,一统河山为己任。他力主北伐,曾上书宰相,痛陈恢复中原的方略,但却不被苟且偷安的当政者所采纳。他自己也屡试不第,一生布衣。因此他浪迹江湖,先是南下东阳、天台、明州,北上无锡,姑苏、金陵;后又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池洲、九江、武昌,直至当时南宋前线重镇襄阳。这首《虞美人》大约写于词人西游汉沔(今武汉)时。
开头三句直接写数日“西来”途中的情景。而这三句以至全篇的重心和题眼就在“弹铗”二字。这里借用《战国策。齐策》冯谖弹铗而歌的故事:说自己的愁苦“西来”,是由于没有受到重用,因此四处漂泊。“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沈义父《乐府指迷》)。此词的开头正是如此开门见山,直接切题。他把自己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意”,借冯谖弹铗的故事,明白表示出来,而且贯穿全篇起到统摄全局的作用。
“梦里寻秋”的“秋”,其意似不只是指季节,还别有所指。“梦里寻秋”,隐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国脉微如缕”(刘克庄),隐喻国势的颓败和山河的破碎;二是寻而不得,以致成梦。但即使在梦里,也仍是“秋不见”。接着却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秋在平芜远渚”。陈亮曾用“芳菲世界”比喻沦陷了的北方大好山河:“平芜远渚”正与之相仿佛。这两句悖论的话暗示词人对国事的关怀和伤心,虽日里、夜里、梦里都在追求,结果却是可望而不可得,大有屈原“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的意境。
“想雁信家山何处”?希望鸿雁作使传递书信,可是音信全无,故乡何处?念国思家,在这首词中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句也正如“雁不到,书成谁与”(张元幹《虞美人》),表明家乡遥远。国事既不堪问,家乡又音信杳然,于是引起下面的万千感慨:“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异乡作客,本已可悲,何况又值万木萧疏、西风萧瑟的秋天,它和“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一样,映现出作者无法排解的忧伤。对镜自照,两鬓如霜,人已垂垂老矣,美好的时光已经匆匆地消逝了。“自笑人憔悴”,大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岳珂《檉史》)的刘过,本来是较达观的。这次西游,他不仅游览了名山胜迹,而且还特别凭吊了虞允文大败金兵的采石,周瑜破曹的赤壁,边防重镇的襄阳和岘山的堕泪碑。许多年以后,他还一直怀念着:“楚王城里,知几度经过,摩挲故宫柳瘿”、“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西吴曲。怀襄阳》)。由此,可见他虽在落魄漫游中,也是怀着豪情壮志的。这几句是词人韶华已逝,而功业未建的感慨,萧瑟中暗含着悲愤,从“自笑”(词人的自嘲)两字中隐隐地折射了出来。
下片换头处的“男儿事业无凭据”,从结构说和上阕的首句一样,是自我抒怀的一个关键句。古云“男儿志在四方”,但功名事业皆如云烟,毫无着落,惹起词人无限伤心往事。词人只能从回忆中以当年的放浪形骸中,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用《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事,以坚决抗秦的悲剧英雄荆轲、高渐离比况自己和朋友,情投意合,慷慨悲歌,豪放不羁。并用阮籍在大将军司马昭的宴会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见《世说新语。简傲》),表示自己的不拘礼法、不可一世之概。刘过是一个好饮酒、喜谈兵、睥睨今古、傲视一世、具有诗情将略和才气超然的人。他不仅“奏赋明光,上书北阙”(《念奴娇》),而且他曾想弃文就武,投笔从戎,血战沙场为国家建功立业,但却始终没有得到统治者的重用,而“不斩楼兰心不平”的壮志,也在现实中被撞得粉碎,成为无法实现的幻想。
但词人并没有就此消沉颓废“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尽管一事无成,功名事业尽付东流,可是自己仍是壮志未衰,时时与朋友夜里挑灯看剑,连床夜语,又岂忍对灯花弹泪?
最后四句明知国运不可挽回,壮志难以实现,却仍然死不了这颗心,不能忘情国事是刘过的一大悲哀,也是他最可爱的地方。由对国事的感慨转入个人身世的飘零。“唤起”两句指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杜甫在长安城(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的杜陵附近地区住过,自称杜陵野客,杜陵布衣。他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春日怀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词人以李白自比,希望有杜甫那样的知己能理解自己,安慰自己。结句点出写此词以泄心中愁苦,聊作羁旅中的安慰。
这首词由首至尾,直抒胸臆,挥洒无余,倾吐出词人“西来”路上的感受。“词之言情,贵得其真”(沈祥龙语),可说正是此词的主要特色。其次,此词典故都能恰到好处:“弹铗西来路”,像随手拾取,却包容了丰富的意蕴,既是叙事,又是抒情。用“击筑悲歌”、“酒酣箕踞”写豪情与友谊,维妙维肖,神态毕现。后用杜甫诗句抒发羁旅况味,也情思隽永,妥贴自然,切合此刻自身的情怀。
●柳梢青·送卢梅坡
刘过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刘过词作鉴赏
作为辛派词人,我们提起刘过,总喜欢将他与“金戈铁马”、“整顿乾坤”、“誓斩楼兰”联系在一起,豪放粗犷是其词的当行本色。但他有些词却写得蕴藉含蓄,委婉动人。这反而更使人觉得他是真豪杰,觉出他的真性情来。联想到鲁迅先生所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愈觉此言不虚。
卢梅坡,南宋诗人,刘过在京城杭州交结的朋友,这首词是刘过为他送别时写的。它描写了送别的,尤其是送别后刘过对友人魂牵梦萦的思念之情,写得情真意切,饶有余味。
上片写离别之苦。前三句写聚,写饯别时对旧日交游的回忆。写聚,作者从两人的交往中选取了两件具有典型意义的活动加以叙写。陶潜在《饮酒》诗中说:“秋菊有佳色,裘露掇其英。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泛菊杯深”化用陶诗,写在重阳佳节,他们共饮菊花酒,其乐陶陶的情景。深,言酌酒之满。一个“深”字,把他们畅怀酣饮的情形描写出来了。
汉乐府《横吹曲》有《梅花落》曲,是唐宋文人很喜欢听的笛曲。李清照《永遇乐》词人“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之句。“吹梅角远”化用李词,写在春天的时候他们携手踏青,欣赏那冰肌玉骨的梅花,聆听那余韵悠长的笛声。远,写笛声悠长。一个“远”字,展现了他们胜日寻芳的愉快心情。这两句词,不仅形象地再现了他们欢会的场面,还巧妙地暗示了他们欢会时间的短暂,不过是从秋到春,为下文“匆匆”二字埋下了伏线。如果说“泛菊”二句暗示了他们欢会的时间,那么,“同在京城”则明确地交代了他们聚会的地点。短短十二个字,就把他们聚会的节令、地点和情景交代清楚了,可谓构思缜密,惜墨如金。后三句写“散”,写饯行时惜别心情。“聚散匆匆”是关键句,是本词的题眼,它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聚”字结上,“散”字启下,“匆匆”二字,表示他们不论是对“聚”还是“散”,都感到时间短暂,一种友情难以畅叙的遗憾袭上心头。“云边”二句具体写“散”。在这里,作者使用了两个比喻,说明他们此别之后,如云边的孤雁,深以失侣为苦;又如水上浮萍,到处漂泊不定。这两句词情景交融,景中见情,情中生景,哀婉动人。比之柳永《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虽境界有所不及,但更令人伤心动情。
下片写别后之思。换头三句先用设问句式加以提顿,直抒胸臆,铿锵有力,说明卢梅坡走后,不能不使人“伤情”,然后用“魂飞梦惊”四字,说明他是如何“伤情”。“魂飞”,写他因友人离去而失魂丧魄,六神无主:“梦惊”,写他为不能再见到友人而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前边用“几度”二句加以总括,就把作者“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秦观《菩萨蛮》),希望梦见友人但又怕醒来只是一梦的复杂感情描写出来了,真可谓情深意切。
写到这里,作者感到还没把他的相思之情写足,于是又用“后夜相思”三句翻入一层,写他想象中追随友人旅程远去的情形。这三句词,化用苏味道“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上来(《正月十五夜》)和贺铸”明月多情随柁尾“(《惜双双》)句意,说明此虽之后,他的心象飞尘一样时时紧跟在卢梅坡的马后,又象明月一样处处追随在卢梅坡的舟旁。这样的写法,真是层层深入,步步紧逼,生生把作者对友人的无限深情和刻骨相思”逼“将出来,深化了主题,扩大了词境,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醉太平
刘过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翠销香减云屏,更那堪酒醒!
刘过词作鉴赏
自辛稼轩始,豪放词异军突起,与婉约词并称大宗。但这两种词风并非对立,而能兼容,特别是一些辛派词人仍能于豪放中见其婉约,词的委婉细腻的特质并未消失。在刘过的《龙洲词》中,那些长调颇受稼轩词的影响,豪放狂逸是其主导风格。而大部分小令却写得宛转有度,深沉多情,仍旧保持了婉约词的基本特征。这首《醉太平》便是一例。词的上阕写女子弹筝,下阕写女子对情人的萦念。题材虽不离艳情,但却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以白描的手法刻画人物、描写环境、抒发感情。这一点既不同于花间词的剪江刻翠,也有异于南宋词坛上姜夔、吴文英那种刻意求工,表现出它自己特有的风格。
词的主旨在于相思忆别。上阕为下阕作了铺垫,下阕是上阕的发展和深化。起首二句从内心和外貌两个方面刻画女子的形象:她的感情非常深挚,她的思想非常真诚。不但品德好,仪容也很美。仅仅“眉长鬓青”四字,便把她美丽的容貌刻画出来。古代女子以长眉为美。崔豹《古今注》云:“魏宫人好画长眉。”司马相如《上林赋》也说:“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这里仅以寥寥四字,便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把人物的主要特征——两道修眉,一头秀发,非常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它没有浓墨重涂,而只是象素描一般,几笔勾勒,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楼”二句,写环境,写动作。在唐宋词中,凡称小楼,或指佳人独处的妆楼,或指文人孤栖的寓所。如李璟《摊破浣溪沙》:“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煜《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诗也说:“小楼一夜听春雨。”因此长期以来小楼在读者的心目中成为一种诗化的意象。这里的小楼,是指女子的妆楼。此刻一轮明月,照进小楼,如此良夜,这位女子弹起秦筝,清音缭绕,令人陶醉。词人没有也不可能在小词中像韩愈《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琵琶行》那样,以众多的比喻形容音乐的美妙动听,而只是用“春风”二字概括出筝声的神韵。这声音好似春风,它荡漾于小楼,使楼内充满温馨;它萦回于女子的心房,使她情意绵绵。此处的“写”字,用语极其工妙,它既生动地表现出了筝声意境和神韵,又暗示了女子的灵心慧性,表现力极强,可谓千锤百炼,妙手偶得。
下阕又陡转笔势,将沉浸在甜蜜中的回忆拉回到寂寞相思的无情现实。“思君忆君,魂牵梦萦”,也是用白描手法,纯系口语白话,然又归于醇雅。词人曾在《柳梢青》中说:“觉几度魂飞梦惊。”又在《浣溪沙》中说:“千里闲情凭蝶梦。”《蝶恋花》中说:“后夜短篷霜月晓,梦魂依约云山绕。”用语极其工丽,但其艺术效果却不如这里来得好。原因何在?就在简炼明确如从口出,因而入人最易,感人也深。倘加以状语、定语,再间以典故,丽则丽矣,工则工矣,但读后需费一番思索。此则白描一大好处也。“翠销”句谓由于分别已久,室内画屏彩色已渐渐销退,暖香已渐渐减少。简单六个字,把眼前与往日、环境与内心高度地浓缩在一起,可谓高度凝炼简洁!柳永《八声甘州》云:“是处红消翠减,冉冉物华休。”秦观《八六子》云:“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都充满了不胜今昔之感,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更那堪酒醒”,暗示这位女子曾经以酒浇愁,想在醉乡中解脱相思的困扰。可是正如词人所说:“严风催酒醒,微雨替梅愁”(《临江仙》),“酒醒不禁寒力,纱窗外,月华薄”(《霜天晓角》),酒醒以后,离愁重新袭来,更觉不堪。所谓“举杯销愁愁更愁”也,也大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境界。“更那堪”三字,道尽个中况味,亦白描之特点也。
这首词词牌名《醉太平》,又名《四字令》,可见是以四字一句为主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四言诗最早见于《诗经》,汉魏以降,仍有人运用此种形式。这首词前后阕各四平韵,一、二句均为四言,句中第三字一律用仄声,念起来两字一顿,抑扬顿挫,饶有韵味。第三句虽为六言,第四句虽为五言,但其基本结构仍不失四言的格局。六言句和缓平稳,在声情上起了过渡作用。五言句因系上一下四句式,先以一个去声(或上声)字领起,使声调扬起,逐渐低沉转折,留有不尽意味。
●沁园春
卢蒲江席上,时有新第宗室
刘过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
有汝阳琎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开宴尊罍。
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
如何好?
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
未尝戚戚于怀。
问自古英雄安在哉?
任钱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苏台畔,花谢花开。
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
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刘过词作鉴赏
疾把豪放词发扬为词之大宗后,继承这种词风的人很多,他们一般被称为“辛派词人”。刘过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以极时济兴的英雄自居,不肯苟安于颓败的现实,不肯与当时一般士大夫的优游卒岁同流合污,而力图有所作为,以振兴江河日下的国运,以拯救苟且偷安的兴道人心。是抒写落第后的悲愤心情的。从题语可知,词作于曾任蒲江(今属四川)县令的卢姓友人宴会上。(一本题作“卢菊涧座上。时座中有新第宗室”。“菊涧”是主人之号。)当时座中还有一位新及第的皇室宗亲。其人世故新第而骄人,但并无真才实学,更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怀,故但书其事而不录其名,且于篇末见鄙薄讥讽之意。词的基本结构是上片发泄怀才抱国而屡试不第的牢骚,下片抒写忧国伤时而献身无路的悲慨颇有李白式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讽寓和激愤。整首词前后贯通,浑然一气。
开篇三句“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化用唐人吕岩《绝句》“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一诗,以飞剑横空的壮采象征词人匡济天下的奇志,极力写出前来应试时意气之豪迈,开篇便有气势如虹的非凡气象。
“有汝阳”四句收敛前情,点明题事。上言座中宗室殿试及第,下言卢蒲江举行酒宴招待宾朋。其中亦隐含牢骚之意。及第者与落第者同一宴席,咫尺荣枯,悲欢异趣,两相对照,自是意志难平。
“四举”三句回顾己身遭遇,造语奇警而含愤深沉。几番应试皆被黜落,多年奔走不得一官,此本极难堪事,但作者却翻出一层,谓朝廷既弃我不用,则亦乐得逍遥,自封“大宋神仙”了。悲愤之情而以狂放之语出之,愈见心中悲愤之甚。
过拍三句继续抒发悲愤之情而情辞更苦。“如何好”一问画出回顾茫然,六神无主之情,令人想起李白“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的情态。“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则画出感慨万千之状。既失进身之路,则虽怀济世之志亦无从施展,唯有借酒浇愁而已。
换头处上承过拍而又有进展。“未尝戚戚于怀”六字先作一顿,极见平生光明磊落,不因穷达而异其忧乐。接下“问自古英雄安在哉”则又一提,响遏行云,感怆亦出常情之外。谓古来英雄,终归乌有,辞虽旷达,意实哀伤,乃由报国无门而产生包含政治与人生双重意义的悲慨。
“任钱塘”四句继续深化此种悲慨。潮的涨落和花的开谢象征朝政的得失和国势的兴衰,而词人却“任”其“潮生潮落”、“花谢花开”,亦非真能忘怀时事,实乃痛心于朝政腐败与国势衰危的愤激之辞。国事既不可为,朱颜又不可驻,思念及此,情更不堪,因而转出“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这样悲痛伤心之语。曰“盗号”,曰“强名”,极见枉读诗书而无补于时世的痛苦,“未老”一句则深含岁月无情而功名未立的忧惧和感叹。作者身为布衣而心忧天下,然而当世之居高位、食厚禄者则只管自己穷奢极欲,不复顾念国计民生。两相对比,更增痛愤,故乃宕开一笔,转向此辈投以极端轻蔑讥讽的冷眼:“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居高临下,正气凛然,令人想见词人当时怒发上指,目光如炬的形象。如前所述,这首词是在屡遭挫折的情况下写成的。
此时词人心情极其痛苦,但词的格调却异常高昂,没有消沉颓废之语,不见穷愁潦倒之态,意气峥嵘,情辞慷慨,表现出既悲且壮的特色。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不但是一个杰出的词人,而且是一个爱国的志士,他“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宋子虚语),不望“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沁园春》虽处逆境而不与时推移。这首词的语言也极富情采。全篇都是直抒胸臆,句句皆从性灵深处喷射出来,生气灌注,显得真率自然,激昂奔放。其中复多变化:或豪壮,如开篇三句;或典雅,如“有汝阳”四句;或狂放,如“四举”三句;或愁郁,如过拍二句;或慷慨,如换头二句;或愤激,如“任钱塘”四句,或哀伤,如“盗号”三句,或冷峻,如断章三句。且常兼数者于一拍之中,如“四举”一拍既见狂放之态,亦见悲愤之心;最后三句既见冷峻之情,亦见豪壮之气。因此又显得情感多变,意气纵横。陶九成说“改之造词赡逸有思致”)《词综》卷十五引语(,刘熙载说“刘改之词狂逸中自饶俊致”)《艺概》卷四(,刘过词奇思异采,令人想见颜色。
●沁园春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刘过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
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
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
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刘过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立意,据《檉史》载:“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那么,根据此词的小序和《檉史》记载可知,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当时辛弃疾担任浙东安抚使,邀请刘过到绍兴府相会,刘过因事无法赴约,便在杭州写了此词以作答复。这是一首文情诙诡,妙趣横生的好词,词人招朋结侣,驱遣鬼仙,游戏三昧,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和情趣。
劈头三句,就是豪放之极的文字。“斗酒彘肩”,用樊哙事。《史记。项羽本纪》载“樊哙见项王,项王赐与斗卮酒与彘肩。”樊哙在鸿门宴上一口气喝了一斗酒,吃了一只整猪腿。凭仗着他的神力与胆气,保护刘邦平安脱险。作者用这个典故,以喻想稼轩招待自己之饮食。他与稼轩皆天下豪士,则宴上所食自与项羽、樊哙相若也。这段文字劈空而来,突兀而起,写得极有性格和气势,真是神来之笔。然而就在这文意奔注直下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个大兜煞。词人被几位古代的文豪勒转了他的车驾,只得回头。笔势陡转,奇而又奇,真是天外奇想,令人无法琢磨。如果说前三句以赴会浙东为一个内容的话,那么第四句以下直至终篇,则以游杭州为另一内容。从章法上讲,它打破了两片的限制,是一种跨片之路,也显示出词人独创一格的匠心和勇气。香山居士为白居易的别号,坡仙就是苏东坡,他们都当过杭州长官,留下了许多名章句。林如靖是宋初高士,梅妻鹤子隐于孤山,诗也作得很好。刘过把这些古代的贤哲扯到一起不是太离奇了么?因为这些古人曾深情地歌咏过这里的山水,实际上与他住已与杭州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东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妙句。白居易也有“一山分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诗》)等讴歌天竺的名篇。而林和靖呢,他结庐孤山,并曾吟唱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佳句。风景与名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湖光山气增添了人物的逸兴韵致,名人又加深了风景的文化内涵。
刘过将不同时代的文人放在一起,也体现了词人想象的独创性。刘勰主张“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苏轼也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这首词是恢奇的,但并不荒诞。他掇拾珠玉,别出心裁,给我们带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带来一种审美的愉悦。
刘过的行辈比辛弃疾晚,地位也相差悬殊。但他照样不拘礼数地同这位元老重臣、词坛泰斗呼名道姓,开些玩笑。这种器量胸襟不是那些镂红刻翠、秦楼楚馆的词客所能企及的。洋溢于词中的豪情逸气、雅韵骚心是同他的“天下奇男子”的气质分不开的。俞文豹《吹剑录》云:“此词虽粗而局段高,固可睨视稼轩。视林、白之清致,则东坡所谓淡妆浓抹已不足道。稼轩富贵,焉能凂我哉。”这首词的体制和题材都富有创造性,它大起大落,纵横捭阖,完全解除了格律的拘束,因而显得意象峥嵘,运意恣肆,虽略失之于粗犷,仍不失为一首匠心独运的好词。当然像这样调侃古人、纵心玩世的作品,在当时的词坛上的确是罕见的。难怪岳珂要以“白日见鬼”相讥谑。
●沁园春·张路分秋阅
刘过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
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
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
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
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
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
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
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刘过词作鉴赏
刘过是布衣之士,但他一生关心北伐,热衷于祖国的统一。加之他的词闻名天下,所以宋史虚称他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见《龙洲词跋》)因此,刘过与当时某些将领有过交往。词题中“张路分”,姓张,担任路分都监的官职,生平不详。路分都监为宋代路一级的军事长官。古代军队常于秋天演习,由长官检阅,故称“秋阅”。这首词记录了张路分举行“秋阅”的壮观场景,描绘了一个能文善武的抗战派儒将形象,抒发了作者北伐抗金的强烈愿望和祖国统一的爱国激情。
首三句从听觉上写演习开始前和开始时的景况。
“万马”,说明演习规模之大。“万马”而“不嘶”,让人想见军容之整肃,军纪之严明。在如此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寒角”,显得格外嘹亮清彻。“寒”字,不仅暗应词题之“秋”,也烘托了一派肃杀气氛。而“寒角”只“一声”,就“令行柳营”,全军立即闻“声”而动,可见这支军队具有一种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功无不克。
下面从视觉上写开始后的情景。“见秋原如掌”四句,从整体上写雄壮阵势。“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从不同侧面描绘演兵场上的壮观景象:平原上枪林刀丛突现;铁骑奔驰,快如流星;队形纵横,变化莫测。“人在油幢”三句,由兵而将,由分而总。“人”,指张路分。这时,他正在油幢军帐之中,按兵法指挥万马千军。然而其仪态却是“羽扇从容裘带轻”,表现出一派儒雅风度:手执羽毛大扇,身着轻裘缓带,举止从容不迫,令人想起苏轼的《念奴娇》“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与演兵场上那种惊心动魄景象和将帅的风流儒雅之度恰成反照,既形成了文势上的起伏跌宕,也为下文描写张路分的文才诗情作了过渡。
“君知否”三句开始写张路分的文才诗情。词人用设问转入,摄人眼目,但又不立即道出,而是先用“是山西将种”收束上文,意谓此乃天生将种,然后才说这位善于治军用兵的统帅“曾系诗盟”,即曾参加过诗人的集会。行文顿挫有致,上下映衬,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给人以立体感。这三句歇拍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为下片的进一步描写奠定了基础。
下片换头两句,直承“曾系诗盟”而来。“龙蛇纸上飞腾”,写其诗情之饱满,文思之敏捷,草书时笔走龙蛇。这是正面刻画。“看落笔、四筵风雨惊”,写其诗意绝妙,风雨为惊,四座无不倾倒,大有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况味。这是侧面烘托。
行文至此,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形象已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如果仅以赞扬人物的“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陆游《汉宫春》)为目的,则未足以使人物形象更具内蕴,而应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这是写其不屑于一己之荣升。“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腰间利剑,他经常拂拭,以此剑杀却那占据中原的金国统治者,不足以遂其生平之志。
这几句前后又恰成反照:前四句从反面着笔,否定了意在封侯挂印;后三句从正面落墨,肯定了志在“还我河山”。否定坚决有力,肯定斩钉截铁,将一个在“金瓯半缺”、“神州陆沉”时代的抗战派儒将的磊落胸襟豪情壮志揭示出来,令人肃然起敬。至此,才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最后三句写“秋阅”结束和作者的感受。“归来晚”,说明演习时间之长。“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随军乐队演奏之声,在作者听来,似乎已带上边地战场上的那种冲杀之声。那里,“随军鼓吹”之所以幻化为“边声”,正说明词人北伐抗金心情之迫切,希望及早举兵。
这首词是以塑造一个抗战派儒将形象来表达作者的爱国之情的,词人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注入了自己的理想,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成分。其中“不斩楼兰心不平”,既是通篇之巨眼,又是主人公之灵魂,同时也正是词人之心声。在艺术上,作者精心提炼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入词。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注意选择能反映人物生活情趣的细节入词,如“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羽扇从容裘带轻”。二注意选择能突出人物将帅之才的细节入词,如“拂拭腰间,吹毛剑在”等。所以词中洋溢着比较浓厚的生活气息,显得真实可感。宋词中集中描绘军事场面与刻画军事将领形象的成功之作,并不多见。这首词可谓佼佼者。
●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
刘过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
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
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
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
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
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
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
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
衮珮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
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刘过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刘过在宁宗嘉泰四年(1024)四游汉沔(今武汉)时所作。这首凭吊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词,热烈赞扬了岳飞为南宋王朝的中兴所作的奉功伟绩和他“精忠报国”的爱国品质,表达了对迫害忠良的投降派的强烈鞭达;词人不光为英雄一哭,更是为了寄希望于当时的宁宗皇帝,激励和鼓舞长期受到压抑的主战派将领抗敌御侮的决心,实现社稷一统的宿愿。
“岳鄂王”即岳飞,他二十岁投军卫国英勇抗金,立过赫赫战功。高宗时为秦桧所害。孝宗时昭雪,为其建庙于鄂(今武昌)。宁宗嘉泰四年(1204),追封鄂王。
开篇两句,作者避直就曲,以问代赞,显得语气肯定,气势雄迈。意谓:高宗中兴时代,只有岳飞堪当诸将之杰,万人之英。以下四句写缅怀之思。“身草莽,人虽死”,是说岳飞出身寒微,英雄已长逝难追。“虽”字关涉两句,并预示了下面语意的转折。
岳飞虽为草莽之臣,离开人间已六十多年,但“气填膺,尚如生”,英雄已死而英灵不灭,忠愤之气依然填膺,凛凛风神犹如生前。接着写英雄的一生经历。
“年少起河朔”,指岳飞年青时就在中原黄河以北从军抗金,为国驱驰。“弓两石”,指其当时膂力过人,能开两石之弓如西楚霸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凭着这忠义肝胆,一身神力,他手提三尺宝剑(“剑三尺”),纵横疆场,战无不胜,功无不克,为国家立下赫赫功绩:“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这三句为了押韵,顺序有所颠倒。实际上,绍兴四年(1134),岳飞收复了襄阳府等六处州郡,第二年就镇压了聚集在洞庭湖的杨么农民起义军。此后四年,才先后收复虢州(今河南灵宝)、洛京(今河南洛阳)、东虢(今河南荥阳)一带大片失地的。岳飞乘胜进军朱仙镇,大败金军主力,离汴京(今开封)只有四十五里,故说“北望帝京”。岳飞正要“直捣黄龙府(金人老巢),与诸君痛饮”之际,可朝廷却令岳飞班师回朝,不仅使英雄“十年之力,废于一旦”,而且在风波亭惨遭杀身之祸。“狡兔”两句便是对英雄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无限痛惜,更是对权奸加害无辜忠臣良将的强烈控诉。古人曾以“狡兔死,良犬烹”比喻国君的寡恩少情,然而现在“狡兔依然在”,就“良犬先烹”,岂不更加可愤可恨!“过旧时营垒”四句,写人民对岳飞的怀念。“过”,指词人自身的过访:“旧时营垒”,指岳飞当年驻扎过的地方。“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是讲荆鄂地区存活下来的百姓,每当忆及岳将军的忠心为国和无辜冤死,无不泪流如注。
下阕承“良犬先烹”而来。过片两句,像是正对着英雄的塑像倾诉,抚慰他那悲痛的心灵:说起当年将军功业毁弃、蒙受奇冤之事,我知道您一定怨恨到了极点。紧接着两句“伪耶真”的反诘,有力地驳斥了秦桧陷害岳飞所谓“不奉诏”的莫须有的罪名。“臣有罪”四句,是对高宗的微辞:臣子是谋反有罪,还是一片丹心为国,只要您陛下圣明,是完全可以洞察明辨的。言外之意:由于您陛下“不圣”,未能辨明真伪,而酿成了这千古冤案。其实,宋高宗之所以要杀掉岳飞,一是怕岳飞打败金以后,迎回在“靖康耻”中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因为一国不能有二主;二是怕岳飞势力强大后无法控制,造成武汉专权的局面。所以在迫害岳飞的过程中,高宗是主使,但臣子不能对皇帝直斥,所以用隐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当然,在词人看来,最令人痛恨的还是权奸秦桧,所以他写出了“万古”三句:千年万代,分封王侯,怎么也不会轮到昔日奸臣的份上。秦桧死于岳飞被害后十三年,后赠申王,谥忠献;在岳飞封鄂王之后一年多,追夺王爵,改谥谬丑。因此这几句显然是对“骨朽人间骂未销”的秦桧的有力嘲弄,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对当时的投降派的严厉警告:奸佞之徒,即使得逞于一时,也终将逃脱不了历史的审判和选择,他们绝不会有好下场!“人世夜”三句,写冤狱到底得到了昭雪:人世间的沉沉黑夜,终因有了明日朗照,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这几句不单颂扬了昔日孝宗的平反之举,同时也颂扬了当今皇帝宁宗的追封之行。“衮珮冕圭”三句,是想象泉下英灵有知,也应当欢欣鼓舞了,他穿着衮服,系着珮玉,戴着冠冕,持着圭璧,在九泉之下叩拜,盛感君王的齐天之恩。结尾三句写百姓也因英雄的平反而欣慰和欢跃:每年三月,春光明媚之际,遍地花香之时,人们以隆重的仪仗,在鄂王庙前祭奠英雄的神灵。通篇围绕凭吊之旨,收尾又遥扣词题之庙,虽为长调,一气呵成,气脉贯通。
姜夔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姜夔(1155—1221?)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时属岭南道爱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岁孤贫。二十岁后,北游淮楚,南历潇湘。淳熙十三年(1186),结识萧德藻于长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红》、《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诸词。次年,姜夔随萧德藻同归湖州,卜居苕溪之上,与弁山之白石洞天为邻,后永嘉潘柽就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杨万里称他“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龟蒙)”,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绍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诣石湖,授范成大以咏梅之《暗香》、《疏影》新声两阕,成大喜以歌妓小红为赠。绍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贵胄张鉴(中兴名将张浚之后)之门,依之十年。庆元二年(1196)后迁移杭州。
曾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因与太常议不合而罢。庆元五年(1199),复上《圣宋铙歌鼓吹》十四首,诏免解,与试礼部;不第,遂以布衣终身。嘉泰三、四年间(1203—1204),以《汉宫春》、《永遇乐》诸词与辛弃疾蓬莱阁、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虽词风不同,辛弃疾亦“深服其长短句”,堪谓并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后,旅食金陵、扬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约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际。卒后由吴潜等助殡,葬于杭州钱塘门外之西马塍。姜夔一生困踬场屋,然襟期洒落,气貌若不胜衣。
家无立锥,而富于翰墨图书之藏。精赏鉴,工书法,品评法帖有“书家申韩”之称。著有《白石诗集》一卷,《诗说》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续书谱》一卷,《绛帖平》二十卷等十三种。姜夔为南宋开宗立派的词家巨擘之一,与周邦彦并称“周姜”。且精于乐律,能自制曲。自谓作词“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与拘谱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词,自注工尺旁谱,是流传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词乐文献。张炎《词源》推尊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后世即以“清空”与“骚雅”标举白石词风。
南宋后期词人大多“远祧清真,近师白石”,就是仰承与追随这种词风。清初的浙西词派则专奉姜夔为不祧之宗,从而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一直延续至乾隆中叶。
●江梅引
姜夔
人间离别易多时。
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
宝筝空,无雁飞。
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
漂零客,泪满衣。
姜夔词作鉴赏
在白石词中,对梅花的描写总是与其对合肥情人的追忆联系在一起的,这成为白石心中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因此,睹梅怀人成为白石词中常见的主题。
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之冬,姜白石住在无锡梁溪张鉴的庄园里,正值园中腊梅绽放,他见梅而怀念远在安徽合肥的恋人,因作此词,小序指出:“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说明这是藉记梦而抒相思之作。
上片以悲欢两种不同梦境反映相思之情。“人间”三句,回想起五年前两人依依难舍的惜别场面,这曾在另几首词中提到“拟将裙带系郎船”,“玉鞭重倚,却沈吟未上,又萦离思”。时光流逝,匆匆五年过去,相会仍是无期。看到“翦翦寒花小更垂”的腊梅,相思之情,悄然而生,然思而不见,就只能在梦中寻觅。
“几度”句,写两人欢会梦境。小窗之下,伊人几度进入词人的梦境仿佛当年两人携手出游,荡舟赏灯,移筝拨弦,其乐融融。“今夜”四句,写另一种梦境,今夜却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词中只好在凄凉的庭院中独自徘徊,却一无所见,不禁悲从中来,以致寒气侵入衾被,也感觉不到。两种梦境相比,前者能给予暂时的安慰,后者却带来无限的伤感。梦境,本来是虚无缥缈的,词人正是借此进一步诉述别后对情人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白石写梦,多用提空描写,即不拘泥于对梦境本身的细腻描写,而是化实为虚跳出梦境,重在叙写对梦境的难以言传的独特感受。
下片“湿红”三句,用晏小山词意:“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薄薄香笺,和泪写成,而无限伤心往事,尽在其中;所恨的是书已成而信难通。于是想起伊人当年弹筝情状:“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如今玉颜既不可见不见,那玉柱斜列如飞雁的宝筝也踪影全无。“无雁飞”,包融有二层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见无人弹筝,另一是无雁传书,音问难通。亦即秦少游所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这一种刻骨相思之情,又能诉与谁人说?
“俊游”四句,通过回忆透露内心的惆怅和伤感。先忆旧日携手同游之地,恐怕巷陌依稀而人事已非,那斜阳枯树,徒然增人悲思,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再念别时曾指花相约:“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江山,甚时重至。”在送人往合肥诗中,也曾表示后会有期:“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但如今看来是泛舟同游的旧约已难以实现,这种悲苦的心事也只能深埋于自己的心底了。
“歌罢”两句,用《楚辞》淮南小山赋春草之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眼下冬将尽而草已青,春草萋萋归期何时?一种惆怅迷离之感弥漫心头,无人与说。结尾两句,总收全词,梦已醒,人不归:泪下沾襟,是既恨相见之难,兼以自叹飘泊,自伤身世。白石一生布衣,虽不乏名公臣卿与之交游,但仍多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恋情词注重的不是声色描写,也不是行动描写,而主要是反复倾诉一种难言的内心感受,故以蕴藉深挚见长,本词也不例外,可说是落落而多低徊不尽的风致。
●忆王孙
姜夔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
零落江南不自由。
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下有序云:“鄱阳彭氏小楼作。”鄱阳,即今江西波阳县,是词人的故乡。彭氏为宋代鄱阳世族,神宗时彭汝砺官至宝文阁直学士,家声颇为显赫。此词写秋日登彭氏小楼,伤飘泊、怀远人是这首小词的主题。
起句以写景引起,并点明节序。冷红,盖指枫叶。霜后的枫叶一片绯红,在肃杀的秋风中,正一叶一叶飘落到秋塘中去。白石词多用“冷”字,如《扬州慢》“波心荡,冷月无声”,《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暗香》“香冷入瑶席”,而且往往以通感的形式出现,将自己凄凉的身世之感移情到几个创造的意象中。用“冷红”形容飘散的枫叶,顿觉凄冷的气氛笼罩全词。古代文人伤时悲秋,见秋风落叶,或怀念故土,或忧伤身世,并不稀见。不过,次句“长与行云共一舟”,句法颇为新颖。行云,常用来比喻飘泊江湖的游子。如曹植《王仲宣诔》:“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张协《杂诗》:“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姜夔一生未仕,四处飘泊,行踪不定,用“行云”来象征其身世,很为恰切。这里他不直说身如行云,而偏说“长与行云共一舟”,这就不落俗套。词人浪迹江湖,居无定所,乘舟走到哪里,天上的行云也仿佛跟到哪里,这难道不是与行云“共一舟”么?以上两句,泛写登楼所见所感,不仅切合当时所处的环境,其创意出奇之处,也透露出白石词“气体超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特色。下一句承上意,具体点明所处之地。不自由,即不由自主。白石一生未仕,布衣终身,穷愁潦倒的知识分子为生计所迫,以请客身份或寄人篱下,或因人远游,辗转风尘,哪有安身立命之地?“不自由”,看似浅淡,却道出了飘泊江湖的无穷酸辛。游子在孤独落寞之际,总要想起知心体贴自己的故旧或亲人,结尾两句即由伤飘泊转到怀远人。“两绸缪”,一笔两用,兼写男女双方。绸缪,缠绵之意。《诗。唐风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此句写自己与合肥情侣双方情意绵绵,相互思念。”料得吟鸾夜夜愁“则专写对方。古人觉以鸾凤喻夫妇,此处”吟鸾“而加上”料得“,当指因相思之苦而夜不成寐的伊人。让人想起李商隐的诗句”夜吟应觉月光寒。“由自己思念对方而想到对方会无限思念自己,透过一层,感情更为深至,意境更为深远。”夜夜愁“,写出对方无夜不思,无夜不愁。词人相信对方对自己如此真挚思念,也正反映了词人对于对方的一往深情。
白石的羁旅飘泊之词不重对飘泊的具体抒写,而重在抒发一种孤独、伤感的内在情绪,将人引向更幽微之处。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将身世之感与怀人之思打并在一处,因而显得蕴藉含蓄,别绕风致。
●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姜夔
好花不与殢香人。
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
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
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
翠禽啼一春。
姜夔词作鉴赏
词人对于恋情词,或多依红偎翠的狎挚描写,或多秦楼楚馆的声色描写。白石词则不然,有的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抒情,给人一种可爱慕不可亵渎的高雅感觉。这是因为白石本人用情专一,他除了在词中提到合肥情侣外,没有提过他人。是的,真正刻骨铭心的恋情应该只有一次,而且是无可替代,九死其犹未悔的唯一。于湖词中怀念李氏之作,白石词中怀念合肥情侣之作,皆写此种美好感情。白石《鬲溪梅令》,正是怀人之词。序云:“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丙辰即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词人同时作《江梅引》,序云:“丙辰之冬,予留梁溪(无锡),将诣淮南(指合肥),不得,因梦思以述志。”此词所寓之意,不应远求,当即《江梅引》所述之志。二词皆以梅名调,亦不可忽视。尤其白石怀人诸词多有恐怕归去迟暮之忧思,可以印证此词。如《一萼红》:“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淡黄柳》:“怕梨花落尽成秋色。”《长亭怨慢》:“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点绛唇》:“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青草。”此词所写:“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正是同一种忧惧归迟的心情。故此词实为怀念合肥情侣之作。在这首词中,词人灵心独运,用想象营造出一如梦如幻、恍惚迷离的意境,极富朦胧之美。
“好花不与殢香人。”起笔运用提空描写,空中传恨。好花即梅花,亦暗喻所念之情人。以好形容花,纯然口语而一往深情。殢香人是词人自道。好花不共惜花人,美人不与怜香惜玉者,传尽天地间一大恨事。
“浪粼粼。”词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想象之中,遂觉此梅花所傍之溪水,碧浪粼粼,将好花与惜花人遥相隔绝。正是盈盈一水,隔断万古柔情。此即调名“鬲溪梅”之意。《诗·汉广》云:“没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蒹葭》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诗十九首》亦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千古诗人,精诚所至,想象竟同一神理。“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想望好花,在水一方。只怕重归花前,已是春风吹遍,绿叶成阴,好花已无迹可寻。杜牧《叹花》诗云:“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此词化用其语意,又不露痕迹,正是白石词的妙处。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伤春伤别的无限伤感。玉钿本为女子之首饰,此转喻梅花之芳姿。“玉钿何处寻”一句又暗用周邦彦“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之意(《夜飞鹊》)。此词本以好花象征美人,此则用首饰象喻好花,喻中有喻,而出入无间,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尤妙者,由玉钿之一女性意象,遂幻出过片之美人形象,真是奇之又奇。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全幅词境本来全是想象,过片二句,则是想象中之想象,可谓梦中之梦,幻中之幻。梦寐中,词人忽与久违之美人重逢,共荡扁舟于波心,恍若遨游于云表。木兰双桨,语出《楚辞。湘君》:“桂櫂兮兰枻,”衬托美人之美。“小横陈”三字,为连绵句,描绘出美人斜倚舟中之“横陈”二字,让人想起“玉体横陈”等粗俗艳冶之事,但白石词以“清空”为本色,且“不唯清空,又具骚雅”(张炎《词源》),这等字面原不易见。细体味之,始知此是词人之险笔是词人精心策划的“阴谋”。大概非此二字,不足以写出美人之奇艳,不足以尽传心中之美感。状以小字,愈见化艳冶为美好。碧浪粼粼,“兰棹兮桂桨”,与美人荡舟天外,天光云影,物我皆忘,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实为词人平生梦寐追求所幻出的具备理想神采之意境。然而,梦有梦后人醒,云有风流云散。结笔二句,已从梦幻跌回想象中之现境。“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梦醒云散,如花美人无法寻觅,即好花亦亦不可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从过片至结笔,词境情节呈大幅度跳跃,裁云缝月之妙,在盈盈二字。《古诗十九首》云:“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盈盈本为美人之形容,此又借美人转喻好花之芳姿,一语双关,美人之形象又幻化为想象中之好花。句首下一漫字,写尽好花亦不可求之失落感。惜花人空向孤山山下寻觅好花,而好花终不可得,整个春天,唯闻翠禽对鸣而已。孤山,本指杭州西湖之孤山。多梅花,昔为梅妻鹤子之林逋隐居之处。词中之孤山,借为好花之地之代语而已。
空向好花之地寻觅好花,意味着惜花人纵然重归故地,也已是花落人空,唯有绿叶成阴,鲛销泪痕了。一春二字结穴,用凄美之字面,象征时间之绵延,写出词凄艳哀绝的爱情悲剧,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结句暗用一则神异传说。《龙城录》云:赵师雄,睢阳人,(隋)开皇中过罗浮山,天寒日暮,见林间有酒肆,旁有茅舍,一美人淡妆靓逸,素服出迎,相与扣酒家门共饮,不觉醉卧。即觉,乃在大梅树下,有翠羽嘈唧其上,月落参横,惆怅而已。
结笔暗用这一故事,愈增全幅词境如梦如幻的朦胧美感。
此词艺术造诣确有独到之处。论意境乃如梦如幻,梦中有梦,幻中有幻。好花象征美人,烟波象征离绝,此是词中第一境界。木兰双桨,梦中美人,乃梦中之梦,幻中之幻,是第二境界。第一境界实为词人平生遭际之写照,第二境界则为其平生理想之象征。营造出如此奇幻之意境,真是匪夷所思。论意脉则如裁云缝月,无迹可求。上片以玉钿喻好花,遂幻出如花之美人,下片用盈盈喻好花,又由美人幻为好花。故过片梦境之呈现,真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玲珑剔透,不可凑泊。论声韵则如敲金戛玉,极为美听。全词八拍,句句叶韵,用平声真文等韵,诵之如闻笙簧。句中兼采双声、叠韵、叠字,如好花、浪粼为双声,成阴、双桨、梦中为叠韵,粼粼、山山、盈盈为叠字,尤增音节之美。这是因为白石不仅精于填词,亦妙解音律,以音乐人的身份写词,自是千锤百炼,刻意求工了。杨万里曾激赏白石之诗“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见《直斋书录解题》引),可以移评此词。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姜夔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
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凭栏怀古。
残柳参差舞。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论诗有四素:气象、体面、血脉、韵度。对四者的要求且是“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大”、“血脉欲其贯通”、“韵度欲其飘逸”。虽是论诗之语,移之于词,也甚贴切。读此词,知其所言非虚。
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冬,白石往返于湖州苏州之间,经过吴松(今江苏吴江县)时,乃作此词。为何过吴松而作此词?因为白石平时最心仪于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龟蒙生前隐居之地,正是吴松。
上片之境,乃词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无心”。燕念平声(yān烟),北地也。燕雁即北来之雁。时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飞的时节。陆龟蒙咏北雁之诗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归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递翼应劳。”《京口》:“雁频辞蓟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长。”白石诗词亦多咏雁,诗如《雁图》、《除夜》,词如《浣溪沙》及本词。可能与他多年居无定所,浪迹江湖的感受及对龟蒙的万分心仪有关。劈头写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飘泊之人生。无心即无机心,犹言纯任天然。点出燕雁随季节而飞之无心,则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纯任天然。此亦化用龟蒙诗意。龟蒙《秋赋有期因寄袭美(皮日休)》:“云似无心水似闲。”《和袭美新秋即事》:“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下句紧接无心写出:“太湖西畔随云去。”燕雁随着淡淡白云,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飞去。燕雁之远去,暗喻自己飘泊江湖之感。随云而无心,则喻示自己纯任天然之意。宋陈郁《藏一话腴》云:白石“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语到意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张羽《白石道人传》亦曰其“体貌轻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与晋宋名士实有不同,晋宋所谓名士实为优游卒岁的贵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际,家国恨、身世愁实非晋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写出忧国伤时之念。太湖西畔一语,意境阔大遥远。太湖包孕吴越,“天水合为一”(龟蒙《初入太湖》)。本词意境实与天地同大也。“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商略一语,本有商量之义,又有酝酿义。湖上数峰清寂愁苦,黄昏时分,正酝酿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数峰之清苦无可奈何反衬人亡万千愁苦。从来拟人写山,鲜此奇绝之笔。比之辛稼轩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美人》),又是何种不同的况味。卓人月《词统》评云:“商略二字,诞妙。”
下片之境,乃词人俯仰今古之境。“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第四桥即“吴江城外之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以泉品居第四”故名(乾隆《苏州府志》)。这是陆龟蒙的故乡。《吴郡图经续志》云:“陆龟蒙宅在松江上甫里。”松江即吴江。天随者,天随子也,龟蒙之自号。天随语出《庄子。在宥》“神动而天随”,意即精神之动静皆随顺天然。龟蒙本有胸怀济世之志,其《村夜二首》云:“岂无致君术,尧舜不上下。岂无活国力,颇牧齐教化。”可是他身处晚唐末世,举进士又不第,只好隐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无壮志,《昔游》诗云:“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永遇乐》:“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但他亦举进士而不第,飘泊江湖一生。
此陆、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龟蒙精于《春秋》,其《甫里先生传》自述:“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探大籍识大义”,“贞元中,韩晋公尝著《春秋通例》,刻之于石”,“而颠倒漫漶翳塞,无一通者,殆将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误后学,乃著书摭而辨之。”白石则精于礼乐,曾于庆元三年(1197)“进《大乐议》于朝”,时南渡已六七十载,乐典久已亡灭,白石对当时乐制包括乐器乐曲歌辞,提出全面批评与建树之构想,“书奏,诏付太常。”(《宋史·乐志六》)以布衣而对传统文化负有高度责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这种精神气质上的认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及“三生定是陆天随”(《除夜》诗)之语。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即是这种认同感的体现。
第四桥边,其地仍在,天随子,其人则往矣。中间下拟共二字,便将仍在之故地与已往之古人与自己连结起来,泯没了古今时间之界限。这是词人为打破古今局限寻求与古人的精神句诵而采取的特殊笔法。再如刘过《沁园春》之与东坡、乐天、林和靖交游,亦是此一笔法。以上写了自然、人生、历史,笔笔翻出新意结笔更写出现时代,笔力无限。“今何许”三字,语意丰富,涵盖深广。何许有何时、何处、为何、如何等多重含义。故今何许包含今是何世、世运至于何处、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对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历史、时代之一大反诘,是充满哲学反思意味一大反诘。而其中重点,主要在今之一字。凭栏怀古,笔力雄劲,气象阔大。古与今上下映照成文,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历史意蕴。应知此地古属吴越,吴越兴亡之殷鉴,曾引起晚唐龟蒙之无限感慨:“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吴宫怀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无限感慨:“美人台上昔欢娱,今日空台望五湖。残雪未融青草死,苦无麋鹿过姑苏。”(《除夜》)
怀古正是伤今。“残柳参差舞,”柳本纤弱,那堪又残,故其舞也参差不齐,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执著有力,苍凉中寓含悲壮,悲壮中透露苍凉。“残柳参差舞”这一自然意象,实际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征,隐然包含着虽已残破仍不甘灭亡的意味。这与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象征唐朝国运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为自然意象之本身,则又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自然意蕴。结笔之意境,实为南宋国运之写照。返观数峰清苦二句,其意蕴正为结尾之伏笔。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轩作《摸鱼儿》,结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词用舞字结穴,蕴含无限苍凉悲壮。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善于提空描写,从虚处着笔,正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此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融为一片,乃南宋爱国词中无价瑰宝。而身世家国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词中占优势,又将自然、人生、历史(尚友天随与怀古)、时代打成一片,融为一体。
尤其“今何许”之一大反诘,其意义虽着重于今,但其意味实远远超越之,乃是词人面对自然、人生、历史、时代所提出之一哲学反思。全词意境遂亦提升至于哲理高度。“今何许”,真可媲美于《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首词无限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意愈切而词愈微”,这种写法,易形成自我抒写之形象与所写之意象间接开距离,造成朦胧之美感。此词声情之配合亦极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为叠韵,末句三四字黄昏为双声,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为叠韵,参差又为双声。分毫不爽,自然天成。双声叠韵之回环,妙用在于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声情绵绵无尽之致。
●点绛唇
姜夔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
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
淮南好,甚时重到?
陌上生春草。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此词,与其合肥情事有关,词中思恋的是其合肥情侣。词人以宋光宗绍熙元年庚戌(1190)到合肥,见《淡黄柳》词序,第二年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离开,见《浣溪沙》词序。又据一些词看,辛亥年他似乎再到过合肥,经秋再次离去。这首《点绛唇》就是再到合肥又离去时的作品。请参看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所载《行实考》第七《合肥词事》。这首词上片说聚首的欢愉,下片写离别的痛苦。上下片内容不是同时。欢聚或在春晚、夏初。离散似是冬季。
白石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自从“当初不合种相思”,这种刻骨铭心的思恋便成为白石心灵深处一个拆解不开的“情结”,终白石之一生,虽九死而不悔,真是天地至性,人间至情。
首句“金谷人归”,金谷除普通以代指园中多美人以外,还有三种可能:(一)或暗示琵琶女姓梁。《岭表录异》上云:“石崇以明珠三斛换绿珠于容州,本姓梁氏。”(二)或赞美其人妙解音律。干宝《晋纪》云:“石崇有伎人绿珠,美而工笛。”与本词下句“吹笙”疑有连系。白石他词中写合肥情事时,也多写到乐器。(三)或意在引起一极美好的宜于美人的环境的想象。庾信《春赋》云:“河阳一县併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白石《凄凉犯》词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但合肥当日不过一荒凉边城。“出城四顾,则荒野烟草,不胜凄黯。”(《凄凉犯》词序)“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淡黄柳》词序)。如此城郭,岂宜为美人居止?幸其多柳,故不惜重笔渲染,比于金谷,亦略为伊人居处增色。
白石写情,不在于情事本身,故对情人的容妆和行动很少着笔,而重在对情事的独特的内心感受,抒发自己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故以下三句,都只写景。
本来,世间情人相对,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直见深心,更不容一语表白,何况文字?这就是写情常寓于景,写景就是写情的心理根据。玉田《词源》卷下“离情”说:“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近人王国维亦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故所谓写景,不过是词人把自己的感情喷射向外物,与物“一化”,就是庄子所谓“物化”。这也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美学上的移情作用。这里的绿杨啼鸟,实际是词人对吹笙人的整个灵魂的拥抱。还不仅此,不仅是词人化身为自然来“庄严”自己的情人,而且,尤其是,在词人眼中,她俨然就是宇宙的中心,她飘然莅临,成为万物的主宰。中国传统文学中此例颇多,如曹子建的《洛神赋》。当写到人神心通的时候,洛神感动了,于是“屏翳(雨师)收风,川后静波,冯夷(河神)鸣鼓,女娲(这里用为音乐女神)清歌”。看吧,洛神就是宇宙的中心,万物的主宰,因为她就是美和爱。但创造的魔杖还是握在诗人(或词人)的手中的。诗人是可以驱遣鬼神,促使万物,创造一个再造世界。韩愈说李白、杜甫“陵暴万象”,当作如是解。
本词虽分两片,却非平列。上片是追忆聚首的欢愉,似水的柔情,如梦的深永。下片是词的现实世界,是诀别的痛苦。“月落潮生”,语出元稹《重赠乐天》:“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掇送”犹断送(张相说)。“刘郎”,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刘晨自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自知无分再见神仙的刘郎呢。“淮南好”三句用淮南小山《招隐士赋》:“王孙游兮不归,芳草兮萋萋。”这和《江梅引》结韵说“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意境相同。本词“陌上生春草”五字截断众流,顿时使上片的“小得团囫”(玉溪句:“小得团囫足怨嗟”),尽成愁绪,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杜牧之诗:“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可以题此词。白石词善于后路作结,即歇拍处化情为景,篇终接混茫,无限深情,千般感慨,都在一种迷离凄凉的意境中深化升华,余音袅袅,韵味无穷。
●鹧鸪天
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姜夔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
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
与谁同度可怜春?
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姜夔词作鉴赏
姜夔多次举进士而不第,布衣终身,过着飘泊江湖、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种坎坷的身世使他对遭逢不幸的人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宋孝宗淳熙十年(1189),姜夔在苕溪(今浙江湖州)为一位不幸女子的身世所感动,写下了这首词。而且,由于他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合肥情事,他不知不觉中将这位不幸女子与其合肥情侣连系起来。故通篇皆是对不幸女子的深深怜悯和同情,而毫无轻薄浮浪之语,格调高雅,意境醇正。
京洛,河南洛阳。周平王开始建都于此,后来东汉的首都也在这里,所以又称京洛。后人使用此词包括洛阳或京都两种含义。此处代指南宋都城临安,风流,指品格超逸。开篇即写这个妇女出处不凡,她来自南宋的都城临安;她既有超逸的品格,又有举世无双的美貌。首句“京洛风流绝代人”七个字,包括这样三层意思。
那么,这位曾风光一时的佳人,“因何风絮落溪津”?为何像风中飞絮似的,飘落到苕溪的渡口来呢?
说她的来到苕溪是如柳絮的随风飘落,含意深厚。“颠狂柳絮随风舞”(杜甫《绝句漫兴》),这风中之絮是不由自主,又是无人怜惜的。用风中之絮来比喻,暗示人的不幸遭遇,一个“落”字双关出人与柳絮的同等命运。其中也掺杂着作者的身世之感。这句前面用“因何”这一似问非问的句式,后面用荒僻的“溪津”与繁华的“京洛”作鲜明对比,深刻地写出了这个“风流绝代人”的不幸遭遇。也表达了作者对其的深深怜悯和同情。
“笼鞋浅出鸦头袜”。笼鞋,鞋面较宽的鞋子。鸦头袜,古代妇女穿的分出足趾的袜子。这句是说从笼鞋中微微地露出了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化用曹植《洛神赋》典故,曹植形容洛水女神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词里的女子穿了这样款式的鞋袜,步态轻盈,如宓妃洛神一般。这仍是对“风流绝代人”的赞美:她高洁,飘逸,和一般风尘女子迥然不同。
过片,暗示她的辛酸生活,并表达了对她不幸遭遇的同情。“红乍笑,绿长嚬”。“红”,指她朱红的嘴唇,说轻启朱唇,露出浅浅的笑;或说红指她笑时莲脸生春;总之是说她笑时的美丽。“绿”,指青黛色的眉毛,说她双眉紧锁,隐含忧伤。“乍”,表示时间短暂,与“长”相对。说明她笑时短,嚬时长。仅用六个字,不仅使人的神态毕现,而且写出了人酸苦的内心世界。这笑,看来是勉为欢笑,而嚬才是真情的流露。“红乍笑,绿长嚬”六字用得高妙奇绝。“红”与“绿”对,色彩鲜明,让人顿觉佳人的仪态万方:“乍”与“长”对,以时间长短刻画佳人神态的流程:“笑”与“嚬”对,揭示出佳人复杂的心态。意蕴本融,言简意赅。描写女子情态的词句本也常见,如“修眉敛黛,遥山横翠,相对结春愁”(柳永《少年游》),十三个字只写出了人的“春愁”:“娇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晏几道《菩萨蛮》),十四个字只写了人在梳妆打扮时而“愁春”。它们都没有姜词这样高度浓缩,韵味悠远。
“与谁同度可怜春”。春光无限美好,可是面对这样的良辰美景,有谁与她共同度过呢?与谁,即没有谁。贺铸有“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句,与此境界极相似。这深情的一问,不仅表现出词人对她的同情,惺惺相惜,而且写出了她的孤苦寂寞。从整首词看,所写是一个歌妓之类的人物。她在繁华的京城也许曾经有过“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美好时光,如今却沦落溪律,无人与度芳春。对于她的不幸遭受,词人一个字也没有写,女主人公也始终未发一语,全从我之“所见”方面着笔。感慨都在虚处,这样词人的同情之感,表达得酣畅淋漓,人物形象也栩栩可见,特别最后两句更是神来之笔:“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古人传说鸳鸯双宿双飞,常用来作为夫妻间爱情的象征。“鸳鸯独宿”,深一层表明无人与之“同度”,只剩下孤苦一人了。“何曾惯”,也深一层地流露出她的忆旧念往,直至今天仍怀着感情上的痛苦。因此接着说:“化作西楼一缕云”。宋玉《高唐赋》载巫山神女与楚王的故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说她化作西楼上空一缕飞云,如巫山神女,对过去那“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欢愉情景,不能忘怀,表现出她对爱情生活的无限回忆和执着追求。
白石词的基本风格是“清空”,要“清空”,就要有一种冲冷的胸怀,不让七情六欲无节制地发展,从而达到一种超逸空灵的境界。对情词来说,就不能热情过度,因热情过度容易形成痴迷状态,要用冷笔处理。本词就是冷笔写热情的作品。本词用笔,有时从实处落墨,有时虚处着笔(如“笼鞋”以下四句),但它“无穷哀怨,都在虚处”(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姜夔《点绛唇》结句语),虽有深情,由于用冷笔处理,故显得气体高妙,清远空灵。
●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姜夔
人绕湘皋月坠时。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
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姜夔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词。白石的咏物词所咏最多的是梅、柳,这是因为其中关合着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与合肥情侣相遇于合肥赤兰桥,其地多柳树,而分手时为梅开时节。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即为:“白石客合肥,尝屡屡来往,……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一为初春,其一疑在冬间。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
张炎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词源》卷下)并标举了咏物词的几条原则: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结构上要能放能收,浑然天成;第三,所用典故必须符合题旨;第四,结句必须点明“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则衡量此词,可谓处处吻合。这首词在调下标明“赋潭州红梅”,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盛产红梅,以“潭州红著称于世。词中从咏红梅入手,但又不拘泥于纯粹写梅,写梅写人,即梅即人,人梅夹写,梅竹交映,含蕴空灵,意境深远,收放自如,达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胧迷离的审美境界。
起句“人绕湘皋月坠时”,点明人物、地点、时间。湘皋,湘江岸边。屈原《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注:“泽曲曰皋。”水滨江岸往往是情人幽会的理想场所,加之红梅掩映,更富诗情画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词人写的不是相聚时的欢乐,而是写离别后的哀愁。一个“绕”字,写出百般无奈,万种离愁。绕者,徘徊也。“月坠”二字说明其“人”(抒情诗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坠湘皋,环境凄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凉可以想见。第二、三两句由人及梅,正面点题。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词人不是写梅影映照于水面,而是写梅影浸透在水中,着一“浸”字,感情已很强烈,再以“愁”字形容涟漪,将涟漪拟人化了。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愁人观物,触目皆是愁色,这在美学和修辞上叫做移情。诗人写梅多写其横,写其斜。如苏东坡《和秦太虚忆建溪梅花》诗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词人这里不仅写其疏影横斜,而且突出一个“小”字。“花树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娇小纤弱意。唯其娇弱,更显得楚楚可怜,让人顿起爱心。以上三句用写意的笔法,描绘出潭州红梅独特的品格风貌,奠定了全篇离别相思的基调。
“一春”三句既是写人,也是写梅。它既承上句,进一步写梅之愁,又从“幽事”渐渐逗引起无限伤心往事,暗暗点出心目中那个“人”来。梅的“一春幽事”是什么?是“嫁与车风春不管”,转眼间“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白石《暗香》)春残花落,惆怅自怜,除清风明月外,亦复谁知?“香远茜裙归”,是以茜裙女子的归去,象征梅花之飘零。茜裙,即红裙。香气被寒冷的东风吹远了,而落花仍依恋残枝,在树下回旋。此句充满了奇妙的想象,“香”犹花魂,缥缈而去;茜裙则是由花瓣幻化出来的形象,如在眼前。这个幻化出来的形象,即是白石魂萦梦牵的合肥情侣,这是白石一生的“情结”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会马上联想到分离的情人。那时节春寒料峭,红梅绽放,他与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江边分别。词人渐行渐远,回首岸边,只见那红裙渐远渐小,以至成为一个红点,就像江边的一朵红梅。……此时此刻,词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边上的红梅,双眼渐渐模糊,幻化出当年江边的“茜裙”来。人耶?梅耶?真耶?幻耶?这样的描写,是写物而不凝滞于物,符合上面张炎所标举的第一个标准。
过片一笔宕开,以“鸥去”结束对往事的回忆。词中本咏红梅,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鸥?此法即张炎所云“收纵联密”中的一个纵字,也就是说不拘泥于故实,而要从远处着笔。鸥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皋这一特定地点。词人在江皋徘徊,惊起一滩鸥鸟;而鸥鸟的拍翅声又惊醒词人,使他从迷惘的回忆中回到当前。啊,这一切原来都是幻觉,往昔的情事就象鸥鸟一样飞去了。词写到此处,如果继续从远处着笔,则失其收纵自如之妙,于是“遥怜”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题,并与上阕的“香远”遥相绾合,从而构成一体,深得“联密”之致。“花可可”,与前面的“花树小”遥相呼应。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红点。“可可”和“依依”俱为叠字,且平仄相谐,声韵极美。
《词林纪事》引楼敬思语,说姜白石词“能以翻笔、侧笔取胜”。这首词上阕由梅及人,写己之相思,下阕始则宕开,几经翻转,写对方之相思。从对方写来,将两地相思系于一树红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浓,益转益深。细细品味“遥怜”以下诸句,即可探知个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写竹,实为写梅。
在词人看来,这红梅之红,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泪染成的,也即自己恋人的相思血泪染成的。这里用湘妃的典故,既关合潭州湖南之地,又借斑竹暗喻红梅,以娥皇、女英对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恋人对己之相思,虽从对方写来,并以侧笔刻画,然却“用事合题”,非常精当。因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牵合梅与竹的媒介。这也可见白石用典的妙处。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时显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只是取其所需,只取其大意,不拘泥于故实,用的非常灵活。
这首词在审美价值上是创造了一种含蓄朦胧的美。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说:“所谓沈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此词没有像一般的咏物词那样,斤斤于一枝一叶的刻画,而是着重于传神写意。从空处摄取其神理,点染其情韵,不染尘埃,不着色相,达到“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境)。它通过“月坠”、“鸥去”、“东风”、“愁漪”以及“绿筠”的渲染烘托,通过“茜裙归”、“断魂啼”、“相思血”的比拟隐喻,塑造出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充满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形象,借以表达对心上人的深深眷恋。
●浣溪沙
姜夔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
草枯霜鹘落晴空。
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当时何似莫匆匆。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此词作于三十二岁,是怀念合肥情侣最早的作品之一。白石与其相识于合肥赤兰桥,那里春则杨柳依依,冬则梅雪溶溶,他们都妙解音律,白石作词,伊人歌之,其乐陶陶,不啻神仙眷属矣。可是造物弄人,天妒馨香,白石与爱侣最终分袂,这成为白石一生“情结”所系。白石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在三十七岁那年。然而,似乎在最后一别之前许久,白石就已预感到爱情的悲剧性质,以致其怀人之作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沉痛深哀的悲剧气氛。
词前有序。序前半篇写山阳之壮观。女须同女媭,指姐姐,白石幼年即住在姐姐家,在汉阳之山阳村,太白湖、云梦泽(代指湖泊群)环抱左右。春水生时,连几千里。冬寒水退,荒草接天。后半篇写游赏之快乐。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这年秋天,词人与外甥(名安)昼则荡舟采菱,夜则举火捕兔(罝,捕兔网),有时则观看捕鱼(竹木制的栅栏,用来断水取鱼)。山行野吟,真似自得其乐。然而,末尾笔调突转:“凭虚怅望,因赋是阕。”原来,游赏之乐竟丝毫不能弥补词人悲伤的心灵。序末正是词篇的引子。
“著酒行行满袂风。”起句写自己带了酒意在原野上奔走,秋风满怀,便觉天地之寥廓。“草枯霜鹘落晴空,”举目清秋,恙草接天但见一只苍鹰从晴空中直飞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此二句极写天地之高旷,便见出词人之“凭虚怅望”。于是由景生情,写出下句:“销魂都在夕阳中。”歇拍极精辟,将情与景、人与宇宙融为一境。境界随夕阳之无极而无限展开,忧伤亦随夕阳之无极而生生无已。有夕阳处有忧伤。忧伤冉冉弥漫于此夕阳无极之境界中。原来上二句所写天地之高旷,竟似容不下词人无限之惆怅。“销魂都在夕阳中”,可媲美于周邦彦《兰陵王》名句“斜阳冉冉春无极”。词人究竟为何销魂如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歇拍意脉已引发下片。起到上勾下连,承前启后的作用。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过片二句对偶,写想象中之情人对己的刻骨相思。上句想象伊人忧伤欲老。四弦指琵琶,周邦彦《浣溪沙》云:“琵琶拨尽四弦悲。”合肥女子妙解音律,故白石词多次写到其所用乐器。如《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伊人满怀幽怨沉恨,倾注进琵琶之声,琵琶之声可以怨,但又何能真个解恨?在声声怨恨中,伊人亦红颜渐老。白石本年三十二岁,合肥情侣年龄谅在三十以下,何至言老?“思君令人老”《古诗十九首》,故老之一字,下得沉重。不仅写出合肥情侣对自己相思成疾,亦写出自己对合肥情侣相知之深。不仅如此。白石合肥情遇之深亦于此句见出。合肥情侣与白石皆妙擅音乐,乃是知音。可见其爱情之内蕴原是极高雅亦极深厚。善于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从对方的角度来刻画双方的情深意重和相思之苦,是白石情词的一个特色。如“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以及本词这两句。下句写伊人梦中相觅之苦。山长水阔,天遥地远,伊人纵然梦飞千驿,也难寻到自己倾诉衷情啊。词情仿佛晏小山《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如此惨淡之句,竟成为爱情悲剧之预谶。白石与合肥情侣含恨终身,当非偶然。梦中亦意难平,人生必多恨事。重逢难,梦中相逢亦难。词人不禁从肺腑中发出万千感慨和无限遗恨:“当时何似莫匆匆。”痛恨当时与情侣匆匆分别,而今天各一方,重逢难期,无限深悲巨痛,化于一句之中。实则当日之别,必有不得已之缘故。今日之追悔,便属无可奈何,这是白石一生的一大恨事。结句与晏殊《踏莎行》“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相若。
全词整体构思颇见白石特色。序与词,上、下片,皆笔无虚设,一脉关联,而又层层翻进,实为浑然一体。序中极写游赏之适意,既引起词中无可排解的忧伤,又反衬忧伤之沉重。上片极写天地之高旷、夕阳之无极,实为下片所写相思之深远、伤心之无限造境。
纵观全幅,序作引发之势,上片呈外向张势,下片呈内向敛势,虽是小令之作,亦极变化开阖之能事,此是尺小兴波之一法。
此词是白石怀人系列词之序曲。白石怀人词始于此年,终于四十三岁时所作之两首《鹧鸪天》,中间经历之十余年历程,这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一段经历,成为白石创作歌词的深厚的情感源泉;白石所作之情词,俱深沉幽邃,寄意深微。在宋代文学史上,白石怀念合肥女子之系列词,与于湖怀念李氏之系列词、放翁怀念唐琬之系列诗,先后辉映。具是至情至性之人所留之性情之作。
●杏花天影
姜夔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惟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
想桃叶、当时唤渡。
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思念旧日情人的情词,白石年轻时曾在合肥与两位歌女(姊妹二人)有过一段艳故事,后来“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古诗十九首》)。从白石词中大量存在的记梦词、咏物词等与“合肥情事”有关的词作来看,白石与旧日情人虽佳期难会,前缘不再,但他在旧日情人的缠绵悱恻之情与刻骨相思之念是终其一生的。词序中所说丁未,为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白石于上年冬自汉阳随萧德藻乘船东下赴湖州,此年正月初一抵金陵,泊舟江上。当夜有所梦,感而作《踏莎行》(燕燕轻盈)词,次日又写了这首《杏花天影》。此词句律,比《杏花天》多出“待去”、“日暮”两个短句,其上三字平仄亦小异,系依旧调作新腔,故名曰《杏花天影》。
起首三句写当地实有之物,咏当地曾有之事。然所云“绿丝”,却非眼中之柳,而是心中之柳。因为江南虽属春早,但正月初头决不能柳垂绿丝,惟青青柳眼,或已依约可见。故首句因青青柳眼而想到垂垂绿丝,而念及巷陌多种柳的合肥。引起怀人之思此因柳起兴,而非摹写实景,但也不是凭空落笔;金陵自古多柳,南朝乐府《杨叛儿》云:“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是其明证。“鸳鸯浦”,江边船泊之地。以鸳鸯名浦,不仅使词藻华美,亦借以兴起怀人之思。
“想桃叶、当时唤渡”,明点所思之人。桃叶是东晋王献之的妾。献之曾作歌送桃叶渡江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此借指合肥情侣。古桃叶渡在金陵秦淮河畔,也是本地风光。见渡口青青杨柳,想前朝桃叶典故,再“北望淮楚”,益动怀人之思,这是非常符合生活逻辑的。“又将愁眼与春风”一句,又回到柳眼,与起句“绿丝”相呼应。这一句有两重含意:愁人所见的柳眼,自然也成为“愁眼”;春风乍到,柳眼欲绽还闭,恍似含愁。王国维曰:“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这是一种移情作用。词人此处所云之愁,盖寓柳可再见而人难重觅景物犹在,情事已非之恨也,故着一“愁”字,可见含蓄得妙。“待去;倚兰桡,更少驻”,先是一纵,继而一收,波折顿生,感情极其婉曲。白石此番到金陵本是路过,所谓“解鞍少驻初程”(《扬州慢》);但此行一路所经,以金陵距合肥为最近,一经解缆,即将愈驶愈远,故而情势上是“待去”,而行动上则是“少驻”。其心之痴,其意之苦,其情之深,其思之切,虽未明言,已然“尽在不言中”了。这几句刻画极其之细,心理极其微妙。
过片“金陵路”句又一提顿。自然界的“莺吟燕舞”,于此尚非其时,所指的当然是秦淮佳丽的妙舞清歌。词人北望淮楚,心系伊人,在想象中,“金陵路”遂幻化为合肥杨柳依依的巷陌,眼前的“莺吟燕舞”也幻化为他魂牵梦萦的往日情人(白石于前一日所作《踏莎行》有“燕燕轻盈,莺莺娇软”,似与此有关)。然回首处已是前缘不再,旧俗难逢了。“算潮水、知人最苦”,着力一跌,与上句若不相承,一金陵一波上,空间不同;一欢乐,一悲苦,悲欢异趣,这是白石词中的一种暗线结构。“最苦”二字,用语最明白,最平淡,写其此际心情亦最深刻。“此恨谁知”?有“潮水”知。盖此时词人“小舟挂席,容与波上”,唯与潮水为最近。此“潮”,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石头城》“潮打空城寂寞回”之潮。它阅历千百年业事沧桑,无所不察,无所不知。词人认为唯潮水能知其“最苦”处,亦兼以潮声呜咽,好象与自己交流心声。一“算”字亦非虚下,其意即“算唯有”,包含了除此以外别无知我心者之意。但“潮水”是词人给予人格化了的自然物,然则当前真无知我心之人矣!托喻微妙,感慨亦深。“满汀”一句推想将来。
此行千里依人,而今小泊金陵,行将东边,去心心相系之合肥亦将日远,归计难成,故曰“不成归”。“汀”指江中小洲,写舟中所见:“芳草不成归”,用《楚辞》含思凄恻,离散之愁,漂泊之感,一时毕观。结尾三句,衬足“苦”字。“日暮”二字,依律为短句叶韵,连上读;然依文意当属下。天已向晚,暮色四合,然心中惘然,今宵移舟何处?此化用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而又有所不同。
“向甚处”,此问非问,乃表现心中惘然若有所失的神态。盖虽小驻,为时亦已无多,势成欲不去而不能,欲去又不忍,徘徊回顾,有不知身寄何处之概。无限痛楚,均注于词意转折之中,神情刻画之内。
张炎称姜白石等数家之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词源》卷下)。这首词怀念合肥情侣,以健笔写柔情,托意隐微,情深调苦,而又格高语健,空灵清远,读后但觉清空骚雅,无一点尘俗气。此词为小令,然布局与慢词相似,在有限的五十八个字中,笔意纵横,繁音促节,回环往复,曲折多变,令人一唱三叹。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姜夔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元宵为我国传统节日农历正月十五赏灯。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载,南宋时,“自去岁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此词题作“正月十一日观灯”,乃写灯节前的预赏。但此词的主旨不在于描绘灯节的繁华热闹景象和叙写节日的愉悦心情,而在于抒写飘泊江湖的身世之感和情人难觅的相思之情。以冷笔写热情,以乐景衬哀情,是本词的基本特色。
起首二句先描述临安元宵节前预赏花灯的盛况。这一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士庶熙熙攘攘,纵情游赏。“笼纱未出马先嘶”一句,写当时王孙公子赏灯情景,非常符合历史真实。据吴自牧《梦粱录》卷一“元宵”云:“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即灯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笼纱即纱笼。词人仅以七字概括了这些贵族公子外出观灯的气派,气象华贵,隽永有味,意境高远。正如况周颐所说:“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蕙风词话》卷二)其所以达到如此艺术效果,主要是因为词人从侧面着笔,写出一个典型的细节,故能先声夺人,造成一种无形的美感。若从正面落墨,不知要费多少气力,然终不如此句的含蓄有味。“白头”二句,笔势骤转,写自身寂寥落寞,与前两句形成鲜明对照。词人一生未入仕途,布衣终生,长年以清客身份依居于名流公卿之家,过着寄人篱下、辗转飘泊的生活。写此词时,词人已四十三岁,当时词人移家临安,依附于张鉴门下。因慨叹年老而功名未立,故自称“白头居士”。
所谓“呵殿”,即前呵后殿,指身边随从。这两句正为“笼纱”句反衬:贵家子弟出游,前呼后拥;词人观灯,唯有小女乘肩其冷暖自知,悲欢异趣,固有不同矣。“乘肩小女”,旧有二说。《武林旧事》卷二“元夕”云:“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系指歌舞艺人。黄庭坚《山谷内集》卷六《陈留市隐》诗序云:陈留市上有刀镊工,惟一女年七岁,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诗有“乘肩娇小女”之句。白石此处当用后一事,借以抒写穷中觅欢。苦中作乐之意,而笔锋也关顾到灯节舞队中的“乘肩小女”。吴文英《玉楼春。京市舞女》有“乘肩争看小腰身”之句,与《武林旧事》所记的“乘肩小女”舞队,同叙南宋临安灯节风光。本句中以“随”字暗射“呵殿”,这与晋代阮咸,当七月七日循俗晒衣,同族富家皆纱罗锦绮,阮咸独以竹竿挂大布犊鼻裈,云“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同一机杼,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惟解嘲,亦含激愤。
过片三句抒写个人悲慨。“花满市,月侵衣”,是上阕“巷陌风光”的具体化:“少年情事老来悲”,则是说见此满市花灯,当空皓月,回忆少年时灯夕同游之乐事,而今风光依旧,而情事已非,翻成老来之悲。其中应有所寄寓。词人三天之后又有同调作品云:“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题作“元夕有所梦”。此云“少年情事老来悲”,彼云“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悲者何?合肥旧侣不可得见也。如今词人已双鬓如霜,而情人远隔天涯,其间悲痛,固人诉难堪矣。以手法言之,“花满市,月侵衣”,乃是乐景乃是热情:“少年”句则是哀情乃是冷笔。以乐景写哀,则倍增其哀,以冷笔处理热情,其冷情心境固已自明矣。细细涵泳,这几句确实是动人的。
结尾二句写夜深灯散,春寒袭人,游人逐渐归去。沙河塘,在钱塘县(今浙江杭州)南五里,苏轼《虞美人》词云:“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王庭珪《初至行在》诗云:“行尽沙河塘上路,夜深灯火识昇平。”南宋定都临安后,那里已成繁华地区。这里的沙河塘,即首句“巷陌”的具体化查明具体地点;两个结句,也是与起首二句前后呼应的。来时巷陌马嘶,何其热闹;去时游人缓归,又何其冷清。这与李清照写元宵佳节的《永遇乐》“不如同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实有一种相同的说不出的痛。两相对照,视柳永的“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迎新春》),又是何种不同的心情。不过,相比于李清照词的凄凉、冷寂,柳永词的欢欣鼓舞,白石词更能化实为虚,空灵含蕴,所谓无限感慨,都在虚处。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情词,与姜夔青年时代的“合肥情事”有关,词中怀念和思恋的是合肥的旧日情侣。可以看出,白石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虽往事已矣,但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加上人事变幻的沧桑,并没有改变白石对合肥情侣的深深眷恋。所以在长期浪迹江湖中,他写了一系列深切怀念对方的词篇。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他因思成梦,梦中又见到了旧日的情人,梦醒后写了这首缠绵悱恻的情词。这一年,上距初遇情人时已经二十多年了。
头两句揭示梦的原因,首句以想象中的肥水起兴,兴中含比。肥水分东、西两支,这里指东流经合肥入巢湖的一支。明点“肥水”,不但交待了这段情缘的发生地,而且将词人拉入到遥远的沉思。映现在词人脑海中的,不仅有肥水悠悠向东流的形象,且有与合肥情事有关的一系列或温馨或痛苦的回忆。东流无尽期的肥水,在这里既象是悠悠流逝的岁月的象征,又象是在漫长岁月中无穷无尽的相思和眷恋的象征,起兴自然而意蕴丰富。正因为这段情缘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思念,所以次句笔调一转翻怨当初不该种下这段相思情缘。“种相思”的“种”字用得精妙无比。
相思子是相思树的果实,故由相思而联想到相思树,又由树引出“种”字。它不但赋予抽象的相思以形象感,而且暗示出它的与时俱增、无法消除、在心田中种下刻骨镂心的长恨。正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李清照)“不合”二字,出语峭劲拗折,貌似悔种前缘,实为更有力地表现这种相思的真挚深沉和它对心灵的长期痛苦折磨。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三四两句切题内“有所梦”,分写梦中与梦醒。刻骨相思,遂致入梦,但由于长期睽隔,梦中所见伊人的形象也恍惚迷离,觉得还不如丹青图画所显现的更为真切。细味此句,似是作者藏有旧日情人的画像,平日相思时每常展玩,但总嫌不如面对伊人之真切,及至梦见伊人,却又觉得梦中形象不如丹青的鲜明。意思翻进一层形成更深的朦胧意蕴。下句在语言上与上句对仗,意思则又翻进一层,说梦境迷蒙中,忽然听到山鸟的啼鸣声,惊醒幻梦,遂使这“未比丹青见”的形象也消失无踪无处寻觅了。如果说,上句是梦中的遗憾,下句便是梦醒后的惆怅。与所思者睽隔时间之长,空间之远,相见只期于梦中,但连这样不甚真切的梦也做不长,其情何堪?上片至此煞住,而“相思”、“梦见”,意脉不断,下片从另一角度再深入来写,抒发梦醒后的感受。
换头“春未绿”关合元夕,开春换岁,又过一年,而春郊尚未绿遍,仍是春寒料峭:“鬓先丝”说自己辗转江湖,蹉跎岁月双鬓已斑斑如霜,纵有芳春可赏,其奈老何!两句为流水对,语取对照,情抱奇悲,造意奇绝。
接下来“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句,是全词感情的凝聚点,饱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深沉的悲慨。真正深挚的爱情,总是随着岁月的积累而将记忆的年轮刻得更多更深,但在表面上,这种深入骨髓的相思却并不常表现为热烈的爆发和强烈的外在悲痛,而是象在地底运行的岩浆,在平静甚至是冷漠的外表下潜行着炽热的激流。又象是地表之下的地下河,深处奔涌激荡,外表却不易觉察。特别是由于年深岁久,年年重复的相思和伤痛已经逐渐使感觉的神经末梢变得有些迟钝和麻木,心田中的悲哀也积累沉淀得太多太重,裹上了一层不易触动的外膜,在这种情况下,就连自己也仿佛意识不到内心深处潜藏的悲哀了。“多情却似总无情”(杜牧《赠别二首》),这“不成悲”的表象正更深刻地反映了内心的深切悲痛。而当作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悲痛的感情不免更进一层。词人在几天前写过的一首同调作品中有“少年情事老来悲”,正与此同。这是久经感情磨难的中年人更加深沉内含、也更富于悲剧色彩的感情状态。在这种以近乎麻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伤痛面前,青年男女的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便不免显得浮浅了。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红莲夜,指元宵灯节,红莲指灯节的花灯。欧阳修《蓦山溪·元夕》:“剪红莲满城开遍”,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露浥红莲,灯市花相射”,均可证。歇拍以两地相思、心心相知作结。与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同。“岁岁”照应首句“无尽”。这里特提“红莲夜”,似不仅为切题,也不仅由于元宵佳节容易触动团圆的联想,恐怕和往日的情缘有关。古代元宵灯节,士女纵赏,正是青年男女结交定情的良宵,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柳永的《迎新春》可以帮助理解这一点。
因此年年此夜,遂倍加思念,以至“有所梦”了。说“沉吟”而不说“相思”,不仅为避免重复,更因“沉吟”一词带有低头沉思默想的感性形象,颇有李商隐“月吟应觉月光寒”的意境。“各自知”,既是说彼此都知道双方在互相怀念,又是说这种两地相思的况味(无论是温馨甜美的回忆还是长期别离的痛苦)只有彼此心知。两句用“谁教”提起,似问似慨,如泣如诉,象是怨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使双方永远睽隔,又象是自怨情痴不能泯灭相思。正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在深沉刻至的“人间别久不成悲”句之后,用“谁教”二句作结,这是一句提空描写,变实为虚、化人为物,词的韵味显得悠长深厚,含蕴空灵。
情词的传统风格偏于柔婉软媚,这首词却以清健之笔来写刻骨铭心的深情,别具一种峭拔隽永的情韵。全篇除“红莲”一词由于关合爱情而较艳丽外,都是用经过锤炼而自然清劲的语言,可谓洗净铅华。词的内容意境也特别空灵蕴藉,纯粹抒情,丝毫不及这段情缘的具体情事。所谓“意愈切而词愈微”,“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此词的特点。
●浣溪沙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
姜夔
钗燕笼云晚不忺。
拟将裙带系郎船。
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
些儿闲事莫萦牵。
姜夔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与情人依依惜别的情词,作于绍熙二年辛亥(1191)正月二十四日离别合肥之际。此一别,很可能就是白石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至少本年之后,即成生离死别。此后,白石陷入“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的”情结“中,演化为白石一生的肠断史,生出南宋词中之一段奇情异彩——白石怀人系列词。这是白石与合肥女子分别时,所始料不及的。
上片从女子一方写惜别。“钗燕笼云晚不忺。”钗燕者,带有燕子形状装饰之钗。笼云即挽结云鬟。忺,高兴、适意。晚来梳妆,钗燕笼云,然而,打扮起来,却掩饰不住愁容惨淡。起句写女子之美丽容妆,次句写其言为心声。“拟将裙带系郎船。”裙带如何系得住郎船?真是无理而妙。白石论诗有四妙,其一是“理高妙”,即“碍而实通”,看似无理,实真有理,且自然而妙。痴语最见痴情,故妙。用女子之物,道女子之情,又妙。“别离滋味又今年。”“又”说明别离已非一次,只有体味过别离滋味的人,才能在临别之前,体会到即将来临的那种别离滋味。语意从李煜《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中化出。喃喃一语,辛酸何限。凄凉的情味,与美丽的容妆,自成鲜明对比,无限伤情,尽在其中。
下片从自己一面写对情人的劝慰。“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你看那寒夜之杨柳,树欲静而风不止,柳枝参差飞舞,哪得片刻安宁?你看那水上之鸳鸯,固疾风劲吹也不得安眠。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止你与我?“些儿闲事莫萦牵。”离别不会太久,重逢仍旧有期,你不要萦心牵怀,放心不下啊!大有“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豪情与潇洒。不曾想到,此一刻即为生离死别,“此恨绵绵无绝期”,所以后来才有“当时何时莫匆匆”(《浣溪沙》)的痛悔。鸳鸯风急不成眠,实为离别时不祥之语,实为后来重逢难期的不幸之预谶,白石合肥情遇,后来终成一生悲剧。
此词不用典实,不假藻饰,纯似口语,而具见性情。上片由女子之容妆写出女子之心声,笔笔都写出足不出户的古代女子之特征——用情专执。下片由风中之杨柳说到风中之鸳鸯,语语都见得饱读诗书的古代读书人特征——温文尔雅。女子只是顺情直说,读书人则言必用比兴。但他比兴用得好,以眼前景,喻心中情,又纯似口语。这纯似口语的艺术语言,源于词人“纯似友情”(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的真诚爱心,是从词人性灵肺腑之中自然流出。白石爱情词的本原在于此,其价值亦在于此。
●浣溪沙
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姜夔
雁怯重云不肯啼。
画船愁过石塘西。
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
一年灯火要人归。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还家过年之情。过年是中国家庭天伦之乐的重要体现。家往往是中国人人生理想的起点和躲风避雨的港湾。特别是对多年飘泊在外的游子,家的感觉异常温馨。白石一生布衣,以清客身份依人篱下,辗转飘泊,除夕不能回家过年,已是常事。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1196)除夕前五日,白石从无锡乘船归杭州(当时白石移家杭州,依张鉴门下),途中经过吴松,遂作此词。
“雁怯重云不肯啼。”起笔写向空中。大雁无声,穿过重云,飞向南方。南方温暖,对大雁来说,是一温馨的家。长空彤云重重密布,雁儿心情紧张,故说“怯”字。但雁儿急于回家,一个劲往南飞,故不肯啼。此一画面,恰成词人归心似箭的写照。妙。“画船愁过石塘西,次句写出自己。石塘,苏州之小长桥所在。句中著一愁字,便似乎此一画船,是载了满船清愁而行。又妙。既是归家,又有何愁?原来是:”打头风浪恶禁持。“歇拍展开水面。头指船头。恶者,甚辞,猛也、厉害也。禁持,摆布也,禁,念阴平。都是宋人口语。满河风浪,猛打船头,阻挡词人归路。
人间有风浪猛打船头。天上,有重云遮拦鸟道。又怎得令人不愁!然而,南飞之雁,岂是重云所可遮拦?归家之人,又岂是风浪所能阻挡?“春浦渐生迎棹绿”。过片仍写水面,意境却已焕然一新。浦者水滨,此指河水。河水涨绿,渐生春意,轻拍桨橹。虽云渐生,可是春之一字,冠于句首,便觉已是春波骀荡,春意盎然。歇拍与过片,对照极其鲜明。从狂风恶浪过变而为春波荡漾,从风浪打头紧接便是春波迎桨,画境转变之大,笔力几于回天。
真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诗)的突兀感和欣悦感。笔峰骤转,却不显得生硬,两相对照,只觉笔意轻灵,意境超逸。时犹腊月,词人眼中之河水已俨然是一片春色,则此时词人之心中,自是一片温暖。“小梅应长亚门枝。”下句更翻出想象。离家已久之词人,揣想此时之家中,门前小梅,新枝生长,几乎高与门齐了。此一意境,何其馨逸,又何其温柔。小梅之句,颇似有一番喻意,暗示儿女之生长。经年飘泊在外之人,每一还家,乍见儿女又长高如许,其心情之喜慰,可想而知。小梅应长亚门枝,正是这种人生体验之一呈现。“一年灯火要人归。”结笔化浓情为淡语。除夕守岁之灯火,一年一度而已矣。灯火催人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一笔写出家人盼归之殷切,亦写出自己归心之急切。此是全幅词情发展之必然结穴,于淡语中见深情。
此词的显著艺术特色,是以哀景写欢乐,以淡笔写浓情。上片以雁怯重云,画船载愁,浪打船头等惨淡景象反衬归家之欢欣,下片的春浦渐绿,小梅长枝,灯火催归等淡语写想法的浓情。
●霓裳中序第一
姜夔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二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
乱落江莲归未得。
多病却无气力。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
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
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
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
漫暗水、涓涓溜碧。
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姜夔词作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白石客游于湖南长沙,登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发现了献神曲《黄帝盐》、《苏合香》乐谱。两曲原来都是唐代乐曲。继而又从乐师旧书之中,发现了商调《霓裳羽衣曲》乐谱。《霓裳羽衣曲》,原为盛唐著名宫廷音乐,其乐、舞、服饰皆着力描绘仙境与仙女形象,调属黄钟商,乃唐乐之代表作。姜白石所发现之谱,调属夷则商(俗名商调),虽与唐乐原貌不尽相同,但毕竟是煌煌唐乐之遗响。白石,是南宋大音乐家妙解音律。一年之中而两度发现稀世乐谱,岂非货遇识家!于是,他采用了《霓裳羽衣曲》中序部分之第一阕乐曲,填入此词。
本词之主题,是怀念合肥情侣。白石一生爱情的悲剧根源乃在于其爱情之始终无法如愿以偿与词人对爱情之始终忠贞不渝的强烈冲突;这是白石一生的高峰式情感体验之一。采用描绘仙女仙境的稀世唐乐《霓裳羽衣曲》谱写此词,实为其心灵之中所奉献出对爱情对爱人的一片馨香祷祝之至诚。
“亭皋正望极。”起笔便展开一高远之境界。亭皋指水边平地。正望极,极写望尽天涯。其情之深,意之切,其所怀之遥其所念之远,尽收入极之一字。此句与晏殊之“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柳永之“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凤栖语》),吴文英之“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亭”(《莺啼序》),各尽其妙,然意境更空灵蕴藉。望极何所见,何所思?“乱落江莲归未得。”江莲指水乡之红莲,下片所写“坠红”即此。词人望极天涯,但见满目红莲,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怀之人,已韶颜渐老,容光憔悴,而自己却当归不得归。难以言喻之隐痛,苍凉凄恻之情感,全融于归未得三字。上四字景,下三字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为何“归来得”?多病却无气力。“此句一笔双关。既是暗示无力归去,亦是实写忧思成疾。”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纨扇是细绢制成之团扇。前人常用夏去秋来纨扇收藏,比喻恩爱断绝。相传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载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文选》卷二七)罗衣指细绢缝之夏衣。索与疏互文见义,亦疏远义。词人在此只是克服眼前夏去秋来之时令变化,词境则暗转为室内。”流光过隙。“点明光阴飞逝,离别苦久。此句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叹杏梁、双燕如客。”杏梁,屋梁之美称。语出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清秋燕子又将南飞,此杏梁双燕正如客子,何能久栖。不言客如双燕,反言双燕如客,造语新奇。
清真《满庭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是正言之,白石则反言之各极其妙。再比较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是写人与鸟各得其所之乐,白石则写出人与燕同悲飘零如寄。并且双燕反衬自己孤独,由此直逼出歇拍。“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上文欲吐还咽,层层蓄势,至此终于明明白白倾诉出怀人之主题,词情涌起高潮。伊人何在?想象一窗淡月,仿佛照见了她惨淡的容颜境界逼真,语意惨淡。此是上片之题眼。词句从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化出。杜诗姜词,皆一片精诚凝聚。这一想象中的幻境,不仅写出了所怀之人的深情高致,意态闲远,更暗示了自己对所怀之人的刻骨相思。语淡而意深。幻境恍惚,一霎而已。换头又跌回现实。“幽寂”二字挽尽离散孤独羁旅飘泊之悲感。“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蛩即蟋蟀。庾信曾作《愁赋》,有“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之句。(见《海录碎事》卷九。今本庾集不载。)庾信由梁朝出使西魏被扣留,长期不得当,又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国之思。
此言壁下蟋蟀乱吟,使我愁绪如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此三句直写出当年情事,乃反为“人何在”一节张本。白石本年三十二岁,年少浪迹正指二三十岁时漫游江淮,与合肥情侣相知相爱之情事。笛里关山,语出杜甫《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古横吹曲有《关山月》,关山一语双关,既指笛声、音乐,又指跋涉关山。柳下坊陌暗指合肥情遇。白石《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可以印证。杜诗原是写战乱流浪,此则以柳下坊陌对笛里关山,极为刺眼。也许,白石合肥情遇本来就与那一乱离时代有关系。应知合肥当时乃是边城,正当淮河前线。“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此三句与“乱落江莲”前后照应。上句从杜甫《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化出。漫,空也。暗水,语出杜甫《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涓涓,水缓缓流动貌。红莲坠落无声无息,随着一片碧水暗暗流淌而去。“坠红无信息”与前“乱落江莲”都是喻指所怀之人杳无音信,不知流落何处。“漫暗水,涓涓溜碧”则暗示年光流逝,想思日久,仍无法确知伊人消息。情人离散,四海茫茫,纵有鸿燕,可托何处?其间无限悲慨,都化于具体意象中。由此遂直推出结笔:“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酒垆是安置酒瓮之土台子。
结笔用典,寄托幽微。《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词人实取此故事之精髓以寄托自己之情意。语意是:飘零离散久矣,当年醉卧酒垆侧之豪情逸兴,从今已无。喻说少年情遇之纯洁美好,亦表明今后更绝无他念矣。全幅词情至此掀起最高潮,爱情境界亦提升至超凡脱俗之圣境。以清空骚雅之笔写至情至爱,是本词特色之一。
整首词写景空灵,写情遥深,意象玲珑清彻,意境超旷深远,正如刘熙载所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客,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声情韵律高度配合情感高潮,是本词又一特色。两处高潮,声情亦最吃紧。“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九字连下七仄(除帘、颜二字)。“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九字连下五仄(除前三字及垆字)。尤其两结下句皆五字四仄声间一平声,声情极其拗峭。
总览全幅词体,则词韵用激越凄楚之入声字,乐调属“凄怆怨慕”之商调(《中原音韵》),对于词情亦无不高度配合。姜白石词多兼具情感、文采、声情、音乐全幅之美,本词是一典范。
●庆宫春
姜夔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
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
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
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
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
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
姜夔词作鉴赏
词有小序述写作缘起。它首先追叙了绍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作者从范成大苏州石湖别墅乘船回湖州家中,雪夜过垂虹桥即兴赋诗的情景。诗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笠泽茫茫雁影微”是其中的一首。当时伴随诗人的还有范成大所赠侍女小红,故又有《过垂虹》一首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五年以后,庆元二年(1196)冬,作者自封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县西南)东诣梁溪(今无锡)张鉴别墅,行程是由苕溪入太湖经吴松江,沿运河至无锡,方向正与前次相反,同往者有张鉴(平甫)、俞灏(商卿)、葛天民(朴翁,为僧名义铦),这次又是夜过吴松江,到垂虹桥,且顶风漫步桥上,因赋此词,后经十多天反复修改定稿。这次再游垂虹,小红未同行,范成大逝去已三载。从小序看,这首词是一首写景纪游之词,但从全词看,则兼有伤逝、怀古、怀人等多重内容。此词的妙处正在将多重主旨溶成一片,复杂含混,意蕴丰厚。
上片开篇便描绘出一幅凌寒荡舟的广阔画面:飘浮着莼菜的水面,双桨划动;松风时送雨点,冷凝在蓑笠上;暮霭渐渐笼罩湖上,令人生愁。起三句“莼波”、“松雨”、“暮愁”,或语新意工,或情景交融,“渐”字写出时间的推移,“空阔”则展示出境界的深广,为全词定下了一个清旷高远的基调。以下三句继写湖面景象:沙鸥在湖上盘旋飞翔,仿佛要为“我”落下,却又背人转向,远远掠过树梢。沙鸥亲切可爱之情态毕现。因为故地重游,所以称这些水鸟为“盟鸥”(和“我”有旧交的鸥鸟。)后三句忽尔转到五年前雪夜荡舟的情景:“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正是:“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眼前隐约出现的不又是那重叠蜿蜒的远山?这是旧梦重温么?然而当年的人又到何处去了?结句“伤心重见”三句,挽合今昔,感慨遥深。“依约眉山,黛痕低压”,将太湖远处的青山,比作女子的黛眉,不是无缘无故作形似之语,而显然有伤逝怀人的情绪。所谓伤逝怀人,则可能既有对友人范成大的追念,又有对范成大所赠歌妓小红的想念,而且还似有对合肥情侣的深深思念(正是是年正月,词人与合肥情侣惜别,于今有近一年矣。)。朦胧迷离,曲尽其妙。
下片过拍写船过采香径。这是香山旁的小溪,据《吴郡志》:“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知矢,故俗又称箭径。”面对这历史古迹,最易引发人的思古之幽情,“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老子婆娑(犹徘徊),自歌谁答。”对照“那回归去”的情景——“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如今老夫我对山川歌舞,有谁应答?仍与上片结句伤逝情绪一脉相承。西望是垂虹桥,它建于北宋庆历年间,东西长千余尺,前临太湖,横截吴江,河光海气,荡漾一色,称三吴绝景,以其上有垂虹亭,故名。船过垂虹,也就成为这一路兴致的高潮所在。从“此兴平生难遏”一句看,这里的“飘然引去”之乐,实兼今昔言之。这一夜船抵垂虹时,作者曾以“卮酒”袪寒助兴,在他“飘然引去”时,未尝不回想那回“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难以忘怀的情景。从而,当其“酒醒波远”后,不免黯然神伤。“政(正)凝想、明珰(耳坠)素袜。”“明珰素袜”借指美人。曹植《洛神赋》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句。这里“明珰素袜”所代的美人,联系“采香径里春寒”句,似指吴宫西子,而联系“那回归去”,又似指小红。还可能是远隔千里,年初与自己依依惜别的合肥情侣。其妙正在于怀古与思念之情合一,又不说明,反令人神远。末三句即以“如今安在”四字提唱,“唯有阑干,伴人一霎”一叹作答,指出千古兴衰、今昔哀乐,犹如一梦,由怀想跌到眼前,收束有力。而伤怀幽怨,余味不尽。
此词虽然有浓厚的伤逝怀昔之情和具体的人事背景,但作者一概不直抒,不明说,只于一路景物描写之中自然带出,并将它与怀古之情合并写来,只觉清幽空灵,蕴藉含蓄。即如郭麐所谓“一洗华靡,独标清渏,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灵芬。馆词话》)。从小序看,这一夜同游共四人,且相呼步行于垂虹桥,观看星斗渔火,而词中却绝少征实描写。惟致力刻画在这云压青山、暮愁渐满的太湖之上、垂虹亭畔飘然不群,放歌抒怀的词人自我形象,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齐天乐
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
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
为夜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豳诗漫与。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姜夔词作鉴赏
姜夔此词,前有小序云:“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丙辰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张功父即张鎡.他先赋《满庭芳。促织儿》,写景状物“心细如丝发”,曲尽形容之妙;姜夔则另辟蹊径,别创新意。
词先从听蟋蟀者写入。“庾郎先自吟愁赋。”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今已不传,此似指《哀江南赋》、《伤心赋》、《枯树赋》一类哀愁之作。杜甫诗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次句写蟋蟀声,凄切细碎而以“私语”比拟,生动贴切,并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因而和上句的吟赋声自然融合。“更闻”与“先自”相呼应,将词意推进一层。骚人夜吟,已自愁情满怀,更那堪又听到如窃窃“私语”的蟋蟀悲吟呢!从中寄寓了词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露湿”三句是空间的展开,目的是藉以触发更广泛的人事。铜铺,铜做的铺首,装在门上衔门环;此指门外。石井,此指井栏边。说蟋蟀鸣声在大门外;井栏边,到处可闻。“哀音似诉”,承上“私语”而来,这如泣似诉的声声哀鸣,使一位本来就转侧无眠的思妇更加无法入梦了,只有起床以织布来消解烦忧(蟋蟀一名促织,正与词意符合)。于是蟋蟀声又和机杼声融成一片。这几句遗貌取神,离影得似,妙在如“野云孤云,去留无迹”(张炎《词论》)。词中的蟋蟀的鸣声为线索,把诗人、思妇、客子、帝王、儿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组织到一篇中来。其中,不仅有词人自伤身世的喟叹,而且还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灭亡与南宋王朝苟且偷安,醉心于暂时安乐的可悲现实。“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写思妇怀念远人的心情。面对屏风上的远水遥山,不由神驰万里。秋色已深,什么时候才能将亲手织就的冬衣送到远方征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么时候征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远人遥隔,如今只余一人对影自怜,又有什么情绪来寻欢作乐呢?几句言简意远,委婉尽情。
下片首句岭断云连,最得换头妙谛,被后人奉为典范。岭断,言其空间和人事的更换——由室内而窗外,由织妇而捣衣女。云连,指其着一“又”字承上而做到境换意连,脉络暗通。寒窗孤灯,秋风吹雨,那蟋蟀究竟为谁时断时续地凄凄悲吟呢?伴随着它的是远处时隐时显的阵阵捣衣声。“为谁”二字,以有情向无情境界引向空灵深远之处。
以下“候馆”三句,继续写蟋蟀鸣声的转移,将空间和人事推得更远更广。客馆,可以包举谪臣迁客、士人游子各色人等;离宫,可以包括不幸的帝王后妃、宫娥彩女。这些飘泊者、失意者,不论尊卑长幼,都要悲秋吊月,闻虫鸣而伤心无限在国怀乡愁绪袭扰心头。
以上极写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它似私语,似悲诉,时断时续;它与孤吟声、机杼声、砧杵声交织成一片。仿佛让人听到一组凄婉哀愁的交响乐。“豳诗漫与”,词人说自己受到蟋蟀声的感染而率意为诗了。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是,下面突然插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两句,写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的乐趣,声情骤变,似与整首乐章的主旋律不相协调。而与友人张鎡《满庭芳》词中“八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意境相若。然细加品味,正如陈延焯所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白雨斋词话》)的确,这是这阕大型交响乐中的一支小小插曲,其妙用在于以乐写苦,所以当这种天真儿女所特具的乐趣被谱入乐章之后,并不与主旋律相悖逆,反倒使原本就无限幽怨凄楚的琴音,变得“一声声更苦”了。以乐笔写愁然,正是白石词的匠心妙用。
这首词看似咏物,实则抒情,通过写听蟋蟀鸣声,寄托家国之恨。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分辟蹊径,别开生面,用空间的不断转换和人事的广泛触发,层层夹写,步步烘托,达到一种凄迷深远的艺术造境。
●满江红
姜夔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
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
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
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珮环。
神奇处,君试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
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
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春初,前有小序,详细地叙述了写作此词的原委:《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
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以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彻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满江红》这个词牌,原调用仄韵,多以柳永格为准,但有融字的麻烦。所以白石为求协律而改仄为平。白石是南宋著名的大音乐家和大词人,妙解音律,对景填词,既能依旧调填词,又能自创新调,还能变旧调为新声。此词即是一首变仄为平的变调。仄韵《满江红》多押入声字,声情激越豪壮;然而此词改为平韵,声情顿变,读之只觉从容和缓,婉约清空,宜其被巢湖一带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曲而歌唱了。
词中塑造了一位可敬可亲的巢湖仙姥形象。她没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种凛凛威严,而是带有雍容华贵的姿态,神定气闲的风范。她能够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保境安民,镇守一方,成为词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也间接达了词人对那些居高官,领厚禄而只知纸醉宝迷,不管国忧民难的男人的讽刺和鞭挞。传统神话中常常记载着我国的名山大川由女神来主宰。如昆仑山的西王母、巫山的瑶姬、洛水的宓妃等,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系社会的遗留。巢湖仙姥当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词的上片是词人从巢湖上的自然风光幻想出仙姥来时的神奇境界显得波谲云诡,恍惚迷离。它分三层写:先是湖面风来,绿波千顷,前山乱云滚滚,从云中似乎隐隐可见无数旌旗,这就把仙姥出行的气势作了尽情的渲染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特别是“旌旗共、乱云俱下”一句更为精采:一面是乱云翻滚,一面是旌旗乱舞,对比何其鲜明景象何其壮丽!从句法来讲,颇似王勃《滕王阁赋》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而各极其妙。这是一层。接着写仙姥前有群龙护驾,后有诸娣相随,甚至连群龙的金轭、诸娣的玉冠也熠熠生辉。至于仙姥本身的形象,词人虽未着一字,然而从华贵的侍御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见她的仪态和风范这是烘云托月之法,妙在从虚处着笔。这些当然是出于词人的想象,但也有一定的现实根据。原词在“相从诸娣玉为冠”句下有自注云:“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此为第二层。最后荡开一笔,意境骤转写夜深风定,湖面波平如镜,偶而画外传来清脆的丁当声,仿佛是仙姥乘风归去时的环珮余音。在《疏影》一词中,词人曾写王昭君云:“想珮环、月夜归来……”两处都是化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环珮空归月夜魂”诗句。这三句意境清幽空灵,与前面所描绘的气象万千的景象形成鲜明对照和巨大反差。善于跳离前境,翻出新境,富有曲折变化、摇曳多姿之美,是白石词的妙处。此云湖上悄然无人,惟闻珮环,境界杳冥,启人暇思。此为第三层。通过这三层描写,巢湖仙姥的形象几乎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下片进一步从威力与功勋方面描写仙姥的神奇。
过片处先以两个短语提挈,振起后片境界。然后以实笔叙写仙姥指挥若定的神奇才能,她不仅奠定了淮右,保障了江南,还派遣雷公、电母、六丁玉女(案《云笈七籖》云:“六丁者,谓阴神玉女也。”),去镇守濡须口及其附近的东关。这就把仙姥的神奇才能夸张到极度,俨然就是一位坐镇边关威震敌胆的统帅。紧接着词人又联想起历史上曹操与孙权在濡须口对垒的故事,发出了深深的感慨:“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为什么英雄人物中竟没有一个真正的好手,结果却只能靠一篙春水把北来的曹瞒逼走?这曹瞒当然不是实指历史上的曹操,英雄好手也不会是指历史上的孙权本人。词人一方面是出于想象,把历史故事牵移到仙姥的身上,以歌颂其才能之神奇,如同小序结尾所云:“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另一方面也是借历史事迹表现他对现实的愤慨,因为当时距宋金的隆兴和议将近三十年,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也正是依靠江淮的水域来阻止金兵的南下的。这两句以古讽今,寄兴深微,而又浑融贴切,不露痕迹,无限感慨,都在虚处。
结句含蓄委婉,生活中没有一个真正顶用的英雄人物,真正能够以“一篙春水”迫使敌人不敢南犯的却是“小红楼、帘影间”的仙姥。以仙姥的神功盖世而不居功自傲,反刺那些苟且偷安而又善于邀功请赏的无耻男人。“小红楼、帘影间”的幽静气氛,跟上片“旌旗共、乱云俱下”的壮阔场景,以及下片的“奠淮右,阻江南”的雄奇气象,构成了截然不同境界。然正因为一个“小红楼、帘影间”的人物,却能指挥若定,驱走强敌,这就更显出她的神奇才能。这种突然变换笔调的方法,特别能够加深读者的印象,强化作品的主题,并使行文显得摇曳多姿,富有曲折变化之美。姜夔曾在《诗说》中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此词结句,正是反终篇之意而又能出人意表的一个显例,因此能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一萼红
姜夔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
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
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云意还又沉沉。
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此词作于三十二岁,当时客居长沙。词中抒写怀人之思及飘泊之苦。据夏承焘《姜白石系年》,这是白石词中最早的怀念合肥情侣之作。白石青年时在合肥曾结识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后来却演化为一场爱情悲剧,使白石从此郁郁寡欢,刻骨相思。白石与合肥情侣初识合肥赤兰桥,其地多种柳,分手时为梅开时节,故白石词写及梅、柳,均与此一段“合肥情事”有关,由梅、柳而忆及旧日情侣,抒发一种绵绵不尽之相思之情,成为白石的一种思维定势和其词的一种惯性情绪。
小序记作词缘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长沙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当时白石客居其观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墙,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径通幽。穿径南行,忽见梅花成林,满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许花蕾乍开,有红梅,也有白梅。头上枝影扶疏,脚下苍苔细石,词人与朋友们漫步其间,不觉动了游兴,于是立即动身,出游城东的定王台,又渡过城西的湘江,登上岳麓山。俯眺湘云起伏,湘水慢流,终于游兴已尽,悲从中来,遂醉吟成词。
上序片词序相表里,主写游赏心情。“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古城墙下,些许官梅,红萼尚小,还不到摘花插发的时候呢。官梅即官府种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诗,有”东阁官梅动诗兴“之句,何况梅花与柳树一样,最能钩起白石的伤心心事呢。句中几许、未宜簪等语,流露出一片爱怜护惜之情。序中既描写出梅花的各种姿态,故词中便着意于抒发情意,词较序翻进一层。”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二句对仗极工整。以胶状冰,以老状雪,写出凝冰难化、积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词笔。白石诗法江西诗派,以拗折瘦硬为追求,给人一种刚劲的感觉,形成一种深远清苦的意境。寒意犹深,解冻何时。”云意还又沉沉。“彤云沉沉,欲雪大时,加倍写出寒意。词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词人心境之沉郁。词人有意无意,也想舒散一下郁解的情怀。”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于是与友人一起,闲步穿过翠藤、竹径,来到林园能幽之处。一路行来,兴致渐高,不觉谈笑风生,惊起水边栖鸟。这两句很好地表达了此时词人野兴横生,乐以忘忧的心情。下一渐字,尤能传出心境由郁闷而趋向开朗。这是大自然对人心的感发。这几句与前几句境界迥异,一边是官梅红萼,一边是冰雪寒寒,一边又是翠藤径竹和沙禽,移步换景,情随景移,真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处。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歇拍以简练生动之笔,写出偕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岳麓之一段游赏。故王台榭,指汉长沙定王刘发所筑之台。野老林泉,虽然泛指,但或者也不无怀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长沙者不少,如唐末韩侂便曾避地于此,其《小隐》诗云:“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投入大自然怀抱,兴林泉之逸趣,发思古之幽情,词人一时乐以忘忧。呼唤登临四字,写出一片欢闹场景,试比较“云意又还沉沉”,前后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从序言兴尽悲来四字翻出,写出追远怀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岳麓山上,词人极目天际,看湘云起伏,湘水缓流,顿时伤心无限,自己年年南去北来,飘泊江湖,竟为何事?白石《玲珑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词换头之诠释。陈锐《袌碧斋词话》云:“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上片以呼唤登临之乐歇拍,换头挺接南去北来之悲,笔峰骤转,突兀峭拔,两相对比,大能突出词人悲怀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铭心,于欢乐处犹不解释怀于往日悲情。此处有岭断云连之势。荡湘云楚水一句亦妙,写尽词人平生浪迹江湖无所归依之感。“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朱门贴上画鸡,写人日民俗。《荆楚岁时记》云:“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金盘即春盘,金盘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写立春风俗。
《武林旧事》云:“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工巧。”此三句,慨叹转眼又是新年,时光徒然流逝。空叹二字,呼应换头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阴虚掷而又无可奈何的悲苦。词人所伤心空叹者何?“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全词主旨,至此才转折显现出来。忘不了,曾与伊人在西楼的美好集会,窗外,万缕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袅袅起舞。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堪称佳句。
此句用一想字、一还字,便将回忆中昔日之景与想象中今日之景粘连叠合,灵思妙笔,浑融无迹。美好的回忆不过一刹而已。“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等到回到旧地,只怕已是春暮。结笔由过去想到未来,春初想到春深,时空转换处更显其情极悲伤,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从字面上看,是应合此时红萼未宜簪的早春时节而言,而其意蕴实为无计可归,归时人事已非的隐痛。白石怀念合肥女子诸词,如《淡黄柳》“恐梨花落尽成秋色”,《点绛唇》“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青青草”,《鬲溪梅令》“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与此词结笔同一语意。
此词与序是一整体。序主要写景物、游赏,上片与之相映照。但序以写景为主,词上片则融情入景,如“云意又还沉沉”。下片摆脱序文笼罩,托出伤心人之别有怀抱,另辟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下片既是核心层次,上片及序文所写景物、游赏,便成为下片所写悲怀难遣之反衬。此词结构安排可谓严谨。词中意境,先由狭而广,即由城阴竹径而故王台榭,再由广而狭,而深,即由湘云楚水而写出种种悲怀。词境的迤逦展开,也反映出词人心灵由郁闷而希求解脱但终归于悲沉的一段变化历程。此词营造意境亦可谓精心。
这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善用暗线结构,时空的转换,意境的切换,情绪的变换均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则有暗脉潜通。构思之妙,无如白石。
●念奴娇
姜夔
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渴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
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词作鉴赏
这是一篇托物比兴的咏物词,借写荷花寄托身世。
宋代词人周邦彦是钱塘人,写下“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暮遮》)的名句。姜夔的这首咏荷词,也同样把读者带到一个光景奇绝清幽空灵的世界,那里有冰清玉洁的美人,有您寻找的清香幽韵的梦……。从这首《念奴娇》词的小序知道,姜夔曾多次与友人倘徉于江南荷塘景色之中,因感其“意象幽闲,不类人境”,而有是作。
词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向那美好的境界: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荷花从中荡舟,一路上一对对鸳鸯伴着船儿戏水。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这里人迹罕到,只见那望不见边的荷塘,绿波荡漾,荷叶翻飞。“水佩风裳”,本指美人妆饰,代指荷叶荷花,与周邦彦“一一风荷举”共得荷花之神理。从那碧绿的荷叶间,吹来阵阵凉风,那鲜艳的荷花,好象美人玉脸带着酒意消退时的微红。一阵密雨从菰蒲丛中飘洒过来,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诗人诗兴大发,写出了优美的诗句。
不觉光阴飞逝,已是日暮时分,只见那车盖般的绿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见,欲去还留。凌波用曹植《洛神赋》之典故。只怕西风起时,舞衣般的叶子经不住秋寒的萧瑟而容易凋残,更为那无情的秋风将把南浦变成一片萧条而忧愁。还有那高高柳树垂下绿阴,肥大的老鱼吹波吐浪,这一切,都要挽留我住在荷花中间呢。田田的荷叶呵,您多得难以计算,可曾记得我多少回在沙堤旁边的归路上依恋徘徊?
姜夔以清空骚雅的词笔,把荷塘景色描绘得十分真切生动。可是,这样的好词,王国维却看不上眼,他在称赞周邦彦咏荷名句后,接着就批评姜夔咏荷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其实,姜夔咏荷在“得荷之神理”方面,并不比周词逊色。周词主要是写客子思乡之情,咏荷就是“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数句,它使人看到的还仅仅是荷叶之物态,而姜夔咏荷,不仅具有荷花之物态,还使人同时隐隐看到一位荷花化身清馨幽逸的美人,她“玉容销酒”,像荷花般的红晕,她“嫣然”微笑,像花朵盛开。荷花生长水中,她便似凌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美人“冷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离,具有朦胧之美。更可贵的是,姜夔这首词写出了赏爱荷花的最真切的心灵感受。姜夔一生襟怀清旷,诗词亦如其人。
他写“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的荷塘,实是要体现他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在这个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境界中,有美人兮,在水一方。你看,“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这不简直是一场富有诗意浪漫的人花之恋么?“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荷花对词人深情如此,词人对荷花呢,“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也是无限依恋。因此不妨这样说,姜夔这首《念奴娇》实是一支荷花的恋歌。由于荷花在我国文学中是象征着“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姜夔对荷花的爱恋不正寄托着他对自己的超凡脱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吗?姜夔写荷花,不是停留在实际描摹其形态,而是摄取其神理,将自己的感受和体验融合进去,把自己的个性和神韵融合进去,写花实是写人也。
姜夔这种空际传神的词笔,往往意在言外,寄托深微充满美妙的想象,而富有启发性。这种写法与一般实际摹写景物者大异其趣。如“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之类,读者须充分发挥想象才能品味,否则,便有如王国维所说“雾里看花”之感了。写出对荷花的一片怜惜爱护之情,留连忘返之意,情深意切,使人感到作者胸襟之旷荡,心情之依恋。“田田”形容浮在水面的荷叶,南朝民歌有“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之句。
●月下笛
姜夔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
幽禽自语。
啄香心,度墙去。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
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竚,曾游处。
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
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
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
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白石追怀昔日冶游,思念旧日情人之作。
白石一生布衣作客,辗转江湖,且生性多情,所以疏狂流连的韵事,亦在所不见。这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学士,也是寻常之事。光阴已逝,情事已非,但词人却念念不忘割舍不下,于是“与客携壶”,借酒浇愁有了这首《月下笛》。
姜白石作词,多从细微处着笔,而且善于表现情景交融的特定境界。“梅花过了”,已点出仲春的时令,“夜来风雨”揭示梅花过了“的原因。接下来,描写”幽禽“。幽禽,当指黄莺,柳永《黄莺儿》词,有”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之句,可证。称黄莺为幽禽,暗示作者心情的孤寂、幽独。”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十个字,写黄莺的鸣叫、啄食、飞翔,都是从细微之处着笔,表现出骚人墨客特有的情绪,暗示了词人清苦寂寞的情怀。这几句与其《庆宫春》中之”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各尽其妙。下面写到春衣,更可看出作者用笔之细。”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柔荑,用细白柔嫩的初生茅草比喻美女的手,语出《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茸,即绣茸,刺绣用的丝线。身上穿的春衣,是伊人素手亲绣,这与传为苏东坡作的《青玉案》词所写的”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思路相同,但姜白石的笔触更为细腻,同是睹物思人,他却把无限深情凝聚在春衣的细微局部上,凝聚在香泽犹存的一点点线茸儿上,而这”残茸半缕“恰恰成为了感情的焦点,所以更见深度正是”于细微处见精神“。接下来,用”玉钿“指代意中人,同时点明”朱门深闭,再见无路“的事实,而其用语则显然是从唐人崔郊《赠去婢》诗中那”侯门一入深入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名句化出的无限惆怅难解之情,溢于言外。过片用”凝竚“作引领,从凝神静思之中描写了回忆与追寻的心理活动。用”系马垂杨,认郎鹦鹉“八个字描写往日的冶游,写得既生动又巧妙极见词人灵思妙用。说它生动,是能把当日冶游的气派神情描摹得活灵活现,系马足见风采,认郎以示熟稔,说它巧妙,是在前面加上一个”但“字,就由过去转到现在,如今只剩下垂杨和鹦鹉,从而把人去楼空、事过境迁的感慨传达了出来。这两句构思之精,用语之妙,寄情之深,直可与苏轼《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
空锁楼中燕“相媲美。皆有风景不殊而精事已非的深深慨叹。再下几句,可以说是针对杜牧那”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的著名诗句所作的发挥。大梦既觉,知道”彩云“已经”飞过“,——彩云是用北宋词人晏几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句意,那就不必再痴痴地回忆了。可是,对能歌善舞的”吟袖弓腰“还是难以忘怀,只得让多情的”梁间燕子“去代为探问,——这是用李商隐”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句意。可是,探问的结果却是仍然不知下落,故而只得以自伤昔日为多情所误,虚度少年时光结束全词。这”误了人“的自伤自叹,表面上看是自伤多情,实则更反衬出词人的一往情深。
●侧犯·咏芍药
姜夔
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
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
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
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
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
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
后日西园,绿阴无数。
寂寞刘郎,自修花谱。
姜夔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吟咏芍药风情,描写扬州景物的咏物词。
姜夔的咏物词,不重在描摹物态的外形,而是遗其外形,重在神似,即摄取事物之神理,因而能达到一种清远空灵的境界。姜夔游历扬州,反映在作品中可以查考的有两次,一次是孝宗淳熙三年(1176),他二十来岁,因事路过这座古城,目睹经过战火洗劫的萧条景象,感慨万端,于是创作了名篇《扬州慢》,以寄托自己的“黍离之悲”;一次是宁宗嘉泰二年(1202),他重游扬州,已人到中年,时值暮春,芍药盛开,歌舞满城,词人置身于名花倾国之中,顿生迟暮之感。这就是《侧犯。咏芍药》的缘起。
开头“恨春易去”四字笼罩全篇,是命意所在。“甚春却向扬州住”,用疑问的语气表现出对比之意和咏叹之情。暮春时节,花事渐阑,别的地方已是春色无多,而在扬州,春意独多,春天好像对这座美丽繁华的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故而迟迟不愿离去。“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茧栗,本言牛犊之角初生,如茧如栗,见《礼记。五制》。任渊注黄庭坚诗“红药梢头初茧栗”句,谓“此借用以言花苞之小”。白石此句即本于黄诗。此刻,细雨如烟,芍药枝头的蓓蕾,吮吸甘霖,生机勃发,孕育着醉人的诗意。“弄”字下字极工。“红桥二十四”,指扬州的风流名胜二十四桥,桥边芍药弥望。“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至北宋已仅存七桥(沈括《梦溪笔谈》卷三注),此言其多而已。
红桥、碧水、明月、名花、美人,加上那仙乐一般的箫声,多么令人神往!“总是行云处”似借宋玉《高唐赋》中楚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的故事来描写仕女如云,从而给红桥一带涂上一层玫瑰色的浪漫光彩。以下由写人采用比拟的手法写芍药的曼妙风情:“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芍药的蓓蕾在雨露的滋润和游人的瞩目下,悄悄地开放了。她们半裹红妆,微露笑靥,深情地顾盼着来来往往的观赏者(包括词人自己)。
此句写芍药之有情,正人之有情也。此视《扬州慢》“念桥边江药,年年知为谁生?”何如?此句之妙,可与周邦彦咏蔷薇“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六丑》相媲美)。句意隐含着我已无福消受的意思,为下片写自己迟暮之悲张本。
“金壶细叶”展示的是盛开的芍药。硕大的金红色花朵,衬以细密的绿叶,显得分外明艳惊人。“千朵围歌舞”美貌的女郎在花丛中尽情地唱着、跳着,应和春的旋律。这声色交融、春情激荡的场面,顿时勾起词人的迟暮之感。“谁念我鬓成丝”化用“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之句(黄庭坚《广陵早春》),扬州风物虽好,无奈自己已两鬓斑白,置身于粉红黛绿之间,显得多么的不相称。白石布衣清客一生,多依名公臣卿,但生性孤傲,不合众流。故词中每于众人欢乐之际反写己之清苦寂寞。他如《庆宫春》,本是四人同游,偏写出“老子婆娑,自歌自答”;《鹧鸪天》写赏灯之乐,偏写出自己“少年情事老来悲”。结末以刘攽自况。据《宋史。艺文志》记载,刘攽的著述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外,还有一卷《芍药谱》,可惜已经失传。“后日西园,绿阴无数。寂寞刘郎,自修花谱”,意思是说,待到春尽夏来,名园绿肥红瘦之时,我愿意默默无闻地为芍药编修花谱。此与苏轼《虞美人》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同一意境。”寂寞“二字,与”自“字相映合,充满苦涩滋味,映现出类似”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凉心境,读来倍觉情深意切。
昔人评论姜词,认为清远空灵是其基本特色。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卷下)姜词之所以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原因在于作者有着丰富的美感经验,能够在感受、记忆、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基础上进行联想,然后选用清新秀逸的言辞,把它化作动人的意象。这类意象或意境总有些迷离恍惚,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唯其如此,言外之意,画外之境才更加繁富,更加耐人寻味。这首词就大量采用比拟、双关的修辞手法,以物拟人,写物兼写人。物与人犹形与影,若合若离,显得明明丽丽而又影影绰绰。遗其形而得其神。像“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以多情的人来比拟无情的花,以人的情态来表现花的容貌,妙不可言。联系上文“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前者描述欲放未放的花苞,这里展示已开但未全开的花朵。而联系下文“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写花之外,又分明是在写人,由扬州风物写到扬州风情,从而勾出“鬓成丝”的迟暮之感。这样,就大大丰富了作品“恨春易去”的命意。遗貌取神,离形得似,这大概就是构成清空高远境界的一种有效手段。
姜夔还惯于采用避实就虚、提空写景的方法。例如芍药枝头的蓓蕾,在春雨的催发下迅速膨大,不断发生变化。那过程,那状态,极其微妙,无法实言。在姜夔的笔下,它表现得非常简洁,也非常生动:“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弄诗句”是酝酿诗情的意思,它确乎比较抽象,没能把花苞受雨后迅速发育成长的状况具体地显示出来,但却深刻地揭示出变化的微妙以及含蕴其间、难以言说的诗意美。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姜夔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
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
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
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
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一首送别词,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考证,大约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以前,词人客游长沙时。胡德华,生平不详。全词描述了离别前的忧伤、临别时的依依不舍,以及悬想别后友人归家与亲属团聚的情景。前面实写,后面虚写,多次转移时间和空间,逐层抒发离情别绪,在章法和布局方面颇具匠心。
上阕分两层。前六句为一层,以雨后寂寞萧条的庭院为背景,写别前的忧伤。莲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桐树吹动着带绿的叶子,是初秋院中之景。竹篱边发光暗淡的萤虫,苔阶下鸣声凄切的蟋蟀,是秋夜庭前之物。筱(xiāo)墙,指竹墙。这四样景物,有昼景,有夜景;有植物,有动物;植物又有花、有叶,动物又有光、有声,配置匀整,而且从目见写到耳闻,从视觉写到听觉,造成一种冷清凄迷的意境,无限烦恼尽在其中。中间“暗雨乍歇”写天时,“抱影销魂”写人事。“还见”二字,更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何以如此,是因为即将送别友人。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种离愁别绪,由于用了许多惹愁的景物层层烘染,便见得加倍的浓重。这六句词,使人俨然进入宋玉《九辩》的境界。
“送客”以下开始转入离别,是第二层。场景由庭院逐渐移至送别的水边。西去,表客行方向。重寻,表明在此送行已非一回。“问水面琵琶谁拨”,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忽闻水上琵琶声”的诗句,而改为以“问”字领起的设问句,语简意深,余味悠长。
接着,“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则声情激越,境界阔远寄慨遥深。啼鴂,或作鹈鴂、鶗鴂,又名子规、杜鹃,此鸟“春分鸣则众芳生,秋分鸣则众芳歇”(《广韵》)。屈原《离骚》中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句。这里也是借啼鴂的鸣声来表现众芳芜秽、山河改容的衰飒景象,衬托离情,极为沉痛感人。其中还隐微地寄托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飘泊江湖的迟暮之感,山河异色的忧愁之悲,都体现在这一凄迷阔远的境界之中。正是无限感慨都在虚处,意愈切而词愈微。
下阕也有两层意思。前六句承上,着重写惜别之情。“长恨”三句与柳永《雨霖铃》过片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有同工之妙。柳词以“更那堪”三字递进一层,本词则以“而今何事”的设问追进一步,以倾吐惜别的深情。然后再以“渚寒”三句景语来代替情语,这里又与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艺术手法相似,借淡烟寒水之中一叶行舟缥缈远去的景象,来表达送别者伫立江头,凝望着棹移人远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感情。这与周邦彦《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迨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有异曲同工之妙。周词是站在离别者回望送别者的角度来写,姜词是从送别者眼中离别者远处的情景,虽角度不同而各尽其妙。
最后六句写别后,用美好的设想来排遣双方的离愁别恨。文君即卓文君,借指胡的妻室。“倚竹”句借用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和李白《玉阶怨》诗:“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中的妇女形象,以表现想象中胡妻等待丈夫归来的情景。“翠尊”三句亦化用李白同诗的后两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描绘胡氏夫妇团聚的情景。点化前人诗句的艺术形象为自己所用,不着痕迹,尽得风流,这也是姜夔词的艺术特色之一。
这首词以清笔写浓愁,以健笔写深哀,故感情真切而不流于颓表,符合白石词中和的特色。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论说:“声情激越,笔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伤,真词圣也。”细腻而有层次的抒情笔法,配合以移步换形的结构形式,也有助于形成那种清健空灵的艺术风格。
●探春慢
姜夔
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
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台。
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
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限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
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
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
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叙写友情、慨叹飘泊之作。白石一生举功名而不第,布衣终身,以清客身份依居于名公臣卿之间,交游既广,辗转亦多,天涯羁旅之叹,飘泊江湖之感,皆融于与友人的依依惜别之中。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夔回到了他幼年生活过的湖北汉阳。
他是为了去探望嫁在汉阳的姐姐和郑次皋等朋友们的。
据《白石道人诗说自序》:“淳熙丙午立夏,余游南岳,至云密峰。”之后,在秋天来到汉阳。他这次在汉阳逗留的时间不很长,而感情上却眷恋很深。他因应千岩老人也就是他的叔岳萧德藻之约,在年底就冒雪乘舟顺江而下转浙江湖州了。这首词是临别前与朋友们叙别之作,时约三十二岁。
词的开头,是对临别时汉阳冬天风景的描写。“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衰草云烟发愁,乌鸦向夕阳送别,风沙在平野回旋。”愁“、”送“二字,下语工妙,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出了恙草与乌鸦的忧愁和惜别之情,意境凄迷,气象阔远,一下子把人带入孤独忧伤的情绪之中。正是以愁人观物,物皆着愁之色彩。这时的姜夔已是人到中年,尽管他多才多艺,仍然是功不成,名不就,长期过着飘泊江湖天涯羁旅的生活。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他对江湖游士、豪门清客的生活,已有些厌倦了,然而他无法改变现状,无可奈何之情已隐约暗现。
接着是对自己往事的回忆:“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章台“:汉朝长安有章台街,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后来章台便成为妓女住所的代称。
姜夔以自己的诗才,结识了著名诗人萧德藻,萧并把侄女嫁给了他。萧德藻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有“尤萧范陆四诗翁”之称。通过萧德藻,他又结识了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辛弃疾、叶適、朱熹等社会名流。作为权门清客,他有过游冶流连的生活,游荡过繁华的娱乐场所。词中追忆了这段冶游生活之后,他认为最值得珍惜的还是昔日的友情:“谁念飘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词家,他的诗曾受到杨万里的高度评论:“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凭着他的社会关系与在诗坛的盛名,他决不至于晚年家贫如洗,死后靠别人的资助来埋葬,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一般的权门清客。他是一个讲究气节纯粹的诗人。他所交结的也都是既有名望又有气节的人。据说张鉴要出钱给他捐官,又要把良田送他,他都拒绝了。杨万里称他甚似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他一生最珍视的不是高官厚俸,他是一个绝对忠于文学、忠于爱情友情的高人。所以在怀念往日壮游生活之后,不禁深深地感叹:有谁怜念我湖海飘零,只落得满腔伤感!他感到同汉阳朋友的久别重逢,小窗闲话,是多么难得和多么珍贵!
下片的开头,是对旧游之地的追忆与深沉的感叹:“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他深深感叹的是在人生的旅程里,同朋友们“离多会少”。对于一个忠于友情的人,离别当然是最痛苦和难以承受的。眼前的现实又逼迫他在汉阳只能有短暂的停留,又要东下湖州了。
接着是追忆他的扬州、衡岳、洞庭等地之游。竹西:扬州城东禅智寺侧有竹西亭。杜牧《题扬州禅智寺》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此代指扬州。
白石在《扬州慢》中也有“谁左名都,竹西佳处”之句以代扬州。“雁碛”、“渔汀”都不是泛指大雁翔集的沙滩,和渔舟往来的洲渚,是指他曾经“游冶”过的名山胜地。他曾游衡岳、洞庭,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滨临湘水,水边滩碛相连;洞庭湖,渔舟往来不歇,因此应指他曾经游历过的衡岳、洞庭。(《昔游诗》中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又说:“芦洲雨中淡,渔网烟外归。”)他重访扬州为什么会使他“珠泪盈把”呢?因为金人在建炎三年(1129)和绍兴三十一年(1161)大举南下之后,昔日繁华的扬州,遭到了战火的惨重破坏。他在初访扬州时写的《扬州慢》一词中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诗人怀着爱国的黍离之悲,重访扬州,怎能不令人伤痛!对于衡岳、洞庭的壮丽风光,他在《昔游诗》这一组诗中,曾尽情地描绘和歌颂。他歌颂洞庭说:“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长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轮。”他描写南岳说:“飞云身畔遇,揽之不盈掬。”描写南岳湘滨的风光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半空扫积雪,万万玉花凝。”现在由于诗人老去,情怀悲凉,没有那种游乐之情了。白石论诗,主张“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主张“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这首用白描手法描写的词,所以令人读来蕴藉含蓄,余味不尽,正是由于“景中有意”的缘故。比如竹西亭吧,这是扬州胜景,然而白石重访时,却是“珠泪盈把”。衡阳的“雁碛”,洞庭的“渔汀”是多么幽雅的画面,然而诗人已觉得“老去不堪游冶”了。他在写景时,赋予自己的深情厚意,因而使人读来馀味无穷。
词的结尾也是很奇特的:“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苕溪,指湖州,千岩老人萧德藻的住所。这里,他从对昔日壮游的回忆转回到现实情境中的惜别,又跳到对将来归来的设想,反映出白石词在结构上的特色是多采用暗线结构,即打破时空局限,将回忆、现境、设想溶成一片,达到“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意境。这种结构,正如白石所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白石道人诗说》)
●琵琶仙
姜夔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
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
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姜夔词作鉴赏
宋词独诣之美,在于发舒灵心秀怀之思,极尽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国人文化心灵发育史上,宋词意味着一种新境界。姜白石词,“天籁人力,两臻绝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几乎篇篇都是宋词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吴兴(今浙江湖州)载酒游春时,因见画船歌女酷合肥情侣,而引发怀人之情,一襟芳思。词中“桃叶桃根”拟其旧日情侣为女子二人,其人善弹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为论。这就是调名为《琵琶仙》的缘故,是白石自创新调。
白石对旧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沈祖棻所说:“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姜夔词小札》)吴兴北濒太湖,山水清绝。东西苕溪诸水流至城内,汇为霅溪,流入太湖。词序赞美吴兴”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到过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韵致胜,太湖以气象胜。吴兴春游之盛,北宋著名词人张先有《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留下写照。白石此词,主旨却并不在春游,而在感发怀人之思。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开头便“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与他词徐徐引入者不同”(陈匪石《宋词举》)。旧曲,旧指旧游,曲指坊曲。“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郑文焯《清真集校》)。桃叶,晋代王献之妾,桃根是其妹。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赠之,桃叶以《团扇歌》作答(《隋书。五行志》、《乐府诗集》卷四五)。此处用桃叶桃根指称歌女姊妹。水面上忽来双桨,那画船由远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旧时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细谛视,才发现不是。这翻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而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团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写歌曲之名以备忘。约,掠也,拦也,宋人口语。此处轻约可解为轻接。空中飞花点点,那歌女举起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颜,真是美艳绝伦。奇绝二字映照开头,暗示出了旧日情人之绝色,亦写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词笔悠悠宕远。“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此三句一韵,愈添境界悠远、烟水迷离之致。春意渐远,汀洲已绿,更听得几声凄切的鹈鴂声。鹈鴂,鸟名,即子规、杜鹃、杜宇、鸣于春暮。古人认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可以为证。词中亦多见此一意象,如张先《千秋岁》“数声鹈鴂,对报芳菲歇。”辛弃疾《虞美人》“绿树听鹈鴂,……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笔双关。
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有此一层意蕴,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上一韵笔致纡徐和缓,至此换为斗硬生新之笔,寸幅之间笔调截然迥异。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山谷《广陵早春》:“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黄诗句。十里扬州,喻说旧游之美好绮丽。三生杜牧,喻说旧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种不断。唯其如此,前事休说,蕴含词人无限伤心沉痛。直至九年后,白石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
换头又漾开笔锋写景。“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此化用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宋有清明日皇宫取新火以赐近臣之习俗。此借喻又当清明时节,风景依然,年华却已暗换。奈愁里、匆匆换时节,语意蕴藉含蓄,既是叹惋现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变迁无限伤昔怀人之情,已是词中暗现。于是,笔脉又绕回欲休说而不能之旧事。“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此二句化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又当春归,人不得归,一襟芳思,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大有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岁,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极可注意的是,上二韵所化用的二韩之诗,皆含有杨柳之描写。由此而引出下一韵,实为天然凑泊。“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语近周邦彦《渡江云》:“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韵之精妙,妙在从现境之杨柳青青,幻化出别时之情境依依。眼前千万缕杨柳深矣,渐可藏鸦,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别。从化用二韩之诗引出杨柳之实写,从现境之杨柳引发忆别之幻境,转换自然而意境空灵清远,如水中之舟,镜中之花,天然凑泊,无迹可寻,真有草灰论线之妙。杨柳象征离别之情,最早出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枝》:“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白石“合肥情遇与柳有关”(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淡黄柳》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杨柳又隐喻合肥情遇。于是纵笔写出结末:“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此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亦含两层意蕴。王维诗原写出柳色,正与合肥风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边城,譬之阳关,尤为精当,二妙也。白石《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正可印证。结笔是词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深得结笔之妙谛。
此词艺术造诣有几个特色。陈锐《碧斋词话》称白石词“结体于虚”,正可移评此词。这是首怀人词。怀人之词,结构造境神明变化之能事,无过于清真。但清真笔法主要是追思实写,有很强的现实之感,便别具一种引人入胜情味。白石则另辟蹊径,所写回忆,皆一笔带过(但亦极认真),全词之主体构成是写景及唱叹,结体于虚无限感慨都在虚处着笔。词人所着力的是写出其缠绵悱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韵致。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郭麐《灵芬馆词话》)。追思实写,故浑厚。结体于虚,故空灵。清真以境胜,白石则以韵胜。此词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凑泊。本词之此中奥妙,在于两个层面。一是写景含有传统比兴之意蕴。如伤春即伤爱情,写柳即写别情。二是写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种柳,写柳即是怀合肥情遇。故此词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词颇以健笔写柔情。开头笔势峭拔,歌扇句笔致旖旎,蛾眉句复为重笔。春渐远一节及下片大半幅皆笔走轻灵,纡徐和缓,但两片歇拍又皆复出劲健清刚之笔。全词又颇以虚字传神。词中虚字如似、正、渐、自、更、了、休、又还是、奈、都、为、初,层出叠见。词中虚字,有如画中空白,皆灵气韵味运行之处,教人随时停下品味,领会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笔写柔情,及用虚字传神,遂形成清刚空灵之风格。
●扬州慢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词前的小序对写作时间、地点及写作动因均作了交待。
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达扬州之时,离金主完颜亮南犯只有十五年,当时作者只有二十几岁。这首震今烁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称为有“黍离之悲”。《诗经。五风。黍离》篇写的是周平王东迁之后,故宫恙浮,长满禾黍,诗人见此,悼念故园,不忍离去。
这首词充分体现了作者认为的诗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诗说》)的主张,也是历代词人抒发“黍离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词人“解鞍少驻”的扬州,位于淮水之南,是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扬州东蜀岗上禅智寺前,风光优美。
但经过金兵铁蹄蹂躏之后,如今是满目羔坞了。经过“胡马”破坏后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荠麦青青”使人联想到古代诗人反复咏叹的“彼黍离离”的诗句,并从“青青”所特有的一种凄艳色彩,增加青山故国之情。“废池”极见蹂躏之深,“乔木”寄托故园之恋。
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就是“犹厌言兵”。清人陈廷焯特别欣赏这段描写,他说:“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赤无此韵味。”(《白雨斋词话》卷二)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这场不义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这在美学上也是一种移情作用。
上片的结尾三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却又转换了一个画面,由所见转写所闻,气氛的渲染也更加浓烈。当日落黄昏之时,悠然而起的清角之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这是用音响来衬托寂静更增萧条的意绪。“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来是天气给人的触觉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说“吹寒”,把角声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联系在一起,把产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声把寒意吹散在这座空城里。
听觉所闻是清角悲吟,触觉所感是寒气逼人,再联系视觉所见的“荠麦青青”与“废池乔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间上来说都统一在这座“空城”里,“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联系在一起。着一“空”字,化景物为情思,把景中情与情中景融为一体,写出了为金兵破坏后留下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愤慨;写出了对宋王朝不思恢复,竟然把这一个名城轻轻断送的痛心;也写出了宋王朝就凭这样一座“空城”防边,如何不引起人们的忧心忡忡,哀深恨彻。
用今昔对比的反衬手法来写景抒情,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赠别》)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凉景象——“尽荠麦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流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深情难赋。以昔时“二十四桥明月夜”(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乐章,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哀景。下片写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评论和怀念杜牧,而是通过“化实为虚”的手法,点明这样一种“情思”:即使杜牧的风流俊赏,“豆蔻词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扬州的话,也定然会惊讶河山之异了。借“杜郎”史实,逗出和反衬“难赋”之苦。“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艺术描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二十四桥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箫”的风月繁华已不复存在了。词人用桥下“波心荡”的动,来映衬“冷月无声”的静。“波心荡”是俯视之景,“冷月无声”本来是仰观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为俯视之景,与桥下荡漾的水波合成一个画面,从这个画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低首沉吟的形象。总之,写昔日的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
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境入词,用虚拟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缭绕,余味不尽,也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扬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诗句与诗境(有四处之多),又点出杜郎的风流俊赏,把杜牧的诗境,融入自己的词境。
●凄凉犯
姜夔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
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
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
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
旧游在否?
想如今、翠凋红落。
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
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姜夔词作鉴赏
此词大约是光宗绍熙元年(1190)作者客居合肥(今属安徽)时的作品。原题下有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觱栗吹之,其韵极美。亦曰《瑞鹤仙影》。这篇长达二百余字的词序,交代了写作缘起,并论述了关于“犯调”的问题,从词序中可以看出,作者当时确实感触很深,“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这首词上片描写淮南边城合肥的荒凉萧索景象,下片在对昔日游冶生活的怀念中隐隐透露出一种“黍离”之悲。无限感慨,都在虚处。上片描写边城合肥的萧条景象和自己触景而生的凄苦情怀。南宋时,淮南已是极边,作为边城重镇的合肥,由于经常遭受兵灾,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发端两句,概括写出合肥城的荒凉冷落。“合肥巷陌皆种柳”,词人将“绿杨巷陌”置于“秋风”“边城”的广阔背景中,以杨柳的依依多情反衬秋日边城的萧瑟无情。就更容易突现那“一片离索”。宋朝王之道《出合肥北门二首》描绘南宋初年合肥附近的残破景象是“断垣甃石新修垒,折戟埋沙旧战场。阛阓凋零煨烬里,春风生草没牛羊”。“一片离索”全属写实。
然而,这两句还只是粗线条的勾勒,犹如一幅大型油画,人们首先看到的是画面的总体轮廓:萧索的边城街巷中,一片杨柳在秋风中袅舞;及至近处观察,读者仿佛进入了具体的画境,见到军马嘶鸣,行人匆匆,戍楼孤耸寒角悲吹。“马嘶”、“吹角”诉诸听觉,旅人、“戍楼”诉诸视觉;这些意象,或处于运动之中,或呈现为静态,在萧瑟的秋风中交织成一幅画面,调动起读者各种不同的感官,使之充分感受到边城遭受兵燹那种特有的凄凉气氛。接着,作者抛开对客观景物的描绘,将自己此时的心情用“情怀正恶”四字,沟通了与读者的联系,随即又在上述这幅画面上抹上“衰草寒烟”的浓重一笔,再着一“更”字,寓情思于景语中,于是,画面便在景情交融的高度上融为一体了。至此意犹未尽,歇拍二句再反实入虚,借助带有某种特殊格调的比喻,传写自己身临其境时的感觉:行经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名城,就好象当年随将军出塞的士兵,在荒无人迹的沙漠上艰难地跋涉,所感受到的是四处萧条,一片荒凉,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边无际的寂寞孤独。部曲,此泛指军队。迤逦,曲折连绵貌。这个比喻,为暗淡的画面注入了一定的时代特色,它启发当时的读者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靖康之变以来的种种往事,不禁兴起沉深的家国之恨,身世之愁。因而,这句比喻性联想所触发的沧桑之感,也就进一步深化和升华了画面的意境。
换头由“追念”二字引入回忆,思绪折转到过去,带起整个下片。碧水红荷,画船笙歌,往日西湖游乐的美好生活,令作者难以忘怀。淳熙十四、五年间,姜夔曾客居杭州,他在当时所写的一首《念奴娇》词中,曾以清新俊逸的笔调,倾吐过对于西湖荷花的深情:“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如今,肃杀的秋风已把南浦变成一片萧索,西湖荷花那幽幽的冷香可能也随着“水佩风裳”的凋零而消逝了吧?“旧游在否”一句设问,将词意稍稍振起,调节一下叙述的节奏。
“想如今”句以揣测的语气写对西湖荷花的凋落的想象。前一句写人,后一句咏荷,而于咏荷中也暗寓着抚今追昔、人事已非的沧桑感。这两句与换头三句所描绘的画面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在时间上则是一个过渡,即由追念转到目前。如果说换头三句是通过对西湖的优美风光及游乐生活的描绘,反衬了淮南合肥的冷落,则此二句对于西湖萧条秋景的描写,乃是由于作者置身于淮南的现实环境,受到周围景物的触发,因“情怀正恶”而对西湖景物进行联想的结果,时空的穿插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作者愈是感到眼前环境的凄凉黯淡,对西湖旧游的怀念之情就愈加强烈。
于是,以下几句,作者索性放笔直抒这种不能自己的感情。“漫写羊裙”,用王献之书羊欣白练裙的故事。《南史·羊欣传》载,南朝宋人羊欣,年少时即工于书法,很受王献之的钟爱。羊欣夏天穿新绢裙(古代男子也着裙)昼寝,王献之在他的新裙上挥笔题字,羊欣看到王献之的墨迹,把裙子珍藏起来。这里“羊裙”代指准备赠与伊人的字幅墨迹。作者想象着:要把表达他此刻心情的信笺系到雁足上,让他捎给心爱的情人。写到此处作者犹觉意思未尽,但是,姜夔却把鸿雁传书这个人们熟悉知的故事再翻进一层:只怕大雁行色匆匆,不肯替我带信,因而耽误了日后相见的约会。所以,“羊裙”只是空写,怀友之情也就始终无法开解,这就使读者对词人的寂寞处境和悲伤情怀更加同情。
这也是姜夔的一首自度曲。序中所说的“犯”调,就是使宫调相犯以增加乐曲的变化,类似西乐的转调。所谓“住字”,即“杀声”,指一曲中结尾之音。《凄凉犯》这个词调,是仙吕调犯商调,两调住字相同,所以可以相犯。关于它的声情,正象龙榆生所说:“在整个上片中没有一个平收的句子,把喷薄的语气,运用逼侧短促的入声韵尽情发泄。后片虽然用了两个平收的句子,把紧促的情感调节一下;到结尾再用一连七仄的拗句,显示生硬峭拔的情调”(《词曲概论》)。姜夔在行都(杭州)令国工吹奏此曲,谓“其韵极美”。曲调与词情契合,声情并茂具有一种独特的音乐美,体现了姜夔高度的音乐修养。
●暗香疏影
姜夔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姜夔词作鉴赏
这两首词是文学史上著名的咏梅词,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白石咏梅词共有十七首,古其全词的六分之一,此二篇最为精绝。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所谓“和靖一联”,即宋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姜夔非常欣赏其句,就摘取句首二字,以之为“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白石是南宋大音乐家,妙解音律,从此二篇咏梅词亦可看出其独创之功。
白石词往往有小序,或述作词缘起,或纪心绪行踪,要言不烦,与词的内容溶为一体,不可分割。从题序看,这两首词作于南宋光宗绍熙三年辛亥(1191)冬季,当时词人应邀到范成大退休隐居的苏州附近的石湖别墅作客。范成大也喜爱梅花,买园种梅,并著有《梅谱》。白石投主人之雅好,驰骋才华,创作了这两篇咏梅绝唱。
这二篇词的主旨令人难以索解。历代读者在欣赏它的美妙的词句的同时,不免要追寻它的言外寄托,于是,劝阻范成大归隐、哀叹徽钦二帝北狩、感慨今昔盛衰、怀念合肥旧游等等说法就都出现了。这些说法的是非颇难截然判断,因为作者是不明言他的寄托的,读者的理解各有不同也是完全允许的,不论见仁见智,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自成一说。或者说,这两首词具有多功能指向,寄托国事,感慨今昔,追念旧游,思恋情人等多种主旨都有,形成一种含混,朦胧之美。
《暗香》、《疏影》在体制上也很有特点。作者自述“作此两曲”,从音乐上讲是两只曲子:“授简索句”,从词篇上说却是一个题目,两首词,也可以说是一首。这种特殊体制为姜夔所首创,我们不妨称之为“连环体”,两环相连,似合似分,以其合者观之为一,以其分者观之为二。
《暗香》一词,以梅花为线索,通过回忆对比,抒写今昔之变和盛衰之感。全词共分六层。上片,开篇至“不管清寒与攀摘”五句为一层,从月下梅边吹笛引起对往事的回忆。以“旧时月色”开头,以往事递入,落笔便不平凡。已经勾勒出了时空范围,渲染出了感情基调。回忆旧时,拉开了时间距离;月色在天,撑起了空间境地;眼前的景象勾连着过去的经历,令人摇曳生情。首句落笔得此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唤起”二句,又引入怀人层层荡开,环环相生:由月色写到“算几翻照我”,画出回忆往日情事时的屈指凝神之态;再写“梅边吹笛”,在月下笛声中点出“梅”字,咏物而不避题面,亦见大手笔,直将“藏题”的技法视为细末,不屑遵循;再由笛声“唤起玉人”,以美人映衬梅花,直欲喧宾夺主,却急以“不管清寒与攀摘”收住,化险为夷,仍不离咏梅的本题。至此,一幅立体的,活动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声有色的生活图景、艺术境界,乃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月色下、笛声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贺铸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与姜白石词相比,仍显单薄。姜词“不管清寒与攀摘”一句蕴藏着两层没有明说的意思:一是“与”人攀摘,既有与人同摘之义,也有摘梅以赠别人之义,这就暗中用上了“驿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陆凯的诗句“聊赠一枝春”的一层意思;另一层含义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为她怀着满腔的热情,且与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衬。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倾注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负载就格外厚重了。开头几句写的是回忆中的情景,到“何逊而今渐老”两句,笔峰陡转,境界突变,由回忆回到现实,由欢乐往事转到而今的迟暮之悲。词人以何逊自此,是说自己年华已逝,诗情锐减,面对梅花,再难有当年那种春风得意的词笔了。正如词人所说:“才固老尽,秀句君休觅”(《暮山溪》)。与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飒。这是第二层。其实词人当时年仅三十五六岁,所以这当是自谦之词。而且何逊写的那首《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等,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诗,跟他喜爱梅花,一直挂念着扬州廨舍那株梅树的心情并不相称,可是后来,他从洛阳特意赶回扬州,再访那一树梅花时,却彷徨终日,不能下笔,连原先那平庸的诗也写不出来了。何逊虽有爱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没有做出好诗来(“春风词笔”是指他的《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咏物颇称工细)姜夔以之自比而表示谦逊不是相当合适吗?
“但怪得”至上片结尾为第三层,又把笔锋转回来,意谓尽管才不附情,见到石湖梅花的清丽幽雅,亦不免引动诗兴,以答谢主人的盛情美意。这几句映照小序,点明题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也是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之意,是对石湖梅花的具体描绘。以竹枝映衬疏花,写其形貌姿色;以瑶席映衬冷香,写其高洁的品性,着墨不多而形神俱现。
下片承上片中写身世之感。从“红国”到“红萼无言耿相忆”是第四层,感情曲折细腻而又富于变化。
换头余鸡独处异乡,空前冷清寂寞,内心情感波澜起伏。“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则言重重阻隔,纵然折得梅花也无从寄达,相思之情,难以为怀,只有耿耿于怀,长相忆忘而已。“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词采甚美。“翠”与“红”是作者特意选用的艳色,用以与上文的“月”、“玉”、“清”、“瑶”等素洁的字面相“破”,通过对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对红萼,由杯中之酒想到离人之泪,故曰“易泣”;将眼前的梅花看作远方的所思,悄然相对,虽曰“无言”,而思绪之翻腾、默默之诉说又何止万语千言。正是无言胜有言,无声胜有声。
“长忆曾携手处”三句是第五层。由“相忆”很自然地接续到“长记”,于是又打开了另一扇回忆的窗子,写到当年与情人携手同游梅林的情景。千树梅花,无尽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这一片繁梅,亦如邓尉山的“香雪海”,在作者的笔下显得十分壮观,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午树压、西湖寒碧是词中名句,境界幽美,词语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热烈的气氛。词情发展至此,终于形成高潮。
最后两句又是一层,词笔顿时跌落,写到梅花的凋落飘零的肃刈景象。“又片片吹尽也”,语似平淡而感叹惋惜之情却溢于言表。“几时见得”,应是一语双关之词,梅花落了何时再开?相忆之人分别已久何时再逢?正因为巧妙绾合两重意思,所以显得韵味十分深长。
《暗香》重点是对往昔的追忆,而《疏影》则集中描绘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托作者对青春、对美好事物的怜爱之情。《疏影》一篇,笔法极为奇特,连续铺排五个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来比喻映衬梅花,从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遗貌取神”的笔法来又高出了一层。
上片写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缀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绘了一株古老的梅树,树上缀满晶莹如玉的梅花,与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长有苔藓的梅枝。缀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缀满枝头。这三句用了一个典故。
讲的是隋代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仙女的神话故事,见于曾慥《类说》所引《异人录》略谓:隋开皇年间,赵师雄调伍广东罗浮,行经罗浮山,日暮时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与之对酌,又有一绿衣童子歌舞助兴,“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起视大梅花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月落参横,惆怅而已。”
原来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绿衣童子大亮以后就化为梅树枝头的“翠禽”了。作者用这个典故,入笔很俏,只用“翠禽”略略点出。读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缀玉”亦可描摹罗浮女神的风致情态,“枝上同宿”也是叙赵师雄的神仙奇遇。姜夔爱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云:“谩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这个典故,使得梅花与罗浮神女融为一体,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层迷离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转向孤独,于是引出第二个典故——诗人杜甫笔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诗,其首尾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位佳人,是诗人理想中的艺术形象,姜夔用来比喻梅花,以显示它的品性高洁,绝俗超尘,宁肯孤芳自赏而绝不同流合污。北宋词人曹组《蓦山溪》咏梅词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苏诗和杜诗的典故。诗词用典,都要经过作者的重新组合与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这个艺术形象之前,先写了“客里相逢”一句,使作品带上了一种漂泊风尘的知遇情调,又写了“篱角黄昏”一句,这是与梅花非常相称的环境背景,透露了一点冷落与迟暮的感叹,显示了梅花的高洁品格。
“昭君”至上片结句是词中重点,写梅花的灵魂。意谓:梅花原来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仅有绝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终荣辱于祖国的美好心灵。这几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构思,主要是参照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一去紫台”句,被姜夔加以想象,强调昭君“但暗忆江南江北”,用思国怀乡把她的怨恨具体化了:“环佩空归”一句也得到了发挥,说昭君的月夜归魂“化作此花幽独”,化为了幽独的梅花。为昭君的魂灵找到了归宿,这对同情她的遭遇的人们是一种慰藉;同时,把她的哀怨身世赋予梅花,又给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风致。
换头三句推开一笔,说明梅花不仅有美的容貌,美的灵魂,而且还有美的行为——美化和妆扮妇女。
用的是寿阳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细长;绿,眉毛的青绿颜色。《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犹记深宫旧事”一句绾合两个典故,王昭君入宫久不见幸,积悲怨,乃请行,远嫁匈奴,也是“深宫旧事”,“犹记”二字一转,就引出“梅花妆”的故事来了。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写出了公主的娇憨之态,也写出了梅花随风飘落时的轻盈的样子。这个典故带来了一股活泼松快的情调,使全词的气氛得到了一点调剂。
最后一个典故是汉武帝“金屋藏娇”事,《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刘彻幼时曾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盈盈,仪态美好的样子,这里借指梅花。这三句由梅花的飘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进而联想到护花的措施。这与上片“昭君”等句遥相绾合,是全词的题旨所在。“莫似春风,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唤,“早与安排金屋”,更是热切的希望。可是到头来,“还教一片随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梅花终于又一次凋零了。
五个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历史人物、传奇神话、文学形象;她们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灵、有鬼魂,有富贵、有寒素,有得宠、有失意;在叙述描写上也有繁有简、有重点有映带,而其间的衔接与转换更是紧密而贴切。
“却又怨、玉龙哀曲”,可以看作是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故玉龙即玉笛。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当是《梅花落》那支古代曲子。这是从音乐这一侧面来申明爱护梅花的重要性。再有,这儿的“玉龙”是与前篇的“梅边吹笛”相呼应的,临近收拍,作者着力使《疏影》的结尾与《暗香》的开头相呼应,显然是为了形成一种前勾后连之势,以便让他所独创的这种“连环体”在结构上完整起来。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又从绘画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题。《疏影》最后一句的“小窗横幅”应该是与《暗香》的开头一句“旧时月色”相呼应的,那么,“小窗横幅”就既可解释为图画又可解释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纸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种“天然图画”,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现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灵魂,梅花的遭遇,寄托了作者身世飘零的感叹,表现了对美好事物应及时爱护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词,的确是“自立新意”,新在何处?在于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传统写法,不再是单线的、平面的描摹刻画,而是摄取事物的神理创造出了多线条、多层次、富有立体感的艺术境界和性灵化、人格化的艺术形象。作者调动众多素材,大量采用典故,有实有虚、有比喻有象征,进行纵横交错的描写;支撑起时间、空间的广阔范围,使过去和现在、此处和彼地能够灵活地、跳跃地进行穿插;以咏物为线索,以抒情为核心,把写景、叙事、说理交织在一起,并且用颜色、声音、动态作渲染描摹,并且多用领字起到化虚为实的作用,这样,姜夔就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传神写照。
●长亭怨慢
姜夔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姜夔词作鉴赏
姜夔二十三岁时,曾游安徽合肥,与此地的歌女姊妹二人相识,时日一长,往来酬唱,情投意合。无奈客子行色匆匆,终有一别。后来,作者屡次到合肥与二女相会,情意愈浓。光宗绍熙二年,作者再次来到合肥,但不久就离去了,这首词大概作于离去之时,以寄托对二女的无尽眷念之情。
题序中所谓“桓大司马”指桓温。而题序中所引“昔年种柳”以下六句,均出庾信《枯树赋》,按此词是惜别言情之作,而题序中只言柳树,一来合肥的街巷都种柳树,因此作者写的有关合肥的情词,多借柳树发感。二来作者故意为之,以掩饰其孤寂之怀。
上半阕是咏柳。开头说,春已深,柳絮吹尽,柳阴浓绿。这正是合肥巷陌情况。“远浦”二句点出行人乘船离去。“阅人”数句又回到说柳。长亭(古人送别之地)边,离人黯然销魂,而柳则无动于衷,依然“青青如此”。暗用李长吉诗“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以柳之无情反衬自己惜别的深情。这半阕词用笔不即不离,写合肥,写离去,写惜别,而表面上却都是以柳贯串,借做衬托。
下半阕是写自己与情侣离别后的恋慕之情。“日暮”三句写离开合肥后依恋不舍。唐欧阳詹在太原与一妓女相恋,别时有“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望高城不见”即用此事,正切合思念情侣之意。
“韦郎”二句用唐韦皋事。韦皋游江夏,与女子玉箫有情,别时留玉指环,约定数年后来娶。后来诺言成空,玉箫绝食而死(《云溪友议》卷中《玉箫记》条)。
这两句是说,当临别时,自己向情侣表示,不会象韦皋那样“忘得玉环分付”,自己必将重来的。下边“第一”两句是情侣叮嘱之辞。她还是不放心,要姜夔早早归来,否则“怕红萼无人为主”。因为歌女社会地位低下,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其情甚笃,其辞甚哀。“算空有”二句以离愁难剪作结。这半阕词写自己惜别之情,情侣属望之意,凄怆缠绵。陈廷焯评此词云:“哀怨无端,无中生有,海枯石烂之情。”(《词则。大雅集》卷三)可谓的评。
姜夔少时学诗取法黄庭坚,后来弃去,自成一家,但是他将江西诗派作诗之艺术手法运用于词中生新瘦硬,自成一家。男女相悦,伤离怨别,本是唐宋词中常见的内容,但是姜夔所作的情词则与众不同。他屏除秾丽,着笔淡雅,不多写正面,而借物寄兴(如梅、柳),旁敲侧击,有迴环宕折之妙。它不同于温、韦,不同于晏、欧,也不同于小山、淮海,这是极值得玩味的。
●解连环
姜夔
玉鞍重倚。
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
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
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
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姜夔词作鉴赏
姜白石作词,体悟到自然的妙境,他在其所著《诗说》中言:“诗之不二,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属多亦奚为?”他的词也体现了布局精致,用词精致的特点。即选择现成调名,也往往有所用意。此词是白石离开合肥后,在驿舍追念分手情境所作惜别之词。调名《解连环》,正喻示着主题。
“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起笔三句,点出事因。驿舍清晨,即将离开所爱的人,词人却沉吟徘徊,离情别绪,又萦绕心头,牵绊得他难以遽去。却字转折有力,刻画出将渐行渐远而又不忍远去的内心冲突。又字亦可玩味。虽说又萦离思,只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何曾片时忘怀。离思为何?“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三国时东吴“桥公两女,皆国色”(《三国志。吴志。周瑜传》),人称大桥、小桥。桥常又写作乔。此指合肥恋人姊妹。临别前,姊妹俩为行人作临行践别的最后一次演奏,姐姐拨动琵琶,妹妹弹起筝,诉说衷曲。句中春风二字代指琵琶及其演奏技艺。王安石《明妃曲》:“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黄庭坚《次韵和答曹子方杂言》:“侍儿琵琶春风手。”雁字切筝,以筝承弦之柱斜列暗合雁行。由春风与雁,营造出琵琶声如春风流拂、筝声如雁唳秋江的音乐意境,使此词有象外之象之妙。“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柳怯,喻体态柔弱,云松,喻发髻蓬松,四字状女子在情郎将要离开时梳妆无意的状态,亦暗示出女子之美。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又何必梳妆整齐呢。接上来三句,用道字领起女子的话语。“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半面指初次见面。那时的相见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样子。女子道:还记得初次见面那天,隔着帘儿看见您携了羽扇而来的样子。语短情深,声吻宛然。女子缅怀初次见面,实叹惋轻易离别。追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难忘印象,又可见其爱情之深挚缠绵。
“西窗夜凉雨霁。”换头写临别前夕情境,以收束追忆。亦能起承上启下之功。当雨住时,天将拂晓,人将启程矣。心念及此,怎不叫人惋叹天地,词人不禁叹息:“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叹欢好未足,何苦轻别,词笔已收回现在,遥遥应合起笔之“沉吟未上,又萦离思”。许昂霄《词综偶评》于此云:“与起处遥接。从合至离,他人必用铺排,当看其省笔处。
评其用语真是自然高妙;由奇返常。用思而不痕迹,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紧接着,词人又陷入追忆。“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
溪山映照伊人。白石《点绛唇》云:“淮南好。甚时重到。”与此可以相互印证。溪山、淮南,皆指合肥,实即指合肥女子。女子询问何时才能够再相会,词人指蔷薇花谢为期,词语用杜牧《留赠》诗:“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清真《氐州第一》:“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并同。)实则自己亦心中茫然,溪山如此美好,不知何日才能重到。
自己心中茫然但为给情人一个希望,只能空指蔷薇,掩饰不住的悽惶尽现于表。此三句是临别情境之一重要补笔,刻画出合肥女子的一片痴情,也写出词人内心的失落感。论笔致可谓曲折尽致。正如许昂霄《词综偶评》所说:“深情无限。觉少游‘此去何时见也’浅率寡味矣。”追忆至此已到尽头,接下来写的是幻觉之境。“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见,想象之辞,在,语助辞。近,白石自注:“平声。”按词律此字须用平声,白石制词心细如发,此亦可见。底,里也。以上皆宋人口语。水边驿舍,一灯昏黄,朦胧中,词人好象又回到伊人居处,曲曲屏风旁边。此一霎幻觉之描写,亦写出此时词人相思入骨以致神志恍惚。极言相思之切尤妙者,将水驿灯昏之现境与曲屏近底之幻境叠印为一境,真耶,幻耶,恍不可辨。白石《霓裳中序第一》云:“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与此同一意境。梦毕竟是梦况且又是想象的梦,即刻便醒。结笔,词人又陷入痴情之悬想:“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想得伊人夜来最苦,只有淮南皓月,冷照伊人孤眠。一结凄凉无尽。
此词显著特色是寓叙事于抒情。情以叙出主要是借助于其动作言语的悲伤,而使叙述、抒情融合无间。起笔三句写现境,“为大乔”以下直至换头,全是追忆惜别情境。“叹幽欢”二句才收回现在,“问后约”四句又跌入追忆。“水驿”三句则是幻觉,结笔变为悬想。纵观全幅,上片主写追忆,层次较为单纯,抒情更为直接、鲜明,下片则远为繁复,把追忆与现境、幻觉与悬想打成一片。由单纯而趋繁复之抒情结构,亦反映出词人由深沉而趋激烈之心态变化。寓叙事于抒情之笔法,实远绍清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云:“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白石怀人诸词,多不以回忆为主,而是另辟蹊径,化浑厚为清白,有别于清真,此词却逼近清真笔法。其风格显示出洗尽铅华,气格紧健之感。《解连环》词律规定要用一系列仄声单字领起下文。领字兼有声情并至之妙,是此词又一特色。词中每下一领字,如:却、为、更、道、叹、问、算、又、念,便领起一层词情词境。领字递用,则情境层层翻进。诸领字又多为感叹辞,表达怀想叹惋,最是虚处传神。用字在声律上对和谐要求与讲究,除却字外,其馀领字皆用去声,去声振奋,恰好振起声情。万树《词律》云:“名词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姜白石深通音律,作词精美,其风格清真瘦劲,如秋林疏叶,互相异了周邦彦的华艳丰腴。”此词正是好例。
●淡黄柳
姜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
马上单衣寒恻恻。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
明朝又寒食。
强携酒,小桥宅。
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姜夔词作鉴赏
此词是写作者客居合肥的心感。金人入侵,由于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江淮一带在当时已成边区。符离之战后,百姓四散流离,一眼望去,满目荒凉。合肥的大街小巷,多植柳树。作者客居南城,其时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人去苍茫,只有绿柳夹道,仿佛在向作者呜呜倾诉,有感于此,作者便作了这首《淡黄柳》。
上片写清晓在垂杨巷陌的凄凉感受,主要是写景。
首二句写所闻,“空城”先给人荒凉寂静之感,于是,“晓角”的声音便异常突出,如空谷猿鸣,哀转不绝,象在诉说此地的悲凉。听的人偏偏是异乡作客,更觉苦痛,此二句与《杨州慢》“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意境相近。那词前面还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此词虽未明言,但其首二句传达的“巷陌凄凉”之感,亦有伤时意味,不惟是客中凄凉而已。紧接一句是倒卷之笔,点出人物,原来是骑在马上踽踽独行的客子,同时写其体肤所感。将“寒恻恻”的感觉系于衣单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记实,其实这种生理更多地来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繁荣已成为过去,无奈春光依旧,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下二句写所见,即夹道新绿的杨柳。“鹅黄嫩绿”四字形象地再现出柳色之可爱。“看尽”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无悦目之景,又是从神情上表现游子内心活动——“都是江南旧相识”。“旧相识”唯杨柳(江南多柳,所以这样说),这是抒写客怀。而“柳色依依”与江左同,又是反衬着“巷陌凄凉,与江左异”,语意十分深沉。于是,作者就从听觉、肤觉、视觉三层写出了“岑寂”之感。
过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笼下片。当此心情寂寞之际,又逢“寒食。虽是荒凉的”空城“,没有士女郊游的盛况,但客子”未能免俗“,于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词中提到合肥相好实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拨春风的大乔,一是能妙弹琴筝的小乔。说”强携酒,小桥宅“,是本无意绪而勉强邀游,”携酒“上著”强“字,已预知其后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惨景。上数句以”正岑寂“为基调,”又寒食“的”又“字一转,说按节令自该应景为欢:”强“字又一转,说载酒寻欢不过是在凄凉寂寞中强遣客怀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转,说勉强寻春遣怀,仍恐春亦成秋,转添愁绪。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只将李贺“梨花落尽成秋苑”易一字叶韵,又添一“怕”字,意恐无花即是秋,语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将花落春尽的意念化作一幅具体图画,以“燕燕归来,问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语代答,上呼下应,韵味自足。“自碧”,是说池水无情,则反见人之多感。这最后一层将词中空寂之感更写得切入骨髓闻之惨然。
全词从听角看柳写起,渐入虚拟的情景,从今朝到明朝,从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怅情怀已然愈益深浓。然而还不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却写出江淮之间春亦寂寥,并暗示这与江南似相同而又相异,又深忧如此春天恐亦难久。这就使读者感到全词的情感决非“客怀”二字可以说尽,作者的感叶伤春,实际上反映出同时代人的一种普通的忧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末日之感。因此张炎赞此词:“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现飞越。”
●永遇乐·次韵辛克清先生
姜夔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
人间无此。
不学杨郎,南山种豆,十一征微利。
云霄直上,诸公衮衮,乃作道边苦李。
五千言、老来受用,肯教造物儿戏?
东冈记得,同来胥宇,岁月几何难计。
柳老悲桓,松高对阮,未办为邻地。
长干白下,青楼朱阁,往往梦中槐蚁。
却不如、窪尊放满,老夫未醉。
姜夔词作鉴赏
南宋著名诗人白石曾作有一诗,诗名叫《奉别沔鄂亲友》,诗中写道:“诗人辛国士,句法似阿驹。别墅沧浪曲,绿阴禽鸟呼。颇参金粟眼,渐造文字无。……”自注:“辛泌,克清。”由此可以推断:这是一位品德高洁的文人。词首三句叙友谊。以下入辛先生的志行。“杨郎”句用杨恽《报孙会宗书》语:“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又云:“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这三句说辛克清不逐(征,有求的意思)利。下三句说辛也不求名。
“诸公衮衮”是主语,“云霄直上”是谓句。杜甫《醉歌行》赠郑广文云:“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用的也正是这句话。“乃作道边苦李”,用王戎幼与群儿嬉,不折道边李,以为必苦李事。见《世说新语。雅量》。东坡《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我愿得全如苦李。”词意正是这样。“五千言”二句是说辛克清有得于道家的哲学。不肯让“造物”(客观的辩证法)戏弄自己。就是说,不求名利,也就无所损辱。
下片说平生志欲结邻,多少年前曾同到东冈去相宅(“胥宇”字出《诗。大雅。帛系》),准备他年结邻。哪知相宅之处,柳已老哪,松已高哪。卜邻的地还是不能到手!这六句一气呵成,气势恢宏。第三句插入一顿,便不伤直致。柳老松高,接上“岁月”无迹。“悲桓”:《世说新语。言语》说桓温见昔年种柳,皆已十围。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对阮”:用杜甫《绝句四首》之一:“梅熟喜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连用可谓悲而雅。那么,两人对十丈软红尘中的生活呢?长干白下,俱在金陵,青楼朱阁,美人所居。象这样奢侈豪华、舒适的生活,在他们两人看来,有如水中月,镜中花。结尾说,不如听任窊尊中的酒斟得满满的吧,因为老夫还没喝醉哩。窪(窊)尊,元结为道州刺史时,发见东湖小山上石多窪下,可作无数酒樽。于是建亭其上,作《窊尊铭》。又有《窊尊诗》。结句说:“此尊可常满,谁是陶渊明!”这首词的风格在白石词中是独特的。可以说它朴老,也可以说是朴老放逸。朴老是基调。这可以看做是白石的功底。词论家公认白石是先专学山谷,后来由江西诗派引入晚唐,主要是学陆龟蒙。于是转以这支妙笔写词,词又独具一格,影响词坛近一千年。他的底子只是个朴老。能朴老便可以弃绝纤巧轻奇,便不以达到别人能写的文章自己不写,自己要写的是别人写不了的东西。元遗山论江西诗派说:“古雅谁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里人。”白石之所以可上接杜陵,只看他的朴老的风致,自是少陵亲血脉。宋翔凤便说过:“词中之有姜白石,犹诗中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寄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乐府馀论》)但白石的性情让他自己的词变为清空超妙一路。他是在朴老放逸的基础上深思积学,自证妙境的。我看这和杨万里、范成大的影响有关系。有人说白石从辛弃疾来。细看转似较远。
这首词虽不是白石的代表作,但幸而有这首词,让我们知道,惟性情深厚的人才可以写出朴老的词。由此积学深思,才可以证入圣境。从浮华新巧入手只能成就小家小派。我不赞成把白石道人说成江湖游士。游士或清客,是绝无这样深厚的性情的。
●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姜夔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
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
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
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
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
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
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姜夔词作鉴赏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抗金老将辛弃疾由浙东安抚使被派知镇江府。其秋,写下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姜夔此阕,即步稼轩原词之韵以和。二词同是就登北固楼事而生感之作,但主题思想与表达方式有异。辛词怀古伤今,自抒其满怀忠愤。姜词则借古人古事以颂稼轩,通过赞扬稼轩来寄寓自己心系国家兴亡,拥护北伐大业的政治热情。此词最可贵之处,在于反映了北方人民盼望统一的迫切心情,并激励老年的辛弃疾努力完成收复中原的重任。词的上片,由楼前风景起兴,引出抗金英雄辛弃疾独当一面、统率千军万马的高大形象。
起三句,言江山没有什么变化,而往古英雄已经作古。言外之意是,今日国家急需英雄以御外侮、以图中兴。这个意思与辛词开头略同,但写法与意境各异其趣。
辛词起三句出语豪壮,不重写景,直呼古人,以见本怀。姜词这里却用对仗十分工整的对偶句写出此间的情境。“云鬲迷楼”,写望不见江北云雾遮隔的扬州:“苔封很石”,点北望所在之地的北固山。很石为刘备孙权共商抗曹大计之处。点处英雄遗迹,自有它的深刻涵意。白石十分注意不蹈辛弃疾的词的老路。在情景交融的含蓄境界中别饶雄浑隽永的韵味。接下来三句:“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承上而来,写古代英雄往矣,只有秋烟中的征骑、寒潮中的船只,仍然年复一年空自来去。这里的意思与辛词同位句“舞榭”三句也略同,都是寓江山寂寞、时势消沉之慨,但在具体写法和风格特征上却不遗余力。辛词此处正面吊古,写已经消失的事物,笔力雄大,感慨从语气中直接流露,显得悲壮而沉郁;姜词此处却出以侧笔,写楼前景致,借千古长有之物反衬已逝的人事,暗寓感慨于言外,显得凄婉而空灵。姜词之学稼轩而善于变化,于此可见一斑。通过这一番不胜今昔之感的慨叹,呼唤当今英雄的主题就可水到渠成地展现了。
如果说,辛、姜二词的前六句怀古之意相近,而表现手段不同,那么,它们的下文就只是保留风格上的某种一致,而在内容上和抒情意象的塑造上却都自成一体,各具审美意义了。辛词的下文,继续怀古,以南朝刘宋之初两代皇帝北伐的成败,来鉴诫当今,表达自己的政见,并于篇末透露自己空具北伐壮志的悲愤。辛词的基本点,是利用典故含义来寄寓本怀。
而姜夔此阕的下文,虽也多次运用历史典故,其用途却在于塑造自己所崇敬的当代英雄——辛弃疾的形象,并在这个众望所归的英雄豪杰的形象里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从“使君心在”以下至篇末,中间虽有上下片的界限,但在内容上却只是一个大段落,一个大层次,全是歌颂辛弃疾其人。“使君”三句是说:辛弃疾长期罢官闲居,本已热爱上了青崖绿嶂的田园生活,但政局的变化,国家的需要,使得他被委派到京口这个北疆门户来坐镇,无法遂其隐居之志了。这里既赞颂了辛弃疾的高风亮节,又隐隐约约地表示了对他长期被投降派顽固势力排斥打击的不平。上片末二句,承“北门留住”而来,描写辛弃疾在镇江练兵备战的赫赫军威。上句用东晋桓温“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的话(见《世说新语。捷悟》刘注引《南徐州记》),切地切人又切事,可谓融化不涩,体认点题;下句以军旗之图案暗示辛弃疾部下将士的勇武,和这位主帅本人的治军有方。过片三句,进一步热烈的推崇、赞颂辛弃疾,把他比为致力北伐大业、为国事鞠躬尽瘁的伟大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认为南宋要收复中原,非辛弃疾莫属。这三句赞语,并非溢美之辞,而是南宋有识之士对辛弃疾的公论。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辛弃疾的才德堪与古代最杰出的将相比肩,如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云:“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刘宰《贺辛待制知镇江》云:“某官卷怀盖世之气,如圯下子房;剂量济时之策,若隆中诸葛”。姜夔这种坚信辛弃疾有惊人胆略才干、能使北伐成功的褒扬之辞,与稼轩原词下片借古讽今、反对无准备的北伐的那三句遥相呼应,深得唱和之旨。
接下来,“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三句,又把笔墨移到京口的远景上来。东晋桓温拜征西大将军,北讨苻秦,以及后来刘裕北伐中原之时,京口地区都是兵员和战略物资的重要集中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通过对这个古今战略要地的形势进行描绘,突出了辛弃疾对北伐的方略与路线稳操胜券。这与辛词同位句“望中犹记,风火扬州路”再次呼应,互相辉映。作者因辛弃疾所登楼眺望的,是失陷已久的中原大地,故下文“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三句,直抒胸臆,把笔触转入北伐这个时代的最大课题上来。白石在一般人心目中是脱离现实的清客,但这里他却丝毫没有超然尘外,而是沉痛地为北方沦陷区人民道出了迫切盼望北伐的心声。词的结尾两句,引出桓温的故事来比拟描写辛弃疾此时的激动感慨的心理,尤觉意味深长。东晋大将桓温从江陵出发北征前秦时,看到他早年在路上种的柳树已长得很粗,不禁感叹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因而攀援枝条,至于下泪。这里是在想象稼轩的心理活动道:稼轩啊,当此北伐的前夕,你在想什么?你可能在想:“我南渡之前在北方亲手栽种的依依细柳,今天一定还在吧?”这一虚拟之笔,以代稼轩倾诉挥师北伐的要求来寄托白石自己心中同样迫切的愿望,显得非常含蓄婉转,给人留下发挥想象的余地。白石词的结尾大多含蕴丰富,摇曳生姿,意境悠远,有幽隽秀雅之致。从这篇刻意学辛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他自己的这些特长。
●踏莎行
姜夔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二十多岁时,在合肥有过一段情缘,后来分手了,但白石对旧日情人始终恋恋不忘,这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悲哀和伤痛。所谓时间能冲淡一切的说法并不适用于至情至性之人,余于白石尤然。从此词看,白石所恋似是姊妹二人,句中出现“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证。其他词中也出现过“大乔小乔”,“桃根桃叶”二人连用的典故,亦可为证。淳熙十四年(1187丁未)元旦,姜夔从第二故乡汉阳(宋时沔州)东去湖州途中抵金陵时,梦见了往日的情人,写下此词。
上片写梦,哀怨之极。北宋时苏轼听说张先老人时已八十五岁买妾,作诗调侃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这首词一开始即借“莺莺燕燕”字面称往日的情人,从称呼中流露出一种卿卿我我的缠绵情意。这里还有第二重含义,即比喻其人体态“轻盈”如燕,声音“娇软”如莺。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本以为是现实中的旖旎风光,读下句方知乃是词人梦中所见的情境。《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故词写好梦云“分明又向华胥见”。夜有所梦,乃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以下又通过梦中情人的自述,体贴对方的相思之情。她含情脉脉道:在这迢迢春夜中,“薄情”人(此为昵称)啊,你知道我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吗?言下大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意味。“染”字用得精妙,惟辛弃疾《鹧鸪天》“春风不染白髭须”可比。
过片写别后睹物思人,旧情难忘。“别后书辞”,是指情人寄来的书信,检阅犹新:“别时针线”,是指情人为自己所做衣服,仍有遗香。二句虽仅写出物件,而不直接言情,然读来皆情至之语这是托物言情的妙处。紧接着承上片梦见事,进一层写伊人之情。“离魂暗逐郎行远”,“郎行”即“郎边”,当时熟语,说她甚至连魂魄也脱离躯体,追逐我来到远方。比之韦应《木兰花》“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更多一层深情。然而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寻觅情郎的结果却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末二句写作者梦醒后深情想象情人魂魄归去的情景:在一片明月光下,淮南千山是如此清冷,她就这样独自归去无人照管。一种惜玉怜香之情,一种深切的惭愧负疚之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
这首词紧扣感梦之主题,以梦见情人开端,又以情人梦魂归去收尾,意象浑成,境界空灵清远。词的后半部分,尤见幽邃清冷。在构思上借鉴了唐传奇《离魂记》,记中倩娘居然能以出窍之灵魂追逐所爱者远游,着想奇妙。在意境与措语上,则又融合了杜诗《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句意。妙在自然天成,不著痕迹。王国维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人间词话》删稿)可见评价之高。白石的情词不惟写自己的相思寂寞之苦,而且照应双方,多从对方着眼,为对方设身处地地着想,亦可见白石之至情至性。
●惜红衣
姜夔
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
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
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
岑寂。
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
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
维舟试望故国。
眇天北。
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
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姜夔词作鉴赏
姜白石词素,以深至之情为体,以清劲之笔为用。这首《惜红衣》词,颇能见其特色。
白石词多有序居首,此词亦然。小序述作词的起源。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白石依萧德藻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吴兴水乡,北临太湖,境内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鉴,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象水中宫殿,故称为水晶宫。但言上白石感触最深的,还是吴兴荷花茂盛清丽。故在序中强调引用陈与义居吴兴青墩镇时写的《虞美人》词句,对荷花加以赞美。
接着,记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吴兴之弁山千岩。“数往来红香中”一语,正印证着陈词“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隽美。荷花给予白石之感触极深,白石遂作此词。调名《惜红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乐谱为白石自制,属无射宫调。但此词所寄予的深意,序中并未道出。白石之辞,极为含蓄隽永,道人之的未道,创人之未新,于欲言又止中见神奇,于奇伟而不怪诞之中见功力。实乃词象一派,该序乃以抛砖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起笔用对偶句开头,开篇就使人便觉笔力精健,气势动人。簟枕指凉席凉枕,下一邀字,尽传暑天取凉之心切。琴书指抚琴读书,下一换字,翻出永昼难捱之意。在白石的炼字炼句之间,便觉意脉伸展。陆辅之《词旨》,曾举此联为属对之范例。第三句睡馀无力,写夏日渴睡,无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隐。在下边二句,笔锋却又宕荡开。“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并刀,指快刀,古时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产快刀而著称。甘碧,指香甜鲜碧的瓜果。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此二句写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洒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但写出细洒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觉代瓜果之名称,则又显出白石词创新生趣的特色。体味上下文,言外时时有一种聊遣寂寞的意味。接着下一句“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反用杜甫诗事,直接写出自己客居的无限寂寞来。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诗云:“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清风左右至,客意已凉秋。巢多众鸟斗,叶密鸣蝉稠。苦道此物聒,孰谓吾庐幽。……”“城南诗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楼”的诗人杜甫来自指。纵是如杜甫那样,当佳客来访时,邻家有酒可借,一唤即从墙头递来,但自己却是索居无人过访,纵然有这种想法也是徒然。言“谁问讯”,可见是没有人来问讯。下即紧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说是冷清、寂寞啊。这一短韵,总挽以上所写种种生活细节,无一处不是对孤寂无聊地表现,同时也引起以下所写层层哀愁。“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其意境也是顺手借自杜诗后面几句,但以情景恰当的交融,故不觉其有所借用之感。高柳晚蝉,声声诉说着时序将变、秋风将至的消息,其高迈苍茫的意象,透露着凄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换头以素描之笔写景,使人感觉笔力不懈怠。虹梁,摩状水乡拱桥之美。水陌,描绘湖心之堤如画一样。鱼浪吹香之句,传“鱼戏莲叶间之神。二句的景象极其清美,似可用以忘忧。第三句红衣半狼藉,却将笔锋硬转,转写荷花已半凋零之凄凉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风消息之意脉。邹祇谟《远志斋词衷》称道白石词”有草蛇灰线之妙“,这正好说明了白石词的这种风格。以上极写寂寥之感,时序之悲,下边,终于转出此词的本意——怀人。”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维舟即系舟。原来,红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见所指,故感触亲切如此。舍舟登岸后,遥望天北故国,却唯渺邈而已。”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渚边沙外是指水岸。吴兴水乡之美,正如东坡《将之湖州戏赠莘老》诗云:”馀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可惜,此水乡尽管清绝之地,竟不得与故国之美人一起饱览旖旎的风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怀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见。这正是词之内蕴所在。”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维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双方语,具见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却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问甚时“三字,便觉无期,流露出心头的沉沉失落感。别易相会难,思之伤心无极。结穴”三十六陂秋色“,极美,亦应细玩。三十六陂,言水乡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长的环境。白石在吴兴另有赋荷花的《念奴娇》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在此处用法相同。王安石《题西太—宫壁》诗:”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烟水,白头想见江南“,亦连结荷花而言。”秋色“二字连上”三十六陂“,并非泛指,乃是暗点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兴泽陂之徽章,结江南之流调。“足见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爱的。”同赋“即是同赏,赏而有所咏,故云”赋“。结句拈出赏荷,与词中的序言直接在呼应并紧扣,而期于不可捉摸之”甚时“,亦可哀矣!词已毕而情却未了,正如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艺概。词曲概》)至此,词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叙止的欲扬克抑的手法尽情渲染悲凉凄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为谁而愁,为何事而忧?
此词所怀思之人指谁?已难确考。可能是指一位挚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词中,“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考证。按白石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县)人,幼随父宦久居于汉阳(今属湖北武汉市)。鄱阳、汉阳,俱在吴兴之西方,不能说是望故国眇天北。从吴兴遥望天北,实瞩目于江淮一带。
当白石二三十岁时,客游于江淮间,曾与合肥女子结下终身不解的情缘。而此情却无法如愿以偿,铸成白石一生之悲剧。白石词集中有关怀念合肥女子之作,极多,极好(详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白石若以合肥为故国,应属情理之中,就象今天所称的第二故乡。无论所怀之人为谁,此词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动人肺腑的。
此词艺术造诣颇能见出白石词创作的特色。首先,是结构意脉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韵共七句,刻绘了种种生活细节,看似与怀人无关,但层层暗透寂寞之感,却正是怀人之苦的铺垫与烘托。歇拍与换头三韵共六句,描写时序变迁的消息,则是暗示离别已久之感,别易会难之悲,意脉已渐趋怀人之本意。但仍未点明此意。直至最后四韵六句,才一气倾注出望远怀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叹何时能同赏荷花,与词序所述自己“数往来红香中”遥遥映射,既有照应,又有发展。纵观全幅,结构曲折而意脉精微,层次分明,而意绪疏动,贯通全文。尤其千回百折于现境之内,显然有别于清真词的时空错综之结构,可谓白战不许持寸铁,确实表现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风格之清新刚劲。这要从两个角度分论。论其笔法,有清疏空灵之美,比如宕开笔墨去描摩生活细节、时序景物:“墙头唤酒”以下五句,运用杜诗,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脱,称意惬心,语同己出。又有刚劲峭拔之美,有如从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转至西风消息,从虹梁、水陌、鱼浪之美景硬转至荷花红衣狼藉之凄景。论其字面句构,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凉、换日、吹香、眇天北等,无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辉。而且全篇辞无虚设,笔无稍懈。(白石词几乎篇篇无败笔,这只有清真词可与媲美。)这样独特的笔法与字句整合,遂产生清刚之风格。第三,是声情与词情妙合一体。宋代精于音律的词人,前有清真,后有白石。
此词是白石创调,其声律独具匠心。全词用入声韵,其声激越。不协韵的句脚字,又异乎寻常的多安排仄声而少用平声。仄声高亢,与入声韵相联缀,遂构成一部激越的乐章。这对于表现深至高迈的怀人之情,不仅适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后六句为怀人重点段,前二句叠下韵脚,声情愈急密。后四句连用两个去声字作句脚,声情愈高亢。声情与词情,同时推向高潮。白石虽因词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称为大家,但其词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细腻与风格上的清瘦,也显示出独特的成就地位。于此词可见。
●翠楼吟
姜夔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姜夔词作鉴赏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秋,其时姜夔正住在汉阳府汉川县的姐姐家。入冬以后,武昌黄鹤山上建起了一座安远楼。作者为参加落成典礼,曾携友人刘去非前往一游,并自度此曲记述了这件事。十年过后,朋友在汉阳江边听到歌女咏唱此曲,昔日情景,如在目前,于是便道出了该词的本事。姜夔得知这一消息,深受感动,于是,便为此曲补写了词序。
此词为新楼落成而作,前五句就“安远”字面着想,虚构了一番境界,也客观地显示了筑楼的时代背景。“龙沙”语出《后汉书。班超传赞》:“坦步葱岭,咫尺龙沙”,后世用来泛指塞外,这里则指金邦。“虎落”为护城笆篱。宋朝南渡时,武昌是抵抗金人的战略要地,和议达成,形势安定下来,遂出现了“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的和平局面,这便是“安远”的意指了。汉制禁民聚饮,有庆典时则例外,称为“赐酺”。“今年汉酺初赐”是借古典以言近事。据《宋史军共一百六十万缗,军中载歌载舞,一片欢乐景象。故接云:“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胡部本是唐代西凉地方乐曲。》新唐书。礼乐志《:“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由此边地胡曲进入殿堂。又据》新唐书琵琶、笙、横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箜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属舞筵之隅,以导歌咏。“它在盛唐时本是”新声“,今又”新翻“之,用此盛大乐队以为帅府中歌舞伴奏,颇具气象。以边地之曲归为我用,亦寓”安远“之意。
以下正面写楼的景观。先写楼的整体形势,然后作细部刻画,从局部反映建筑的壮丽:红漆栏干曲折环绕,琉璃檐牙向外伸张。“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二句,铸词极工,状物准确生动,特别是“萦红飞翠”的造语,能使人产生形色相乱、目迷心醉的感觉。紧接“人姝丽”三句,又照应前文“歌吹”,写楼中宴会的盛况“粉香吹下,夜寒风细。”夜寒点出冬令,风细则粉香可传,歌吹可闻。全是一派温馨承平的气象。“此地”便是黄鹤山,其西北矶头为著名的黄鹤楼所在,传说仙人子安曾乘鹤路过。所以过片就说:这样的形胜之地,应有妙笔生花的“词仙”乘白云黄鹤来题词庆贺,人仙同乐。仙人乘鹤是本地故事,而“词仙”之说则是就楼成盛典而加以创用。“拥”字较“乘”为虚,“君”乃泛指,都能见出作者运思用笔的灵活自如。说“宜有”并非真有,不免有些遗憾。
其实通观词的下片,多化用崔颢《黄鹤楼》诗意,进而写登楼有感。大抵词人感情很复杂,“安远楼”的落成并不能引起一种生逢盛世之欢,反而使他产生了空虚与寂寞的感受。“玉梯凝望久”,他在想什么?“叹芳草萋萋千里”翻用崔诗“芳草萋萋鹦鹉洲”。“天涯情味”,正是崔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况味。这是客愁。“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靠流连杯酒与光景销磨志气,排遣闲愁。这是岁月虚掷之恨。这和“安远”有什么关系呢?关系似乎若有若无。或许“安远”的字面能使人产生返还家乡、施展抱负等等想法,而实际情况却相去很远吧。于是词人干脆来个不了了之,以景结情:“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仍归到和平的景象,那一片雨后晴朗的暮色,似乎暗寓着一个好的希望。但应指出,这三句乃从王勃《滕王阁诗》“朱帘暮卷西山雨”化出,仍然流露出一种冷清索寞之感。
总之,这首词虽为庆贺安远楼落成而作,力图在“安远”二字上做出一篇喜庆的“文章”;但自觉不自觉地打入作者身世飘零之感,流露出表面承平而实趋衰飒的时代气氛。这就使词的意味显得特别深厚。
●水龙吟
姜夔
黄庆长夜泛鉴湖,有怀归之曲,课予和之。
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
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
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
屈指归期尚未。
鹊南飞、有人应喜。
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
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
姜夔词作鉴赏
白石年轻时在合肥种下一段相思情事,至暮年而不改其心之诚。时光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加上人事变幻的沧桑感,不仅不能减弱和冲突白石的绵绵之恨,反而更增其悱恻难解之情。白石怀人情深,大自然之一草一木,人世间之寻常小事,往往引发其情而不能自己。如《江梅引》:“见梅枝,忽相思。”如《琵琶仙》:“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这首《水龙吟》,则是借和友人怀归之词,而抒发自己相思之情。绍熙四年(1193)之秋,白石客游绍兴,与友人黄庆长清夜泛舟城南之鉴湖,庆长作怀归之词,嘱白石和之,白石遂有此作。
“夜深客子泛舟处,两两沙禽惊起。”发端便写出要眇清逸之境幽趣横生。夜已深,移舟更向鉴湖深处,不觉惊起双双飞鸟。“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次韵更妙。红衣指荷花,青灯指船灯,“思”,念去声。不言桨入红衣,浪摇青灯,而言红衣入桨,青灯摇浪,词情显得摇曳生姿,词人彼情使物,真有常人不可及处。红衣青灯,相映成趣,桨声浪音,一片天籁,不禁引人有超凡脱俗之思。微凉意思,一语双关,一意化两,由景入情,此是由景转情之关节。
湖上凉意固可感矣,心上意思如何?“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把酒临风,语出《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但在词人用来,却不但不能超然物外,而且更引出爱情之誓辞。词人指水为誓:不思归去,有如此水。犹言我心怀归,有此水为证。苏东坡《游金山寺》诗云:“有田不归如江水!”其言又本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杜注:“言与舅氏同心之明,如此白水。犹《诗》(《大车》)言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孔疏:“诸言有如,皆是誓辞。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皎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义,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姚际恒《诗经通论》指出,《大车》为男女“誓辞之始”。词人借用古人设誓之语,阐明其必归相见之情,足见相思之深,用意之诚。“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歇拍四句紧承誓语,句句申说思归之情。茂陵是汉武帝陵墓,在长安之西,汉代为豪富聚居之地。《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病免,家居茂陵。”长干是古代南京城南之里巷。李白有《长干行》,写女子望夫之情。
词人借用茂陵自指,长干则指所怀念相思之人。歇拍谓,我本有归去之志,更何况远游已倦,伊人望久——“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长亭怨慢》如闻伊人把美好之心愿,诉诸悠悠之箫声。
换头二韵六句展叙芳心事。“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上句写自己一方,婉言归期未有期。用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句意。
下句写对方,想象伊人闻鹊而喜。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用其语。《西京杂记》:“乾鹊噪而行人至。”此用其意。于是词境翻进想象之妙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底,里也。词人进一步想象,画栏之前,桂树留香,等待人归,待得人归,好与伊人携手游赏于月光之下,桂花影里。此一意境,幻想层出,温柔旖旎而又幽约窈眇,不但刻画出伊人精神,而且写出树亦含情。然而上言归期尚未,则此种种幻境,如鹊南飞有人喜、桂子留香、携手影里,又不免化为之幻影而已。白石《江梅引》云:“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与此同一意境。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词人感喟,我已是自伤情多,十年以来,悲欢离合,总如梦幻,悲多欢少,大抵如此。可是,“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为何友人你也是自恨飘泊,咏出月明千里一类之词章呢?谢郎即南朝宋之谢庄,此借指友人黄庆长。月明千里,指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阕,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之句,此借指友人原作。结笔挽合友人与自己一样怀归,正是和作应有之义。但写人亦是写己,结穴于月明千里,清远空灵,有不尽之意。
此词之佳处,不仅在于心旷神怡之游乐翻出执著缠绵之相思,尤在于从相思之中,又翻出对方之情,对方之境。鹊南飞、有人应喜,是想象对方之现境。
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则想象团圆之未来。幻中生幻,奇之又奇,乃全词神光聚照之处。白石情词妙处在于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创造一种清馨幽逸的境界,对方之情即是自己之情。于是彼我之情,有如水乳交融,融融泄泄。双方之境,亦如双镜互照,交相辉映。试看白石《浣溪沙》:“限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踏莎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都是此种境界?然而,若无指水誓归之至诚,又安得有此等梦笔生花之奇境耶?
●角招
姜夔
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
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
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
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
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
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
写入吴丝自奏。
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姜夔词作鉴赏
姜白石作诗最初是学江西诗派,取清黄庭坚,亦步永趋,很用苦心,后来才悟道:“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他的作品从此达到自然成文的地步。这首词就体现了这种特点。
此词前有小序云:“甲寅春,予与俞商卿燕游西湖,观梅于孤山之西村,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已而商卿归吴兴,予独来,则山横春烟,新柳被水,游人容与飞花中,怅然有怀,作此寄人。商卿善歌声,稍以儒雅缘饰;予每自度曲,吟洞箫,商卿辄歌而和之,极有山林缥渺之思。今予离忧,商卿一行作吏,殆无复此乐矣。”甲寅是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俞商卿,俞灏字商卿,姜夔的朋友,世居杭州。绍熙五年春天,作者至杭州,曾与俞灏共赏孤山西村(又名西泠桥)的梅花,不久俞灏归吴兴(今浙江湖州),作者独游孤山,对景怀人,写了这首词,对景抒怀显示出深刻的友谊。
开端点明地点与时节,在叙事中借景抒情。美好的春光能给人带来欢乐,但也容易触动离人的愁思,萦损柔肠,使人消瘦,但作者是写离愁,因而在取景时,着眼点是西湖垂柳。古代有折柳赠别的习俗,看到垂柳,很快牵动诗人的联想与感慨。开端擒题,“何堪”一词,用在“春瘦”与“垂柳”之间,使意思递进一层。为什么西湖垂柳能这样撩拨人的愁思?因为那是与友人“湖上携手”之处。烟外峰峦,虽别具风姿,然而如今“自看”独游,就不能不缅怀昔日的“湖上携手”。借伤春以怀友,因怀友而伤春;二者交融,不分际涯。由“湖上携手”接着想到对方“归后”的萧瑟风情,于是集中笔力来加以烘染刻画。“早乱落香红千亩”,是写花兼点时序。香红是突出梅花之红之香两个特点,所以代指梅花。商卿离去,独来西湖,时已暮春,那“玉雪照映,吹香薄人”的千亩红梅,如今早已凋败零落,怎能不令人低回伤神呢?
既然红梅已不复存在,那旧游的踪迹又在何处?“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是写游船兼写情思。独自登船赏春游湖,荡漾于烟波之中,那鳞次栉比的离宫别殿又怎能不让人频频地回首眺望不止呢?离宫,皇帝临时住的行宫,此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的宫殿。南宋偏安江左,故称临安为行都,临安之宫殿为离宫。三十六离宫,言宫殿之多。
以上叙事,写作者独游西湖,即景生情,引起对友人的深切思念。
下片拓展思路,紧接西湖景物,以婉媚密丽之笔,写他人之乐,进行反衬。“犹有”紧承上片,词意粘连相续。青楼,歌妓的住处。古代显贵之家亦称青楼,梁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后专指妓院。翠翘,翡翠鸟尾上的长毛曰“翘”,美人把它当作首饰来装饰,故曰翠翘。宫黄,古代宫女用来涂额的黄粉,民间妇女亦多效之,又称额黄,是唐宋时一种很时髦的化妆。词人驾一叶扁舟,于落花缤纷中从水上缥缈而过,闪现在眼前的,是那精美的画船上,美女举袖障面;两岸的歌馆里,佳人持扇伫立。她们面容上涂着时兴的宫黄,时髦华丽的头饰闪烁着光彩。这些美女歌娃争艳比美,嬉游如故。而自己呢?友人已经远去,无人可与共赏良辰佳景,仿佛欢乐只是属于他人!难说处设以比较、对照,在这种曲折中词人心情的惆怅在华美快乐的背景下更显怅惆无状,意醇而味永。如今,充溢着词人整个心灵的,只有解脱不尽的无限的春愁,而这伤春的意绪犹如酒一般的浓烈,在词人心怀中荡漾起伏。要把它谱入丝弦自己聆听欣赏吧,可又有谁能够理解这伤春怀友的情思呢?更显示出两人友情的真挚与相知。据词序中所言,俞灏风度儒雅,善音乐,常常有山林隐居之想,堪称江湖文人白石的知音。“今予离忧,商卿一行作吏,殆无复此乐矣。”语极沉痛。“一行作吏”,即“一经作吏”,指俞灏出仕做了小官。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姜夔语意本此。因而,此词煞拍几句所表达的感情,就不仅是一般的怀友之情,它实在是说,知音已入仕途,相伴共享山林、琴曲之乐恐不可复得,似乎也表露出词人对友人及至世界的失望。
陈郁《藏一话腴》谓白石“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于此可见。本篇词紧紧扣住西湖景物,即地兴感,借落花烘染,用青楼反衬,然后归结到“吴丝自奏”,同上文“湖上携手”在照应中进行对比,尾句以“问谁识”提醒全篇,余韵悠然。在思路上,上片触景生思兴发离愁,再折转到当今;下片由旁写转入正写,由外景收束到内在心灵。全词几经转折,逐步递进地写出了对友人的真挚怀念,姜白石一生性情孤高,未尝仕宦,襟期灑官,“似晋宋人”,此词就借对友人的思念以自己的襟怀,意境深远于抑郁中隐隐透露出词人那清超潇散的情怀。
●湘月
姜夔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
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
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
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
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姜夔词作鉴赏
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7月16日,酷暑方消,夜晚月光明亮,作者的好友,当时在长沙任职的长溪人杨声伯邀请他与家人一同泛舟游江。游玩中,大家畅所欲言,十分开心,尽兴,尽兴之余,作者便萌发了填一词的念头,于是,迷人的湘江月夜景色就被生动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上片用一问句开头。到太湖揽胜,早有所约,却一直未能成行,是什么给耽误了呢?词人为自己长年奔波劳碌,无暇亲近山川胜景而感到悔恨,反衬出这次出游的难能可贵,和作者对这次出游的重视,因而兴致勃勃。接着触景生情写出游经过和江上风物。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游伴们相互招呼着坐上一艘大船,乘兴打桨,从从容容向江心驶去。此时,劳碌了一天的渔民都收网回家歇息去了,只有归鸟不时掠过水面。月亮露出笑脸后,四周便万籁俱寂了。岸边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烟月辉映下静静地躺着,显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见四周水平如镜,一片空明,真是美极静极。大家情不自禁地停止划桨,让船儿慢悠悠地随水漂行,唯恐损坏这美的画面和静的氛围。“画桡不点清镜”一句,以虚写实,情景相生,成功地勾画出那种特有的优美环境和恬适的心境。
下片从想象入手。换头三句应词序中的“或弹琴”。从湘江上响起的琴音联想到湘灵鼓瑟的古老传说,于是思绪象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不息:是谁唤起那“烟鬟雾鬓”的湘灵,在这里理弦奏曲?“鸿阵”即雁行。筝弦下有承弦之柱,斜列如雁字,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这就是“理哀弦鸿阵”。作者《解连环》词:“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即此。琴、瑟、筝,同是弦乐器,湘灵亦出于想象,故无妨活用,令其弹筝了。下边收回现境,说座中游客都是当今的风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赞叹的赏心乐事,坐客们挥动着玉柄的麈尾拂尘或高谈阔论,“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场聚会呵!下边由近而远,把笔触再伸向自然界。夜色渐浓,岸边的柳树丛被凉风吹得瑟瑟作响,遥挂在蓝天上的星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向下坠落。这秋的信息最易引发人怀念故土的情思。结尾说自己也象晋代的张翰那样见秋风起而思吴中鲈鱼之美一样,深深地怀念着“旧家乐事”。隐隐约约透露出怀旧情思。
这首词通篇记游写景,象是一幅长长的画图。画图上的景物,不论是山是水,是鸟是树,是月是星,是游船还是渔网,都在摇曳着融成一片,笼罩在清冷的辉光里,显得淡雅而又有些朦胧,结尾处的怀旧情思尤为朦胧。总的来说,这首词是作者通过写月夜泛舟湘江,来抒发自己的感想。王国维说姜夔写景的作品“虽格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人间词话》)。其实,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味,未必就比“不隔”逊色。就构造意境的功能来说,它似乎高明得多。因为诗词作品纯然为写景而写景的极为罕见,它们大都缘情而发,或睹物思情,或借景抒怀。这样,出现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纯自然的东西,而带有浓厚的主观因素,被情的“烟云”所缭绕。借用《谈龙录》里的话来说,它已由首尾爪角鳞鬣毕具的常龙化作屈伸变幻莫测的“神龙”。神龙穿行云中,忽隐忽现,故而显得兴象玲珑。写景的诗词只有达到了如此境界,才可能有超然于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
这首词含蕴深厚,读后有悠悠不尽之感,引人入胜,原因盖在于此。词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词人幽远的情怀相表里,相契合,恰如覆盖其上的朦胧月色,使之摇曳变幻,风姿别具,从而构成迷离浑化、耐人寻味、使人流连忘返的美妙境界。
汪莘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汪莘(1155—1227)字叔耕,号柳塘,休宁(今属安徽)人。屏居黄山,读《易》自广。嘉定间,下诏求言,乃诣阙三上书,论天变、人事、民穷、吏污之弊,为杨简、真德秀所称赏,不报。朱熹召赴经筵,汪莘先与朱熹书,朱熹重之,用其言。徐谊帅江东,高其行,以遗逸荐于朝,又不报。乃筑室柳溪之上,自号方壶居士。事迹见李以申《宋汪居士传》。《宋史翼》有传。有《方壶存稿》八卷,《方壶诗馀》二卷。
嘉定元年(1208)自序其词云:“余于词喜三人,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然流于言外,天然绝作,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孙山甫序称其“柳塘长短句似坡公,不受音律束缚”。程珌序谓“叔耕词蕴霞笺玉滴之奇,而忧深思远,未易遽班之贺白也”。《四库总目提要》则谓其词“稍近粗豪,其中《水调歌头》二首,至以‘持志’、‘存心’为题,则自有诗馀,从无此例。苟欲讲学,何不竟作语录乎”?
●沁园春·忆黄山
汪莘
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
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
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
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
当年黄帝浮丘,有玉枕玉床还在不?
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
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
谁如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
汪莘词作鉴赏
黄山,是驰名中外的风景区是中国名山之一。本名黟山,因传说为黄帝栖真飞升之地,故唐代改名黄山。黄山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之胜,被称为黄山四绝。
在宋词中,写黄山的作品不是很多,而写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只有汪莘这首词,可谓不可多得。在这首词中,作者仿佛在读者面前打开一座神界仙山,想象丰富,情思变化多端,笔触多样,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幅千姿百态的秀丽景色,使人应接不暇。词的上片,描写黄山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的壮丽风光。
下片则以动人的神话传说写黄山的奇情异彩。从起句开篇,词人即纵笔挥洒,连刷三句,整体上绘出黄山雄伟瑰丽的画面:“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所谓三十六峰,不是实指,乃概略之数。黄山有天都、莲花等三十六大峰,玉屏、始信等三十二小峰。或巍峨雄伟,横绝天表;或清秀隽美,流丹映彩。层峦叠嶂,屏张锦绣,争奇斗艳,千姿百态。黄山地处皖南山区,百千峭峰,摩天戛日,老树古木,郁郁苍苍,虽在赤日炎炎的盛夏,犹然凉爽如秋,所以说“长锁清秋”。清字,不仅说气候清凉,也是说景色清幽。而“锁”字则点出清秋常在,独存山中之意。接下去的四句,采取分镜头写法,捕捉典型的景观,细致刻画黄山山水胜境:“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对”字为领格字,直领四句。一二、三四句各为一组,分写孤峰云烟、悬崖瀑布。而一三、二四则是隔句对仗,谓之扇面对。其中一三句又是句中对仗,谓之当句对。包容交错,如夜珠走盘,有往复迴环之美。这四句的写景妙处,在于竞秀、争流的动态美。那孤峙飞耸的山巅绝顶,彩云缭绕,轻烟袅袅,或细如丝缕,柔如薄纱;或迷茫如海,横际无涯。忽聚忽散,离合变化,各逞奇姿,互竞秀色,气象万千。而悬崖之上峭壁之前的瀑布,飞流直下,素练遥挂,喷珠溅雪,争泻深潭,令人魂魄摇荡。总起来说,这四句笔落情至,语出景现,无刻意雕凿之痕而有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之美。言简意赅,情韵俊秀。
词人多年屏居黄山,耽于自然的山水情怀、云林雅趣,使他不知疲倦地遍游山中胜境,甚至不顾寒冷,踏雪觅胜,所以词中写了“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头两句根据传说写成。相传黄山炼丹峰的炼丹洞里,有二桃,毛白异色,为仙家之物,“洞里桃花”即指此。“仙家芝草”,则指服之可以成仙的灵芝草。相传黄山轩辕峰为黄帝采芝处,今峰下有采芝源。写仙桃与仙草,既点出黄山异景,也点出它的非凡的经历。深山灵秘,正是寻幽探险的最好去处,虽在初春正月,词人游兴仍很高,雪过天晴之后便进山了。这三句中,“雪后”一句乃倒提之笔,点明入山寻访仙物时的天气、季节和急切心情。当他在进山路上,经过白龙潭时,忽然想起曾见过的奇景,于是再追述一笔,写了“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这里用“亲曾见”三字先作交代,表明所写奇景乃是亲眼所见的实在之景,并非道听途说,或是凭空想象的虚幻之景。所说“龙潭”,即白龙潭,在桃花溪上游、白云溪白龙桥下。在那里,白云溪受众壑之水,泻入白龙潭。每逢大雨倾盆之时,激流怒注,潭中之水有如雷辊霆击,虎啸龙吟,其势汹涌澎湃,如海潮翻滚,白浪蹴空,令人神骇心惊,不敢逼视。词人用“海涌潮头”四字加以形容,确实恰到好处。
过片两句:“当年黄帝浮丘,有玉枕玉床还在不?”用“当年”二字提引,点明回叙之意,也见出黄帝浮丘仿佛确曾栖隐于黄山。据说,在遥远的古代,浮丘公曾来黄山炼丹峰炼得仙丹八粒,黄帝服其七粒,于是与浮丘公一起飞升而去。至今,炼丹峰上,浮丘公炼丹所用的鼎炉、灶穴、药杵、药臼仍然依稀可辨。
峰下还有炼丹源、洗药溪呢。灵山仙迹,神奇动人。可是,词人撇开这些不问,而独独问到玉枕玉床,说明别的灵迹都已见到,而枕卧之具却未曾寻得。想象之中,这本是应该有的,如今不见了,却不肯直说,而故意摇曳笔姿,问出“还在不”三字,亲切自然,妙有灵动之感。接下去,词人想入非非,进入幽渺的神话境界,以“向”字切入,领起四个四言秀句:“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所说的天都,即黄山主峰之一的天都峰。其高度虽略低于莲花峰和光明顶,但它风姿峻伟,气势磅礴,拔地耸天,雄冠群山,因尊称之为天帝神都,故名曰“天都”。
“凤管”,即凤箫。相传春秋时有萧史善吹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萧史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引凤来归,穆公为之筑凤台。后萧史、弄玉俱乘凤而去。凤箫之名即由此而得。这里说“遥闻凤管”,则由望仙峰传说推想而来。相传黄帝、浮丘从黄山望仙峰飞升时,彩云中遥闻有弦歌之声,黄帝在仙乐接引下驾云而去,后来就有了望仙峰的名称,而峰下之溪则因此得名为弦歌溪。词人想,天都峰是黄帝聚会众神之所,“中天开帝庭,百灵此朝飨”,当其降临之时也该是仙乐齐奏的,故而揉合望仙、天都两峰传说,写了“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这两句不仅描绘出夜宿黄山的奇情逸趣和灵异境界,而且点带出天都峰下月洒清辉、山幽峰秀的清美景色。黄山之夜是美的,黄山之晨也是美的,所以后面两句“翠微霜晓,仰盼龙楼”,转而描绘黄山翠微峰的清丽风光。翠微峰位于黄山后海,为三十六大峰之一。山上古树参天,修竹遍地,郁郁葱葱,苍翠可爱,故名之曰翠微。山下有翠微寺,为唐代麻衣禅师道场。他曾飞锡穿穴而得神泉。龙楼,是由大气折射作用所生成的一种空中幻影,俗称之为蜃楼。古人以蜃属蛟龙一类的神异动物,能吁气作楼台城郭之状,故以蜃楼、龙楼称之。这种自然奇观,在黄山不常见到。故而当翠微霜天拂晓,晨光曦微之际,词人翘首仰盼,渴望幸得一见山中蜃楼奇景。他那举首凝目的神态、执意追求奇趣的情怀,活泼泼地表露出一颗热爱自然的纯真童心。神奇的黄山给予词人的实在太丰富了。可是那些神奇的故事毕竟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词人来黄山时,虽然灵宅仙窟遗迹犹存,但已非昔日风貌。想到这里,不免有渺茫怅惘之感,于是写出了:“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这三句的大意说:浮丘公提炼丹砂的石穴之色,虽依然长红,可是丹炉火尽,早已冷却了,又怎能得到仙方灵丹,赶早修炼成仙呢?问到这谜一样的事情,自然无人能答,似乎难以写下去。然而词人却绕旋回折,点借仙物,写出结末三句:“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谁知此”三字,是就上句所问再作腾挪,而不即刻作答,象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饶有韵味。究竟有谁知道这些服丹成仙的事呢?词人说只有去问源头的白鹿和水畔的青牛了。显然这白鹿青牛定非寻常之物。原来,相传浮丘公曾在黄山石人峰下驾鹤驯鹿,留下了驾鹤洞、白鹿源的遗迹。
白鹿既是浮丘公当年驯化的,想来定然应该知晓仙人的灵秘。而那水畔青牛也有一段非凡的经历。相传翠微寺左的溪边有一牛,形质迥异,通体青色,一樵夫欲牵回家中,忽然青牛入水,无影无踪。从此,那溪便称为青牛溪,至今仍在。看来,那青牛也该多少知道些仙人的故事。词人用拟问语气点出白鹿、青牛,作为词的收结,辞尽而意不尽,含有无穷的韵味,使奇美的黄山又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同时,也进一步抒发了词人饱览黄山风光,领略河山之美的诗情游兴。
这首词所写山水之景是实,神话传说是虚,虚实紧密揉合,使山水充满神奇色彩,使传说宛然实有其事,令人神往。而全词又是触景生情,以景写情,达到了情景交融为一的艺术妙境,确为黄山词难得的神品。明人程敏政《游黄山记》说:“黄山之为景也,非太白之句不能当其胜,非摩诘之图不能尽其变。”
汪莘这首辞采横溢、情韵深厚的黄山词,可以说足以当其胜、尽其变而与名家并驾齐驱。
●杏花天·有感
汪莘
美人家在江南住,每惆怅江南日暮。
白蘋洲畔花无数,还忆潇湘风度。
幸自是断肠无处,怎强作莺声燕语?
东风占断秦筝柱,也逐落花归去。
汪莘词作鉴赏
汪莘是一位治学作词严肃的学者。少年时在黄山读书黄山,研究《易经》、《老子》诸书;中年后筑室柳溪,自号方壶居士。他的这首小词,义兼比兴,寄托着无限感想,真可谓感触万端,伤心人有话无处诉说。也许,其中有不少难以言说的事情,在现代,已无从考证,只好请读者自己充分发挥丰富的联想去体会了。
“美人家在江南住,每惆怅江南日暮。”词中特别标出“美人”二字,也许要说明这首感怀之作,通过美人香草。她家住江南,却为江南的日暮而惆怅。“日暮”,在古典诗词中往往带有象征意义。《离骚》:“日忽忽其将暮。”王逸注:“言己诚欲少留于君之省閤,以须政教,日又忽去,时将欲暮,年岁且尽,言己衰老也。”又《离骚》:“恐美人之迟暮。”王注:“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宋宁宗嘉定年间,下诏求诤言,汪莘以布衣三上封事,不用。词云惆怅日暮,当含深慨。南宋政权偏安江南,词中重复“江南”一语,亦有用意。三、四句,由江南日暮所见的景色而怀想起故人。“白蘋洲”,长着蘋花的沙洲。梁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晚江南春。”又,苏轼《渔家傲》词:“汀州蘋老香风度。”见到那洲畔开遍了素洁的蘋花,便忆起晚风吹过潇湘水面时缥缈的景色。“还忆潇湘风度”,点题“有感”本意,亦本柳恽《江南曲》“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意。
忆潇湘,即忆远人。作者尚有《乳燕飞·汪子感秋采楚词赋此》词云:“念往日佳人为偶。独向芳洲相思处,采蘋花杜若空盈手。……木叶纷纷秋风晚,缥缈潇湘左右。见帝子冰魂厮守。”词人之感亦大矣!词中的“美人”、“佳人”恐怕也是有所寄托的吧。
换头二句,具见风骨。本来已没有可让自己悲痛断肠之处,又何必勉强去作那宛转的燕语莺声呢!“幸自”句,实是怨愤之语。本正是“何处春阳不断肠”(唐无名氏《春阳曲》),触目生悲,词人才故意说断肠无处,亦犹东坡《临江仙》“归来欲断无肠”之意。
宋宁宗开禧年间下诏攻金,后因军事受挫,向金人求和。杨皇后与史弥远等相结,杀害主张伐金的韩侂胄。嘉定元年(1208)与金达成屈辱的“嘉定和议”。史弥远专政,粉饰太平,朝野上下,一片歌舞升平。汪氏诣阕上书,亦在此时,词云不愿“强作莺声燕语”,自有品格。《四库全书总目》谓汪莘“其言剀切耿直,相规以善,非依草附木、苟邀奖借者比”,可以佐证。
“东风”二句,以景语作结,含思无限。东风吹送着落花,“美人”也无心去弹弄秦筝,便随着飞花缓缓归去。“占断”,犹言占尽。秦筝“,补足”莺声燕语“。不说罢理秦筝,而说”东风占断“,用意十分委婉。汪莘的《方壶存校》中有词二卷,都是些豪迈奔向之诗,而这首《杏花天》却如此明亮清秀,不同于其它作品。词题”有感“,所感何事,已无资料供考证,我们无妨把它作为一首很美妙动听的无题情歌来欣赏。
崔与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崔与之(1158—1239)字正子,一字正之,号菊坡,广州增城(今属广东)人。绍熙四年(1193)进士。授浔州司法参军,调淮西提刑司检法官,特授广西提点刑狱。嘉定中,权发遣扬州事、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端平元年(1234),授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二年,除参知政事。三年,拜右承相兼枢密使。嘉熙三年致仕,卒,年八十二。谥清献。李昴英为撰行状《宋史》有传。与之为官有治绩,守蜀时整饬边防,安抚将士。蜀人肖其像于成都仙洲阁,以配张詠、赵抃,名三贤祠。有《崔清献公集》五卷,词附。
●水调歌头·题剑阁
崔与之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
乱山极目无际,直北是长安。
人苦百年涂炭,鬼器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
手写留屯奏,炯炯寸心丹。
对青灯,搔白首,漏声残。
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
蒲涧清泉白石,梅岭绿阴青子,怪我旧盟寒。
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
崔与之词作鉴赏
南宋名臣崔与之是广州人,一直被称为“粤词之视”。他开创了的“雅健”为宗旨的岭南词风,对后世岭南词人影响很大。南宋后期的李昂英、赵必王象、陈纪等人,便是这种“雅健”词风的直接继承者。这首词苍凉沉郁,感慨良多,感情与风格都与陆游、辛弃疾、陈亮的词相近。由于崔与之僻处岭南,存词甚少,故鲜为人知。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起句居高临下,气势恢宠,形成全词的豪迈基调。“万里”,写地域之远:“云间”,写地势之高:“戍”,正点出崔与之的安抚使身份。剑门关为川陕间重要关隘,是兵家必争之地。词人于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军事要地立马,极目骋怀,自多感慨。以下笔锋一转,由豪迈转为苍凉。“乱山”二句,语本杜甫“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长安是汉唐旧都,古代诗词中常用以指代京城,此即指北宋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长安在剑阁北面,亦早入金手,故“直北是长安”句,既是实指,又是借指,一语双关。句中虽无“愁看”二字,而愁绪自在其中。乱山无际,故都何在?“直北”五字,似是淡淡道来,实则包含着无穷的悲愤,无穷的血泪。接下去,词人便承此发挥,描写金兵入犯给人民带来的巨大苦难。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二句概括了宋朝自南渡以来中原人民的悲惨遭遇。中原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边境地方更因战乱频仍,死者不计其数。“鬼哭”句,正是写边境一带“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的悲惨情况。这两句把战乱之苦描写得淋漓尽致,使读者感同身爱,激起对敌人的义愤。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明确表示:天道好还,否极泰来,胡运是不会长久的,苦难的日子应该到尽头了!“天道久应还”五字铿锵有力,稳操胜券,流露出作者对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与陆游“逆虏运尽行当平”,“如见万里烟尘清”(《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怀有同样迫切的期望。
紧接着,作者由对北方人民的思念和关注,进而联想到自己的职责,表示要亲写奏章,留在四川屯守御金,使他管辖下的一方百姓,不受金人的侵害。“手写”二句豪气干云,壮怀激烈,字字作金石声,具见作者忧国忧民的一片赤诚。真是热血沸腾,肝胆相照!
下阕以“对青灯,搔白首,漏声残”三个短句作过片,写出作者赋词时的环境气氛:青灯荧荧,夜漏将尽。三句中,重点放在“搔白首”三字上;由此而引出“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的慨叹。这里的“勋业”,并非指一般的功名,而是指收复失地的大业。这与陆游“华发苍颜羞自照”,“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的意思一样。由于“老来勋业未就”,因此作者原来打算功成身退,归老林泉的愿望便落空了。北宋名臣范仲淹戍边时,曾有感于自己未能象后汉的窦宪一样,北逐匈奴,登燕然山,勒石记功而还,而慨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渔家傲》)。崔与之亦有此感慨。虽然他对家乡十分思念,但抗金守土的责任感,又使他不得不继续留在异乡。他感到有负故乡的山水,仿佛广州白云山上蒲涧的流泉,粤北梅岭上青青的梅子,都在责备他忘了归隐田园的旧约了。句中的“旧盟寒”,指的是背信弃义之意。“怪我旧盟寒”五字,是对“妨却一身闲”句的照应。“怪”、“妨”二字甚佳,能把作者“老来勋业未就”,思家而不得归的矛盾复杂心境,委婉地表达出来。这两句貌似闲适,内里却是跳动着作者的报国丹心的。
末二句“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对上述意思再加深一层,意思是说:请不要责备我负约吧,在“逆胡未灭”、烽烟未息之时,我又能归去?其实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念故乡,每当战事暂宁的“烽火平安夜”,我的梦魂就回到故乡去了!这两句思家情深,报国意切,十字融为一体。以此收束全词,使人回味无穷。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道词,读者有必要了解这首词的写作背景:1219—1222年,崔与之,出任成都知府兼成都府路安抚使时,曾登临剑阁,写下这首词。这时,淮河秦岭以北的大片国土,尽沦于敌手。在这种情况下,词人立马剑门,举目瞭望中原,心中不胜感慨。
吴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琚(生卒年不详)字居父,号云壑,开封(今属河南)人,高宗吴皇后之侄。乾道九年(1173),特授添差临安府通判,历尚书郎、部使者、知明州兼沿海制置使。宁宗朝,知鄂州,再知庆元府。庆元六年(1200)以镇安军节度使判建康府兼留守。嘉泰二年致仕。卒,谥忠惠。吴琚虽为外戚,然惜名畏义,不以戚畹自骄。尤工翰墨,孝宗常召之论诗作字。又尝与赵汝愚策立宁宗,韩侂胄起党事,多所保全。有《云壑集》。《全宋词》存其词六首。张德瀛《词徵》卷五云:“淳熙十年,驾诣德寿宫。八月十五夜,曾觌进赏月词,十八日吴琚进观潮词,皆为孝宗叹赏,其恩遇有在柳耆卿之上者。盖偏安以来,犹有承平和乐之气象也。”
●酹江月·观潮应制
吴琚
玉虹遥挂,望青山隐隐,一眉如抹。
忽觉天风吹海立,好似春霆初发。
白马凌空,琼鳌驾水,日夜朝天阕。
飞龙舞凤,郁葱环拱吴越。
此景天下应无,东南形胜,伟观真奇绝。
好是吴儿飞彩帜,蹴起一江秋雪。
黄屋天临,水犀云拥,看击中流楫。
晚来波静,海门飞上明月。
吴琚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应制词。如同试帖诗“赋得体”那样,“应制体”主要是应皇帝之命而作,内容基本上是为皇上,权臣歌功颂德,没有新意可言,因而得不到人们的好评。古来应制诗词盈千累万,能流传下来并为人们所传诵的实是寥若晨星。吴琚这首“观潮应制”可以算是个特例。
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七载:淳熙十年(1183)八月十八日,宋孝宗与太上皇(高宗)往浙江亭观潮。太上皇喜见颜色,曰:“钱塘形胜,东南所无。”孝宗起奏曰:“钱塘江湖,亦天下所无有也。”太上皇宣谕侍宴官,令各赋《酹江月》一曲,至晚进呈。太上皇以吴琚为第一。吴氏此作,在结构和内容上虽仍有应制体的习套,但不至于庸俗。上片描写钱塘涌潮到来时的奇观,真是奇肆壮丽;下片描述弄潮和观潮的情景,亦有声有色,其中还隐寓恢复中原之志,不愧为上乘之作。
一起三句,先写环境气氛。涌潮到来之前,江面开阔平静,远望对岸隐隐的青山,如同一抹眉黛。“玉虹”,即白虹,天上的白气。“青山”,当指临安府对岸西兴、萧山一带的丘陵。三句写宁静的气氛,以作烘托。“忽觉”二句,写海潮初起的声势。“天风吹海立”,语本苏轼《有美堂暴雨》诗:“天外黑风吹海立”。“春霆”,春雷。古人常以雷霆之声比喻潮声。
枚乘《七发》描写广陵潮来的情景:“横奔似雷行,……声如雷鼓。”吴词好在“初发”二字,写潮声自远而近,如春雷隐隐。“白马凌空,琼鳌驾水”,两句形容潮头波涛汹涌之状。枚乘《七发》:“其少进也,浩浩氵岂氵岂,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琼鳌”,玉鳌。
鳌是传说中海上的大龟。《列子·汤问》载,天帝使巨鳌举首承戴海上神山,后世因用“鳌戴”、“鳌忭”为感恩戴德、欢呼雀跃之词。本词谓潮水如白马琼鳌,“日夜朝天阕”,当有歌颂天恩圣德之意。虽然如此,亦写出钱塘江潮雄阔的气象,不失为名句。周密《武林旧事》有一段观潮的描写:“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可作此词注解。“飞龙舞凤,郁葱环拱吴越。”上片收句,笔势一转,不再描写江潮,用意更深一层,可见章法之妙。“飞龙”,“舞凤”,喻钱塘山势。杭州形胜,左江右湖,四山环拱,素有东南第一州之誉。天龙山、凤凰山盘踞东南,凤凰山在五代吴越时为国治,南宋时是皇帝的大内禁苑所在,皇城北起凤山门,西迄万松岭,郁郁葱葱,气象万千。“飞龙”二语,承上启下,引出后段感想,笔法气势,连成一贯。
“此景”三句,大笔概括。“此景”,既是江潮之景,也是整个钱塘形胜。把太上皇和孝宗的对话用入词中,有如己出。“应制”如此,可算是得体了。“好是吴儿飞彩帜,蹴起一江秋雪”,由单纯写景转入描写人物活动。《武林旧事》卷三:“观潮”载:“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泝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唐宋时钱塘观潮,每有善泅少年,以彩旗系于竹竿上,执之舞于潮头,称为“弄潮”,以博取观潮者的好感。“蹴起”句,形象生动。与辛弃疾《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词“蹴踏浪花舞”意同而用语更胜。以“秋雪”喻浪花,亦新警。
“黄屋天临,水犀云拥,”写皇帝出行观潮的盛况。“黄屋”,帝王车盖,以黄缯为盖里,故名。“水犀”,指水军。《国语》载吴王夫差有“衣水犀之甲”的水军,故称。《武林旧事》对这次观潮也有详细的描述:“进早膳讫,御辇担儿及内人车马,并出候潮门。……
先是澉浦金山都统司水军五千人抵江下,……管军官于江面分布五阵,乘骑弄旗,标枪舞刀,如履平地,点放五色烟炮满江。“宋孝宗在即位之初,任用主战派将领张浚,发动抗金战争,隆兴元年(1163)败于符离,即与金重订和约。尽管如此,比起一意乞和的高宗来,孝宗还是不忘恢复、希望有所作为的。”看击中流楫“,暗用祖逖之典。《晋书。祖逖传》载,祖逖率部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本词用此,也表示恢复中原的远大抱负。末二语以景语作结,余味无穷。怒潮过后,海宴无波,飞上一轮明月。意境壮阔静美,与上文描写恰成对照。首尾呼应,写景中寓有歌颂盛世太平之意,亦可见作者的独具一格。
杜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杜旟(生卒年不详)字伯高,号桥斋。兰溪(今属浙江)人。吕祖谦门人。淳熙、开禧间,两以制科荐,兄弟五人,皆工诗文,名噪一时,称“杜氏五高”。陆游、叶適、陈亮、陈傅良皆赞其文,且与之交。有《桥斋集》,不传。善词。陈亮称其所赋“奔放逸足,而鸣以和鸾,俯仰于节奏之间”(《陈亮集》卷二七)。
《全宋词》存其词三首。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杜伯高词,气魄极大,音调又极谐,所传不多,然在南宋,可以自成一队。
●酹江月·石头城
杜旟
江山如此,是天开万古,东南王气。
一自髯孙横短策,坐使英雄鹊起。
玉树声销,金莲影散,多少伤心事!
千年辽鹤,并疑城郭是非。
当日万驷云屯,潮生潮落处,石头孤峙。
人笑褚渊今齿冷,只有袁公不死。
斜日荒烟,神州何在?
欲堕新亭泪。
元龙老矣,世间何限馀子。
杜旟词作鉴赏
石头城旧址在今南京市清凉山上,为建康四城之一。由于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均在建康建都,所以当生活在南宋的杜旟登临其地的时候,就难免有一番关于封建王朝兴衰更替的感慨。
这阕词最显著的特点是用典多,作者的今昔之叹几乎全是通过这些典故表达出来的,因而我们的阅读也必须从弄懂典故入手。“王气”,古人有“望气”之术,据说,金陵之地有“天子气”。开头三句点明石头城历来就是王气所钟,这给数说王朝兴衰打下了基础,也同南宋皇室不思进取,偏居一隅,形成鲜明对照。古人论词,非常看重起句。《乐府指迷》说:“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人闲事。”《蕙风词话》也说:“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本篇起句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可见作者缚虎全力。“髯孙横短策”,指孙权割据江东。权紫髯,故称“髯孙”。“策”,马鞭。词中说“一自”,说“坐使英雄鹊起”(鹊起,在此是乘势奋飞的意思),引出了众多英雄,也突出了孙权的地位。
“玉树”,即《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叔宝创作的曲子,其词绮艳,其音甚哀,为历来公认的亡国之音。
“金莲”,据说齐东昏侯命工匠用金子凿成莲花贴在地上,供潘妃在上面行走,曰“步步生莲花”。建康乃千古旧都,自然就成了各种人物粉墨表演的历史大舞台。作者把这些人物分成创业者与亡国者两类,实质上是给南宋统治者摆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千年”二句收住英雄、昏王两面,感叹世事变幻之莫测。
《搜神后记》记载:辽东人丁令威求仙成功,化一白鹤飞来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作者把原典中的“城郭如故”化为“城郭非是”,在强调社会变化上自然更进了一层。张砥中说:“凡词前后两结最为紧要。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势。”(《古今词论》引)“千年”两句以世事幻化收束怀古,以眼前城郭引出抚今,是一个极好的前结。
过片三句以想象中的往日此地将士辐凑、万马齐喑的盛况与今日寂寞潮打石头城的冷落对比。“潮生潮落处,石头孤峙”既正面呼照“江山如此”,又反面辉映“神州何在”,可见承接转折之精巧周密。“人笑”两句的本事是:褚渊、袁粲同为南朝宋的顾命大臣,后萧道成篡立南齐,褚失节,袁死节于石头城。
《南齐书·乐颐传》有“人笑褚公,至今齿冷”的话;《南史·褚彦回传》(渊字彦回)记当时百姓语曰:“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彦回生。”这里,作者把故实、史传、民谣揉合用之,表达了他的鲜明爱憎。“新亭泪”,据《晋书。王导传》记载:“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邀)出新亭饮宴。周岂页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耶!’”作者在句中下一“欲”字,意思是说明知应当戮力王室,只是目前的现实不能让人这样轻松,于是不得已才“欲”下新亭之泪的。
典故活用之后,既更切合南宋实际,又表达了作者深沉的感情。综观后半阕,如果说“人笑”两句还主要是对褚、袁二人的褒贬,那么“斜日”三句则包含着更深的对社会变化之感叹,到了最后两句,便直接指出英雄已老,恢复无人的现实。——词篇通过层递的手法,一步步深化了它的主题。元龙,三国时人陈登的字。他少有扶世济民之志,曹操以为广陵太守。闻许都人士对他有所批评,遂托郡功曹陈矫去许都时代为打听人们批评他什么。陈矫回报说:“闻远近之论,颇谓明府骄而自矜。”陈登说:“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馀子琐琐,亦焉足录哉?”(见《三国志。魏书。陈矫传》)陈元龙所敬诸人,在道德、文章、操守、志略等方面,各有足以称道的地方;而他不屑挂齿的所谓“馀子”,正是在这些方面没有建树,无怪元龙对之傲慢无礼。作者自比陈元龙,而放眼当世,值得尊敬之人甚少,像这些“馀子”者却多至无限,至堪愤疾。指的是古,引古所以喻今;说的是人,实质上还是在说世道。词至此结束,辞尽而意不尽。填词结尾,例用景语或情语,本篇结以议论,虽为别格,但对倾吐作者胸中愤懑,却极为恰当。
典故是历代相传已经定了型的事件或语句,所含内容较为丰富,用得好,便能够收到“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文心雕龙。物色》)的效果。概括起来,本篇所用的典故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熟典多,因而读来不觉艰涩;二是多与头城有关,因而更加贴切自然;三是正反两种典故交替使用,因而作者的爱憎极为分明。
杜旟出任的时代,正是外敌不断侵入中原,社会危机日益加深的南宋,他怀有报国之志,所以填词效法辛弃疾。但稼轩之词,“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因此言者普遍认为“性情少,勿学稼轩”(《蕙风词话》)。杜旟本人“奔风逸足,而鸣以和鸾”(陈亮语),且“杜子五兄弟,词林俱上头”(叶适语),所以独能接受辛词的积极影响。
这首词大量使用典故,驰骋议论,采用散文语言,形成慷慨大方而又含蕴深厚的风格,在南宋词坛家族中,算得上一首难得的佳作。
刘仙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仙伦(生卒年不详)字叔儗,号招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与刘过齐名,称为庐陵二布衣。
岳珂《檉史》卷六谓其“才豪甚,其诗往往不肯入格律”,“大概皆一轨辙,新警峭拔,足洗尘腐而空之矣。独以伤露筋骨,盖与改之为一流人物云。叔儗后亦终韦布,诗多散轶不传”。有《招山小集》一卷。
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为《招山乐章》一卷。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五:“招山有诗集行世,乐章尤为人所脍炙。”杨慎《词品》卷四谓其《系裙腰》“词秾薄而意优柔,亦柳永之流也”。陈廷焯《云韶集》卷六云:“叔儗词,颇占身分,可即词以观志。”又评其《念奴娇。送张明之赴京西幕》云:“此词议论纵横,无限感喟,真是压倒古今。魄力不亚辛稼轩,并貌亦与之仿佛。而一二名贵处,直欲驾而上之。”“置之稼轩集中,亦是高境。”
●念奴娇·送张明之赴京西幕
刘仙伦
艅艎东下,望西江千里,苍茫烟水。
试问襄州何处是?
雉堞连云天际。
叔子残碑,卧龙陈迹,遗恨斜阳里。
后来人物,如君伟能几?
其肯为我来耶?
河阳下士,差足强人意。
勿谓时平无事也,便以言兵为讳。
眼底河山,楼头鼓角,都是英雄泪。
功名机会,要须闲暇先备。
刘仙伦词作鉴赏
张明之,生平不详。京西,路名。宋熙宗年间分京西路为南、北两路,词中提到的襄州,即襄阳,就是京西南路所在地。在南宋,这里是宋金对峙的前沿。从“勿谓时平无事也”等句来看,当时宋金正处于相持状态,所以连前沿地区也保持着平静。这种形势往往助长人们的麻痹情绪,甚至放松收复失地的努力。
但是,刘仙伦于此时送朋友到京西幕府,却能以十分清醒的头脑勉励张明之作好战备,为抵抗侵略、恢复中原立功。宋室南渡以后,统治集团不思进取,苟且偷生,一部分人甚至幻想与金人“互不侵犯,长治久安”。所以每当双方暂时脱离军事接触的时候,便是投降派、主和派得势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也许有助于我们认识刘仙伦此词所具有的积极意义。
上片“艅艎”三句从送客之地落笔。“艅艎”,大舰:“西江”指流经襄阳的汉水:“试问”两句紧接着展开对襄阳的描写,作者的眼里甚至清楚地出现了那里连云的“雉堞”——遥远的两地,因为抒情的需要而缩短了距离。“叔子”是西晋人羊祜的字,他镇守襄阳十年,曾积极策划灭吴,后人因此为他在岘山树碑。卧龙,即诸葛亮,他出仕前隐居于襄阳附近的隆中。伟,在这里用来盛赞张明之才华横溢。以上五句中,不同时代的三个人也因主题的需要碰了头。下片“其肯为我来耶”用韩愈《送石处士序》一文成句。
韩愈原文说有人向乌重胤推荐石洪,乌重胤说:“先生(指石洪)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耶?”乌重胤当时任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所以词中接着说:“河阳下士”(下士,即礼贤下士意)。“其肯为我来耶”三句是词人对京西南路安抚使辟张明之一事的评论,赞扬其礼贤下士的作风。“勿谓时平无事也”两句则勉励张明之入幕后,加强战备,不要“以言兵为讳”。“眼底河山”三句,转入抒情,苍凉悲壮,表现了作者对国事的关心,极富鼓舞力量。结句“功名机会,要须闲暇先备”,再次勉励张明之抓住入幕这一时机,为国家建功立业。送别之际,一再以国事和建功立业相勉励,主客之间愈显亲切,作者送人的情意也就愈显诚挚了。
岳珂《檉史》说“庐陵在淳熙间有二士”一个是刘过,一个就是刘仙伦。仙伦不但与刘过在地方上地位相当,即词风也有相似之处。比如这首词所表达的对祖国命运的关注,就是刘过词中常见的主题。此外,仙伦词中的散文化句法,也显然和刘过一样,都与辛弃疾一脉相承。这首词中“其肯为我来耶”、“勿谓时平无事也”等句纯用散文入词,读来亲切、自然,很符合挚友送别时的心理状态。同时,句式的变化,也使词篇活泼,风格独特。
●虞美人·题吴江
刘仙伦
重唤松江渡。
叹垂虹亭下,销磨几番今古!
依旧四桥风景在,为问坡仙甚处。
但遗爱、沙边鸥鹭。
天水相连苍茫外,更碧云去尽山无数。
潮正落,日还暮。
十年到此长凝伫。
恨无人、与共秋风,鲙丝莼楼。
小转朱弦弹九奏,拟致湘妃伴侣。
俄皓月、飞来烟渚。
恍若乘槎河汉上,怕客星犯斗蛟龙怒。
歌欸乃,过江去。
刘仙伦词作鉴赏
吴江,即吴淞江。亦名松江。它源于太湖,往东流经今江苏吴江、吴县、青蒲、松江、嘉定等县,最后合黄浦江入海。浩浩吴江,鲈肥莼美,风景如画。
这首词的唤渡开始,以渡过江结尾,“销磨”一句,引出对古今风云人物的怀念,结构严谨,思路清晰。由“唤”而“叹”而“向”而“恨”,进而奏萧韶而致湘妃,若乘槎而犯斗牛,层层挪展。另外,上片一怀人,一写景,下片一怀人,一想象,构思奇特,跌宕起伏。
起句说作者伫立江边,象当年苏轼临流唤渡那样,又在这里呼船渡江。苏轼任职杭州期间,曾到吴江,后来写过一首《青玉案》词,当中有“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之句(此词或谓非东坡作)。吴江依然滚滚东流,人事成古今,这个北宋的大文学家早已离开人世。“重唤”二字,表明时间的流逝,人事的变迁,隐含作者对景怀人的寂寞怅惘之感。这句用事自然,笔重意深,推出下面两句的感叹:“叹垂虹亭下,销磨几番今古!”垂虹亭,在江苏吴江县垂虹桥上,因桥得名。苏轼曾偕词人张先等在亭上置酒吟咏。今古,指今古人物。垂虹亭下,江流不息,而在这里吟唱过、盘桓过的今古人物,亦随着流水而消失。两句境界苍莽,上与“重唤”呼应,下引所怀念的人物,结构上起统摄全篇的作用。
“依旧四桥风景在,为问坡仙甚处。但遗爱、沙边鸥鹭。”苏东坡不是说过“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么?第四桥边,风景依旧,而这个曾在江边呼渡,曾在垂虹亭上吟唱过的“坡仙”如今又在哪里呢?他只把仁爱留给在沙滩嬉戏觅食的鸥鹭罢了!
以上皆由苏轼《青玉案》词生发,既切合眼前环境,亦正好抒写对苏轼的怀念。一“唤”、一“叹”、一“问”,笔势几番跌宕,词意步步推进。下面笔势陡转,以舒徐的词笔,描绘日暮江天的景色:天水相接,茫然无际;碧云散尽,群峰远立;暮色苍茫,江潮渐落。这日暮江天之景,美丽而清冷,旷远而迷蒙,作者伫立其中,在思索,在感叹,在发问。几句字字写景,亦字字言情。——江天、群山、潮声、落日,无一不融进作者怀人的情思,处处透露出他的落寞怅惘的心境。
下片过拍之后,即转入对另一人物的怀念:“恨无人、与共秋风,鲙丝莼缕。”三句用张翰归田之典。
张翰,字季鹰,西晋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仕齐王冏,官大司马东曹掾。秋风吹起,他想到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鲙,便辞官归去(见《晋书》卷九十二)。鲙丝莼缕,鲈鱼鲙和莼菜丝。十年到此,无与为伍,象张翰那样淡泊功名、热爱山林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恨”字,憾也,表现他怀人之深切,写出隐居山林、无人作伴的孤寂,隐含世无同调的感慨。三句承上片“销磨”句而来,词意又推进一步,主题至此而明朗。
以下笔势腾飞,墨彩淋漓,终于唱出了词章的最高潮:“小转朱弦弹九奏,拟致湘妃伴侣。”今古人物既然杳无音信,现实中又无人可与为伍,于是他想起了化作湘水之神的虞舜二妃:他轻轻地转动着朱红色的琴弦,弹奏出虞舜的箫韶之乐,想把湘妃引来作伴。
箫韶奏罢,湘妃未降,江天还是那样旷远而寂寥。这时皓月当空,薄雾横江,水中的沙洲罩在淡淡的烟雾之中,显得朦胧而缥缈。云烟飘过,皓月如飞,照临江渚。在薄雾、月色、波光之中,在这个半透明而神秘的夜里,他仿佛也在升腾,飞驰:“恍若乘槎河汉上,怕客星犯斗蛟龙怒。”《博物志。杂说》:“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他觉得自己仿佛传说中那个住在海岛上的人那样,乘着木筏,到达天河。——他怕是真的顺流而上,侵入斗牛之宿,把天河中的蛟龙惹怒了。七句笔飞墨舞,尤为精彩,把作者孤寂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显示出他高度的技巧。云烟在月边飘流,故觉月“飞”。“飞”字,既从对面写云烟,也从正面写月亮,它将云烟、皓月、洲渚组织成一幅灵气飞动的画面。
最后以高歌过江作结,将江流、碧空、群山、皓月、烟渚,连同作者的琴音、浩叹和丰富瑰丽的联想留给读者,让他们去细细回味。
总而言之,作者通过临江喊渡,浮想联翩,终于写成了这首词。这首词先描写日暮江天景色,然后展开对古今人物的怀念,委婉地表达了作者隐居僻壤,无以为伴的孤独心情。刘仙伦在南宋并非赫赫有名的大词人,但这首词确实堪当上乘之作。
赵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昂」用生平和字里不详。孝宗时御前应对。存词一首。
●婆罗门引
赵昂
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
晓来露湿轻红。
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
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
夕阳道中。
叹秋色、与愁浓。
寂寞三千粉黛,临鉴妆慵。
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
花易老、烟水无穷。
赵昂词作鉴赏
陈藏一《话腴》:“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因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侍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赋就进呈云:……”进呈的就是以上这首词。“阜陵”即宋孝宗赵构,阜陵名“永阜陵”,所以南宋人以“阜陵”称孝宗;高庙即宋高宗赵构,构庙号“高宗”,后人因以“高庙”称之。赵构退位后居住在“德寿宫”,因而宋人或以“德寿”代称宋高宗。赵昂的这首词,是应宋高宗之命而作的,是一首“应制词”;以咏“拒霜”(即“木芙蓉”,或称“地芙蓉”、“木莲”等)为内容,因而它又是一首咏物词。《话腴》又载:高宗看了这首词,十分欣赏,不但赏赐给赵昂不少银绢,还叫孝宗给升了官。
按照过去的惯例,“应制”的作品,往往是为统治者树碑立传的,存有较明显的阿谀奉承的痕迹的。这首词却不然。那么,宋高宗为什么还对它情有独钟呢?
这首词的咏物技巧比较高。它处处紧扣住拒霜的特点,多方面着笔,务求尽善尽美。从拒霜的生长习性上看,它多丛生在水边潮湿之地,所以词的起句便说:“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用“木芙蓉”应“拒霜”,点题;用“水边”交代其生长习性;用“无数”交代其丛生的特点;用“暮霞照水”作背景烘托,而且这个背景天光水色,色采斑斓,美不胜收。拒霜在秋冬间开花,所以词中先用“楚天空迥,人立西风”透露出一派秋意,然后在下片中紧接着用“秋色”再次点明秋的季节。着墨更多的是写拒霜花。词的上片,写了三段时间中的拒霜花形象:“暮霞”两句,是暗写晚霞映衬下的拒霜花。“暮霞”在这里既是写霞,其中也包括着花,只是花的形象没有明写,而是让读者从“暮霞”的色彩中去联想。当然,“暮霞”也可以理解为就是写花,“暮霞”只是个比喻,而以“木芙蓉”揭示这个比喻的实体。这里取前者。“晓来”一句是写早晨带露的拒霜花,用“轻红”略点花的实质形象。拒霜花有粉红、白、黄等颜色品种,作者这里只取粉红一种。粉红而经“露湿”,更加娇嫩,故曰“轻红”。“十里”两句,是用浓笔重彩正面写日转中天时拒霜花的形象。“十里”极言其多,承“无数”而来:“锦丝步障”,写艳阳之下,繁花漂亮无比、簇如屏幕(“步障”即屏幕)。这使我们想起了王恺与石崇争斗豪华的场面:王恺“作紫丝布步障碧绫四十里”,石崇则“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世说新语。汰侈》)。这里则是拒霜花组成的“步障”,而且随着太阳的转移,花影也随之变化,作者用花影的“重重”,再次写花之多。看来,作者善于选择描绘的角度。这三层写花,笔墨由简入繁,由侧面烘托而至正面描绘,然后再加以侧面烘托。但用笔都比较朴实,而且越来越实。作者为了挽救这个危险的趋势(质实为词家一忌),把笔锋一转,写出了“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两句,亦花亦人,笔调一变而为沉着潇洒而又不乏空灵之气,遂使全词风格大变,从而逼近了上乘作品的行列。词的下片,继续写拒霜花,但笔法与上片的正面下笔完全不同。下片乍看好象写美人,实际上是通过写美人而达到进一步写花的目的,把花写得完美无缺。过片承“西风”句立意,写秋色浓于愁,貌似借秋兴叹,实际上是引出再次写花。白居易诗云:“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木芙蓉花下招客饮》)所以写秋愁正是为了引出这个“伴愁物”来。
这个“愁”字来得贴切巧妙,也很重要,其意一直贯串到“教妾若为容”。“寂寞”以下四句,皆写“粉黛”(即美人)之愁。“寂寞”、“妆慵”以至“惆怅”,皆是其“愁”的情态表现:“施朱太赤”、“教妾若为容”,则是“愁”的原因所在。美人总是要与花争艳的。这里,美女们看了拒霜花,自己感到不好打扮了,不施“朱”(红色)固然不可,而施朱则“太赤”,不管怎样,总是打扮不出拒霜花的那种粉红来。“教妾若为容”,是屡经打扮而总不能与花比美的愁叹,所以只有“妆慵”与“惆怅”了。这几句虽从杜荀鹤《春宫怨》诗化出,甚至还借用了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施朱则太赤”的成句,但写得却自有新意。古典诗词中总喜欢以花写美人,如“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韦庄《菩萨蛮》)、“一枝娇卧醉芙蓉”(阎选《虞美人》)等等;美女在花面前,总想比并一番,而且总有一种稳操胜券的骄傲,如无名氏《菩萨蛮》:“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黄简《玉楼春》:“妆成挼镜问春风,比似庭花谁解语?”这里则以美人写花,并比之下,美人却甘拜下风,临镜不知所措。拒霜花之美,由此可以想见了。这是个很成功的比拟。词的结句“花易老、烟水无穷”陡转一笔,一反愁怨可掬的娇态,别开新意,花光尽而烟水来,以烟水之无穷弥补花的易老,把人引入一个高渺阔大的境界。这种结句,大有云水迭生、柳暗花明、余味无尽的优点,正是深得词家三昧之处。宋高宗也是擅长写词的人。这首词既然有如此多的好处,他看了能不高兴吗?
从咏物词的发展史上看,这首词也是值得称道的。两宋都有咏物词,但却有不同。就总的倾向说,北宋少而南宋多,宋末尤多;北宋咏物词往往有浓重而明显的抒情成分,南宋则渐趋冷静以至隐晦,这当然与其时代气质有关系,也与咏物词自身的发展过程密不可分。这首词的作者赵昂,处在南宋初期,这首词也处于咏物词由北而南的过渡时期中,就咏物与抒情的比重上看,其咏物成分显然增多,而北宋的借物抒情的特色则明显减少。应该说,它预示了南宋咏物词的发展趋势。这一点,在我们鉴赏这首词的时候,也是应当注意的。
韩淲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韩淲(1159—1224)字仲止,号涧泉,韩元吉之子。尝官判院。淲以诗鸣当世,与赵蕃(号章泉)齐名,号“二泉”。史弥远当国,罗致之,不为少屈。人品学问,俱有根柢,雅志绝俗,清苦自持,年甫五十即休官不仕。嘉定十七年,以时事惊心,作甲申秋三诗,得疾而卒,年六十六。有《涧泉集》二十卷、《涧泉日记》三卷、《涧泉诗馀》一卷。《四库总目提要》云:“观淲所撰《涧泉日记》,于文章所得颇深。又制行清高,恬于荣利,一意以吟咏为事,平生精力,具在于斯。
●鹧鸪天·兰溪舟中
韩淲
雨湿西风水面烟。
一巾华发上溪船。
帆迎山色来还去,橹破滩痕散复圆。
寻浊酒,试吟篇。
避人鸥鹭更翩翩。
五更犹作钱塘梦,睡觉方知过眼前。
韩淲词作鉴赏
此词题“兰溪舟中”。兰溪今称兰江,是钱塘江上游一段干流之名。再往下,依次称桐江、富春江、钱塘江,流经杭州入海。这条江流山水清绝,自古名闻遐迩。这是首山水词。朗诵这首词,不知不觉中将人带入了空江烟雨境界。朦胧的江面,朦胧的烟雨,还有朦胧的山色。词人之心,融合于大自然之中。读者之心,又何必不是这样呢?山水在词中,全然不是羁旅引役的背景,而是自具自足的境界。视野不妨再放开些。词人境界,从传统的深院绣阕,歌舞楼榭,推向美好的大自然,便焕发出人与自然融合的神理。山水词不多有。这确确实实是韩淲词的独到之处。
“雨湿西风水面烟。”开篇便引人入于胜境。细雨湿秋风,溪面一片烟。好一幅泼墨空江烟雨图。“一巾华发上溪船。”次句写出自己登舟情景。一巾华发,可知词人此时已届老年。证以戴复古诗句“雅志不同俗,休官二十年”,又可知词人此时已过隐居生活,其襟抱洒然尘外,对大自然之体会,自格外亲切。上溪船三字,下得兴致盎然。于是,读者仿佛也随了词人登舟溪行。“帆迎山色来还去,橹破滩痕散复圆。”此一联,极写乘舟风行水上饱看山色水容的美感逸趣。
上句写山色。帆迎,船迎往前去,是动态。山色来——还去,山一一迎面而来,又一一掉臂而去,又是动态。动态写山,动中有动,别具情趣。此句与敦煌词《浣溪沙》“看山恰似走来迎”,有异曲同工之妙。下句写水容。橹破滩痕散——复圆。滩痕即滩上水文。溪则有滩,滩则有纹,纹呈圆形。船夫过滩施橹,击散了圆圆的滩痕,船过处,滩痕又一一复为圆形。此句写滩痕亦趣。自其破散以观之,则滩痕为动态。自其复圆以观之,则滩痕呈静态。静态写水,静中有动,又具理趣。与韩淲诗“江中春水波浪肥”(《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舟行》),同一逸趣。亲切的观察,实在体现出词人与大自然的契合。
“寻浊酒,试吟篇。”舟中,词人要来家常之酒,乘兴吟起诗篇。“避人鸥鹭更翩翩。”江上,鸥鹭翩翩飞翔,亦无拘无束。此三句,写出人自得其乐,鸟亦自得其乐,真有物我两忘之古意。“五更犹作钱塘梦,睡觉方知过眼前。”结笔二句,一气贯注。五更舟中,梦见到了钱塘(杭州)。一觉睡醒,才知道钱塘果然到了眼前。结笔写顺流而下舟行之速,风趣得很。梦境与现境打成一片。此二句不禁令人联想起李白《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品味起来,又觉韩词婉而李诗豪,似乎又可见到唐诗宋词之诸多异同。读此词,趣味甚多。船到钱塘,词也戛然收尾,留下了满幅的溪行馀韵。
●虞美人
韩淲
坐上有举昔人《虞美人》一词,极壮,酒半用其韵。
万事佯休去。
漫栖迟、灵山起雾,玉溪流渚。
击楫凄凉千古意,怅怏衣冠南渡。
泪暗洒、神州沉处。
多少胸中经济略,气□□、郁郁愁金鼓。
空自笑,听鸡舞。
天关九虎寻无路。
叹都把、生民膏血,尚交胡虏。
吴蜀江山元自好,形势何能尽语。
但目尽、东南风土。
赤壁楼船应似旧,问子瑜公瑾今安否。
割舍了,对君举。
韩淲词作鉴赏
绍兴八年(1138),宋金议和已成定局,高宗向金拜表称臣,李纲时已罢职,上书坚决反对,元幹乃赋《虞美人》“曳杖危楼去”一词寄之,表示极力支持。其词慷慨悲壮,乃芦川词压卷之作。数十年后,韩淲于酒席上因有人举其词,感其壮,遂步其原韵,挥笔写成此词。据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二云:淲于“嘉定初,即休官不仕”。审词情,词作于休官退居上饶(今属江西)之时。距元幹作词那年,已相隔50余年了。
“万事佯休去。”起笔感慨极深沉。佯作抛却万事,其实何能抛却?这人间万事,南宋日渐衰落局面未改,实为第一大事也。“漫栖迟、灵山起雾,玉溪流渚。”栖迟,止息也。渚,水中之小洲。灵山、玉溪,皆在词人所居之上饶。灵山,乃道教之福地。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籖》卷二七“洞天福地”第三十三:“在信州上饶县。”玉溪以源出怀玉山故名,即信江,一称上饶溪。词人自道,我聊且栖迟于灵山玉溪之间,空对着云起水流而已。一位隐居深山老林而系心天下的爱国志士之形象,隐然已凸现于此灵山玉溪之间。
灵山起雾,多么象他心头的怅惘。玉溪流渚,流不尽他心中的愁恨。“击楫凄凉千古意,怅怏衣冠南渡。”击楫,这个典故出自《晋书。祖逖传》:“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有如大江!‘“词人用笔,无往不复。缅怀靖康南渡,先辈北伐遗愿,至今没有成为现实,此恨千古难灭。韩淲对南渡之初的元老重臣李纲,万般推崇。其《涧泉日记》云:”渡江以来,李伯纪第一流。“又云:”李伯纪、赵元镇《鼎》渡江之初,整顿国家,至今蒙福无穷。“此韵正是缅怀李纲等先辈之遗烈。”泪暗洒、神州沉处。“
神州沉处,指中原陷落,语出《晋书。桓温传》“神州陆沉,百年丘墟”。张元幹原词云:“怅望关河空吊影”,又云:“愁生故国”。此正化用其意。诗词和作,贵在自抒怀抱,又与原作若即若离。韩淲此词正是如此。泪洒神州陆沉,一语双关,既是写李纲、张元幹,也是写自己。接上来一韵也是如此写法。“多少胸中经济略,气□□、郁郁愁金鼓。”此韵第二句次二字原缺,连上下句看,大意仍很明白。多少爱国志士,满怀救国韬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却不为朝廷所用,北伐之金鼓久不得闻,志士之豪气郁郁难伸。只落得“空自笑,听鸡舞。”此用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的故事。慨叹纵然有闻鸡起舞之志,终究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实为整个南宋志士仁人报国无门的历史悲剧之写照。
“天关九虎寻无路”。换头化用《楚辞。招魂》“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言君门凶险,无路可通,胸中志略不能得达,此讽刺朝廷没有兴兵抵御侵略之意也。词情较上片已更其沉痛,更其激愤。锋芒所向,直指妥协偷安的小朝廷。下一韵,锋芒更加犀利痛快。“叹都把、生民膏血,尚交胡虏!”此揭露朝廷有卖国殃民之心也。隆兴和议(1164)以来,宋每年向金上交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至嘉定和议(1208),岁币增至银绢各三十万两、匹,犒军钱三百万贯。小朝廷吮吸人民之膏血,以换取苟安,此南宋之一大国耻,被词人一笔揭穿,痛快淋漓,痛快!南宋词人之极言时事,无所顾忌,又何让于唐代诗人?词人在此所显示之人格精神,有如壁立千仞。此真宋人之所以为宋人也。小朝廷,你确实拿他们没有办法。“吴蜀江山元自好,形势何能尽语。”词情至此轩昂奋发,豪情万丈。东起于吴,西至于蜀,祖国还有一大片大好河山,人力、物力、地利,形势何可尽道?可以有为也。吴指江南,南宋之政治中心。蜀指四川,四川不但富有经济实力,而且实为战略要地。此二句,实见出词人之卓识。南宋若决策北伐,东自江淮出兵,西自川陕出兵,便可形成对金的钳形攻势,打他个首尾不相救。“但目尽、东南风土。”此韵笔锋一转,慨叹朝廷放弃经略吴蜀两翼之计划,鼠目寸光,只见东南,不外乎一味偷安苟乐而已。“赤壁楼船应似旧,问子瑜公瑾今安否?”这是意味深长的一问。
赤壁楼船,指三国曹魏南进之军队,此借指敌人。子瑜,诸葛瑾之字。公瑾,周瑜之字。子瑜为东吴之长史,公瑾乃东吴之大将。赤壁之战,周瑜大破曹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词人用子瑜指张元幹,用周瑜指李纲,因为元幹曾任李纲之行营属官。此二句之意蕴,实为双层,既谓李纲、元幹,又谓并世如李纲、元幹之英雄人物。不知如今公瑾、子瑜一流人物无恙否?然而,纵然是世有英雄,终究也报国无门呵!“割舍了,对君举!”还是抛开这一切,对君举杯,大醉一场吧!结得沉痛,正与起笔遥相呼应。
此词从发端直至“尚交胡虏”句,写尽南渡以来之屈辱局面;下片后半幅,直抒恢复河山之宏图壮志,有万丈豪情,亦有深谋远虑,笔力苍劲万分。词情此一全幅历程,深刻地展现出词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岳阳楼记》)的博大胸怀。读其词,当知其人。韩淲乃北宋参政韩亿之裔,吏部尚书韩元吉之子,出身名臣世家,实有家学渊源。南宋戴复古《挽韩仲止》诗称其:“雅志不同俗,休官二十年。隐居溪上宅,清酌涧中泉。慷慨商时事,凄凉绝笔篇。三篇遗稿在,当并史书传。”自注:“时事惊心,得疾而卒。
作‘所以商山人’、‘所以桃源人’、‘所以鹿门人’三诗(按即《怀古》诗),盖绝笔也。“可知韩淲是一位愤世嫉俗而隐逸山水、虽然隐逸而不忘忧国的高人。隐逸而忧国,道并行而不悖,此中国文化传统之一精神也。韩淲有此杰作,良非偶然。爱国主义精神,实为南宋一代文化之命脉,也是南宋词作之命脉。在南宋词史上,前辈爱国词作深深打动了后辈词人,因而和之,前后词作,交相辉映的佳话,不时传述。这首词序中所指的昔人,就是张元幹。无论词的格调,还是词的意境,韩淲这首词与张元幹原词,都相互呼和得十分默契。
俞国宝词鉴赏
生平简介
俞国宝(生卒年不详)号醒庵,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淳熙间太学生。《武林旧事》卷三载,孝宗一日游西湖,御舟经断桥,有小酒肆,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孝宗驻目称赏久之,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孝宗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况周熙《蕙风词话》卷二谓俞词“第流美而已。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全宋词》辑其词五首。
●风入松
俞国宝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
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
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付、湖水湖烟。
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俞国宝词作鉴赏
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这首词是太学生俞国宝题写在西湖一家酒肆屏风上的。已作太上皇的宋高宗一次偶然的机会看见了这首词,“称赏久之”,认为“甚好”,还将其中“明日再携残酒”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俞国宝也因而得到即日解褐授官的优待。
1164年(隆兴二年),宋金签订“隆兴和议”,此后的三十年内双方都挂起了免战牌。暂时的和平麻痹了人们的意志,也为上流社会提供了醉生梦死的可能性。
这首词写于淳熙年间(1174-1189),正是这种社会现实和心理状态的反映。因此,我们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待这幅“西湖游乐图”。
词篇由描写词人的自我形象开头。这里虽然没有直接描摹西湖的美景,可是“一春”“长费”“日日”“醉”等词语却传达了作者对西湖的无比留恋:“玉骢”两句写马,然而马的“惯识”是由于人的常来,马的“骄嘶”是由于人的惬意,所以三、四句是借马写人,再因人写湖,最后达到了人与境、情与景的高度融合。总之,开头四句是用作者浓烈的情绪感染读者,使人对西湖产生“未睹心先醉”式的向往,因此下文描写的游湖盛况,也就预先被蒙上了一层美的面纱。再说,词人、玉骢、酒楼都是西湖游乐图的组成部分,因之这四句所表现的词人情致有以小见大的作用,并使词篇“起处自然馨逸”(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
“红杏”以下四句是游乐图的主体。这里仅仅二十余字,可是所含的信息量是极丰富的:有繁盛的红杏,浓密的绿柳,如云的丽人;有抑扬的箫鼓,晃荡的秋千,漂亮的簪花;有氤氲的香气,和暖的春风。——作者抓住了西湖游春的热点,浓墨渲染,为读者提供了再造想象的最佳契机,词人旺盛的游兴,也借此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画船”两句为暮归图,是游乐的尾声。在这里,作者把“春”写成有形有质、可取可载的物事,不仅使词句贴切生动,也写出了西湖春天的特色:春在游舟中。“馀情付湖水湖烟”,在热闹浓烈之后补充幽悄淡远,在载春归去的满足之后补充馀情,表现的是西湖的另一面目和作者游兴中高雅的一面。人去湖空,论理词篇也该收尾了。不料作者别出心裁,反以明日之事相期,收得别致而又耐人寻味,也更加突出了今日之尽兴欢乐。陈廷焯说:“结二句馀波绮丽,可谓‘回头一笑百媚生’。”(《白雨斋词话》)“重扶残醉”是说前一日醉得很深,隔日余醉尚不解。不过到底是酒醉呢,还是景醉呢,还是情醉呢,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读者可以自己判断。这一句的原文作“明日再携残酒”,是一个尚未解褐的太学生清寒潇洒、忘情山水的性格的反映,未必不工,只是没有高宗那种皇帝派头就是了。
这首词受前人喜爱,还有一个原因是词风香艳绮丽,情致浓而近雅。在我国文学史上,词,很长一个阶段是作为歌馆酒筵间的佐料而存在的。因此旧日的词人们,对于香丽流美型的词风就有着特殊的偏爱。
这首词的结构也颇别致,归纳言之,大约有三个特点:一、完整。从概说醉心西湖叙起,次写玉骢近湖,继写全天游况,再写画船归去,终以来日预期,可谓严密得滴水不漏。二、分片。根据填词的通常规矩,前后两片总应有个分工。《古今词论》引毛稚黄的话说:“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但是这首词上下两片的意思是成一个整体的,过片的地方不仅没有大的转折,反而同前半阕的后两句结合得更紧。三、照应。比如:“日日醉湖边”之与“明日重扶残醉”,“玉骢”之与“画船”,“西湖路”之与“陌上”,“花压鬓云偏”之与“花钿”等等。这种结构形式的选用,使得词中所描绘的西湖游乐图更加浑然一体密不可分了。
程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程珌(1164—1242)字怀古,休宁(今属安徽)人,先世居洺水,因自号洺水遗民。绍熙四年(1193)进士。授昌化主簿,调建康府教授,改知富阳县。嘉定十三年(1220),除秘书丞。明年,为著作佐郎、军器少监。历迁国子司业、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拜翰林学士、知制诰。绍定间,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以端明殿学士致仕。淳祐二年卒,年七十九。《宋史》有传。有《洺水集》二十四卷,《洺水词》一卷。《四库总目提要》云:“珌文宗欧、苏,其所作词,亦出入于苏、辛两家之间。中多寿人亦自寿之作,颇嫌寡味。至《满庭芳》第二阕之萧、歌通叶,《减字木兰花》后阕之好、坐同韵,皆系乡音,尤不可为训也。”
冯煦《蒿庵论词》云:“有与幼安周旋而即效其体者,若西樵、洺水两家。惜怀古味薄,济翁笔亦不健。”
●沁园春·读《史记》有感
程珌
试课阳坡,春后添栽,多少杉松。
正桃坞昼浓,云溪风软,从容延叩,太史丞公:底事越人,见垣一壁,比过秦关遽失瞳?
江神吏,灵能脱罟,不发卫平蒙?
休言唐举无功,更休笑丘轲自阣穷。
算汨罗醒处,元来醉里;真敖假孟,毕竟谁封?
太史亡言,床头酿熟,人在晴岚烟霭中。
新堤路,喜樛枝鳞角,夭矫苍龙。
程珌词作鉴赏
读《史记》有感——这标题真是巨大无比,虾蟆吃天,且看他如何下口:“试课阳坡,春后添栽,多少杉松。”——谁也想不到,本篇竟会是这样一个开头:词人悠哉优哉,踱到自家庄园的南山坡上来核检开春后新栽树木的棵数了。此情此景,实即辛弃疾同调词《灵山齐庵赋》中之所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见出作者此时也已告老还乡。但这和读《史记》有什么关系?让我们耐着性子再往下看:“正桃坞昼浓,云溪风软,从容延叩,太史丞公。”——啊,原来在这之前词人确曾研读《史记》来着,不但读了,而且还有许多感想,这不,他乘着春光明媚,东风和软,悠到当然挨得着。这就叫文学艺术么。
君不见刘过有一首《沁园春》(斗酒彘肩)词,把唐代白居易、北宋林和靖、苏东坡都找来,与自己(南宋人)在西湖聚会吗?文学就有这种思接千载、打破时间、空间的法道。在这首词中,实则词人只不过把眼前的深邃山林看作司马迁罢了。同上引辛弃疾词就有“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的形象比喻,程词仍由此生发而出。
词人究竟向司马迁叩问了些什么呢?其一:“底事越人,见垣一壁,比过秦关遽失瞳?”——《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春秋时名医秦越人服了神人长桑君给的灵丹妙药,从此能“视见垣一方人”,即隔墙见人。靠着这双魔力无边的神眼,为人看病,尽见五脏症结之所在。后入秦都咸阳,秦太医令李醯自知医术不如,遂使人刺杀之。对此,词人质疑道:越人既能洞察他人肺腑,为什么看不出李醯有谋杀他的用心?难道说他的“x”光透视眼一入秦国便不灵了么?其二:“江神吏,灵能脱罟,不发卫平蒙?”——《史记。龟策列传》载长江神龟出使黄河,中途被宋国的渔人以网捕获。龟乃托梦给宋元王,向他求救。王遣使者自渔人处求得此龟,正要放生,宋博士卫平却说此龟乃天下之宝,不可轻易放过。于是元王便剥龟甲为占卜之具。这个故事,词人认为也难以置信;龟为江神使者,其神异乃能托梦给宋王,从而逃脱渔人之网,却为何不能令卫平增智,使自己免遭杀身之祸?
如此叩问,真是闻所未闻!这哪是什么“请教”?套用一句大白话,诚所谓“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眼儿”了。《史记》能够这样去读么?其实,以上二问,不过是词人抖出的两段“包袱”,无非“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辛弃疾《西江月。遣兴》)之意,实质性问题还在下阕:“休言唐举无功,更休笑丘轲自阣穷。”——战国时,燕国人蔡泽四处干谒诸侯,皆不见用,遂请唐举相面。唐举见其形象奇丑而挖苦他。但蔡泽自信必能富贵,并不因此而自卑,乃继续游说不已,后终得秦昭王赏识,拜为丞相。事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与蔡泽相比,孔丘、孟轲的运气要糟得多,是地地道道的“倒霉大叔”。他们周游列国,竭力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却无功而返,只好退而著书。见《史记》的《孔子世家》及《孟子荀卿列传》。读了上述几篇人物传记,词人的感想是:不要因为蔡泽的富贵而去评说唐举的相面术没有功效,更不要由于孔、孟的穷困潦倒而去笑话他们缺乏能耐。一言以蔽之,政治上的显达也罢,沉沦也罢,都不值得关注。此话怎讲?待我们读了下面几句再说。
“算汨罗醒处,元来醒里;真敖假孟,毕竟谁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忠于楚国,直言极谏,先后遭到怀王、顷襄王的放逐。他披发行吟于洞庭湖畔,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有渔父问其何故至此,他答道:“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又《滑稽列传》载春秋时楚国贤相孙叔敖为官廉洁,死后家无余财,其子只好靠背柴度日。于是滑稽演员优孟便妆扮成孙叔敖模样,往见楚庄王。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欲以为相。优孟诈言回家与妻子商议,三日后答复庄王说:妇言楚相不足为。孙叔敖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国,使楚王得以称霸诸侯,但他死后,儿子却没有一席之地。与其作孙叔敖,还不如自寻短见呢。庄王闻言大惭,遂赐孙叔敖之子封地四百户。四句语意紧承上文,略谓:细细想来,屈原自以为清醒,其实这正说明他的沉醉,因为他还没看破红尘,还执着于政治啊!从政有什么意思?君王们向来妍媸不分。请看,真孙叔敖和假孙叔敖,楚王到底封的是谁吧!读到这里,我们总算恍然大悟了:词人并非真的在和司马迁抬杠,正相反,他是把司马迁看作同调,在向那牢骚满腹的太史公倾吐自己的满腹牢骚呢。读其《洺水词》中《水调歌头主战的爱国之士;观》洺水集《里论备边、蠲税诸疏,又可知其拳拳于国计民瘼,是立朝以经时济世自任的名臣;及览》宋史《本传,更可知其晚年因受奸相史弥远的猜忌,处处受别于人,因此屡请退休养老。知人论世,我们不难理解词人读》史记《时何以会有这样的感慨。
作者的问题业已提尽,牢骚也都发完,现在该轮到司马迁作答了。可是——“太史亡言,床头酿熟,人在晴岚烟霭中。”——司马迁竟然不赞一辞!是被词人问得无言以答,还是对词人的“高论”表示默许?或者,两方面兼而有之?这些都不必深究,反正词人想说的话俱已说出,可以从精神苦闷中自我解脱了。
家酿新成,正堪痛饮;山林晴好,不妨优游。于是作者勒回野马般的思绪,依旧去检阅自家的杉松:“新堤路,喜樛枝鳞角,夭矫苍龙。”——看,那新堤路上枝干弯曲绞结的松木,树皮如鱼鳞,丫杈似虬角,形状象夭娇的苍龙,多么可爱!词人终于在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中暂时平息了对于世事的不平之鸣。
这首词,以记叙文的笔法写议论文的题材,把易流于呆板的内容写得极其活泼;以旷达的笔调写愤懑的心胸,把易失之浅露的情怀写得十分深敛。笔力遒劲,笔势飞舞,笔锋犀利,笔墨停匀。以叙事起,以绘景结,步步推进,徐徐引去,而中间说理,过片不变,反复论难,纵横捭阖,结构奇特,章法别致,波涛起伏,妙不可言,确能使人耳目一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洺水集》谓程珌“诗词皆不甚擅长”,就总体而论是客观的,但三流作家有时也能写出一两篇质量较高的作品来,操选政者宜披沙简金,勿使有遗珠之憾可也。
●水调歌头·登甘露寺多景楼望淮有感
程珌
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
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
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两点,点破水晶盆。
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
望淮阴,兵冶处,俨然存。
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
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
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
程珌词作鉴赏
多景楼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
这里面临长江,地势突兀,极目远眺,万里山川可收眼底。乾道六年(1170)知润州军州事陈天麟重建,并作《多景楼记》云:“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因此,身处半壁的南宋文人遂多登楼感怀之作。另外,这首词抒发兴废之感,也还同“望淮”有关。淮河,本来是中国南方的一条内河,但在南宋,却成了宋金以和约方式议定的疆界。现在,程珌登多景楼而望淮河,当然感触就更多了。
写法上,作者一方面紧抠多景楼、淮河展开主题,另一方面则把重点放在“有感”二字上,以抒发抱负为创作的最终目的。上半阕中,一、二句用淮河起兴,三、四句以多景楼承接,一上来就自然地点破了题目。
不过,即使是这四句,作者的感慨也是随处可见的:“天地本无际”,再现了望中所见的广袤山河,但一个“本”字,则显示着作者对人为边际的不满。至于“南北竟谁分”,就完全是作者的议论,其中“谁分”二字,问得尖锐、强烈,是全篇的关键所在。“楼前多景”由多景楼楼名演化而成,是全篇唯一写到美好风光的地方,只是作者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这里,而是由眼前的多景引出了疮痍的中原,以及内心的家国之恨。“却似”以下五句写楼前孤山,愈加显示了以情驭景的力量。京口附近有金、焦二山,南宋时还屹立在长江之中。词人把长江(水晶盆)同“本无际”的祖国大地联系在一起,并由“点破水晶盆”的孤山想到分开南北的淮河,于是本为江中奇景的金山、焦山自然成了作者咀咒的对象,以至发誓要借鞭挞雷霆的力量,把它们赶回到昆仑老家去(昆仑山周围万山攒聚,因而作者想象那里才是山的世界)。下半阕仍以望淮开始,但淮河数千里,独独“望见了”淮阻的兵冶处,这无疑是抒情的需要。兵冶处,指冶铸兵器的地方。《晋书。祖逖传》说,祖逖北伐,渡江,“屯于淮阴,起冶铸兵器,得二千人而后进。”正因为这一陈迹的存在,使作者想起了山河未改,天意向宋,恢复大业,“止欠士雅与刘琨。”士雅是祖逖的字。史载,祖逖与刘琨友善,素以恢复之事互相鼓励,为练好杀敌本领,他们常常中夜闻荒鸡而起舞。后来祖逖破敌,刘琨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吾枕戈待旦,志枭叛逆,常恐祖生先我着鞭。”同样,出于凭吊古迹的目的,作者在偌大一座甘露寺内偏偏发现了“顽石”,想起了誓师北伐的诸葛亮。甘露寺内有一被称作“狠石”的石头,形状如羊,据传,诸葛亮曾坐其上,与孙权商议破曹大计。词中,作者说他“三拊”(拊是拍的意思)顽石,可见他对顽而感慨再四;说必须“唤醒”隆中一老,是由于当时“止欠士雅与刘琨”,无人可与共商大事;说要同诸葛亮“细”酌“芳尊”,则表示对统一大计的关切。“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两句既点时令,又以景结全篇。“洗北尘”所指,不言而喻。
总之,在众多的多景楼诗词中,程珌此篇把锋芒直指宋、金统治者,感情饱满,很有气势,是独具特色的篇章。词篇一上来即以“谁分”二字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强行划分南北的罪魁身上,到下半片,更有“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止欠”二字不仅在说物是人非,更重要的是指斥统治集团,说他们中没有一个为国家、为民族着想的英雄。至于两片的结尾,前者说要借鞭霆力赶走江中孤山,后者说须要一场大雨净洗北尘,则明显是指击退金人一事。这些句子的字里行间,处处都燃烧着作者的激情。
词人抒情,或肆意以言志,或借物以寓意,走出了两条不同的路子。程珌与辛弃疾交游,词风也入明白畅晓一流。这首《水调歌头》的主要部分是内心情绪的直接抒发,但另外一些地方,却同时借助了比兴寄托。如“点破水晶盆”暗指金瓯有缺,“鞭霆力”
“正须雨”借喻抗金力量,“昆仑”指金人的老家,“北尘昏”指金兵的气焰等。两种方法的交替使用,既避免了纯用比兴寄托可能造成的晦涩,也避免了一味直抒胸臆可能带来的质直,因此形成别具一格的词风。此外,本篇包含寓意的句子都比较浅显易懂,这又使得全篇更加一致。
郑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郑域(生卒年不详)字中卿,号松窗,三山(今福建福州)人。淳熙十一年(1184)进士。曾倅池阳。庆元二年(1196)随张贵谟使金,有《燕谷剽闻》二卷,记金事甚详。嘉定中官行在诸司粮料院幹办。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松窗词》一卷。杨慎《词品》卷四谓其《昭君怨》咏梅词“兴比甚佳”,又《画堂春。春思》词“乐府多传之”。
●昭君怨·梅花
郑域
道是花来春未,道是雪来香异。
竹外一枝斜,野人家。
冷落竹篱茅舍,富贵玉堂琼榭。
两地不同栽,一般开。
郑域词作鉴赏
郑域,字中卿。宋人张炎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物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一看意思,全在结句。”以词贵在神似与形似之间,它只抓住腊梅的特点,稍加点染,重在传神写意,与张炎所提出的要求,大概相近,风格质朴无华,落笔似不经意,小中见大,弦外有音,堪称佳作。
自从《诗经。摽有梅》以来,我国诗歌中咏梅之作就屡见不鲜,但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精粹雅逸,托意高远,如林逋的《梅花》诗,姜夔的咏梅词《暗香》、《疏影》;一种是巧喻谲譬,思致刻露,如晁补之的《盐角儿》,以及郑域这首《昭君怨》。这后一种实际上受到宋诗议论化的影响,在诗歌的韵味上稍逊前者一筹。
杨慎说此词“兴比甚佳”,主要是指善用比喻。但它所用的不是明喻,而是隐喻,如同《文心雕龙·谐隐》所说:“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在宋人咏物词中,这是一种常用的手法。象林逋的咏草词《点绛唇》、史达祖的咏春雨词《绮罗香》和咏燕词《双双燕》,他们尽管写得细腻传神,但从头到尾,都未提到“草”字,“雨”字和“燕”字。这类词读起来颇似猜谜语,但谜底藏得很深,而所描写的景物却富有暗示性或形象性,既具体可感,又含蓄有味。此词起首二句也是采用同样的手法,它不正面点破“梅”字,而是从开花的时间和花的色香等方面加以比较:说它是花么,春天还未到;说它是雪呢,却又香得出奇。前者暗示它在腊月里开花,后者表明它颜色洁白,不言腊梅而腊梅自在。从语言结构来看,则是每句之内,自问自答,音节上自然舒展而略带顿挫,如“道是花来——春未;道是雪来——香异”,涵泳之中,别有一番情趣。
以“雪”“香”二字咏梅,始于南朝苏子卿的《梅花落》:“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后人咏梅,不离此二字。王安石《梅花》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似与苏诗辩论。陆游《梅花绝句》云:“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丢了香字,只谈雪字。晁补之词《盐角儿》则抓住香雪二字,尽量发挥:“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至卢梅坡《雪梅》诗则认为各有所长:“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词好似也参加这一辩论,但它又在香雪二字之前附加了一个条件,即开花时间,似乎是作者的独创。
上片三、四两句,写出山野中梅花的姿态,较富有诗意。“竹外一枝斜”,语本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宋人正敏《遯斋闲览》评东坡此句云:“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曹组《蓦山溪·梅》词中也写过:“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但却把思路引到杜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上来,离开了梅花。此词没有遇竹而忘梅,用典而不为典所囿,一气呵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它以疏竹为衬托,以梅花为主体,在猗猗绿竹的掩映之中,一树寒梅,疏影横斜,闲静幽独,胜境超然。而且以竹节的挺拔烘托梅花的品格,更能突出梅花凌霜傲雪的形象。句末加上“野人家”一个短语,非但在音节上倩灵活脱,和谐优雅而且使整个画面有了支点,流露出不识人间烟火者的生活气息。
词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下片。
下片具体描写野人家的环境。原来山野之中这户人家居处十分简朴,数间茅舍,围以疏篱。这境界与前面所写的一树寒梅掩以疏竹,正好相互映发:前者偏于虚,后者趋向实。它成了一种优美的恬静的境界,引人入胜,容易令人产生“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联想。而“冷落竹篱茅舍”之后,接着写“富贵玉堂琼榭”,意在说明栽于竹篱茅舍之梅,与栽于玉堂琼榭之梅,地虽不同,开则无异。词人由山中之梅想到玉堂之梅,思路又拓开一层,然亦有所本。李邴《汉宫春》咏梅词云:“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相比起来,李词以情韵佳,此词则以哲理胜。它以对比的方式,写出了梅花纯洁而又傲岸的品质,体现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高尚情操。同一般的咏梅诗词相比,思想又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明代杨慎《词品》云:“中卿小词,清醒可喜,如《昭君怨》云云,兴比甚佳。”这首以咏梅为题材的小词,采用了比兴手法,表现出了一种清醒可喜的逸情雅趣,颇有发人深思的地方。
戴复古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戴复古(1167 -?)字式之,天台黄岩(今属浙江)人。所居有石屏山,因以为号。不仕,尝登陆游之门,以诗鸣江湖间,楼钥称其“尤笃意古律。雪巢林监庙景思(宪)、竹隐徐直院渊子(似道)皆丹丘名士,俱从之游,讲明句法。又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好游历,二十年中,走东湖,过河汉淮粤,凡空迥奇特荒怪古僻之迹,靡不登历。《宋史翼》据《黄岩县志》立其传。著有《石屏集》六卷,《石屏长短句》一卷。真德秀《石屏词跋》云:“戴复古诗词,高处不减孟浩然。”《四库总目提要》云:“方回《瀛奎律髓》称其豪迈清快,自成一家。今观其词,亦音韵天成,不费斧凿。其《望江南》自嘲第一首云:”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谁解学西昆。‘复古论诗之宗旨,于此具见,宜其以诗为词,时出新意,无一语蹈袭也。“刘熙载《艺概》卷四:”诗有西江、西昆两派。戴石屏《梦江南》云:“谁解学西昆。’是学西江派人语,吴梦窗一派当不喜闻。”
●望江南
戴复古
石屏老,家住海东云。
本是寻常田舍子,如何呼唤作诗人?
无益费精神。
千首富,不救一生贫。
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
谁解学西昆?
戴复古词作鉴赏
作者在这首《望江南》序中说:“仆既为宋壶山说其自说未尽处,壶山必有答语,仆自嘲三解。”宋壶山,名自逊,字谦父,号壶山。工词,有《渔樵笛谱》,已失传。这首词是宋谦父寄戴新刊雅词后,戴读其自说生平《壶山好》后而写,是三首为自己解嘲的《望江南》中的第一首。
这是一首极罕见的、以词论诗的作品,继承了辛弃疾《虞美人》论杜叔高诗的传统,颇感可贵。词中肯定了贾岛、杜甫的诗歌,对讥刺杜甫为“村夫子”的西昆体诗人,提出了批评,又流露了对自己诗词的自负感。词的语言朴实,但词意却曲折婉转,“诗乍一看,非常浅显,其含意却很深刻。表面上是自我解嘲,实际上表达了自己的深刻见解。这种婉转的风格,主要是通过反说对比手法表现出来的。
上片,“田舍子”与“诗人”对比。词的起首“石屏老,家住海东云”,以平实的语言,点明自己的住处和出身,对自己隐居故里、生活清贫感到安然自得。但是竟被称为诗人,而作诗是“无益费精神”的事。这是自我解嘲,一则表现了自己的一种懊恼心境,二则流露了对自己作诗人的自负。运用对比反说,似直而实曲。
其次,“富”“贫”对比。“千首富,不救一生贫”,是上片的注脚,是下文的起始,承上启下,合情合理。
物质贫乏,精神富有,是自己处境的写照,又是贾岛、杜甫的写照。表达了对贾岛、杜甫的同情,对自身境况的感叹,“不救”透露了一种愤慨之情。“富”又包含着对自己诗词的自负感。“富”“贫”并用,互相映照,似浅显,含意却深远。
再次,贾岛、杜甫的“瘦”“村”与西昆并提,形成对比。贾岛一生凄苦寂寞,他的诗以善于锤炼字句取胜,以苦吟著称,苏轼有“郊寒岛瘦”之说;杜甫也一生贫穷困顿,漂泊转徙,诗以沉郁顿挫的风格受人赞赏,而西昆体诗人杨亿却贬他是“村夫子”(见刘攽《贡父诗话》)。作者巧妙地抓住了一“瘦”一“村”,组织成句,其间包含着极丰富的内容,“瘦”、“村”既是贾岛、杜甫在形模、言语上的特点,也是他们诗作的突出风格,“元自”、“不妨”二字显示出作者对这两种风格的肯定。诗人固穷,穷是诗人的生存状况,正是“穷”,成就了诗名。“谁解学西昆”,为什么不去学呢?原来西昆体诗歌,内容空虚,形式上追求对仗与华美,不过摭拾典故、堆积词藻而已。似乎是不“瘦”不“村”,其实是华而不实。
虽然作者没有明说,而是巧妙地运用了这个反问句,构成了对比,对西昆体的否定,就包含了对贾岛、杜甫的肯定。造语平直含义却是曲折婉转,耐人寻思。
总之,这首词以自我解嘲的笔触抒写自己的情怀、见解,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幽默气质,词中暗含着对自己诗作的自负,又对贾岛、杜甫诗和西昆体表明了态度。运用对比反说的写法,尤其巧妙增强了说服力,使词情趣横生,旨意深刻,耐人寻味。
●柳梢青·岳阳楼
戴复古
袖剑飞吟。
洞庭青草,秋水深深。
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
不须携酒登临。
问有酒、何人共斟?
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戴复古词作鉴赏
戴复古一生潦倒,浪迹江湖,足迹所至,常有吟咏。他远离官场,有相对自由的心灵和超脱的情怀,用不着蝇营狗苟,所以内心有更大空间容纳祖国的奇山异水,又时刻不忘抗金复国大业。登临之际,他的爱国豪情油然而生。这首登临岳阳楼之作即是如此。
“袖剑飞吟”,据《唐才子传》记载,吕洞宾尝饮岳阳楼,醉后留诗曰:“朝游南浦暮苍梧,袖里青蛇(指剑)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戴复古浪迹南北,兼有豪迈胸怀,与吕洞宾诗中所表现的气质有相似之处。这里借用来抒发自己壮游洞庭的情怀,一开始就树立了一个飘泊江湖的词人形象,与那些浅斟低唱的形象大不相同。“洞庭青草,秋水深深”,青草,湖名,是洞庭湖的一部分。八百里洞庭以浩瀚汪洋著称,这里作者只用“深深”二字,极凝练地概括出了它的特征。词篇至此,气象也更为开阔。此外,句中的“秋”字不单点明登楼时令,还以秋日多风和入秋百花凋零为下文“一快披襟”、“变尽人间”作铺垫,同时又与作者的苍凉胸怀相映衬。
“万顷波光”仍写洞庭:“秋水深深”言其深邃,此句表其广袤,两相配合,极见情致。“岳阳楼上,一快披襟”,塑造出一个独立楼头、任风吹开衣襟的超旷、酒脱,豪情满怀的词人兼爱国者形象。“自然”,“一快披襟”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有风,更重要的还由于深深秋水和万顷波光的感染。总起来看,上片词风豪中带逸,作者登楼的快意在这里得到了有力发挥。
下片开始,词人笔锋陡转,“快”意顿生波澜:“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不携酒的原因是无人共斟,冷静道来,中有无限孤寂感伤之情。
此过片处实乃转折之处,纵览全词,上片写美景游情,下片抒兴废之叹,两片情感有异。但这两句转折得很自然,达到了“发起别意”的目的,算得上“才高者”的杰作。“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揭破主题。戴复古生活在南宋后期,其时收复北方领土已经无望,南方的偏安局面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所以词人面对“自古如今”岿然不动的“一点”君山,难免要想起备受践踏的“偌大”中国。可是当时的统治者流连光景、或苟且度日,有谁能共饮作者之酒呢?
由此可见上文的“不须携酒”几字包含着无限感慨,而这里的“变尽人间”实为振起全篇的关键:因为只有“人间”才是作者真正关切的地方,而正因为这个“变”字,作者也才由眼前美景联想到国家命运,进而感物伤怀的。南宋词人中有很多受到了辛弃疾的影响,戴复古在《望江南》词中说:“歌辞体儿有稼轩风”,可见他也有意学稼轩。但他的学习不是模仿,他没有稼轩参加抗金斗争的真切体验,但他长期身处下层,历尽沧桑,抗金复国的要求因而特别强烈,这使得他在审美体验上向稼轩靠拢,常常抒发今古茫茫的感慨,如本词的“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但都是审美境界的自然展现,而不是生硬的模仿照搬。
●满江红·赤壁怀古
戴复古
赤壁矾头,一番过、一番怀古。
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
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鱼龙怒。
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许?
江上渡,江边路。
形胜地,兴亡处。
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戴复古词作鉴赏
宋宁宗嘉定十二年(1219)左右,戴复古曾在鄂州吞云楼谱写一阕《水调歌头》的词作,《满江红·赤壁怀古》词,约写于《水调歌头》的前后,此时词人正在鄂州、黄州一带漫游,黄州城外有赤壁矶(又叫赤鼻矶),虽有人考证这里并非赤壁之战的战场,但时人可能有些传说,前此又有苏轼的“大江东去”一词,词人过此,也难免生发怀旧的感情,继苏轼之后,再写一篇赤壁怀古词。
这首词,风格豪迈,苍劲有力,在自然朴素的描写中,不时有浓重之笔与用力之笔出现,平淡之中见奇伟。清人纪昀十分欣赏这首词,觉得它的豪壮之气并不逊于苏东坡。
上片开头说“赤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与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相比,复古词显得起势平淡,远不如苏词的气势雄伟;但戴词以朴素的叙述入题,倒也显得自然轻快。苏词中的周瑜形象,着墨较多,形象较鲜明;复古词写周郎,仅写他“气吞区宇”的英雄气慨,别是一种写法。对赤壁大战场面的描绘,苏轼仅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句;复古词则用浓墨重采,极力渲染气氛,艺术地再现这一惊心动魂的大战。“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鱼龙怒”两句,用精工的对偶句,把战争的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贴切地描绘出吴蜀联军的高昂士气,写出了火攻曹军时的翻江倒海之势。“貔虎”本指猛兽,比喻勇猛的军队。“鱼龙”指潜蛰江中的水族动物,杜甫《秋兴》诗有“鱼龙寂寞秋江冷”之句,在千艘列炬的大拼搏中,那些潜居江中的鱼龙,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它们因为受到战火的威胁而感到怒不可当了。“卷长波、一鼓困曹瞒”句,刻画出波澜壮阔的中流水战,气势磅礴,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有异曲同工之妙,传神地描绘出曹军崩溃之快,周瑜取胜之速。词写到这里,陡然转折,用“今如许”三字提出问题:现在又怎样呢?这转折一问,问得很好,感慨苍茫,意味深厚。南渡之后,国势一日不如一日,复古将大半生目击心伤的国事,全含在这一问句中。
下片“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数句,写赤壁矶附近的山川形胜,迫怀赤壁之战的遗迹。词人认为建安十三年发生在这里的一次战斗,是两军决定存亡的一次战斗。如今看到这些遗迹,自己得到的深切感受,真胜过读历史书籍。下面又将话题一转,抒写词人忧国伤时的感慨:“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东风吹,光景移,由三国至今,改朝换代的事已经发生不只一次了,历史的往事已经随江潮而逝去,这是历史的规律。千古风流人物,也随着滚滚东流的长江而流逝了,现在又有谁能收拾祖国残破的山河啊!下片的结穴处,词人向道旁杨柳发问:问道旁杨柳在为谁生春,为谁摇动金色的柳条。言下之意是,由于自己感时伤世,面对“春风杨柳万千条”的美景,再也无心观赏了。这与杜甫的《哀江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以及姜夔《扬州慢》结穴处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是同一种手法,都是以无心观赏美景来抒写作者的时代感伤。
当然,苏轼是宋代一代词坛巨匠,后人再写《赤壁怀古》,要想获得读者的赞许,的确有些困难,戴复古写这阕词,也难免有望洋生叹的感觉。
●水调歌头·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
戴复古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
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
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
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
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
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
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
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
戴复古词作鉴赏
戴复古在诗上是江湖派前辈,学贾岛、姚合,颇负盛名。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具有较强的现实性,气势奔放,亦不乏舒快自然之作。有《石屏集》,存词四十余首。
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金兵侵扰黄州、蕲州一带,南宋军队一再击败来犯之敌,民心振奋,一度造成了“百载好机会”的有利形势。在这一年,李季允(名埴)出任沿江制置副使兼知鄂州(今武昌),修建了吞云楼。此时戴复古正在武昌,登高楼而览胜,写下了上面这首词。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开篇突兀而起。紧扣题目,描写吞云楼的胜概。巍巍高楼,直耸云天,何等华美、壮观!“轮奂”,是称美吞云楼落成的话。第一句是作者站在远处仰望云端,直抒赞赏之情,是正面描写楼之高耸入云。第二句用对比手法,说吞云楼的雄姿胜概足以压倒武昌黄鹤山上的南楼。这个对比很巧妙,“南楼”是诗词中常提及的名胜,其中有一个著名典故。《世说新语·容止》记载:“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庾亮是东晋声名赫赫的人物,拥重兵镇武昌,号征西将军。李季允身份、职务与庾亮有某些相近,作者言吞云楼胜压南楼,言下有李季允胜过庾亮之意,这不免有些夸大,但是应酬之作中的常见现象。然而词人却不停留于一般的恭维,笔势出人意外地来了一个逆转:“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如此巍峨华美的楼,登临纵目,自然是赏心乐事;然而对李侍郎来说,重任在身,哪有观赏风景的闲情呢。李侍郎即使登楼,也是为了观察地形,然后独坐苦苦思索破敌大计,这又暗与当年庾亮登南楼的风流雅事对比,衬托出今日李侍郎的一片忧国忠心。
下面接着这层意思,进一步借楼写人。在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有位齐国乌有先生对楚国使者子虚夸说齐地广大,并形容道:“吞若云梦(楚地广阔的大泽)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在这首词中,戴复古更翻进一层说:“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登上这样的高楼,岂止使人感到“胸吞云梦”,从这里北望中原,简直有气吞残虏(指金兵)的气概。从此句开始词的现实性逐渐显露出来,作者写此词决不仅仅是为了赞美它的雄伟或恭维楼的建造者,而是为了抒写登楼后“西北望神州”,胸中一腔收复失地的豪情。这里,作者巧妙地化用《子虚赋》语,点出“吞云”楼名的来源,同时也就写出它直入云宵的雄姿,更进一步传楼之神,楼之神即人之神,李侍郎及词人自己抗金的壮志亦可“吞云”。
词写到这里,已将“气吞残虏”的豪情抒写得淋漓尽致,突然文势作了一个大幅度的跌宕:“百载好机会,人事恨悠悠!”前面提到词作于1221年,渡江已近百年,终于有了与金作战接连获胜的大好形势,可谓“百年一机会”,可是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却不能抓住这个好机会,一举收复中原,眼见胜势渐去,英雄亦失去了建功立业、实现抱负的契机,所以词人不禁叹道:“人事恨悠悠”。
登楼之作除了描景抒情之外,怀古亦是常见内容之一。词的下片便是将景、情和历史陈迹融为一体,继续抒发“人事恨悠悠”的感慨。从吞云楼上放眼望去,江山胜迹,尽收眼底,远处的黄鹤楼使人想起唐诗人崔颢的诗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而归结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悲感。那白浪接天的江中有一片绿地,正是鹦鹉洲。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汉代文学家祢衡在此作出文采惊人的词赋,而有“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之叹息。古人的流风遗韵,依稀还在,却已不可追寻。再向那黄鹄山下看,那里添了新景。你看那旌忠坊岳王祠畔的杨柳,多么郁郁葱葱!但在那烟笼雾罩之中,深锁着他“十年之力废于一旦”及忠而见杀的遗恨,当年抗金名将岳飞为了“收拾旧山河”,竟至饮恨惨死于投降派的屠刀之下这等悲壮的事,怎能不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直至今日,中原仍在陷落中,活着的人何以慰忠魂?因此词人又调转笔来,寄厚望于李侍郎“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了。同时作者又感到收复中原这项事业的艰巨,心生凄怆。还是让我们来干一杯吧,如果没有酒来解忧,秋风起时,真要愁得双鬓都变白了。
登临是古诗词中的主要题材之一,如何能写得不落常套而有新意,是不容易的。成功之作大都不是停留在描模亭台楼阁的外形而已,而是通过写物来写人,来抒情。试将戴复古这首吞云楼词与苏东坡黄州快哉亭词(同是《水调歌头》)比较,不难看出它们都是通过写亭台楼阁抒发人的情志的范例。东坡写快哉亭上所见情景:“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但东坡见此情景,并不胆战心惊,而是豪情满怀地称赞:“一点浩然气,十里快哉风。”显然,这是抒发他自己作为一个正直的士大夫的情怀,虽是身处逆境,却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戴复古吞云楼词和东坡词一样,也是紧扣住亭台楼阁的名字做文章,他定楼的“吞云”雄姿,却是为了表现人的“气吞残虏”的凌云壮志;他写登楼所见之景:“骑黄鹤,赋鹦鹉”,“岳王祠畔杨柳”,也都和报国的壮志雄心联系在一起。楼与人、情与景,结合得很自然。这样的词,不仅写楼之形,而且传人之神,可谓形神兼备,充满豪情壮采,并使人感到其时代脉搏的剧烈跳动。由此可见,作为文学,不管写任何题材,最根本的都是写人,这是文学的生命所系,否则便不成其为文学了。
●木兰花慢
戴复古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
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
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
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
流恨落花红。
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
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
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戴复古词作鉴赏
戴复古《木兰花慢》,与其妻所作《祝英台近》背景相似,应为同一婚姻悲剧。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载:“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略)。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九指出:“《木兰花慢》怀旧词,前阕有‘重来故人不见’云云,与江右女子词‘君若重来,不相忘处’,语意若相酬答,疑即为其妻而作,然不可考矣。”《木兰花慢》“但依然、杨柳小楼东”之句,又与《祝英台近》“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境界十分相似,那么这首词很可能是真正的悼亡之作。且戴词有“十年”之语,亦与其妻之词相吻合。则《木兰花慢》此词,实为复古与妻子诀别十年之后,重来旧地之作。所谓“怀旧”,实为悼亡。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起笔便充满哀伤。又是一年春天,处处莺啼燕语。词人面对大好春光,满腹伤心事,即使让那啼叫不停的莺和燕来诉说,恐怕也无法说尽,更何况人鸟语言不通,它们如何了解词人的伤心怀抱?“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十年不断之隐痛,却道为一点闲愁,貌似平易却更见痛之深。恼乱即撩乱,宋人口语。十年以来,每逢春天,这种心情就格外为春风所撩乱。词情遂指向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时妻子作诀别之词,有“后回君若重来”之句,故下边写出“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十年后的今天,词人终于重来旧地,小楼东畔,杨柳依依,仿佛当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的情景,可是早已是物是人非,故人杳不可见矣。“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犹记得,当日夫妻双双粉壁题诗,以如今,只剩下这破壁颓垣,题的诗已无影无踪。这一句通过今昔对比,即当年夫妻二人风流潇洒的神仙般的生活与今日一人重寻旧地,而另一人早已香销玉损的无限悲凉的鲜明对比,生发出人世无常的深沉感慨。“壁破”二字显示出人物两非的无限哀痛。复古之师陆游,也有相似恨事。陆游与唐婉夫妻恩爱,无奈婆媳不和,二人被迫分开,陆游晚年重游沈园,有“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之句,可与此词歇拍参读。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兰皋语出《离骚》“步余马兮兰皋”,指生长芳草的水湾。眼前春水新涨,绿波荡漾,流不尽的落花残红,也带不走词人胸中涌起的旧恨新愁。换头融情入景,情景交融,尤为蕴藉。“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戴复古与武宁妻子是重婚,这事情中间可能有些曲折,从《辍耕录》所载“父怒,妻宛曲解释”大约可知。从临别前夕,妻子在灯下连夜为丈夫缝制春衣这一细节,也看得出她对丈夫的原谅,她仍然爱着丈夫。本来已下决心,在戴复古归家之后便从此永诀,但分别时仍忍着诀别的血泪把自己的全部情爱缝进衣服里,如今,这春衣已穿破了。但旧事记忆犹新,也看得出词人对妻子的感激与内疚。但是,重婚毕竟是不能容忍的。
她所选择的路,竟是一死。“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谩通漫,漫然即徒然。妻子一死,人天永隔。相思只是徒然自苦而已。自苦,实为内疚。
想起那两三年的幸福生活,好似过眼烟云,终是一场空。但是“无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词人凭栏远眺,落日之苍茫,楚天之无际,何异心情之苍凉落寞。长空中飞鸿远逝,又何异愁苦之弥漫无极。结句语意略近《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原诗并云:“上有絃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杞梁妻,古之烈妇也。若结句有取于此,悼亡之意深矣。
此词用绵丽之笔,写哀惋之思,可以称为佳作。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评石屏词曰:“石屏词往往作豪放语,”绵丽是其本色。这首缠绵悱恻的悼亡词正是复古词绵丽本色的集中体现。
●祝英台近
戴复古妻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
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
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
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
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
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戴复古词作鉴赏
这是封建社会中比较常见的爱情悲剧。复古隐瞒了家中娶妻的实情,而富象翁又因爱戴之才将女许之,婚后二人产生了爱情,女方尤其炽烈。所以,当三年之后,戴如实告以真情并不得不舍妻归去时,其妻不仅婉言劝父,且以所有装奁赠夫并以身殉情。此词是戴复古妻诀别丈夫之际所作。以词情与本事相印证,则此词实为其生命与爱情之绝笔,显然比戴词更为感动人心。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起笔三句,即说尽全部悲剧。这里的“多才”不仅指富于才华的人,它也是宋元俗语,男女用以称所爱的对方。这里是戴复古妻用以称其夫。父亲爱复古之才,以女儿嫁之。这在现代人看来已有荒谬意味,更离奇的是婚后女儿竟深深爱上了复古,这是幸事还是不幸?谁料到丈夫竟然已结过婚!这个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但事到如今,自己仍然爱你,只能自伤命薄,尽管千方百计要挽留你,却无法挽留下你。“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在这诀别之际,展开花笺,又揉碎花笺,怎能忍心写下让人肝肠寸断的诀别辞句?揉碎二字,将女词人与丈夫诀别之际痛苦无奈的心情展现无遗。所揉碎者,非花笺,乃心也。“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此四句写至眼前分手之情景。道旁杨柳依依,就象那惜别之情,依依不舍。此句用《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成句,亦是用乐景写哀。“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愁绪却比柳丝多上千万倍呵!此三句一气流贯,比兴高妙,委婉而深沉地表现了缱绻柔情与无限悲伤,确是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句。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事至今日,从何说起?又有何可说?今生今世,夫妻缘分,从此结束。是父亲当初把我轻率地许配给你啊。这对于我,是可喜还是可哀之事?末句哀而不怨,甚可玩味。女词人对丈夫仍然是爱的。如果有怨,恐怕主要也不是怨丈夫之不诚,不是怨父亲之作主,而是自怨命薄,如起笔之所言。这正是性情柔厚的女词人当时应有之心态。实际上,事到如今,怨又有何用?“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言简情长,说得十分深刻。意思是:当年你曾说,只要我喜欢,连天上的月亮你都能摘下来送给我,这可不是作梦时的梦话啊!可仅仅三年,誓言竟已成空。紧接着,结曰:“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今日一别,便是永诀。只希望你若重来此地,如未忘情,请把一杯酒浇在我的坟土上。意谓你若不忘记我,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可以瞑目了。结笔所提出的唯一要求,凝聚着女词人执着热烈的爱,高于生命的爱。情之所钟,可以震撼人心。
戴复古妻无疑具有高尚的德性:善良、宽容、坚贞。她对于爱情生死不渝的态度,决不仅仅是由于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更重要的是基于自己纯洁挚烈的爱情本身。在她的心灵中,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真爱。
这种想法让人觉得可敬、可哀,又可叹!此词有真挚的感情作底蕴,艺术上也比较成熟。上片比兴自然高妙,下片语言晓畅自然,全篇意极凝重而辞气婉厚,回环诵读,令人不忍释卷,不愧为词中之一杰作。
●洞仙歌
戴复古
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
说着重阳怎虚过。
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
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
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
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
戴复古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作者戴复古,终生仕途失意,浪迹江湖,生活贫穷之状况可想而知。他的词作不多仅存四十余首,风格接近他的老师陆游。其主要内容之一,是歌唱自己的“一片忧国丹心”(《大江西上曲》)。明代毛晋辑《宋六十家词》,收入他的词集《石屏词》,毛晋在《石屏词跋》中称戴复古:“性好游,南适瓯闽,北窥吴越,上会稽,绝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庐、五老、九嶷诸峰,然后放于淮泗,归老委羽之下。”可见他浪游江湖的时间很长。足迹所至之地甚多,且多为祖国的秀丽山川。《四库全书提要》盛称他的《赤壁怀古》词,以为“豪情壮采”不减苏轼。他长期飘零在外,除了晚年于家乡隐居,几乎一生都“在路上”,这种体验在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中相当普遍,无论作官,还是白衣,几乎都有深重的飘泊感。于是思念家乡和亲人成为他们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之一。这首词的独特之处在于写作者如何超脱了思乡的哀愁。
这首《洞仙歌》写得很活泼,运用清新俚俗的语言,以素描手法对酒肆风光加以描写。词中的主人公,正是作者自己,所以使人读了之后,仿佛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闻其声,和作者一道分享市饮酒听曲、驱遣旅途劳累的快乐。作者长期在异乡行走,内心深处有着深重的孤独寂寞之情,对家乡亦是时时想念。但作者并没有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而是力图自我安慰,酒肆自然是排遣寂寞的地好去处。时节已近重阳,就从在闹市上听到卖花的叫卖声写起。
“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这三句写卖花人担着初开的黄菊走来,边走边叫卖:“重阳快到了,不要虚过呀!一年才一次,不能错过这么美的菊花啊!寥寥数语,将花之美姿,人之妙语生动逼真地呈现给读者。作者在卖花声中点明季节,落笔非常自然。接着以”看画城“三句,表明此刻并没有买花,他纵目街头,只见繁华的大街上,高楼栉次鳞比,到处有酒店歌楼。街市越热闹作者越感寂寞,无处容身,不由叹道:”在这样红尘世界,宝马香车,来来往往,怎奈没有个好处所安排我啊!下片“家乡煞哩”三句,紧接上片。作者徘徊良久,随意观赏了一会儿,不由排遣自己说:“家乡可远哩,总是想念,枉自把眉头紧锁,只是自寻烦恼啊!”思量到此,这才爽然一笑,赶紧找个合意的所在。下面“一笑且开怀”三句,是说自己进了个酒店,选个小阁儿,定了个雅座。很快地酒保摆上了几盘时果和菜蔬,筛上了酒。为了喝上个三杯两盏度过这重阳时光,作者不但开怀畅饮,还想听支曲儿聊佐清欢。结句“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把酒肆饮酒的心情,写得极为欢畅。这在当时,非常符合作者的身份和环境,唱曲佐酒,在唐、五代、北宋时期的酒店里,早有这种风气,唐代的旗亭,北宋的樊楼,都是“征歌侑酒”的场所。
南宋也不例外。歌唱者不少是民间艺人,或寄身乐队的妙龄女郎,她们备个摺子,任人点曲,名为清唱。作者用点唱两句,作词的结语,使得酒肆风光,历历在目,而且给人以亲切自然之感。
词至南宋末,崇尚醇雅之风,戴复古此词却一反时尚,用了很多俚言俗语,极有生活气息,使人备感亲切有味。此外,这首词在构思上颇为灵活,把作者在异乡的生活、思想、情感曲折地呈现出来,显示出一定的思力。
黄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简(生卒年不详)一名居简,字元易,号东浦,建安(今属福建)人,寓居吴郡光福山。嘉熙中卒,通判翁逢龙葬之虎丘。工诗,《全宋词》辑其词三首。
●柳梢青
黄简
病酒心情。
唤愁无限,可奈流莺。
又是一年,花惊寒食,柳认清明。
天涯翠巘层层。
是多少、长亭短亭。
倦倚东风,只凭好梦,飞到银屏。
黄简词作鉴赏
伤春是诗词中常见主题,感伤的不仅仅是春天的逝去,感伤的是像春天一样美丽的一切事物,如青春、爱情、人生中的欢乐时刻。伤春多在寒食清明时节,此时正是春的极盛时分,但极盛之后便是衰落,诗人敏感的心早已预知到这一点,所以不由伤感起来。这首词中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他喝了闷酒,醉得有些近乎病态(“病酒”即醉酒,俗谓“醉酒如病”);黄莺鸟的叫声,本来是悦耳动听的,所以博得了“流莺”的雅号,杜甫也有“自在娇莺恰恰啼”的诗句。可是对这首词中的主人公来说,却只能“唤愁无限”,听得心烦,却又无法封住那流莺的嘴巴,真是无可奈何(“可奈”即“怎奈”、“无可奈”)!主人公的愁从何而来?细细想来,既不是源于病酒,也不是因为流莺。伤春?倒有些相似。你看,“又是一年,花惊寒食,柳认清明”,光阴荏苒,逝者如斯,转眼“又是一年”!春光如许,年复一年,时不我待,触景生情,感到时序惊心,慨叹流年暗换,从而“愁”上心头,“春愁过却病”,美其名曰“伤春”,有何不可?“伤春”一词,不知被古人用过多少次,其实,春本无可伤,可伤者往往是与春一样美好的事物。总结一下古人的生活经验,春天的本身虽无可“伤”,但它却往往是人们感慨伤怀的诱发物。王昌龄《闺怨》诗说:“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少妇本无愁,所以欢欢喜喜地打扮好。但她一旦登上了层楼,看到了那一派迎风飘舞的柳丝,于是愁从中来,——她想到了远在他乡“觅封侯”的“夫婿”。最好的春光,应该与自己的爱人共赏,一旦“共赏”不可得,便触景生情,对景怀人,这就是所谓“伤春”了。唐人还有这样的诗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对于一个没有心事的人而言,黄莺的叫声是动听的,但是对思妇而言,它阻碍自己梦中到辽西与丈夫相会,所以不惜“打起黄莺儿”。看来,春天是一个怀人的季节,古人从这里选取题材,抒发感情,不知写下了多少诗词!黄简的这首词,也是这样。当他望尽天涯的层层翠巘,心中暗数着那根本数不清的“长亭短亭”,怀人之情油然而生,但天涯各一方,现实的现象不可能,绝望之下,只得象希望于梦中与家人相会。“天涯翠巘层层。是多少、长亭短亭”,是这首词中最关键的句子,也是我们理解和欣赏这首词的钥匙,况蕙风评说:“此等语非深于词不能道,所谓词心也。”(《蕙风词话》)“天涯”一句,是触景生情的诱发点。上片的流莺、花柳,皆眼前身边之景,对于词境皆止于描述而没有开拓意义,“天涯”一句却既融入了上片诸景,又高瞻远瞩,意象博大,更重要的是它开拓出了“长亭短亭”一境,遂使全词豁然开朗,转出了一片新天地,这是一个成功的过片。“长亭短亭”句接踵“天涯”句而来,是词中主人公望尽天涯的直接所得,是揭示全词情感实质的关键处。“长亭”、“短亭”皆系行人休止之所,后来它就成了天涯羁旅、游子思归的象征。显然,这一句揭示了全词的抒情实质:乡关之思。读到这里,我们才省悟到,上片所写的“病酒心情”以及流莺唤愁等等,都是主人公内心的乡关之思的外部流露,决不仅仅是因为春天即将逝去而感伤。结拍的“倦倚东风”三句,都是在思归而不能归的情况下的思想活动。实际上的“归”既不可能,只得寄希望于梦,在梦中“飞到”故乡的“银屏”,与亲人团聚,这自然是“好梦”了。虽是梦,也给人以希望和安慰。这三句把思归的心情作了更深一层的抒发。至此,全词所曲曲折折表达的思想感情,就凸现出来了。作者黄简本是建安(今属福建)人,长期隐居于吴郡光福山,乡关之思,自然深切,至于能把这种感情抒写得如此婉曲缠绵,确实是“非深于词不能道”的。
黄简的词流传至今的,只有三首,皆精于修辞,如《眼儿媚》:“打窗风雨,逼帘烟月,种种关心。”《玉楼春》:“妆成挼镜问春风,比似庭花谁解语?”炼字炼句的功夫十分到家,竟似“妙手偶得之”。这首词中,则有“花惊寒食,柳认清明”。这两句的妙处,首先是如况蕙风所说:“属对绝工”。这两句都是同样的“主谓宾”句式结构,花对柳,是植物性名词相对,“惊”和“认”两个动词相对,“寒食”和“清明”两个表节气的名词相对,分明而严整。富有感情色彩和动作表现力的“惊”字“认”字,把一春郁闷,不觉时光飞逝,见花柳而惊知寒食清明已至的情态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这两个极精当极富表现力的动词,不经几番锤炼,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的,确实是这首词的“词眼”。乍见而“惊”,由“惊”而“认”,细细辨认之后,于是乎确认寒食清明已到,从而想到祖茔在焉的故乡,乡关之思油然而生,“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情态就出现了。作者选定寒食清明这种时节,也是不无考虑的。如上所说,这是一个祭扫祖茔的时节,最容易勾起异乡人的乡关之思;同时,这也是一个“断魂”的时刻,往往是雾雨其濛,雨痕,泪痕,冷冷清清。这种大家约定的、公认的气氛,对全词所要表达的那种比较低沉的乡关之思,自然起到一种烘托、浸染的作用,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匠意所在。当然,这首词的艺术精华,并不止于这两句(其整体结构上的匠心独妙之处,已略如上述),但这两句乃“词眼”所在,确实为此词生色不少,因此也就获得了后人的格外垂青。“词眼”所在,确实为此词生色不少,因此也就获得了后人的格外垂青。
烘托、浸染的作用,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匠意所在。当然,这首词的艺术精华,并不止于这两句(其整体结构上的匠心独妙之处,已略如上述),但这两句乃“词眼”所在,确实为此词生色不少,因此也就获得了后人的格外垂青。“词眼”所在,确实为此词生色不少,因此也就获得了后人的格外垂青。
史达祖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自韩侂胄柄权,事皆不逮之都司,初议于苏师旦,后议之史邦卿,而都司失职。韩侂胄为平章,事无决,专倚堂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简札,至用申呈。开禧三年,韩侂胄被杀,雷孝友上言乞将史达祖、耿柽、董如璧送大理寺根究,遂贬死。有《梅溪词》一卷。
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百馀首。张功父、姜尧章为序。”张序今存,末署嘉泰元年(1201)。序谓:“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馀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超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姜序仅存片段,称其“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张炎《词源》赏其咏物、节序诸作,如《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皆全章精粹,所咏瞭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有《史梅溪摘句图》,谓“史达祖《梅溪词》,最为白石所赏,炼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独《双双燕》一阕也。余读其全集,爱不释手,间书佳句,汇为摘句图”。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刘熙载《艺概》卷四云:“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满江红·书怀
史达祖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
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
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
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
奈稜虎豹,九重九隔。
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
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的《满江红》,尽情抒发了自己复杂而矛盾的思想感情:其中包括怀才不遇的愤懑不平;寄人篱下的辛酸苦难:“欲归不能”的苦闷:“误入歧途”的懊恨,还有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代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作者内心深处的想法,那就是痛恨朝政暗无天日,小人当道,因而想过一种“采菊东篱下”的世外桃源生活,然而,以上两种想法都不能成为现实,那他就只能凭借艺术(文学)去减轻自己的烦恼。清楼敬思说:“史达祖,南渡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至被弹章,不亦屈志辱身之至耶?读其‘书怀’《满江红》词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亦自怨自艾者矣。”(张宗橚《词林纪事》引)这就说明,它是一首“怨艾词”,一首“牢骚词”。一首愤世嫉俗之词。这首词中所表露出来的思想状态,是一种由多层心理所组合成的矛盾、复杂的心态。
“学而优则仕”,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一般都把中进士视为光宗耀祖的幸事和进入仕途的“康庄大道”。然而,史达祖尽管熟读诗书却与功名无缘,只能屈志辱身地去担任堂吏的微职,这就不能不引起他对自身“命运”的嗟叹和对科举制度埋没人材的愤慨。所以此词开篇就是两句激烈的“牢骚语”:“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此两句意含两层。一云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到头来却只换得了一领“青衫”可穿,这个“好”字(实为不好)就含有辛辣的自嘲自讽和愤世嫉俗之意在内;二云:就是这领可怜的青衫,却竟也非由“诗书”(即科举考试)中获得,“全不向”三字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对科举制度和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两句中,既含“自怨”(怨命运之不济),又含“愤世”(愤世道之不公),怨愤交集。但仅靠这两句还不足以完全渲泄其满腹牢骚。故又延伸出下两句:“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这一个低微的贱职,却也得来非易,它是“造物者”为我化了许多心力才获取的!“造物”本是神通广大的,而作者偏冠以“区区”(小而微也)二字,意亦在于自嘲并兼愤世。谚曰:“各人头上一方天”。在别人头上的这方“天”,或许是魔法无边的;而唯独自己所赖以庇身的命运之神,却微不足道——故而它要花费偌大气力,才为我争得了这样一个职微而责重的地位。言外之意,更有一腔牢骚与愤懑在。
以上是上阕中的第一层意思:抒发身世悲惨,经历坎坷的辛酸与愤慨命运之不公。接着就转入第二层:既然不满于这领非由科举而得的“青衫”,那么,为什么不辞官退隐山庄呢?于是,作者又向人们展示了他内心的苦衷:“未暇买田青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
这就更深一层地交代了自己的矛盾和苦闷的心理。这里,“未暇”二字只是表面文章,而“买田”二字才是实质性问题。须知在现实环境中,要想学古代巢父、许由之类的“高士”,谈何容易!若无“求田问舍”的钱,那是无法办到的;而自己只是一介寒士,还得靠向权贵“索米”过活,则又何“暇”来“买田”隐居呢?读到这两句,不禁使读者联想起杜甫困居长安十载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遭遇,以及顾况对白居易所说的“米价方贵,居大不易”的话语。在这第二层的两句中,词人那种因贫而仕、无可奈何的心理,便表露得十分清楚了。
但是,虽然词人因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屈身为吏,其实他的内心却始终是无法真正平静的;一旦被外物所激,它就会掀起阵阵感情的涟漪。正如李商隐《无题》诗:“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弹棋,古代游戏名。棋局以石为之,中间高而四周平,故能引起诗人“中心最不平”的联想)所说的那样,词人旧日曾熟读诗书,一当瞥见往昔读过的旧书时,心中就难免会油然生起一缕辛酸痛楚的愧疚之情,故接言道:“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惭德”者,因以前之行事有缺点、疏忽而内愧于心也。词人在这里所言的“惭德”,表面上是讲愧对“黄卷”,因为读了这么多年书,却竟未能得中功名;故实际还是愤慨世道不公的反语,不过比之前面所说的“好领青衫”等话来,更多地带有懊丧悔恨的情味。总观上阕八句,其感情的脉络依着先是怨愤、后是窘迫、再是懊恼的次序展开,而词笔也由“开”而“合”、由“昂”而“抑”;词笔蜿蜒起伏、依次有序地表达了作者那矛盾复杂和激荡难平的思想感情。
上阕以“多惭德”的“合句”告结,换头则重以“思往事”三字拓开词情,振起下文。不过作者对于“往事”并不作正面和详尽的回顾,而只一语带过,简括以“嗟儿剧”(表面是悔恨往日作事有如儿戏,轻率投身于公门之内,实际还是讽刺“造物”无眼、埋没良材)三字,立即把“镜头”拉回现实:“怜牛后,怀鸡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此四句意分三小层,活生生地勾画出词人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态。
“怜牛后”是第一小层。《史记。苏秦传》引谚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张守节《正义》释曰:“鸡口虽小,犹进食。牛后虽大,乃出粪也”。作者自怜身为堂吏,须视权贵的颜色行事,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人格,故用“牛后”的典故,实含寄人篱下的痛楚之情在内。“怀鸡肋”则是第二小层。“鸡肋”,以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物。这里指自己的这领“青衫”:丢掉它吧,生计实在没有什么保障;穿上它吧,又要摧眉折腰地去服侍人家。真是矛盾重重,苦衷难言!
但是,在没有足够勇气跳出豪门羁縻之前,自己仍只能战战兢兢地为“主人”小心做好“奉行文字”的工作。因此“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便写足了他“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的畏惧心理。“九重”,借指君门:“九隔”,汲古阁本一作“先隔”。意谓:君门遥远,欲叩而先被威严可怖的虎豹所阻断。这里所言的“虎豹”究竟指谁,现已很难判定。若说就指韩侂胄,则从史载韩氏对史的“倚重”情况来看,似又不太象;若说另指其他权贵,则又缺乏足够的证据。所以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泛指”。屈原《离骚》云:“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宋玉《九辩》云:“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又宋玉《招魂》云:“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这些作品中所表达的“虎豹当道、君门阻隔”之叹,就正是史词之所本。故而在这两句词中,又深藏着词人对于朝政昏暗、小人当道、贤臣被压的感慨,也曲折地反映了他的政治怀抱:思欲扫清奸佞,有所作为。以上是下阕中的第一层次。
然而,理想是理想,现实却又是现实。作者毕竟只是一位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小小幕僚,因此他就很快跌入到现实环境中来。“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两句用典。“三径就荒”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成句,却续之以”秋自好“三字,意谓田园正待我归去隐居,秋光正待我前去欣赏,然却不能归也(一个”自“字即表明此意):”一钱不值“用《史记。魏其武安侯传》成句(”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用以补足”不能归“的原因在于自身所处地位之卑微和贫困之所迫。这就重又回复到上阕所言过的老矛盾上来了:”未暇买田青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不过这里并非仅仅在作”同义反复“,而又在”反复“的基础上萌生了新意:第一,它描摹出了眼前秋光正好的真实情景,使人更加激起归隐的欲望,而”秋自好“三句的”自“(空自)字又加剧了欲归不能的矛盾感;第二,它以”一钱不值“和”贫相逼“形象真切地写出了无钱”买田“的窘迫相,使人如睹其寒伧贫困的模样而在目前;第三,更为重要的是,它又为下文的第三层作了铺垫。
第三层次的“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即明显承上而来:因为“贫相逼”,所以无心吟诗去附庸风雅;但秋光正好,却又不能不激起自己的创作欲望。这两句更是在一种矛盾的心理中展开其词情的。它至少说明了以下这样两层意思:第一,作者因生计窘迫、心情不佳,故而无甚兴致去吟诗作词,这实在是加言其“贫相逼”也;第二,作者面对秋光黄花,却又无法抑制自己的创作冲动,甚至进而说爱诗已成了自己的终身“癖好”,在这个“诗成癖”中我们便越加深刻地感受到了他深心的深深苦闷。——文学本是“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语),史达祖之所以本不欲吟诗(词)而最后却吟诗(词)成癖,欲拔不能,这岂不表明他有一腔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解脱的苦闷情绪现今要在文学创作中得到宣泄吗?词人在韩侂胄的相府中,只是一个走卒堂吏,现今在孤高瘦傲的“黄花”诗(词)中,才一度重视了自己的“自由之身”,才曲折而畅快地舒展了自己的平生抱负,这又岂非快事一桩!
在了解史达祖的人看来,史达祖似乎往往是以两种身份和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方面,他以堂吏的身份侍奉权贵韩侂胄,似乎是个忠诚地委身于封建权贵的幕僚之人。另一方面,他以婉约词人的面目活跃在当日的词坛上,看来又是位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文人骚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史达祖的内心也郁积着深刻的苦闷,因而,他的作品具有婉媚轻柔之外的另一种风雅的存在。这首词就是一个明证。
从词的艺术风格言,此词在全部《梅溪词》中堪称“别调”。第一,它所选用的词汇与平昔所用,可谓经过了一番“换班”:再不见“钿车”、“梨花”、“红楼”、“画栏”之类词藻,而代之以“鸡肋”、“牛后”、“三径就荒”、“一钱不值”的“生硬”字面;第二,它的笔调也一改往日“妥帖轻圆”、“清新闲婉”之风,而变得老气横秋、激昂排宕。这些,都是因着抒情言志的需要而发生变化的。简言之,那就是:由于“中心最不平”的复杂意绪,便生发出了这种用典使事、拉杂斑驳的词风。不过,又由于作者巧妙地嵌入了某些色彩鲜明的形象性字句(如“青衫”愧对“黄卷”,“清颍”之志暂时寄寓于“黄花”之诗等),因此就多少冲淡了“掉书袋”的沉闷气息,增加了词的欣赏性。
●满江红·中秋夜潮
史达祖
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
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
有物指磨金镜净,何人拏攫银河决?
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
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
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
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
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本来是一位“婉约派”的词人。前人之所以盛赞他,主要是因为他具有那种婉丽细腻的词风。
其实,他的词风并不局限于“婉约”一路。象这首词,就抒发了他胸中不常被人看见的豪气激情,在风格上也显得沉郁顿挫、激昂慷慨,这就可以大大帮助我们加深对其人、其词的全面了解。
中秋海潮,是大自然的壮观景象。早在北宋,苏轼就写过《八月十五看潮五绝》,其首绝曰:“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南宋辛弃疾也写过《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等上乘之作。史达祖这首题为“中秋夜潮”的《满江红》,在某种程度上看,就正是继承苏、辛“豪放”词风之作,它写出了夜潮的浩荡气势,写出了皓洁的中秋月色,更借此而抒发了自己胸中的一股激情,令人读后产生如闻钱塘潮声击荡于耳的感觉。因为是写“中秋夜潮”,所以全词就紧扣海潮和明月来写。开头两句“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即分别交待了潮与月两个方面,意谓:水归属于“阴”,而月为“太阴之精”,因此潮信的盈虚——潮涨潮落,皆与月亮的圆缺有关。这里所用的“归”和“盈虚”两组动词,就为下文的描写江潮夜涨,蓄贮了巨大的“势能”。试想:大江东去,这其中本就蓄积了多少的“力量”。现今,在月球的引力下,它又要返身过来,提起它全身的气力向钱塘江中扑涌而去,这更该何等壮观惊险!故而在分头交待过潮与月之后,接着就把它们合起来写:“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意为只有逢到每年的中秋(即“凉秋半破”时),那十分的满月与“连山喷雪”而来的“八月潮”(李白《横江词》:“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才拼合(“斗成”:拼成)成了堪称天地壮观的“双绝”奇景。它们“壮”在何处、“奇”在何处呢?以下两句即分写之:“有物揩磨金镜净”是写月亮,它似经过什么人把它重加揩磨以后那样,越发显得明亮澄圆:“何人拏攫银河决”是写江潮,它就象银河被人挖开了一个缺口那样,奔腾而下。对于后者,我们不妨引一节南宋人周密描绘浙江(即钱塘江)潮的文字来与之参读,以加强感性认识。《武林旧事》卷三《观潮》条里写道:“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至于前者(中秋之月),则前人描写多矣,无须赘引。总之,眼观明月,耳听江潮,此时此地,怎能不引起惊叹亢奋之情?但由于观潮者的身世际遇和具体心境不同,所以同是面对这天下“双绝”,其联想和感触亦自不同。比如宋初的潘阆,他写自己观潮后的心情是“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酒泉子》),主要言其惊心动魄之感;苏轼则在观潮之后,“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南歌子》),似乎悟得了人生如“潮中之沙”(“寓身化世一尘沙”)的哲理;而辛弃疾则说:“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子胥冤愤终千古”(《摸鱼儿》),在他看来,那滔天而来的白浪,正是伍子胥的幽灵驾着素车白马而来!但是史达祖此词,却表达了另一种想象与心情:“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这里的一个着眼点在于“雪”字:月光是雪白晶莹的,白浪也是雪山似地喷涌而来,这岂不象征着伍子胥的“沉冤”已经洗雪干净!——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写时近中秋、月夜泛湖的情景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又云:“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实际是写他“通体透明”、“肝胆冰雪”的高洁人品。史词的“子胥见嫦娥”则意在借白浪皓月的景象来表达伍子胥那一片纯洁无垢的心迹,也借此而为伍子胥一类忠君爱国而蒙受冤枉的豪杰平反昭雪。按嘉泰四年五月,韩侂胄在定议伐金之后上书宁宗,追封岳飞为“鄂王”;次年四月,又追论秦桧主和误国之罪,改谥“谬丑”。韩氏之所为,其主观目的姑且不论,但在客观上却无疑大长了抗战派的志气,大灭了投降派的威风,为岳飞伸张了正义。史达祖身为韩侂胄的得力幕僚,他在词里写伍子胥的沉冤得以洗雪,恐即与此事有关。它使我们明白:史氏虽身为“堂吏”,胸中亦自有其政治上的是非爱憎,以及对于国事的关注之情。
下阕继续紧扣江潮与明月来写。“光直下,蛟龙穴”是写月,兼顾海:月光普泻,直照海底的蛟龙窟穴:“声直上,蟾蜍窟”是写潮,兼及月:潮声直震蟾蜍藏身的月宫。两个“直”字极有气势,极有力度,充分显示了中秋夜月与中秋夜潮的伟观奇景。“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则合两者写之:天是洁净的天,月光皓洁,“地”是洁净的“地”,白浪喷雪;上下之间,一派“洞然如刷”,即张孝祥所谓“表里俱澄澈”的晶莹世界。对此,词人的心又一次为之而激动万分、“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这前两句,正好符合了现今所谓的“移情”之说。——按照这种“移情论”,在创作过程中,物我双方是可以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比如,把“我”的情感移注到“物”中,就会出现象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的诗句;而“物”的形相、精神也同样会影响到诗人的心态、心绪,如人见松而生高风亮节之感,见梅而生超尘脱俗之思,见菊而生傲霜斗寒之情。史词明谓“激气已能”、“举杯便可”,这后两个词组就清楚地表达了他的这种激气豪情,正是在“光直下”、“声直上”的伟奇景色下诱发和激增起来的。——当然,这也与他本身含有这种激气豪情的内在条件有关。在外物的感召之下,一腔激情直冲云宵,似乎能驱走月中的粉黛(美人);这股激情又使他举杯酌酒,似乎一口能吞下吴越两国。这两句自是“壮词”。一则表现了此时此地作者心胸的开阔和心情的激昂;另一则——如果细加玩味的话,也不无包含有对于吴王夫差、越王勾践这些或者昏庸、或者狡狯的君王,以及那当作“美人计”诱饵的西施的憎恶与谴责,因为正是他们共同谋杀了伍子胥!所以这两句虽是写自己的激气与豪情,但仍是暗扣“月”(粉黛即月中仙女)、“潮”(吴越之争酿出子胥作涛的故事)两方面来展开词情的,因此,并不能视为走题。末两句则“总结”上文:若是明朝把我今夜观潮所见之奇景与所生之豪情说与你辈(“儿曹”含有轻视之意)去听,那不使你们为之心胆惊裂才怪呢!词情至此,达到高潮,也同时戛然中止,令人如觉有激荡难遏的宏响嗡嗡回旋于耳畔。
●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
史达祖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
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
双阕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
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
天厌虏,臣离德。
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
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
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曾为韩侂胄幕僚。侂胄当政时,起草文字的差使,大多由他来完成,得到重用。宁宗嘉泰四年(1204),韩侂胄欲谋伐金,先遣张嗣古为贺金主生辰正使,入金观察虚实,返报不得要领,次年(开禧元年,1205)再遣李壁(见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命史达祖陪同前往。金章宗完颜璟生辰在九月一日,南宋于六月遣使,七月启行,闰八月抵金中都(今北京市)。事毕返程,于九月中经过汴京(今河南开封)。汴京是北宋故都,南宋人仍称为“京”,它又是史达祖的故乡。九月二十一日离汴时,为抒发心中感想,特作此词。
首先说一下,词题中的“怀古”。从全词内容看,实在没有多少“怀古”成份。写孔、孟之事是在运用典故,擫笛宫墙是借喻,都是一点即可,没有就古人之故事作深入阐述。而其余部分则都是在写自己,说当世,以“伤今”则更为妥当。大概是因为“伤今”不便明说,只好借“怀古”来打打掩护罢了。
起笔“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就用了《孟子》两处的典故。《孟子·公孙丑下》说孟子离开齐国,在齐国都城临淄西南的昼县留宿了三晚才离去(“三宿而后出昼”)。有人背后议论他为什么走得这样不爽快,孟子知道了就说:我从千里外来见齐王,谈不拢所以走,是不得已才走的。我在昼县歇宿了三晚才离开,在我心里还以为太快了哩,我岂是舍得离开齐王啊!——这就是“三宿”两字所概括的内容。又《万章下》说:“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这两句用典,很能表达词人留恋旧京、故乡,至此不得不去而又不忍离去的心情。
再加以“缓辔”二字表行动带难舍之意,“西风”二字表时令带悲凉之情,充分衬托出词人此际的心绪。不想行而终须行了。“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昔日汴京繁华时,“都城左近,皆是园圃。……
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东京梦华录》卷六)。如今词人行到故乡郊外,只见旧日园林,尽成种庄稼之地(锄耰是种田的农具),感慨之情,已含景中。词写到郊外农村景色,说明离京已有一段路了,然后接写”双阕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回过头来再说城内。词题为”出京“,按行路顺序是由城内出至郊外,这里倒过来写并非无故,盖所写城内景观乃是在郊外回望所见,一个”远“字足以说明,条理还是顺的。”桑梓“三句除寓有黍离之悲,更重要的是为回头望阕作必要的过渡。”双阕“句写回望眼中所见宫殿影象。《东京梦华录》卷一”大内“条说:”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阕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词人出郊回望所见的正是龙凤双阕之影。”双阕“代指大内皇宫,其中曾经有过朝延、君王,统包在”双阕“之内,然而它”远“矣!”远“字体现了此时眼中空间的距离,更体现了心上时间的距离。故国沦亡,心情无法平静。
“九门”句更作进一步的嗟叹。“九门”泛指皇宫,“鸳鸾”本为西汉后宫诸殿之一,见班固《西都赋》和张衡《西京赋》。这里特拈出“鸳鸾”一处以概其余,则为了与上句的“龙凤”构成对偶。由“鸳鸾”又生出一“翼”字,与上句的“影”字为对。句言后宫“空锁”,语极沉痛,其中包含着汴京被金攻破后“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宋史。后妃。哲宗孟皇后传》)这一段痛史。“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用元稹《连昌宫词》“李笛傍宫墙”句而反说之。天宝初年唐室盛时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宫中新制乐曲,声流于外,长安少年善笛者李笛听到速记其谱,次夕即于酒楼吹奏。此词反用其事,以“无人擫笛”映照宫苑空虚、繁华消歇景况;苔花自碧,亦写荒凉。其陪同使节北行词中也有“神州未复”、“独怜遗老”的感情抒发。至此回经旧都,远望宫阕,宜有许多感叹之情;而图谋克敌恢复中原的急切心事,亦于此时倾吐,于下片见之。
上片多写景,情寓景中,气氛压抑悲怆。下片转入议论,仍是承接上片牵国事的意脉,而用语则转为显直,大声疾呼:“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汉”、“虏”字代指宋与金,“天”谓“天意”。古人相信有“天意”,将事势的顺逆变化都归之于“天”。“天相”意为上天帮助,语出于《左传。昭公四年》“晋、楚唯天所相”。“天厌”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天而既厌周德矣”,“厌”谓厌弃。事势不利于金即有利于宋。《永乐大典》卷一二九六六引陈桱《通鉴续编》载:“金主自即位,即为北鄙阻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讨伐,兵连祸结,士卒涂炭,府藏空匮,国势日弱,群盗蜂起,赋敛日繁,民不堪命。……韩侂胄遂有北伐之谋。”
就在李壁等出使的这一年春,邓友龙充贺金正旦使归告韩侂胄,谓在金时“有赂驿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为鞑(蒙古)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侂胄“北伐之议遂决”(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罗大经是肯定这些密告者的,说是“此必中原义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我使”。这也是“民怀国”之一证。《通鉴续编》所谓的“群盗蜂起”,即是说的金境内的农民起义军,也是“民怀国(宋)”的又一证。以上这些情况,对金国内部必有影响,李壁、史达祖一行当有更新的情况了解。如此年六月,金制定“镇防军逃亡致边事失错陷败户口者罪”,七月,定“奸细罪赏法”(均见《金史·章宗纪》),反映了其内部的不稳。总的看民心向着宋,背着金,大可乘机恢复,统一全国。话虽如此说,但一想到自己并非无才,只因未能考取进士不得以正途入仕,只屈身作吏,便觉英雄气短,于是接着有“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的大声慨叹。最后“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办”是准备之义,“升平”即上文“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国家恢复一统的太平盛世,也就是下句的“春色”。
这里一个“看”字耐人寻味。“平戎策”既因自己无位无权而“不预”,“收鳌极”又望其成,则只有等着“看”而已,其中也颇含自嘲之意。“吟”字上应“诗人”。风月满襟,畅谈春色,把政治上的理想写得诗意十足,也补救了下片纯乎议论的偏向,以此结束,情韵十足。
●夜行船·正月十八日闻卖杏花有感
史达祖
不剪春衫愁意态。
过收灯、有些寒在。
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
白发潘郎宽沈带。
怕看山、忆他眉黛。
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
史达祖词作鉴赏
梅溪曾是权相韩侂胄门下掾吏,极受倚信,韩伐金败后,梅溪亦受牵连被贬出京,作者正当中年,故词中多悱恻悲怨之情。但这首词却寄托杳渺,以思念情人写出,令人不知所指,只在片言只语中见出其落寞情怀。
首句极写春日无聊况味。“不剪春衫”,有两重意:一是无人为剪春衫,一是无意出外春游。作者在《寿楼春。寻春服感念》词中写道:“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如今心事重重,意趣索然,唯有闭门不出。“愁意态”三字,补足句意。次句转接得极妙。仿佛是由于春寒料峭才不剪春衫,用意便觉渺远。“收灯”,宋代习俗,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前后数日燃灯纵赏,赏毕收灯,市人争先出城探春。可是,作者却无心探春,只轻点一笔“有些寒在”,便把词人难以为怀的境况托出,为下片追忆往事作了铺垫。
接以“小雨”三句,写听到卖杏花的情景。尽管词人意绪寥落,不愿出门探春,可是,春天的信息还是传到这无人的深巷中。写杏花之诗,宋人多有佳句,陈与义云:“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皆脍炙人口,而本词云“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馀韵悠长,却是典型的词语。在恼人的春寒中,帘外,飘洒着丝丝细雨,深巷里阒寂无人,忽然,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勾起了词人无名的怅惘。情与景遇,一拍即合,下文便转入感慨与追忆。
“白发潘郎宽沈带”,是关键之笔。晋潘岳《秋兴赋》中说自己三十二岁时便鬓发斑白,南朝梁沈约在写给徐勉的信中说自己因病消瘦,腰带也觉得宽了。潘鬓沈腰,是诗词中常用的典实。点出愁怨与无奈,芳节重临,年华荏苒,索居憔悴,往事凄迷——“怕看山、忆他眉黛”,至此方转入正题,点出佳节不出的真正原因,与上文“不剪春衫”等语相呼应。《西京杂记》描写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故诗词中常将佳人之眉与青山互喻。作者《绮罗香》词云“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而本词说怕看山而想起伊人的眉黛,当有同样的感受。末三句,尽态极妍,辞情俱到,诚为妙笔。念念不忘的是伊人当年在故园中踏青挑菜的情景;她那绿如芳草的罗裙,拖曳在如茵的芳草地上;春日的艳阳,透过烟霭,斜照着她如云的鬓发。结句为全词着意所在。二月二日,为“挑菜节”,城中士女相率到郊外或园林中游现戏乐,这也是男女约会幽欢的好时机。题中“闻卖杏花有感”之意,至此全出。正月十八收灯之后,再过十多天便是挑菜节,卖花声声,触起心中的隐痛,中年情怀,就更是难堪了。上下片今昔对比,均以清丽之笔出之,写芳春景物情事,风致嫣然,唯于两片首句略点愁意,正见梅溪词笔高处。张镃评梅溪词“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秦,有环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论荡汙淫之失”,至为切当。
●双双燕·咏燕
史达祖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史达祖词作鉴赏
燕子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诗如杜甫,词如晏殊等,然古典诗词中全篇咏燕的妙词,则要首推史达祖的《双双燕》了。
这首词对燕子的描写是极为精彩的。通篇不出“燕”字,而句句写燕,极妍尽态,神形毕肖。而又不觉繁复。“过春社了”,“春社”在春分前后,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相传燕子这时候由南方北归,词人只点明节候,让读者自然联想到燕子归来了。此处妙在暗示,有未雨绸缪的朦胧,既节省了文字,又使诗意含蓄蕴藉,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度帘幕中间”,进一步暗示燕子的回归。“去年尘冷”暗示出是旧燕重归及新变化。在大自然一派美好春光里,北归的燕子飞入旧家帘幕,红楼华屋、雕梁藻井依旧,所不同的,空屋无人,满目尘封,不免使燕子感到有些冷落凄情。怎么会有这种变化呢?
“差池欲住”四句,写双燕欲住而又犹豫的情景。由于燕子离开旧巢有些日子了,“去年尘冷”,好象有些变化,所以要先在帘幕之间“穿”来“度”去,仔细看一看似曾相识的环境。燕子毕竟恋旧巢,于是“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因“欲住”而“试入”,犹豫未决,所以还把“雕梁藻井”仔细相视一番,又“软语商量不定”。小小情事,写得细腻而曲折,象一对小两口居家度日,颇有情趣。沈际飞评这几句词说:“‘欲’字、‘试’字、‘还’字、‘又’字入妙。”(《草堂诗馀正集》)妙就妙在这四个虚字一层又一层地把双燕的心理感情变化栩栩如生地传达出来。
“软语商量不定”,形容燕语呢喃,传神入妙。“商量不定”,写出了双燕你一句、我一句,亲昵商量的情状。“软语”,其声音之轻细柔和、温情脉脉形象生动,把双燕描绘得就像一对充满柔情密意的情侣。人们常用燕子双栖,比喻夫妻,这种描写是很切合燕侣的特点的。恐正是从诗词的妙写中得到的启发吧!果然,“商量”的结果,这对燕侣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了。于是,它们“飘然快拂花销,翠尾分开红影”,在美好的春光中开始了繁忙紧张快活的新生活。
“芳径,芹泥雨润”,紫燕常用芹泥来筑巢,正因为这里风调雨顺,芹泥也特别润湿,真是安家立业的好地方啊,燕子得其所哉,双双从天空中直冲下来,贴近地面飞着,你追我赶,好像比赛着谁飞得更轻盈漂亮。广阔丰饶的北方又远不止芹泥好,这里花啊柳啊,样样都好,风景是观赏不完的。燕子陶醉了,到处飞游观光,一直玩到天黑了才飞回来。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春光多美,而它们的生活又多么快乐、自由、美满。傍晚归来,双栖双息,其乐无穷。可是,这一高兴啊,“便忘了、天涯芳信”。在双燕回归前,一位天涯游子曾托它俩给家人捎一封书信回来,它们全给忘记了!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出人意料。随着这一转折,便出现了红楼思妇倚栏眺望的画面:“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由于双燕的玩忽害得受书人愁损盼望。
这结尾两句,似乎离开了通篇所咏的燕子,转而去写红楼思妇了。看似离题,其实不然,这正是词人匠心独到之处。试想词人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描写燕子徘徊旧巢,欲住还休?对燕子来说,是有感于“去年尘冷”的新变化,实际上这是暗示人去境清,深闺寂寥的人事变化,只是一直没有道破。到了最后,将意思推开一层,融入闺情更有馀韵。
原来词人描写这双双燕,是意在言先地放在红楼清冷、思妇伤春的环境中来写的,他是用双双燕子形影不离的美满生活,暗暗与思妇“画栏独凭”的寂寞生活相对照;接着他又极写双双燕子尽情游赏大自然的美好风光,暗暗与思妇“愁损翠黛双蛾”的命运相对照。显然,作者对燕子那种自由、愉快、美满的生活的描写,是隐含着某种人生的感慨与寄托的。这种写法,打破宋词题材结构以写人为主体的常规,而以写燕为主,写人为宾;写红楼思妇的愁苦,只是为了反衬双燕的美满生活,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读者自会从燕的幸福想到人的悲剧,不过作者有意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罢了。这种写法,因多一层曲折而饶有韵味,因而能更含蓄更深沉地反映人生,煞是别出心裁。但写燕子与人的对照互喻又粘连相接,不即不离,确是咏燕词的绝境。
作为一首咏物词,《双双燕》获得了前人最高的评价。王士祯说:“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矣!(《花草蒙拾》)这首词成功地刻画了燕子双栖双宿恩爱羡人的优美形象,把燕子拟人化的同时,描写它们的动态与神情,又处处力求符合燕子的特征,达到了形神俱似的地步,真的把燕子写活了。例如同是写燕子飞翔,就有几种不同姿态。”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是写燕子在飞行中捕捉昆虫、从花木枝头一掠而过的情状。”飘然“,既写出燕子的轻,但又不是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悠然飞翔,而是在捕食,所以又说”快拂花销“。正因为燕子飞行轻捷,体形又小,飞起来那翠尾像一把张开的剪刀掠过”花梢“,就好似”分开红影“了。”爱贴地争飞“,是燕子又一种特有的飞翔姿态,天阴欲雨时,燕子飞得很低。由此可见词人对燕子观察异常细腻,用词非常精刻。词中写燕子衔泥筑巢的习性,写软语呢喃的声音,也无一不肖。”帘幕“、”雕梁藻井“、”芳径“、”芹泥雨润“等等,也都是诗词中常见的描写燕子的常典。”差池欲住“,”差池“二字本出《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芹泥雨润“,”芹泥“出杜甫《徐步》诗:”芹泥随燕嘴“。”便忘了天涯芳信“则是化用南朝梁代江淹《杂体诗。拟李都尉从军》”而我在万里,结发不相见;袖中有短愿寄双飞燕“诗意,反从双燕忘了寄书一面来写。
这首词刻划双燕,有环奇警迈之长,不愧为咏物词之上品。至于求更深的托喻,则是没有的,有的论者认为,“红楼归晚”四句,有弦外之音隐喻韩侂胄之事,虽可备一说,但总不免穿凿太深,反而损害了这首词深广细致的韵致。
●绮罗香·春雨
史达祖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
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
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史达祖词作鉴赏
咏物词之成熟在这首词中有充分体现,将情思寄于对自然景物的感情化描写之中,混化无迹。但这种“寄托”,仅为作者一种情思,而这种情思乃作者所处之时代、社会所形成的个人思想,若实指某人某事,必不免穿凿附会。
词中之濛濛细雨为正当其时,而闇闇情怀则郁积已久,以此适时之雨,遇此凄迷之情,“情动于中,乃形于言”,乃作成此满纸春愁。
春雨欺花困柳,所谓风流罪过,明是怨春,实是惜春情怀。体物而不在形骸上落笔,而确认非人之景有其思想感情,为南宋咏物词中大量采用的写作手法,这就是所谓传神,这是咏物词最见工力的地方之一。
说“冷”,说“烟”,说“偷催”,都使人感到这是春天特有的那种毛毛细雨,也即“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还是“传神写照,全在阿堵物中”也。这种细雨,似暖似冷,如烟如梦,情思杳渺难求,正如秦观《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虽各说各的春雨,各具各的神态,却同借春雨,表现出同样的惜春情怀。对仗工而精,用字隐而切。
细雨春愁,愁密如雨,甚乱如丝,纷乱如麻的情怀借细雨如茫写出,融合天间,见出其愁如海,斩剪不断。但即使人的神思立远幽深,而究其实却“句句不离所咏之物”。春雨之冥迷,实同于人之惆怅,轻到欲飞之细雨,竟至欲飞不能而如此依恋缠绵者,都因为这是一片春愁。体物传神,可谓细致入微,穷形尽相了。彩蝶眷日来归,春燕踏春而来本为平常,而蝶惊粉重,燕喜泥润,却把春雨这一不知让人是喜是愁的“细微”的特征,从侧面表现出来了。
上片的最后一韵,仍是围绕春雨来写。佳约成空,钿车不出,是说春雨对人事的影响,所阻不能过河而又急于过河者,为“我”耶,为他耶?这种手法,正如姚铉所说: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杜陵在长安城南,是唐代郊游胜地,这里是借用。
上片写作者在庭院中所见。下片第一韵三句,转为写春雨中的郊野景色。写郊原春雨,唐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最为知名,这里翻用了他的诗意。咏物诗词的用典,除了为自己诗情词情敷彩之外,还要标示这一事物曾经为前人所重,在文学史上早有很高的声价。这双重的作用更表明梅溪作词技巧的缜密,心思细致,咏物诗词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美中不足。韦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江头野渡,暮色凄清,微雨欲垂未垂,远水似尽不尽。一片苍茫寂寥,虽非行人,亦难免魂销。看似描写江天景色,实际上却是为春雨画韵。
“眉妩”两句,写雨中春山,烟雨迷濛,远望处,隐约如佳人眉黛。这里是用卓文君事。《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是以山比眉,这里却又反过来用佳人愁眉比喻远山,且又加“和泪”两字,以关合雨中远山。“妩”字韵脚极佳,押韵应这样才好。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辛弃疾《虞美人》),不仅新颖,亦使青山含情。“谢娘”一辞,唐宋诗词家常用语,是对妇女的泛称,这是南朝留下来的用语上的讲究。这里的谢娘,不应理解为实指某人。
只是因为把雨中远山比做妇女愁眉,为使文理连贯才引出“和泪谢娘”一语,词意只在用雨中春山表现春雨的多种风神,重点仍在春雨。句句刻画,不离所咏之事物。这两句写青山似谢娘之含嚬带愁而愈觉妩媚,都是春雨“做将”出来的。春雨能够做到“山也含情,蝶也凄怨”。
咏物诗词之用典,贵在融化无迹,这就需要作者的刻意锤炼,但用典即使浑化无迹,因是被动,难免与原典颃颉,不如自铸新词,使之淋漓尽致,两者在咏物词中更是缺一不可。下面两句即作者自己熔铸的新语,既流畅,又独特“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这是两句极新颖的对偶句,构成极美的意境,极为当时人及后世读者激赏。是春雨中景色,亦是春雨中情怀;是作者寄托,亦是作者情怀。
词人使用的方法是在文字上句句不离春雨,在结构上以春愁作为情感主线。写春雨则穷形尽相,写情感则随处点染,这种春雨和愁情又互相点染,使雨为情雨,愁为雨愁,令人徘徊其间,无可名状。下片的“沉沉”、“和泪”、“落红”、“带愁”,以及下句的“门掩梨花”,都是织成这一片凄清景色和闇闇春愁的因素。
下句“门掩梨花”,语出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开”。以想象之辞,缅怀前代风流,遥想诗人于“当日”门掩黄昏,听梨花夜雨时之惆怅况味。春日夜雨不仅使词人改写名句,也以春雨感染词人的心作结。至于剪灯事,出于李商隐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诗虽是写秋雨,但只剪取其“夜雨剪烛”一层意思,以关合故人之思,使结句渐入浑茫,所以言已尽而意不尽。许昂霄评这两句说:“如此运用,实处皆虚。”《词洁》对全词的评价是:“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中边皆有。前后两段七字句,于正面尤到。”在咏物词中,这一首属于意重在雕绘之一类,不仅穷形尽相,而且颇为传神。以工丽见长,见出作者才思,梅溪日片可见出,其在婉约词发展史上集大成者的地位。
●东风第一枝·咏春雪
史达祖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
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
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
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
旧游忆着山阴,后盟遂妨上苑。
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
恐凤鞋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史达祖词作鉴赏
咏物词主要是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到南宋时,咏物词已进入成熟期,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更重视写作技巧和形式美。史达祖的这首咏物词以细腻的笔触,绘形绘神,写出春雪的特点,以及雪中草木万物的千姿百态。此词大概作于词人独处异乡时的某年初春。
词的开头便紧扣节令,写春雪沁入兰心,沾上草叶,用兰吐花、草萌芽来照应“新暖”。春风怡怡,花香草绿,但不期而至的春雪却伴来春寒,“东风”、“新暖”一齐被挡住了。“巧沁”、“偷粘”,写的是在无风状况下静态的雪景。“谩凝”二句引申前意。春雪落在碧瓦之上,只是留下了薄薄的一层,“难留”二字更进而写出薄薄的积雪也顷刻消融,由此透出了春意。唐代祖咏《终南望馀雪》诗曾云:“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傍晚,又值下雪,理当寒冷,而暮寒“较浅”,更可见出确乎是春天即将要来临了。
“行天入镜”二句,是全词中唯独正面描写春雪的。韩愈《春雪》诗云:“入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意谓雪后,鸾窥沼则如入镜,马度桥则如行天。以镜与天,喻池面、桥面积雪之明净,这里即借以写雪。
“轻轻纤软”四字,写出了春雪之柔软细腻。天气并不严寒,又无风,雪花不易凝为大朵。因此,它才能沁入兰心,粘上草甲。前结两句,宕开一笔,以“料”字领起,展开想象。史达祖生于高宗绍兴末年,其祖籍是汴京,无缘省视家乡。此处“故园”当指他在临安西湖边的家。其《虞美人。西湖月下》词有“同住西山下”之句,西山即灵隐山。这里用双燕传书抒发念故园、思亲人之意。重帘不卷乃“春雪”、“暮寒”所致,春社已过,已是春燕来归的季节,而重帘将阻住传书之燕。睹物伤情,异乡沦落之感溢于言表。
过片续写春雪中的景物。柳眼方青,蒙雪而白;杏花本红,以雪见素,状物拟人,笔意精细。接着笔意一转,连用两典写人。“旧游忆着山阴”,用王徽之雪夜访戴逵,至门而返的典故:“后盟遂妨上苑”,用司马相如雪天赴梁王兔园之宴迟到的故事。梅溪颇具浪漫气质,面对一派雪景,不由想起古之文人雅士踏雪清游的情景,不禁心向往之。“熏炉”二句,上承“障新暖”及“暮寒较浅”之意。春天已来临,春雪却意外降临,使闲置不用的“熏炉”重又点起;春雪推迟了季节,冬装还得穿些时候,做春衫的针线且可放慢。后结二句补足前两句。“凤鞋”系妇人饰以凤纹之鞋。“挑菜”指挑菜节。唐代风俗,二月初二日曲江拾菜,士民游观其间,谓之挑菜节。宋代沿袭了这种风俗。“灞桥”句又用一雪典。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郑綮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这里扩展开来说,暗示即使到了挑菜节,仍是寒气未褪,人心倦出的因素仍在,暗示出词人心境在这大地复苏时节的凄凉仍旧。江浙一带有民谚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挑菜节下雪不足为怪。
这首咏雪词立意上虽无特别令人称道之处,却给人以美感,而成为梅溪咏物词中又一名篇,其妙处全在于其精工刻划。此词题为“咏春雪”,却无一字道着“雪”字,但又无一字不在写雪。且全词始终紧扣春雪纤细的特点来写,“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之春雪,决不同于“战罢玉龙三百万,败残鳞甲满天飞”之冬雪,“碧瓦难留”、“轻松纤软”均准确把握了春雪的特征。这首词咏物又不滞于物,前结及下片“旧游”以下六句,均不乏想象与议论。虚笔传神,极有韵味。梅溪精于锻句炼字,如“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这一联,以柳芽被雪掩而泛白称之“白眼”,又以杏花沾雪若女子涂上铅粉,而谓之“素面”。在不经意中用了拟人手法。“青未了”、“红欲断”,准确地把握了分寸,笔致细腻,空灵而不质实。
后结二句,《花庵词选》谓其“尤为姜尧章拈出”,陆辅之《词旨》也将其录为警句,其长处也在于含蓄蕴藉。“凤鞋”借指红妆仕女,“挑菜”点明节令,“灞桥”隐含风雪。用一“恐”字领起,显得情致婉约,清空脱俗。姜夔评梅溪词“奇透清逸”,此词可为代表。
●三姝媚
史达祖
烟光摇缥瓦。
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
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
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
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
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
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
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史达祖词作鉴赏
论及史祖达在宋词中的地位,他上承周邦彦,又受到同时代的前辈词人姜白石的影响,应属周姜这一流派。周邦彦秦观乃至柳永词都描写过歌妓,表现了对她们的同情,史达祖这首词气格浑成,完全可以跟前辈词人并列而不逊色。
起三句写春晴时节柳花风中的来访。缥瓦晴檐,春满小巷。一个“摇”字刻画出烟光微照、缥瓦闪烁的景象。以望中的风急絮飞衬托,使明媚的春色融进了词人凄恻的情绪,勾起黯然销魂的别情。这三句词语浑融,情含景中。对此景色,急欲一见伊人之情,跃然纸上。及入妆楼,却不见伊人,但见“锦瑟横床”。“想”字直贯下文。词人从对方着笔,推想对方别后不理乐器,不出帷幕,因入骨相思,而思极成梦。
“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倦”字,“频”字,巧妙地写出了分别以后,无法排解的相思之苦,不仅表现了伊人感情的执着,更写出她独居小楼的孑立。
“讳道相思”三句,进一步委婉曲折地刻画了这位多情女子的形象。连魂梦都萦绕在情人身上,在别人面前却讳莫如深地掩饰自己的感情,当她暗中整理旧著罗裙,突然发现腰围瘦损而惊呆了。这里有故作矜持的娇痴,有突然惊讶的动作,有难以掩盖的感情起伏,有由镇静到惊讶的跳动画面。这样的复杂心态动作变化,凝聚在短短的十二字里,神味极为隽永。
过片“惆怅南楼遥夜”三句,转入初次相遇的回忆,用对比手法深化了词人思念之情。“南楼”即词人此时所在的妆楼。“遥”字点明初见与此次相访相距时间之长。翠箔灯下,枕肩曼歌。昔日的乐器,就是此时横床的锦瑟和想象中常下的凤弦。这二句浓彩重抹,烘托出面对“锦瑟横床”时的悲痛心情。以“记”字唤起当时的甜蜜回忆来反衬此时感受的难忍之痛。这样的映衬,使初见和最后访问的两个画面构成了有机的整体。
下面递入遍访旧家门巷打探消息,与篇首暗中连接。浑灏流转,一气直下,转折处十分空灵。“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洛阳有铜驼街,繁华游乐之地,这里借指京师临安。旧家,从前。这是词人重到临安,访问伊人情景的再现。与周邦彦《瑞龙吟》“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比较,更显出词人最后访问时的焦急与期待。这种写法又隐隐暗示出后来的追寻无果。果然得到的消息,却是伊人随闲花的凋谢而消逝了。“可惜东风”二句,分三叠写情:闲花无主,同情伊人的沦落;东风无情,惋惜环境的摧残;带恨离去,只能洒下相思的泪水。东风何能解人意,正是人愁自愁,而更恨东风之无情。既是曲笔,将沉痛感情,曲曲传出;又是大笔,既小结前文,又包扫前文,截住感情的波涛,使未了之情,暂时煞住。其情之痛之切令人回味不尽。一结,用元稹《崔徽歌序》里裴敬中与妓女崔徽相爱,崔徽临死留下肖像送给裴敬中的故事。这是词人感情的余波。伊人并未留下肖像,只好“记取”遗容,归后“暗写”,长期牵挂思念。这是崔徽典故的活用,笔法曲折变化,写出了极细微的感情,用此收束全词,既空灵,又沉厚。
冯煦《蒿庵论词》引毛先舒论词:“言欲层深,语欲浑成。”这首词正体现了这个特点。上片写最后访问时所见和联想中伊人对自己的不尽的相思,已经逆摄下片初次相见的倾心和对伊人突然离去的悼念。
为了抒相思之情略去了中间无限情事:只写初遇和最后访问,把两人往还中的缱绻深情略去了;只写死别的痛苦,把生前分离时的难堪略去了。给人以想象的极大空间。为了突出最后访问这一痛心场面,词人在下片以“又入铜驼”领起,钩连衔接,使上下片融为一体,用笔开阖动荡,这是章法上的层深。“讳道相思”三句层层深入传相思之神,“可惜东风”二句层层深入寄悼念之意,这是句法上的层深。情与景,人与物,初见和死别,当时的欢娱和此时的悲哀,死者的多情和生者的遗恨,浑然融为一体,此词气格之浑成,完全可以继承周邦彦。
●龙吟曲
陪节欲行,留别社友
史达祖
道人越布单衣,兴高爱学苏门啸。
有时也伴,四佳公子,五陵年少。
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
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
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
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
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
看归来,几许吴霜染鬓,验愁多少!
史达祖词作鉴赏
词题有“陪节欲行”之语,《绝妙好词笺》云:“按梅溪曾陪使臣至金,故有此词。”词中有“断肠秋早”句,据此推断成行时间在初秋。查《金史。章宗纪》,每年九月朔日为金章宗完颜璟生辰,称为天寿节,南宋例于六月遣使往贺;《金史。交聘表》记在八月,则为宋使抵达燕京之期。盖六月派遣,七月初启程。史达祖得以随同前往,应在他为韩侂胄堂吏时。韩侂胄于宁宗庆元元年(1195)执政,至开禧二年(1206)北伐(此年宋金交兵,不遣使),这十一年中间,派遣史达祖随行使金都有可能。《四库全书总目。梅溪词提要》谓“必李壁使金之时(按为开禧元年事),侂胄遣之随行觇国(侦察金人动静)”,此说可备参考。
这首词是作者即将离开临安时,为诗社社友赠别而作。内容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写他平素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二是写他出发时的心情,从中多少反映了他感叹中原未复的忧国忧民之情。
词的上阕写其第一方面的内容,共分三层意思。
“道人越布单衣,兴高爱学苏门啸”是第一层,写他平日仰慕高人逸士的隐逸和狂放情趣。他把自己称为修道、学道的“道人”,身穿越布单衣而爱作孙登、阮籍一类高士隐者的狂啸长吟。这正是南宋一般文人大都具备的形象。“有时”以下六句则写他的另一种生活情致:自己经常陪伴着贵族子弟,过着“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喝住明月不令落)的豪奢生活。但是以上两层还只是“表面文章”;就其骨子里而言,则还有更深一层的思想感情,那就是对于“神州未复”的深沉遗憾和感叹。此处用了“慵登眺”,其实是正话反说;其“正说”即是不敢登眺。词人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承着上阕的末句,词情展开了新的曲折:“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自己平时连登楼北望都不愿做,这次却要甘冒风沙去作万里之行!这里,他插以“敢辞劳”一个短语,表达了公务在身、不得不行的万般无奈意绪,其内心深处则是“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此去金邦,将见到故国乔木,中原遗老,将勾引起自己满怀的“黍离”之悲。悲伤故国沦于榛芜,忍着不去吟出“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诗·王风·黍离》)的诗句吧;故国的遗址废墟,不忍心寻访凭吊,免得引起悲感吧,但总不免要碰见那些中原遗老,他们“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范成大使金纪行组诗中《州桥》句)的久盼恢复而不得的神态,怎能不引动我相怜之情?
“休”字两句是正话反说,“独怜”句则是正意拍合,预想此行必将引起的故国之悲。以上是下阕中的第一层意思。紧接着上文“征夫”之情,以下又设身处地地写“留者”之情。“同社诗囊”是写朋友之情,他们平昔结社吟诗,每有佳句即分置诗囊:“小窗针线”是写家室之情,她每于小窗拈线缝衣,伴他读书;而这两种深情厚爱,却都要在这早秋天气的离别中一下子被“扯断”!所以作者在此用了“断肠秋早”一语,意即断肠于此早秋季节。下三句则更加展开词境,言此去异国他乡尚不知要多少时间,但待我重归杭城,只要看一看我头上新添了多少如霜白发,就完全可以验证我在外面经受了多少离愁的折磨!以上便是下阕中的第二层意思。至此,“陪节欲行”与“留别社友”两方面的情意便都写出,相当切题。
必须提出,这首词从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来看,算不上是一首突出的上乘之作。但却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突破了史氏本人所常写的题材内容,于中表现了自己一定程度的忧国之情。二是在用笔方面,也显得比较清淡,不象他其他一些作品那样浓妆艳抹。
清人楼敬思评曰:“史达祖南渡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不论荐,乃甘作权相(指韩侂胄)堂吏,至被弹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然集中又有留别社友《龙吟曲》‘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新亭之泣,未必不胜于兰亭之集也。”(《词林纪事》卷十二引)这个评论是较客观的。
●寿楼春·寻春服感念
史达祖
载春衫寻芳。
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
谁念我,今无裳?
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
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
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
身是客、愁为乡。
算玉箫、犹逢韦郎。
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史达祖词作鉴赏
《寿楼春》这个词调节奏舒缓,声情低抑,凄切悠远,适于抒发缠绵哀怨的悼亡之情。史达祖这首词就很能体现这个特点。
上片为忆旧。词写于时近“寒食”之际,正当莺啼燕语,百花争妍的时节,换上春衣到郊外踏青赏花,是古代文人的赏心乐事。如今“寻春服”,自然不难联想起当年妻子在日,每值清明寒食,总要为自己裁几件春衣。“裁春衫寻芳”便由此落笔。“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这两句用以一“记”字领起两个四字句。
“金刀”,剪刀的美称。“素手”,洁白的手,《古诗十九首》谓“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素手”二字已暗示出其妻的贤慧温柔。旭日临窗,作者看着妻子为自己外出赏花准备衣裳。……这是一幅极平常的家庭生活剪影,静谧、和谐、美满。“十年未始轻分”的夫妻终于拆散了。“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前句化用谢道韫《咏雪》诗:“未若柳絮因风起。”这里将“柳絮”改作“残絮”并继之以“斜阳”,透露出一种萧瑟凄凉气象。残絮被风吹去,难以寻觅,暗示妻子的亡故。以“残絮”比其妻,也透露出词人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妻子死后,已几度春风;柳照样绿,花照样开,而伊人一去不复返了。“谁念我,今无裳”二句,照应词题。显示出梅溪词结构之缜密,此情本是因寻春服而起,“今无裳”勾起愁肠,使作者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自少年消磨疏狂”一句,出自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的“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如今中年丧妻,郁郁寡欢,少年豪气消磨殆尽。上结三句,又用领字格,以一“但”字领起三句,刻画梦境。试比较“听雨挑灯,攲床病酒”,与贺铸著名的悼亡词《鹧鸪天》中“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借用的痕迹十分明显。“多梦睡时妆”乃是写实情。他在《忆瑶姬》中也写道:“袖止说道凌虚,一夜相思玉样人。但起来,梅发窗前,硬咽疑是君。”上片通过对亡妻琐碎往事的回忆,倾诉作者对她的一往情深。
下片更是直抒胸臆,重在表达自己对死者绵厚炽热的深挚感情。换头是一个折腰六字句,“飞花”照应“残絮”,“良宵”照应“多梦”,使上下片意脉紧紧相连。又有人去楼空意兴阑珊之味。“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以“有”字领起两个四字句。“丝阑”、“金谱”都是对乐谱的美称。“新腔”:指新曲,新调。
这两句互文见义,说明死者精于音乐。音乐虽美,则难与旧人共赏,岂不伤怀难已?睹物思人,自然引入下句:“最恨湘云人散,楚魂伤。”词人青年时期曾在江汉一带生活过,他写及爱情的许多作品也常常带上“楚”、“湘”等字眼。这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其结婚是在楚地,二是其妻名“湘云”之类。“楚兰”:楚地香草,代指美人。在这里,“湘云人散,楚兰魂伤”二句为对文,曲笔写妻子之死,自己之悲。冠以“最恨”二字,是极写词人的痛惜之情。“身是客,愁为乡”二句更推进了一层,表现了自己孤独凄苦的身世之感。“算玉箫、犹逢韦郎”句,用韦皋典。据《云溪友议》载:韦皋游江夏,与青衣玉箫有情,约七年再会,留玉指环。八年,不至,玉箫绝食而殁。后得一歌妓,真如玉箫,中指肉隐如玉环。玉箫生不能与韦皋再会,死后犹能化为歌妓与韦皋团圆。对照感叹自己妻子亡故以后,再也无缘与她重会了。后结“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二句,既点出此时节令,又暗举出与亡妻共同有过的美好往事。《诗·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古时贵族少女出嫁前,要到宗庙受教为妇之道,教成之日就在宗庙里主持祭祖之礼,祭时陈设之物中有采来的蘋、藻。词所云“蘋藻香”,后来引申指新婚的温馨日子。今日寒食祭坟,见人家出游踏青,妇女采集芳草,不由想起往日新婚之乐来。以乐景写哀情,愈见其哀思之深切。
这首词可能作于词人任中书省堂吏,受韩侂胄重用以后。“寿楼”可能是其居所名。《寿楼春》乃梅溪自度曲。本来似乎是志得意满的心境,但车马轻裘,锦衣玉食,换不来佳人一盼,正是富贵景象,凄凉心境,两相对比,自然引发词人无限伤感。其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韵律方面:其一,本词冲破了一句之中“一声不许四用”的戒律,词中常出现四平声句和五平声句。如“消磨疏狂”,“犹逢韦郎”均为四平声,而起句“裁春衫寻芳”则是一个五平声句。这是对词律的大胆突破,这在婉约词人中更是极罕见的。这是史达祖对婉约词的发展。其二,本词多用平声和拗句。
全词一百零一字,平声字便占了六十四个。拗调平声使声音舒徐平缓,也直接影响到词的艺术风格。正如焦循所说:“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如……吴梦窗、史梅溪等词,往往用长句,……而其音以缓为顿挫。”(《雕菰楼词话》)其三:运用双声叠韵。《蕙风词话》云:“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史达祖与其妻“十年未始轻分”的缠绵深厚的感情与词人独处异乡的孤寂之感揉合在一起,感人至深。
●万年欢·春思
史达祖
两袖梅风,谢桥边、岸痕犹带残雪。
过了匆匆灯市,草根青发。
燕子春愁未醒,误几处、芳音辽绝。
烟溪上、采绿人归,定应愁沁花骨。
非干厚情易歇。
奈燕台句老,难道离别。
小径吹衣,曾记故里风物。
多少惊心旧事,第一是、侵阶罗袜。
如今但、柳发晞春,夜来和露梳月。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在婉约词发展过程中,继承了周邦彦那种“缜密典丽”,“富艳精工”的创作风格,而又有发展,炼字锻句,竟秀争高,给后来重视写作技巧的人比较大影响。
首两句描写初春的景物:漫步在谢桥边,吹拂着落梅的轻风,也吹满词人的双袖。沿岸春寒未褪,犹见残雪痕迹。“谢桥”,指谢娘家的桥,唐时有名妓谢秋娘,因常以指女子所居之地。两句从欧阳修《蝶恋花》词(一作冯延巳词)“独立小桥风满袖”化出。
四、五句点明时节。灯市,指正月十五的元宵灯市,上冠以“匆匆”二字,略露作者的心情,可与姜夔《琵琶仙》词“奈愁里、匆匆换时节”参看。元宵过后,草已开始变绿,春天已是到来了,可是,词人却说“燕子春愁未醒”,燕子在春分前后才由南方飞回,而今春社未到,燕子未归,故发出“误几处、芳音辽绝”的怨望之语。江淹《拟李都尉从军》诗有“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之句,《开元天宝遗事》也载有燕子传书之事,诗词家将之当作常典使用。“燕子”二语,与作者《双双燕》词“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有同工之妙。山川间阻,音信难通,只能把一襟幽怨,寄诸燕子,正见其用笔精妙处。题中“春思”之意,至此方出。“烟溪”二句,笔锋一转,从对面着想:那远方的情人啊,这时也许在轻烟迷漫的溪水边采摘绿草归来,她一定满怀心事,连花心深处都沁透着她的春愁。“采绿”,出自《诗小雅·采绿》:“终朝采绿,不盈一掏。”旧注认为这是妇人思念远行的丈夫。绿,是一种刍草的名。“采绿”,暗与上文“草根青发”照应。“愁沁花骨”四字甚炼,写出女子怀人的深情,句意并美。
下片“非干厚情易歇”,笔意俱换,词极朴直,却更见情深意厚,更表现作者无可奈何的心情。这一切,并不关两人深厚的感情有所改变,而是由于命运的安排:离别,使有情人再也不能相见了。“奈燕台句老,难道离别”,这真是痛心彻骨之语。“燕台”,用唐诗人李商隐事。李曾作《燕台》诗四首,哀感顽艳,被一位叫做柳枝的姑娘所深赏,并相约幽会。由于机缘的错失,两人未能欢好便离别了。这里借用而转换加强说,自己纵使有李商隐那样的风流文笔,但在此情此境,一切的语句都显得是那么陈旧和多余。
“小径”四句,回首前尘,深情如揭。记得当年在故乡多少美好的情事,那幽深的小径,微风吹衣——那是与她旧游之地。在纷来沓至的追忆中,第一难忘的是:她,久久地悄立玉阶之下,夜色渐深,清凉的露水侵进她的罗袜,她还在等待着我的到来。词中特标出“惊心”二字,表现了情人相会时心情激荡的情景。“小径吹衣”,又与首句“两袖梅风”相应,今昔对比,更是难以为怀了。
结二句“如今但、柳发晞春,夜来和露梳月”,用春景中的景物写愁思,更见梅溪词心思之巧妙。由回忆跌回现实中。一切成为既往,如今剩下的只是:那柳树疏疏的长条,纷披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中;晚上,又沾上清凉的露水,在月下来回拂动。两句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喻人。“柳发”,亦指自己稀疏的头发:“晞”,晞发,披发使干。《楚辞。九歌。少司命》有“晞女(汝)发兮阳之阿”之语。“夜来”句,写自己在凉露冷月之下,凄然抚鬓的情景。结二句炼字极工,或未免着迹。
史达祖的长调词,着意于布局,字锻句炼,极见功力。虽然前人批评他“用笔多深兴巧”(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但他对于技巧的细致运用也发展了婉约词。
●留春令·咏梅花
史达祖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
一涓春月点黄昏,便沿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
故梦劳诗苦。
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史达祖词作鉴赏
咏物词在南宋时已发展成熟,周邦彦人称“缜密典丽”,“富艳精工”,史达祖继承了这种创作风格,而其除了字锻句炼外,又使情景融合无际,更加浑融。
上片写溪上月下赏梅情景。词人自号梅溪,作词一卷也以梅溪二字命名,爱梅之情可见一直很深。他曾往好友张镃(功甫)南湖园中赏梅,《醉公子·咏梅寄南湖先生》云:“秀骨依依,误向山中,得与相识。溪岸侧。……今后梦魂隔。相思暗惊清吟客。想玉照堂前、树三百。”诉说与梅花溪畔相识,钟爱情深,别后梦魂相隔,相思暗惊,弄得多情鬓白,剪愁不断,沾恨泪新。这首《留春令》在词意和感情上与此极为相似,由词意可知词人是大约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来到梅花溪的。此时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皓空,但见那梅树在明月清光的映照下,银光素辉,清奇幽绝,分外动人。可是,那梅树梢头却因暮色尚未散尽,而月色又不明朗,朦朦胧胧,看不清梅花的冰姿雪容。
这情景对一心赏梅,爱之情深的词人来说,自然是很扫兴的,心中不觉浮起难以抑制的怨愁,显出百般无奈的神情,因而以清空骚雅之笔写出两句奇妙的词句:“挂愁无奈,烟梢月树。”前句写情,后句写景,情由景生,妙合交融。其中“挂愁”很是形象,也是词人爱用的字眼。他曾在《八归》中说:“只匆匆眺远,早觉闲愁挂乔木。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这“挂愁无奈,烟梢月树”八个字,清辞奇思,深得词家三昧。姜夔说:“邦卿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就此而论,实在是恰切之评。过拍两句:“一涓春月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写词人月下徘徊,愁思难释的情景。暮色已浓,明月倒映,把一涓春水照得上下透明,打破了溪上昏暗的暮色,仿佛一切都无所隐匿,连词人的满怀相思也没有可安顿的地方,真个是“寸心外,安愁无地”,闲婉深曲的细腻感情在低低的诉语中得到全面的吐露。“春月”,一作“春水”。水字不如月字。用月字,既写月光月色,又映带出水光水色,水月相融的清美含蓄意境宛然可见。句中的“点”字形象地写出月光映澈溪水,点破黄昏,消去暮色的明秀清幽景象。而且春月点破黄昏又富有一种动态感,化静为动,饶有情趣。
下片写月下的回忆和遐想。第一句“曾把芳心深许”,上承“相思”二字,用拟人化手法叙说梅花相爱情深,曾两情相悦,至今犹沉浸在昔日欢爱的回忆中。梅花本来无情,而词人以情观花,故而花着我之色彩而亦有情。但“相思一度,秾愁一度”吧,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了,往事犹记,旧情依然,魂牵梦随,柔情似水,满腹衷肠,急切欲诉,却又思绪纷乱,欲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悲戚戚地吐出一句:“故梦劳诗苦!”这个“苦”字,是相思之苦、想说而说不出的苦,感情份量很重,着力表达了词人对梅花相爱之深、相思之切的感情。当他无计可诉相思的时候,蓦然想起东风或能传达相思之苦,是它最先把春的信息带给梅花。所以殷切地盼望这多情的使者能把刻骨的相思带给梅花。可是,听说多情的东风早被那竹外的梅花留住,迷恋着梅花沁人的幽香,难以拿它作使者了。因而词人无限哀怨地说出末结两句:“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写到这里,词人的心头更加沉重了。虽然梅留东风只是“闻说”,未必是真,但在词人想来,疑虑难释。只能失望地将之当真。怨恨、痛苦、失望、悲伤的复杂感情一齐涌了出来。
从这结尾两句来看,词人咏梅花,似别有怀抱,但词人却未未明,大概是留给有心的读者探寻其心曲的奥妙吧。这首小令不写形而写神,不取事而取意,对所咏之物不露一字,通篇不见梅字而处处梅在,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词意深曲含蓄,词情跌宕低徊,奇思巧语,妥贴轻圆,确为词中俊品。
●解佩令
史达祖
人行花坞,衣沾香雾。
有新词、逢春分付。
屡欲传情,奈燕子、不曾飞去。
倚珠帘、咏郎秀句。
相思一度,秾愁一度。
最难忘、遮灯私语。
淡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
指春衫、泪曾溅处。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的词因过于讲究技巧而被批评,但其用足心思,虽失之纤薄,但其刻意描画,工丽精雅,不足处在是,好处亦在是,全看读者的欣赏。
“人行”二句,是极清美的情境。她,轻灵地在花丛中穿行,衣衫上沾惹了花上的香气。“花坞”,指可以四面挡风的花圃,当是昔日两人常游之地。作者尚有词云:“春衫瘦、东风剪剪。过花坞、香吹醉面。”(《杏花天·清明》)落笔处先营造一抒情意境,然后才点出:“有新词、逢春分付”。每逢春天到来,他都写下新词,好让自己吟咏歌唱。可是,今年的春天呢?
情人远在异乡,更不用说分付新词了。这里仍从女子方面着笔,用思细密。“屡欲”二句,再转一层。多少次啊,想要托燕子为传情愫,无奈它又不曾飞去。这已是百无聊赖,唯有“倚珠帘、咏郎秀句”,重吟旧日的诗词,以慰眼前的相思吧。令人有今夕何夕之叹,词人的想象,由花坞转入居处,句句写对方的动静,似从空处落想,其实句句均有作者的自身形象在,都在作者眼中写出,仍是想象语。“花坞”,是当日两人经行之处,“新词”、“秀句”,也是情郎所为。“传情”句,亦写出情侣间的无限深情。写女子对自己的思念,也就是从侧面写出自己对她的眷恋之情。因是词人以己心度她心,所以她心即我心。梅溪词中,颇多此等笔法。
换头二句,回转笔触,由人而及已。“相思一度,秾愁一度”,每一次的相思,都增添一分的愁绪。语虽质直,实是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且以真率之情动人,更觉真实可信,由此而生发出下边一段婉曲缠绵的描写:“最难忘、遮灯私语”。在恋爱过程中,总有一些使人永久无法忘怀的情事。在梅溪词中也屡屡提到“一灯初见影窗纱”(《西江月》)、“人静烛笼稀,泥私语、香樱乍破”(《步月》)。重帘灯影,甜蜜低语,词中着一“遮”字,便曲尽幽会情态。“淡月”三句,是全词精绝之笔。俞陛云曰:“此三语情辞俱到。张功甫称其‘织绡泉底……夺苕艳于春景’者也。”(《宋词选释》)春月溶溶,照着梨花如雪弥漫的小庭深院,那是当日与她相会幽欢的地方。如今天涯间阻,唯有借夜来魂梦,重绕花畔的回廊,找到所思念的她,把自己春衫上溅着相思泪痕的地方,指给她看。梅溪词用字句极精准,“借”字“指”字,皆极生新之致。
这首词于结构上有所创新。一般写这类题材词时,大都先写自己相思之情,然后从对方入笔,推想思念者的情态,本词一变熟套,反其道行之,更觉韵味隽永。况周颐云此词“以标韵胜”,可谓的评。
●临江仙
史达祖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
旧游帘幕记扬州。
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罗带鸳鸯尘暗淡,更须整顿风流。
天涯万一见温柔。
瘦应缘此瘦,羞亦为郎羞。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的这首《临江仙》一词选自《历代诗余》卷三十八,这是一首借景咏人的词。上片写秋士善怀,因秋怀人;下片紧承双燕,从对方着笔,是男方想象中的情景。从对方对自己的相思,写出自己对对方的深情厚意。
头两句造语极为隽永巧妙。不说因秋生愁,而说西风约愁赴秋。皇甫冉“暝色赴春愁”(《归渡洛水》),杜甫“群山万壑赴荆门”(《咏怀古迹》)皆善用“赴”字。这两句说愁与西风就象有了心灵感应一样,一年一度如约赶到秋天去。这样来表现“秋士悲”这一传统主题,不仅标新立异,给人以独特的感受,而且语言朴实,不流于纤巧,达到了格高意新的境界。
第三句至上片末,用逆笔追写愁的由来。旧游扬州,牵人魂梦。扬州,风月之地。杜牧《赠别》诗云:“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苏轼《和赵郎中见戏》诗:“燕子人亡三百秋,卷帘那复似扬州?”帘幕,成了扬州的象征。著梦,犹言入梦。灯光引人入梦。一觉醒来,皓月当空,看到的是乳燕双栖,想到的是燕双人独,心里徒生悲伤。“一灯”二句,传达出秋夜独处、醒梦无时、对月怀人的愁苦神情。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同是梦后醒来突见双燕最难为怀的愁苦之情,彼言春恨,此写秋愁,共以境界传意,可称珠连璧合。
下片就上片扑朔迷离的梦境和梦觉所见的月中双燕,展开联想的翅膀,转入遐思。罗带鸳鸯,即鸳鸯绣带,一种绣有鸳鸯图案的合欢带。江总《杂曲》:“合欢锦带鸳鸯鸟,同心绮袖连理枝。”看见绣带上的鸳鸯,自然会引起闺思,从而发出“更须整顿风流”这句心灵深处的独白。“整顿”,犹言修饰,是承上句“尘暗淡”说的。罗带生尘,可见久不整顿了,这里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感慨。“更须”是就下句“万一重见”说的。万一重见,引起了更须整顿的心理活动,这里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由罗带引起的内心活动是复杂的:无法重见,却又希望重见,直到万一重见的各种想法,一齐涌上心来。这就非常细腻地刻画出了闺情。结尾二句,尤为缠绵悱恻。元稹《莺莺传》载莺莺诗云:“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瘦”是由罗带感到的,“瘦应缘此瘦”,写出了相爱之深,不惜为郎憔悴,表现了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羞”是由万一见想起的,“羞亦为郎羞”,这里既有对青衫憔悴的同情,也有对红袖飘零的自责,反映了作者内心世界的复杂,表现了对不幸身世的感慨。下片结构巧妙,脉络细密,句句关联,字字映带,一环扣一环,使言情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前人论白石、梅溪、碧山、玉田四家词,曾以味厚、情深、品高、气静评说他们在艺术上的共同造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这首小令,“节短韵长,其情乃深”的艺术特色,尤为突出。写自己,则颠倒梦魂,栖情双燕;写对方,则绵绵情思,化为痴想。或借外物咏怀,或直探心灵的奥秘,感情真挚强烈,蕴藉含蓄,发展了五代、北宋以来婉约词风,很有深度。而深情又是通过千锤百炼的语言来完成的,这正是张镃在《梅溪词序》里说的“辞情俱到”的意境。
●临江仙
史达祖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可奈春何!
几曾湖上不经过。
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
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着春罗。
枉教装得旧时多。
向来歌舞地,犹见柳婆娑。
史达祖词作鉴赏
史达祖是南宋著名词人,一生未能功成名就,史书对他也没能详细记载,人们对他的了解,只能根据一些零碎散乱的记载。据传,他是宋宁宗当朝权臣韩侂胄非常看重的一个小堂吏。开禧二年(1206年),韩侂胄北伐失败,次年被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史达祖也遭罢职,并被发配边地。作者就是借这首词来抒发他失势之后对往生活的眷恋。
史达祖生卒年无考。据张镃泰元年辛酉(1201)四十九岁时所作《梅溪词序》,称“史生邦卿”,又云“余老矣,生须发未白”,则当时最多四十岁。依此推之,被刑以后,年近五十,所以这首词的第一句就说“倦客如今老矣”。他自称“倦客”,是由于经历了生活的挫折,对人世产生了厌倦情绪的缘故。“旧时可奈春何!”感叹的意味很重。每年的春天,还像旧时一样如期来到人间,可是作者的心情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他只能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叹了。下文转入回忆,说往年经常在西湖一带游赏观光,几无虚日。
“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是全词中最精采的语句。它用华丽的字面勾画出了一幅由色彩、声音和动态所组成的形象鲜明的生活图景,概括了作者过去那段看花赏景、饮酒听歌的繁华热闹的生活经历。史达祖的词善于描写,所以清人王士禛用“极妍尽态”来称赞他,由这两句可见一斑。写到下片,又把回忆的内容集中在歌妓之类的人物身上。“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着春罗”两句,显然是从五代词人牛希济《生查子》的名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演化而来,史达祖着意增添了“愁”、“忆”两个字,从而使他重新写出来的词句的抒情色彩更加浓烈,抒情作用也更加直接。“枉教装得旧时多”一句,起着由回忆过去转到述说当前的过渡和连接的作用,意思是说,尽管现在仍可看到一些装饰得比旧时模样更好的歌妓舞女,但却引不起作者旧日的欢快情绪了。结尾的“向来歌舞地,犹见柳婆娑”要与上片的“看花”、“驻马”两句合看,因为它们之间有联系,也有对比,而从中展示的则是一种由于今昔变化而引发出来的感叹与悲伤。
西湖边上的婀娜柳枝临风婆娑而舞,只能令人追忆当年之歌喉舞腰而已。史达祖虽然算得南宋词人中的一家,但毕竟开创不多,建树不大。他承袭婉约词的传统而以咏物见长,在摹写春雨春燕以及花柳神态上刻意求工,写出了几个比较新颖别致的句子。这首《临江仙》,由于有一定的生活经历作基础,写来还算有些深度,放在他的《溪词》中,也就称得上是一首上乘之作。
●蝶恋花
史达祖
二月东风吹客袂。
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
蝴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
几夜湖山生梦寐。
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
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
史达祖词作鉴赏
李商隐作有一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迴。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想思一寸灰”(《无题》)。这是写他早春时的一段恋情:时令适至惊蛰,帘外东风细雨,耳畔阵阵轻雷,诗人心头的“春情”(艳情)随着大好春光的即将重返而油然萌生;但是他又马上告诫自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今日之相思越是如花一样争发,那么他日的痛苦与忏悔就越象香灰那样积得深厚。这后两句诗实是一种“反说”,从中不难见其热恋之情的炽烈,以及与它所同时交织着的万般痛楚。
同李商隐这位唐代著名诗人《无题》诗一样,史达祖的这首《蝶恋花》词,也是写他悄然而来的艳遇。当然,跟李诗相比,这首词缺了一些悲剧性的色彩,而增加了一些浓浓的令人心驰神往的韵味。这首词是首先从作者重返杭州城时的心情落笔,而逐步展开的。
“二月东风吹客袂”,是写时值二月而身从客地归来。其中“吹客袂”三字,就生动地描绘了他回转杭城时“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形象,也暗点了他“近乡情更怯”的兴奋和迷惘的心情。“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迎接他的,正是“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温庭筠《杨柳枝》)的初春景象。而在“苏小”两字后面,便又悄悄地潜藏着作者内心的一段“艳事”。果然,“柳如腰细”句就象白居易《杨柳枝》“叶含浓露如啼眼,枝嫋轻风似舞腰”所写的那样,“呼之欲出”地隐嵌着一个“倩影”——当然她并没有真正出现而只是存在于作者意念之中,因而这里用了一个“如”字。但词人此来,却又实是“奔”她而来,所以他就循着旧日的路径继续向前走去,企图早早寻觅到她的影踪。你看,虽然时隔好久,但那多情的蝴蝶却还认得昔日我与她一起游玩的地方,它们正翩翩飞入柳陌深处去呢。不过,写到此处,作者的词笔陡然来了个大转变,“旧曾来处花开未”?此句表面是说自己此行来得太早,或许当年共游处的丛花至今未开,因而她尚未践约在此相候;其实也是写他害怕“不见伊人”的担忧心理,不过用一问句更显得婉约缠绵。而事实上,联系下文看,则他此行确实是“扑”了一个“空”,所以又马上折入下阕:“几夜湖山生梦寐”。这从行文用笔上言,是一种“逆提反接”。它首先把时针“反拨”到以前的岁月中去:在没有回来之前,自己的梦境中就曾多少次出现过与她一起作湖山冶游的“镜头”!这里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其中的“生”字。这个“生”字不光是单纯的“产生”、“生成”之意,而且还包含有“创造”、“想象”之意在内。也就是说,多少个夜晚,我都在努力把这次重逢于西子湖畔的聚会,想象得更缠绵、更热烈一些,因而所生的梦境也就越发美好、越发温馨。但以上这些又仅仅是“梦寐”而已,因此下文就反接以“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眼前所遇,既然只是花未开、人不见的春寒景象,那又何能来“评泊寻芳”(意即谓:在万花丛中评论哪朵花最美,在游女如云的人群中评论哪位倩女最美),又何能来重践“花前月下”的旧约?这里用了一个“只怕”,虽属心理估测之辞,然却又是“实写”,——同上文“花开未”的问句一样,它就使感情的表达更显得委婉有致。词情至此,就暂告一个段落,即由开头归来时的亢奋迫切而结之于扑空后的惆怅,由开头蝶嬉杨柳的欣慰高兴而结之于情人不见的寂寞。前几夜的好梦,归来时风吹衣袂的欢快,蝴蝶领路时的盼望,所有这些就全部都被眼前的“春寒”景象所“冲掉”!但是且慢,就在作者只能“死心”的当口,词笔却又陡转,推出了“绝处逢生”的新境界来:在这无可奈何的现实环境中,词人却还有自己的“法宝”,——于是他那无法压抑的热情,立刻就展开着“想象”的翅膀,更加高涨地飞腾起来:“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这真是妙不可言的佳句!我们知道,清明节本是一个踏青游春的佳日,其时杭城市民“寻芳讨胜,极意纵游,……无日不在春风鼓舞中”(《武林旧事》卷三);而上巳日又“倾都禊饮踏青”(《梦粱录》卷二)。今年,则清明恰逢上巳,其游冶禊饮之盛况更将空前。所以作者遥想,今日暂未得见的伊人,到时必将出现在“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行列中间(到时就必能重践旧日的盟约)。所以,尽管现在还是新春二月,但自己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她那令他神魂颠倒的石榴裙边去了!拿一句成语来讲,这一种想象真有点儿“匪夷所思”。它的奇特表现在下列两方面:第一,它不直接去写“三月三日天气新”的西湖春景,也不直接描绘“绣罗衣裳照暮春”的丽人倩影(以上两句为杜甫《丽人行》诗句),而是用了一个“溅裙水”的意象把这两者概括在一起写,这就显得既“经济”,又“香艳”(请想象一下:一群丽人佳娘正在湖滨掬水嬉戏,溅得绣裙上水痕点点,这是一幅多么优美艳丽的“仕女嬉水图”),确是作者的一个“发明”。第二,它说自己此刻的相思情意“先到”了溅裙的水边(也即溅上了水痕的石榴裙下),这就既写出了自己感情之真挚深长,又显得十分的缠绵和优雅。读着这一句,人们一下子从眼前的料峭春寒中跳到了那个春光骀荡的季节里去,同作者一样获得了心理上温暖而美好的快感。这种写法,利用了“时间差”,利用了“想象力”,使读者坠入了一种无限温馨而又迷离的境界中去;从词的结构来看,也大有“峰回路转”、“余味无穷”的妙处。所以从其“情”来讲,全词确是一往情深;从其“文”来讲,又显得相当的“瑰奇”、“警迈”(张镃《梅溪词序》)。史达祖的这首《蝶恋花》与李商隐的《无题诗》相比,《蝶恋花》构思精巧,有神来之笔,最明显的证据是李商隐仅仅感觉到“春心莫共花争发”,而史达祖却进一步在文中说到了“春心先于花争发”。
●湘江静
史达祖
暮草堆青云浸浦。
记匆匆倦篙曾驻。
渔榔四起,沙鸥未落,怕愁沾诗句。
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
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
酒易醒,思正苦。
想空山、桂香悬树。
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
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
潘郎渐老,风流顿减,《闲居》未赋。
史达祖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旧地重游、抚今追昔纯写旅怀的词。这首词全篇构思很有特点。它以前经驻舟的断魂处为主脉,综合古今,反反复复。例如“暮草”一句写荒野景色,为古今所同见,“渔榔”五句,是过去见闻,为断魂处的具体描写。“沧波”三句,对转而写今日。
下片从断魂入手,重点写今天的感受。“酒易醒”三句承上启下,上承断魂,“孤吟”三句,转到闲居。
“三年”三句,写今日天涯倦客,回忆过去关津生活,也是对古今感受的概括而说的。“屐齿”二句,转写未来,遐想对未来生活的安排,“潘郎”三句,又转到现在,与“洒易醒”三句遥相呼应。上下贯通一气。
“暮草”五句,既是旧地重游的追忆,又是旧地重游的感慨。“暮草堆青云浸浦”,是前游时看到的水国荒凉的晚景。在这草暗云沉的景色里,听到的是驱鱼的声音,看到的是沙鸥的身影,“倦”字指对旅途奔波的厌倦,这就是从前驻篙的地方。“榔”当作“桹”。岳《西征赋》李善注引《说文》曰:“桹,高木也。”并对《赋》中“纤经连白,鸣桹厉响”解释说:“以长木叩船有声。言曳纤经于前,鸣长桹于后,所以惊鱼,令人网也。”陆龟蒙《渔具诗序》“扣而骇之曰桹”,注云:“以薄板置瓦器上,击之以驱鱼。”他的《鸣桹诗》说得更具体:“铿如木铎音,势若金钲急。驱之就深处,用以资俯拾。”以上通过词人的回忆,描绘了一幅愁肠百结的处境,构成了一种诗境,二者结合在一起,所以“怕愁沾诗句”。“怕”字既写不是滋味的心理状态,又写出了诗句未成匆匆离去的原因。
“碧袖”二句,笔锋陡转,深入写愁。诗句没有写成,哀怨的歌声又突然传来,声声哀怨,融入秋风,把愁境的描写推进了一层。“碧袖歌”即罗袖歌,指妇女的歌声。张先《转声虞美人》词:“一声歌掩双罗袖。”“石城怨”,即《石城乐》,刘宋时臧质所作,见《唐书。乐志》。张祜《莫愁乐》诗:“侬居石城下,郎到石城游。自郎石城出,长在石城头。”所以称为怨歌。从首句至此纯用追叙,回忆前游,令人魂断。这样的地方,词人是来了一次,不会想第二次的。
“沧波”三句,写作客孤身,重来旧地。时间仍然是秋天的傍晚,景色仍然是沧波茫茫,菰蒲无际。这草暗云沉的水国,本来是不想来的,结果却来了。在“重到断魂处”上用了一个“还”字,说明了并非自作多情,来寻旧踪,而是浪迹西东,无意重到。越想忘记过去,反而越忘记不了。这种怅惘不甘的心情,和苏轼《夜泛西湖》诗说的“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的娱快心情相比,是迥然不同的。
下片写重来时的感想,用酒解愁,酒易醒,愁却不可解;不愿奔波,却奔波不已,所以愁思正苦。“想空山”句,正面抒写怀抱。当怅惘之际,想到淮南小山的招隐,词意一转。《楚辞·招隐士》云:“桂树重生兮山之幽。”又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幽山留隐,令人神往。“悬”字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画栏桂树悬秋香”来,突出了对隐居生活的热爱。
“想”字上承“思正苦”,下贯《闲居》未赋。愁不可解,是第一层;旅途多怀,是第二层;归隐之想,是第三层。层层关连,一层深似一层,词人把翻腾着的千思万想揭示得淋漓尽致。
“三年”三句,总结近年生活,艰难备尝,十分凄苦。三年之间,屡闻“津钟烟鼓”,把终日奔波之苦,写得具体、形象。早晨渡头的钟声,黄昏关山的雾鼓,这样的生活,居然只身屡经,怎不令人梦冷意短?这三句与上片诗句未成、断魂处重到相映照,说明酒所以易醒、思所以正苦的原因。这种与上片欲断还连的手法,把今昔奔波生活,表现得委婉曲折。
“屐齿”二句,紧承上文。“屐齿厌登临”,直连烟津钟鼓,厌奔波的痛苦,“移橙”句,遥接空山桂香,想归隐的生活。杜甫《遣意》诗云:“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移橙以后,凉雨几番。词人想到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交游的渐绝,可以享受空山桂香的快乐。词人不直接抒写对仕途奔波的不,却用移橙凉雨的景色抒情,形象饱满,情景交融。
结拍三句,用潘岳《闲居赋序》:“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潘岳是自叹“拙宦”的。词人对自己的遭遇深为不满,但又不愿直说,故借奔波跋涉的厌倦,写拙宦的悲哀。
年岁渐老,风流顿减,但《闲居赋》却没有写出来。不正面说归隐不得是环境造成的,却反面说未赋闲居,责任在于自己。这三句看来心静如水,语言十分平淡无奇,实际上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牢骚,平淡的语言里流露出激愤,意味隽永。以归隐不得之人,面对断魂之地,怎能不激起感情的波涛呢?
●齐天乐·白发
史达祖
秋风早入潘郎鬓,斑斑遽惊如许。
暖雪侵梳,晴丝拂领,栽满愁城深处。
瑶簪谩妒。
便羞插宫花,自怜衰暮。
尚想春情,旧吟凄断茂陵女。
人间公道惟此,叹朱颜也恁,容易堕去。
涅不重缁,搔来更短,方悔风流相误。
郎潜几楼。
渐疏了铜驼,俊游俦侣。
纵有黟黟,奈何诗思苦。
史达祖词作鉴赏
《齐乐天》这首词通篇用典使事,借咏物来抒情,可谓匠心独运。典故之间的内在联系,构成了叹老嗟卑、生不逢时的概貌,使不可言喻的复杂感情,若隐若现地流露出来。通篇看来,布局十分严谨。史达祖由于考进士不中,不能从正途做官,只能委身胥吏,沦为下级幕僚,供人使唤,所以在这首词里概述生平时,采用句句咏白发,句句抒发抱负的艺术手法,让思绪如剥竹笋,一层深似一层,使胸中愤懑不平之气渐渐舒展开来,从而在词作的艺术效果上达到了幽深的意境。
上片写突见白发的感慨。
“秋风”二句,一个“惊”字,把突然看到白发时内心的颤动直接抒发了出来。潘岳《秋兴赋序》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赋》云:“斑鬓髟以承弁兮。”《文选》李善注引《说文》:“白黑发杂而(曰)髟。”斑斑潘鬓,激起了词人的思想波澜,无怪他慨叹秋风的早入了。“如许”二字,触目惊心,徒唤奈何,隐藏无限感慨。“暖雪”三句,是白发的具体描写:侵梳的是暖雪,写出梳妆时感觉到的发际的体温;拂领的是晴丝,又写出在领上轻轻擦过的白发的光泽。愁城,比喻忧愁境界。“栽满”句,谓满头白发遍种在愁苦的心灵深处,语气凝重。为什么斑斑双鬓会突然出现呢?词人从个人身世作了形象的解答。主要是宦海浮沉,功名上的坎坷。
苏轼《吉祥寺赏牡丹》诗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答陈述古》诗云:“城西亦有红千叶,人老簪花却自羞。”词人不直接说事业无成,老大徒伤悲,而是巧妙地运用苏诗,一波三折,委婉寄意。簪花自羞,一层;自怜老大,二层;瑶簪空妒,三层。这样,就曲折说明了政治上的坎坷。“尚想”二句中,春情,喻少年情事。旧吟,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事。《西京杂记》卷三:“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词人概写爱情生活的一段不幸,也不无用以喻指政治上的不幸之意。这两句和上三句一样,词人运用典故巧妙地说明白发早生的悲哀。这样,就将个人身世和咏白发融为一体,深化了“斑斑遽惊如许”一句的内涵。
下片追悔年华的消逝,是上片惊见白发词意的延伸。
“人间”三句,意含激愤,语含嘲讽。杜牧《送隐者一绝》云:“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词人化用这一诗句,意谓朱颜那样快地消失令人感叹万分,但这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世间最公道的只有这件事。“涅不重淄”以下转到自己方面。《论语物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意思是说白发再也染不黑。
“搔来更短”,用杜甫《春望》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两句和上片“暖雪侵梳”二句不同。前写初见白发之情,以叙述出之,此抒既见白发所感,以感叹出之。“方悔风流相误”,“风流”二字一词多义。这一韵上承“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意,下接“郎潜几楼”,似是指政治上一时的得意而言。词人初依主战派韩侂胄为掾吏,“权炙缙绅”(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韩被杀后,身亦牵连遭贬,故有“风流相误”之语。
“郎潜”三句,深慨老年朋辈逐渐稀少,往年的铜驼巷陌,载酒寻芳,已经不可复得了。张衡《思玄赋》:“尉龙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文选》李善注引《汉武故事》:一日,汉武帝辇过郎署,见颜驷龙眉皓发。问道:“叟何时为郎,何其老也?”颜驷答道:“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词人巧妙运用“颜驷三世不遇,老于郎署”的典故,说明拙于作宦,催人发白,个人的遭遇与时代的好尚密切相关。联系“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能说没有举世言和,我独策战的含意吗?“铜驼俊游旧侣”,指旧日在临安相与游冶的朋友。《太平寰宇记》引陆机《洛阳记》:“汉铸铜驼二枚,在宫之南四会道,夹路相对。俗语曰:”……铜驼陌上集少年。‘“秦观《望海潮》词:”金谷俊游,铜驼巷陌“,互文见意。韩侂胄失败后,词人被贬出京,疏游侣即是疏游事,有不堪回首之感了。
“纵有”二句,以咏叹作结。欧阳修《秋声赋》云:“黟然黑者为星星。”头白作吏,老于郎署,纵有满头黑发,又怎经得住诗心的凄苦呢?意谓由于朝廷的不重视人才,即令年华正茂,也不能改变处境。这种用黑发反衬白发的结尾,既照应了上文,发泄了胸中的不平,又补足了上文,加深了意境的悲凉。总而言之,这首咏物词用典贴切,构思巧妙,借白发寄寓身世的悲惨,内心的凄苦,它所造成的艺术氛围是哀怨的,实际上成了咏怀词。
●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
史达祖
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
照野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
殊方路永。
更分破秋光,尽成悲镜。
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
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
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
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
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
史达祖词作鉴赏
南宋开禧年间的六月,史达祖与南宋使团离开临安,前赴金国恭贺金主生日,八月中秋到达河北真定,夜晚住宿在真定馆驿中,这首词就是在馆驿中写成。
这首词有两个写作背景:一是以一个南宋官吏的身份前往曾是北宋疆土的异国祝寿,二是恰逢中国的传统佳节——中秋节,这两个背景注定了这首词一定带有十分悲壮的风格。
上阕先从“中秋”写起。头两句即是佳句:“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其中共有四个意象:西风、凉云、天东、金镜,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中秋之夜”的美妙图画。其奥妙之处尤在于“来劝”、“放开”这两组动词的运用,它们就把这幅静态的“图象”变换成了动态的“电影镜头”。原来,入夜时分,天气并不十分晴朗。此时,一阵清风吹来,拂开和驱散了残存的凉云——作者在此用了一个“来劝”,就使这个风吹残云的动作赋有了“人情味”:时值佳节,就让普天下团圆和不团圆的人都能看到这一年一度圆亮如金镜的中秋明月吧。果然有眼,它终于同意“放行”,于是一轮金光澄亮的圆月马上就在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所以这两个句子既写出了景,又包含了自己的情愫,为下文的继续写景和含情埋下了伏笔。“照野霜凝,入河桂湿,——冰壶相映”三句,就承接上文,写出了月光普洒大地、惨白一片的夜色,以及大河中的月影与天上的圆月两相辉映的清景,于中流露了自己的乡思客愁。李白诗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苏轼词云:“明月如霜”(《永遇乐》),史词的“照野霜凝”即由此演化而来,并体现了自己的思乡愁绪。
“殊方路永”一句,语似突然而起,实是从题中“真定驿”生出。临安出发,过淮河,入金境,便是殊方异国,故云“殊方”;到了真定,已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程,但再到目的地燕京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故云“路永”。这个四字押韵句自成一意,起了转折和开启下文的作用:上面交待了中秋月色,至此就转入抒情。“殊方路永”四字读来,已感到伤感之情的深切,而令人难堪的更在今夜偏又是中秋节!故而“独在异乡为异客”与“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两重悲绪就交织在一起,终于凝成了下面这两句词语:“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中秋为秋季之中,故曰“分破秋光”,而“分破”的字面又分明寓有分离之意,因此在已成“殊方”的故土,见中秋月色,便再无一点欢意,“尽成悲境”而已矣!下两句即顺着此意把自己与“真定驿”与“中秋”合在一起写:“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月于“影”字见出。驿站古庭的悲寂气氛,与中秋冷月的凄寒色调,就使作者中夜不眠、踌躇徘徊的形象衬托得更加孤单忧郁,也使他此时此地的心情显得更其凄凉悲切。王国维《人间词话》十分强调词要写“真景物”和“真感情”,谓之“有境界”。此情此景,就使本词出现了景真情深的“境界”,也使它具有了“忧从中来”的强烈艺术效果。
不过,在上阕中,词人还仅言其“悲”而未具体交待其所“悲”为何,虽然在“殊方路永”四字中已经隐约透露其为思乡客愁。我们只知道,词人犹豫,词人徘徊,词人在月下形影相吊,然而尚未直探其内心世界的奥妙。这个任务,便在下阕中渐次完成。它共分两层:一层写其对于江南密友的相思之情,这是明说的;另一层则抒其对于北宋故国的亡国之悲,这又是“暗说”的。先看第一层:“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起句与上阕末句暗有“勾连”,因上阕的“孤影”就自然引出下阕的“朋旧”,换头有自然之妙。“在许”者,在何许也,不在身边也。
“也能怜天际”是说他们此刻面对中秋圆月,也肯定会思念起远在“天际”的我。“诗思谁领”则更加进了一步,意谓:尽管他们遥怜故人,但因他们身在故乡,因而对于我在异乡绝域思念他们的乡愁客思缺乏切身体验和领受,故只好自叹一声“诗思谁领”(客愁化为“诗思”)。从这万般无奈的自言自语的反问句中,我们深深地感觉到:词人此时此刻的愁绪是其他人都无法代为体会、代为领受的。其感情之深浓,于此可知。接下“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就续写他好梦难成和写信寄情的举动,以继续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愁。这里,他使用了两个典故:“刀头”和“虿尾”,其主要用心则放在前一典故上面。《汉书意欲暗地劝说李陵还汉。他见到李后,一面说话,一面屡次手摸自己的刀环。环、还音同,暗示要李归汉。
又刀环在刀头,后人便以“刀头”作为“还”的隐语。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古绝句》中“何当大刀头”一句云:“刀头有环,问夫何时当还也”,即此意。此处说“梦断刀头”即言思乡之好梦难成,还乡之暂时无法,所以便开笔作书(“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让自己的相思之情随书而传达到朋旧那里去吧。以上是第一层。第二层则把思乡之情进而扩展。先点以“忧心耿耿”四字。这耿耿忧心是为何?作者似乎不便明言。以下便接以景语:“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这两句既是实写真定驿中的所见所闻,又含蓄地融化了前人的诗意,以这些词语中所贮蓄的“历史积淀”来调动读者对于“国土沦亡”的联想。
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史词的“风鹊残枝”基本由此而来,不过它又在鹊上加一“风”,在枝上加一“残”,这就使得原先就很悲凉的意境中更添入了一种凄冷残破的感情成分。至于“露蛩荒井”的意象,则我们更可在前人寄寓家国之感的诗词中常见。比如较史达祖稍前一些的姜夔,他就有一首咏蟋蟀(蛩即蟋蟀之别名)的名篇《齐天乐》,其“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即与史词意象相似。因而读着这“风鹊残枝,露蛩荒井”八字,读者很快便会浮现出姜词下文“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的不尽联想。作者巧以“景语”来抒情的功力既于此可见,而作者暗伤北宋沦亡的情感也于此隐隐欲出。但作者此词既是写中秋夜宿真定驿,故而在写足了驿庭中凄清的景象之后,又当再回到“中秋”上来。于是他又举头望明月,举杯酌姮娥(即与姮娥对饮之意),其时只见月中宫殿正被包围在一片凄冷的风露之中。这两句诗从杜甫《月》诗“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中演化开来,既写出了夜已转深、寒意渐浓,又进一步暗写了北宋宫殿正如月中宫殿那样,早就“冷”不堪言了。前文中暗伏而欲出的亡国之痛,就通过“宫殿”二字既豁然醒目、却又“王顾左右而言他”(表面仅言月中宫殿)地“饱满”写出!全词以中秋之月而兴起,又以中秋之月而结束,通过在驿庭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展现了作者思乡怀旧、忧思百端的复杂心态,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从词风来看,此词也一改作者平素“妥帖轻圆”的作风,而显出深沉悲慨的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了辛派词人的刚劲苍凉风格(比如开头五句的写景,结尾两句的写人月对斟和中秋冷月)。这肯定是与他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密不可分的。清人王昶说过:“南宋词多《黍离》、《麦秀》之悲”(《赌棋山庄词话》卷一引),从史达祖这首出使金邦而作的《齐天乐》中,就能很明显地看出这一点。
●秋霁
史达祖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
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
故园信息。
爱渠入眼南山碧。
念上国。
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
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
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
年少俊游浑断得。
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剪梅烟驿。
史达祖词作鉴赏
词人是开禧三年(1207)被黥面流放到江汉一带的。当时开禧北伐失败,史弥远政变,太师韩侂胄遇害身死,他被牵连下狱,家产也被抄没。写作此词时他被贬已有几年时间,怀归思乡之情日益强烈,适值深秋,又逢送别友人,故孤独惆怅之情一寄于词。
词以写景导入。“江水苍苍”三句是愁人眼中的秋色。江水浩渺而苍茫,秋天江潮常是最为壮观的,但在流放异乡的词人看来,江水仿佛离人之泪,纵使秋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倦柳愁荷”更是情景交融。秋霜以后,柳叶行将败落,已不是春夏时节的青翠欲滴,荷叶几个月来辛勤扶持着娇艳的荷花,这时花落叶老,往日的郁郁葱葱已不复存在,以至只留下听秋雨的“残荷”(别本“愁”即作“残”)。而这江、这柳、这荷,都感受到秋天的袭来。“废阁”、“古帘”与下文“清灯冷屋”都是写词人居所的。阁已“废”,却还住人;帘已“古”,却还挂着,可见词人生活的清贫。“雁程最嫌风力”句,“雁程”,指雁之行程。“嫌”,即怕。雁飞最怕风大,逆风飞翔,吃力而难停歇,自然也就不能捎来故园信息。史达祖原籍是北宋故都汴梁,但他生于高宗绍兴末年,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南宋都城临安度过的,其亲友也大都在那里。这里的“故园”,应指其西湖边葛岭一带的家园。“爱渠入眼南山碧”一句是忆旧。“渠”,即它。
“南山”在临安是实有的,大旗山北有一座高四十余丈的山即名南山,山上有杜牧墓。西湖周围尚有南屏山、南高峰,皆可谓之“南山”,但这里当是泛指居所南面的群山。词人身处贬所,故格外留恋过去临安的家居生活。一“爱”字,一“碧”字,与上文贬所景象之感情色彩成了鲜明对照。“念上国”一句,明白道出所念乃是京都。词人尽管身遭不幸,而忠君爱国之心并未改变。“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一句,乃反躬自问,这江汉未归之客实指词人自己。“江汉”指长江、汉水间的地域。如杜甫在江陵(今属湖北)作诗自称“江汉思归客”,即指旅居在江、汉之间。此词的“江汉未归客”字面亦当本于杜诗。“脍鲈”用晋人张翰的典故。张翰任齐王冏之东曹椽,因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命驾归。
作者以张翰自诩,但却不能如张翰之全身远祸。宋代官员得罪流放远州,轻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编管,皆指定居住地,受地方官约束,不得自由行动。况且他是鲸面流放,身不由己,有家难归,并非留恋爵禄。词写至此,词情更为抑郁,便由伤秋怀乡转而感伤不幸身世。
过片句以“还又”二字作过渡,更进一层。苍苍江水,倦柳愁荷,已使江汉未归之客黯然神伤,又值“岁晚”,况是“瘦骨临风,夜闻秋声”,故倍增孤寂之感。“岁晚”,犹岁暮。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以后,一年过去大半,仿佛日之黄昏,无怪乎杜甫《秋兴》诗中“一卧沧江惊岁晚”即谓深秋为“岁晚”。“瘦骨”二字道出词人贬中体貌枯槁,精神憔悴。
“夜闻”二句写客中的所闻所感。秋时西风作,草木凋零,多肃杀之声,而称“秋声”。庾信《周谯国公夫人步陆孤氏暮志铭》谓“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秋声乃西风吹动树木所发。“岑寂”,为冷清、寂寞之意。词人孤身羁旅,对萧瑟之秋风,萌发寂寥之情。
此情既是触景而生,也是贬谪中的爱国志士无往而不在的身世之感的真实流露。词人一心报效祖国,他曾“每为神州未复(《龙吟曲》)而忧心忡忡,也曾幻想”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满江红》),更希望有一天能”办一襟风月看昇平,吟春色“(《满江红》)。但他寄予厚望的开禧北伐失败了,主战者的头颅成了向敌人讨好的贡品,当时的形势诚如王夫之《宋论》指出的:侂胄诛,兵已罢,宋日以坐敝而讫于亡。”国事一日不如一日,有着报国之心的词人不能无动于衷。
但眼前的现实却如此冷酷:“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蛩即蟋蟀,秋露降下,蟋蟀悲鸣,仅有冷屋中的一盏孤灯与词人相伴,只能以“翻书”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屋是冷的,阁是破的,词人的心也是碎的。他忧国伤时,故愁得鬓发都白了。曾几何时,嘉泰元年(1201)张镃为他的词集作序时还称他“郁然而秀整”,且“须发未白”,时间过去不多几年,他竟然已“瘦骨临风”、“鬓毛白”。其实他这时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早衰。他早年也曾到过江汉一带,当时正值青春年少,与好友们相约嬉游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可是今天贬谪故地,却是万般无奈,惊魂不定。史弥远政变的刀光剑影仿佛还在词人眼前晃动。继韩侂胄遇害后,丞相陈自强也被贬死雷州,北伐主帅苏师旦被处斩于韶州。史弥远虽对外只会腆颜事敌,但对政敌的迫害却从不手软。这时,史达祖在贬所会不会受到新的迫害只有天才知晓,但这种威胁是无时不在的。他既无辛弃疾那样的雄才大略,性格上也缺少稼轩的英雄气慨,在这首词中也不难看出。
“苒苒”二字乃柔弱之意,“苒苒魂惊”,正透出他性格上软弱的一面。故当其客中送客之际,只能一洒志士之泪,却无一壮语赠别,连牢骚也不敢发。后结二句,为送别寄远之辞。“南浦”指南面的水边。《离骚》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又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里借“南浦”而点出送别之意。“烟驿”,指词人之居所,与前文之“废阁”、“冷屋”同义。“剪梅”乃寄远常用之典。据《荆州记》载,“陆凯、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因无所有而折梅寄远已属可叹,何况词人身处贬所,寄远之际更多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情。词即在这哀怨之中结束了,更显得一往情深。
这首《秋霁》词,是史达祖被贬江汉时的作品,大约作于嘉定五年(1212年)前深秋时节。词以伤秋怀归为题材,艺术地展示了他贬谪时期的孤寂生活,抒发了落难志士仁人的痛苦心情。从这首词的艺术表现手法看,也是颇具特色的。词人身遭不幸,家国之恨、身世之感郁积于胸,不可不言而又不可明言,故形成了一种沉郁苍凉的风格和回环往复、虚实相间的抒情结构。词人深沉哀怨之情是历历可感的。“雁程最嫌风力”、“无奈苒苒魂惊”等语,都写得沉郁深挚,颇为感人。梅溪词受清真影响,在章法结构上常常通过种种回忆、想象、联想等手法,前后左右,回环吞吐地描摹出他所要表达的东西,看到的和想到的融于一篇。这一特点,在他被贬流放后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首词正是如此。词中之江水、柳、荷、废阁、古帘、清灯冷屋,都是实景,而“受渠入眼南山碧”,“年少俊游浑断得”则是回忆与想象,全词以伤秋怀归贯穿全篇,虚虚实实,欲言又止,摇曳生姿,朦胧而不晦涩,这就比直抒胸臆更感人肺腑、耐人寻味。
含蓄蕴藉是沉郁风格的又一表现。陈匪石《宋词举》评“露蛩悲”三句说:“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声赋》读。”俞陛云《宋词选释》谓:“废阁古帘,写景极苍凉之思。”结尾数句,既点明是送别友人,又将未了之情引起读者遐想,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显得含意隽永,余音不绝。清人对此词非常推崇,推它为《梅溪词》的杰作,显然是有见地的。
高观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高观国(生卒年不详)字宾王,号竹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与史达祖同时,常相唱和,殆同为社友。陆游于嘉泰二年入都修撰国史,高观国有《水龙吟》词贺放翁七十八岁生山。观国复与陈造交,有《凤栖梧。湖头即席与长翁同赋》词。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谓陈造为观国词集作序,称其与史邦卿“皆秦、周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若唐诸公亦未及也”。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竹屋、蒲江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响耳。”又《介存斋论词杂著》:“竹屋得名甚盛,而其词一无可观,当由社中标榜而成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冯煦《蒿庵论词》:“平心论之,竹屋精实有馀,超逸不足。以梅溪较之,究未能旗鼓相当。今若求其同调,则惟卢蒲江差足肩随。”有《竹屋痴语》一卷。
●少年游·草
高观国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裀.软衬飞花,远随流水,一望隔香尘。
萋萋多少江南恨,翻忆翠罗裙。
冷落闲门,凄迷古道,烟雨正愁人。
高观国词作鉴赏
在南宋诗词圈子里,吟物之风十分盛行。但平庸草草之作,屡见不鲜,不足为怪。作者的这首吟草词却不沾不滞,以意贯串全词。通过写草色来抒发自己的离愁别恨。这首词的上半阕绘出了一幅纯净明丽的阳春烟景:春风吹绿了芊芊的芳草,在飘动的白云映衬下显得那样葱翠可爱。蒙茸的草地伴随着流水伸向天际,花瓣轻轻地洒落在草上。这是多么迷人的芳景!
可是,读者是否注意到“晓梦入芳裀”这句的含意呢?“芳裀”,芳草有如厚厚的裀褥。关键是“晓梦”二字,原来这令人神往的如屏芳景,只是一场春梦中的幻境而已。大地山河,一经点破,并化烟云。用笔之虚幻,莫测端倪。“香尘”一句,补足梦境。“香尘”者,女子的芳踪也。刘长卿《陪辛大夫西亭观妓诗》:“任他行雨去,归路裛香尘”,与此词意境相似。可是美人的踪迹被无边的芳草隔断了。即使追寻到梦里也并不圆满,也只是一个凄迷的短梦而已。
下片转写实境,写醒后的情怀。用“萋萋”一句换头,仍是从草字生发。“萋萋”,芳草美盛之貌。
“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即是此意。那么鲜美的芳草与江南的恨思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似有事而无典,就是说写自己经历过的事,以抒发他对远隔香尘的伊人的思念。“翻忆”句重笔渲染。用“罗裙”形容芳草,始于白居易的“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杭州春望》);牛希济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生查子》),则以芳草拟罗裙。此词在“翠罗裙”上缀以“翻忆”二字,感情上又多了一个曲折。翻者,反也。本想眺望一下,略舒郁悒,没想到反而勾起了对绿色罗裙——这最具有女性特征的服饰的思念来。这一缕痴情真是不好收拾。“冷落”三句,以排体出之。句句切草、切情,化工之笔。“冷落闲门”,见出庭院之孤寂,而“庭草无人随意绿”之神理,即隐含其中。“凄迷古道”,流露出望远之悲心。“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为其所本。
“凄迷”二字,将心绪之凄黯与望眼之迷蒙两重意象融会一起,并与前片之“望隔香尘”暗相挽合。以迷迷糊糊之睡眼,逐古道之轻尘,真令人难以为怀。然而作者述情之笔愈出愈精,最后又推出了“烟雨正愁人”之句,把这种怅惘的心境渲染到了十分。“烟雨”,在词人的笔下与草色结缘甚深。林和靖咏草词“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点绛唇》)贺方回《青玉案》:“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便是显例。此词以“烟雨”结笔,将草色、离情与迷濛的雨色化为一片,情景相伴,凄然无尽。况蕙风所谓“取神题外,设境意中”者,约略近之。
咏吟春草是一个古代文人津津乐道的永恒题目,名篇佳作,数不胜数。有评论家说,在高手如林的名人队伍里,高观国用他那巧妙的艺术构思和秀美婉约的风格另起炉灶,独成一家。
●霜天晓角
高观国
春云粉色。
春水和云湿。
试问西湖杨柳,东风外、几丝碧。
望极。连翠陌。
兰桡双桨急。
欲访莫愁何处,旗亭在、画桥侧。
高观国词作鉴赏
高观国的这首词十分生动贴切地描绘了西湖的秀美景色,并藉以抒发了心中的畅快感情,措词精当,给人以清新之感,全词写的委婉奇妙,人与周围的景物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格调十分高雅。虽然全词短小,但写的情趣横生。
上片,词人选取早春季节司空见惯的景物:云、水、柳,抓住它们的各自特征加以想象、挖掘。云,是水中之云,故抓住其色彩,写其洁白、纯净。水,是西湖之水,故抓住其形态,突出其深远、浩渺。一个“和”字很自然地把“水”与“云”连接在一起,巧妙地表现了水天一色,云映水中的景象。值得一提的是“湿”字。用“湿”字状云,使水倒映着云,云浴水而出的景象生动地再现于眼前,而人的视觉、触觉、感觉也在这刹那间沟通。一字千金,令人拍案叫绝!柳,是初春之柳,故抓住其新芽轻漾的风情,以“几丝碧”设问,更见摇曳多姿。“几丝碧”串以“东风”,看似不经意写出,实则风格独创。它使人联想到柳枝丝丝弄碧的景象,同时也点出了初春这一时令。初春,正是万物复苏,大地充满生机、充满活力,人们心情快乐、惬意之时。“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诗品·序》)。
词人在睹物思情“形诸舞咏”之际,天衣无缝地将爱春赞春的感情融入春景。美景是由词人目之所见,心之所动写出来的,因此春景愈显得秀丽素淡,情怀也就愈见得坦荡高雅。秀美的春色与舒畅的人意,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下片转入另外一个场景。过片意脉不断,“望极”二字,既联结上片,承“几丝碧”;又带起下意,启“连翠陌”,同时在空间上作了延伸。词人顺着湖面望去,湖的尽头有一条翠绿的长堤。他和友人的心情急切了,让双桨快划,向堤岸驶去。“莫愁在何处?
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乐府诗集。莫愁乐》)呵,原来词人们急着要去寻找那位善于歌谣的莫愁女子。”双桨急“正是词人们心里急的外部表现。”莫愁“,这里泛指歌女。”莫愁“在哪里呢?”旗亭在、画桥侧“,就在那漂亮的小桥边的酒楼中。结尾两句,暗用唐代诗人王之涣和诗友”旗亭画壁“的故事,抒写词人赏春游春时的怡情逸致。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有滋有味。以景生情,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字里行间,没有一点市井气,酸儒气。
总的来说,这首词描绘了一幅清淡高雅的山水画,它充分表现了作者与友人一起畅游西湖的情景:棉絮般的云朵,洁净的湖水,宽阔的西湖,天水一体。一片白茫茫中,装点着几丝青翠的柳叶,一道宛如绿带的长堤,一叶扁舟,遥遥指向画桥、旗亭。高观国刻画春天景色,却没有显示出姹紫嫣红,莺飞蝶舞,写踏青也没有大肆渲染,用墨十分节俭,但给人的印象却非常秀美。作者运用高超的写景技巧显示了他那非凡的艺术魅力。
●金人捧露盘·水仙花
高观国
梦湘云,吟湘月,吊湘灵。
有谁见、罗袜尘生。
凌波步弱,背人羞整六铢轻。
娉娉嫋嫋,晕娇黄、玉色轻明。
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客心惊。
怕佩解、却返瑶京。
杯擎清露,醉春兰友与梅兄。
苍烟万顷,断肠是、雪冷江清。
高观国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本旨是写水仙花,但从头至尾没有直接点出。看他运笔,似乎每一笔都在写湘水神女,实际却是笔笔在写水仙花,水神水仙,交融在一起,直至把水仙写得有血有肉,有灵有气,显的亭亭玉立,飘然若仙,由此,足见作者运用比拟这一手法已达到驾轻就熟的地方。作者用拟人笔法,把水仙花作为水仙神女,加以形容描绘,故上片起三句连用三个“湘”字,借湘水女神比拟水仙。“湘灵”即湘水女神,传说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死后为湘水之神。这里用以比拟水仙花,既增加了神话的色彩,又能唤起读者美的联想,扣题“水仙”。“云”、“月”,是艺术烘托之笔,为水仙的出现造成一种云月朦胧的静美境界。“梦”、“吟”、“吊”,则表现了作者面对水仙所升起的那种向往爱慕的醇美感情。这三句虽然只有九个字,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具有特定神话氛围的艺术境界。“有谁见”三句,写水仙的形象美,站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位轻盈娇羞的神女。“罗袜”、“凌波步”,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后来黄庭坚借入咏水仙诗,有“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句;而作者却写道:“有谁见、罗袜尘生?”意思是说罗袜无尘。用“有谁见”提出质问,遂翻出新意,轻轻为罗袜祛尘,写出了一个纤尘不染的美女形象。
“凌波”、“步弱”,皆形容女性步履轻盈,这里借指水仙植根水中,婷婷立于水面,宛如凌波仙子。“背人”句,由形及神,写神女的娇羞情态。“六铢”指六铢衣,佛经中称忉利天衣重六铢,是一种极薄极轻的衣服,由此可见其体态的绰约,这里用来表现水仙体态之美。“娉娉”两句,从姿态、颜色、质地等方面写水仙花的美,仍然是以美女比拟。先用一“晕”字染出水仙花色泽(“娇黄”)的模糊浸润,再以“玉色”加以形容,而以“轻明”状其质地薄如鲛绡,莹如润玉。这几句,极见作者观察的真切和用笔的工细。
上片巧借神女形象为水仙花传神写照,侧重于外表形态。下片则深入一层,探其精神世界。“香心”四句,“香心静”,写花,香而静:“波心冷”,写水仙所居之水,水仙冬生,黄庭坚称为“寒花”,故写水用“冷”字,此句得姜白石《扬州慢》“波心荡、冷月无声”意境:“琴心怨”,上片既有“湘灵”,此处“琴心”云云,似与司马相如的“琴心”无干,盖由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句变化而来,并化用唐李益《古瑟怨》“破瑟悲秋已减弦,湘灵沉怨不知年”句意,古典诗歌中往往琴瑟连用,此处换瑟为琴,似无不可,作者既以湘灵比水仙,故有寄怨心于琴声的想象,以与“静”、“冷”相协调:“客心惊”,则写作者的情怀。“客心”,即旅居异乡的心情,盖亦羁旅之人,且这几句中的“静”、“冷”、“怨”等,皆系作者的心理感受,此处又着一“惊”字,自是客中见花的特有感情。“怕佩解、却返瑶京”,佩解,出于刘向《列仙传》,说郑交甫遇见江妃二神女,郑欲请其佩(佩玉),二女遂手解其佩与交甫,交甫怀之,旋即亡失,回顾二女,亦不知所在。欧阳修以“解佩”喻花落春归,其《玉楼春》有“闻琴解珮(通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句。“瑶京”,此指神仙所居的宫室。这句是说担心水仙花衰败零落,象江妃二女那样在人间打个照面就又返回仙宫去了。“客心”之所以“惊”,盖与这种担心不无关系。“杯擎清露”两句,仍然写花。水仙花状如高脚酒,故《山堂肆考》说世以水仙为“金盏银台”。作者从花的形状展开想象:这“杯”中盛满了醇酒般的清露,高高擎起,使那挚友春兰和梅兄也要为之酣醉了。“梅兄”,出黄庭坚咏水仙诗“山矾是弟梅是兄”句。梅、水仙、春兰,次第而开,故有“友”“兄”之说。结两句用“苍烟万顷”、“雪冷江青”,再次点染水仙所处的环境。苍烟、江雪,构成一片迷茫冷清的境界,无怪乎娇弱的水仙要“断肠”于此了。这是一首十分优美的咏物词,所咏之物是水仙花。所以,全词立意命笔,无不围绕“水仙花”这个主题。全词在创造艺术境界方面,亦颇见工力。作者用“湘云”、“湘月”、“湘灵”、“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以至于“苍烟万顷”、“雪冷江清”等等,构成了一幅清冷雅静、幽远和美的艺术境界;且其所写之物,如云、月、罗袜、六铢衣、瑶京、清露、兰、梅等等,皆无比温柔高雅,又给这静美的艺术境界增添了许多灵秀之气;最后再用万顷苍烟加以笼罩,与梦云吟月相应,又给全词凭空增加了几分朦胧美,于是“六铢”愈见其轻,“娉娉嫋嫋”,愈见飘逸。凡此用笔,皆为描绘神女(水仙)形象而设,而这形象,也就随着这种用笔活灵活现了。
●玉蝴蝶
高观国
唤起一襟凉思,未成晚雨,先做秋阴。
楚客悲残,谁解此意登临。
古台荒、断霞斜照,新梦黯、微月疏砧。
总难禁。
尽将幽恨,分付孤斟。
从今。倦看青镜,既迟勋业,可负烟林。
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
相莼汀、水云愁凝,闲蕙帐、猿鹤悲吟。
信沉沉。
故园归计,休更侵寻。
高观国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题材内容,是古代文人墨客中常见的“秋思”之类,似乎没有超出前人之处。其实,这首词题材不新,但在写作手法上有所突破。作者笔下的各种景色,诸如眼前景,天边景等无一景不紧扣心头的“归志”,并且作者抒情言志,层层进道,使他的情志逐渐显露,最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浩然归志。
作者的写作风格,既清秀又雄浑。有人曾对高观国的词作过这样的评价,说他“特别能立清新之意,善于删除累赘之词,写作风格自成一家”。对本词来说,这种评价是相当恰当的。
由于这首词以“秋思”为主题,所以有的集子把它题为《秋思》。写因秋阴降临而兴起的羁旅情怀,表现了作者强烈的思归情绪。上片起三句,用情景交炼之笔,总提秋景秋情,为全词的总冒,一篇情景,皆由此生发而成。“秋阴”,从“未成晚雨”看,是指秋云,雨虽未成,而阴云先至。其实这里是兼写秋天来临,由《管子》“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的话精简而成。三句之中,已透露了一派秋意。以下诸句,沿此意脉,写秋景秋情。“楚客”二句,与柳永《卜算子》词的“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一样,暗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意。这里作者是以楚客自喻。“悲残”,承起句而来,情景兼写,既写作者悲秋景的残败凋零,又抒写了由此而引起的悲怆之情。但词孤客异地,举目无亲,此时心境,无人可诉,故着“谁解此意登临”一句。且“登临”一句,与下边的“古台”等句,又是个很好的过渡句。“古台荒、断霞斜照”,是“登临”所见之景:“台”既古且荒,既因古而荒,更因秋而荒;霞是“断霞”,再配以夕阳斜照,一片肃杀悲凉气氛,便凭空而至。词人在孤独登临之中,踌躇徘徊,回想“新梦”(近时的梦),黯然销魂;夜色袭来,天边“微月”,耳中“疏砧”(断断续续的捣衣声,古时秋天特定之景,最能唤起游子之乡思),“总难禁”——此景难禁,此情亦难禁。因而上片结句总述此时此刻之情:“尽将幽恨,分付孤斟。”“分付”,犹言“交给”:“斟”,此处指饮酒,幽恨难禁,只好以独饮闷酒来排遣了!上片由秋景引出秋情,写情逐渐显露,但直至上片结束,不揭此情底里,全让给下片去一一分析。
下片意思虽表现曲折,但其大意,约为两层:一是感慨功业无成。“青镜”二句,是反用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句意。杜甫急于报国,渴望勋业早就,故频频看镜,为年华渐老而焦急。这里作者则是“倦看”,懒于照镜子,正是失意心态的反映。年华渐老,而勋业不就,愁客满面,甚至鬓染秋霜,窥镜只能使自己徒增惆怅,所以“倦看”,前加“从今”,意在加强表现“倦看”,这种情绪,隐隐流露了作者的愤懑,似乎作者发誓不再临镜即不再考虑建立勋业的事了!
“烟林”,本指隐逸出世:“可负烟林”,即“岂可负烟林”,词人觉得勋业无望,因作归隐之想。这就是下片的第二层意思:浩然思归。词人用“想莼汀、水云愁凝,闲蕙帐、猿鹤悲吟”一组对句表达这种思归情绪。“莼汀”,用《晋书》张翰因秋风起而想念家乡的莼羹鲈脍,于是浩然归去的故事,以喻自己的思归。
“蕙帐”、“猿鹤”,本来都是与隐居有关的事物,孔稚圭《北山移文》有“蕙帐空兮夜鹄怨,山人去兮晓猿惊”之语,谓主人不归,引起山斋中猿惊鹤怨。词人用这些具体事物以喻归隐之志。“水云愁凝”与“猿鹤悲吟”相对,用以渲染思乡归隐的情绪。词人为了加强表现这层意思,在“想莼汀”之前加了“断梗无凭,岁华摇落又惊心”两句,以“断梗”自比:“无凭”,无着落,无依靠,这是写客中飘零。摇落、凋零,出自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岁华既晚,草木凋零,孤客惊心,这样,思归情绪便油然而生,“莼汀”云云,便纵笔而出,从而显示了下坂走丸、骏马驻坡的笔势,而结句决然归去的意思,也就随之而出了。结处“信沉沉”三句,是说尽管“故园”消息渺茫,但是归计已决,不能再迟疑犹豫了。
●雨中花
高观国
旆拂西风,客应星汉,行参玉节征鞍。
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
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塞关山。
过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
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
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
情寄吴梅香冷,梦随陇雁霜寒。
立勋未晚,归来依旧,酒社诗坛。
高观国词作鉴赏
此词无题序。据词中“行参玉节征鞍”、“吟倦西湖风月,去年北塞关山”及“归来依旧,酒社诗坛”等语来推测,词是在杭州为送别诗社友人使金而写的。而史达祖有“陪节欲行留别社友”的《龙吟曲》,《绝妙好词笺》注云:“按梅溪曾陪使臣至金,故有此词。”两词合参,知其间必有关系。高词中尚有《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和《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两篇,正作于史达祖出使期间。(史词题有“中秋宿真定驿”、“九月七日定兴道中”等。)则史达祖出行前有词留别包括高观国在内的诗社朋友,高亦作词相送,正是在情理之中。全词通过词人送友人史达祖出使和想象出使后的情景,表现了作者对天下大事的关心,对友人的期望,词中流露的感情是积极向上的。写作手法采用虚虚实实,虚实结合的手法,上片以写实为主,下片以写虚为主。他在叙事抒情,写景议论时基本上采用直笔,以真情实感贯穿首尾,家国之情,挚友之谊均溶入其中,所以读起来令人耳目一新。
关于史达祖此行背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九谓“必李壁使金之时,(韩)侂胄遣之随行觇国”,那就是宁宗开禧元年(1205)六月“遣李壁贺金主生辰”(《宋史。宁宗纪》)那一次。金章宗完颜璟生辰名“天寿节”,在九月一日。南宋六月遣使,七月出发。词首云“旆拂西风”,正是此时。次句“客应星汉”,“星汉”即天河、银河。客到天河有一段传说。张华《博物志》说:有个居住海边的人,年年八月见海上有浮槎(木筏)去来,从不失期,他便乘槎而去,到达天河,与河边牵牛人问答,又如期而归。
后严君平以为这是“客星犯牵牛宿”。又《荆楚岁时记》说此事,亦引《博物志》,作张骞奉汉武帝命出使西域,寻找黄河源头,乘槎经月,至天河。两说在人到天河之后的细节大同小异,而开头的人物与事由不同,却称同出于一书,“盖古书传本多异”(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荆楚岁时记”条说)。杜甫《秋兴八首》“奉使虚随八月槎”诗句把两者统一起来了,既采一说的“八月槎”,又采另一说的张骞“奉使”(杜《秋日夔府咏怀》“查上似张骞”句同此典故)。
高观国词此句也是巧妙地利用这一传说,既点明史达祖的“奉使”,也暗以“八月槎”切合宋金每年定期互派使节作经月之行,向对方祝贺皇帝生辰,按时去、按时归的事,写得典雅有情致。“行参玉节征鞍”。“玉节”,信物之一种,见《周礼。地官。掌节》。古代使臣持节以行。这句是说行将参加使节团启行。一“参”字体现史达祖的“陪节”身分。“行”字是副词,表将发未发之时。开头三句把友人参加出使即将出发的时间、事由点出,与史词题中“陪节欲行”四字相合。以下就进一步展开关于友人此行的平铺直叙。
“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先写仪表服饰。“缓带轻裘”,见得风度儒雅,也暗示其未着官服,不是有官职的正式使者身分。“盛世衣冠”,显示上国威仪;南宋虽属偏安之局,立国也近百年,维持东南的繁荣,在作者看来,宜可称为“盛世”。“争看”二字,说的不仅是出发时路上行人,连进入金镜以后汉族百姓思宋的心情也包摄在内了。“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国关山”,再体会友人此行心理。上句切此前同社觞咏事,下句切当下陪节使金事。所谓“吟倦”,是暂时放下在西湖吟风弄月的词笔,去看北国关山。下句承上“吟”字的余波,在“看”之中当包括有所见、有所感而亦有所咏;字面上省略掉了,这意思还是可以摸得着的。“过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三句,也约略透露了有“吟”字的一脉贯通。此行所历关山中,有北宋旧日的大片领土,包括故都汴京(也是友人史达祖的故乡),还有早割于契丹而为金所承袭的燕云故地,出使所经,知当有感而出涕。《诗·王风·黍离》序云:“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之诗表达了南宋人的共同心声,也是这三句词的出典。其中“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又是史达祖《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词中“休吟稷穗”句所本。高、史两词说到一块儿去了,这也是两词唱和关系之一证。上片由友人之出使,预想其一路上的见闻感慨,场景过度自然,笔调跌宕起伏,感情反差甚大,南方与北国的鲜明对比,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一结又似住未住,有力地联结了上片,又巧妙地引发了下片。
下片继续设想友人出使金国后的种种情景,突出其才略的表现。“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这是外露的。史达祖有雄才大略,能文章,只因未中进士,不能由正途入仕,屈身僚吏,这是作者所熟知的。此番陪节使金,也算是囊锥出头(用《史记。平原君列传》所记毛遂语)。西汉时匈奴有呼韩邪单于,此借指金主。中朝杰出人物其声名为异国所知的,如《新唐书。李揆传》所载,揆为入蕃会盟使,至蕃,酋长曰:“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这是以政事见知的。苏辙《奉使契丹寄子瞻》诗云:“谁将家集过幽都,每被行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这是以文章见知的。高观国词中亦寓此意,因为是酬赠之作,故不免有很大的夸张成分,这样的恭维旧时是不以为怪的。下面“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这是内藏的。李壁一行,名为“贺金主生辰”,实则是去深入金国摸底。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载:开禧初,韩侂胄欲兴兵伐金,遣张嗣古觇敌(张出使在嘉泰四年即公元1204年,亦贺天寿节);张还报,大不合韩的要求,再于此年遣李壁。派他的亲信史达祖同行,用意是很显然的。韩侂胄的北伐意图,在南宋都城内部都是公开的秘密,其遣李壁,和史之陪节同行,高观国恐怕也是知底细的,所以用到了“平戎手段,小试何难”的语言。了解了出使的背景,对于这两句词的真切合义就更有所体会。这也是作者对于友人此行的鼓励。如果说,上面这五句是骏马飞驰,激情迸发,那么下面的“情寄”两句则是按辔徐行,含情脉脉。分别后人虽两地,情结一心,愿借书信往还,以互诉相思。寄梅用陆凯自江南寄梅花诣长安与范晔事,梦雁本梁简文帝《赋得陇坻雁初飞》诗末韵“相思不得反,且寄别书归”。
梅与雁,既刻画南北物态特点,又形容两地路途遥隔,音信难通。这里作者以慢节奏抒情对应前面的急旋律言志,形成抑扬顿挫之妙笔,结构上显得张弛疾徐,跌宕多姿,并与开头的送行呼应。最后三句,针对史达祖词末韵“看归来,几许吴霜染鬓,验愁多少”,而殷切寄语,祝愿友人出使成功,归来后与从前一样,诗酒共聚,将上片之“吟倦西湖风月”意思再作兜转,用笔不懈。
●菩萨蛮
高观国
何须急管吹云暝,高寒滟滟开金饼。
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
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
客醉倚河桥,清光愁玉箫。
高观国词作鉴赏
中秋佳节是我国古代文人经常采用的题材。这首词充分表达了作者对中秋赏月的无比赞美之情。
上片的四句写待月的心情,依换韵分两层。“何须急管吹云暝,高寒滟滟开金饼”写人们等待月亮缓慢爬高时的情景。起句作者通过描写“急管吹云暝”的幼稚举动,表现出人们盼月的急切心情。妙在作者并非仅仅依赖“急管”这具体的东西来表达抽象复杂的心情,却在“急管吹云暝”之前冠上“何须”两字。
这样一来就使句意更深一层。不单表现了人们的急切心情;又表现出月出人间的积极主动。下句“高寒滟滟开金饼”具体细致地描写了月如何穿出云丛出现在高空。此句化用苏舜钦《中秋新桥对月》诗:“云头滟滟开金饼。”“滟滟”,光摇动貌,写月的迷人姿态。
“金饼”既以金色形容了月光之明亮耀眼,又以饼的圆形点明是中秋满月。从而很自然地引出“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这是自劝与劝人勿辜负良辰美景的警语。这句既高度赞美了中秋夜月,又为下片赏月铺垫。
下片写赏月,作者扣紧中秋月的特色,一句一个动人的月夜场景,从各个角度来刻画这令人难以忘怀的中秋月夜。换头“桂花香雾冷”是半虚半实的双关语。实者,桂花被月光笼罩着,加上秋夜湿露,看上去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桂花透过这“雾气”散发着阵阵幽香。虚者,写月中桂。联系上片的“高寒”很自然地会想到广寒宫的桂树、嫦娥、吴刚、桂子飘香等美丽的传说故事,仿佛感到月中之“桂花香雾冷”,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下句“梧叶西风影”,则实写月光下明亮的夜景。这句与上句同样没有出现“月光”字样,但却通过秋风中梧桐树枝叶的清影反衬月光的明亮。没有月,那有影,不言月光而言树影便将月光的亮度具体可感地写出来了。“西风”二字不只是再点秋季,更重要的是使这个景色变活了,因为有“西风”,能使“梧叶”发出响声,能使“影”动,还能使人仿佛感觉到凉意。这一韵中的“桂花”、“冷”、“梧叶”、“西风”都是节候性强的词,这就构成了秋月的特征性意境。最后“客醉倚河桥,清光愁玉箫”又换一个镜头,进一层写人在中秋之月的心境。上片“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只不过从月明当赏而言,这里却是既赏情景。“客醉”二字最引人深思。
若只言“醉”,有可能是中秋亲朋好友团圆欢聚,一醉方休,但加上一个“客”字就要突破这个可能性了。中秋为“客”,一醉之后,对着团圆的月,就更会因离别而伤心了。“倚河桥”,对着天上、水中的明月,更会浮想联翩,很自然地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人何处教吹箫”(唐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的意境。“玉箫”与首句的“急管”遥相呼应,然而两者的情调迥然不同。一个是待月之初,一时忘却客中之感的急切希冀的欢快之音,一个是既见秋月反勾起客愁的冷漠凄凉的愁苦之声。常见的月圆人不圆的主题,作者却并不急于一语道破,先从情理中应有的欢快说起,继用“冷”、“影”稍稍透露气氛,一直憋到最后才吐出一个“愁”字来,不仅在写法上有如剥茧抽丝之妙,而且在效果上收到扣人心弦之妙。这样写出的愁,读者之心能格外惦量出它的沉重。这是一种别致的艺术手法。
●菩萨蛮
高观国
春风吹绿湖边草,春光依旧湖边道。
玉勒锦障泥,少年游冶时。
烟明花似绣,且醉旗亭酒。
斜日照花西,归鸦花外啼。
高观国词作鉴赏
高观国的这首词主要反映作者到湖边重温旧梦的思想感情,清新蕴藉是这首词的写作特点。
“春风吹绿湖边草”,也吹醒了他的旧情,唤起了他的记忆。人的美好感情特别是恋情显得格外有生命力,有时似乎“忘记”了,但不经意间受外界触发又会突然萌发。当春风吹绿湖边草,自然界的勃勃生机、草色的青绿可爱,最易于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而将草色喻离情、喻相思、芳草喻情人又是积淀在人们意识中的特定联想,这样旧情就自然会复活了。“春光依旧湖边道”,湖边道上,春意盎然。“依旧”二字,将眼前之春光转换为昔日之春光,引出下二句的回忆中情景。回忆是那么清晰,美好,他一往情深了。“玉勒锦障泥,少年游冶时。”“玉勒”,白玉装饰的马笼头。“锦障泥”,用织锦做成的马鞍垫子。“游冶”,此指男女交游。这是他回忆起的少年时来到“湖边道”情景。玉勒锦鞍烘托出马的骄贵、人的精神。少年的他跨上这样的宝马漫游在春风骀荡的湖边,那是多么的风流,多么的令人向往。自然,那次游冶定有难忘的情遇。
下片继续写对那次游冶的追忆与回味。“烟明花似绣,且醉旗亭酒。”早春湖畔阳光明媚,岸上的红花象是绣在轻绡上似的,多么艳丽。“烟明花似绣”,写景真切。这个“花似绣”也许还联想到那绣罗裳的意中人。“且醉旗亭酒”,“旗亭”,酒店。聊且到这酒店中以求一醉。此时他当有茫然若失之感,有意借酒驱遣那撩人的思绪。“斜日照花西,归鸦花外啼。”他在旗亭里沉入了久长的回忆,直到归鸦啼鸣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了。“烟明”句明为晨景,到“斜日”时间跨度相当大。他“醉”前看到的是“花似绣”,醒来又是“花西”、“花外”,满眼是花,人在花丛之中。这么多“花”,显然是他潜意识的升华,朵朵花都会联想起“她”。这里边,也许还重温了相遇后的情事。玩味“归鸦花外啼”,则日暮乌鸦归来在前人诗中不少有象征男女欢会的意思,如梁萧纲《乌栖曲》:“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帷翠被任君低。”李白《杨叛儿》:“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这种联想虚无缥渺,写得很含蓄,全篇景色又写得那么美,还是给人以美感的。
近人吴梅说:“大抵南宋以来,如放翁、如于湖则学东坡,如龙川、如龙洲则学稼轩。至蒲江、宾王(按即高观国)辈,以江湖叫嚣之习,非倚声家所宜,遂瓣香周、秦(按指周邦彦、秦观),而词境亦闲适矣。”(《词学通论》)高观国《竹屋痴语》一些小令以写景抒情见长,文字简洁,耐人寻味,正是周、秦的风格。
魏了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今属四川)人。庆元五年(1198)进士,授签书剑南西川节度判官厅公事。开禧元年(1205),除秘书省正字。明年,迁校书郎,出知嘉定府,以养亲归里,筑室白鹤山下,授徒讲学。嘉定初,知汉州。历知眉州、泸州、潼川府。理宗初,被劾欺世盗名,谪居靖州,湖湘江浙之士多从之学。绍定四年(1231)复职。五年,进宝章阁待制,为潼川路安抚使、知泸州。史弥远卒,召为权礼部尚书兼直学士院。端平二年(1235),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兼江淮督府。官终知福州、福建安抚使。嘉熙元年卒,年六十,谥文靖。《宋史》有传。南宋后期,学派变为门户,诗派变为江湖,了翁独穷经学古,与真德秀齐名。
有《鹤山全集》一百零九卷,内有长短句三卷,十九为寿词,为宋人词集所罕有。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以为“皆寿词之得体者。”张炎《词源》卷下云:“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
●朝中措
魏了翁
次韵同官约瞻叔兄及杨仲博(约)赏郡圃牡丹并遣酒
代劝
玳筵绮席绣芙蓉。
客意乐融融。
吟罢风头摆翠,醉馀日脚沉红。
简书绊我,赏心无托,笑口难逢。
梦草闲眠暮雨,落花独倚春风。
魏了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面对绽放的牡丹写下的词,表达了作者抱才不遇的抑郁之情。上片首句描写筵席的丰盛而精美,“玳”、“绮”、“绣芙蓉”都是席面装饰,高妙华贵,形容的是筵席的至盛至精。设此筵席,意在赏郡圃中的牡丹(称“郡圃”,当是任知州时事)。华筵而赏名花,在座诸公自然是其乐融融,因此次句写“客意乐融融”。“吟罢”两句,进一步写宾客筵宴之乐。“摆翠”、“沉红”,一是写牡丹叶在清风中摇摆,翠绿欲滴,一是牡丹花在斜阳映照下甜润绯红。“沉红”,既是写花,又是写“日脚”西沉,落霞夕照,从而表达出筵宴时间较长,与“醉馀”、“吟罢”相应。这两句在表达感情方面,也能给人以由明快而至深沉的层次感。
“沉红”一句,为下片的抒情奠定了感情的基调。这种对花设筵,其乐融融本是旧时士大夫的常事,诗词中多有表现,在魏了翁的词中也多有其例,所以这种题材没有特别突出之处。
下片一反上片华筵美景其乐融融的情调,以独特之笔,抒发作者自己身沉宦海、欲归不能的厌倦心情。
魏了翁先后多次出任知州府,曾连续十七年不在朝中;他曾出任汉州(州治在雒县,今四川广汉)、眉州(今四川眉山)、泸州(今属四川)等地方长官。晚年又出任绍兴府、福州知府,皆兼本路安抚使。因此公事繁剧,极费心力。因此下片开头就说“简书绊我”。“简书”即公牍。“绊我”二字,已表现了作者对“简书”的厌倦和欲脱不能的烦闷。在这种心情下,作者即使身处华筵赏名花“客意乐融融”的场合下,仍然是“赏心无托,笑口难逢”。然而,作者的心曲到底是什么呢?
词的结句,表明了作者的心志。即像“梦草”那样闲眠于暮雨里,像落花那样独倚于春风之中。“梦草”,是神话中的一种草,这里作者取用“梦草”“落花”,意象衰飒,取意消沉,词境苍凉,寓含自己的身世之感。作者的仕途是坎坷的。在他出仕期间,前有韩侂胄擅权,接着有史弥远专政;而他又是一位敢于揭露时弊,欲以理学治国的人。所以屡受排斥,以致积忧成疾,数次上疏请求引退,可又偏偏得不到批准,因此非常苦闷。他的这种苦闷,在这首词中得到了真实地表现。
魏了翁的这首词,风格清旷,意境优美,清疏中流露出词人淡淡的郁闷、忧愁之感,犹如一杯浓茶微苦,却很有风味。
●醉落魄·人日南山约应提刑懋之
魏了翁
无边春色。
人情苦向南山觅。
村村箫鼓家家笛。
祈麦祈蚕,来趁元正七。
翁前子后孙扶掖。
商行贾坐农耕织。
须知此意无今昔。
会得为人,日日是人日。
魏了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较为真实地再现了当时农村的风俗、景况,富于浓郁的生活气息。
题中的“人日”,和词中的“元正七”,都是指农历的正月初七这一天。民间旧俗,是以七种菜为羹,用彩色的布或金箔剪成人形,贴在屏风上,戴在头上,表示“形容改新”和“一岁吉祥”之意,并且饮酒游乐,吹奏乐器,以祈农桑。这是一个快乐吉祥的节日,“人”在这一天显得特别尊贵,所以李充在《登安仁赋铭》中有“正月七日,厥日唯人”之说。
正月的时候正值孟春,初阳发动,故词以“无边春色”起头。但是,就人之常情来说,尽管到处是春色,还是要去寻春、觅春的。次句的“苦”字表达出了人们这种寻觅春色的执着。词中的“南山”,大约指的是春光优美之处,也是作者邀请提刑官应懋之游春的目的地。
“村村”三句,以及下片“翁前”两句,写的是农村“人日”这一天的热闹景象,是作者“觅”春所见,这也正是本词写作的一个重点。作者先大笔挥洒,用“箫鼓”、“笛”写节日歌舞之盛,用“村村”、“家家”极写范围包容之大,仅此一句,就将农村“人日”的风俗景象以及人们的欢乐情绪形象地渲染出来。“祈麦祈蚕”,点出“村村箫鼓家家笛”这项活动的目的。
祈求农事丰收,这里虽举“麦”、“蚕”为诸多农事的代表,但在“人日”来说,农民马上可以接触到的一般来说,也就是麦与蚕了。这时,麦田泛出青绿之色,蚕在春天的气息里孵化,富于生机。对丰收的盼望与担忧,都同时在农民心头慢慢升起,他们怎能不用这尽情的箫鼓和笛声表达他们心中的祈求呢?“来趁元正七”,这句是上片的结语,明确指出了特定时期季节性的内涵。
下片“翁前”两句,转入具体的描绘。“翁前子后孙扶掖”,这正是“来趁元正七”的老老少少,子子孙孙。魏了翁是南宋著名理学家,他对长幼之序极为重视,这从“翁”、“子”、“孙”的排列顺序中可以看出来。“商行贾坐农耕织”,这一组活动,由商、贾、农三种行当的人物组成,而作者用“行”、“坐”、“耕织”三个词,点明了三种行当人物的特征,语言简炼。在古代,商人们分为行商和坐商两种。“耕织”则为“农”的本业。当然,这里不一定实写“人日”所见,而是作者由人们的祈求而联想到的各种自食其力的人所从事的争取丰收、幸福的实践活动。但这三个动词,却描绘出了一片繁忙景象。从“箫鼓”至“耕织”,这五句从不同的角度描绘出了农村的欢乐景象,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作者将种种苦闷、烦忧,都排斥在画面之外了。这里简直是一片桃源乐土。在偏安的半壁河山之中毕竟还有这样一片乐土!但其中也不排斥寓含着作者的理想,这正是他所苦苦寻觅的“春色”,上片次句用“苦”与“觅”两个字,用意就在于此。词的末三句,是作者就此情此境所引发的感想,是本词的哲理所在,也正是作者的希望。
“须知”是告诫语,作者要告诉人们:“人日”中的“人”的种种活动与期望,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人”是向上的,都在追求着幸福与美好;但是,人们如果都懂得做人的道理,都象在“人日”里所意识到“人”的作用与追求,那就“日日是人日”了,也就不会只有在“人日”这一天才去追求祈祷了。显然,作者是在勉励人们追求不息生生不止。这也正是作者思想核心之一。他处理政务主张“内修”、“立本”、“厚伦”,正人心,化风俗;他所留驻的州县,皆“以化善俗为治”;使“上下同心一德,而后平居有所补益,缓急有所倚仗”(均见《宋史》本传),这就是他在本词中发挥议论的思想基础。
从全词看,此词没有浮躁怪诞之气,写得古朴自然,平易真切,与农村风物极相贴合。另外,作者以议论入词,这虽然是南宋词的常见现象,但却不流于空泛,而是情由景出,论随情至,写得自然、得体。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本词的艺术特色。
李从周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从周(生卒年不详)字肩吾,一字子我,号虫宾洲,彭山(今属四川)人。为魏了翁客。著《字通》一卷,极为魏了翁称许。有《虫宾洲词》,已佚。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有辑本。
●清平乐
李从周
美人娇小。
镜里容颜好。
秀色侵人春帐晓。
郎去几时重到?
叮咛记取儿家:碧云隐映红霞;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李从周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情人分别的作品。作者以廖廖数笔,勾画了情人的娇美神韵,令人耳目一新。
词的首句,点明这位美丽的女主人公的“娇小”。“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李白),唯其娇小,虽然情窦初开,却绝不给人以狂荡之感;又因其娇小,因此不甚识得愁的滋味。所以,她一方面是很自爱的,一方面又是惹人爱的。“镜里容颜好”的“镜里”二字的妙处,在于它写出了一种风流自赏的情态。而“秀色侵人”四字则写出旁观者(她的情郎)为之陶醉,不能自持的情态。从而烘托出这个小女子的娇美。为下片写儿女临歧的依恋之情作了铺垫。
词的第四句,写的是这位娇小美人的痴情。“郎去几时重到?”一句,写出这对情人的依依难舍之情:尚未分手,已问后期。根据常情,那男子的回答未必能说出准确日期,彼此很可能从此劳燕分飞。然而美人情痴,付之情郎。她要求对方牢记自己的住址,同时将这里那么美好,那么富于吸引力,“碧云”、“红霞”、“流水”、“桃花”,俨然仙境,言外之意却是一片痴情。真使人欲发“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元稹)之问了。还值得玩味的是,所谓碧云红霞,皆瞬息可变之景;莫说此郎一去不必重到,即便果然再至,怕也会有“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的迷惘呢。
卢祖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卢祖皋(生卒年不详)字申之,又字次夔,号蒲江,永嘉(今属浙江)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
嘉定十一年(1218),为主管刑工部架阁文字。十三年除秘书省正字,改校书郎、秘书郎。次年正月,迁著作佐郎。十四年十月,除著作郎。十五年九月为将作少监,寻兼直学士院。卢祖皋为楼钥之甥,学有渊源,与永嘉四灵以诗相倡和。今诗集不传,有《蒲江词稿》一卷。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八谓其“乐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吕,浙人皆唱之。有《蒲江词稿》行世”。又《中兴词话》谓其《虞美人。钓雪亭》词“无一字不佳,每一咏之,所谓如行山阴道中,山水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竹屋、蒲江并存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响耳。”
●虞美人
卢祖皋
卢祖皋彭传师于吴江三高堂之前钓雪亭,盖擅渔人之窟宅以供诗境也,赵子野约余赋之。
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
月落潮生无限事,零落茶烟未久。
谩留得莼鲈依旧。
可是功名从来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
今古恨,一搔首。
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
又恰是、题诗时候。
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
飞过我,共樽酒。
卢祖皋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写夜季之景,寄托自己归隐而去的心志之作。三高祠堂,位于吴江,建于宋初,供奉着春秋越国范蠡、西晋张翰、唐陆龟蒙三位了人。钓雪亭是彭传师所作。作者任吴江主簿时,应友人赵子野的邀请,到此游玩,在冬天下雪的时候,面对此景,赋了这首词。
词的上片着重歌咏“三高”,以抒发追思先贤的幽情。“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表达追怀范蠡之情。笔姿潇洒,落响不凡。一下子便将人们带入了追忆住昔的艺术境界。相传范蠡归隐后,自称鸱夷子皮,泛舟于太湖之上。作者以“风前挽柳”发问,构思奇特;而所问之事,则为当年鸱夷子的扁舟。作者遥想范蠡曾来往于烟波之间,定然在柳荫下系过他的扁舟,这当年的扁舟,不知道近时曾经来过没有?这样的设问,令人称奇。接着以“月落潮生无限事,零落茶烟未久。”追忆另一位高士陆龟蒙。陆龟蒙自号天随子,隐居在松江上的村墟甫里,平时以笔床茶灶自随,不染尘氛。时隔三百多年,在松江和太湖上飘荡,循环往复,年复一年。这位江湖散人当年的茶烟,似乎还零落未久呢。但天随子如今又在何方?
第六句“谩留得莼鲈依旧。”引用的是张翰因秋风起思念故乡莼羹鲈脍的故事,追忆当年弃官归隐的贤士张翰。张翰的情怀,已成往迹,如今只有莼菜鲈鱼,依然留味人间。作者不禁再次感慨发问:“可是功名从来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为什么范蠡等人置功名于不顾,是否因为这功名事儿从来就是误人的吗?作者身处野草荒芜的古寺,思及古人前贤的功名之事,不禁感慨万千。
下片,着重写钓雪亭边夜雪的情景。进而表明自己如前贤一样隐居垂钓的心愿。“江涵雁影瘦”这几句写时辰已是夜晚了,江面上寒雁低飞,江水里印着雁儿的清影,亭子边上开放着清瘦的梅花。四野之间,雪花飘舞,层云滚动,一派凄清萧瑟之气。这三句先点季节,次写雪飞,再写雪景,笔调秀丽。思澈神清,绘景如画,接着以“万里乾坤”三句,引发赞叹之情。这江山夜雪,万里乾坤,霎时成为琼瑶世界。可是这清绝人寰的胜景,又有谁来欣赏呢?看来只能“付与渔翁钓叟”了。这时,只有他们是天地间真正的主人。
除此以外,对于诗人来说,也是最好不过的题诗的时候。作者思量至此,不觉逸兴顿生,“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飞过我,共樽酒。”这两句表明作者此时内心全为清景所陶醉,也表达了对“三高”的高度崇敬的心情。作者情不自禁地招呼江上鸥鹭说:“他年有幸,我也将垂钓于此啊!请飞过我这儿来,共进杯酒吧。”这儿所呼唤的鸥鹭,虚实结合,言明心志。言其为虚指,是即使有,它们未必能懂得人的心意。说是实指,古时誓志高隐的人,都惯于和鸥鹭结盟为友,因此志同道合有意隐居于江湖的人士,可以称为鸥盟,作者是和友人赵子野等同来的,称他们为同盟的鸥鹭,也是非常切合的。
全词意境清新、优美,语言隽丽,表现出作者清俊潇洒的风格,是一首成功之作。主题是赋钓雪亭。在词的上半阕,作者纵情歌赞三高的高风亮节,以实写虚,先拓开境界。而以“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一句,为下半阕即景抒怀歌咏钓雪亭这一主题,奠定了根基。上半阕所咏,只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衬笔。下半阕写钓雪亭上所见的江天夜雪的清景,以及作者和友人在观赏此景之后,对渔翁钓叟的艳羡,对水边鸥鹭的深情呼唤,对自己他年有志垂纶的衷心誓愿,才是本词的主体。此词有意在笔先、一唱三叹、情景交融、神余言外之妙。
●木兰花慢·别西湖两诗僧
卢祖皋
嫩寒催客棹,载酒去,载诗归。
正红叶漫山,清泉漱石,多少心期。
三生溪桥话别,怅薜萝犹惹翠云衣。
不似今番醉梦,帝城几度斜晖。
鸿飞,烟水氵弥氵弥……
回首处,只君知。
念吴江鹭忆,孤山鹤怨,依旧东西。
高峰梦醒云起,是瘦吟窗底忆君时。
何日还寻后约,为余先寄梅枝。
卢祖皋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苍茫幽远的意境,描绘出词人倦于官场上的曲意逢迎,而渴望如山雀归林的心志,令人心高气远。
词的上半阕写主客晤对的清欢。一起三句将诗酒清游的胜概写出,便有一种笼罩全篇的力量。“嫩寒催客棹”,不说自己起了游兴,而说是好天气催动了我的作客之舟。这种拟人化的写法,突出了风日之美,有一种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嫩寒”,已被人格化,一个“嫩”字给瑟瑟的轻寒赋予一种令人爱赏的色彩,是通感技法的又一佳例。
“红叶”两句,复笔写景。山上是满林红叶,石间有潺潺清泉,绘声绘色,怎不令人心旷神怡?“漱石”一句,不只是写出了水漱石根的清幽景色,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向往山林的归隐心曲。卢祖皋在此用典,就将一种脱落簪绂,息影山林的心愿诉诸其中了。“多少心期”,即多么快慰的意思。
当读者正随着词人的妙笔徜徉于林泉清美的意境中时,作者却将我们带入了这样一个神奇的世界,即天竺寺后有三生石,与冷泉亭、合涧桥相距不远,是有名的景观。然而词中所述,不限于景物的铺陈,而是一种两面关合的用典。作者写带有佛家轮回色彩的传说,除了符合杭州实景而外,还切合对方的和尚身分,好象这眼前的景物与两位诗僧,都是前生所熟知的,都是具有宿缘的。卢祖皋在此强调了他对这种山林清致的向往和依恋。“依薜萝犹惹翠云衣”,个“惹”字尤能将无情草木化为有情。作者这样运笔,不但使文气跌宕,富有变化,而且还能唤起人们绵绵无尽的离情别绪来。歇拍两句,再将笔势收拢,点出今番之帝城醉梦,不如溪山之云水徜徉。“不似”意即“不如”。从这里我们可以想见作者那颗高尚的心灵在追求着一种清远,超脱,然而现实的黑暗龌龊,使他转向山林,转向自然,去寻求人性的复归。
下片设想离别后的思念,文笔活泼,妙喻联翩,意思是说:鸿鸟已飞向烟水茫茫的远方,只有你们才知道它留下的痕迹。这是以鸿鸟比喻自己漂泊无定的行踪。接下去,作者以错综之笔就自己与诗僧两面关锁写来,脉络清晰。“吴江鹭忆”,指作者的去处。“孤山鹤怨”,指二僧挂搭之地。林和靖梅妻鹤子隐于孤山,与二僧相近,故移以指二僧。这样写来便觉清超,也显示了词人高超的功力。
“高峰”句妙在奇思,高峰云起,并不稀奇,一经“梦醒”二字点染,便成了奇笔。把朝云出岫比作高峰睡醒,词人以拟人化的手法,将自己的感情赋予山河。“瘦吟”句是写对诗僧的忆念,暗用李白《戏赠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瘦”字又形象地表达了相思的苦怀。歇拍二句,自相问答,饶有趣味。什么时候再相聚会呢?那就请你寄来报春的梅花吧。这样的结尾,更显得雅致,有韵味。
洪咨夔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洪咨夔(1176-1236)字舜俞,号平斋,於潜(今浙江临安)人。嘉定二年(1209)进士。授如皋主簿,试饶州教授。嘉定间,崔与之帅淮东,辟置幕府。与之帅成都,又荐为籍田令、通判成都府。理宗即位,召除秘书郎。宝庆元年(1225),迁金部员外郎,转考功员外郎,拜监察御史。端平初,擢殿中侍御史。历迁中书舍人兼权吏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端平三年卒,年六十一,谥忠文。《宋史》有传。著《春秋说》三十卷、《平斋文集》三十二卷、《平斋词》一卷。毛晋跋云:“其诗馀四十有奇,多送行献寿之作,无判花嗜酒之篇。昔人谓王歧公文多富贵气,余于舜俞之词亦云。”冯煦《蒿庵论词》云:“平斋工于发端。其《沁园春》凡四首。一曰:‘诗不云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二曰:‘归去来兮,杜宇声声,道不如归。’三曰:‘饮马咸池,揽辔昆仑,横骛九州。’四曰:‘秋气悲哉,薄寒中人,皇皇何之?’皆有振衣千仞气象,惜其下并不称。”
●眼儿媚
洪咨夔
平沙芳草渡头村,绿遍去年痕。
游丝下上,流莺来往,无限销魂。
绮窗深静人归晚,金鸭水沉温。
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
洪咨夔词作鉴赏
洪咨夔,字舜俞,於潜(今属浙江临安)人,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进士,曾因正直纳谏而被疏远,至理宗时颇受知遇,官至刑部尚书,拜翰林学士,为一朝名臣。
洪咨夔的词,应酬和答作品占多数,不过写得倒是慷慨激昂。他有两首抒情小词:一是这首《眼儿媚》,一是《卜算子》(簸弄柳梢春),写的是“闺情”,较为新颖别致。这首《眼儿媚》,写一闺中妇人期待情人回归的感情。
她所期待的人,似乎已离别经年;归期已定,但天晚了,人还没有回来。词中的“平沙芳草渡头村,绿遍去年痕。”借写景,点出这个闺人的住地,靠近沙边渡口的村庄;又从芳草重绿,透露她和意中人的离别,也已是“去年”之事了。借景点事,而对事的“点破”却很不着迹,真是草色有“痕”而人事无“痕”。接下去三句:“游丝下上,流莺来往,天限销魂”,又突出春天的两种景象,借以写情。这里的“流莺”句写的是泛景,“游丝”句则写到细处。两句对偶匀称,又从“显”、“微”的不同角度,涵概了整个春光。春光如此美好,人见之却“无限销魂”。这“销魂”是被春光陶醉呢?还是别有因缘呢?词中没有明白点出,颇见含蓄之妙。
下片起二句:“绮窗深静人归晚,金鸭水沉温。”她住在“绮窗”佳屋之中,能用“金鸭”炉烧“水沉”香,生活高贵,由此点明了这位闺中人的身份,居宁静之新,却无浮华之心。同时,作者又暗暗点出上片“销魂”的内容:不是陶醉于春光,而是抱着怀人的幽思。词的深层脉胳,到了这里才开始显露,使人了解它的主旨所在。这种显露,仍然力求了无痕迹。
结尾三句,又以写景烘托人物形象,浓化人物心情,是意旨点明后的加意渲染,也是回味词的整体的传神笔墨,写得高妙而又自然。在花下,在“子规声里”而“立尽黄昏”的佩环,又当然是情深可爱的了。写花影、写鸟声,都巧妙地烘托出人物的美好、可爱的内外形象。
这首词写得格调婉约秀丽,表现出作者这个被许为“鲠亮忠悫”的名臣的感情世界中的悱恻缠绵的一面,是洪词中较为别致的佳作。
王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埜(?-1260)字子文,号潜斋,金华(今属浙江)人。嘉定十三年(1220)进士(《宋史。王埜传》谓嘉宁十二年进士,误)。真德秀帅潭州,延致幕下。绍定间,除枢密院编修兼检讨。淳祐间,历两浙转运判官、江西转运副使、知隆兴府,除知镇江府。十二年(1252),迁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兼行宫留守。宝祐三年(1255),拜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以与宰相不合,为言者所攻,未逾月而奉词。景定元年卒。埜长于诗,刘克庄曾为其诗作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四)。又擅书法。
《全宋词》辑其词三首。
●西河
王埜
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
陵图谁把献君王,结愁未已。
少豪气概总成尘,空馀白骨黄苇。
千古恨,吾老矣。
东游曾吊淮水。
绣春台上一回登,一回揾泪。
醉归抚剑倚西风,江涛犹壮人意。
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长准、犹二千里。
纵有英心谁寄!
近新来又报胡尘起。
绝域张骞归来未?
王埜词作鉴赏
委婉动人,清丽如歌,是词的一种风格,大江东去,直抒胸臆,又是一种风格。关键是要文气相通。这首词是一首爱国志士的慷慨悲歌,响彻着南宋偏安一隅时,爱国志士的豪情。
《西河》词调是三叠,仄韵。一开始,词人便满怀忧愤向天发问:老天爷怎么忍心将天下事折腾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问天”当然不止是问天,而是问代行天意的当权者。“天下事”指当时南宋积贫积弱的统治集团为了苟且偷安,对金称臣割地,已经到了“国脉微如缕”的悲惨境地。公元1234年,蒙古灭金后,连年兵扰南宋,宋室面临覆亡的危险。
献陵图事在当时堪称是一件盛举,它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详见《宋史。礼志》二十六)王埜即事生情,渴望能有力挽狂澜的志士贤才,能够一举收复中原(以献陵图事代指故土的恢复)。可是如今国事日渐式微,中原地区早已失守,蒙古大军正不断南犯,威胁着宋朝的安全,而当权者却苟且偷安,排斥抗战派,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不思振作,这使他抱恨结愁不能自已。更令人痛心的是,现实中有抱负的志士仁人,却往往因报国无门,赍志而没,只剩下一堆堆荒草野茔,作者隐约感觉到自己也将会遭到他们一样的厄运,不觉发出了深切的哀叹。
第二段开头两句,作者感叹自己如今怀抱憾恨,垂垂老矣,接着追忆起自己当年巡视江防前线时的情景。那时他曾到六朝古都金陵凭吊过秦淮水。词中“淮水”指秦淮河,源出江苏溧水县北,横贯南京城,流入长江。王埜生在国运衰微之世,东吊秦淮,感念六朝兴亡更迭的历史教训,吊古伤今,悲恨之情油然而生。词人借酒浇愁,含恨在风中抚剑醉归,心潮激浪恰与大江波涛撞击、交汇,滔滔东逝之水好象特地为他这位壮志未酬的志士砥砺斗志。
第三段写作者如今身处闲职,远离淮河前线千里之遥,但仍怀着一颗为国分忧的壮志雄心。“纵有英心谁寄”,这颗英心在现实中无法托付,只好空自嗟叹,一吐内心的郁闷与悲愤。南宋统治集团腐败无能,蒙古灭金后连年攻宋,局势日趋艰险,南宋政权危在旦夕。因此词人发出焦灼的呼唤:“绝域张骞归来未?”他急切盼望现实中能出现象西汉张骞那样的名将,出使西域,联合各方力量抗击匈奴。从这痛苦的呼唤声中,我们仿佛聆听到作者的心声:自己纵有张骞那样的才能,然而又怎能找到英明的圣主呢?
这首词自始至终激荡着爱国志士一腔热血无处诉的悲愤心情。全词以三叠词调这一形式,将昔往与今来、抚时与感事、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际巧妙地交织起来,一咏三叹,将词人内心的激愤愁恨,感情波澜层层推出,萦回不尽。为了加强抒情感人的艺术效果,作者多次运用反诘句式,因此词文揭响有力,频频扣击读者心弦。特别是起首与结尾两处的诘问句,一起一结责问苍天,呼唤英雄,既振聋发聩,又使词的主旨表达得含蕴深曲,耐人细细玩味。
曹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曹豳(1170-1249)字西士,号东亩,一作东猷,温州瑞安(今属浙江)人。嘉泰二年(1202)进士。授安吉州教授,调重庆府司法参军,改知建昌。绍定六年(1233),擢秘书丞,兼仓部郎官。端平元年(1234),除浙西提举常平,移浙东提点刑狱。嘉熙初,召为左司谏。与王万、郭磊卿、徐清叟俱负直声,时号“嘉熙四谏”。嘉熙三年(1239),知福州,以礼部侍郎召,为台臣所沮,遂守宝章阁待制致仕。淳祐九年卒,年八十,谥文恭。刘克庄为撰神道碑(《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四四),《宋史》附《曹叔远传》。
全宋词《辑其词二首。
●西河·和王潜斋韵
曹豳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
漫漫白骨蔽川原,恨河日已!
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
谩哀痛,无及矣。
无情莫问江水。
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
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无意。
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铖谁寄?
定相将有诏催公起。
须信前书言犹未?
曹豳词作鉴赏
曹豳因敢于在皇帝面前直言劝谏而与同时代的王万、郭磊卿、徐清叟被称为“嘉熙四谏”。王潜斋,即是王埜,曹豳与王埜(号潜斋)同为浙江人,同在宁宗朝先后中进士第,在政治上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国进步主张。
王埜的《西河》,一开篇就责问苍天,曹词则直率地直指到人,责问“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这是不言自明的。王词引理宗端平元年献陵图一事以泄内心的忧国结愁,曹词则化用曹操《蒿里行》诗名“百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入词,对人民横遭屠戮的惨状满怀同情,深感悲愤,对南宋当权者昏庸腐败、丧权辱国的行径含恨不已,语带讥刺。王词叹老抱恨,感慨“千古恨,吾老矣。”曹词宽慰他不必空自悲伤:“谩哀痛,无及矣!”王词吊淮水、望江水,扼腕泪,悲愤难已。曹词用新亭对泣事,感叹并讥刺南宋当权者无意恢复中原,优柔寡断,丧权误国,隐含王导语:“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邪?”激励友人共同寻求抗战救国的良策,来匡正天下。王埜当时被劾下台,不在其位,词中慨叹纵有雄心,无所寄托。曹豳则感叹如今有才能的人被埋没于草野之间,扶危安邦的大任由谁来担负。其实,曹词有着弦外之音:“高卧闾里”隐居不仕的王埜,正是可以负起国家安危之责的人材。
因此,两首词的结韵表现出了作者的各自情怀:王埜在沉痛中虚幻地呼唤着历史人物张骞,曹豳却能冷静地着眼于客观现实,将目光真诚地投向自己的老友:“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犹未?”积极唤起处于绝望中的王埜,坚信他不久将东山再起,能够象张骞一样扶危安邦,收复中原。
将曹豳和词与王埜原词两相比照,不难看出,曹、王两人是志同道合的斗士,也是文学领域的知音。两人词作在格调上相互契合,在旨意上同气相求。
这首词运转自如,熨贴无间,在词的格律上与王词既环环相扣,又自然流丽,在词的情致上与王词既息息相应,又新意叠出。曹词的整个基调比王词显得高亢,激越,明快,其中充满对战友与词友一片拳拳期许之忱。当然,这也是对国家、对人民的期待。
周文璞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文璞(生卒年不详)字晋仙,号方泉,又号山楹,又号野斋,汝阳(今山东汶上)人。曾为溧阳县丞,与姜夔、葛天明、韩淲同时,迭相唱;与张端义交谊甚笃。宝庆间,江湖诗案发,文璞被累,遂以诗为讳。杨慎《词品》卷二:“其字曰晋仙者,因名璞,义郭璞,故曰晋仙也。能诗词,好奇怪。有《灌口二郎歌》,为时所称,以为不减李贺。”又谓其《浪淘沙四卷。》全宋词《辑其词二首。
●浪淘沙·题酒家壁
周文璞
还了酒家钱,便好安眼。
大槐宫里着貂蝉。
行到江南知是梦,雪压渔船。
盘礴古梅边,也是前缘。
鹅黄雪白又醒然。
一事最奇君记取:明日新年。
周文璞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即兴抒怀的小词,意味隽永。词中所写到的事,是“还了酒家钱”之后的一些活动,如酒后的安眠,美梦的欢欣与破灭,伴随着江南路上的行程以及在古梅边的“盘礴”。不难看出作者是嗜酒的。
然而,他的嗜酒贪醉,与他所处的时代及个人的遭遇有关。他生活在多灾多难的南宋末期。他个人的遭遇也颇不幸。在金兵南下、宋室南渡之际,“室庐既焚荡,飘零住江潭”(均见《呈巩睡翁礼》)他的祖、父辈都随着宋室的南渡而辗转江南。他曾任过溧阳县丞,又曾隐于方泉,穷愁潦倒,坎坷不遇。他不愿意与当时的污浊社会同流合污,因而“独抱于洁清”(《方泉赋》)。他的这种行动,又往往受到时人的嘲弄,他对自己的不幸是悲愤的,但又不直接多发愤慨激烈之间,反而婉转其辞:“噫吾命濡滞于此丘(按指方泉)兮,又何敢怨怼而舛差。”(《方泉赋》)他往往是在醉中讨生活,求解脱,如他在《闲居日有幽事戏作》诗中所说:“自知痴得计,常用醉为醒。”知道了这些背景,对我们了解这首词的深意就容易了。
词人的嗜酒、醉眠,他的美梦及其破灭等等,都是处于当时社会现实下郁郁不得志的反应。词中“大槐宫里着貂蝉”,是用来批判当时富贵无常、得失不定的社会现实。作者曾任过小官,也算在“大槐宫”里呆过的人物,然而词人对“宫”内的沉浮、冷暖深有体察。作者将醉眠后的情景信手拈来,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弦外之音,即作者对现实的一种曲折而委婉的批判。
“雪压渔船”,自然是作者在梦醒之后所看到的真实景物,却也未尝不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形象表现,写其严酷,寓有作者的指斥之意。至于“盘礴古梅边”等,则是作者性格另一侧面的表现。“盘礴”,即箕踞而坐。一般说来,傍梅而踞,对于文人而言,自然是一种绝好的境界。但这里却别有用意。“箕踞”这种坐法,是以屁股坐地,两腿斜前伸出,状如簸箕,是一种傲慢不敬的姿态。这是作者以自己的放浪形骸去嘲弄礼法以至愤世的一种行动表现,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反抗形式。
从词的语言风格来说,这首词写得谑而不虐,幽默诙谐。吃酒还钱,事极平常,但以之入词,就表现了一个不赊不赖的醉汉形象,饶有兴味,却令人耳目一新。词的下片,作者将他在“古梅边”那种放浪形骸的“盘礴”,说成“也是前缘”,是前世定下的缘分,显然是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把本来不相连系的事情硬是凑在一起,意在构成幽默。这种表达,尽管作者寓有嘲弄礼法的用意,但在文字表达效果上,首先征服读者的,却是它的幽默诙谐。“鹅黄雪白”,在这里,“雪白”指雪:“鹅黄”是指早春杨柳枝条上所泛出的那种淡黄色,作者有“岁岁鹅黄上柳条”(《跋钟山赋》)的诗句,这种初春的消息,与白雪相映,醒然在目,预示着作为新春佳节的新年很快就要到了。
最后一句的诙谐与奇特,更是超出常人想象之外:“一事最奇”,猛提一笔,突如其来,形成悬念:“君记取”,使读者自然形成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就在人们屏息而待的时候,词人却出人意料地说出了一件尽人皆知、无“奇”可言,更无加“最”之理的答案:“明日新年”,把严肃的悬念立刻化为轻烟,随之而来的是读者的释怀,甚至捧腹。这是一种虚张声势、大起大落的笔法,从而构成语言、语意上的起伏跌宕。
但在这里,作者也并非为诙谐而诙谐,诙谐之中也流露了他的伤感。“鹅黄雪白又醒然”以至“明日新年”,诵读之下,在一阵捧腹之后,细味深参,便觉一种逝者如斯、流年暗换的伤感情绪隐然可见。词中的“又”字,将作者的这种伤感,传达了出来。原来作者的诙谐只是其表象,腹中却有郁结。
这首词的好处便是这样:在诙谐幽默之中,作者将要奚落的,奚落了;将自己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和伤世之情,相当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严肃的内容,发之以诙谐幽默的形式,这就是它的特色所在。
韩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韩疁(生卒年不详)字子耕,号萧闲。《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其《萧闲词》一卷,不传。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有辑本。
●高阳台·除夜
韩疁
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年华衮衮惊心。
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
老来可惯通宵饮?
待不眠、还怕寒侵。
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
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
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
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
韩疁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作者在除夕之夜的复杂心境。
《高阳台》一调,音节整齐,开端是四字对句的定式。银签,指的是古时一种计时的器具。每过一刻时光,则有签铿然自落(这仿佛后来的计时钟的以击响鸣铃来报时)。一“频”字,可见守岁已久,听那银签自落声已经多次,——夜已深矣。
重燃绛蜡一句,将除夕夜的吉庆欢乐气氛,形象地勾勒了出来。一个“重”字,将时光的流逝,作者心中的慨叹,精当地表现了出来,让人感到岁月流逝的不停息。韶华易逝,人又何堪?“衮衮”二字,继以“惊心”,笔力警劲动人,不禁令人联想到大晏的词句:“可奈年光似水声,迢迢去不停!”让人如闻时光之流逝,滔滔有似江声!通宵守岁已觉勉强,睡乎坐乎,饮乎止乎?词人心存犹豫,几番无奈,词人最后的主意是:洒是罢了,睡却不可,决心与梅花作伴,共作吟哦度岁的清苦诗侣。本是词人有意,去伴梅花,偏说梅花多情,来相伴我。如此可见守岁者孤独寂寞之情。
下片笔势一宕,忽然转向邻娃写去。邻家少女,当此节日良宵,不但彻夜不眠,而且为迎新岁,已然换上了新装,为明日春游作好准备。看她们不但衣裳济楚,而且,装扮首饰,一派新鲜华丽气象。写除夕守岁迎新,先写女儿妆扮,正如辛稼轩写立春先写“看美人头上,袅袅春旛”,是同一机杼。
写除夜至此,已入胜境,不料词笔跌宕,又推开一层,作者想象东风也被少女新妆之美而勾起满怀兴致,故而酿花蕴柳,暗地安排艳阳光景了。三句为奇思妙想,意趣无穷。这样,词人这才归结一篇主旨:他以自己的经验感慨,说:青春美景岂能长驻,亟须趁此良辰,“把握现在”,从此“明日”新年起,即去尽情游赏春光,从残雪未消的楼台院落一直游到春日迟迟的园林胜境!
通览全词,上片几令人担心只是伤感衰飒之常品,而一入下片,则以邻娃为引,物境心怀,归于重拾青春,一片生机活力,才知寄希望于前程,理情肠于共勉。
孙惟信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孙惟信(1179-1243)字季蕃,开封(今属河南)人。以祖泽调为监当官,不乐,弃去,游四方,留苏杭最久。自号花翁,名重浙江公卿间。淳祐三年客死钱塘,年六十五。与杜范、赵师秀、翁定、刘克庄等交厚。刘克庄为撰墓志铭,称其“倚声度曲,公瑾之妙。散发横笛,野王之逸。奋神起舞,越石之壮也”。
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二谓“孙季蕃老于花酒,以诗禁仅为词,皆太平时节闲人也”。《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有《花翁集》一卷,注云:“在江湖中颇有标致,多见前辈,多闻旧事,善雅谈,长短句尤工。尝有官,弃去不仕。”又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进话,可惜。”
有《花翁词》一卷,已佚。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有辑本。
●烛影摇红
孙惟信
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纱半袖。
与花枝、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
梦云不入小山屏,真个欢难偶。
别后知他安否。
软红街、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
孙惟信词作鉴赏
女子总是与多情相伴。而娇美女子的多情,则更有多少清雅之士为之咏叹。这就是一首抒发一位娇美少女的闺怨之词,似怨春光,又盼春光。词中的女主人公与情人初次相见是在牡丹花盛开的季节,而她又正值妙龄,楚楚娟秀,柔媚多情。那正是花好人秀,景美情深,故上片开头连写六句,工笔细描。“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鞓(ting厅)红,是牡丹花的一种,这句是写女子的发饰之美。她发髻高绾,宝钗对插,再戴上一朵红艳艳的牡丹,在和煦的东风中,流光溢彩,显得格外窈窕多姿。这种以物见人的手法,含蓄而又传神,一位妩媚娟秀的女子形象已隐约可见。“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写年华和幽会情景。女主人公如花似玉,貌美而又年轻,正如艳丽的牡丹,国色天香,又恰值牡丹花开时节,与情人花边相会,良辰美景,情欢意洽,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作为佳冶窈窕的女主人公,“初试夹纱半袖”。从这句可知她只是身着轻柔细软的短袖夹纱,淡雅朴素,更显得体态轻盈,容姿清秀。
以上五句,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一位婷婷玉立的妙龄女子形象,但作者似乎还嫌该女子不够妖艳动人,又添上“与花枝、盈盈斗秀”一句。这一句如妙笔生花,秀出意表。“盈盈”二字,形象揭示其体态之美、风韵之美。而“斗秀”二字,则不仅描写出一位女子正值芳年的闭花羞月之貌,而且点带出俊俏活泼的情采。花美人更美,花秀人更秀的意蕴全在“斗秀”二字中表现出来。然而接下去转回眼前情景的描述。情人远别了,几度东风,只留下她“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这三个四字句都是口语入词,不加雕琢,但信笔拈来,圆转如珠,然而在词情上却是一步一跌,怀旧伤别之情愈转愈深。通观上片,以牡丹花起、结,一次用鞓红,一次用牡丹,而花字则反复出现四次,花虽是陪衬映照,但景以花成,姿借花显,情为花引,又头戴以花、相见以花,可见其构思运笔确有韵味。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反用唐人卢渥得红叶题诗典故,表达了人们对爱情幸福的渴望和追求。可是,词中的女主人公却说“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意思是无法传递自己的浓情,只能借流水之逝而表达自己的凄凉之感。“梦云不入小山屏,真个欢难偶”,将凄凉的词情再深入一层,诉说出女主人公相思的苦楚。她非但得不到红叶题诗的机缘,连在枕边的山水画屏前做一个甜蜜的梦也不成,因此只能忍受着离恨别苦的折磨,但没有只想着自己,而是惦念着远别的情人,于是写出“别后知他安否”一句。虽只短短一句,却是牵肠挂肚,思念之切,一语道破。词的最后四句:“软红街、清明还又。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回应上片最后三句的临景、牵情、感旧。软红街,指临安城。繁华的临安,又到了清明时候,柳絮飘飞,春已归去,而远在天外的情人,音讯杳然,朝思暮想,永昼难度,真是“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刻骨的相思使她形容憔悴。
写到这里,词虽收结,但辞尽而情未绝,离愁郁结,幽思渺渺,不允卒结。
古代诗词中写怀旧伤别的作品,非常繁多。而这首词却以朴素洗炼的语言形象勾勒出悲欢离合的真实情感。从上片到下片,愈写愈深,读罢全词,给人哀婉曲折之感。
岳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岳珂(1183-?)字肃之,号亦斋、东几,晚号倦翁,汤阴(今属河南)人,岳飞之孙、岳霖之子。嘉泰末为承务郎监镇江府户部大军仓,历光禄丞、司农寺主簿、军器监丞、司农寺丞。嘉定十年(1217),出知嘉兴。十二年,为承议郎、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十四年,除军器监、淮东总领。宝庆三年(1227),为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兼制置使。卒于淳祐元年后。
生平事迹散见所著《宝真斋法书赞》、《桯史》、《玉楮集》、《愧郯录》等。《全宋词》辑其词八首。杨慎《词品》卷五称其《祝英台近。北固亭》词云:“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词相伯仲。”
●祝英台近·北固亭
岳珂
淡烟横,层雾敛。
胜概分雄占。
月下鸣榔,风急怒涛豋.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
正霜鬓、秋风尘染。
漫登览。
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
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
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
历历数、西州更点。
岳珂词作鉴赏
作者以寥寥七十余字,将夜登北固亭的所见、所闻、所为和所想刻划出来,直抒胸臆,堪称上品。
词人夜登北固山,正值层雾逐渐敛尽的时候,天边淡烟一抹,作者首先想到的,是这里乃是英雄豪杰争雄之地。此时恰有渔人鸣榔(用木条敲船,使鱼惊而入网),这是多少文人吟咏过的悠闲、超脱的声音,然而作者在听到鸣榔的同时,却更深切地感到了急风掀起的怒涛。“关河”以下三句先说国家蒙耻,再说个人困顿,正是万般不得意的窘境。这种描写,使“不堪临鉴”的含义变得极为深广。“极目万里沙场”承“关河无限清愁”,说极目所见,已成战场。“事业频看剑”承“正霜鬓、秋风尘染”,既表示功业未成却已双鬓如霜,又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思。
“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两句回到眼前,慨叹长江至今仍是阻隔南北的天堑。最后四句说一重重的城门都关闭了,除了远处楼上渺茫的歌声之外,到处是一片死寂,唯有西州更点,清晰可闻。在这里,词人通过写歌声,写更点将那种孤寂、凄清的感觉渲染得更为传神。由此,情与景的交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首词中,作者另辟蹊径,不管是情景、事件,还是感触,出现在作者笔下时,都只剩下了最关键的一些片断,词中虽没有交代这些意象的前因后果,但读者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去想象。读者想象力的调动,以及各句词之间关联词句的剔除,都保证了有限的篇幅浓缩了最广的内涵。
●满江红
岳珂
小院深深,悄镇日、阴晴无据。
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
曲径穿花寻蛱蝶,虚阑傍日教鹦鹉。
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
云外月,风前絮。
情与情,长如许。
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
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
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
岳珂词作鉴赏
慷慨悲歌,豪情万丈,可以入词;小桥流水,也可以入词。这首词以柔美的曲调,表现出男女相怨的私情。
作品虽以大量篇幅写一女子,但是全篇的主题却是表现爱恋这个女子的一位男子的相思之情;女子的形象,仅是在这位男子的想象中出现的。这是词的成功之处。词的上片,全以虚拟之笔,想象女子在春日思念男主人公的情状。虽是虚写,却逼真细致,情景历历,宛然在目。首先,作者即描写那个女子所独自居住的环境。那是一个幽深静谧的小小院落。由于情人的远离,这深闺之中没有了欢声笑语,因而日间气氛空寂得令人难耐。更可恼的是,时当春日,天气冷暖阴晴没个准,使人觉得心绪也愈发烦乱了。天气之阴晴不定,暗喻女子思念情人时心情的起伏变化,意思极为含蓄。“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接下来三句,由景入情,正面点出女子的怨情。琴心,典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以琴心挑之。”这里是为女方设想:闺中寂闷,无可交通心事之人,当此春昼,她如何排遣满腹愁怨呢?
以下由写情转入写事。“曲径”、“虚阑”二句,是一组工整而流畅的对仗,意在进一步刻画女子此刻之无聊。抒情男主人公设想,他的情人此时感觉万般无聊,于是找些游戏来打发光阴。她时而在幽曲的花径里穿进穿出地扑捉蝴蝶,时而斜倚栏干在阳光下教鹦鹉说话。……可是这些做法都没能帮她驱走忧愁。有时她一抬头,院中杨柳枝条飞舞之态又使她思绪万千。上片末“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二句,意思是说:女子看到婀娜的杨柳在春风中自在摇动,恰如十三岁小女孩儿无忧无虑地扭腰作舞,她感到这种不知忧愁的张狂轻浮之态十分好笑。一“笑”字将女子因物兴感、情绪更加烦乱的心态点化出来了。
词的下片,将相思之情写得更加凄婉动人。过片的四个三字句,写女子黄昏之后的孤苦愁闷。这里用了两个比喻:云外月,喻心期阻隔,情人不得相见;风前絮,喻愁恨之绵绵不断。这四句,使人宛然见女子春夜枯坐空闺、如泣如诉之状。“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二句,将今夜女子悄然伫立,相思之情更深更苦的情态,准确地刻画出来。这里出以问句,更显出多情的男主人公对女方的无限关切。是全篇的高潮,也是抒情的“词眼”所在。一“想”字笼罩前后文,关合男女双方。有此二句,点明了前文一大篇描写皆非实景,而是“今夜”所“想”。有此二句,才由虚拟与悬想巧妙地过渡到实写,从而正面描写出男主人公一往情深的相思心理。“洛浦”与“秦楼”二句,即承“想”字而来,利用典故抒写自己怀想情人却无缘相会的痛苦。
这“洛浦”与“秦楼”二句,借用了二个典故。前一个典故是正用,写自己梦见情人,醒后一切成空;后一个典故是反用,叹息出双入对的情侣天各一方。
篇末“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细雨)”,以景物的描写显示抒情主人公满目所见,无非令人断肠之物而已。无限的哀感顽艳之情,融入春日黄昏景色之中,愈发显得愁绪无边,韵味深长。全词的结尾是以写景来抒情、语尽而情不尽的妙笔。全词情景交融,章法穿插变化,风格沉郁顿挫,用语典雅精丽,不失为一篇佳作。
黄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机(生卒年不详)字几叔。有《竹斋诗馀》一卷,毛晋跋其词,以为“不乏宠柳娇花,燕目行莺目亢等语,何愧大晟上座”。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亦称:“黄机《竹斋诗馀》,清真不减美成。”皆认黄机源出周邦彦。然所见仅其婉丽一面。《四库总目提要》推其赠岳珂诸词,“皆沉郁苍凉,不复作草媚花香之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复举其《虞美人》“书生万字平戎第,苦泪风前滴”之句,以为“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忆秦娥
黄机
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
西风恶,数声新雁,数声残角。
离愁不管人飘泊,年年孤负黄花约。
黄花约,几重庭院,几重帘幕。
黄机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游子的伤秋怀人之情。首句写出了独处孤旅,双在秋风叶落之时萦绕于游子心中的渴求温暖的呼唤,为古今诗词的一个历久常新的主题的定下了萧杀的基调。接着便展开具体描绘。“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秋天,本来就容易引起离人的愁绪,更何况此时此刻已不是黄叶方飘的初秋,而是“梧桐落尽”的深秋呢?词人于“西风”下着一“恶”字,感情色彩十分强烈。然而“西风”之“恶”还不止于落尽梧桐而已,作者巧借本调叠句之格,在强调“西风恶”三字后,又引出“数声新雁,数声残角”,幽咽凄厉,声声扣击着游子的心扉。这样,整个上片写出了一派浓重的秋意,为下文写游子的愁绪渲染了氛围。梧桐叶落、西风、雁声等意象的描写,为下阙游子的孤寂之情的抒发,奠定了基调。“离愁不管人飘泊”。离愁,本是游子心中所生,这里却将它拟人化,“离愁”完全不顾及游子四处飘泊的痛苦处境,久久不去,折磨着人的心灵。“不管”二字,包含着多少无可奈何之情!“年年孤负黄花约”,游子的离愁如此难以排遣,原来更有着期约难践的歉疚。想当初,临别这际,自己与恋人相约在菊花开放的的秋天重逢。可是,花开几度,人别数载,事与愿违,年年负约,每念及此,怎不令人肝肠寸断!紧接着,作者又用叠句将笔触伸向天边,从恋人的角度写情。有味的是,作者只是描写了她的居处:“几重庭院,几重帘幕”。然后,戛然而止,这就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余地。那深深庭院里、重重帘幕中的人儿是怎样忍受着相思的煎熬和独处的孤寂,年复一年地翘首盼望游子归来,已是不言而喻了。总之,本篇以直笔写游子离愁,以墨写闺人之幽怨,两地相思,一种情愫,在萧杀秋景的环境中,更显得深挚动人。
●霜天晓角·仪真江上夜泊
黄机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
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
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
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
黄机词作鉴赏
人生之最大不幸,莫过于空有济世之才,而无施展之可能。在南宋时期,多少志士空叹白发,遗恨而终。这首词抒发的,即是这种情感。仪真,即现在的江苏省仪征县,位于长江北岸,这在南宋时期,曾多次受到金兵骚扰。爱国而且胸怀天下的作者夜泊于此,面对寒江,北望中原,百感交集,借江景抒发了他壮志难酬的抑和悲愤之情。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一个“啸”字,就表现出高远境界的,气势不俗。夜泊长江,江景凄寒,作者伫立江边,思潮翻滚,不禁仰天长啸。与“长啸”这一壮怀激烈之情交织在一起,为此词奠定了苍凉雄浑的基调。接着,作者描绘了江上风高浪急、莽莽滔滔的景象:“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只见狂风卷地,巨浪翻腾,以至惊动了水底鱼龙。一“卷”一“翻”,只觉得气势飞动。这一幅有声有色、令人惊心动魄的图画,形象表现了作者的忧思和不平。
“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是一过渡,全词转入下片抒情。作者的情绪由激昂慷慨渐趋低沉,想借吟诗饮酒强自宽解,然而郁结于心的如此深广的忧愤岂是轻易能够排遣掉的,其结果只能是“吟未足”,“断还续”。是什么在困扰着作者,使他郁闷,心绪难平?那就是国家的“草草兴亡”,即中原的匆匆沦丧。“休问”,两个字内涵十分丰富。从这二个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国势衰微已到了不堪收拾的地步,而且表明作者心情极为沉痛。一想到朝廷对外妥协投降,想到主战派备受压制、排斥、打击,想到自己和许多爱国志士虽满怀壮心却报国无门,不禁悲从中来,心潮难平。“功名泪,欲盈掬”,既激愤又伤心,词人感叹报国无路,读来使人黯然神伤,并与开篇的“长啸”相呼应。将当时社会上的那种壮志难酬、无可奈何的大众心态,集中表达了出来。
严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严羽(生卒年不详)字仪卿,一字丹邱,邵武(今属福建)人。隐居不仕,自号沧浪逋客。戴复古《祝二严》云:“羽也天资高,不肯事科举,风雅与骚些,历历在肺腑。持论伤太高,与世或龃龉。”所著《沧浪诗话》,以妙远言诗,扫除美刺,独任性灵。词存二首,见《沧浪先生吟卷》卷上。
●满江红·送廖叔仁赴阙
严羽
日近觚棱,秋渐满、蓬莱双阙。
正钱塘江上,潮头如雪。
把酒送君天上去,琼玉琚玉珮軝鸿列。
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
天下事,吾能说;今老矣,空凝绝。
对西风慷慨,唾壶歌缺。
不洒世间儿女泪,难堪亲友中年别。
问相思、他日镜中看,萧萧发。
严羽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得气势豪迈,饶有兴味。将作者的那种淡薄功名、慷慨悲歌的气韵,生动地表达了出来。
它是作者送友人廖叔仁去京城赴任时所作。廖叔仁,生平不详。阙,宫阙,这里指南宋朝廷。“日近”两句是说临安的宫殿巍峨,高高的觚菱仿佛接近红日,宫廷一带秋色也颇浓了。临安附近,钱塘江每年阴历八月涨潮,极为壮观。“正钱塘江上,潮头如雪”点明时间地点,说廖叔仁于秋天去京城临安。“富贵等浮云”,不慕富贵,视若浮云。这两句是勉励廖叔仁,说大丈夫应当不贪求富贵,而要看重名誉节操。
“天下事,吾能说”表明作者关心国家大事,有见识,有主张。“今老矣,空凝绝”,抒发自己政治抱负和才能不能施展,如今垂垂老矣,留下的只是满怀愁绪了。结句说:与廖叔仁分手后,若问相思之情何如,只要今后在镜中看到满头萧萧白发,便可说明愁绪之深了。
本词上片着重叙事,写廖叔仁于秋天去朝廷任职,勉励他要重名节而轻富贵;下片着重抒情,慨叹自己关心国事,有政治抱负,虽年老不变,但仕途失意,最后抒发与廖叔仁分手的伤感。
全词写得气势豪迈,风格雄壮,上片描绘临安宫殿雄伟,并以钱塘怒潮作陪衬,众臣整齐肃穆,显得形象雄伟,境界开阔。“丈夫儿”两句,劝友人砥砺名节,言辞慷慨,语言峭劲有力。下片先诉说自己有政治见识和才能,志不伸,但雄心未已。词中连用的四个简短的三字句,在语气上形成短促顿挫,从而更有效地表达了作者的这种矛盾、焦急的心情。“对西风”两句,借典抒情,壮怀激烈,是这首词豪迈雄健格调的最激越处。末尾仍回到送别的本题上来,表现了送别的伤感,但仍然气豪笔健。“不洒”两句,是对偶句,化用成语典故而不露斧凿痕迹,显示出作者的语言功力。
严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严仁(生卒年不详)字次山,号樵溪,邵武(今属福建)人。与同族严羽、严参齐名,世号邵武三严。有《清江矣欠集》八卷,已佚。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五载其词三十首,并云:词集名《清江矣欠乃》,杜月渚为之序。其词极能道闺阁之趣。杨慎《词品》卷四称他“长于庆寿、赠行,洒然脱俗”。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谓其《醉桃源》词“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致,微特如画而已。政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
●玉楼春·春思
严仁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
冰池晴绿照还空,香径落红吹已断。
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
宝奁明月不欺人,明日归来君试看。
严仁词作鉴赏
在现存的词作里,严仁有词三十首,其中一半以上写闺情。“闺情”,在唐宋词里是写作量占多数的一种题材。这种词的表现手法多样,或雕琢,或白描,但有创意,新颖别致的倒为数不多。而本词却有其独到之处。
本词采用常见的上景下情的写法。但其写景却在动与静对比的同时,用暗示衬托出思妇的情怀。小园内春光烂漫,杂花竞放,但思妇的视线却只有小园西畔的一片荠菜花,此时荠菜开出繁密的白色小花,引来许多上下纷飞的蝴蝶。“繁”和“乱”是以荠菜花和蝴蝶的形态和活动反映出春事已深。“只在”两字暗示春风仅仅在园中停留,却不光顾寂寞的深闺。
荠菜本是可食之野菜,而她无心踏青挑菜,以致听任荠菜长得遍地都是:“花繁”,不仅形容荠菜长得茂密,又从另一角度暗示了思妇因思春而无意游赏的心情。
词人借思妇的目光,将关注点转移到池塘和花径上。“冰池”指水面光洁如冰,莹澈清碧。“照还空”,形容冰池在阳光之下显得透明无比。“香径”写落花堆满小路,送来阵阵芳馨。“吹已断”,是说枝头花瓣都已被风吹落在地。从这一泓碧水、一条花径的静景场面中,衬托出思妇幽闺寂寞、尽日凝望的神态。这种以写景为主而景中有情的写法,过渡到下片抒情,使得全词融为一体。
下片所写的相思之情,主要是以间接而曲折的手法来反映的。游丝,是飘荡于空中的昆虫之丝,说“恨游丝短”是用以反衬自己情意之长。由于相思而日益消瘦,亦不直接说出,只用“罗带缓”来暗示。
这种写法在《古乐府歌》:“离家日已远,衣带日趋缓。”中有表现。《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亦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之句,不过前者是游子口吻,后者是思妇之辞。这里间接地刻画出由于离别日久相思不已而渐趋消瘦的思妇形象。
结尾两句设想新奇,以构思别出心裁而为人称道,是承上面“罗带缓”而进一步悬拟他日归来相见时的情景。这样的手法更显示出相思之苦。词人并未使用直接诉陈因怀人而憔悴之语,而是曲折地说:梳妆匣里的圆镜不会欺人,待你归来之日可以看到思妇消瘦的容颜。这种间接的写法看似痴语,其实是至情的流露。本词运用反衬、暗示、间接等手法,使词意婉转层深,独具韵致。
●醉桃源·春景
严仁
拍堤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
弄花噆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
帘半卷,露新妆,春衫是柳黄。
倚阑看处背斜阳,风流暗断肠。
严仁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轻快活泼的笔调,将春天的美景和此景下美人的娇颜、春怨,一一写出。清新自然,朗朗上口。是严仁的又一佳作。
词的上片所写的境界,是较为常见的,但写得更为有声有色,有情有味,将画境、诗意、音响感融为一体,在美学上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首句“拍堤春水”,让人仿佛感觉到风吹浪起,湖水轻轻地拍打堤岸的声音;而堤上的杨柳倒挂湖面,轻轻拂水,象是有声,然而却非常细微。水中的瓣瓣落花,随波荡漾,种种色彩,阵阵幽香,都刺激着我们的感官。然而词人并未到此为止,又添上一对对鸳鸯。
它们在湖上自由自在游戏,一会儿嬉弄花瓣,一会儿又用小嘴去咬下垂的柳梢。这一“噆”字非常准确地表现了鸳鸯动作的迅速与细巧。添上鸳鸯,整个画面就活了,完整了,并且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和动态美。
词的下片转入抒情。只见小楼上的珠帘卷处,一位佳人露出淡雅的新妆,在这新妆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她那件柳黄色的春衫。“春衫是柳黄”,同上片的“垂杨”是一样的颜色,让人感觉人的装束与周围的环境取得了和谐一致。词人接着为读者摄下了这样一幅剪影:她背着斜阳,凭阑凝望。至于她的容颜和表情究竟如何,词人并未从正面予以描画,而仅仅从侧面着笔,写她的情韵;只是最后“风流暗断肠”一句,才用作者的主观评价给她的情绪淡淡地抹上一笔哀愁的色调。这首词前面几句自然轻快,后面一个转折,表现了轻微的哀怨。
这首词的基调是轻快灵妙的。全词笔致轻灵,意境新颖,读后能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另外词的下片还注意艺术上的藏和露的关系,露出的是人物最富特征的春衫和倚阑的身影,隐藏的是人物的思想感情。这就留下足够的空间,让读者去想象,去回味。而成功的词作,大多如此。
●鹧鸪天·惜别
严仁
一曲危弦断客肠。
津桥捩拖转牙樯。
江心云带蒲帆重,楼上风吹粉泪香。
瑶草碧,柳芽黄。
载将离恨过潇湘。
请群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严仁词作鉴赏
离愁别恨,也是一个亘古常新的主题。但在写法上却各有不同,因而词的艺术感染力也就各异。严仁的这首词,以借景抒情取胜。
“一曲危弦断客肠”。写楼上别筵情景:宴席将散,一曲哀弦,愁肠欲断。万种愁情,借琴曲传出,令人魄荡魂销。首句便给通篇定下了基调,接着,作者又将笔对准到河桥附近的帆船上:人已进船,船舵和桅、“一转”,包含几许离愁别恨!这一句由将别而即别,词意推进一层,惜别的气氛更为浓厚。“江心”句由即别转到方别。帆随云动,写出了似为云所“带”的主观感觉。“楼上”一句,从对方着笔,终于拈出一个“泪”字来,把抒情气氛推上了高峰。
以上两句互为对偶,各写一方,将惜别之情,写得深挚感人。
下片直接抒写离情别意。头两句仍为写景。碧草芳美,岸柳才芽,青春作别,倍觉魂销。正是“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两句以美好的春景,反衬惜别之情。“载将”一句将看不见、摸不着的“离恨”写得具体而有分量。结拍二句改设问为肯定语气,是全词一气写分别至此必然的感情蕴积。以悠悠不尽的东流江水,喻绵绵不断的离别愁情,使主题进一步深化,令人回味不绝。
作者在上片借景抒情,层次分明,步步推进,虽不点破,却蕴蓄着浓厚的惜别之情,是融情于景的典范。下片惜别之情滔滔而出,亲切可感,表现出作者相当高的艺术水准。
张辑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辑(生卒年不详)字宗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张辑有《沁园春》(今泽先生)词,自序云:“矛顷游庐山,爱之,归结屋马蹄山中,以庐山书堂为扁,包日庵作记,见称庐山道人,盖援涪翁山谷例。黄叔豹谓矛居鄱,不应舍近求远,为更多东泽。黄鲁庵诗帖往来,于东泽下加以诗仙二字。近与冯可迁遇于京师,又能节文,号矛东仙,自是诗盟遂以为定号。十年之间,习隐事业,略无可记,而江湖之号凡四迁,视人间朝除夕缴者,真可付一笑。”据此知他有号凡四,曰庐山道人、曰东泽、曰东泽诗仙、曰东仙。辑得诗法于姜夔,与冯去非(可迁)交好。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九云:“有词二卷,名《东泽绮语债》,朱湛卢为序,称其得诗法于姜尧章,世所传《矣欠乃集》,皆以为采石月下谪仙复作,不知其又能词也。其词皆以篇末之语而立新名云。”
●月上瓜洲·南徐多景楼作
张辑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
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
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
惟有渔竿明月上瓜洲。
张辑词作鉴赏
这首词借写月下之景,抒发词人报国无门,落魄抑郁的思想感情,同时,也饱含作者的爱国深情。南徐,古州名。治所在京口城(今江苏镇江)。多景楼为南徐胜迹,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楼坐山临江,风景佳绝,米芾称之为“天下江山第一楼”。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登北固山,临多景楼,常有题咏。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一起二句,透出感恨无限。京口地区,“一水横陈,凤鸣玄泰,神妃合唱,麟舞鸾迈”(《三洞珠囊》),引起古代失意之人的无限暇思,然而,梦幻消散,心头沉重的压力却一直不能减轻。因此,他们热情开始衰退,作品也充满伤感。他们追忆前世的美好,以及极认真的期盼飞升时刻的到来,就越表明了心头的失望和怀疑。
这首词表现的就是这种求仙不成,“梦中作梦,忆往事落花流水”的苦闷。在写作方法上,现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表现出一种迷惘境界。这里面有“前世”美景幻觉式的展现,有旧地重游、人事皆非的伤感,有求仙不成的感叹,全词又隐约化用刘、阮入天台遇仙女的典故,表现的却是再入神山不见仙女的失望之情。
过片三句,悲愤至极。壮丽的河山,古往今来留下过多少英雄人物的足迹。三国时的孙权和刘备曾在这里联合抗曹,两晋、隋唐时期,这里也发生过许多值得怀念之事。可是,如今只留下英雄们无尽的遗恨,徒令登临的人们洒一掬吊古伤今的悲泪。而昔日的一切,都随着江水东流而逝去了,包括朝廷恢复中原的大计和个人施展抱负的雄心,都逝去了——“惟有渔竿明月上瓜洲!”扁舟一叶,持竿垂钓,又见新秋的明月,冉冉从瓜洲升起。就是说纵使有英雄人物,也是报国无门,只好逍遥于江海之上了。末句表现了词人抑郁孤独和无可奈何的悲慨。瓜洲,在长江北岸,是运河入长江处,有渡口与镇江相通。
本词原调名为《乌夜啼》,作者取末句意改为《月上瓜洲》,自然也含有对国事的忧愤和失望之意。
●疏帘淡月·秋思
张辑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
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
悠悠岁月天涯醉。
一分秋、一分憔悴。
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
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
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
从前谙尽江湖味。
听商歌、归兴千里。
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张辑词作鉴赏
这首词情景交融,深切自然,将秋夜的相思苦,羁旅愁,传神地勾画了出来。词境幽远清雅。是张辑的代表作之一。
前三句,先写秋夕的风雨。细雨飘洒在梧桐叶上,汇集到叶边,一点一滴,滴向空阶,滴向愁人的心上。这是诗词中常见的情景。可是“被风惊碎”四字便使语意新警。被惊碎的是细雨?是秋声?也许是风过雨停了?模糊的语义唤起了读者的想象。独宿孤馆的倦客,在这寒夜,恐怕也尝尽凄凉况味吧。“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描写的是室内的环境:薰笼上烘着潮润的衣服,细细的烟气从烧着沉水香的炉子烟中袅袅升起。两句表面是景,实质是情,词人孤寂的形象已在炉烟中隐现出来了。
“悠悠”二句,是作者感慨之语。在春华秋实的季节里,词人感悟到的,却是韶华已逝,华年空度的落寞。一“醉”字,意味着借酒销愁,而愁又是无法消除的,所以秋深一分,人的憔悴也加添一分了。两句与上文一虚一实,交互写来,尤其“一分秋、一分憔悴”,造语亦觉新颖,用意尤为沉厚。“紫箫”三句,意为箫声已断,欢事难再,客子更感孤独;只好提起笔来写封家信,心中充满着深切的愁恨。“夜寒鸿起”,四字警炼,在写景中有无限的怨意。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自怨自艾,悔恨不已。杜甫曾在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堂,李白也曾与孔巢父等在泰安徂徕山下的竹溪隐居。
作者借前贤之事,言自己的心志,即向往这种闲适生活,因此也用“草堂”、“竹溪”借指他故乡旧日游居之地;究竟为了什么,竟辜负了美景闲情,而终日在客途中仆仆风尘?下文随即将笔一转,“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与上片头三名呼应。无情的西风,年年如是到来,仿佛在催人老去!“吹老”句颇为新警,有两重含义,一是时代变迁之悲,一是个人身世之感。西风几度,人世间又发生了多少变迁?在这里,词人也许怀着更深刻的家国的痛思吧。
“从前”二句,指多年来已尝尽了流落天涯的滋味,如今听到悲凉的商歌,便勾起怀归之兴。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词中的商歌,有感秋之意。可是故里迢遥,欲归不得,这怎能不令人“憔悴”、“恨切”呢?“千里”二字,含有多少难言的隐痛。“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这是全词中最经意之笔。
本词在结构上颇具匠心。景与情交互写来,虚实对照,前后呼应,有一波三折之妙。句与句之间,融合无间。上下片首尾衔联,全词成为完整的统一体。特别是造语遣字别开生面,如“秋声”“被风惊碎”,“线袅蕙炉”,“一分秋、一分憔悴”,“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看似平淡,实际上极为精炼,耐人回味。
葛长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葛长庚(1194 -?)字白叟,号白玉蟾,闽清(今属福建)人。入道武夷山。嘉定中,诏征赴阙,馆太乙宫,封紫清明道真人。善篆隶草书,有石刻留惠州西湖玄妙观。所著《海琼集》,附词一卷。杨慎《词品》卷二谓其《念奴娇。武昌怀古》云:“此调雄壮,有意效坡仙乎。”又称其他所作“亦有思致,不愧词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其《虞美人》诸阕,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可以步武稼轩,远出竹山之右。”又卷八:“葛长庚词,脱尽方外气,李易安词却未脱尽闺阁气。然以两家较之,仍是易安为胜。”
●水调歌头
葛长庚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
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
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
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
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
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
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葛长庚词作鉴赏
葛长庚的词最显著的特点,是语言讲究,工于推敲。开头的“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二句,选用江、山、云这些巨幅背景入词,同时用“远”字、“长”字预示行人辽远的去向,用“春”字、“暮”字勾勒出最叫人伤神的时令。因此,起首十字在点明“相留相送”之前,就已饱含了惜别的全部情绪。这首词的开头纯用景语,由于一二句意境高远,所以词篇刚一开始就将离别的愁绪,渲染得分外的浓烈,接着就有“相留相送”一句,似乎感情的即将汹涌而出了。谁知刚说完了这四个字,作者却突然打住,来了句“时见双燕语风樯”。“相留相送”的心情如何?
作者反而欲说还休,这种写法既写出情之切,难以表达,同时又使文势跌宕,于一张一弛之中显出了作者炼句谋篇的功夫。“双燕语风樯”是借物写人,从侧面补叙“相留相送”中的情意。“满目”以下三句分别将别时所见、分手远去、别后独处三个环节写了出来。
词篇写别离,但离别情绪却没有用一个字来正面点染,只用当时所见的江、山、云、双燕、飞花烘托离人的辛酸,这在古人诗词中已属少见;至于将别去的速度写得那么迅疾,近乎是叠用由言别到分手到孤单的一个个镜头,则无疑又是抒写离人凄苦最有效的手段。用“千里”明提两地遥远的距离,用“沃”反衬愁肠回绕的痛楚,都极有分量。“回雁峰前路”是设想中的来日前程。回雁峰为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相传秋雁南飞,至此而返。但是作者到了那里,返得了还是返不了呢?“烟树正苍苍”便暗示:那里渺茫难测,何从预料归期!可知,前途中山、水正多,词中独写“回雁峰”是有讲究的。
下半阕,作者用三个字的短句,选取漏、灯、马三种事物表现行人单调的旅途生涯。其中,写漏声用“残”,写灯焰用“短”,是在暗示作者经历着一个不眠之夜。“马蹄香”是用马蹄尚有踏花余香,来说明主人公驻足不久。然而漏残焰短,天亮在即,新的跋涉又将开始。“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写的是未来的旅程。词用“浮云飞絮”比喻旅人,是古人诗文中较为常见的;而“一身将影”用上“将”字,把“形只影单”的意思予以翻新,就开始露出逋峭之势;至“向潇湘”三字虽只引入地名,但潇湘为湘江的别称,位置在衡山之,连系上半阕中“回雁峰前路”一句,将词人心中的留连眷念之情刻画了出来。
“多少”以下三句写“一身将影向潇湘”时的情绪,其中“多少风前月下”即叙述自己的孤独,又比照往日风前月下的幸福与团聚,在对比中写尽思念,写透凄切。“迤逦天涯海角”从回雁峰、潇湘再往极远推开,并从“多少风前月下”的美好回忆中惊醒,于是自然吐出了“魂梦亦凄凉”这一撕裂肝肺的呼声。以“又是春将暮”结尾,既呼应“江上春山远”,又挽住不尽的跋涉:“无语对斜阳”既呼应“山下暮云长”,又挽住无穷的凄凉。有了这两句,就能总揽全篇大旨,使词作首尾连贯,浑然一体。此外,结处出现“无语对斜阳”的人形象,将所有的情思全凝聚在他那深沉的眼神里,也极耐寻味。
葛长庚有云游四方和道士生活的薰陶,因而他的作品清隽飘逸。这阕词赋离愁,从“春山”、“暮云”以下,选用一连串最能叫人愁绝的景物,间用比兴与直接抒写之法,多方面渲染个人情绪,写得愁肠百转,深沉郁结。然而词篇从“相留相送”写起,一气经过回雁峰、潇湘,直至天涯海角,又似江河流注,虽千回百转,却能一往直前。气脉贯通,气韵生动,实是词中珍品。
●行香子·题罗浮
葛长庚
满洞苔钱。
买断风烟。
笑桃花流落晴川。
石楼高处,夜夜啼猿。
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细草如毡。
独枕空拳。
与山麋野鹿同眠。
残霞未散,淡雾沈绵。
葛长庚词作鉴赏
是晋时人,唐时洞,汉时仙。(原注:洞府自唐尧时始开,至东晋葛稚川方来。及伪刘称汉,此时方显,遂兴观。)葛长庚因有道人的风骨,其作品自然脱俗超尘。
在这首词中,词人以清新的笔调,为人们展示了一幅道家生活的画卷。
罗浮山在广东境内,据传说,浮山为蓬莱之一阜,唐尧时,浮海而至,与罗山并体,故称“罗浮”。旧说山高三千丈,有七十二石室,七十二长溪,有玉树朱草,神湖神兽,道家列为第七洞天。
“满洞苔钱,买断风烟。笑桃花流落晴川。”满洞苍苔,可见历时已久,人迹罕至。“买断”即买尽。苔虽形如钱,只能点缀风烟。但它代表了一种清贫自赏自然超俗的情趣。“买断风烟”即占尽风烟,独得自然景致之胜。古洞苍苔,高人逸士独来独往,片片桃花随溶溶川水流出,向人间传送出一丝洞天的消息。世外人并不知道此处别有桃源仙境,故“笑”之,笑桃花多情,笑世人无识。“石楼高处,夜夜啼猿。
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据《嘉靖惠州府志》卷五《地理志》载,罗浮山”上山十里,有大小石楼。二楼相去五里,其状如楼。有石门,俯视沧海,夜半见日出“,可见其高。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空山声声猿啼,使人警省。此时此地,修道之人,静坐默想,独观云月,拥抱宇宙,体悟宇宙奥秘,直观生命真谛,自得其乐,意静神旺。这几句将道家山中生活的自然环境与辞别尘世,静处修炼而至内心聪慧的生活情趣勾画了出来。所谓”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实际上写的是消除尘念的修炼过程。开始犹存世念,如行云蔽月,继而虚室生白,表里空一,终而至人无己,湛然空明,如片云除尽,空中唯皎皎孤轮。
“细草如毡,独枕空拳。与山麋野鹿同眠”,这几句写“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山中生活。在这种时空的交错中,人似乎回到大自然中,回归到太古时代,枕拳卧草,幕天席地,遗世独立,鸟兽相亲,没有荣辱得失,没有人我差别,甚至没有人与物的差别,一切均与自然相融。
“残霞未散,淡雾沈绵。是晋时人,唐时洞,汉时仙”,又是一天开始了,晨霞未收,群峰淡雾绵延不尽,千姿百态,山中风光,洞中岁月,自有一种绵绵不尽、长久不变的实在感,显示出大自然永恒的风貌。结尾三句写罗浮山的悠悠岁月,显示出山中人“不知魏晋,无论汉唐”的优越感,山中人在寂寞之中感受着精神上的超脱和欣慰。
总之,这首词将山中风光的悠长,洞中岁月的洒脱,自然的美好和永恒,以及摆脱人世负担后的轻松,一一展示出来,富有野趣。
●水龙吟·采药径
葛长庚
云屏漫销空山,寒猿啼断松枝翠。
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劳屐齿。
应记洞中,凤箫锦瑟,镇常歌吹。
怅苍苔路杳,石门信断,无人问、溪头事。
回首暝烟无际,但纷纷、落花如泪。
多情易老,青鸾何处,书成难寄。
欲问双娥,翠蝉金凤,向谁娇媚。
想分香旧恨,刘郎去后,一溪流水。
葛长庚词作鉴赏
这首词虚实结合,将现实、幻想和回忆融为一体,构造出一片神奇的世界。葛长庚所处的时代有太多的动乱和灾难,诗人和道士的想象力都带上了悲凉的色彩。在报国之志实现不了的时候,只有望北长叹,以幻想的翅膀,迷醉自己。
葛长庚,又名白玉蟾,在游历名山,隐居学道中,渡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云屏漫锁空山,寒猿啼断松枝翠。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劳屐齿”。屏峰矗立,空山云绕,寒猿悲啼,松枝青翠,但青山不老,人颜已改,年岁徒增,灵芝花已找不到了,赤术苗也已老而不能摘了。翻山越岭,无所收获,所以说“徒劳屐齿”。“空山”、“寒猿”,一派凄清色彩。此词将前世的梦幻,设想得非常细致,逼真。
作者在词中常常描写“记忆”中的前身之事:“手折琪花今似梦,十二楼台何处,犹记得、当时伴侣”(《虞美人》“极目神霄路”)。“遥想十二楼前,琪花开已篇,鸾歌鹤舞”(《酹江月》“当初误触”)。白日做梦,无非是强烈欲望的曲折反映,而梦醒以后一无所有,就会产生更沉重的失落感:“怅苍苔路杳,石门信断,无人问,溪头事。”再没有仙女候于溪头,引入仙山。桃源一别,旧径苔封,仙境难寻。“我何缘、清都绛阙,遽成千古。白鹤青乌消息断,梦想鸾歌凤舞”。(《虞美人》“极目神霄路”)。虽然,词人一直自信“吾家旧在瑶京”,坚信自己是宿植仙胎,谪下尘世,但他终不能理解,为何一离清都,回玉京,成仙之路终是遥遥无期。写到这里,失望已超过希望。
“回首暝烟无际,但纷纷,落花如泪。”这几句既是现实中的暮春景色,又暗寓怀抱;由此而引出下面“多情易老,青鸾何处,书成难寄”的感叹。青鸾本是仙家信使,不见青鸾,也就是不得成仙的消息。
类似的喟叹在他的词里一再出现。“长念青春易老,尚区区、枯蓬断梗”(《水龙吟》“层峦叠巘浮空”)。“青鸟无凭,丹霄有约,独倚东风无限情”(《沁园春》“嫩雨如尘”)。“叹未有紫云梯;绛阙消息子,也无一二,枉垂涕”(《菊花花》“十二楼台”)。不见青鸾,音讯难通,只有沉思暗想:“欲问双娥,翠蝉金凤,向谁娇媚。”这几句表明的是求仙心愿。仙家美景本只是放大了的人间乐事。在道教徒的心目中,神仙世界无非是:“于中青鸾唱美,丹鹤舞奇。有粉娥琼女,齐捧芳卮,天真皇人陈玳席。”(《菊花新》“渺渺烟霄风露冷”)长寿加美女就意味着成仙,因此,刘晨、阮肇入天台得艳遇获长生也就成了道家美谈,这首词也一直隐隐串用此典,在此更为显明。“双娥”以刘、阮所遇二仙女比喻自己追求的目标,因自己成仙无路,难归洞府,所以不知“双娥”又“向谁娇媚”,不知何人逍遥于洞府仙境。想分香旧恨,刘郎去后,一溪流水。“”分香“用曹操临死分香与诸夫人这一典故,以写幽明殊途,仙凡阻隔。而自刘、阮离开仙境后,云遮雾绕,难觅归路,唯有一溪流水,依然带出桃花片片。结尾景物虚实结合,显得十分空灵。
这是一首迷离情感的渲泻之作,别有滋味。
刘克庄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克庄(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今属福建)人。嘉定二年(1209)以郊恩补将仕郎,次年调靖安主簿。先后为江淮制置使李珏、广西经略安抚使胡槻辟置幕府。宝庆元年(1225)知建阳县。以言官笺克庄《落梅诗》,激怒史弥远,卷入江湖诗案,经郑清之力辩得释。端平初,真德秀帅闽,辟为帅司参议官。次年,迁枢密院编修官兼权侍右郎官。嘉熙间,历知袁州、广东提举,升转运使兼提举市舶使。淳祐六年(1246),入对,首论右相史嵩之奸,赐同进士出身,除秘书少监兼国史院编修官兼实录院检讨官。迁御史兼崇政殿说书,暂兼中书舍人。因拒为史嵩之除观文殿大学士致仕草制,被劾罢。十一年春,入朝为起居舍人兼侍讲,仅半年又被罢。景定元年(1260),再入朝,历除秘书监,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权工部尚书兼侍读,出知建宁府。五年,以焕章阁学士致仕。咸淳五年卒,年八十三。谥文定。林希逸为撰行状,洪天锡为撰墓志铭。克庄一生四立朝,敷奏剀切,有直声。诗学晚唐,为江湖派大家,有《后村先生大全集》二百卷,内长短句五卷,别出单行者有汲古阁本《后村别调》一卷,《彊村丛书》本《后村长短句》五卷。杨慎《词品》卷五:“《后村别调》一卷,大抵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也。”陈廷焯《云韶集评》:“潜夫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过)、蒋(捷)。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也?”刘熙载《艺概》卷四:“刘后村词,旨正有语有致。其《虞美人。席上闻歌有感》云:”粗识国风关睢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又云:“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意殆寓其词品耶。”冯煦《蒿庵论词》:“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于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
●风入松
刘克庄
归鞍尚欲小徘徊。
逆境难排。
人言酒是消忧物,奈病余孤负金罍。
萧瑟扌寿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
远林摇落晚风哀,野店犹开。
多情惟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
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
刘克庄词作鉴赏
刘克庄擅写豪放词,笔力直追苏辛。但他的词也有的写得深情绵缈,曲折动人,比如这首《风入松》。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念亡妻林氏夫人。夫人名叫节,朝请大夫、直秘阁林瑑之女。为人坚贞俭慧,夫妻间情笃意深。他们共同生活十九年,朝夕相伴。夫人殁于戊子,即宋理宗绍定元年(1228)之七月六日。此词大概作于次年自建阳县令任上罢职归莆田,道经福清之际。较之同调“橐泉梦断夜初长”一首,似更为深挚,更为空灵,更能摇荡人心。
一般的唐宋词,通常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此词则不然,它一开头即写词人骑马归来、甜言徬徨歧路的痛苦。曰“归鞍”,曰“徘徊”,曰“逆境难排”,初非出于悼亡,其中暗含政治上失意的悲愤。如单纯出于悼亡,词人会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故里,到夫人坟上一洒伤心之泪。“逆境难排”一句正说明他因削职归来,仕途上陷于逆境,使他困扰,使他徬徨,这一无形的绳索缚住他的身心,使他难以挣脱。清人论词有“从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之说,乃是从词史上总结出来的一条宝贵经验。这里词人把对亡妻的悼念之情与政治上的失落感糅合在一起,自然浑成,不着痕迹,可谓深得“寄托”说的真谛。
“人言”二句,用事而能浑化。曹操《短歌行》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消愁之物,然而有病之身不宜酒,纵忧愁深重,也难借酒消愁。有病,一可悲也;病而有忧,二可悲也;有忧而不能饮酒,三可悲也。语曲而婉,情深且挚。“孤负金罍”,金罍,酒器也。着以“孤负”二字,便显得感慨沉郁,而又婉曲深挚,这也是接近婉约风格的一个特点。
如果说以上纯系抒情,那么至歇拍二句,则将情与景融而为一,逐渐点出悼亡的主题,并为下片作铺垫。“萧瑟扌寿衣时候”,是运典写景,兼点时令。古乐府有《扌寿衣篇》,皆托诸从军者之妻口吻。杜甫《扌寿衣》诗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亦写思妇情怀。如今到了秋天,扌寿衣无人,砧声不闻。唯有萧瑟秋风,吹拂着道中的瘦马。词人怎能不凄然伤怀?
抓住富有特征的细节,勾起对昔日生活的回忆,抒发深沉的掉念。如果仅用抽象的语言,就不会如此真切感人。“凄凉鼓缶情怀”,是蝉联前句,用典抒情。《庄子·至乐》云:“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鼓缶情怀,也就是哀悼妻子的情怀。
秋风萧瑟,词人罢官归去,那位“远近必俱”的夫人却不能跟随他回来,他怎能抑制内心的悲痛呢?从归鞍徘徊写到此处,词旨渐趋显豁。这种手法有如剥茧抽丝,将读者渐渐引入词的意境。
过片紧承上片继续写景。近人王国维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此时的词人满怀丧妻之痛,因此在他看来,周围的景物也似蒙上悲哀的阴影。如果说上片是写他在道中踽踽行进的情景,那么下片则写词人投宿前后的况味。
“野店犹开”四字,似乎带有某种的欣,使词情稍稍扬起,将前词所表现的悲哀稍稍冲淡了一些。但是这种扬正是为了抑。一扬一抑之中,感情愈转愈深。这从后面的描写可以看出:“多情惟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二句通过孤馆寒灯,表达了对亡妻的思念。从语言上看,也似带有几分欣喜,然而骨子里却是更深沉的悲哀。词人身处孤馆,唯有一盏寒灯作为伴侣,一种孤寂之感,悼念之情,凄然流于言外。不直接写人亡,而以客观景物作为烘托,这也是一种婉曲的手法。
结尾二句直率朴实,如出逆旅主人之口,才真正称得上“真质可喜”。“今回老似前回”,重在一个“老”字。前回投宿,词人已经老了;今回投宿,比前回更老。何以更老?当然是因为妻子故去,过份的悲哀促使他衰老。这一形貌上的变化,都是通过逆旅主人的眼光反映出来的。一句质朴的语言,含有深挚的情感,可谓似直而纡,似质而婉,同整个词的风格仍是十分协调的。
这首词带有较浓的婉约情味,但与婉约派词人相比,却又不够缠绵凄婉。看来这样的风格是与词人的创作思想分不开的。
●满江红
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
刘克庄
金甲琱戈,记当日辕门初立。
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
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
有谁怜、猿臂故将军,天无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
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
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
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南宋后期爱国词人刘克庄的代表作之一,在写作上,颇具特色。上片写过去,正面着笔,风格豪迈雄健;下片写今日,纯用反笔,风格掩抑沉郁。运用强制的对比手法,极富感染力。
“金甲琱戈,记当日辕门初立。”两句是倒装句,按正常语序,应为“记当日金甲琱戈,初立辕门”。作者为的是突出“金甲琱戈”的雄姿。因此,词一开头就鲜明突兀地展现出自己初参军幕时的兴奋神情,以及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辕门初开,铁甲琱戈,词人此时多么精神抖搂,气宇轩昂!“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在盾牌鼻纽上磨墨,则进一步显示出当时军情的紧急和他的才气纵横,起草军事文书运笔如飞,挥洒之间,千纸立就,而如龙蛇走势的字迹还没有干呢!
“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天刚黎明,寒气侵人,披着铁甲的战马已嘶鸣起来,奔赴战场;黑夜里,狂风呼啸,怒涛奔腾,高大战船正在抢渡。这二句生动地描绘出金兵南犯和宋军抗御的惊心动魄场景。“有谁怜,独臂故将军,无功绩?”金兵退后,非但没有功赏反遭诽谤,被迫去职。“独臂故将军”,用汉将李广事。《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汉代李广猿臂善射,即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他参加过七十多次抗击匈奴的战斗,被匈奴人称为“汉之飞将军”,然而始终不得论功封侯。作者以李广自况,悲愤地质问:有谁对这种不平之事表示同情呢?激愤之气,溢于言表。
下片用一系列反笔倾诉了报国无门、英雄坐老的郁闷情怀。“平戎策”指克敌的策略、计划。“从军什”指描写从军生涯的诗歌作品。现在既然人已被弃,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只好任它散失殆尽,而懒得收拾了。国难方殷,自己却无事可做,只得将《茶经》、《天香传》之类的读物,拿来“时时温习”,消磨岁月。词人为什么“生怕客谈榆塞事”呢?因为当时南宋边防形势越来越严重,而统治者仍然醉生梦死,爱国之士请缨无路,谈论及此,徒然空悲切。榆塞,指边防要地。《花间集》是后蜀人赵崇祚编选的一部词集,是剪红刻翠一类的作品。作为爱国词人,他“粗识国风《关睢》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虞美人。席上闻歌有感》),现在却拿《花间集》词来教下一代。这表明面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尖锐的矛盾冲突,词人也似乎悲观到了极点。最后两句:“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借古人之言以说己心,更是满腹牢骚,一腔激愤。
这首词的上下两片对比极为鲜明。上片从“金甲琱戈”到“楼船夜渡风涛急”,回忆昔日军营生活,壮怀激烈,酣畅淋漓。从“有谁怜猿臂故将军”开始,突然一个大转折,写壮士凄凉,苦闷,抑郁。下片纯是牢骚语,以嬉笑写愤激,故作旷达,而不平之气,充溢字里行间。词人写自己抛开“武略”,课读《茶经》,与客不谈边事,教儿但诵《花间》,吟风赏月,似乎甘愿将生命的热力消磨殆尽,其实,从词序即可看出,风风雨雨,皆可触动心事,可见其内心痛苦之情。由此可知,下片所用口吻虽闲淡委婉,其实是更深刻地揭示了那一时代英雄报国无门的一腔悲愤。
这首词意境开阔,风格雄浑,结构严密而变化莫测,脉络分明,错综交织,慷慨而不消沉,悲壮而不衰颓,充满积极的爱国之情,成为传世名词。
●清平乐
刘克庄
顷在维扬,陈师文参议家舞姬绝妙,赋此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
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
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刘克庄词作鉴赏
作为辛派词人的代表之一,刘克庄的词一向以豪放见长。但词人也并非不会婉约,而是不欲而已。偶为婉约之词,情意款款,自然又是一首佳作。比如这首《清平乐》,置于婉约词中,几不可辨识,以为又是哪一位多情妙手的快意所为。
南宋时期上流社会有蓄家姬的风气。这首词所描写的就是一个以歌舞佐酒的家姬。一开始一束素绢比舞姬的纤腰,抓住了作为舞姬最重要的因素。由此开始,上半阕四句,句句使用夸张。刘勰《文心雕龙·夸饰》说夸张“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夸张手法在突出事物的特点方面,刻画得更有力。此外,这四句中有三处典故:“宫腰束素”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腰如束素”,原句是描写一个据宋玉自己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的。“好筑避风台护取”用赵飞燕的故事,据说赵飞燕体质轻盈,汉成帝恐其飘翥,为制七宝避风台。“惊鸿飞去”用曹植《洛神赋》里写洛神的句子“翩若惊鸿”。这三个成句全是写最美的女子的,用这些典故来写舞姬,自然上半阕的真正含义,就不只是写其的体态轻盈了。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两句在继续作形态方面描绘的同时,开始着力烘托舞姬的精神风韵,上下两片之间在这里得到了自然地过渡。同时,这两句对舞女风韵正面、概括的描写,也给结尾两句作了最好的铺垫。“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萧郎,泛指为女子所爱恋的男子。《伊州》,舞曲名)两句,《词旨》推为“警句”,好在哪里?首先,“萧郎”在词中即指作者自己,亦或他人,彼此眉目传情,销魂荡魄之际,舞姬竟然舞错了《伊州》曲,其情其景,焕然生动,如在目前。其次,词的前面部分都是对舞姬的客观描写,到此作者才把自己融入其中。因为作者主观情感的融注,也就更加曼妙迷人了。
刘克庄词多写人民疾苦和对祖国命运的关注,多有慷慨大江东去的气概,很少剪红刻翠之辞。因此,不少评论家以为克庄词缺少含蓄微婉的力量。这阕词写粉黛,叙歌舞,读来虽不乏明快之感,但情绪缠绵,措词轻艳,结尾处尤有无穷余意,当可代表刘克庄词风的另一个侧面。
●虞美人·送陈真州子华
刘克庄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
今把作握蛇骑虎。
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
谈笑里,定齐鲁。
两淮萧瑟惟狐兔。
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
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
算事业须由人做。
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
空目送,塞鸿去。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首送陈子华的词,写法特别。“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突如其来地提出一个因北望中原而产生的问题,起势突兀,引人注目。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接着才指出问题的具体内容:即是该怎样对待沦陷区的义军。问题从南、北宋之际说起,当时的爱国将领宗泽为抗击金军,招抚了义军首领王善、杨进等人,他敢于招抚被人视为“寇盗”的义军,有能力“驾驭”他们,依靠他们壮大抗金的力量,所以宗泽声威大震,军民都敬重他,喊他为宗爷爷。宗泽在政治上、军事上采取正确的立场和措施,在抗敌方面收到了巨大的效果。
作者写这首词时,宗泽逝世已久,但在北方金人统治地区,仍有义军活动。其中红袄军力量最大,首领杨安儿被杀后,余众归附南宋,可惜朝廷不信任他们,把抗金民众武装看成是手上拿的蛇和跨下骑的虎,甩掉又不是,用又不敢用。作者送行的友人陈子华,他曾主张积极招抚中原地区的义军。他出知真州(治今江苏仪征),在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四月,当时李全还未叛降蒙古。宋朝如果能够正确团结、运用义军的力量,抗金是大有可为的。所以作者送陈子华赴江北前线的真州时,要他认真地考虑这个关系国家安危存亡的重大问题。这里前二句歌颂宗泽正确对待义军,声威极大;后一句用《魏书。彭城王勰传》的典故,批判昏聩无能的投降派。两种不同的形象,形成鲜明、强烈的对照,笔力遒壮。“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希望陈子华到真州要效法宗泽,使京东路(指今山东一带)的豪杰,欢欣鼓舞,做到谈笑之间,能够收复、安定齐鲁北方失地。既是勉友,更抒发自己延纳俊杰、收复河山的热切愿望,写得酣畅乐观,富于豪情壮志。
下片情感波澜起伏,一会儿奇峰突兀,一会儿陡转直下,沉郁凝重。“两淮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面对当时现实:国土沦丧,人烟稀少,狐兔出入;父老长久盼望,然而看不到祖逖那样的志士。笔调跌宕,感情变为悲愤。“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说当时不但丧心麻木、公然卖国的投降派不想念中原,连以名流自命的士大夫们也没有意志去收复失地。笔调和前三句相同,用南宋统治区域的现实去补充前三句,进一步浓化前三句的感情。“算事业须由人做。”指出事在人为,不须颓丧,又转为充满信心的乐观,和上片的思想感情相呼应。单句回斡,陡然而来,戛然而止,这是词中表现豪迈之气的顶点。“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用《梁书。曹景宗传》的典故,嘲笑书生气短,言外之意,也是希望陈子华要振作豪气勇于作为,似自嘲而实是勉励陈子华。“空目送,塞鸿去。”
以写送别作结。全词正面写送别,只有这两句话;又不直接写送人,却言写目送塞鸿并去,仍与北国河山联系在一起。既点题,又围绕全词的中心内容,有余味,有力量。
历史上的反动统治者,都是敌视人民的力量,勇于对内,怯于对外。在这首词中,作者要陈子华正确对待义军,招抚义军,思想是进步的。他的词,发展了辛弃疾词的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雄放畅达,继承辛派的爱国主义词风,又有自己的风格。这首词气势磅礴,一气贯之,是名词的显著特色。立意高远,大处落墨,又曲折跌宕,不同于那些一味讲究直率的人。
●沁园春·梦孚若
刘克庄
何处相逢?
登宝钗楼,访铜雀台。
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谁堪共酒杯?
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首词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以梦境写思念的友人,将那种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淋漓尽致的表达了出来。
方孚若名信孺,是作者的同乡,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在韩侂胃伐金失败以后,曾奉命使金,谈判媾和条件,驳回金人的苛刻要求,“自春至秋,使金三往反,以口舌折强敌”(《宋史》本传)。金帅以囚或杀相威胁,他始终不屈,置生死于度外。此词应系悼念之作。
词的上片写的是梦境。这是一场意气飞扬的美梦。
作者梦见与方孚若相逢之后,一同游赏“宝钗楼”和“铜雀台”,吃的是用东海的大鱼切成薄片的“鲸脍”,乘的是产自西北地区的骏马“龙媒”。他们则象刘备、曹操一样,是英雄豪杰,在网罗天下四方的“剑客奇才”,数量之多须用上千辆车子装载。作者笔下展现的图景,正是封建社会中的志士仁人所追求的理想生活,身居要职,事业上大展宏图,可谓志得意满。
这是作者有意虚构的情境。将宝钗楼,铜雀台、长鲸天马等入词,但并非实物;作者和方孚若在政治上的作为,自然无法同刘备、曹操相提并论。但是,作者的这类描写还是有一定生活依据的。据《宋史》及作者所撰墓志铭记载,方孚若为人豪爽,视金帛如粪土,尤好交游名士,所至从者如云。闭户累年,家无担石,而食客充户。这段描写在虚构之中还可看出一点真实的影子。作者结合实际生活,融会历史题材,虚实结合,而以虚为主,表现出豪迈爽朗的气魄。
词的下片写梦醒之后的现实景象。晨鸡无情地唤醒美梦,使作者不得不面对现实。梦境值得留恋,但实际生活的境遇却如此残酷无情:“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这是作者与方孚若共有的无奈叹息,但决不是绝望悲鸣。作者还怀有强烈的愿望,幻想能象李广那样在国家多事之秋建功立业。在刘克庄所处的时代,南宋王朝已处于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境地。他一生经历了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五朝,仕途历尽波折,他曾四次被罢官,因此,怀才不遇之感,黍离哀痛之情,在他的诗词在中常有流露。这首词下片抒发的正是作者这种真情实感。挚友已乘鹤西归,恢复国家统一的大业更难以实现,感旧生哀,一腔凄凉悲愤的感情发泄无遗,伤时忧国的思想就是这样被充分地表现出来。下片描写以实为主,跟上片恰成强烈的对比。
作者在表现思想矛盾、表达一贯的爱国感情时,用的不是平铺直叙的手法,巧妙地引用历史典故,做到虚实相彰,使主题思想表达得更加充分、深刻。词中写道:“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基本上引用《汉书。李将军列传》的原文,在《汉书》中,汉文帝对李广说的话是:“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字句相差不多,只是把《汉书》原文稍加点改,用在词中,显得自然妥贴,同时赋予这个典故新的含意。时局是如此危急,国家处在多事之秋,正该起用李广这样的名将;而现实情况却恰恰相反,贤才能臣根本就是报国无门,这怎能不叫人“凄凉感旧,慷慨生哀”呢?冯煦在《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这首词这充分体现了作者“拳拳君国”和“志在有为”的气慨,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壮志难酬的悲慨。
●一剪梅·袁州解印
刘克庄
陌上行人怪府公,还是诗穷,还是文穷?
下车上马太匆匆,来是春风,去是秋风。
阶衔免得带兵农,嬉到昏钟,睡到斋钟。
不消提岳与知宫,唤作山翁,唤作溪翁。
刘克庄词作鉴赏
刘克庄是一个心怀天下、渴望为国立功的人。但在当时那个腐朽的时代里,他的仕途却充满了曲折。嘉熙元年(1237)春,词人出使袁州,数月后即因火灾被劾罢官。刘克庄大为不服,写下这这首词以示申说。
词篇一开始即通过陌上行人对词人“下车上马太匆匆”的惊怪,使我们看出这次被解职是毫无道理的。“下车”“上马”其间相距不过数月,故云“太匆匆”。
“诗穷”、“文穷”是诗使人穷、文使人穷的意思。行人们这样发问正说明城中父老对他革职的不解与不平,这从侧面肯定了作者在袁州并无失职,失火不是他的过错。既然人们对他这次解官只当是因为诗穷,因为文穷之故,换言之即非为政有失,则作者被排挤的真相不是昭然若揭了吗?作者借行人之口,巧妙地为自己的罢官作了申诉。“春风”、“秋风”两句点出时间,表明清白,暗指仕途沉浮无常。
下半阕从作者方面立言,是对“行人”关切的回答。那意思是说:不要有什么奇怪,我自已倒落得个清闲。宋时,一般情况下知州兼任本州兵马钤辖和劝农使。知州的实职被夺,也就没有带兵、农的虚衔了,这是一种幽默的说法。“阶衔免得带兵农,嬉到昏钟,睡到斋钟。不消提岳与知宫,唤作出翁、唤作溪翁”这几句说既然当权者不给事干,那就只好从早玩到黑,从天黑睡到吃饭,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山翁”、“溪翁”。不能跻身仕途就作浪迹山林的打算,这在封建时代是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要忘了作者其实是用反语发泄牢骚。刘克庄绝不是一个甘心作山翁、溪翁的人。
作者在词中寓愤懑不平之气于谐谑闲适之中,一问一答,轻松而不流于浅露,亦客亦主,活泼而不失之含蓄,可以说在豪放粗犷的词风中较为独特。
●忆秦娥
刘克庄
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
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
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
炊烟少。
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刘克庄词作鉴赏
北宋灭亡,中原沦丧,人民生活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这对生活在南北宋之交和南宋时代的文人士大夫心灵造成了巨大震撼,并成为他们在诗词中反复吟咏的主题。刘克庄这首词就是这样,他通过鸿雁北归,问候北方人民,遥想中原的残破景象,表达出渴望统一的强烈愿望。“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江南梅花凋谢了,万物逐渐复苏。北方边塞地区也应该冰融冻解。南来过冬的鸿雁正及早地归去。刘克庄此词,别开生面,委托北去的鸿雁,带口讯向长期处于金人统治下的宋遗民进行慰问。“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大梁,是指北宋首都汴京。遗老,年老的遗民。词人托鸿雁向他们问候,是表示对他们处境的关心,是对他们抗争的声援,同时也表达了南方爱国志士对北方骨肉同胞的思念之情。然而,何时才能完成统一大业呢?这却是无言可说了。
词的下片,作者的想象翅膀随着鸿雁的北去而飞翔,展现出祖国大好山河如今残破冷落、人民流散、田园宫室荒芜的景象。“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浙河西面,指浙江西路,包括镇江一带即当时接近宋、金分界(淮河)的前线之地。地处边防,却悄寂无声,反映南宋当局的苟且偷安,防务废弛,当然更谈不上恢复的准备。淮河以北,是金人占领的地区。炊烟少,指在战争破坏和被金人奴役掠夺之下,人烟稀少,一片荒凉。这里真实地揭示了广大民众的苦难生活。最后两句,感情浓烈而深沉:“宣和宫殿,冷烟衰草。”宣和,北宋徽宗年号。北宋的汴京,到徽宗时期,城市的繁荣,宫廷的奢华到了极点。北宋末年统治者“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艺”,大兴宫殿,广植花木,穷奢极欲,激起人民的反抗,导致金人的入犯无力抵御,结局是身为俘虏,生灵涂炭,而逃到南方的赵宋统治集团,则又在西子湖畔营造起安乐窝,在那里醉生梦死,将祖宗故国抛在脑后。刘克庄借鸿雁的眼光展示了北宋宫殿的凄凉景色,抒发出故宫黍离、国家衰亡的悲愤,也是对南宋当局的强烈指责。这一句表达的感情不禁让人想起李后主《虞美人》中的名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只是后主抒发的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刘克庄在这一句中抒发的只怕是物也非、人也非的更为深沉的慨叹。
这两句不用动词和虚字而把时间、地点、景象和人物感情自然地组合起来,构成一幅雄浑苍凉的广阔图画,鲜明形象,而含意却十分深远,耐人玩味,与李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谓同曲同工。
●摸鱼儿·海棠
刘克庄
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
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
霜点鬓。
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
才情减尽。
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
墙头岑寂谁问?
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
君细认。
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
年光去迅。
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写海棠花而暗指自身经历的词,借物言志是此词的好处。
老天爷仿佛是有意和爱花的词人作对,入春以来,低温阴雨,连绵不断,已经过了花期的海棠还迟迟未开。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蓓蕾初吐,偏又暴暖三日,娇嫩的花儿搭拉下脑袋,仿佛一位位慵懒欲睡的小美人。词人两鬓已有星星白发,犹如霜华点缀。他疑惑该不是由于日渐衰老,因而不再有赏花的缘份了吧?人当老去,才思锐减,情怀也不复如昔年之健,恨无五色彩笔以歌咏海棠的风采格致,愧对名花呵!
更使词人懊恼的是,海棠花也和那些薄命丽姝一样,空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遇不着爱赏、卫护她们的人。她们寂寞地从院墙背后探出头来,秀靥半露,可是又见谁来关怀她们呢?只有那东风在夕阳西下之时,百无聊赖之际,吹去了她们脸上的胭脂,使她们的脸色一天天变得憔悴泛白。词人感概万端:名葩易萎,佳酿难熟,古往今来,这两样物事,是天公最为吝啬,断不肯轻付与人的!光阴脚步匆匆,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临。到那时,树上固然是绿叶繁茂,却再见不着海棠花的倩影;就连地下也将铺满苍苔,缤纷的落英也将无迹可寻。绵绵此恨,还不知怎样消遣哩!
综观全词,真正扣合海棠特征的笔墨实际上仅有“胭脂成粉”一句:海棠含苞待放之时为深红色,等到花瓣舒展开来,便渐渐褪淡而至于粉红了。然而这正是此词的长处。正因为词人咏物而不粘滞于斯物,所以才能够腾出笔来,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那一腔炽热的爱花、惜花之情。具体地说,起首“甚春来、冷烟凄雨”一问,就有对于那“做冷欺花”的造物主无限嗔怪之意。次句“朝朝迟了芳信”,下“朝朝”二字,更活画花期既误,词人天天翘首掐指相盼计日之焦虑。以上二句,是词人爱花惜花于海棠未花之前也。
继云“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对于初开之花的疼惜,一如对于扶床弱步之小囡。继云“倾成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对于盛开之花的爱怜,俨然像是在为待字未嫁的相邻娇娃而叹息。
“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对于行将凋零之花的伤感,则不啻是向韶华转逝的空闺少妇一掬同情之泪了:分三阶段写来、都是爱花惜花于海棠已花之时也。最后以“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作结,悬想未来,情深一往,是仍将爱花惜花于海棠无花之后也。全篇循序渐进,脉络井井,写尽了作者对海棠花的钟爱深惜。
作为南宋后期的爱国志士,刘克庄一向耿介刚直。这一点颇不为当政者所容,屡被罢官。仕途冷暖,于风雨如晦之时,感受更深。因此词人眼中的海棠也就不纯然是海棠而融入了作者的精魂,“似花还似非花”,作者与海棠在情感深处得到了沟通。既属咏花,故作者自比潘令,便有“一客不烦二主”之妙。“玉局”谓苏轼,“石湖”则是范成大的自号。这两位本朝的文豪都酷爱海棠并为她题写过脍炙人口的诗篇,如苏氏之“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范氏之“低花妨帽小携筇,深浅胭脂一万重。不用高烧银烛照,暖云烘日正春浓”(《闻石湖海棠盛开亟携家过之三绝》其三)等等。咏海棠而写出苏、范二公,较前泛用潘岳事,更为贴切。
一阕之中,虽三见古人,但各派各的用场,“潘令”是自况,“玉局”、“石湖”是反衬,用事命笔,错落有致,自然渊雅。这亦是本篇的成功之处。“飞仙”、“绝笔”云云,是词人怅恨二公仙逝,不能再传海棠之神韵。但是词人对海棠的拳拳眷恋之情,绝不亚于东坡、石湖,因此尽管自己才情不及二公,仍然不肯搁笔,而愿竭尽全力为海棠传神韵。
●长相思·惜梅
刘克庄
寒相催。暖相催。
催了开时催谢时。
丁宁花放迟。
角声吹。笛声吹。
吹了南枝吹北枝。
明朝成雪飞。
刘克庄词作鉴赏
本词题为“惜梅”;上片着重在一个“惜”字上。
起首两句写梅的开放和谢落。“寒相催”,“暖相催”是指气候转暖,促使梅花萎谢。以下两句叹息寒催梅开,暖催梅落,早开便会早落,因此就叮嘱花儿,还是迟一点开吧。其惜花之心,由此可见。及到花飞春去,就感伤不已,真是惜花兼又伤春。对此作者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花儿开得迟些,甚而至于不开,那就没有谢落之事,当然也不会生惜花之心。此即所谓“无得亦无失”,也是妙参佛理的“了达”之语,由此可见作者的人生态度是“殊有悟境”。
下片从惜梅引申到伤时。先写闻曲有感,但闻角声传出《大梅花》、《小梅花》的曲调,笛声传出《梅花落》的曲子。因为汉代军中之乐横吹曲中有《梅花落》是笛中曲名。角也是军中吹器,唐大角曲就有《大梅花》、《小梅花》等曲。“鸣角”又有“收兵”之义,因此,边境告急,城危如卵,谁又能承担起恢复中原的重任呢?词意至此,已从惜花转到忧时。
“吹了南枝吹北枝”,此句承上两句而来;南方气候温和,寒流罕至,岭梅往往南枝花落,北枝花开,所以说角声、笛声吹落了南枝梅花,又吹落了北枝。这里暗与上文照应,隐指危机存在于偏安江南之小朝延。
末句词意一转,仍归结到惜梅上。梅花开时清香阵阵,沁人心脾。梅花落时,片片花瓣,漫天飞舞,宛若飘飘白雪,使人观之不胜叹惋,欲留不能。一个“惜”字,深入骨髓。
●昭君怨·牡丹
刘克庄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
若比广陵花,太亏他。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
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刘克庄词作鉴赏
词人写牡丹,多赞其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充满富贵气象。总之大都着重于一个喜字,而作者独辟蹊径,写牡丹的不幸命运,发之所未发,从而寄托词人忧国伤时之情。
北宋末年,徽钦二帝被虏北行,诸后妃相随,沦落金邦。南宋爱国诗人念及此辱,无不愤慨感伤,生活在南宋末年的刘克庄,痛感朝廷腐败,国势衰颓,报国无门,故托牡丹以发愤,抒其黍离之哀。
首二句写牡丹的身世。所谓“洛阳旧谱”,是指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其中云:“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又云:“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姚黄魏紫在当时是牡丹中的名贵品种。这里单举姚黄,是以姚黄代名贵牡丹花种。“独步”二字,准确、简洁地说出这些牡丹的美丽和名贵。
词人遥想当年中州繁华,人们竞赏牡丹,姚黄魏紫独占魁首,盛况何等空前?这不仅是深情地赞美,而且也饱含着词人对北方故土的思恋之情。
三、四句转写目前。“广陵花”,指芍药和琼花。“杨州芍药,名著天下。”(《遯斋闲览》)琼花洁白而香,有“无双”之誉。(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太亏他”的意思是:芍药、琼花和牡丹都是天下名花,前二者虽经战火摧残,但仍近朝廷,常为词人咏歌。而牡丹命运独苦,沦落于敌人的铁蹄下,犹如昭君,成为朝廷孱弱的的牺牲品。这是对牡丹的同情,也是对朝廷当政者的怨愤。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句,描绘了国破家亡后中州的惨象,同时,也形象地表明了牡丹的处境。盛世繁华时姚黄魏紫,倾国倾城;山河破碎中的一片焦土,牡丹也就只剩下与荒烟衰草,荆榛狐兔相伴的命运了。词人的忧国之心,离黍之哀,也通过这些形象的描写,得到充分的表现。文字极为精炼,含义极为丰富。
“君莫说中州,怕花愁。”蕴含着词人极为复杂而深沉的感情。怕人说中州的惨境,并非怯懦,而是更翻进一层,说明爱中州之深,言明光复中州之心的迫切,也说明未能渡江驱敌的惭恨心情。在堂堂男子汉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南宋末年,作者那种不平静的心潮是不言而喻的。结句说“怕花愁”,实则是自己愁不堪忍。而词人采用曲折写法,不仅能表现出惜花的深厚情意,而且也能引读者进入境界,仿佛与牡丹相对,见其愁态,而不能无动于衷。
●满江红·和王实之韵送郑伯昌
刘克庄
怪雨盲风,留不住江边行色。
烦问讯、冥鸿高士,钓鳌词客。
千百年传吾辈语,二三子系斯文脉。
听王郎一曲玉箫声,凄金石。
晞发处,怡山碧;垂钓处,沧溟白。
笑而今拙宦,他年遗直。
只愿常留相见面,未宜轻屈平生膝。
有狂谈欲吐且休休,惊邻壁。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词,但写法脱俗。它既洋溢着个人情谊,又寄托了宏大的抱负,在擅写离情别绪的宋词中别具一格。
王实之、郑伯昌,和作者是福建同乡,都有救国志向,因坚持正直操守而罢职闲居家乡。这时郑伯昌被征召做京城附近地方官。此词乃作者送行时和王实之韵所作的词。
词的开端气魄宏大,纵然江水横阔,风狂雨骤,却还是留不住行人。“怪雨盲风”四字,起句突兀,雄浑悲壮。友人之间依依惜别的情感,已鲜明地烘托出来了。
郑伯昌一向刚直不阿,此行当然不是追名逐利,结交显宦俗吏,因此托他带口讯问候那些不受网罗的高士和才气豪放的诗坛奇杰。作者以高飞的鸿雁来形容才士的高绝尘俗,十分贴切生动。“钓鳌词客”用《列子。汤问》典,喻指志士仁人的豪放胸襟和惊天动地的壮举。作者与郑伯昌、王实之等人,当然都属于这样的高士豪客了。借这样的典故,作者及其友人的高远的行止,就含蓄道出了,这样避免了浅露。他们的放言高论,虽然不合于世,甚至抵触忌讳,但他们深信可以流传千载而不朽。词中用孔子困于匡时说的“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话,有力地印证上述看法。接着,作者笔锋宕开,又回到了江边送别的特定场景:“听王郎一曲玉箫声,凄金石”,极写王实之吹起玉箫乐声激越。离别毕竟是痛苦的。箫声送客,意气慷慨,迥然不同于“儿女沾巾”的俗套,写来别具一格,正与作者博大的胸襟相激荡。
下片峰回路转,在读者面前再现出一幅高人逸士的逍遥图。洗净头发,于家乡的青山之阳,垂钓于白茫茫的海边。在作者笔下,这一切似乎将人的心灵都给淘净了。几句描写作者与友人闲居时期洒脱放浪的情趣,更衬托出他们高洁的志向和行止。晞发,语出屈原《九歌。少司命》:“日希女发合阳之阿。”唐朝宋之问《酬李丹徒见赠之作》有“以予惭拙宦,期子遇良媒”这句,宋之问惭为“拙宦”,是自谦,而且看重功名;刘克庄将“惭”改为“笑”,一个“笑”字,仕途功名,灰飞烟灭。词人兀傲清高,对青史留名有着十足的信心,因而也就不屑于一时的升迁得失了。一个“笑”字,真是画龙点睛的妙笔!
然而郑伯昌现在又要出山起用了,临别珍重赠言,心情的矛盾和起伏达到了高潮。“只愿常留相见面,未宜轻屈平生膝”,两句情恳意切,笔调凝重,读来令人感动。“狂谈欲吐”句,表达了彼此“壮图雄心”,不吐不快的意愿。但是,这只能被人视作惊世怪谈,动则得咎。还是不再谈论吧!英雄好汉,竟然只能如此欲言还罢,作者的郁勃心情,对黑暗政治的批判,都喷薄而出。词章中现实与理想尖锐冲突的结尾与顶着怪雨盲风出发的开头,前后照映,正是“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辛弃疾《鹧鸪天。送人》)。
一曲激昂慷慨的壮歌,奔腾激涌,至此戛然而止,神韵悠悠,让人回味不尽。
●虞美人·九日
刘克庄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
看浩荡、千崖秋色。
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
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
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
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
鸿北去,日西匿。
刘克庄词作鉴赏
辛弃疾经常采用《虞美人》这个词牌,适于抒写豪放的感情,刘克庄也爱采用,在他的今存全部词作中占了百分之十六、七。此词题作“九日”,是重阳节登高抒怀之作。但词人又不落俗套,把一首重阳词写得颇有特色:“白发书生神州泪”,作者慨叹自己的老大和中原的沦陷,内容充实,感情深厚:“常恨世人新意少”一句则恰恰从这种恨世人少新意的本身显示出了一点难得的心意。应该说,这首词是刘克庄的有代表性的一篇佳作。
上片首句很有分量。“湛湛长空”是登上高楼放眼眺望所见,展现出开阔的空间,而用“黑”字描绘黄昏,显然是用夸张的笔法表述心情的沉重。然后以“更那堪”为枢纽,转出“斜风细雨”,笔调忽转细腻。“乱愁如织”,比喻贴切,充满了低沉的情调,而接下来的几句又以磅礴的气势扫荡了这种低沉。“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浩荡”二字,既描绘出千崖秋色,也抒发了开阔胸襟,一语双关。接下来,由“浩荡”较为“凄凉”的同时,立即用齐景公牛山滴泪的典故,反衬自己由于感慨神州陆沉而滴下的忧国之泪,其性质与程度是难以比况的,因此“凄凉”又立即转成了悲壮。文章贵有波澜,如此跌宕顿挫,才能把作者胸中的感慨抒发透彻。
下片承“白发书生”进行发挥,从今昔对比中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主要是抒写自己少年时的豪情才气,并进一步突出如今的满怀家国之恨。下边更引出了“常恨世人新意少”的名句。何以见得世人少有新意?“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这里用的是“孟嘉落帽”的典故。用典故贵有新意,大家手笔,往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刘克庄嘲笑世人缺少新意,这本身,也未尝不是一点新意。下边写出饮酒,语颇颠狂,好象词句本身也浸透着几分醉态:“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作者以“白发书生”自称,已经感到“满怀萧瑟了。”赏花饮酒,聊以自慰。但是,萧瑟岑寂之感是破除不了的,仔细体味起来,词句之中仍然隐含着悲凉的情调。“鸿并去,日西匿”的结尾,写天际广漠之景物,与首句相呼应。
刘克庄的词眼界力求开阔,胸襟力求高旷,以达到雄健豪壮的格调,他的这一追求,在这首《贺新郎》里已经得到了体现。即用豪放笔,又恰当地穿插细笔把“大声”和“小声”结合起来,从而达到“欲托朱紶写悲壮”的目的。
●虞美人·席上闻歌有感
刘克庄
妾出于微贱。
少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
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
总不涉、闺情春怨。
谁向西邻公子说,要珠鞍、迎入梨花院。
身未动,意先懒。
主家十二楼连苑。
那人人、靓妆按曲,绣帘初卷。
道是华堂箫管唱,笑杀街坊拍衮。
回首望、侯门天远。
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
聊一奏,更三叹。
刘克庄词作鉴赏
刘克庄在奸佞当道、党争激烈的时代,一生四次遭受迫害,被罢去官职。但他始终坚持爱国爱发民的理想,坚持正义,与奸佞作斗争。这首词以歌女自况,通篇采用“哀而不愠微而婉”的比兴手法,借歌女之口抒发怀才不遇的感叹。词中以正声比喻正义,以歌女的洁身自好,比喻自己坚守节操,不肯同流合污的精神。
词中歌女的形象不是一般以色自矜或沦落风尘的歌伎。她出身微贱,却不慕浮华,不同流俗。不仅弹遍各种弦管,甚至能领略《国风》雅正之声。“粗识”二句是说:自己大致能领略传统的正声雅乐,决不学轻滑流转的淫丽之音,有自谦之意,却是很适合身份的。
“谁向西邻公子说”至“回首望侯门天远”,自叙被邀至西邻公子家演唱而遭斥逐的经过。这一段从三方面突出了人物性格:首先,以西邻公子的盛情邀请和自身的冷漠态度作对比,一边是“要珠鞍、迎入梨花院”,一边却“身未动,意先懒”,不因荣利而动心,表现自身的高洁。
其次,作者采用铺张的笔法描绘了贵族家豪华的排场,这便更突出歌女节操之高。“主家十二楼连苑”形容楼苑相连的豪华气派,“绣帘”“华常”都点明环境布局的华贵。
再次,先择靓妆歌女作陪衬,进一步突出她的不同流俗的个性。“那人人”以下四句是说:透过高卷的绣帘,可以看到,公子家豢养的宠妓,正浓妆盛服地在华堂上弹奏演唱。本以为她们唱的该是高雅之音,谁知却是为俗不可耐的街头俗曲。至于她唱了没有,唱得怎样,词中没有具体描述,但从“回首望侯门天远”一句,可以推想她由于《国风。关雎》之乱一类的正声不受公子赏识,终于被遣出华堂。由此而形象地表现出词人对朝廷既眷恋又怨恨的复杂心理。
自“我有平生《离鸾操》”至结尾,概括全词并进一步表白主人公的平生操守。《离鸾操》,乐曲名。代表高雅的乐曲,继承着《国风》“哀而不愠,微而婉”的美刺比兴传统,与街坊俗曲恰成对照。“聊一奏,更三叹”尤能表现出主人公曲高和寡,而又自信高洁的心理状态,作为全词的结束词,余音绕梁,久而不绝。
●虞美人
刘克庄
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国脉微如缕。
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
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
试看取当年韩五。
岂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
谈笑起,两河路。
少时棋柝曾联句。
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
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
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
快投笔,莫题柱。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和朋友王实之六首唱和词中的第四首。同作者其它豪放词作一样,字里行间洋溢着济世救国的激情和宏伟志向。
“国脉微如缕”,一个“缕”字,让人想起飘忽不定、一触即断的游丝,想起“千钧一发”的危急。一个极形象的比喻,说明国家的命脉,实在已经衰微不堪。于是发一声问:不知何时才能请得长缨,将敌方首领擒缚!当时,蒙古贵族屡屡攻宋,南宋王朝危在旦夕,但统治者却不思进取,嫉贤妒能。头三句的劈空而下,将形势的紧迫,统治者的麻木不仁,请缨报国之志士的热忱,尽情表达出来,纸上铮铮有声。
接着,作者抒发任人唯贤的议论。以“未必”二字起句,道出了作者的自信,人间自有降龙伏虎的好汉,只是无人不拘一格任用人材。如不信,试看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将韩世忠吧。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年轻时有“泼韩五”的浑号,出身行伍,既没有名师传授,也未遇神仙指点,但是却能在谈笑之间大战两河,成为抗金名将。有了这些名将贤相,“国脉微如缕”的惨状也就有扭转的可能了。
以下又连用西汉张良遇谷城公(即黄石公)传授《太公兵法》和唐将李筌得骊山老母讲解《阴符经》而俱立大功的两个典故,来说明即使没有承授与凭借,照样也可以保家卫国建立功勋。作者频频使用“问”、“未必”、“试看取”、“岂……也……”等词,既增加了感染力,而且一气呵成,逻辑严密,虎虎有生气。这种宏论高议,以诗的语言和情感发出,更具一种动人的力量。刘词议论化、散文化和好用典故的特点,于此可见一斑。
下片,作者进而联系到自己的遭遇。“棋柝联句”,表达作者报国从军的夙愿。但这一宏愿都成了过去的梦了。登楼远望,揽镜自照,伤感一事无成,痛心国势日非,怎能不愁肠百转、感慨万千!一声长叹,将那长期以来怀才不遇、屡屡丧失杀敌报国之机的心情,尽数迸发了出来。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下边两句,将当时边境上疾风扑面、黑云压城的情景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北风,暗指北来的蒙古兵,它既点出了入犯的方向,也渲染了入犯者带来的杀伐之气。敌方进攻用的冲梯,屡次狂舞于边城,蒙古军队攻势的凶猛和情势的危急,由此可见。金汤,指坚固的防御工事,张许指张巡、许远,安史之乱时,他们坚守睢阳,坚贞不屈。大敌当前,假如没有像张巡、许远这样的良将,即使有坚固的城池,也不能久守。“汉拜郅都,匈奴避境;赵命李牧,林胡远窜。则朔方之它危,边域之胜负,地方千里,制在一贤。”(《旧唐书·突厥传》载卢俌上唐中宗疏中语。)这里再次提到了任人唯贤的重要性。
作者以反问句式写出上面两句,有理有据,足以服人。接着,作者大声疾呼:好汉们,不需再计较个人得失,不需发无聊之呻吟,赶快投笔从戎,共赴国难吧!这是对爱国志士的期望,也是和王实之共勉。这两句,句短气促,喷涌而出,极富鼓舞力量。
本词慷慨陈词,议论风发,笔力雄壮,又极尽抑扬顿挫之致;运用了大量典故,自然贴切,蕴义丰富。这是宋末词坛上议论化、散文化与形象性、情韵美相结合的代表作。
●一剪梅
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刘克庄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
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别具一格的告别词,它描写了两位饱受压抑而又不甘屈服的狂士的离别。忧愤深沉、豪情激越,表现了辛派词人的特色。
词的上片写连夜起程,王迈为其送行。起句“束缊宵行十里强”,开门见山地描写连夜而行的情状。一枝火把引路,来到十里长亭,点出饯别之意。“束缊”,是乱麻捆起来,做成照明的火把,“宵行”,由《诗经。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转化而来,暗示远行劳苦之意。
“挑得诗囊,抛了衣囊。”表现了书生本色,诗囊里都是他的心血结晶,那肯轻易抛掉呢!诗囊里装着他的诗篇,也装着他的一腔豪情满腹抑郁。
“天寒路滑马蹄僵”,一个“僵”字,写尽了艰苦之状。虽在说马,但行人颠簸于马背,冒着寒风,艰难赶路的情景,已跃然纸上。下句的“王郎”即王实之。刘克庄称赞他:“天壤王郎。数人物方今第一。”(《满江红·送王实之》)反映出对他的敬重、赏识。
在刘克庄奔赴广东之际,他夜半相送情谊之真挚,已然可知。刘克庄自称“刘禹锡”,是以锐意改革而屡受打击的刘禹锡自比。刘禹锡曾因讽刺朝中新贵被贬。刘克庄则因《落梅》诗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之句,被人指为“讪谤当国”而被罢官。
在此之前,他已被三次削职。他在《病后访梅九绝》中有一首诗说:“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其愤慨怅然之情,及其清品傲骨,表现得非常清楚,与唐代的诗豪刘禹锡相比,亦觉无愧。此时到广东做路一级的官,他“不以入岭为难”,然内心如刘禹锡式的不平之气,是不会遽然消失的。
过片“酒酣耳热说文章”,从结构上说,是上片情节的结局。又是可作为下片的开端,顺势翻出新的情节,安排颇显匠心。“酒酣耳热”表现了酒逢知己的欢乐,同时又是词人热情奋发,兴会正浓的时刻。
词人避开朋友间碰杯换盏的次要情节,而径直写出“说文章”的一幕,可谓善于剪裁。“说文章”极含蓄地暗示他们对时事的评论、理想的抒发,以及对忧愤的倾泄。
王实之秉性刚直,豪气干云人称子昂、太白。刘克庄也是言谈雄豪,刚直无畏。“惊倒邻墙,推倒胡床”两句,正是他们这种英豪气质的形象表现。前句写客观反响,后句写人物举动。两个狂士捋袖豁拳,乘着酒兴指点江山,语惊四座,全无顾忌,邻座惊傻观者竖发,全与我无关。这种形象的夸饰淋漓尽致地张扬了二人的豪气。
“旁观拍手笑疏狂”,作者设想,若有旁观者在此,必定拍手笑我二人疏狂。“疏狂”,意为不受拘束,纵情任性。“拍手笑”是一种不被他人理解的表现,对狂者来说不足惧,倒起着反衬作用。刘克庄与王实之在志士受压、报国无门的时代,将心头的积郁,化为激烈的言词、不平常的行动,自然会被称为“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态度明确坚定,可谓狂上加狂,雄放恣肆,豪情动人。有此一句,通篇振起。
这首词把一次友人的饯别,被词人装点地很像一出动人的独幕剧。在形象描写中,着重写人物的动态,从中表现感情的发展变化,始而愁苦,继而激愤,最后是慷慨奔放,以“风霆惊座”、冲决邻墙之势,将剧情推向高潮,避免了议论。在刘克庄的词中,是很有特色的一篇。
●玉楼春·戏呈林节推乡兄
刘克庄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有似寄。
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刘克庄词作鉴赏
此词是刘克庄为规劝林姓友人而写的一篇佳作。饮酒狎妓,原是文人津津乐道的快事。但时值国运衰颓,时势艰危,词人早已没有了心思。因此对林姓友人的纵酒狎妓生活深感惋惜和遗憾。因而写词予以规劝,颇具辛派词人特色。
词的上片极力描写林的浪漫和豪迈。“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言其久客轻家。“长安”借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年年驰马于繁华的都市街头,视客舍(借指酒楼妓馆)如家门而家门反象寄居之所,可见其性情之落拓。“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则具言其纵情游乐。二句盖从杜甫《偪侧行赠毕四曜》“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及晏几道《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等语化出。“无何”即无事,“呼卢”指赌博。日夜不休地纵酒浪博,又可见其生活之空虚。
作者在其它词作中也提到过这位林姓朋友的狎妓纵欲生活,可以互参。如此描写,表面上是对林的豪迈性格的赞赏,实际上则是对林的放荡行为的惋惜。
下片就点对林的规箴。“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二句对举成文,含蓄地批评他迷恋青楼、疏远家室的错误。妻子情真意切,忠实可靠,妓女水性杨花,朝秦暮楚,一点也不值得信赖。结末“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二句熔裁辛弃疾《虞美人。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及《水调歌头。送施密圣与帅江西》“同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等句意,热情而严肃地呼唤林某从偎红倚翠中解脱出来,立志为收复中原建立一番功业。“水西桥”是当时妓女聚居的一个地方,“莫滴水西桥畔泪”即不要同那些妓女们混在一起,洒抛那种无聊的伤离恨别之泪。这样的规箴,辞谐而意甚庄,“旨正而语有致”(《艺概》评后村词语)。末二语尤见壮心,“足以使懦夫有立志”(《白雨斋词话》评此词语)。
总之,这首词的情感格调是非常高的。词中充满着一种高扬的爱国主义激情,对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极其不屑,让人读后击节佩赏。其艺术风格上的特色是:气劲辞婉,中刚外柔。作者对他这位朋友的荒于狎妓是非常惋惜的,从篇末二句一扬一抑的情感落差来看,甚至颇有点愠怒。但用来表达此种惋惜和愠怒的言语却十分委婉,心中激昂慷慨,笔下温厚和平,摧刚为柔达炉火纯青的地步。此词章法亦甚精巧,上片写人,下片致意,既各有所重,又相得益彰。
●卜算子
刘克庄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刘克庄词作鉴赏
辛派词人素以豪放闻名。刘克庄词,尤以豪放见长,不写儿女情长,晓风残月。但刘克庄也写婉约词,而且糅豪放于婉约之中,更见其独具一格的豪放。这首《卜算子》即是如此,用比兴手法,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词人才不见用的凄楚情怀。
上片先写花的可爱。起首一韵为花描态绘色:片片花瓣儿宛如蝴蝶轻盈的翅膀;点点花朵儿猩红如染,那么鲜艳娇美。上句写花之态,从花瓣儿着墨,因花瓣儿薄,故云“轻”;下句写花之色从整个花朵儿落笔,海棠花朵儿个小,所以在写花之色的同时再著一“小”字,并补足上文“轻”字。两句同一写花,而角度各异,为下句“百种千般巧”伏笔。而“片片”又见花瓣儿之多,“点点”又见花朵儿之密,为下片换头句“朝见树头繁”埋下伏笔。歇拍一韵旨在写花的可爱,可词人偏不直说,而是以揣度的口吻插入一句议论,用“道是天公不惜花”衬起,然后再说出花的“百种千般巧”。这样写,不仅沉着有力,使行文不板;而且,由于引进了“天公”即自然界的主宰“天老爷”丰富了全词的含蕴,突出了作者创作本词的寓意,很耐人寻味。歇拍句的“百种千般巧”,当然包括上文所说的姿致轻盈、体态娇小、色彩鲜艳,但细味“巧”字,又分明包含着花的气韵美和内在美。只有形貌和气韵、外在的表现和内在的含蕴配合相宜、谐和一致,方可谓之“巧”,谓之美。
下片写花被“雨洗风吹了”的惋惜之情。上片极写花的可爱,这是为下片写花被雨打风吹去作铺垫。所以过片一韵便说:“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这里,“繁”、“少”对写,“朝”、“暮”对提,不仅见花事变化之遽,亦且见词人对花事的关心。从中我们可以想见“爱花成癖”的词人秉烛逐枝察看的忧惧情态,这一韵不似上片起首一韵,似对非对,却极有韵致,一段惜花情思宛然若揭。
最后一韵乃全词的核心所在,但词人也不直说,而先用“道是天公果惜花”句衬起,然后再说出花事被“雨洗风吹了”的可悲现实。这话也很发人深思,同样具有一种哲理性味道,因为同上片歇拍一韵所说,本来就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而且,上片的“道是”句是扬,这里的“道是”句是抑,欲抑先扬,抑扬之间,流露出词人对天老爷任凭风雨摧残花事的不满。
这首小词写惜花而又不止于惜花,具有言外之旨。刘克庄一生有才情,有志向,有抱负,却屡遭贬官,备受压抑。他早在入仕之初,就因所作《落梅》诗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的诗句,被言官谤讪,遭到免官押归的处罚。由此累废达十年之久。以后在他的仕宦生涯中又屡用屡废,历尽坎坷和挫折,使他那旨在报国的“平戎策,从军什”(《满江红·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终于零落为尘。所以,他在自己的词作中不只一次地发出过“年光过尽,功名未立”(《沁园春·梦孚若》)之类的强烈喟叹。这首小词一变他粗犷奔放的词风,以婉约之笔隐晦而曲折地表达了自己遭受压抑的愁苦情怀,流露出对当权者压制、迫害和摧残人材的不满。
这首小词全以寻常语入词,自然有致含蓄深婉。巧妙的语词重复,反词作常规,也形成一种回环往复的韵味,耐人寻味。
●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
刘克庄
纤云扫迹,万顷玻璃色。
醉跨玉龙游八极,历历天青海碧。
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
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
刘克庄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为玩月,描述词人月夜漫游太空、神往月宫的幻想之旅,同时,不忘人间百姓疾苦。幻境与现实巧妙结合,读来令人既感奇特,又无比亲切。
首二句描写十五月圆之夜的天光月色:皓月当空,月轮的万顷光波,扫射整个宇宙,世界一片澄明透彻。
这境界多么美丽而又神奇!三、四句想象醉后跨上玉龙遨游太空的幻景。气概豪迈,感情奔放。而刘克庄这句出新之处在于一是“醉跨”二字生动形象,将酒后狂放不羁的神态活画了出来;二是“玉龙”色彩鲜明。玉色洁白润泽,用来修饰“龙”字,与本词前二句所描绘的光明世界配合起来,不仅色调谐和,而且给全词增添了神话色彩。“八极”指宇宙间最邈远的地方。“历历天青海碧”写遨游八极所见景象。这时作者精神上已超越尘世,来到广漠无垠的天极,茫茫寰宇,湛湛青天,沉沉碧海,历历在目。
过片由太空进入月宫:“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仙手飘飘,仙女们按节而舞,不禁让人心驰神荡。
最后二句由天上想到人间,对比之中似寓感慨。
酷暑难熬,当仙女们在凉爽的水晶宫殿里轻歌曼舞的时候,人世间却正经历炙热酷暑之苦,所以作者设问说:还需化费多少风露,才能驱散炎暑,换得人间的清凉呢?联系南宋后期统治者偏安江左,沉湎声色,置人民于水深火热而不顾的社会现实,表现出词人忧国忧民的情怀。刘克庄素有拯世济民之志,其寄希望于人间的,当不只是自然界季节的代序,而应该是一个理想的清平世界的出现。
这首词虽是“玩月”,但全篇无一月字,读来却觉满卷月华,天上人间,心摇神荡,足可见词人运思的匠心。
●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
刘克庄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
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府看积气濛濛。
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刘克庄词作鉴赏
豪放常常与浪漫相伴,惟浪漫至极豪放才能动人心魄。刘克庄这首的《清平乐》极尽想象之能事,遨游月宫,心骛八极,颇有太白之风。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二句,是写万里飞行,前往月宫。“风高浪快”,形容飞行之速。“蟾背”点出月宫。
“曾识姮娥真体态”,一个“曾”了,神来之笔。意思是说,我原是从天上来的,与姮娥本来相识。这与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的“归”字异曲同工。
“素面原无粉黛”,是写月光皎洁,用美人的素面比月,形象生动。
下片写身到月宫。“俯看积气濛濛”句,用《列子。天瑞篇》故事:杞国有人担心天会掉下来,有人告诉他说:“天,积气耳。”从“俯看积气濛濛”句,表示他离开人间已很遥远。
“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二句,是全首词的主题所在。这里所描写的只是醉中偶然摇动月中的桂树,便对人间产生意外的好影响。没有浪漫主义的生花妙笔是写不出这等仙语的。
北宋王令有一首《暑旱苦热》诗,末二句说:“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较之刘克庄这首《清平乐》,一豪放,一现实,泾渭分明。
全首词虽然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但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却不是超尘出世的。他写身到月宫远离人间的时候,还是忘不了人间的炎热,希望为他们起一阵凉风。联系作者忧国忧民关心民生疾苦的作品,可以说这首词也是寄托这种思想的,并不只是描写遨游月宫的幻想而已。
●满江红·题范尉梅谷
刘克庄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
空健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
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
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
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
竞爱东邻姬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
笑林逋何逊温为诗,无人读。
刘克庄词作鉴赏
“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国”。旧时文人常用梅象征一种高雅的精神境界,曾写下数不清的佳作。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沓浮动月黄昏”就被誉为能“曲尽梅之体态”。何逊作《早梅诗》也多为世人称道。
刘克庄任建阳令时,知道有一位姓范的建安人十分爱梅,不但在自己别墅周围种上梅树称之为梅谷,并且还自号为梅谷。有感于此,刘克庄便为其写了这首梅谷词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怀。
结构上,这首词上半阕完全通过衬托写梅。“骨冷”以下四句写月、寒、暮、竹、主人,系用梅谷的环境烘托梅的姿质;而在此之前的开头四句,却先用作者的“赤日黄埃”的环境来反衬梅谷的清幽,到“想主人”两句再用范尉对梅谷的钟情来衬托梅的可爱。总之,上片充分运用了衬托法写梅,为下片的抒情作了充分的铺垫。
还需要说明的是,作者使用了前人的两个成句。“几株幽独”化用姜夔《疏影》:“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刘克庄虽只用了“几株幽独”四字,但可以启发人们联想到姜词的精彩描写。“想主人杖履绕千回”,撷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先生杖屦无事,一日绕千回。”也是暗用辛弃疾对带湖的感情来衬托范尉同梅谷的关系。这两个典故的使用,既恰当又自然,十分成功。
在上半阕的衬托下,下半阕开始了对梅花的直接描写。“金屋”,“银烛”,“东邻姬傅粉”,均巧化典故。金屋、银烛是人间最豪华而又不免靡烂的享受,委涧、映水则是清寒而高洁的志趣。“出群风韵”写精神,实际上包含着“宁委涧”、“宁映水”的孤高:“背时装束”写外形,也象征着不合时宜的品质。这两句突出了梅花是高洁与不合俗流的完美同一。
以上六句在取舍中形成对比,盛赞了梅的神韵标格,也暗示出人的精神境界。最后四句描写世俗趋向,“竞爱”“谁怜”“笑”“漫”等词语渲染了世人的庸俗心理,对比之下,以梅谷自号的范尉及深情赋梅的作者的人格,也就表现得分外清雅。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这首词,处处可见梅的奇神秀骨,但想从中找出对梅的形、色、味等特征的具体描叙,却完全是徒劳的。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品味出绘“神”与绘“形”的关系来。
●沁园春·答九华叶贤良
刘克庄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
更术花驄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
牛角书生,虬鬚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
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
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
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
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著酒浇。
休休也,但帽鬓改,镜里颜凋。
刘克庄词作鉴赏
词人在此词中,以慷慨悲歌,气若贯虹的笔调,将少年的意气与老年的悲慨,强烈地表达了出来。
九华,山名,叶贤良居处,与作者为同乡。安徽青阳亦有九华山,似非此词所指。叶贤良,名字、事迹均不详。贤良,制科名,全称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叶氏当中此科,故如是称之。此处为以此词作答,系自抒怀抱,是豪放词中的佳作。
起首三句,描写自己年少时精通韬略,且武艺高强。《阴符》,兵书名,相传为太公所著。战国时苏秦说秦惠王而不用,退而诵太公《阴符》,期年揣摩成,遂以合从说六国,终破秦国。二石,相当于现在二百四十斤,这是极言弓之硬,从而极写少年武艺之高强。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组的三个偶句,第一个字连用“一”、“二”、“百”三个数词,因此读起来如泉喷涌,咄咄逼人。接着以去声“更”字领格,统领四个偶句,对仗工整,节奏明快,激壮之情随之奔涌而出。从内容来看,主人公身骑玉花马总(又名菊花青,是一种良马),马嘴里不住喷着粗气;手挥马鞭,鞭梢上发出响声。这就将作者少年时英勇豪迈的形象勾画了出来。
“龙跳”二字,极言其书法苍劲有力,有如蛟龙跳跃。那种气势同他在《满江红》(金甲琱弓)中所写的“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如出一辙。《旧唐书。李密传》谓李密少时,曾将《汉书》一帙挂于牛角,一手提牛靷,一手翻阅书籍。“虬髯豪客”是唐人小说《虬髯客传》中的人物,性格豪爽而有才略。这里借喻所与交游者若非饱读诗书之士,便为行侠仗义之人。“谈笑皆堪折简招”,把他们的从游关系,写得那么随便、热烈而又亲切。在九个四言偶句之后,突然出现这一平仄协调的七言句,显得音律和谐,语调从容,从而反映出主人公不仅仅是一介武夫,而是一个带有儒将风度的英雄。歇拍三句略一转折,歌颂他怀有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在南宋备受北方民族压迫之际,这样雄壮的口号,真有一股振聋发聩、警动人心的力量。从语言上看,又恢复了四言格局,庄重之中饶有豪迈气概。
整个上片,从尚文习武、谈笑交游、建功立业等方面,塑造了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实际上正是词人的自我形象。这样的形象,我们在稼轩词和剑南词中也可见到,气魄之豪迈,感情之激昂,或相仿佛;然就其侧面之多、形象之丰而言,此词容或过之。词的过片,先以一语扫过,随即描写现在。就上片而言是紧承“依稀记”的脉络:就下片而言,则有“扫处还生”之妙。“当年目视云霄”一句,表现了傲岸不羁的性格。“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慷慨悲怆,如闻叹息。“折腰”,反用陶渊明作彭泽令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事,暗指今日之不得志。上句回忆当年,下句慨叹今日,给人以强烈的对比感。后一句的前面冠以“谁信道”三字,更加强了愤懑不平的感情色彩。如果说前面格调基本上是高亢激昂的话,那么词情至此,便以苍凉深沉的笔调抒写壮志未酬、英雄暮年的悲慨。在这种强烈对比之下,感情的浓烈,已是至极。
“怅燕然未勒”四句,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后汉书。窦宪传》所载窦宪登燕然山(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杭爱山),刻石记功而还;二是李白《金陵凤凰台诗》所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表达了词人功名未就、报国无门的怅恨。“老去”,也援用一典。《世说新语。任诞篇》云:“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垒块,一作磊块,谓胸中郁结不平之气。按词人为建阳令时,尝作诗咏落梅云:“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在他的一首《满江红》:之“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可见其胸中积有多少垒块,多少愤懑情结。这一切无处发泄,只能对酒狂歌,以酒浇愁。
结尾三句全从上面的“老”字生发,用的却是形象化的语言。“休休也”,语出司空图《耐辱居士歌》:“休休休,莫莫莫。”辛弃疾失意后退居铅山之鹅湖,曾赋《鹧鸪天》云:“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刘克庄在《沁园春。三和》中也写道:“休休也,免王良友笑,屑往来忙。”这两首《泌园春》写的是同样情绪,而这里却格外感人,因为“帽边鬓改,镜里颜凋”两句,图貌写情,昭然如见。这是一个华发苍颜的形象,一个满腔忧愤的形象,一个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形象。
综合来看,词之上片,慷慨而多气;词之下片,深邃而含悲。其中穿插多个典故,将其强烈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撞击着读者的心扉。
●木兰花慢·慢渔父词
刘克庄
海滨蓑笠叟,驼背曲,鹤形臞.定不是凡人,古来贤哲,多隐于渔。
任公子,龙伯氏,思量来岛大上钩鱼;又说巨吞饵,牵翻员峤方壶。
磻溪老子雪眉须,肘后有丹书。
被西伯载归,营丘茅土,牧野檀车。
世间久无是事,问苔矶痴坐待谁欤?
只怕先生渴睡,钓竿指着珊瑚。
刘克庄词作鉴赏
“渔父”之咏,篇数很多,古往今来,不可胜数。其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推唐人张志和的《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与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其声情舒缓平和,如行云流水,表现了作者的如野鹤闲云,与世无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声情孤傲冷峻,表现了作者的愤世疾俗。然而“出世”也罢,“入世”也罢,他们笔下的“渔父”都是自我形象的外在表现,这一点是共同的。
刘克庄此词也咏“渔父”,但却不是给自已画像。他只是借题发挥,以漫画式的笔法,小品文式的笔调,对社会现实进行政治讽刺。与张词、柳诗相比别有一番风趣。无以名之,姑称其为滑稽家之辞罢。
起句“海滨蓑笠叟”五字,点出地点和人物。
“驼背曲,鹤形臞”二句承上,以三字短联具体刻画出“渔父”形象:其背既曲如驼,其躯又瘦似鹤。活脱脱地表现出一干瘪老儿,颇有调侃的意味。接着,词人又郑重其辞地宣布道:“定不是凡人,——古来贤哲,多隐于渔!”“任公子,龙伯氏,思量来岛大上钩鱼;又说巨吞饵,牵翻员峤方壶。”任公子是什么人呢?先秦寓言中之钓于海者也。据说他特制一竿大钓长绳,以五十头牛为饵,踞坐会稽山顶,投竿东海水中,钓得大鱼,切片晒干,令那浙江以东、苍梧(山名,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境)以北广大地区的居民吃了个够。
龙伯氏又是什么人呢?他也是古代神话中之钓于海者也。相传渤海之东不知其几亿万里处有五座神山,曰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浮于海面,随潮水动荡不已。天帝恐其漂往西极,使岛上群仙流离失所,就命令十五头巨轮番负载之。不料龙伯国有巨人一钩连钓六而去,以致岱舆、员峤二山竟沉入海底。常言道:“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这老儿若非任公子、龙伯氏一流人物,又岂敢到海边来看上了如海岛大的鱼要它上钩?——以此知其“定不是凡人”也。这段词写得似庄似谑,能令人肃然起敬,能令公莞尔一笑,精采之至。
上阕已揭出“古之贤哲,多隐于渔”的命题,而历史上第一个以渔隐名世的贤哲,非西周那位“直钩钓国”的姜太公莫属,故拈出他来作为典型。“磻溪老子雪眉须,肘后有丹书。”磻溪,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南,源出南山兹谷,北流入渭水,相传是姜太公当年垂钓之处。肘后,是随身的意思。古人随身携带书籍,每悬于肘后,故云。丹书,即古史传说中之“天书”,字色赤红,故名。这二句说太公垂钓磻溪之时,年虽老迈,须眉皆白,却熟谙上古帝王之道,有王佐之术。“被西伯载归,营丘茅土,牧野檀车。”西伯,即周文王。文王出猎,偶遇太公垂钓于渭北,交谈之下,大为敬服,遂“载与俱归”,立为国师。文王死后,太公辅佐武王,誓师牧野(在今河南淇县西南),讨伐纣王,灭商建周,以开国之功封于营丘(在今山东淄博市北)。三句高度概括了太公一生之出处大节:遭遇文王、伐纣、受封。按太公负不世之才,立非常之勋,位极人臣,名垂青史,其事迹代表着旧时代知识分子个人价值最完满的实现;这种实现固有赖于个人的主观努力,但也离不开文王对他的赏识与重用。“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即此之谓也。因而,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典型形象,在姜太公的身上,积淀了千百年来绝大多数士子们主客观双向之梦想与追求。由此,我们不难感受到,词中所幻想出的这个海滨钓叟无非是历代寒士们的化身,他们渴望有朝一日被封建帝王慧眼识英雄,以至飞荡腾达,为王者师,为王者友。但无情的历史事实证明,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因此,作者一声断喝:醒来吧、小心“钓竿拂着珊瑚。”似这等好事,世上已很久不曾有过了,请问您还呆坐在长满苔藓之石矶上等候谁哩?只怕等到瞌睡虫上来,连手中渔竿也拿不稳了,看扫着海里的珊瑚礁罢!写着写着,上阕幽默之风又重现了。
本篇的命意,由于作者以“渔父词”题篇,词中又从头到尾都是在嘲弄一位妄想做姜太公第二的海滨钓叟,粗读之下,很容易使人得出其讽刺对象即为此渔翁所代表的怀才不遇人物的结论。这不能不说是一中错觉。其实,“世间久无是事”即点明,它的矛头,分明是冲着当代乃至前世不知多少代以来一切高高在上、不思求贤的封建统治者们来的。以积极的浪漫主义的形式表现一定批判性的现实主义的内容,滑稽家之辞不同于寻常打油之辞,于此词可知。
赵以夫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以夫(1189-1256)字用父,号虚斋,郓(今属山东)人。居长乐。赵彦括第四子。嘉定十年(1217)进士。历知漳州,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两浙转运判官。嘉熙元年(1237),以直焕章阁、枢密院副都承旨兼国史院编修官。二年,除沿海制置副使兼知庆元府、同知枢密院事。淳祐五年(1245)除宝章阁待制、沿江制置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江东安抚使。累除吏部尚书兼侍读,改礼部尚书,进资政殿学士。宝祐四年卒,年六十八。
●鹊桥仙·富少七夕为友人赋
赵以夫
翠绡心事,红楼欢宴,深夜沉沉无暑。
竹边荷外再相逢,又还是、浮云飞去。
锦笺尚湿,珠香未歇,空惹闲愁千缕。
寻思不似鹊桥人,犹自得、一年一度。
赵以夫词作鉴赏
这首为友人写的伤离之作,写得秀不在句而在神,浓在情而不在墨。
“翠绡心事,红楼欢宴,深夜沉沉无暑”——在初秋日,天凉暑退,夜色沉沉。在她的小楼中,在七夕的宴席上,她偷偷地赠给他一条碧色的丝巾,表述她内心的情意。依内容次序,三句应当逆读,词中这样安排,既使句子顿挫有味,亦能突出“翠绡”一语。翠绡是疏而轻软的碧绿色的丝巾,古代女子多以馈赠情人。翠绡传情,故夜宴亦倍添欢乐,天气也仿佛格外清爽。总之,那天晚上他沉浸在欢乐与幸福之中,一切都完整地、甜蜜地保留在他心上。“欢宴”二字,写场面、气氛,烘托出恋人,当时的欢乐与幸福。“欢宴”与“翠绡”句对照,说明:她在“欢宴”的大庭广众之中偷偷赠物传情,她爱得是那样深,那样急切,简直有点忘乎所以。这一句寥寥数字勾勒出情事的美好:节日、时间、地点、天气到人物,无不美好,让人难以忘怀。
“竹边荷外再相逢”——这是暗通情愫之后的一次幽会,地点在荷塘附近的丛竹旁边——一个美丽而幽僻的处所。前者席上初逢,只能借物传情,这回则可以尽情地互诉衷曲了。但是,作者的笔峰一转,传达的情意变了。如果说前一句是美好的幸福,这一句则是美好的惆怅,因为在苦苦盼望之后的相会是那么匆匆逝去,就像“碧云飞去”一样,怎能不令人无奈、愁苦呢?这两句对往昔的回忆,自然引出下片的千缕闲愁,万种情思。
“锦笺”二句,睹物怀人,叹惋无尽。锦笺,精致华美的信纸,是她捎来的信笺。珠,珍珠镶嵌的首饰,是“再相逢”时的赠物。二句写欢聚已逝只能面对她情意绵绵的信和尚带余香的赠物空自追念,低回不已。
一“尚”、一“未”,写记忆犹新,前情在目,上承情事,下启愁怀。锦笺墨迹未干,珠饰还散发着她的香气,而往事浮云,旧情难续。万种愁怀,由“空惹”一句道出。为什么说“空惹”?或许是信物尚存,难成眷属,或许是旧情未泯,人已杳然吧!总之,这在封建社会是常见的爱情的悲剧。悲剧已成,“锦笺”“珠香”,于事无补:“闲愁千缕”,也是自寻烦恼罢了。但是,惹出“闲愁千缕”的,不仅是她的所赠,还有七夕这个敏感的夜晚以及跟它有关的神话传说。
韩鄂《岁华记丽》卷三引《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古人七夕词,无不提到牛郎织女,感慨他们一年才一见的刻骨相思,但秦观却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有新意也有深意。赵以夫此词也是更进一步地写。认为自已和情人还不如牛郎织女,他们尚能一年一见,而自己和情人的再见却杳杳无期啊!
总之,上片写欢情,下片写离恨,中间用“又还”句过渡,铺排得体,结构紧密。上下互相映衬,中心十分突出。全词笔淡而情浓,是篇较有特色的作品。
●扬州慢
赵以夫
琼花唯扬州后土殿前一本。比聚八仙大率相类,而不同者有三:琼花大而瓣厚,其色淡黄,聚八仙花小而瓣薄,其色微青,不同者一也。琼花叶柔而莹泽,聚八仙叶粗而有芒,不同者二也。琼花蕊与花平,不结子而香,聚八仙蕊低于花,结子而不香,不同者三也。友人折赠数枝,云移根自鄱阳之洪氏。赋而感之。其调曰《扬州慢》。
十里春风,二分明月,蕊仙飞下琼楼。
看冰花翦翦,拥碎玉成毬。
想长日、云阶伫立,太真肌骨,飞燕风流。
敛群芳、清丽精神,都付扬州。
雨窗数朵,梦惊回、天际香浮。
似阆苑花神,怜人冷落,骑鹤来游。
为问竹西风景,长空淡、烟水悠悠。
又黄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
赵以夫词作鉴赏
作品产生的感发力量与作者的初衷不符,这是文学中的常见现象。这首词就是如此,以小序中“赋而感之”可以看出,作者本意是咏花,孰料写着却生成许多感慨,这感慨使词的思想性加深了。
很明显,上阕自始至终都是以第三人称咏赞琼花,即所谓“赋”。词人将花儿作天上的仙女,告别了琼楼瑶阙,飘然降临人间;写她那洁白的花朵犹如冰花、碎玉,簇拥成球;想象她成天伫立在石阶畔,既有杨贵妃那丰腴的体态,又有赵飞燕那样绰约的风姿;她摄取了世间一切草木之花的丽质清气,集于一身。……
花和美人向来联系在一起,因此将琼花比喻为杨贵妃、赵飞燕算不得出奇,倒是“冰花翦翦,拥碎玉成毬”九字抓住了琼花莹泽洁玉的特点,最为逼真。其次“敛群芳、清丽精神”七字,也堪称新、警。其后几句不免落入俗套。然而词人在后半篇内,却将作品的质量整整提高了一个等级。其契机是什么呢?这就得从所咏之花的特殊性说起了。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云:“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孝宗)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翠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琼花不仅有惊人的美丽,而且有高洁的品性,实属难得。琼花的名字,永远与扬州齐名。因此,历来咏琼花者,不能不咏及扬州。
本篇也不例外,首先所选用的词调就是《扬州慢》;其次则整个上阕的背景亦是扬州。自隋炀帝开大运河以来,扬州,成为商业繁盛之都,又是人文荟萃之地。可是,至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兵两次大举南攻,扬州都首当其冲,兵燹之酷,竟使积累达数百年之久的富庶与文明遭空前浩劫。罢兵了,休战了,在南宋小朝廷用屈辱换来的相对和平时期,扬州是否有条件稍稍恢复往日之经济、文化名城的旖旎风情呢?没有!因为宋金双方以淮河中流划界的缘故,扬州已经成了边关,只能以军事要塞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呵!作为时代的一个缩影,扬州的盛衰怎能不唤起南宋臣民们忧国伤时的沉痛之感呢?姜白石在《扬州慢》一词中就有这样精警深沉的句子“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尽管词人之所以选用《扬州慢》的词调且写下“十里春风,二分明月”的佳句,但实际上在为扬州衰败之叹作铺垫。果然,他从历史之扬州的“盛”中反观出了现实之扬州的“衰”,不禁慷慨生哀,于是掉转词笔,改用第一人称,愣将半篇未写完的“琼花赋”续成了一首“哀扬州赋”。这下阕,便是词序之所谓“感”了。
上阕所赋,是想象中的琼花,扬州后土祠中的琼花,昔日的琼花;眼前摆放着友人折赠的数枝琼花还没有派用场,何不借她起兴?于是乎乃有:“雨窗数朵,梦惊回、天际香浮。”一句意思是谓碎雨敲窗,将我从午梦中惊醒,只见窗前花瓶里插着几枝琼花,清香四溢,飘浮在天空。这花是哪儿来的?直说友人所赠,就无诗意,且下面文章难作,故尔从虚处着笔。“似阆苑花神,怜人冷落,骑鹤来游。”像是琼花之神同情我的孤独,特骑着仙鹤从扬州来鄙地一游。
“花神”既从扬州来,何不向她打听打听扬州的近况呢?于是引出下文“为问竹西风景”,其实不用问,词人也可以想象扬州“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残败景象,词人不愿用实笔写这令人神伤之景,所以接着蓦地一笔宕开,顾左右而言它道:“长空淡、烟水悠悠。”七字虽不着边际,却委实下得精彩。大有“多少事、欲说还休”之慨,诵之令人回肠荡气,只觉无限落寞惆怅都在言外。以下剑及履及,顺势明点出此种情绪并揭示其所从来,放笔为全篇收尾:“又黄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羌管孤城”四字,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范仲淹《渔家傲》词里的“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据此,则作者当时所居,是否也属边城呢?
粗粗看过,三句只是直书此时此地之环境与心境,似可一览无余;及至沉吟久之方觉它寥寥数字却将无数时间空间融汇起来,实在耐人寻味。试想,“黄昏”而曰“又”,“愁”而曰“新”,则昨日、前天、上月甚至去年……不知有多少个“已是黄昏独自愁”包含其中,非“此时”与“彼时”相同画面的多重叠印而何?此盖就纵向而言,若作横向观察,我们又可以看出,它还是多种相似图景的双影合成。细细体认,那另外的一幅照片是姜夔《扬州慢》词之“渐黄昏,清角吹寒,都要空城”?不言扬州,而扬州自见。
词人一生写了许多咏花词。今存《虚斋乐府》六十八首,咏花之作就有二十四首,竟超过了三分之一。但大多格调不甚高。只有这首词,原本只为赋花,不料却抒发出很多盛衰之惆怅,遂成精品,由此可见咏物词之关键在于不滞于物。
郑觉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郑觉斋生平待考。《全芳备祖》和《阳春白雪》录其词共三首。
●扬州慢·琼花
郑觉斋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
试新妆才了,炷沉水香毬。
记晓剪、春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星流。
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尊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
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
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
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
郑觉斋词作鉴赏
在我国的名花中,最珍异和神秘的要算琼花了。据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记载:“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柘,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孝宗)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花,仍送还之。其后,宦都东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词人赵以夫得友人折赠琼花数枝,召聚咏赏,并作《扬州慢》词,这首词就是郑觉斋当时应和而作。
开始数语,就本题发挥,并将人与花合写。琼花,像轻盈雅淡的仙女,试罢新妆,满身香气,走下楼来。“弄玉”,相传为春秋时秦穆公之女,后与萧史一起升天仙去。“飞琼”,许飞琼,西王母的侍女。“淡泞”,这里指飞琼的衣装素淡。“袜尘”,本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词中谓仙女的步履轻盈。“迷楼”,点出扬州。隋炀帝在扬州建行宫,回环四合,误入者不得出,名曰迷楼。琼花产于扬州,因此咏琼花之作大多或直接或间接地提到扬州,有赵以夫《扬州漫》一词为证。“香”,一种熏香用的铜球,中分三层,圆转不已,可置于被褥中,香烟不灭。前五句以女仙设喻,描绘琼花的态、色、味,并没有作形状的描写,而着力写琼花的丰神。
“记晓”三句,承上“迷楼”,遥想当日炀帝赏花情景:在清晨剪下像春冰般寒洁的琼花,插入金瓶中时还沾有晨露,由护卫皇帝出行的“缇骑”以流星快马送至行宫供炀帝赏玩。“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两句,转入眼前的琼花。赵以夫原唱《扬州慢》词序云:“琼花大而瓣厚,其色淡黄。”以“天中月色”拟之,可谓恰到好处。“南州”本泛指南方州郡,此指临安。词言琼花“被风吹梦(到)南州”,下语极迷离恍惚。词开首既屡以仙女比拟琼花。则琼花亦像仙女一样有梦魂。此番在临安出现的、经过移根再植的花,原是她的精魂被风吹至,想象富有情致。
下片由“吹梦南州”一语点出新意。在酒筵前相见者,是花是人,已融为一体,故加以拟人化的描写:“似羞人、踪迹萍浮”。词人曾在扬州看到过琼花,而今也一样飘泊来到江南,难怪有“踪迹萍浮”之感了。词人不由得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他想起无双亭畔那“天下无双”的琼花,如雪般素洁,在春风中摇动;不知自己何时能重游扬州,再睹那美妙的丰姿?
秦观《琼花》诗云:“无双亭上传觞处,最惜人归月上时。相见异乡心欲绝,可怜花与月应知。”郑词所写情境,与之相似。“我欲”二句,写词人欲往扬州而不得的感慨。“缠腰骑鹤”,谓自已重游扬州,已成妄想,唯有怅望云霄,缅怀旧事而已。“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这两句有无限情韵。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烟花三月下扬州。”在这烟霭迷离、繁花旖旎的春三月,怀念扬州的悠悠旧事,更触起了浓重的春愁,词人独倚阑干,默默无语。下片的构思与赵以夫不大相同,赵作是通过赋花抒发扬州的盛衰之感,此词是借琼花移植到临安就与扬州时大不相同这一现象发出感慨,花移地之后香色不如前,人呢?欲去扬州探花,这是不能实现的梦。再说杨州的琼花还是从前风姿吗?重重慨叹交织在一起,实有无限伤感之情,从而使词的意境更为幽远了。
下
目录
张榘词作鉴赏
华岳词作鉴赏
赵希逢词作鉴赏
吴渊词作鉴赏
李好古词作鉴赏
哀长吉词作鉴赏
冯去非词作鉴赏
吴潜词作鉴赏
淮上女词作鉴赏
黄孝迈词作鉴赏
周晋词作鉴赏
陈东甫词作鉴赏
李曾伯词作鉴赏
方岳词作鉴赏
萧泰来词作鉴赏
许棐词作鉴赏
李昂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词作鉴赏
潘牥词作鉴赏
洪王茶词作鉴赏
章谦亨词作鉴赏
李彭老词作鉴赏
李莱老词作鉴赏
李演词作鉴赏
黄昇词作鉴赏
陈郁词作鉴赏
张枢词作鉴赏
家铉翁词作鉴赏
罗椅词作鉴赏
张绍文词作鉴赏
吴大有词作鉴赏
陈人杰词作鉴赏
陈允平词作鉴赏
文及翁词作鉴赏
谢枋得词作鉴赏
赵闻礼词作鉴赏
曹邍词作鉴赏
赵汝茪词作鉴赏
江开词作鉴赏
刘辰翁词作鉴赏
张林词作鉴赏
蜀中妓词作鉴赏
周密词作鉴赏
张炎词作鉴赏
王炎午词作鉴赏
刘将孙词作鉴赏
徐一切词作鉴赏
无名氏词作鉴赏
郑文妻词作鉴赏
吴城小龙女词作鉴赏
萧观音词作鉴赏
吴激词作鉴赏
蔡松年词作鉴赏
完颜亮词作鉴赏
蔡珪词作鉴赏
赵可词作鉴赏
刘著词作鉴赏
王寂词作鉴赏
邓千江词作鉴赏
刘迎词作鉴赏
党怀英词作鉴赏
王庭筠词作鉴赏
完颜词作鉴赏
王礀词作鉴赏
赵秉文词作鉴赏
许古词作鉴赏
完颜璟词作鉴赏
辛愿词作鉴赏
王渥词作鉴赏
张中孚词作鉴赏
李俊民词作鉴赏
元好问词作鉴赏
段克己词作鉴赏
段成己词作鉴赏
朱嗣发词作鉴赏
文天祥词作鉴赏
邓剡词作鉴赏
杨佥判词作鉴赏
汪元量词作鉴赏
王清惠词作鉴赏
袁正真词作鉴赏
金德淑词作鉴赏
詹玉词作鉴赏
王沂孙词作鉴赏
仇远词作鉴赏
褚生词作鉴赏
徐君宝妻词作鉴赏
王易简词作鉴赏
唐珏词作鉴赏
蒋捷词作鉴赏
醴陵士人词作鉴赏
陈德武词作鉴赏
张榘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榘(生卒年不详)字方叔,号芸窗,润州(今江苏镇江)人。曾为句容令。宝中,为江南制置司主管机宜文字,转参议官。有《芸窗词》一卷。《四库总目提要》云:“词仅五十首,而应酬之作凡四十三首。四十三首之中,寿贾似道者五,寿似道之母者二。其馀亦谀颂上官之作,尘容俗状,开卷可憎。唯小令时有佳语。毛晋跋称其《摸鱼儿》之‘正挑灯,共听檐雨’;《浪淘沙》之‘小楼燕子话春寒’;《青玉案》之‘秋在黄花羞涩处’;《水龙吟》之‘苦被流莺,蹴翻花影,一阑红露’诸句,固自稍稍可观,然不能掩其全集之陋也。”
●青玉案·被檄出郊题陈氏山居
张榘
西风乱叶溪桥树,秋在黄花羞涩处。
满袖尘埃推不去。
马蹄浓露,鸡声淡月,寂历荒村路。
身名都被儒冠误,十载重来漫如许。
且尽清樽公莫舞。
六朝旧事,一江流水,万感天涯暮。
张榘词作鉴赏
词的上片是一幅荒村行路图,用的是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境:深秋,鸡声叫了,冷冷的月光还没有褪去,西风吹落了枝头的枯叶,路边羞答答开着的菊花透露出一丝秋意,时候尚早,却已有人骑着马,踏着晨露,行走在寂寥的荒村路上。这行客便是张榘。
张榘是南宋词人。他在宋理宗淳祐年间当过县令,后曾任江东制置使参议,掌管机宜文字。前者是七品芝麻官,没有多少职权;后者是个闲职。故词人对自己的仕途际遇甚为不满。标题中“被檄出郊”四字,已透露了此中消息。“檄”即官府文书。此番他的出行是出于上司的差遣,心里虽为不愿,但亦无可奈何,“满神尘埃推不去”,既是写旅途的风尘,也是写人生的无可奈何,上司的命令就像尘埃一样,拂不去,推也推不去。
“秋在黄花羞涩处”,“羞涩”两字极妙。古代的词人描写黄花的很多,或比作傲霜的勇士,或比作受欺的弱女,比作愁苦的象征,或当作悠闲的陪衬,惟独张榘用“羞涩”两字来形容,既写出此黄花经过一夜浓霜摧打,尚未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羞答答、苦涩涩的神态,同时又恰好表现出词人此时的羞愤苦涩的心情。另外一层含义是傲霜独开的菊花在一夜的摧打之后也不免“羞涩”,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张榘的“秋在黄花羞涩处”,其高度的艺术性正在于语意新颖,使黄花的描写与主人公的心理相一致。
“满袖尘埃”句是全词的张本。由此而有“羞涩”,而有匹马晓行,而有无限感慨。“马蹄”三句,将几个各不相干的景物,组合起来构成一幅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图画。这三句在节奏安排上更有巧妙之处:马蹄——浓露——鸡声——淡月——寂历——荒村——路。两字一顿,十三个字构成均衡的、没有起伏的七个音节,恰好符合词人独自骑马,“的得,的得”行进在荒凉山路上的单调呆板的节奏的心绪。
如果说,上片主要是写景,那么,下片主要是言情。上片写词人一路所见,下片则是词人到达陈氏山居之后所发的感慨。时隔十载,旧地逡巡,风物如故,然物是人非,怎能不引起“身名都被儒冠误”的强烈感慨!这里词人借杜甫的诗意来表明自己的遭遇心情,并进一步说“身”与“名”都被儒冠所误,足见愤慨之深!
“且尽清樽”与上片“推不去”相呼应,表现出作者无可奈何,以酒解忧,聊以自慰的情态。“公莫舞”之“公”,乃指官场得势者,其含义与辛弃疾的“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相同。只不过词人不用玉环、飞燕事,而用“六朝旧事”来比喻。
六朝共同的特点是统治者奢侈腐化、醉生梦死,因而一个个国运不长,相继灭亡。南宋的情况与六朝相似,词人似乎已预感到了它将重蹈六朝复辙的历史命运,因而在这里借咏史抒发时事之感。这正是无数文人士大夫在六朝旧都——南京极易生出的感慨。所以“万感天涯暮”,不仅指从清晨到日暮的时间的流逝,而且包括了对时光易逝、人生无常的深沉感慨,对那些官场一时得意的小人的讽剌警告,对国家命运以及个人前途的忧虑担心,以及对自己被“儒冠误”的无言的哀叹。这里,词人用“六”“一”“万”几个数字,反复盘旋,层层深入,似直而纡,似达而郁,将万感交集的复杂思想感情生动地表露了出来。
这首词的用韵也有特色,“树、处、去、路、误、许、舞、暮”用上去声字押韵,有一种“促而未舒,往而不返”的声情,再加上《青玉案》词调的句法结构和谐少,拗怒多,使全词悲愤慷慨的情绪,有更强烈的感染力。
华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华岳(生卒年不详)字子西,自号翠微,贵池(今属安徽)人。初为武学生。韩侂胄当国,上书力诋其罪,被下大理狱,贬建宁圜土中。韩侂胄诛,放还。嘉定十年(1217)中武举进士,为殿前司官属。以谋去丞相史弥远事觉,下狱杖死。《宋史》、《南宋书》有传。有《翠微南征录》十一卷,为贬建宁时所作,王士祯题语略云:第一卷开禧元年《上皇帝书》请诛韩侂胄、苏师旦,语最抗直。馀诗十卷,率粗毫使气。又谓岳“皆不肯附和浮议,盖陈东一流人”。岳与赵希逢诗词唱和甚多,有《华赵二先生南征录》今不传。词见《诗渊》第二十五册。
●霜天晓角
华岳
情刀无斤斸,割尽相思肉。
说后说应难尽,除非是、写成轴。
帖儿烦付祝,休对旁人读。
恐怕那懑知后,和它也泪瀑漱。
华岳词作鉴赏
华岳是开禧、嘉定间著名的爱国志士,又是一个颇有才名的诗人、词人。他为人倜傥豪爽,诗品、词品正如人品,亦是坦荡真率,与纯粹的文人不同。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认为:“华岳并不沾染当时诗坛上江西派和江湖派的风尚;他发牢骚,开玩笑,谈情说爱,都很直率坦白的写出来,不怕人家嫌他粗犷或笑他俚鄙。”做人如此,词亦如此,即如他写的几首“谈情说爱”的词,便是这种作风。
这首词一开始就形容得那般直露,真是见所未见。
“情刀无斸,割尽相思肉。”把相思之情具化为“相思肉”,已见新意,又把相思之苦喻为情刀“割尽相思肉”,更见新意,把相思之苦痛和受折磨之长久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这是作者在这种情况下对相思发出的怨责。害“相思病”的人一面怨恨相思,一面又需求相思的“疗救”。下面接着写:“说后说应难尽,除非是、写成轴。”意思是说:千言万语还不够,除非把这些相思的话写成长信卷成轴。这可见相思又是多么刻骨!上片写了两种心情,看似矛盾,却极真实,被爱情所困扰的人常常如此“患得患失”。
下片写自己对所爱的人感情的深厚强烈。“帖儿烦付祝,休对旁人读。”“帖儿”指书信。“付祝”同“嘱咐”。作者向对方寄帖叙说相思,并告诫对方不要对着别人读。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是因为信中写的都是倾诉相思的情人之间的悄悄话。但作者却别出心裁。他说:“恐怕那懑知后,和它也泪瀑漱。”“那懑”即“那们”,那个人。“它”同“他”(男女通用)。“瀑漱”,象声词,即“扑簌簌”、“扑扑簌簌”,用以形容落泪。这两句说:恐怕那个人听到以后,自己也要泪流满面。“那懑”、“它”同指一人,即“旁人”。旁人听到都要流泪,当事人那就不知道该多痛苦了。可知这封信表达的情感多深多强了。这是从侧面衬托、夸张形容。因此这句不仅让人耳一新,而且把情之深切表达得淋漓尽致,可谓独具匠心。晏几道有一首《思远人》也写寄书传深情:“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同是写情妙语,却比较雅,比较精细,分明是闺阁佳人口吻。
这首词将口语(有不少当时的俚语入)词,抒情直白、粗率,语气皆为诉说,有点曲的味道。
赵希逢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希逢(生卒年不详)一作希蓬,宋宗室,太祖四子秦王德芳八世孙。与华岳诗词酬唱往来,有《华赵二先生南征录》今不传。词见《诗渊》第二十五册。
●满江红
赵希蓬
劲节刚姿,谁与比、岁寒松柏?
几度欲、排云呈腹,叩头流血。
杜老爱君□谩苦,贾生流涕衣空湿。
为国家、仔细计安危,渊然识。
英雄士,非全阙。
东南富,尤难匹。
却甘心修好,无心逐此!
螳怒空横林影臂,鹰扬不展秋空翼。
但只将南北限藩篱,长江隔!
赵希逢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用以和华岳的。华岳是宋宁宗时的武学生,有志恢复中原,曾作了一首《满江红》:庙社如今,谁复问、夏松殷柏?最苦是、二江涂脑,两淮流血。壮士气虹箕斗贯,征夫汗马兜鍪湿。问孙吴、黄石几编书,何曾识!青玉锁,黄金阙。车万乘,骓□匹。看长驱万里,直冲燕北。禹地悉归龙虎掌,尧天更展鲲鹏翼。指凌烟去路复何忧,关山隔。最后一句应当读作“指凌烟去路,复何忧关山隔,”雄心壮志,气魄极大。表示恢复必成,功业必立,无可阻挡之意。当时韩侂胃掌权,兴兵北伐,这本是义举,但韩目的不纯,北伐乃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又准备不足,仓促出兵。极具眼光和经验的华岳看出了北伐的不妥,大胆上书反对,指出此时北伐时机不佳,且所用非人。因此惹怒了韩,将其逮捕下狱。但后来的事态证明了华岳的正确,北伐很快以失败结束,韩被杀,南宋人民陷入了更深的苦难中。
华岳的词大约是写于北伐的前夕,词中没有反映出战时战后的事。赵希蓬和词当是写于北伐失败以后、韩侂胃被杀之前。词的上片高度赞扬了华岳的爱国热忱与谋国识见。“岁寒,然后知松之后调也。”华岳因直言劝谏而遭祸,战争失败证明了他是正确的。华岳在上书的结尾写道:“事之未然,难以取信。臣愿以身属之廷尉(掌刑狱之官),待其军行用师,劳还奏凯,则枭臣之首,风递四方,以为天下欺君罔上者之戒;倘或干戈相寻,败亡相继,强敌外攻,奸臣内畔,与臣所言尽相符契,然后令臣归老田里,永为不齿之民写的慷慨激昂”。“几度欲、排云呈腹,叩头流血”,说华岳不止一次想向皇帝披肝沥胆,贡献意见。但是却横遭迫害,一腔忠忱无人能解。这是何等的孤独和寂寞啊!但是纵观中国历史,会发现华岳并不孤独,从屈原开始,“信面见疑,忠而被谤”的事屡见。作者将华岳比作忧国忧民的贾谊是颇为切合的。年轻的贾谊在上给皇帝的奏疏中痛切地说:“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治安策》)条分缕析,慷慨激昂。“杜老爱君”,终生流落:“贾生流涕”,反被放逐;为国家仔细计安危、识见渊深的华岳竟身陷缧绁。这是爱国者的悲剧。亦是时代的悲剧。“□(似可补‘心’字)谩苦”、“衣空湿”,作者深深为之痛惜。
下片由华岳的遭际联想时局,深感愤慨。“英雄士,非全阙。东南富,尤难区。却甘心修好,无心逐北。”象华岳这样识见渊博的人南宋还有不少,东南财富更是甲于天下,而朝廷却视而不见,覥颜媚金。
南宋朝廷有一个论调:“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辛弃疾《美芹十论。自治第四》引)。实际上脆弱的并不是南宋的国力,而是一帮苟且偷安的统治者的心理!“英雄士”诸语就是对这种论调的正面驳斥,这正好利用了《满江红》词过片的短句排偶,声情显得异常激烈。“鹰扬”谓如鹰之奋扬,本于《诗。大雅。大明》,辛弃疾曾用之激励韩侂胃北伐:“维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清平乐》)而韩侂胃之辈简直将战争当作儿戏,一触即溃,而又一蹶不振。就在这种情况下,南北议和,金人竟至要胁割两淮之地,以长江为界。自古以来南北对峙的政权都没有将长江作为分界线的,南宋有识之士也都知道守江必须守淮,淮河不守,江防难保,国家就岌岌可危了。“但只将……”一句,将作者的忧虑、愤慨浓缩起来,发人深省。赵希蓬此词和南宋的很多爱国词人的作品一样,现实性很强,感情激烈慷慨,且有丰富的内容,既赞扬了华岳的高风亮节,又表达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和忧虑。因此颇值得一读。
吴渊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渊(1190-1257)字道夫,号退庵,宣州宁国(今属安徽)人,一说德清(今属浙江)人。嘉定七年(1214)进士。累官兵部尚书,进端明殿学士,江东安抚使、拜资政殿大学士,封金陵公,徙知福州、福建安抚使,予祠。起拜参知政事。有《退庵集》、《退庵词》。
●念奴娇
吴渊
我来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怀如豁。
谁著危亭当此处,占断古今愁绝。
江势鲸奔,山形虎踞,天险非人设。
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
追念照水然犀,男儿当似此,英碓豪杰。
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
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
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吴渊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爱国之情的词篇。
登高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常见主题,登高远眺可使人,胸怀豁然开朗。如果所登之处是历史上著名的古迹,所生感慨就更为深广。本词即是。在著名的争战之地牛渚山,作者登临山顶高高的然犀亭,纵览长江天险,不禁心胸霍然敞开。一个“豁”字,极形象地展示了作者目游万里,神驰今古,内心开朗畅快的情状,直贯以下七句。牛渚山在今安徽当涂县西北,下临长江,其山脚突入江中处,名采石矶,为长江最狭长之处,形势险要,自古为南北战争必争之地。据其意记载,后汉孙策渡江攻刘繇,晋王浑取吴,梁候景渡江入建康,隋济江破陈,宋曹彬渡江取南唐,都是从牛渚山采石矶处攻进的。作者登临怀古,往事千端,纷纷涌上心头,不禁问道:是谁在此山顶高处盖了然犀亭,独自占有这一古往今来使人慷慨愁绝之地!
实际上,作者的真正用意并不是要追寻“著危亭”的是谁,而是要以此向人们提问:“占断”这一古今愁绝之地、主宰祖国山川绝胜的人究竟是谁。是谁?词中没有回答,但下面“曾扫百万胡羯”、“英雄豪杰”却是巧妙的不答之答。“江势鲸奔”形容江面有如巨鲸奔腾。采石矶一带江面狭窄,长江顺势而下,水势汹涌湍急,有“一风微吹万舟阻”之说,足见这一带风浪之险恶,以“鲸奔”设喻,极贴切。
“山形虎踞”,形容山势雄伟险要。以上“江势”三句谓江山形胜乃是天然险峻,非人力所为。“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作者登临牛渚危亭,面对山川险要的形势,历史上在此地发生的战事一一涌上心头,但最念念不忘的也许就是“采石矶大捷”。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宋虞允文在采石矶与金主完颜亮率领的四十万大军进行殊死战斗,大获全胜。完颜亮后被部将所杀。这一战极大增强了南宋军民的信心,并成为文人念念不忘的快事。作者亲临此处,遥想当年激战的壮烈场面,怎能不生成满腔英雄豪情!
由登眺危亭——然犀亭,也令人忆起历史上有名的燃犀照水故事。传说点燃犀牛角可以洞见怪物。据《晋书。温峤传》载:“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后来燃犀往往用以形容洞察奸邪。温峤初在北方为刘琨谋主,抵抗刘聪、石勒;南下,又与瘐亮等筹划攻灭王敦,讨伐苏峻、祖约叛乱。所以作者将他看作抵御外患、平定内乱的英雄豪杰。“追念”三句是说男儿应当象温峤那样有眼光、有谋略的英雄豪杰。可是岁月无情,壮志未酬,自己已经两鬓斑白,难以有所作为了。所以岳飞不禁忠告世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但主观上有立切之志,客观环境却不允许,所以仍不免老大无成,壮志难酬。更为可叹的是,现实中又缺乏温峤式的英雄来抗击外患,革新内政。“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三句是景语更是情语,喻指边境形势险恶与国家政局衰败,兼以表达作者对深重国难的隐忧之情。报国无门,满腔忧愤无处发泄,借洒浇愁不能自已,最后凝铸成一个将栏干捶碎、忠愤发狂的爱国者形象。结韵具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
词作者是南宋一位颇有材略的人,《宋史》本传说他“才具优长,而严酷累之”。他曾官至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在任镇江知府、江西安抚使等地官方时,赈济流民,重视战备,他在词中抒发的忠愤之情,乃是南宋壮志难酬的有识之士蓄之已久的爱国激情。
这首词激昂悲愤。上片写登眺牛渚危亭,览景动情,因景抒怀,抚念昔日抗金的英雄业绩,壮怀激烈。下片换头仍从登眺着笔,由然犀触景生情,激发英雄豪志,继而叹惜流年,英雄失志,将一腔忠愤化为诗酒怒狂,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南宋一代爱国志士共有的“报国欲死无战场”(《陆游》陇头水《诗句》的英雄憾恨。
全词描写的是古战场牛渚山的险景,抒发的是作者的一腔爱国豪情,由景及情,情景交融,十分自然。另外所用两个典故“扫百万胡羯”和“照水然犀”也是了无痕迹,与全词之情景融为一体。词中流露出的深沉的历史感和现实感,以及豪迈悲壮的鲜明风格极具感染力。
李好古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好古(生卒年不详)高安人。有《碎锦词》一卷,“自署乡贡免解进士”。其《八声甘州》扬州词云:“百万貔貅夜筑”,似贾似道筑扬州城事。《酹江月》云:“平生英气,叹年来,都付山林泉石。不作云霄轩冕梦,只拟纶竿蓑笠。”盖自慨身世。王鹏运跋谓亦“白石老仙之亚”。
●江城子
李好古
平沙浅草接天长。
路茫茫,几兴亡。
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
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漫悲凉。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
击楫中流,曾记泪沾裳。
欲上治安双阙远,空怅望,过维扬。
李好古词作鉴赏
南宋时,金人多次攻入扬州,破坏之惨重,令人目不忍睹。所以,南宋词人过其地时多有感怀之作。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姜白石的《扬州慢》,其中有“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样的句子,但李好古过维扬时写的这首《江城子》,不着力渲染敌人去后的残破,而将重点放在自己保卫家国的责任上,所以其立意就先高出众人一筹。此外,词人把自己不能“馘名王,扫沙场”(馘,杀敌后割取左耳以计功)的原因,归结为“欲上治安双阙远”(治安,贾谊曾作《治安策》评议的时政。双阙,指代朝廷),等于说兴亡的关键、维扬屡遭破坏的根子,都因为统治者不纳忠言。这种尖锐态度和批判精神,在同代词人中也是少见的。
这首词在写法上注意了两个结合。一个是写景与抒情结合。词中写景的地方只有四句:“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即仅仅是沙、草、天、路。这些单调的景物,为我们展现了维扬劫后的荒凉。再说,作者又逐次为它们加上“平”“浅”“长”“茫茫”等修饰语,从而共同组成一幅辽远、凄迷的图画,正好象征着作者惆怅的心情。“昨夜波声”一句表面写波涛,背后却有一个在扬州的某一间屋子里听着波声久久不能入睡,想起无限往事的人儿。把这一句同“洗岸骨如霜”放在一起,夏承焘说:“两句写夜间听到波声拍岸,使人激奋而气节凛然。”(《唐宋词选注》)则景中之情就更为显著了。
还有一个伤今与怀旧的结合。这首词目睹扬州破败景象,痛悼国家不幸,这是“今”;可是词篇中又有“几兴亡”一句,接下去还有“千古英雄成底事”,这是“旧”。有了历史旧事的陪衬,眼前的感慨变得越发深沉幽远;相反,由于当前维扬的变故,千年的兴亡也变得越发真切。同时这一句也奠定了下片的基调,暗示自己也像历史上的无数英雄一样,壮志难酬,只能“徒感慨,漫悲凉”。下半阕开头五句写自己少年时的志向。词人年轻时就有降服中行说(汉文帝时宦者,后投匈奴,成为汉朝的大患)和“馘名王,扫沙场”的雄心壮志,甚至象祖逖的样子,在中流击楫,立下报国誓言。这样,有千古、少年时、目前三个时间层次的结合,词篇抒情的背景就非常开阔,作者因国事而生的忧虑也就特别深广。
这首词直接写到维扬的是前面五句和最末两句。前五句写见闻,结尾处点维扬,全词自然构成一个整体,中间的感慨部分则正好处在包孕之中,这样能使结构紧凑,抒情集中,应该是作者精心安排之作。
●谒金门
李好古
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
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
谁在玉关劳苦?
谁在玉楼歌舞?
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
李好古词作鉴赏
在诗词中常将春和雨以及花和雨联系起来。不过由于时间与气候的变化,有的风雨是送春归,有的风雨则是催春来。而李好古的这首词说:“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大概是属于催春来。“燕子归来愁不语”一句,承上启下,春来燕归,春色依旧,而归来的燕子为什么却闷闷无语呢?自然引出下文——“旧巢无觅处”。“旧巢无觅处”的原因,作者没有直说,犹露犹藏发人深思。这首词有的本子调名下有题——《怀故居》,因而有人说,燕子旧巢,比喻自己故居,春来到来了,人无归处,表现了一种无处可归的飘泊之感。其中还寓有家国之感,所以把它理解为那个特定社会现象的典型概括,则更为合适。上片结句,就字面看补足了上文,完成了对“燕子”的描写,就其喻意而言,则引向社会现实,这就为下片预作好了铺奠。
国家山河支离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在这样艰难的时局里,“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这句话深刻尖锐,咄咄逼人,“玉关(玉门关,这里泛指边塞)劳苦”者,指的是那些守边的士卒。而在玉楼上取乐的,却是那班不思抗敌、不恤士卒的将领,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大批“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于西湖畔上的、南宋朝廷里的显官达贵。一苦一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读者从对比中,感受到振憾人心的艺术力量!下文词人没有顺着这个调子再把弦儿绷紧,也没有用一般乏味的文字,敷衍成篇,而是别开生面,用假设和推想,从容作结:“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东风“吹去”胡尘“,已是一奇;再进一步,还要封”东风“为万户侯,更是奇特非凡,令人耳目一新。然而最妙则于不经意之中,用这种丰趣活泼的文字,翻空出奇,涉笔成趣。同时,它又在诙谐之中包含着某种庄重,其中隐含了一个重大的严肃的社会政治问题,即朝中无人抗金,而百姓则渴望统一。在天真之处展现真情,风趣之中包含着冷峻。
春日,多有“东风”,“旧巢无觅”,才有“东风”吹去“胡尘”盼想,前后照应,此外,词人兼用明快、严肃、含蓄、幽默的多种手法,浑然成篇,自成一格,更是它的独特之处。
哀长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哀长吉(生卒年不详)字叔巽,又字寿之,晚号委顺翁,崇安(今属福建)人。嘉定十三年(1220)进士。授邵武簿,调静江军掌书记,秩满归隐武夷山。《全宋词》辑其词六首。
●水调歌头
贺人新娶,集曲名
哀长吉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
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虞美人。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
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
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哀长吉词作鉴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批评南宋词已成“羔雁之具”,意思是词已成为人们之间已相馈赠的礼品,失去了真情。这个评价有合理之处,但不免绝对。此词是祝贺他人娶媳妇的应酬之作,但写得喜气洋溢,自有一股浓郁的生活情趣。想来新人合卺之夕,当其亲朋云集、宾客满堂、语笑喧哗之际,丝竹并起,歌者执擅板引吭唱此一阕,定然平添出许多的热闹。
“紫陌”二句,以“迎亲”开场。妙在并不说破,只是展现两幅场景,让读者自己去玩味。京城的大道上,风光正好;姑娘的闺阁中,罗衣飘香。——至于男方迎亲的如何吹吹打打,新嫁娘如何羞怯而兴奋地换上精美的嫁衣,种种细节,都在言外,引发出读者的无穷想象。
“相将”二句,缴出词人以宾客身份“贺人新娶”的题意。“相将”犹言“相共”。“人月圆夜”,点明这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夜。这一天,天边月圆,地上人双,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无限地喜庆和幸福。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三句,由“新娘”而“宾客”而“新郎”,移步换形,三方兼顾,用意十分周至。然逐层笔法又各不相同,叙新娘时于空际传神,述宾客则就实处敷色,至此言新郎,将他对美好爱情的强烈渴望刻画得活灵活现,他对少女那娇媚的姿态爱慕已久,在经历过多少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终于等到洞房花烛夜这样美好的时刻。佳节而结良缘,已是喜上加喜;偏此良缘又属当事人不胜跂足翘首而待者,那就更美更甜。于是水到渠成,引出“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二句来。《诗·邶风·燕燕》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此处以双燕比翼齐飞,同归画梁,入巢相并,来形容新婚之幸福美满。
换头后五句,仍然扣紧新郎、新娘,但随韵脚又分为两层。“索酒子”三句写新人行交拜礼毕饮“交杯洒”。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及吴自牧《梦粱录》二著中有关记载,这种仪式盖由主持婚礼者命妓女执双杯,以彩缎同心结绾住盏底,而后男女双方互饮一盏,饮罢掷盏于床下,如两杯一仰一合,则为大吉大利。(或以盏一仰一覆,安放在床下,人为地造取大吉利之意。)这三句分属三方。“索酒”者,主持婚礼之人也。“迎仙客”之所谓“仙客”,指新郎。“醉红妆”之应属新娘,一目了然,不必赘言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难忘”二句,是写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后,终于得以在洞房里倾诉多日来的相思,而且免不了海誓山盟。前面饮交杯酒是实录。现在“诉衷情”的场面则是作者的想象,却在情理之中,显得分外甜蜜亲切,让人神往。
接着,词人将词笔运转回来,代表众亲朋诸宾客表达衷心的祝福。祝辞亦分两层:“但愿”三句,祝新郎、新娘夫妻恩爱,地久天长。这是主意。附带言及“千秋岁”、“万年欢会”,兼祝小两口寿比南山,且形影相随,无离别之苦。
“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二句,则是预言此人家春风长驻,将早生、多生贵子了。“兰玉”句用的是《世说新语。言语》中典故,该书载东晋名臣谢安问子侄们道:“为什么人们都希望自家的子弟们好?”其侄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大意是:这就好比人人都希望芝兰玉树那样的香花名木生长在自家的院子里、台阶边。)中国古代以多子多孙为人生一大福事,对子孙寄予厚望亦是人之常情,所以贺人新婚时常说“早生贵子”这一类祝福的话。
这首词,对婚礼的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互相交织;对此良缘的前因有追述,后果有展望;对新郎、新娘的情态或分写,或合叙,写得既花团锦簇又有条而不紊。更贯穿着自己及宾客们的欢快情绪和良好祝愿,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但至少它是以平等的人格去赞美生活中的美,而不同于那些为达官贵人乃至其老太爷、老太太或夫人们祝寿之类的阿谀之辞,应酬之作。
另外,本篇标明体例为“集曲名”,这在词中独具一格。词之全称为“曲子词”,“曲名”即其所配合的燕乐曲调之名,亦即今之所谓“词牌”。“集曲名”也者,盖谓通篇由许多“词牌”拼集而成。具体说来,此词每句之中,都暗藏着一个“词牌”,它们依次是《风光好》、《绮罗香》、《人月圆》、《虞美人》、《少年心》、《殢人娇》、《愿成双》、《于飞乐》、《燕归梁》、《索酒》、《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意难忘》、《千秋岁》、《万年欢》、《应天长》、《长春》、《满庭芳》、共十九支。其中十八支曲今均有宋人作品流传,仅《愿成双》一调未见作者,当是散佚了(在元散曲中还有作品,属黄钟宫),幸亏有此词在,尚可补充有关词乐文献之不足。所以说,此词的形式不仅新颖,紧紧配合内容的需要,而且具有文献学意义上的价值。
冯去非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冯去非(1192-?)字可迁,号深居,南康军都昌(今江西星子)人。淳祐元年(1241)进士。尝为淮东转运司幹办。宝祐中,召为宗学谕。丁大全为左谏议大夫,三学诸生叩阍言不可,理宗下诏禁戒,且立石三学,去非独不肯书名。宝祐五年(1257),罢归庐山,不复仕。景定三年,为范晞文《对床夜语》作序,并有书信一首,自署“深居之人”。论诗以气节自尚。年八十馀卒。《宋史》有传。去非与丞相程元凤、参知政事蔡抗善。吴文英有词与之唱酬。《全宋词》从《阳春白雪》中辑其词三首,《宋史》本传云:“蔡抗去国,去非亦以言罢归,舟泊金焦山,有僧上谒,去非不虞其为(丁)大全之人也,周旋甚款。僧乘间致大全意,愿毋遽归,少俟收召,诚得尺书以往,成命即下。去非奋然正色曰:‘程丞相(元凤)、蔡参政(抗)牵率老夫至此,今归吾庐山,不复仕矣,斯言何为至我!’绝之,不复与言。”
●喜迁莺
冯去非
凉生遥渚。
正绿芰擎霜,黄花招雨。
雁外渔村,蛩边蟹舍,绛叶满秋来路。
世事不离双鬓,远梦偏欺孤旅。
送望眼,但凭舷微笔,书空无语。
慵觑。
清镜里,十载征尘,长把朱颜污。
借箸青油,挥毫紫塞,旧事不堪重举。
间阔故山猿鹤,冷落同盟鸥鹭。
倦游也,便樯云舵月,浩歌归去。
冯去飞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表达词人决心远离名利场而隐居的思想感情的词。当时作者因受专横恣肆的丁大全的排挤而被罢官,于是乘一叶扁舟,准备归返故里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在归途中,作者触景生情,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喜迁莺》,回顾了他往日的宦海生涯。
上片起句“凉生遥渚”至“降叶满秋来路”六句,是写眼前景。“遥渚”、“绿芰”、“渔村”、“蟹舍”,皆是舟行所见景:“凉”、“霜”、“黄花”、“绛叶”皆是具有季节特征的感受与景物。十一月,在北国,已是冬景萧萧,但在江南,却是黄花绛叶,宛若深秋。说“来路”,正是说“归路”。作者于宝祐四年的上半年被召为宗学谕(宗室子弟学样的教官),而在十一月罢官归里,“来路”尚记忆犹新,应诏而来时,一路青翠,至此则红叶满路了。“来路”一句貌似平淡,其中却寄寓着诸多深沉的感慨。从春到秋,这短短的时间,作者却已体验到宦海浮沉、人生无常的悲痛和无奈,“双鬓”正是这种经历和心境的反映。
据《宋史》本传记载,丁大全是用了先打后拉的手段,逼迫冯去非就范。“远梦偏欺孤旅”,实指可能就是这件事。去非对丁大全的这种行径,又愤怒又好笑,同时对官场又多了一层深刻认识,更坚定了远离官场,隐居而终的决心。所以词中接下去写道:“但凭舷微笑,书空无语。”“微笑”,既是对丁大全之流嗤之以鼻,也是作者在诀别官场之后心境安详的表露。
“书空无语”,是用东晋殷浩的典故。《世说新语。黜免》载,殷浩被废,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书空,用手指在虚空中写字。这个典故用得很贴切,作者位虽不及殷浩,但怀抱相似,遭遇相同。作者对这种不公平的遭遇,无话可说,只有书空无语而已。寥寥数语刻画出一个经历过宦海浮沉,见识过卑鄙小人后日趋旷达的归隐者形象。因此,幽愤之情,溢于言表。
下片换头由映入“清镜”里满面征尘的自我形象,转入对仕途往事的回忆。“慷觑”,懒得看,实际上是不忍看。“十载”句,指词人前后算来,他的仕途“征尘”生活,也不过十年左右。“长把朱颜污”,沉痛之中,杂有愤恨,对当时官场的批判,深刻犀利。《世说新语·轻底》云:“庾公(亮,字元规)权重,足倾王公(导)。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尘污”一词,主要用它政治上的寓意,矛头直指权奸丁大全之流。经历过十年的仕途坎坷生活后,词人从形象到心境都发生了极大改变,往日的朱颜已成“尘满面,鬓如霜”,所以不忍看。容颜已然苍老,心境也不例外,对长招朱颜污“的官场和小人,词人有了无奈而深刻的体认。
“借箸”、“挥毫”两句,是具体回忆自己仕途生活中可兹纪念的内容。“借箸”即出谋画策,出于《史记“青油”指军中帐幕。这里的“紫塞”,是泛指北方边塞,冯去非“尝干办淮东转运司,治仪征”(》宋史《本传),仪征地处南宋的北边境,比作“紫塞”,亦无不可。从“借箸”、“挥毫”两句看,冯去非智谋超常,所以能在公卿间出谋运策,在边塞之上倚马挥毫。可是却被罢官,“借箸”,已成陈迹,作者用“旧事不堪重举”一笔结束过去,同样寓有不堪回首的沉痛。“间阔”以下,转写隐逸志趣。人生中原本不止一种美丽,一种价值。实现仕途抱负固然值得羡慕,但如果客观条件不允许,何不纵情山水?山林之趣也值得向往啊!“间阔”、“冷落”等句,承“十载征尘”而来,对久违的“故山猿鹤”、“同盟鸥鹭”有抱歉之意,同时又开启结句的“倦游”一层,脉络井然。结句则形象而明快地写出了归隐的行动。“樯云舵月,浩歌归去”,萧洒而决绝。
应该说这首词在艺术技巧上是比较成功的。《蕙风词话》卷二曾全首引录。并说“此词多矜炼之句,尤合疏密相间之法,可为初学楷模”。矜炼之句确实不少,如“擎霜”、“招雨”,一“擎”一“招”,把“绿芰”、“黄花”、傲霜斗雨的精神状态写活了:“樯云舵月”句的“樯”、“舵”,皆名词用作“意动词”,即以云为樯,以月为舵,形象丰富,造语空灵而秀美,给人以高逸骚雅、飘飘欲仙之感,与写归隐的内容极相贴合。另外,作者恰当地穿插使用了散体句,对句密丽,散体清疏,对句与散体参差成文,这就是况蕙风所说的“尤合疏密相同之法”。
吴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潜(1196-1262)字毅夫,号履斋,先世自宣城迁溧水,潜则生于德清。嘉定十年(1217)进士第一,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改签广东军判官。绍定间,历太府少卿、淮西总领,迁太府卿兼权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江东安抚留守。端平元年(1234),陈九事,忤时相,罢。淳祐十年(1250),知绍兴府、浙东安抚使,拜同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明年,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开庆初,转左丞相兼枢密使,封许国公。以论丁大全、沈炎、高铸之奸,被劾,一再贬徙循州安置。景定三年五月卒,年六十七。《宋史》、《南宋书》有传。有《履斋遗稿》四卷,续集一卷,别集二卷,《履斋先生诗馀》一卷。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一:“史称履斋为人豪迈,不肯附权要,然则固刚肠者。而‘抖擞’‘悲凉’(潜《满江红》有云:“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等句,似亦类其为人。”《四库总目提要》云:“其诗馀则激昂凄劲,兼而有之,在南宋不失为佳手。”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云:“履斋词《满江红。九日郊行》云:”数本菊香能劲。‘’劲‘韵绝隽峭,非菊之香不足以当此。《二郎神》云:“凝伫久,蓦听棋边落子,一声声静。《千秋岁》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略。”
●满江红·豫章滕王阁
吴潜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五高阁。
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
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
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
秋渐紧,添离索。
天正远,伤飘泊。
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
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
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吴潜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人生悲感的词作。淳祐七年(1247)春夏,吴潜居朝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等要职,七月遭受台臣攻击被罢免,改任福建安抚使。时其兄吴渊供职于南昌。此词应该为吴潜前往福州道经南昌时所作。
豫章为南昌旧名。滕王阁,唐初建于南昌城西,飞阁叠台,下瞰赣江,其临观之美,为江南第一。再加上有王勃《滕王阁序》的美传,益发使其辉光焕发。词客骚人“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多有吟咏,吴潜此作亦发兴乎此。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起笔着题,“万里”用得极有气势,“吹”极为生动,写出了登临高阁时的兴致。这里引用了王勃的故事。传说他往南昌途中,水神曾助以神风,使他一夕行四百余里,民谚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这个故事更表现了作者的兴致,还自然地将目前的登临与王勃当年联结了起来。“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槛外”写出了当时居高临下凭栏四望的感觉。楚山,指西山。楚江,指赣江。“云涨”、“涛作”,景象当时壮观,可以想见词人心潮的激荡。“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这是写登高远望时所看到的景象,征帆像行驶在树梢上,野鸟有时落在沙边。“有时”,二字极为传神。“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暮雨”说明其伫望之久。正当游目骋怀、沉入遐思时,雨雾扑帘而来,真是“珠帘暮卷西山雨”,与王勃当年所见情景如此相象,也不禁临风嗟叹了。
以上是写在滕王阁览景。景物写得重点突出、层次分明,又处处映照着《滕王阁序》,融通了今古,拉长了视野。这段景物描写明显地浸染着作者的情绪,如“征帆木未”就包含着前途渺茫之感,而“暮雨掩空来”不无凄凉之意,“今犹昨”则蕴含着物是人非的深沉感慨,并且引出下片的抒怀。
“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飘泊。”“秋烟紧”就是秋意见深。这秋意包括上片所写西风、暮雨,如果说登临楼阁时还给人以兴致,现在则给人以相反的刺激,让人更觉凄怆孤单了。“天正远”,道途茫茫,任所还远着呢。“正”字不堪。这都是眼前所感。
这样一个季节,这样一种环境,这样一番景致,作者那敏感的心怎能不受到触动呢?于是下面由近及远,回首往事。“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休休莫莫”,意思是说,算了、算了,显得不堪回首。这十年如果从嘉熙元年(1237)算起(正十年),他多次落职,最近的六年基本上是罢退乡居,仕途不顺,去年底刚复职,只半年又被谪迁。这十年如果是大约言之,那么十一年前他曾任职南昌(江西转运副使兼知隆兴府),算是旧地重游了。但是物是人非,这十年的心事,使人顿生沧桑之感。这一句感叹可能包括这两方面内容,真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怎能不感慨万千呢。“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他五十三岁,已入老境,流年似水,能有作为的岁月不多了。他焦虑,既由于自己有志难伸,也由于社稷颠危、国难深重。去年复职之后他连呈奏章,历数内忧外患种种情况,认为当务之急是整顿朝政,进君子退小人(《奏论君子小人进退》)。而言刚出,即被挤出朝廷,朝政可知矣。
“乾坤虽大愁难着”。“着”,安放。乾坤之大却安放不住、也安放不下他的“愁”!由此可见:一、愁之易发,居其位无非惹愁添恨。二、愁之深广,颇似杜甫的“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里以固态体积状愁,既给人以形之大、又给人以质之重的感觉,想象奇特。上面都是登高临景惹起的对往事的回忆和无限慨叹,往事本不堪回首,但面对此景情不自禁,由此抒发出的郁闷不平之气,亦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临近黄昏,城头的号角又吹起来了,声声入耳,又勾引起迁客无尽的羁旅愁思。这正与上片“暮雨”照应,角声混合着秋风、雨意,是多么萧条悲凉的感觉。这是一个倒装句。把“城头角”放在最后,又使人觉得他的无尽愁思似乎像那声声号角一样,在广阔的秋空中,久久回荡。这又变成一个以景结情的好句。“乾坤虽大愁难着”痛愤无比,结句哀思绵绵,刚柔相济,益显其沉痛悲郁。
“滕王高阁临江渚”。自王勃大作问世以来,在此览景之作多矣,吴潜此作未与时消没而留存至今、仍堪讽咏,除了其写景的精要、生动、清畅外,就因为它真实地抒写了一个失意政治家的人生悲感和忧愤。虽然它与王勃不能相比,但仅就抒情写怀而言,该词也是沉郁动人的。
●满江红·送李御带珙
吴潜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
湖海上、一汀欧鹭,半帆烟雨。
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
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拚一醉,留君住。
歌一曲,送君路。
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
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
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吴潜词作鉴赏
此词是送别之作。“御带”,又为“带御器械”,是武臣的荣誉性加官。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词的开头即问友人李珙何以辞官,可见这不是一般的聚散迎送,牵动肚肠的也不是一般的离情别绪。“问何事”,语气也显得比较重。可是下文却没有回答。而是写李珙辞官后的逍遥生活。“湖海上、一汀欧鹭,半帆烟雨”,写其“翩然”之状:出朝后漫游湖海,与鸥鹭为友,出没于烟波雨浪,显得多么自在、轻快。“海客无心随白鸥”,似乎友人对这种境遇还很满足。作者这里有意引而不发,使人感到飘逸的表象下隐藏着别种意绪。“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这里是回答了,经过上面一番周旋,显得有很重的感情份量。辞官后遨游江海固然自在浪漫,但辞官实是无奈之举。虽有报国之志,济时之策,怎奈落得“空自怨”
“从谁吐”,用问句表达出来,其中含有无奈、落寞、怨恨、孤独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垂虹亭位于吴江长桥头,这里是南宋连贯东西水路必经之地,李珙离临安往西自然经过这里。这里还有一处著名的古迹:晋代吴江人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起家乡的鲈鱼脍,于是慨然叹道:“人生贵在适志,安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哉!”便辞官返乡。后人在这里建有鲈乡亭。“垂虹亭”地名融合典故用在这里很合适:友人经过此地正是鲈肥堪脍时节,可尽地主之谊;友人亦是辞官归去,正与张翰同怀,可谓异代知音,不妨小住。并且有用张翰“人生适志”安慰友人之意。“鲈堪煮”,“堪”字耐人寻味,除了传达出主人殷勤款留之意外,还替友人表达了心里的多少不得已!
“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可以说,这里才是送别之题,上片全是题前之意。由于题前之意写得很充分,别意就显得分外珍重、深厚了。“留君住”须“拚一醉”,这种态度表现出了多么执着、灼热的感情,“歌一曲”中有着多少依恋、怜惜。“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友人此去,怅然若失,仿佛在追循友人足迹似的。顺承上句,这种意思是明显的。
可能还有别的意思。李珙大概是四川人,四川人来下江做官,路途遥远,一旦罢官就有流离之感。吴潜友人吴泳也是四川人,在写给吴潜的信中就说:“西州(指四川)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如果是这样,那么“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就有双层含义:一为问询,一为慨叹,即罢官之后很可能“无所于归”,天地之大,难道没有你容身之处?其中的关切、忧虑表露无遗。这与下面的情绪表现又是紧相联贯的。
“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还有收拾旧山河这样的大事业等待成就,朝廷本该多多任用贤才,但李珙这样有志又有才的人却被迫辞官漂泊江湖,这真让人又痛惜又悲愤。“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不理解,因而发为天问。“一笑”,是被悖谬所激怒的笑。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想见作者在向青天发问:人世间的举措何以如此荒唐,是非何以如此颠倒?“天无语”,他得不到回答,陷入了深深的悲愤之中。
这首送别词写得悲郁慷慨,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深切理解、对其遭遇的深厚同情,同时也对朝廷的昏愦表示了强烈愤慨。这些情绪的表达是有层次的推进,词中的几个问句显示了情绪推进的节奏,结句达到了高潮。从全词不难看出,作者通过抒写李珙的遭遇,寄予了个人的身世感慨,所以这首词亦是自况。在当时的环境下,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是爱国人士的普遍命运。
●满江红·金陵乌衣园
吴潜
柳带榆钱,又还过、清明寒食。
天一笑、满园罗绮,满城箫笛。
花树得晴红欲染,远山过雨青如滴。
问江南池馆有谁来?
江南客。
乌衣苍,今犹昔。
乌衣事,今难觅。
但年年燕子,晚烟余日。
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
且芳尊随分趁芳时,休虚掷。
吴潜词作鉴赏
这首词为作者在建康(今南京)任淮西财赋总领时所写。乌衣园,在乌衣巷之东,为晋代王谢等贵族故宅的遗址,宋代时此地成为游乐场所。
“柳带榆钱”,写的是春末景况,故下句云“又还过,清明寒食”,深有光阴荏苒之感。清明时节正是出游的好时候。下面就写游园所见。“天一笑”,指天晴,化用杜甫的“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罗绮”,此代指游女。这几句写游乐盛况:连天公也显得特别高兴绽开笑脸。游女如云,笙歌满耳,一片欢乐。而此时花园里的景色也格外清丽,正是雨后初晴之时,经过春雨的滋润清洗,花红欲染,山青如滴,色彩分明,十分夺目。以上数句,作者把游人、景物、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写得那么美好,他的心情应当是愉快的,但实际却非如此。“问江南池馆有谁来?江南客。”他是此地的官员,来游此地的池馆即乌衣园,却感到是作客(“江南客”自指并兼指其兄),感到与此地游人、景物很不融洽,可见其心情的悒郁。这里是反衬写法,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情呢?大概是由于仕宦的不如意。前一年年底他曾一度以淮西总领兼沿江制置使并知建康府,那是两件很重要、也很能见才干的职务,可是为时不久就停兼了。管理钱粮的总领比起威行一方的军政长官未免有些冷落,再加上其兄吴渊的投闲置散,自然会产生郁郁不得志的心理。这一个是用乐景写哀,达到了十倍其哀的效果。
上片结拍以问句题明“江南客”今日来游乌衣园,下片顺理成章地转入怀古。“乌衣巷,今犹昔。乌衣事,今难觅。”两句以“乌衣”并提,但巷犹昔,事难觅,对比十分鲜明。王谢的德行已成历史,今天不复存在,所以难觅。来到此地,只见小巷依然,于是自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但年年燕子,晚烟斜日。”
只有春来秋去的燕子年年来此凭吊一番,“晚烟斜日”,景象何其萧条。燕子当年经历过乌衣园的繁盛,如今又看到它的冷落,作者的今昔之感借燕子作了具体呈现。这里化用了刘禹锡《乌衣巷》诗句,但用意不同。
刘诗旨在奚落、讽刺,这里是景仰、怀念。下面作者由历史沉思回答自身:“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尘土债”指自己和其兄的官务、宦情。这两句意思说,本想解脱一下,谁知来到此地勾起如许悲凉。正如前面所述,他的悲凉既为王谢,更是为他们自己。这里“尘土债”与“英雄迹”对照,显示了自己及其兄多少沉沦下僚、尘驱物役的苦闷和愤慨:“英雄”二字显示出兄弟二人不同于那些“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的世俗之人,他们悲愤的是壮志难酬,追求的是干一番惊天动地的英雄事业。至此,作者游园所触发的深层意识才终于显现出来。“且芳尊随分趁芳时,休虚掷。”随分,照例应景之意。即要趁着这天气晴和的清明时节开怀畅饮,莫要辜负这大好时光。本来这赏春宴游在他看来就是“虚掷”的表现——虚度了光阴,蹉跎了志业,可他却说这样才不虚掷,这是激愤的反语。更显沉郁。
全词线索分明:由写景开始,欢乐之景衬托出心中郁闷之深;然后怀古,由历史之事引出个人身世的慨叹,可以说写景和怀古都是为写人服务的,而且结合得非常贴切。
●南柯子
吴潜
池水凝新碧,栏花驻老红。
有人独立画桥东,手把一枝扬柳系春风。
鹊绊游丝坠,蜂拈落蕊空。
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吴潜词作鉴赏
词人通过春光中的各种景物描写,表达了一位妙龄女子的惜春之情。这是一个常见主题。在美人惜春的背后,谁又能说这不是表达对光阴、青春的眷恋呢?
“池水凝新碧,栏花驻老红”二句,写的是暮春的景色。新雨之后,池水凝碧,花栏内,残红萎顿在枝头。春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这二句不仅写出阑珊的春意,也传出了人情的不堪和沉抑。下面带出了惜春人,“有人独立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场景从庭院转移到“画桥东”,似乎这女子也禁受不住那小天地的沉闷,走到这“大天地”里来捕捉春光。用杨柳来“系春风”很有情趣。杨柳与春天关系最为密切。
在春风中,是它第一个睁开娇眼;在春天离开时,它又以绵绵的飞絮相送。选择杨柳来留春,可以想见这女子有多少柔情。“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这行动是天真可爱的,然而又是十分美丽的,春风中“十五女儿腰”的柔柳和“独立画桥东”的女子相互映衬,令人陶醉。起二句透出的沉沉春恨,现在已化解了许多。
现在我们所玩味的春愁已注入了不少甜蜜的味道。女主人公的惜春表现在痴情的留春举动上。但春天毕竟是要情然离去的。“鹊绊游丝坠,蜂拈落蕊空。”鹊绊游丝是无意的,蜂拈落蕊是有意的。春天不管人和物的有情与无意,它走了,留下一片空无走了。
“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愁闲绪雨声中。”又一次转换回到庭院,天气也由晴和转入风雨。这是一种心情的转换。在从庭院回到小窗之下,女子又要品尝充满愁绪的风雨之声了。雨中秋千富于含蕴,那“秋千”里包含着春光下的几多红情绿意!许多惜春词都写到这情景:“隔墙送过秋千影”(张先)、“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黄昏疏雨湿秋千”(李清照),正可互相发明。“秋千”正给读者的联想指示了一个方向,到底还有哪些“闲情闲绪”,读者自可再发挥。“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那淅淅沥沥、不绝如缕的雨声正表达了她飘忽不定,玩味不尽的春愁。词以听雨结束,饶有余味。
●海棠春·已未清明对海棠有赋
吴潜
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
老去惜花心,相以花无语。
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
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吴潜词作鉴赏
这首词借写海棠,抒发自己心忧国事的悲慨和壮心不已的豪情。作者在庆无府(今宁波)任沿海制监大使时,已是六十五岁了,之前曾几度官居台辅,又几度削职,经历了宦海几多沉浮,意气未免有些消沉了。但他在庆元任内仍克尽职守,并写有诗词作品三百余首,佳作亦有多篇,读此词可见其心迹之一斑。
“对海棠有赋”,开头便咏海棠。“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清明时节,节物风光变化迅速。中午下了阵“疏雨”,顷刻间海棠就大放光艳了,“一饷”、“尽”将花开之快,观赏者的快感传神地表达出来,叫人多么惊喜。而这海棠沾雨之后更显得鲜活冶艳,就叫人更加喜爱了。词人老大风情减,面对如此国色,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了。“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红颜皓首,两相对待,在这“无语”中我们不难体会作者自怜衰疲之意。
下片由眼前的海棠而联想四川的战况。“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狐嗥兔舞”指蒙古入犯。吴潜作此词的前三年,蒙古就开始侵扰四川,前一年蒙古可汗蒙哥亲率十万军队自六盘山扑向川蜀,连败宋军,但到达合州(今合川)时,遇到守将王坚的顽强抵抗,蒙古派往招降的使臣也被王坚处死,这使蒙哥的军事行动受到很大挫折,因此曾一度考虑退兵。这大约就是捷书所报的内容。词人以跳跃式思维写此事,可以想见他心情的振奋。“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这两句的意思就是:锦江头(以代蜀)的海棠,还是那般艳丽!这里又用“濯锦”二字,海棠花就显得更美了,真是锦上添花。“江头”前又着一“古”字,似乎表示:我华夏古来繁华之地,岂容狐兔闯来!
这首词写词人在衰暮之年观赏海棠,联想“海棠国”的战局,表现了烈士暮年心忧国事的忠忱。
●水调歌头·焦山
吴潜
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
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
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
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
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
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
惟有汀边欧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
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吴潜词作鉴赏
此词为嘉熙二、三年间(1238—1239)吴潜任镇江知府时所作。镇江风景壮丽,地处吴头楚尾、南北要冲,自古即兵家争雄之所,也是文人墨客会聚之区。这里的古迹和流传的佳话很多,形成了特殊的历史文化氛围,文人到此,无不受到强烈感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遂有很多篇什传世。吴潜在此词作就有十数首,这是其中之一。
“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铁瓮”,指镇江古城,是三国孙权所建,十分坚固,当时号称铁瓮城。“金焦”,金山、焦山,二山均屹立大江中(金山现已淤连南岸),西东相对,十分雄伟。宋孝宗游金山寺曾题诗道:“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铁瓮”、“金焦”为镇江古来形势最突出之处,写得概括、有力。“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江流东注,风卷涛惊,又加强了砥柱中流的金焦形象。“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天连水,水连天,“孤云”、“孤帆”更衬出了江天的浩渺,而“来去”、“上下”又见出了词人在游目骋怀,频频俯仰,可以想见其神思的飞越。此句不禁让人想起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想是从李白诗句变化而来。“远岫忽明晦”,“忽”写出了朝光明灭给人刹那间的刺激,又引起了多少兴奋,真是“好景画难描”啊。
下片写景从形势写起,江,天,远山,由近而远,层次分明。览景时,人们往往可以超越时空的局限。如果说上片是“视通万里”,那么下片就是“思接千载”了。
“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此由近到远写镇江的攻守征战。隋灭陈时,隋大将贺若弼最先在这里突破陈的江防,继克金陵。南朝宋曾凭借长江天堑在这里抗击北魏军队,“缘江六七百里,舳舻相接”,从而保全了半壁河山。孙权曾以京口(吴时称京城,东晋南朝称京口城)为首都建康(今南京)之门户,对抗曹魏。这九个字极省净地表现出镇江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在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场面壮烈的战争?镇江,她在南北对峙的历朝历代战略地位何等重要,而今她又是抗击蒙古的江淮重镇,而自己就任职在这块“古来征战地”!“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
作者从历史的遐想中清醒过来,倚立江岸上,不禁感慨万千了。作者对历史无限追忆,“天下英雄谁敌手”,能在这里一展宏图,多好!可是,面对现实,官小权轻,难有用武之地,何必想入非非呢!正如他同时写的另一首《水调歌头》所言:“郗兵强,韩舰整,说徐州。但怜吾衰久矣,此事恐悠悠。欲破诸公磊块,且倩一杯浇酹,休要问更筹!”这就是他此时的心情。于是他不得不开解自己。“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鸥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飞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将作者的心也带到了“青霄”之上。“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这是他的想象、他的愿望:我怎样也能象鸥鹭一样飞上天空、离开纷繁复杂的尘世呢!切不可从此句认为作者有避世之哀。这只是他失意时的慰解之词,他怎能轻易抛弃自己的壮志呢?
这首词由写景、怀古、抒情三者组成,层层生发,一气呵成,显得十分自然。作者用明净、圆熟的语言,创造了一个高远、清新的意境,表现了豪迈、开朗的胸襟。读起来爽口惬心,发人意兴。因此,可以说吴潜是晚宋一个重要的词人。
●鹊桥仙
吴潜
扁舟昨泊,危亭孤啸,目断闲云千里。
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
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
痴儿騃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
吴潜词作鉴赏
宦海中的沉浮,恰如海的潮涨潮落,永无停息。
尤其是在调迁频繁却无法担当大任、壮志难酬时,其落寞的心情更为沉重。此词抒写的就是宦海浮沉的落寞心情。
起笔三句叙事:扁舟昨天刚停泊,今天就来到高亭上,极目远望千里闲云。“闲云”也显出一股轻松之感。但是,他毕竟是来散心的,以解胸中郁闷,“孤”字见出他的孤独感,“目断闲云千里”也隐约透出念远、怀乡之意。作者的心情并不那么闲适,而较为复杂,有如夏末秋初的黄昏那和着凉意的热燥,使人并不好受。
“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天顺人意,降下一阵好雨!将那热燥一洗而空,仿佛人世间的一切尘垢连同自己那些莫名的烦闷也一洗而空。此词的“前山急雨过溪来”又加之“尽洗却”,这样的心情表现得更为痛快。此时他的愁闷似乎散去了,他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过片写雨后情景。“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极目秋景一片高远,可是,暮色寒鸦却不无一种惆怅的意味,作者遂以“一团”来形容这秋意。“一团”,即忧丝难理,烦躁中难堪的心境,委婉地表现出来。所以下面说:“痴儿騃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新秋的凉爽是可喜的,可是在不知不觉间,西风起了,节序便又推移了。这句是从苏轼《洞仙歌》:“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转化而来。表达出作者此时的情绪底蕴:他是在感叹似水的流年。以“痴区騃女”作反衬,益发显得悲凉。
唐柳宗元贬谪永州,写了一首诗叫《南涧中题》,苏轼谓此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终归还是忧。诗云:“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又云:“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鹊桥仙》中所表现的情绪虽然没有那么沉重,但节奏是相似的:忧中求乐,乐中有忧,乐尽忧来,心情虽一时得以开解,但终归抵挡不了忧愁的纠缠。这是一个欲有作为的士大夫在那不安定的调迁频繁的仕途中,所特有的心态。作者在不少词中写这种情况,感叹着“岁月尽抛尘土里”(《糖多令》)、“万事悠悠付寒暑”(《青玉案》)、“江湖自古多流落”(《满江红》)。读了那些词,回头再读这篇作品,对其思想感情能有个较切实的把握。
淮上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淮上女」淮水边良家女子。姓名不详。嘉定间(金兴定末),金人南侵,被掳去。事见《续夷坚志》,并词一首。
●减字木兰花
淮上女
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
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
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
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淮上女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遭掳掠的女子题于客舍上的词。它表现了南宋末年遭金人掳掠的女子那种欲哭无泪的悲愤心情。
南宋宁宗嘉定末,金遣四都尉南犯,掳大批淮上良家女北归。有女题此词于泗州(治所在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盱眙对岸,原城池已没入洪泽湖)。
词的上片,写她被掳北去,不得不离别故乡山河时的沉痛心情,远望淮山高耸,绵延千里;淮水浩渺,烟霭迷芒。“云峰”、“烟波”,既写山高水阔,又写出春天雨多云多的景象,再加上作者心伤情苦,泪眼朦胧,因此山河呈现出一片迷茫的景象。“云峰”前冠以“千里”,“烟波”前冠以“万顷”,写出了祖国的河山壮丽,暗示作者对它的深情。
但如今却满目疮痍,河山破碎,大批人民被掳北去,不能安居故土,这万千愁恨怎能不一齐迸发!“千里恨”、“万顷愁”极好地表现了作者的深仇大恨。同时,她移情于物,移情于淮河山水,使山河也充满了愁恨,因为它们是这场患难的最好见证。千里,从纵的角度形容愁恨;万顷,从横的方面予以夸张,这样的表现手法就将愁绪这种无形的情感有形化了。具体化了,它与以往的某些表现手法有所差异: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欧阳修:“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胡楚:“若将此恨同芳草,犹恐青青有尽时。”(《寄人》)他们着重表现的是愁恨之无穷。应该说这些写愁之作都各自有其艺术的独创性。但这个淮上良家女的这两句词却在读者心理上造成一种泰山压顶、窒息心胸之感。
上片,取眼前景,喻胸中情,随意贴切,不假雕饰。一、三两句摹山范水较为一般,二、四两句倾注作者沸腾的感情,使山河为之变色,极具感人力量。
过片两句既是对上片的总结,又是作者眷恋山河的进一步具体描写:“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她离开家乡越来越远,眷恋的感情也越来越重。她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己的家乡,直至山水完全遮断了她的视线。天涯沦落,何时能回到故乡的怀抱?这一切使她感到茫然。这一去,也许是永无归日了,这怎不令她回首东望,直至“遮断”为止呢?“东望眼”三字,真实地写出了被掳者逼迫而不得已,朝西北方向行进而不断回望故乡的情景,极形象地表现了她不忍离去的痛苦。
面对着这一切,“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这恨,是指对金人南犯之恨,对南宋统治者屈辱求和、无耻南逃之恨;这愁,是为乡土遭受蹂躏而愁,为被掳后的屈辱生活和颠沛流离而愁。旧恨加新愁,让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受得了!末句刻画了一个哀怨至极而又沉默无语的形象。“有泪无言”,是她的一腔悲愤无处、也无人可以倾诉,只有和着泪水忍声吞下这时代加给她的深重灾难,这实际上也是对南宋投降派君臣的一种无声的谴责。下片着重通过人物细节的描写:“东望眼”、“有泪无言”来表现被掳女子的深沉悲愤,极富感染力。
黄孝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孝迈」字德文,号雪舟。生平不详。有《雪舟长短句》。
●湘春夜月
黄孝迈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
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
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
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
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黄孝迈词作鉴赏
黄孝迈的词流传很少,但他的词的确写得“风度婉秀,真佳词也。”(万树《词律》)
《湘春夜月》这个词调,是黄孝迈的自度曲。其内容与调名切合,描绘湘水之滨的春夜月色,抒发“楚乡旅宿”时的伤春恨别的情绪。上片着重写伤春,先从枝头的鸟声写起,点出“近清明”的节令。“翠禽”,犹言翠鸟,泛指羽毛美丽的小鸟,“消魂”,是情为之动、神为之伤的意思,给鸟声注入了人的思想感情。下文“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二句,是对“消魂”所作的说明。“清歌”与“黄昏”所含的情绪本是相反的,前者引人愉悦,后者使人忧伤,相反相成,其结果是益增忧伤之感,故此二句表现为极其沉痛的感叹口吻。接下来,作者进一步采用了拟人手法,将具有感知的品格赋予了柳花,想对它低声倾诉自己的心事,转而又:“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可见作者忧思之深重。“伤春”二字,点出了作品主旨之所在。再下面,是作者自己感叹当时旅行在湘水之滨,独自投宿在旅舍时的孤寂心情。明明要写冷落,却偏用“温存”的字眼,再用“谁与”来作反诘,这种写法突现了一种炽烈追求的意愿。写到此处,已近过片,须得由伤春向恨别过渡,故而“柔情别绪”四字的安排也就是相当巧妙而颇具匠心的了。
这首词的下片更为精采。前几句,作者紧紧抓住“湘春夜月”的景色特点,将深沉的离愁别恨熔铸进去,造成了动人的艺术效果:“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这个境界是由众多形象构筑起来的一个整体,七宝楼台固不应拆碎,然而,倘求观察得细致,却无妨从局部着眼。“空樽夜泣”,表示心情的极度忧伤,是一个凝炼警策的句子,其造语则显得老辣,与姜夔《暗香》词里的“翠樽易泣”相同。“青山不语”,山峰不会说话,而作者却好象认为它原是会说话的,只是此时此刻无话可说罢了,以这种方式描摹环境的幽静,其艺术效果则更为强烈。“残照当门”,意谓残月照在门前,门外唯见残月。残月象征离别,正是由于它的情调凄恻。“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等常见的例子,已经足以说明用残月抒写离别之情的艺术表现力了。“翠玉楼”,即前文“楚乡旅宿”,“惟是有”,同义重叠,起着强调下文的作用,而它以“平去上”的声韵作为引出下文的铺垫,从而使“一波湘水,摇荡湘云”一句更富有诗意,显得更加突出。从“翠玉楼”望去,月色下的湘江,一片朦胧迷茫,水面上只看到隐隐的波光,天空飘动着朵朵浮云,阵阵微风吹来,又将水天“摇荡”在一起了。然而这轻微的摇荡却不能打破“青山不语,残月当门”的静寂,正像“蝉噪林逾静”那样,反倒更增强了这种静寂之感;同时,在静寂之中,“湘春夜月”的景色更显得空灵深邃,它启迪着人们对生活的沉思。
下片的后几句,像上片点出“伤春”一样,又将“恨别”的题旨点明了。“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天”是宇宙,“梦”是人生,“天长梦短”与吴文英在的“春宽梦窄”(《莺啼序》)构思相同,富有哲学意味。如梦的人生既然短暂,离别的愁苦就更使人难耐,于是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急切的希望尽快地“重见桃根”。桃根,出于东晋的《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相传为王献之所作,桃叶是他的妾名。后人经常用桃叶、桃根指代意中人。结句的“这次第”虽只是一个“点”,分量却是相当沉重的。愁绪扰人,自然产生剪除的意愿,这也是人们的共同心理。然而这首词中,合理的意愿却是用否定方式、喟叹的口吻表达出来的,因为“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遍寻人间也找不到能够剪断这种愁绪的剪刀。
周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晋(生卒年不详)字明叔,号啸斋,其先济南(今属山东)人,自祖秘起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晋于绍定四年(1231)官富阳令。嘉熙末淳祐初,为福建转运使幹官。累监衢州、通判柯山。宝祐三年(1255),知汀州。晋富藏书,工词。词作多散佚。《绝妙好词》卷三载其词三首。
●清平乐
周晋
图书一室。
香暖垂帘密。
花满翠壶熏研席。
睡觉满窗晴日。
手寒不了残棋。
篝香细勘唐碑。
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
周晋词作鉴赏
这首词通过对图书一室景物的描写,表现出宋朝时读书人的那种闲雅的生活,富有情趣。
“图书一室。”读起句便颇有点耳目一新之感。点明要写的地点是环堵皆书的书斋。“香暖垂帘密。”两句连读,将书斋里图书见案罗列,垂帘密掩的温馨安谧之感写出。垂帘密,暗示时值隆冬天寒。那“香”“暖”之感从何而来?“花满翠壶熏研席。睡觉满窗晴日。”原来,翠瓷壶中满插鲜花,花气飘逸砚席之间。冬日阳光洒满窗户,一时满室生春。
“手寒不了残棋。”一枕高卧直至满窗晴日,原来是因为昨夜弈棋太晚。昨夜弈棋,残局未收。今朝起来,一仍其残。然而只说手寒,语极闲婉。“篝香细勘唐碑。”残棋未了,生上香炉,铺开砚席,词人坐下来勘读唐碑。一“细”字,足见其兴味盎然,全神贯注,隐然学人风度。不过,观全幅词情,可知勘唐碑这样专业性较强的事,不是实写,而是虚描出那种怡然读书的乐趣。
“无酒无诗情绪。”从来饮酒赋诗,自须高兴佳致。词人自道无此情绪,其实未必尽然。下边结笔一句“欲梅欲雪天时。”以景语对上句作了不答之答。
上言满窗晴日,此言欲雪天时,何故?原来冬日放晴,阳光短暂;一天之内,晴而复阴,也是正常的。上言花满翠壶熏研席,既舍梅莫属,此又言欲梅欲雪天时,又是何故?颇耐人寻思。实际上,花满翠壶之梅,乃“梅蕊腊前破”之早梅,而欲梅欲雪天时,正谓“梅花年后多”之花时将近矣。启示着梅花怒放盛开于雪天雪地,从而将境界从书斋推向大自然。当大自然欲梅欲雪之日,正诗人欲诗欲酒之时。词人佳兴暗已萌动欲发,却不说有此情绪,只说欲梅欲雪天时,一结韵味有余,妙在对偶之外得之。语极隐秀之致。
此词以图书一室之境,发舒淡雅清逸之致,可谓妙词。词中用图书、翠瓷、砚席、棋局、唐碑等名物,及其所构成之境,境中之主人,将宋代时期的人文风貌,社会生活作了细致勾勒,浸润着艺术文化的品味。此词虽无关重大主题,但自具一种艺术化的生活之美,还是能给人以陶冶性灵之益的。
此词用笔、造境都很讲究。上片笔触颇感细密。图书之满室,插花之满壶,花香之满屋,晴日之满窗,笔致较密。香、暖、花、熏、翠壶、晴日,笔致较丽。但下片中的不了残棋,无诗无酒,欲梅欲雪,皆轻描淡写,便将上片丽密之感溶化开来。由浓而淡,层层轻染,足见韵致之清雅。词中造境是在室内,境界本不大。可是上片收以满窗晴日、虚室生白的意象,下片结以欲梅欲雪天时的描写,将一个小小书斋与隆冬将春的天地相连通,便觉得书斋、人心同天地自然常相往来,境界之大,使人意远神怡。营造意境,讲究以小见大,人与自然相通,这正是中国艺术文化之精神。
●点绛唇·访矣存叟南漪钓隐
周晋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
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
絮影蘋香,春在无人处。
移舟去。
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
周晋词作鉴赏
周晋的词大多描写的是清逸自然之趣。从调下词题可以看出,此词系为访问一友人而作,矣子才,字存叟,其先井研(今属四川省)人,因为爱好吴兴山水清远,遂家居湖州的南门。南漪小隐是矣存叟家花园的名字,园中有硕果轩、元祐学堂、芳菲二亭、万鹤亭、双李亭、桴舫斋、岷峨一亩宫诸景。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春天的天气,催人欲睡,词人午后醉入梦乡,醒来后,又觉室内异常清静,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这种环境,使人愁闷。于是词人打起帘子,明媚的阳光伴随清新的空气涌入室内,心情为之一畅。“卷帘尽放春愁去”。春愁乃无形之物,帘儿一卷,它竟象鸟儿一样被放了出去。
这句写得富有特色,作者成功地赋予抽象之物以形象的感觉。“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寂寞的词人,只有与黄鹂相对而语,将寂寞之情绪却写得趣味悠然,恼人春色日初长,在长长的白天里,词人没有诗朋酒侣,极感无聊。黄鹂而可与语,真奇想也。这一是烘托出无侣之孤寂,另外反映出闲愁之仍在,前面所谓“尽放春愁去”,其实并未放尽。词情宛转,妙在含蓄。
由于春愁难排,更由于无人与语,词人遂移舟访友,很自然地过渡到下阕。“絮影蘋香,春在无人处。”词人已离开室内,融入大自然的怀抱。暮春时节,柳絮纷飞,在阳光映照下,境界极美。在那飘着絮影、沁着蘋香的地方,自然充满了春意。着意寻春春不见,原来春天却在这里。词人一腔喜悦溢于言外。至此,那无尽春愁,才真正被放了出去。
“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结笔写出访矣氏花园。“移舟去”,写得闲婉。词人只抓住园中一个景物——硕果轩旁的大梨树一株;只写一桩雅事——树下题诗。正当他和园主人酝酿构思,可是诗句未成,突然下起雨来。杜甫有《丈八沟纳凉》诗云:“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辛弃疾有《鹧鸪天。
鹅湖归病起作《词云:“诗未成时雨早催。”他们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相似处是都写以雨催诗;不同的是,杜诗辛词均已明点此意,而周词则含而不露,意在言外。特别是借写梨花滴到墨汁之中,使得写出的文章也带有梨花之香,这一结尾给人以美的遐想。词人虽云“未成新句”,实际上新句已跃然纸上。这难道不让人叹赞吗?
陈东甫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东甫」生平不详。与谭宣子、乐雷发交友赠答。见《阳春白雪》卷六谭宣子《摸鱼儿》题序及乐雷发《雪矶丛稿》。存词三首。
●长相思
陈东甫
花深深。柳阴阴。
度柳穿花觅信音。
君心负妾心。
怨鸣琴。恨孤衾。
钿誓钗盟何处寻?
当初谁料今。
陈东甫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弃妇的怨词。
“花深深。柳阴阴。”起笔用联绵辞深深、阴阴,将春花杨柳之繁盛写出。初读时,可能会以为这真是描绘大自然之春光。其实不然。“度柳穿花觅信音。”原来,花柳皆为喻象,喻指两情欢娱的世界。此句,写女主人公寻觅其情人的经历。觅字下得贴当,与花深深柳阴阴相呼应,则浮花浪柳之妖冶繁盛可知。女子终于明白:“君心负妾心。”情人已背信弃义。由此可以想见女子肝肠之寸断。
“怨鸣琴。恨孤衾。”这两句写尽女子被弃后的凄凉幽怨之味。无穷永昼,唯有寄孤愤于鸣琴。漫漫长夜,终是辗转反侧于孤衾。琴、衾,是当日情好欢乐之见证,竟成为一场悲剧之象征,触物伤心,如此日月,人何以堪?词句极短,而酸楚无限。“钿誓钗盟何处寻。”寻字,与上片之觅字,道尽女子的失落感与不甘心,皆见性情语。追怀当日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只因为相信“但教心似金钿坚”,如今全已幻灭。寻寻觅觅惝怳迷离,遂托出女子全部痴情。“当初谁料今。”上句是旧情之回澜,结句则是返转回来,从痴迷而悔悟。弃妇心澜汹涌,千回百折,终难平息,是在意内言外。
词人对弃妇抱同情之感,设身处地为其作词,难能可贵。此词纯为女子声口,明白如话,如诉如泣,故能感染人。篇幅短小,言辞简练,却淋漓尽致地展示出爱情悲剧女子痴情,故富于含蕴。
李曾伯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曾伯(1198-?)字长孺,号可斋,怀州(今河南汝阳)人,寓居嘉兴(今属浙江)。曾通判濠州,迁军器监主簿。淳祐二年(1242),迁太府卿、淮东制置使、知扬州。四年,兼淮西制置使。六年,落职予祠。九年,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兼广西转运使。次年,为京湖安抚制置使知江陵,进龙图阁学士。
宝祐元年(1253),拜端明殿学士。明年,进资政殿学士、四川宣抚使兼京湖制置大使,召赴阙,特赐同进士出身。累官湖南安抚大使兼知潭州,兼节制广南,移治静江。开庆元年(1259),进观文殿学士。景定五年(1264),知庆元府、沿海制置使。咸淳元年(1265),为贾似道所嫉,褫职。五年,其子李杓刊其所著,时曾伯已卒。曾伯素知兵,所至有治绩,称南渡后名臣。《宋史》有传。有《可斋杂稿》三十四卷,续稿八卷,续稿后十二卷。后人合名《可斋类稿》,内有词七卷。《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诗词才气纵横,颇不入格。要亦戛戛异人,不屑拾慧牙后”。
●青玉案·癸未道间
李曾伯
栖鸦啼破烟林暝,把旅梦、俄惊醒。
猛拍征鞍登小岭。
峰回路转,月明人静,幻出清凉境。
马蹄踏碎琼瑶影,任露压巾纱未忺整。
贪看前山云隐隐。
翠微深处,有人家否,试击柴扃问。
李曾伯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夜行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写夜行,先从傍晚写起。白天行路使得词人在马背上睡着了。“栖鸦啼破烟林暝,把旅梦、俄惊醒。”归鸦叫个不停,划破了暮霭笼罩下树林的寂静,旅梦一下子被惊醒了。此时天黑了,词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于是“猛拍征鞍登小岭”。“猛拍”当是天晚急于赶路时一种急切的动作。“小岭”,可能是个地名,也可能是指称一座不高的山,从这里见出一种登攀的劲头。
“小岭”不小,“峰回路转,月明人静,幻出清凉境。”山峰重叠,山路迂曲,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山野寂廖无声,跟傍晚的幽暗、喧闹形成鲜明对照,使人感到仿佛进入另一个天地。上片通过白描的手法,将夜行山林的原因、心境,清幽地表达了出来。
下片继续写夜行的情趣。“马蹄踏碎琼瑶影”。琼瑶,指月色。此句化用东坡的《西江月》:“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破琼瑶。”马行走在点点碎碎的月光上,妙不可言。“任露压巾纱未忺整”。“未忺”,不想的意思。夜深了,风露下了,露水打湿了头巾也不去整理一下。凉冰冰的露水浸润了头巾,浸润着面颊,令人惬意。按《青玉案》词格,此句应为七字,这里是八字,添了一个衬字“任”。多了这个“任”字,词人的那种舒适感、满足感就更突出了。佳境还有“贪看前山云隐隐”。月下轻云缭绕的前山更是一个诱人的所在。越是这种轻云笼罩的景色,越是在月下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催人前行。“翠微深处,有人家否,试击柴扃问。”“柴扃”,柴门。在林木茂密的地方,他发现了人家,“试击柴扃问”。“试击”,想敲敲,想问问,但并不十分有意,其实有没有人家都不会影响词人行路的兴致。以发现人家作结,与稼轩夜行黄沙道中的《西江月》相似,稼轩词是:“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但二者所蕴含的情致不同。稼轩是表现他遇雨忽逢“旧时茅店”的惊喜和亲切感,夜行到此也就结束了;此处漫不经心“试击柴扃”,只是妙不可言的夜行的一个小插曲,情趣显得颇为深长。
此词写夜行,夜行道间峰回路转,佳境迭现,佳趣横生,真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文字轻灵活跃,和作者的喜悦心情是相应的。
●沁园春·送李御带珙
李曾伯
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税君巽甫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巽甫虽安之,如某歉何!临别,赋《沁园春》以饯。
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
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
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
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
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
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
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
李曾伯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任淮东制置使兼知扬州时所作,小序所谓“淮幕”当指淮东制置使司幕府。词是为友人幕僚税巽甫饯行而作。小序谓:唐代士子由幕府征召而授官的很多,而税君以一个在籍的士人身份,来我这三年了,我却一点也不能使他得到提拔。他虽然处之泰然,可我多么歉疚!临别之际,写这首词为他送行。但从这首送别词中,人们读到的,不仅仅是那种浅层次的惜别,同时,也表达了词人对有才干的友人不受重用而怅惘、而自责的感情。
首句便为不平之鸣。“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水北洛南”意思是说:今天未尝没有石、温那样的人才,只是时代不同了。机遇好了,则人才辈出,机遇不好时,则命士如巽甫终是尘土销磨。
“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这里是说:凭交情,我和巽甫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们都是拙于吏道,将作官看得很淡薄,个中的得失怎么看得清呢?照说,凭我们的交情和我的阃帅地位,巽甫是不难求得一进的,然而却不是这样!其原因除了时代昏暗外,就是我的迂拙了。这表达了作者的自责。“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则又是对友人的鼓励了。
这里意思兼及双方,起到了上下层次的递转作用。下面就着写巽甫的高尚志行了。
“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巽甫常常和自己谈论军事,凭吊古迹,激昂慷慨,以千秋功业相期许。这里的“论兵”、“吊古”,既有历史的缅怀,又有现实的感慨。在南宋,扬州是江淮要塞,淮东制置使司当时就是担负南宋东线抗御蒙古重任的。
这是概括三年间生活。分手之际是:“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意思是三年来一无所得,归去是两袖清风。这里还暗中点明巽甫的安贫乐道,虽遭逢不遇,仍不辍吟咏。这又和眼下以词饯行联系起来。以上两层写巽甫才高志远、关切国事、品行高洁。如此人物,令人起敬;如此遭遇,叫人怜惜同情。作者这样写来,其愤时、自责亦在其中。
上片可说是回顾,下片就是送行了。换头连用两“归”字,表明巽甫态度之坚决,也表明作者对其行动的赞许。不仅如此,“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我也要归去。送人将自己的心也送走了。“正杂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吴中一带一直是士大夫退居的理想所在,苏轼曾向往那里“月致米三石、酒三斗”的生活,鲈脍莼羹更是古来为人盛称的风味。以上所写为共同向往。“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这里说两家住处是一水相连,退归之后还可以经常相聚。“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长亭路”即分别的地方,在这里折柳相赠以表留恋是古来习俗,也是人情之常,而作者却说:我们分手时不必这样了。为什么呢?这一是因为归去的地方那么好,不必恋恋不舍。二是因为“我亦办征帆非晚归”,离别是短暂的,很快就会重逢。
下片写送行,主客双方似乎都挺轻松。小序虽说巽甫安之,但“慷慨事功千载期”就如此无成而归,巽甫的心情自是不安,作者的不安在小序及上片已表露甚明。下片如此写,是委婉的劝解。词人将隐退后生活写得惬意,目的是安慰友人,减轻其心理负荷。
同时,下片的惜别与上片的愤时也是意脉相承的。下片将巽甫归去的态度写得很坚决,也写出自己退归的决心,还写出二人对乡居生活的向往,这正是表露了他们对不重视人才的不满,对官场的厌恶。总之,全词是围绕惜别也是惜才的中心来展开的。
这首词的语言质朴,有的地方行以古文句法,显得有些散缓,但很觉有味,这大概是全篇那类似谈话的语调造成的。
●沁园春·丙午登多景楼和吴履斋韵
李曾伯
天下奇观,江浮两山,地雄一州。
对晴烟抹翠,怒涛翻雪;离离塞草,拍拍风舟。
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
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
淮头,虏尚虔刘,谁为把中原一战收?
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
鸥鹭眠沙,淦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
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李曾伯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怀才不遇情感的和词。词人通过登多景楼的所观情景的描写、抒发,表现出怀才不遇的困惑、无奈。但通篇并无消沉之感,而是慷慨悲凉。
多景楼,镇江名胜,其地三面临江,“东瞰海门,西望浮玉,江流萦带,海潮腾迅,而维扬(扬州)城堞浮图陈于几席之外,断山零落出没于烟云杳霭之间。”(南宋乾道年间镇江知府陈天麟《多景楼记》)如此形胜,加上镇江丰富的历史文化内容,因此,北宋以来此处的题咏很多。
曾伯词从形胜写起。多景楼原有吴琚“天下第一江山”的题匾,此词以此写其神奇。“江浮两山”,两山指焦山、金山(又名浮玉山,时在江中),二山东西相望,就象浮在江面上一样。“浮”,当是由江面看山的幻觉;下面写空中、江中、江岸。“晴烟抹翠,怒涛翻雪”,色彩鲜明悦目,又给人一种动态美。
“离离塞草,拍拍风舟”,春草多么繁茂(塞草此即指岸草,因此地为要塞),江船顶风前进,给人一种生机,一种力量,同时也会引起岁月如流的感触。这几句写景意在展示“江山如画”、“逝者如斯”,从而逗起今昔同怀的意绪。
“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这意思作者说出来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像我这样眺望江天,共看江天皆如此啊。但古今之人有如东逝之水。
“几度斜阳人倚楼”写落寞之情,言许多英雄豪杰正是在这般“倚楼”中壮志销磨。陆游、陈亮也曾在楼头题词,陈亮在词在大呼:“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念奴娇》)那样的英风豪气结果不是落了空吗?“英雄白发,空敝貂裘”,用战国时苏秦游说诸侯,怀才不遇,黄金尽、貂裘敝的典故,就中饱含着作者的自怜、自伤。据考证,是年春作者颇遭非议,“言者相继”。身为两淮阃帅而无法进取,坐看年华老大(时四十九岁),怎能不感到悲哀!一个“空”字蕴含了多么沉痛的心情。
镇江这地方,晋宋间有多少英雄驰逐!词的下阙是由对现实的感慨而反思,显得比较冷峻。“淮头,虏尚虔刘”。“淮头”,淮水上游,指淮西一带。“虔刘”,劫掠,侵扰。据《理宗本纪》,这年春蒙古兵攻寿州一带,“将士阵亡者众”。“谁为把中原一战收?”意思是说,谁能象晋宋英雄那样一扫胡虏?晋宋时的几次北伐都是从镇江出发的,如祖逖、刘裕,而以谢安最为著名。谢安在指挥淝水之战获得大捷后,又命令谢玄率部北进,收复了黄河南北大片土地。
“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意思是当今世界,是可能有象谢安石一样的有才之士吧。那么,还是让我去访求浮丘道人去吧,反正我是做不成安石。这表示自己要引退。《宋史》本传记载作者在本年正月就“乞早易阃寄,放归田里”,由此可知词人已是意冷心灰,欲乞归还乡了。下面又写“眼前风景”:“欧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自己这般愁苦,但风景还那般好,风景越好越会激起自己的愁绪。这是一种反衬写法,使感情更加深切。“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归休”就是引退,前加“去去”,表示主意已定,不会反顾。虽则如此,从“渺沧波无极”的感触里,可以体会到他万千愁绪、万千的不得已。就在写这首词后不久,他真的被罢免了。
此词虽然表现了词人对英雄事业的向往,对国事的关切,对时局的不安,但情绪到底还是低沉了些,这是时代性决定的。朱熹曾说过:“绍兴渡江之初,亦自有人才,那时士人所做文字极粗,更无委曲柔弱之态,……只看如今……是多少衰气!(《朱子语类》卷一○九)这几句话是批评当时的文风,也可移用于词风。南渡以来爱国词人所激扬起来的大声镗鞳、慷慨纵横的豪放词风,开禧后日趋衰惫,至淳后更是强弩之末了。
方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方岳(1199-1262)字巨山,号秋崖,歙州祁门(今属安徽)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调南康军及滁州教授。嘉熙间,除淮东安抚司幹官。为制置使赵葵所重,进礼、兵部架阁,添差淮东制之司幹官。以忤史嵩之,罢居四年,淳祐五年(1245),除太学正兼景献府教授。六年,迁宗学博士。明年,除秘书郎,迁宗正丞兼督视行府参议官,差知南康军、邵武军,又以忤贾似道,罢。宝祐间,程元凤为相,起知袁州,除吏部尚书左郎官。复以忤丞相丁大全罢归。景定三年卒,年六十四。《宋史翼》有传。有《秋崖集》四十卷,《秋崖先生词》四卷。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七称其诗“不江西,不晚唐,自为一家”。陈廷焯《云韶集评》云:“巨山词与龟峰相伯仲。”况周颐《秋崖词跋》云:“疏浑中有名句,不坠宋人风格。应醉率意之作,亦较他家为少。置之六十家中,不在石林、后村下也。”
●瑞鹤仙·寿丘提刑
方岳
一年寒尽也。
问秦沙、梅放未也。
幽寻者谁也。
有何郎佳约,岁云除也。
南枝暖也。
正同云、商量需也。
喜乐皇,一转洪钧,依旧春风中也。
香也。
骚情酿就,书味熏成,这些情也。
玉堂深也。
莫道年华归也。
是循环、三百六旬六日,生意无穷已也。
但丁宁,留取微酸,调商鼎也。
方岳词作鉴赏
在全宋词中,寿词数是不少,但大多写得平庸,方岳这首《瑞鹤仙。寿丘提刑》力戒庸辞滥调,写得与一般寿词有所不同。
丘提刑,指丘崈,字宗卿,江阴人,据《宋史》本传,曾任浙东提点刑狱,进焕章阁直学士。提刑与汉代的“绣衣直指”(或称直指绣衣使者)的职责近似,故词前小序称“绣衣使者焕章公”。词序除歌颂外,也说明他是如何构思来写这首词的,序说:岁十二月二十有九日,实维绣衣使者焕章公绂麟盛旦也,岳敢拜手而言曰:月穷于纪,星回于天,盖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于是焉极、而岁功成矣。惟天之运,循环无穷,一气推移,不可限量,其殆极而无极欤?分岁而颂椒,守岁而爆竹,人知其为岁之极耳。
洪钧转而万象春,瑶历新而三阳泰,不知自吾极而始也。始而又极,极而又始,无功宁有穷已哉!天之生申于此时,意或然也。岳既不能测识,而又旧为场屋土,不能歌词,辄以时文体,按谱而腔之,以致其意。原来作者是抓住丘崈的生辰在一年将尽这个特点来做文章的。但序里已经畅论,词就不宜过多地重复,于是从这个特点出发,写成一首意切韵逸的寿词。
“一年寒尽也”。这个“寒”字含义深广。丘崈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九,便是一年最后的一天,即除夕。岁尽年末,总觉得有些不堪。一经改为“寒尽”,给人的感受便大大不同,谁不喜欢献岁发春昵?“问秦沙、梅放未也”这句很自然地联系到代表季节的花和被庆祝者所在地。
这首《瑞鹤仙》由寻梅联系到以扬州咏早梅著称的何逊。说他们相约去探幽访胜。此时岁暮天寒,早梅向暖的南枝初放。粗看这些话仅仅是对上文“梅放未也”的回答。作者是以烘托手法、平淡语言来表达颂扬之意。寻梅,从来就不是世俗之人的行为。是“谁”有这样豪情逸兴,在“上天同云,雨雪雰雰”(《诗。小雅。信南山》)的天气去寻梅呢?由此可以想见其人之高尚品格。只说“南枝”,显得北枝梅尚未开:“同云”正在“商量”,自是欲雪未雪。以上的描述,都围绕着“岁云除也”,这是为歇拍数语蓄势。然后笔锋突然一转,欢呼春神东君着意推进时序,又由春到人。
写梅即是写人,上片主要是称道丘崈的品质。下片进一步表扬其学问和勋业。换头以“香也”承上启下。“一香吹动人间世。”大自然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带来了梅花的芳香;也酿就了骚人的吟情,熏成了书卷的韵味。丘崈是孝宗隆兴元年进士,“骚情”“书味”等语是颂其文采风流,紧接着便以“玉堂深也”一语转入其从政生活。作者在此巧妙地只以一“玉堂深”写其人处于学士之位,值宿宫殿之中,则其地位之清贵自见。另外,词还将颂辞改变为期望的口吻,设想丘崈此时亦有年华老大之感,然后大谈其“始而又极,极而又始”,“循环无穷”,“极而无极”的道理。
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古来有志者的追求。据《宋史。丘崈传》:“崈仪状魁杰,机神英悟,尝慷慨谓人曰:”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其忠义性也。“可见丘崈是一个有抱负的人。词人抓住了最能打动人心的理由,指出”三百六旬六日,生意无穷已也,“衷心期待他”留取微酸,调商鼎也“。这两句恰切而有风趣。
全词以气氛烘染取胜。作者抓住了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刻,选取了代表这一季节的梅花,作为全首结构的骨干,然后将梅同被祝寿者的品格以及时光流逝和岁岁有新意统一起来抒写。指出自然和人的同一。让被祝寿者从情理上乐意接受这种祝愿。北宋晏殊自称“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方岳这首词,可以说也是承其旨意的。
●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
方岳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情空。
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
芦叶蓬舟千里,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
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
蘋洲外,山欲暝,眉峰。
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
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
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方岳词作鉴赏
这首词意境丰满。词人通过对山色,身世的描写,融抒情、议论为一体,含义深广,具有一种淡淡的感伤色彩。扬州西北的平山堂,是欧阳修在这里任知州时建造的。登堂遥眺,江南金、焦、北固诸山尽在眼前,视与堂平,故取名“平山”。一个世纪后,方岳身处平山堂,俯仰江山,缅怀先贤,不禁诗思如潮,就以苏东坡《黄州快哉亭》词的韵脚,写下了这首《水调歌头》。
词从写景入手。“秋雨”二句,写雨后平山堂远望所见的景色。这时雨过天晴,长江对岸诸山愈加显得青绿可爱。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表达相当出色,句法也很奇巧。它重点是写“山色”之“碧”,而以“秋雨”和“晴空”作烘托,使之更加鲜明起来。雨水洗过的青山,去掉了表层的尘土,增加了滋润的水分,当然更显得青绿;而雨后放晴时,天空更兼秋高气爽,阳光就会更加充足,照耀着雨后的群山,它的碧绿于是又加深了一层。这两句通过倒装,将雨后的山形象地勾画了出来。
“江南江北愁思”两句,意思是说平生行遍江南江北,积累起来的许多愁思,都付之一醉,暂时忘却吧。借酒消愁本来是人之常情,尤以文人为甚。但作者哪里来这么多“愁思”,它的具体内容又是什么呢?一是自伤飘泊无定,二是慨叹中原未复。这就是有点有染的写法,即先说明性质,然后再表现内容。
“芦叶蓬舟千里”三句,写词人长年飘泊在外,不能回乡。“芦叶”句展示“蓬舟”(盖有蓬顶的小舟)在长满芦叶的岸边行驶之状。“千里”极言行程之长,飘泊地域之广阔。“菰菜莼羹”用的是张翰的典故:相传张翰在外作官时,见秋风起,想起了家乡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就命驾而归。“菰菜莼羹”后面加上“一梦”两字,就否定了此事的现实性。因而只好“无语寄归鸿”,默默无言地目送征鸿南归。方岳是南宋后期著名的江湖派诗人之一,他少年飘荡江湖,中年以后,虽中了进士而宦游各地,还不免有“游宦成羁旅”之感。思归而不得,发为愁思,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一句,意思是醉酒后的词人双眼朦胧,河洛一带渺不可及,而遗恨于夕阳之中,这不是其字面意思,实质上它抒发的是词人为中原沦落,未能收复而遗恨。
下片又从眼前景物写起。“蘋洲外”三句,写远山在黄昏中的姿态。“蘋洲”是长满蘋草的洲渚;蘋洲之外,远山在暮色中敛下了它的眉峰,这是将愁苦的感情移入于物,写的是带情之景。这种写法,一方面增加了状物的形象性,一方面也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可谓一举两得。
“人间俯仰陈迹”至“磨灭几英雄”五句,转入怀古。作者遥想当年与平山堂有密切关系的欧阳修和苏东坡两位“仙翁”已经逝去,黯然神伤扼腕叹息。
“杨柳”和“烟雨”是欧阳修和苏东坡词中描写的平山堂景色,作者巧妙地引用这两个词,除了表示对欧苏二公无限景仰外,还寄托了沧桑之感。“杨柳”已非,“烟雨”依旧,而几许英雄,已磨灭于此变化之中。这几乎是文人登临怀古的一个永恒主题,骨子里是感到人生虚幻,蒙上了一层虚无的感伤色彩,这是失意牢落者常有的感情。
最后两句,从怀古议论回到现实,写自己又将匹马登程,在西风凄烈的天地之间,怅然孤啸。其情其景,是够令人感伤的。这一结尾,又回到了飘泊的愁思,与上片遥相呼应。
此词从登平山堂所见景物写起,转入抒情、议论,除了怀念欧苏两位“文章太守”以外,又抒发了国土未被收复的愁恨,思想内容是丰富的。词的上片从山色写到身世、家国之悲,从横的方向驰骋思想,换头又回到山色,使描写对象与上片开头复合;然后再从纵的方向驰骋思想,怀念欧苏二公,其写法大开大合,纵横自如。最后以匹马西风作结,留下了词人踽踽独行的形象,久久绕人脑际。
萧泰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萧泰来」字则阳,一说字阳山,号小山,临江(今四川忠县)人。绍定二年(1229)进士。宝祐元年(1253),自起居郎出守隆兴府。又曾为御史。著有《小山集》。存词二首。
●霜天晓角·梅
萧泰来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
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
知心惟有月。
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萧泰来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梅的佳作。
萧泰来,字则阳,号小山。临江(军治在今江西清江县临江镇)人。著有《小山集》。《霜天晓角。梅》是他自况之作。梅花是一种极有个性的花,与松、竹并称“岁寒三友”,长期以来,诵咏者多矣,而脍炙人口者则不多见。萧氏这篇《梅》词,能脱去“匠气”,写出自己的个性,难能可贵。
首句即入韵。“千霜万雪”四字烘衬出梅花生活的典型环境。“千”“万”二字极写霜雪降次之多,范围之广,分量之重,来势之猛,写出了时间感、空间感,形象感,数量感。“受尽寒磨折”一句以“寒”字承上,点出所咏对象:梅。说梅受尽了“千霜万雪”的“磨折”,可见词人所咏是人格化了的梅花,咏物即是写人,梅与人相契相生。“赖是”三句,极写梅花不为恶势力所屈的高尚品格。“赖是”即好在,幸是,亏是。亏是这副天生的铮铮铁骨,经得起霜欺雪压的百般“磨折”。“浑不怕”即“全不怕”,写得铿然价响,力透纸背,表现出梅花之自恃、自信、自矜的神态。而“瘦硬”之词,则是从梅花的形象着笔。因为寒梅吐艳时,绿叶未萌,故用“瘦”字报其形;严霜铺地,大雪漫天,而梅独傲然挺立,生气蓬勃,故以“硬”字表其质,“疏影”乃虚写,美其风致:“瘦硬”则实绘,赞共品格,二者各具神韵,而传神妙趣实同。
下片以“清绝”二字独立成韵,从总体上把握梅花的特性,意蕴无穷,让人回味。“清绝”之“清”有清白、清丽、清俏、清奇、清狂、清高等种种含义。“清”而至于“绝”,可见其超脱凡俗的个性。“影也别”说梅花不仅具有“瘦硬”、“清绝”与“众芳摇落独鲜妍”的品质,就连影儿与众不同,意味着不同流俗,知音难得,自然引出“知心惟有月”一句。黄昏月下,万籁俱寂,唯一轮朦胧素月与冲寒独放的梅花相互依傍,素月赠梅以疏影,寒梅报月以暗香,由是,其含蕴之深,画面之美,境界之高自然化出,煞是耐人寻味。最后二句写梅花孤芳自赏、不同流俗的个性。
本来不是春荣的梅花,一腔幽素怎能向海棠诉说呢?又何必让好事者拿去和以姿色取宠的海棠攀亲结缘呢!这里借前人“欲令梅聘海棠”之说反其意而用之,表现了梅花不屑与凡卉争胜的傲气,词人借梅自喻的心绪也不言自明。总之,这首咏梅词是词人有感而发之作。上下片分写梅的傲骨与傲气。傲骨能顶住霜雪侵陵,傲气羞与凡卉争胜。
古人总结写诗方法有赋比兴三种,但因题材和命意的需要,有时可以在写法上结合使用。这首词就是赋与比二种写法综合运用的。因为在写法上它是以梅喻人。梅的瘦硬清高,实象征人的骨气贞刚,品质高洁,梅格与人格溶成一片,二者契合若神,由此显出无穷意蕴,耐人玩味。
许棐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许棐(?-1249)字忱夫,海盐(今属浙江)人。隐居秦溪,筑小庄于溪北,储书数千卷,植梅于屋四檐,曰梅屋,悬白居易、苏轼二像事之。淳祐九年卒。
《宋史翼》有简传。有《献丑集》一卷,《梅屋集》五卷,《梅屋诗馀》一卷。《四库总目提要》谓其诗“沾染于江湖末派”,大抵以赵紫芝等为矩矱,以高翥等为羽翼,以书贾陈起为声气之联络,以刘克庄为领袖,“然其咏歌闲适,模写山林,时亦有新语可观”。
●喜迁莺
许棐
鸠雨细,燕风斜。
春悄谢娘家。
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
钏金寒,钗玉冷。
薄醉欲成还醒。
一春梳洗不簪花,辜负几韶华。
许棐词作鉴赏
写闺怨之词,难度颇大。但作者在这首短词中,却用简洁而又优雅的笔触,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有些类似于《特丹亭》中杜丽娘式的少女形象。她的伤春情绪,她的不甘于深锁闺房的反抗精神,以及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留恋,就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词从暮春景色写起。“鸠雨细,燕风斜”二句,用笔极优美,一上来就给人以美的享受。词人将细雨斜风倒装成雨细风斜,将意思的重点落在“细”字、“斜”字上;再加以“鸠”字、“燕”字缀成“鸠雨”、“燕风”,又巧妙地给风雨赋予了季节的特点。将雨时鹁鸠鸣声急,故有“鸠唤雨”之说,诗词中常二字连用;鹁鸠在古时亦称布谷鸟。布谷催耕,常与连绵的细雨连在一起。燕儿的飞翔,又常与春风“作伴”。所以上面六个字,准确、形象地交代出了暮春的季节特点,为后文点明“春悄”之“春”字,作了铺垫。不仅如此,布谷鸟在细雨中自由地鸣叫,小燕子在斜风中快乐地起舞,这声音与动作,又和下文“春悄谢娘家”的幽静、寂寥,形成了对比。谢娘,原指东晋王凝之妻谢道韫;这里借以暗示词中的女主角是一位贵族人家的才女。试想,窗外早已是一片生机勃发的春景,而屋内却是一片闷沉的气氛(更何况,被深锁于此的又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姑娘),所以女主角那种爱慕大好春光、不甘被锁深闺的心理,就含蓄而丰满地写出了。从这三句中就不难见到作者用心之深,下笔之细。
接下两句,一反上面那种隐而不露的写法,而出以“怨语”:“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时光已抵傍晚,天又不放晴,一块浓重的暮云更遮断了少女凝望天边的视线,故而她就发出了怨恨之语。意思是:一重帘子就已将我阻隔在深院内室,使得帘外之近竟变成了“天涯”之遥,更何况天上还有重重乌云来遮隔呢?从这两句来看,在她内心深处,藏有一个“心上人”的影子。她想要与他会面,奈何家规和礼教绝不允许这么做,怨恨之极,只得从“尤人”发展到了“怨天”——但出于大家闺秀的身份,她却又不能直言其埋怨父兄之情,只能将一股怨气尽撒之于帘子和暮云。这其间的曲折三昧,尽在文字之外。于此亦可见得作者揣摸和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深湛功夫和高超技巧。
既然心中充溢着怨恨,那么她必然会有所反抗。但是她缺乏勇气和机会,因此只能采取比较“消极”和婉转的反抗形式。“釧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以及“一春梳洗不簪花”这几句就是写她的这种“消极反抗”。摘下了手臂上的金釧,拔下了头发上的玉钗,甚至一整个春天都不愿插花打扮,这实际是暗示自己“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卫风。伯兮》)的心意,同时又是向她父兄的一种“抗议”行动。可是,她的这种举止行动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父兄并没有让她走出深闺,而所怀的恋人也并不能因此而得见,所以她又一次堕入了痛苦之中。
“釧金寒”的“寒”字,“钗玉冷”的“冷”字,就反衬了她得不到安慰与温暖的失望心理。而“薄醉不成还醒”更表明她内心的苦闷远非醉酒所能排遣。最妙的则还在词尾:尽管她一春不愿簪花打扮,然而却吐出了一句“真话”:“孤负几韶华!”意思说:让一年的春光白白流逝,让一年的鲜花白白丢抛,从真心而言,实在又是舍不得的。“韶华”与“孤负”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极为沉重,内蕴又极为丰富。它所表达的,就正是杜丽娘所唱出的感叹:“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因而,极能代表封建社会中广大青年妇女(特别是有才之女)所普遍怀有的悲剧心理,具有相当深刻的典型意义。这是本词更深一层意思。
这首词的题材内容虽跳不出一般婉约词描写“春思”、“闺怨”的窠臼,但从它所写到的反抗心理和悲剧心理来看,却又不乏某种新意。它从常见的怀人进而写到了对于命运的怨叹,又写到了对于人生的肯定,都显示了思想内蕴之深厚。
李昂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昂英(1201-1257)字俊明,号文溪,番禺(今广州)人。宝庆二年(1226)进士。初调汀州推官,除大理司直、主管经抚司机宜文字。累除太学博士、校书郎兼沂王府教授、著作郎兼屯田郎官、直秘阁、福建提举。淳祐初,杜范荐为监司,以吏部郎官召。六年(1246),擢右正言兼侍讲,以数疏史嵩之罪,又劾权贵,被褫职。十二年,参知政事徐清叟力荐之,除江西提刑兼知赣州。终官龙图阁待制、吏部侍郎。宝祐三年(1255)归隐文溪,五年秋卒,年五十七,谥忠简。《宋史翼》、《广州人物传》有传。昂英为崔菊坡门人,立朝敢言,不畏权贵。其文简劲,诗词并骨力遒健,江万里、文天祥皆推服之。有《文溪集》二十卷,《文溪词》一卷。杨慎《词品》卷五谓其以送太守词“有脚艳阳难驻”一词得名。又谓其《兰陵王》(燕穿幕)一首绝纱,可并秦、周。
●水调歌头·题斗南楼和刘朔斋韵
李昴英
万顷黄湾口,千仞白云头。
一亭收拾,便觉炎海豁清秋。
潮候朝昏来去,山色雨晴浓淡,天末送双眸。
绝域远烟外,高浪舞连艘。
风景别,胜滕阁,压黄楼。
胡床老子,醉挥珠玉落南州。
稳驾大鹏八极,叱起仙羊五石,飞佩过丹丘。
一笑人间世,机动早惊鸥。
李昂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南楼景色的和词,它想象神奇,充满着浪漫主义的精神。李昴英的这首词,在登高望远时,想象瑰奇,堪称佳作。
刘朔斋名震孙,字长卿,蜀人。曾任礼部待郎、中书舍人。斗南楼原址在广州府治后城上,始建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年间。其特色是在此地观海山之景,别具情致。
起笔二句,极有气势,站在斗南楼上,万顷海涛,千仞云山,尽收眼底,使人视界大开,胸襟舒畅。
“黄湾”,即韩愈《南海神庙碑》所谓“扶胥之口,黄木之湾”的黄木湾,位于今天广州东郊黄埔,是珠江口一个呈漏斗状的深水港湾。唐宋时期,这一带已成为广州的外港,中外商船往来贸易均在此处停泊。
“白云”,指广州城北的白云山。“万顷”、“千仞”虽是诗词中常见之语,但用于篇首,气势尤显雄壮。
“一亭收拾”,即一楼览尽之意。据《广东通志》载:于此可以“东瞰扶胥浴日之景,西望灵洲吞纳之雄,南瞻珠海,北倚越台。森列万象,四望豁然”。
“一亭”句与首二句相衔接呼应。由于一亭览尽胜景,词人心神俱爽,暑热顿消,达到清凉境界。该句中的一个“豁”字,将词人暑热顿消的情志、精与气都表现出来。
“潮候”句,分承“万顷”、“千仞”句发挥。潮水的早晚涨落,山色的雨晴变化,这正是岭海特有的景色。“天送双眸”句,一个“送”字,便把天际的景色,轻轻移来眼底。此处上接前两句,写出景致的变化,丰富了景色的内涵。
词人眺望天边:在万顷烟波之外的遥远地方,在那波浪中起伏的无数船只,是往来穿梭的商船。“绝域”二句,写出了中外通商贸易的繁忙景象,为宋词中绝无仅有。
上阕主要是写眼前雄奇壮阔的景色,下阕则浮想联翩,感慨万千。“风景别”三句,写出词人对故乡的自豪感。他认为,这里可以览海观山,远胜于南昌的滕王阁和徐州的黄楼。滕王阁与黄楼是古时的两座名楼,分别因诗人王勃与苏辙、秦观写序作赋而名声鹤起②。作者在题斗南楼时,比之以“滕阁”、“黄楼”,有不让前贤之意。
“胡床”句由斗南楼联想到南楼,晋朝庾亮曾于秋夜登武昌南楼,坐胡床与诸人谈咏,高兴地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胡床”是当时一种可折叠的躺椅。“胡床老子”,指庾亮,这时用典借指刘朔斋。“珠玉”,比喻优美的诗文,这里指刘朔斋的原作。
“胡床”句称誉刘朔斋醉中挥笔,在南国留下美好的词章,对题目作了呼应。
词人写到这里,感情奔放,大有飘飘欲仙之意。他放怀抒发:“稳驾大鹏八极,叱起仙羊五石,飞佩过丹丘,”他要驾起大鹏,唤醒已化为石头的五只仙羊,在仙境中遨游。“八极”指八方之极远处,指广阔的空间。“佩”,指仙人的玉佩,传说系上它便可在天上飞行。“丹丘”,指仙境。《楚辞。远游》之“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即以“丹丘”指仙乡。
“叱起仙羊五石”一句,来自两个典故。据《术平寰宇记》载:传说周夷王时有五个仙人,分别骑着口衔六支谷穗的五只羊降临楚庭(广州古名),把谷穗赠给当地人,祝他们永无饥荒。仙人言罢隐去,五羊化石。广州因此又名羊城。《神仙传》又载:有皇初平者牧羊,随道士入金华山石室中学道。其兄寻来,只见白石,不见有羊。初平对石头喝了一声:“羊起!”周围的石头都变为羊。这两个典故,一为羊化石,一为石化羊,合用在一起,使人觉受到作者随心所欲、指挥万象的豪情!
“一笑人间世,机动早惊鸥”一句,笔锋一转,由天上回到人世。“机动”句反用“鸥鹭忘机”之典。《列子·黄帝》载:古时海上有好鸥鸟者,每从鸥鸟游,鸥鸟至者以百数。其父说:“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次日至海上,鸥鸟舞而不下。“机”即机心,指欲念。意思是人无欲念,则鸥鸟可近。陆游《登拟岘台》之“更喜机心无复在,沙边鸥鹭亦相亲”,便用此意。此处反用,即设若欲念一生,鸥鸟便惊飞远避了。二句表明了作者的生活态度。
值得一题的是,词人在作品中运用了大量典故,这表现出了词人的神思逸彩,而读者也只有知其原典,才更利于品读其中之味。
●摸鱼儿·送王子文知太平州
李昴英
怪朝来、片红初瘦,半分春事风雨。
丹山碧水含离恨,有脚阳春难驻。
芳草渡。似叫住东君,满树黄鹂语。
无端杜宇。
报采石矶头,惊涛屋大,寒色要春护。
阳关唱,画鷁徘徊东渚。
相逢知又何处。
摩挲老剑雄心在,对酒细评今古。
君此去。
几万里东南,只手擎天柱。
长生寿母。
更稳坐安舆,三槐堂上,好看彩衣舞。
李昴英词作鉴赏
这是作者成名之作。它气势磅礴,将离别之恨表现得深沉、细腻;同时,又充满着乐观主义的激情,催人奋进。
王子文,名埜字子文,号潜斋,浙江金华人,是南宋后期主战派官员。在理宗淳祐年间,先后任职于隆兴、镇江等府,又任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等职。
他忧国忧民,为人所景仰。而本词的作者李昴英也是个不畏强御、直言敢谏的耿介之士,曾奏劾权臣贾似道,被理宗称为“南人无党”,所以词中每多以国事为念,有志同道合之意。
王埜即将赴任的太平州在长江南岸,居南北交通冲要,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当时又临近前线,因此地位相当重要。王埜之出知太平州,正是被委以国防、江防的重任。
“怪朝来、片红初瘦,……”以“怪”字领起,表达自己惊诧之情,一下子便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住了。是什么令他感到意外呢?噢,是春天的繁花开始飘落了。花儿萎谢用“瘦”字去形容,使人仿佛看到一个娟美俏丽的人儿忽然颦眉蹙额,清减了几分。接着,作者以“半分春事风雨”倒点原因,解开前面自设的疑团。“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昨晚一场摧花的风雨将春色大大损毁了。“半分”,说明了摧损程度。这就是词家的所谓“逆笔”,目的是使重点突出。
三、四句正式点明“离恨”,转入送别的主题。
“有脚阳春”。(一本作“有脚艳阳”)是对能施“惠政”的官员的传统称颂语,意思是说他所到之处,如阳春之和煦,能令百姓昭苏。但现在“阳春难驻”,王埜大人要调走了,因此连山水似乎也充满离愁别恨。读到这里,我们顿悟前面写春残景象不只是为了烘染离别的气氛,而是对“阳春难驻”作形象的说明。“芳草渡。似叫住东君,满树黄鹂语。”写渡头景色。在芳草萋萋的渡口,树上的黄莺正在啼啭,仿佛是恳请即将离去的春天再多留驻一会儿。黄鹂即黄莺,鸣声婉转悦耳。这里“芳草”两句也是融情于景,借啼鸟之惜春,比喻自己对王埜的依依惜别。
然而王氏的调动是国家的需要、时局的要求,所以感情尽管上难以割舍,也只能分手了。在词中,这一转折是由“无端杜宇”四字开始的。无端,即没有来由,无缘无故;这里含有无可奈何之意。杜宇的叫声与“不如归去”相近,所以又名“催归”。这里说“报采石矶头,惊涛屋大,寒色要春护”的是杜鹃鸟,其目的是与上句的“黄鹂”相照应,扣紧暮春景色,让景、情、事打成一片,使整个上半阕的意境更显浑成。采石矶,在安徽当涂牛渚山北部,突入长江中,奇险雄伟,“惊涛屋大”是说长江风急浪高。
后三句意思是说,当涂江面一带,风狂浪恶,满目寒凉,正需要春阳的呵护。意思是那里位置的重要和形势的艰危险恶,须由豪杰之士去支撑局面。我们知道,自理宗端平元年(1234)金国灭亡后,次年蒙古兵即大举南下,攻四川、湖北、安徽等地,淳祐十二年(1252)又掠成都,一时烽烟四起。
上阕借景抒写惜别之意,情绪一波三折,从开头至“阳春难驻”,是一开:“叫住东君”是一合;至“寒色要春护”又是一开。“将恋恋不舍而又不得不舍的心绪描绘得细腻传神。
下阙以送别情景过渡,然后再转入临别赠言。
“阳关唱,画鷁徘徊东渚。”人们唱起了骊歌,远行的船只即将启航了。临别之际,人们自然希望后会有期,但何时何地才能见面呢?世事实在难以预料,不过,既然已经以身许国,个人的事亦无需多虑了。
“相逢知又何处”一句,正表达了词人这种复杂的心情。于是,在饯别的酒筵上,两人同抒壮怀,细评今古。“摩挲老剑”,如同诗词中常见的“抚剑”、“看剑”一样,表明词人渴望施展抱负:“剑”而说“老”,则表明他们经过千磨百折而雄心犹存,不是难能可贵吗?
“君此去。几万里东南,只手擎天柱。”这是作者对友人的殷殷嘱望,希望他负起拱卫东南的重任,做撑持时局的擎天一柱。由此亦可见两人相知之深,相期之切。
全词写到这里,一气呵成,情郁而辞畅,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但下面收束处出语涉腐,令全篇有所减色。
“长生寿母。更稳坐安舆,三槐堂上,好看彩衣舞。”这是顺带为王埜之母祝寿,并表王之孝顺。安舆,也叫“安车”,是妇女、老人乘坐的小车。三槐堂,是有关王姓的典故。这里用典为王氏祝寿之词。彩衣舞,用老莱子七十娱亲的故事。这种词句象李调元《雨村词话》指出的,“乃献寿俗套谀词”,算是败笔。
总之,除结尾之外,全词大体写得不错,而尤以上半阕为佳:跳荡转折,情景相生,感喟甚深,境界亦大。下阕上半则富雄直之气,大有“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之概。作为一首送别词。它密切结合当前景色与情事,大处着眼,细心落笔,将私人离合之感与整个社稷安危连系起来,融“小我”入“大我”,使作品(就前面大半而言)保持旺盛气势和较高的格调,应当说是颇为难得的。这正是作者胸襟抱负与艺术手腕的完美结合。
吴文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文英(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今浙江宁坡)人。《宋史》无传。一生未第,游幕终身,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并以苏州为中心,北上到过淮安、镇江,苏杭道中又历经吴江垂虹亭、无锡惠山,及茹霅二溪。游踪所至,每有题咏。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后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客。清全祖望答万经《宁波府志》杂问,谓吴文英“晚年困踬以死”,殆得其实。享年六十岁左右。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编定于淳祐九年(1249),卷十录吴文英词九首,时吴文英正在越州,年约五十。黄昇并引尹焕《梦窗词叙》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沈义父《乐府指迷》亦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每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近代词论家多以姜词清空,吴词密丽,为二家词风特色。况周颐《蕙风词语》卷二又云:“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蹙绣,毫无生气也。”《梦窗词集》有四卷本与一卷本两种。毛氏汲古阁所刻《梦窗甲乙丙丁稿》为四卷本,《疆村丛书》刻明太原张迁璋所藏为一卷本。
●宴清都·连理海棠
吴文英
绣幄鸳鸯柱。
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
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
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
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
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
凭谁为歌长恨?
暗殿锁、秋灯夜雨。
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吴文英词作鉴赏
词人在描写连理海棠时,抓住特征进行铺陈,且情景交融,含蓄感人。连理海棠是双本相连的海棠。
唐玄宗李隆基宠爱杨贵妃,把杨贵妃比作海棠。玄宗和杨妃又有世世代代为夫妇的誓言。这篇吟咏连理海棠的词就以李杨情事为线索展开。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三句点明海棠花及所处的环境。“绣幄”,彩绣的大帐,富贵人家用来护花。“鸳鸯柱”指成双成对的立柱,用来支撑大帐。花为连理,柱亦成双。“红情密”言海棠花花团锦簇,十分繁茂。以“情密”写花,拟人称物。“腻云”常用来描摹女子云鬓,这里以云鬓衬香腮来比喻翠叶护红花。“秦树”指连理海棠。《阅耕录》中记载秦中有双株海棠,高数十丈。此三句虽写花,但处处照应人事,柱为“鸳鸯”,花为“红情”、“腻云”,花色之中如谋人面。“秦树”景谢此事发生于长安一带,于是李杨故事刚一开篇就隐约可见了。“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三句正面描写连理海棠。
下面两根相倚,上面花梢交合,“锦屏人”指幽居深闺女子。海棠上下都连在一起,亲密无间,使得闺中绣女羡妒不已。“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二句描写海棠花的妖态,她在交合的枝头沉沉睡去,而这交枝在她的梦中变成了燕股玉钗。苏轼咏海棠有句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词中这三句正是化用东坡诗意,写人们连夜秉烛赏花的情景。“滟蜡”形容蜡泪多。“满照”的“满”字形容烛光明亮,“欢丛”指海棠交合的枝叶。“嫠蟾”的“嫠”则突显出嫦娥的孤单冷落,因自哀自怜而羞见连枝海棠。词的上片重在描摹连枝海棠的形态,同时句句关联美人神态。作者体物工细,运笔浑化,成功地做到了人情物态的水乳交融。
过片宕开一笔,从咏花转而叙人事。“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作者感叹世间千万不成连理的夫妇,他们过着孤独寂莫的生活。此句与“嫠蟾”句相呼应。“华清”二句描写贵妃占尽风情雨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古代女子出嫁后,将双鬟合为一髻,示有所归属,夫妻恩爱,还要绾结罗带以表同心。杨妃承恩得宠,与明皇形影相随。“连”、“同”又扣合题面“连理”,并照应上片的“兼倚”、“钿合”二句,写人亦不离咏花。“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李杨情事建筑在“人间万感幽单”的基础上,自然好景不长。后来他们仓惶西逃,杨妃终于死在马嵬事变中。词写到李杨最欢乐处,笔锋突然转到香消玉殒的悲剧,援用《长恨歌》诗意,内容更深厚,联想更丰富。
《长恨歌》中写长恨处很多,而词只把“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涵括到词中,仅仅七个字:“暗殿锁、秋灯夜雨”,却写出了玄宗回京后作太上皇,受到肃宗软禁;杨妃已殒命它乡,孤独寂寞的情景。“锁”
字形容高大深邃的宫殿为夜气笼罩,兼有被软禁之意,夜雨灯昏,更为凄凉。和上片的“障滟蜡,满照欢丛”形成鲜明对照。“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三句花人合写。“旧期”就是七月七日,“春盟”就是生生世世为夫妇的盟誓。“红朝翠暮”就是朝朝暮暮、永不分离。意思是希望赏花之人能连理海棠一样,永远相随。
这首词描写连枝海棠时,扣住描写对象的特征,写得细密贴切。如“芳根兼倚,花梢钿合”、“交枝”、“瑶钗燕股”,或描摹,或比喻,从正面扣合“连枝”特点。“锦屏人妒”、“嫠蟾冷落”,又是以对比反衬的手法来写“连枝”。两相对照,形象更显丰满。另外,这首词咏物而不拘泥于物,物态人情,难分彼此,花中有人,人不离花。如结尾几句,若确指李杨,则盟誓在七月七,不在春日;若坐实指海棠,花不能言,难以践约。但若细细品味,又是句句咏花,句句写人。
这首词写得精致含蓄,意境深远。结构十分严谨,词之上下片、起句结尾互相呼应拍合,极为精当有秩。过去一些词论家称赞梦窗善用丽字,初看起来,雕绘满眼,实际上“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蕙风词话》)。此篇用丽字极多,如绣、鸳鸯、红、芳、花、钿等等,运用这些丽字时词人注意到这些丽字和表现题材的切合,不使其游离于内容之外,它们都是扣紧连理海棠和李杨事的主题,是为表现其内涵服务的。并且词人善于用动词调动这些丽字,使词能达到声情并茂的感人效果了。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吴文英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
幽云怪雨。
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
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
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
霜红罢舞。
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
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吴文英词作鉴赏
与同人相比,吴文英的词被认为是“晦涩难懂”。其原因有二:其一于叙写方面往往将时间与空间交错杂揉,其二于修辞方面往往但凭一己直觉加之喜欢用生僻典故,遂使一般读者骤读之下不能体会其意旨之所在。但若仔细加以研读,寻得入门之途径,便可发现吴词在“雕缋满眼”、“晦涩”“堆砌”的外表下,确有一片“灵气行乎其间”,而且“立意”之“高”,“取径”之“远”,也是确有一份“奇思壮采”。
冯深居,名去非,南宋理宗宝祐年间曾为宗学谕,因为与当时的权臣丁大全交恶被免官。与吴文英交往颇深。因此,这首词中颇有言外之深意存焉,这由冯氏之为人及其与吴文英之交谊可以推知禹陵则为夏禹之陵,在浙江绍兴县东南之会稽山。在吴文英家乡附近。所以吴氏对禹陵之古迹名胜怀有一种感情也是可以想见的。何况夏禹王是一位忧民治水、功绩卓著的先王。而南宋的理宗时期则任用权佞,国事维艰,感今怀古,吴文英在与冯深居同登禹陵之际,自当有无限沧桑感喟。所以一开端便以“三千年事残鸦外”七个字,把读者引进苍茫古远的意界。所谓“三千年”者,盖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固已实有三千数百年之久。又“三”字与“千”之字之数目,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读者一种久远无极之感。而“三千年”之下又加一个“事”字,则千古兴亡故事,乃大有纷至沓来之势矣。而又继之“残鸦外”三个字,就“残鸦”而言,当登临时之所见。昔杜牧《登乐游原》诗有句云“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此正为“残鸦”二字赋予人的感受。至于“外”字,则欧阳修《踏莎行》词有句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梦窗此词而言,则是残鸦踪影之隐没固已在长空澹澹之尽头,而三千年往事销沉则更在残鸦孤影外,于是时间与空间,往昔与今朝乃于此七字之中结成一片,苍凉寥漠之感,顿向读者侵逼包笼而来。
禹王不复生,前功不可寻,尤如残鸦影没,天地苍茫,然则何地可为托身之所乎。故继云“无言倦凭秋树”也。语有之云“予欲无言”;又曰“夫复何言”。其所以“无言”者,正自有无穷不忍明言、不可尽言之痛也。然则今日之登临,于追怀感慨之余,唯“倦凭秋树”而已。此处著一“倦”字,自可由登临之劳倦而来,然而此句紧承首句“三千年事”之下,则其所负荷者,亦有千古人类于此忧患劳生中所感受之疲弊也。而其所凭倚者,则惟有此一萧瑟凋零之秋树而已。人生至此,更复何言?故曰“无言”也。其下继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乃与首一句之“三千年事”相应,故知其“倦凭秋树”之时,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沧桑感在也。禹王宏愿伟力,然而其当年孜孜是矻矻所疏凿,欲以垂悠悠万世之功者,其往迹乃竟谷变川移、一毫而不可识矣,故曰“那识当时神禹”。三千年事,无限沧桑,而河清难俟,世变如斯,则梦窗之所慨者,又何止逝水、高陵而已哉。
以下陡接“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三句,此三句是据传说用典。夫“梁”者,固当禹庙之梁。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云:“禹庙在会稽山禹陵侧。”又云:“梅梁,在禹庙。梁时修庙,忽风雨飘一梁至,乃梅梁也。”又引《四明图经》:“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才,伐为会稽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始骇异之,以铁索锁于柱。然今所存乃他木,犹绊以铁索,存故事耳。”“蓱”字原与“萍”字相通,然而“萍”乃水中植物,梁上何得有“萍?
《一统志》及《四明图经》载,传说禹庙之梁有水中之萍藻,此萍藻为飞入镜湖之梁上之神龙所沾带之镜湖之萍藻。是此数句,乃正写禹庙梁上神龙于风雨中“飞入镜湖与龙斗”,“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之一段神话传闻也。而梦窗之用字造句,则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盖“翠蓱湿空梁”一句,原当为神梁化龙飞返以后之现象,而次句“夜深飞去”发生于神梁化龙之前;而梦窗却将时间因果倒置,又用一不常见之“蓱”字以代习用之“萍”字。夫“蓱”与“萍”二字虽通用,然而一则用险僻字更增幽怪之感,二则“蓱”字又可使人联想《楚辞。天问》“蓱号起雨”一句,于是又有“幽云怪雨”一时惊起之意。总之,前几句给人一种渺茫怀古之思与恍惚幽怪之感,使读者对此充满神话色彩之古庙生出无穷之想像。
后二句,则又由眼前景物寄慨。曰“雁起青天”,形象色彩极其鲜明,此景必为白昼而非黑夜所见,然后知前三句“夜深”云云者,全为作者凭空想象也。而此句“雁起青天”四字,乃又就眼前景物以兴发无限今古苍茫之慨,故继之云“数行书似旧藏处”也。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石匮山,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山形如匮。相传禹治水毕,藏书于此。”然而远古荒忽,传闻悠邈,惟于青天雁起之处,想像其藏书之地耳。而雁阵之飞,其排列有如书上之文字,在梦窗《高阳台。丰乐楼》一词中,即有“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一句可以为证。是则三千年前藏书之说固已渺不可寻;今日所见者,惟青天外之斜飞雁阵之说而已。世异时移沧海桑田,正与开端“三千年事残鸦外”及“那识当时神禹”诸句遥遥相应,而予读者以无穷怅惘追思之感慨。以上前半阕全以“登禹陵”之所见所想为主。
后半阕“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始写入冯深居,呼应题面“与冯深居”四字。此三句词,乃化用李义山《夜雨寄北》“何当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诗句,自无可疑。梦窗乃于开端即著以“寂寥”二字,又接以“久坐”二字,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正缘于此一片寂寥之感耳。昔杜甫《羌村》诗有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梦窗于“寂寥西窗久坐”之下,乃接云“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此三句,一气贯下,全写寂寥人世今昔离别之悲。
以下陡接“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三句,初观之,此三句似以前三句全然不相衔接,然而此种常人以为晦涩不通之处,正是梦窗词之特色所在。盖梦窗词往往以直感为其连贯之脉络,极难以理性分析说明。兹就其所用之故实而言,所谓“积藓残碑”者,杨铁夫《笺释》以为“碑指窆石言”,引《金石萃编》云:“禹葬会稽,取石为窆石,石本无字,高五尺,形如秤锤,盖禹葬时下棺之丰碑。”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窆石,在禹陵。旧经云:禹葬会稽山,取此石为窆,上有古隶,不可读,今以亭覆之。”由此知杨氏《笺释》以碑指窆石之说确实可信。昔李白《襄阳歌》云:“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古碑羊公一征古碑材,龟头剥落生莓苔”。自晋之羊祜迄唐之李白,不过四百余年,而太白所见羊公碑下之石龟,已剥落而生莓苔矣。然则自夏禹以至梦窗,其为时已有三千余年,则其窆石之早已莓苔遍布,断裂斑剥,固属理所当然者矣。著一“积”字,足见苔藓之厚,令人叹历年之久;著一“残”字,又足见其圮毁之甚,令人兴睹物之悲。而其发人悲慨者,尚不仅此也,因又继之以“零圭断璧”云云。
夫圭璧者,原为古代侯王朝会祭祀所用,而今著一“零”字,著一“断”字,零落断裂,无限荒凉,禹王之功绩无寻,英灵何在?只有古物残存,供人凭吊而已。故继之云:“重拂人间尘土。”于是前所举人之积藓残碑,与夫零断圭璧,乃尽在梦窗亲手摩挲凭吊中矣。“拂”字上更著一“重”字,有无限低徊往复多情凭吊之意,其满腹怀思,一腔深慨,已在言外。
后半阙开端先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然后陡接“积藓残碑”三句,又回至日间之登临。全不作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盖残碑断璧之实物,虽在白昼登临之陵庙之上,而残碑断璧之哀感,则正在深宵共语者之深心之内也。夫以“悭”于“会遇”之故人,于“翦灯”夜“语”之际,念及年华之不返、往事之难寻,其心中固早有此一份类似断璧残碑之哀感在也。故其下乃接云:“重拂人间尘土。”“尘土”不但指物质上之尘土,同时兼指人世间之种种尘劳污染而言。然而在记忆之中,这世间尘土不过如尘封之断璧残碑而已。“于是世间之事融会于三千年历史之中;而历史,亦融会于一己人事之中。此种时空交揉之写法,正为梦窗特长之所在也。
其后“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三句,又以浪漫笔调,另辟新境。自情感之中跳出,别从景物着笔,而以“霜红”句,隐隐与开端次句之“秋树”相呼应。彼经霜之叶,其生命固已无多,竟仍能饰以红色、弄以舞姿;惟此红而舞者,亦何能更为久长,瞬临罢舞,是终将亦归于空灭无有而已。故曰“霜红罢舞”。此一无常变灭之悲,而梦窗竟写得如此哀艳凄迷。又继之云“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则其不变者也。又于其上著一“漫”字。“漫”字有任随、任由之口气,其意若谓霜红罢舞之后,任随山色青青于雾朝烟暮之中。逝者长已矣,而人世久长,其间有无穷沧桑之感。梦窗运笔之妙、托意之远,于此可见。
结二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初观之,不免有突兀之感。盖前此所言,如“秋树”,如“霜红”,明明皆为秋日景色;而此句竟然于承接时突然著一“春”字以为笼罩之笔。盖开端之“倦凭秋树”,乃当日之实景;至于“霜红罢舞”,则已不仅当日之所见,而是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至于“山色青青”,则更透出暮往朝来、时移节替之意。秋去冬来,冬残春至,年年春日之际,于此山前都可见岸锁舟船,处处有画旗招展,时时闻赛鼓喧哗。然则此为何事也?《大清一统志。绍兴府志。大禹庙》载:“宋元以来,皆祀禹于比。”此词之“画旗”、“赛鼓”,必当指祀禹之祭神赛会也。“画旗”,当指舟仪仗之盛:“喧”字,当指“赛鼓”之喧闹。然而梦窗乃将原属于“鼓”字之动词“喧”字置于“画旗”二字之下,连接“鼓”与“画旗”则为画旗招展于喧哗之赛鼓声中,弥增其盛美之情状;旗之色与鼓与声遂为浑然一体。
此词通首以秋日为主,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于结尾之处突显春日赛会之喧闹,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余波荡漾,用笔悠闲,果真可以因春日之美盛忘怀秋日之凄凉者;然而细味词意,则前所云“雾朝烟暮”句,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转瞬即逝的春日喧闹与永恒的凄寂形成鲜明对照。
●齐天乐
吴文英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
古柳重攀,轻鸥骤别,陈迹危亭独倚。
凉颸乍起。
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
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
清尊未洗。
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
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别后思念之情词。上片写白倚亭时的相思,下片写夜间独处时的怀念。抚今追昔,无限流连。
“烟波”二句,化用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写十年后重游与情人分手的渡口,不胜伤感。“断魂潮尾”,不仅说明了别后怀念之殷,相思之苦,也为下片写十年前相见的情形埋下伏笔,使上下片遥相映带,两两相形。
“古柳”三句,伤今感昔。在亭上聚首,攀柳话别,是当日情形。“骤”、“重”二字,写出了当年别离的匆匆和今日故地重游、独倚危亭时的感慨。
“凉颸”以下五句,则写倚亭时所见。先是远眺:凉风天末、急送轻舟掠过水中沙洲,黄昏时远山翠影依稀。“乍”指突然变化,“渺”指烟波浩渺,“烟碛”指朦胧的沙洲,“飞”指轻舟疾速远逝。“横”字见暮山突出之妙,令人想起李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一句中“横”字的使用。远处山光水色,一片迷濛。再看近处,江面如镜,映花照人。江水映出秋天的花影是憔悴的,人影也同样憔悴。“但有”二句,怜花惜人,借花托人,更见相思憔悴之苦。
下片转入回忆。“华堂”是化用《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语:“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堂上,即本词中的华堂。烛灭,即烛暗。乃追忆初见时的情景:送走别的客人,单独留下自己。回头顾盼,传达出含蓄的柔情蜜意。“芳艳流水”则是对回盼的眼波更为传神的描绘:“流水”,描写出回盼时眼波的流动,“芳艳”则是回盼时留下的美的感受。“芳”是从视觉引起嗅觉的能感,“艳”状眼波的光采;随眼波的传情仿佛感到美人四溢的芳香。
“素骨”三句,写玉腕纤指分瓜时的情景。“素骨凝冰”,从《庄子。逍遥游》“肌肤若冰雪”语意化出,亦即苏轼《洞仙歌》所说“冰肌玉骨”,以状手腕之洁白如玉:“柔葱蘸雪”,即方干《采莲》诗所说的“指剥春葱”,用以描写纤指的洁白,用字凝炼。
以下为秋宵的怀念。不洗清尊,是想留下残酒消愁。“梦不湿行云”二句化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话,而语言清雅,多情而不轻佻,表现梦中与情人幽会,未及欢会即风流云散,醒来残泪满沾衣衫的情景。结句写秋宵雨声和窗下蛩声,伴人度过孤独无眠之夜。结句凄凉的景色与凄冷的心境融合而一,增强了怀人这一主题的感染力量。
这首词脉络细密,用意尤为绵密。“但有江花”二句、“清尊未洗”三句的炼句,“渺烟碛飞帆”三句、“素骨凝冰”二句的炼字,尤显功力。“眼波回盼处”二句、“可惜秋宵”二句的写情,既精炼,又空灵,于缜密中见疏放,在梦窗词中为别调。
●过秦楼
吴文英
藻国凄迷,麴澜澄映,怨入粉烟蓝雾。
香笼麝水,腻涨红波,一镜万妆争妒。
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诉。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
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
玲珑翠屋,轻薄冰销,稳称锦云留住。
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能去声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
吴文英词作鉴赏
芙蓉为荷花的别称,这是一篇借咏荷花抒发词人对如花女子的追忆之情。同时,着重表达她一生的哀怨。“藻”为水生植物。荷池中飘浮着青绿色的萍藻,充满清冷的色调,景色迷茫。“麴”为黄桑色,“麴澜”即青黄色的水波。这是“藻国”,也是芙蓉生长的地方。“怨”字为全篇主旨。月夜里池上的“粉烟蓝雾”具有梦幻般的效果。这奇幻的彩色烟雾,作者遐想为在“藻国”的仙子的积怨所致,所以是“怨入粉烟蓝雾”。唐代杜牧《阿房宫赋》写宫女们梳妆的情形:“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词中的“香乱麝水,腻涨红波”是想象怨女的美艳出众。这里隐含着芳魂月夜归来,冤魂不散的意思,造成悬念。“湘女归魂”乃用唐代陈玄《离魂记》倩女离魂的故事。倩娘因其父张镒游宦住在湘中的衡阳,为爱情不遂而离魂追赶所恋者,私相结合。
古时妇女们行走时总是环佩丁冬的,湘女归魂却是“佩环玉冷无声”,有形无声,鬼气阴森,两句援用杜甫《咏怀古迹》“环佩空归月夜魂”,字面有变化。
“凝情谁诉”,是她一腔悲苦,无人可诉的痛苦情状。“江空月堕”使凄迷的藻国更加暗淡清寂。由于怨情无可告诉,湘女遂趁月落之时起而愁舞。“凌波尘起”是融化曹植《洛神赋》的名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形容女子的步态轻盈;生尘,是说走过的水面如有微尘扬起。“彩鸳”指代绣鞋,同时又借指女性。这里的“彩鸳”自然是湘女的归魂了。她在池边带着愁容,以舞蹈发精神抒积怨。“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很成功地描绘了一个怨女忧魂的精神形象,但由词题又使人们联想到荷花在风中摇舞的形象,紧扣题面。
词的下阕拟托湘女的语气抒情。过变的“还暗忆”是转折,引起对当初情事的追溯。“钿合”是镶嵌金花的盒子,为古代男女定情信物:“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长恨歌传》)。“兰桡”借指木兰舟。“丝牵琼腕”,谓以红丝或红纱系于女子手腕上,亦为古代男女定情的标志。“的”为古代妇女一种面饰,即以红色点饰在面颊上。“见的更怜心苦”,为双关,乃乐府民歌的一种表现手法。“的”,也是莲子,又写作“菂”。“怜心苦”即“莲心苦”。以此切合题面。这几句回忆旧事,意为在舟上定情,结为同心,见到她之“的”饰而更生怜爱,同时也留下难言的遗撼。
当初便在“玲珑翠屋”留住,记得那时她还身着“轻薄冰绡”。这此情景都是难忘的。咏物须不离物性,词中的“丝牵”与藕丝、“心苦”与莲心、“翠屋”与荷叶都极切合词题。她的情事始终笼罩着不幸的阴云,耽心好景不长,秋风一到,便红衰翠减,“啼珠零露”。北宋词人贺铸咏荷的《踏莎行》有“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吴文英反用贺铸词句之意结尾,“能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表现了湘女高傲忠贞的品格。“能”字下原注云“去声”,意即“宁可”之“宁”。宁愿在西风中老去,羞于像桃李那样趁逐春光、嫁与东风,这又恰似荷花的命运了。
全词处处不离荷花的物性,同时又处处在写人。读后真难辨作者是在状物还是写人。显然作者是借咏荷寓寄个人情怀,否则难以写得如此情辞恳切、哀怨动人。
这首《过秦楼》恰体现梦窗词的语言华丽、富于雕饰的特色。词语具有鲜明色彩感,一首中用了表示色彩的“麴”、“粉”、“蓝”、“红”、“彩”、“翠”、“锦”等字,着色瑰丽,真如七宝楼台。华美的词语都是经过词人精心雕琢的,如“藻国”、“麴澜”、“麝水”、“彩鸳”、“琼腕”、“翠屋”、“秋被”、“零露”等。词语处处可见雕饰痕迹,加上着色浓重,因而有雕缋满眼之感。梦窗词的语言最有个性,如果以“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原则来评价梦窗词,自会采取否定的态度,但艺术给人的美感总是丰富多样的。梦窗词华美秾丽的形式蕴藏着真挚深厚的激情,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故为词苑不可缺少的一株奇葩。
●定风波
吴文英
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
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
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
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中年时客寓杭州,在一个春日乘马郊游,行至西陵,偶遇某贵家歌姬,由婢女传送书信,即与定情。此后,他们曾同宿春江,共游南屏,往来西陵、六桥,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这种爱情注定以悲剧收场。最后一次分别,双方都预感到不幸阴影的跟随,分离甚是悲伤。待到吴文英重访六桥时,那位贵家歌姬已含恨死去。从此,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就成为梦窗一生无法排遣的“情结”。重到西湖总难免彻骨地悲痛。这首小令便是吴文英晚年在杭州留下的悼念之作。
词人最难忘的一段情景是:“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踏青”前缺失一字,但无碍对词意的理解。自清末以来,词家们考证吴文英的词事,都认为杭州情词都是为他的“亡妾”而作。从此两句和《莺啼序》的“溯红渐、抬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看,可推翻其为梦窗“姬妾”的假说。南宋和北宋都很重视清明节。正值暮春之初,江南草长莺飞,城中士庶都到郊外踏青。周密记述南宋杭州清明盛况云:“南北两山这间,车马纷然。……若玉津、富景御园,包家山之桃关,东青门之菜市,东西马塍,尼庵道院,寻芳讨胜,极意纵游,随处各有买卖赶趁等人,野果山花,别有幽趣。”(《武林旧事》卷三)吴文英是以抒情方式叙写往事的。他们是借踏青的机会“密约”,达到“偷香”目的。“密约”为双方秘密的约会:“偷香”是指男女非法结合的偷情。“密约偷香”表明他们不是正当的恋爱关系,而双方却又情感炽烈,只得采取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秘密行为来实现对爱情的追求。如果吴文英这位踏青的女伴是其妾,就不必如此秘密了。“南屏”为杭州城西诸山之一,因位于西湖之南,故又称南山,“南屏晚钟”为南宋西湖十景之一。
山“在兴教寺后,怪石秀耸,松生森茂,间以亭榭。中穿一洞,崎岖直上,石壁高崖,若屏障然,故谓之南屏”(《淳祐临安志》卷八)。人们常到此处踏青,而且距贵家歌姬住处甚远,一北一南,西湖横隔,不易被发觉。“小车随马”也是较隐密的办法。北宋时就有一种棕盖车,为家眷乘坐的车子,有勾栏和垂帘,用牛牵拉;南宋时制作得更精致小巧。《清明上河图》里也有这种车,妇女坐在车内,男子乘马在车前引路,或在车后跟随。南屏踏青偷香的情景,在梦窗恋爱经历中是值得纪念的,回忆也是甜蜜的。词意忽然转变,“回首东风销鬓影”。以“回首”二字连接今昔,既表示南屏之事属于往昔,又表示时间飞逝,回首之间东风销尽花容倩影,当年踏青女伴早已不在了。这句淡语却有着人世沧桑的深刻感慨。
魂牵梦绕的“十年心事”是无尽的离愁别恨:“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迸发出作者多年的积恨,沉痛的至情经过悉心地琢磨锤炼,以精整工稳的词句浓缩而出,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离骨”,谓伊人已死之遗骨:“尘”名词作动词用,即成尘,指故去多年:“桥下水”,桥当是西湖六桥,即《莺啼序》“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所述,其人或竟葬身西湖。此句与陆游悼忆唐氏的“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绝相类似。“到头”即“到底”、“毕竟”之意:“难灭景中情”即上阕首两句南屏踏青的密约偷香之情。世事无常,情人已逝,她的遗骨也已染上尘土,但时间和死亡并没有带走词人对她的爱恋,相反,他的爱愈加浓厚。词情在高潮之后忽由强烈的抒情转到纡徐的写景,从另一侧面更含蓄形象地深化词意:“两岸”与上阕之“夜船”呼应,暗示抒情的现实环境:“落花”当是虚拟,象征人亡:“残酒醒”提示结尾的线索。“烟冷,人家柳垂未清明”,是“残酒醒”后对景物的感受。酒虽醒了,但心情并未改变,“借酒销愁愁更愁。”烟冷“是明显的有我之境,在作者愁苦心情的笼罩下,景色备显凄凉。我国习俗,”清明前三日为寒食节,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大家则加枣食固柳上,然多取之湖堤“(《武林旧事》卷三)。”人家垂柳未清明“显然为寒食日。词人来到六桥之下悼念情人,这正是十年前踏青的时节,所以才能重新回味反省南屏旧事。三日后即是清明,按照习俗应为亡故亲友扫祭,可是作者又能到何处去扫祭情人的芳冢呢!可见他是怕到清明的,那将更加凄苦不堪了。
在这首小词里,往昔与现实,抒情与写景,错综交替;上阕与下阕开始两句,今昔对比;结构曲折婉转,但转折关系又是较清楚的。词中所表达的悲伤而真挚的情感,亦感人至深。
●浣溪沙
吴文英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
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
东风临夜冷于秋。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怀人感梦的词,借梦写情,更见情痴,写得不落俗套。
“门隔花深”,指所梦旧游之地。当时花径通幽,春意盎然。不料我去寻访她时,本拟欢聚,却成话别。
为什么要离别,词中没有说明。“燕归愁”,仿佛同情人们离别,黯然无语。不写人的伤别,而写惨淡的情境,正是烘云托月的妙笔。前结“玉纤香动小帘约,”则已是即将分手的情景了。伊人纤手分帘,二人相偕出户,彼此留连,不忍分离。“造分携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江淹《别赋》)。下片是深入刻画这种离别的痛苦。
下片是兴、比并用的艺术手法。“落絮无声春堕泪”,兼有两个方面一形象,一是写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柳永《雨霖铃》),写离别时的吞声饮泣。这里略去了。絮花从空中飘落,好象替人无声堕泪,这是写春的堕泪,人亦包含其中。“行云有影月含羞”,和上句相同,也是一个形象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写人,“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韦庄《女冠子》),是写妇女言别时的形象,以手掩面,主要倒不是含羞,而是为了掩泪,怕增加对方的悲伤。同时也是写自然,行云遮月,地上便有云影,云遮月衬出月含羞。刘熙载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艺概。词曲概》)此词“落絮”、“行云”一联正是“寄言”。表面是写自然,其实是写情。词人把人的感情移入自然界的“落絮”“行云”当中,造成了人化的然感自然。
而大自然的“堕泪”与“含羞”,也正表现了人的离别悲痛的深度,那说是说二人离别,连大自然也深深感动了。这两句把离愁幻化成情天泪海,真乃广深迷离的至美艺术境界。“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九歌。少司命》),“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杜甫《梦李白》)。这种黯然神伤心折骨惊的离情别绪,怎么能忘怀呢!有所思,故有所梦;有所梦,更生思绪。无昼无夜,度日如年,这刻骨相思是够受的。
如此心境,自然感觉不到一丝春意,所以临夜东风吹来,比萧瑟凄冷的秋风更不堪忍受了。这是当日离别的情景,也是梦中的情景,同样也是今日梦醒时的情景。古人有暖然如春、凄然如秋的话,词人因离愁的浓重,他的主观感觉却把它倒转过来。语极警策。
春夜风冷,是自然现象;加上人心凄寂,是心理现象,二者交织融会,酿成“东风临夜冷于秋”的萧瑟凄冷景象,而且这种氛围笼罩全篇,此为《浣溪沙》一调在结构上的得力之处。
●玉楼春·京市舞女
吴文英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
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
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写京城的年幼舞女。作者在词中通过对都市舞女的描写,为我们展示了南宋时期的民俗生活画卷,同时,也包融了词人对任人摆布的舞女的怜惜之情。
京市,即指南宋都城临安。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条:“都城自旧岁冬孟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毬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三桥等处,客邸最盛,舞者往来最多。每夕楼灯初上,则箫鼓已纷然自献于下。酒边一笑,所费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还。”这些幼女舞队,每逢佳节,便穿街过市,到天街茶肆,箫鼓齐鸣,为当街演出。
这词上片写舞女列队过街的情形。“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这是写舞女的装束打扮。
先写头面。头戴的细毛茸茸的狸皮帽子,遮掩了妆饰着梅花的额角。把梅花瓣的纹样画在额上就是梅花妆。狸帽没有全掩额角,因此美丽的梅妆仍隐约可见。接着是写舞女身上的装束。她们穿着金色的薄如蝉翼的罗衫,窄小合身。再接着是写到这些幼女骑在大人肩上,细腰女嬝娜,但由于疲劳显出倦态;又不得不和着鼓笛的节拍勉强做态。
下片写幼女的舞技,但不从正面而由侧面写出:一是少年观众争相问询舞女们家住何处,得知她们住在城东的街巷里。二是那些幼女的舞技实在精妙,所以词人困倦归来,在梦中还仿佛见到他们婆娑起舞呢。
柳永有四首《木兰花》都是写艺妓们的歌舞的。其中第三首去: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通过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这首柳词是直接铺叙,可说是吴文英《玉楼春》的蓝本。不过柳词写得明显,吴词则委婉道出。柳词中正面写虫娘舞技的语句较多,如说她举止温雅,动作准确,手足的一举一动和着檀板、画鼓的节奏快慢;她跳舞时顾盼生姿,风韵四溢,到了歌曲终结时好象还意锋未尽。这词共八句,却用六句正面写舞蹈。末了两句是少年观众由于对虫娘色艺的欣赏而争问她家的住处,是侧面衬托的笔法。吴词和柳词比较之下,写法之不同清晰可辨。
吴词正面写幼女舞蹈的句子不多,只有“倦态强随闲鼓笛”一句,这只是她们乘肩时的姿态,只属“广告”性质,还谈不上正式的表演。过片“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斤应不惜”,是写观众的反应,借以烘托她们舞技的精妙。而结句“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则是作者观赏幼女们舞蹈后印象深刻。这两句看来是闲笔,却比正面写舞技的精妙更有力量。正好象听到传说中韩娥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样,美妙的印象挥之不去。吴文英善于用虚幻来衬托真实,反映真实。“衬托不是闲言语,乃相形相勘紧要之文,非帮助题旨,即反对题旨,所谓客笔主意也。”(刘熙载《艺概。经义概》吴文英的词善写梦幻,善于用“客笔”来表现“主意”。如他有名的《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下片“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结处“情如水”三句,谭献极加赞赏,说是“足当‘咳睡珠玉’四字”。这词精彩处在于结尾,因为“情如水”三句通过梦境,把元宵前夕抚今追昔的感伤情绪非常含蓄地反映出来。《玉楼春》结句“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闲趁拍”二句写的梦境,一方面固然是乱去这些所幼舞女姿色艺技的高超,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包涵着词人对她们随人摆布的不由自主生活境遇的怜惜。这样就使词的思想境界提升了。
●点绛唇·试灯夜初晴
吴文英
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
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
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
情如水。
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吴文英词作鉴赏
南宋都城临安的灯市,每年元宵节以前就极其热闹。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载:“禁中自去岁九月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这‘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天街某茶肆,渐已罗列灯毬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都城的灯市,是词人熟识的,当年良辰美景、人月双圆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情;如今韶华已逝,世事沧桑,每遇佳节,但觉慨恨良多,兴味索然,真可谓“少年情事老来悲”了。据唐圭璋先生考证:吴文英一生有两段情事,先在苏州爱一妾,在某年夏秋之际遣去,原因不详;后在杭州爱一妾,后故去。两次大约都为十年。此词写杭州灯节,显然与杭州情事有关。本词调名下题云:“试灯夜初晴”,据《百城烟水》云:“吴俗十三日为试灯日。”可见是写灯节之事;但词人并未由正面起笔描绘灯市盛况,而是以试灯夜的景象作陪衬,用怅惘的笔调抒发自已逢佳节而倍觉神伤的落寞情怀,虽只寥寥数语,却写得纡徐顿挫,舒卷自如,从而委婉地道出内心的万千感慨。
上片“卷尽”两句,写试灯日遇雨,而入夜雨收云散,天青月朗;以月宫仙女“素娥”代指月亮,即以“新梳洗”形况月色明净,比拟浑成,三字兼带出“雨后”之意。这是写天上。“暗尘”两句写地上,化用苏味道“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正月十五日夜》)和韩愈“天街小雨润如稣”(《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句,又有所变化、增益,切合都城灯夜雨后的光景。“凌波地”,是靓装舞女行经的街道。《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原本是形容洛神亭亭玉立的姿态,后来借指步履轻盈的女子。《武林旧事》卷二“元夕”又载姜白石诗云:“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乡满罗衣。也知爱惜春游夜,舞落银蟾不肯归。”形象地刻画了天街月夜的歌舞场面。
上片并未用雨字、灯字、人字,读后便觉灯月交辉,地润绝尘,舞儿歌女,结队而至,赏灯士女,往来不断,显示出吴文英在语言上的精深功力和鲜明特点,比如爱用代字,用“素娥”代月亮,再如善于点代前人诗句等等。
谭献说此词云:“起稍平,换头见拗怒,‘情如水’三句,足当‘咳唾珠玉’四字”(谭评《词辨》)。说“起稍平”,这是由于上片只是客观地描述场景;下片才是密切结合自己的回忆、联想,抒发感情,借此反映出不平静亦即“拗怒”的心理状态。“辇路”两句,写词人故地重游,沉入回忆之中。“辇路”,是帝王车驾经由之路,这里指京城繁华的大街。“重来”,说明词人对眼前的景象亦曾相识,从而引起联想,又以“仿佛”两字形容触景恋旧的心境。“灯前事”,即赏灯往事。那时自己春衫年少,意气风发,记得也是同样的夜晚,月色灯光,交相辉映,箫鼓舞队,绵连数里。这一句隐隐含有物是人非之感慨,景物依旧,可是作者的心情已由欢喜变为落寞。
末尾三句,写往事如烟、柔情似水;月与灯依旧在,伊人无觅处,自己一往情深的凄凉心事,无人倾诉。“情如水”二句也显示出吴文英语言精警的特点。
古人就有“思君如流水”的千古佳句,以水喻情,写出了情的纯洁珍贵和绵绵不绝。赏灯不能消愁释怀,反而增添无限怅惘,只好踽踽而行,颓然而返,独上小楼,熏被而眠,遥想伊人此刻,心情亦或如是,“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姜夔《鹧鸪天》)。最深的思念就是想象对方也在思念。“春梦”句紧接上文,描绘深夜入睡以后,那悠扬的歌声乐声,绵绵不绝地萦绕荡漾在梦的涟漪中。这里将“拗怒”的词意,融入流转悠然,委婉多情的笔调之中,形成惝恍迷离的朦胧意境,显得余音袅袅,韵味无穷,真可称得上是“咳唾珠玉”。
●古香慢·赋沧浪看桂
吴文英
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
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
把残云剩水万顷,暗薰冷麝凄苦。
渐浩渺、凌山高处。
秋澹无光,残照谁主。
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
翦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
怕重阳,又催近、满城风雨。
吴文英词作鉴赏
沧浪指苏州沧浪亭,在州学之南。这首《古香慢》是吴梦窗的一首咏物词,所咏之物即为沧浪亭的桂。从词风和内容看。此词大约写于理宗淳祐三年(1243),反映的是词人面临南宋衰亡的哀感。
此词写于重阳节前,一开始就写秋气萧瑟。“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以景物起兴,以“霜”点时节,引入本题。写背景,用的是半拟人化手法。“怨娥”指柳叶,柳叶像愁眉不展的怨女一样从枝头坠落。“离佩”指水葓即红蓼的红色花穗分披。像分开的玉佩一样,摇荡着红蓼。然后归结到秋霜已来问讯南圃,意指秋天到了。“讯”也是拟人化的字眼。
词随后写“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就是用拟人手法写桂。词人看到桂,引起无限遐思,漫想是佳人薄袖凌寒,日暮倚竹。“桥扉”即小桥通往宅院的门。下二句另作别想:“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问是问桂,疑是梦游月宫时,有金风吹来、翠鸟飞过、似曾相识的桂树。到此就点出了沧浪亭桥头的桂树。时间已近傍晚,上片最后二句“把残云剩水万顷,暗薰冷麝凄苦”,又转笔到桂花的现实处境来。日晚云残,天寒水浅,桂树只把周围云水以自己的冷香薰射,内心含着莫乎名状的凄凉悲苦。从第一句起,直到写桂,中间比拟佳人,设想月桂,是顿挫之处,寓有今昔不同之感。写杨柳红蓼及桂树与修竹、云水相依的地方、则完全是体现沧浪亭一片寂寞无主的悲凉,其悲哀远过于“庭草无人随意绿”、“空梁落燕泥”。
下阕,便紧接着“无主”写沧浪亭的情境,再转到看桂上。“渐浩渺、凌山高处。秋澹无光,残照谁主。”一片寒波渺茫,是登上山之高处所见,然后明写词人的感想:沧浪亭的一片冷落淡漠的秋色,这斜阳秋树的主人是谁呢?后一句分明是寄托了濒于危亡、国事无人管的沉痛,这种境界,不仅仅是韩王已死,园林无主的一般诉说。随后又转入本题,再用拟人化手法写桂:“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这里借用《飞燕外传》“飞燕通邻羽林射鸟者,……雪夜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闭息顺气,体温舒,无疹粟(毛孔不起粟)”的故事,却一反其本意,因为桂的花象积聚在一起的金粟,所以说露下侵肌生粟,是入夜约会过羽林郎而被他轻率误期的缘故。这一笔从寂寞无主境况中宕开,写眼中的桂花,用笔很美。然而又陡转入更深一步的悲惜。下二句“翦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因桂花小蕊,故言“碎”,又以“翦碎”为言,似乎桂花之所以是小蕊,乃惜秋而心碎之故。此二句极见词心之细。最后写:“怕重阳,又催近、满城风雨。”用宋人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句意,但语言颠倒错置,说:怕重阳将近,又催得满城风雨。这是紧逼一步的写法,句意重点落在随后的“满城风雨”四个字上。不但桂花正纷纷落下,而且葬花天气一来,桂花将不可收拾。但他又不明白写出,只做含蓄的示意,以淡淡的哀愁寄寓苍凉的感慨。
吴梦窗这首词字眼用得美而生动,层次亦极分明,上下阙一开始都是先横写境,然后纵写桂。上阙发挥了自己充分的想象力,用拟人手法写出了桂的美,然而处境凄凉,又写出其与修竹云水相依的寂寞。下阙写残照无主,一片荒凉,再转用拟人法写桂的寂寞无主,在悲寂无廖之中孤独地凋谢了。词中处处有令人感到内心沉痛的情感显现,真是极精之品。
●瑞鹤仙
吴文英
晴丝牵绪乱。
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
垂杨暗吴苑。
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
兰情蕙盼。
惹相思,春根酒畔。
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
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
歌尘凝扇。
待凭信,拌分钿。
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妨,笺幅偷和泪卷。
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梦窗词较有特色。上阕写江湖飘泊文人的相思之情。下阕写女子思恋他的一片幽怨。把恋爱双方相互思念的情感对比起来,别有一番艺术审美情趣。
在用语上雅俗融一,属于通俗晓畅的一类,并且和曲有相通之处。当时梦窗可能正旅住吴门(苏州),季节正逢寒食。该词表现的是距离美,反映一种彼此因消息难通而产生了隔膜的忧郁心情。
古代飘泊文人对自然景物异常敏感,词首即描写暮春三月引起的离情别绪。“晴丝牵绪乱”三句所写景物有似于叶梦得《虞美人》:“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清明、寒食时节已经可以看到虫类吐到春空中游荡的丝。第一句绪字就是离情别绪,朱敦儒《念奴妖》:“别离情绪。奈一番好景,一番悲戚。燕语莺啼人乍远,还是他乡寒食。”和第三句“花飞人远”可以互相映衬。不同的是作者还面对夕下清澈的吴江。第四句“垂杨暗吴苑”是由斜日沧江更进一步写。吴苑是吴王阖闾所建林苑,包括姑苏台、长洲、石城等地(见《吴越春秋》)。韦庄《忆江南》:“柳暗魏王堤”,邓肃《南歌子》:“玉楼依旧暗垂杨,楼下落花流水自斜阳”,都是相似笔法。吕本中《减字木兰花》:“花暗长堤柳暗船”,也喜欢用暗字,写暮色对心情的感染。
下二句点时序:“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旗亭是酒楼,烟冷点明正值寒食节。河桥是姑苏的河桥,已是春风暖人的季节。周邦彦《琐窗寒。寒食》:“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与梦窗词景色无异。
下一句就是写旗亭所见歌女子。“兰情蕙盼”句写在旗亭所遇歌女于顾盼间脉脉含情,周邦彦《长相思慢》:“美盼柔情”,《拜星月慢》:“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都是同样写法。但他无心理会新的相逢,却勾起对旧相知的怀念说:“惹相思,春根酒畔。”春根就是春末,酒畔即酒肆边。上阕结尾写:“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形容旧相知并不了解他的相思之苦,词人因对她魂牵梦绕而形容憔悴衣带渐宽。“又争(怎)知”,含怨意。
下阕却转而写旧相知那一边。全从女子一面下笔:“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写女子凄凉魂断,怅对层层细浪,漫卷残红,一钩残月伴照孤楼,象征离别后的冷清孤单,而“总难留燕”句写女子所居之凄寂,连呢喃双燕,也不愿进楼中作巢与她相伴。女子相思之苦也到了生怨程度。下面递进写“歌尘凝扇”,往日歌舞红尘,久已凝在舞扇上。很像周邦彦《解连环》:“暗尘锁,一床弦索。”一样是停歌罢舞。下五句写欲拟诀书:“待凭信,拌分钿。
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分钿,本《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里分钿作永诀意解,即拚出去分金饰盒的一半给你表示从此断绝。拌即判、拚的意思。但又很矛盾,所以说拭着挑亮灯芯,备好纸笔,却依旧不忍,又把写上字、滴过泪的信笺,偷偷卷起。心理层次写得细密有秩。顾敻《诉衷情》:”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似乎异曲同工。
结尾写:“寄残云剩雨蓬菜,也应梦见。”词笔拓展开,以痴言呓语结束。意思是说:即使寄魂魄于蓬莱出的残云剩雨,也盼与你梦中相见。以幻想之语作这一片痴情的自我宽慰。
这首词描摹词人和情人相思的两种不同心态,写得恰如其分。“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与”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等句写景抒情,处处入画,清逸动人。”兰情蕙盼“、”笺幅偷和泪卷“等句,较通俗,有曲意,刻画传神。
上下阕都有波折、顿挫,然后用层层递进笔法,写到尽致处,又化为无声的呼唤,别有一番意在言外的艺术构思,并不是人所习见的直白铺陈。本词也可品出梦窗用字的特色。如“春根”一词就很新,这同他写溪边有时用“溪根”,云边有时用“云根”一样。梦窗也善用“偷”字,“笺幅偷和泪卷”以偷字表现含蓄幽婉,用法极尽工巧。
●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
吴文英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
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
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
昼闲度。
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
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
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吴文英词作鉴赏
从词题看,本词是吴文英作客龟溪,在寒食节春游时所写。龟溪在浙江德清县,古名孔愉泽,即余不溪之上流。而废园,是当地一个荒芜冷落的地方,本已被词人遗忘,但词人却在这繁华衰歇之地度过了寒食节。废园地也曾有过繁华兴盛的时候,身处其中,自然会生出今昔盛衰之感,由此作者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二者相互衬托,融为一体。词人黯然的思乡之情就是在四周清幽的环境描写中逐步流露出来的。
词的开篇即写废园之景。词人进入园中,但见野花自在地散发着幽香,引他伸手去采摘;丛竹掩映的小径,由于人迹罕至而长满青苔,显得那样清冷凄寂。
这样的景色,不用明言,即是一个废园之景,梦窗未用“废”字而写出荒废之景,是其高明之处。
词人漫步来到龟溪之畔,四顾无人,但是沙滩上却留着女子的脚印(小莲步),还有许多弃掷在地的花草,春来废园亦不是无人光顾,散落的花草和女子脚印这充满人间气息的景象引起人的诸多遐想。也使作者意识到由于是寒食节,当地女子曾来这儿踏青斗草。寒食节踏青斗草是当时习俗。眼前所见,引起作者一系列的遐思。自己远别亲人,客居他乡,逢此节日,不能不触动愁绪,由此又引出下面“自怜”三句词意。
“自怜”三句含有三层意思。作者此次重来德清,已是晚年,所以有两鬓斑白、韶华不复之叹,此其一也;逢此一年一度的寒食节,又有光阴似箭之叹,此其二也;反躬自审,身在他乡,徒增两地相思之叹和飘零之苦,此其三也。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真可谓百感交集了。
换头继续写词人在园中之所见所感。“昼闲度”三字写出词人一人身处废园,内心无限的孤寂和无聊。
这是由于春天气候多变,忽然间小阴成雨,因此埋怨天公不作美,为何如此吝惜春光,使人不能尽情游赏。无聊之余,思乡之念倍增,正如唐代无名氏《杂诗》所道:“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这也就是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罢。此处虽然是写天气阴雨无常,但却上接“云山深处”,下开“归梦”,贯穿思乡之情,亦非闲笔。雨丝风片,引出归梦,接着以想象加深词意。归期无定,一片乡情只能寄托梦中,但幽思飘渺,犹如随风轻飏的花絮;自己的归梦也仿佛悠然飘荡在绿荫满地的长亭路上。一个“趁”字极言归梦之切。
寒食节是在异乡的龟溪废园中度过的,废园景色虽“废”,但词人却备感亲切,因为是废园陪伴诗人度过了这个节日。结尾,词人以拟人化的手法,如杜甫《春望》诗所云“感时花溅油泪,恨别鸟惊心”,即是将无情之物化为有情:在词人眼里,那阑干边扶疏的花影,小门畔宛转的莺啼,却仿佛满含情思,其中不仅有对思乡游子的安慰,还有殷勤的挽留;使得词人伫立凝思,久久不忍离去。这样的结局,别开生面,不仅将题意交代清楚,同时又点出园虽废而仍能在游子心头留下美好的回忆,因此也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吴文英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
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
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
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
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
吴文英词作鉴赏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人之常情。除夕,恰恰又逢立春,浪迹异乡的游子,心情之难堪,正是“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这首词上片极为烘托节日的欢乐气氛,从而反衬自己的凄苦。
先写立春。“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红情”、“绿意”指红花、绿叶。赵彦昭《奉和对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诗:“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花信,指花信风,应花期而来的风。立春,人们剪好红花绿叶,作成春幡,插鬓戴发,以应时令。春风吹钗股,象是吹开了满头花朵。“花信上钗股”,着一“上”字,运笔细腻,可与温飞卿词“玉钗头上风”(《菩萨蛮》)媲美,似比辛稼轩词“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汉宫春》)更显风流。
再写除夕守岁。“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夕阳亦像人一样,对即将逝去的一年恋恋不舍,不肯轻易落山,同时东风又带来了春的讯息,给人新的希望。这两句已有除旧迎新之意,切合“除夜立春”的题意。“放”用字尤其贴切,显示出梦窗炼字的功夫。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终于,除夕之夜降临,守岁的人们彻夜不眠,剪烛夜话,笑声不绝,在莺啼声中迎来了新春的清晨。“新年莺语”,援用杜甫“莺入新年语”(《伤春》)诗意。
以上的一切,欢欢喜喜,均为客居他乡者的耳闻目睹,其人心境之孤寂愁苦,自在不言中了。周围的热闹与欢乐更加反衬出作者的寂寞和哀伤,而且使这份寂寞的哀伤更让人难以承受。这位客居、有家难归的人,失去了与亲人团圆之乐,真是“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无名氏《青玉案》)啊。
上片渲染了浓厚的节日气氛,不能不唤起下片对温馨家庭生活的回忆。陈洵评此词云:“前阕极写人家守岁之乐,全为换头三句追摄远神。”(《海绡说词》)
换头云:“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尊俎:古代盛酒肉的器皿,借指宴席。词人仿佛回到了昔日除夕之夜的家宴上,美人用纤纤玉手为自己破开黄橙,那幽香似乎还萦绕在周围。回忆及此,当然别是一番滋味。上片以景之可喜反衬处境之可悲,人之欢乐反衬己之愁苦,此处又以昔之温馨反衬今之凄苦。
对往事的追忆、神往,终于走进了梦境。而相隔既久,山水迢递,过去的美好回忆,连梦中也难以追寻了:“归梦湖边,还迷境中路。”湖水如镜,梦影朦胧,难觅归路。往事散如轻烟,徒增无穷怅惘而已。
往事如烟,而今,与谁相对呢?“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吴霜,用李贺《还自会稽歌》字面:“吴霜点归鬓。”如今是春风吹融了冰雪,可是永远不能销去飞上鬓角的寒霜,已经够可悲的了;更何况,落梅如雨,斑斑白发与点点白梅相对,这岂不令人凄绝!杜甫咏梅诗意:“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与此词意趣相一致。
梦窗此词委曲含蓄,欲藏还露,颇得清真风神,而其抒情笔触又了然可寻。吴梅论梦窗词云:“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词学通论》)自是研讨有得之言。真情实感是艺术的生命。有真情流贯其间,则无论表现为何种形式与风格,都有其动人之处。此词后半,愈来愈奇。
“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意境的幽深冷峭,词中少见,唯白石名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可与比照。歇拍处,情意的痛切,设想的妙巧,堪与东坡咏榴花词“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虞美人》)前后相映生辉。
●澡兰香·淮安重午
吴文英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
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
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
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
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
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词,从内容来看是怀念作者的一位能歌善舞的姬妾。此时他客居淮安(今属江苏),正值端午佳节,不免思念家中的亲人,于是写了这首词。
词写于端午节,所以词中以端午的天气、习俗作为线索贯穿所叙之事和所抒之情。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盘丝”指盘旋的五色丝。端午节古人有以五色丝绕臂的风俗,认为如此可以驱鬼祛邪。梦窗词爱写美人的一部分,如手腕、足。端午节系着五色丝的玉腕的意象更是经常在梦窗词中出现。“巧篆”指书写了咒语或符篆的小笺,将它戴在自己的发簪上,古人认为端午佩带符篆可以避兵气。“绀纱”指天青色的纱帐,此物也正当时令。三句均为倒装句,从追忆往昔写起:过去每逢端午佳节这位冰肌玉肤的人儿总要早早推帐揽衣而起,准备好应节的饰物,打扮停当,欢度佳节。这里颠倒叙述次序,意在强调题面之“重午”。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银瓶”本指酒皿,这里借代宴饮,“露井”本指没有覆盖的井,这里泛指花前树下。“彩箑”,彩扇,歌儿舞女所持,这里指代歌舞。“云窗”指镂刻精美的花窗。“银瓶”三句连用四个有色彩感的美丽事物,极精当地描绘出昔日的欢会,或在花前树下,或在华堂之中,环境固然美好,人亦年轻风流。“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写裙”用《宋书。羊欣传》典。书法家王献之到羊欣家,羊著新绢裙午睡,献之在裙上书写数幅而去。这故事反映出南朝士人洒脱的性格,词人用来表现他和姬人的爱情生活。词人见窗外榴花将谢,由榴花想到石榴裙,于是自然忆起在姬人裙上书写的韵事。石榴花谢,人分两地,乐事难再,不由得让人伤感。“黍梦光阴,渐老汀州烟”。“黍梦”指黄粱梦,典出唐沈既济的传奇小说《枕中记》。这里形容光阴似箭,“烟”形容嫩蒲的细弱,蒲草也是时令植物。
此二句言时光易逝,盛衰无常,连烟都要变老,何况石榴花呢?因此,从景物的衰败中以见人事的变迁,但上片结句占明的“渐老汀洲烟”却是当令景象,风景不殊,更使人感慨人事全非。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这句自然联想到了和端午节有关的典故。端午节是纪念屈原的,后逢此节日便唱为他招魂的歌曲。上片作者已沉浸在青春易逝的哀伤中,所以不忍再听招魂之曲。
“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前两句以景物烘托时令。燕子春末夏初生雏,五月梅子黄,梅熟时雨曰黄梅雨。此非必当时实见。“午镜”也是当令物品。在端午日按习俗要高悬石炼镜。说是有驱鬼避邪的作用。“澡兰”,古代风俗,端午节人们要用兰汤洗浴。
作者看到家家帘幕低垂而引起午镜澡兰的联想,他想自己所思念的人这时也正在洗浴吧。此句又转回到端午,引出下两句:“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这二句写思念之深,不禁设想姬人也在思念自己,她一边独酌,一边盘算着我,何时才能归来,这真是一幅逼真的思妇图。“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新蟾”指新月,照应端午,“天角”,天涯海角,指淮安,当时已是南宋北部边界。这二句说她的等待也是徒然。她只能同我一样望着天边的新月,苦苦相思吧!结句用共望新月表达了词人无穷无尽的思念之情。
这首词在铺写展开过程中打乱了时间、空间的顺序,正是因为这种时空交错,使人眼花缭乱,张炎评吴词“碎拆下来,不成片断”,有一定道理。但细细吟思,就会发现这些片断仍然有迹可寻。
画面围绕着端午节的风物、景色、风俗组合在一起,似断实续。在风格上也体现了吴词绵密缜丽的特点,词中多意象而少动作,好象它们中间缺少必要的钩连。并爱用丽字和典故,显得意深而词奥。但当读者抓住了词人感情的脉络和吴词在结构上的特点的话,还是可以读懂的。
●风入松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生。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西园怀人之作。西园在吴地,是梦窗和情人的寓所,二人亦在此分手,所以西园诚是悲欢交织之地。梦窗在此中常提到此地,可见此地实乃梦萦魂绕之地。
这是一首伤春之作。
词的上片情景交融,意境有独到之处。前二句是伤春,三、四两句写伤别,五、六两句则是伤春与伤别的交融,形象丰满,意蕴深邃。“听风听雨过清明”,起句貌似简单,不象梦窗绵丽的风格,但用意颇深。不仅点出时间,而且勾勒出内心细腻的情愫。
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烟时节,连续刮风下雨,意境凄凉。风雨不写“见”而写“听”,意思是白天对风雨中落花,不忍见,但不能不听到;晚上则为花无眠、以听风听雨为常。首句四个字就写出了词人在清明节前后,听风听雨,愁风愁雨的惜花伤春情绪,不由让读者生凄神憾魄之感。“愁草瘗花铭”一句紧承首句而来,意密而情浓。落花满地,将它打扫成堆,予以埋葬,这是一层意思;葬花后而仍不安心,心想应该为它拟就一个瘗花铭,瘐信有《瘗花铭》,此借用之,这是二层意思;草萌时为花伤心,为花堕泪,愁绪横生,故曰“愁草”,这是三层意思。词人为花而悲,为春而伤,情波千叠,都凝炼在此五字中了。“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是写分别时的情景。梦窗和情人在柳丝飘荡的路上分手,自此柳成为其词中常出现的意象。古代有送别时折柳相送的风俗,是希望柳丝能够系住将要远行的人,所以说“一丝柳,一寸柔情”,可谓语浅意深。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伤春又伤别,无以排遣,只得借酒浇愁,希望醉后梦中能与情人相见。无奈春梦却被莺啼声惊醒。这是化用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之意。上阙是愁风雨,惜年华,伤离别,意象集中精炼,而又感人至深,显出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阙写清明已过,风雨已止,天气放晴了。阔别已久的情人,怎么能忘怀!按正常逻辑,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平时二人一同游赏之处了,以免触景生悲,睹物思人。但梦窗却用进一层的写法,那就是照样(依旧)去游赏林亭。于是看到“黄蜂频扑秋千索”,仿佛佳人仍在。“黄蜂”二句是窗梦词中的名句,妙在不从正面写,而是侧面烘托,佳人的美好形象凸现出来。怀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来,还是痴心望着她来。“日日扫林亭”,就是虽毫无希望而仍望着她来。离别已久,秋千索上的香气未必能留,但仍写黄蜂的频扑,这不是在实写。陈洵说:“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
结句“双鸳不到”(双鸳是一双乡绣有鸳鸯的鞋子),明写其不再惆怅。“幽阶一夜苔生”,语意夸张。不怨伊人不来,而只说“苔生”,可见当时伊人常来此处时,阶上是不会生出青苔来的,现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但不说经时而说“一夜,”由此可见二人双栖之时,欢爱异常,仿佛如在昨日。这样的夸张,在事实上并非如此,而在情理上却是真实的。
●莺啼序
吴文英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
倚银屏、春宽梦窄,溯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
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苧.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吴文英词作鉴赏
《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调子,全词有240个字,概为梦窗首创,显示出他的卓绝才力,具有独特的价值。这首词集中地表现了梦窗的伤春伤别之情,在结构上也体现出其词时空交错的显著特点。夏承焘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遗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我们且看作者的情丝如何在今与昔,苏与杭之间自由穿行。
第一段,写现实,自己在爱妾死后,犹自在苏州伤春。语气舒缓,意境深长。词人将伤别放在伤春这一特定的情境中来写。时值春暮时节,残寒病酒,“天时人事日相催”(杜甫《小至》)。开头第一句,已将典型环境中典型情绪写出,并以此笼罩全篇,寓刚于柔。这时词人闭门不出,但燕子飞来唤我出游,好象说,春天已快过去了。于是“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词人在湖中看到岸上的烟柳,不禁羁思飞扬起来。羁情化为轻絮,随风飘荡,正如此时词人的思绪一样,似乎所起有因,但终不知归于何处。词的承接处大都在前段之末或后段之前,多数用领字或虚字作转换。吴文英的词,则往往用实句作承转,不大用领字。这就是所谓“潜气内转”,是词人与其他词人不同的地方。何谓“潜气”?就是人的内心深处日积月累而形成的潜意识,它具有深微幽隐而非表达出来不可的情感力量。少用领字,增加了理解上的难度。“潜气内转”,只要发现贯穿词中的情感线索,其义自现。耐人寻味正是梦窗词的独特价值之一。作者写到这里,其情愫就像轻絮一样随风游荡,随风展开;而下面三段所写内容,便都包含在此三句中了。
第二段追溯杭州刻骨铭心的情事。从《渡江云·西湖清明》这首描写杭州情事的词可以知道时间是清明时分,地点是西湖,词人开始是骑马,后来“傍柳系马”,转入水路,通过婢女传书暗通情意。“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二句,是写初遇时悲喜交集之状。“春宽梦窄”是说春色无边而欢事无多:“断红湿、歌纨金缕”,意思是,因欢喜感激而泪湿歌扇与金缕衣。“瞑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三句,进一步写欢情,但含蓄不露,品格自高。
第三段写别后情事。“幽兰旋老”三句突接,跳接,因这里和上片结处,实际上,还有较大距离。此段先写暮春又至,自己依然客居水乡。这既与“十载西湖”相应,又唤起了伤春伤别之情。正是通过这种反复吟咏,将伤春伤别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于是从别后重寻旧地时展开想象,回首初遇、临分等难以忘怀的种种情景。“别后访”四句是逆溯之笔,即一层层地倒叙上去。先是写“林花谢了春江”,然后写“瘗玉埋香”,暗示人也已随花而去,美人原本就常和花联系在一起,所以这句是风景和人事兼道。于是逆溯上去,追叙初遇。“长波妒盼”至“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这是倒装句,应该是:“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这几句是当时艳遇,伊人顾盼生情,多么艳丽,即使是潋滟的春波,也要妒忌她的眼色之美;苍翠的远山也羞比她的蛾眉,而自愧不如。因旧情难忘,所以在重访时又念此情。这几句相对于第二段亦是再次吟咏,当时在西湖上偷传情意以及后来的欢爱再次呈现在读者眼前,但是所用意象不同,而且体现出创作之理也不同,这次抒写已经有了生离死别的意味。
第四段淋漓尽致地写对逝者的凭吊之情。感情深沉,意境开阔。因伊人已逝去,词人对她的悼念,历经岁经年。但“此恨绵绵无绝期”。词人在更长的时间中,更为广阔的空间内,极目伤心,继续抒写他胸中的无限悲痛之情。“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苧”所见之景已侵染上作者的伤痛。“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所写之信亦是充满遗恨。是“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所闻之曲也是为了招魂而演奏的。层层加深,都在极力渲染凭吊的巨痛。也有睹物思人的回忆:“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风(钗)迷归,破鸾(镜)慵舞”。“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镜台上饰物凤翅已下垂,而鸾已残破,暗示镜破人亡,已无从团聚。
总之,作者将美人迟暮、伤春伤别的情感娓娓道来,反复咏叹。层层深入,值得细细品味。另外,从中国古代文学比兴寄托的传统来看,艳情多和身世之感交织联系在一起,梦窗此词写爱情,但亦可从中领略其身世的哀叹。
●莺啼序
吴文英
横塘棹穿艳锦,引鸳鸯弄水。
断霞晚、笑折花归,绀纱低护灯蕊。
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坠。
听银床,声细梧桐,渐搅凉思。
窗隙流光,冉冉迅羽,诉空梁燕子。
误惊起、风竹敲门,故人还又不至。
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
怕因循,罗扇恩疏,又生秋意。
西湖旧日,画舸频移,叹几萦梦寐。
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
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
嫣香易落,回头澹碧销烟,镜空画罗屏里。
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
念省惯、吴宫幽憩,暗柳追凉,晓岸参斜,露零沤起。
丝萦寸藕,留连欢事,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
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吴文英晚年所作的一首恋情词。词中借咏荷而抒发了一生的恋爱悲剧,也饱含了对造成这种悲剧的封建礼权和封建制度的反感。
此词是一首带有明显的主观抒情特点的咏物词。
全词共分四叠。第一叠将出水芙蓉的美艳与抒情对象巧妙地结合起来,生动细致地刻画了所恋女性的优美形象。“横塘”在苏州盘门之南十余里。吴文英曾在此寓居,这里以倒叙方法,叙写当年的一个片断。他们在湖中乘舟穿过荷丛,观赏、戏弄着湖里的鸳鸯。她在晚霞中“笑折花归”,“花”指荷花。“绀纱低护”指红黑色的纱帐遮掩了灯光,室内的光线暗淡而柔和。“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附”,形象地刻画出有似出水芙蓉的女性形态之美。“润玉”喻人:“瘦”是宋人以纤细为美的美感经验:“冰”指的应是冰肌玉骨。“凤股”为妇女首饰,即凤钗:“盘云”是说妇女发髻,盘绾犹如乌云。“银床”为井栏,庭园中井畔常栽梧桐,所以诗词中“井梧”、“井桐”之类更颇多见。桐叶飘坠的微细声响引起了他心中秋凉将至的感觉。
第二叠写作者所处的现实环境。时光飞逝,往事已隔多年。燕子归来,旧巢不存,惟有空梁,比喻心爱的人已经离去。风吹竹响,引起作者的错觉,以为是故人敲门,但很快便意识到,故人再也不会象以往一样叩门而入了。这里借用李益“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竹窗闻风》)诗句。因竹而思及故人,因故人又想起与竹有关的另一件事情:“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琅玕,指竹。当年她在嫩竹干上用指甲刻字,香痕犹在,但已成陈迹,睹物思人,旧情不堪追记!“罗扇恩疏”,是她当时的怨语,现在竟成事实,特别感到后悔和自责。由此又引起对于往事的种种回忆。
当年两人夜泛西湖,“画舸频移”,两人在荡漾的轻波中缓缓地挥动双桨。她感极而泣,“綀单”即单薄的布被。“綀单夜共,波心宿处”,俩人厮守船中,她为自己的知音尽情歌舞。兴奋欢乐,使她容光焕发,毫无倦意。这段描写使人们不由产生关于青春的欢乐、真挚的情感、浪漫的趣味的联想。这时词意忽然逆转,以叹息的语气描摹出西湖情事的悲惨结局:“嫣香易落”。“嫣香”以花代人。“回头”与“几萦梦寐”相照应,合理地插入对这一段艳情的回忆。结尾处痛感往事已烟消云散。这一叠词,有头有尾,在描写中又处处体现物性,予人们以一种朦胧之类。
西园是吴文英寓居苏州时所住的阊门外西园,在那里他曾多次与所恋的苏州歌妓幽会。所以感伤和怀念的地往往在此。这叠词是作者追叙在西园的又一段艳情。“吴宫”借指苏州某处,或者就是西园。他与苏州的恋人在垂柳掩映,湖岸横斜的“吴宫幽憩”,“晓岸参斜,露零沤起”暗示时间由夜到晓。“桃笙”即凉席。“湘浪影”,是说竹簟花纹就象湘波之影。
“有昭华秾李冰相倚”,是指与美人同此枕簟。黄山谷有诗云:“秾李四弦风指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政要青奴一味凉。”秾李、昭华,是贵人家两个女妓。这里借指其人的歌妓身份。“丝萦寸藉,留连欢事”,含蓄地表达了夏夜两人之欢。全词以“如今鬓点凄霜,半箧秋词,恨盈蠹纸”为结。
词人已是霜鬓了,“凄霜”谓凄苦之情使自己鬓发斑白,表明多年以来饱受旧情折磨。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吴文英仅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文人,对于现实无能为力,即使对于自己情事的不幸也无法挽回,因而只能写下恨词来悼念曾爱过的不幸女子。“秋词”意为悲凉之词:“箧”,竹箱,“蠹纸”为虫蠹过的旧纸,言词笺已陈旧。多年积恨,写满蠹纸。由此可见这是作者以一生的两件爱情悲剧写成的血泪词。
这首经过高度艺术处理的咏物抒情词,内容十分丰富,是吴文英一生情事的总结。作者以曲折变换的词笔表现出来,借以掩饰心中那不愿为人所知的情感秘密。而这种奇幻曲折的笔法,恰好代表了梦窗词的艺术风格,堪称词作中的上品。
●绛都春
吴文英
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
南楼坠燕。
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
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
当时明月娉婷伴。
怅客路、幽扃俱远。
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
别馆。
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
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
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频看。
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惮亡词。吴文英在杭州时曾娶有一妾,后夭亡。作者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忽然碰到一个与其亡妾极相似的歌妓,怅惋之中写下了这首词。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古代文人多以燕喻姬妾,取其轻盈娇小之意。写分别时又往往以燕上下飞舞而起兴,因为词人与其妾是死别,所以用“坠燕”起兴。“灯晕”二句写词人居室的情况。
因秋夜凉,雾气重,灯晕越发明显。在这凄凉的夜中,词人高卷疏帘等待故人归来,故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但也正因为帘子卷起才看见了“南楼坠燕”,文理极密。“叶吹暮喧,花露晨晞光短”二句从眼前情景联想到人事。晚风吹动树叶发出阵阵喧响,由此词人进一步联想到“花露”,早晨的露水不是可以滋润这枯叶吗?但“花露”早就干了,因为秋季的白日是比较短的。“从”花露易晞“自然而然引起了对短暂人生的联想,进而引出对亡妾的哀悼。”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此三句为痛悼亡灵。上面本来已经引出其妾早亡,但到此笔锋一顿,追忆共同生活时的欢乐。”娉婷“形容女子婀娜多姿、情态美好。
而现在两人阴阳隔绝,不能再会。“怅客路幽扃俱远”是从双方来写,一是自己客居他乡,距家遥远;一是亡妾长眠九泉之下,墓门紧闭,距离人间更是无限遥远。两个“远”合在一起,使词人尤增凄楚悲苦之感。
“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三句写对亡妾的思念。“雾鬟”本指年轻女子发鬟蓬松、美丽。这是承“明日”而来的,词人想象亡妾在月下姗姗归来。
但她皆竟已离人间,所以尽管她能“环珮归来”,但毕竟是有影无形的。这个结尾扫除了一切痴想,所有这些毕集中表达了作者对亡妾的悼念之情。
下片则主要写在京口见到与亡妾相似的妓女以及由此所产生的联想,进一步表达了对旧人的思念。
“别馆”点明自己在京口作客,同时,自然地把笔锋转到现实中自己面前所对之人。“秋娘”为妓女之泛称。“乍识”,刚一见面。第一眼词人就觉得她与亡妾有相似之处。究竟在那里相似呢?经过认真思考才认定是她双眸注视自己时的神态。“凝盼”是描写京口之人,更是写亡妾。这个大胆热情的动作,给词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二句言想起故人的旧色旧香,而眼前这种邂逅相逢的露水夫妻毕竟情浅。这是承接“双波凝盼”而来,意思是说尽管她们神态极为相似,但词人对她们两人的感情是绝不相同的。“丹青谁画真真画,便只作梅花频看”,借描写自己的痴想,抒发对亡妾的怀念。我和这个“京口似人”虽然情浅,但不妨请一位丹青高手为她写真画像,然后把这幅写真当作梅花一样频频欣赏。这是承接“情浅”句而来,意思是说作夫妻虽然情浅,但是我还是愿意常看见她的“面”,因为看到这幅画上颜容就想到了亡妾。最后二句是说恐怕连这“京口似人”也难得常见。“更愁”句承接上韵“频看”,言恐怕梅花似雪,转眼消散,有如梦境消失。这实际上还是哀悼亡妾。
总而言之,这首词写的是作者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上片以“南楼坠燕”起,以“镜空不见”收,写对亡妾思念极深而不得见的凄婉之情。下片借偶遇之人抒发怀旧之情,更是一韵一顿,笔意曲折,在结尾处达到高潮,这也是本篇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惜黄花慢
吴文英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伎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送客吴皋。
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
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
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
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
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
醉鬟留盼,小窗翦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
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
梦翠翘。
怨鸿料过南谯。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吴文英饯别好友尹惟晓的一首词。词中借与友人离别之苦,进而联系到自己与情人的久离之苦,陈询《海绡说词》中所谓此词“题外有事”,可能就是指的后一种凄苦。
“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开篇明旨,点明“送客”:“长桥”,即吴江垂虹桥。“试霜”、“枫落”,点出时间是霜夜枫落的秋天。并借以表达送别时的凄清景色。“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四句以对偶形式出现,浓墨刻画,水行相送,伤离惜别的情景。客船面向无有尽头的水天而去,向后一望,离城却越来越远。主客离别之处已隐约可见,意味着分袂在即。而一水迢迢,充满离恨,也象水天远去无尽。“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写水中、岸上所见影物,进一步描绘离情。“红衣”,指荷花,翠叶凋零,花老香消,情兼比兴。“残柳”是岸上之物,它枝叶黄落,愁烟笼罩,也好象在替人惜别。睹凋荷而伤年华,见残柳而添离恨,迟幕之嗟,离别之恨,于此交融,令人难以为怀。“念瘦腰”三句,是从“残柳”生发,感旧伤今,互相映衬,愈增离思。
“沈郎”,原指沈约,用其瘦腰事以自喻。过去也曾小泊江边,傍柳系舟,但心情不同,以昔乐衬今苦,使离别黯然消魂之情状愈加突出。
上片以浓墨重彩刻画了秋日的惨淡景致,衬托出送客的悲愁,深得情景交融之妙。亦为下片写惜别奠定了基调。
饯别席上,当地有一个姓赵的主簿命小妓唱清真词侑尊,其中可能有别的词。换头“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三句,用箫史、弄玉吹箫,其后夫妇成仙的旧事,喻倚箫唱清真词的小妓,歌声美妙,好似凤鸣一般。《九辩》传为宋玉所作。
这里把这两个典故联系起来,意谓即使有象弄玉吹凤箫那样悲咽,作《九辩》的宋玉那样的才华情思,也无法招悲痛欲绝的送客断魂。这断魂,分成天上和地下两路随飞云、寒涛流驶而去。一方面小妓之歌,载着离恨,飞上云霄;另一方面,客人最终仍得要乘船而去。“素秋”指悲秋伤别之情,不可能因客人的离去而消失,只有一缕断魂,趁着寒涛败叶,一直跟客船远至天涯而已。结句“梦翠翘,怨鸿料过南谯”,更是神思缥缈。翠翘指所思女子,可能词人因“醉鬟留盼”而联想到所思念的情人。他梦想远方的情侣,但不能相见,所以这颗离心恐也会随过南楼的悲鸿而远去吧?此处是化用赵嘏“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楼”的诗意。
这首词虚实、隐显、真幻互相结合。上片开头“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是实叙。“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寄离愁于枯荷残柳,已是虚实结合,似是显而隐了。“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是虚实结合,表现了灵魂深处隐微,复杂的情感。下片写僧窗惜别,是实,但别思飞扬,已成虚写。通篇读来,虽显隐晦,但亦回味无穷。
●丑奴儿慢·双清楼
吴文英
空濛乍,波影帘花晴乱;正西子梳妆楼上,镜舞青鸾。
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入阑干。
天虚鸣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
遥望翠凹,隔江时见,越女低鬟。
算堪羡、烟沙白鹭,暮往朝还。
歌管重城,醉花春梦半香残。
乘风邀月,持杯对影,云海人间。
吴文英词作鉴赏
南宋时,西子湖以“销金锅子”著称,所以成为文人墨客们觞咏流连之地。吴文英即为其中之一。对此,郑思肖《玉田词题辞》中曾有“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绣山水犹生清响”的描述。可惜的是大好湖山,就在这回肠荡气的玉箫声里被无情地断送了。
吴梦窗的这首《丑奴儿慢》是较有深刻的思想性并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一阕。这里,不仅给西湖作了娇艳的写照,而且也反映了当时许多人醉生梦死的生活。上片,从雨后风光写起:空濛的雨丝刚刚收敛,凉风轻吹,荡漾得帘花波影,晴光撩乱。这一如诗如画的美景,已极浓丽。再以西子梳妆楼上,青鸾舞镜作比拟,更凭添了诸多异样藻彩。西子比西湖的山水,青鸾舞镜比西湖,是比中之比。上面用了浓笔,“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入阑干”二句,换用淡笔。它不仅将上文所渲染的雨气山光,一语点醒,而且不经意地透示披襟倚阑,此中有人。“天虚鸣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三句,凝炼细腻,写的是阴雨时节,给人以秋寒的感觉。下片扩展到隔江相望的对岸,以低鬟越女比拟隐约可见的隔江山翠。接着把自己所企羡的暮往朝还,来去自由的烟沙白鸟,跟沉醉于重城歌管中的人们作一对照。在万人如海的王城里,这种人不在少数,词人用“醉花春梦半香残”作嘲讽,当头棒喝,发人深省。最后笔锋一转意想突然飞越,乘风邀月,对影高歌,云海即在人间。词人本身高朗的襟抱,跟醉花春梦者流,又形成一个鲜明对照。
●木兰花慢
吴文英
游虎丘,陪仓幕,时魏益斋已被亲擢,陈芬窟,李方庵皆将满秩。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
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悴真真。
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
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
开尊,重吊吴魂。
岚翠冷,洗微醺。
问几曾夜宿,月明起看,剑水星纹。
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
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饯别词。吴文英曾在苏州仓幕任职,同僚魏益斋离开苏州,前往京城杭州之前,同事们为他饯行,同游虎丘,梦窗写了这篇记录游宴,抒惜别之情的词,并寄寓了自己的身世和兴亡之叹。
“紫骝嘶冻草,晓云锁,岫眉颦”。开篇就通过景物描写点明这次游宴的时令和气氛,并暗示分别。天空中阴云密布,虎丘也好象双眉紧皱。“锁”字点明没有一点阳光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马嘶、冻草、云锁、岫眉颦几个意象奠定了全篇凄凉的基调。“正蕙雪初消,松腰玉瘦,憔翠真真”。三句凭吊真娘。这里用“蕙”来形容雪,并和下面凭吊美人相应。
“松腰”二句用憔悴的美人来形容松树枝干之瘦,又把它和楚宫细腰纤细的名妓真娘联系起来,立意颇为新颖。实际上这二句也是一笔双写,既是描写虎丘前的松树,又是凭吊真娘(真娘墓就在进山门不远外)。并借以寄托对亡妾的怀恋“轻藜渐穿险磴,步荒苔,犹认瘗花痕”。这是写登虎丘的过程。“轻藜”指很轻的藜杖,意指梦窗等人扶杖而攀登虎丘。这个“穿”字,意在表明虎丘道上林木浓密。“瘗花痕”指埋葬美好事物的痕迹。借指词人在险磴荒苔之间辨认过去的繁华遗迹。“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这是词人在辨明了过去美好繁华遗迹后发出的感慨。阖闾振兴了吴国,最后在与越国交战中身亡。其子夫差,为父报仇,灭了越国,但最后却因一念之差放走了越王勾践,日夕滋意于酒色,最终又被卧薪尝胆的勾践灭国杀身。“千古兴亡旧恨”一句,喻意深刻,既有夫差如何励精图治,兴邦雪耻;也有夫差如何被胜利冲昏头脑,沉溺于享乐而最终导致亡国杀身。“半丘残日孤云”是写吊古的环境,把“兴亡旧恨”融入到半丘残照孤云的苍桑当中,不仅写出吊古在词人心中引起的凄凉之感,而且这个凄凉的画面也正是南宋残山剩水的真实写照。
过片紧承下片而来。说“重吊”,如果“步荒苔”之时只是由于繁华遗迹所触发的一时惆怅的话,那末此时便有开尊细论之意。“吴魂”是包括了吴地的英雄美人的,如阖庐、夫差、伍子胥、西施等。“岚翠”即指山岚,山间雾气因绿树映衬而呈翠色,而这种翠色往往日暮时分最浓。此与上“残日”呼应。湿润的山雾如寒水浸面,使得微有醉意的人们顿然清醒,所以他们才能“重吊吴魂”。接下来,是借吊古抒发自己的怀抱。传说阖闾死葬虎丘之时曾以扁诸、鱼肠(均为名剑)三千殉葬,阖闾墓外有一个水池环绕,名曰剑池。古代传说宝剑沉埋于地下,剑气可以上冲斗牛之间,于夜晚可以看到。因此吊吴魂,必然说到剑池之下的宝剑,谈到宝剑沉埋,又必然要说到夜间可以在此看到剑气上冲的斗牛的奇妙景观。其中有感叹自已和同事们久沉下僚不甚得志之意。“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二句写送别魏益斋。言登临之后魏就要离吴进京了。“软红”喻指繁华的京师,意思是说魏被亲擢,到杭州后一定春风得意,有如先去探花寻芳的使者,这既切合当时节令,又有祝贺魏进京和预祝即将离开苏州仓幕的陈芬窟、李方庵之意。“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二句以写景总结了全篇,其表达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故苑”即长洲苑,汉吴王林苑,此处借指苏州。亦有吊古意,所以称“故苑”。站在虎丘上回望苏州,在一片迷茫浩渺的烟雨沧波中,黄昏来临了,梅花也已为风雨所败。但梅花的飘落也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已为时不远。这幅画面所蕴涵的感情是极复杂的,既有吊古伤今、惜别怀人所产生的怅惘情绪,也有因友被拔擢而产生的希望之情。
这首按时间顺序写的记游词,从早晨到虎丘,一直写到傍晚宴会结束。但词人在选材和结构上颇具匠心。开篇即干净利落地点明“游”,并用“紫骝嘶冻草”五个字分别交待了出游,时气和离别时的气氛。
结尾处用景语收,溶情入景,给人以充分想象的余地。通篇读来,在叙写中富于变化,在结构上亦极严谨。
●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吴文英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
山色谁题?
楼前有雁斜书。
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
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
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
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吴文英词作鉴赏
丰乐楼是宋朝杭州诵金门外的一座酒楼。淳祐九年(1249年),临安府尹赵与重建。吴文英在淳祐十一年春在此宴饮时曾作《莺啼序》,为时人传诵。这首《高阳台》,从内容看,应是他晚年重来时所作。
起首“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三句写丰乐楼内外所见景色,由酒楼边的修竹,写到楼下的垂杨,再写登楼远眺,湖光山色如诗如画。“‘凝妆’,远见;‘驻马’则是从近处观察;‘凭阑’,已登楼。”“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二句紧承第三句。凭阑一望,展现在眼底的湖山既宛如天开图画;而天际适有雁阵掠过。又恰似这幅画图上题写的诗句。到此,写足了望中所见之美景,也点出了分韵题之事。接下去,作者跳过了铺叙宴饮尽醉的一般写法在“东风紧送斜阳上,弄旧寒、晚酒醒馀”两句中,所写的已是酒醒之后。句中以“东风”点明季节,以“斜阳下”点明时间。其“旧寒”二字则暗示此次是旧地重游,从而引出过拍“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三句。这时,酒已醒,日已暮,晚风送寒,一天的欢会已是场终人散。词人抚今思昔,楼犹是旧楼,景犹是故景,春花依然如前,而看花之人已老。其怅惘之情,近似苏轼《东阑梨花》诗所写的“惆怅东阑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这里,巧用“顿”老,以见岁月流逝之疾和人事变化之速。
下片换头三句,既紧承上片最后已流露出的花前“伤春”之感,而又把词意推开,另辟新境,可以说既达到了“藉断丝连”、又达到了“异军突起”的要求。上片,句句不离丰乐楼;下片却一开头就以“不在高楼上”五字撇开此楼,而把“伤春”之地由“楼上”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灯前”、“雨外”。可是,词笔刚转换,随即又推开。下面“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琱”两句,又把想象跳跃到游湖与“临流”。句中的“清琱二字是回应上片”顿老相如“句。接着,词人临湖展开想象,在”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阑、总是愁鱼“两句中,在空间上把词思由湖面深入到”湖底“,并推已及物。寄情于景,想象湖底的游鱼也会为花落春去而顿生忧愁。结拍”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三句,更把词思在时间上由现在跳越到未来,想象此次重来故地,点点落红已令人百感交集,异日重来,也许柳绵也将吹尽。那时如果只见一片平芜,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
吴文英生活于南宋末期,国势垂危,因而他后期的词句常为感时哀世之作。这首词写于酒楼会饮、即席分韵的场合,而词人竟悲从中来,从而以咽抑凝回的词语表达了这种深切的感慨。其所触发的花前“伤春”之情,近似杜甫在一首《登楼》诗中所说的“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词中的“斜阳下”、“飞红”、“吹尽香绵”,都不仅是描写景物,而是因物兴悲,托景寄意,所寄托的正是对当时暗淡衰落的国运的无限忧思。正因词人作此词之时,万念潮生,忧思丛集,因而其词情也是感触多端、百转千回的,其词笔就也是跳动变换、忽彼忽此的。词中既有空间的跳跃,也有时间的跳跃,特别是下片,步步换景,句句转意,每转愈深。但是,尽管词句的跳动大,转换多,而整首词又是浑然一体,脉络分明的。梦窗词的主要风格特征是深曲丽密,属于质实一派;而其成功之作又往往于密中见疏,实中见虚,重而不滞。这首词就是在丽密厚重中仍自具有空灵回荡之美的佳作。
●高阳台·落梅
吴文英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
古石埋香,金沙销骨连环。
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
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空理愁鸾。
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
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
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珮溪边。
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吴文英词作鉴赏
此词赋落梅。宋人对梅花情有独衷,几乎各家都有吟咏。尤其是建炎以后,咏梅之作更多。吴文英的这首《高阳台》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这首词开端即写梅花凋谢“宫粉”状其颜色,“仙云”写其姿质,“雕痕”、“堕影”,言其飘零,字字锤炼,用笔空灵凝炼“无人野水荒湾”句为背景补笔。仙姿绰约、幽韵冷香的梅花,无声地飘落在阒寂的野水荒湾。境界空旷悠远,氛围淡寒。“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二句,上承“雕”、“堕”,再进一步渲染,由飘落而埋香,至此已申足题面。“金沙锁骨连环”,用美妇人——锁骨菩萨死葬的传说来补足“埋香”之意。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诗云:“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
词中用以拟梅花,借指梅花以美艳绝伦之身入世悦人,谢落后复归于清净的本体,受人敬礼,可谓尊爱之至,而哀悼之意亦隐于其中。接下来“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三句陡然转折。“不恨”与“恨”对举,词笔从山野落梅的孤凄形象转入关山阻隔的哀伤情怀,隐含是花实际亦复指人之意。笛曲中有《梅花落》。可见,“南楼”句虽然空际转身而仍绾合本题。所以陈洵称赞为“是觉翁(吴文英晚号觉翁)神力独运处”(《海绡说词》)。下边转换空间,由山野折回庭中。“半飘零”三句,当是从林逋《山园小梅》“暗香浮动月黄昏”化出。梅花既落,而又无人月下倚阑赏之,故言“月冷阑干”,与下片“孤山无限春寒”喻意基本相同。下片言“寿阳”,言“孤山”,皆用梅花故实。《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中的记载:“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鸾”是“鸾镜”,为妇女梳妆用镜。“调玉髓”、“补香瘢”,又用三国吴孙和邓夫人的故事。和宠夫人,曾因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满面,医生说用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可灭瘢痕,(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这里合寿阳公主理妆之事同说,以“问谁”表示已经没有了落梅为之助妆添色。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宋词人林逋曾于此隐居,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此处化用数典,另翻新意。分从两方面落笔,先写对逝而不返的落梅的眷恋,再写落梅蓬山远隔的幽索。“离魂”三句,仍与落梅紧紧相扣。
“缟衣”与“宫粉”拍合,“溪边”亦与“野水荒湾”呼应。“缟衣解珮”暗指昔日一般情事,寄寓了往事如烟、离魂难招的怀人之思。最后一韵,从题面申展一层,写花落之后的梅树形象。“叶底青圆”四字,化用杜牧《叹花》诗“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词句意,包孕着世事变迁的惆怅与岁月无情的蹉跎。
吴文英在苏州时曾纳一妾,后遣去;居于杭州时又纳一妾,后亡故。联系作者的这些经历,并证以其它词章,当不难看出,这篇吊梅词文实是包含了作了挚着深沉的感旧追思之情的怀人咏物词。后人对这首词虽然褒贬不一,但从总体看来,词中那些似乎不相连属的字面的深层,其实流动着脉络贯通的感情潜流,它们从不同的时空和层面,渲染了隐秘的情事和深藏的词旨,堪称咏物之作的佳品。
●高阳台·过种山
吴文英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
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
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
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
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
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
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
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吴文英词作鉴赏
种山在现在的绍兴以北,越王勾践灭吴后,杀了功臣文种即埋葬在此。后南宋高宗也曾因误所谗言杀掉功臣岳飞,吴文英写词的感兴当由此起。但这首具有一定豪放情调的词作却不纯粹是咏史,而是咏自己重过种山凭吊的感慨的。
“帆落回潮”写傍晚潮回时舟船降帆靠岸,“人归故国”即吴文英重回越王故地。“山椒感慨重游”即在种山山顶心怀感慨再度游观。这三句分别叙述时间、地点,引出感慨。“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二句紧承感慨抒发。这里是比喻语,借霜冷而弓断,喻南宋末国事日危,自己已经无意于求功立名,“机心已堕沙鸥”是说“机心”不死,即使不用弓箭,沙鸥仍会被自己的猎心惊堕。这典故出自《列子。黄帝篇》的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好鸟,经常与鸥鸟同游,一天父亲让他猎取鸥鸟,鸥鸟就舞而不下。意思是说人如果心动于内,禽鸟是会觉察的。梦窗用这一典故是为了表明自己壮心并未真死。下面说:“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清风是剑名,灯前照看已经折断的清风宝剑,自己却正驾一叶扁舟,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风雨中遨游五湖。感情沈郁而又放浪形骸,心中自然是有难言隐痛。这里只有五湖游是实笔,其他都是借喻虚笔。结三句:“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这里才暗点题,写到思念文种,说:最无情的亦即最有恨的事,是文种墓石岩上的闲花野草,似乎带有剑下血腥之气,染成一片春愁。腥字下得触目惊心。文种是越王赐剑让他自杀的。作者的感慨蕴而不露。上片全属对世事兴亡而发的感慨,沈郁顿挫,含意深长,心情矛盾错杂,但又不正面写一字,必须从更深的层次上去体会。
后片深入写文种昔日的埋葬之处,“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当日文种墓道的白石路旁有几列苍松,葬后解下系马的缰绳,送葬的玉辇回去,雾气香冥,青山也为忠贤之死替越国含羞。
古代写忠贤不幸死去,往往记当日雾气四塞,所以该词也这样写。这几句纯属作者想象之笔。下二句写:“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这也是用想象的笔写山上的荒凉,“木客歌阑就是李贺《秋来》诗:”秋坟鬼唱鲍家诗“的意思。木客即山鬼,二句的意思是说:秋坟山鬼歌罢,英雄人物的青春一梦就只剩下荒凉的丘墓了。
下三句:“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写种山一带的古林苑,只剩下水边的鸿雁在绿水和秋葓(红蓼花)间哀怨啼鸣。从文种之墓把词境扩展到种山一带的古越林苑。这一层也是梦窗把自己的感慨更扩展开来,从而连系到国家的兴亡。下面三句“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则又递进一层,涉及到南宋末期的现实了。这里的“西北高楼”和《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用词有连系,但同时更是借西北边患,指北方遇有强敌而言。而“几树残烟”和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极相类似。所以梦窗这首词讲“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其实是陡然转入自己国家的处境,说:不要登山临水吧,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疏柳残烟,西北高楼,而看不见长安。最后几句很陡健,也很沉痛。不过这时北方的强大对手已是蒙古人了。
吴文英的这首《高阳台》,于婉约中呈现出豪放的色彩,爱国感慨深藏其间,可谓别具一格。从词的结构看,先写自己重游种山,在弓折剑残,无可奈何之情后,遨游五湖,因而再来种山。由自己及南宋处境写起,写到朝廷的失策和英雄人物壮志成灰的悲凉,而其中毫无造作的痕迹,这也是艺术构思的高妙。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
吴文英
湖山经醉惯。
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
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
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
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
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
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
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
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一生曾几度寓居都城临安,这里有他的爱姬,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但不幸的是,分别后,爱姬去世。这首词是作者重访杭州旧居时悼念亡姬之作,情辞哀艳,体现了梦窗词的抒情艺术特色。
“湖山经醉惯”。开头,词人面对湖光山色,不禁回忆起昔日与爱姬一起醉饮湖上的欢娱情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是说至今仍残存在衣衫上的斑斑泪痕和点点酒渍,正是当初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形象记录。晏几道有词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蝶恋花》)梦窗由此脱胎,而词意更为丰富含蓄,表面是写过去的欢娱,实际上暗示今日的悲凉。
“又客长安”,重新回到眼前。长安,借指临安。
随之以一“叹”字转入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涴尘谁浣?”二句,一方面形容自己凄苦飘零、风尘仆仆的情状,另一方面表达失去爱姬的伤痛情感。
“葓尘谁浣”是用反问的语气,婉转地流露出昔日与受姬相处时感情的诚笃朴厚,意思是说:以往每到临安,必有爱姬为之洗尘浣衣,温存体贴无与伦比;今次旧地重游,却已是人亡室空,再也见不到殷勤慰问之人了。这和贺铸的悼亡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半死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旧欢虽不可复,旧居尚仍可寻。“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叙写的便是重访旧居的经过和感触,是全词的重点部分。
紫曲,旧时指妓女所居住的坊曲。这些地方原是过客川流不息的场所,而眼下门庭冷落,满目荒凉。
院子里,只有一口败井,青青蔓草,爬满井台,在微风的吹拂中轻轻摇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唯有呢喃对语的双燕,依然栖宿在东邻旧梁之上(似乎是在诉说着人间的种种不幸)。这里,接连五句写景,其中风摇青蔓和双燕对语采用的是以动衬静的描写手法,艺术效果很好。谢堂双燕,语出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处除了表示人事沧桑,今非昔比外,又借成双成对的燕子,反衬出自己的失却伴侣后的孤独悲凉。
下片由谢堂双燕引出对往日欢爱生活的美好追忆。
欢爱的生活,如同春梦:虽甜密、温柔,可又飘忽、短暂。梦窗这里先直说:“春梦人间须断”,须,应、必。按事物发展的规律,再美满的姻缘、再幸福的爱情迟早都有终止的一天。然后,进一层说:“但怪得,梦缘能短!”令人奇怪的只是:自己和爱姬之间的缘分怎么竟如此短暂!能,意同“恁”。逝梦虽短而令人留恋无限,下文再紧扣“梦”字回忆铺叙,展衍开来。回想当年,绣屋藏娇人,纤指按秦筝。最难忘的是,我们紧挨着花枝,深夜设宴,醉入花丛。如今,风逝云散,“舞歇歌沉”,红花虽依然娇艳,而似花的人面却早已凋残,更哪儿去寻觅她那婀娜的舞姿、宛转的歌喉!这一段回忆,选择了海棠夜宴的优美场景,采用对比和衬托的手法,以花衬人,集中抒发词人对似花美眷的怀恋和悼惜,悲恸之情溢于言表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最后两句返回现实,以景结情,写词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移步伫立于桥头,带着满襟泪痕和满眶泪花,在夕阳的余辉中,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旧居。
吴文英是抒写艳情的能手,他善于援引心中的感思,回环地咏唱爱之歌,愁之曲;又善寓情于景,寄情于物,借助景物抒写自己的真实情感。此词通篇布局细密连贯,前以湖山开头,后以河桥收束,词笔细腻,端如贯珠,极尽才人之能事。
●八声甘州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幻、苍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
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
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是南宋的一位奇才雅士,但他一生政治不得志,终志只能将满腹经纶寄之于词曲。既便如此,世人也多认识不到他的惊才绝艳。本篇原有小题,曰“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庾幕是指提举常平仓的官衙中的幕友西宾。灵岩山,在苏州西,以吴王夫差的遗迹而有盛名。
这首词,通篇以一个“幻”字为眼目,借叙写吴越之争的史事写时世的兴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发全篇,词笔如波似云,令人莫测其思。读来令人瞠目称怪。
开篇几句,向为选注家点断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这是因为拘泯于现代“语法”而不了解汉文音律的缘故。词原本是音乐文学,当时一篇写就,立付歌坛,所以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然而长调长句中,又往往会有一二处文义断连顿挫的地方,本来可以恰好与音律相合亦不妨小小变通旋斡,而非机械得如同读断“散文”、“白话”一般。以世俗的“常识”而推,时、空二间,必须有所区分,不可混语。故“四远”为“渺空烟”之事,必属上连;而“何年”乃“坠长星”之事,允宜下缀。实际上,在吴文英的意念理路上中,时间与空间原本是不必明确区分的,二者完全可以错综交织在一起。如此处梦窗先则纵目空烟杳渺,环望无垠——此“四远”也,空间也,然而却又同时驰想:与如彼之遥远难名的空间相伴者,正是一种荒古难名的时间。
所以眼睛看见无边的空间,就能悟到没有开头的远古时代——于是乃设问云:此茫茫何处,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灵岩?莫非坠自青天之一巨星乎?而由此坠星,遂幻出种种景象与事相:“幻”字,在这里指的应是幻化而生的意思。灵岩山上,乃幻化出苍崖古木,以及云霭烟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娇”之金屋,霸王盘踞的宫城。至此,才从容地将主题烘托而出。笔似十分暇豫,然而主题一经引出,便乘势而下,笔笔勾勒,笔笔皴染,亦即笔笔逼进,生出层层“幻”境,呈现于读者面前。
以下以“采香泾”再展想象的历史图画:采香泾乃是吴王宫女采集香料的地方,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泾。宫中脂粉,流到宫外,以至溪流皆为之“腻”,语意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这是脱化古人,不足为奇,足以为奇者,箭泾而续之以酸风射眼,腻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将古史前尘,与目中实境(酸风,秋日凉冷之风)幻而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感慨系之。“花腥”二字尤为奇怪,大概是说吴宫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宫墙,不仅使所浇溉的山花染着脂粉之香气,而且还带有人体的“腥”味。
再下,又以“响屧廊”的典故增一层皴染。相传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施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词人置身廊间,妙响已杳,而廊前的木叶,在酸风的吹拂下,飒飒然别是一番滋味——当日之“双鸳”(美人所着鸳屧),此时之万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又不禁感慨系之矣!
词人那变幻无端的笔法,在给读者展现出一个幻景丛叠的意境后,适时一束,自然地过渡而下。
过片另换一种笔调,看上去仿佛是大发议论,实际上仍在抒发感慨之情。其中意味大概是说: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了报仇,使美人计,派范蠡进西施于夫差,夫差被她迷惑之,其国于是灭亡,越仇得报。
然而什么是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回答是:吴王的沉醉。假如他能不耽沉醉,范氏怎么能功成而遁归五湖,以垂钩游玩来庆祝吴的灭亡呢?所以不是勾践范蠡有能,而是夫差甘愿乐为的结果!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真是可悲。
古事已逝现在又当如何?欲问苍波(五湖——说即太湖),而苍波无语。终究谁能回答?水似无情,山又何若?回答说: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这一疑问,最终仍是未能解开。
倚危阑,眺澄景,见沧波巨浸,涵溶碧落,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重新回归现实,不禁百端交集。“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乱鸦斜日,可以说是写实,但若说是比兴,也觉相宜。大抵高手遣辞,都是手法超妙,涵义丰盈。
一结更归振爽。琴台,在灵岩,本地风光。连呼酒,一派豪气可见。秋与云平,更为奇绝。在词人意中,“秋”亦是一“实体”,既可以“移动坐标”,也可以“计量”,所以说一登琴台最高处,才觉得刚才的阑干,不足为高,等到更上层楼,直近云霄,才发现“秋”与云乃在同等“高度。用现在的话说,”云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即为时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为文士之悲慨难置。旷远高明,又复低徊宛转,如此,此篇之词境,也真可谓是奇境了。
●新雁过妆杰
吴文英
梦醒芙蓉。
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
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
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
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
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
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哀蛩。
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肠断红。
行云远,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为追忆逝去的爱妾所作,因此妾去在夏秋之际,所以每当此季,作者的思念之情便愈重,此词便是这种情结的显露。
“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三句描写词人睡梦中被风檐间铁马之声惊醒,还以为是所思之人的佩玉丁东作响呢!“芙蓉”用在这里借以点明时令亦为词句增添了色彩。“佩玉丁东”不仅令人联想到玉佩和鸣的清脆的音响,而且还可由此及于佩带此玉之人。“已闻佩响知腰细”,词人所思之人一定是非常美丽。开篇几句就语简意丰地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美妙画卷。“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这二句描写当初分别之处。“翠微”指青山。此言妾从此去,这里的山山水水都记录着她的行踪并为她婉惜。
山静止不动以喻居者,流水一去不返而喻行者。绿水青山,词人独寻遗迹,这又是另一幅图画。这两幅画面其实表现的都是词人的相思之苦。由此引出了“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两句。词人借用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来形容宋玉。而这里宋玉。而这里宋玉只不过是被拉来陪衬“赋情”一句,意在说自己还不如他,除了落拓不偶外,所爱之人又离去,所以比他悲秋更苦几分。“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这三句是具体描写了自己的赋情之苦后,又给读者展现了另外一个画面。黄昏将近,暮云满天,天色已晚,可征鸿却始终没有出现。“征鸿”照应前面的“秋”字,此句也暗示去妾毫无音讯。词中没有写自己,但和“翠微流水”二句一样,在这个沉寂的画面中是有一位怀着无限企盼之情的主人公的。这写景的三句更进一步补足上面所说的“赋情之苦”。
“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点明了写此词的原因。“宜城”借唐朝柳浑以自指,“客”借琴客以指去姬。柳浑因自己年老而让爱妾琴客另嫁他人,当时传为美谈。词人在这里只是借用。
“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二句描写燕子去后,空馀旧迹,夕阳返照,射入空楼的情景,藉以表现“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这里暗用燕子楼典,是藉此表现自己对去妾的感情生死不渝。“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寒蛩。”“夜阑”,夜深,“败壁”点明自己生活潦倒,“寒蛩”点明时令。思人之苦,夜深愈甚,箫瑟的秋风吹进败壁,送来了寒蛩之声,这更增加了凄凉的气氛。从这两句的描述仿佛可以看到如豆的灯光照着这位不能入睡的词人,灯影之外却是残墙败壁以及寒蛩交鸣的漆黑的田野。“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肠断红。”唐人崔信明的名句“枫落吴江冷”形象地描述了吴江深秋的景象,而这正是词人所居之地,也是去妾行踪所在,所以当他深秋怀人时必然会联想到吴江的枫叶也要飘落了,词人用了“怨落”一词,给枫叶涂上了几许感情色彩。从“落枫”又进一步联想到怨女传情时的红叶题诗。去妾恐怕也会在红叶上题诗表达对词人的思念吧?结句由揣测进一步料想,语气也愈趋肯。“行云,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行云远”用阳台典故,暗示去妾已远。“淡蛾人”指去妾,张祜有“淡扫蛾眉朝至尊”之句用来形容美丽的虢国夫人,这里是作者借用来形容去妾。此二句是对去妾处境的推想,他想象她一定也在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词人没有直叙而只是描绘了一幅清冷悲凉的画面,行云渐远,美丽的去妾在清寒而明亮的秋月之中,可望而不可及,两人相隔,如人间天上。结尾画面凄美,悲徊无已。
这首怀人词与以往有所不同,词人既不是按照时间顺序,也不是按照空间顺序来描写对去妾的思念,而是通过为读者描摹一幅幅与怀人有关的图画,来展示自己心中的相思之苦。这种笔法,给了读者仔细品味的余地,比直接抒情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因而也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引起他们的共鸣。
●夜合花
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吴文英
柳螟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
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
词韵窄,酒杯长。
剪蜡花,壶箭催忙。
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
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
溪雨急,岸花狂。
趁残鸦,飞过苍茫。
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芒草斜阳。
吴文英词作鉴赏
鹤江,即白鹤溪,在苏州西部。作者自白鹤溪坐船去南宋都城临安,途径苏州东城的葑门,并在此停泊。葑门外的溪流附近,是作者和他的苏州去妾曾经居住,同游之地,或许还是他们的定情之处,所以重经故地,唤起无限旧情,怀念之情无法自抑之中写下了这首怀人词。
上片回忆过去,写团聚的欢乐。“柳暝河桥,莺晴台苑”,起两句用秀丽工巧的对偶句描写苏州美丽的春景,一“暝”字写尽河边桥畔杨柳的浓密娇柔之态;不直接说晴天台苑中的黄莺尽情啼啭,而径称之为“莺晴”,遣词造句极幽细。“短策频惹春香”,不明点出游,而屡携短策,自见作者多次出游;亦不正面写花开,而短策在路上频频沾惹春香,自能表明沿途春花盛开之状。上文写柳,这里又写花,丰富了春景,上文不点春字,这里补点,避免了重复。这一句从春景引出作者,又将由作者引出他所思念的人。
“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时、空、人的关系更有一个跳跃:从苏州较大的范围陡然缩小到葑桥附近,从整个春日浓缩到一个夜晚,从独游扩展到两人同泊(或者竟是初次定情)。以“温柔乡”写男女爱情,本是习用词语,但用不好则容易落入陈套。高明的作者不连成一词用,而是把它拆开分别用在句首、句末,中间插入“便入”二字,以见情急事谐,插了“深”字,以见情挚梦甜,便显得精警有力,更能起化旧成新的作用。“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写夜泊时的对饮。进入“温柔深乡”,这里不单指双栖同宿,相对欢饮,也是情景之一。作者自是填词老手,精于声韵之学,却忽然嫌词的韵律狭窄束缚人,似乎不合常理,其实他并非真的感叹词体拘才难,而是强调两情欢洽,一时无法尽情抒写:烛花频剪,良宵苦短,时光飞逝,夜已经很深了。记时的壶箭移动本有定时,何能忙着相催?这也无非人因欢饮而忘却时间流逝之快,从而才有此错觉。这四句情节平常,但都曲一层说,便显得不平常。“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时、空关系又有变化,总忆两人互相追随的游踪:或在陆上翠陌,看她绰约轻行,犹如洛妃的“凌波微步”;或两人同舟连棹,游于苏州城西南的横塘一带。内容扩大了,又用对偶句把它集中描写,炼句与起笔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片写当今,亦即爱妾离去后的悲感。“十年一梦凄凉”,指出从欢聚到现在已时过“十年”,旧事早已化成“一梦”,自然的由欢乐转到“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互文对偶,以西湖、吴馆中的燕去巢荒,比喻自己与苏、杭二妾的生离死别,只有知道这些事情的才能明其所指。“重来万感,依前唤酒很罂。”“重来”照应上片的“当时”,“唤酒”照应上片的“酒杯长”,着以“万感”、“依前”,便觉今昔事虽略同而情迥异,沉吟呜咽,凄怨欲绝。“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是即目所见:急雨打击着溪面,岸花随风狂舞,无助的残鸦飞过“苍茫”的天空。眼中所见之景与心中之情同样的凄迷。情绪由凄怨渐入激动,笔调也由吞咽转为倾泻;情之变由怨之极,辞之变与情变相适应。急雨、飞花,出现在春末或夏初:“花”字上片不用,留在这里用:“残鸦”见出是黄昏而不是深夜,这些都是安排细致和不露针线痕迹之笔。“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以景语结束叙事。在船上远望她旧时曾居住过的房屋,已人去楼空,到这里才点出“故人”,点出二人曾同住之地。事与地皆已无人可与共同指点,所以只能孤独自念,付诸痛啮心胸的回忆:“芳草斜阳”,无形中更增添怀旧伤感之情,又更显示季节、时候。情绪由激动重回凄怨,笔调也由倾泻转回吞咽,借景物渲染,余情无限。
吴文英的词一向以“秾密”著称。这首词时间和空间的变换较多,词句问虽不明用转接之辞,而脉络极清晰密致。可见其慢词风格也颇有特色。
●点绛唇·越山见梅
吴文英
春未来时,酒携不到千岩路。
瘦还如许,晚色天寒处。
无限新愁,难对风前语。
行人去,暗消春素,横笛空山暮。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梦窗的这首《点绛唇》着力之处既不在句法章
法的光彩夺目,亦不在刻意追险求奇,一字一句皆出自天然。只是由于其立意之高、取径之远,使得这首词读来颇具灵性,处处流露出真实性情。体现了梦窗词清疏空灵的本色。
“春未来时,酒携不到千岩路。”起二语,从侧面着笔,所感甚大。春天还未到来时,人们自然不会携酒探春,更不会到这万壑千岩深处来。“千岩”,点题越山。时梦窗寓居会稽(今浙江绍兴),常游稽山,赏梅对雪,颇多词作。次句点出“酒”字,便流露微讽之意。“瘦还如许,晚色天寒处。”点题“见梅”。
“瘦”咏梅常语。本词谓“瘦还如许”,可见词人已非初次在此见梅。四字包含着无限轻怜细惜之意。作者在词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梅花,仿佛一位超凡脱俗的女郎,在千岩路畔,日暮天寒,悄立盈盈,满怀幽思。
这片二句,更推深一步。“无限新愁,难对风前语。”这新愁,到底是词人见到梅花后产生的愁绪呢?
还是说梅花在寂寞无主的环境中如有幽愁?在寒风吹拂下,相对更无一语。那里因为怕它化作千万片缤纷的落英,当然,更怕的还是才得相逢,离别之情尚未诉完又要别去。纵有无限的新愁旧绪,彼此也无法互倾心愫。古人咏花,多用“解语”故事,此词中活用又反用此意,尤觉婉曲动人,末三句转笔换意。“行人去,暗悄春素,横笛空山暮。”这也是“无限新愁”的注脚。借咏花而注入人事,可说已达到一种出神入化的浑融境界。仔细品味个中情景,词人所眷恋的女郎的形象,已是呼之欲出。“春素”,指洁白的梅花,这里借喻女子素洁的形体。“暗消春素”,写梅花在春日里悄无声息地凋残,也喻女子为离愁而暗暗消减了容姿。咏梅诗词,多用闻笛故事。因为笛曲中有《梅花落》曲,听到声声横笛,回荡在空山暮色以之中,自然就联想到梅花的零落了。本词末三句所表现的是离索之思,蹉跎之恨,而又写得这样温婉浑厚,含蕴不尽,如同空山中回响的笛声,余音袅袅,给人们留下了充分思索的余地。
●踏莎行
吴文英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
绣圈犹带脂香浅。
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香瘢新褪红丝腕。
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在端午之日忆念他苏州去姬的感梦之作。而这与一般的感梦词又不完全一样,把梦中所见之人的容貌、服饰描摹得极其细腻逼真,并没给人以缥缈恍忽、迷离朦胧之感,因而使人一时很难看出是在写梦。
起头“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三句着意刻画梦中所见之人的玉肤、樱唇、脂粉香气及其所着纱衣、所持罗扇、所带绣花圈饰,从色、香、形态、衣裳、装饰等逼真地显示其人之美。“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两句,以“舞裙”暗示其人的身份,以“愁鬟”借喻两地相思,以“榴心”、“艾枝”点明端午节令。上句的“空叠”二字,是感叹舞裙空置,推测此因无心歌舞;下句的“应压”二字,则瞥见发鬓散乱,想象其人应含深愁。
上片五句,句句写梦,却始终不点破是说梦。直到下片换头,才以“午梦千山”一句点出以上所写原来只是南柯“午梦”。句中的“千山”二字,表明梦魂与现实距离之遥远。这一句是写山长水远,路途阻隔,只有梦魂才无远弗届。对下句“窗阴一箭”,前人大都解说为:慨叹光阴似箭,与梦中人分别已久。但这里的“一箭”,似指漏箭,如这不是感叹光阴逝去之速,而是说刻漏移动之微。联系上句,作者写的是:梦中历尽千山万水,其实只是片刻光景。两句合起来,既深得梦的神理,也形象地道出了作者午梦初回时所产生的对空间与时间的迷惘之感。
换头两句刚写到梦已醒,忽又承以“香瘢新褪红丝腕”一句,把词笔重又拉回到梦境,回想和补写梦中所见之人的手腕。这一词笔的跳动,正是如实地写出了作者当时的心灵状态和感情状态。在这片刻,对作者说来,此身虽已从梦中觉醒,而此心却仍留在梦中。梦中,他还分明见到其人依端午习俗盘系着采丝的手腕,以及其人腕上似因消瘦而宽褪的印痕。如果联系他另外写的几首端午忆姬之作,我们当可发现,词人对伊人之在端午日以采丝系腕一事留有特别深刻的印象。这就无怪他在这次梦中也注意及此,并在梦醒后仍念念不忘了。歇拍“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两句,则两从梦境回到现实,并就眼前景物,寓托自己自“午梦”醒来直到“晚风”吹拂这段时间内的悠邈飘忽的情思和哀怨的心境。
王国维曾说:“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人间词话》)就连最不喜欢梦窗词的王国维也对此二语大加赞赏,并称其足以当得起周济的那四句话。这不仅是因为这两句所摄取的眼前景物——“雨声”、“晚风”、“菰叶”,既衬托出、也寄寓着作者在梦醒后难以言达的情思和哀怨,同时兼有以景托情和融情入景之妙;还因为这两句又是以景结情,宕出远神,既合乎沈义父所说的“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乐府指迷》),也做到了沈谦所说的“以迷离称隽”(《填词杂说》)。这两句,从空间看是把词境推入朦胧的雨中,推向遥远的江外;从时间看是把词思推入凉风中的暮晚,推向感觉中的清秋。这就跳出了前面所展现的空间和时间范围,把所写的梦中之境一笔宕开,使之终于归为乌有。更从全词有,它写了梦中人,也写了眼前景。按说,前者是虚幻的;后者是真实的。但对作者而言,其感受却恰恰相反:回味梦中所见之人,其印象是如此亲切分明;怅望眼前之景,其心情是如此凄迷无助。因此,他在上片正是以实笔来描摹虚象,写得十分真切;在结拍处却以虚笔来点画实景,写得情景异常缥缈。也许正因其幻而益真,真而益幻,所以才具有“天光云影,摇荡绿波”之美,使人深深地被这种境界所吸引,而又感其乍离乍合,难以追寻。
●解连环
吴文英
暮檐凉薄。
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
渐夜久、闲引流萤,弄微照素怀,暗呈纤白。
梦远双成,凤笙杳、玉绳西落。
掩綀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
银瓶恨沉断索。
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
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
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
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
吴文英词作鉴赏
词人善于捕捉瞬间情感中的细微感受,将对恋人的爱怜抒发得淋漓尽致。吴文英早年在苏州结识某女子。近世词家据吴词作过许多分析,推断他在苏州有一妾,后被遣去。但将他关于苏州情事的词串连比照,可以确认那位女子并非与他朝夕相处之妾,应为一位民间歌妓。他们的爱情以悲剧告终。吴文英对她的情感是真挚深厚的,他在词作里常以极隐讳的笔法抒写无尽的哀怨。这首词是词人寓居苏州的后期、在其恋爱悲剧发生之后作的。充分抒发出作者的一腔忧怨之情。
词的起笔“暮檐凉薄”,点明环境和时间。暮色已沉,人在檐下,感到秋之凉意,一语即营造出寂寞凄凉的氛围。清风吹动庭竹,使主人公产生故人来访的幻觉。“疑”字将读者带入恍惚迷离的境界,有似梦非梦之感。此两句用李益“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竹窗闻风》)诗句,“故人”即所钟情的那位女子。“邈”,渺远之意;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这些描写表现的均为非现实的梦幻般的情境。“渐夜久”表现由暮入夜的过渡。“闲引流萤”乃用唐代诗人杜牧《秋夕》“轻罗小扇扑流萤”句意,写出故人天真可爱的情态;借着微弱的萤光,从她的“素怀”暗里见到“纤白”。这几句词意较为模糊,作者有意以某些优美的细节片断暗示幽会时留下的难忘印象。
传说西王母的侍女董双成能吹云和之笙,词中的“双成”即以仙子借指故人。双成在梦中远去,凤笙之音渐渐消逝了。一切均是梦境,惊醒时已是“玉绳西落”。吴文英喜用生僻的典故,词语十分难解。“玉绳”乃玉衡的北二星,玉衡为纬书中所指北斗七星的第五星,是斗柄的部分。玉绳西落标志下半夜已过。
这时主人公才由外室进到内室。放下布帷,欲进内室,却又“倦入”,当是梦境历历触动了对往事的回忆,故“又惹旧愁”。不能忘记,在庭栏的角落还留有故人的粉汗香气。
对往事的思念,令词人抚今追昔倍加伤痛。词的过片以特殊的意象深刻地表达这种悲痛的情感。“银瓶”是古时汲水用的器具。“银瓶恨沉断索”援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句意。汲水时丝绳意外地断绝,白诗以此比喻“似妾今朝与君别”,言中道分离,遗恨无穷。他们恋爱悲剧的发生,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梧桐未秋,露井先觉”,飘零摇落的命运是注定的了。“抱素影、明月空闲”,即叶梦得《虞美人》“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之意。团扇如月,扇面上绘有素女的小影,已积有灰尘。“抱”,持也;团扇曾经是她用来“闲引流萤”的,“明月空闲”意为它已闲着无人用了。这纪念物上以丹青绘的小影封尘已久,可是那秀眉却依稀动人。
词锋至此陡然一转。“翠冷红衰”,一派衰落凋残的景象。“西池”在吴文英关于苏州情事的词中多次出现,当为词人寓所阊门外西园之内的池。在这凋残衰谢的季节、清寂冷落的秋夜,怕有轻微的声响惊起西池里的睡鱼,西池的鱼跃又将搅扰静寂的秋夜和人的思绪。因为主人公正因西池的落花回味起故人留下的一个销魂印象:“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湘娥”本为传说中的湘妃。近世词家考证,认为吴文英在苏州所恋者原籍湖湘,所以“湘娥”或“湘女”皆借指苏州故人。记得那次幽会时,她偷偷解下轻薄的绛色绡衣。词的结尾颇具新意,幸福美好的形象用以作为悲伤之词的结尾,同今昔的劳燕分飞恰恰形成鲜明对比,从而产生了回环往复悲喜交集的艺术效果。
吴文英是属于那种情感细腻丰富的人,最善于捕捉并表现瞬间的、形象鲜明的主观感受。在他的作品中,许多意象具有纤细的主观感受性质,又以晦涩的语句表现出来,其词意往往缥渺朦胧,恰似唐代李商隐的《无题》诗。这首词的整体使人如临梦境,比如故人团扇扑萤,令人难辨是梦幻还是往事;银瓶断索、梧叶早坠,未知其人是离是亡。在词的结构上虽也有时间关系的交代,但意群之间总有较大的跳跃或转折,而且往往不甚连属。如下阕的四个意群之间便缺乏应有的顺序联系,结尾则似有词意未尽之感。这正是梦窗词结构奇幻的特点。理解梦窗词较为困难,如果细续便会发现作者的表现方式是艺术化的,所表达的情感则是复杂、真挚和缠绵的。
●思佳客·赋半面女髑髅
吴文英
钗燕拢云睡起时。
隔墙折得杏花枝。
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
轻爱别,旧相知。
断肠青冢几斜晖。
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题为“赋半面女髑髅”的词,是吴文英借对神秘莫测的鬼魂世界的描述,反映对现实人生的消极悲欢,也借由此触动的情感创伤,寄托了他对不幸女子青春生命的哀悼。
吴文英是南宋末情感丰富而颇具幻觉的词人之一,他以奇妙的想象和凝炼生动的笔调从另一视角去赋女髑髅。将它幻化成了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活的女鬼。
她一如生前一样,睡得之后以钗燕轻轻梳理长长的香云。钗燕即玉钗,为妇女首饰。“云”即指妇女浓密的秀发。“钗燕拢云”意味着粗略草率的梳妆,显出睡意未消,心情慵倦,以此从侧面地暗示了其难掩的天然丽质,古时人们相信,鬼魂也同活人一样生活着,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生活在阴间,而活动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睡起时”已是夜半更深了。南宋诗人曾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句。这女鬼悠扬而轻易地从隔墙折来杏花枝嬉弄玩耍。这里所表现的不是单纯的鬼趣,而是欲以说明她并未忘记春的到来。而特别折下标志艳丽春光的杏花,则表明她对人间美好事物依然留恋。第三句掉回词笔点明所赋的词题。在幻觉中词人觉得这已不是“半面女髑髅”,而是“青春半面”的美丽女子,妆饰如画。以上三句极其恰当地描述了女鬼的生活情趣,词笔都是轻快活泼的。在“细雨三更花又飞”句,词情突然转变,以凄厉而悲惨的意象表示一个年轻生命的夭折。这种不幸的夭折,世间不知有多少。而从面前的这半面女髑髅,使人自然地又想到这也是一个早天的生命。“花又飞”令作者的想象离开本题而勾起对美好情事的感伤。自然地过渡到下阙的自我抒情。
“轻爱别”是词人惋惜这早天的女子轻易地便恩爱永别:“旧相知”是幻觉中觉得半面女髑髅好似旧日相知的情人,因为她的命运也是如此。简短的两句,包含了说不尽的人世沧桑和死生无常的凄凉情感。
词情在此之后转为强烈,紧接的一句“断肠青冢几斜晖”推向高潮。青冢借指妇女的坟墓。现实环境中,芳冢旁挂着几缕落日的寒晖,特别容易令人感到凄凉和心酸,这里便埋葬着昔日所恋的情人,触景生情,怎不悲痛欲绝。“断肠”正表达了这种悲痛的强烈程度。结尾两句,词意大大转折,作者似乎也试图以超脱的心情进行自我安慰,以减轻悲痛。但这里的“花”并非指鲜花,而是“断红”。这很切词题,以“断红”借指旧日相知的亡灵,它有感有知,任风吹起。可是词人却有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努力使心境趁归平静。结尾两句本欲以淡语忘情,但从全词所表现的那种对那死去的年轻女子的同情、爱怜之情和由此引起的内心的波澜,都足以说明留在心目中的许多深刻的印象是不易轻轻抹掉的。
从这首词的内容看,很显然已是他晚年的作品,其间寄托了词人无限的哀思。这首词在艺术表现方面将幻觉的描写与主观抒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词意较为含蓄曲折,甚至有些晦涩,但其间却隐藏着作者不愿为人所知的真实情感。联系作者一生的际遇看,我们亦不难看到这首小词优美的辞情和生动的形象是具有很强的感染力的。
●望江南
吴文英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堤畔画船空。
恹恹醉,尽日小帘栊。
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
无处觅残红。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伤春怀远的艳情词,在名家的笔下以雅秀的笔意和绵密的章法描摹而出,一点都不显俗套,反而是曲曲传出了恋人的真挚情感和深微心理。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暮春三月,这里说的不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时节。“更情浓”,浓情密意,指的应是欢情。那么,“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几句呢,初读之下,很可能觉得是在写“方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分手情状;况且“秋千闲挂月”,也容易使人联想到韩偓的《寒食夜》:“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或者梦窗自己的《风入松》:“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但细细寻绎下去,便会知道都对不上号。
这里绘制的绝不是雨横风狂三月暮的凄凉图画。“人去”、“马停”的笔墨,其间实在是隐去了若干具体的情事。一幕情深意密的“相见欢”,写到如此隐约迷离,含浑蕴藉,手法可谓高明极了。不去实写柳阴摇出画船来的情状,也不去细摹仕女秋千会的场景,而是完全看不到人的活动,作者只是侧击旁敲,轻灵地烘托出一个类似“空镜头”的画面:闲挂月中的秋千索、驻泊堤旁的画船、拴系于垂杨的马匹。这一切都在无误地牵引着读者的神思,循着词人的细密思路,顺理成章地凑泊过去:倦马嘶风、柳边船歇——待人归!夜已深沉,月已朦胧。全部的环境完全被一种静谧、甜美、而又圣洁的氛围笼罩着。这,就是词的上片的不写之写。实际上,而今乐事他年泪,这种对欢情的描写,其实是在为下片的悲感作铺垫。
季节,由春入夏;情感,也由似酒如密的浓情过滤到神态恹恹的如痴如醉。世事犹如春梦,失去便不可复得;人也如同飞鸿离去后也不再复回。密约幽期不可复得,峡云无迹各自西东,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怅惘和不尽的忆念,她也许只会独自守着窗儿,整日价在情思昏昏中打发日子罢了。“宿燕夜归银烛外”,用的是温庭筠《池塘七夕》诗“银烛有光妨宿燕”的旖旎字面,而指的却是人此时的孤栖处境。下一句“流莺声在绿阴中”绿阴内流莺啼啭,更是使人伤春不忍听,加倍烘托出主人公徬徨寂寞的心境。最后以“无处觅残红”歇拍,对应上文的“花落”,也点明景情迥异聚散匆匆的无奈,哀婉的歌声里倾注着作者对不幸的主人公的绵邈深情。梦窗词擅长以离合吞吐之法抒写感怀旧游之情。
比较而言,长调慢词的篇幅更易于酣畅铺排,直抒哀乐,而《望江南》这样的小词,要传出虚实相生,悲欢迷见的韵调,实有相当的难度,而作者却巧妙地将上下片属于两段时间的情事加以比照,悲欢相续,构成了全词的浑然整体。尤其是他咏写艳情而用的那种隐去情事,虚处传神的独特技法,造出了一个格调高雅、情意醇厚的空灵境界,这不能不令人击节叹赏。
●鹧鸪天·化度寺作
吴文英
池上红衣伴倚栏,栖鸦常带夕阳还。
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
乡梦窄,水天宽。
小窗愁黛淡秋山。
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
吴文英词作鉴赏
化度寺在杭州西部江涨桥附近。这首词是作者在杭州思念苏州家人的,被思念之人当为他的苏州姬妾。
上片,“池上红衣伴倚栏,栖鸦常带夕阳还。”写作者在池边独倚栏干,作伴的只有象穿着红衣少女的莲花;在栏干边一直消磨到黄昏,看到的也只有背上带着夕阳馀晖的归鸦回来栖宿。这在化度寺午后到傍晚所见的景致,象两幅画,表达的是孤寂之情。“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浓云出现时,雨脚倾斜稀疏的桐叶继续飞落,有点萧索气象;但雨后气温降低,天色更清,明月出现在上空,凉气随之而生,宝扇可以不用,而又美得可受,凉得可爱。“度”字、“疏”字写秋雨与梧桐的形态,很妥贴:“生”字把“凉”归功于“月”,使月色倍觉宜人;这写寺中夜晚下雨与月明时情景的两句,又象两幅画。上两句不用对偶,这两句用对偶,笔调皆疏淡幽雅,引人入胜。
化度寺临近水边,当时自杭州至苏州,大多是走水路。这样又为过渡到下片“乡梦窄,水天宽”埋下了伏笔。“窄”字写梦,也是文英匠心独运、喜欢运用的字。“窄”表短促,与水天“宽”对照,以见天长、水远而梦短的惆怅之情。心情全在感事感物的“宽”、“窄”中透露。“小窗愁黛淡秋山”,写倚窗看到的远山景致。这既是一幅画,也表惆怅之情。山是“秋山”,所以“黛”色浅淡;山本无“愁”但从愁人眼中看去,似乎其浅淡的暗绿色也带上了愁态。正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远山似眉,由景又联想到思念的人。这一句又暗用卓文君“眉际若望远山”的典故,由写景过渡到怀人。“吴鸿好为传归讯”,看到天上鸿雁,多么盼望它是从作者长久居住并且当作家乡的“吴”地飞来的啊;离家已久,怀人情切,因而盼望它能代传“归讯”。这简直就是直接的呼告之辞,而实际上只是心中的盘算而已。“归讯”传到哪里呢?“杨柳阊门屋数间”,是苏州城西阊门外,秋柳萧疏、几间平屋的地方。环境虽极平凡,却富有高雅的画意,这便是作者感情眷念之所在,更象一幅出自名家高手的水墨画,寥寥数笔,寓情于景,若用司空图《诗品》中的话来形容,不是近于“绿林野屋,落日气清”,或“玉壶买春,赏雨茅屋”,而是近于化境的“神出古异,淡不可收”了。
这首词的写作地点在化度寺,景物描写则兼及苏州;写作季节在初秋,时间则既有黄昏和夜晚,也有白天。全词以写景为主,时事情都在六幅秀淡雅致的景物画中表达出来。时间不限一日,画面亦分属两地,最后一幅画笔最淡,但却最传神,因而也适合了更深远的情味。
●唐多令
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
离人心上秋。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
燕辞归、客尚淹留。
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吴文英词作鉴赏
吴文英的这首《唐多令》写的是羁旅怀人。全词字句不事雕琢,自然浑成,在吴词中为别调。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为第一段,起笔写羁旅秋思,酿足了愁情,目的是为写别情蓄势。前二句先点“愁”字,语带双关。从词情看,这是说造成这些愁情的,是离人悲秋的缘故,秋思是平常的,说离人秋思方可称愁,单就这点说命意便有出奇制胜之处。从字面看,“愁”字是由“秋心”二字拼合而成,所以此二字又近于字谜游戏。这种手法,古代歌谣中经常可见,王士禛谓此二句为“《子夜》变体”,具“滑稽之隽”(《花草蒙拾》),是道著语。此词以“秋心”合成“愁”字,是离合体,皆入谜格,故是“变体”。此处似乎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毫无造作之嫌,且紧扣主题秋思离愁,实不该以“油腔滑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目之。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两句一问一答,开篇即出以唱叹,而且凿空道来,实可称倒折之笔。
下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是说,虽然没有下雨,但芭蕉也会因飕飕秋风,发出凄凉的声响。这分明想告诉读者,先时有过雨来。而起首愁生何处的问题,正由此处蕉雨惹起。所以前二句即由此倒折出来,平添千回百折之感。秋雨初停,天凉如水,明月东升,正是登楼纳凉赏月的好时候。“都道晚凉天气好”,可谓人云亦云,而“有明月,怕登楼”,才是客子真实独特的心理写照。“月是故乡明”,望月是难免会触动乡思离愁的。这三句没有直说愁,却通过客子心口不一的描写把它充分地表现了。
秋属岁未,颇容易使人联想到晚岁。过片就叹息年光过尽,往事如梦。“花空烟水流”是比喻青春岁月的流逝,又是赋写秋景,兼有二义之妙。由此可见客子是长期飘泊在外,老大未回之人。看到燕子辞巢而去,心生无限感慨。“燕辞归”与“客尚淹留”,两相对照,自可见人不如候鸟。以上蕉雨、明月、落花、流水、去燕……虽无非秋景,而又不是一般的秋景,于中无往而非客愁,这也就是“离人心上秋”的具体形象化了。
此下为第二段,写客中孤寂的感叹。“垂柳”是眼中秋景,而又关离情别事写来承接自然。“萦”、“系”二字均由柳丝绵长思出,十分形象。“垂柳不萦裙带住”一句写的是其人已去,“裙带”二字暗示对方的身份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谩长是,系行舟”二句是自况,意思是自己不能随去。羁身异乡,又成孤零,本就有双重悲愁,何况离自己而去者又是一位情侣呢。由此方见篇着“离人”二字具有更多一重含意,是离乡又逢离别的人啊,其愁也就更其难堪了。
伊人已去而自己既留,必有不得已的理由,却不明说(也无须说),只是埋怨柳丝或系或不系,无赖至极,却又耐人寻味。“燕辞归、客尚淹留”句与此三句,又形成比兴关系,情景相映成趣。
全词第一段对于羁旅秋思着墨较多,渲染较详,为后边描写蓄足了力量。第二段写字中怀人,着笔简洁明快,发语恰到好处,毫无拖沓之感。较之作者的其它作品,此词确有其独到之处。
●虞美人·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吴文英
乔木生云气。
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
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
旋小筑、吴宫闲地。
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
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
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
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
此心与、东君同意。
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
怀此恨,寄残醉。
吴文英词作鉴赏
沧浪亭是苏州名胜,曾为韩世忠的别墅。本篇主题由此而发,借沧浪亭看梅怀念抚金名将韩世忠并因而感及时事。可见,此词是以爱国主义为主题的作品之一,而这种作品在梦窗词中实不多见。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词的前半阕从韩世忠沧浪亭别墅写起,“乔木生云气”,不仅写故家旧宅郁郁葱葱的气象,并暗示南渡的英雄人物离开此地已经很久,树木早已长得云气苍然了。
“战舰东风悭借便”,是借用周瑜曾乘东风之便,大破曹操军于赤壁的典故。这里作反用,意思是天不助人。悭,是吝惜的意思。这句连同以下“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两句,用深沉悲壮的语言,为当日黄天荡一战未能生擒活捉金兀朮,使得英雄的陕北故乡仍然沦于敌手而倍感惋惜,特别是为韩世忠后来因避权奸迫害休官退居而寄慨。“华表月明归夜鹤”用的是丁令威化鹤重归辽东的典故。这句连同以下“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三句从当时的韩世忠转入到今日看花游春的吴梦窗,“叹当时花竹今如此”,神韵凄绝,“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和新亭挥泪含有同样说不尽的感慨,由人事说到花竹,又由花竹而感染到人事,然后用“枝上露”点明梅花,“溅清泪”双绾花和人。写得浑成自然,毫无刻意经营造作的痕迹。
后半阕,紧接着从赏梅写起。“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宋代知州出游,被称为“遨头”,点明此来是陪吴潜寻幽探春。问梅开否,催花唱曲,不仅是点题应有之笔,而且这里是用意双关,把催花开放,隐喻对当政者寄予发奋图强的殷切希望。东君是春神,此处借指东道主人吴潜,“此心与东君同意”,表明宾主的思想基本一致。是时边事日亟,将无韩、岳,国脉微弱,今非昔比。履斋一意主和虽屡上奏疏但不蒙采纳,卒致败亡,这就是所谓的“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梦窗写此词之时已非南宋前期,因此,词意虽然表达了作者对国势的关切,但后不如今、寄恨残醉的调子是低沉的,缺乏鼓舞人心的昂扬斗志,根本不同于辛弃疾词的大声鞺鞳.这首词通篇结构严密,正如陈询所言:“前阙沧浪起,看梅结;后阙看梅起,沧浪结,章法一丝不走”。全首空气清新,用典独到,跟他其它的大部分词作截然不同,这也充分显示了词人的功力。
●思佳客
吴文英
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
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
愁自遣,酒孤斟。
一帘芳景燕同吟。
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居于杭州时所作,有怀人之意。从词的内容看,应当是作于杭州姬妾辞世之后。
上片,“迷蝶无踪晓梦沉”,写清晨梦醒之后,梦中的情景已消逝无踪。所用乃是《庄子。齐物论》庄周化蝶的典故。它的本义是说世事与梦境的真幻,颠倒难分,两者本都不值得执着看待。但后人又把这则故事与《庄子。至乐》中写他丧妻时鼓盆而歌,不表示悲哀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猜想庄子大概也把丧妻看成作梦,所以悼念亡妾的作品,也常用到化蝶、梦蝶的典故。文英这句词,表面是写梦,其深层却是以梦隐喻过去的经历;联系他的生平来看,又似包含着对亡妾的思念。虽说“无踪”,毕竟入梦;梦由思生,又怎能真正地忘却?既然如此,则梦醒后并不会适意如庄周,而是深怀思旧的惆怅,细味“沉”字,其情自见。“寒香深闭小庭心”。寒香,当指春寒之时尚未谢尽的梅花,或兼指下片提到的逢春先开的杏花。人既惆怅,对着“深闭小庭心”的“寒香”,自然不会是赏心乐事,而是触景伤怀,“寒”不是透着凄冷,“深闭”不是透着孤寂么?这时候由“小庭”而想到西湖,由“寒香”而及于新柳,觉得春光尚浅,而寒意犹浓,西湖上的杨柳,应该也是初舒嫩条,翠色未深,因而游人应该也还不多。那么,在小庭中虽感孤寂、凄冷,但若到湖上去游玩,也未必就能看到秾丽之景,享受热闹、温暖之乐了。“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楼前柳浅深。”当然不是要由柳浅而判断春少,而是要由春少来表现人之心境的凄冷情绪,所以这两句结束得轻倩、婉转而有味。
下片的“愁自遣,酒孤斟”,全词直接抒情的,也只有这两句,到这里才点出“愁”字,点出“孤”字。作者这时的孤愁既无法排除,那么这里的“斟”与“遣”,也无非是强自支持、强自消解而已。下句的“一帘芳景”继续写春,“燕同吟”继续写孤寂。与燕同吟,则暗谓有伴比无伴更悲。这与“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写法,不无相同之处,二者都是正面的情况起反面的作用;所不同的是,“蝉噪”、“鸟鸣”可能是写实,“燕吟”只能是设想。“杏花宜带斜阳看,几阵东风晚又阴。”在凄冷低迷中盼望杏花映着斜阳,能给人带来一点绚丽之色,带来一丝温暖的春意,谁又知天不作美,吹来几阵东风,偏把阳光吹走,使黄昏依然阴沉。这会起什么作用?对作者的心境会有什么影响?词至此结束,虽都没有明白说出;但读者联系上下文,自可体会得到。
前人常把吴文英的词作看成是与以姜夔为代表的“清空”词相对立的“实质”词的代表。吴文英的慢词,有一些确有词藻堆垛,雕琢过甚之嫌。但这首《思佳客》,读来却颇感闲淡婉约,在很大程度上与“清空”词的笔法有一致之处,可见梦窗词的风格在统一中也是有着多样性的。
●霜叶飞·重九
吴文英
断烟离绪。
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
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
纵玉勒、轻尽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
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
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
早白发、缘愁万缕。
惊飙从卷乌纱去。
谩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吴文英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悼念亡姬的作品。“断烟离绪”,起句四字情景交融,精炼而形象,统贯全篇。“断烟”写景,“离绪”写情。“斜阳红隐霜树”是写重九烟雨濛濛,故傍晚还不见斜阳,隐没于霜树之中。凄凉的心境,又逢凄凉的时节,烘托出抑郁的情绪。重阳佳节,正是菊花盛开之际,词人在风雨中折来黄花数枝,插在壶中,花的香气含着雨气喷出。在此凄风冷雨之中,谁还会有心情骤马去登上荒台吊古呢?“吊古”一词隐含了多少伤逝之痛。作者又不禁回忆起当年与伊人重九登高时的情景。当时伊人执扇清歌,扇底歌声与寒蝉共咽(意谓其声悲凉),作者则酒酣倦梦,几乎忘却伊人在旁。上片忆念双双登高的情景。
下片转入今情。如今斯人逝矣,往事如烟,对此佳节,还有什么心情“传杯”饮酒?但无“传杯”的心情而仍复“传杯”者,无聊之极也。(参见陈匪石《宋词举》)“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杜甫《咏怀》五百字),饮酒可以忘忧,写词可以抒闷,但心灰意懒至此,连未写完的歌词(断阕)都封尘已久,更何况重写新词呢!天气入夜转晴,月影斜照东篱,寒蛩宵语,似亦向人诉说心事。“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这是从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二句转用来的。
重九日晋人孟嘉落帽的故事,后世传为美谈。杜甫这两句的意思是:如果登高时风吹帽落,露出了满头白发,我就含笑把帽子重新戴上,并且还会请旁人为我整理一下。这两句诗表现杜甫的洒脱旷达的心态。但是梦窗这两句词意与杜甫不同。梦窗已经不以风吹帽落、露出满头白发羞愧了;他这两句的意思是,反正人亡身颓,无复欢颜,一切都随它去吧!这表现了词人极端沉痛绝望的心情。结语“谩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三句也化自杜诗(同上):“明年此会知谁健,笑把茱萸仔细看。”杜诗之意谓今年重九,姑且强乐自宽,但不知明年此时会何如耳。梦窗今年未能登高,但遥想明年能有机会。老杜细看茱萸,梦窗虽也看茱萸,着一“漫”字,就自觉无味。那么明年翠微高处之约,也不过说说而已。杜甫逢佳节而强作欢笑,梦窗则欲强作欢颜而不能,其无聊、沉痛更倍于少陵,实在是时代、身世使然。
吴梅《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序》:“吴词潜气内转,上下映带,有天梯石栈之妙。”梦窗词脉络贯通,形象完整。上下映带尚是为形象的表面,潜气内转则是其内质:“天梯石栈”,则说的是梦窗词的大起大落,突接突转,也有潜在的气韵沟通。“霜树”、“萸花”、“传杯”等皆为实写:“斜阳”、“翠微”等为虚写,虚实结合,线索明晰。说明梦窗词气韵贯通的特点。
西方文论说“美是杂多和整一的结合”,于梦窗词亦可得到印证。梦窗不但炼字、炼句,而且炼意,词藻华丽,同时又极富内在的神韵。读梦窗词,不可不注意这些艺术特质。
潘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潘牥(1204——1246)字庭坚,号紫岩,闽县(今属福建)人。端平二年(1235)进士,调镇南军节度推官、衢州推官,皆未上。历浙西茶盐司幹官,改宣教郎,除太学正,旬日出通判潭州。淳祐六年卒于官,年四十三。有《紫岩集》。刘克庄为撰墓志铭。《宋史》、《南宋书》有传。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紫岩词》一卷。
●南乡子·题南剑州妓馆
潘牥
生怕倚阑干,阁下溪声阁外山。
惟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
应是蹑飞鸾,月下时时整佩环。
月又渐低霜又下,更阑,
折得梅花独自看。
潘牥词作鉴赏
此词有小题云:“题南剑州妓馆”。乃重临旧地,怀旧悼亡之作。
此词起笔就说“生怕倚阑干”,这是为什么呢?下句即点明:“阁下溪声闻外山”。原来是因为怕听那“阁下溪声”,怕看那“阁外山”。这种发端突兀的倒插笔法,极易抓住读者。昔日曾与伊人朝暮共赏的阁外山水,怎不令人黯然伤情!“惟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然而,如今这里只剩下历劫不变的自然风景,还同往日一样;那个如仙的女子,却永远不会回来了。面对着眼前不变的青山绿水,痛感“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无奈那纤雨流云般的缠绵之情,总是留在心头。胸中郁结,不得不一叹再叹,一吐再吐。“依然”两字一顿,恰如眼含热泪的悲怆的呜咽声。
此词过片犹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希望晴雯死后化为花神一样,表现了一片痴情。词人幻想着:“应是蹑飞鸾,月下时时整佩环。”如此美丽、善良的人,怎么会死去呢?一定是化为仙女,乘鸾飞升了。词人多么希望他所钟爱的人会在这月色朦胧之夜,乘驾飞鸾从天而降,来跟自己共叙离别之苦,思念之情。他徘徊阁台,久久不愿离去,似乎在等待着那环佩叮咚声的传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待芳魂而终不来,月已西沉,寒霜又下,余辉更觉惨淡,飞霜寒气逼人。此处连用两个“又”字,写尽心中凄凉况味,道出了死别的无情现实。夜已深,但他还是无法归寝,世间唯有情难舍啊。真情难以撇下,哀思又无法排遣。在这百无聊赖之时,只有“折得梅花独自看了”!这一结悲切极了,其寂寞凄凉、哀苦无告之状历历如在目。折花独看时的心情如何呢?恐怕难免要想起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往事悠悠,仍在心头。如今,凤去楼空,只有独对手里的梅花了。梅花姿致韵秀,品格高洁,看到它,似乎看到了所爱者的影象。万千思绪,皆从这“独自看”三字中传出。
上片说怕见旧时山水,这里偏偏又折花独看,总之是表现了作者摆不脱、撇不下的悲思和旧情的重重缠绕,真是越矛盾越见深情。
小词,贵在以情韵取胜。此词虽为小令,却有许多婉转之处。正如况周颐所说:此词“有尺幅千里之妙”。结句中又暗藏许多委婉曲折,哀感无限,真可谓“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洪王茶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洪王茶(生卒年不详)字叔玙,自号空同词客,理宗时人。有《空同词》一卷。《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录其词十六首。
●菩萨蛮·宿水口
洪王茶
断虹远饮横江水,万山紫翠斜阳里。
系马短亭西,丹枫明酒旗。
浮生常客路,事逐孤鸿去。
又是月黄昏,寒灯人闭门。
洪王茶词作鉴赏
洪王茶,宋末人,自号空同词客,有词一卷。水口,集镇名,今名水口铺,在安徽来安县南三十里,来安水东岸。为当地的水陆交通要道,亦为征人旅客常经之地。词人途中投宿于此,即景抒情,写下了这首抒发羁旅幽思的小词。
起首“断虹远饮横江水,万山紫翠斜阳里。”二句写远景。雨后初晴,一道断虹斜插于东南方的长江之上,在夕阳落照之下,千山万水,一片紫翠。“系马短亭西,丹枫明酒旗”。两句转写投宿,兼及近景。短亭,古时修于官道旁;以供行人休息的亭子,大凡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系马短亭西”,说明客舍就在此近旁:“丹枫明酒旗”,说明客舍兼营酒水。短短四句,恍如一幅画卷,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色彩绚丽,诗意盎然。词人好象手握一枝调色彩笔,精心构画,于是画面上出现了红黄橙绿青蓝紫的彩虹,紫中带翠的山岭出现了,青旗(酒旗色青,亦称青旆)、红枫也出现了“断虹远饮横江水”中的“饮”字,带有“追琢”的痕迹。况周颐说:“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蕙风词话》卷一)可见他不是反对追琢,而是反对“太做”,即追琢过分。若“恰如分际”,这种追琢还是必要的。复有“明”字,青旗、红枫,判然可见,色彩明丽。
下阕抒写客居此地的孤独之感。换头“浮生常客路,事逐孤鸿去。”二句,谓词人奔走仕途,一事无成。“浮生”语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词人这里借用,表示了对仕途的厌倦。“事逐孤鸿去”,大概是说往事不可追寻,已逝之时光亦不能再返,感慨至深,故亦真挚感人。结尾“又是月黄昏,寒灯人闭门。”二句饶有韵味。从时间上看,上阕写夕阳时候,提到山犹染紫;这里说“月黄昏”,则已暮色苍茫了。其上着以“又是”二字,说明词人在外不知漂泊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尝尽了千愁万苦。时已云暮,词人只有点上寒灯,闭门独坐而已。唐人马戴《灞上秋居》诗有句云“寒灯独夜人”,词境似之,但换用“人闭门”三字,则变成有我之境,与李重元《忆王孙。春景》词的结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菩萨蛮》,上阕重在写景,下阕重在抒情,符合一般小令的结构规律。但前后对比,又有明显的映照作用:开始时词人远眺断虹饮水,斜日含山,心情比较平静、舒畅;结尾时闭门独坐,孤灯相伴,自然产生抑塞无聊之感。因此在整个词中,词人的感情是有发展变化的,非平铺直叙的作品所能及。
章谦亨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章谦亨(生卒年不详)字牧叔,一字牧之,吴兴(今浙江湖州)人。绍定间,为铅山令,为政宽平,人称生佛,家置像而祀,勒石章岩,以志不忘。历官京西路提举常平茶盐。嘉熙二年(1238),除直秘阁,为浙东提刑,兼知衢州。《全宋词》辑其词九首。
●浪淘沙·云藏鹅湖山
章谦亨
台上凭栏干,犹怯春寒。
被谁偷了最高山?
将谓六丁移取去,不在人间。
却是晓云闲,特地遮拦。
与天一样白漫漫。
喜得东风收卷尽,依旧追还。
章谦享词作鉴赏
鹅湖山在今江西省铅山县境内。作者于绍定(1228—1233)初年曾在此任县令。这阙词大约写于此时。
这阕词,给人印象最深的当是它的构思。“云藏鹅湖山”本是极平常的自然现象,但出现在作者笔下,劈头就是“被谁偷了最高山?将谓六丁移取去,不在人间。”山被偷,已是相当新奇,何况又具体怀疑到六丁(道教神名,火神)身上,这就更加生动。一个极普通的题材,经这么一构思,便立觉妙趣横生。上半阕说山已不在人间,这当然是故作的幻想,新巧一些也许并不足怪。可是下半阕说破山被云遮的真象以后,仍然具有无穷的趣味,这是因为作者同样采取了“直意曲一层说”的手法。本来是云遮山,词中却说“晓云闲”,“特地遮拦”;本来是风吹云散,山岳重现,词中却说“喜得东风收卷尽,依旧追还。”这里,晓云和东风同六丁神一样具有生命,而且如若不去“追还”,山还会再次被偷去。艺术之不同于说教,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是具有趣味性的精神产品;人们之所以能从艺术品那里得到娱乐和享受,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它有趣味。本篇的作者章谦亨“尝为浙东宪,风采为一时所称,然蕴藉滑稽,不同流俗”(《绝妙好词笺续钞》)。这种独特的个性,帮助作者从人们司空见惯的题材中发现情趣,并用幽默生动的语言表现出来,因而使词篇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当然,风趣不是艺术的根本目的。艺术美应当是对生活美质的表现。拿这首词来说,它的魅力的根本所在,乃是对“云藏鹅湖山”这一美景的描绘。只是作者的手法过于巧妙,全篇虽然没有正面描写鹅湖山之秀美,但经过仔细品味,你不仅能看到山美,而且还能看到云美。首先,作者在“犹怯春寒”的时节,冒着清晨的凉气去“台上凭栏干”,自然是由于此时的鹅湖山最美。这里作者没有直说山美,但他的情趣与追求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引导着读者对鹅湖山产生无限的向往。其次,六丁、晓云、东风都是优美的,而设想出的偷、移取、收卷、追还等情节也如神话一样美丽动人。再说,人冒着春寒去看山,不料山却被六丁“偷取”,最后才有东风追还——人、神、云、风形成你争我夺的热闹场面,当然也是因为鹅湖山太美的缘故。最后,字面的表现虽然着墨较淡,但也不是一点没有。比如“与天一样白漫漫”描写无边的云海,就给人以美的视觉享受。再如“春”日的时令,“晓”间的风光,也都使“云藏鹅湖山”显得更美。
辛稼轩闲居期思村时作有《玉楼春》词戏赋云山云:“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章谦亨在铅山曾访问过稼轩期思故居。这首词在构思上当受稼轩影响,当然也有他自己新的东西,对照读之,当各知其妙。
李彭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彭老(生卒年不详)字商隐,号篔房,德清(今属浙江)人,淳祐中,为沿江制置司属官。与吴文英、周密以词酬唱。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云:“篔房李彭老,词笔妙一世,予已择十二阕入《绝妙词》矣。”又云:“张直夫尝为词叙云:”靡丽不失为国风之正,闲雅不失为骚雅之赋,摹拟玉台不失为齐梁之工,则情为性用,未闻为道之累。‘楼茂叔亦云:’裙裾之乐,何待晚悟,笔墨劝淫,咎将谁执。或者假正大之说,而掩其不能,其罪我必焉。“《彊村丛书》据汪射城辑本刊《龟溪二隐词》一卷,内彭老词二十一首。
●四字令
李彭老
兰汤晚凉,鸾钗半妆,红巾腻雪初香。
擘莲房赌双。
罗纨素珰,冰壶露床,月移花影西厢。
数流萤过墙。
李彭老词作鉴赏
就风格而言,李彭老词属吴文英一派。比如这一阕,开篇点题“兰汤晚凉,鸾钗半妆,红巾腻雪初香。”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便是“兰汤”、“鸾钗”、“红巾”、“腻雪”、“香”、“莲房”、“罗纨”、“素珰”、“冰壶”、“露床”、“月”、“花影”、“流萤”等一大批金碧辉煌、艳美娇丽的字眼,通过这些光怪陆离、琳瑯满目的词汇,作者着力塑造的是一个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的贵族少妇的形象。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她或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或者琴棋书画潇洒风流。而词中正面写到女主人公的,除了妆饰之外,便只有两个动作:“擘莲房赌双”和“数流萤过墙”,乍一看这不过是有闲阶级的两种游戏而已。但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越读,我们越能觉出“赌双”二字的讲究。事实上,如果把全篇比作龙的话,那么“赌双”二字就是龙的眼睛:忽略了它们,全篇只是一片糊涂;读懂了它们,全篇也就豁然开朗。原来,女主人公“擘(掰开)莲房”,并非是无目的地玩耍,而是要通过赌双来占卜自己是否有缘成“双”——因此,锦衣玉食堆中的贵妇人,其实是被痛苦熬煎着的思妇。由此就可以推知“擘”这个动作中混和着无限的忧思,也寄托着无限的希望。同样,读通了这一句,“数流萤过墙”的含义也就昭然若揭。我们知道,“擘莲房赌双”开始在兰汤浴罢,当在初夜;而“数流萤过墙”是在“月移花影西厢”以后,可见已经夜定更深。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主人公不知已擘了多少莲房,也许早擘出了双,但是莲房却欺骗了她;也许擘出的莲子数目总是单,所以她的失望早都变成了绝望。总之,夜已人静,自己却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中只能“数流萤过墙”。可见数流萤的行为,正是痛苦、寂寞、凄凉的心绪的表现。这阕《四字令》含蕴极深,出语极淡,而正是这些淡语,闲语,起到了比正面勾勒更好的作用。
李彭老词之工秀,还可以从这首炼句炼字的词中看出。首先,在句子的安排上,作者既善于用淡笔酝酿,又能够抓住“好发挥笔力处”,尽力铸造揭破主题的重点句。这首词上下两片各有四句,每片前三句重在酝酿,到了前后两个结句处才用酝酿所得的全部功力,吐出千钧之语。先看上片。首说“兰汤晚凉”,是刚刚出浴,次说“鸾钗半妆”,则正在打扮。古诗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话,可是这首词中的女主人公却在刻意妆扮,大概她已有爱人即将回来的预感或说“确信”。“红巾腻雪初香”是写妆成。到这里为止,人,经过了一番梳洗打扮,只待旅人归来;词篇,也经过了一番精心蕴蓄,已经箭在弦上,于是郑重推出一句:“擘莲房赌双”。这一句是作品的主题所在,当然也正是上片力量之所在。再看下片。“罗纨素珰”,“冰壶露床”虽仅写妆束所用的器具,但跟上片比较,已明显流露出凄冷的意思。“月移花影西厢”表示时间推移。随着月移花影,主人公“赌双”的希望完全落空,在这种意境下出现的“数流萤过墙”一句,对于主人公悲怆凄冷情绪的揭示,无疑是最得力的。其次,在词语的使用上,虽说呈现着光焰耀目的总趋向,可是由于上下两片侧重点多有不同,词的风貌也就不完全一样,前片的期待是满怀希望的,所以“兰汤”、“鸾钗”、“红巾”、“腻雪”、“香”等词语用的都特别娇美;后片由失望转入绝望,因而“罗纨”、“素珰”、“冰壶”、“露床”、“月”、“影”等词语则显得朴素与凄凉。
●浣溪沙·题草窗词
李彭老
玉雪庭心夜色空。
移花小槛斗春红。
轻衫短帽醉歌重。
彩扇旧题烟雨外,玉箫新谱燕莺中。
阑干到处是春风。
李彭老词作鉴赏
草窗,周密之号。周乃彭老词友之一。此词与为思念此友所作。
“玉雪庭心夜色空。”起笔之写照草窗,是从冬日雪景落墨。玉雪指白雪。雪中天地,犹如琼妆玉砌一般。立于中庭,四望皆白,一片空明,几乎没有了夜色。庭心之心字,下得妙,若替庭心之人设身处地着想,便觉庭院直与雪光空明之琼玉天地合而为一。
此种感觉,实已写出此境中之人,自是表里俱清明澄澈,肝胆皆洁如冰雪。从雪景起笔,为的是先立其大,即象喻草窗之高尚清操。起笔亦并非泛写。“移花小槛斗春红。”写照春日背景之草窗。养花小栏中花色之深浅、花容之姿媚又各不相同。一“斗”字,便透过花色花容之争奇斗艳,形象地刻画了草窗花兴之浓、赏花之精。从而草窗生活之雅致、艺术情味之高洁又可知。“轻衫短帽醉歌重。”则从夏日写照。上二句是写其清操雅韵,此一句则写其狂豪兴致。轻衫短帽,指夏日之装束。轻衫短帽,描绘草窗风度之潇洒倜傥。醉歌重,即“李白斗酒诗百篇”之意,描写其豪兴,亦写出草窗与友人唱和,乐此不疲之致高情浓。
上片依四季时序为草窗写照,下片则从书画音乐再作映衬。“彩扇旧题烟雨外”。草窗为彩扇题诗,那扇面上的墨迹乃与空中的烟雨相映成趣。这一意象营造可谓妙极,正是词中有画,画中有诗。烟雨可作春雨解,但作秋雨解,尤妙。如此则无形之中补足了上片所未写及之秋景,以虚补实,使上下片联结更为紧密。此句是写草窗艺术生活中书画之一侧面。此句是以写意之笔,作真实写照。“玉箫新谱燕莺中”,转写草窗娴于音乐,移宫换羽,每有新词,辄付诸管弦,被诸女儿歌喉,极为美听。此句是写草窗艺术生活中音乐之一侧面。此句亦是写真。又,此二句对偶,上句旧字,下句新字,互见文义,更写出草窗平生于琴棋书画皆乐而有素。为人清韵雅致如此,宜其妙手所至,触处自然生春。故结笔处总挽全篇云:“阑干到处是春风。”这一写意之笔,确能写出草窗之精神。清韵雅致的主人公,所到之处,无不使人感到如沐春风。此是对人格品题之高度评价,亦寓于感性之形象描写之中,结得馀韵无穷。
此词品题草窗作词的风格,其实是借重于描写草窗为人的风格。以冬雪、春花、夏日、彩扇、玉箫、艺事等,描写出其人之清韵雅致,其词之风格亦自可知。上下两片互相映衬,遂使全词呈现为以四季时序为经,以艺术生活侧面为纬的结构,全词可看作时草窗为人风格之一全幅整合之写照。李彭老作此词,不愧为草窗知音。
●祝英台近
李彭老
杏花初,梅花过,时节又春半。
帘影飞梭,轻阴小庭院。
旧时月底秋千,吟香醉玉,曾细听、歌珠一串。
忍重见。
描金小字题情,生绡合欢扇。
老了刘郎,天远玉箫伴。
几番莺外斜阳,阑干倚遍,恨杨柳、遮愁不断。
李彭老词作鉴赏
此词是回首旧情的一段恋曲。在宋季情词中,堪称工秀婉丽之作。
起首“杏花初,梅花过,时节又春半。”三句,点出时间为春半时节。红杏初开,梅花尽落,由此触起对岁月如飞的感慨。“帘影飞梭,轻阴小庭院”,写索居独处时百无聊赖的心境。“飞梭”,喻时间流逝之速。微阳照着低垂的帘幕,小庭院里,一片漠漠轻阴。
以上几句重在写景,虽用了“杏花”、“帘影”等看来是华丽的词语,却构成了幽悄凄寂的氛围,词人那孤独的心情已隐现其中了。“旧时月底秋千,吟香醉玉,曾细听、歌珠一串。”三句,转入追忆。极力刻画,精艳绝伦。想当时她在春月下打罢秋千,那如花似玉的美好容颜,已足以使人为之倾赏不已,何况还有她那圆转清脆的歌声呢!“秋千”一词,不可滑眼而过。
唐宋时期,女子在春日有玩秋千的习俗,所以每当庭院春半时节,作者便忆起旧时月底秋千的情景。“香”、“玉”,喻女子的体貌芳洁,词人为之宛转低吟,醉心不已。“吟香醉玉”,真是极情迷恋痴之语。“歌珠一串”,形容歌声的圆美流转。这里轻轻点出女子的身分。
这片“忍重见,描金小字题情,生绡合欢扇。”三句,紧承上片“歌珠”意,进一步写别后的刻骨相思。“忍重见”,即“怎忍重见”意。三句作一句读,意思是说不忍重见当日自己曾题上情诗的合欢纨扇。“描金小字”,用泥金(一种用金箔和胶水制成的金色颜料)细心地描上小字,显示其珍重之意。“合欢扇”指团扇,意更深长。词中用以暗示男女间的欢好。也许这扇是当初女子送于自己的定情之物。扇上题情,更包含许多难忘的情事。如今重忆,旧情犹在,可惜的是爱侣已远隔天涯了。
“老了刘郎,天远玉箫伴。”这正是词人深悲所在。“刘郎”,乃词人自喻。李商隐《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用刘晨重入天台寻觅仙侣不遇的故事,叹息爱情的间阻。本词更着“老了”二字,益增无限苍凉悲慨。“玉箫”,唐人小说中的婢女名。词中以此指代远别了的歌女。
结处“几番莺外斜阳,阑干倚遍,恨杨柳、遮愁不断。”三句,含思绵渺,陆辅之《词旨》称之为“警句”。不知多少回,词人倚遍阑干,眺望着天边落日。他在期盼什么呢?只恨那疏疏杨柳,遮不断自已无尽的春愁。“遮愁”一语,虽亦见于前人词句,然用在本词中,韵味更浓。杨柳栖莺,而莺啼又令人想起她那珠串般的歌声。杨柳之外是斜阳照着的山川,她已像天般遥远。古人有折柳赠别的风习,见了杨柳,难免勾起离情。此词末三句把这些意象浑融在一起,于柔婉中寓幽怨之情,深蕴而有余味。
全词分上下两片,四个层次来写:第一层写如今时节;第二层写旧日相识;第三层写睹物思人;第四层写久别愁思,上下连贯,一气呵成。人事景物,互融交浑,表现了作者深沉的怀念前欢的情感。
李莱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莱老(生卒年不详)字周隐,号秋崖。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李秋崖莱老,与其兄篔房竞爽,号龟溪二隐。”《彊村丛书》本《龟溪二隐词》辑莱老词十七首。
●浪淘沙
李莱老
宝押绣帘斜,莺燕谁家。
银筝初试合琵琶。
柳色春罗裁袖小,双戴桃花。
芳草满天涯。
流水韶华。
晚风杨柳绿交加。
闲倚阑干无藉在,数尽归鸦。
李莱老词作鉴赏
李莱老的这首《浪淘沙》,从内容上看,其上半阕显然受了温庭筠婉约词的影响。下半阕则比较直露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思。读来深有言外之致的感觉。与内容表达的含蓄深邃相一致,这阕词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大多不用正面涂抹。词中人物的特点,主要有两个:一是多情,一是善良美丽。集中反映主人公多情的词句,除了“双戴桃花”和“数尽归鸦”之外,还可以挑出“银筝初试合琵琶”、“流水韶华”、“闲倚阑干无藉在”等。不过,要从这些词句中确切看出主人公的丰富感情来,那还是要下一番品味的功夫的。比如,之所以说“银筝初试合琵琶”与感情有关,就是因为在这种境况下弄筝鼓琴,实际上是用乐曲寄托她不尽的哀思。至于女主人公的心灵与容貌,词中表现得更为深邃。只有在对下列各句的仔细揣摸中,才有可能真正接近作者的用心。“柳色春罗裁袖小,双戴桃花”写打扮,服饰与梳妆这样入时,自然是与人的娇美灵秀分不开的。“银筝初试合琵琶”一句透露了词中人物对艺术的精通,要是没有秀美聪慧的心灵,这一点是万万办不到的。此外,主人公看见天涯芳草,便有感于“流水韶华”,从而面对晚风杨柳,又有“闲倚阑干无藉在”(即无聊赖)的凄楚,都些都说明她是一个通灵俊秀的美貌女子。
在情调的安排上,这首词前半阕近乎秾艳,后半阕则较为淡远,这都是由主题的表达所决定的。在上半阕中,词用“宝押”(押,镇帘之物)、“绣帘”描写豪华的居处,用“莺燕谁家”写优雅的环境,用“银筝初试合琵琶”写高雅的精神生活,用“柳色春罗裁袖小,双戴桃花”写精心的妆梳打扮。这样,越是把主人公的生活描写得荣耀富贵,便越突出了她心灵的唯一缺憾——爱人久旅不归。因此,她戴花必“双”,裁春衫一定要适时,这又都是她盼归心理的反映。而求侣觅双的莺燕却更叫她空添惆怅,那么“银筝”“琵琶”上的曲子,当然在诉说她的苦闷心思了。到了下半阕,作者有意改变了字面的色彩。在这里,“芳草天涯”是凄迷孤独的,“晚风杨柳绿交加”是淡寞晦暗的,“归鸦”是寂寞的,而“流水韶华”的感叹,“闲倚阑干”的情态,“数尽归鸦”的行为,又都是十分荒凉悲苦的。如果说,上半阕的艳丽是对主人公情绪的反衬的话,那么下半阕的暗淡,就正是主人公心理的真实写照了。
李演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演(生卒年不详)字广翁,号秋堂,有《盟鸥集》。《绝妙好词》卷五录其词六首。《浩然斋雅谈》卷下云:“淳祐间,丹阳太守重修多景楼。高宴落成,一时席上皆湖海名流。酒馀,主人命妓持红笺,征诸客词。秋田李演广翁词(《贺新淳》)先成,众人惊赏,为之阁笔。”
●虞美人·多景楼落成
李演
笛叫东风起。
弄尊前、杨花小扇,燕毛初紫。
万点淮峰孤角外,惊下斜阳似绮。
又婉娩、一番春意。
歌舞相缪愁自猛,卷长波、一洗空人世。
闲热我,醉时耳。
绿芜冷叶瓜州市。
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
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
问人在、玉关归未?
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
歌哽咽,事如水!
李演词作鉴赏
多景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北临长江,为登览胜地,素有“天下第一江山楼”之称。宋理宗淳祐年间,镇江知府重修,这在宋末国势衰落,蒙古迫近的情况下,不能不引起有识之士的扼腕唏嘘。李演此词,即作于此时。
上片点题,咏多景楼落成。“笛叫东风起”,起句高华浏亮,提挈全篇。笛声高奏唤起东风,吹满整个江天,人的思想也随之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弄尊前,杨花小扇,燕毛初紫。”两句略点眼前宴席上的情景:尊前飘舞着蒙蒙的杨花,毛色刚刚变紫的乳燕差池来去。接下来的“万点淮峰孤角外,惊下斜阳似绮。”两句,笔势陡转,写倚楼北望所见。由“杨花”、“紫燕”等微小事物一转为“万点淮峰”、“孤角”、“斜阳”等雄阔高远之景,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表现了词人感情的激荡变化。南宋原与金国约定以淮河为界,镇江西北二百余里外的泗州,已非宋土,此时亦归于蒙古,长江以北至淮河南岸,界属南宋的淮南东路,都是平原地区,无险可守。所谓“淮峰”,也只不过是些低矮的小丘罢了。词中“万点”的“点”字,颇有深意。“孤角”,指日落时分军中的号角。角声“惊”下斜阳,只此“惊”字,已可窥见作者的心情。“又婉娩、一番春意”,接得极妙。既与“杨花”、“紫燕”呼应,又含有讽刺之意。在斜阳号角声中,娱乐升平的“春意”显得那么不协调——“歌舞相缪愁自猛,卷长波、一洗空人世”两句笔力豪宕,意味深长。主客名流,征歌逐舞,无休无止。“相缪”即相缭、缠绵之意。当歌对酒,更添了词人的愁绪。“愁自猛”,一“猛”字生辣。俯看那长江中翻卷的浩荡流波,它是不是要把这污浊的人世一洗干净!“卷长波”,实际是词人的愿望,与杜甫的“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陆游的“要挽天河洗洛嵩”用意相似。其实,一洗人世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于是,也只好“闲热我,醉时耳”,酒酣耳热,发抒一下胸中的悲愤而已。
换头“绿芜冷叶瓜州市”句,“热耳”转为“冷眼”,写景冷隽。瓜州,又称瓜埠州或瓜洲。本为长江中的沙洲,状如瓜字。在大运河入江处,与镇江相对。瓜洲是沿江重镇,可是却看不到什么军事设施,而只有一片“绿芜冷叶”,早已不复有“楼船夜雪瓜洲渡”(陆游《书愤》)的情景了。“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二句倒叙。上文所写,即词人倚阑所见。本来多景楼重修落成,遍招宾客,歌舞相缪,热闹非凡,可词人却“阑干独倚”,必有深忧,也许在座的衮衮诸公,谁都无法理解他登临时的怫郁的心情吧。
“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这一段,一气呵成,层层推进,悲慨呜咽,直有裂竹之音。镇江本是当时抗御蒙古的前沿阵地,但东南的一角边墙,却已防务废驰,这又怎能护得山河万里呢!北方广大的领土,仍在蒙古手中,朝廷大臣早已不思恢复,光恃长江天堑,苟且偷安,恐怕连这东南的半壁河山也难以保全了。“落落”二句,显足词人之感慨深沉。着一“谁”字,故意设问,未能远谋的肉食者难逃其责。词人接着再问一句:“问人在、玉关归未?”远在祖国西北的边疆的玉门关,是汉唐时期的边塞重镇,“玉关”人未归,感叹关塞戍卒,头白守边。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涕泗纵横了。“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两句悲愤苍凉,真有回肠荡气之力。青山是不会老的,只有那闲居青山之中、无所作为的人才会感到自己正慢慢衰老。“老矣”句,表达了报国无路的苦闷心声。“佳期”,指恢复中原之期,也是“玉关”人归之时。
如今佳期迢递,唯有空洒一掬新亭清泪。可遗憾的是,李演作此词时,南宋已衰弱至极,且不要说北伐中原,即使连偏安局面也几不可保了。词人之泪已变成家国即将沦丧时无可奈何的悲泪了。“歌哽咽,事如水!”往事如烟,早已随楼下的滚滚江水东流而去,留下的唯有无奈的遗憾和哀悔。长歌当哭,也许是词人此时心境的最好说明吧。
黄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黄昇(生卒年不详)字叔旸,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晋江(今属福建)人。辑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各十卷。淳祐九年(1249)胡德芳序云:“玉林早弃科举,雅意读书,间以吟咏自适。阁学受斋游公(九功)尝称其诗为晴空冰柱。闽帅秋房楼公闻其与魏菊庄(庆之)为友,并以泉石清士目之”。《中兴以来绝妙词选》末附自作三十八首。其《木兰花慢。乙巳病中》词云“念少日书癖,中年酒病,晚岁诗愁。”乙巳为淳祐五年(1245),据此,其寿当逾六十以外。《四库总目提要》谓其词“上逼少游,近摹白石,九功赠诗所云‘晴空见冰柱’者,庶几似之”。冯煦《蒿庵论词》则谓其词“专尚细腻”。
●南乡子·冬夜
黄昇
万籁寂无声,衾铁稜稜近五更。
香断灯昏吟未稳,凄清。
只有霜华伴月明。
应是夜寒凝,恼得梅花睡不成。
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
起看清冰满玉瓶。
黄昇词作鉴赏
黄昇是一位著名的词选家,其词如“晴空冰柱”,今读此词,颇有此感。
上片写夜寒苦吟之景状。词人生在南宋中期,早年放弃科举,遯迹林泉,吟咏自适,填词是他精神生活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这首词看,即使夜阑人静之时,他还在苦吟不已。起二句云:“万籁寂无声,衾铁稜稜近五更。”夜,是静极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深夜不睡的人,方能有此体会。“稜稜”二字,使人感到布衾硬得好像有稜角一般,难以贴体。至“香断灯昏吟未稳,凄清”二句,词人则把注意力从被窝移向室内:炉中沉香已尽,残灯如豆,昏暗异常,凄清异常。至“只有霜华伴月明”,词人又把注意力转向室外,描写了明月高悬、霜华遍地的景象。五句三个层次,娓娓写来,自然而又逼真。“吟未稳”者,吟诗尚未觅得韵律妥贴、词意工稳之句也,三字写出词人此时之所为,可称上片之词眼。由于“吟未稳”,故觉深夜寂静被子寒冷,香断灯昏;又由于“吟未稳”,才觉霜华伴月,碧空无边。而“凄清”二字,则烘托了本文的整个氛围,不贯穿整文,随处可以感到。由此可见,词的结构是井然有序、浑然一体的。
下片词人从自己的“吟未稳”联想到梅花的“睡不成”。冰寒大地,长夜无眠,词人居然不说自己感到烦恼,却为梅花设身处地着想,说它该是烦恼得睡不成了。此语奇警,设想绝妙。接下去二句说:“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此句点明不仅他在想着梅花,梅花也怜念起他来了。他们竟成为一对知心好友!
这种构思,确实是奇特异常;这种格调和意境,确实是空幻的。它非常形象地勾划了一个山中隐士清高飘逸的风采。它的妙处尤其表现在将梅花拟人化。
结句“起看清冰满玉瓶”,跟以上两句不可分割,互为联系,词中句断乃为韵律所限。因为词人关切寒夜中梅花,于是不顾自己冷暖,披衣而出,结果看到,玉瓶中的水已结成了冰。至于梅花呢,他在词中未提及,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蕴意深远,饶有余味。如果词人在词中将梅花说尽了,说梅花冻得不成样子,或说梅花凌霜傲雪,屹立风中,那就一览无余,毫无诗意了。由此可见词人手法之高明。
从整个词来说,晶莹快洁,恰似玉树临风;托意高远,说它的风格如“晴空冰柱”,不是很相宜么?
●清平乐·宫怨
黄昇
珠帘寂寂,愁背银钅工泣。
记得少年初选入,三十六宫第一。
当年掌上承恩,而今冷落长门。
又是羊车过也,月明花落黄昏。
黄昇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为“宫怨”,反映的是宫廷女子失庞后寂寞无助的生活,词风哀婉,读来韵味无穷。首句点出眼下的寂寞之苦。“珠帘”指用珍珠缀饰的帘子,典用《西京杂记》中语。“珠帘寂寂”,是说来“风至则鸣”的珠帘,如今却寂静地低垂着,没有一点声音。这表明长时间没有人进来,室内的人也没有出去走动,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由此可见何等冷清、寂静、落寞。第二句“愁背银钅工泣”中银钅工指的是银灯。
银灯点亮,表明难熬的一个白天终于又过去了,但是更难熬的夜晚又无情地降临了。如此日复一日,深居于冷宫之中,满腹愁怨无法排遣,只好独自背着银灯哭泣。“背”字颇耐人寻味。人在高兴时通常对着灯儿言笑,而愁苦时则往往背对灯儿叹息落泪,仿佛怕内心难言的痛苦,被灯儿窥探而更加令人不堪,一面无声地流泪,一面回忆往昔的宠爱接着回忆起往昔幸福的情景:“记得少年初选入,三十六宫第一。”初选入宫时年轻美丽,楚楚动人,艳压群芳,独得恩宠。
上片由今日写到昔日,下片则又从昔日回到今日,仍然是凄惨、痛苦。“当年掌上承恩”“而今冷落长门”。当年受帝王宠爱,如掌上明珠。而这美好的一切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美貌与宠爱并衰,帝王另宠新欢,将自己冷落在长门。
“又是羊车过也。”羊车指帝王所乘之车,这里指帝王御幸其他宫女,经过其居所。与冷落“长门”,形成鲜明对照。用“又是”二字,则其中之难堪,由来已久矣。词中饱含辛酸。最后以景结情:“月明花落黄昏。”天已黄昏,花已飘落,月亮依旧那么明亮;其中之无奈,悲凉之情,绵绵不绝。
该词语言明快、畅达,又含义隽永。起笔处摹写现实中的愁苦寂寥,中间回忆往昔的如梦美景,结尾处则又回到凄苦寂寞之中,感情波澜摇曳,曲折含蓄,令人回味不已。
●南柯子·丁酉清明
黄昇
天下传新火,人间试裌衣。
定巢新燕觅香泥。
不为绣帘朱户说相思。
侧帽吹飞絮,凭栏送落晖。
粉痕销淡锦书稀。
怕见山南山北子规啼。
黄昇词作鉴赏
黄昇这首词题为“丁酉清明”,“丁酉”指的是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此诗是一首伤春怀人的词作。
“天下传新火,人间试裌衣。”上句指的是清明。古代四季用不同的木材钻木取火,季节变换时所取之火便叫新火。按“唐制,清明时赐百官新火。”上句用天上一语,即出此典故。
上句天上,下句人间,意境不凡,实际上与此词所写之怀人高情相为表里。三月清明之时,人间刚穿上裌衣,清明日虽是一平常而新鲜的生活感受,却触动了词人的一番之伤心情感。时序变换漂泊很久,离恨久矣,意在言外。“定巢新燕觅香泥。”新燕归来,栖息于旧巢,飞衔香泥,经营家室,真是一片欢忙的景象。这里所说的“新”“香”,层层点衬出春天之美好。此句所描写之景象,反衬人之离别,在家居住的却空守闺阁,漂泊的人却有家不得归,皆不言而喻。
“不为绣帘朱户说相思。”歇拍是紧承上句出来,由此而明白此三句都是设想之辞,虚摹居者之情境。燕子合家呢喃言欢,闺阁中人却默默相思。替闺中人设想相思之苦,却出以燕子不为闺中人说相思,境界极美。
过片从对方之虚摹回到自己之现境。“侧帽吹飞絮,凭栏送落晖。”过片二句是作者自己伤春怀人的真实写照。风吹飘飞的柳絮侧帽独行。凭栏,远眺独送渐落的余晖。这凄凉的意味又于独守闺阁有什么不同呢?写飞絮,则感叹春将暮矣。写落晖,则悲叹太阳云西下矣。有家归不得之悲怆,直透出词面。用侧帽、落晖等字,不但生动传神,而且淡雅。“粉痕销淡锦书稀”,说的是闺中人从前寄来的书信,上有泪痕,今已消逝,则是因为藏之已久;更言书信之稀,并且不能再得。其中久别信断之事,长念不已之情,真实可现。“怕见山南山北子规啼。”结笔承锦书稀写出,仍落笔于现境,全篇使人觉得收得稳重。子规啼叫之声音,古人以为象说“不如归去”,声调非常凄切,尤其在行人听来,更是叫人感伤。曰山南山北,则暮春无处不闻子规,即使不愿听见,也不得不听见。无可逃脱的离恨,到曲终时仍绵绵不断。
此词虽小,却意境高远,表现出了深切真挚的怀友之情,写来虚实相映,笔法丰富,曲折多姿。
●鹧鸪天·春暮
黄昇
沉水香销梦半醒,斜阳恰照竹间亭。
戏临小草书团扇,自拣残花插净瓶。
莺宛转,燕丁宁。
晴波不动晚山青。
玉人只怨春归去,不道槐云绿满庭。
黄昇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青春的伤感。作品对人物的内心刻画入微,笔触清新自然。
词的上片,写这位女主人公春昼梦初醒的无聊之状。“沉水香销梦半醒,斜阳恰照竹间亭”起笔。“沉水香销”(沉水,即沉香,又名水沉,一种香料),炉香将要燃完,纷乱的烟丝渐渐稀淡,这句点明迟迟春日,白昼方长,午梦初醒,天还未暮。女主人公神思恍惚之时,正是斜阳映照庭院之时。大概是“梦短易添清昼倦”的关系吧,梦半醒,倦意重重,炉香渐消,永昼却难消。她于是团扇临书,瓶花供养,以此来打发这漫长的春日。“戏临小草书团扇,自拣残花插净瓶”,这两句摹写闺中佳人的生活情景,寄寓春愁,别具特色。临,临摹字贴;戏,戏学草书。这种闲情偶寄,反映了女主人公特有的身份与情愫。娟秀的字体,书写在精美的生绡白团扇上,是聊以自遣之举;而自拣残花,插入净瓶,则更属满腹春愁的寄托了。
女主人公特意拣取的是快要凋谢的花朵,掩藏的却是红颜将老、平华流逝的内心哀叹;对这残花,她不烦劳女伴,亲自去采来,加意怜惜的一片深情,完全体现在十分郑重、无比轻柔的动作上。以上是叙事,女主人公的寂寞情怀、怜花心事,曲折深入传给了读者。
下片接承意脉,进一步写景抒情,从时间上看,再次点染春日黄昏、清和景物。“晴波”、“晚山”,扣紧“斜阳恰照”。“莺宛转,燕丁宁,晴波不动晚山青。”暮春三月之际,黄莺飞舞绿草生长,装点湖山,而这莺歌宛转、燕语呢喃,到底在呼唤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呢?默然无语相对的只有不动的晴波与晚空空翠。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女主人公留春无计、怨春不语,伤春心事无人领会,惜花情绪有上天可以窥知。她的心灵之窗悄悄地打开,又轻轻地闭上。只怨春归,却不说流年暗中偷换,槐阴覆地,又临初夏。
此词颇受晏殊的影响,但黄昇的词在思想境界上则此晏殊作品中所传达的那种淡淡的富贵闲愁,深沉得多,它反映的是在那个时代中,被禁锢的女性的追求和她们的失落与寂寞,更加富有社会意义。
陈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郁(?-1275)字仲文,号藏一,临川(今江西抚州)人。理宗朝曾充缉熙殿应制,又充东宫讲堂掌书。据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郁为诸色伎艺人,为御前应制。卒于德祐元年。事迹约略见于其子世崇所撰《随隐漫录》。有《藏一话腴》。《全宋词》辑其词四首。
●念奴娇·雪
陈郁
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
不论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
鼓动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张威势。
识他不破,只今道是祥瑞。
却恨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
东郭先生都不管,关上门儿稳睡。
一夜东风,三竿暖日,万事随流水。
东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
陈郁词作鉴赏
此词作者是陈郁,号“藏一”这首词是借滥施淫威肆无忌惮的雪来讥讽当时南宋的宰相贾似道。
此词最初两句,突兀而来,下笔不凡。“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三句起笔。“没巴没鼻”,为当时俗语,就是今“没来由”的意思,意思是说转瞬之间来了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真是好没来由!这个形势,很像贾似道入相。贾似道本来是个赌徒无赖,以其姐姐突然成了宋理宗的宠妃,而得飞黄腾达,“漫地”。“霎时间”说明非常之快。一个无赖,竟能如此这般,正如这场雪一样真是没来由!所以作者劈头来一句“没巴没鼻”,以俗话骂人,无限悲愤之情跃然于纸端。“不论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两句,紧承“漫天漫地”,字义是雪覆盖一切,以“平白”状雪,饶有兴味,(“平白”又有平空、无缘无故之义),而实际上是指贾似道擅权专政。贾似道专政,确实有“平白都教一例”的威势,“鼓动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张威势。”三句,描写暴雪的威势张狂。滕六,一作滕神,是雪神;巽二是风神。风雪二神搅在一起,自然会淫威作恶。用这三句讥贾似道,意义深刻。凡此,皆“鼓动”、“招邀”这三句都有政治内涵。“识他”两句,字面是指以暴雪为“祥瑞”,实际上是责斥朝廷昏庸,不识贾似道真面目,纵容庇护,使贾似道更加骄狂、嚣伥。
上片字面写雪的淫威,作者对其一再鞭斥;词的下片变换角度。由“雪”引出历史典故,以讽喻现实。“却恨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三句,写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李愬雪夜袭蔡州,活捉割据大藩吴元济事。作者以古喻今,力在说明在以后的宋蒙战争中,贾扮演了可耻的角色。“东郭先生都不管,关上门儿稳睡”两句,典出《初学记》,东郭先生不怕严寒,家中贫困,衣履不完,履有上无下,雪中行走,脚尽换地。这首词中的“东郭先生”,可能是用来喻亦当时台谏官的失职。“东郭先生”盖由东郭牙而来。东郭牙,周代名臣,能犯颜直谏,刚直不阿,被立为大谏之官。这里用以代指当时的谏官。
“一夜东风,三竿暖日,万事随流水。东皇笑道,山河原是我底”,五句是作者的想象之辞,从字面的意思来看:大雪如此作恶多端,必有其消亡的时候,一旦春风送暖,红日高照,这漫天漫地的雪,必将化为流水而去,山河,也就恢复了它的原貌。其中政治含义则是预示贾似道的必然垮台。“东皇”是司春之神,“东风”、“暖日”,皆是春天景象,春回大地,山河洋溢着春色,这些都属“东皇”所有,故曰“山河原是我底”。这几句用笔明畅,活泼,表达了作者的美好希望。
如上所说,这首词写在贾似道为相期间,作者目睹其邪恶,但又不能直接斥责,所以只能借“雪”予以讽刺。以雪的严酷肆虐比拟贾似道,是很贴切的。而文字亦佳。嘻笑中有怒骂,俗俚中寓严峻,特别是上片,语语有据,句句见血,不愧是一首好的政治讽刺词。这里应当说明的是,这首词在当时并不是孤立出现的。在贾似道执政时,出现不少讽刺他的诗,而只有陈郁的这首词在当时能正面指斥,其他诗却不及。
张枢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枢(生卒年不详)字斗南,一字云窗,号寄闲。张俊五世孙,张炎之父,以善词名于世。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云窗张枢字斗南,又号寄闲,忠烈循王五世孙也。笔墨萧爽,人物酝籍,善音律,尝度《依声集》百阕,音韵谐美,真承平佳公子也。”张炎《词源》卷下:“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依声集》、《寄闲集》久佚。《全宋词》辑其词九首。
●瑞鹤仙
张枢
卷帘人睡起。
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
风光又能几?
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
吟边眼底,被嫩绿、移红换紫。
甚等闲、半委东风,半委小溪流水。
还是,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待晴犹未。
兰舟静舣,西湖上、多少歌吹。
粉蝶儿、守定落花不去,湿重寻香两翅。
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
张枢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摹写春愁的作品。作者张枢,生活年代正值宋末,国家日益危殆,但张枢家道仍称殷实,园苑歌姬相伴,生活优裕,因而其所作也仅以表现个人感触为主,正如其词集之名“寄闲”。该词为其代表作。
起头三句,从燕归带来“春”字。但作者无意叙述春色,却代以“风光又能几”。不涉及风雨、花信,却用“减芳菲”的卖花声抹去种种娇妍,流露了心中的惆怅之情,这样从听觉落笔,造成了虚实相参的意境,使春愁渐出。春,来也迟迟,去也匆匆,吟春、看春都尚未尽兴,娇艳花儿被嫩绿的叶子取代了,转瞬之间众花凋零,半被东风吹散,半落溪中与水相逐。
下片进一步渲染和表现春愁。春雨绵绵,“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写出春雨幽清隽秀。随汉接“待晴犹未”一句。因雨,画船停泊于岸边,西湖上弦歌稍息。因雨,花间蝶儿粉湿翅重,眷恋花的余香而不去。笔法婉转反复,写景清冷凄伤,写足连绵春雨,以寓春归,而引动春愁。诸景物已带现愁情,最后“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明点“愁”字,却从粉蝶儿守定落花、欲留春住转出。“怎知”字,表明人之痴胜于物之痴,以此结情,其情无尽。
张枢这首《瑞鹤仙》除了写春愁之外又有“伤别”的意味?“刻意伤春复伤别”是词的传统题材,此词在伤春的基调上又有“怎知人、一点新愁,寸心万里”之叹,正是“复伤别”的况味。
南宋风雅派词人最擅长于体物赋情,张枢虽非名家,但从此词看,亦非等闲之辈。姜夔、吴文英的作品以深婉查渺见长,然烹炼过度,粉饰尤甚,反缺少真趣,以至落于晦涩。此词明快、婉丽,取姜、吴之长而弃其短。“吟边眼底”,虽注重修饰,却不显雕琢。“移红换紫”较之“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在雅致之外,一为动态,一为“定格”:“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则不似“宫粉雕痕,仙云堕影”(吴文英《高阳台》)那样令人难解。虽未达到“字字刻画,字字天然”(彭孙遹《金粟词话》)之境,然琢炼而不失自然,亦足见匠心独用。至其赋情之处,情景交融互生,有深婉流美之致。
家铉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家铉翁(1213-?)号则堂,眉山(今属四川)人。以荫补官,累官知常州,迁浙东提点刑狱,入为大理少卿。咸淳八年(1272),权知绍兴府、浙东安抚提举司事。德祐初,权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迁户部侍郎,权侍右侍郎,兼枢密都承旨。二年(1276),赐进士出身,拜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元兵次近郊,丞相贾馀庆、吴坚檄天下守令以城降,铉翁独不署。奉使元营,留馆中。宋亡,守志不仕。元成宗即位(1294),放还,赐号处士,时年八十二,后数年以寿终。《宋史》有传。有《则堂集》六卷,《彊村丛书》辑为《则堂诗馀》一卷。
●念奴矫·送陈正言
家铉翁
南来数骑,问征尘、正是江头风恶。
耿耿孤忠磨不尽,唯有老天知得。
短棹浮淮,轻毡渡汉,回首觚棱泣。
缄书欲上,惊传天外清跸。
路人指示荒台,昔汉家使者,曾留行迹。
我节君袍雪样明,俯仰都无愧色。
送子先归,慈颜未老,三径有馀乐。
逢人问我,为说肝肠如昨。
家铉翁词作鉴赏
该词是作者羁留北方,送陈正言南归时所作。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正月,临安被元军攻破。南宋被迫乞降。家铉翁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充元任祈请使,先后奔赴元大都和大都,从此被扣留于北方,直至八十二岁高龄时,才被放归,此时南宋早已灭亡,已是至元三十一年了。
以“南来数骑,问征尘”二句起笔,写作者对南方形势的关心,所以碰到从南宋来的人就向他询问消息。但询问的结果,却是“江头风恶”,即形势不好。家铉翁北赴之后,南宋流亡小朝廷继续坚持斗争,这里,作者关心的,可能就是这种反元斗争形势。“耿耿”两句,写出作者(也可能包括陈正言在内)的孤忠与气节。“磨不尽”三字,指耿耿孤忠如磐石一般的坚固,同时也包含了他在北方所受的种种磨难。磨难愈重,他的志向就愈加坚定,作者的精神品质由此可见,但因为作者身在北地,远离祖国,其孤忠不被人知,故云“唯有老天知得”。“短棹”五句,则转入对丙子(1276)之难的回忆。这五句所写乃是南宋临安被破的过程,其惨痛之情状,令作者终身难忘铭心。“短棹浮淮,轻毡渡汉”,是写元军南下。元军渡淮,揭开了亡宋战争的序幕;而元军(元人戴毡笠,故这里以“轻毡”称之)渡汉水,则直接导致了临安的陷落。元军在襄樊战役之后,立即潜兵入汉水,水陆并进,与渡淮元军互相呼应,势如破竹,于是在德祐二年正月,兵临临安城下。“回首觚棱泣”是写作者在北赴途中回望京城宫阙而失声痛哭。“觚棱”,即觚稜,本指殿堂屋角上的瓦脊形状,这里代指宫阙。家铉翁作为其中之一的祈请使登舟北赴时,宋帝后还没有出降。但他刚至大都,还没来得及向南宋朝廷报告祈请情况,三宫被掳北迁的惨剧随即发生。词中“缄书欲上、惊传天外清跸”,指的是这一历史事件。
“清跸”,指皇帝出行时,清道戒严,这里指宋三宫北迁。事变大而迅速,故加“惊”字。大都、临安相距三千余里,故云“天外”。以上这五句,写事变接踵而起,连用“短棹”、“轻毡”、“回首”、“欲上”、“惊传”等语词,语气急促,有倏忽千里之势,作者在回忆这段历史时心头的压抑悲怆,历历在目。词的下片写作者被扣留北方后所经受的种种磨难。以及作者慨然面对,毫不动摇的气节风骨。“路人”五句,写作者引苏武自喻。“昔汉家使者”,指苏武,由“路人指示荒台”句看,苏武“曾留行迹”的“荒台”,正在作者眼前。所以,“曾留行迹”,既是写苏武的经历,也是写作者自己遭际。以喻作者与苏武当年处境相同。“我节”两句,是将自与苏武并提并论,苏武持节漠北,最终不改初衷,而作者也同样是“我节君袍雪样明”。作者是奉南宋朝廷的使命北上的,与当年的苏武一样,也是持“节”而行,而且,最终也同苏武一样,虽羁留北方而忠节不改。也同苏武一样,“君袍”,这里是指南宋的服装,他至上都之后,不改变服装,而且得到了元朝皇帝的批准。家铉翁身处绝域,不变节,不易服,贞如冰雪,故云“雪样明”;其心迹行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国家和人民,所以说“俯仰都无愧色”。结处“送子”五句,是送别陈正言的话,意思有两层,一是趁您堂上“慈颜未老”,正可回去与家团圆承欢,并享三径馀乐。“三径”,即指隐居故园,是用蒋诩故事。西汉末,王莽专权,兖州刺史蒋诩辞官回归故里,院中辟有三径,只与求仲、羊仲往来。二是表示自己不易其节。这层意思是通过回答故人询问的形式来表现的,一片赤城之心寓于委婉的言辞之中,虽不是表面上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但读来却更令人感慨不已,由衷叹赞。从家铉翁的《则堂集》看,大约凡友朋回南,他送别时总要表达同样的心情。
此词上片虽从眼前现状落笔,但主要还是写对过去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的回忆,多用赋笔的手法,下片则重在抒写自己的心情与气节。在异域之中送别具有同样遭遇的友人回到也同样为自己所朝思暮想的地方,最容易让人激动感伤。同时也激励他人,作者送别友人,只能依旧在北国羁留,心中的愁苦可谓至深。
然而作者却并未伤悲沉沦,而是以此自励,鼓动起感动天地的忠节气慨。这种词,是一般送别词所无法比拟。至今读之,依旧觉其中蕴藏着一种坚如磐石的沉稳和不可征服的坚韧力量,不禁为之掩泣,为之勉励。
罗椅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罗椅(1214-?)字子远,号石间谷,一作涧谷,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称他少年以诗名,高自标致,常以诗投后村(刘克庄),有“华裾客子袖文过”之句,知其为巨富家子。壮年留意功名,借径勇爵,捐金结客,尊饶双峰(鲁)为师,为饶氏高弟。以李之格荐,登贾似道门。久之,贾恶其不情,薄之,遂往维扬依赵月山(日起)。登丙辰(宝祐四年,1256)第,以秉义郎换文林郎,为江陵教,又改潭州教。及宰赣之信丰,登畿为提辖榷货务。贾似道知其平生素诡诈,久而不迁。至度宗升遐,为台谏论罢而去。有《涧谷遗稿》,附有侄孙撰《族祖榷院府君传》。《阳春白雪》载其词四首。
●柳梢青
罗椅
萼绿华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
子野闻歌,周郎顾曲,曾恼夫君。
悠悠羁旅愁人,似零落、青天断云。
何处销魂?
初三夜月,第四桥春。
罗椅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追怀往事的词作。作者与情人别后,于往昔难以忘怀。感物伤怀,相思无限,此种情境,入得词来,清澈凄婉,令人怅然不已,如亲历此情境。
词的上片,倒叙手法,描述了当时相见的情景。开首“萼绿华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三句,描写昔人情人的美丽姿容。“萼绿华”,仙女名。道书记载,萼绿华年约二十,穿着青色的衣裳,长得非常美丽。在晋穆帝升平三年夜降落在羊权家,从此经常往来,后赠羊权仙药使其成仙。唐宋诗词中的仙女,往往也是舞娘歌妓的代称。萼绿华也是一种名贵的梅花,萼片枝梗皆作纯绿色。“小桃花”,桃花的一种,形状如垂丝海棠。“安石榴”,石榴的别称,初夏时节开花,花色非常红艳。一位,三句写出情人的面貌:她有着天仙般美丽的容貌,手中拿着绘上小桃花的歌扇,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三句并列写来,连用了三个花名,女子的神韵气质已显现出来了。接下“子野闻歌,周郎顾曲,曾恼夫君”三句,写出自己对情人的眷恋仰慕之情。“子野”,晋恒伊的字。《世说新语。任诞》载: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周郎”,指周瑜。《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载,瑜精通音乐,即使喝酒之后,曲有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词中以桓伊和周瑜两人,写出对情人的深情。“曾恼夫君”一句小结。“恼”,有引逗、撩拨义。“夫君”,“夫”音扶,语出《楚辞·九歌》,对男子的敬称。词中自代作者。这三句讲的是女子的清歌撩动了自己的无限情怀。
过片二句,笔锋陡转,写别后的状况,悠长的道路与思念,旧事如过眼烟云,怎不叫人愁恨?“似零落”、“青天断云”,七字有无穷的凄凉与悲怆。“断云”,在词中有两重含义:一是喻自己飘零的身世,如同青天上的孤独的云彩一般无所依归;一是暗用“行云”曲故,谓别后两处分居,无从欢会。由此而逼出末三句:“何处销魂?初三夜月,第四桥春。”陆辅之《词旨》列之为“警句”,实际上将其放在五代北宋小令名作之中,也毫不逊色。词人向自己发问:是什么使自己黯然销魂呢?——是初三夜的一弯新月,是第四桥边的秀美春光!“初三夜月”化自白居易《暮江吟》中“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和《秋思》诗中“弓势月初三”的句意。“初三夜月,第四桥春”二句,情景交融,意境深远,读来意味悠长,心中唯觉其妙,而口中却难以述评。如果只是诠释。初三夜的黄昏,西边天空中那一弯微月,它唤起了词人几多幽伤与情怀,迷惘、惆怅,何止是忆起她那如月般的蛾眉!“第四桥”,在吴江城外,因泉品居第四而得名。苏轼姜夔、刘佃伦等均有词提到此桥。“春”,也有两重意思:一是泛指春景、春意;一是指酒,唐宋人常以“春”来命名酒,如《武林旧事》就载有“留郁春”、“十洲春”、“锦波春”等酒名。词人在一个美好的春夜,喝醉了酒,重过第四桥边,远眺那天边的一弯新月。此种情感,何能为怀!还是让读者去细细品味吧。
道篇景美情深,情与景相协互动,心与物相迫感应,词句精审,意味悠远,堪称妙绝。
张绍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绍文(生卒年不详)字庶成,润州(今江苏镇江)人。张榘之子。《江湖后集》卷一四载其词四首。
●酹江月·淮城感兴
张绍文
举杯呼月,问神京何在?
淮山隐隐。
抚剑频看勋业事,惟有孤忠挺挺。
宫阙腥膻,衣冠沦没,天地凭谁整?
一枰棋坏,救时着数宜紧。
虽是幕府文书,玉关烽火,暂送平安信。
满地干戈犹未戢,毕竟中原谁定?
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
倚风长啸,夜深霜露凄冷。
张绍文词作鉴赏
此词写出作者面对国势危殆,感到无限悲愤哀伤的情怀。其时正值蒙古灭金后,大举攻宋之际。作者正住在两淮,眼前目见蒙军的,咄咄逼人之势,身后则是南宋朝廷的腐朽败落,不禁慨然伤怀,写下这首词,以抒胸臆。
《酹江月》即《念奴娇》,音节高亢满怀激情,适宜抒写豪迈悲壮和惆怅的感情。围绕重整河山的政治抱负,开篇三个问句,落笔不凡。作者举杯高声问高悬的明月,“神京何在?”问月的举动本身已充分表现了作者无人倾诉的压抑的心情,神京指北宋故都汴京,自徽、钦被俘死在异域之后,多年来和战纷纭,至今仍是故土久违。在高问“神京何在”这种高亢激昂的句子之后接上“淮山隐隐”,凄凉迷惘之情,深寓于凄迷之景。“抚剑频看勋业事,惟有孤忠挺挺”。用“频看”与“惟有”突出问题的严重性及作者的急迫心情。词的第一小段就表现出了语气急促和词意的起伏跌宕,自汴京失守后中原故土衣冠文物荡然无存,面对占领者肆意抢夺与残暴行经,作者悲愤填膺,发出大义凛然的一声高问:“天地凭谁整?”此句一出,词的意境升高,作者的这个“谁”,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千千万万爱国志士。作者清醒地认识到时局败坏,危机四伏,大有一发而不可收和拾之势。所以,他大声疾呼:“一枰棋坏,救时著数宜紧。”将岌岌可危的时局比作形势不妙的棋局。人们知道,棋局不好,必须出“手筋”,出“胜负手”,丝毫不容懈怠。这一比喻极为鲜明逼真生动,是对当朝者苟且偷安,醉生梦死的当头斥责。
词的上片用“问神京何在?”“天地凭谁整?”将政治形势与面临的任务摆出,并以救棋局为例生动地说明应采取补救措施。下片则针对现状中存在的问题,发出第三问:“毕竟中原谁定?”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痛苦、愁闷之情。“幕府文书”,指前方军事长官所发出的公文:“玉关烽火”,代指前线军中的消息。现在虽都“暂送平安信”,前方暂告平安无事,但战乱未停,占事未休,蒙古人正在窥伺江南,这种平静安宁只是一种假象,是火山爆发前的安宁。然而,当朝权贵不理睬收复失地的主张,不招用抗战人才,却在压抑民气,因此,作者在“满地干戈犹未戢”之后发出“毕竟中原谁定”之问,其声颇带悲凉气氛,表现了一个爱国者为国家生死存亡的忧愁,同时,也暗含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感。表面上,“毕竟中原谁定”一句与上片的“天地凭谁整”文义略同,但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天地凭谁整”基础上的词意递进,同时加深思想感情。“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这里作者借拂拭月亮表现澄清中原和重整河山的强烈愿望。“倚风长啸,夜深霜露凄冷”为最后两句,改换角度,表现作者愤激满胸的情怀。尽管作者幻想“飘然直上”,去扫除黑暗,但无法摆脱污浊可憎的现实的约束。由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可调和,不禁使人抑郁难耐,迸发的感情受到压抑,于是“倚风长啸”,倾吐悲愤怨气。“夜深霜露凄紧”则透露出严酷的时代氛围。结尾仍是扣人心弦发人深省的。
这首词以词格来写政事,以设问句提出问题,以比喻句阐明问题,文字朴素,不崇雕琢,但却简洁明快,气韵豪迈飘逸。词的写作,作者不采用大起大落的笔势,而是以回旋往复的曲调来表现抑扬相错的情感,节奏舒缓却意味隽永。
吴大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大有(生卒年不详)字有大,一字勉道,号松壑,嵊县(今属浙江)人,宝祐间游太学,率诸生上书言贾似道奸状,不报,遂退处林泉,与林昉、仇远、白珽等诗酒自娱。元初辟为国子检阅,不赴。有《千古功名镜》。词存一首,载《绝妙好词》卷六。
●点绛唇·送李琴泉
吴大有
江上旗亭,送君还是逢君处。
酒阑呼渡,云压沙鸥暮。
漠漠箫箫,香冻梨花雨。
添愁绪。
断肠柔橹,相逐寒潮去。
吴大有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送别的词,作者为吴大有,宝祐年间为太学生,宋亡以后,他退隐山林,不任蒙元。该词淡雅隽永,别具情致。
“江上旗亭,送君还是逢君处”两句起笔,写出离别的地点在“江上旗亭”。旗亭,即洒楼;在江边小酒楼里为朋友饯行。离愁难堪,更何况“送君还是逢君处”。过去欢乐地相逢在这个地方,而眼下分手又是在这同一个地方;以逢君的快乐衬托送君的悲哀。抚今追昔,触景生情,更令人不堪回忆过去。“酒阑呼渡,云压沙鸥暮”二句,写作者与友人不得不分手时的无限眷恋之情。“酒阑”,因为情深故频频劝酒;之所以“劝君更进一杯酒”,是因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不知何日再次相逢。尽管深情留连,眷恋不舍,但酒阑日暮,只得分手,只好呼唤渡船载友离去。苍茫的暮霭中,只有沙鸥在低暗的云层下飞翔,离别而去的朋友,犹如眼前这“天地一沙鸥”,行踪不定,浪迹天涯。而送行者的此时的心情,又好像周围四合的暮云一样黯淡无光,这里“酒阑”与“旗亭”互相照应:“呼渡”、“沙鸥”与“江上”照应。
下片“漠漠萧萧,香冻梨花雨”,承接上片结句的句意。写出作者与友人分别时的无限愁思。漠漠,密布氵弥漫的样子;萧萧指的是,风雨声。香冻,香凝也:“香冻”和“梨花雨”,可见此时正是春天。潇潇暮雨洒江天,天解人意,好象为离别而洒泪,云霭氵弥漫,春寒料峭,此时此地,此景此情,怎能不使人“添愁绪”呢!“添”,给本来已贮满愁绪的心头,又增添了几许愁绪。结句意蕴深远:“断肠柔橹,相逐寒潮去。”柔橹,指船桨,也指船桨划动的击水声。
随着那令人闻之肠断的船桨声,朋友所乘之船与寒潮相逐逐渐远去,船橹击水声则愈来愈弱,而伫立江岸的词人的心情,即久久不能平静。独立苍茫,暮雨潇潇,柔橹远去,心随船往……这是一幅非常使人动情的“暮雨江干送行图”。
吴大有首词虽然短小,但却蕴意丰富。词中暮云,沙鸥、柔橹、寒潮、梨花雨等语,虽似写景却字字含情,尤其是“阑”、“压”、“暮”、“寒”等字,凄伤婉转,与词人伤离惜别的凄凉之情融为一处,深远哀婉,十分动人。
陈人杰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人杰(1218-1243)号龟峰,长乐(今福建福州)人。陈廷焯《云韶集评》谓“《龟峰词》悲而壮”。“伤古吊今,议论纵横,大声疾呼,声满天地。预料‘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宴安’。有志不成,千古同慨。挑灯看剑,令读者起舞。”
●沁园春
陈人杰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
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
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
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
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
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
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
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陈人杰词作鉴赏
我国古典诗歌写“忧愁”的作品尤其多,诗仿佛是诗人走投无路的象征。钟嵘在《诗品序》中自“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以下,列举了六种人们的痛苦遭遇,这些遭遇给人带来的痛苦,都要凭借“陈诗”“以展其义”、“长歌”“以骋其情”。这样才能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钟氏把文学创作与作者的不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于是使得一些平庸俗气的士人认为文学著作为不祥之物,并且它会导致灾难,即所谓“不有人咎,必有天殃”。因此北宋欧阳修曾驳斥了诗能使人穷的说法。作者受到了欧阳修的启发,结合自己的感触,作者写了该词,充分赞美了诗人的价值,表现出一代文人的广阔胸襟和非凡的自信。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作者起句指出诗并不使人“穷”,有人说得到优美的诗句胜于得到好官呢!这里是化用唐郑谷《静吟》“相门相客应相笑,得句胜于得好官”句,作者对郑谷语是充分肯定的。词的开篇就以简洁、明快的语言,把作诗和作官对立起来,以诗人得诗胜于得好官来充分肯定诗人的价值,反映了古代文人投身诗文创作的执着追求和对此的真切热爱的语言。“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此四句化用上述欧阳修之语,言诗人胸中蕴藏着广阔的世界,笔端能驱使山川草木、虫鱼鸟兽,万事万物都将进入诗篇。这里的“纵横”和“飞动”两个词语非常生动传神,把郁郁苍苍的山川草木和生机勃勃的虫鱼鸟兽表现得十分淋漓尽致,勾勒出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世界。“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考”,吏部每年对官员考核,任满一周年为一考。中书即中书令,是唐代中书省是最高长官,为宰相。唐中叶时郭子仪,累官至太尉、中书令,封汾阳王,号“尚父”,权倾天下,其中为中书令之时间最长,得二十四考。这些不仅为世俗的目光所仰慕,即使在正统史家看来也是难能可贵,可是作者用“水到渠成,风来帆速”两个浅而生动的比喻,说明们的累至高官,其实并不难,只不过是时会所致而已。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将不过如此,其他平庸之辈便更不在话下了。人们所说的,作者如此用笔,目的还在于反衬诗人之难得,并进一步把为官和作诗来进行比较。作官,什么才难呢?作者答道:“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清气”指俊爽超脱豪迈之气,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他认为文章根据作者气质不同,分清浊二体。这里作者把秉沉浊之气者排出诗人行列,认为诗是天地间清气的集中表现,因此,造物者是不愿轻意给予的。言外之意是诗才难得,只有超脱了世间的庸俗气息才能得到天地间清气,写出清澈的诗篇。作者将写诗与天地间的传扬之气紧密相连,实则指出诗人乃得天地之最精而生,可谓将诗人价值推崇到极致。
过片又从世间权贵不足贵说起。“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金日石单、张汤的后代,世为贵显,与外戚许氏、史氏交好,是西汉宣帝时的四大家族,他们或是高官,或是贵戚,都曾权倾一时,为人们所羡慕,作者则认为极为平常,他用“浑闲”二字,将这些当时大人物一笔抹杀。的确,在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未必有什么对社会、对人类有益的“功名”,他们随着时光一起消逝是完全合理的。“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这一韵把历史上的权贵和历史上的诗人作了生动的比较。“南朝”指宋齐梁陈,都建都于建康,偏安江左,所以故称南朝。当时将相多为腐败衰朽的高门士族,王、谢、瘐、顾几大姓之间轮流执掌国政。他们当时都曾不可一世,可是到今天有人们对豪门贵胄记忆颇少,这里(包括上韵的“金张许史”)说的虽是古代的权贵,实际上指南宋王朝的权贵奸佞如史弥远、贾似道一类的人,他们或是已死,或正在气焰嚣张,世人为之侧目,作者认为他们迟早要被人们所唾弃。与此相反,那位宋初隐居于西湖孤山、妻梅子鹤的诗人林逋,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功名”,但因为他不趋慕富贵,写下许多清丽的诗篇,因此被人们永远记忆,他的居住之地也成为西湖名胜,给湖山也增加无穷的魅力词人赞美创造精神财富的诗人,极力贬低富贵荣华,功名利禄,抒发词人蔑视权贵的激愤之情。到此作者意犹未尽。“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笏”为古代官员上进所执之手板,唐玄宗时崔承庆一家,满门高官,每岁家宴之时,其子婿毕至,“组佩辉映,以一榻置笏,重叠其上”。后多用以形容官僚子弟为高官者众多,清代有传奇名《满床笏》。“蝉冠”,汉代皇帝侍从官员所着之冠以貂尾蝉文装饰,后来成为显贵之代称。此二句言贵族之家尽可安排自己的子弟占据高官要职,传给他们财富权势,但却不可能给他们以济世的才华。他们不会有传世的诗句流传在人间,他们无法创造精神财富。写到这里,作者充满诗人的自豪感,因之,他举出了最能引起诗人骄傲的杜甫,“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这位诗国的圣人,精神财富创造者的巨人,他为人们留下无比丰厚的精神财富,他终生关注国家和人民的疾苦。可是他自己却常为饥寒所困,一子一女冻饿而死,自己最后也死于贫病交加。作者所举出的诗句是杜甫被安史叛军困于长安之时,至德元载(756年)之所作,他无衣无食,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空囊》。其中有句:“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与杜甫同时的有多少横行一时的“五陵年少”、公侯卿相,乃至风流天子,但他们不都如过眼烟云为人们所遗忘了吗?可是这位当时只“留得一钱看”的诗人却能以他美妙的诗篇,在宋代就受到普遍的尊敬(宋有人将杜甫比喻为集大成的孔子),成为众多诗人的欣慕的凯模,作者用这位诗国的权威压倒了世间(封建社会)以富贵势力为支撑的权威,使全词达到高潮。词至此戛然而止。这三句不仅和词的起韵相照应,也表明作者最尊崇的诗人是爱国忧民的诗人。
这首《沁园春》表达自己对诗歌作用的见解,论述诗人的地位,同时又抒发了自己在饥寒穷困中坚持创作的执著之情,词人贬斥权贵反衬出作者的坚定,全词充满了为诗歌创作的献身精神,表现出“贫贱不能移”的豪情。词的基调高昂,激越气势磅礴,笔意跌宕。作者把诗人和权贵反复对比,层层深入,权贵越来越遭贬仰,“二十四考中书”的郭子仪真正是国家的功臣,平安史之乱,拒吐蕃入侵,勋劳卓著,而“金张许史”则半是功臣,半是外戚,但这些功臣也只是忠诚于汉室,和安邦定乱关系不大,这比郭子仪就差了许多,而南朝将相则多腐朽不堪,能定国安邦者少而又少,列“家笏”、“蝉冠”指那些借祖先荫庇而腾达的纨绔子弟,这些人更不足挂齿;用于对比的诗人,则从一般的诗人到隐逸山林的林逋,再到杜甫,逐级提高,更为鲜明地突出了主题,安排可谓匠心独运。与表现内容相适应,作者用词颇为恰当精准,对郭子仪这样的功臣,只言达到也“不难”,只要客观条件具备。对“金张”等人则用“浑闲”,表现了作者对他们的轻视。对“南朝将相”则用了一个“算”字,有“何足算也”之意。对贵族子弟则一笔否定。
由此看来,此词的修辞虽然朴素、通俗易懂,但却富于表现力。
●沁园春
陈人杰
予弱冠之年,随牒江东漕闱,尝与友人暇日命酒层楼。不惟钟阜、石城之胜班班在目,而平淮如席,亦横陈樽俎间。既而北历淮山,自齐安溯江泛湖,薄游巴陵,又得登岳阳楼,以尽荆州之伟观。孙、刘虎视遗迹依然;山川草木,差强人意。洎回京师,日诣丰乐楼以观西湖。因诵友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之句,叹息者久之。酒酣,大书东壁,以写胸中之勃郁。时嘉熙庚子秋季下浣也。
记上层楼,与岳阳楼,酾酒赋诗。
望长山远水,荆州形胜;夕阳枯木,六代兴衰。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
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
恨孤山霜重,梅凋老叶;平堤雨急,柳泣残丝。
玉垒腾烟,珠淮飞浪,万里腥风送鼓鼙。
原夫辈,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锥!
陈人杰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于南宋京城临安丰乐楼东壁之上,写于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九月下旬。当时南宋政权日益衰败,如风中残蚀,而蒙古正当勃兴,虎视眈眈。作者生逢此时,难免心中愤郁不平,这首词的主旨正是抒发这种心情而作的。词前小序详述了他自二十岁到江东槽参加“牒试”时起至作此词止,先后游历江淮一带山川名胜和历史古迹的经过。序文气魄宏大,酣畅恣意,很有特色。
此词上片写游览的经过,下片紧接着抒发自己的感情。
一开头:“记上层楼,与岳阳楼,酾酒赋诗”。层楼,指在建康所登之楼;酾酒,斟酒。此总叙词人游历江、淮和荆湖期间的豪情壮举。接下去便从两方面表述。一是“望长山远水,荆州形胜”,一是见“夕阳枯木,六代兴衰”,即“命酒层楼”时睹钟阜,石城及平淮间的六朝故迹而触发的对历史兴亡的感慨。
当然,词人的这种兴亡之感自始至终贯穿于全诗,即使是当他回到京师,也因为读友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的词句而叹息不已。前一处望“荆州形胜”,展现了空间的无限辽阔,后一处见“六代兴衰”,追溯了悠久的历史。时空移易,给读者以无穷、无垠之感,因此意趣盎然。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景升为刘表的字,豚犬儿指他的儿子刘琮。这是作者由于亲历六朝故物而忆及三国英雄孙权(仲谋)、刘备(玄德)等人;而引起的一种“尚友古人”之感慨。《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历》说:曹操见孙权“舟船、器仗、军伍整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显而易见词人选用这个典故是富有深意的。曹操称赞反抗他的孙权而鄙视向他投降的刘琮,以此来喻指当时宋和蒙古当时的局势,词人意在讥刺南宋朝廷软弱无能。
“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前段由物及人,抚今逸古,这段又由人及物(西湖),由“尚友古人”到返回现实,并为过片抒发感慨做了铺奠。承上启下,真正做到了“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面对着烽火遍地、哀鸿遍野的危殆局势,南宋统治者仍然醉生梦死。西湖内外,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陈人杰戳破眼前“是梦耶”还是“非梦耶”的疑惑,拍案而起,愤怒地斥责当朝者。
下片:“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南宋君臣文恬武嬉、纸醉金迷、百事不问的颟顸无知的形象,跃然于纸端。
紧接着,词人借景抒情,把无限愤慨和无穷愁闷都凝洁在景物的画面中:“恨孤山霜重,梅凋老叶;平堤干雨急,柳泣残丝。玉垒腾烟,珠淮飞浪,万里腥风送鼓鼙。”在这里,孤山上的浓霜,苏堤、白堤一带的急雨、凋零的梅叶,低泣的柳丝,都成了词人情感外射的产物,寄托了词人对世事的深切忧虑,南宋王朝的国运不正象这凋零的梅叶和低泣的柳丝一样风雨飘摇吗?玉垒山;淮水,当时都遭到蒙古军的进攻,硝烟密布战事不休。万里前线,一派腥风;鼓鼙之声,不绝于耳。词人作为一介书生,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心中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原夫辈,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锥?”原夫辈,泛指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毛锥,即毛笔。词人把自己归入“原夫辈”,含有某种自嘲意味;惟有弃文兴武,方可救国于万一,时局已如此险恶,舞文弄墨于国何用?抒发了一种切望为祖国而战的豪情。与陈人杰同属福建长乐人的陈容,在他的《龟峰词跋》中把陈人杰比做李贺,这一点是很有洞察力的,陈人杰和李贺一样都想为祖国效死沙场。
这首词虽少修饰和雕琢,但是环境气氛和作者的激情都能鲜明地显现出来,语言遒劲有力而又挥洒自如,即使与宋末刘克庄、刘辰翁等辛派词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沁园春·次韵林南金赋愁
陈人杰
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
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
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
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
淡烟衰草连秋,听鸣鴂声声相应酬。
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
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
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
陈人杰词作鉴赏
自杜甫在诗中大量描写“忧愁”以来,韩愈又也说:“文穷而后工”,忧愁是诗人常有的情感。诗人写诗必然说愁,因此辛稼轩曾调侃写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词人说的不只是自己,其意更在于揭示许多诗人所谓“工愁善感”的真象。忧愁、悲愤能够使人崇高起来,但首先应该真实,其次是忧愁、悲愤要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陈氏写此词时也可以说是“少年”,又是与“林南金赋愁”的唱之作,但词人显然不是强自说愁,而是切身的真情实感,是在当时特定的时代条件下的有感而发。
“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词一开篇就使我们联想到战国时齐国孟尝君门客冯谖对待遇低不满因而弹铗(剑)作歌的故事。陈人杰也是个江湖游士,他出入豪门,种种难堪,但这首词并没有就此申说,而是斗转笔锋,反而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语意,意思是说美酒也不能销愁,反而使愁烦更甚,用此以表现自己的无法排遣的苦闷。词人以疑问句式出之,使词句丰富多彩,“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修名,美名。尤,怨咎。此句意义颇深,词人的“与世多尤”并非是因为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整个人生态度与世俗社会的现实发生了冲突。人们纷纷追求金钱财富、权势地位之时,而词人却执著于建立美好的名誉,而且这种追求是在不合时宜的“古心”支配下产生的,它“顽固”而强烈,因此和实际可能相冲突。这种冲突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词人感到自己可能如屈原一样“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另外以纯朴之心对待当时繁芜复杂的时世,不免会引起物议非难,而自己又不可能改变追求,内外交攻给词人带来无限的痛苦,一切烦恼皆由这种痛苦产生,因为词人看不开,所以忧愁就不能避免。此韵表面上是写愁,同时也是揭露社会黑暗、人情之淡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直、有理想的人是不能为社会、人群所容纳。“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平子”为东汉文学家张衡之字。张因当时政治腐朽,不能伸展其抱负,为寄托其对国事的关怀和忧虑写下了著名的《四愁诗》:“庾生”指南朝梁庾信,为梁使臣出使西魏,梁亡,被羁留长安;北周代魏,爱惜他的文才,不放他回去。在北朝期间他时刻怀念故国、故乡,写下了《愁赋》,描写自己不可逃脱的忧愁。词人用此二典以表明自己的“忧愁”是和国家多难、政治黑暗密切相联的,因此,紧接着引出“满目江山无限愁”。国家多难,半壁江山尚在异族之手,这残破河山也好像为无限愁云所笼罩,前途亦是岌岌可危,因此词人才十分激动地写出:“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词中用了晋刘琨、祖逖之典,这两位爱国者在他们还没有成为著名将领时,中夜闻鸡起舞,以安定中原、匡扶晋室互相勉励。词人以此表现自己的爱国热诚,并表明他所追求的“修名”不仅是个人修养的完善和品德的崇高,而主要是要通过报效国家、拯民水火而留芳百世。上片在词人情感极其高昂时结束了,宛如一支乐曲在急管繁弦中仅然停止,但其余音还在耳边萦绕。
“淡烟衰草连秋,听鸣鴂声声相应酬。”描绘出一幅秋光惨淡的画面,衰草连天,烟雾迷濛,伯劳鸟声声不断,仿佛是相互唱和。“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这无边的秋色常常激起离人游子的忧愁之情。
词人想起自己“弱冠”以来的生涯,他依人作幕,飘泊过许多地方。“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重耳”指春秋时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他在未为晋君之前飘零十九年,先后流亡在齐、楚、秦等国,所谓“艰难险阻备尝之矣”。这里用“泥涂”来形容当年重耳流亡奔波的艰苦;玄德指刘备,三国时蜀汉的开国之君,这里用重耳、刘备之典,不仅用以形容其飘泊游荡、寄人篱人之种种艰辛,而且用以表现自己报国之心和建业之志,照应上片所写的“满目江山无限愁”,表达了作者在国家存亡之秋时立志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对于游子说来,思乡之情总是难以抑制,“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莼菜可以作羹,味道鲜美。西晋时吴人张翰在洛阳作官,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因之命驾而归,后遂用此典表现对家的怀念和对仕宦的厌倦。“菊外”是用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语意,此韵前两句写词人浓烈的思乡之情,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梦绕魂牵,心驰神往,作者用此二典,将乡思表达得形象生动高尚,令人联想到江南水乡的美丽,和与竹篱茅舍相映衬的绿野青山。
“已分”言在意料之中,“专一丘”指简朴的田园生活。将来归隐是意料中的事,而眼下只有在梦中回到家乡,用思想上的矛盾以表现词人深沉的痛苦。“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此韵又转到当时的现实。“长安”指临安(杭州)。“王粲”为东汉末年文士,由于中原战乱,他避乱荆州,依靠刘表,但十多年来却没有受到刘的重用,因之他格外的思念家乡,希望中原早日安定,并向往为此而立功,当词人登上楼时眺望“满目江山”,感慨万千,国家破碎,令人痛心疾首,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却升歌纵酒不思进取,而作者本人却寄人篱下,一腔抱负无法施展,凡此种种,都使作者心情抑郁苦闷,“王粲登楼”一典将此种之苦恼全部概括,这不仅与开篇之“抚剑悲歌”相照应,而且总结了全篇,表现了作者无限的忧愁。
这首词之所以非常感人在于它虽抒发的是个人愁思,但都围绕着国家的忧患而写,并把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看成是苦闷根源之所在,因此他的忧愁就具有了深厚的基础。
这首词几乎句句用典,似乎晦涩了些,这是因为词人思想感情矛盾复杂,在这短短的一百多字的词要得到充分的表现,必须通过用典方能做到。如词人思乡,感叹时事的纷乱,对朝政的不满,对建立功业的憧憬,以及因不能实现理想而产生的苦闷等等很难一一说清楚,但词中用张衡、庾信、刘琨、祖逖、陶潜、王粲等人的典故,就把这种忧愁具体生动表现出来,而这是用直抒方法很难做到的。词中用典虽多,但语言却十分流畅,作者能以充沛的情感调动这些典故,把用典故和叙述、描写给合在一起,所以读来并无生硬,晦涩的感觉。
●沁园春·问杜鹃
陈人杰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
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
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
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兴亡常事休悲。
算人世荣华都几时?
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
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
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陈人杰词作鉴赏
这是一篇借质问杜鹃而表明心志的词作。杜鹃,又名子规“催归”。传说中是战国时蜀王杜宇所化,杜宇被迫禅位鳖灵,死后魂魄化为此鸟,每到暮春便悲鸣不已,直到啼血而止。因而,杜鹃便被赋予了一种幽怨的色彩,那些背井离乡,羁寄四海的文人学子,一听到杜鹃的哀婉鸣哽,便顿生思归恋乡之情。然而此时词人陈人杰正涉世未深,朝气蓬勃,积极求仕,满腹志向正得伸展,因而杜鹃冲他叫嚷催归,显然不合时宜,难怪词人对杜鹃要大加斥问了。
题目“问杜鹃”,这“问”是“责问”、“质问”。词以“当头炮”开局:杜鹃,你苦苦催促人归,自己为何不回四川?“以子之矛攻之盾”,然而词中的杜鹃并未认输,却说:只算是我自说,奈何以“不归”罪我?我鸟类哪里有“归”与“不归”之说耶?殊不知词人聪敏,早已料到鸟儿会这样,不待鸟儿强嘴,已自先发制人:像那去家千年的白鹤,尚且知道重返辽东寻访城门之华表;远徙万里的海燕,犹能记得金陵乌衣巷中的旧居——同属卵生羽化的禽鸟,鹤、燕不言“归”而归,你杜鹃言“归”而不归,羞也不羞?在旁观者看来,这一脚踏上去,杜鹃再无法翻身了。但词人搏兔用全力,仍然穷追不舍:君之所以“不归”,是为“路曼曼其修远”乎?——不是。自江南至四川,里途并不算遥远。那么,是否因为“身无彩凤双飞翼”呢?——不。你的翅膀完好无缺。也许,“八月秋高风怒号”,阻遏了你的飞行?——不是。现在正是春暮,东风劲吹,正好顺势向西翱翔。如是乎从主体行为能力和客观行动条件等不同角度一一审视并否决了鸟儿可以用来敷衍塞责的种种托辞,这就逼出了对于杜鹃的又一次质问:“何为者。却身羇荒树,血洒芳枝?”乍看起来,它似乎是对篇首“汝胡不归”一问的同义反复,但仔细体味,却知并非如是。关键就在“血洒芳枝”四字。卒章显志,一篇命意才得以昭然揭出。
这首词,构思奇特,颇类似于辛弃疾的《沁园春生动传神但本篇又不完全同于辛词,而是词人的“独角戏”,从头到尾都是作者教训杜鹃之辞,完全剥夺了鸟儿的发言权,形式略嫌呆板,艺术造诣也不及稼轩。陈人杰此篇却诙谐其表而严肃其里,反映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重大主题,表现出词人积极进取的精神,是南宋后期词坛上一篇格调较高的佳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都是词中的陈词滥调了,但他人多取其慨叹人世沧桑的本义,词人却独采个中鹤、燕能归故里的角度,以与杜鹃之“不归”造成鲜明的对比,旧事新用,推陈出新,增加了无穷的妙趣。本篇不用“诸葛”、“公孙”,而化用杜诗,以“卧龙”对“跃马,既工稳又精警生动,达到了沈氏所谓”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的境界。
●沁园春·丁酉岁感事
陈人杰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
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
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
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陈人杰词作鉴赏
在这首词中,作者猛烈抨击了当权者的腐朽不堪,误国害民,抒发了作者热爱祖国,渴望能长缨立马为国杀敌的热情。作此词的前三年,蒙古灭金后,随即对宋大举兴兵,连年南下,宋军屡屡败北,襄、汉、淮蜀间烽烟不断,危急日甚。宋理宗张惶失措,虽下沼罪已,仍无法挽救国土的沦丧。词中所言“丁酉岁”(理宗嘉熙元年,1237年)即是指那几年的事。面对朝廷的腐败无能,国家的日益陆沉,作者痛心疾首,愤郁填膺,不由写下该词。
词的开头说:“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指的是中原大片国土,被蒙军占领,久久不得恢复,这究竟是谁的责任“理正辞严,大义凛然。这里用《晋书》中两个典故合在一起,极为贴切。”陆沉“,是无水而沉沦的意思,比喻土地沦陷。西晋时,王衍任宰相,正值匈奴南侵,他清谈误国,丧失了很多土地。桓温愤慨地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的字)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作者通过这个典故来斥责当时南宋当权者。又王献之夜睡斋中,有小偷进到他房里,偷了他所有的东西。献之慢吞吞地说:”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将小偷都吓跑了。这里以”青毡“喻中原故土,将敌方比作盗贼,说国土遭掠夺后,没有归还。作者在灵活地反用典故。
接着,词由愤慨转为惆怅,对国事局势发表议论。他说,如今北方有志之士已寥寥无几:南宋的半壁江山也如同落日,日子不长了。朝廷里有些人因循守旧,懦怯无能,只是坐着空谈;有些人则只好说大话,妄取虚名,行事鲁莽轻率。这样,转瞬之间丧失了战胜敌人的机会,“东帝”,喻岌岌可危的南宋。战国时,齐湣王称东帝,自恃国力,并不审时度势,后被燕将乐毅攻破临淄,他在出奔中被杀。“刘表”,喻空谈的保守势力。三国时,曹操攻柳城,刘备劝荆州牧刘表乘机袭击许昌,刘表不听,坐失良机,后来悔之莫及。“深源”,是东晋殷浩的字,他虽都督五州军事,但只会大发议论,名不符实。曾发兵攻前秦,想收复中原,结果所遣先锋倒弋,弃军仓皇逃命。这里用比草率用兵的冒进者,也是很妥贴的。总之,“刘表”三句,言“坐谈”与“轻进”指的都是贻误战机。
《沁园春》是一个有淋漓酣畅特点的词调,一气流注,有滔滔不绝之势,若用于抒情,也增加绵绵无尽之意,对仗的特殊,在于这七句之中,除最后一句是散句外,余六句都要求对仗。下阕也是这样,用在这里,论说南与北的形势、战与和的失算,又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助于表达两难的困境。再用散句“机会失之弹指间”一结,遗憾怅恨之情更加深远。
“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上阕末了,词情转为忧伤与悲哀。“在在”,即处处。“冰合”、“风寒”,比喻南宋遭北方强敌的不断威胁和进攻,长期苟且偷生,因循寡断。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恢复故地的机会丧失的必然结果。词中论说时事形势,多不实说某人某事,必用比喻借代。这是由于艺术表现上的需要,要尽量避免用语太过于直白,力求含蓄有味。前面说北地英杰寥寥,南国江山可危,都从衰谢景物取喻。至于借“青毡”、“东帝”、“刘表”、“深源”等典故史事讽今,用意也在于此。
下阕作者直抒胸臆,但仍与上阕紧密关连。先以“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两句过片。出现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的情势。固然是当时客观条件所限制,但当道者在和与战问题上,并无良策,只是各执已见,争吵不休,不想真正有所作为,这也使有识之士无技可施。“江沱”,指代江南。“沱”,是长江的支流。语出《诗。召南。江有汜》。“宴安”,是享乐安逸的意思。这两句承上启下,下面就说到自己抱负难以实现。
“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这是叹息自己空有立功建业的壮志,而身处困境,无用武之地;想上书陈述恢复大计,无奈坏人当道,无人采纳自己的意见。词人接着说,这是当权者无救国才能,没有办法挽救国难,其实,形势并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国事还可挽救,当勉力图治才是。所以自己深夜里挑灯看剑,仍希望能为国杀敌立功。“封侯”,诗词中的常用语,已成了从军立功的代词,并非真为谋求爵禄。
鳣、鲸,都是大鱼,如果离开江湖大海,它就会遭蝼蚁所欺。贾谊《吊屈原赋》说:“彼寻常之汙渎(臭水沟)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词正用此意。“平戎策”,即打败敌人的建议。“虎豹当关”,语出《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此。”“渠自无谋”,暗用打胜长勺之战的曹刿说过的话:“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左传·庄公十年》)这几句都用两两对照、扬抑相参的写法,文势跌宕起伏“封侯心在”是扬,“鳣鲸失水”便抑:“平戎策就”扬,“虎豹当关”抑:“渠自无谋”抑,“事犹可做”扬“。恰好能表达出作者内心感情起伏不定,而”更剔残灯抽剑看“一句,尤为精采。全词于论中抒情,以这一点睛之笔,统摄以前众多的比喻句,从而使主体形象鲜明突出,从而使直白浅显,但毕竟还不能构成主体形象。一位深夜不寐,在灯下凝视着利剑、跃跃欲试的年轻爱国志士的英姿,跃然于纸端。此句措词也精警,不逊于稼轩的”醉里挑灯看剑“。”更剔残灯“四字,耐人寻味。被重新”剔“亮的,虽说是”残灯“,也可看作是心灵中本来暗淡了的火光。
词结尾说:“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汉宣帝号称中兴之主,曾命画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的肖像于未央宫内麒麟阁上,以表扬其功绩。所以作者说,难道只有武将们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读书人(儒冠)的肖像就不能画在麒麟阁上吗?杜诗曰:“儒冠多误身”。对此种不合理说法,作者显然不甘心为此,故而要大声责诘。词的情绪由伏而起,最后再变而为亢奋激扬,坚信此生尚可大有作为。
作者写此词时年方二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时。作者以布衣出生之身,却自此鳣鲸,自许以封侯,而且视驵中肉食者为粪土,激越飞扬,尽述胸中抱负,抨击当权者的无能衰败。全词前后呼应,气势磅礴,表现出一股救国于危难之中的积极向上的奋斗精神。
陈允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允平(1205?-1280?)字君衡,一字衡仲,号西麓,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少从杨简学,试上舍不遇,乃放情山水。淳祐三年(1243),为馀姚令,旋罢去。往来吴越间。咸淳九年(1273),郡守刘黻创慈湖书院于杨简故居,以允平相其事。德祐时,授沿海制置司参议官。至元十五年(1278),以王姓仇家告变,言允平为书约都统苏刘义,于九月乘航下庆元,当出兵迎,遂遭捕,同官袁洪(袁桷之父)为之解脱。自是杜门不出,扁山中楼曰“万叠云”。后以人才征至北都,不受官,放还。著有《西麓诗稿》一卷,方回为序。词有《西麓继周集》一卷、《日湖渔唱》一卷。张炎《词源》卷下:“近代陈西麓所作,本制平正,亦有佳者。”周济《宋四家词选》:“西麓和平婉丽,最合世好。但无健举之笺,沈挚之思,学之必使生气沮丧,故为后人拈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又:“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沈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又:“西麓亦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清平乐
陈允平
凤城春浅,寒压花梢颤。
有约不来梁上燕,十二绣帘空卷。
去年共倚秋千,今年独上阑干。
误了海棠时候,不成直待花残。
陈允平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闺妇之思的词作,大概作于词人留居钱塘之时。
全词以“凤城春浅,寒压花梢颤”起句。“凤城”即南宋京城临安。“春浅”言初春,指出季节。“寒压花梢颤”,因时为初春,故残寒肆虐,花梢打颤,“压”字给人以寒气如磐的沉重之感,一方面渲染了当时的环境气氛,同时也暗示着人物怨恨的特有心境。这是情景交融,以景衬情。“有约”一句言因为刚入春天还冷的缘故,因此见不着燕子踪迹。此写燕,实用以寄托思妇的重重心事。说“有约”,是嘱燕传递天涯芳信,但燕却违约不来,故接用“十二绣帘空卷”一句,将闺妇思夫的烦恼无端发泄到燕子身上。“十二绣帘”,泛指帘幕。燕巢梁上,垂帘妨碍燕子活动,故须卷起。“空卷”一词,寓有思妇盼燕归来的急迫心情和对梁燕不来的惆怅与空虚,思妇在春寒中翘首期盼的痴怜之态跃然纸上,真切生动。
下片之结构,全由上片结句而来,正面抒写思妇的相思幽怨情怀。“去年共倚秋千”一句意即见秋千而触动旧欢,用“去年”,引出往昔情事,心中荡起一层幸福的涟漪。
“今年独上阑干”一句,忽又跌入眼前“独上阑干”的寂寞凄清苦闷之情。去年今日,一欢一恨,形成鲜明对比。结句转入幽怨,埋怨所爱的人不能及时惜花,误了花期,相思之重,故埋怨之深。
全词所写虽然缠绵悱恻的闺怨之情,但艺术上有其鲜明的风格和特色。就结论而论,由物及人,由景及情,平正和谐,而缺乏变化,虽然不能反映起伏不定的感情,却正好适宜于表现幽怨与含蓄的情怀;就人物而论,没有涉及女性的体态服饰,写其轻嗔薄怒之态,人却隐而不露,走见词风的平正雅致。语言含蓄委婉,清丽可人。铭心刻骨的相思一诉诸文字,却成了“误了海棠时候,不成直待花残”。这里,没有直白的表达,也没有强烈指责,有的只是“十二绣帘空卷”的痴心与怅然,和平婉曲但含思凄迷哀婉,而思妇的情态及思绪的微澜,描画得生动传神。南海伍崇曜跋《日湖渔唱》,曾标举此词下片云:“清转华妙,宜玉田生秀冠江东,亦相推挹矣。”这“清转华妙”四字,道出了本词的艺术特色。
●唐多令·秋暮有感
陈允平
休去采芙蓉。
秋江烟水空。
带斜阳、一片征鸿。
欲顿闲愁无顿处,都著在两眉峰。
心事寄题红。
画桥流水东。
断肠人、无奈秋浓。
回首层楼归去懒,早新月、挂梧桐。
陈允平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写秋季女子怀念远方的人的词,“斜阳”、“新月”指出时间是在傍晚时分,“秋江”“画桥”“层楼”则指出此诗的地点,词人从多方面描写词中人物的种种感受,秋感怀人虽是个古老的话题,但是此词之所以不落俗套,魅力不凡,则在于它的流畅、疏朗以及跌宕起伏的笔势,发端以祈使句式领起,以此来警醒读者,芙蓉,即荷花素为人们喜爱,是古人常常吟咏的对象,它具有多种的象征意义。采莲,原是民间妇女特有的劳动情趣,乐府民歌和文人乐府中多有佳作,此词开篇即规劝人们别去采撷,就有一种难言苦衷和一种特别的忧怨之情。次句切题之“秋”,说的是萧条旷阔的江面上,别无所有,只有一片茫茫烟水流淌着,它补充说明“休去”的原因。三、四句写夕阳、鸿雁。这是望中所见。“斜阳”点明时间,切“暮”,递进说明“休去”之原因:“带斜阳,一片征鸿”中的“征鸿”指的是远飞的大雁,切中词的时节“秋季”。因此才能触发种种感慨。梁江淹诗:“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陈江总诗:“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候鸟大雁夏去秋来,从北方飞往南方。思妇也盼望远人随着秋雁而南归。因此仰见征鸿,触发思念远人的情感。“心事寄题红。画桥流水东”接写“闲愁”。这愁之所以叫“闲愁”,因为它是作者一种出来的愁绪。“愁著两眉峰”与“万恨在蛾眉”(唐武衙《春日偶作》)意同。“欲顿”两句,贴切形象,富有情致,使不可探寻的心理状态的“愁”有了安置,愁锁双眉,形迹可见。从这首词在句式遣词方面,颇受辛弃疾《摸鱼儿》“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启发。辛氏愁怨的是国家命运、民族前途,而这首词所写的却是思妇怀远的个人情感,思想境界显而易见有高下之别。
“心事寄题红”由叙闲愁转入抒心事。“题红”两句,用孟棨《本事诗》红叶题诗。意思是题诗寄情有意,无情之水东流去,可见心事重重。由是引出“断肠人”。“秋浓”指的是深秋,仍照应“秋暮”题意。后世骚人墨客多做悲秋、叹秋、感秋的文章,秋天秋景简直成了“悲”的代名词。断肠人心事重重,面对夕阳西下、烟水空濛的深秋景象,更是叫人肝肠寸断。“回首层楼归去懒,早新月,挂梧桐”,从户外进入室内,其中“懒”字,就把“断肠人”的情态和精神面貌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早新月、挂梧桐”,这是在“层楼”中看到的,写得空灵透剔,意象鲜明。一轮新月高悬在稀稀落落衰败凋谢的梧桐树梢上,更增加了心烦意乱的愁思。结尾以景结情,戛然而止,给人无穷的回味。
这首词在表现主题思想时采取事事关联,环环相扣,层层深化的写法,内容联系密切。上片写“因触景所致的闲愁,因”征鸿“而引发怀远之情。下片写”心事“。心事是闲愁的具体说明,它又因秋浓而催人断肠,断肠是由心事所致,而心事又由题红引起,题红则是心事吐露的特殊形式。如此环形往复,层层而深,而产生怀愁的根本原因正是秋浓。这是因物触情,情景交融,物景生情。事事处处切题,是此词另一特色。如芙蓉、秋江、征鸿、秋浓、梧桐、斜阳、新月以及闲愁、心事、题红、断肠人、归去懒,都紧扣”秋暮有感“这个题意和季节,作者注重修辞从风格看,此词与婉约词派细腻绵绵情思有别,一方面它有对思想活动、情绪变化作精细的刻画,另一方面,又没有对描景状物作过份的渲染,独特之处在于疏朗中见真情,流快中藏细腻绵绵情思。
●齐天乐·泽国楼偶赋
陈允平
湖光只在阑干外,凭虚远迷三楚。
旧柳犹青,平芜自碧,几度朝昏烟雨。
天涯倦旅。
爱小却游鞭,共挥谈麈。
顿觉尘清,宦情高下等风絮。
芝山苍翠缥缈,黯然仙梦杳,吟思飞去。
故国楼台,斜阳巷陌,回首白云何处?
无心访古。
对双塔栖鸦,半汀归鹭。
立尽荷香,月明人笑语。
陈允平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晚年的游历吴地登泽国楼时所作。
以“湖光只在阑干外”起句点明了楼的位置特点,直揭“泽国”二字。接句写登楼远眺,三楚迷漫而不能分辨。“三楚”之说众说纷纭,似以江陵、吴、彭城较合适。此全句暗用《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升彼虚矣,以望楚矣”语(虚同墟),以发怀古之幽情。
“旧柳”三句将视线收紧。“柳”之言旧,写故地重游,也寓含着故国风景不改的意思:“平芜自碧”,言野草繁芜,荒凉一片,不堪寓目:“几度朝昏烟雨”,则借眼前景,暗喻政治形势的动荡不安。“天涯”三句表明自己的不幸身世。因天涯旅倦而遇胜楼,逢知已,因此能够消愁,故用“爱”领起。“顿觉”两句言己已豁然摒弃了世俗杂尘,把宦情等同于眼前随风飘飞的柳絮。宋亡后允平曾以人才征至北都,不受官被放回,此谓“宦情”疑指此事。歇拍以景状情,至觉警动。
过片从远处落笔,由“芝山苍翠缥缈”引出超脱尘世之梦而终至于黯然破灭。“故国”三句进而抒发亡国的悲痛,慨叹无处托身,将国亡之感与身世浮沉紧密结合起来,读来凄迷哀婉。“故国楼台”,从眼前景物推开去,不一定指一处;丧乱之后,处处存在着一种飘泊沧桑的情感。承以“斜阳巷陌”,化用刘禹锡《金陵五题》“乌衣巷口夕阳斜”和辛弃疾《永遇乐》“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句意,概述故国山河变化。“白云”则出《庄子。天地》:“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帝即天帝。以“白云”代指仙乡,挽合过片之“仙梦”并且用了一个疑问句,尤其动人。且《庄子》“乘云”云云是华封人说尧之语,“白云何处”,也隐含着一种怀念故君的意思。故国故君如此,触处皆恨,故接云“无心访古”。
鸦栖双塔,鹭归半汀,则又衬托自己羁旅天涯之愁苦忧愁之情。结韵照应起笔,引出荡舟戏莲的热闹场面,“立尽”,暗示伫立良久,笔势稍振便戛然而止,给人以“有情却被无情恼”的余韵。
此词可谓是西麓集中的高作,代表其词的一般风格。从内容看,反映的是晚年的飘泊流荡生涯,抒写的是低徊幽咽的身世之感和残破河山的亡国之痛,感情真挚,在其集中尤为少见。用词简明畅快,用典则贴切易晓是全词的最大特色。不过,“故国楼台”数句显得深沉抑郁,而过片又略逞超逸。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西麓词……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用“婉雅”来论其风格是最为恰当。他的词情调委婉低徊,还不时显现出老庄之道的影响,言辞不现激越高昂之态,而是曲折婉转,激扬的情绪,因而也相应地用“远迷”、“青”、“碧”、“苍翠缥缈”、“斜阳”等晦涩灰暗朦胧的色彩来言情。他甚至还用了“共挥谈麈”。魏晋人清淡最喜持麈尾,后世遂以谈麈沿为名流雅器。
这些都是“婉雅”作风。再就结构而言,仍沿习了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老路,无奇思巧变可言,只可称得上“平正”。因它有一定的爱国内容,所以张炎评论西麓词为“本制平正,亦有佳者”(《词源》卷下)。因为词人一味地追求这种风格,因而状景并不开阔,言情并不深挚,造境平凡,布局平淡,显得气格柔弱,拘谨守旧,其瑕疵是相当明显的。但他在宋末婉约诸大家中毕竟自呈一家,独具一格。
文及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文及翁(生卒年不详)字时学,号本心,绵州(今四川绵阳)人,徙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宝祐元年(1253)进士,为昭庆军节度使掌书记。景定三年(1262),以太学录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历校书郎、秘书郎、著作佐郎、著作郎。咸淳元年(1265)六月,出知漳州。四年,以国子司业,为礼部郎官兼学士院权直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年末,以直华文阁知袁州。德祐初,官至资政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元兵将至,弃官遁去。入元,累征不起。有文集二十卷。不传。《全宋词》据《钱塘遗事》卷一辑其词一首。
●贺新凉·游西湖有感
文及翁
一勺西湖水。
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
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谁人是?
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
更有谁、石番溪未遇,傅岩未起?
国事如今谁倚仗?
衣带一江而已。
便都道、江神堪恃。
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
天下事,可知矣!
文及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文及翁登第后与同年进士一起游览西湖时作的,抒发了作者忠愤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并且严厉斥责了南宋统治者歌舞升平、政治腐败和不图恢复的现状,同时对其偏安一隅深感忧愿。
“一勺西湖水”,起句点题。一勺,比喻西湖范围小,溶量浅。然而这一弯湖水,竟成为君臣上下偏安一隅的屏障。为加强语气,作者连用“百年歌舞,百年酣醉”两个排比句,犀利揭露南宋历朝君王固循保守腐朽生活。“一勺”与“百年”形成了数字对比,形成鲜明对照,从北宋亡国的事实引出沉痛教训,语气转为忧郁,如同在哭泣。洛阳是北宋的西京,城市繁荣,有各种奇花异石、园林胜景,它的兴废,标志着天下的治乱盛衰。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废兴。“”高亭大榭,烟水焚燎,化而为灰烬。“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本词回首洛阳花石尽”好像化用此语而影射北宋末年的历史。徽宗赵佶为建造寿出艮岳,派朱勔到江南一带收取奇花异石,扰乱百姓,直接引发方腊起义,最后,金兵终于灭掉北宋王朝,故都沦陷。作者有感于此,眺望北方,洛阳花石已化为灰烬,汴京宫殿亦已成为黍离之地,淹没于迷茫烟雾之中,岁月渐久,南渡君臣也已将它遗忘。“回首”二句通过回忆和想象“洛阳花石”和“黍离之地”,盛衰互相对比,抚今追昔,讽刺意义已十分明显,“更不复,新亭堕泪”“更不复”三字领起,递进一层,由微婉的讽刺转而直接抨击现实。繁华的故都已荒败不堪,南渡君臣又不思收复,甚至没有一个空发感叹的人存在!作者内心的悲愤再也压抑不住,语调也由抑郁低沉转为亢奋激越。
“簇乐红妆摇画舫”,指的是湖上笙簧竞奏仕女混杂寻欢作乐景象。面对这种场面,作者禁不住想起西晋末年祖逖中流击楫、矢志北伐的故事。祖逖的誓言犹萦绕在耳边,可眼前满载“簇乐红妆”的西湖画舫中,却不能找到他的身影,一边是沦陷荒芜的国土,一边是纸醉全迷的生活,因此作者禁不住要迸发出“千古恨,几时洗”这样悲愤填膺的呼声。
以上由西湖游乐触景生情引出纵论国事,悲愤苦闷的情怀。下片紧承“千古恨,几时洗”而发表政见,评论时事。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三句表明作者立志救国的凌云壮志和要求朝廷起用贤才的愿望。澄清志,见《后汉书。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充分表现作者欲挽狂澜、澄清中原的政治理想与抱负。“磻溪未遇”和“傅岩未起”,分别用姜太公遇周文王和殷高宗重用傅说的典故,指明必须大力起用贤才才能振兴国运,谋图规复,“国事如今谁依仗?衣带一江而已”两句,回答结合,腐败不堪的南宋王朝不懂得依靠人力而只想倚仗长江天险,这种盲目求安的心理,给予辛辣的讽刺。“衣带”指的是长江之狭窄不足凭借。“便都道、江神堪恃”是对一班昏庸君臣亡国论调的揶揄讽刺之词。最后,“借问”几句,笔锋一转,对士大夫中不问国事的风气也作了尖锐的批评。南宋国力衰弱,朝廷当然要负主要责任,但是一些自命不凡的士大夫,却一味寄情于山水,对国事不闻不问,也加剧了社会政治的危机。孤山林处士,指北宋初年的高士林逋,他隐居在西湖的孤山,种梅养鹤,一生不做官。他生当北宋太平之世,不求宦达,可以说是清高的表现。但南宋后期国家危机四伏,这班士大夫却以忘却国事互相标榜,这无疑是消极逃避责任的表现,因此难怪作者要发出“天下事,可知矣”如此沉重的感慨了。联系上片歇拍“千古恨,几时洗”,可见作者内心的忧愤之情!
这首词不遗余力地抨击当时苟安之风,词中多用设问和感叹句,形式多样作者或通过对比提问,如“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谁人是”,或自问自答,如:“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或通过发问表感慨,如:“千古恨,几时洗”。此词语言风格的散文化,议论化倾向明显,这是辛氏词人“以文为词”的一个突出特点,此词总起来看,可以说是南宋词中的《陈政事书》。
谢枋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谢枋得(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属江西)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除抚州司户参军,即弃去。吴潜宣抚江东、西,辟差幹办公事。景定末,以忤贾似道,追两官,谪居兴国军。咸淳三年(1267),赦归。德祐元年(1275),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明年,元兵东下,信州不守,变姓名入建宁唐石山,日日麻衣蹑屦,东向而哭。宋亡,居闽中,屡荐不起。至元二十六年(1289),福建参政魏天佑强之而北,至大都,不食而死,年六十四。
门人私谥文节,世称叠山先生。有《叠山集》十六卷。《宋史》有传。词见《叠山集》卷三。
●沁园春·寒食郓州道中
谢枋得
十五年来,逢寒食节,皆在天涯。
叹雨濡露润,还思宰柏;风柔日媚,羞见飞花。
麦饭纸钱,只鸡斗酒,几误林间噪喜鸦。
天笑道:此不由乎我,也不由他。
鼎中炼熟丹砂。
把紫府清都作一家。
想前人鹤驭,常游绛阙;浮生蝉蜕,岂恋黄沙?
帝命守坟,王令修墓,男子正当如是耶。
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
谢枋得诗词鉴赏
这首词是谢枋得当年过郓州时所作。宋朝灭亡之后,元朝不断南征。其间,作者一直隐居在闽中,直到1289年,福建参知政事魏天佑,为了向朝廷取媚,强迫词作者北上,在寒食节,作者过郓州,四月到了燕京,但最终绝食而死,年仅六十四岁。
词的上片,由寒食节起笔,表达对祖茔冢柏的眷念之情。十五年来,逢寒食节,皆在天涯,讲的是十五年来,到寒食节“皆在天涯”,而不能祭扫祖茔尽孝。这是作者的回忆。枋得于宋德祐元年(1275)出任江西招谕使,知信州。不久,元军攻陷信州,枋得改名换姓入建宁唐石山中,后又隐居闽中,一直未回故乡江西弋阳。到现在已十五年。字面是说寒食节,实际上也暗含了对国破家亡的回忆。用“皆在天涯”写沦落飘泊,无家可衣,四字包含了血泪经历。“叹雨濡露润,还思宰柏;风柔日媚,羞见飞花。”承起句写十五年飘泊之中每逢寒食的思想感情,分两层意思:前二句是说在“雨濡露润”的天气里,思念着“宰柏”。“宰柏”,坟墓上的柏树,也称“宰树”、“宰木”。寒食节是祭扫祖茔的日子,经常是细雨濛濛,故云“雨濡露润”,这种情况最容易引起在异乡飘泊的人的“宰柏”之思。后两句说在“风柔日媚”的天气里,却又“羞见飞花”。“飞花”指的是热闹的景象,而无家可归之人,则不忍着,也“羞见”,——国破家亡,自己无力挽救,因而只能埋名深山,岂不羞对“飞花”!这两层意思总起来是说作者无时无刻都在思国念家,痛苦不堪。一个“叹”字领起四句,“麦饭纸钱,只鸡斗酒,几误林间噪喜鸦。”三句,仍从寒食祭扫着笔。“麦饭”、“纸钱”、“只鸡”、“斗酒”,皆是祭品,祭扫完毕,便被那些乌鸦喜鹊所取走,这里,作者则说自己不能用“麦饭”等物祭扫祖茔,林间的喜鹊乌鸦也空等了!“几”,屡次,与“十五年”互相照应。这三句写得仍然很悲痛。对祖茔的怀念,同时也是对故国的怀念,更是对自我不幸遭遇的感叹。天笑道:此不由乎我,也不由他,为上述情况寻找原因。“我”是指“天”;“他”则是指蒙元贵族。从字面上看,好象是放达,实际上是悲愤而且故意用作反语“不由乎我(天)”,正是“由我(天)”,“不由他”正是“由他”,作者既怨天又尤人。这里用反语的原因,倒不一定在于当时作者身在蒙元贵族统治之下,枋得是个性格刚烈无所畏惧的人。反语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格,用于嘲弄讽刺。
上片虽沉痛悲愤,但其基调却显得低沉。下片则变为至大至刚,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精神。“鼎中炼熟丹砂。把紫府清都作一家”,“鼎”,这里指丹炉,道家在丹炉内炼丹,丹成可以飞升:“紫府”,道家称仙人所居之地,“清都”指天帝所居的宫阙。这两句是说自己对于自己的去处早在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如同鼎中丹砂炼熟,随时可以升天,以紫府清都为家了。枋得这次北上,早已有了死亡的准备,所以才有如此言语。“想前人鹤驭,常游绛,浮生蝉蜕,岂恋黄沙?”就此意作进一步发挥。四句用一“想”字领起,滔滔而下,表明是作者的心理活动,意思是说神仙或得道之士每骑鹤上天,游于绛阙,其乐无穷;而世俗之身,当如“蝉蜕蛇解,游于太清”岂能留恋于尘埃浊世(“黄沙”)。他不想苟且偷生,屈节苟活,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以下就“寒食”本题,再表白自己的志向与气节。“帝命守坟,王令修墓,男子正当如是耶。词句”男子正当如是“,是肯定语气,故以”那“”即“”也“足成七字句,并以叶韵,赞羡庸珏他们的爱国正义行动,表示自己作为好男儿正当仿效他们的精神,效忠宋室。另一方面,”又何必,待过家上冢,昼锦荣华“,则就此次被迫北上强令降元做官而言。”昼锦“,用指富贵还乡。”过家上冢“,即还旧居,祭祖坟,指的是夸耀邻里的事。作者概以”又何必“一语抹煞之。”待“表示将来可以实现之意,即今已断言并无可能,因此不仅多此一举,言辞杀辣,不留余地。”上冢“一语,也是就寒食祭扫事生出,与”守坟“、”修墓“,同回应上片所说情事,紧扣题意。
这首词作者先抒发思乡之情,继而抒发自己报国之情,全词慷慨悲歌催人泪下。这首词精彩之处,在于注重心理刻画,含有感染力,因此是具很高的思想境界和艺术魅力。
赵闻礼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闻礼(生卒年不详)字立之,号钓月,临濮(今山东濮县)人,曾官胥口监征。编有《阳春白雪》八卷,外集一卷。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谓其《钓月集》中“大半皆楼君亮、施仲山所作”,今佚。
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钓月词》一卷。
●虞美人·萤
赵闻礼
池馆收新雨。
耿幽丛、流光几点,半侵疏户。
入夜凉风吹不灭,冷焰微茫暗度。
碎影落、仙盘秋露。
漏断长门空照泪,袖纱寒、映竹无心顾。
孤枕掩,残灯炷。
练囊不照诗人苦。
夜沉沉、拍手相亲,騃儿痴女。
栏外扑来罗扇小,谁在风廊笑语。
竞戏踏、金钗双股。
故苑荒凉悲旧赏,怅寒芜衰草隋宫路。
同燐火,遍秋圃。
赵闻礼诗词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游扬州隋故院所作。
上片可分为两个层次,各有五句。第一个层次先以“池馆收新雨”写出地点和天气。后以“耿幽丛、流光几点,半侵疏户。入夜凉风吹不灭,冷焰微茫暗度”四句写池馆萤火。“耿”字,乃明亮、照亮之意。“疏户”,指有漏隙的门。“入夜”一句,由李嘉《萤》诗的“夜风吹不灭”演化而来,“微茫”二字则是模糊不清之貌。“炷”,即灯芯。夏末秋初的夜晚,一场新雨过后,池边馆舍极为清冷而寂静。此刻,隐伏着的萤火虫开始活动起来,萤光闪闪,照亮了池边幽暗的草丛,接着飞上夜空,流光点点,渐近疏户却又向远处飞去,只见那风吹不灭的清冷光焰,熠熠荧荧,在夜色深处变得愈益模糊起来。随着萤火的远逝,词人在追寻中也在遐想,物境是凄清寂静的,心境则是幽索哀婉的,暗中蕴藏着一股感情的寒流。所以接下去第二个层次的五句,连用两事,写了:“碎影落、仙盘秋露。漏断长门空照泪,袖纱寒、映竹无心顾。孤枕掩,残灯炷。”其中的“仙盘”,指仙人承露盘。“漏”,乃指漏刻,亦称漏壶,为古代计时之器。“漏断”,指夜漏已尽天色将明。“长门”,指长门宫,历史上的仙盘秋露、长门孤泪同写萤火并无联系,但前者加上“碎影落”,后者加上“空照泪”,便点化成与萤火相关的事情。所以当词人仰望夜空,看“冷焰微茫暗度”的时候,他好象看到那秋夜的流萤,点点碎影映入了仙盘秋露,又仿佛见到它飞绕在长门宫中,照着陈皇后的满脸泪痕。在清冷的长门宫里,陈皇后衣衫单薄,心境悲苦,即使有流萤映竹,清光映照的清幽景色,也无心观赏,只能在漫漫长夜中独自哀愁。在这五句中,词人由眼前的流萤回追溯过去,虚实结合,不但丰富了咏萤的内容,而且增强了这首词的品味。
词的下片也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前六句:“练囊不照诗人苦。夜沉沉、拍手相亲,騃儿痴女。栏外扑来罗扇小,谁在风廊笑语。竞戏踏、金钗双股。”说明词人深夜作诗及騃儿痴女嬉戏玩耍的情景。
第一句暗用车胤囊萤读书典故。“练囊”,是以素色熟丝织成的萤囊。第三句的“騃儿痴女”,指天真幼稚或迷于情爱的少男少女。第四句的“罗扇”,是以丝绢制成的小扇,化用杜牧“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意。第五句的“风廊”,即通风长廊。第六句是以“戏踏金钗”暗中引比荆楚一带端午节戏踏百草的游戏。从词的思路上看,这里说的“练囊不照”跟前面说的“长门空照”,暗中相合,都是物性与人情难通的意思。夜深了,微弱的萤火只能给词人带来一点亮光,却不能照亮出他苦吟的心境。拍手相亲的騃儿痴女忽然搅断了在黑夜里冥思苦想的词人的思绪。他们不像词人那样愁苦,而是快乐地在栏杆外拿着轻巧的罗扇追赶流萤,一次次地向池馆窗前扑来。风廊里又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们竟然别出心裁,把双股金钗丢去地上,模仿踏百草的游戏,争着戏踏。这一幕幕地闹剧,可爱可笑而又让人发恼。可是词人似乎并不责怪,只是像素描一样,淡淡写来。大概是騃儿痴女的天真灵性唤醒了他逝去已久的童心,故以轻松的笔调描绘出一幅幸福快乐、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以章法而论,小儿女的嬉戏只是一段穿插,词人所要表现的是咏萤怀古,所以经过一番推挽,调转词笔续写出第二个层次的四句:“故苑荒凉悲旧赏,怅寒芜衰草隋宫路。同燐火,遍秋圃。”其中的“故苑”,本指洛阳的萤苑。大业十二年,隋炀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晚游山之际将其放掉,荧光照遍了整个山谷。“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杜牧《扬州》)
自此皆以放萤为扬州事典。“隋宫,指炀帝在江都西北所建的隋苑。这里以萤苑为扬州事并与隋宫合而为一。”怅“,乃领格字,领起末结两句。以上四句,词人将怀古揉入景物描写,情景结合,写得极为凄迷哀婉。当年的隋苑,放萤数斛,成千上万,光遍岩谷,极尽观赏的乐趣。如今,那赏心悦目的场面早已烟消云散了。词人说”悲旧赏“,是古今对比所产生的情绪,也是本词感情基调。在悲凉之中,他感叹万千,以致惆怅之情油然而生。因以”怅“字领起,中间再以”同“字勾紧,最后又以”遍“字奋力重拍,写下了”怅寒芜衰草隋宫路。同燐火,遍秋圃“。繁华隋宫,如今荒径败草,燐火冷焰,严寒凄凉,冷落不堪。这三句是全词的重点句,笔力严厉深刻,充分揭示出咏萤怀古的主题,在描绘这些景物时,词人的感情很复杂。既有对隋宫故苑衰败的惆怅,也有对隋炀帝不恤民力而最终身亡国灭的感叹。寓意深远而含蓄,耐人寻味。这首词,以咏萤为题,往事与实景结合,以騃儿痴女穿插其中,古今往复,纵横交错,始终围绕着萤火。这首词主题突出而内容广博,思路活泼,跌宕起伏,有其独特之处,作者用典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运用自如,已达到艺术上的佳境。
曹邍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曹蕤(生卒年不详)字择可,号松山,贾似道客,尝为御前应制。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松山词》一卷。
●玲珑四犯·被召赋荼
曹邍
一架幽芳,自过了梅花,独占清绝。
露叶檀心,香满万条晴雪。
肌素将洗铅华,似弄玉、乍离瑶阙。
看翠蛟白凤飞舞,不管暮烟啼鴂.酒中风格天然别。
记唐宫、赐樽芳冽。
玉蕤唤得馀春住,犹醉迷飞蝶。
天气乍雨乍晴,长是伴、牡丹时节。
夜散琼楼宴,金铺深掩,一庭香月。
曹邍词作鉴赏
自从梅花开后,这一架幽洁芬芳的荼花,算最清雅脱俗了。那缀满了白花的枝蔓,看上去如同千万条冰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挂着露珠的叶片,檀红色的花蕊,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也许,她就是仙女弄玉的化身?刚刚告别天宫的琼楼玉宇,来到了人间,她白皙的肌肤,不施粉黛,更显得天生丽质。夕阳西下,暮色茫茫,是鸟鴂在哀叫,可是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素花绿叶依然在晚风中摆动,好像是翠蛟白凤,翩翩飞舞……
荼花是花中的珍品,和她同名的酴醿酒也是别具高格的佳酿,清凉、芳香。唐代的帝王经常要用它来赏赐宰相大臣。酴醿酒可以醉人,荼花又让他常使人心醉神往。蝴蝶经常也被她吸引得如醉如痴,留住了最后的一片春光。在晴雨不定的日子里,只有她一直陪伴着花魁牡丹,共同分享人们的爱怜。夜深了,玉楼上的盛筵已尽欢而散,紧闭着的锁住了满庭月色和花香……短短百许字,词人却生动逼真地向人们描绘了晨露朝晖中的荼、晚风暮霭中的荼、夜色月光中的荼,脉络分别分明,笔墨周至,是一篇优美的《荼赋》!
这首词的一个显明特点就是“烘托”和“比喻”两种艺术手法的使用。“一架幽芳,自过了梅花,独占清绝”三句,以梅花为烘托天气乍雨乍晴,长是伴,牡丹时节。以牡丹为烘托。梅花傲雪凌霜,香飘天外,一直是花中之高士;牡丹复瓣浓薰,艳绝人寰,俨然花中之后。将荼与她们相提并论,这就显示了荼的地位。“酒中”二句,以酴醿为烘托。苏东坡有诗咏荼云:“分无素手簪罗髻,且折芳蕤浸玉醅。”黄山谷也有诗咏荼云:“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
看唐无名氏《辇下岁时记》中“赐宰臣以下酴醿酒”、《新唐书》中宪宗皇帝为嘉奖宰相李绛直言极谏而“遣使者赐酴醿酒”之类的记载,便知此酒的名贵。用它来作陪衬,花的声价也会抬高。“夜散琼楼宴,金铺深掩,一庭香月”三句以明月为烘托。汗漫太虚,月华如水,不愧是天地间清澈之物;而荼之香乃能溶溶然与月波共漾于一庭之中,那么纯净的花气,又何以复加焉……?如果说“烘托”成功地起到了侧面渲染的效果,那么正面刻画的任务却主要是由“比喻”来担当的。“香满”六字,以雪为喻也。用雪比拟素花,本属常见,但冠一“晴”字,便觉花光耀眼,神彩虽然与众不同。“肌素”十三字,以美人为喻也。
这原也是熟套,且“弄玉”亦为经常出现在作者笔下的神话人物,惟用在这里却很别具一格。盖旧题汉刘向撰《列仙传》只说她是春秋时秦穆公的爱女,好吹箫,嫁给善于吹箫的箫史,夫妇双双仙去而已,至于她是否有闭花羞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并没有提及,故咏花词中的旦角,一般不让她扮演。可是词人竟独具慧眼,相中了她芳名里的那个“玉”字,由此生发出许多奇想,想象她必居住在“瑶阙”,一定是肤如凝脂、于是构造出一幕玉人降仙的场景来,将皎洁的荼花写得栩栩如生。看翠蛟百凤飞舞七字,以龙凤为喻。孤立地看这一句,不免显得思致平弱。但辞曰飞蛟舞凤,笔势实亦如之,远观“晴雪”,是以动掣静;近挽佳人,是以刚济柔;下映“啼鴂”,是以乐祛悲:与前后文对比,妙趣横生。……当然,词中运用入妙的艺术手法并不限于以上列举两端。如下阕“玉蕤唤得馀春住”为“拟人”,荼春末开花、花在春在等更富蕴味。此等好处显而易见,就毋庸极致了。
上所述,此词咏花,可以说达到了赘述的艺术境地。然而,她太粘着于物象了,即使工到极处,华毕竟缺少寄托和情感,所以很难能振撼人心。这是一首专供帝王后妃们对酒赏花时付诸歌伶当筵演唱,聊佳清欢的应别之词,只能适合封建统治者形式上的审美情趣,而不能表达作者个人的情感,然而此词之所以有一定的观赏价值,在于它还有某种美的成功,因此仍可供读者欣赏。
赵汝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汝茪(生卒年不详)字参时,号霞山,又号退斋,商王赵元份七世孙。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退斋词》一卷。
●汉宫春
赵汝茪
着破荷衣,笑西风吹我,又落西湖。
湖间旧时饮者,今与谁俱?
山山映带,似携来、画卷重舒。
三十里、芙蓉步障,依然红翠相扶。
一目清无留处,任屋浮天上,身集空虚。
残烧夕阳过雁,点点疏疏。
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
慢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
赵汝茪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感伤时事的伤怀之作。
作者的感时伤世,触发点是重游杭州西湖。在经过了一段较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之后,词人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日子里,重到西湖。“荷花”,出于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后世用指隐者的服装。“着破”,表明穿着时间之长。“笑”是苦笑,荷衣在身,意在遁世归隐,可是“西风吹我,又落西湖”。一个“落”字,可见旧地重游,有违初衷,并非自己所愿,因此只付之苦笑。重到西湖后,有了种种感受,其一是,“湖间旧时饮者,今与谁俱?”老朋友皆不知去向,表达作者的孤苦感情,其二则是湖光山色,一如既往。“山山映带”至上片结句,从画卷似的青山“屏幕(”步障“)似的芙蓉等方面,大幅度地描绘西湖美景,字字珠玑,势如泼墨。作者通过写西湖之美,意在反衬心中的悲,使人在惊羡大好河山的同时,不禁悲叹中来,感叹物是人非的变化。上片中的”又“、”旧时“、”重“、”依然“等,都表明作者是重游西湖,因此从”重游“来看,感时伤世的感叹才能充分表现出来。
在词的下片,作者进一步抒写自己在此情此景中的亲身感受,悲悼王朝故家的沦落和自己的不幸遭遇。换头以“一目清无留处”一句,总括上片写景。意思是说无穷的美丽景色,映入眼帘。一个“清”字,既写出了观景的真切,同时也表现了作者虽感时伤世,而神志却是镇静的。“任屋浮天上,身集空虚”,则是情景兼而有之。作者身在西湖,好像置身在空旷虚无的境地,“集”,引申为“停留”;由于作者身在湖中,故百物如浮,顿觉屋庐亦浮于天际,“屋浮”两句,全是从感觉方面写景,而句前用一领字“任”,作者委身运化、任其所之的思想情绪,就全表现出来,而“屋浮”句隐约透露出作者对于当时动荡不安的王朝命运的忧愁。《易林》有云:“水暴横行,浮屋坏墙。”可见“屋浮”所表现的,是一种动荡的形象,象征着作者所生活的南宋后期的局势。“残烧夕阳过雁”句,很可能就是作者这种忧虑的形象写照。当时南宋败亡之象日益明显,犹如半规夕阳,仅留残照而已。虽然美丽,但却是一种衰飒之景。黄昏夕照之下,再点缀以“点点疏疏”的“过雁”,这不仅是萧飒,而且凄凉无比。词中说:“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这是概说。然后由概括而具体,进一步诉说:“慢赢得、秋风两耳,冷泉亭下骑驴。”“故人”,也应包括词人自己。这几句,可以称“史笔”。南渡之初,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士人,大多都恢复故国的壮志,但南宋最高统治集团,却唯求偏安一隅,白白地使英雄老大,寂寞无比,壮志殆尽,以致半壁江山,不可收拾,这几句也同样是对南宋最高统治集团的严厉的斥责。结尾“慢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两句则无比神妙、十分生动地把一个失意落魄的荷衣隐者的形象写活。“着破荷衣”侧重于静态,而这结尾两句是动态的描绘,甚至连这人物的听觉、感觉都写到了;在结构上,与上片的“西风”、“西湖”,以至“旧时饮者,今与谁俱”的孤独感,都互相相应;更重要的是,这两句看似轻松,实际上无限悲凉,怨中含怒,无限萧条,这种感情的脉络,是从“故人”三句延伸而来,但是关键则在于“慢赢得”
这个三字逗——它把“故人”三句坦率的抒情贯注于“秋声”两句的形象之中。“赢”,是反语,作者本是宋太宗的后裔,商王元份的七世孙。帝胄王孙,世代显赫,此时却只有“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而已。如此到了这般沦落的境地,却说是“慢赢得”,这与其说是放达乐观,不如说是拗怒。况蕙风对“故人”以下几句,极其欣赏,说它“以清丽之笔作淡语,便似冰壶濯魄,玉骨横秋,绮纨粉黛,回眸无色”。因而可见并不能低估这几句的社会效果。
江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字开之,号月湖。存词四首
●菩萨蛮·商妇怨
江开
春时江上廉纤雨,张帆打鼓开船去。
秋晚恰归来,看看船又开。
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
情少利心多,郎如年少何!
江开词作鉴赏
江开的这首词意在写是商妇的忧怨之情。
商妇问题,一直是诗词作者突出写的问题。因为诗词作者都很重感情,同时又都鄙薄利欲,因而他们多愿意写这种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诗中用“嫁与弄潮儿”的痴想表达商妇的痛苦,感情极其深刻哀切。在词的含蓄隽永方面,江开的这首词比不上李益的作品,但因为篇幅较长,因而对感情的剖析却更加细腻。
在章法安排上,这首词前半阕侧重叙事,后半阕侧重抒情,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上半阕描写商人的两次外出:“春时江上廉纤雨,张帆打鼓开船去。”
“秋晚恰归来,看看船又开。”“秋晚恰归来”一句表明曾中间回来过,但从“恰归来”和“船又开”来看间隔是极短暂的。因此,上半阕其实就是“朝朝误妾期”的生动描述。下半阕抒情,表露的是商妇情绪的三个方面:“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倾诉守空房的孤独:“情少利心多”是对商人情薄的指责:“郎如年少何”感慨青春虚度。这首词,条理清楚,照应严密。比如,上半阕说“春时”出去,“秋晚”归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商妇是独守空房的,眼下“看看船又开”,不知归期在何日?这些描写,实际上就是“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的最具体生动反映。上半阕中关于春去秋归的叙述,实际上是商人全年行踪的描写,而结尾处“郎如年少何”所抒发的青春短暂的感叹,就正是一年年青春虚度的必然结果。
这首《菩萨蛮》上、下两阕分工明确,但下片之情全来自上片,上片之事又处处含情。可谓布局极为精巧。
这首词也很讲究文辞。如:首句写别离的季节:“春时江上廉纤雨”,春天是人们易动感情的时候,在此时离别已叫人伤悲不已,加上“廉纤雨”(廉纤,是细微、纤微的意思),淅淅沥沥,自然更添无限凄清、哀凉。“秋晚恰归来”一句,用“秋晚”二字渲染萧飒的环境气氛,同时又成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写照。这一句说“秋晚恰归来”,下一句接写“看看船又开”,“恰”字同“又”字的配合,充分表达了主题,“看看”二字表露出女主人公在商人又将离去时的心理状态,使读者看到她,此时伤别的愁苦之情,极富形象性和表现力。又如,上半阕连用两次“开船”造成商人不断离去的气氛,下半阕中“嫁郎如未嫁”、“情少利心多”两句各自形成对照,对于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至为重要。
刘辰翁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从欧阳守道学,二十三岁举于乡,景定元年(1260)补太学生,受知于国子祭酒江万里。景定三年(1262)进士,廷试忤贾似道,得鲠直名。以亲老请为赣州濂溪书院山长。咸淳元年(1265)授临安府学教授,屡受江万里荐举,曾主管中书省架阁库。德祐元年,文天祥起兵勤王,辰翁参与江西幕府。
宋亡,托迹方外以归。大德元年卒,年六十六。《南宋书》、《宋史翼》有小传。有《须溪集》一百卷,《须溪词》三卷。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云:“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又云:“须溪词中,间有轻灵婉丽之作。似乎元明以后词派,导源乎此。讵时代已入元初,风会所趋,不期然而然者耶?
●浣溪沙·感别
刘辰翁
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为伊憔悴得人怜。
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抒写男妇情别的词。“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两句点明离别时间和地点,时间是“欲雪天”的寒冬季节。地点是“竹篱斜闭”的乡野居处,周围是疏落点点的树林,描绘出一幅冬季万木凋谢的萧飒景象。树林、雪天、竹篱,对客体的单纯描绘,“自清妍”,则是带有感情色彩的主体审美观照。苏轼有诗句云:“江云有态清自媚”,刘辰翁词的“自清妍”似乎受到了苏诗的影响。妍,即美的意思。但苏轼诗句是用来衬托他贬官黄州时的狂放态度,而刘词却是为反衬出离别时的心绪:居处清者自清,妍者自妍,但都不管人间离别,作者以此无情反衬出有情之悲。而且这两句还用轻淡的笔墨画出疏丽的画面,为离别设景,这在其他离别词中还不多见,格调很是高远。
时间、地点表明以后,主角出现了。“为伊”句妙在一篇双关,男女之情思共述。主语虽自然是女方,但“伊”与“人”实际上又皆指男方。“为伊憔悴”一句显然是从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千古名句中(《蝶恋花》)变化而来。这句表明:女子因男方离别而悲哀伤身,形容憔悴,然而却更引起男方的无限爱怜之情。
“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两句,上句主语为男方,下句主语为女方。“欲与”虽然换笔写男方,但仍绾合女子,“那人”、“素手”即是素手者,女子洁白晶莹之手也。而且两句与上片文气衔接:何以“欲与携手”?正是紧承上片“得人怜”的具体表现;眼看就要分“手”,这里却偏偏写紧握素手,依依眷恋之情,溢于言表。“粉泪”低垂的是女子,“君”则指男方。泪洒情人之前,一则承接上两句,感其怜爱与楔手的情思,二则开启结句离情的表达。
总之,“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三句,主语在男女方交转换,错落有致,笔法多变,但每句都一笔双绾,兼写对方;同时,文情层层推进,因果相连,细密完备:因憔悴而得怜,因得怜而携手,因携手而粉泪低垂。词句直率朴实,非但不觉粗糙,反而显出感情的深沉与细腻。
结尾“相逢”一句,才知这次离别,原是男女双方别后重逢而又告别在即,他们心理上经历了由长期离之恨,转而重逢之喜,即又跌入更长离别的无限痛苦。重逢之喜反而加深了重别之悲。“恨恨总无言”一句,正是这一心境的生动写照。无言之恨正是恨的极致,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这首词的特色在于:以通俗白描的语言,写出细腻委婉的离别心绪,以淡雅简练的笔调,写出深沉真挚的男女情愫,这代表了刘辰翁一部分词作的共同特点:即善用于运用、淡语、轻语写出情致宛然的意境。
●西江月·新秋写兴
刘辰翁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
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借七夕来抒发自己寄寓故国之思。
上片侧重写七夕儿女幸福欢快景象。“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二句紧扣“新秋”,分写“天上”与“人间”七夕情景。低昂,是起伏升降的意思。
上句说天上日落月升、斗转星移等天象变化,依然像从前一样。“似旧”二字,意在言外,暗示人间却与自然界的景象不同,发生了巨大变化。暗逗结尾两句。
下句说人间儿女也象从前一样,狂欢欢度七夕。“成狂”即包“似旧”之意,言外有无限感慨。在词人看来,经历过人间沧桑巨变的人们,新秋七夕,本应深怀黍离之悲,但今天人们竟依旧狂欢。这种景象不免使词人感慨万千。
“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处处试新妆”原是当时七夕风习,也是上文所说“儿女成狂”的一种突出表现。人们几乎误认为这种处处新妆的欢庆景象为人间的天堂了。正如上文“儿女成狂”寓有微意一样,这里的“人间天上”也含有讽刺意味。“却是”二字,言外有意,沦陷后的故国山河,已成为人间地狱,而眼前的景象却竭然相反,仿佛人们早已忘却家国之痛,叫人无限悲痛。
下片侧重直抒词人的感受。“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时间飞逝,不经意间,感到新秋凉意,原来夜深了。由于“相思”——怀念故国,自己的两鬓已经如白梅一样。上句写出一位重重心事的老人久久坐着默默无语,几乎忘却外界事物,下句将长期怀念结果与一夕相思的现境联接在一起给人以时间飞逝的印象,用以突出表现作者深深的思虑。
“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结拍写七夕之梦。上句暗用《神仙传》沧海屡变为桑田的典故,下句以“银河”切“新秋”。诗人梦见在海底超越枯桑,又梦见在天上看尽银河风浪。这里虽明为纪梦,实为借梦来表达对于世事苍桑与人事巨变的感受。这两句尤其突出全文寄意。结末二句起到了画龙点眼的作用。有此二句,不但上片“儿女成狂”的情景讽慨自深,就连过片的“新凉”、“相思”也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
作者以自己作为独醒的爱国者与普通人相对照,抒发了自己眷怀故国的深沉悲壮的情感,是这首词构思和章法上的基本特点。
●忆秦娥
刘辰翁
中斋上元客散感旧,赋《忆秦娥》见属,一读凄然。随韵寄情,不觉悲甚。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
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
当时月,照人烛泪,
照人梅髮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赋邓剡《忆秦娥》而作,邓剡是庐陵人,作者同乡,字光荐,号中斋,曾加入文天祥幕府,参加过抗元斗争,宋亡后一直未仕。
《忆秦娥》这个词牌,用入声韵,音节急促悲凉,适宜于表现凄苦的感情,这个词牌只有四十六个字,因此必须精选题材,才能写出感人的作品。刘辰翁这首《忆秦娥》开头两句“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看似平淡,却蕴意深远,“烧灯节”,就是上元节(俗名元宵节)。南宋的上元节,都城临安热闹非凡。
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带领着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人们都说玉漏频催,金鸡屡唱,意犹未尽。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著,堕翠遗簪,不胜枚举。“由此可以想见昔日的繁华景象。而今日通往古都临安的大道上风雪交加,一片严寒凄清的荒凉景象。
“朝京”,即到京城去,这里“朝京”二字词人和当时一般人民对京都的仰慕之情。下边“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头三字,叠上句。风依旧是昔日的风,雪依旧是昔日的雪,江山并无太多的改变。这是在为下句铺奠,可是现在的上元节,“朝京人绝”,无法再回到昔日的繁华景象。然而在昔日的繁盛,词人依旧记忆犹新,无法忘怀;因而词人未加实笔铺叙,只是以“如旧”二字一点。但于眼前这幅风雪载道、路途人绝的画面中,已令人凄然地想到往昔的繁盛已不复再现了。上片从今日的实写中,反衬出昔日的繁盛景象,实际上是将临安上元节昔盛今衰作了对比,反映出政治形势的重大变化:宋朝灭亡,胡元据鼎。在惨淡的词意中,词人的眷念故国的浓烈感情喷涌而出。
上片写上元朝京,下边转到了自己和友人邓剡。
“百年短短兴亡别”,感慨自己在短短的一生中经历了国家兴亡两个时期,现在处于元人的统治之下,悠悠岁月,不亡待尽,令人欣慰的是“与君犹对当时月”,自己和友人都是宋朝的遗民,仍然对着昔日的月亮。这一句里作者聊以自慰的意思。下边转折:“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当时月”叠上句,点往昔的峥嵘岁月和少年意气,为下两句作铺写,月色依然如旧照射人间,而人间却惟见红泪白而已。烛泪,象征着遗民泣血;梅,烈士暮年。红白相映,意境凄凉。下片通过宋朝兴亡两个时期情怀、容颜的暗暗对比,显现出一位孤臣义士的孤苦形象。
作者在这首词中用了古今对比手法,但侧重写今,反映了宋亡以后的变化,表达词人凄婉哀苦之心情,是一首凄苦的小令。读者不仅在词中领略到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而且还可感觉到他忠于故国的深沉情感。
●浣溪沙·春日即事
刘辰翁
远远游蜂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寻思旧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从表面上看每句都是独立的,好似并不相关,但逻辑紧密,情理之中已构成一幅完整的春日乡思图,令人回味无穷。
开头“远远游蜂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二句即目写景:蜂、柳、鸦。蜂为“游蜂”,越飞越远,不知回巢。“不记家,已表明词人”记家“的内心情结,表明本篇的主旨是写思乡情怀。柳为”新柳“,鸦为”啼鸦“,这是春天景物,柳、鸦是我国古代诗文中表示离愁乡思的传统意象。如”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梁元帝萧绎《折杨柳》)上句写”游蜂“,言”不记家“,已表现词人心曲;下句写”柳“”鸦“,却是暗示衷肠。于是才有后面的”寻思旧事即天涯“。”即“,是”便是“的意思,盖”事“已”旧“矣,一”寻思“,便”天涯“之隔。刘辰翁另有《山花子。春暮》词说:”东风解手即天涯,曲曲青山不可遮“,也是说春风中一分手,便是天涯相隔,即使所距咫尺之隔,也不相见,写空间距离如此,写时间距离也是如此。
过片承上往往不堪回忆之意,转入抒情。“睡起”句为倒卷法。“有情”,即指上句“寻思旧事”而言。所以知“寻思旧事”是午睡初醒时的心理活动。为此睡起后心情厌烦,无心赏画,于是卷起了画,而“情”也连同画一齐被卷起来了。这里的“和”字有“连同”之意。“情和画卷”,“卷”字兼管“情”与“画”。“情”也称“卷”,是情不得舒展之意。蕉心可卷,诗词中常用蕉心喻指人的情感,故情也是可卷的。“我情似画,可以卷也。”不很是富有情致。
“燕归无语傍人斜”在句型上是与“睡起有情和画卷”构成对仗,上句人事,下句景物,以景物反映人的心态;但从写景来说,又与“晚风”句并列对称。
这两个写景句子的重点都在“无语”,其手法都是用动态突出静态。燕子归来,依傍着人飞翔,似乎有情但却又默默无语;晚风习习,瓶花凋落,也好象默默无言。刘辰翁另有《占绛唇。瓶梅》词,说瓶梅“春堪恋,自羞片片,更逐东风转”,也写瓶花在晚春中被风吹落,不由自主,象征着美人飘泊不定的不幸命运。本篇则主要写美好事物不能青春长驻。更增添乡思的无比惆怅之情。
诗词中常用“无言”,实际是以无言衬托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如“天言匀睡脸”(温庭筠《菩萨蛮》),写伤春女子的冷落寂寞情愫:“无言谁会凭栏意”,(柳永《凤栖梧》)写倚楼怀远的离人的复杂心绪。刘辰翁此词则借景物(燕子、落花)来写词人“无言”,手法独特,抒情的效果却达到异曲同工之妙。
本篇以首尾四句写景,中间两句写人。所写的是思乡之情,又不全是乡思,全词的基调淡雅,别有情致。
●山花子
刘辰翁
此处情怀欲问天,相期相就复何年。
行过章江三十里,泪依然。
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
小小桃花三两处,得人怜。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或许是作者离家远行途中所作,细腻地写出作者的所见所感。词中的章江就是章水,作者刘辰翁是庐陵人,庐陵滨临赣江。
该词上片主以抒情,可分两层意思。“此处情怀欲问天,相期相就复何年。”二句写出情人分别后不知何时再能欢会的激情呼喊。“此处情怀欲问天”句,突兀而起激情顿现。“此处”,即此时。何以有此一问?“相期相就复何年”句作了回答。别时两人相与誓约,必当重会,而实在又不知,何时可成,苦心焦虑至极,难免要呼天而问了。“相就”一词,取“兰袂褪香,罗帐褰红,绣枕旋移相就”(周邦彦《花心词》)之义,谓男女之间的幽期欢会。“复何年”即更在何年,以反问语气,意指相会之遥遥无期,故而才如此激动。“行过章江三十里,泪依然”,在感情上是余哀未尽,在词情上是明转暗连。“行过”之“行”,又补道出是在别后。此泪中饱含离别之思,失望之恨,总上三句之情而结于此一“泪”字,字似轻巧,而所承极重。词似淡而极悲,语似直而意深令人低徊不尽,唏吁感叹。
下片以写景为主,笔调明丽淡雅。“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一句,写暮春沿途所见。笔用对仗,曲折动人。上句谓为求早宿因只走了一半路程。诚如方夔诗中所云:“客怕远行催早宿”,早宿是由于怕远行;然则这半程旅途却只见了两岸的萋妻芳草。下句写暮春时的风雨,暮春时有风雨,寒意犹存。两句互相缀合,颇具跌宕纡曲之趣。“芳草”是我国古代诗文中表达乡思离情的传统意象,早在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之中即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句。暮春时节,芳草遍野,离人目睹,更添无限惆怅之情。暮春天气,犹寒欲雨,更使行人的离恨倍添。显而易见,词人所用的客观景物,正是突出其与他主观心态相关联乃至相通的那些特点。经过感情的染色,景语也就成了情语,从而与全词的抒情相互协调,组成统一完整的情境。
结尾“小小桃花三两处,得人怜”二句,用是舟中偶见。“小小”极小之义。词中所用,又含有亲昵的意味。刘辰翁词中常用此语,如“花日穿窗梅小小”(《望江南。晚晴》)“池塘小小水漫漫”(《浪淘沙。有感》),等都是。此句还使人想起苏轼《惠崇春江晓景》其一的“竹外桃花三两枝”之句。但苏诗强调的是早春,与该诗的“春江水暖鸭先知”等句都表示作者对春天到来的敏感和喜悦;这首词却不然,他写的是晚春桃花的凋谢,花期已过仅存残枝。含有美人迟暮的明显寓意,因而下句紧承说:“得人怜。”可见,桃花是他意中人的化身。
刘辰翁另有一首《浣溪沙感别》中有一句“为伊憔悴得人怜”,此词“小小桃花三两处,得人怜”,意思相同,但用笔不同,前者用的是直笔,后者用的是曲笔,情景结合,既写景又寓人。
●柳梢青·春感
刘辰翁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晚年隐居山中的作名,题名“春感”,实际上是元宵节有感而作。此词笔调苍凉,抒发作者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的深沉感情,作者刘辰翁曾入文天祥幕府,参加过抗元斗争,宋亡后多年漂泊,晚年才隐居山中,从事著述。
上片写想象中今年临安元宵灯节的凄凉情景。开头“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三句,写元统治下的临安一片凄凉悲愁的气氛。“铁马”,指元军的铁骑:“银花”,指元宵的花灯,“愁城”,借指临安。头一句“铁马蒙毡”,不仅点明整个临安已经处于元军铁蹄的蹂躏之下,而且渲染出一种凄惨阴森,与元宵灯节的喜庆气氛形成大相径庭的氛围。开篇就揭示出了全篇的时代特征。元宵佳节,原是最热闹而且最富国泰民安气氛的,而现实的景象却将种种承平气象一扫而光。在元军的铁马践踏之下,广大人民心情凄惨悲凉。加之阴冷森严气氛的包围,竟连往常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光洒泪“了。这一句将客观景象的主观化、拟人化,使银灯似有人的形象和感情。这种想象看似无理,实则入情。”银花洒泪“的形象给这座曾经是繁华热闹的城市带来了一种哀伤而肃穆的凄凉氛围。紧接着,又用”春入愁城“对上两句作一形象的概括。”愁城“一词,源出”攻许愁城终不破。“一句,出自瘐信《愁赋》,本指人内心深处的忧闷愁思,此时借指充满哀愁的临安城。春天不管兴亡,依然来到人间,但它所进入的竟是这样一座”铁马蒙毡,银花洒泪“,充满人间的哀愁的愁城”!“春”与“愁”,自然与人间的鲜明对照,给人以强烈感受。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三句接着写想象中临安元宵鼓吹弹唱的情景:横笛中吹奏出来的不是汉家的故音,而是带有北方游牧民族情调的“番腔”,街头上演出的也不再是熟悉的故国戏鼓,而是是异族的鼓吹杂戏,一片呕哑之声,身为忠于故国的南宋遗民,听来根本不能称为“歌声”。这几句对元统治者表现了义愤,感情由前面的悲郁苍凉转为激烈高亢,笔势劲直;激愤直率,可以想见作者其时填膺的义愤。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这两句承上启下,用“想故国”三字点明上片所写都是自己对故都临安的遥想。“故国高台月明”化用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词“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境,表达了作者对故都临安和南宋故国的深沉怀念和无限眷恋之情。“独坐青灯”,指自己在故乡庐陵山中,独自面对青灯。故国旧都、高台宫殿,如今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明月之下,繁华散尽,都已化成无边的寂寞与悲凉,这本已使人不能忍受。更何况独又居于寂寞的深山,夜阑人静,遥想沦亡之故都,不但无力恢复故国,连再见到故都临安的机会也很难有,苦闷之情那堪禁受啊。荧荧青灯与故国苍凉明月,相互映照,更显出情深挚无比凄凉。这两句文势由陡急转为舒缓,而感情则变得更加沉郁。
接下来是三个并列的四字句:“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辇下风光,指故都临安的美丽风光。作者所指的“风光”应是宋亡前临安城元宵节的繁闹场景,以及亡国前的升平岁月。山中岁月,指自己隐居山中的寂寞岁月。海上心情,一般都指宋朝一部分爱国志士,在临安失守后在福建、广东一带继续进行抗元斗争的事情,以及作者对他们的挂念之情因为这首词作于归隐“山中”的时期,那时离宋室彻底覆亡已不远了,因此不再存在“海上”的抗元斗争。吴熊和说:“‘海上心情’,用苏武在北海矢志守节事。这个理解非常正确,符合词人思想感情的实际。
这三句表现的内涵深远,层层推进,“山中岁月”指自己身之所在:“辇下风光”指自己心之所系:“海上心情”则是自己志之所向。作者之志向跃然于兹,隐居不仕,甘愿在山中度过悠悠岁月,保持遗民身份,时时挂念故国旧都,这就是他的“海上心情”即表现了他的民族气节。因此,以“海上心情”作结,不仅点出了“山中岁月”、“辇下风光”的实质,而且是对全篇思想感情的一个总概括。我们甚至可以说,作者写此词的目的正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这种“海上心情”。然而,在故国沦亡以后,除了感怀心伤,愤慨填膺之外,再没有别的行动。这种“心情”表现了刘辰翁这一类知识分子的特点和弱点。
从想家落笔,虚中见真意,正是这首词在艺术表现上一个显著的特点。词的上片,全是想象故都元宵节的凄凉景象,词中的“铁马”、“银花”、“笛里番腔”、“街头戏鼓”都不是具体细致也可以说并不是真实情状的描绘,而是着重于表露主观感情,如“春入愁城”这样的叙写则更完全是虚空涵盖。下片则更尽虚涵概括之意,“想故国、高台月明”,只表现出故都临安的宫殿楼台在淡淡月光照射下的暗影,其中蕴含了作者的种种感慨结尾三句作者只是用虚笔轻轻带过,而并细细描写其中的景象和内容,留给读者想象和体味的空间。这种想象落笔,虚处见意的写法更有欲说还体之意。全词节奏明快,更加强了作者的苍凉悲郁之情。
●鹊桥仙·自寿二首
刘辰翁
轻风澹月,年年去路。
谁识小年初度。
桥边曾弄碧莲花,悄不记、人间今古。
吹箫江上,沾衣微露。
依约凌波曾步。
寒机何意待人归,但寂历、小窗斜雨。
天香吹下,烟霏成路。
飒飒神光暗度。
桥边犹记泛槎人,看赤岸、苔痕如古。
长空皓月,小风斜露。
寂寞江头独步。
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是刘辰翁两首可以称之为佳作的寿词。作者写寿词很多,因为受当时时代风气的感染,宋南渡以后,人们竟相写寿词,因此作者也不例外。当然他的一些寿词仍不奂落入俗套,但是总起来看他的寿词仍能抒发自己的心志和胸怀。此词就是其中之代表。
词人生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十二月二十四日。“谁识小年初度”,说明了他的出生月日。初度,出自“皇览揆余初度兮”(屈原《离骚》)后人以此为生日的代名词。小年,指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诗:“春节前三日,江乡正小年(文天详《二十四诗》)可兹证明。”词人的诞辰正巧临近年底,因此,每年生日之际,又是辞旧迎新之时,具有双重意义。“轻风澹月,年年去路”,巧妙地表达词人此时的心境,时光易逝,每值此日,作者不禁要感慨万千。该写些什么来为自己祝愿一下呢?
在第一首词中,意在阐发词人追溯对昔日生涯:在月胧风轻的夜晚,忆想着已逝的岁月,不由不令人神往。曾在桥边抚弄青青碧莲,忘怀人世间的一切烦忧。也曾泛舟在茫茫的澄江里,洞箫呜呜,神游驰往,任晨露沾湿衣裳,想象之际,凌波微步的少女依稀而至。我更不会忘记贤惠的夫人,独自寂寞地守在寒机旁,听那沁雨敲打小窗的声音。
第二首词中,词人写出自己的忧闷和求索,我飞速度过灿烂银河,仿佛进入了神奇的世界。来到鹊桥边,当年那个闯进天河来的泛槎人,依稀徜徉在脑海中;赤岸边苔痕斑斑,述说着年代久远。我心情寂聊沉重回到人间,独自在江头踯躅。人间何处有超尘绝俗的地方?只有梦中那梨花带雨的景色,才是我人生的归依。
这两首词,描写了一系列超离脱现实的人和物,桥边曾遇到过曾银河泣舟的“泛槎人”江上隐约见到了“凌波曾步”的仙女;有“苔痕如古”的“赤岸”(此指有“碧莲花”)。词人任意遐想,描绘出一幅的幽独超绝而又飘颻迷离的图画,编织出一幅仙气盎然的理想云锦,创造了一个超脱世俗的艺术境界,以表达自己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之情。
写寿词“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须溪深识其中的奥秘,因而,他写寿词,以神仙之境,写现实人生,通过自己澹泊超脱的人生,态度表达自己对神的世界美好向往,“吹箫江上,沾衣微露”,从苏轼《前赤壁赋》泛舟江上、有客吹箫倚歌的意境中化来,表现词人的宽广放达胸怀。“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借用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意境,表现词人的超脱世俗心情。然而,世事纷所,词人又怎能忘怀?值逢佳期,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夫人萧氏,她对自己学业的支持和鼓励令词人毕业难忘。在自寿曲里,词人运用东汉乐羊子妻断织劝夫的典故,赞扬自己妻子的贤惠:“寒机何意待人归,但寂历、小窗斜雨。”正是贤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操持家务,自己才能完成学业。词人又想起了国事:“长空皓月,小风斜露,寂寞江头独步。”词的意境,“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杜甫《哀江头》)脱化出来。《哀江头》是杜甫在安史之乱时被围在长安城而写下的表达了自己对家国遭难的悲痛之情,时地虽异,而两位爱国文人的心却是相通的,须溪从杜诗中找到了灵感借以表达自己的哀伤心境。想要羽化登仙,却又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徜徉;想要超尘脱俗,却又世事难抛,超现实的仙境和现实人生,糅合在同一首词里。这一切,看似矛盾,然而却充分反映出须溪思想感情的复杂面貌。因此真堪称是抒写真性情的佳作。
这两首词关系相连,不可分割,当是同时写成的,可谓是“联章词”,它们具有共同特点,如下:
首先,意象跳跃,词意跌宕起伏。两词均驰骋艺术的想象幻化成神仙境界,随即转到词人过去的生活和目前的生活琐事,从而构成一个艺术整体,“轻风澹月”一首的下片,突出表现了萧氏夫人独守寒机;“天香吹下”一首的下片,则侧重地表现词人独步江头,从两个不同侧面,分别表现了全体总体情思。由于全词迅速地交替描写想象情景、记忆情景和眼前情景,从而形成全词跳跃、词意转折的特点,更增强了词作扑朔迷离、超绝尘世的色彩和情调。
其次,本词运用了写景点染的艺术手法。“轻风澹月”句,描写自己追忆往事时的心境,欣喜点点,哀怨微微,贴切动人,渲染了艺术氛围。“但寂历、小窗斜雨”句,与“寒机何意待人归”扣合,表现了寂寞静谧的环境,烘托萧氏夫人勤勉持家的贤惠品格。“天香吹下,烟霏成路。”二句,渲染出馨香馥郁、烟霞迷漫的仙境,表现出词人驰骋银河之中的景象,非常真切。虽笔调轻淡,但点染得法,景中的情致、意蕴、跃然纸上。
再次,词人采用了透过一层的写情手段。以看似超脱的语调来写难忘世事的纷烦心境,“人间何处得飘然,归梦入、梨花春雨”一句,使人感到无处得飘然,纷怀之情倍添,以宽解语来写殷忧,“悄不记、人间今古”事实上是时刻不忘今古,忧愁难消。笔法轻灵宛转,表现了国难深重时期忧怀难遣的沉痛心情,其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踏莎行·雨中观海棠
刘辰翁
命薄佳人,情锺我辈。
海棠开后心如碎。
斜风细雨不曾晴,倚阑滴尽胭脂泪。
恨不能开,开时又背。
春寒只了房栊闭。
待他晴后得君来,无言掩帐羞憔悴。
刘辰翁词作鉴赏
刘辰翁的这首词是一首咏物词,描写物象贴切、笔真,不只局限于咏物,而且以借物以抒情,因此这首词是一佳作。
“命薄佳人,情锺我辈。”没有直接描写海棠的形态、色泽,却独辟蹊径从词人的观感下笔。这二句和盘托出作者在雨中观海棠的情况,落笔伊始便见出所咏题意,起到了笼罩全词的艺术效果。自古佳人多薄命。“情锺”句,语出《世说新语。伤逝》,这两个成语、典故,都本来与海棠花无关,本词仅取其字面意义,以薄命佳人比喻风吹雨淋下的海棠花,表达词人此时的惋惜伤感之情。“海棠开后心如碎”句,起承上启下的作用紧扣题面,引出以下词句:“斜风细雨不曾晴,倚阑滴尽胭脂泪”。春雨绵绵不绝,洒落在倚栏的海棠花上,红似胭脂的海棠花上雨滴轻轻落下,好象流下不尽的伤春泪水。此情此景,叫人心醉,这几句摹写雨中海棠,自然、贴切,不仅烘托出海棠花开时“斜风细雨”的氛围,又深得雨中海棠的神致,且同时又十分强烈地渲染出全词的感伤情调。
接下来,词人没有继写海棠风貌,而是发起别意。
“恨不能开”一语,表明词人爱看绚丽的海棠花,希望她早日开放,却碰上阴雨天,所以又说“开时又背”。阴霾连日,春寒料峭,房栊紧闭,赏花人绝迹,海棠花徒然盛开,令人遗憾。“春寒只了房栊闭”与上片“海棠开后心如碎”遥相呼应,写出海棠不幸遭雨,流露出词人伤惋的心情。至此,词人陡然转笔,写出“待他晴后得君来”句。等到日风和日丽,赏花人再来之时,海棠却已饱受风雨的摧残,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残叶低垂,花容失色,“憔悴”不堪。结句“无言掩帐羞憔悴”,用拟人化的手法,写出海棠花无穷的惆怅与哀伤,在羞涩无言的神态之中,意味正浓意犹未尽。它和上片的结句,互为因果,“羞憔悴”,它们又和起句密合,“命薄佳人”是总领,上下片的结句是分承,着意描写“命薄”的具体内容。可见,须溪写咏物词,十分讲究“收纵联密”笔法的巧妙运用,使全词词意浑然一体,又瞭然于目。
这首词,意蕴深远,能引发起读者的无限遐思。词人借着“海棠”,特别是“雨中”的“海棠”,又能引发起读者怎样的联想呢?沈祥龙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须溪处宋季,南宋小朝廷长期受到蒙元侵扰,国势衰颓,岌岌可危。词人在“观海棠”的过程中,爱花、惜花的情感之中交织着家国之忧,凭藉雨中海棠花容艺术意境,表达出自己对美好事物备受摧残的感叹之情,描摹出自己的期待、失望、叹惋、感伤的复杂心境的内心感受。词人并未说破托息,而是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通过曲折深邃的意境,与词人产生共鸣,共同去感受忧伤与期盼之情。这首词在词风方面也与作者的轻灵婉丽之作不同,而是别具一格。
●兰陵王·丙子送春
刘辰翁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
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
依依甚意绪?
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
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
(二人皆北去)苏堤尽日风和雨。
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
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题为“丙子送春”丙子指的是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军在这年攻入临安,掳去恭帝和太后、宰相及部分宗室在福州拥立端宗赵是继续与抗元。这首词从表面上来看,是写春天,实际上却象征着南宋,“送春”就是哀悼南宋的灭亡。在词中作者描绘故国沦陷后的衰败景象,反映南宋遗民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和作者的无限悲痛之情。
《兰陵王》是词中的长调,共分三段。第一段写临安失陷后的衰败景象及词人的感受。“春去人间无路”是全词的主题句,词中各段发端,均以“春去”领起,并围绕这一中心从不同方面加以发挥。“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用对比手法写出临安失陷前后的不同画面,“芳草”、“秋千”,写出元军陷城前的景况。“芳草”,又暗喻送别。这首词的“芳草”却不是隐喻一般的离情,而是送别一个朝代,汉家王朝仓皇南奔,故国何在?凄苦之情,怎能自己。“风沙暗南浦”,则意味着元军攻陷临安后的摧残践踏,又象征着南逃群臣们的危厄前景。“南浦”本指分别之地,此处却暗指南宋故土,补充了“春去人间无路”“慢忆海门飞絮”写词人挂念着的宋室君臣,想象他们如柳絮一般飘泊无处归依。作者首先着笔于“海门”,说明他寄希望于南逃的端宗,也反映了作者有随端宗南行之愿,但却因风沙隔阻,无路可通。“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三句转写眼前的现实,临安一派残破衰败之象:狂噪的鸦君在颓城上空掠过,北斗失向,城池颓圮;元宵前夕本应是华灯照耀的都城,到此时已黑暗一片寻不到灯的踪迹。“乱鸦”,暗喻元军,“斗转”,暗示南宋王朝的陨落。“试灯”,元宵前的张灯预赏。临安失陷于二月,春来时尚可见元宵灯景,至三月春归,则南宋已亡,所以说“不见来时试灯处”。
第二段写春天归去以后,南宋君臣与庶民百姓所遭受的亡国之痛。“春去,最谁苦?”以设问句过渡,“苦”字用得醒目尖锐。下面连用三个分句,分写三个方面形象回答:“箭雁沉边”,写被掳北去的君臣,如同被射中的大雁,坠落到遥远北方,永无归日,“梁燕无主”,以“无主”的“梁燕”喻南宋臣民,大厦将倾,凄惶天依“杜鹃声里长门暮”,写临安宫苑凄惨悲凉景象,暮色之中,“长门”闭锁,唯有杜鹃啼血而已。三个分句,用“但”字领起,一气呵成。“玉树”三句,紧承前三句的意韵。摹写亡国的悲痛之情。“玉树”本指汉宫中之物,王朝倾覆,故“玉树凋土”,就连那金铜仙人也不免有辞离故国的悲伤。“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二句,用“衰兰送客咸阳道”诗意。(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玉树”、“泪盘”,都用来喻宋。“斜日未能度”,指“铜仙”,依依不舍,行动缓慢,标志着被迫北去的君臣对故国的无限留恋,与词题“送春”之意。
第三段写故国之思。仍以设问总起:“春去,尚来否?”“来”字重如千钧,怀有深深眷念之情。下面接着以江总、庾信之事来抒写亡国之痛。江总在陈后主时仕至尚书令,故称“江令”;陈亡后,他入隋北去。庾信本仕梁,曾出使西魏梁亡,被留长安,北周代魏,又不予放还;著有《愁赋》,以抒郁抑之情。
词人此时此刻的忧恨之情与古人相同,因此以“正”字领出“江令恨别,庾信愁赋”两四字对句。同时,借风雨尽日袭击苏堤来渲染气氛,与第一段“斗转城荒”相绾合,使临安的景色更加凄迷荒凉。苏堤在杭州西湖外湖与里湖之间,堤上有六桥,桃柳成荫。此处以苏堤在风雨中飘摇之态,来暗指沦陷后的临安亦如苏堤一样,陷于风雨飘摇之中。在“送春”之际,作者只能“神游故国”,此二句扣紧“送春”,并对“尚来否”作了回答,说明故国的新春只能梦里依稀得见了。“花记前度”,由“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意仅来表示对故国的怀念之情。最后,“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一句,表示“人间无路”,以只能跟“孺子”共话亡国之痛结尾。“孺子”,指作者的儿子刘将孙。
这首词写在元军攻破临安之后,表达了作者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爱的感情,许多词句如“春去人间无路”“谁遣风沙暗南浦”等,爱憎分明,显而易见。作者在词中运用借代和象征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例如,“春”象征着南宋王朝:“飞絮”暗喻南渡的君臣:“乱鸦”指代占领临安的元军等等。作者将这些日常所见的感受赋予主观的感情色彩。因此充分烘托出南宋灭亡的悲剧氛围。词的现实性和认识意义,也是通过这种气氛体现出来,为了强调这种氛围,词人运用了某些典故,因此送到了很高的艺术效果。本篇是专主寄托的成功之作。作者把南宋灭亡的伤痛哀悼之情和词中的艺术形象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交融浑化“浑化”的高水平,使读者也产生种种感慨。
●宝鼎现·春月
刘辰翁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
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
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
还转盼沙河多丽。
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
月浸葡萄十里。
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
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
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年),在词中作者用大量篇幅回忆宋代元宵节繁华、热闹的景象,抒发了自己的亡国之痛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
《宝鼎现》是三叠的长调。这首词就分三段分别写北宋、南宋及作词当时的元宵节场景。因此形成强烈的对比。以现作者悼念恨怅之情。
一阕写北宋年间东京汴梁元宵灯节的盛况。着重写仕女的游乐,来衬托昔日的繁荣景象。旧时女子难得抛头露面,写她们的游乐也最能反映其时繁华喧闹的游众之乐。“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三句写贵妇盛妆出游,到处是香车宝马;官员或军人也出来巡行,街上旌旗遍布。这里略用诗句“南陌青丝骑,东邻红粉妆”(沈佺期《游夜》)及“牙旗穿夜市”(苏轼《上元夜》)的字面,化用自然,贴切无痕。
接着便写市街楼台上的文艺表演,是“望不尽楼台歌舞”,台下则观众云集,美人过处,尘土也香气盈盈(“习习香尘莲步底”)。钟情怀春的青年男女在此良宵美景之中,恋爱时有发生。钟陵西山游帷观,每至中秋,游众甚多。大和末年,有一叫彩鸾的绝代女子和一前观中的书生相恋,结为夫妇。“箫声断,约彩鸾归去”即用此事来摹写男女恋爱情事。古代京城有执金吾(执金吾)禁夜制度,“唯正月十五日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未怕金吾呵醉”写出元夕夜禁令不张,自由欢乐的氛围。紧接着“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一句,写在皇家车骑行经的道路(“辇路”)人声嘈杂,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著名歌手开始演唱了。“念奴”本是唐天宝中名倡,此借用以说明唱技之精。
以上写北宋元夕,真给人以富贵奢华的感觉。之后“父老犹记宣和事”一句启下,转入南宋时代。
“抱铜仙、清泪如水”用了一个典故,魏明帝时诏宫官牵牛西取汉武帝时所造的铜人,铜人竟潸然泪下,用这典故寄寓作者亡国之痛。南宋时,元夕的情景不能与先前盛时相比,但也有百来年的“承平”,因此南宋都城杭州元夜的情景,仍颇为值得怀念。沙河塘在杭州南五里,繁盛之时,笙歌不绝。故词中谓之“多丽”。然后词人写到月下西湖水的幽深和碧绿。
方圆十里的金波形成一道奇丽景色,在湖船长堤上,士女如云,则构成另一种繁华景观。灯红酒绿之中,那些“神仙才子”,有没有人象南朝徐德言那样预料到将有国破家亡之祸,而预先将菱花镜打破,与妻子各执一半,以作他日团圆的凭证。“肯把菱花扑碎”一句,寓有词人刻骨铭心的亡国之痛,故在三阕一开始就是“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总收前面两段,发往事如烟,江山不再的感慨。三天乐指宋时旧例,教坊乐队由三百人组成,一人十指,故称“三千乐指”。入元以后,前朝遗老固然知道前朝故事,而骑竹马的儿童,则只能从老人口中略知一二,可惜已无缘得见了。季节轮回依旧,人们依旧盼着春天,盼着元夕,但蒙古统治下,使元夕,不免萧条。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于轻描淡写中写尽无限的哀愁。元宵是灯节,“红妆春骑”、“辇路喧阗”的热闹场面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已今非昔比。
汉人与南人,只能对着室内孤灯,追忆旧事,泪湿襟巾。“灯前拥髻”诸句“顾视烛影,以手拥髻(愁苦状《飞燕外传》)凄然泣下,不胜其悲”语意。专写妇女的情态,与一阕形成鲜明对照。年青的人们因为生不逢辰,无缘窥见往日元夕盛况而“肠断”;而老人们呢,“便当日亲见《霓裳》”,又该如何?还不是春梦易醒,恨恨空余而已,“天上人间梦里”用李后主《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语,辞气悲凉亡国之痛。跃然纸上,读之令人抚膺大恸。
这首词颇具艺术特色,三叠的结构布局分别写出三个时代的元宵节场景。内在逻辑性强,结构错落有致,自然贴切,因为词人将回忆痛苦感慨种种情感糅合起来,所以极其亲切地表达了昔日遗民的心情,因此杨慎说这首词“词意凄婉,与《麦秀》何殊。”
●摸鱼儿·酒边留同年徐云屋
刘辰翁
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
少年嫋嫋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
休回首。
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
东风似旧。
问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
君且住,草留君剪韭。
前宵正恁时候。
深杯欲共歌声滑,翻湿春衫半袖。
空眉皱。
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
临分把手。
叹一笑论文,清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友人的词作,作者送别的对象是与自己同榜中进士的友人徐云屋。该词不同于一般的送别词,除抒写离愁别绪以外,还将当时的世事与境遇融入其中,因而内容更为深广。
上片写自己客中送客的愁思。“怎知他、春归何处”为首句,点明饯别时在暮春,同时渲染出的春光不再的惜春惆怅之感,为抒写离情作铺垫。此句与作者的名作《兰陵王。丙子送春》开端“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一句相类。“相逢”句言饯别,而“相逢”两字,暗示两人同在客地邂逅,然而不久又要离去,不妨金樽流转,以遣离愁。“少年嫋嫋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两句入回忆。刘辰翁于理宗景定三年至临安赴进士试,因以结识同年徐云屋,当时正值而立之年,与今相较,可谓“少年”。“天涯恨”即是飘泊他乡之恨。自初识“西湖烟柳”至今,不觉已过多年,不料仍是飘泊天涯,仍逢西湖烟柳,故云天涯恨“长结”于“西湖烟柳”之上。两句关合双方前后情事,由一“长”字表时间跨度又转回目前。“休回首”三字,文情顿挫,令人嗟叹不已。二人共谓不要去观看那迷朦的烟柳,摆脱掉盘郁于怀的天涯沦落之感;接下又谓但又不能不看细雨迷迷中的断桥,憔悴之人却又旧地重归。“憔悴”反衬上文“少年”,昔日的“少年”而今已至于“憔悴”,补足“天涯恨”之深。“东风”四句,用刘禹锡诗语。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说:“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几句是讲作者自己。作者姓刘,古人用典常喜切姓,以收一语双关之效。从“花复认郎否”一句看,又是借用刘晨、阮肇入桃源遇仙子故事,追忆少年时优游闲适的生活,以感叹如今年华不再,不堪回首。周邦彦《瑞龙吟》词:“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便是兼用刘禹锡“前度刘郎”诗语与刘晨遇仙故事以写游冶经历的先例。对此,刘辰翁又出新意,以刘郎与桃花的痴问,体现昨是今非之慨和坎坷沦落之恨。
下片写依依送客之情,同时又兼及自己。“君且住”两句,表明挽留惜别之意。“剪韭”,源出杜诗,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写卫八处士用乡间家常饭菜招待杜甫,这里写刘辰翁没有珍馐以待客,但茶饭虽粗劣,但两人的关系却更显亲密。杜甫此诗主要抒发“别易会难”之慨,自然能引发起刘辰翁此时的共鸣同感。“前宵”三句,是追叙昨晚宴别的情景:豪饮放歌,酒湿春衫,狂放,慷慨中得见与友人情谊之深厚。既刻画出两人性格的豪放,又表现出心情的悲苦。恁,为宋时口语如此,这样之义。言昨晚同一时间已曾饯别,今朝依旧痛饮,足见两人友谊的深厚。“空眉皱”三句又转到今日酒宴:筵席上两人都已生白发,徒然浩叹伤怀。空,白白地,明知叹息无济于事仍不由得叹息年华的易逝。人人,每一个人。此处指主客两人。“白发”承前“少年”和“憔悴”,但一为反衬,一为正衬,如此笔法在于强调主客双方都已年华不再,而都又事业不成,怎不让人扼腕浩叹呢。“临分”四句,写宴散作别。临分,临别;把手,握手。这句说握手作别而又恋恋不舍,又道情谊之重。“论文”、“顾曲”用两个典故。“论文”,见杜甫《春日忆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顾曲”指周瑜精于音乐之事。《三国志。吴志。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酒器)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这里指在宴席上听曲,这几句一方面写临别时的感叹,重逢何期,道出分别的珍重;另一方面又补写宴会的内容,论文、听曲,出生本色尽现。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叹”字以下是一个领字句,十三个字都是“叹”的内容。用这样长句煞尾,气脉通贯,令人读后感慨不已,思绪起伏。
此词写别情,但并不仅仅停留在抒写友情之深,而是融注着作者深沉的人生感慨:飘泊异乡的“天涯恨”,又有功业无成、年华易逝,感伤。凡此种种怎能不让人慨叹哀愁。清末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说:“须溪(刘辰翁)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遒劲有力的风格和曲折顿挫的笔势与丰富复杂的内容融铸一体,相得益彰,此词即是一例。此外,善用典故也是此词的一个特点,这又与辛弃疾词风格相近。
●金缕曲·闻杜鹃
刘辰翁
少日都门路。
听长亭、青山落日,不如归去。
十八年间来往断,白首人间今古。
又惊绝、五更一句。
道是流离蜀天子,甚当初、一似吴儿语。
臣再拜,泪如雨。
画堂客馆真无数。
记画桥、黄竹歌声,桃花前度。
风雨断魂苏季子,春梦家山何处?
谁不愿、封侯万户?
寂寞江南轮四角,问长安、道上无人住。
啼尽血,向谁诉?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作者刘辰翁读了儿子刘将孙《摸鱼儿》情绪,临安失守后,作者写了许多寄托亡国之悲的词,此词是作者于甲申年(1284年)带儿子刘将孙一起到杭州凭另,以寄托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的归途上而作。归途中刘将孙听到杜鹃的哀鸣,赋了一首《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刘辰翁读后,随即作了此词。
客路听到杜鹃的啼鸣,最能动人心扉。但是心绪不同,处境不同,人们听到鹃声时的感受便不同。“少日都门路。听长亭、青山落日,不如归去”三句,写出自己少年时代上都门游学、求取仕进的心情,长亭薄暮,几声鹃鸣,勾引起了羁旅之愁,产生了“不如归去”的想法这与“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的意境相似。十八年间,词人来往于“都门路”上;弹指一挥,十六载未临杭城,其间沧桑巨变,犹如隔世。词人用“白首人间今古”,概括这种生活体验。“又惊绝、五更一句”,一个“又”字,词意顿深一层。“五更”句,指的是刘将孙《摸鱼儿》词里的句子:“今又古。任啼到天明,清血流红雨。”
本已为世事无而慨然兴叹,又那堪忍受杜鹃的一夜啼鸣。故曰“惊绝”。写作本词时,词人已经五十三岁,此时听到鹃声,已不同于少年时代的感受,既产生“黍离”、“麦秀”的亡国之叹,又产生许多联想:由杜鹃联想到蜀天子杜宇,由杜宇联想到被掳北去的恭帝。恭帝颠沛于北边,类似蜀天子的情形故曰“道是流离蜀天子”;因为当初他在临安时讲的是吴语,故曰“甚当初、一似吴儿语”。前阕结尾二句:“臣再拜,泪如雨。”隐括杜甫诗意,词人效法杜甫,以杜鹃来喻指流离北边的恭帝,遥拜之时,泪如雨下。故国之思溢于言表。
上阕写闻鹃,下阕由此宕开,描写临安的衰败和抗元英雄的牺牲。当词人“桃花前度”,重来临安的时候,虽旧物未改,但哀民遍地,一派“黄竹歌声”。此用“黄竹歌声动地哀”(李商隐《瑶池》)诗意。
这片这几句,以“记”字衔接上下,又有“真无数”、“画桥”、“前度”所写乃是临安失陷前的繁华景象,这是虚写;而“黄竹歌声”,才是眼前所见宋亡后故都的凄惨悲凉,这是实写。词人将昔日之繁华和今日之败落相互对照,虚实相映,伤怀倍添,语意极含蓄婉转。“风雨断魂苏季子,春梦家山何处?谁不愿、封侯万户?”三句,以“苏季子”喻抗元英雄。苏季子即苏秦,当年游说六国抗秦,意欲封侯万户,后终金尽裘敝,落魄而归。南宋末年的爱国志士们为抗击元军,恢复失土,英勇献身,不能归乡,只得梦回家山。建功立业,本是士人的共同心愿,但在国势夷陵的时候为国捐躯的人,虽未封侯拜爵,却得到人们的普遍崇敬和深刻铭记。“寂寞江南轮四角,问长安、道上无人住”二句,描写临安陷后,附近人烟稀少。
“轮四角”原意是希望车轮生角,不能转动,情人不能外出,此处指道路难行。“长安道”,即是本词首句的“都门路”,此处借长安代指宋京临安。京都道上,人烟萧瑟,一路寂聊难行,词人触景生情,家国覆亡之痛喷涌而出,结句“啼尽血,向谁诉”,重又回环到“杜鹃”上,用拟人化的语气,说杜鹃终日啼鸣,纵然啼尽鲜血,去不能诉说人间的悲苦,结句含义深邃,品之不尽。
本词题为“闻杜鹃”,全篇紧紧围绕“闻杜鹃”而发生变换,在羁旅者的耳中,杜鹃声声勾起乡愁无限,而遗民却从杜鹃声声中忆起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悲。
全文贯彻杜鹃声,可见杜鹃声是全篇的词脉,本文采取分承的过度手法,将后阕看来似乎并不相连的数层词意,绾合起来,颇具匠心。
●六州歌头
刘辰翁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半月闻报,赋比。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
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
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鸇雀,覆蛇龙。
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
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
说甚东风,怕西风。
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
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
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
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
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
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
何面江东。
刘辰翁词作鉴赏
唐宋词或婉约或豪放,多抒情,而很少直接记述眼前事,而此词却一反常规,以纪事为词,以史为词,贴近现实生活,笔锋犀利,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辉,不愧为词中之佳作。
这首词作于宋恭年德祐元年乙亥(1275)二月,时值贾似道鲁港之败后半月,宋理宗宝祐七年(1258),忽必烈率部进围鄂州,贾似道督师援鄂,不敢接战,私自向忽必烈乞和,答应纳币称臣,事后,贾似道隐匿内幕,谎称大捷。“帝以似道有再造功,”进贾似道少师,封卫国公“。后又加太师,封魏国公。1267年,蒙古再度南下,至1274年,蒙古军破鄂州,国家处于危殆境地,迫于朝野舆论压力,贾似道率军到前线督战。他故伎又施,百般求和,但却遭拒绝。元军攻来,贾似道军不战自溃,仓皇遁逃。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南宋灭亡。
这首词的上片重在揭露贾似道鲁港兵败前飞扬拔扈、丑态。“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鄂州兵围解除以后,皇帝称贾似道为“师臣”而不呼名,贾似道立度宗赵禥后,朝中一些见风使舵的小人更是公开向贾似道拍马,称之为其“周公”,即是“向来人道”的“人”主要指这些阿谀奉承的群小。作者自己一身傲骨,景定三年(1262),廷试对策,忤贾似道,置丙第。这首词,既揭露贾似道的丑态,也讥讽了那些趋炎附势,卖身求荣者。“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生动描画出这位假周公飞扬拔扈,不可一世丑态。后汉窦宪追北单于,“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流芳千古而贾似道亦使门客廖莹中等撰《福华编》,以纪鄂功,自以为胜古,建立万世不灭的功勋,复兴了宋王朝。其虚妄无耻,少有前人可比。
“十五年宇宙,宫中,堂中伴,翻虎鼠,搏鸇雀,覆蛇龙”。写贾似道,欺君压臣的罪行。自景定元年进贾似道少师,封卫国公,到德祐元年鲁港军败,十五年中,南宋朝局贾似道玩弄于股掌之间。贾似道自比周公翻云复雨,指鹿为马,完全操纵了国家政局。
“堂中伴”用《旧唐书·卢怀慎传》“怀慎与紫微令姚崇对掌枢密,怀慎自以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伴食者,指那些阿附于权奸的官僚,”弄虎鼠“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为虎(李白《送别离》)“的意思”搏鸇雀“指奸臣间争权夺利,贾似道上台后即将前任权臣掀翻在地。”覆蛇龙“意同”翻虎鼠“,以上重点写了贾似道擅权败政的劣迹。
“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写贾似道假造符瑞,蛊惑民心,气压君王。”鹤发庞眉“指贾似道,贾似道曾久居葛岭不出以要挟宋王,”空山久“即指此事。”来上东封“三句用了典故即:王莽假称符瑞,吏民四十余万公颂德。景定二年二月,贾似道率众上玉牒,”进秩有差“。玉牒是古代帝王封禅郊祀时所用的文书。上玉牒是夸耀天下清平,以示自己的功劳,其心腹左右都众口一辞,趋炎拍马。”西风“即”西头“。”西头“即”贾“字,”西风“指”贾似道“,”东风“指皇帝。贾似道执政后期,气焰极嚣张,咸淳六年(1270),诏贾似道入朝不拜,朝退,帝送其出殿;咸淳十年,贾母死,以天子卤簿葬之,仍不合贾的心意,所以当时朝中可谓是君畏臣。以至刘辰翁在另一首《金缕曲》中曾讥贾似道”正与莽新同梦“,拿他与纂汉的王莽相比。
词的下片写元军兵围襄鄂,形势危急,而贾似道却于国难当头之际仍沉缅声色,醉生梦死,鲁港兵败中,贾似道仓皇惊慌丑态毕露。“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边尘起,渔阳惨”,借白居易《长恨歌》中描写安史之乱的句意写元军大举南侵。“甚”正在之义。正是尘乍起,铁骑进犯之时,贾似道却仍在西湖边葛岭寻欢作乐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霓裳羽衣曲”据传出自月宫,“断”尽之义。烽火绵绵,国家危在旦夕,而权相却仍陶然于仙乐飘飘,霓裳雅东之中。“青楼杳”,原注云:“都城籍妓隶歌舞,无敢犯。”镜湖“又名”鉴湖“,此指西湖。”里湖“即”里西湖“,原注:”葛岭瞰里湖,无敢过。“西湖风光占尽,而国家沦亡即随。”羽书莫报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描写权相将国难置亡不顾,惟顾樽前的红男绿女。”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这一段写鲁港之行及鲁港之败。贾似道前往督战时,调粮选兵,建大纛,耗尽国家的兵力财力,但到前线后,却将精锐尽属他人,自己却自将后军军于鲁港。”斜阳外“几句,以时令节物暗寓花落水流、斜阳烟柳的颓没局势。
面对危局,贾似道又重施故伎,遣人犒劳敌军,百般求和,但“黄金抛尽”,和议不成,却露出了本来面目,从前的承平只不过是乞和的结果。据《癸辛杂识》载,面对强大的元军,贾似道已心慑胆破根本不敢应战,时元军调动军队,因西风大作,旗帜指向东方,孙虎臣以为北军顺风进攻,仓卒向贾似道告急,贾不辨虚实,鸣锣退师,以至一退而不可收拾,终至大溃。
最后三句即指此事,这首词采用“赋”的手法,直抒胸臆,笔锋犀利,淋漓尽致了揭露了权奸败政误国的真面貌,可以称其为一首别具一格的豪放词。
●沁园春·送春
刘辰翁
春,汝归欤?
风雨蔽江,烟尘暗天。
况雁门阨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
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
江南好,问夫君何事,不少留连?
江南正是堪怜!
但满眼杨花化白毡。
看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
我已无家,君归何里?
中路徘徊七宝鞭。
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刘辰翁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南宋亡后,用其他词一样,此词也反映了作者的亡国之悲。在这首词中,作者借送春来抒发自己的无限悲恸,饱含着自己深切挽留之意。
上片可分为四层。起句“春,汝归欤?”以提问语气统领全词。这种散文句法,显然是学自辛词。两者句式极似,当非巧合。词人向春天提出这句问话,表面之意是向春是否要走,坚强扣题目“送春”,但言外之意却说:“你走不得啊!”词人只因“风雨蔽江,烟尘暗天。”这里的“风雨”表面上是自然界的风雨,而实际上是政治风雨:“烟尘”也是战争烟尘。
元军几十万攻占了临安,宋室沦亡,山河变色,春啊春,你能往哪里去呢?下边推进一层,“雁门阨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意思是说,从北到西,从东南到西北,几万里的大好河山,已完全沦陷,春啊春,你无处可去。这几句既承接上边之意,又下启下片“君归何里”。第四层:“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芳草”、“飞花”是晚春景象“迷津”、“拥道”极言花草盛开的景象,江南如此之好,就象“蓬壶”一般,应是托身之地了,为什么你还要离开,“不少留连”呢?江南已经破败不堪,却说“江南好”这是一种反激法,以此来引出了下片的词意,正是全词的主旨所在。
词的下片,也可分为四层。前几句是春的答话。
名山胜水,美脍吴娃,可爱之处难以尽数,“江南正是堪怜!”江南然而早已逝去。却风光不再。“但”字陡转,回到现实中来:“满眼杨花化白毡”。这是化用杜甫“满眼杨花铺白毡”句意,意思是说江南春天虽好,但到了春残花谢的时候,隐喻山河破败,家国不全。下边再推进一层,描绘了江南的衰败景象“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兔葵即葵菜,燕麦即野麦。这句词语出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华清宫这里借指临安凤凰山下的宋朝宫殿。这两句表明宋宫的荒凉颓败。凝碧池在唐朝东都洛阳。天宝十五载(756年)安禄山叛军攻下长安,将所获梨园子弟数百人集中在凝碧池演奏歌曲,安禄山在这里大宴伪官。诗人王维被叛军拘禁于长安菩提寺,听了这个消息,愤而写诗以寄怀,有“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之句,这里也借指宋宫。
“蜂黄蝶粉”本是春天常见的景物,但和凝碧池联系起来,使人联想起宋朝的降臣,在宋宫里和元朝贵族吃喝玩乐,奴颜婢膝之态。“蜂黄蝶粉”是群魔乱舞的形象。词人的亡国之痛,在这几句中反映地淋漓尽致。下边再次抒写:“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写上面词意呼应。“七宝鞭”是借用晋明帝用七宝鞭迷惑敌人的典故。这里只是指代贵重之物,意思说春天和七宝鞭一起走了未被挽留过。“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转到第四层,向春天告别。结拍几句凄婉动人,摧人泪下,春天已去,国家已亡,空留一腔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近人况周颐评刘辰翁的词说:“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乐。其词笔多用中锋,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指出了刘词的基本风格。“中锋”是指直抒胸臆。但这首词,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不是直接抒写,而是借物寓情可谓弃中锋而用偏锋。他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把春天拟化,赋予它主观的感情色彩,全词并非信笔所作,而是作了精细的安排,上片层层展开,引出下片词意,下片写宋宫的荒凉,与之相对,此词布局严谨,脉胳分明,并且运用多种手法,此词可以说发展了原有的豪放词之风格,这在作者词中并不多见。
●虞美人·用李后主韵二首
刘辰翁
梅梢腊尽春归了。
毕竟春寒少。
乱山残烛雪和风。
犹胜阴山海上窖群中。
年光老去才情在。
唯有华风改。
醉中幸自不曾愁。
谁唱春花秋叶泪偷流。
情知是梦无凭了。
好梦依然少。
单于吹尽五更风。
谁见梅花如泪不言中。
儿童问我今何在。
烟雨楼台改。
江山画出古今愁,人与落花何处水空流。
刘辰翁词作鉴赏
刘辰翁词的风格遒劲有力,这二首词也不例外。作于宋亡后,同样抒发作者的亡国之悲,这二首词颇能体现作者的风格。题云用李后主韵,就是步李后主《虞美人》的原韵。
“梅梢腊尽春归了。毕竟春寒少。”枝头梅花将尽,冬去春又来。春寒比之冬寒还要好多了。起笔和从容,读者可能以为已是春暖时节。实际上并非如此。
“乱山残烛雪和风。犹胜阴山海上窖群中。”乱山,写出周围的环境。残烛,描摹所居室内之情物。雪和风,词境复推向天地。上句是写实。宋亡后,辰翁飘零隐匿于深山。下句跳宕翻跌,意境无比高远。阴山,匈奴世居之地。北海,匈奴极北之地。窖指地窖,群者羊群。此句典出《汉书。苏武传》:“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词人引苏武故事,表现其对他民族气节的无限景仰。“乱山残烛雪和风。犹胜阴山海上窖群中”言自己即使身在山中,遭受风雨摧残,但境遇也好过被拘匈奴、幽囚大窖、牧羊北海之苏武。
襟怀之高尚,读之令人叹然。只有如此襟抱,才能身冒风雪交加而从容道出毕竟春寒少的诗句。此二句,乱山、残烛、风雪与阴山、海上、窖群相互对应,具见词人以古人为师友,砥砺志节,故国之思不忘。作者另有词句云:“想关塞无烟,时动衰草。苏郎卧处愁难扫。”“闲说那回,海上苏李。雪深夜如被。想携手、汉天不语,叫□不应疑水。”宋朝不少大臣在宋亡之时被掳北去,辰翁同乡同学挚友文天祥就是其中之一。通过列举的这两句词,可以证明阴山海上寓指被掳北上之宋臣,禅为尚友古人表明心志之意。
“年光老去才情在。唯有华风改。”此二句,由江郎才尽点化而来。但另有新意。“淹少以文章显,晚年才思微退”,其后“文章踬矣”,以至“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年光老去才情仍在,词人颇具自信之心。此二句忽然写至自己之词作,并非偶然。词人言老来才情未改,只是改变了过去绚丽的风格,寄寓了深沉的亡国之悲。才情仍在,隐约透露出自己不改初衷之意。华风变尽,寓示亡国之后,心灵怀有万千悲痛。词风为之大变。寓亡国之悲于词风之变,与李后主词之“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可谓异曲同工“醉中幸自不曾愁。谁唱春花秋叶泪偷流。”醉中本想可逃愁。却忽听得有人唱起了李后主词“春花秋月何时了”,不禁让词人潸然垂泪。只希望醉中能解千愁,逃脱忧愁,谁料得醉中也无可逃愁,反触起无限伤心,则遗民生涯之,忧伤愁恨,牢不可破,不言而喻。
再看第二首。“情知是梦无凭了。好梦依然少。”好梦,指故国之梦。李后主原词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为参注。虽也知梦境为空,可是连做一场好梦也很难,悲苦至极之情溢于言表,“单于吹尽五更风。谁见梅花如泪不言中。”诗人因笛谱有《梅花落》曲,而想象吹笛惊梅,使其惊落,这在前人诗词中亦常见。此二句言凄厉的笛声,在风雨交加长夜响彻着,有谁看见梅花飘零如堕泪,而默默无言呵。谁见一语,无异词人自言。此二句是写眼前情景,虽看似写景,实当有所寄托。包括辰翁在内,宋季词人常用春象征故国,以花喻民。“单于吹尽五更风”句中的“单于”当指蒙元统治者。故在词人之潜伏意识中,此二句所描写之兴象,象征着国土沦亡的悲痛之情。
“儿童问我今何在。烟雨楼台改。”孩儿寄书相问,问我今在何方?此句是写实,因宋亡后,辰翁长期过着漂泊的生活。下句言烟雨茫茫,楼台尽改。所改者何?词未明言,但亡国之悲寄托极显,读者自可判度,“改”之一字,意境全赖焉。李后主原词尚云“雕栏玉砌应犹在”,辰翁此词则更云烟雨楼台改,这是由于悲苦之极所致。后主之悲,亡国(亡于异姓)之悲耳。辰翁之悲,实亡天下之悲也,所以说悲苦过之。上言儿童之问,下言楼台之改,似乎语气不连,其实其间自有深意。“江山画出古今愁。人与落花何处水空流。”上句,极言江山之美。画出,犹言江山在其无限美丽之呈现中,亦托出无限哀愁。古今愁即今昔恨,愈增岁月悠邈之感,沧桑变化,其悲更甚。
词人凝视着江山,觉得江山也凝聚着忧愁。江山与我同恨,此句确是奇笔。下句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化出,可见词人对后主词体味之深。若问我今在何处,则我就象落化随流水飘流,不知所向,所归,唯有飘流而已。结笔著一空字,无所归依之失落感描摹的生动传神。然此失落之感决非一般,而是遗民亡国之恨。返观过片写出儿童问我今何在,中间突接烟雨楼台改,江山画出古今愁,直至结算才答以人与落花何处水空流,深意何在?论笔法,此正突接之法。论意味,则词情经此一段迂回曲折,遂自然呈露出词人深切的亡国悲恸国之家又何在的心态,体现出先天下后其家之胸襟。
此二词系联章体,形式上都步李后主《虞美人》词原韵,内容上都抒发亡国亡天下之悲愤,故实为一有机整体。词中将遗民生涯及心态等一系列片断组接起来,营造出亡国破家的悲剧性意境。笔姿跳宕而又浑化无痕,写意性强,得后主词之神。词作委婉沉郁而有情致,纯然为辰翁学养襟怀之写照。第一首上言春归了、春寒少,下言才情仍在,华风已改,言冀逃愁醉中,反闻歌流泪;第二首言情知是梦,好梦仍少,言梅花飘落而无言,言江山画出古今愁,毕极其曲折委婉,沉郁伤怀。至其所体现出之高致,则第一首言乱山风雪比起北海牧羊便无足道,俨然有古之圣贤之气质节操。第二首言儿童问我今何在,而我已亡国,无所归依,亦有国已亡,何为家,与文天祥诗“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皆同一境界。此等高远情致,都是中国文化精神之生动体现。辰翁与天祥同出欧阳守道(巽斋)之门,从辰翁之词,又可以见宋词与学术之间的密切关系,此二词可作证明。
●永遇乐
刘辰翁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刘辰翁词作鉴赏
此词抒发了作者眷念故国故都的情怀。写于宋德宗景炎三年,即帝昺祥光元年。此时临安已沦陷,南宋政权也濒临灭亡,这首词是作者在旅途中写成。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起首用景语渲染气氛,并点明词中景物所处的时日,着重之处在于“春事谁主”这个主题。“璧月”,有“满月如璧”句(宋何偃《月赋》),月如玉璧之洁白、晶莹、圆满,以璧玉咏元宵之月,极为生动传神;月明则云淡,天青云色一体难分,故曰“黛云”,炼字亦考究。
这些都是元宵节时常见的景象,也是春夜里惹人爱怜的事物。但如今谁是这美好春天事物的主人呢?发此一问,字字千钧直截了当地楔入词的主题;紧接着“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从“禁苑”、“湖堤”二词看,可知写的是南宋都城临安;从“前度”(源出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之典)一词看,可判断词人在故都沦亡后还重来过。“娇寒”、“倦暖”,词人主观感受的写照;似乎“禁苑”、“湖堤”在词人看来都只觉有娇弱、倦乏之感。“遽如许”三字,好像从词人心底喷涌而出,字字玑珠,表示了事态变化之速,词人每想到此便心情异常沉重,从字里行间可见词人自哀痛之情。
写到这里,词人突然宕开一笔,追忆起都城临安往昔的繁华:“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此处描绘出昔日上元之繁华,如今却总是懒于与友人携手同游。“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谁料今日上元,元军宵禁,想游也不可得。“风雨”两字前加一“愁”字表明担心其夕有风雨,尚未即有风雨也;再加“似”字,则竟是本无风雨,而灯夕却冷落不堪,是由于人事所致。今非昔比,主题进一步得到深化。
接下去,又叙起李清照当年情事:“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写李清照南渡后,常忆起宣和年间的汴京旧事,每生物是人非,家国不在的感慨。她因国破、家亡、夫死而倦于梳妆,即使是逢元宵节,也是“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只能以哀愁的小词自慰,这是人间最苦之事。
刘辰翁时而写李清照,时而写自己,时而又叙起李清照当年。作者词中用清照身份、情事、心绪说明的正是他自己,“赋词最苦”,一语双绾,二人皆然。
词的结尾,刘辰翁又写到自己:“江南无路,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当时,抗元战争仍在江南一带进行,词人家在庐陵,欲归不得。他怀念家中的亲人,不免要像杜甫身陷长安时那样低吟“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一类诗句,以抒郁闷之情,但不知亲人们是否知道?词人无法入睡,只好对着残灯发愁,此时满村传来社祭的鼓声。元宵夜之社鼓,是农村于新春祈求丰年举行的常例仪式。感慨良多!
作者可以说是辛派词中的佼佼者。在这首词中作者融汇了种种复杂的感情,笔锋达间,情感真切,因此可以称之为宋词有力量的殿后之作。虽当时有人刘辰翁过份赞美,但总起来讲作者仍不失为一名宋词的佼佼者。
张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林(生卒年不详)字去非,号樗岩。《绝妙好词》卷六录其词二首。厉鹗笺引《至正金陵新志》云:张林,池州守,大军至,迎降。
●柳梢青·灯花
张林
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
半颗安榴,一枝秾杏,五色蔷薇。
何须羯鼓声催。
银釭里、春工四时。
却笑灯蛾,学他蝴蝶,照影频飞。
张林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首咏物的作品,作者张林是南宋末年人。
词中吟咏的油灯结花为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古来题咏灯花的作品也层出不穷,但张林的这首词却能不落俗套,新颖别致,读来饶有情味。
上片刻画灯花,连用五个比喻,淋漓尽致地描绘了灯花在不断变化中呈现出的千种姿态、万种风情。
“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白玉枝,指白色的灯芯草。前两句说,灯蕊在不经意间结花,它最初如花蕾般含苞待放。“金粟”,桂花的别名,这里形容灯花。韩愈《咏灯花同侯十一》云:“黄里排金粟,钗头缀玉虫。”此种比喻在灯花描写上用得是最为普遍,本词是以它来描摹灯花初结成时的形状。下面三句,句句比喻,形容灯花的三种不同景象。“半颗安榴,一枝杏,五色蔷薇”。安榴,即石榴。石榴来自西域的安国,由张骞出使时带回,故又名安石榴。灯花越结越老,形状不断变化,它先是碎小如桂花,继而大如绣球般的石榴,再变成鲜艳浓的杏花,最后变得如蔷薇花般色彩绚烂斑驳。“半颗”、“一枝”、“五色”,这三个数量词,从小到大,依次递增,既写出了灯花的变化过程,将其各种姿态刻画地生动形象。
上片可说是用实笔摹绘灯花由初绽到盛开的过程,下片则是以虚笔来称赞灯花之美,简直可称巧夺天工。
“何须羯鼓声催。银釭里、春工四时。”羯鼓,用唐南卓《羯鼓录》记载的唐玄宗敲击羯鼓,催开含苞欲放的柳杏的典故。唐玄宗此举在于夸耀人工能巧夺造化,而本词则反其意而用之。银灯(釭即银灯)。里点燃的灯芯草会结花,它并不需要人工的催唤,好像其中自有造化的四时功能。作者从另一方面赞美灯花的富于变化,似有造化之功。“却笑灯蛾,学他蝴蝶,照影频飞”。灯蛾扑火,与蝴蝶灯花,两者本来并不相干,但灯草既成灯花因而兼具两者的特点。作者有意将它们联系起来,并主要侧重蝴蝶戏花的方面。因此,运笔就将蝴蝶戏花加以此附。灯花既然是花,就应是蝴蝶戏嬉之物。有趣的是,灯蛾竟然学起蝴蝶来,不断地在灯花周围蹁跹飞舞,作者运笔俏皮,貌似揶揄灯蛾,却灵巧传神地赞美了灯花的丽若群芒。
这首词运用博喻手法,写得奇巧生动,俏皮有趣。虽无深情远意,但较之其他咏物词讲穷比兴寄托、笔致幽深、多愁善感的格调来,可算是别具一格,清新隽秀。
蜀中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蜀中妓,生平不详。《齐东野语》卷十一录其词一首。
●市桥柳·送行
蜀中妓
欲寄意、浑无所有。
折尽市桥官柳。
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
后会不知何日又。
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
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蜀中妓词作鉴赏
该词是蜀地一妓女为情人送行,在宴节上而作。词风率直,别具一格。原词无调名,标作《市桥柳》,乃是摘录词中语句所加。
词一开始,先言无物可以寄意,然后跌出“折尽市桥官柳”一句。折柳以表别情,自汉代以来有此习俗,以后诗词中多用这个典故来表达送别之情。这里说将“市桥官柳”、“折尽”以“寄意”,比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写法又别有一番新意。“市桥”,水边送别之处,“官柳”是官道(大道)两旁栽的柳树。“折尽”二字,表其临别的离情之深,柳“尽”正是写其情“不尽”也。下面两句,言情人行将出发。“放船楚江口”,说明他的行程是由成都循水路南行,转长江出蜀。男子此行是去临安求取功名。
上片以白描的手法描摹出离别时的情景,男子为求功名而要离开,女主人公在席间为他送行。下片写女主人公在与男子分手之际的赠言,她直抒胸臆,不事虚辞,显得真切自然,且又颇符合女主人公的身份。
分手之际,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归期。但上京求名,非短时间可以成就;且双方不是正常家人之间的关系,将来是否能重见,女子全无把握,所以下片第一句就说“后会不知何日又”。这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何时能再相见,二是能否有再次相见的机会,这是最为关键的一节,女主人公的特殊身份使她不可能不想到这一层。情势所至,难以挽留,他于是只能出言鼓励他一番:“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镇”,长也,与“长”字义同而联用起着重的效果。“休要长相守”,正是对他此行加以鼓励之意。别本“休”字作“须”。“须要长相守”,意正相反,与前面“是男儿”三字连不起来,与后面的“苟富贵”也接连不上。为了这个字的异文,前人有一场争论。万树《词律》收此词作“须”,按语说:“‘须’字各刻作‘休’字,不通。词意云若是男儿须相守到底也。苦作‘休’字,是回绝人口气,不要其相守矣。”杜文澜后按引秦玉生云:“数虚字层折而下,宛转关生。若改‘须’字,直率无味。且作‘休’字,即男子有事四方之意,与下文一气贯注。”后者的说法切合情理,万氏强为“须”字辩护,可谓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男女分别而不执意挽留,正是这位蜀中妓高人一筹的地方,也是这首送别词高出他词之处。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别后的结果。与此“苟富贵,无相忘”,是她最关心的乃是在于词中男子富贵腾达后能够不忘旧情,既然留亦不成,又何须介意一时的离别呢?
《史记·陈涉世家》中陈涉之语,词人一字不改移用,妥贴自然,恰到好处。富贵而变心,这在生活中屡见,何况女方又是妓女出身。女主人当然深知此理,也有忧虑,所以她率先警告情人:如果此去得到荣华富贵,可不要忘了今天为你送别的女子。结末二句,指眼前物设誓:“若相忘,有如此酒!”“有如……”是古人警语句式。词中指酒为誓,是别筵上现成之物,用来自然。设誓以坚其必归相聚之心,正是女子痴情之处,也是女子心计机巧之处。这两句的理解为男子的回答,则又是一番情味。
全词用不饰雕琢的朴素语言,把送行情意全盘托出:情深而折柳,情真而勉励,情切而设誓,写得一波三折,新意叠出。陈廷焯《词则。别调集》称赞其“运笔轻隽,用成语有弹丸脱手之妙”。整个词风不同于常见送别词作的婉转凄伤,而是直率,朴质,但由于情意真挚深切,所以读来不但不觉粗疏,反而更感自然真切,生动感人意味隽永。况周颐论词有云:“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用此语来评说这首《市桥柳》是十分恰当的。
周密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周密(1232- 1298)字公谨,号草窗、蘋州,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弁阳啸翁。其先济南人,曾祖周秘南渡,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少从父周晋宦游浙、闽。景定二年(1261)入临安府幕僚,监和剂局。咸淳间历两浙运司掾、丰储仓检察。约景炎初(1276),为义乌令。入元不仕,迁居杭州,悉心著述,著作宏富,有《草窗韵语》六卷,《蘋州渔笛谱》二卷,《草窗词》二卷,《癸辛杂识》六卷,《齐东野语》二十卷,《武林旧事》十卷,《浩然斋雅谈》三卷等三十馀种。其家世生平见所撰《弁阳老人自铭》及《癸辛杂识》、《齐东野语》诸书。《宋史翼》有传。宋亡后所撰,意在存宋末文献。所集《绝妙好词》七卷,江湖词人多赖以存姓氏。草窗词远祧清真,近师白石,与吴文英亦称“二窗”。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公谨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又《四家词选》云:“草窗最近梦窗,但梦窗思沈力厚,草窗则貌合耳。”戈载《宋七家词选》云:“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有切之益。”陈迁焯《云韶集》卷八:“梦劘窗、草窗大致相同,昔人已有定评。然两家之师白石,取法皆同,但梦窗高处人不易知,草窗高处一望而知,此其同而不同者也。及细按之,其实梦窗何尝沉晦,人自领略不到耳。草窗亦不仅轩豁呈露,其骨韵之高,仍与梦窗无二,真一时两雄也。”
●瑶花慢
周密
后土之花,天下无二本。方其初开,帅臣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间亦分致贵邸。余客辇下,有以一枝……
朱钿宝,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
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
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
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翦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
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
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
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周密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以咏物来讽喻政治的词作,约作于南宋度宗咸淳年间。当时权相贾似道专权坏政,政治黑暗。
开庆元年(1259)宋军败于蒙古,贾似道暗中与蒙古屈膝议和,答应割地纳款。蒙古退兵后,贾似道又谎报大捷,骗赏邀功。咸淳初,蒙古大军卷土重来围攻襄阳、樊城,情况非常危急。而度宗皇帝却日日沉湎于酒色之中,对前方战事不闻不问,贾似道将告急边书匿而不报,却去西湖边大造楼阁亭馆,日日升歌纵酒。《瑶花慢》词就是针对的这样一个社会现实。词原来有一个一百五十余字的长序,但今传的《蘋洲渔笛谱》版本却只留下了四分之一,使我们无法更多地了解本篇创作背景和作者意图,殊为可惜。
扬州琼花天下无双,为花中极品。起首三句赞美琼花的特异资质。“朱钿宝玦”,朱红色的钿饰和莹洁的玉玦.这是美人的妆饰,连下句都是属于“天上飞琼”的。许飞琼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美艳绝伦。以飞琼比拟琼花,除了因“琼”字相同而引起联想之外,还有天上仙葩的意思,因此,她自是有别于人间春色,而作为飞琼佩饰的“朱钿宝玦”,也是暗切琼花花蕊花瓣的形状色泽了。“江南”二句说此花名贵,还从人事上渲染。说此花罕见,故世人亦不能辨识,只识随意把她想象似繁密的梨花和疏淡的梅花那样。
这两句也颇有深意。“江南江北曾未见”,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扬州后土祠的名种琼花,“天下无二本”外人本难得见;二是琼花初开,当地长官便即剪下来,“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皇宫)”、“分致贵邸”,故即使是在她的产地扬州(江北)和传送地临安(江南),一般人也难得一见。这样,琼花与世人隔绝,她的“芳心高洁”无人得知,而她的心与淮山之春相联。道出“芳心”二字词人于此不能无寄托,这也是词人的心。淮山,指盱眙军的都梁山,在南宋北界的淮水旁。琼花生长的江淮地区,胡尘弥漫,兵戈挠攘,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琼花开放、凋零,年复一年,而边塞将士疲弊不堪,不能出兵北上,壮志难酬,琼花也为之浩叹!
接下来“金壶翦送琼枝”,即言小序中所记载的地方长官每逢琼花盛开即以飞骑传送到临安皇宫中,供皇帝妃嫔们观赏。“一骑红尘”,化用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将度宗飞骑传琼花与唐明皇飞骑传荔枝作比。作者借古讽今,规劝统治者不要再沉湎声色,否则将招致覆亡之祸。“韶华正好”二句承上意,谓琼花正值盛正,被进贡到临安,能够为都城的观赏者们所赏识,也算是件幸事。全篇结构谨密,盘旋而下,至此忽出一闲笔颇有意味。
“杜郎”指唐代诗人杜牧。所谓“旧事”,当包括古往今来诸多酣玩误国的历史教训,尤其指隋炀帝为了观赏扬州琼花,开凿运河,千里南巡,游宴无度,最终身死国亡,宗庙丘墟。当年徜徉于扬州发兴亡之慨叹的诗人杜牧久已作古,无数治乱兴衰的往事,琼花都历历在目,一切仿佛是昨事。而现在又有人在重演悲剧!作者痛心疾首,竟至无话可说。最后三句,“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琼花的故乡扬州,当年曾经十分繁华。“一梦扬州”本于杜牧诗“十年一觉场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二十四桥明月”化于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淡淡一笔,却发人深醒,令人扼腕。
难怪陈廷焯和周济都对这首词十分推崇。陈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评曰:“不是咏琼花,只是一片感叹,无可说处,借题一发泄耳。”周济的《宋四家词选》中也赞道:“一意盘旋,毫无渣滓。”《瑶花慢》虽系咏物之作,但借花讽喻,具有强烈的政治抒情色彩。作者通过咏物对象把历史与现实,指出亡国之祸迫近。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在词序中公开表明词是针对进贡琼花而发,颇有白居易《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这在南宋词坛上,并不多见。
●齐天乐·蝉
周密
槐薰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
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
伤情念别。
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
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
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
枝冷频移,叶疏犹抱,孤负好秋时节。
凄凄切切。
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
露洗馀悲,暮烟声更咽。
周密词作鉴赏
周密这一首咏蝉,与王沂孙《齐天乐》咏蝉词作于同时。王沂孙那首词享有盛名,含家国之感,有思想深度。周密这首词如同白头宫女伤感逝去的往事,是一首南宋咏物好词。词写于南宋亡后,并且都以蝉为齐宫怨女的化身。据《中华古今注》,蝉是齐后因怨恨而死,死后变化成的,后世称之为“齐女蝉”。
王沂孙词用“一襟幽恨宫魂断”比拟,则比喻宫人化身,这首词命意也是如此。词的艺术构思是把蝉拟人化。
周密很少用典故,层次清楚,“槐薰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二句,直出寒蝉鸣声。词人从自己的感受写起,所以非常真切感人。槐树间,薰风(南风)忽然吹来阵阵《清商》怨曲。《清商》曲调悲惨凄凉,同时清商用来借指秋天。依稀二字,承上句清商怨曲而言,仿佛是这种怨曲,正要听了,却又断了。
首二句先传声,然后用拟人手法,“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三句,从宫魂(蝉)的凄婉的哀唱中,见其对旧时的宫苑,饱含深切的愁怨,所以其声六如此凄苦,昔日的繁华美梦已如蝉蜕的痕迹和枯落的叶子一样,一去无踪了。永不回返了。后一句六字是三个名词组成,意味苍凉,句法精炼,这几句已完全反映了失去宫苑一切的悲哀之情。下五句是加倍写出蝉鸣的哀感。
“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字面易明,“几度斜阳,几回残月”叠句增强感伤氛围,斜阳残月,一般吊古词常常使用。借残月写离别的有,后唐庄宗《忆仙姿》:“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这几句写自从离开宫苑,已经历了几多斜阳、残月,其中暗含亡国之恨。
“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如今又是一年秋风,宫魂的满腔悲恨无处诉说。王沂孙词第一句就是“一襟余恨宫魂断”,周密用语接近王词,上片写的正是亡国宫人的哀。
下片接着写:“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三句是宫魂口吻:犹记得昔日少年,轻鬟倩影,因而一举一动,都使美人的嫉妒;如今却已是两鬓添霜,容颜不在了。上二句言昔,下句写今,斗转笔意,写尽了宫魂盛哀之感。词人体认宫魂心态,细致入微。不过,在白头宫女的形象里,也时常有词人自己的影子。周密《秋霁》写自己“霜点鬓华白”,《宴清都》也说“秋霜鬓冷谁管”,《西江月》又讲“鬓雪愁侵秋绿”,可见这里有意用“双鬓如雪”句,词中自有周密自己,不一定泥定蝉只代表宫人。
以下三句:“枝冷频移,叶疏犹抱,孤负好秋时节。”写蝉在深秋中的姿态,同时也是摹写照旧宫人以及周密等文人的寂聊无依。
最后几句,紧紧围绕写蝉,与上片开始一段描写相应,他写:“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馀悲,暮烟声更咽。”从暗喻讲,就是写每一次渐至黄昏,人们便倍生悲伤之感。从蝉来讲,哀嘶与寒蛩低吟连成一片,“露洗馀悲,暮烟声更咽”和“槐薰忽送清商怨”、“故苑愁深,危弦调苦”相呼应,写蝉的种种姿态臻于化境。“凄凄切切”语近李清照《声声慢》。
王沂孙词,用语精巧,但略嫌隐晦含蓄,高度拟人化,托寄深意,词风苍凉。周密词描写蝉的形象更鲜明贴切,寄托处用笔不多,颇为轻新明快,两家咏蝉各有独到处。咏物词确有偏重人写、偏重物写的情趣差异,美感境界心理状态都不尽相同。周密清俊爽利,风格近于北宋,自然别树一帜。
●曲游春
周密
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禁苑东风外,暖丝晴絮,春思如织。
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
漠漠香尘隔。
沸十里乱弦丛笛。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
新烟凝碧。
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
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
歌管酬寒食。
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周密词作鉴赏
该词是和拖岳“清明湖上”之韵而作。写的是南宋末期尚未危之时西湖春游的盛况。词中尽情刻画都人士女春游西湖的情致,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色中,也写出了词人自己的情趣和心情,拖岳十分欣赏该词中“闲却半湖春以”一句,所以以在词前小序中,周密将别将亡拈出,并说明所以如此写的根据。
词首三句,“禁苑东风外”是说春风由宫苑吹到西湖:“忾暖丝晴絮”,柳絮如游丝般飘扬,起让人感到一丝暖意——丝和思,絮和绪,是谐音双关语,即惹起人们春日的思绪,同时丝和絮又是可以纺织之物,因而说“春思如织”用法巧妙令人击节。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西湖(此是许州西湖)春色归,春水绿于染。……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意思与之相同。“织”千丝万绪交织一起,难以名状。“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恼”,撩拨之义,承接春思一句。看树底花间,莺燕婉转,撩起自己对春之爱怜,这正是词人的游春之愿。以上几句融情于景,几写尽清明时节西湖春色。下面转入写游人特别是游船。
“漠漠香尘隔”,是写红尘带着香气笼罩着西湖。韦庄《河传》:“香尘隐映,遥望翠槛红楼。”张先《谢池春慢》:“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二诗词可作参证。诗词中惯以香尘指代士女出游景象。“隔”,言香尘之盛,几以隔障。“沸十里乱弦丝笛”,“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却是入耳如沸。两句反映出南宋都城节日的欢庆热闹的场面。在极热极闹之时,词人却笔锋突转,写出“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的极冷极清之句。依《武林旧事》所述,此时日已至午。以上之热闹,是午前情事。至午后画船尽入里西湖,外西湖“几无一舸”。“闲却半湖春色”,是词人极得意之句。此句是“纪实”,词人自己的审美情趣也尽在其中表露。此“半湖春色”之“闲却”,不是为游春的如云士女而惜,却是为自己的得以从容赏析湖边春色而庆幸,包含词人真正的爱惜春天之情。
随后转笔写湖堤上情景。上结既已说了画船尽入里湖,湖面闲却,湖堤上游上便突现出来,写他们,既是时游湖场面的补写,又是对湖上画船的衬笔。堤上杨柳成阴,烟霭笼罩,一片新碧。游赏的士女们香车宝马,极尽情致,柳如烟车帘里的女子宫眉和马背上的少年身影,时隐时现,景色朦胧而清晰,画图别致。接下突然转写日暮:“轻暝笼寒,怕梨云冷,杏香愁幂。”游人渐散,暮烟生于湖上,西湖寂寞,春亦寂寞,只恐梨花之美如梦一般消逝,杏花之香被将射之愁所笼罩。《高斋诗话》认为梨花云一语出于王昌龄“梦中唤作梨花云”诗句,词人多用梨云代表梨花,梨云梦,指梨花或人的香美的梦。苏轼《西江月》:“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刘学箕《贺亲郎》:“回首春空梨花梦”,也是指梨花由盛由衰,“梨云梦冷”可兹参证。周密另有《浣溪沙》词云“梨云如雪冷清明”,也反映这种季节景色。这几句写春残的用语冷峭动人。
“歌管酬寒食”一句总结全天的赏游活动。寒食、清明时节连近,游事亦相接,界限不必截然分开。节日在歌管声中渐渐消逝,无限追之情“奈蝶怨良宵岑寂”来表现。此处是借蝶怨写人所感到的热闹后的凄清,飞绕花丛,翩翩而舞的蝴蝶也怨这样好的夜晚却太寂寞了。这里拓开一笔,似乎减轻了游人散后句人心情的寂聊无奈。最后用清雅飘逸的笔写他对人静后西湖夜色的留恋,说:“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满湖风动涟漪,碎月层叠,似花簇摇风,——怎能在这西湖最美的时刻离去呢?词人的审美情趣是深爱宁静的西湖春色的,并不喜欢游人的喧器热闹,而且珍惜将要过去的春天。这两句正和上片“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遥相照应。
周密写西湖之春,实在处、热闹处尽显美丽,而写虚静空灵处更称美绝。闲却的半湖春色和“碎月摇花”的宁静夜景更使人神往。也只有日暮游人散尽,才使词人得以体会到“轻暝笼寒,梨云梦冷,杏香愁幂”境界。极热闹与极清冷,相反相成,两相衬映,是这首词的写作上的一大特点。欧阳修《采桑子》写颍州西湖暮春:“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写春空写得比较明显,这首词却含蓄隽永,显示出南北宋词的不同之处。
周密用字甚精,“忾暖丝晴絮”、“乱弦丛笛”、“轻暝笼寒”、“碎月摇花”,写景色细致入微,也反映了词人心理上的不同感受。但由于是和韵的关系,所以“翠深红隙”、“杏香愁幂”,用字虽新奇,却稍显凑合趋就。
这首词全是从词人心目中写同的。首先是写眼中整个清明景色与自己的春思情愫,其次就是十里湖面画船笙歌繁华喧闹景象,词人自己的特殊感受和遐思也融汇其中。逐渐写出游人散去,“暝色赴春愁”,又着重写寂静清幽的西湖夜色,前后映照,层次分明,时间、空间在不断移换,这种多彩多变的写法令人耳目一新击案叫绝。
●玉京秋
周密
长安独客,又见西风,素月丹枫,凄然其为秋也。因调夹钟羽一解。
烟水阔。
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
碧砧度韵,银床飘叶。
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
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蛩能说。
客思吟商还怯。
怨歌长、琼壶暗缺。
翠扇恩疏,红衣香褪,翻成消歇。
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
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
周密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感秋怀人的词,写作时间已不可考。词序云“长安独客”,“长安”自是指代南宋都城杭州,这首词应是宋亡以前,周密某次暂寓杭州所作。他出身士大夫家庭,家资富有,虽未有科第,还是得以在宦海中浮沉。但那时朝政日非,国势足蹙,前途暗淡,周密词中的感伤之气显然与当时的时局有关。
词的上片写景,由远至近。首句“烟水阔”,从远大处落笔,视野开扩,展现出辽阔苍茫的天景色。
“高林”以下四句,景物渐渐拉近,仰观俯视,颇有声色。夕阳西下,高树摇风,一个“弄”字,气势全出。树上的哀蝉,已是“病翼经秋”,叫声凄切婉转。
捣衣石著一“碧”字,青苔绿水,都在眼中,石井栏称为“银床”,极见洁净清朗,耳闻度韵,目见“飘叶”。这四句,色彩冷淡,声响凄清,有层次地描绘出一幅湖天秋暮图。在这背景下,“衣湿”二句才出现了感怀秋伤的人。桐阴久立,寒露沾衣,时已由暮入夜,不由得词人心绪翻滚。“采凉花,时赋秋雪”,颇似方岳的“黯西风,吹老满汀新雪”(《齐天乐》)。
张炎的“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命意相近,却更为精微。向来诗词里一见到芦花,自然就联想到《诗经》中所言的“秋水伊人”。这就自然地引入了别恨。“叹轻别”,追悔畴昔的离别,慨叹现时的相见无期。阶下蟋蟀泣诉低呜,仿佛替我传出满怀的幽怨。
以下紧接别恨作进一步的倾诉。“客思”二句,极写胸怀郁结之状,秋声商调凄楚徘徊,以至不能自胜,反复吟唱中不觉敲缺了唾壶,足见心中之愁苦。
“怨歌长、琼壶暗缺”。语出清真《浪淘沙》“怨歌永,琼壶敲尽缺”,而沉痛过之。“翠扇”三句,描写残荷凋零景象,写出秋思之深沉悠长。恩疏、香褪、消歇,渐进的过程是渐淡渐远,“翻成消歇”乃出于意料之外,而这么三句,也就可知他追忆往事之多,时间之长,情意执着真切,以至于无法排解,挥之不去。“玉骨西风”,俊爽高洁,自是一片清境,而所怀之人不能与之共感秋思,真是莫大的遗恨。这与李太白的“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同一神理。写到此处,读者似觉言语道尽,该是弦绝响歇了,可是,笔锋突转,“楚箫咽”,箫声幽咽,袅袅飘来,更使愁绪为织无以排解。是谁在幽淡的月光下,倚着西楼吹奏呢?结尾即景,以问作结,令人回味不已,颇有余音绕梁之感。
全首结构严密,井然有序,语言精炼,着笔清雅,确为千锤百炼之作。感秋怀人的客愁别恨,不滞实事,亦不直言,而是凭借最具特征的事物的描写,逐层烘染,委委道出。读者在体会蝉声、蛩声、砧声、箫声中、浮想连翩,情绪随之起伏,不由得感到了作者秋思的悠长缠绵,不禁要与之一道感慨嗟嘘了。
●齐天乐
周密
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凉于三汇之交,远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数百年故事,游兴甚逸。余尝赋诗三百言以纪清适。坐客和篇交属,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复寻前盟于白荷凉月间。风露浩然,毛发森爽,遂命苍头奴横小笛于舵尾,作悠扬杳渺之声,使人真有乘杳飞举想也。举白尽醉,继以浩歌。
清溪数点芙蓉雨,蘋飙泛凉吟艗。
洗玉空明,浮珠沆瀣,人静籁沉波息。
仙潢咫尺。
想翠宇琼楼,有人相忆。
天上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
此生此夜此景,自仙翁去后,清致谁识?
散发吟商,簪花弄水,谁伴凉宵横笛?
流年暗惜。
怕一夕西风,井梧吹碧。
底事闲愁,醉歌浮大白。
周密词作鉴赏
该词写于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词前序文说明了该词的写作背景,即两次西湖吟社的吟咏游赏活动。两次活动写所诗文各有侧重,第一次偏重于记事,第二次则侧重于描写景物。两次各俱特色,不相重复。
作者在其诗集《草窗韵语》中记述了第一次游三汇时的情景:“咸淳丁卯七月既望,会同志避暑于东溪之清赋,泛舟三汇之交。舟无定游,会意即止,酒无定行,随意斟酌。坐客皆幅巾綀衣,般薄啸傲,或投竿而渔,或叩舷而歌,各适其适。既而蘋风供凉,桂月蜚露,天光翠合,逸兴横生,痛饮狂吟,不觉达旦,真隽游也!”本篇所渲染的情境,与此极为吻合,这段记载补充词序中的记载。意在告诉读者:这是一阕遁世高人的雅游醉歌。
上片前五句起笔写人间的清凉世界。吴兴自古以来号称“水晶宫”,多溪流湖泊,每到夏秋时节,十里荷花,满塘莲子,一派“水佩风裳无数”的景色。蘋飙:白蘋洲渚上吹来的秋风。吟艗指词人乘坐的小舟。旧时船首画鹢以骇水神,故船也称为鹢.沆瀣指夜半露气。秋雨潇潇,洒在荷花丛中,清风习习,从白蘋洲上吹来,词人的画舫在湖中荡漾,渐渐远去。转瞬间雨停风息,溪上寂静异常,四无人声。皎洁明月倒映于清澈明亮的小溪里,荷面浮动着夜露凝成的水珠。……一个“点尘飞不到”的清绝境界!绝无俗世的喧器,也无世间悲欢喜怒种种情绪的困扰,心境可谓清澈。“逸兴横生,痛饮狂吟”的发泄此时变为一种宁静的怅想。于是天人合一,落想天外,引出上片的后五句。仙潢指银河。银河低垂横跨过夜空,遥想天上的牛郎织女,此刻正两地相思,盼望着七夕重逢。在天上世界里今夕何夕呢?
下片抒写高人情怀。是说自从苏东坡去世之后,再也无人能领略这大自然的美丽景色。语气自负而又矜持,大有与古人以心会心的意味。“吟商”泛指吟唱秋天的曲调。词人们蓬乱着头发,吟咏秋歌,簪花弄水,在船尾吹起悠扬的笛曲,岁月流逝,如同落叶一般。既然如此,因此不必为区区尘事而烦恼?于是斟满大酒杯,唱一曲醉歌吧。
作者在词序中已经提及,这两次秋游是摹仿李白泛舟采石矶、苏轼泛舟赤壁,这一点值得注意。周密在记述这两次雅游活动时曾这样说:“坡翁谓自太白去后,世间二百年无此乐。赤壁之游,实取诸此。坡去今复二百年矣,斯游也,庶几追前贤之清风,为异日之佳话云。”(《草窗韵语》卷二)正因为追慕苏东坡,所以作者的词中可见多处化用苏轼诗文的地方。
“洗玉空明”是从《前赤壁赋》“击空明兮泝流光”化出:“浮珠沆瀣”以及小序中的“风露浩然”、是借镜《前赤壁赋》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翠宇琼楼”几句,源出《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趣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未知今夕是何夕”句,这里也是隐括苏词《水调歌头》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此生此夜此景,出自苏诗《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在词中有如此之多的前人成句,而作者却能做到的同已出,不露一丝痕迹,不显一丝造作,自然贴切,这的确是一件易事,从中亦可见作者艺术造诣之深。这是本篇一个很显明的特点。
这首词的语言平易浅显,流畅明快,没有晦涩难懂的地方。但在可以对仗之处,作者还是雕琢字名,尽量“字字敲打得响”。如“散发吟商,簪花弄水”、“洗玉空明,浮珠沆瀣”等,清人的词话还把它们奉为“工于造句”的典范。
此外,词前小序也颇具特色,它短小而生动优美,可自成一篇游记,直可与《赤壁赋》相璧合,自有一番妙趣。
●清平乐
周密
晚莺娇咽,庭户溶溶月。
一树桃花飞茜雪,红画相思暗结。
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
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
周密词作鉴赏
该词是与友人张之唱和之作,拟思归的语气而写。此类题材在南宋末期可谓俗套,但词人于俗中立新,且又为和友人原韵之作,要脱出局限,实为不易,从中可见词人的深厚功力。
词的上片写景,但在景中注入了词人的主观色彩。
一开头,就给女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凄凉清幽的环境,在视觉上和听觉上都给人以孤独落寞的感受,“晚莺娇咽,庭户溶溶月”莺声本来是婉转轻柔的,本来是悦耳动听的,但在满怀离愁的人听来,娇莺的鸣叫也似呜咽哀婉,如泣如诉。“溶溶”,本来是形容水的流动,这里用来形容月光如水,烘托出一种清冷、寂寞的氛围,整个“庭户”都沉浸其中,令人感到,寂静而幽清,引起人无限的愁怅。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树桃花飞茜雪”。“茜雪”,是指红色桃花瓣飞落如雪片。这一景象尤其冲撞着女主人公的心扉。因为桃花虽无限娇媚,却只盛开于一时,所以人们常常用以比喻红颜薄命的少女作比。由是而联想的《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灼灼的桃花作比,赞美男女的及时婚嫁,而她嫁的却是一个长期飘泊在外的“萧郎”。张先《一丛花令》的“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是写女子以桃杏都能嫁得一年一度按时归来的春风,感叹自己空闺独守,青春年华白白消逝。而此词中的她,在相思中消磨着美好的年华,其遭际远不如桃花,桃花尚能“灼灼其华”,而的却只能感叹春逝。这些,都引起了她内心的伤感,加深了她怀人的情思。“红豆相思暗结”,正是这种感情的自然表露。“红豆”,是相思木所结的果实,古人常常用来象征爱情,和寄托相思。
例如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相思》),牛希济的“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生查子》),都是这样,以上说词中女主人公看到桃花的开放凋零,想到自己现在的境遇,不禁勾起无限的思远怀人之情。
下片进一步阐发了上述的这份情思。“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是巧妙地融化前人的语意创造出新的意境,化用的不着痕迹,自然贴切,读来意味无穷。《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词中的“芳草平沙”,就是“春草萋萋”;词中的“游鞯犹未归家”,就是“王孙游兮不归”。
这两句虽融化前人辞句却看起来如同自己的词句,已见出手不凡,下文“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则是转出新意,尤其是本词的独特之处。女主人公由游鞯未归,想到萧郎飘荡,意犹平平;由萧郎飘泊在外,想到他为路柳花所牵系,还未脱俗套,称不得奇思,至于说“自是萧郎飘荡”,将远离不返的责任归罪于“萧郎”已是有几分突兀之感了,接以“错教人恨杨花”,进一步为轻薄浮荡的杨花开脱,出以恕道,便使此作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而且这两句还有另一层意思可说。即杨花“抛家傍路”、“随风万里”其“飘荡”的性情,早已为人所知;今“萧郎”自爱飘荡,更甚于受风摆布而始飘扬的杨花!错恨杨花,即是真恨萧郎,怨恨之情,显而易见,而又并不直接说及萧郎,读来令人叫绝。这两句话,抒情是真挚的,表态是明朗的,似显不够含蓄,但却能给人以翕露愈妙、愈快愈佳的审美享受,道理就在于它在明快显露中出了从未有人说过的真理,即“萧郎”的飘荡,是造成她们之间的悲剧的决定因素,而杨花却是代人受过的。
●疏影·梅影
周密
冰条冻叶,又横斜照水,一花初发。
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
疏疏满地珊湖冷,全误却、扑花幽蝶。
甚美人、忽到窗前,镜里好春难折。
闲想孤山旧事,浸清漪、倒映千树残雪。
暗里东风,可惯无情,搅碎一帘香月。
轻妆谁写崔徽面,认隐约、烟绡重叠。
记梦回,纸帐残灯,瘦倚数枝清绝。
周密词作鉴赏
本词为一首咏梅的作品。南宋末年国势危殆,于是许多流浪飘泊的词人便常常题咏梅花、水仙,以表现个人高洁的操守,厌憎政治上的腐朽与黑暗。周密这首词便是这一特出时代背景下的产物。词人在咏梅时为了不落俗套,改咏梅为题咏梅影,境界更为清幽。
本词一开始写“冰条冻叶,又横斜照水,一花初发”,就是写梅花在水中横斜倒影的景色。梅在冬天枝上有雪。词人多用冰枝、冰花;词人写水中倒影,更易去掉非美因素,与实物有一定距离更美。“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转笔写梅影照在白壁与屏风上,像引来梅魂,在月照和风拂下忽明忽灭,亭亭袅袅,似玉人来去。笔法专注于取神而不拘于形似,将梅生动传神地写了出来。“疏疏满地珊瑚冷,全误却、扑花幽蝶”,是说横斜像珊瑚的倒影,使蝴蝶误认而扑了个空。
上片是从不同角度分写梅影,所以结尾另是一种比拟,他写“甚美人、忽到窗前,镜里好春难折”,化用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句意。这里使用拟人笔法,将梅影比做美人,梅影在镜中婆娑,美丽动人,但却不能攀折。这仍是写影,是镜子中的映象。周密这首词上片分写水中、壁屏上、地上、窗前、镜中梅花影,纯从词人鉴赏景象着笔。
下片突出写情,落笔于词的主体。开始总承上片:“闲想孤山旧事,浸清漪、倒映千树残雪。”是回忆从前在孤山林处士种梅处赏梅,看水中倒影,“闲想”即加入作者感情,回忆当年孤山赏梅美景,也是为了加深对梅影美的描写。
“暗里东风,可惯无情,搅碎一帘香月”,描绘梅影摇曳于帘上的情景。可东风却是如此无情,它吹动帘慕,使映照其上的月影梅影上摇曳中破碎。“香月”,指月光照出的梅影,影月同香,词语极其生动,月影梅影上帘的景色,令人难忘。
“轻妆谁写崔徽面,认隐约、烟绡重叠”,是说朵朵梅花影被明月印上疏帘,好像是薄绡剪就,千重万叠。崔徽是元稹《崔徽歌》中记载的河中歌女,因所恋的人离去,不能相从,感伤于心而成疾,于是托人画她的肖像以寄情人。
最后写:“记梦回,纸帐残灯,瘦倚数会清绝。”
上面所写虽然有比美人,讲玉容,讲崔徽的艳句,但仍是按照隐士林逋妻梅子鹤的想法,写与世不同的情趣的,因此结尾表明审美趣向,说:还记得梦醒时,睡在画梅花的纸帐中,灯已燃尽,正照纸帐上的几枝梅花瘦影上,感到极为幽静。纸帐写梅是幽雅相配的。梅花纸帐含有的寓意便是羡慕归隐超逸的那份清幽。
这首词以美人,歌女的形象来写梅影,变酒楼升歌的兴趣而为梅的凄清,冷峻,两种不同的美在此处合二为一,反映出南宋灭亡前夜,词人思想的变化,梅影正可谓是词人情操节义的写照,所以宋亡之后,周密退隐山林,终身不仕元朝。该词题咏梅影,在似与不似之间描摹梅花的风华气韵,清艳冷丽,颇有特色。
●乳燕飞
周密
辛未首夏,以书航载客游苏湾,徙倚危亭,极登览之趣。
所谓浮玉山、碧浪湖者,毕横陈于前,特吾几席中一物耳。遥望具区,渺如烟云,洞庭、缥缈诸峰,矗矗献状,盖王右丞、李将军著色画也。松风怒号,暝色四起,使人浩然忘归。慨然怀古,高歌举白,不知身世为何如也。溪山不老,临赏无穷,后之视今,当有契余言者。因大书山楹,以纪来游。
波影摇涟秋甃.趁熏凡、一舸来时,翠阴清昼。
去郭轩楹才数里,藓磴松关云岫。
快屐齿筇枝先后。
空半危亭堪聚远,看洞庭缥缈争奇秀。
人自老,景如旧。
来帆去棹还知否。
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
晚色一川谁管领,都付雨荷烟柳。
知我者、燕朋鸥友。
笑拍阑干呼范蠡,甚平吴、却倩垂纶手?
吁万古,付卮酒。
周密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首记游抒情的作品,为作者与友人游湖州乌程的苏湾时写成。时值南宋度宗咸淳七年,南宋灭亡在即。作者面对黑暗动荡的社会现实,虽满腹忧虑和不满,但又无能为力,于是便与张枢,杨缵等词友往来于临安,湖州的清山绿水之间,借以逃避现实。作者因而写下了大量优美的游抒情词,但情调大多颇为消极。这便是其中的一首。
据周密《癸辛杂识》记载,苏湾在乌程县南,苏轼当年守郡时曾筑堤其侧,因而得名。当时是作者词友赵菊坡家园。“去南关三里,而近碧浪湖;浮玉山在其前,景物殊胜。山椒有雄跨亭,尽见太湖诸山。”词前小序生动简洁,描绘了当地湖山壮丽与秀美,并简单交代了游览过程。
词的上片记游赏过程。从泛舟写起,到对景感叹换头。“波影摇涟瓦甃.趁熏风、一舸来时,翠阴清昼”。湖水碧波荡漾,光影映照堤壁上,摇曳不定。
词人的轻舟在醉人的熏风吹拂中轻轻摇过,作者落笔如画,犹如电影镜头中的一幅晴湖泛舟图。“去郭轩楹指亭台,磴是山道石阶。离开县城南关才三数里地,已经充满了野逸之趣。藓苔密布的山径石阶、道旁对列关前门的古松、白云舒卷的青翠峰峦,?好像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词人们纷纷沿着山径寻胜访幽。”快“是痛快的意思。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喜欢登山。他特制了一种爬山鞋,上山时去掉鞋的前齿,下山时去掉鞋的后齿,以保持身体平衡。这里作者用此词语,借以说明登山活动,”空半危亭堪聚远,看同庭缥缈争奇秀“,写登山所见。高亭耸于山崖之上,空谷幽幽,横于眼前。登亭眺望,太湖浩浩无垠,洞庭山缥缈峰浮沉于波涛之间,此情此景,一时尽收眼底。聚远:将远处景物收聚于眼底。凭栏远望,作者禁不住感慨万千,”溪山不老,临赏无穷“,人生短暂,只不过如昙花之一现百驹之过隙罢了。”人自老,景如旧“,收束上片。是上片写景纪游与下片怀古抒情、上片空间延伸与下片时间审度的中间过渡。
换头“来帆去棹”,泛指往来的船只。“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是说岁月如流水般逝去,弹指间度过,所谓“几个残阳了今昔”。言外之意,人生应当纵情适意,何必拘泥于世间的是非恩怨之中呢?作者在这里颇有超脱世俗之外,谛视人生、规劝世人的意味。“晚色一川”二句,似从姜夔《八归》词“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鴃”化出。比不上原句精警,但也空灵淡汤,清雅可玩。这一片清山秀水,有谁能够占有并且领略它呢?苏东坡说得好:“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若闲人不来,则只有任雨中之荷、烟中之柳自作主张了。“来帆去棹”中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未必能知此意。而我今天载客俱来,登临揽胜,悦目赏心,日暮忘归,暂作湖山之主,可以说是平生最愉快的事了。不单是自己识得其中的乐趣,“知我者、燕朋鸥友”,同行诸人也有同样的认识,燕朋鸥友,指吟社的同人。也可以理解成大自然的海燕和湖鸥。“笑拍阑干呼范蠡,甚平吴、却倩垂纶手”?这句系化用江湖词人卢祖皋《虞美人》:“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范蠡,越国大夫,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后在太湖隐居下来。倩,请。垂纶手,钓鱼的人,此指代隐居山林的隐士。作者这里故意颠倒了一个事实:范蠡在平吴之后,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束,才不得不退隐太湖,于波涛烟雨中求得保全,并非隐居了多年之后,才被请了来帮助灭吴。作者偏那样说,意思是范蠡本是隐士,被请出来平吴了。词人们遥望太湖,谈起泛舟太湖的千古高人范蠡,禁不住拍阑大笑,好像在说目前我们很难有所作为,倒不如隐居江湖残了一生。作者到此突然顿住,宕开酣畅一笔:“吁万古,付卮酒。”这首词的词序写得非常优美,是一篇精美清丽的微型游记散文。作者在词风上已超过前人姜夔,词序发挥散文特长,纪游写景,构成全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词、序并读,一韵一散,有“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之趣。这与宋元之际中国画上题诗钤印、诗画融合是同样做法。
词的下片运用了许多疑问句、反诘句,富于变化跌荡起伏的章法结构。作者多次发问并且明知故问,问而不答,既含蓄深沉,又淋漓尽致,强烈抒发了江湖雅人的放达胸襟和怀古幽情。同时又与上片纪游的平缓笔调形成鲜明的对比,反映出作者的独具匠心。
这首词的第三个特点是写景纪游清雅如画。周密多才多艺,不仅工词,又善出精画,且爱好收藏,并著有多种野史笔记。他把绘画的特长融汇到词的创作中,使其诗文之中饱含画境,别具特色。词疏密相生,字里行间时而留出空白,具有鲜明的“清空”特点,耐人回味。
●闻鹊喜·吴山观涛
周密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
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
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
周密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题咏排山倒海的浙江大潮的。宋代词人咏潮者很多,苏轼辛弃疾等一代大家都留下过咏潮词作。周密的这首词题材上虽无新颖可言,但有自己的特色,颇值得一读。
词上片写海潮欲来和正来之情状。下片写潮过以后的情景。“天水碧”,是一种浅青的染色。首两句说钱塘江的秋水好像染成“天水碧”的颜色,指的是潮水未来,风平浪静的观感。“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两句,写海潮咆哮着汹涌而来,好像是神龟背负的雪山,又好像是从梦中惊醒的蛰伏海底的巨龙,还好像是疾速的大风将海水吹得竖立起来一般。
词人接连用了几个生动的比喻,有声有色地将钱江大潮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排山例海的气势。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让人有如临其境之感。与枚乘《七发》中关于观潮一段的描写相比,虽铺采摛文不及,但是精炼则超过前者,下片写潮过风息,江上又是一番景象。
“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三句,分别描写远处、高处的景色。远处的几点青山,虽然笼罩着淡淡的烟霭,却仍然青翠欲滴。天边的红霞,仿佛是刚刚织好的绡纱,带着潮水喷激后的湿意;临近黄昏,白鸥上下翻飞,其侧则帆影矗立,说明鸥鸟逐船而飞。……词人选择了一些典型的景物,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图景,使人赏心悦目,身临其境一般。末句“隔江闻夜笛”,以静结动,以听觉的描写收束全词,与以前的视觉描写形成对照。全词纯写景物,此时才点出景中有人,景中有我,是极有韵味。
隔江而能听到笛声,可见风平浪静,万籁俱寂。写闻笛,其实仍是写钱塘江水,从时间上说,全词从白昼写到黄昏,又从黄昏写到夜间;从艺术境界上看,又是从极其喧闹写到极其安静,将“观涛”前后的全过程作了有声有色的描绘,使读者仿佛观看一部拍摄生动的影片,有特写的连缀,又有场景的高迅切换,令人不由不如临其境。一样,因为词人又是一位画家,故能做到“以画为词”。尤其是“隔江闻夜笛”一句,余韵无穷,似断犹连,与唐人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同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美学家宗白华称赞词人“能以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确实并非夸张。
●木兰花慢·断桥残雪
周密
觅梅花信息,拥吟袖,暮鞭寒。
自放鹤人归,月香水影,诗冷孤山。
等闲。
泮寒晛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
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
琅玕.半倚云湾。
孤棹晚,载诗还。
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
东阑。
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鹓斑。
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
周密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吟咏西湖景色的词作。周密写有十首《木兰花慢》,分别描写西湖十景,该词是其中的第三首,与其他各首一样,其突出特点是刻意求工,在词藻锤炼上颇下了一番功夫。
踏雪寻梅,是古人雅事之一。早在五世纪梁简文帝萧纲就有《雪里觅梅花》诗:“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在西湖孤山之侧、里湖外湖之间的断桥,更是一个赏雪的好去处。“觅梅花信息”,起句写出一种焦急探求的急切心情。“拥吟袖、暮鞭寒”。词人边走边吟,天寒地冻,双袖紧掩;暮色苍茫、寒气袭人、词人不得不挥鞭驰马,词人“觅梅花信息”的雅兴之浓跃然纸上。此情此景,比起“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的贵公子来,别是一种高雅风致。接着“自放鹤人归”三句用林和靖的故事。北宋诗人林逋谥和靖,他结庐孤山,梅妻鹤子,终身不化。二十年间不入城市,纵情西湖山水间。像林逋这样的高士今已不见,词人的惋惜从“自”字中隐隐现出。“月香水影,诗冷孤山”,八个字清幽绝俗。上句用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自然贴切;下句颇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样的深深感慨。开头六句,前三句情调高昂,后三句则惋转曲折,今昔情景相较,显得跌宕有力。词人感情起伏荡漾,反复咏唱之间,更觉它韵味悠远。难怪《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该词谓“敲金戛玉,嚼雪盥花,新妙无与为匹”,可谓贴切。
“等闲”,在这里有不留意的意思。时光飞逝,转瞬间,“泮寒晛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冰融化曰泮,阳气浮动曰晛。也许不要多久,雪消春至,到那时,冰雪消融为水,流入御沟,潺潺而鸣,来到人间。这是词人踏雪寻梅途中的想象。在天寒地冻,素裹银妆之时,词人却驰骋想象,仿佛看到春到人间,冰雪化为春水,另有一番新天地。本来,“御沟宫女怨,流不到民家”这里词人偏说冰雪融为御水到人间,其想象之美令人感叹!词人这里可能有所寓意。陈廷焯称这十首《木兰花慢》“不过无谓游词”(《白雨斋词话》)的话,似并不公允。“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从上面的想象,又回到“觅梅花信息”的现实中来。“瓦陇竹根”,指屋顶竹根。四字分别表示上、下,但暗示都有皑皑白雪覆盖。面对着这纤尘不染,超凡脱俗之境界,不由得词人愿在柳下解鞍,盘桓徜徉于这桃源仙境。
下阕先写所见的断桥景物。“琅玕”,本指美石,“石而似珠”,这里实指翠竹。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留客夏篁青琅玕.”仇注云:“诗家多以琅玕比竹。”可知是说一片翠竹,迤逦远去,依停烟雾缭绕水湾。这两句点染出环境的幽静。“孤棹晚,载诗还”。上应“吟”字,词人的吟兴,无论是挥鞭而来,还是乘扁舟一叶,在暮色苍茫中踏上归途,都始终不衰。来时“拥吟袖”;归时“载诗还”,作者对风景的流连与如潮的遐思,在这里表现得委婉生动。
接着对这种幽情雅意再作深一层渲染:“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画桥,指西湖十景之一的断桥。二、三两句相互映衬,声情并著。奁,本为妇女的镜匣。这里是说,斜月当空,玲珑剔透,犹如妆镜掀起一角镜袱,露出一缕幽淡的清光。这些正是所谓“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戈载《七家词选》)的妙句,意境幽邃,但字面上却浅近易明。可说雅丽处取清真(周邦彦),绵密处取梦窗(吴文英),清脱淡雅,而自有独至处。写过断桥美景、游兴盎然,自我方面的抒怀后,词人变幻笔法,转写另一情事:“东阑。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鹓斑”。阑,与栏通,这里指东边的花园,锦鹓斑:鹓,鹓刍鸟,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这里指锦缎鞋上鸾凤鸟一样的图案。这是词人于归途中所见之奇美景致;在小园幽径之上,莲步轻盈,使人轻轻嗔怪雪消后的浅泥,溅湿了她绣有鸾凤图案的锦鞋。在游赏之类的诗词里,诗人于自我抒情时,插入耳闻目见的图景,此法十分常见。如尹廷高《花港观鱼》本是写自己看到逐队嬉游的鱼儿,却忽然宕开一笔写“红妆静立阑干外,吞尽残香总未知”。这种“插图”,更使诗情荡漾摇曳多姿,为词人的断桥之游,生姿添色,带有生活气息。“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这时,天朗气清,湖水碧酖,仿佛谢灵运梦中的春草池塘,鸟鸣莺啭,也萦绕在我耳边。谢灵运《登池上楼》诗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故称“谢池”。《南史。谢惠连传》称,这两句诗是谢灵运梦见他弟弟谢惠连,文思大畅所得。故称“梦草”。最后畅想春天即将来临,在欢快之情尽展中缓缓拉下全篇结束的帷幕。
周密祖籍山东济南,幼年随父宦游闽浙。《木兰花慢》赋西湖十景,是他三十二岁时的名作。他出身名门,然而尚涉世不深,词中风格清高澹远,正是这一时期的写照,题曰《断桥残雪》,却通首不见一个“雪”字,但却无处不在写“雪”。比如“梅花信息”而需要“觅”,有雪:“诗冷”二字,暗中写雪:“等闲”三句写雪融化时的情状,“瓦陇竹根”之所以“更好”,乃是因为有雪点缀,佳人“步玉”自然写出雪态;就是到最后的“晴波涨绿”,这新绿溅溅的水中,也尽含雪的魂影。这首词的主要艺术特色即是虚实错落,情致婉转“残雪”皆于虚处时时流露。其次,词中妙句颇多,但此处之妙不是以辞浅意深见长,而是清丽动人,表现了周密青年时代的诗词风格。
●献仙音·吊雪香亭梅
周密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
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
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
问东风、几番吹梦?
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
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
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
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周密词作鉴赏
周密是个有气节的词人,南宋灭亡后,他坚决不仕元朝。这首词是宋亡以后所作,通过写梅花和前朝废芜的园林抒发自己对故国的怀念,对新朝的抵触。根据他写的《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的记载:杭州葛岭有集芳园,原是赵宋王朝的皇家园林,宋理宗时赐给贾似道,贾再修筑,胜景不少,雪香亭便是其中之一,亭旁广植梅花。宋亡之后,园亭荒芜,周密来游而作此词。
上阕主要写梅花及雪香亭荒废的情景。起首“松雪飘寒,岭云吹冻”两句,点明了当时的节令,同时渲染了一种冷色调的气氛。不说天飘寒雪,而说是雪“飘寒”;不说冻气入云,而说云在“吹冻”。这即突出“寒”与“冻”,又显得较为活泼。“红破数椒春浅”,写梅,梅花含苞未放,其状如椒,句中说的是初春时候,几点红梅初放,但不说梅,只用椒比:“红破春浅”,比较说“春初红绽”,也比较新鲜随后转入描写园林。“衬舞台荒,浣妆池冷”,二对偶句描写了亭台池榭的破败;但这里的对偶句是名词下面用形容词作谓语的结构,句法较直,没有“松雪”二句那样曲折。衬舞台与浣妆池,应是园中池台名;也可能是形容一些池台,是供皇帝后妃、贾似道姬妾用来浣妆、观舞的。所谓“浣妆”,即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的意思。“荒”、“冷”写芜废情况,与上“寒”、“冻”合成一气,归于下句的“凄凉”二字“凄凉市朝轻换”,点题。
眼前这般凄凉的亭台池榭,是因为已经改朝换代的缘故。正因为关系如此重大,所以一池、一台、一亭的兴废,以至一些梅花的开落,都使人触目兴感。事虽重大,但毕竟如过眼烟云,平民百姓对国破家亡无以与力,国家轻易便在达官贵人手里丧失了。一个“轻”字,其实不轻。上阕结尾由一个“叹”字领起。词人看到初收的梅花与破败的亭园,不禁发出感叹。“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岁华晚”,花,指梅;人,应指以前生活在这个园林中的人。岁华晚,呼应梅开时候。依依,作者感旧之情,并反过来想象梅花、池台、岁华对人也有留恋感情。人与景物相互依恋,相互交融。人与梅花都凋谢了。
下阕将梅拟人化,以猜测梅花所想的形式寄托自己的亡国之痛。“共凄黯”。三字,承上启下,人与花都凄黯,黯“是”寒、冻“、”荒、冷“、”凄凉“、”凋谢“等情景的收揽和浓化。”问东风、几番吹梦“,”问“是人问花,但花亦何尝不能自问,人花同感,彼此难分。问一问东风、花开花落几多次了呢?原来,雪香亭的梅花也是经历过世间几番重大变故的,与上文”市朝轻换“相呼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这是梅花”吹梦“和”凄黯“的原因。
这两句把梅花拟人,说它在园亭中,应当很熟悉坐金辇、遮翠屏的皇帝、后妃,见过了小朝廷苟安时期的“盛况”。但这在今天,那时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已经成为引人伤感的事了。这是“吊”梅,而梅也凭吊往事“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梅花的愁,作者的愁,原来是“古今”的兴亡之愁。以前的太平盛世到如今只剩下令人愁恨不已的废绿平烟,作者的心情很不平静。“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作者思绪万千而无话可说,面对斜阳衰草不禁泪满魂消。
这时,作者的感情涌至高潮。“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听到从西泠桥边,低低地送来几声怨曲。谓笛声为“残”,因是亡国余音:“春”暗指元朝统治者,故有所“怨”。作者落泪伤神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现实毕竟已是蒙元的天下。西泠的残笛使词人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只能听见数声春怨。这一扬一顿,足见作者用笔之巧。
这首词,借写梅以凭吊故国灭亡,所写不限于梅,把梅与园亭、与人融合而写题目为吊梅,可全词从头到尾不露出“梅”字,只在衬托、用典及词意的关连中来表现它。这首词写情写景具佳,前后呼应,饱含深情而不事张扬是周密词惨淡经营、意境较深的作品之一。陈廷焯《词则》评下阕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也指出它结尾有力。
●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
周密
步深幽。
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
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
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
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
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
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
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
周密词作鉴赏
这首词中的蓬莱阁在绍兴卧龙山,为五代时吴越王钱鏐所建,是浙东名胜。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军攻占南宋都城临安,周密随即流亡,这年和次年的冬天都曾到过绍兴,从词中描写冬天的景物来看本词应是第二年冬天游览蓬莱阁时写的,表达了作者怀念故国山河的爱国忧思。词人的感受是通过登阁所见景物曲曲传达出来的。在故国沦亡的情况下,词人登临古阁,感慨万千。时值冬季,天色阴沉,雪意未休,这种凄凉的气氛很好地烘托了作者的悲凉心境。
上阕以写景为主。首句“步深幽”三字概括了进山登阁的过程。山路曲折盘桓,行人渐入幽深,“正”字领起下面两句,交代当时的天气。冬云凝重,天色昏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作者以阴沉的天气烘托自己抑郁而沉重的心情。“鉴曲”三句,描写登阁所见到的景物。鉴曲即鉴湖,唐代诗人贺知章告老时曾赐得鉴湖后终于其地。茂林指兰亭,亦在绍兴,东晋名士王羲之等曾于此赋诗咏怀,《兰亭集序》中有“茂林修竹”之语。鉴湖和兰亭都是历史上名士栖游的地方,而今一片萧瑟和衰败。词人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只觉“千古悠悠”下面“岁华晚”三句,转而抒发身世飘零的感触。登阁时已近年底,可自己仍在飘泊,而此番登临又是只身一人,尤感寂寞。“同载五湖舟”,说的是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功成身退与西施泛舟五湖的故事。自己虽然也和范蠡一样隐遁避世,四处漂泊,却是形单影孤,谁来与我作伴?“磴古”以下三句,再从抒情转入写景。古老的石级,歪歪斜斜的老松,山崖背阳处多年积成的青苔,此情此景,怎能叫人不生“一片清愁”?
上阕写罢令人愁肠百结的冬景,下阕而抒发对故国山河的感怀,对宋朝大好江山丧失的痛惜。下阕首句以换头用“回首”带起三句,述说流亡岁月中对故乡故都的刻骨思念。多少次我梦里回到故国,不禁眼泪洒遍家园。西浦、东州都是绍兴地名。周密祖籍济南,长期寓居吴兴,故将江浙一带视为第二故乡。但今日登阁眺望,颇像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登楼,看到故国山川、园林已今非昔比,不禁忧思万端。心眼,胸怀、气度。“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二句点题集中抒发了国破家亡的痛苦。秦鬟,指美如髻鬟的秦望山,在绍兴东南。妆镜,指清如明镜的鉴湖水。这句极力铺陈山川的美丽,可是,这么娇美的山川,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游赏呢?江山已经易主,故园已经不再,这才是作者最为痛心疾首的。
“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两句一出,直抒作者愁恨,给读者以极大震憾。结尾二句,却又笔头一转,轻轻远拓开去。“狂吟老监”指贺知章,他曾任秘书监,又自号“四明狂客”。词人要召唤他一起来赋诗消忧,如象离主题远了一点,其实正表明忧愁郁结,难以消除,愁情反而更深了。
这首词借物抒怀,以阴沉凄凉的冬景表达作者国破家亡四处漂泊的忧思。词的上阕涉及国土沦亡,但萧敝的冬景无处不渗透遗民的哀痛。下阕改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回首“三句,似欲打开感情的闸门一任奔泻,以倾吐心头郁积的哀伤,然而,至”还似王粲登楼“句一顿,至”好江山、何事此时游“时作者的悲愤之情突至高峰。随后却轻轻一退,转而要呼唤”四明狂客“贺知章,来与自己一道吟赋。这样层层推进,回环往复,构成了本词情思哀婉和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草窗词素以意象缜密著称。综观全词,写景空远,抒情婉曲,结构细密,引事用典十分贴切,充分体现出作者深厚的词学功底和创作才力。所以这首词一直被推为《草窗词》的压卷之作。
●高阳台·寄越中诸友
周密
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
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
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
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
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
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
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
周密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周密晚年的作品。蒙元代宋后,许多前朝士人纷纷依附了新朝。周密怀有强烈的爱国感情,隐居江南不仕。而在他隐居的江浙一带,作者尚有些许志同道合的气节之士。这首词便是为邓牧、谢翱等友人写的。周密当时寄居杭州,而邓、谢等人寓居越州(今浙江绍兴)。
上阕起首三句描写作者所住的地方。“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初春的小雨分流于钱塘江中,江边还弥漫着残冬的寒气只有初生的芦苇透露出一点浅浅的春意。起二句对偶,工整自然,第三句“浅入”二字刻意雕琢,颇为生动。接下去两句接着描写周围环境。“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雨雪已经停止,天空已经放晴,本应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但经过战争之后,城里十室九空,居民屋子受到破坏,燕子虽然归来,但是它们到哪一家去做窝栖息呢?写城市萧条,只用一“空”字,且用燕子无处栖息来渲染形象而凝重。此情此景,使作者想起了朋友。“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转而写对友人的思念。苍茫,指钱塘江,梦中要到越中访友,梦魂要渡过“苍茫”的江水。但是,梦轻愁重,怕被愁遮住,以致于在梦中也去不了啊。梦与愁有轻重之分,构思极为新奇;且意思上以退为进,也颇有力。“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又回到自己,感慨光阴易逝。写光阴,也只用三个字轻点,有年华流驶之感,接着便描写两种景象:夜里的潮水向东退走清冷的月亮向西斜去。这两种景象一天天重复出现,光阴便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流失了,可是我与友人仍悬于两地,隔于江水,不能相见。
下片,从怀友写起,回到写自己。“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极目望去,只见长得很茂盛的王孙草,朋友却不知在哪里,以喻想念越中友人。想念深而看不见,只好从远接云中的烟树与鸥鸟飞翔之外的沙滩,辨认通往友人所居住地方的道路,这句是从谢朓名句“云中辩江树”化来,浑然无迹。“云中”两句与上片“夜汐”两句,对偶相同,写法也相似,前者以景寓意,这里则以望远之景寓想念之情。“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白发自己和友人的头发都已经白了;青山,自己这里的青山和友人那里的青山;苍华,兼包两地的青山、白发。自己和友人都已经老了,可是两地的青山依旧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面对青山,遥想远方的友人,不禁产生无限感慨,“可怜”油然而生。“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鸿雁顺着潮水东流的方向飞去,但不能代人传递音讯;自己虽是倦游归来,居住杭州,但对故乡吴兴来说,对分别不能团聚的朋友来说,都有远隔“天涯”之感。事实上,吴兴、杭州、绍兴相去不远,而谓“天涯”,实是思念情深所形成的错觉;着一“笑”字,笑倦游无成,也自笑这种错觉。下阕最后三句与本词前面各句有明显不同,值得好好体味。
“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这一问,来得突兀,似乎与前文描写残冬初春景致、思念友人情怀没什么关系。但事实上包含了作者极深的意思,是体现这首词主旨的句子,是思友的升华。东风,你可是要先吹到垂杨身上,然后再吹到梅花身上吗?“东风”隐喻元朝统治者的“恩泽”,“垂杨”隐喻不能坚持气节而投靠新朝的人,梅花隐喻忍受清苦生活的遗民。作者及越中诸友是傲雪怒放的梅花,本不需要春风的惠泽,作者这样写,表达了自己和友人的坚贞不屈,对趋炎附势者的不满和对蒙元新朝统治的讥刺。
这首词语意新奇辞句幽远结尾顿挫有力,使人振奋,在周密词中,是意境较厚的,陈廷焯《词则。大雅集》评:“幽思得碧山意趣,但厚意不及。”恐是不确之见。写友人之谊,而友人之谊是建立在高贵的品格的基础上的。这在同类诗词中是不多见的。
●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
周密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
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
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
纵英游,叠鼓清徊,骏马名妓。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
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
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
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周密词作鉴赏
作者的友人陈君衡为蒙元朝廷所召,将要前往大都(今北京)赴任。作者为此写了一首送别的词。但因作者一向热爱宋朝,宋亡以后坚隐不仕,因此这首词较一般的送别诗词而言,在感情上自有一番特色。
上阕以写送别的场景为主,与一般的送别诗词似并无二致。起首三句“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作者用豪放笔法勾画出一幅威武鲜明的郊野送行的场面。只见旌旗飘飘,光照原野,车马辘辘,浩浩荡荡。这样威武雄壮的画面,衬以广阔的原野作背景,活脱脱一幅令人振奋的图画,给人以充分的遐想。
接下去这首词的主角陈君衡,出现在这幅画卷中。作者只用“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两句人物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宝带金章”,表明了人物的身分,同时暗示此行的缘由:“尊前”,酒尊之前。唐诗人马戴《赠友人边游回》有“尊前语尽北风起,秋色萧条胡雁来”句。“茸帽风欹”,头上戴的皮帽被郊野的风吹得略略倾斜,一个“欹”字,极为传神地勾画出人物的神气。欹即侧帽,典出《北史。独孤信传》:“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词用此典,极为贴切,而有微意。君衡之应蒙元之召,与慕信而侧帽的胡风,正相一致。这一用典,实不同于一般泛用。作者由此想到友人北上要经过的路途和友人走后的作为。“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一路之上,登秦关临汴水,吟诗作赋。秦关,应泛指沿途之山,中国习又称秦。汴水,流经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的一条河鼓声阵阵,胡笳清脆;乘骏马,携名姬,纵情游乐。
上阕对送别场景的铺陈及对别后情景的想象,看似与一般的送别诗词类似,但提及北宋旧地“秦关汴水”作者委婉地透露出对故国的念和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感叹,而用笔极为含蓄。
下阕主要抒发了作者对友人远去的伤感和对友人出仕新朝的担心与不满等复杂的心情。头一句“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进一步设想友人远去北国的情景。“酒酣”,指朝廷召宴,作者想象友人彼时彼地应是燕山雪飘的冰天雪地的影象,连月亮都仿佛冻住了似的,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辉。
冰河月冻,造语甚新,意境颇佳。这阴冷影象与上阕热烈欢快的情调形成鲜明的对照,为下面的感叹铺垫了气氛。接着,作者将笔锋一转:“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我已是风烛残年,不愿为新朝用而隐居江南,又有谁能常常记起我呢?方回,贺铸的字,他的《青玉案》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句,十分有名。黄庭坚曾说:“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作者身在江南,又有一腔愁怨,故以贺铸自比。这两句词不仅包含年老力衰的伤感,友人离去的伤情,还有国家沦亡的伤痛。“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北方冰雪尚未消融的时候,春风已经吹绿了江南,大雁已经飞回了,可是友人还没有回来。王安石有“春风又绿江南岸”句,此处周密化用之想到此处,不禁叹息道:“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盛弘之《荆州记》载:陆凯曾从江南将梅花寄到长安送给他的好友范晔,并曾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周密这两句亦用此意,意思是说,我的相思之情即使折尽梅花也难以表达。
从字面看来,表现了作者对友人极为真挚恳切的怀念之情。但如果深入体味,就不难悟出,这里还有着更深刻的寓意,那就是作者担心友人到了北方,有了高官厚禄,忘怀自己,忘怀故国。这就不仅表达了身为遗民的惨淡心情,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对友人仕元的不满。这首词在送别诗词中是颇具特色的。写送别而通篇贯穿着深切感人的故国之思,作者既写眼前实景,也写想象中的虚景,虚实相合,深沉宛转地表达了作者复杂难言的思想感情。其中既有送别友人的不舍和伤感,又有对其屈身仕元的不满,还有对南宋灭亡的怅恨。正是这种复杂的心理,使得这首词没有像一般送别词那样只刻画离愁别绪当然也没有对友人的明显指摘,而只有借描写送别情景、抒写相思离愁,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扫花游·九日怀归
周密
江蓠怨碧,早过了霜花,锦空洲渚。
孤蛩暗语。
正长安乱叶,万家砧杵。
尘染秋衣,谁念西风倦旅。
恨无据。
怅望极归舟,天际烟树。
心事曾细数。
怕水叶沉红,梦云离去。
情丝恨缕。
倩回纹为织,那时愁句。
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
暗凝伫。
近重阳、满城风雨。
周密词作鉴赏
周密身处南宋末年,凭他词人的敏感,他自然感受到北元兴起而南朝衰败的景象。又加上作者京城失意,思念故乡,这时偏逢九月初九重阳节,便有了这首《扫花游。九日怀归》。
头三句“江蓠怨碧,早过了霜花,锦空洲渚”,描写重阳时节的典型景物江蓠,一种香草,出自屈原《离骚》:“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李商隐《九日》诗用过这个典故:“空教楚客咏江蓠”,这里也用为九月九日景物,开江蓠因幽怨而呈现碧色,早过了经霜开花时候,水边已没有一片花如锦的江蓠了。下面接“孤蛩暗语”句,转而写听到的声音蟋蟀正在孤单地暗自呜叫。姜夔《齐天乐》咏蟋蟀:“凄凄更闻私语”这里是指九月蟋蟀初鸣。下面两句:“正长安乱叶,万家砧杵”。长安这里指杭州,南宋的都城。长安乱叶句本贾岛送别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和周美成《齐天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形容落叶随风飞舞,飘落满地。“万家砧杵”本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扌寿衣声”,家家用砧杵为将要远服兵役的人制征衣。姜夔《齐天乐》也描写蟋蟀叫声“相和砧杵”。
这两句点明了作者当时的时间、地点和氛围。
“尘染秋衣,谁念西风倦旅。”转入写客况凄凉。尘染秋衣一句,脱于西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意思是说在京城呆得很久了,衣裳已经被尘土染黑,却没有人来关心我这个满怀疲惫的异乡旅客。北宋晁端礼《水龙吟》“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也是这个意思上阕结尾三句:“恨无据。怅望极归舟,天际烟树。”描写心中的乡愁无以依托,只有惆怅地眺望江上远去的归船和天边如烟的树木。词用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天际识归舟,云中辩江树”语,表示自己想回去又不能,只有遥望江上舟树以寄托乡思《古诗》“远望可以当归”即是这种心情下阕起首一句“心事曾细数”,统领以下各句,表明作者由写景寄情转入全写内心世界。“怕水叶沉红,梦云离去”“怕水叶沉红”,是写红荷凋落。翁元龙《隔浦莲近》“沉红入水,渐做小莲离藕”,语意相近。“梦云离去”,语出楚王梦遇神女,及朝为行云的故事。这三句是说,作者心事重重,无法轻松,只担心美好的往事象荷花凋谢、梦云离去一样,再也不能重视了。下句“情丝恨缕”稍停顿一下。一语概括所有的心事,再细说“倩回纹为织,那时愁句”,是说像晋代苏蕙织锦字回文诗一样,将当时的离愁别绪,写成词章或书信。
“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接着上面两句的意思,转折了一下,说即使书信也装不了多少相思情雁只排成人字、一字,没有多少字,怎能写出多少相思,言外意是思无限。人们又常用鸿雁指书信。秦观《减字木兰花》有“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句,虽都用鸿雁作比,却用法相反,各从不同角度作出恰当的比喻。下阕结尾三句:“暗凝伫。近重、满城风雨。”作者心潮起伏、思绪难平之后,又回到重阳节和那时景色上,首尾呼应。自己一个人伫立凝望重阳景象,却只见到满城风雨。这正同上阕“锦空洲渚”、“正长安乱叶,万家砧杵”等句同样凄清。“近重阳、满城风雨”一句来自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但只颠倒词序,例由豪放变凄凉。
这首词凄而不惨,哀而不伤,很好地把握了重阳节的景象与作者自己的心情。词人铺陈上的抑扬顿挫也恰到好处,令读者心有戚戚焉。这首词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用典颇多,句多出处,虽见研习前人之功,但亦略多了些。
●花犯·赋水仙
周密
楚江湄,湘娥乍见,无言洒清泪。
淡然春意。
空独倚东风,芳思谁寄。
凌波路冷秋无际,香云随步起。
谩记得、汉宫仙掌,亭亭明月底。
冰弦写怨更多情,骚人恨,枉赋芳兰幽芷。
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
相将共、岁寒伴侣,小窗净、沈烟熏以袂。
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
周密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水仙的词。南宋末咏水仙的词不少,这是其中较好的一首。
上阕主要描写水仙的绰约风姿。起三句“楚江湄,湘娥乍见,无言洒清泪”。楚江,楚地之江河,此处应指湘江。湘娥,帝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湘水女神。水仙种于布小鹅卵石的水盆中,叶丛中挺生花茎,上开白色带黄的伞状花。根茎色白如玉,茎叶初生含绿色,上面也渗些水,便使人觉得浴露凌波,为之神爽。水仙这冰清玉洁的样子,便如湘江边上,湘水女神娥皇、女英凌波现身一样,仿佛还在无言地落泪。下句说“淡然春意”。水仙花生于冬春之交,含有淡淡的春意,淡然也就是不粘滞于尘事,不着意于色相。
“空独倚东风,芳思谁寄。”作问语,是从鉴赏者角度写的。水仙独临东风而立,美好的情思寄托给谁呢?自然是无所寄托的;拟人则是高洁难有知音。“凌波路冷秋无际,香云随步起”,凌波,本指起伏的波浪,多形容女子走路时步履轻盈。湘娥凌波微步,带起香云,描写水仙在水中的倩影。《洛神赋》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虽然不是秋天但凌波的水仙散出无限轻冷的寒意,在春天气氛中给人以秋感。
高观国《金人捧露盘。水仙花》:“有谁见罗袜尘生,凌波步弱,背人羞整六铢轻”,却嫌着色相。上阕结尾两句:“谩记得、汉宫仙掌,亭亭明月底。”看她凌波微步,观者的思绪不禁随之飘远,想起汉宫前捧承露盘的金铜仙人在明月下的亭亭玉影。
下阕暂离水仙本身,主要抒写由水仙引发的联想,赞美水仙国色多情甘受寂寞的高洁。冰弦,指筝。《长生殿。舞盘》:“冰弦玉柱声嘹亮,鸾笙众管音飘荡。”此处喻水仙,水仙如冰弦,弹来怨情更多。
以有声的冷弦比无声的水仙,此种通感手法可收到奇效。赵闻礼《水龙吟。水仙》:“乍声沈素瑟”,又“含香有恨,招魂无路,瑶琴写怨。幽韵姜凉,暮江空渺,数峰清远”,比较这句写的辞繁,意思是一样的。张炎《西江月。题墨水仙》:“独将兰蕙入《离骚》,不识山中瑶草”,与此处用意相似接下三句:“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水仙春思悠远,韵味深长,但很少有人赏识这种国香风味。国香,指极香的花,一般指兰、梅等。亦用于赞扬人的品德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已寄此意。“相将共、岁寒伴侣”,尽管无人赏识水仙的国香风味但水仙并不由此改变心态,仍保持高洁心态,可与松、竹、梅岁寒三友媲美。
“小窗净、沈烟熏翠袂”,水仙摆在明净小窗前,沈香的烟缭绕着水仙抽出的绿叶。翠袂,喻水仙叶。结尾两句别写一种意境:“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当人一觉幽梦醒来时,只见灯影中有一支一身上带有点点露珠的水仙花。如此清简隽永的画卷令人印象十分深刻。
诗词咏物的情况是比较多的。大凡咏物,此物必有可咏可赞可思可慕之物,或坚贞或高洁,名为咏物,实则寄托自己的感情。但也有只注重诗词技巧和感性体验的。诗咏物晚唐为多,词咏物南宋末为多。这种情况都是在难以干预政治衰亡情势下,以咏物作为排遣愁思、净化心灵的手段。水仙不过是盆景,词人想象为比湘妃还要美的水中仙子。这种凝神观照,摆脱凡思,运用想象和技巧去写词,好处是描写物象的清高再来鼓舞自己,缺点是可能因玩物而自失。南宋末咏水仙,境界多为幽峭,刻画是精细的。周密此词皆写水仙,然而没有出现“水仙”二字,每每以他物作比。而且命意用辞清远,如“淡然春意”,“凌波路冷秋无际”,这两句在传神方面很有独到之处。
●玉漏迟
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
周密
老来欢意少。
锦鲸仙去,紫箫声杳。
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
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
闲自笑。
与君共是、承平年少。
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
泪眼东风,首四桥烟草。
载酒倦游甚处?
已换却、花间啼鸟。
春恨悄。
天涯暮云残照。
周密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周密为其好友吴文英(号梦窗)的词集《霜花腴词集》而作,意在怀念亡友,追忆故国。吴文英词集题目原为《梦窗稿》,分甲乙丙丁四集,甲稿有《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一词。江昱按:“频洲渔笛谱《(按周密词集)有》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山中白云《(按张炎词集)有》声声慢。题梦窗自度曲〈霜花腴〉卷后《。意当时此曲盛传,遂以标其词卷也。”就是说,由于吴文英》霜花腴《一词广为流传,遂明之作为吴词集的代称。周密这首词起笔便写“老来”,下又回忆“承平年少”时,可以肯定作于宋亡之后下阕有“四桥”则又为作者倦游苏州时作(正与梦窗原词作地同)。
上阕第一句称“老来欢意少”,奠定了全词的基调。那么为什么年纪大了欢乐便少了听?作者随之娓娓倾诉。“锦鲸仙去,紫箫声杳。”“锦鲸”句用李太白骑鲸仙去之事,写词友亡故。词本先有曲调,后有文词,紫箫,亦指按曲填词,“声杳”,描绘声音逝去貌“仙去”、“声杳”连贯,给人这样的印象:仿佛梦窗一搁笔,词坛从此寂寞。“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金奁”,存放吴词的匣子。“怕展”,豁怕睹物思人,可是如此怀念,情动于中,又不能不展开。“依旧故人怀抱”,看见词作如见故人,还是那样的情怀接着,作者便描绘了往日的美好时光。
“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乌丝”,即“乌丝栏”指精美的纸,“香红”,喻美丽的歌女。梦窗酒后赋词,情酣墨饱,字字珠玑,众人惊赞美女围看,那情景多么陶醉。“闲自笑”,描写自己,意思是说现在想起还私心窃喜。写到这里,亡友就仿佛在面前,作者直接与他话旧:“与君共是、承平年少。”“承平”,指宋亡前的太平时代。“与君共是、承平年少”这句感叹是他对太平时日许多美好情景的概括。这句感叹,含有对世道变乱、人生衰老、故人亡去的伤感。“老来欢意少”的意思就比较清楚了。
上阕以回忆为主,下阕以对今日的感慨为主。
“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雨点噼里叭啦地打在窗户上,惊断了如梦往事。以前好友相会时,多少次吟啸,多少次唱和,但现在这一切都只能在回忆中冥想了。沉吟至此,无限怅惘。“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想到这里,不禁涕泗满襟。
“四桥”即苏州甘泉桥,周密与吴文英当年都曾来此游赏,周密有《拜星月慢。春暮寄梦窗》写道:“一夜花落啼鹃,唤四桥吟伴。”梦窗《霜花腴》亦此地附近游赏之作。但现在四桥“烟草”依旧,只是昔日同游的朋友已经不在了对往昔是那般陶醉,看今朝却是如此伤心。
前有“闲自笑”,后有“泪眼东风”,一笑一哭,作者伤怀之情令人唏嘘。“雨窗”、“泪眼”、“烟草”令人感到空朦、凄迷。“载酒倦游甚处?已换却、花间啼鸟。”提着酒壶,游光已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作者恍惚之间不禁心生疑问。“甚处?”写出了他的极度迷惘,本是故地重游,而他却不知所处。“已换却、花间啼鸟”,脱化于王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表面看似写游赏时间已长没了兴致但其中当含有痛感国破友亡的深意。“春恨悄。天涯暮云残照”,生动地写出了作者漂泊无依,心情寂寥的景况。重游旧地,却生起如许春恨,但又无人诉说。暮云残照,既写景,亦是作者心情的写照。
作者的空虚、孤零、对故国、亡友的思念,都借这晚晴之景透露出来了。下阕与上阕一样,从怀念亡友写起,越写越动情,以至身世之感、家国之念,一齐涌出。读罢全词。我们便明白了,似作者这般经历、这般心情,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无怪乎会“老来欢意少”了。
张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炎(1248-1319)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张俊六世孙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宋亡时,年二十九,家产籍没,至以卖卜为生。至元二十七年(1290),曾北游大都,次年春后南归。晚年落魄纵游于金陵、苏杭一带。卒于元延祐四年后,年七十馀。
张炎工长短句,以春水词得名,人因号曰张春水。与周密、王沂孙为词友。袁桷、戴表元、仇远等与之交。词集名《山中白云词》。张炎于词幼承家学。其《词源》序曰:“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尝知绪馀。”论词则专尊姜夔,尤主“清空”与“骚雅”之说。后世遂以“姜张”并称。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称其“饮酣气张,取平生所自为乐府词自歌之,噫呜宛抑,流丽清畅,不惟高情旷度,不可亵企,而一时听之,亦能令人忘去达穷得丧所在”。仇远《山中白云词序》曰:“读《山中白云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不特可写青檀口,亦可被歌管荐清庙。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清初浙派执柄词坛,张炎词集一再被翻刻,曾有“家白石而户玉田”之盛。常州词派继起,遂多有不满之辞。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又《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影,逐韵凑成,毫无脉络,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
●甘州·寄李筠房
张炎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
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
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
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
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
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
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张炎词作鉴赏
词产生时,最初只言花前月下,离愁别绪,被世人称为艳词。而秦观独创一格,“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使词别有洞天。此径一开,后人纷纷仿效。
张炎的这首词就可称为是将家国身世之感“打并入”友情之作。李筠房南宋浙江湖州人,张炎的友人。宋时两人情趣相投,时常相聚,而宋亡国后两人天隔一方。此词即是张炎寄词隐遁山中的老友,勉以梅花相,共保岁零贞洁。
词的上片写登高望景并由此而生的思友及自伤之情。“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写远望之景。水中的荷花被暮云所蔽,显得朦朦胧胧。句中用荷花隐含着对远处友人的思念,写出了词人望故人而不见的黯淡心情。“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思念的心情使词人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所见的皆是寒风中的孤雁,残月下的沙滩。“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其实江南的秋景并非如作者所描绘的那样萧飒、败落。但伤感的心情使词人在这一派秋光之中只见了尽老的丹枫,想到的只是无限的迟暮,嗟陀的岁月。所以才有“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之句。其实词人此时正当盛年三十岁左右,但经历亡国家破之变后的心理也已使词人心感迟暮。“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一个“无避处”,一个“满天涯”,表明客观形势的险恶及主观感受的抑塞悲凄,自己无法摆脱压抑的感觉,只有将满腔愁绪寄与远在天涯的友人。
词的下片,接下来把满腔思愁寄与友人。“一片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自己在与友人分手后人,却由于在赋诗饮酒中消磨时光,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忏悔之情由此可见。“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化用《离骚》中“集芙蓉以为蓉”,和孔稚珪《北山移文》“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中的“荷衣”,“烟霞”,称赞李筠房在国破家亡之后,马上披上“荷衣”、陪伴“烟霞”,不作元朝之官,宁做大宋的遗民隐士。然而友人的音讯未通,只能是“料想”。“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这时只能回忆以前共勉,苦盼再相逢之日。“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白云休赠”化用陶宏景《诏问山中何处所有赋诗以答》中“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只赠梅花”更是引用人所其知的“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寄范晔》)以梅花相赠,以梅花互勉,表达出词人不慕荣华、不畏冰霜的高洁品格。本自成为本词的点睛之笔。
张炎的词风舒畅,如白云舒卷,爽气贯中,有一种清空摇曳之感。总观全词,既不同于某些婉约词的柔美妩媚,又不同某些豪放词的生硬死板,而是在清空流转中寓有“波湅老成”之致,选词之精炼,选典之巧妙,又自然流露出“一气贯注”之妙。表现出作者词学深厚的功力。
●长亭怨·旧居有感
张炎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
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
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
露粉风香谁为主?
都成消歇。
凄咽。
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
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
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
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张炎词作鉴赏
本词暗含着张炎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遭遇。张炎出身贵族世家,其六世祖为南宋初年大将张俊。祖父张濡,为独松关守将时,部将误杀元史激怒元主,1276年3月,元兵破临安,张濡被处以“磔杀”,不久又被籍家。(据《元史。廉希贤传》)。从此,张炎遭遇灭顶之灾,家破国亡。
张炎故居在临安,是有名的“南湖”。本词即是其重游故地,回想往昔之词。上片起首两句“望花外、小桥流水”描摹其昔时盛景,但紧接两句“门巷愔愔,玉箫声绝”。词情一变写出此时箫绝门愔的寂寞景象。盛衰对比鲜明。“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日?”前句用“鹤去台空”的典故补充上文,后句又化用杜甫咏明妃诗“环佩空归月夜魂”诗句表达对自己的爱妻的深沉浩叹。“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写故居被籍没已有十年,而今重游故地仍愁肠千结,心情起伏。“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既写昔日之花,也借喻如花之人,如今已全都玉殒香消。上片以回忆故居为主,但句句抒发追忆往昔之情。
下片由回忆过去引到当前。“凄咽。晓窗分诀处,同把带鸳亲结。”描写与爱妻的生死诀别。“江空岸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昔情昔人直到十年后的“江空岸晚”的今天,仍未能忘。“便忘了”一语实为反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借比兴手法,写元朝统治者屠杀汉人的酷烈,使人顿生恻隐之心。此为此词的高潮之句。“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末两句说出江边故居的杨柳,随风起舞,依依不舍。依者由此想到杨柳还有逢春到夏,重绿成荫的季节,而浪迹离散的游子,却再也没有盛和重聚的机会,因而只能无可奈何了。
全词怀人感旧,情真意切,而表达又极为巧妙,词风婉转缠绵,而比兴的手法也使其更显其幽婉之情。本词是张炎描写旧居中的几首词中的一首,但本词以景叙事,以景抒情,清空之中见婉约蕴藉。因而邓廷桢说其词“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双砚斋随笔》)。读过此词,对张炎的身世会有进一步的了解。
●清平乐
张炎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
客里看春多草草,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张炎词作鉴赏
张炎词以“悲秋”见长,离愁别绪,万感情怀皆可由秋景而发。如《清平乐》(候蛩凄断)即是一首“悲秋”名作。然而他的“伤春”之作也别具一格。一“秋”一“春”,景物不同,然其抒发的情怀却是同出一源,——即伤亡国之情,感破家之痛。本词即是其“伤春”的一篇佳作。
上片“采芳人杳”两句,前句写春光明媚,芳红草绿,本是赏花采绿之时,然而此时却人迹杳了,昔日美景歌舞生平,人头攒动的景象一扫而空。后句由前句而发出“顿觉游情少”之感。张炎写词,写景常借故国家乡西湖之景之笔。西湖美景美不胜收,举世闻名,然而在作者眼里,由于元兵的践踏,西湖盛景已成过往云烟,人迹杳杳,游情惨淡。作者在此留下一个伏笔,不说元兵南掠,而言人杳,其中所含隐情,不言自明,非不想说,而不能说,也不必说也。承接上两句,“客里看春”两句,似乎是写后悔错过春时,未能饱览一年一度的大好春光。其实一句“客里看春”,客居异地,浪迹天涯,终年如无根之萍,因此看景只会“草草”,“被诗愁分了”,怎么会游兴满怀呢?
下片“去年燕子”两句,借写燕子把上文欲说而未忍多说的话,又进一步做了一点吐露。前后联系在一起,才能更深入体会词人的处境。张炎身世前文已知,其国破家亡却经常或被政治逼迫北上大都,或因生活所迫,居无家所,家无常址,如同飞燕一样羁泊无定,浪荡天涯。“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短短两句话,道出作者说不出痛苦情思,其情切切,其感深深。最后两句“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夜雨”指使“流水落花春去也”(南唐李后主《浪淘沙》)的夜雨,不是早春细雨,而是暮春急雨。“催花”不是催促花开而是“摧花折叶”的摧残花草。此时雨却不是催花的媒剂,而是葬送春花的急雨。一“雨”双关,透出家国身世之痛。
本词最突出的就是对比、比兴。今昔物是人非的强烈对比渗透其中,借“燕子”比喻自己飘荡无依“,借”夜雨“比喻摧花折绿的残暴的元兵。写作之中由景到人,由人到物,由物到情,层层深入,又层层翻新。有人评价说:”羁泊之怀,托诸燕子;易代之悲,托诸夜雨,深人无浅语也。“(俞陛云《宋词选释》)。
●清平乐
张炎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
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
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张炎词作鉴赏
本词见于《山中白云词》卷四。原是张炎赠给他的学生陆行直(又称陆辅之)的。其时,张炎年53岁。
据《珊瑚网》卷八记载:陆行直《清平乐。重题碧梧苍石图》序中有“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因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一词。词中所言”卿卿“为当时陆之歌伎,才色皆称。此中词与其定稿,即本词有较大改动。大概是在作者收入词集时,有意为之。原词无非是写一点”花情柳思“,表达出一种风流艳情,而定稿则将艳情转向”愁情“——为国破为家亡而发的感慨致深的悲愁。
上片“候蛩”四句写出秋意:候蛩(即蟋蟀)的哀鸣,西风的衰飒,秋月的清冷,秋江的澄净,无雁的芦花,一幅萧杀的“秋晓图”。以中,人们不难触发出一股悲愤忧愁的“共鸣”来。作者选景立意颇深:写秋寒,不言西风呼啸,而言候蛩凄断;写秋感,不半个愁字,而言芦花盼雁。既含蓄又有美感,表现作者深厚的功力。
下片“暗教”四句,道出无限“秋愁”:“兰成”,南朝梁时诗人廋信的小字,后其被北方政权所俘。“梧叶”,梧桐之叶,其最易引发秋感。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把“秋雨梧桐”作为人世中最易引起愁情悲感的事来写。而南宋词人“温庭筠”又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谪到明”(《更漏子》),更为梧叶增添丰厚的感情积淀。而作者言梧叶而写“一枝”,正是更加形象地表现出孤苦潦落,刻划人物情景入木三分。下片短短几句,却把上片所写之景统统升华、提炼成了情语,借廋信之事道出人间道不尽的悲欢离合,借梧叶之孤义表达人世的苍沧。而最后一句“梧叶秋声”又极具概括性和艺术性,又成为盖世佳句。
本词在艺术上是成功的,从选景的巧妙,从言情的深远,都极具特色。其笔调精练,含蓄;其风韵幽雅独特;其意境清空淡远;其情感真切感人。正是由于这样的造诣,张炎的“秋词”可以与宋玉的《九辩》、欧阳修的《秋声赋》并列。清代陈廷焯评价说:玉田工于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绝,如《清平乐》“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此类皆“精警无匹”。(见《白雨斋词话》卷二)。
●疏影·梅影
张炎
黄昏片月。
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
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
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
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
窥镜蛾眉淡抹。
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
莫是花光,描取春痕,怕丽谯吹彻。
还惊海上燃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
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张炎词作鉴赏
梅、兰、竹、菊,古人称之为“四君子”。其中梅以纤尘不染,高洁雅致为世人所称。古人说:梅以韵胜,以格高,即说于此。古今诗词诸家咏梅者众,而张炎的这首咏梅词立意深远,其超脱了梅的形质本体,专咏梅影,其意似在韵格之外。
上片首先,“黄昏片月”,写梅而先言片月,继承古人咏梅传统,即咏梅影必先写月,以月来衬托梅影,为梅影的出现准备了条件。接下来,词人精雕细刻,为月下梅影传神写照。词人从七个方面刻画梅影,这里姑且称为“梅影七笔”。曰:“清绝影”,“疑似影”,“缥缈影”,“竹外影”,“淡洁影”,“贞固影”,“玲珑影”。七笔连环,唯妙唯肖。初笔“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写“清绝影”。
词人先以“碎阴”比喻梅影,进而又用“还更清绝”,以“清绝”形容梅影纤尘不染,绝顶高洁的品格。一个“清”字,道出梅的出凡脱裕。以前的诗词名家都曾咏梅,曰:“雪魄冰魂”,“冰肌玉骨”,而这里一个“清”字更是比“雪”、“冰”、“玉”高出一筹,且是“清”至于“绝”,更是使人产生更多驰骋想象的余地。
次笔以“枝北”三句写“疑似影”。梅影既至清绝,使词顿生爱意,欲得而甘之,因而枝南枝北,环绕寻觅,及至“背灯”折取,却又不可捉摸。“背灯”是指离开灯光。作者用“几度”,“疑有疑无”,“背灯难折”,了了几笔,勾画出词人对梅影的挚爱,及至到了难舍难分,迷离悄恍的境界,确实为神来之笔。
第三笔,“依稀倩女”几句,写“缥纱影”。“倩女离魂”出自唐代陈玄祐的小说《离魂词》,言衡州张镒之女倩娘与表兄王宙相恋,但因镒将女另配他人,使王宙含恨离去。倩娘与王宙感情至深,闻王宙离去,神魂离壳于夜间追到王宙船上,随其入蜀。倩娘也因而从此卧床不起。及至五年后,两人回倩娘家,房内卧病的倩娘闻声相迎,两女遂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才得到圆满的结局。词人在此以倩女比梅,而又以其“魂”比梅影,魂从倩女出,影从梅中来,其比喻之巧妙,令人叹服。一个“魂”字使梅影的轻盈缥缈脱然而出。“缓步”两句更使这首词描述的梅影活化,使人神往。
第四笔,“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天”写了“竹外影”。“竹外”出自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有“竹外一枝斜更好”的诗句,“横斜”出自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词句以“横斜”来指梅影,短短几句以忽明忽暗的云彩,以岁寒三友的竹衬托出梅影的美好,衬托梅的高洁。
第五笔,词的下片,以“窥镜蛾眉”三句写“淡洁影”,词人不再写月下之梅,竹外之梅,而写镜中之梅。在词人眼里,镜中更显梅的清绝圣洁。深夜,皎洁的月光把梅影映照在屋内镜面上。一个“窥”字,立刻使人一种美人临窗,飘然欲入的美感。一个“淡”字又给人美自天然雕刻的感觉。“为容不在貌”化用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句意。但词人又翻陈出新加上了“独抱孤洁”一句,柳貌而扬神,道出梅影的洁身自好,独抱孤洁的追求。这句话是全词的主旨所在,词人不平的遭遇,内心的愤懑,对美的追求,种种复杂的内心世界,都深深地隐含在其中,使人回味。
第六笔,“莫是花光”三句,写“贞固影”。花光即僧仲仁,宋代蘅州花光山长老,与苏轼、黄庭坚同时,黄曾诗言“雅闻花光能画梅,更乞一枝洗烦恼”,可见其画笔之神。“莫是花光”以疑问的语气表达出肯定的语气。这娟娟的梅影,难道是花光和尚笔下所描取的一痕春色吗?“丽谯”指城门上的城楼。“不怕丽谯吹彻”,写出梅超俗脱凡,贞而不堕,孤洁长存,即使城楼号角吹响也无所畏惧。梅的傲风霜笑雪雨,其铁骨幽香,不知激励了多少仁人志士。词人在此的含意,熟悉张炎的读者都会不言自明。
第七笔,“还惊海上”三句是“写玲珑影”。“燃犀”出自《晋书。温峤传》,用晋温峤在采石机燃犀牛角照水底灵怪的故事。依者极具渲染地描写海底的珊瑚,言其玲珑晶莹,活灵活现。其实用意在以尽珊瑚之美,目的在于表现梅影形象之美。
全词以那么多的篇幅,七笔连环,描写梅影。把“影”写活,呼之欲出。然而词的末句,笔锋一转,原来是酒醒天空,空对一庭香雪,使读者从那迷离神往的境界出脱醒悟:原来一切美好的境界,却因为“酒”在做怪,醉眼看世界,似梦似幻还似真!“酒醒”还有一个典故:隋时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林间酒肆旁,见一美人淡装素服出迎,与语,芳香袭人。因与扣酒家共饮。雄醉寝,及至酒醒,始知身在梅花树下,美人已去,雄惆怅不已,才知是遇上了梅花神。(见《龙城录》)全词用典颇多,而此故事最是贴切。倩女离魂不就是这样的梅花神吗?怎样才能写好“梅影”,这首词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
●湘月
张炎
余载书往来山阴道中,每以事夺,不能尽兴。戊子冬晚,与徐平野、王中仙曳舟溪上。天空水寒,古意萧飒。中仙有词雅丽;平野作《晋雪图》,亦清逸可观。余述此调,盖白石《念奴娇》鬲指声也。
行行且止,把乾坤收入,逢窗深里。
星散白鸥三四点,数笔横塘秋意。
岸觜冲波,篱根受叶,野径通村市。
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
堪叹敲雪门荒,争棋墅冷,苦竹鸣山鬼。
纵使如今犹有晋,无复清游如此。
落日沙黄,远天云淡,弄影芦花外。
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
张炎词作鉴赏
在小序中,作者交待写词的背景。作者与友二人:词人王中仙(王沂孙)、画家徐平野泛舟江,饱览山阴道中影色。山川美景、自相映照使人应接不暇,使人大发雅兴。于是王沂孙赋词一首,徐平野挥毫画成《晋雪图》,作者写就本词。在本词中作者句句写景,亦句句写画,描述中迷人的山阴景色,并抒发了爱国情怀。
上片句句写景:一叶小舟,在萧瑟的溪上划行。船行缓慢,行行止止,像是要把这天地乾坤的美景尽收于篷窗之内。船中三人都陶醉在这天空水寒的冬风光之中。星星点点几只白鸡,在水面上徘徊,像是一位丹青妙笔疏工几笔画出的水乡苇塘秋意图。远处的江岸上,江涛拍岸激起几波水纹,篱笆树下堆积着枯落的树叶,一条荒僻的小路正好通向集市。此时微风拂面,卷起的水气沾湿了三人的衣服。上片写景了了几笔,如同作画高手,活画一幅冬际图。
下片,首先引用两处典故:“敲雪门荒”指晋人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故事。据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徬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今浙江嵊县),即便夜乘小船扰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见《世说新语。任诞》。小序所提徐平野作《晋雪图》即源于此。”争棋墅冷“,指谢安与其侄谢玄弃棋争胜的典故。据《晋书。谢安传》载:公元383年,北方的前秦80万军进攻南方的晋国,双方会战于淝水。淝水之战前夕,谢安与其侄谢玄在建康)今南京(山墅中下围棋,以别墅作赌注。棋艺中谢玄为高,今时局未定,谢玄心神不定,终至落败。
另外其典故还暗含谢安隐居会稽东山的故事。谢安隐居山中亦有别墅。在此,“敲雪门荒”指谢安会稽之别墅故居,今已门前冷落。“门荒”,“墅冷”廖廖几字显现出世态炎凉,不禁令人大发慨叹。作者联想到时局,“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因此发出“纵使如今犹有晋,无复清游如此”的哀叹。
最后“落日”几句,以景写情,表达思归之意。落日的余晖把沙滩染成金黄,晴朗的天空飘着几朵微云。透过芦花丛中的空隙,看到这一切景色都倒映水中随着波浪荡漾。作者不禁又发出赞叹,何时能用剪刀把一江烟水美景,剪取一半回去呢!“剪取一半烟水”句用晋索靖的故事:传说索靖在观赏顾恺之的画时,为画倾倒赞叹道:“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松江半幅纹练归去。”作者用此典,即赞眼前之景,又叹发人徐平野的《晋雪图》,情景交融,使人叹服。
张炎是忧国忧民的词人,湖光山色,山川美景都不会自我麻醉,仍发出忧国之词。因而《四库全书提要》赞道:“炎生于淳病戊申,当宋邦沦覆,年已三十有三,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
●声声慢·别四明诸友归杭
张炎
山风古道,海国轻车,相逢只在东瀛。
淡泊秋光,恰似此日游情。
休嗟鬓丝断雪,喜闲身、重渡西冷。
又溯远,趁回潮拍岸,断浦扬艶.莫向长亭折柳,正纷纷落叶,同是飘零。
旧隐新招,知住第几层云。
疏篱尚存晋菊,想依然、认得渊明。
待去也,最愁人、犹恋故人。
张炎词作鉴赏
张炎本南宋词人,宋亡后其立志不作元民,不仕新朝,以遗民自居,并以东晋明士陶渊明自比。这首《声声慢》即是“说渊明”的词。四明指现浙江四明山附近的鄞县,作者曾居此一段时间,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为生活所迫,被迫离鄞返杭。本词即是一首描写离情的词。
上片,起着五句交待了来四明的源流。“相逢只在东瀛,”“淡泊秋光”道出作者游四明实出于无奈,虽山风古道别有韵味,但羁旅之人何敢言游。固而游情淡泊如深秋的阳光。“休嗟”几句透露在离鄞返杭之际复杂难言的心情。高兴的是重返久别的故乡,悲的是“鬓丝断雪”年已近迟暮之时。“休嗟”表明作者此时的心情欲言又止,难已言尽。“又溯远”几句写作者终于可以乘舟归杭的过程。
词的上片描述离别之情,先回忆了以往的四明之游,其后又悬揣他即将开始的返杭之行。词的下片写返乡之情也与此同法。先描写了眼前的别离,接着又描写了返杭后的情景。章法整饰,结构匀称。
下片“莫向”几句写离别之情。折柳送别本是古时习俗,然而作者却劝朋友不要折柳,为什么呢?原来作者推已知柳,由柳又反给自己,同病相怜,看那深秋的杨柳落叶纷披,怎堪再折,让我们怎能忍心去折与我辈有相同飘零身世的杨柳呢?“旧隐”二句语言中软中带刺,指斥那些原先隐迹山林,而后又不甘寂寞为元所聘飞黄腾达的人物。“旧隐”士实际是“假隐士”。“疏篱”三句抒发自己的志向,想来只有西子湖畔的疏篱残菊,还能记得我这个未曾变节的陶渊明吧。陶渊明由东晋入刘宋誓不出山,而张炎由南宋入元也不忘故国,一个“晋菊”表达自己甘为“大宋遗民”的志向。“待去也”最后三句,由“旧隐”们和陶渊明联想到自己,“最愁人,犹恋故乡人”与归说归家是喜,不如说归家面临故国沦亡的旧址是别味的愁呢?这种反说写法,使词更蕴含深挚的余味。
本词写离情不仅仅是写依依离别之情,而是在离情又蕴含对离后归乡的断想。离别是感伤的,但返乡的状况又令人牵挂,作者表达自己的志向,不做“旧隐”宁做“晋菊”。而且作者全篇离情,而情在景中,情景交炼,言外之意别具一格。
●朝中措
张炎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
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
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
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
张炎词作鉴赏
提起清明时的雨,大家都会联想起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而本词作者张炎笔下,清明时节的雨,清明时节的情又别具一格。
上片“清明时节”二句,描写的清明时的雨,不是毛毛细雨,而成了哗哗大雨。恰在此时作者冒雨寻春,却被大雨所困,见到江边水急,浪潮翻涌。“翻被梨花冷看”,二句,作者此时心口难言,无心看花,但作者却使梨花有感,冷眼旁观作者雨中的狼狈,责怪作者不思故土暖被,却对他乡山水花木如此病情苦恋。作者的此番“遭遇”有口难言,而其中源由,无限辛酸无限悲恨,尽在不言之中。
下片“燕帘莺户,云窗雾阔,酒醒啼鸦。”“燕帘莺户,云窗雾阔”是指歌妓舞女之所。雨中寻景不成,因而只能到莺啼燕舞的珠帘玉户消磨时光,一醉解千愁。然而醉乡虽好,难以久留,醉醒客散,只见归鸦啼鸣,人去楼空。“折得一枝杨柳”二句,杨柳,古时清明节中家家户户门上插柳以祛邪。归去的途中,作者也随手折了一枝杨柳,但走至住所才恍然醒悟——浪流之人羁驻之旅,哪会有自己的家门呢?作者不禁感叹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一种天涯游子欲归无处,欲住无家的悲哀,猛然袭向心头。一枝无处可插的杨柳,满腹悲怨溢于词中,幽默中见无奈。词人用笔举重若轻,不见着力,是那么自然,用笔之巧,用意之妙,叫人拍案叫绝。
本词写情愁,选景独出新裁,写情愁言愁之精妙,表达之条理。这使在词中平素并不显眼的词语,在词人笔下却显得那么幽默,那么有韵味。俞陛云评价作者说:“司马周南留滞,贻笑梨花,幼安辽海无家,空攀杨柳,是善于怨徘者。”(《宋词选释》。刘熙载说:“张玉田词,清远蕴籍,凄怆缠绵。”)《艺概。词曲概》(
●阮郎归·有怀北游
张炎
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
瞥然飞过水秋千。
清明寒食天。
花贴贴,柳悬悬。
莺房几醉眠。
醉中不信有啼鹃。
江南二十年。
张炎词作鉴赏
张炎经历国亡家破的惨变后,誓做大宋遗民,不为元朝作事。他一生都在追求那种隐居山中隐士生活。一生中为躲避元朝廷的征召到处流浪。仅有一次,约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九月,张炎为元朝廷逼召,与好友曾心传(遇)、沈尧道(钦)一起由杭州到大都,为元宫延缮写金字藏经,次年春天完成即返杭,此次入京约有半年的光景。这就是词题中所说的“北游”。此次北游,给词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在他离开京都后很长时间,还是念念不忘。
这首《阮郎归》就是他在离京二十年之后写的追怀他那次京都生活的小词。
词的上片写大都的盛况。“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写大都街上,车马豪华,多不胜数,前后相连,络绎不绝。“钿车”指妇女乘坐的金饰的轻便小车,“骄马”指士子所乘骏马。起首一句就表明士女欢游,场面豪华热烈。次句用“香尘”、“管弦”进一步描绘游乐活动之盛,同时又渲染了气氛,使之更表现出盛况空前。“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水秋千”原指南方在秋千架上翻筋斗跳水的一种游戏,在这实指与此相仿的北方的荡秋千。突然间,见秋千荡起,才醒悟到原来是清明寒食节。《天金遗事》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竟筑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玄宗)呼为半仙之戏,都中士民相与仿之。流传民间,使寒食节以秋千为戏。以此作者可知是寒食节。短短几句,钿车、骄马、香尘、管弦和飞动的水秋千,组成了一幅“清明寒食天”的宏观景象图。
词的下片写词人追怀京都生活中与一位女郎的一段缠绵往事。“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眼。”“莺房”指女子的卧房,“莺房几醉眠”,可见词人与“莺房”的女主人关系非同一般。“花贴贴,柳悬悬”正表现了两人缠绵的生活。“醉中不信有啼鹃”,“啼鹃”是悲苦的象征,杜鹃啼血既是悲苦,又是离别的象征。作者不相信与那位女郎会有离别悲苦之事,不相信会离开她。但事与愿违,终又劳燕分飞,天隔一方,只能将深深的思念留在京都,直至二十年后还时常想起,江南二十年“即是写此。词中女郎是谁呢?有人考证可能是张炎的老相识,杭州歌妓沈梅娇,在此并不再考证,有兴趣的可参阅其他有关资料。
这首词充满作者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为更好地表现那段生活,作者择选了《阮郎归》的词牌调,使语句韵味十足,使词调形成一种优美的“节奏流”,语言、情感如流水般自然倾泻,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和谐统一。
●绮罗香·红叶
张炎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
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
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
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
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
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
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
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张炎词作鉴赏
本词大约作于1290年冬。其时,张炎年四十三岁,为应元政府写经之召而被迫北行。行之大都(今北京),感伤亡国之情顿上心头,遂借眼前之“红叶”抒发其亡国遗民的飘零身世和忠贞爱国的高尚情操。
起首两句:“万里飞霜,千林落木”,以对仗句开头,写气候的寒冷和万木之凋零。第三句:寒艳“,然而是此时春花早谢,已不可能为它们所妒。三句表面写景,实则句句抒情,以严寒比之元统治的残暴,以红叶象征宁之遗民,而以春卉指斥此篇之主旨也。”枫落吴江,独客又吟愁句。“以”枫冷吴江,既写出停船泊岸的过程,又描写了目睹红叶飞舞似花而令人魂系“归路”的心情,形神兼备,相得益彰。“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悉去”,茺沟。“红叶载表”原出自唐孟棨《本事诗》所记“聊聊一片叶,寄与有情人”之情诗。在此作者以反话,红叶本是载情而去,而此时自己心情凄苦愁闷,流写的红叶仅能载愁了。以片为止,主要写沿途及初入京城之景。
下片写身在京都而感生的家国身世之感,以人与红叶相映,显得自然浑化。“长安认问倦旅”,“长安”在这实指元大都,“倦旅”指自身感伤无心做事。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用自己烘托红叶。前白化用前人”衰鬓霜供百,悉颜酒红“(郑谷)之句表现人生曲折,直现遗民身世。后句更表现出人之飘零、憔悴身现如同落叶也。”谩依新妆,不入洛阳花谱“。”洛阳“”新妆“皆暗牡丹,倚新妆”一语出自李的诗句“借问汉宫谁相似?可怜飞燕作新妆。”本句表面上说“红叶”非花不能载入《洛阳牡丹记》、《群花谱》这类的花谱,实则勉励红叶们不要艳羡春花,隐含着作者的清高的志向和对新贵的讽刺。“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写红叶随风飞舞落于夕照晚霞之中的飘零遭遇。红霞虽为断霞,无力回天,但红叶这一光彩表明了遗民们的丹心碧血,坚贞的气节。“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表达了红叶虽有过绿荫如新加坡之盛况,而如今也只能“夜窗听暗雨”,回忆昔时的美好时光了。今昔盛衰、故国兴亡之感,一语道破。
全词围绕红叶,扣紧题目。似写红叶而实非写红叶,其妙处在不即不离。故此词为一咏物之佳作。陈廷焯评之“情词兼之”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悴为工“也。
●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
张炎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
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
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
周密词作鉴赏
周草窗即周密,张炎的好友,周密、张炎,和王沂孙、蒋捷并称宋末四大词家。《武林旧事》,即周密所著,成书在宋亡后,书中不仅记载南宋百余年间都城临安的风土人情,且记载许多历史掌故,备述“盛衰无常,年运既往”的感慨。书中使张炎最感兴趣的即是其中记载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驾幸张俊府弟(张俊是张炎的六世祖,南宋初年著名的大将),张府供应高宗的御筵成为当时的盛事。关于这段内容整整结成一卷,看前时故家盛举,想今日愁苦流离,张炎读后感触倍加,遂写下本词。
本词全篇围绕临安(今杭州)、西湖来写。上片说临安盛日都成梦影。起着“梦里瞢腾”二句,引用二典。“梦华”引用《列子》黄帝梦游华胥国的典故,“梦里梦瞢腾说梦华”,昔日的盛景在《武林旧事》中历历在目,然而盛景不再,只能在梦中畅游昔日年华。一个“梦”字表现感慨之深,回思之痛。“莺燕”用苏轼“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述古令作诗》)这里代指歌姬舞妓,说往日的歌姬舞妓都已散表走天涯。次二句“蕉中覆处”,也引用二典。“蕉无鹿”。出自《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之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直中覆处应无鹿”言旧欢难再,旧况难现,如同蕉中寻鹿。“汉上花”用《韩诗外传》典,据载周人郑交甫在汉上遇二神女与之交谈,其言甚欢后神女解佩赠珠而去。郑喜不自禁,不料刚走数步,珠不见了,二女也不见踪影。“汉上从来不见花”与上句意同,指汉上本来无花。此二句对偶工整、意理深含,不管“蕉下无鹿”,还是汉上无花“,不都说明书中所记临安的”梦华“,实质上不就如同”痴梦“,”空华“吗?淡淡两句,情意无穷,感伤至深。
下片以兴亡盛衰无常的感慨,又表达出作者对国仇家恨的痛楚。“今古事”三句,承接上片言古今兴衰,古今都难以摆脱,只能哀叹世事的无常,如西湖流水演奏的琵琶曲。又有人言“西湖流水雨琵琶”借用杜牧《泊秦淮》诗中“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后庭花是琵琶曲)指对古今兴衰,仍有人置若罔闻,如亡国之商女犹无恨,仍在演奏《后庭花》这样的艳词琵琶曲,此解亦有道理。“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铜驼”见《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前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此句表明人世难料,不要问家乡变迁,人生巨变。
总之,此词情深意切,真情实感露诸笔端,是一首佳作。
●忆旧游·登蓬莱阁
张炎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
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
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
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
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
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
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张炎词作鉴赏
蓬莱阁是江南名胜之一,处于浙江绍兴卧龙山下。绍兴处于钱塘江、曹娥江、杭州湾的怀抱之中。登高一望,江天空阔。风景极为独特。周密、张炎等人曾于此处作诗吟咏。这首《忆旧游》,咏来曲折低沉,清空幽峭。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全词借势起笔,“问”字直接领起,带出登阁游览的总印象。“风月”从时间上写人事的变化。时间未变,而思念大变,令人倍感痛心。“万里江清”。从空间上写阁上眼界的空阔。“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前面三句写景,此句转为抒情。从写景到抒情,转得虚灵。意为身历亡国巨变,要象神仙那样出世吗?但神仙并不存在,不值得追求的。作者是南宋遗民,他认为只有放弃俗世的纷扰,才是真正的“神仙”。世上有蓬莱阁一类景物可供幽赏,这正是“神仙”的“安身立命”之地。
“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以”醒醉“、”扫磴“的活动来表示,含蓄表达中点明”游“字。”石磴“即用”松阴扫石磴“句。”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笔触之处又回转蓬莱阁。”松阴“扫”石磴“,已有”独“意。”采芳难赠“化《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诗意,欲采芳香,无素心人可赠。词人感到孤独,只好”任“之,只好”微吟“自寻慰藉而已。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意接上片总括游踪。世事的变化和此行的孤独。所云“俯仰”之间,许多世事尽成“陈迹”,抒发了物人皆非之感慨。感物中怀人念远中伤逝,忧愤加深。“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写天亮前所见景色。“海日生残夜”,写残夜所见卧龙山在朦胧中的盘踞情状。山腾如龙,在人梦境。作者思绪跳动,从残夜到天明,从日色到江声。
“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不生云”,云气蜇状,自为一片凄冷不动气象。“正目极空寒”,从恢强飞动转到冷峭幽寂。“萧萧汉柏愁茂陵”,结句上接“目极”,意却向远处延伸。此句含意无限,是遗民心事的点睛之笔。“愁”字,点出“茂陵松柏”与此时、此地、此心的关系。
陈廷焯评这首词时讲:“后阙愈唱愈高,是玉田真面目。”“愈唱愈高”,因情所致,愈来愈激动,在词的节奏抑扬顿挫,高低相间,高低相抑,词笔极为婉约幽峭。
●高阳台·西湖春感
张炎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
看花又是明年。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
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张炎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作者重游西湖的一首词。从形式上看是“旧瓶装新酒”,借西湖观感这一旧话题抒发亡国之痛烈心情。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从写景起笔,用平缓的笔调写出了春深时景。张词的头一句就化用杜诗“接叶暗巢莺”。在密密麻麻的叶丛里,莺儿正在以歌表意“平波卷絮”写轻絮飘荡,被微波卷入水中“断桥斜日归船”“断桥”,一名段家桥,地处里湖与外湖之间,其地多栽杨柳,是游览的好去处。张炎在这里写的,正是抵暮始出的“归船”。游船如旧,而心情已不再。笔锋一转,“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点出良辰美景仍在,却是春暮时刻,未几花将凋谢,只好静待明年了。“春逝”的哀感弥漫于胸,只好挽留春天:“东风且伴蔷薇住”,东风呀,你伴随着蔷薇住下来吧。而蔷薇花开,预示着春天的即将结束。“到蔷薇、春已堪怜”,春光已无几时,转眼就要被风风雨雨所葬送。“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尽管春天尚未归,西泠桥畔,却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荒芜。笔意刚酣畅,却又转为伤悲。西泠桥是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但现在只剩下“一抹荒烟”,今昔对比之强烈,已触着抒发亡国之痛的主题了。
“当年燕子知何处?”起笔令人一振。此句代用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词在刘诗基础上进一步点明了自己的故国之思。“韦曲”唐时韦氏世居地,在长安城南,“斜川”位于江西星子县,陶渊明曾作《游斜川》诗,这里指西湖边文人雅士游览集会之地。“苔深”、“草暗”形容荒芜冷落之状。当年的繁华风流之地,只见一片青苔野草。昔日燕子如今也已寻不到它的旧巢。而且不光如此:“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词人暗用了辛弃疾的两句词:“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意谓连悠闲的鸥,也生了新愁。白鸥之所以全身发白,似乎都是因“愁”而生的,因此常借用沙鸥的白头来暗写自己的愁苦之深。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二句话,点出词人的雨秋身份:贵公子和隐士。“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开帘”照应“掩门”,“飞花”照应“卷絮”,“啼鹃”应“巢莺”,首尾呼应,营造了一种花飘风絮,杜鹃啼血的悲凉氛围。张炎此词用鸟声结尾,这就使词有凄切哀苦的杜鹃啼泣之声,余音袅袅,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这是一首写春暮时景的咏物词。写春天的景色等是实写,写内心的亡国之痛则是虚写。以景示情,以情带景,堪称“郁之至,厚之至”。读耐人寻味,耐人咀嚼。张炎是一个婉约派的词人,追念故国之思不是直接倾泻而出,而采取不直言的手法。借“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委婉的方式来表达。此词章法谨严,有自然流动之势,只是词文过于蕴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思想的软弱性。
●南浦·春水
张炎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张炎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春游水滨的咏物词。词风较为典雅,文辞较华丽,写春水时不粘不脱,使其活灵活现。词人对春水观察得细致入微,下笔极工,略加典故点题,故被人称之为“绝唱千古”。
全词首以咏西湖湖水起笔。“波暖绿粼粼”,点出了“春水”题目。湖光粼粼,绿波荡漾,弥漫着春的气息,透出了春日温煦之意,写春水溶泄之状。
“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写燕归苏堤。前句写“春”字,后句暗写湖水(苏堤在西湖)。“鱼没浪痕圆”使人如见鱼儿没入湖水,水波起伏之状。这里写景极妙,用工极细。张炎以“燕飞来”勾引起“鱼没”之句,表意极妙。“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实仍扣“春水”二字。表面是说:湖水带走了缤纷狼藉的落花,湖水要嘲笑东风之无法吹净残瓣也。其实还是在形容春光之阑珊与湖水之浩渺。春光骀荡、落红纷披的时候,西子湖里,游舟如织,断绝不通的水滨中,和荒僻的小桥下,也时见有小船从柳阴深处翩翩撑出。词人在这里给西湖春日胜景作了很好的一个素描。
第二层“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始咏池水。南朝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张炎借用旧典,翻出新意。意谓今日池塘长满青草,恰似当年谢氏诗中所表达梦中之意境,这里虚写实景把眼前所见之实境,引入梦幻所感之虚境。增添了诗意的朦胧感和美丽的联想。杭城除西湖之外,还多“池塘”,是多水之乡,如涌金池、圣母池、白龟池、金牛池、龙母池等等。先写过苏堤“湖水”,再写“池水”,亦以补足,“春水”之无处不盈也。
下一层咏溪水。“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由湖水溯源写溪水,由湖光引出山色。湖光山色,构成了西湖美不胜收的佳景。词人下笔也很雅丽。它并不直接写“溪水”,而是描写溪水周围前后的景物:云和、山空、花香。由此引出溪水,意境很美。“年年”指今年之游已非往年之游,今年之水载流红亦非往年之水流花落。
“新绿乍生时”句下转入第四层的感怀旧游上来。张炎等“西湖词友”,曾在西子湖畔结社游赏。但现今却都分散四方。“茂林觞咏”借王羲之千古篇《兰亭集序》中“茂林修竹”,“一觞一咏,亦是以畅叙幽情。”“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盛时难再,令人感慨系之矣。“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令人不禁怀念起旧时相聚于其下的碧桃树了:“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目触韶景而伤感,光阴之易逝,是文人骚客常咏之情。
张炎是“西湖诗(词)社”中的一位著名词人,这首《南浦。春水》词,就是他的成名之作,还因此而获得了一个“张春水”的佳名。临安贵宝生活,是在风花雪月中度过。加之西湖乃独有之胜景。要写西湖之美,要选春季发“桃花水”的当口。在波光潋滟,绿柳飘拂的境况下,自然勾起了词人们多么浓郁的才思和丰富的想象。此词的佳处并不在于寄托什么深刻的情志,而在于它文辞的优美,以及词风的婉丽清雅。
●水龙吟·白莲
张炎
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
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
几度销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
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
应是浣纱人妒。
褪红衣、被谁轻误?
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
隔浦相逢,偶然倾盖。
似传心素。
怕湘皋珮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
张炎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以白莲为题的词。此词布局巧妙,章法奇特,匠心独运,可堪与蒋捷同题材的词相比翼了。
“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是对白莲作总体的概括描写。把莲花比作仙人掌上的芙蓉,它还滴着金盘的玉露,借用的是汉武帝承露盘事。落笔把莲花的整体精神摄起的,跟着具体勾画:“轻装”、“纤裳”,为形质;“照水”、“玉立”,为姿态。配似“飘飘似舞”,使莲花的形象突现眼前。
“几度销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随即换了角度,自身落笔。“销凝”意为徘徊凝望。几度排徊在满湖烟月和一汀鸥鹭之中,为的是要领略这诗的环境中那白莲的雅韵。“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悄然静夜之中,驾一叶扁舟,在湖上飘摇。淡白的湖光,远送的香气,皆进目鼻之中,那莲花却混在波明月白之中了不可见。这几句莲花被置身于若有若无之间。湖光、烟月、小舟、鸥鹭物光人色皆有。如果能够用丹青画出,当是一幅绝品。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衣、被谁轻误。”大抵是浣纱人妒忌美丽,换红衣裳,穿一件素白的罗衫,以便消减您那动人的魅力。这里写白莲仍是一片迷离之色,轻轻把题目的“白”字反挑出来。
“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白莲的姿态陡然呈现。“闲情淡雅”一串特写镜头,“淡雅”是写神魂,“清润”是说姿态:“凭娇待语”是拟人化手法,写出它“若讽若惜,如怨如慕”之情态。
“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隔浦”化用白居易的《隔浦莲曲》句:“隔浦爱红莲,昨日看犹在。”“倾盖”借用“倾盖而语”的成语。“心素”即心事。这里又补足了一笔,将上面意思说透。
结拍“怕湘皋珮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从眼前荡开,想到未来。“湘皋珮解”是个典故。郑交甫遇见江水女神得赠玉珮。这里的“珮解”是比喻莲花落瓣。“怕湘皋珮解。”讲不久西风吹来,花瓣飘落,如江妃解珮。只剩“绿云十里”在西风中飞卷罢了。
整首词,有总写,有分写,有远写,有近写,有正写,有侧写,章法颇可玩味。其中的“小舟夜悄”一段,迷离惝怳:“浣纱人妒”三句,想象幽奇:“凭娇待语”、“似传心素”,则人花合咏,也都显出作者的匠心。
长调咏物,要有整体的布局。或总或分,或实或虚,或探或补,手法颇多,规划得好,才能下笔。这首词,总分结合,远近相宜,章法颇为严谨。
●壶中天
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张炎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
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
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
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
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
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张炎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以描写古黄河为主的。此词一改张炎“婉约”的形象,在“夜渡古黄河”这样的题材中,自然带有黄河古道的粗犷苍劲的风格。从词风上讲,张炎此词似更似东坡、稼轩之词风。
“扬舲万里”,起笔用《楚辞·涉江》“乘舲船予上沅兮”句意,流露出对万里征发的抵触。“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句意恰如文天祥词:“山河破碎风飘絮”。魏文帝曾临江叹曰:“天所以隔南北也。”这里是借长江言黄河。“追昔”意在“抚今”。当年的金宋对峙。犹有南北并列之势,现在却连这种形势都不复存在了。“笑”这里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其情感之复杂亦复不可言传。
下面转写国家兴亡之题。“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须信”和“却向”表示出他是怀着无可奈何心情北上的。生在江南锦绣之乡的贵公子,以前是做梦都梦不到这块荒凉的地方来的。但现实迫使他弃国离乡来此。张炎少有才气,名声远播于外。元朝征集艺人赴大都写金字《藏经》,张炎当然其中。
王命在身,不得不行。但苦衷在心却无处倾诉,只好借古黄河“中分南北”来发泄。随即写出南人眼中的黄河:“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老”、“古”,言其古老:“风定波犹直”,写水流之峻急。以实物实景写出词人心中的感受。
“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泛槎”是一个典故。古传天河与海相通。有人某年八月从海上乘浮槎(木筏)竟误达天河。“野人”此处借指河边的土著居民。他们带着诧异惊讶的语气向这群旅行者发问:你们是从何处跑到这儿来了?这里比黄河为天河,曲笔写路迢迢和跋之艰辛。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黄河气象之空阔。这里化用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句,寓“艰难苦恨”之情于其中。
“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绿”指黄绿色也。“北国深秋,寒气早临,衰草凄迷,一派迷离景色。唯有闲鸥独立”,河面寥廓,孤鸥闲立,写眼前实景,暗含茫茫世间只有沙鸥才是自由的,人却不能如此的意味。
下面以突兀的笔调,写黄河一带的壮阔景色。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张炎用苍凉悲壮的笔触写出了黄河的惊涛骇浪。和苏东坡描绘长江的壮丽和人物之风流不同。张炎此词却在这种意境中流露出自己迷惘的心绪。
“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激动的心情达到了高潮。扣歌而歌,令人百感交集。“海蟾飞上孤白”“海蟾”指月亮,因为古人相信月亮自海底升起,故名。这里以海上飞月奇绝光景来衬出自己孤寂难禁的痛苦心情。
●八声甘州
张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
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
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张炎词作鉴赏
1290年,张炎和友沈尧道应召为元政府写金字《藏经》。翌年,回归南方。之后词人在越州居住,和沈尧道及赵学舟都有词往来,这首词即作于此时。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以“记”字领起,气势较为开阔、笔力劲峭。写他前年冬季赴北写经的旧事,展现了一幅冲风踏雪的北国羁旅图。北风凛冽,寒气袭人,三两个“南人”在那枯林古道上艰难行进。“此意悠悠”此句虽简,然则写出他内心无限的忧思。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旧事重提之后,续写北地回归之光景。江表,指江南。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西。此两句谓自己虽已回到南方故土,屈辱经历也过去,仍只能老泪洒落、无欢可言。南归以后,自己与尧道分处杭、越,音讯久未通。“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点出为何不致书问候。并非不想题诗赠友,但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致来。因西风吹打而飘散的片片红叶上,似乎处处都写满了“亡国”两字。不忍在上题诗,怕引起浓浓愁情。请老友给予谅解。开头这两韵五句,其意境苍凉阔大,有“唐人悲歌”之概。着实为全词增添了一点“北国型”的“壮美”之感。“短梦依然江表,……落叶都愁。”随即音调多么缠绵低回。这是作者善于“一气旋折”的高妙本领。
“载取白云归去”则从眼前的离别写起。故人之访,给作者多少欢乐、慰藉和温暖。故人又要回去。面对此景,作者当然又会感慨生悲。“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写出了自己与他两情依依之感。“楚佩”借楚辞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典故。“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当然会赠所赠之物,只能是一枝芦花。这里表现出赠者零落如秋叶的心情。他以芦花来比己“零落一身秋”的凄况,饱寓着他生不逢时痛感。这里“折苇赠远”,笔调不凡,写意深刻。“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而故人既远,“野桥流水”附近也能招集到三朋二友,但终非沈尧道、赵学舟之类故交了。“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惆怅寂寞只能靠登楼远望排解。但余斜照的景色,只能徒增伤悲。所以顿又缩回了脚步!
全词先悲后壮,先友情而后国恨,惯穿始终的,是一股荡气回肠的“词气”。使读者极能渗透到作者的感情世界之中。写身世飘萍和国事之悲感哀婉动人,令人如闻断雁惊风,哀猿啼月。
●摸鱼子·高爱山隐居
张炎
爱吾庐、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
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
沙浦迥。
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
眠鸥未醒。
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
还重省。
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
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原非捷径。
深更静。
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
凭高露饮。
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张炎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描写作者隐居生活的。张炎应召北上抄写“藏经”南归后,在山阴一带流寓,曾在镜湖一带隐居。高爱山是其隐居之所。这首词表达了他对元政权严重不满和敌对情绪。
起笔短促而突兀:“爱吾庐”令人精神一振。借古代著名隐士陶渊明之意,暗示了其中“与世相违”的深意,为全词定下了基调。随之写湖水“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清润,指湖波之清凉朗澈和气候之爽润宜人。继而写湖中的倒影:“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睛暖的山光、苍翠的树色,斑驳的花影,都映照在这面天然的镜子里。“沙浦迥”句写远处的沙滩。“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写柳阴下的小艇。“眠鸥未醒。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眠鸥”,这里指隐士幽人。“甚”,正也。“莼乡”,化用张翰思吴中故乡莼羹、鲈鱼脍故事,指隐逸之乡。在隐士之生活天地,万籁俱寂,人踪不见,只有斜阳的余辉在闪耀。
“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波澜骤起。夕阳落下的只余一抹余晖斜照,暮色之苍茫,令人浮想连篇: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间也难逃世事更换的影响,原来桃源仙境般的地方,海市蜃楼了!何处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乐土呢?慨叹之余,他又自我慰解:“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原非捷径。”绷紧的琴弦终于松驰了下来。
“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这几句如同一串串美妙的乐符,连串成一曲高元。明亮的乐章。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在万壑松风之夜,词人徜徉在吹箫跨鹤,凌风饮露的意境中,希冀从此抛撇开那充满不安和苦难的恶浊的尘世。
这首词上阙以写实景为主,字字落地有声;下阙以抒情为主,情情景景皆为幻象。作者欲为通过这种方式重觅光明。用语句平实、遒炼来贯情,意境较为独特。既然生活于地球之上苦难重关,何不离开俗世,皆时作“仙游”的梦想,以求得到些许的慰藉呢!但幻景不能无限飙升,它仍然有个限度。词人虽然在隐居以求避世,实际上是“愤世”之后所作的一种无奈之举。
●月下笛
张炎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
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
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
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
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
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
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
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
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张炎词作鉴赏
《月下笛》是“遗民”张炎抒发其遗民心态的一首词。南宋已亡,身怀家国之恨的张炎在甬东一带流寓。在孤游万竹山,幽清廖寂的环境并未使其淡忘。亡国之恨,反而愁思黯然。这首词的悲凉激楚,当为其心声之反映。
起调令人凄怆渺茫:“万里孤云”。“孤云”,是词人的化身。孤云在诗词里喻人蕴含了特定的感伤。
“清游渐远,故人何处。”漂泊的日子是那么凄凉,使人找不到方向。“故人何处?”这一声呼唤,将亡国之痛,身世之悲,一齐倾诉出来。日间无法排解,夜里还形于梦寐。
“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梦中时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用连昌来指代南宋故宫,透出铜驼荆棘的意思。此时梦想中,宫中的柳树仿佛已衰残无几,非复当年意态。萧萧的夜雨。萧萧夜雨袭来,令人不堪忍受。不期然从梦中醒来,却是在异乡夜里。灯光摇曳中,谁能和我共话?心绪的悲凉令人凄然。
“张绪”,指词人以南齐张绪自况。以此比拟自己青年时的风度。但是而今的张绪也不像亡国前那样“风流可爱”,却是已衰落的蒲柳。“归何暮!迟暮之年还不能回乡呢?”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勾起作者无端心事。西湖断桥边的鸥鹭已零落过半,却是旧侣凋残,前盟难践。
随之一转“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却是“西州泪”取不忍重经旧地之意。张炎的亡国破家之痛,远过羊昙生死知遇之悲。“杜曲”,指高门大族聚居的地方:“人家”,指张炎自己的家。据记载,张炎家世显耀,祖父时家境显赫。但元兵入临安后,祖父被杀家产被没。张炎心中留下了永远的创痛。家国之痛是忘不了的。煞尾又化用杜甫诗句,写道:“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这是张炎艺术风格的代表作。在抒发亡国之悲时,运用了较为深刻和曲折的笔法。用典贴切、想象丰富、含蓄深厚,风格转为“清空”。以深邃的意境,而亡国之恨的痛烈心境楮墨内外。
●满庭芳·小春
张炎
睛皎霜花,晓融冰羽,开帘觉道寒轻。
误闻啼鸟,生意又园林。
闲了凄凉赋笔,便而今、懒听秋声。
消凝处,一枝借暖,终是未多情。
阳和能几许?
寻红探粉,也恁炊人。
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
却怕惊回睡蝶,恐和他、草梦都醒。
还知否,能消几日,风雪灞桥深?
张炎词作鉴赏
1315年(元红宗廷祐二年),元朝入主南宋故土已住几十年。为了取得汉人士族的支持,决定重开科举。一些汉族青年,欢欣鼓舞。但张炎对此看待很清楚,借题发挥,揭开元朝统治的真实目的。
“小春”即“十月小阳春”。因十月天气和暖如春,故名。恰值秋冬过渡之际,江南出现一种“返春”现象。但随即冷气南侵,萧条的冬天会很快来临。
“睛皎霜花,晓融冰羽,开帘觉道寒轻”,写天气转暖。人们卷帘开窗,地上一片皎白。旭日东升后,冰霜被阳光扫尽,也带走了丝寒意。以词人饱经风霜的老眼看来,“寒轻”的感觉只是一种骗人的假象而已,因而随即落笔为“误闻啼鸟,生意又园林”。这体现在他所冠的一个“误”字上。这里并非讲大家的感觉有误,而是说这些啼鸟有“误”。啼鸟越欢畅,以为春日来临。越发让人感到其无知之极。这里透露出张炎对待元朝重开科举所持的态度。
“闲了凄凉赋笔,便而今、懒听秋声。”既然天气暂时回暖,不必再做《秋声赋》,可以躲进一边作短暂的休憩。词情“顿挫”之处,它重新振起作了一点“休整”。继而“消凝处、一枝借暖,终是未多情。”“消凝”是“消魂凝魄”表明一种感怀的精神状态。园中偶尔开放的一两朵花,不过是一种“借暖”而已,因此词人“未多情”。
“阳和能几许?词情发生极大的转折,在此凭空一转。这一句”换头“,笔力警峭空灵,起到了”转接“作用。”阳和“典出《史记。秦始皇本纪》:”时在中春,阳和方起“,这里用它来比拟皇家的恩泽。”阳和能几许“,暗示了元朝廷的”恩泽“只是骗人之举。那辈稚嫩的孩童们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纷纷出动,寻红探粉,也恁炊人。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笑”字,表示他感到可笑,然而,幼童的无知还不足令人担心。“却怕惊回睡蝶,恐和他、草梦都醒。”使之忧虑的是:隐居蛰伏着的“遗民”可千万不能去上当呀。
“还知否,能消几日,风雪灞桥深?”这是词人发出的警告。足以提起人们的警惕和深思。小春之后又将是北风猛吹、灞桥雪深的恶劣天气了。“阳和”和“春意”又能何处寻呢!
这是一篇描写“小春”时序风光的一首咏物佳作。“小春”天气,冷暖不定。在写景方面,如太阳的融冰化霜,小鸟之啼鸣,孩童寻幽探胜,以及将醒睡蝶之神态,极为传神。作者在咏其物的同时,又给出了其生动的形象。借气候之多变,喻指政治气候之变化无端。以写物之话语实言其志也。
●解连环·孤雁
张炎
楚江空晚。
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
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
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
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炎词作鉴赏
《解连环。孤雁》是一篇著名的咏物词。它构思巧妙,体物较为细腻。在写其外相的同时,又寄寓了深微的含意。这首词可以透视出张炎词深厚的艺术功力。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以困顿惆怅的情怀起笔,伴孤雁一起飞来。用孤雁写自身。楚江,指湖南地方。衡阳有回雁峰,又雁多经潇湘。潇湘、衡阳皆楚地。“孤”字,点出只雁离群万里。这三句写出了孤雁之遭际,使人意识到了作者心绪之凄惨。南宋末年,国势垂危,生于此时的词人,对于时局自己深感无能为力,不胜忧愤,只好借物抒怀以寄托一腔幽怨。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顾影,表示有深自珍惜。在惊魂未定之际,目光所到之处,只是枯草平沙,一片寂寥。来亦孤单,去也孤单,只好徘徊顾影,使人进一步体味它的孤独。
“写不成书”,古人常以雁为传书使者。群雁飞行,常成一字排开,但这只孤雁却只能单飞,所以说“只寄得、相思一点”。激起人们多少相思之苦与家国之苦,已无从分辨。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是为雁立传,可以看到作者思想轮廓。表面上是说孤雁误了寄书,和苏武托雁寄书的心事。“残毡拥雪”,用苏武“武卧啮雪,与旃(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事表达心声。
因“离群万里”,因而“谁怜旅愁荏苒”。“荏苒”表达迁延的意思。有谁怜念这与日俱增的孤独的旅愁呢?“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说长门夜悄与锦筝弹怨。典出汉武帝陈皇后罢退长门宫故事。这里提出“长门灯暗”的宫廷,“谩”字,极度渲染孤雁的哀怨。这里讲长门的夜哭,锦筝的清怨,表达作者的思旅的心绪。想念远方伴侣,是不是“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伙伴们春天到来之前,应该回北方去了。“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随即是个飘渺的幸福的设想。玉关春雨,北地黄昏,却是将怎样和旅伴们重见呢?“怕”字含意深微。“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长期的期待与渴望,一旦相见期近,反怕春期之骤至。虽能相见也无愧于寄身画栋珠帘双双紫燕了。
张炎词善于咏物。从咏物词的整个方法、风格和寄意来说,一首咏孤雁的《解连环》更有代表性。张炎因此咏孤雁词人称张孤雁。在咏物的方法上,这首《解连环》最为出色。通过对孤雁的描绘,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尽蕴含在对孤雁这一形象的描绘中。
●台城路·寄姚江太白山人陈文卿
张炎
薛涛笺上相思字,重开又还重摺。
载酒船空,眠波柳老,一缕离痕难折。
虚沙动月。
千里悲歌,唾壶敲缺。
却说巴山,此时怀抱那时节。
寒香深处话别。
病来浑瘦损,懒赋情切。
太白闲云,新丰旧雨,多少英游消歇。
回潮似咽。
送一点秋心,故人天末。
江影沉沉,露凉鸥梦阔。
张炎词作鉴赏
这是张炎写给友人的一首词。张炎一生中大半在江湖流浪,生活较为潦倒。但能有几个词友赋诗慰藉,也算是给其平淡的生活中寻求一点精神上的支持。他很珍视友情,对朋友有说不尽的相思。在其词作中,赠友词也很多。这首《台城路》情思浓郁,读来令人感慨系之。姚江,即今浙江余姚。陈文卿,又作陈又新。
“薛涛笺上相思字,重开又还重摺。”薛涛,是唐代女诗人、乐妓。她创制松花小笺,人称“薛涛笺”。把写满相思字句的信笺,展开而又叠好,一遍一遍地翻看。接着词人便向对方倾吐自己的思念,“载酒船空,眠波柳老,一缕离痕难折。”自从友人离去之后,曾载着我们一起游玩的船儿就空着,那横在水面上的垂柳也似老了许多,怎能不让我心中离恨缕缕,不可断绝。“虚沙动月。”我只能望着茫茫沙滩上缓缓移动的月色。感慨横生:“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典出于王敦饮酒歌曹式诗《龟虽寿》敲碎壶口事。从“载酒船空”至此,一气贯注“却说巴山”一转,把相逢的希望寄托于未来。李高隐诗中讲:“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此刻心情亦如玉谿生。在宽己的心态中,对友人也是一个慰藉。用词贴切自然。
“寒香深处话别离。”再回忆起昔日在菊花丛中依依话别,思前想后,皆因“情到深处不自由。”一别之后自己形容憔悴,精力不支,以至于对朋友深切的相思之情,没有心绪抒写。这里透露出了一派物态身境同其萧然心境。虽然无绪再做风花雪月之吟,但是朋友依旧在我的心中。“太白闲云,新丰旧雨”。太白,即终南山,唐时隐士多居于此。新丰,在今陕西省临潼。唐初大臣马周,早年曾困于新丰旅店,这里泛指流落异乡。旧雨,用古诗意,用旧雨喻指老朋友,“今雨”比喻新交。“太白闲云,新丰旧雨”,意谓旧友归隐,有的闲似孤云野鹤,有的寄于贫困潦倒。“多少英游”而今飘零四散了。此句包含着兴亡之悲、故国之思。词锋一转由叙事抒情转为借景寄情。“回潮似咽。”潮水在退潮了,像是阵阵呜咽。远去的潮水啊,“送一点秋心,故人天末。”“故人天末”当亦有陈文卿在内。而更富情韵的还在词的结尾,“江影沉沉,露凉鸥梦阔。”朦胧月色中,江影沉沉,沙鸥在夜露中酣睡,沉浸在甜美的梦中。我也想成幽梦阔,不辞天涯觅故人。但山长水远,忧愁满腹。令人言难尽,梦不成。加之触景伤情,情更难已。这里描绘了一幅沙鸥夜宿图,在空旷、寂寥中,体会其充实、幽邃。诸般滋味孕满其中,不着痕迹,令人感到张炎的动力非同凡响。动力非同凡响。
动力非同凡响。动力非同凡响。
王炎午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炎午(1252-1324)初名应梅,字鼎翁,别号梅边,安福(今属江西)人。淳祐间,为太学上舍生。
临安陷,谒文天祥,竭家产助勤王军饷,文天祥留置幕府,以母病归。文天祥被执,特作生祭文以励其死。
入元,杜门却扫,肆力诗文,更其名曰炎午,名其所著曰《吾汶稿》,以示不仕异代之意。泰定元年卒,年七十三。《南宋书》、《新元史》有传。今存词一首,见《元草堂诗馀》卷下。
●沁园春
王炎午
又是年时,杏红欲脸,柳绿初芽。
奈寻春步远,马嘶湖曲;卖花声过,人唱窗纱。
暖日晴烟,轻衣罗扇,看遍王孙七宝车。
谁知道,十年魂梦,风雨天涯!
休休何必伤嗟。
谩赢得、青青两鬓华!
且不知门外,桃花何代;不知江左,燕子谁家。
世事无情,天公有意,岁岁东风岁岁花。
拼一笑,且醒来杯酒,醉后杯茶。
王炎午词作鉴赏
王炎午的词,仅存这一首,初见于《元草堂诗馀》卷下。王炎午是文天祥的同乡,临安陷落后,他尽出家资,以助军饷;文天祥被俘后,他作了“生祭文”。激励文天祥死节,自己也成了南宋的遗民。
这首词作于宋亡之后。全词借伤春感怀,表达故国之痛。词的上片从春景入笔。以较多文字写春光骀荡。游人如醉;下片则转写感慨,抒发目前情怀。
词的上片由三层内容组成。起三句为一层,总写春色明媚。作者选取杏与柳作为描绘春光的代表。杏、柳都含有春的诗意。“脸”“芽”在这里作动词,是说杏花欲露脸。柳眼欲抽芽,正是新春景象。而作者在写春光之前,先着一句“又是年时”。是寓有感慨之意,即这番景象,与往年一样。寻春步远“至”看遍王孙七宝车“共七句,是第二层。写人们的游春、赏春活动。如果说前一层重在写”自然“的话,那么这一层就是侧重写”人事“了。这七句中有一条时间发展的暗线,包括了从早春到暮春的整个春天的游乐活动。内容很丰富;远郊的寻春,湖曲的马嘶,穿街过巷的卖花声,碧纱首里的唱歌人,暖暖的阳光,缥缈的晴烟,轻衣、罗扇以及王孙游春的七宝车,一句一景,目不暇接。这七句用一个”奈“字领起。意思是说对如此这般的春光。我该怎样去领受呢?显然,词人面对一派升平欢乐景象。深深地陶醉了,结处笔锋急转:”谁知道,风雨天涯!“从情景极妙处猛然跌入眼前凄风苦雨般的现实中。那十年之前的诸多美景化成了一场空梦,被历史的风雨卷到了海角天涯。
下片紧承“谁知道”三句,抒发词人十年来郁结于心的悲伤感慨。但词人却正话反说:“休休何必伤嗟!”好象在作自我宽慰,但他写上紧接着说:“谩赢得,青青两鬓华!”从一个“赢字上,我们看到了词人不可平复的悲愤。他为了挽救南宋危亡。倾家荡产,亲履戎行,出生入死,到头来南宋仍归于灭亡。盘盘皆输,步步艰难,他主观上想赢得的,全都落了空。他所”赢得“的,只有原来的黑发换成了花白!
“且不知”四句有遁迹避世和凭吊亡宋之意。“拼一笑”三句,则紧承“岁岁”句意,交代作者在眼下春光之中极度悲苦的生活情态。这与上片回忆中的春光行乐图形成了一个极强烈的对比。从这个对比中,表现了作者的思想立场。他对故国的魂萦梦绕之情和不知燕子谁家的亡国之痛,就不言而喻了。
刘将孙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将孙(1257—?)字尚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刘辰翁之子。尝为延平教官、临江书院山长。事迹见《新元史。刘辰翁传》。有《养吾斋集》四十卷,久佚。《四库总目提要》云:“将孙以文名于宋末,濡染家学,颇习父风,故当时有小须之目。”《彊村丛书》辑有《养吾斋诗馀》一卷。
●沁园春
刘将孙
大桥名清江桥,在樟镇十里许,有无闻翁赋《沁园春》、《满庭芳》二阕,书避乱所见女子,末有“埋冤姐姐、衔恨婆婆”,语极俚。后有螺川杨氏和二首,又自序杨嫁罗,丙子暮春,自涪翁亭下舟行,追骑迫,间逃入山,卒不免于驱掠。行三日,经此桥,睹无闻二词,以为特未见其苦,乃和于壁。复云“观者毋谓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此词虽俚,谅当近情,而首及权奸误国。又云“便归去,懒东涂西抹,学少年婆”,又云“错应谁铸”,皆追记往日之事,甚可哀也。因念南北之交,若此何限,心常痛之。适触于目,因其调为赋一词,悉叙其意,辞不足而情有余悲矣。
流水断桥,坏壁春风,一曲韦娘。
记宰相开元,弄权疮痏;全家骆谷,追骑仓皇。
彩凤随鸦,琼奴失意,可似人间白面郎。
知他是、燕南牧马,塞北驱羊?
啼痕自诉哀肠,尚把笔低徊愧下堂。
叹国手无棋,危途何策;书窗如梦,世路方长。
青冢琵琶,穹庐笳拍,未比渠侬泪万行。
二十载,竟何时委玉,何地埋香。
刘将孙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血泪哀词。据作者自序称。在樟树镇的清江桥上,有无闻翁与杨氏女子回首题壁词,记述了元兵南犯时掳掠妇女的行为。其中杨氏所和《沁园春》乃自诉其悲惨遭遇,语尤沉痛。作者遂隐括其事,为赋此词,以写其家国沦亡之恸。在两宋词坛上,如此深刻、真实地反映下层人民的悲苦命运之作,实不多见。
首起三句点出留题的地点。流水与断桥,坏壁与春风,这些意象背反的景物,被作者故意扭合到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此,使断壁颓垣的惨象更为突出,加重了凄苦的意味。“韦娘”句活用刘禹锡“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诗意。用以指代杨氏的题词(《杜韦娘》也是词曲名),并兼有怜其才艺、哀其命运的含义在内。
“记”下所领四句,笔颇曲折。是用唐代开元、天宝之际的典实来比喻宋末政局,并以之概述杨氏题词的内容。“疮痏”,创伤,此比喻战乱带来的民生疾苦。“骆谷”为通往巴蜀的要道。安史乱作,人民仓皇避兵,杜甫《绝句》云:“二十一家同入蜀,唯残一人出骆谷。”词中“全家骆谷”用此。接下来六句,则写其被辱于元兵的苦恨。“”彩凤随鸦,琼奴失意“,都是匹非其偶的意思。美人不配俊夫,已是婚姻的不幸,何况家毁国亡。辱于仇手,其悲恨更有甚于佳人之嫁厮养者多矣。”燕南牧马,塞北驱羊“,喻蒙元的兵士。前面着以”知他是“三字,虽以疑问语气出之,实有作者深沉悲慨在内。这样就把一种受制于人,听凭蹂躏的悲剧写得曲折尽致了。
下片则夹叙夹议,写出词人对弱女子的同情以及作者身世之悲感,进一步深化了主题。“啼痕”二句上承“韦娘”,把杨氏题壁时的心境曲曲绘出,身处亡国贱俘的惨境,故悲啼不已:“下堂”本指妻子被丈夫休弃的婚变,这里说被迫失身于元兵,其辱有甚于被休弃者,故云“愧”。“把笔低徊”则是传达杨氏题写词篇时的心境情态。“国于”二句暗承“宰相”,指贾似道之误国:“书窗”二句则是自伤身世之笔。刘将孙以一介书生而身处乱世,尘扬沧海,劫换红桑,竟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瞻望前程,怎不慨然以悲?“青冢”以下六句专就杨氏其人。其词着墨,一气旋折,愈转愈深,真有摇荡心魂,摧人涕泪的力量。在刘将孙看来,这些写在桥头的哀苦词句,要比昭君怨曲。文姬哀词更为凄苦和更令人同情。因为正是用千万行血泪写成的,因为它是民族的哀吟呵。
“委玉”、“埋香”指女子之死。刘将孙此词之作,距宋恭宗德二年丙子暮春已二十年。这个可怜的被“驱掠”北行的女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那么哪里是她埋骨之所呢?是在风沙漫天的朔北?还是在马蹄匼匝的间关道途?这些都无从寻觅了。用一问作结,把人的思绪引向迢递的远方,益发令人读后难以忘怀了。
●踏莎行·闲游
刘将孙
水际轻烟,沙边微雨。
荷花芳草垂杨渡。
多情移徙忽成愁,依稀恰是西湖路。
血染红笺,泪题锦句。
西湖岂忆相思苦?
只应幽梦解重来。
梦中不识从何去。
刘将孙词作鉴赏
刘将孙是南宋爱国词人刘辰翁的儿子。这首小词作于宋亡之后,调下题作“闲游”,上阀写闲游中所见,下阕写闲游中所感,于迷惘中表达了故国之思。
词的起首三句,由远而近描绘了眼前景色。这样的写法基本上是排列名词,没有动词;让各种物象组成余味无穷的画面。并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幽闲情致。
“多情移徙忽成愁,依稀恰是西湖路”两句,如奇峰突起。境界骤变。词人方才的闲游似“云无心认出岫”,至此顿生枨触,优游之情马上化成一腔悲恨。
这一转变也是有条件的:其一是客观上“荷花芳草垂杨渡”这些景物具有与西湖相似的特征;其二是主观上词人有见过西湖的印象和怀念临安的思想。因此当他在闲游中睁开双眼时,面前仿佛呈现出西湖的迷蒙景色,胸中立即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愁情。
过片三句,是全篇感情的高潮。红笺以血染。锦句用泪题,全是伤心之语,可见愁恨之深。下面他不说自己日日夜夜在怀念故都临安,却以反诘的语气遥问西湖是否还记得相思之苦。词人正是通过这样的诘问表达了忆念故国之情。
结尾二句,前后呼应,感情又深入一层。前面说眼前景色恰是西湖,然又不是真正的西湖。可见西湖之遥远。并不纯粹由于地理上的间阻,同时也是由于政治上的限隔。那么怎样才能重到真正的西湖呢?词人唯有托诸梦境。“只应幽梦解重来”是推想之辞,然亦反映了现实中重到西湖之不可能。接着“梦中不识从何去”一句,又推进一层,意谓西湖只有在梦中才能重到,可是即使到了梦中。他也不知从哪条路前去西湖。词人那种想见西湖,怕见西湖的矛盾心理,在现实生活中莫知所从的迷惘心情。十分含蓄地流露出来,给人以回味的余地。
徐一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徐一切,生平待考。存词一首,见于《吴礼部诗话》。
●摸鱼儿
徐一切
对茱萸、一年一度,龙山今在何处?
参军莫道无勋业,消得从容尊俎。
君看取,便破帽飘零,也博名千古。
当年幕府。
知多少时流,等闲收拾,有个客如许!
追往事,满目山河晋土。
征鸿又过边羽。
登临莫上高层望,怕见故宫禾黍。
觞绿醑,浇万斛牢愁,泪阁新亭雨。
黄花无语。
毕竟是西风,朝来披拂,犹忆旧时主。
徐一初词作鉴赏
徐一初的词作流传下来的仅此一首,却受到历代词论家的注意。
起两句意谓: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到来了。强对茱萸无以为欢,更谈不上仿效古人的龙山高会。“今在何处”四字,感慨弥深。国破家亡,早已是登临无地了。“参军”以下一段,追怀往事,发抒幽愤。参军指孟嘉。他在桓温部下,虽没有建立什么丰功伟业但也能在宴席之间从容酬对,表现了自己的才华和器度。《孟嘉别传》载,风吹嘉帽堕落,桓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温命取帽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嘉即时作答。四坐嗟叹。象孟嘉这样的“魏晋风流”的典型,最为古来失意的文人所激赏。故事只云孟嘉落帽,词中却说“破帽飘零”,这已有词人自况的意味了。当年在桓温的兵帐之中,多少应时得势的人物,如今已寂寂无闻,想不到有象孟嘉这样的一个幕客,还能博得名垂千古,这也许就是词人的夙愿吧。上半阕纯用孟嘉故事,而作者的形象已隐现其中。
过片后,直接抒写所见所感。“追往事”一语归结上文。“晋土”,晋代的疆土。桓温、孟嘉皆晋人,故云。词人所追怀的往事实是前朝之事;眼中的晋土实是南宋的山河。吊古伤今,表现了遗民的孤愤。
“征鸿又过边羽”,秋天,鸿雁从北方边塞飞来,它带来了什么信息?词人也许由征鸿而联想起远在大都的幼主吧。“登临”二句为全词主旨。怕上层楼,更怕见到生满禾黍的故宫。“觞绿醑”三句,写出了“兴杯消愁愁更愁”之意。“绿醑”,美酒。而词人借酒浇愁,更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新亭”,地名。“新亭对泣”为怆怀故国之典。搁泪,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三句悲慨已极。“黄花无语”笔势又一转折。重阳赏菊,也是古来文人雅士的习尚。可是此时都与黄花相对无言,唯有含泪盈盈而已。“毕竟”三句接写黄花。清晨的黄菊在西风的吹拂下,俯仰纷披,如有情意——“犹忆旧时主”!末五字真有裂石之声。
无名氏词作鉴赏
●长相思
无名氏
去年秋,今年秋。
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
吴循州,贾循州。
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
无名氏词作鉴赏
诗言志,词言情。然而这首词却独树一帜,以词进行讽刺,在唐宋词也极为鲜见,但在讽喻中不见尖酸刻薄,艺术表现力极强,是一朵散发异香的奇葩。
这首词讽喻当时世道。南宋景定年间,奸臣贾似道当权,其谗毁宰相吴潜,使之被贬循州,并其后将其毒死。贾似道继为宰相,终日淫乐,不料事有偶然,德祐元年,贾与元军作战失利逃跑,也恰恰被罢贬循,且也是在循州被县尉郑虎臣锺杀于木棉庵。前后十五年如此巧合,因此作者抓住这点对贾似道的鞭挞。嘲讽和对弄权者的正色告诫,语言含蓄,但语意却是极其尖锐的。
上片开头“去年秋,今年秋”,两句,着意用两个秋字使词罩上一层萧瑟、落寂的气氛,年复一年,一个个凋谢的秋天又将过去。“湖上人家”两句又着意表现权臣贾似道权力显赫飞扬跋扈,与秋风落叶、灰飞烟灭的对比,“乐”“忧”转换何其快哉!“湖上人家”暗指在西湖大筑别墅,荒淫娱乐的贾似道。
一个“湖上人家”落笔轻巧,而却充满对贾的嘲讽揶谕。“西湖依旧流”更是以西湖冷眼旁观的语调,衬托人生无常,善恶报应的无情。句式好像在写景,其实揭露主题,启人深思。
下片几句与上片不同。上片用笔曲中见直下片则直中含曲。“吴循州,贾循州”以简单的句式揭示深刻的含义。吴潜,贾似道同为权臣,同贬循州,同死于循州客乡,戏剧性的对此,又寄托作者对两人的爱憎。贾似道误国弄权,终死循州,而吴潜也虽有报国之志,却难脱循州之难。贾似道更是可憎可恶可笑,其害人终害已,十五年荣华,一朝也不过身败名裂,多么的可悲。“十五年间”二句,作者又郑重告诫说,“人生放下休”,人世无常,还是丢开世情,免生烦恼。其中虽包含对贾的讽刺,但也含有对人生消极避世的消极思想,在此也应注意。
全词短小精干,口语化极强,语言质朴生动,极富节奏感,和浓愈的民歌风味,其中包含讽古喻今的现实主义色彩也极为难能可贵。另外在艺术表现上作者把含蓄与明快熔为一体,使形式和内容更好的统一起来,我们会在慢慢品味中体会出来。
●御街行
无名氏
霜风渐紧寒侵被。
听孤雁、声嘹唳。
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
披衣告语:“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
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
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托雁言情之作,表现客居异乡的游子对亲人的思念。内容在诗词中屡见不鲜,但表现手法却新颖,细腻,很能感人。
词意大致是这样的:一个离别亲人客居异乡的游子在深秋寒碾转难眠。夜深人静,只有客舍外呼啸的寒风越来越紧,空然夜空中传来孤雁响亮而凄厉的呜叫,一声声哀鸣,牵动游子的情怀,想起远方的亲人。
他急忙披衣而起,对南飞的孤雁千叮咛万嘱咐,想把满腹的愁绪告诉雁儿,让它转告远在城里桥外河边小楼里的那个她。全词通篇表达了一个“相思”之情,但却没用一个“相思”之类的字眼,只是通过对雁儿的告语,娓娓叙述她的住所,便使人感到了深切的情意扑面而来,极富有艺术的魅力。
上片先借秋夜景物渲染孤芳寂寞的感受。一句“霜风渐紧寒侵被”使人备生寒意,备感孤苦。而一声声孤雁的哀鸣又烘托游子的孤独凄芳的情怀。“一声声送一声悲”,用一声声孤雁的悲鸣传达出一个悲痛的倾诉,一声声鸣叫牵动着主人公沉重凄苦的心情。
“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形象地表现出他的急切的心情。“告雁略住,听我些儿事。”语气之柔软和缓,神态之恳切诚挚,触目可见。托雁传情,本绝无可能,而如此设词,异想天开,却将游子深婉细腻的心理活动,表现得入木三分。
下片全是游子对雁所说的话。其实质而言之,仅有一句话,即是说,你飞过我亲人的居所,请千万不要高声鸣叫,以免惊动也是无眠的她。此处全用口语,虽无一字直叙人物,却真切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思念,十分生动传神。这里,“他”——游子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向大雁详细描述亲人居住的具体住所,“城里”“桥外”“河西”“小楼”“门外”等分别用“塔儿南畔”,“第三个”“濒河西岸”“梧桐雕砌”等词清清楚楚,详详细细地描述出来。看似絮叨,实是殷勤。不仅表现出对大雁的真切希望,又生动表达了对亲人的深切思念之情。
这首词题材极其普通,但特点鲜明。语言文字明白浅显,质朴无华,却生动形象,韵味隽永。可称是“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陆时维《诗境总论》)。这首词口语化也极其鲜明,特别是那一长句“塔儿”直至“雕砌”,“以长句作具体详细的描写,小说散文之意,且开金元曲子风气”(俞平伯《唐条词选释》)。真是一首健康优美,生动活泼,美轮美奂的民间小调。
●鱼游春水
无名氏
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
馀塞犹峭,红日薄侵罗绮。
嫩草方抽玉茵,媚柳轻窣黄金蕊。
莺啭上林,鱼游春水。
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
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
凤箫声绝沉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闺怨词,写的是一位少妇春日怀念远人的情态,心理。
上片全是写景。“秦楼东风里”四句,写春归燕回,馀寒犹峭之状。这四句写的是室内的春景,是“秦楼”人所见所感的春景,并暗示出女主人公慵懒困倦、日高未起之态,带有淡淡的惆怅情调。“嫩草方抽碧玉茵”四句,从户内写到户外,描画出一派明媚的春光。作者摄取了四种景物:地面的嫩草,地上的垂柳,空中的黄莺,水中的游鱼,水陆空三维空间,交织成立体的画面,传达出绚丽的色彩。
下片转入写人。“几曲阑干”四句,写佳人倚遍“秦楼”阑干,看到桃李又换了一番新花新叶——这意味着一年又过去了,而意中人还没有回来,这触起了她的愁思,不觉潸然泪下。“梅妆”用的是寿阳公主的典故,这里泛指妇女面部化妆。“梅妆泪洗”即涂了脂粉的脸上流下了眼泪之意。这几句着重描写佳人的外部动作,而以“应怪归迟”点明动作的原因,其悲怨愁苦之态如见。
“凤箫声绝”四句,写对云离去后音信杳然,使佳人思念不已。“凤箫声绝”借用典故,指男子的离去。“孤雁”“双鲤”都是奇书的代称。而“沉孤雁”、“无双鲤”,就是指对方没有来信,但是,即使男方相隔云山万重,佳人的心还是神驰千里之外,萦绕在他的身边。这几句着重描写佳人的内心活动,浓情厚意,溢于言表。
●阮郎归
无名氏
春风吹雨绕残枝,落花无可飞。
小池寒绿欲生漪,雨晴还日西。
帘半卷,燕双归。
讳愁无奈眉。
翻身整顿着残棋,沉吟应劫迟。
无名氏词作鉴赏
“春风”二句起调低沉,一开始就给人以掩抑低迴之感。春风吹雨已自凄凉,而花枝已凋残矣,风雨仍依旧吹打不舍,景象更为惨淡。“落花无可飞”,写残红满地,沾泥不起,比雨绕残枝,又进一层,表面上写景,实际上渗透着悲伤情绪。两句为全篇奠定了哀婉的基调。
三、四句写雨霁天晴,接理色调应该转为明朗,情绪应该转为欢快。可是不然,词的感情旋律仍旧脱离不了低调。盖风雨虽停,而红日却已西沉。因此凄凉的氛围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又被被抹上了一层暮色。
词的下阕,由写景转入抒情,仍从景物引起。“帘半卷,燕双归”,开帘待燕,亦闺中常事,而引起下句如许之愁,无他,“双燕”的“双”字作怪耳。其中燕归又与前面的花落相互映衬。花落已引起红颜易老的悲哀;燕归来,则又勾起不见所欢的惆怅。燕双人独。怎能不令人触景生愁,于是迸出“讳愁无奈眉”
一个警句。所谓“讳愁”,并不是说明她想控制自己的感情,掩抑内心的愁绪,而是言“愁”的一种巧妙的写法。“讳愁无奈眉”,就是对双眉奈何不得,双眉紧锁,竟也不能自主地露出愁容,语似无理,却比直接说“愁上眉尖”。艺术性高多了。
结尾二句,紧承“讳愁”句来。因为愁词无法排遣,所以她转过身来,整顿局上残棋,又从而着之,借以移情,可是着棋以后,又因心事重重,落子迟缓,难以应敌。这个结尾通过词中人物自身的动作,生动而又准确地反映了纷乱的愁绪。
●浣溪沙·瓜陂铺题壁
无名氏
剪碎香罗浥泪痕,鹧鸪声断不堪闻,马嘶人去近黄昏。
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风月更消魂。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一位未留名的姓的作者用篦刀刻在蔡州瓜陂铺的青泥壁上的。
词的上片是追忆与爱人别离时的情景。香罗帕一般是男女定情时馈赠的信物,现在将它剪碎来揩拭离人的眼泪,真是悲痛之极。接下来两句用景物描写进一步烘托和渲染别离的悲痛。就在这剪碎香罗,泪眼相看,痛苦诀别之际,那“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哀鸣,和着催人远行的声声马嘶,又在黄昏的沉沉暮霭中断续相和,更使得这一对多情的离人肝肠寸断。
下片写与爱人别离后的愁思。跟上片不同,没有从正面着笔,而只是写旅途风光,妙处就在从这一路风光中不难体味这可怜朋友的愁思。他一路行来,走过种着或成行或斜出的杨柳树的道路,穿过傍着或疏或密杏花林的村庄,这些景色不可谓不清美宜人,可是在离开了心上人的男主人公眼中,它们只能更加勾起对已诀别的爱人梦幻般的思恋。待到结束一天的旅途劳顿,投宿到乡间一所小旅店歇息下来,虽有清风明明,却丢失了花前月下的愉悦生活,真是感触万千。
雨中花
无名氏
我有五重深深愿。
第一愿、且图久远。
二愿恰如雕梁双燕。
岁岁后、长相见。
三愿薄情相顾恋。
第四愿、永不分散。
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无名氏词作鉴赏
词以“我”作第一人称的表达方式,表达风尘女子的愿望。这“深深愿”表明她们深思熟虑,长期以来所热烈追求的。风尘女子许多都是不愿过那种朝秦暮楚、供人玩赏的生涯,她们盼望着有一个正常而稳定的家庭生活,所以“且图久远”是她们首先得考虑的基本之点。第二层愿望是岁岁双双和谐相处,希望建立协调的家庭关系。第三愿则是对男子提出的要求。
“薄情”取其相反之义,即指所信赖的多情男子,希望得到他的顾惜、爱怜。第四愿,永不分散即意味着永远不被遗弃。第五愿是最深的一层,是全部愿望的关键所在,即希望作个普通家庭的女主人,而不是姬妾之类。“奴哥”是对年轻女性的昵称。这里是自称。“收因结果”即为收场、结果。“宅院”同“宅眷。
这表明风尘女子希望真正从良,结为正常婚配对偶,成为自由的普通人家的女主人。“大宅院”就是指妻而非妾了。将五愿合并而观,则她们是要求建立一个正常的、长久的、美满幸福、自由和谐的家庭生活。这是每个妇女最合理的最朴素的人生要求。
●眉峰碧
无名氏
蹙破眉峰碧。
纤手还重执。
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
薄暮投村驿。
风雨愁通夕。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无名氏词作鉴赏
此词是市井之辈抒写羁旅行役之苦的,但并未直接描述旅途的劳顿,而是表达痛苦的离情别绪。在某种意上,这种离别之苦比起劳碌奔波是更难于忍受的,当初与家人离别时的难忘情景至今犹令主人公感到伤魂动魄。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是与家人不忍分离的情形。从“镇日相看未足时”一句体味,很可能他们结合不久便初次离别,所以特别缠绵悱恻。蹙破眉峰,是妇女离别时的愁苦情状,从男子眼中看出;纤手重执,即重执纤手的倒文,从男子一方表达,而得上句映衬,双方依依难舍之情,宛然在目。以下“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隻”,是男子在分别在即所感,也是别后心中所蓄。
离别的情形是主人公在旅宿之时的追忆,词的下片才抒写现实的感受,因为这次离别是他为了生计之类的逼迫忍心而去,故思念时便增加了后悔的情绪,思念之情尤为苦涩。“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一方面道出旅途之劳苦,另一方面写出了荒寒凄凉的环境,旅人为赶路程,直至傍晚才投宿在荒村的驿店里,一副寒伧行色表明他是社会下层的民众,在这荒村的驿店里,风雨之声令人难以入寐,离愁困扰他一整个夜晚。“愁”是全词基调,紧密联系上下两片词意。风雨之夕,愁人难寐,感觉的联想便很易与离愁相附着而被强化。“窗外芭蕉窗里人”本不相联系,但在特定的环境氛围中,由于联想的作用,主体的感受便以为雨滴落在芭蕉叶上就好似点点滴滴的痛苦落在心中。此种苦涩之情,令人伤痛不已。这结句即与唐宋文人作品比较,也可称之为名句。
●眼儿媚
无名氏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
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
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离情别绪的词。
上片以江边送别所见的景物烘托别离时的愁绪。饯行的酒席大约是设在江畔,只见江上芦苇都已开满了白花,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那无可奈何地随风晃动的姿态,萧萧瑟瑟的凄切声响,好像是有意做弄出许多忧愁的样子,给已经愁肠百结的离人凭添了许多愁思。抬眼望去,那西沉的太阳,恹恹地在落下去,只剩半根竹竿那么高了;那从天际飞来的两行新雁,愈飞愈远,飞往南方的老家去了;眼前停靠着的这一条船,你就要载着我的朋友(也许是心上人)别我而去了。
下片进一步分写别前、别时,别后的心理活动。我们之间的别离一直是我担心的事情,我常常怕你离我先去。眼下,别离,无情地来临了,在这即将分手的时刻,只有拼一醉才能暂时解除心中的烦忧。今天晚上,我的眼前还是一个活泼泼的你;到了明天,你的模样就只能活在我的心里;到了后天啊,想你、念你而又看不见你、喊不应你,我只能紧蹙双眉,忍受无休止的离愁的煎熬了,这怎能不教人心酸肠断呢!
这首词没有采用夸张的手法,基本上用白描,只四十八个字,便将别离的愁绪倾诉得相当充分,很有感染力。透过悲切凄清的愁绪,可以感受到送别人与远行者之间深挚的感情。
●青玉案
无名氏
年年社日停针线。
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无名氏的作品,写的是游子春日感怀。
年年社日,大家都是兴高采烈,连妇女也在此日停了针线活计,结伴出外闲游。那么,游子的心情又是如何见?“怎忍见、双飞燕”。燕子双双,于春社时候飞回旧巢;游人成双做对,言笑晏晏;这些都是使他触景伤神的场面。自己身处异乡,形单影只,又将何以为遣呢?
“今日”句,点出目前正当江城春半,百花争妍。
“一身”几句,写出自己长期飘泊的苦况。“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这是游子眼中的实景。实际上也是他黯淡心情的反映。“已”字与“犹”字呼应,是说不仅已往数年,而且今年仍然流寓他乡,以后如何,那就只好不作思量了。
过片“春衫”两句道出穿着春衫之人的相思之情。破衣之上满布斑斑泪痕,则游子内心悲苦之情也就可以想见。
结尾几句先写四周景致,旅途小驻,解鞍伫立溪桥岸边,但见夕阳西下,芳草萋萋。接下去连用三个“无人”,用来突出他内心的苦闷!繁花似锦,无人同赏,只好借酒浇愁,独酌而又无人相劝,待到醉了,更是无人照看。三句叠用三个“无人”,使语意分三层宛转道来,将游子的内心活动有层次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踏莎行
无名氏
酒情怀,恨春时节。
柳丝巷陌黄昏月。
把君团扇卜君来,近墙扑得双蝴蝶。
笑不成言,喜还生怯。
颠狂绝似前春雪。
夜寒无处著相思,梨花一树人如削。
无名氏词作鉴赏
此词写市井女子赴密约时的期待心情。在赴密约之时,女主人公的心情是抑郁而苦闷的。
词起笔以“殢酒情怀,恨春时节”表现出她的情绪非常不好,这应是因他们爱情出现了波折或变故而引起的。“殢酒”是苦闷无聊之时以酒解愁,为酒所病:“恨春”是春日将尽产生的感伤,“情怀”和“时节”都令人不愉快。“柳丝苍陌黄昏月”,是他们密约的地点和时间。从约会的地点,大致可以推测女主人公属于市井之辈,如果富家小姐或宦门千金绝不会到此等巷陌之地赴约的。这样良宵好景的幽期密约,本应以欢欣的心情期待着甜密的幸福,然而这位市井女子却是心绪不宁,对于约会能否成功似乎尚无把握,于是在焦急无聊之中,想着试测一下今晚的运气。“把君团扇卜君来”,即用情人赠给的团扇来占卜,非常意外,她竟在近墙花丛之处扑着一双同宿的蝴蝶,惊喜不已,词情到此来了一个极大的转折,女主人公的心境由苦闷焦虑忽然变得开朗喜悦起来。下片顺承上片结句,表述新产生的惊喜之情。
“双蝴蝶”的吉兆使她喜悦,也感到有趣而可笑,甚至难以控制喜悦的笑声,这预兆又使她在惊喜之余感到羞涩和畏怯,而畏怯之中更有对幸福的向往,于是她高兴得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自己也觉得有似前春悠扬飘飞的雪花那样轻狂的状态了。这句为我们勾画出一位天真活泼、热情坦率的女子形象,显示出其个性的真实面目,也表现了市井女子的性格特征。但占卜的吉兆并不能代替生活的客观现实,随着相约时期的流逝,逐渐证实预兆的虚妄,因而词的结尾出现了意外的结局:情人无端失约了,这个结局好似让主人公从喜悦的高峰突然跌落到绝望的深渊,对她无异是又一次精神打击。作者妙于从侧面着笔,用形象来表示。春夏之交的“夜寒”说明夜已深了,她一腔相思之情似游丝一样无物可以依附。梨树于春尽夏初开花,这里照应词开头提到的,“恨春时节”。现在她已不再“颠狂”了,依在梨花下痴痴地不忍离去,似乎一时瘦削了许多,难以承受这惨重的打击。
结句含蓄巧妙,深深地刻画出心灵受伤的女子的情态。
●采桑子
无名氏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
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
今朝报道天晴也,花已成尘。
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
无名氏词作鉴赏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作者本来要与今年寻花被误,可是一开始用的是一个含量更大的句子,这样子不仅能罩得住全篇,而且使题旨得到更广泛的扩充。“不肯开晴”语意和“风雨成旬”略同。
不过这不是多余的重复,因为如果只是“风雨成旬”,那么那些痴情的惜花者也许会想:总该有一刻的风晴吧,只要乘这个机会看上一眼春花,也就不枉度此春!
不信,你看那“误却寻花陌上人”的人或者就是这么想的。不然他明知“风雨成旬”,为什么还要寻花陌上呢?而正是因为有了“不肯开晴”,“误却”二字才更见份量。
但是,词篇也不是顺着一个方向发展下去的。过片的“今朝报道天晴也”就忽如绝路逢生,然而紧接着又一个转折:“花已成尘”!上片说“误却”,总还是误了今日仍有明日的希望。现在,一个“尘”字已经把花事说到了头,因此对寻花人来说,剩下的便只有懊丧与绝望。“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是作者的怨怼语,也是痴想。这种痴,正说明了他的情深;而这种至情寄托着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感喟,词中埋怨花开不得其时,未尝没有作者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感慨吧?
●水调歌头
建炎庚戌题吴江
无名氏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
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
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
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鲙新鲈、斟美酒,起悲歌。
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
欲泻三江雪浪,净洗湖尘千里,不用挽天河。
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词慷慨悲凉,唱出了宋室南渡初期志士仁人的心声,因而受到重视。
此词系题于吴江桥上,因而全篇紧紧围绕江水立意。“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这的“几”有说不清多少次的意思,它与“平生”“短棹”配合,把往日太湖之游写得那么轻松愉快,为下文抒写愁绪作了铺垫。“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陡然转到当前,然而是何事使他愁和水、云一样多呢?作者并不马上解释,接下去的词句却是感情的连续抒发。以剑换舟,暗示报国无门,只好终老江湖。但是这三句用“拟”字领起,分明说只是打算。“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银是银印,艾是拴印的绶带,丘壑指隐士们住的地方。这两句申足前三句句意:先说自己无意作官,后说归隐不能。
下片用三个三字句起头:“新鲈,斟美酒,起悲歌”,音节疾促,势如奔马,作者的感情从中喷涌而出。通脍,把鱼肉切细。从内容着眼,“新鲈”、“美酒”都是至美之物,但后面接上的是“起悲歌”,此所谓以美衬悲、愈转愈深者也。“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这里开始回答“何事愁与水云多”,也呼应“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全句意谓自己生长在太平盛事,万万没有想到今天饱尝了兵戈三苦。
“欲泻三红雪浪,净洗胡尘千里,不用挽天河”,这三句用“欲”字领起,也分明说只是有此打算。正因为有了这一打算,上片中所说的以剑换舟的打算才未实现,丘壑之隐也才蹉跎。那么这一打算能否实现呢?
“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霄汉这里暗指朝廷。作者满怀报国志向,可是面对朝廷只能使浓愁变成伤心的清泪,因为统治者并不允许人民通过战斗收复失地,作者的一切设想,也都因朝廷的妥协投降而变成了泡影。
这首词慷慨悲壮,每个字的后面都激烈跳荡着一颗被压抑的爱国心,反映了在国事不宁的情况下个人身心无处寄托的徬徨和苦闷。
●一剪梅
无名氏
漠漠春阴酒半酣。
风透春衫,雨透春衫。
人家蚕事欲眠三。
桑满筐篮,柘满筐篮。
先自离怀百不堪。
樯燕呢喃,梁燕呢喃。
篝灯强把锦书看。
人在江南,心在江南。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作者对江南的怀念。上片写景,作者用清丽洗炼的语言生动描绘出一幅清新明丽的江南春天的图画:暮春时节,春阴漠漠,春风春雨吹透了、打湿了轻柔的春衫。此时春蚕已快三眠,养蚕的人家怀着即将收获的喜悦心情采摘得桑、柘叶满篮,把蚕喂得饱饱的。这是江南暮春时节所特有的景象,显得生机盎然。
作者在将春色渲染了一番之后,下片换转笔峰,折入游子的怀乡之情。“先自离怀白不甚”一句,真切地表达了离乡怀乡的深沉愁苦,还点明了原来上片所着力描写的并不是眼前所见之景,而只是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江南风景画,反衬出离人深切的思念。回忆增添了离愁,已使人不堪;而眼前飞停在船樯上呢喃不休的燕子又勾起对家中屋梁栖燕的怀思。既不能“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冯延已《长命女》“三愿”),则唯有灯下细看那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家书,聊以慰情。信是江南的亲人写来的,作者的心也随之飞回了江南。“篝灯”,用竹笼罩着灯光,即点起灯笼。“锦书”用前秦苏蕙织锦为回之旋图诗寄丈夫的典,这里说明信是妻子寄来的。“强”字入妙:盖此家书,看一回即引起一回别意愁情,心所不欲,但思家时又忍不住要翻出来看,故曰勉强看之,矛盾心情如见。歇拍两句“人在江南,心在江南”,一则抒发了作者对亲人和故乡的深切眷恋之情,同时呼应了上片的景物描写,使之带上了更加浓烈的感情色彩。
●青玉案
无名氏
钉鞋踏破祥符路。
似白鹭、纷纷去。
试盝幞头谁与度。
八厢儿事,两员直殿,怀挟无藏处。
时辰报尽天将暮,把笔填备员句。
试问闲愁知几许?
两条脂烛,半盂馊饭,一阵黄昏雨。
无名氏词作鉴赏
此词写举子参加省试的情形。词的上片写考试前的准备阶段。祥符路为北宋都城开封府治所在地,这里借指京城之内。第一句写省试开始时,举子们纷纷前去,恰好雨后道路泥滑,他们穿上有铁钉的雨鞋,身着白衣,攘攘涌向考场。“踏破”和“白鹭”都有讥笑的意味,表现慌忙和滑稽的状态。“盝”,音禄,小匣,“试盝”即文具盒之类的用具。“幞头”为宋人通用头巾。举子携着试盝,戴着不合适的幞头,形象就更加有点可笑了。“八厢儿事”即许多兵士,“直殿”指朝廷侍卫武官,进入考考场之时,既有许多兵士搜查,又有两员朝廷武官监督,弄得“怀挟无藏处”,根本无法作弊了。可怜这些举子本来才学粗疏,考场管理之严,就更使他们无计可施了。
词的下片写举子在考场中的困窘愁苦之态。“时辰报尽天将暮”,时间一点点过去。困坐场屋的举子一筹莫展,文思滞钝,天色已暮,只得敷衍了事,“把笔胡填备员句”。天黑前必须交卷,他大约一整天都无从下笔,临到交卷前便只好胡乱写上几句充数。这两句写出举子考试时无可奈何的心情和困窘情状。
考试既不如意,头昏眼花,饥肠辘辘,面对暗淡的烛光和难咽的馊饭,苦不堪言。若是小园闲庭或高楼水榭,徙倚徘徊之时,“一阵黄昏雨”倒能增添一点诗情雅趣。可是举子们此时还有什么诗情雅趣,黄昏之雨只能使心情更加烦乱,更感凄苦了。在备述举子奔忙、进入考场、考试情况等狼狈困苦的意象之后,结句忽然来一笔自然现象的描写,好似景结情,补足了举子们黄昏的难堪环境氛围。
这首词嘲讽那些久困场屋、才学浅陋而又热衷科举的士人,用漫画的夸张手法描绘出举子赴省试的狼狈可笑形象。
●如梦令
无名氏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无名氏词作鉴赏
开头二句,莺嘴啄花,已经很美,缀以“红溜”,似见花瓣落下,更觉幽隽。燕子从池上掠过,如剪的双尾点破水面,泛起小小涟漪。二句描写物态,可谓细致入微,其中“溜”“皱”二字用得极巧,都突出了一个轻字。
前二句写客观景物,到“指冷”二句,始正面写人。那是一位女子,她正在吹笙,曲子是《小梅花》。
词中“春透”二字,极为精炼含蓄,它可以让人感到人间充满春意,也可以觉得此时她春兴正浓。从指冷笙寒到小梅开透,有一个感情变化的过程,即从情绪低落到情绪高涨,但词人写来流丽婉转,似乎不费力气,同前二句相比,要自然得多,因而也隽永得多。
词笔至此,似乎出穷水尽,再无法发展;但到了“依旧,依旧”以下,情绪猛一跌宕,复又别开生面,出现了另一种境界。人与绿杨俱瘦“,乃写人物因伤春而瘦。本非落花时节,而盛开的鲜花却因莺啄而坠落;池中绿波,亦并非微风吹拂,而系燕尾点成涟漪漪说明人当盛年,也系因外在感染而引起心灵上的波动。如此,又怎能不瘦呢?一个”瘦“字也包含着许多的忧思与哀感。
●金明池
无名氏
琼苑金池,青门紫陌,似雪杨花满路。
云日淡、天低昼永,过三点两点细雨。
好花枝、半出墙头,似怅望、芳草王孙何处。
更水绕人家,桥当门巷,燕燕莺莺飞舞。
怎得东君长为主,把绿鬓朱颜,一时留住?
佳人唱、《金衣》莫惜,才子倒、玉山休诉。
况春来、倍觉伤心,念故国情多,新年愁苦。
纵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则寻芳归去。
金明池词作鉴赏
金明池,是北宋汴京著名的苑囿,风景佳丽。这首词的特点是采用赋体,充分利用长调篇幅大、容量多的优势,尽量铺叙,尽情抒写,结合风景的描绘寄寓身世之慨,笔触细腻,委婉动人。
整个上阕好象展开一幅画卷,从汴京的顺天门一直铺向金明池,上有轻云淡曰,穹窿一般的天宇;中有似雪杨花,随风飘卷,间杂着三点两点细雨,洒向京城的大道,洒向大道上的游人。轻尘被细雨浥过,空气格外显得清新。而一枝鲜花伸出墙头绿茵似的芳草铺满长堤,风景格外优美。到了近郊,又只见水绕人家,桥当门巷。对对黄莺、双双紫燕,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词人在描绘这些景物时并不是纯客观地摹写,而是用多种手法加以衬托点染。第一是赋与自然景物认人的感情,即拟人化。此词所写的“好花枝、半出墙头,似怅望芳草王孙何处”便带有“闺房之意”。花枝出墙,竟似美人一般,缅怀着惆怅之情,望着远去的王孙公子,是花枝惹人,还是人惹花枝,几乎难以分辩。第二是以动衬静。第三是注意色彩的点染。如青、紫、似雪的杨花,已正面写出三种颜色。至于“好花枝”当为红色,芳草与水,当为绿色,这是暗写。
下半阕转入抒情。过片以问句形式,紧扣上半阕所写之春景,转折之中,意脉不断。“怎得东君长为主,把绿鬓朱颜,一时留住?”一方面是表示对大好春光的一片留恋之情,一方面是抒发人生无常、青春难久的感慨。至此,整个词情便由欢乐转入纵酒听歌,由纵酒听歌再转入悲伤愁苦,结句则宕开一笔,逗“归欤”之叹。
此词上半阕着重写乐景,下半阕着重写哀情,“佳人唱《金衣》莫惜,才子倒、玉山休诉”,写美人唱情歌,才子饮美酒,乐则乐矣,然其中已有及时行乐的颓放思想。此以表面之乐衬内心之悲,所以下面“况春来”三句把“伤心”“愁苦”倾泄出来。
此词结尾三句不是通常的以景语作结或情语作结,而是以动态作结。前面说“况春来,倍觉伤心,念故国情多,新年愁苦”,感情已十分消沉;至“宝马嘶风,红尘拂面”,系回映前半阕游赏,本该感情一扬;然一“纵”字,则变为决绝语,意为即使游赏金明池再怎么快乐,我也得回归故乡,感情极为沉痛。
●浣溪沙
无名氏
水涨鱼天拍柳桥。
云鸠拖雨过江皋。
一番春信入东郊。
闲碾凤团消短梦,静看燕子垒新巢。
又移日影上花梢。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是首笔触细致而风格明秀的春日之作。
词篇幅一开,便春意盎然。“水涨鱼天拍柳桥”。水涨,点春讯。以下五字渲染之。春来涨潮,浮起了鱼天,不反水与岸齐,拍打着柳桥而已。鱼天一辞,妙不可言。鱼游于水,如翔于天,可见当涨潮托起春水之后,那春水仍是空明莹澈。“云鸠拖雨过江皋”,云鸠形容墨云行雨,其色如鸠。这又是一个妙手偶得的好辞。上句写春水空明,此句写春江烟雨,一阴一晴,阴晴不定,正是春天的特征之一。“一番春信入东郊”,春从东来,东郊先得春信。这又是词人下笔极细致有味之处。
过片二句,词境从江郊转为室内。“闲碾凤团消短梦,静看燕子垒新巢。”上句写自己沏茶。凤团是宋时一种名茶。春日人常渴睡,短梦也是常有的。饮茶之意,在破睡提神。句首虽下一“闲”字,语似不经意,实则方才一饷短梦,竟大有难以遣除了却之愁,故须饮茶以消其一份梦后的惘然。下句写燕子垒巢。
燕子不辞辛苦飞来飞去,一次又一次衔泥而来,眼看着就渐渐营造成了新巢。燕子极忙,词人则静。句首一下“静”字,暗示的实是词人并不平静的心绪。大好时光白白流逝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悲哀,隐约见于此二句之言外。结句转为室外。“又看日影上花梢”时光流转,不知觉间,日影又已移上花梢。句首下一“又”字,则日日空对春光之意亦隐然可见。挽合下片三句首字所下之“闲”字、“静”字、“又”字,词人心头不忍时光白白流逝的愁怨不难体味。这种淡淡的哀怨,实是一种普遍的人生情绪。而词中表现得极精微、含蓄。
●眼儿媚
无名氏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无名氏词作鉴赏
此词内容当是触眼前之景,怀旧日之情,表现了伤离的痛苦和不尽的深思。
上片第一句“杨柳丝丝弄轻柔”,柳条细而长,可见季节是在仲春。“弄”是写垂柳嫩条在春风吹拂下的动态。这已是一种易于撩拨人们情绪的景色了。但光是这一句,还看不出情绪究竟是喜乐还是悲愁来。
接下一句“烟缕织成愁”,情绪的趋向就明白了。但写仲春之愁,如何写法?作者运用了他的特技:海棠未遭雨打,还在枝头盛放;梨花又似争先,如雪般的开了,这不是很典型的良辰美景吗?可要知道,只有九十日的春天,却当此时已有一半过去了!好就好在“一半春休”这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句,上面所说的“烟缕织成愁”,就会变得无病呻吟。
若只有眼前景色的凭空触发,而没有内在的愁的根源,则即使是再大再多的外因,也起不了作用。于是在下片中,就把这个郁结交代出来了:“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原来有一段值得留恋、值得追怀的往事。但是年光不能倒流,历史无法重演,旧地又不能再到,则只有凭借回归的魂梦,围绕于女子所居的值得怀念的地方了。这两句写出了爱情和别离所带来的痛苦,但又念念不能忘怀,因此接下去写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词人的相思之情,只有借丁香和豆蔻才能充分表达啊!这不是分明在感叹自己心底的深情正象丁香一般郁而未吐,但又是多么希望能和自己心爱的人象豆蔻一般共结连理吗?整个下片的意思是说,尽管一切的梦幻都已失落,然而自己内心缠绵不断的情意依然专注在那个可人身上,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啊!
●鹧鸪天
无名氏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
安排肠断到黄昏。
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无名氏词作鉴赏
词的上片写思妇凌晨在梦中被莺声唤醒,远忆征人,泪流不止。“梦”是此片的关节。后两句写致梦之因,前两句写梦醒之果。致梦之因,词中写了两点:一是丈夫征戌在外,远隔千里,故而引起思妇魂牵梦萦,此就地点而言;一是整整一个春季,丈夫未寄一封家书,究竟平安与否,不得而知,故而引起思妇的忧虑与忆念,此就时间而言。从词意推知,思妇的梦魂,本已缥缈千里,与丈夫客中相聚,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梦境中得到了满足。这是何等的快慰,然而树上黄莺一大早就恼人地歌唱起来,把她从甜蜜的梦乡中唤醒。她又回到双双分离的现实中,伊人不见,鱼鸟音沉。于是,她失望了,痛哭了。
过片三句,写女子在白天的思念。她一大早被莺声唤醒,哭干眼泪,默然无语,千愁万怨似乎随着两行泪水咽入胸中。但是胸中的郁懑总得要排遣,于是就借酒浇愁。可是如李白所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一怀愁怨,触绪纷来,只得“无一语,对芳尊”,准备就这样痛苦地熬到黄昏。李清照《声声慢》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词意相似。唯李词音涩,声情凄苦;此词音滑,似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然无限深愁却蕴于浅语滑调之中,读之令人凄然欲绝。
结尾两句,融情入景,表达了绵绵无尽的相思。
“甫能”二字,宋时方言,犹今语刚才。这里是说,刚刚把灯油熬干了,又听着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的凄楚之音,就这样睁着眼睛挨到天明。词人不是直说彻夜无眼,而是通过景物的变化,婉曲地表达长时间的忆念,用笔极为工巧。
这首词有一个好处,就是因声传情,声情并茂。词人一开头就抓住鸟莺啭的动人旋律,巧妙地溶入词调,通篇宛转流畅,环环相扣,起优跌宕,一片官商。清人陈廷焯称其“不经人力,自然合拍”,可谓知音。细细玩索,不是飞可以体会到其中的韵味吗?
●满江红
无名氏
斗帐高眠,寒窗静、潇潇雨意。
南楼近,更移三鼓,漏传一水。
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
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
无似有,游丝细;聚复散,真珠碎。
天应分付与,别离滋味。
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向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雨词,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词把雨滴声贯穿全篇。作者敏锐地捕捉住这一听觉形象,并且别出新裁地联想出相似的人生感受。
上片写雨滴声造境。一顶小帐,形如覆斗,词人安卧其中。夜,静悄悄地,本该睡一夜好觉。不料一阵萧疏带凉的雨意,进了窗户,醒了词人。住处地近城南,此刻听得城楼上更鼓敲了三响,已是三更天了。室内夜漏滴答、滴答,有节奏地连成一支水滴之声。
窗外雨点潇潇阵阵,从杨柳叶尖上滴响,在芭樵叶片上溅响,奏成一场雨滴的交响乐。树有远近,叶有高低,故其声亦有远近高下。往远处普遍地听,是淅淅沥沥,连成一片;往近处仔细地听,则滴滴答答,点点分明。“不离”、“只在”是强调深夜雨声唯有植物叶上滴响之商,最为打动人心。这两句,紧紧衔接上面“漏传一水”,就把雨滴声和漏滴场连接起来,在睡意朦胧的词人听来,似乎就感到四面八方有无数的漏滴作响。失眠的人,情何以堪?无情的雨滴,一个劲儿地滴,也不管要滴穿这一双愁人的耳,要滴破这一颗思乡的心。滴,是全篇之眼。
下篇书写雨滴引起的更多联想与感伤。雨丝真细,若有若无,飘飞在空中,如缕缕游丝。雨丝有时也加大而形成雨点,洒在植物叶上汇聚起来,又如颗颗真珠。叶子承受不了而珠落,滴答一响,碎了。雨珠的聚而复散,与人生的悲欢离合,是多么相似呵!真该是天意吧,让我从雨滴来咀嚼离别的滋味。再说那雨丝吧,若有若无,又与梦思的飘忽断续多么相似。可不是吗?刚才一晌好梦,就让雨声绘打破了。梦一醒,不由人不羡慕那些雨夜双栖的伉俪。梦,做不成了。
可是,在这潇潇夜雨中好好想念一番,不也是很美的吗?让我的精神飞过无边的雨丝,与千里之外的人相会吧!无可奈何语,也是痴情语。这样结笔,仍与全篇妙合无迹。
●千秋岁令
无名氏
想风流态,种种般般媚。
恨别离时太容易。
香笺欲写相思意,相思泪滴香笺字。
画堂深,银烛暗,重门闭。
似当日欢娱何日遂。
愿早早相逢重设誓。
美景良辰莫轻拌,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鸳鸯睡。
似恁地,长恁地,千秋岁。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流传于北宋年间的一首无名氏作的词,宋徽宗政和七年,流传于邻邦高丽(今朝鲜),后失传,幸而在朝鲜《高丽史。乐志》中保存下来。比词语言俚俗,但表达了市丹青年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艺术表现直率朴实,是一首很有水准的诗词。
这首词以男性、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表现的情感率直,内容也是有关桑间之情濮上之意这类词。上片表现了主人公对意中人的相思之情。“想风流态”二句,表达作者对初次欢会时对她的深刻印象。一个“想”字直抒情怀,表现了对意中人难以泯灭的印象。
作者运笔巧妙,对意中人的描述,没有一句具体的描绘,但句中流露中“她”体态风流,媚力四射,无一处不取悦于人,无一处不具有女性的魅力,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他意中人妖娆的外貌与内心的多情。“恨别离时”三句又用一个“恨”字转入对别后相思的叙述。爱之愈深恨之愈深,而此时的“恨”更是此人感到主人公对意中人的相思之苦。“恨”只为“别离时太言易”,惋惜相聚时的短暂,“恨”只恨“相思泪滴香笺字”,相思之苦,眷恋之深跃然纸上。“画堂深”三句补充说明了相思痛苦的缘由:却只见画虚深远,门户重重,鱼雁难传,相见无时,即使相思句写万言,相思泪湿香笺也无剂无事,一片绝望之情。
下片表现主人公对未来的美好设想与美好祝愿。
“似当日”一句承前启后,既说明相见无日之意,相会无期之苦,又满怀对未来的美好遐想。“愿早早”二句以一个“愿”字使主人公对未来的美好期望代替愁苦的情调。“美景良辰”三句表现了主人公与其意中人对未来美好爱情生活的憧憬。主人公此时深深感到青春时光的美好决不应虚度,欢娱的相会不能轻易分离。“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怨鸯睡”,短短两句话却重复四次“鸳鸯”二字,使人印象极为深刻。
“鸳鸯”在民俗中是情侣,夫妇的象征,在民间的男女生活中极其常见。“鸳鸯”的帐、被,枕都表达他们对甜蜜幸福的期望和享受。重叠连锁的句式也极富有浓厚民间文艺的气息,充满美好爱情天长地久的向往。最后“似恁地”三句,更是如情侣间的誓词般表现出双方对幸福生活长久永远、绵绵无尽,“千秋万岁”的追求。
这首词词句不多,但短短的小词表现当时市井青年男女蔑视礼法,为爱情婚姻的自由不顾千难万险的新的爱情观念,表现当时社会的进步,对现在不也有一定的意义吗?
●檐前铁
无名氏
悄无人,宿雨厌厌,空庭乍歇。
听檐前铁马戛叮噹,敲破梦魂残结。
丁年事,天涯恨,又早在心头咽。
谁怜我、绮帘前,镇日鞋儿双跌。
今番也、石人应下千行血。
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首无名氏词流行于北宋年间,以词句来看是一位妇女之作。词中表现女主人公为争取爱情,争取幸福不惜付出一切,然而结果却仍旧陷入痛苦凄惨的境地,无人怜念,终身难言。全词感情强烈,可说是她感天动地的呼声。
词的上片描绘的是一个凄凉孤寂的夜晚。“悄无人,宿雨厌厌,空庭乍歇”,三句。“厌厌”原指人的气息微弱,气息厌厌,这里又借指夜雨绵绵似断若续,同时将愁情怨景表现出来,明暗相合。“空庭”则无人,“乍歇”应有雨。孤寂之夜,夜雨绵绵,一个孤独愁惨的环境跃然纸上。“听檐前铁马戛叮噹,敲破梦魂残结”。“铁马”指以薄铁制成小片,串挂檐间之物,风起则叮叮有声。“铁马叮噹”显示风吹得凄厉。“敲破”指惊醒残梦。但这里不用惊醒而用“敲破”更为生动,形象,一语双关,既有铁马叮噹之声之景,又含人生梦境破天之意,使人物所处的环境,所有的感受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环境是凄苦的,因此才会有下面对其不幸命运和痛苦之情的抒写。
“丁年事,天涯恨,又早在心头咽”三句。“丁年”即一个人成年的时候。“天涯恨”化用温庭筠《梦江南》词中的“千万恨,恨极在天涯”之句,表示远离久别之恨。一个“恨”字又暗含女主人公不幸的往事,青春本是美好生活之时,却不幸被负心人抛弃,由此悔恨万千。“天涯恨”表明悔恨之深。“心头咽”则更有表现力,千恨,万恨,天涯恨,却难以告人,唯有自己咽下,痛苦之情不禁令人催泪而下。
词的下片更由上片而表达出难言的痛苦。“谁怜我,绮帘前,镇日鞋儿双跌”。“绮帘”即美丽的窗帘。“镇日”即整日。鞋儿双跌即跺脚哀叹怨恨之状。
孤寂的夜晚无人关心,美丽的身姿无人理睬,此时只能可怜无助地在窗前捶胸顿足地哀叹了。痛苦的往事更让人的难以入眠。“今番也,石人应下千行血”,此情此景即使是无知无情无怨无恨的石人也会为“我”的痛苦而泪血洒下。这句词语言之强列,感情的跌宕,悲恨之强烈难以言表。“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这番的感受只能以青天作纸,石人的千行泪血为墨,来写不尽的断肠文。这种夸张的比喻并不令人感到失真,反而更深刻地感受女主人公强烈的情感。词尾的夸张句式,更是表达了女主人强烈的呼声,感人肺腑,撕人心裂。
这首词情感至深,感情之强烈,真实,真挚溢于词句。这首充满不幸女子血泪史的作品震憾人的心灵,在此谁还会追究什么艺术手法呢?
●九张机
无名氏
一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
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二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
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
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
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
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
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
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无名氏词作鉴赏
这是一组具有浓郁的民歌色彩的抒情小词。塑造了一个来自民间的对爱情无比忠贞的织锦少女形象,她对旖旎明媚的春光无比热爱,对美满幸福的生活执著追求,从采桑到织锦,从惜别到怀远,形成一幅色彩缤纷、形象鲜明的生活画卷,给人以极大的审美享受,显然是少女春愁春恨,离情别绪的抒写。
“一张机”通过采桑少女美的感受和心的陶醉,来抒发自己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美好情意。首句的“一张机”是民歌中惯用的比兴手法,次句的“采桑陌上试春衣”点明了劳动的对象、地点和时令,“风晴日暖慵无力”表现了一个少女陶醉在大自然中的娇态。“桃花枝上”三句写她被黄莺儿的美妙歌声迷住了,舍不得回去。
“两张机”通过行人踟蹰、女子回头一笑的离别情意,表现了她对即将远离的恋人的无限深情。“行人立马意迟迟”是从女主人公的眼里看到行人的迟疑不决,欲行又止,真实地描绘出那种依依不舍的矛盾心情。“深心未忍轻分付”是写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刻画出正在初恋的少女隐藏着自己深情蜜意的娇羞心理和矜持态度。“回头一笑”三句既是她向对方表示“深心”的一种特有的默契,又是她掩盖内心秘密的艺术反映。
“三张机”借古代吴王宫女要更换舞衣,写出初夏蚕老时,少女开始紧张的织锦劳动。
“四张机”运用乐府民歌中谐音双关的艺术手法,表现女主人公饱含深情的思恋之苦。女子一边纺织一边忧思,她并未因相思之苦而停下机杼,却把相思之意织入了丝锦,所以有下句“回梭织朵垂莲子”,这里的“垂莲子”是谐音双关,即“垂怜于子”也就是“爱你”的意思。“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是说要曲折回环地织成美丽的花朵是容易的,而要清理心头的离情别绪则是困难的。
“五张机”通过织诗绵上,寄托相思的描写,表达了女主人公对她心上人的无限深情。她默默地把相思的诗句织在横的花纹里,却又担心诗中的命意不被情人所理解,那么她织在锦上的诗意到底是什么呢?“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在这里,她重复着两个“不言”,表明她不愿向对方倾诉别后的内心愁苦,也不愿透露形容的憔悴。而只是在诗句中寄托着自己的寸寸柔肠,缕缕情丝。
“六张机”通过锦上的蝴蝶双飞,窗前的停梭独看,表现了女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相思情愫。这象征着青春幸福的双飞蝴蝶。对于初恋中的少女来说自然是特别敏感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通过鸳鸯戏水的图案遭到“轻裁剪”而担心,突出青春幸福生活的被毁灭而疑虑,表现女主人公对前途和命运的无穷隐忧。织成了鸳鸯戏水的图案,应该是高兴的,为何反而“迟疑”起来?原来她“只恐被人轻裁剪”,从而引起一场难以排遣的离恨。
“八张机”通过读遍回文所产生的苦闷心情,表达了女主人公的无穷幽怨。明明知道回文诗是苏惠寄给她丈夫的,为什么偏偏要发出“阿谁诗”的疑问呢?因为她的思恋之情,她的凄凉之意跟苏氏的回文诗熔铸在一起了。苏氏的回文诗表达了她的思想感情,她的思想感情寄托在苏氏的回文诗中,合二而一,浑然一体,是难以分辩的。
“九张机”通过并蒂花,连理枝的比喻,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美好生活的执著追求,对薄男子的深切指责。“薄情郎”,“多离别”,是“自古”皆然;然而“多情女”呢?却要“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就是要用一根饱含甜情密意的丝线,把红花、绿叶,柔枝都紧紧地串连在一起,这“心”与其说是花心,无宁说是情侣之心,这“一条丝”,也就是指结同心的相思,语意双关,意味深长,突出了少女真的感情,善的性格,美的愿望,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郑文妻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文」秀州人,太学生。「妻」孙氏,存词一首。
●忆秦娥
郑文妻
花深深,一钩罗袜行花阴。
行花阴。
闲将柳带,细结同心。
日边消息空沉沉。
画眉楼上愁登临。
愁登临。
海棠开后,望到如今。
郑文妻词作鉴赏
这是一个痴情的妻子寄给游学未归的丈夫的词作。作者为南宋太学生郑文之妻孙氏。
词一开始即以“花深深”三字写出百花盛开的浓丽景色,紧接着写自己独自徘徊于花阴之下。“一钩罗袜”指小巧的双足,由此可以想见痴情女主人公是一位体态轻盈的妙龄女子。“花阴”二字一方面补足上句花的繁茂,另一方面也点出这是一个晴和的日子。
春和景明,本该夫妻团聚欢乐,携手共游,但如今却良辰美景虚设。不言惆怅,而惆怅自见。第三句“行花阴”重复第二句末三字,不仅是格律上单纯的重复,而含有徘徊复徘徊之意,以引出下面的行动。“闲将柳带”二句写女主人公看到长长的柳条乃随于攀折几枝,精心地编成了一个同心结。以表达对于心心相印的爱情的向往。
如果说上阕是以行动来暗示独处的怅惘和对坚贞爱情的向往的话,那么下阕便是以直抒胸臆来表达她痛苦的期待和热切的召唤。下阕着力写一个“望”字。
吴城小龙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城小龙女姓名不详。《诗人玉屑》卷二十一自《冷斋夜话》引其词一首。
●清平乐令
吴城小龙女
帘卷曲阑独倚,山展暮天无际。
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
数点雪花乱委,扑鹿沙鸥惊起。
诗句欲成时,没入苍烟丛里。
吴城小龙女词作鉴赏
这首词又名《江亭怨》,原题于荆州江亭之柱上,故由此得名。作者并不可考,《冷斋夜话》、《异闻录》等著作言其是吴城小龙女之作,使这首增添一种神秘的色彩。
以词意来看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少女感物伤怀思乡想家之作。但由其艺术手法来看,其内容之深刻,画面之丰富,手法之巧妙,给人感受之丰富不似一个初出笔坛的少女之作。
词的上片描写流落异乡,客居他所的少女思乡远望的画面。“帘卷曲阑独倚,山展暮天之际。”怀着难言的哀愁,少女寂寞孤独地倚在栏杆上,面对暮色笼罩下的群山,泪眼朦胧,遥望故乡。“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吴头楚尾”源自宋朝洪刍《耿方乘》,其中曰:“豫章之地,为吴头楚尾。”这里豫章代指江西,缘由其在吴地之上游,楚地之下游,因此得名。这句话意思是说少女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家乡江西的方向。上片短短四句,却把少女那种满腔哀怨的感情,满目思乡之泪,形象与情感、人与物、景与情深然一体。
词的下片,写思乡望远的少女内心丰富丽情感。受惊的沙鸥任意飞翔,而自己却流落异乡,有家难归一股难言的伤感顿上心头。“数点雪花乱委,扑鹿沙鸥惊起。”雪花喻浪花。扑鹿,象声词,指沙鸥拍翅的声音。此句用意巧妙,不言少女伤怀,却言沙鸥不受羁绊,实际上把少女离乡后的不自由与沙鸥自由翱翔作了对比,通过移情联想,她的无限伤感流露纸端。“诗句欲成时,没入苍烟丛里。”少女多想抓住眼前这引人深思的景象作诗,然而却在转瞬之间那惊起的沙鸥却消失在苍烟水草丛中了。多么形象,又是多么生动,一幅少女思乡感伤展现在我们面前,给人以美的愉悦。
这首词妙语横生,妙意满目。语句不多但词意深远,给人留下广阔的联想,使人余味不绝。古人云“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骚”(《词人玉屑》),本词的境界几近于此。
萧观音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萧观音(1040-1075)辽道宗(1050-1100年在位)耻律弘基后,枢密使萧惠之女。清宁初立为懿德皇后。工诗,善谈论,能自制歌词,尤善琵琶。有《回心院》词十首。
●回心院
萧观音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原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
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
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
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
剔银灯,待君行。
熏炉,能将孤闷苏。
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
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
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
张鸣筝,待君听。
萧观音词作鉴赏
萧观音,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工书能诗,善弹筝、琵琶,能自制歌词,甚得辽道宗宠爱。但后因辽道宗荒于时政,溺于游猎,萧后讽诗切谏,因而被疏失宠。为感君恩,遂作《回心院》词十首,后被收于辽王鼎所作《楚椒录》。
这十首词,几乎是同一格调,都是以日常生活的细节——从宴寝欢娱诸方面,联章铺叙,反复咏叹,使十首词不可分割,组成一个完整统一的整体。十词中心明确,意向归一,即希望能重获宠幸。其中反映心情之迫切,失宠之寂寞苦闷,情感非常细腻,表达也极其婉转。在每词的首句所提“深殿,象床,香枕,翠被”等无一不能掠起女主人公相思之情。女主人公费尽心思:扫深殿,拂象床,换香枕,张呜筝等等,为什么呢?却原来只为待“君”。词句不惜笔墨联章铺叙,反复咏叹,把一个被君所弃,为爱所困那种缠绵悱恻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可称是词的第一大特点。
第二个特点是表现手法细腻,描写手段之高明。第一首表现了女主人公由于被弃,心情索然,终日苦闷,无心打扫殿堂,以致游丝网成堆,青苔厚阶面,一座富丽豪华的殿堂却成了荒凉幽暗的世界。但女主人公着意点显然不仅仅是表现自己凄苦哀愁,而是借此来打动“君王”,“扫深殿,符君宴”。此后九首词基调与此一致,都是通过描写女主人公的所作所想,用来感动君恩复返。词中用词达意十分巧妙。如第一首形容殿用“深”、“暗”二字,使荒凉之景顿现,凄苦之情顿生。又如第二首中,象风却“半边卧”,第三首中,香枕边“一半”无云锦,第四首中鸳鸯对却被“羞杀”,用美好的事物与不幸的现实相对照,使人印象极为深刻。写当时情景之苦,所用动词传词达意也极其生动。如象床之上不言君王未临半床空,而言“敲坏半边知妾卧”,一个敲字表现急切的心情,以至象牙床都被敲坏。又如在香枕旁边不言女主人公泪眼如雨,愁肠满腹,而言“双双泪痕渗”,一个渗字又包含了多少女主人公长夜难眠,孤枕而泣的情感。
第三个特点是情感凄丽哀婉,感情的复杂多变象是在不禁意中流露。一面是“游丝络网尘作堆”的愁量,而另一方面却有“扫深殿,待君宴”的美好期望。一方面明知“银灯一样明”,偏偏又说“偏是君来生彩晕”,使女主人公的被君遗弃时的苦闷愁怨与对重获君恩的希冀同时表现出来,使女主人公一颗纯正的爱心,为爱所痴,所迷,所困的情景跃然纸上。
十词虽语句较长,但词意鲜明,情感动人,是辽词中并不多见的佳品。
吴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吴激(?——1142)字彦高,号东山,建州(今福建建瓯)人。吴栻子,米芾婿。宣和四年(1122)至钦宗靖康二年(1127)间,使金被留,仕至翰林待制。皇统二年(1142)出知深州(今河北深县),到官三日卒。《金史》卷一二五有传。工诗文,书法俊逸,绘画得米芾笔意。尤精乐府,与蔡松年齐名,时号“吴蔡体”。有《东山集》,已佚。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为《东山乐府》一卷。吴激词多作于留金以后。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句,其剪裁点缀,若皆天成。好问《中州集》卷一:“彦高北迁后,为故宫人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又云:”(东山)乐府:“夜寒茅店不成眠‘、’南朝千古伤心事‘、’谁挽银河‘诸篇,自当为国朝第一手,而世俗独取’春从天上来‘,谓不用他韵;《风流子》取属对之工,岂真识之论哉!
●春从天上来
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因感而赋此。
吴激
海角飘零。
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
梦里天上,金屋银屏。
歌吹竞举青冥。
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
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
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飞雪万里龙庭。
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
酒微醒。
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
吴激词作鉴赏
此词又是吴激咏事抒怀的一篇佳作。从小序可知,此词的创作动机与前文相仿,也因为在会宁府遇见流落在金的旧时南宋歌女,又由此勾起作者不由而发旧君之恩与今朝飘零之恨的情感。
全词以听老姬鼓瑟开头。一句“海角飘零”开头,突兀而深重,既是写老姬又是写作者自己,不由使人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叹汉苑”以下四句以一声慨叹回顾了旧时徽、钦二帝北虏难归的国难,又展现故国旧时歌舞生平,只不过只能是梦里天上。“”致吹“以下六句,不惜笔墨,描述老姬鼓瑟技艺的高明。此是上片。
下片,以此抒发情怀。宛转琴声使人神游故国,瞬间国难家恨顿上心头。曲虽仍是昔日太平曲,而国却破,鬓已白,人也流落,闻听此曲怎不令人黯然神伤呢“”舞破中原“化用杜牧《过清华宫》中”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之句。其中不无包含对风流皇帝宋徽宗亡国败家的委婉谴责。”写胡笛“五句,回到现实,岁月的无情,事实的残酷使老姬憔悴,已失去昔日容姿。面对青灯凉日,词人耳边仿佛仍环绕着老姬的琴声,家国之痛,难以忘怀。
这首词的手法高超,表现手法多样而又浑然一体。虚与实,今与昨,交替出现,融为一体。画面连续叠印,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汉苑秦宫“是悬想;”金屋银屏“是梦境:”歌吹竟举“则是眼前实景,但与”梨园太平乐府“相映,虚虚实实,让人难辩高下。作者对于词的把握非常准确,以老姬之人,之乐作为串连画面的线索,前后相叠交替出现却毫无拙迹,使人叹服。而结尾文处更显高明,本以为回转到老姬弹瑟已是终极,未想到一句轻飘之言,又把我们带到真正的现实,凉日、轻灯,一切都已成阵迹,恍然如一场春梦。
此词最大的特点是运笔巧妙,对比强烈。梦里天上,金屋银屏,而现实却是国破家亡,今昔难比。往日美姬成憔妇,昔日佳音为遗曲,此时此景怎不令人感动伤怀。强烈的对比、强烈的情感,给人带来强憾的艺术感染力。
●人月圆
吴激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
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
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吴激词作鉴赏
吴激,北宋末年著名的才子,当时与宇文虚中齐名。后北宋灭亡前后,吴激等人以宋臣留仕于金。但其时吴激等人心念大宋,因此虽化子金,而内心却是矛盾而痛苦的。
这首人月圆的词,有一个故事。据刘邦记载;一次宇文虚中与吴激等在张侍御家饮酒会宴,座中发现一位佐酒歌妓原是大宋宗室之后,如今却也流落异乡,沦为歌妓。坐中诸公感慨万千,遂皆作乐章一首。其中宇文虚中首作《念奴娇》,次及吴激,乃作这首《人月圆》。宇文虚中的《念奴娇》全篇如下:疏眉秀目,看来依旧是,宣和妆束。
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
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
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复。
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旋吹横竹。
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
旧日黄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从两首词来看,宇文虚中的词是写实性的,具体而不夸张,对这位女子的妆束,风采,出身遭遇写得一清二楚,而后又写宴会偶遇;其吹笛劝酒,全无悲伤之色,不由使人感生感恨万千。全词直说其事,直抒其情,笔调硬拙。
而吴激这首词则笔姿盘旋空灵,全篇化作唐人诗句典故,使全词意境深远。全篇引用三个典故:其一是“犹唱后庭花”化用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以小诗意,发今人伤怀之感。“南朝”借指被灭亡的北宋。“后庭花”则意指宋皇宫中传唱的旧时乐曲。其二是“旧时王谢”化用刘禹锡《乌衣苍》诗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堂百姓家。”“王谢”都是南朝有身份有地位的士族名家。“一句”飞向谁家“使人感慨世事的变迁,王朝的更替,覆巢之下,燕子何存,因此只能发出”飞向谁家“的感慨。其三是”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白居易贬居浔阳江头遇琵琶女所感:”同是天涯论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借意抒怀,抒发自己和眼前的歌姬不正如同白居易之与琵琶女的境况相似吗?
两者一相比较,高下立见。宇文词平铺直叙,无起无伏,平淡如水;而吴词则巧妙地上引用前人词句典故,使之浑然一体,又使其借故出新,另有深意,自是高出一筹。传说两文一出,时为文坛盟主的宇文虚中也从此对吴激推崇备至,刮目相看。
本词以引用前人诗句填词见长正符当时风气,周帮彦、吴文英、陆游并皆长此道。而其中吴激此文将其融为一体,如自天成,不愧是一首成功的隐括体。
蔡松年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蔡松年(1107-1159)字伯坚,号萧闲老人,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宣和末,从父蔡靖守燕山府,败绩降金。天会年间,授真定府判官,尝随完颜宗弼(兀术)攻宋。累官至右丞相,封卫国公。正隆四年卒,谥文简。《金史》卷一二五有传。松年能诗,“文词清丽尤工乐府”(《金史》本传)。其词作《萧闲老人明秀集》六卷,有魏道明注本,今存三卷。有道光间张蓉镜小女嫏嬛阁影钞金源旧椠本,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吴重熹《吴氏石莲庵汇刻九金人集》本。《全金元词》复据《中州乐府》、《阳春白雪》等辑补,凡八十四首。多赠答、感时、抒怀,常流露身宠神辱、违已交病的矛盾心境。元好问称其《念奴娇》(离骚痛饮)为“公乐府中最得意者。读之则其平生自处,为可见矣”。“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中州集》卷一)。
●相见欢
蔡松年
九日种菊西岩,云根石缝,金葩玉蕊遍之。夜置酒前轩,花间列蜜炬,风泉悲鸣,炉香蓊于岩穴。故人陈公辅坐石横琴,萧然有尘外趣,要余作数语,使清音者度之云闲晚溜琅琅。
泛炉香。
一段余川松菊瘦而芳。
人如鹄,琴如玉,月如霜。
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蔡松年词作鉴赏
这是蔡松年退隐山林之后所作出的一首小令。种菊西岩,夜置酒,与友人陈公辅对钦赏乐。花香,泉清,炉香使人陶醉,于是作词一首。
小词字不多,仅36字,然而却给人留连其中,周而忘返的迷人境界。一个“清”字概括了这一境界的特点:泉水清澈,月光清凉,其清在色,在感。水流琅琅,琴质如玉,其清在声在乐。青松黄菊,炉香菊气无一不使人感到清新、淡雅,使人陶醉于纯朴清澈的自然中,超脱出纷乱烦杂的世界。
作者对退隐山林,种菊南山的陶渊明十分敬仰,字里行间透出到陶的倾佩。“斜川松菊”似与陶渊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同趣。陶渊明的清旷高古的精神,与陶借松菊抒发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自得的心境,无一不令作者折服,不自觉地便流露纸端,见于词上。
这首词与平常不同,它最大的特点在于抒情而不露痕迹。表面看上去纯乎写景,不言世事人情,以白描的手法描写了闲云菊芳的外在展现。但实际上闲云松菊,此情此景不正是人们追求的那种陶渊明式的境界吗?
●念奴娇
还都后,诸公见追和赤壁词,用韵者凡六人,亦复重赋
蔡松年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
皇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
五亩苍烟,一丘寒碧,岁晚忧风雪。
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
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
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
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蔡松年词作鉴赏
蔡松年,北宋末年词人,曾为地方官,因不满官场的腐败后,退隐山林,清淡赋诗,在住所建有萧闲堂,自号萧闲老人。
这首词表现词人对现实不满和对官场的厌倦,以及由此引发的隐居避世的向往。词人的上片主要表达了对现实和官场黑暗的不满。开头三句“离骚痛饮”是说人生得意无过于饮酒、读《离骚》。一“痛”一“笑”,激越旷放,但隐含避世之心。(皇甫当年“二句,用麦甫故事。麦甫是东晋名士王衍,其字麦甫,人称”岩岩清峙,壁立千仞。“)顾恺之《麦甫画赞》(五衍清才气过人,处事异于常人,崇尚老庄之道,后为石勒所害。死前犹言:”呼呜,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不可至今日。“表现其对现实的回避。”王亩苍烟“三句用二典故,”五亩苍烟“化用白居易《池上篇》中退老之地曰:”十亩之宅,五亩之园,……“”一丘“化用《汉书。叙传》中”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在此一丘也指退居之地。”西州扶病“二句,引谢安故事。谢安为东晋名臣,文武兼备,有天下之志,淝水大捷后乘胜追击,一度收复河南失地。然终因位高风大招人忌,被迫出镇广陵,不问朝政。太元十年,谢安扶病舆入西州,不久病逝。
此处用谢安故事表达作者对成就大业的向往。上片引用玉衍与谢安故事,一出世一入世、两种情怀,表现作者犹豫徘徊,只能发出“岁晚忧风雪”的忧患之句。
下片定归隐之志和超脱避世之乐。“我梦卜筑”三句以梦抒怀,在理想中作者避居镇阳别墅,建起萧闲堂,终日饮酒相会,不关世事。“嵬隗胸中”以下五句,表达出作者胸中自相矛盾喜惧之情,不平之气,遇酒都归于消灭,无喜亦无忧。无奈一切只是空,回想只不过是诸公相聚相和饮酒后的妄想。最后两句,写胜日神交,古今同致,王羲之又何必在《兰亭集序》中记什么“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呢?
本词借用三个人物,王衍、谢安,王羲之三人经历,三种情怀。欲避世却对王衍回避现实尚慕不满,欲入世却由于谢安的不幸深表同情。胸中有雄志却只能用酒来浇灭,最后只能说出如王羲之作序般象写上什么“永和九年”之类的话语,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这首词用典巧妙,言志涤远,用韵清雄顿错,别有铿锵之意。张宗橚《词林纪事》引范文白语曰:“此公乐府中最得意者”,确实不假。
●鹧鸪天
蔡松年
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
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
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蔡松年词作鉴赏
这首咏荷词描写的初秋时节,黄昏月下的荷塘月色。月下荷塘,清虚骚雅,暗香袭人,天光云影间,山容水态貌给人一种幽静温馨的氛围。
全词运笔极有层次。先写出了荷塘的总体风貌,“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秀樾”指稀疏的树影,“水花”则是指水中的荷花。清秀稀疏的树影环绕着十里横塘,入晚的荷芳幽静独立散发着芳香。本句在用杜甫《曲江对雨》诗中“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荷塘美景不禁让人留连不舍。“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这句拉近了人们的视野,由远及近。写水中荷花,写花下荷叶。“胭脂雪”,苏有诗云“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意红白相杂之色。“沉水”即沉香,闺房熏用。“夜光”借指荷叶上滚动的水珠。荷花飘香,水珠着色,不由使人向往如这般皎洁秀美的姑娘。这为上片。
下片则立意颇新,拉开镜头。写水边群山,写荷上明月,山黛空濛,月波流转,倒蘸波间,融成一个清幽朦胧的境界。“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黄庭坚有《西江月》,曰:“远山横黛蘸秋波”似与此同情。不由使人觉之“山眉水目,顾盼含情”的女子袅袅出现。“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荷花又称为凌波仙子,语出曹植《洛神赋》,“灼若芙蓉出绿波,”“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故得名。面对荷花香艳,凉夜清风的美景,作者不由发概叹,良宵美景君应赏,别负青春美少年。
这首赏荷词,词风清韵,如月下荷塘,清新雅舒,暗香袭人。赏荷而不仅见荷,天光云影,山容水态皆入眼帘,而处处都烘托出一种赏荷时的恬淡温馨的气氛。遣词造句中,精挑细拣,“秀、静、瘦、远”字字含情。有人谓“莲体实肥,不宜言瘦”,(王若虚《滹南诗话》)并尝易“腻”字,意虽同物,而词境界全无。
完颜亮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完颜亮(1122-1161)字元功,本名迪古乃,金太祖庶长子完颜宗第二子。“好读书,学弈,家戏,点茶,延接儒生,谈论有成人器。及长,风度端严,外若宽和,而城府深密,人莫测其际”(《大金国志》卷一三)。皇统九年十二月(1150年1月),杀熙宗,自立为帝,改元天德。正隆六年(1161)率兵攻宋,十一月在扬州为部下所杀,年四十。大定二年(1162)降封海陵郡王,谥炀。二十一年(1181)再降为庶人。《金史》卷五有《海陵纪》。词存四首。见《桯史》卷八,《花草粹编》卷一O.《艺苑雌黄》评《鹊桥仙》“俚而实豪”,评《昭君怨》“诡而有致”。
●鹊桥仙·待月
完颜亮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
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髯睰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
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完颜亮词作鉴赏
完颜亮,被金称为海陵王。曾为金藩王,后弑金熙宗完颜亶而自立。得位之后,又蓄谋侵宋。相传柳永《望海潮》咏钱塘之词远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鹤林玉露》)正隆六年(1161年)八月中秋节之即,完颜亮中秋符月不至,乃赋此词。完颜亮“颇知书,好为诗词,语出辄崛强,慦慦有不为人下之意。”(桯史)(其性情强横勤于进取,全词充满霸气,抒发其横厉恣肆不可一世的气概。
上片写待月不至,为云所遮之貌。“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银蟾”借指月亮。我国古代神话中有月中有蟾蜍,而月又有银辉;因而将“银蟾”比喻月亮。停酒停歌专等“银蟾出海”,写出对银蟾强烈的期待,盼望之切,等待之焦,跃然纸上。“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句式陡转直下,热切的期待化为泡影,月亮被云遮蔽,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期待与失望强烈的反差,而作者顿时豪情顿生,怒发冲冠,因而引出下片。
下片即写了作者为看月而欲截云的想象,字里行间也隐隐透出一股杀气,生动传神地刻画作者骄横不可一世的形象。“虬髯撚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前两句写出作者因片云遮月而引起的愤怒与焦躁,也交待了待月心情的急切。后一句,则由此而产生更大的心理活动,恨剑恨之不快。为什么要恨剑锋不快呢?下句“一挥载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这句话交待了原因。却原来要斩断遮月之云,细细地欣赏月中嫦娥的景象。“紫云”指被月光照射的云层所形成的彩云。“嫦娥”既是我国神话中月亮女神的代称,又在古典文学作品被视为美人的典型。
这句话语意双关,表面要截云看月,其实骨子里却充满对南宋的凯觎,杀机顿露。据史载,此次中秋赏月后不久,九月初;完颜亮即起兵二十七万大兵,号称百万,分四路攻宋,完颜亮亲自率兵南下。当然这次出兵后,由于金内部皇位之争,金都发生叛乱。为早日灭宋北归,完颜亮强令将士三日内渡江南下,激发兵变。部将耶律元宜等率将士袭杀完颜亮,金兵不得不北撤。
这首词有一显著特色,即毫无修饰浮夸之语,不见文词中常见的酸腐与脂粉气,全词之中但见朴实、自然之语,并充满英豪拔剑问天下的英雄气概。在我们的欣赏之中我们会慢慢体会的。
蔡珪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蔡珪(?-1174)字正甫,真定(今河北正定)人。蔡松年子。天德三年(1151)进士。历澄州军事判官,三河主簿。召为翰林修撰、同知制诰,改户部员外郎兼太常丞。大定十四年,由礼部郎中出守潍州,道卒。《金史》卷一二五附传蔡松年。珪以文名世,辩博号称天下第一。元好问谓,金源文学“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中州集》卷一)。词存《江城子》一首,任三河主簿时作。见《中州乐府》。
●江城子
王温季自北都归,过余三河,坐中赋此
蔡珪
鹊声迎客到庭除。
问谁欤?
故人车。
千里归来,尘色半征裾。
珍重主人留客意,奴白饭,马青刍。
东城入眼杏千株。
雪模糊,俯平湖。
与子花间,随分倒金壶。
归报东垣诗社友,曾念我,醉狂无?
蔡珪词作鉴赏
蔡珪,金代著名词人。著词颇多,此词是首客中送客的佳作。王温季是作者的好友。小序中交待了写词的缘由。
上片起文随新意,“鹊声迎客到庭除。”不写客来而用象征吉祥的喜鹊着笔,由其欢快的声音引出来客,使人未闻见其人,先感到一种欢乐祥和的气氛。
“问谁欤?故人车。”谁来呢?原来见到的是老朋友的车。既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承接了前意。又使人进一步产生一种渴望,只见到车未见到人,仍然感到一种渴望。“千里归来,尘色半征裾。”终于见到从车中走下来的是千里迢迢而来,满身灰尘的老友。一句“尘色半征裙”既衬托主人见到友人既惊又喜的心情,喜的是千里之外相见,惊的是征尘沾满身。一个“半”形象说明灰尘之多,相见之不易。终于在主人且惊且喜的心情见到了客人。“珍重主人留客意,奴白饭,马青刍。”作者笔锋一转,避实就虚,不言如何好好款待、细细攀谈的相见之景。而却从侧面写出殷勤待其侍从的表现。“奴白饭,马青刍。”出自杜甫《入奏行》中“为君酤酒满眼酤,与奴白饭马青刍”之句,顺手抄写,自然贴切。由此读者自会放下心来,既然待从都被招待的这么好,客人的情况自不待言了。
下片写与友游乐,游湖赏景对饮之趣。“东城入眼杏千株。雪模糊,俯平湖。”短短几语把游乐的景色——千株杏园,洁白的杏花,以及树间花隙中隐隐闪现的一湖春水映上眼帘。“与子花间,随分倒金壶。”绮丽春光之中,但见主客开怀畅饮,觥筹交错。主客相会畅叙,相得之乐;相处之雅表现得淋漓尽致。“归报东垣诗社友,曾念我,醉狂无?”末笔作者笔锋又转,文势随之一折,留聚虽乐但也难脱别离。因而在别去之后。希望老友回到故乡,见到亲朋好友之后不要忘记“我”。“东垣”今河北正定,作者的故乡,也是客人此去的目的地。回到故乡,见到亲友,总会谈及作者的情形,因而称为“归报”。下片虽写景用词颇多,但着意点,即末尾三句却把作者心中愁思写得更加浓愈了。“曾念我,醉狂无?”表面上潇洒,而实则沉重。
全词起承转合,几起几落,笔锋多姿善变,是金代词坛之佳作。元好问曾夸之日:“国初文学,断自正甫(蔡珪),为正传之宗”也。
赵可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可(生卒年不详)字献之,号玉峰散人。泽州高平(今山西高平)人。贞元二年(1154)进士。累官至翰林直学士。《金史》卷一二五有传。刘祁《归潜志》卷七云:“献之少轻俊,文章健捷,尤工乐章,有《玉峰闲情集》行于世。”已佚。
●浣溪沙
赵可
抬转炉熏自换香。
锦衾收拾却遮藏。
二年尘暗小鸳鸯。
落木萧萧风似雨。
疏皎皎月如霜。
此时此夜最凄凉。
赵可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反映爱情生活的小令。以词意看是一位女子思念情人的描写之作。但女主人公闪闪烁烁、遮遮掩掩的动作中表明两人不是正式的夫妻。然而两年前,她与情人度过的一段美好爱情生活却铭刻在心。
词作艺术手段高超,短短的小令,一件事,一个情景,就把女主人公那复杂难言的感情浓缩在里面。
上片言在一秋季的夜晚,或许是两人有特定纪念意义的日子,女主公又回想起往日的情景。“抬转炉熏自换香。锦衾收拾却遮藏!”也许两年前这是两人定情之日。为纪念它,女主人公搬来香炉,亲自上香,又把锦被收拾妥贴干净,等待情人的到来。可是两年过去了,他不会再来,因而只能“收拾却遮藏了。”特定的环境,特殊的心理一眼可见。“二年尘暗小鸳鸯。”在这床锦被上女主人公可能度过无数美好的时光,锦被也成为她与恋人当年欢好的信物和见证,而锦被上的小鸳鸯不知伴随他们多少时光。可岁月无情人无情,那日鲜艳的小鸳鸯也被无情的尘土遮盖,显得暗淡无光。“二年尘暗”既指岁月的无情又暗示与恋人的爱情难以复萌,暗淡的心里使她感受到的只是凄凉。
下片写在这孤寂的月夜,一切都是那么凄凉。“落木萧萧风似雪。疏皎皎月如霜。”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使人感到的是悲壮,而此册“落木萧萧”却让人备感凄凉。即根,窗户的格子。
“月如霜”,李白曾有“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静夜思》)之喻。风吹叶落让她感到是风雪无情,月照窗使她又觉冰冷如霜。两年前两相恩爱,情意绵绵,两年后孤寂惆怅愁情万千,于是有“此时此夜最凄凉。”用移情的手法把人的主观情感移入客观景物之中,使风也含情月也有感。
小词虽短,但在作者精细的观察,精巧的构思之下,再加以对词语的精雕细琢,丰富的表现手法,使小令诗味隽永,言浅意深。
●雨中花慢·代州南楼
赵可
云朔南陲,全赵幕府,河山襟带名藩。
有朱楼缥缈,千雉回旋。
云度飞狐绝险,天围紫塞高寒。
吊兴亡遗迹,咫尺西陵,烟树苍然。
时移事改,极目伤心,不堪独倚危栏。
唯是年年飞雁,霜雪知还。
楼上四时长好,人生一世谁闲。
故人有酒,一尊高兴,不减东山。
赵可词作鉴赏
赵可,原为北宋词人,后金灭宋后入仕金朝。但赵可作为一个汉族词人,入仕异族,目睹故国灰飞烟灭,山河沦丧,百感交集。登临代州故景不禁词情顿发,故国之思,民族之情借古迹倾泻在文中,使全词充满一种悲凉苍桑,哀愁怨恨之情调。
上片登临古迹,描写了词人对历史名藩的怀旧,凭吊,笔端流露对远古时代英雄业绩的缅怀之情。“云朔南陲,全赵幕府,河山襟带名藩。”云,云中郡;朔,朔方郡,皆汉代北方边郡。“代州”,即宋之雁门郡,金曰代州,治所在雁门(今山西代县)。代州在云朔的南边,战国时属赵,因此有“全赵幕府”之句。起首几句分述代州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河山形胜。“有朱楼缥缈,千雉回旋。”在充满沧桑变化的代州郡,一幅幅雄奇的画面,扑面而来:历尽风吹雨打,朱楼遗迹显得那么高远,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绵绵不绝的古墙透迄盘旋伸向天际。雉,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古时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这里引申为城墙。“云度飞狐绝险,天围紫塞高寒。”承接上句,仍展现苍茫雄奇的雄美景象。“吊兴亡遗迹,咫尺西陵,烟树苍然。”“西陵”意指西陉山,又曰陉岭,也即是雁门山,古称天下九塞之一,为北方天险,汉高祖伐匈奴,北宋杨业破辽兵,皆由此进兵。回想旧时英豪事业,作者不禁又怀念起故国山河之景。
下片起由写景转入抒情。“时移事改,极且伤心,不堪独倚危栏。”世事沧桑变迁,人事兴衰不定,怎不令人感慨万千?昔日霸业已成空,即令山河依旧却早已易主,神伤黯然,怎能忍心独立倚栏。追怀故国追想故事,满腹哀愁无处可诉,无人能知,此情此境,故曰“不堪”。“唯是年年飞雁,霜雪知还。”此时作者不由想到,只有凌空的飞雁才不惧霜雪知还故乡,而词人自己呢?却只能远离故乡,欲归不能,竟连只飞鸟也不如。无可奈何之情,痴盼故乡之感油然而起。“楼上四时长好,人生一世谁闲。”
承接上句,词人不禁概叹,异乡虽好,可终生辛劳无闲期,毕竟可哀。“楼上”意指代州。结尾三句,“故人有酒,一尊高兴,不减东山。”“一尊”即“一樽酒”。“东山”,谢安曾隐居东山。表面上看,作者有美酒作伴,有退隐之闲,令人艳羡。而其实满腹哀愁却只能借酒消愁,退隐东山也不过是酒后的一种幻想。明明是内心悲痛万千,却仍要以达观旷逸视之,令人知欢乐之句,实尽为悲痛之歌。全词读后,使人备感伤感。雄关美景也难隐内心之痛,情感至深令人难以抑制。以景抒情,以情动人,此乃本词一大特色。
其二词人善于写景,善用修辞,且善于静中生动,把一个沉静的楼关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之神采飞扬,构成一种雄奇壮丽的艺术境界。楼“乐”,且“缥缈”,顿显其壮大,如出亏霄,雉“千”,饰以“回旋”顿觉气势飞扬。此类词句笔笔皆是。字里行间,虽有一种哀愁,但读来更使人感到一种鲜明强度的“力度”。
刘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著(生卒年不详)字鹏南,晚号玉照老人。舒州皖城(今安徽潜山)人。政和、宣和年间(1111- -1125),登进士第。入金,历仕州县。年六十馀,始入翰林,充修撰。出守武遂,官终忻州刺史。《金史》无传,事见《中州集》卷二。
●鹧鸪天
刘著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
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星点点,月团团。
倒流河汉入杯盘。
翰林风月三千首,寄与吴姬忍泪看。
刘著词作鉴赏
刘著,原是北宋人,后由宋仕金,久居北国,词风清疏,别具一格。只可惜岁月无情,大浪淘沙,刘著流传至今的仅此一首词作。以词意着当为作者客居北地怀人之作。
上片写离别滋味,追怀往日那难舍难分的场面。“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笛怨楼间。”山城当指南方某地,作者与情人分离之处。“雪照”可见是冬日。“玉指寒”一语双关,既表天气之寒,又示分离的凄清寒意。“羌管”即竹笛。“一声羌管怨楼间”似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化出,羌管悠悠,离愁满目。景是寒景,情是离情,景情切合,相映相辉。“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羌笛幽怨,不禁使人回想江南梅花的花开花落,几度春秋。岁月无情染白主人公的青青双鬓。追忆往昔别离状,恍如就在眼前。
下片由当年写到此夕,思绪万千,大抒思念情怀。“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天涯霜月又今宵,星牵思绪,月照哀愁,满脸愁绪只有开怀畅饮,倒流银汉方可罢休。“倒流银汉”意指饮尽银河,痛快淋漓,忘乎所以的畅饮也许才能把满腔愁怨忘得一干二净。然而酒愁肠,化作相思泪,因而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寄与吴姬忍泪爱。”相思情牵,即使纵酒也难掩,因而又放笔疾书,倾诉满腔的愁怨,满腹的思情,满怀的视愿。千言万语难尽说,因而只好借助欧阳修《赠王安石》的成句,动用“翰林风月三千首”来表达了。朦胧间,词人好似看到情人吴姬翻阅着情词,泪眼模糊,心弦颤动的景象。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幡然心动呢?
一首短短的小令,包含无限深情,传达如此的情意,长短句的语言艺术功能发挥得可称是淋漓尽致。周颐《蕙风词话》论金词云:“金源人词作爽清疏,自成格调。”以词情看,言情之缠绵徘恻,又喻之豪宕真情,对后世满族词人纳兰性德也产生一定影响。
王寂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寂(1128—1194)字元老,号拙轩,蓟州玉田(今河北玉田)人。天德三年(1151)进士。世宗朝,历祁县令、真定府少尹兼河北西路兵马副都总管,通州刺史兼知军事。大定二十六年(1186)冬十月,由户部侍郎贬为蔡州防御使。二十九年(1189)提点辽东等路刑狱。明昌二年(1191)召还。任中都路转运使。五年卒,年六十七,谥文肃。《金史》无传。著有《拙轩集》、《鸭江行部志》、《辽东行部志》等。“元老专于诗”(《中州集》卷二)。其《拙轩集》久佚,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为六卷。《缰村丛书》辑为《拙轩词》一卷,凡三十五首。
●采桑子
王寂
十年尘土湖州梦,依旧相逢。
眼约心同,空有灵犀一点通。
寻春自恨来何暮,春事成空。
懊恼东风,绿尽疏阴落尽红。
王寂词作鉴赏
王寂,金朝河北人,完颜亮天德三年进士,善写情词,善写他人故事。这首采桑子即隐括杜牧故事而成。据载:唐文宗大和末年,诗人杜牧客游湖州,遇一少女,十余岁,天姿国色,因与其母相约,谓当求守此郡,届时迎娶此女,待十年不来,乃听其另嫁。遂笔于纸,盟而后别。后十四年,始得授湖州刺史,然其所约之女嫁已三载,有子二人矣。杜牧惆怅之余,赠诗以别,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树成阴子满枝。”(高彦休《阙史》引用杜牧诗事)。遣词用意似有同感。字里行间既述说杜牧往事,又寄托了自身无限情感。这首词写久别(十年)重逢,不见些许欢欢,而是一种痛苦伤怀之情。
上片,“十年尘土湖州梦,依旧相逢”“湖州梦”似仿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之句。作者把“一觉”换成“尘土”更显含蓄朦胧。回首十年人生路,重返湖州,但见尘土满衣襟,难喜相逢。“眼约心同,空有灵犀一点通。”后一句中化用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而词意顿改。李诗言虽相隔两地,但情感相通,此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亲相爱,一个“空”字表达了多少惆怅,多少怨恨。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命运乖桀,阴差阳错,无可奈何之情顿上心头。
下片“寻春自恨来何暮,春事成空。”感慨命运无情,时光空度,只留下一种深深的怨愤。“懊恼东风,绿尽疏阴落尽红。”直接化用杜牧诗句,更是表达作者对“绿尽疏阴落尽红”的无奈,只能懊恼东风的无情。
本词全篇含有杜牧故事,又有杜牧诗意。此词与杜牧原诗相比,杜牧用绝句,句式整齐,音节浏亮,表现的意绪略显轻微,其妙于比兴,但只为我们提供一个大的情境。而此词则用长短句,参差交错,富有乐感,更显哀感顽艳,凄恻动人,且情感更深内容更详,“恨约心同”更为本词画龙点睛,神、情、意顿时毕现。
邓千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邓千江(生卒年不详)临兆(今属甘肃)人。金初士子(刘祁《归潜志》)。词存《望海潮》(上兰州守)(题一作“献张六太尉”)一首,见《中州乐府》。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评此词“可与苏子瞻《百字令》、辛幼安《摸鱼儿》相颉颃”。杨慎《词品》卷五谓“金人乐府称邓千江《望海潮》为第一”。
●望海潮
邓千江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喉襟百二秦关。
战血犹殷。
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
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变。
看看,定远西还。
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
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
吹笛虎牙闲。
且宴陪珠履,歌按云鬟。
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
邓千江词作鉴赏
邓千江,金代词人,初不知名。后在金初张太慰镇西边时,有一士人邓千江者,献一乐章《望海潮》云云,太尉赠以白金百星,其人犹不惬意而去。(据刘祁《归潜志》)遂一举成名,奠定其在金词坛中的地位。全词歌颂戌边将帅的英雄业绩和以苦为乐的乐观主义精神,词句豪迈雄浑,有气慨。开首“云雷天堑”三句,显示边塞的雄伟。词以兰州古城险固处落笔,“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凭借水气如云,水势如雷的黄河天堑,再加之金城汤池的古城,一句藩古城更显稳固。“劳屯绣错”三句,“绣错”出自《战国策。秦策》“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米聚”出于《东观汉记》中马援劝光武伐隗嚣,“聚米为山川地势,上曰,虏在吾目中矣。”“百二秦关”语见《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山河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三个典故形象地描绘边疆战场的场面,并表达边疆战士守卫雄关的自豪感情。“鏖战血犹殷”以下五句,描写激战后的战场萧杀的扬面,但词人巧辟蹊径,不写两军对峙的正面交锋,而是渲染战后特有的气氛。“鏖战血犹殷”战守之惨烈历历在目,可以想见,战后沙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更可见到的是战场烟云惨渗的天空,食血肉的烈雕盘旋,贪馋地注视遍地尸骨。而“楼头晓月”虽异常明亮,但它那弯弯的如玉弓般地形状提醒着人们虽鏖战已结束,边塞已寂静,而敌人的进攻时刻会打响。这五句写大动荡后的静景,但静中有动,表现边关的战争状态。
下片赞颂守边将帅的功绩。“看看”二句,词语平常而气势不同。“定远西还”中的定远指东汉定远候班超出使西域。既歌颂定远候的功绩又暗赞张太尉守边的功绩。“有元戎”两句,引用两个典故。“元戎阃命”,《史记》载冯唐在汉文帝前替云中守魏尚辩解时说,古代帝王委将军以重任,将行,“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阃指门坎,意指份内份外。”上将斋坛“也出于《史记》,曰:萧何荐韩信于刘帮,须拜为大将,言:”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用此二典故,一则说明边疆将帅责任之重,二则以魏尚和韩信力赞张太尉超群绝伦的将帅之才。”这脱昼空“三句。”区脱“匈奴语,指边疆哨所,此指西夏营垒。”兜零“,代指烽火。这三句以具体的边疆平安无事的场事,称述张太尉守城敌不敢侵的功绩。”吹笛“三句,”吹笛“用杜牧”成楼吹笛虎牙闲“诗句形容将士的悠闲自得的场面。羌笛悠悠,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显出边疆的安宁。”招取英灵“二句,欢快安宁的场面不由使人想起为守卫边陲血洒疆场的战士,于是以祭奠烈士英灵,赞颂烈士的丰功伟绩,又寄托无限哀恶,并流露出将士们的千古英名将永远与贺兰山同存的乐观精神作为词的结尾。
全词读后,豪气极生。写景物赞叹了军营的雄伟,军旅的豪壮;写战场,不见刀光剑影,但见战后英姿;写将帅,不言将帅英豪,而言可比魏韩;写激情,虽有举杯同庆,又有凛然豪情。全词一气贯通,铮铮有力,更显雄豪风格。明人杨慎道:“金人乐府,称邓千江《尘海潮》为第一。”(《词品》)元人陶宗仪也叹道:“邓千江《望海潮》,可与苏子瞻《百字令》、辛幼安《摸鱼儿》相颉。”(《辍耕录》)
刘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迎(?-1180)字无党,自号无诤居士,东莱(今山东威海)人。初以荫试部掾。大定十三年(1173),以荐对策第一。次年登进士第,除豳王府记室,改太子司经。二十年(1180)扈驾凉陉,以疾卒。《金史》无传。事见《中州集》卷三。所著诗文乐府名《山林长语》,不传。词存四首,见《中州乐府》及《历代诗馀》卷一八。徐……《词苑丛谈》引《词筌》云:“元遗山集金人词为《中州乐府》,颇多深裘大马之风。惟刘迎《乌夜啼》最佳。”认为与北宋谢逸“风调仿佛”。
●乌夜啼
刘迎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长绕梨花。
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
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
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刘迎词作鉴赏
刘迎,金代词人,词风婉约。此词从内容来看并不稀奇,写作者对一位歌姬的怀念和追忆,并写两人分别后,歌姬的款款深情以及终于有情人重又相聚不禁百感交集的过程。但读后使人对金词又产生新的认识,词中我们不见金国那种词豪爽之气,而却似宋朝的婉的约词。
上片写作者对一位歌姬的怀念和对于往昔冶游生活的回忆。“离恨”两句,写怀念人物却不直接点明对象,“杨柳”、“梨花”以两个形象优美的事物来比喻被怀念的歌姬,给读者带来丰富的美感。柳丝飘飘柔媚非常,使人联想到歌姬那婷婷的腰。而“梨花”也曾被白居易形容为“梨花一枝春带雨”,描写杨玉环流泪的美容。杨柳,梨花使歌姬妖娆柔美,如花如柳的形象如立眼前。“青衫”二句,追忆往日情怀。“青衫”,唐时九品小官的服饰,这里借指作者本人。“章台”本为战国秦之宫殿,唐时许尧佐有《章台柳传》流传,后人便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处。玉马佳人,风流倜傥的形象使人艳羡。
下片走旧地重游,两人重聚。“翠镜啼痕”两句,写歌姬不忘旧情,终日以泪挂面,啼袖笼纱描写歌姬的病情。这几句词既香艳又有书卷气,可称是“好色不淫”“艳而不靡”。最后两句“相逢”,写两人重聚,百感交集,为表深情,女子把满腔情思注入琵琶,以此来表达“说不尽的无限事”。
全词选词之上下了功夫,词语塑造的意象和美艳丽,如杨柳梨花,啼痕印袖、醉墨笼纱等句使词焕发特异的艳美色泽。另外,词句对仗工整,语势流露,使人产生舒徐柳扬、顿挫流转的美感。因而贺裳《皱水轩词筌》言:“才人之见殆无分于南北也(金在宋之北)。”
党怀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党怀英(1134-1211)字世杰,号竹溪,原籍同州冯翊(今陕西大荔),父纯睦,为泰安军录事参军,卒于官,妻子不能归,遂为奉符(今山东泰安)人。少与辛弃疾同师刘瞻。大定十年(1170)进士。调莒州军事判官,累擢至翰林学士承旨。曾出使南宋。大安三年卒于家。年七十八。谥文献。《金史》卷一二五有传。赵秉文撰《墓铭》称其“文似欧公”,“诗似陶、谢”,“篆籀入神”,“古人名一艺,而公独兼之”。
有《竹溪集》,已佚。词存五首,见《中州乐府》。
●鹧鸪天
党怀英
云步凌波小凤钩,年年星汉踏清秋。
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
天外事,两悠悠。
不应也作可怜愁。
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
党怀英词作鉴赏
作者借诵古老的牛郎织女的传说,表达了脱俗超凡的广阔胸怀。
“云步凌波”是典故。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描绘了洛神的轻盈飘逸。作者借洛喻美,一幅美人出行的画卷令人注目。是仕女游春吗?否!“年年星汉”写出她的出行是如和织女一样,一年一度与心上人在“七夕”相聚。“清秋”点明周围环境之幽静,“踏”,践约的意思。这里,词人虽未正面描写织女的美貌,但仍会令读者意会到女子的绝世丰神,飘飘若仙的身影,对情人的脉脉深情。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传说在我国流传极广,妇孺皆知。
南朝殷芸《小说》(《月令广义。七月令》引)中写道:“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逸,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随废织纟任。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在汉代已经有了“鸟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使其夫妇相会的说法(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六引《淮南子》)。周处《风土记》载:“七月七日,其夜洒枉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以祈河鼓、织女。言此二星当会,……见者便拜而乞富乞寿,无子乞子。”七月七日在古代被视为吉祥如意的日子,在这一天祈祷,所有愿望会得到满足,因此,妇女在夜间向织女乞巧(乞求灵巧),七夕被称为乞巧日,七月被称为巧月。富贵人家往往在庭院中搭结彩楼,称为乞巧楼。词人在第三、四句中用“只缘”“底用”对世俗之见给予了否定。他认为:织女与牛郎一年一度才得相见,根源是她的“巧极”。
即因为心灵手巧织出了锦锻才嫁给了牛郎,结婚后‘废织’才造成分居的痛苦局面。因此,人间的妇女们何必向织女去乞“巧”呢?更没必要劳民伤财地建楼搭棚乞求了。“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抒写了词人的感概、是继“只缘”“底用”之后的进一步表述。“悠悠”是个多义词,在此作“遥远”解。“两悠悠”承上片末句的“人间”连下片的首句中的“天外”词人明确地指出人间天上悠悠远隔,织女之巧,人间的必乞取;对天外的织女牛郎双星的“稀相见”更没必要同情和为他们忧愁。接下来作者直抒胸怀:天上双星长相思、难相聚,虽凄凉寂寞但天外人间两悠悠,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怎么管得了呢?我且拉开窗帘尽情赏月,享受新秋凉爽睡美之乐吧。“开帘放入窥窗月”句化用了苏轼《洞仙歌》中“缍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词贵创意。词人“开帘”“放入”均写出其主动积极,此时情真呼之欲出,平添许多情致。况周颐《蕙风词话》评价本词末两句说:“潇洒疏俊极矣。尤妙在上句”窥窗“二字。窥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里生出,不同矫揉钩致,石堕尖纤之失。”非常中肯。
在写作上,作者绘景抒情极具匠心。古人形容女子之美常常用螓首蛾眉、齿如编贝等词语直指容颜。本词却仅以“云步”、“凤钩”写织女的步履轻盈,纤足弱小,正是从侧面烘托,别具只眼。本词的另一特点是以景抒情,情景交融。词人在观察、体验和摄取周围景物时,是以其独特视角,深怀情感进行的。以景寓情,融情入景,有机结合,浑然一体,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二句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青玉案
党怀英
红莎绿?春风饼,趁梅驿,来云岭。
紫桂岩空琼窦冷。
佳人却恨,等闲分破,缥缈双鸾影。
一瓯月露心魂醒,更送清歌助清兴。
痛饮休辞今夕永。
与君洗尽,满襟烦暑,别作高寒境。
党怀英词作鉴赏
词中,咏人,咏事的较多,而咏物也多以杨柳荷等娇美之物入词。而此词则为咏某词,以茶制饼运品尝为线索,借其形状、效用,在赏月过程展开联想,构思巧妙,顿生新意。
上片“红莎绿?”三句,写茶饼的包装转运。“红莎”指红莎纸包茶,“绿”指用香蒲包裹。一红一绿,香气诱人,使人馋涎欲滴。“趁梅驿,来云岭”,写转运之艰难,跨越千山万岭,风餐露宿,使人知茶来之不易。“紫桂”后四句。“紫桂”用琼窦岩穴,群仙居食于紫林的神话。“等闲分破”含有当时的一段茶故,北宋年间茶罕饼珍,寻常难求,偶而皇家赏赐,也只能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据欧阳修《归田录》)。作者由破饼分之又联想破镜重圆故事,使“分破”的茶饼,又象征那期望团圆者茗佳人心中的明镜。珍贵的茶饼,难圆的明镜,层层重叠,融为一体。
下片写品茶和感想。“一瓯”两句,写品茶之效,品后增神益志,心魂清醒,清歌伴唱更显悠然自得之兴。“痛饮休辞今夕永。”在这夜静月明,花枝绽露的夜晚还是让我们开怀畅饮吧,不要让今宵空度。最后三句写品茶后的感受。饮茶之趣,不止在避暑,更在于可令人超凡脱俗,直至“高寒”之境。苏轼有“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词句,以此来说明饮茶所带来的乐趣。花前赏月,月下品茶,如此完美地统一起来,令人感叹茶的妙处。
本词在选词时十分注意。红莎绿?m相映生辉,一趁一来顿显深意,月露清歌更显艺境。运笔自如,毫无拈来掂去之感,而词到意达。故况周颐评曰:“以松秀之笔,达清劲之气,倚声家精诣也。”另外词人善于使用双关联想,使赏月品茶交汇融一。茶饼分赐与镜之圆缺相联,顿感佳人之离怨。饮茶之功效与月之高寒相系,牵出文人诗兴词情。想象力丰富,下笔有力,不愧为咏物词中的佳作。
●月上海棠
党怀英
傲霜枝袅团珠蕾。
冷香霏、烟雨晚秋意、萧散绕东篱,尚仿佛、见山清气。
西风外,梦到斜川栗里。
断霞鱼尾明秋水。
带三两飞鸿点烟际。
疏林飒秋声,似知人、倦游无味。
家何处?
落日西山紫翠。
党怀英词作鉴赏
在金代中期,文坛领袖党怀英以诗文书法得享盛名,词作亦入妙境。本词是他的一篇名作。词的写作时地没有明确记载。根据词中“栗里”和新述,可能写作于金世宗大定五年(公元1175)前后任汝阴(今安徽阜阳)县令时。县令一职官小政繁,作者清高自许,难免厌怨,本词抒发了词人倦游无味欲辞官归隐的惆怅心情。
上阙“傲霜枝袅团珠蕾。冷香霏,烟雨晚秋意。”摹画出一幅淡雅的秋菊烟雨图。“傲霜枝”出自苏轼诗“菊残犹有傲霜枝。”“袅团”状菊,类丛,言盛茂状。“冷香”幽冷的芳香气味。茂盛的菊花丛中,一颗颗带着雨珠的花蕾晶莹闪烁,秋风微拂,枝蔓摇曳,阵阵幽冷的芳香在如烟似雾的霏霏细雨中飘散,深深地感到了晚秋的风光与神韵。二句明写景,暗喻人,“晚秋意”三字概括了词人对新见景色的观感。接下来词人由景及人,本人也进入画卷:“萧散绕东篱,尚仿佛、见山清气。”此情此景,使我们感到词人是与陶渊明有共鸣之处,诗情画意都能联想到陶诗。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潜:《饮酒诗二十首之五》)。“日夕气清,悠然其怀”(《归鸟诗》)对比之下不难看出词人是在赏菊中想到喜菊名人的陶潜,同为爱菊,自己非常追慕渊明。这点也可从词中“仿佛”二字看出。即是说,陶潜当日“悠然”自得,如今自己也颇感同身受。词中写山气清新佳妙,正与陶诗“日夕气清”相应。暗喻词人现花也正处“日夕”之时。陶渊明折腰之叹,更使词人在见繁政务之余远慕陶令,“西风外,梦到斜川栗里”写出词人梦想自己也能像陶潜一样在“归故里”后,逍遥自在地“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斜川和栗里都在江西境内。据《宋书》载“潜尝往庐山”,途经栗里,以词人此句中借栗里言“悠闲”。“西风外”的‘外’字为方位词,如“怡柳映,杏花遮,东风外,旗斜”(《百花亭》杂剧第一折)在这里“外”有内中、其中的意思。
下阙:“断霞鱼尾明秋水,带三两飞鸿点烟际”继写景色。前句化用苏轼《游金山寺》诗“断霞半空鱼尾亦”,后句直写秋江晚景,“飞鸿”二字动感极强。那朵朵晚霞被残阳辉映得如同绯红的鱼尾,一江秋水也纷外澄明。天边暮霭中三两点飞鸿隐隐移动。意境高远,写象瑰丽,动静相宜。语意苍茫,隐含思归。
“疏林飒秋声,似知人、倦游无味”,用典,西晋张翰故实,张翰为齐王东曹椽,在洛阳见秋风起,引起乡思,怀恋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归。历来诗词多借用秋风起寓思归浑意,词中写疏林中飒飒秋风声阵阵响起,好像知道“宦游吾倦已”(见辛弃疾《霜天晓角》)“无味”,乏味,有‘鸡肋’的意思,倦游无味道尽此时心态,貌似平淡,实则意蕴极深。归去是意愿,能否实现自己的愿望呢?词人慨叹:“家何处?落日西山紫翠。”思归而不得归,大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郁闷惆怅。
本词艺术表现力极强。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曰:“融情景中,旨淡而远,迂傀(元代水墨山水画家倪云林)画书,庶几似之。”评论公允恰当。通篇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起书、过片结束,无一不是以景记以景致,由景入情,由情出景,交相辉映,发人深思。
王庭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庭筠(1156-1202)字子端,自号黄华山主,又称黄华老人,盖州熊岳(今辽宁盖县)人。父王遵古,正隆五年(1160)进士,翰林直学士。庭筠文采风流,早有重名,大定十六(1176)进士,历仕州县。章宗朝,召入馆阁,为翰林修撰,因事解职。卜居天平黄华(今河南林县)。晚年起复,再入翰苑。泰和二年卒,年四十七工书善画,学米芾、文同。“诗文有师法,高出时辈之右”(《中州集》)。有《黄华集》七卷,第三卷载词十三首;又《中州乐府》载其词十二首。况周颐云:“金源人词,伉爽清疏,自成格调。
唯王黄华小令,间涉幽峭之笔,绵邈之音。“(《惠风词话》卷三)
●凤栖梧
王庭筠
衰柳疏疏苔满地。
十二阑干,故国三千里。
南去北来人老矣。
短亭依旧残阳里。
紫蟹黄柑真解事。
似倩西风、劝我归欤未。
王粲登临寥落际。
雁飞不断天连水。
王庭筠词作鉴赏
全词抒发了作者的思乡恋乡之情,对仕途的失意,怀才不遇的郁闷情绪也有新宣泄。
首句描绘出一片衰微荒凉的景色,暗喻词人却抑郁的悲凉的心情。在文学作品中,从来是“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衰柳本就引人寂寥,更何况青苔满地!羁旅他乡的词人面对如此凄凉荒野,越发恋念故土家人。他“用十二阑干,故国三千里”抒发这种情结,使人感到极浓重的哀愁。“十二阑干”是家中的庭院回廊,也代表家人的温馨。乐府古题《西洲曲》有“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之句,作者显然在思念着娇妻爱子。“故国三千里”,家乡多遥远。此句可见唐代张祜之《宫词》。原作为:“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本是抒发宫女背井离乡,禁锢深宫,长期不得与亲人团聚的孤苦情节的。作者深感自己的身世与宫女命运有相通之处,明写三千里,实指二十年。想到自己宦游一生,南北奔波颠沛,垂垂老矣,矣“字饱含感叹与无奈。南句借用了杜牧诗句”南去北来人自老“,说不尽的辛酸。”短亭依旧残阳里“述说着欲归来能归的愁思。古制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可供旅人休息,也供亲友送别用。”依旧“道出物在人亦在,是啊,韶华已逝,生命如残阳,而自己依旧人在旅途奔波劳碌。
“紫蟹黄柑真解事”句用典。方岳诗云:“白鱼如玉紫蟹肥,秋风欲老芦花飞”,黄庭坚句:“尘思黄柑洞庭霜”都是秋令节物。同时词人又活用晋代张翰睹秋风起思故乡的佳肴美味莼羹鲈脍而辞官归里的故实。显然词人思归还有其深层次的内容。决心仅限于思乡、思家乡之美味。“王粲”句中“寥落”二字语意双关,既写王粲又写自己。汉末王粲羁留荆州,不为刘表看重,因此“登临寥落”的是乡愁,更是自己的怀才不遇。词人的文章不受全章宗的欣赏,不久因罪免职,后仕翰林修撰。承安元年(1196)又因赵秉文上书事牵连在内,被杖六十,解职,后又被贬为郑州防御判官,任途坎坷,“寥落”不下王粲。思归之情也不弱于王粲。结句“雁飞不断天连水”如一幅水墨画,把思归的情怀表述得深沉辽远,绵绵不绝。宋代陆游诗云:“自恨不如云际雁,来时就得过中原。”词人自恨不如云际雁的慨叹表达了更深沉的思想情感。
本词的写作特点是情景相生,以情衬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全词句句有景,句句有情,反复吟味,愈感诗情画意。另一特点是词人工于用典,使词意更加含蓄丰盈。
●谒金门
王庭筠
双喜鹊,几报归期浑错。
尽做旧愁都忘却,新愁何处着?
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
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
王庭筠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闺怨的词。选材虽传统,但由于作者以其高超的写作技巧及思妇的情感表现得极其凄婉深刻,因而令人震撼,百读不厌。
“双喜鹊,几报归期浑错。”表现了闺中人急迫盼望丈夫归来又极其失望的心情。在我国民俗中以喜鹊鸣叫为吉祥。“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以喜兆,故谓灵鹊报喜”(《开元天宝遗事》)。“几”极写闺中人的惊喜,失望、复惊喜复失望。久守空房、孤寂的少妇是多么的深情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啊。双喜鹊的双字极好地衬托出少妇的孤单,真是人不如禽。“尽做旧愁都忘却,新愁何处着?”假设旧愁可以忘记,即使旧日的愁苦都忘掉,眼前被引起的新愁烦又多得没有地方容纳了。“着”多解,这里当安置、容纳解。与该句句式相同的如北宋失调名词“苦恨春醪如水藻,闲愁无处着”,吴淑姬《小重山》词“心儿小,难着许多愁”。其中的“着”均为安置之意。(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用委婉曲折的设问,把内心的悲凉苦楚表现得缠绵绯侧淋漓尽致,堪与辛弃疾《念奴娇》的“旧恨春江流不断,旧恨云山千叠”相比美。
过片描写了景物。“瘦雪一痕墙角,专子已妆残萼,”墙角的梅花凋谢了,孤零地沾在那里;几粒青而又小的梅子妆点着花的残萼。明显的暮春景色意味思妇的惜春自怜。雪,指白色的梅花,用“瘦”来形容如雪梅花,形象地写出了梅花的凋零衰败。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赞扬作者“字新”欣赏其“瘦雪”的形容。“一痕”即写孤独,又蕴含空漠无依,“墙角”是环境的冷落,也是女主人公的写照。青春而逝,红颜将老,恰如流水年华一去不再,触景伤情,其内心深处的悲凉、无助无奈跃然纸上。“不道技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写景抒情,总括全篇,承上作结。目前已是败花残枝,光秃秃的枝上已无花可落,寡情的东风却依然逞凶肆虐,继续摧残着孤寂无依的梅树。
本词上阙重在心理描写,对闺中人的深沉挚受、痴情盼望的刻画极其深刻。下阙重在景物,以花喻人,贴切自然。艺术上达到极高境界。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价王庭筠不同于一般金人词风,“间河幽峭之书,绵邈之音”《谒金门》是词人艺术风格的代表作之一。
完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完颜?q(1172-1232)本名寿孙,字仲实,一字子瑜,号樗轩老人。金世宗孙,越王完颜永功长子。“天资雅重,薄于世味”(《中州集》卷五),累封密国公。天兴元年(1232)蒙古军攻金者汴梁,围城中以疾卒,年六十一。《金史》卷八五附传永功。博学有俊才,喜为诗。平生诗文甚多,自删其诗存三百首,乐府一百首,号《如庵小稿》诗词赖《中州集》以传。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辑为《如庵小稿》一卷,凡九首。元好问推为“百年以来,宗室中第一流人也”(《中州集》卷五)。多写随缘忘机、萧散淡泊意绪。
况周颐称其“姜史、辛刘两派,兼而有之”(《惠风词话》卷三)
春草碧
完颜
几番风雨西城陌,不见海棠红、梨花白。
底事胜赏匆匆,正自天付酒肠窄。
更笑老东君,人间客。
赖有玉管新翻,罗襟醉墨。
望中倚栏人,如曾识。
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
落尽后庭花,春草碧。
完颜词作鉴赏
乍看,这似是一首伤春的词,细玩,则不难看出这实则是一首借伤春入笔,抒发词人对“故苑春光”无限怀念的抒情词。他的伤春,不仅仅是感叹春光的流逝,而是寄寓了词作者对往日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昌明盛世的深切怀念。
金后期,受蒙古压迫,不得不迁都于汴梁,往日繁华的故都燕京,已变得荒凉萧条,昔日的歌舞升平,繁华似锦,正成过眼烟云,只有留存在记忆中了,这才是词作者伤春的真正用意。他虽然在政治上不得志,但依然有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虽然他为国家的前途而忧心如焚,但迫于形势及朝廷的猜忌,却也不敢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只好以伤春为引,寄寓自己的无限感慨。了解了以上背景,再看这首《春草碧》,自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上片抒发伤春的情感。首句十五个字,写出了几番风雨过后,白花洞,春色逝的凄凉景象,词人触景伤情,思绪联翩,无限怅惘涌上心头,由春光的流逝,想到了美好岁月的不再,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己。起句“几番风雨”,点出春光不再的原因,“不见”二字,道出词人对春光的寻觅与留恋,当那嫣红的海棠与如雪的梨花确实已“不见”时,无限的惘怅便自然而然地涌上了词人的心头。他是多么希望仍然能够看到那“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生机盎然的景象啊,但却终是“不见”。因此才有了后面“底事胜赏匆匆”的问句和“酒肠窄”的自怨之词。“更笑老东君,人间客”。因春之消逝而嘲笑司春的老东君象是匆匆来去人间的过客,转瞬即逝。明明是无尽的惘怅与留恋,却偏偏用了一个“笑”字来传达,所谓强颜欢笑,读来更是让人心酸。
下片,转为剖示词人的心理情态。虽然是胸中愁肠百结,但幸有新翻的笛曲,酩酊大醉后的信手挥毫,以及那醉望中的“倚栏人”,似还可以帮助词人荡除心中的烦恼与忧愁。然而,“倚栏人”却只是“如曾识”,似曾相识的“倚栏人”怎能看做是知音,长夜对话,以慰愁怀呢?值此春色已逝之时,词人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失望之水熄灭了。
“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阵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则是点晴之笔。道出了昔日燕京今日的荒凉与故苑后宫今日的萧条。句式凄绝哀婉,道出作者的国势不振,国家的衰亡而无限感伤。在国家危难之时,词人追忆往日的繁荣昌盛,感叹盛世的不再,心中不禁悲凉无限。这也是他伤春的真实用意。
全词意境清幽,语言浅近,虽淡淡着笔,言外却有无限感怆,读来意韵绵长。
●朝中措
完颜
襄阳古道灞陵桥,诗兴与秋高。
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
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
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
完颜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感今追昔之作,但又不同于一般的此类作品,并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一物,而是笔势跳跃,地域转换涉及颇广,古今上下,纵横多变。既表达了作者内心澎湃激荡的感情,又是刻意而为的婉转的笔法。因为词人虽然忧念国事,对金朝衰势焦灼悲苦,但迫于政治环境的险恶,此种心情,却不敢直接表白,只能委婉地透露,故在此词中用典颇多,但其用典浑化无痕,意深而笔曲,颇为耐人寻味。
上片首句以灞陵古道起,气势颇为宏大。灞陵桥,即霸桥。《三辅黄图》载:“霸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此处以此地起首,当然不是写离别,而是幺面怀英雄业绩之意。因为在历史上,这一带曾发生过无数次激烈的战斗,涌现出了众多威名赫赫的英雄人物:雄才大略、一统中华的秦始皇、“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的汉高祖刘邦;汉初功臣萧何,韩信、张良;汉武帝时的封疆大将卫青、霍去病、射虎南山的飞将军李广,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等等,他们在这里都留下了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事迹。词作者由古迹“灞陵桥,想到了这些英雄人物,又不禁联想到金朝国势衰落,却无人能象这些英雄那样,担当起挽救国家于危亡中的大业,不禁感慨万千,诗兴大发,故有”诗兴与秋高“句。”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虽是化用苏轼《念奴妖。赤壁怀古》”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豪杰“句,但却毫无突兀之感,实在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既抒发了他追念前代英雄豪杰的真情实感,同时也流露出他对国家缺乏栋梁之才,不知前途如何的深切的忧虑。
下片,沿上片起首之意,依然以地名入词。玉塞,即玉门关,又称玉关,“霜清玉塞”意玉门关外,霜清月冷,“云飞陇首着,风落江皋”则更显凄清。
后两句,出自南粱柳恽《捣衣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这三句都是写秋景,皆对应了上片“秋高”二字。同时也婉转地表露了作者的生活窘况。《金史》本传曾载词人“客至,贫不能具酒肴。”可见,此三句不同地域的秋景描写,也未尝不是作者孤凄,愤懑心境的曲折表露。后两句“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则化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及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诗句,充溢着强烈的感伤之情,表达了词人对故都燕京昔日繁华、昌明盛世的深切怀念。往日国家兴旺,才人辈出,而今冷落凄凉,缺少栋梁之才;两相对衬,词人是多么的焦灼,心中的悲愤、忧虑向谁倾述?读罢此句,那种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忧思宛如感同身受。叹寥寥数句,能达此立意,也使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是个极具才华的词人。
王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礀(?-1203)字逸宾,一作逸滨,先世临洺(今河北永年)人,徙家汴梁(今河南开封),遂以为籍。博学能文,不就科举。家无担石之储,宴如也。明昌中,故相马惠迪判开封,以德行才能荐礀,为鹿邑主簿。乞致仕。泰和三年卒。《金史》无传,事见《中州集》卷四。赵秉文尝集王礀及党怀英、赵沨、路铎、刘昂、尹无忌、周德卿七人诗刻成《明昌辞人雅制》。词存《浣溪沙》一首,或作于荐授鹿邑主簿时。见《中州乐府》。
●浣溪沙·梦中作
王礀
林樾人家急暮砧。
夕阳人影入江深。
倚阑疏快北风襟。
雨自北山明处黑,云随白鸟去边阴。
几多秋思乱乡心。
王礀词作鉴赏
写思乡的词,古往来今真不知有多少!然而金人王礀的这首《浣溪沙》不但没有模仿的痕迹,而且明显地表现了自己的独到之处。李白的思乡是在静夜,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杜甫的思乡是在深秋,所谓“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王礀的思乡却不在夜晚,也不值深秋,而是梦中,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典型环境的选择,不能不说别具一番特色。
这首词记的是梦中所见,词中没有过寻的铺阵和渲染,用近于白描的手法,着眼于梦中的景物,写来亲切感人。全篇初看似乎全为写景,仔细玩味,又觉实则句句关情,寓情于景,以景衬情,情景交融,表达了词人深挚细腻的思乡情怀。
从词的内容上看,起首二句首先为我们指摹了一幅动着淡淡乡悉的水墨画:暮霭苍茫中,几幛农家村舍掩映在片片浓郁苍翠的树阴下,袅袅的炊烟此时也渐渐地升起来了,清澈的江水绕着小村缓缓地流过,江边传来村妇阵阵急切的捣衣声;夕阳的余晖愁洒向江面,点点的波光中,帆船渐行渐远,只有三五隐约晃动的人影迈向归家的小路,他们大概就是暮归的渔人吧?这是一幅多么悠闲恬静的乡村暮色图呀!
久未归去的家乡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倚阑疏快北风襟“,在这静静的暮色图中,此刻正有一人,倚着栏干,凝神伫立,默默无语,任凭北风吹起了他的衣襟却浑然不觉。此刻他在想什么?是否被这眼前的图画引起了一缕淡淡乡愁?异乡的游子啊,此刻只能梦回故乡!
如果说上片描绘的是一幅静穆的画面,那么下片则由静至动,进一步描摹倏忽万变的梦境。“雨自远山明处里,云随白鸟去边阴”意思是夕阳西下,忽然山雨骤来,顿时刚刚还被夕阳的余晖所照亮的天际变得一片黑暗,鸟儿纷纷入巢,云儿也被黑暗所渐渐淹没,人们也已回到了温暖的家,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仍旧凭栏远眺的游子,独自面对忽至的风雨,思念远方的家乡和亲人。至此,虽仍是写景,但却句句是情,处处寓含着旅人的乡愁别绪与孤单寂寞。此时当真是“几多秋思乱乡心”了!较之李白的‘举杯浇愁愁更愁“更别具一番隐忍婉曲的愁滋味,读来不禁使人有如身临其境之感。便充盈着全篇的乡愁,更添一层惘怅。这最末一句,即是总领全篇的主线,又使感情的积蓄达到了高潮,揭示了全篇的主旨。实乃点睛之笔。
从艺术手法上看,这首词采用了白描的手法,明白如画,于平淡中见真情,似芳谷幽兰,淡雅而有韵味。
赵秉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号闲闲,磁州滏阳(今河北磁县)人。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
明昌中,应奉翰林文字,累官至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封天水郡侯。开兴元年卒,年七十四。《金史》卷一一○有传。诗、文、书、画皆工。刘祁云:“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曲赵闲闲、李屏山倡之。”(《归潜志》卷八)著有《闲闲老人滏水文集》二十卷。
●青杏儿
赵秉文
风雨替花愁。
风雨罢,花也应休。
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
拣溪山好处追游。
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赵秉文词作鉴赏
有些作者擅长描写人物,虽只寥寥数笔,但因点出了人物的鲜明特征,一下子就把人物写活了。有些作者又善长于描绘景物,也不过那么三两笔,就把景物活泼泼地勾勒了下来。古代诗词中,以“游春”、“咏春”为主题的作品何止千百篇,但内容大多不外乎“伤春”“怅春”。赵秉文的这首《青杏儿》好就好在不与前人雷同,风格清新,语句明白如话,以白描的手法,本色天然,流畅自然,与古代众多的游春词相比,确实可谓别有一番清新的韵味。
首句:“风雨替花愁”,语句凝炼,一个“替”字,生动地表达出作者对花的关切之情。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娇嫩的花儿该怎么办呢?它们怎堪风雨的摧残呢?多情的词人不免“替”花儿深深地担忧。
“风雨里,花也应休”,想来当肆虐的狂风暴雨过后,遍地残红,花期也该成为过去了吧。花开又花落,不由人不惜花,而那多情善感的赏花人、惜花人,也就在这花飞花谢、春去春来中白了少年头。所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时光如流水,莫负春光啊,这也是“劝君莫惜花前醉”的缘故。词的上片写至此处,不由使读者与词人一起生出几许怅惘悲伤之感。
然而,《青杏儿》的作者却不想用更多的悲凉、迟暮感来感染读者。笔调轻轻一转,“乘兴两三瓯”,意境立刻由沉闷、苦恼转向了明彻、欢快。“莫惜”深化为“乘兴”,揭示人们要积极开创美好的生活,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要尽情享受。两三盏渍酒,听江山清风,观山间明长,柳绿花红,莺飞草长,造物是这样的神奇,大自然是这样的美妙,人们啊,要“拣溪山好处追游”得欢愉时且欢愉,莫要自寻烦恼。“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只要胸襟豁达,有美酒相伴,无俗事缠身,有花也罢,无花也罢,春天永远常在,春光永远无限!这是多么豁达的胸襟,多么美美好的人生感触,愿每人心中都似春光常驻!
这首词上下片对比鲜明,一路读来,不禁令人心胸豁然开朗,豪情满怀。更为难得的是语言通俗易懂,又不流于俗白,可见作者的确有很高的艺术修养。
●水调歌头
赵秉文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语沧浪流水,曾识闲闲居士,好为濯冠巾。
却返天台去,华发散麒麟。
赵秉文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充溢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的游仙词。
作者赵秉文,自号“闲闲居土”,金代著名文人,处世颇有太白遗风,故其友人常以神仙或前代才人喻之并有诗文相赠,于是,赵秉文写了这首游仙词予以作答,表现了词作者本人超凡脱俗,洁身自好的精神追求。古文云:“诗本性情。若系真诗,则一读其诗,而其人性情,入眼便见。”(明·江盈科《雪涛诗评》)这首词便是如此。
上片借神仙境界、前代才人的文坛佳话引发开来。“四明狂客”即唐代才子贺知章,因是四明人,故自号四明狂客。“谪仙人”指唐李白,传说贺知章初见李白文章,惊为天人所作,故称之为“谪仙人”。所以首句既借用了李白被贺知章称为“谪仙人”的典故,又用“四明狂客”来指作者自己的朋友,用“谪仙人”来自比,语句双带,一举两得。“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意为因“俗缘未尽”,所以仙人谪落凡世,与首句相联。“我欲骑鲸归去”三句,典故颇多。“骑鲸人”仍指李白,传说李白死后骑鲸归去,而李白自己也曾自称“海上骑鲸客”。“神仙官府”缘自唐顾况集《王源诀》:“下界功满方超上界,上界多官府,不如地仙快活。”意思是神仙也不自在,照样要受管束,“嫌我醉时真”就是原因之一,所以倒不如谪去仙籍,反倒自在。“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是以“谪仙”身份,对还是仙人的人们谈大彻大悟的感慨。上片围绕“谪仙”层层展开,从古到仙,浑然一体。
下片承上片,进一步发挥词人的丰富想象,“倚长松,聊拂石,生看云”区区九字,一幅地仙游乐图跃然约上,这种优美闲适的生活多么让人羡慕!然“忽然”二字,急转笔锋,由静至动,以紫毫之笔,蘸天上的里霓作墨,醉酒当书,这时的词人是多么狂放咨意!“寄语”三句,化用古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意,“闲闲居士”乃词人自号,意思是用沧浪之水洗净尘世间的肮脏与不平,还一个清白人间,抒了作者的高远理想。“却反天台去”意返回天台作地仙,“华发散麒麟”缘自韩愈《杂诗》“被发骑麒麟”进一步道出词作者意欲远离尘嚣的欲世,追求清明境界的理想。
这首词气势恢宏,想象丰富,时空交错,古往来今,天上人间,浑然一体。作者以“谪仙”自比,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向往和追求。且运笔自如,语句或流畅或生动,虽处处用典,却又不拘泥于典,借典寓意,极富表现力。在游仙词中也可谓独树一帜了。
●大江东去·用东坡先生韵
赵秉文
秋光一片,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
一叶扁舟波万顷,四顾粘天无壁。
叩枻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
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
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
我欲从公,乘风归去,散此麒麟发。
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
赵秉文词作鉴赏
苏轼的词以豪放闻名。他的千古名作《念奴娇》以凌厉无比的词笔,描绘江涛,壮美无比。是他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夜游黄州城外的赤壁(即亦鼻矶)后写下的。本词作者赵秉文是金朝著名词人,苏轼的词对他有极深影响,他也极敬慕苏轼。这首词就是赵秉文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和韵之作。
《大江东去》即《念奴娇》,缘自苏轼赤壁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大江东去”句:“用东坡先生韵”就是采用苏轼赤壁词的原韵。苏东坡作词,多隐括前人作品,这首词,也属这类作品,它隐括前人(特别是苏轼)之作,可以说句句有来历。上片,主要由《赤壁赋》化来,下片化用杜牧《登乐游原》诗句等,表达了词作者对苏轼被谪黄州际遇的深切同情与不平,同时借古说今,也表现了作者自己忧国忧民,但又无力挽救国之危亡,从而产生的消极出世的思想。
上片以问月起句。古诗词以“问月”起笔,以苏轼为例,就有其《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的千古绝唱。本词问月,虽化用苏词,却亦有新意。他的问月,点明了作词的时间:深秋的月明之夜,(当年苏轼游赤壁也恰是秋凉之夜)。首句中“挂影”指月亮,但却用“苍苍”来形容,再加之以肃杀的“秋光”来相衬,顿时,一片苍凉、高洁、肃杀之感跃然纸上。随后,笔锋一转,由月及人,此情此景,不由人不想到当年一叶扁舟夜游赤壁的苏东坡。
“叩枻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皆是对苏轼《赤壁赋》语意的隐括,虽只寥寥数语,但当年苏轼夜游赤壁的情景却尽观读者眼前,真是于平淡处见功力。“京尘千丈,可形容此人杰?”虽是问句,却表达了词作者的深切感慨。“享尘”指当时错得复杂的官场,“人杰”指苏东坡,(本词作者赵秉文曾盛赞苏轼为“雄节迈伦,高气盖世”“人中麟凤”。)四这两句从技法上来看,不仅由写景转入了抒情,也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下片由此句的“人杰”不得见容“引发到”骑鲸人去“,由对苏轼一生坎坷际遇的深切同情及愤慨,转入自抒悲感。”骑鲸人“本指唐李白,这里借指苏轼,”几度山花发“写苏轼逝后光阴的流逝,读来不禁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天“化用杜牧《登乐游厚》”长空澹澹孤鸟设,万声销沉向此中“句,表露了作者吊古伤今,消极悲观的人生态度。”我欲从公“三句则语意更加决绝,欲与苏轼仙去,消极出世的思想更加表露无疑。但却难寻仙过,只有寄情于玉箫罢了,故有”三山安在“句结尾。感怀、悲戚、无奈之意萦绕不绝。
本词虽是和韵之作,但作者借景抒情,借古伤今,与苏轼《念奴娇》之壮美相比,却也是别一番氛围和意境,殊为难得了。
许古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许古(1157-1230)字道真,河间(今属河北)人,明昌五年(1194)进士。宣宗朝自左拾遗拜临察御史,以直言极谏得罪,两度削秩。哀宗立,召为补阙,迁右司谏。致仕,居伊阳(今河南嵩县)。正大七年卒,年七十四。《金史》卷一○九有传。词存二首,归居山林时作,写隐逸疏狂情怀。见《中州乐府》。《中州集》卷五云:“道真性嗜酒,老而未衰,每乘舟出村落间,留饮或十数日不归。”况周颐评《眼儿媚》“持杯笑道,鹅黄似酒,酒似鹅黄”句云:“此等句看似有风趣,其实绝空浅,即俗所谓打油腔。”(《惠风词话》卷三)
●行香子·许古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
挂衣冠、初脱尘劳。
窗间岩岫,看尽昏朝。
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
细数闲来,几处村醪。
醉模糊、信手挥毫。
等闲陶写,问甚风骚。
乐因循,能潦倒,也消摇。
许古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堪与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境相媲美,表现辞官归隐,陶醉于自然佳趣,把酒当歌,逍遥自在,生活优然闲适,心情超然物外的好词,历来为词论家所推崇。
上片以景语起:“秋入呜嗥,爽气飘萧”,八字画出一幅山中秋日图。“鸣嗥”,指古老的鸣嗥山(在河南嵩县东北,传说古有鹤鸣于此,故曰鸣嗥山)。你看,秋天来到了古老的鸣嗥山,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挂衣冠,初脱尘劳”词人刚刚从沉闷、压抑的官场生活中解脱出来,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面对秋日山中舒爽怡人的自然景象,怎能不心情愉悦?
“初脱尘劳”写出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和归隐之后如释重负的感觉。“窗间岩岫,看尽昏朝”写词人凭窗远眺,由朝至暮,又由暮至朝,看尽了峰恋叠嶂的明暗变化。这里不仅是写山,更是衬人。你看,词人对大自然的观察是多么细致入微,凝神专注?正是因为他“看尽昏朝”所以才有了“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的感悟。沉沉的黑夜,山影模模糊糊,所以此时看山,感觉山很低;而至天晴,山色明朗,历历在目,又如在眼前;清晨,晨曦微露,曙光初现,又觉山峰高耸入云,巍峨直立,给人以高感。清代况周颐怀为这三句“尤传山之神,非入山甚深,知山之真者,未易道得”。想古今中外写山之句,也确实未有能出奇石者。下片转入写人,是词人自我形象的描摹。他闲适自得,遇村辄饮。“醉模糊”形象地写出了词人饮酒后的醉态,他放高不羁,毫无拘束,纵横骋才,“信手挥毫”;他才不管什么功名利禄,意到笔到,言情言志,只为抒发情怀,并不为什么风骚之旨。“乐因循”表现词人心性的率真自然,“能潦倒”表明心迹淡泊名利:“也消摇(即逍遥)”表达出对闲适生活自得其乐,乐此不疲的生活态度。
就艺术特色而言,本词寓情于景,以景衬情,情景交融,且用词精妙,凝炼自然,如上片“夜山低”三句,下片“乐”“能”“也”三字,均是如此,看似信手拈来,实则颇多锤炼,仔细体味,真是意境悠远,也使我们看出了词人的匠心独运。
词作者许古,是金代中后期著名的谏官,性嗜酒,平生好为诗及书,曾任左拾遗、监察御史等职。后辞官归隐,这首词就是他归居后所作,也是他潇洒闲适,不拘形运的个性的真实写照。
完颜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完颜璟(1168-1208)小字麻达葛,以生于金莲川麻达葛山命名。金世宗孙,完颜允恭子。大定二十五年(1185)父死,封原王。次年拜尚书右丞相,立为皇太孙。二十九年(1189)世宗卒,即帝位。在位十九年,年四十一。庙号章宗。《金史》卷九至卷一二有《本纪》。璟善书法,知音律,雅尚汉文化。词存二首,见刘祁《归潜志》卷一。
●蝶恋花·聚骨扇
完颜璟
几股湘江龙骨瘦。
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
金缕小钿花草斗。
翠条更结同心扣。
金殿珠帘闲永昼。
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
忽听传宣须急奏。
轻轻褪入香罗袖。
完颜璟词作鉴赏
完颜璟,即金章宗,大定二十九年(1189)嗣位,改元三(明昌、承安、泰和),博学二诗,在位二十年卒。《词林纪事》选词二首。
这是一首咏物词。所咏之物“聚骨扇”,也叫折叠扇。郭若《图画见闻志》载:“宋熙宁丙辰冬,高丽遣使来至中国,用折叠扇为私觌物,其扇用鸦青纸为之,是折叠扇,宋时即有之。”据金刘祁《归潜志》载,这是金章宗的一首题扇词。这小小聚骨扇,在作者笔下,是那样高雅而妩媚,仿佛是一位华贵脱俗而又玲珑小巧的美人,脉脉含情,凌波起舞。
词的上片,生动传神地描绘了聚骨扇的形象。首句写制扇材料。独取湖南湘江湘妃竹造扇,湘妃故事已为扇平添风韵,又用“龙骨”形容湘竹的样子,足以想见这聚骨扇的精美华贵。一个“瘦”字不禁让人顿生爱悦,接着写扇子的式样,张开叠拢时有如水波起伏。”金缕”句形容金缕扇面上所绣的花草争妍斗艳,一个“斗”字把名花异草的情态写得活灵活现更见扇的精美。”翠条”句写扇骨聚头处如同心扣结在一起。读至此,仿佛看见一装饰华美的湘妃,饰同心扣临风而立……
下片由扇及人,因物抒情,作者于金殿珠帘中闲情偶坐,把扇清玩。于“金殿珠帘”中,是多么的显赫:“闲永昼”又表明此时作者的心境是多么的怡然自乐。扇子微摇,仅仅“一摇”的清风正入怀中,能不喜不自胜?正物我两忘间,递进的紧急文书(“急奏”)使得暂时“褪入香罗袖”。是小扇暂时收起,还是这种逍遥闲适的心情暂时收起,就不得而知了。“轻轻”二字把真情尽观。
这首小词。玲珑剔透。词体号小而蕴涵丰富,让人回味无穷。只可惜,这般大手笔之词所存甚少,另有《生查子。软金杯》一首,均见《归潜志》。让人为之一叹。
辛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辛愿(生卒年不详)字敬之,号女几野人、溪南诗老。福昌(今河南宜阳)人。世务农,年二十五,始知读书,杜诗韩文未尝一日去手。高延玉任河南府治中,延为上客,后廷玉得罪,愿亦被讯掠,几不得免。“为人质古,不闲世事”(刘祁《归潜志》,“雅负高气,不能从俗俯仰”,“其枯槁憔悴,流离顿踣,往往见之于诗”)元好问《中州集》卷一(与元好问、李献能交善。卒于正大末。)《金史》卷一二七有传。
词存《临江仙》一首。元光元年(1222)作于孟津(今河南孟县)。《中州集》卷一○记其本事云:“元光初,予与李钦叔在孟津,敬之自女几(山)来,为之留数日。其行也,钦叔为设馔,备极丰腆。敬之放筋而叹日:‘平生饮食有数,每见吾二弟,必得美食。明日道路中,又当与老饥相抗,去矣!会有一日,辛老子僵仆柳泉、韩城之间,以天为棺椁,日月为含襚,狐狸亦可,蝼蚁亦可耳。’予二人为之恻然。”
●临江仙·河山亭留别钦叔、裕之
辛愿
谁识虎头峰下客,少年有意功名。
清朝无路到公卿。
萧萧茅屋下,白发老书生。
邂逅对床逢二妙,挥毫落纸堪惊。
他年联袂上蓬瀛。
春风莲烛影,莫问此时情。
辛愿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金宣宗元光元年(1222)。辛愿青春年少时,即有仕途功名的愿望。据史载,辛愿才高学博,精于《春秋》三传,而谙熟杜诗韩文。然他“雅负高兰,不能从俗俯仰”(见《金史。隐逸传》),以至于与当局者格格不入。尤其老年,穷困潦倒,甚是凄凉。河山亭临别前,元好问、李献能二人曾设宴为辛愿饯行,辛愿当时无限叹喟:“平生饱食有数,每见吾二弟必得美食。明日道路中,又当与老饥相抗去矣,会有一日,辛老夫子僵卧柳泉、韩城之间,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含王遂,狐狸亦可,蝼蚁亦可”。(元好问《中川华》)。李献能、元好问即词中钦叔、裕之,二人皆辛愿忘年挚友。写此词时,元好问三十三岁,已于前一年中进士,但未选;李献能三十一岁,已于贞祐三年(1215)登第。词人在河南孟津(今为孟县)的河山亭道别二友,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留别词。
“谁识”三句,凌空飞来,劈头发问,直泻胸中隐痛。“虎头峰下客”为词人自居。(虎头峰位于河南巩县)以“谁识”反问,郁怒之中隐含一缕少年豪气,撼人肺腑。“清朝无路到公卿”,道出了他不得进仕的真谛,也是对“清朝”的极力讽刺。“萧萧”两句则把笔墨拉回到暮年凄凉的现实中,“茅尾”前转以加之“萧萧”一词,更见环境的凄寒。“白发老书生”以枯槁憔悴,就仿佛站在眼前了。
词下片笔峰陡转,写挚友重逢的喜悦和对二人的深挚祝愿。“邂逅”二句写出了挚友相逢后的喜悦。“对休”一词表现了三人深厚的友谊,“二妙”古时常用以指文华匹配的两人,词中“二妙”自然是指李献能、元好问二人。“挥豪落笔”出自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挥豪落纸如云烟”句,这里是赞李献之、元好问二人的惊人才华。“他年”三句,转入对二人的鼓励与期望。意为:你们将来一起进入翰林院,受朝廷的重视,而不必以朋友为念忘记了今日的欢聚之情吧!“蓬瀛”,借指翰林院。“蓬灯”为御前所用蜡烛。取典于《新唐书。令狐冲出传》“绹为翰林院承旨,夜对禁中,烛尽,帝以乘舆莲花烛送还院。”
这首词题为“留别”,但全词不着一字,上片大抒感慨,下片写邂逅相逢,转写期望。真是欲语还休,明言彼而暗及此。实是一种出奇制胜的笔法。
王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渥(1186-1232)字仲泽,太原(今属山西)人。兴定二年(1218)进士。调管州司侯,不赴。连辟寿州、商州、武胜三帅府经历官,在军中凡十年。正大七年(1230),使南宋议和。宋人重之,有“中州豪士”之目。还入为尚书省掾,充枢密院经历官,权右司郎中。天兴元年(1232)汴京被围,随内族思烈引兵入援,自汝州过密县,遇蒙古军,殁于阵。《金史》卷一一附见《内族思烈传》,《金史》卷一二三附见《完颜陈和尚传》。《中州集》卷六载。元好问谓其“博通经史,有文采,善谈论,工书法,妙于琴事”(《中州集》卷六)。词存《水龙吟》一首,见《中州乐府》。
●水龙吟
王渥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
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
千古神州,一时胜事,宾僚儒雅。
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
风云惨淡,貔貅得意,旌旗闲暇。
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
看鞬橐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王渥词作鉴赏
王渥(1106-1232),字仲泽,山西太原人。少游太学,以词赋著名。兴定二年进士。时师爱其才,故居军中十年。正大七年出使宋朝,应对敏捷,有中州豪士之称。
词题下原注有:“从商帅国器猎,同裕之赋”由此可知,这是一首描写射猎的词,商帅国器,据《金史。完颜斜烈传》载:“名鼎,字国器,年二十以善战知名,自寿泗元帅转安平都尉、镇商州。”裕之,即无好问。他亦参与同猎,有《水龙吟。从商师国器猎于南阳国仲泽鼎玉赋比》一词。
这首词描写了打猎场面的壮观和气势,盛赞金朝军事力量的强大,也抒发了自己的豪情壮志:开端两句以李广射虎赞高帅。《史记·李将军列传》记:“李广居蓝田南山中射猎,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
一个“惯”字,写出商帅的勇武。下面的六个四字句,写出围猎场面的恢宏。“西风白水”两句写环境。《三辅黄图》:“昆明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鲸,刻石为鲸鱼,长三丈,每至雷雨,常鸣吼,尾皆动。”杜甫《秋兴》诗也有“石鲸鳞甲动秋风”句。“千古”两句写气氛。“千古”“一时”对举,力赞此时胜举的规模。
“宾僚儒稚”写人物上面着意铺陈猎队声势浩大。接着则具体描绘围猎情形。势如怒潮,如万马千军,如惊涛骇浪。“长堤万弩”指吴越王饯射潮事,“平冈千骑”化用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千骑卷平冈”句。这两句都写壮阔的气象。
下片写归途,打猎归来,正是黄昏,鼓角声声,回荡在苍茫的大地上。“貔貅”指威武的队伍,围猎队伍的冲天豪气,和“旌旗闲暇”所表现出的轻松舒适,在古朴苍劲的背景上,交织成一幅壮丽的景观。
正是这种满载而归的得意和自信,使词人发出了“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的豪言壮语。这里借武王之典抒发自己的远大理想。(刘向《说苑》:“武王伐纣,风霁而乘以大雨,散宜生谏曰,此非妖欤?王曰:非也,天洗兵也。”)末三句赞颂商帅鞬橐(jiānlāo),指古代马上盛弓矢器。咸阳,秦朝都城所在地,此代指金都。
纵观全词,以豪迈奔放的激情一气贯通,有一种雄阔壮美之感,表现了一个春风得意的词人欲大展宏图的豪情壮志、给人以激情荡漾的美的享受。
张中孚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中孚(生卒年不详)字信甫,号长谷老人。世居安定(今甘肃宁县),后徙张义堡(今宁夏固原西南)。父张达仕宋至太师,封庆国公。宋徽宗朝,以父荫补承节郎。天会九年(1131)入金,为镇洮军节度使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改陕西诸路节制使。天德二年(1150),拜参知政事。贞元初,迁尚书左丞,封南阳郡王。三年(1155)以疾告老。移南京留守,进封崇王。年五十九卒。《金史》卷七九有传。词存《蓦山溪》一首,见《中州乐府》。况周颐谓其:“以清遒之笔,写慷慨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诗有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亦云。“(《蕙风词话》卷三)
●蓦山溪
张中孚
山河百二,自古关中好。
壮岁喜功名,拥征鞍、雕裘绣帽。
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厌蛮歌,往事知多少?
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
老马省曾行,也频嘶、冷烟残照。
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
张中孚词作鉴赏
张中孚,字信甫其家世代为北宋高官,曾任知镇戎军兼安抚使,后降金。其一生历事宋金及伪齐刘豫,被世士大夫讥讽。然而从词中我们可以觉察到作者对往事也不见得甘心情愿,字里行间也浸透一种辛酸。
词人在词中追述自己人生旅途,对一生一世的不如意也哀叹不已。少壮时节也曾挥刀立马,建功立业,绣帽貂裘,春风得意。可谁料想,时移事改,往日功名已成土,仿佛成了浮萍断梗任水吹浮,身不由己。“听楚语,厌蛮歌,”虽是轻歌曼舞,可谁知往昔不堪回首呢?流落异乡几十年,只在暮年白发回故乡。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令他牵肠挂肚,可此番回家情难言。老马虽识途,但故乡的惨淡,也让作者心怀不安。终南山色依旧在,可怜长安已换几朝臣。句词朴实,从一词一句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后半生的遗憾悔恨,以及充满对人事变化的复杂来抒发自己心中的苦闷。
作者用词用典功夫很深。一句“萍梗落江湖”,又形象又生动地展现了作者的身不由己。而一句“往事知多少”借用李后主《虞美人》词句递出多少隐情。“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借用刘禹锡“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新”诗意,感慨人生世道的复杂。
“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借用白居易《长安道》中“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的诗句,借用他人之词,说出自己的心情,真是“于我心戚戚焉。”
本词构思也十分巧妙,曲折多变,给人一种“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而且作者笔锋刚健与阴柔并济,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故况周颐评曰:“以清遒之笔,写慷慨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诗,有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拟亦”(《蕙风词话》)。
李俊民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李俊民(1176-1260)字用章,号鹤鸣老人,家泽州(今山西晋城)。承安五年(1200)进士,应奉翰林文字。卒諡庄靖先生,年约八十余。著有《庄靖集》。
●感皇恩·出京门有感
李俊民
忍泪出门来,杨花如雪。
惆怅天涯又离别。
碧云西畔,举目乱山重叠。
据鞍归去也,情凄切!
一日三秋,寸肠千结。
敢向青天问明月。
算应无恨,安用暂圆还缺?
愿人长似,月圆时节。
李俊民词作鉴赏
李俊民,金代词人,祖居京都(今北京)。本词即写作者离开京都,告别亲友而写的一首离词。
上片写伤别之情。“忍泪出门来,杨花如雪”,开门见山,写离别之状,写离别之时。“忍泪”表明作者对离别的伤心烦乱。“杨花”既指离别在杨花纷飞的三月,又借杨花纷乱喻作者离别心乱如麻的心绪。“惆怅天涯又离别。”一句“又离别”表现“忍泪”“惆怅”的原因。“碧云西畔,举目乱山重叠。”远远望去,要去的碧云西畔,群山层叠,行路艰险。“据鞍归去也,情凄切!”虽离别之心伤,虽路程之艰险,而君命难违,只能“据鞍归去”,凄然而走。
下片述别后之思,思后之愿。“一日三秋,寸肠千结。”“一日三秋”语出《诗经。王风》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形容离愁之痛,思念之苦。“一日三秋”“寸肠千结”既是一种夸张,又形象表现出作者与京友难舍难分的情谊。“敢向青天问明月。算应无恨,安用暂圆还缺?”此情此景,作者不禁鼓起勇气责问青天明月:算起来天上应没有可以怨恨的,要不然月亮怎会暂圆而复缺呢?苏东坡有“月有阴晴圆缺”之句,而这里作者用圆、缺对比,以月的圆缺比喻人生聚散。“愿人长似,月圆时节。”月亮无恨,暂圆还缺,人生世事更是愁苦。因此作者又对月许愿:愿人生如那月亮长圆的时候,不要再受那离散之苦。一问一愿,把离别时的伤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词最大的特点是用前人诗词较多,然而并不令人感觉到是有蹈袭之弊,所借之笔顺手拈来,又别出新意,为我所用,如同己出,可见作者驾驭词艺的表达能力可称一绝。
元好问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系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唐诗使人元结合裔。高祖元谊,北宋宣和年间官忻州神武军使,定居秀容。好问出生七月,过继叔父元格。格历任掖县、陵川令,卫绍王大安二年(1210)卒于陇城。好问七岁能诗,有神童之目。十四岁从学郝天挺,六载而业成。兴定五年(1221)进士,不就选。
正大元年(1224),中博学宏词科,授儒林郎,充国史院编修,历镇平、南阳、内乡县令。八年(1231)秋,受诏入都,除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转员外郎。
金亡不仕,以著述存史自任。采摭金源君臣遗言往行,至百余万言,元人编修《金史》多本其著。纂成《中州集》十卷,附《中州乐府》,有金一代诗词多赖以存。元宪宗七年卒于获鹿(今属河北)寓舍,年六十八。《金史》卷一二六附传元德明。缪钺谓:“金自大定、明昌以还,文风蔚起,遂于末造笃生遗山,卓为一代宗匠。其诗嗣响子美,方轨放翁,古文浑雅,乐府疏快,国亡以文献自任。所著《壬辰杂编》虽失传,而元人纂修《金史》,多本其书,故独称雅正。
诗文史学,萃于一身,非第元明之后无与颉颃,两汉以来,固不数数觏也。“著有《遗山文集》四十卷,《遗山乐府》五卷,《续夷坚志》四卷。《全金元词》收录三百八十馀首,最为完备。
●摸鱼儿·楼桑村汉昭烈庙
元好问
问楼桑、故居无处,青林留在祠宇。
荒坛社散乌声□,寂寞汉家箫鼓。春已暮。
君不见、锦城花重惊风雨。
刘郎良苦。
尽玉垒青云,锦江秀色,办作一丘土!
西山好,满意龙盘虎踞。
登临感怆千古。
当时诸葛成何事,伯仲果谁伊吕?还自语。
缘底事、十年来往燕南路?
征鞍且驻。
就老瓦盆边,田仇共饮,携手醉乡去。
元好问词作鉴赏
楼桑村是蜀汉昭烈帝刘备的故乡,在今河北涿县。据《三国。蜀志。先主传》:先主(刘备)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高五丈余,遥望童童如车盖,先主少时,常与族中诸儿戏于树下,后因称楼桑里。刘先主死后,乡人曾建庙以作纪念。庙在琢县西南十里。
遗山于癸卯(1243)九月客燕京(今北京)。这年冬天,由燕京回太原,道出范阳(即琢县)。这首词,可能作于此时。如是,则金亡已十年,遗山五十四岁。由于这种特定的历史背景,所以作者在词中抚今追昔,吊古伤今,感慨伤怀,铜驼荆棘之感,充盈于字里行间。后人曾将本词刻于昭烈庙壁,盛传一时。
词的上片是从楼桑村询问刘备故居起调,引出刘备的“祠宇”。紧接着以“荒坛”两句直笔描述眼前祠宇的苍凉与寂寞,转入咏叹。“乌声”,是“社散”之后的自然之景。人们于社日(从“春已暮”看,似是春社)祭神散场之后,乌鸦飞来,争食残留的祭品。着“乌声□”(意当是鸦声喧闹)一景,并非写祠宇中的热闹,相反,正是为了渲染其苍凉,上应“荒坛”,下照“寂寞”。人迹尽,箫鼓绝,这片天地就成了乌鸦的乐园。这里是写祠宇的荒凉,同时也未尝不是金亡之后那个特定时代的缩影。“春已暮”,特写节侯,开启“锦城花重惊风雨”一层锦城,即锦官城,成都的别称,刘备称帝建都于此。“花重”,因“风雨”而来,花因戴雨而加重。暮春风雨,锦城花重,不仅时序惊心,亦暗指时代政治的“风雨”可惊。刘备和它的蜀汉政权,就没有经受住那时代风雨的袭击。“刘郎”良苦,刘郎指刘备。“玉垒”、“锦江”,一山一水,皆在四川境内,“尽”,“听任”的意思,这几句说刘备历尽辛苦,据有西川,终于还是不保,听任那戴着青云的玉垒山和秀丽的锦江水,为他“办作一丘土”,埋葬了。言词之中,明显地流露着作者的同情,惋惜的思想感情,极尽抚今追昔吊古兴叹之意。词的下片,先以“西山好”两句转写眼前现实。这里的“西山”,盖指北京西郊的西山,在遗山看来,西山是很好的“龙盘虎踞”之地,可金朝已遭焦土之变,物是人非,故有“登临感怆千古”之慨。
“诸葛”两句,即是词人“感怆千古”的内容:由自己的国变而想到蜀汉的灭亡,不仅对诸葛亮的功绩与评价,也产生了疑问。这是遗山由自己的国变而引起激愤之词。悯蜀即悯金,责诸葛即责金朝诸权臣。
“还自语”两句则转为自话。悲痛无以排解,只得就田翁痛饮,遁入醉乡以求片刻解脱而已。这里貌似旷达,实际上乃是悲痛已极的表现。
●摸鱼儿
元好问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此曲以乐府《双蕖怨》命篇。“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韩偓《香奁集》中自序语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妖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
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
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
人间俯仰今古。
海柘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
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元好问词作鉴赏
作者在小序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凄切哀婉的爱情故事。泰和年间,河北大名府有两个青年男女,彼此相恋却遭家人反对,固而愤而投河自尽。后来人们才发现他们在水中的尸体。由于这一爱情悲剧,后来那年的荷花全都并蒂而开,为此鸣情。故事哀婉,令人动情。这首词就是作者闻听此事后,抒发感想,向为争取爱情自由而牺牲的青年男女表示同情,显示作者比较进步开明的思想。本词与上首《雁丘河》同为姊妹篇。
全词写爱情悲剧,直言其人其事。上片写莲花并蒂的奇观,由此揭开故事的源头。“问莲根”三句,起首一个“问”字引起人们的注意。“丝”谐“思”,意为为情而殉身的青年男女,沉于荷塘,仍藕接丝连,爱情之思永存。“莲心”实指人心,相爱却只能同死,其冤其恨,可想而知。这样的起句,表现作者闻听此事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感,情绪激动,要寻问,要责问,要斥问,为什么竟发生如此之事?所感之深,所触之大一语可见。“双花”等两句形象表明这对痴情男女至死不渝的爱情。“天已许”两句,更表现作者愤怒的心情。他们的爱情感动的连苍天都允许了,让他们化作并蒂莲,生死相依,为什么仍有人不让他们偕老白头?这一问,感情更为强烈,矛头直指禁锢男女爱情自由的封建礼教,表现作者进步的爱情观。“夕阳无语”四句,面对词人义正言辞的责问,没有人能回答,只见夕阳也在沉思,为苦命的鸯鸯哀悼。面对此情此景,就算是谢灵运所写的伤感之词,娥皇、女英这样湘妃投江自殉的悲境,都赶不上这青年男女殉情给人们带来的哀伤。“谢客”指谢灵运,善写伤感之词,造伤感之境。“湘妃”,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后舜南巡死于途中,二妃寻而不得,遂投湘水而死,后世称她们为湘妃。以这两个典故,引古喻今,抑古扬今,更加衬托出作者对这样事的悲伤。“未是断肠处”,谢客的伤词不是,湘妃投江也不是,那么答案就在不言中了。
下片更是大赞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精神。“香奁梦”两句引用小序中韩偓《香奁集》自序语,用灵芝、瑞露这样的仙物来映衬他们爱情的纯洁神圣。
“人间”后三句,叹惜这样的爱情却在俯仰之间,成为陈迹。但接下来的“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却盛赞他们爱情的坚贞,任凭海枯石烂金不损,他们对世道的怨恨;就连黄土掩身也不灭其迹。“相思树”,等三句更确切地表明作者的进步立场。虽然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被顽固西风(指顽固守旧的封建势力)所误,但他们的爱情却长存人间。因而又有下句“兰舟少住”等四句。依者心绪难宁,固而乘舟少住,凭吊这对青年男女用生命结成的并蒂莲花。作者知道,顽固的旧势力不会善罢甘休,若不及时凭吊,恐怕以后再来,就会“红衣半落”,甚至于“狼藉卧风雨”了。同情之深,珍爱之切,掬之可出。结尾一句,以词人的料想推断更揭示出世道的黑暗,使全词更添悲剧色彩。
此词最突出的就是以情见长,情之真,意之切,纯情流露。全词句句有情,充满对青年男女爱情不幸的同情,充满对顽固守旧势力的愤怒,使词充满各种感情。此词运用的手法富杂多变,或议论,或抒情,或写景,或叙事,相互交杂,而却皆有归所,更增添作者所抒发的爱情故事的悲剧色彩。
●摸鱼儿
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元好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词,词前小序为:“乙丑岁赴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皆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景石为识,是曰雁丘,时同行有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时作无宫商,今改定之。“可见,这是词人为雁殉情而死的事所感动,才挥笔写下了这首词,寄托自己对殉情者的哀思。
“乙丑”即金宗泰和五年(1205)。“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个“问”字破空而来,为殉情者发问,实际也是对殉情者的赞美。“直教生死相许”则是对“情是何物”的震撼人心的回答。古人认为,情至极处,“生者不以死,死者不以生”。“生死相许”是对至情至爱的盛赞,这“直教”二字,则声如巨雷,惊天地,泣鬼神。“天南地北”二句写雁的生活。“双飞客”即为雁。大雁秋南下而春北归,双飞双宿,形影不离,经寒冬,历酷暑,多像人间的那一对痴男怨女。无论是团聚,还是离别都仿佛眼前,刻骨铭心。“君应”四句揣想雁的心情。“君”指殉情的雁。侥幸脱网后,想未来之路万里千山,层云暮雪,形孤影单,再无爱侣同趣共苦,生有何乐呢?不如共赴黄泉吧,这里对殉情雁的心理世界做了形象的描写,使读者的热血不由不沸腾起来。
过片后借助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衬托大雁殉情后的凄苦,“横汾”三句写葬雁的地方。“雁丘”所在之处。汉代帝王曾来巡游,但现在这里却箫鼓绝响,只余烟树,一派凄冷,“横汾”横渡汾水。汉武帝《秋风辞》有汎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秋风辞》有”箫鼓鸣兮发棹歌“”平楚“,如言平林。”招魂“二句意为雁死不能复生,山鬼枉自哀啼。”招魂楚些“意为用”楚些“招魂。语出《楚辞招魂》,它的句尾用”些“字,故言”楚些“。”何嗟及“即嗟何及。《诗经·王风》中有”何嗟及矣,“元词本此。”山鬼“”啼风雨“本自《楚辞·九歌·山愿》”杳冥冥兮羌书晦,东风飘兮神买雨。“这里作者把写景同抒情融为一体,用凄凉的景物衬托雁的悲苦生活,表达词人对殉情大雁的哀悼与惋惜”天地妤“二句,写雁的殉情将使它不像莺、燕那样死葬黄土,不为人知;它的声名会惹起上天的忌妒。这是词人对殉情大雁的礼赞。”千秋“四句,写雁丘将永远受到词人的凭吊。
总之,这首词紧紧围绕“情”字,以雁拟人,谱写了一曲凄恻动人的恋情悲歌,表达了词人对殉情者的哀思,对至情至爱的讴歌。
●水龙吟
元好问
素丸何处飞来,照人只是承平旧。
兵尘万里,家书三月,无言搔首。
几许光阴,几回欢聚,长教分手。
料婆娑桂树,多应笑我,憔悴似,金城柳。
不爱竹西歌吹,爱空山、玉壶清昼。
寻常梦里,膏车盘谷,拏舟枋口。
不负人生,古来惟有,中秋重九。
愿年年此夕,团栾儿女,醉山中酒。
元好问词作鉴赏
化用前人成句,典故,借以抒发自己之情怀。这首词在方面取得了良好的表达效果。自金宣宗贞祐元年(1213)以来,元好问因避兵乱而几经辗转。颠沛流离,移家登峰后才稍微安定。孤身一人在汴京为官,夜深难眠,偶一举头,才知又到了中秋!开头二句“素丸何处飞来。”飘逸而至,素丸依旧,和承平时候一样,然物是人非。披一身皓月,想“家书三月”,却只能“无言搔首”。词人化用为人们所熟知的杜甫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更简洁地传达出自己的感受。“几许光阴,几回欢聚”,由家书而陷入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其乐融融的温磬气氛似乎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然唱随一笔“长教分手”,却原来是离乱分散后的偶聚,却原来是小聚后又一次长别,续来不由人不顿过悲凉!今日月圆,再忆欢聚,悲何以堪!“婆娑桂树”又怎能不笑我憔悴二容颜呢?(“金城柳”出自《世说新语·言语》:“恒公(温)证,经金城,见前为浪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不爱竹西歌吹,爱空山,玉壶清昼”表明词人不慕荣华,独爱清幽的情怀。远离尘嚣的空山明月,澄澈朗宇,不才是词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吗?隐居盘谷,孥舟于枋口,是多么的悠闲惬适呀!盘谷为唐李愿隐居之地,韩愈《送李愿·日盘谷序》云:“膏吾车写林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倘佯。”词人概括成“膏车盘谷,”者以自己的向住“枋口”,据《新唐书·地理志》孟州济源县有枋口堰。太和五年,河阳节度使温于此疏浚古秦渠,以灌溉济源等四县田,水边弩舟,亦闲暇适情之事,然这只是梦中的事,现实生活中,只有中秋,重九的亲人团圆,给人一点生之快乐,因此,但愿年年中秋,岁岁重九,以享受天伦之乐,不负此生。《景德传灯录》卷八载襄州庞居士偶曰:“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活。”作者概括为“团栾儿女”句,含意是非常蕴藉的。
●沁园春·除夕
元好问
再见新正,去岁逐贫,今年逐穷。
算公田二顷,谁如元亮;吴牛十角,未比龟蒙。
面目堪憎,语言无味,五鬼行来此病同。
盐里,似扬雄寂寞,韩愈龙钟。
何人炮凤烹龙,且莫笑先生饭甑空。
便看来朝镜,都无勋业;拈将诗笔,犹有神通。
花柳横陈,江山呈露,尽入经营惨淡中。
闲身在,看薄批明月,细切清风。
元好问词作鉴赏
元好问于金亡后摆脱政治,过起遗民生活,立志著述。这首《沁园春》借除夕之夜,抒政治失意后专心致志于文学创作的情怀。以《沁园春》为词牌,写贫,写穷,写富,用典,用事,格局铺陈,调性谐谑,得心应手地表现了这份情感。
上片引古事以抒怀。“再见新正,去岁逐贫,今年逐穷”,引杨雄《逐贫赋》,韩愈《送贯文》,总抚今之“逐贫”、“逐穷”之现状。古时,“贫”指经济拮据,“穷”指政治失意,此为互为见义,可见词人失意时间之长,贫寒岁月之久。
下文则与古人比,具体写已三贫,已之穷,词人用“谁如”、“未比”表明自己五“贫”有甚于元亮、龟蒙、元亮,即署名诗人陶渊明,虽贫至“环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等飘屡空”(出自《王柳先生传》,但为彭泽点时,尚有公田二顷,其一种林,便酿酒,其一种秔,作为口粮)(见《普书》本传)。龟蒙,即晚唐著名等诗人陆龟蒙,也是位“困仓无斗升蓄积”的贫士,但在《甫里先生传》中,自谓“有牛不减四十蹄”与元亮、龟蒙比,可见词人捉襟见肘的贫寒。述说已之穷,则用韩愈杨雄比,更有甚于两位失意狼狈的古人。面目堪憎“三句,自韩愈《送穷文》”凡此五鬼(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为吾五患,饥我寒我”,使吾面目不憎,语言无味。盐“三句写出自己政治上的失意。杨雄抱守寂寞,埋头写《太玄经》而被人嘲笑;韩愈于贞元末年贬窜南荒,五六年间投闲置散,头单齿豁,一副龙钟失意之态。”盐里“表明生语之清苦。元好问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下片则述现实以寄慨。“何人炮凤烹龙”,用富贵人家堆盘满案反衬自已“饭甑空”的凄苦。但“莫笑”表明词人志向。号经济贫寒,政治困窘,然精神生活却是充实而富有。“便”四句写“诗笔如有神”。
“花柳”两句暗用杜甫《后游》诗“江山如有诗,花柳更无私”,其极言诗中尽多美景:“尽入”句用杜甫《丹青引》“意匠惨淡经营中”,说他的创作态度的良苦用心。最后“闲身在”三句,则写尽风流,把批风抹月之情怀抒写得淋漓尽致,苏轼《和何长官六言》中有:“清风初号地籁,以月自写天容。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取眼前风月批之抹之(薄切为批,细切为抹),比起“炮凤烹龙”之娱客,不更胜一筹吗?
元好问的这首词,写自己的“贫”和“穷”全用故事,写文学生活则用典抒胸怀,隽语盈篇,可算精明之作。
●临江仙
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元好问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元好问词作鉴赏
由词题不知,此词作于由洛阳赴孟津的途中。元好问自金宣宗兴定二年(1218)移家河南登封,此后一段时间行迹多在河南。作者触景伤感,吊古伤今,来抒发自己的怀抱。
北邙山,在河南洛阳县北。古代王侯公卿多葬此山,唐新乐府有《北邙行》,所以有“黄尘老尽英雄”的感慨。这里的“老尽”蕴含着作者对英雄不遇,空老京华的无限感伤,不由不发生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慨叹”人生“句用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句,但更为悲壮。作者的一腔幽怨无人共语,有英雄独立的悲凉,《远目送归鸿》有稽康”月送证鸿,手挥王弦“(《赠秀才入军》和贺铸的恨登山临水。和寄七弦桐,目送归鸿”)《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意即有哀怨,又有不平之意。
上片言情,下片说理,英雄无奈,只好作自我宽慰语:“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功名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唯有洗歌美酒,天伦至爱,才是人间乐事呀。所以词最后,作者发出:“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的感慨。这也正是他在收复失地,重返家园的理想行当国孝无恢复之谋的现实的矛盾之中,希望与失望情绪交织而构筑成情绪。
●临江仙
李辅之在齐州,予客济源,辅之有和
元好问
荷叶荷花何处好?
大明湖上新秋。
红妆翠盖木兰舟。
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
一尊白酒寄离愁。
殷勤桥下水,几日到东州!
元好问词作鉴赏
由词题可知,这首词记载的是作者与李辅之两次畅游大明湖。据遗山《济南行记》记载,乙未年秋约七月,“以故人李君铺之之故”而至济南。第二年丙申(1236)三、四月间,又与李辅之在济南欢聚。金济南府即宋齐州(今山东济南),据《金史。地理志》记录,济源县在金河东南路孟州,今属河南。那么,李辅之又是何许人?李辅之名天翼,固安(今河北)人,曾任济南漕司从书。
这是一首写景寄情之作。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既表达了与友人团聚的欢乐,又写出与之天各一方的离别的愁怅。词的上片尽写初秋的大明湖。正值“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州渚之想”。“荷叶荷花”一绿一红,以鲜明的色调突出新秋大明湖的美景,而“红妆”、“翠盖”则呼应开篇的“荷花”、“荷叶”。不禁让人联想起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作者反复提及景致之美,可见对上次游湖仍记忆犹新。
在红绿掩映之间。湖上泛舟之人,真是十分惬意。尽写美景是为了烘托人物。词中的风流人物是指作者本人与友人李辅之。统看上片,可见作者沉浸在对昔日的美好回忆之中。如画的江山,风流的人物,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的欣喜欢畅。
词的下片,在表达效果上与上片迥然不同。下片与上片所写不同时、不同地。道出了与友人分别三年的思念。“千里故人千里月”写两人的分离。本词的写作时间大约在戊戌年,此时正值元遗山准备携家由济源回太原,与济南相隔甚远,故曰:“千里”,“三年”写出与友人分离的确切时间。古代文人墨客常借酒消愁,作者也无一例外。“一尊白酒寄离愁”,来表达对辅之的离愁别念。而仅以此举还不够。作者又借流水寄言,寄泪。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达到思想的共鸣,李白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苏轼《江城子。别徐州》中“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而全词以情作结,感情流露自然,纯真。
全词笔调清新,以写景入手,导入感情的抒发,以景写人,因景抒怀。一扬一抑,情感变化起伏迭宕,其景其情,均秉笔直书,无一假借。而结尾把二人的深厚友情推到了极点。内容与形式统一,可谓“得其所哉”。
●青玉案
元好问
落红吹满沙头路。
似总为、春将去。
花落花开春几度。
多情惟有,画梁双燕,知道春归处。
镜中冉冉韶华暮。
欲写幽怀恨无句。
九十花期能几许。
一卮芳酒,一襟清泪,寂寞西窗雨。
元好问词作鉴赏
此词描写的是暮春景色,暮春时节,春花已泻,狼藉满路,大好春光已逝去,只有那多情燕子,追逐着春光,飞翔于花丛柳绿之间。而铜镜前人儿不知不觉已韶华暮,容颜已老。花开花又落,人生几度春,词人不觉发出“九十花期能几许”的哀怨。此景无可追,此情无可待,只能对红饮酒,独自品尝这孤寂的雨季。全词塑造一种低沉幽怨的气氛,使人读来,无限神伤。
上片写暮春时节的景象,最典型的就是落红满路。“落红”后三句,起首描写满庭的鲜花被风吹落,似乎是说春天即将过去,这不由使词人想到花落花开,年复一年,自然之则,人力难为。“多情”三句,面对这春光消逝的场景,只有多情的燕子,不管花开花落,仍在执着的追逐春光。“燕”子其实比喻对生活充满乐观精神的词人。燕之于人更显词人高古的奇思梦想。
下片由落红转入词人对人生的慨叹。“镜中冉冉韶华暮”后三句,“韶华暮”指青春年华已走到暮年。“欲写幽怀”表明作者曾经满怀豪情壮志,但“恨无句”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因而作者只能哀叹“九十花期能几许呢?一卮芳酒”后三句。面对时光消逝,青春已逝的局面,作者又想起自身的痛苦。功业难为,而时其发妻英年早逝,给他心灵都带来创伤。眼见落花纷坠,红消香断,作者饮酒不是在哀悼落红的早谢,也会想起早逝的亡妻。情怀忧伤,寂寞之至,难以言表,只能以一卮芳酒,一襟清泪,来面一窗暮雨。含意之深,非细品难为人知。
这首暮春词原用贺铸的《青玉案》词原韵,但婉转曲折的笔调,幽怨难言的情怀,都非贺词所能比较。因而可套用况周颐的话来说:“有难状之情,令人低徊欲绝”(《蕙风词话》)。
●小重山
元好问
酒冷灯青夜不眠。
寸肠千万缕,两相牵。
鸳鸯秋雨半池莲。
分飞苦,红泪晓风前。
天远雁翩翩。
雁来人北去,远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
无情月,看待几时圆!
元好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摇曳多姿的恋情词。上片六句描述了一对恋人由不忍分离到终于分离的全过程。前三句是写恋人在分离前夕的相互依恋,是上片的第一个层次。
起调写他们的不眠之夜,而以“酒冷”、“灯青”烘托其内心的悲凉和长夜的难耐。“冷”的酒,“青”的灯,“不眠”的夜,这便是他们通宵达旦的生活内容。这里的“酒”,显然是饯别酒。有酒而“冷”,看来停杯不饮,搁置已久。而青灯犹在,可见主人公确实是“夜不眠”了。由“酒冷”亦可见夜之深。紧接着,作者以“寸肠”两句推出一对情肠牵惹、愁苦悲伤的恋人。词的指事抒情,趋于明朗,读者始之“酒冷”云云,正是他们在离别前夕内心极度痛苦的物象反映。由此益知起句用笔在渲染气氛,烘托感情方面,极见词人匠心独运之妙,恋人的全部情绪,都已总摄在起句之中,这首词的摇曳多姿之妙,起首便露端倪。上片后三句,是写这对恋人的分别,时间已是次日清晨。这一层,作者用笔,仍然是从罗列物象开始:用“鸳鸯”、“秋雨”、“半池莲”三种足以使人触景生情的物象,进一步为恋人的离别写照。鸳鸯、秋雨、半池莲都同是在池塘中。秋雨入池,池莲带雨,若含红泪,为鸳鸯分飞而苦。“红泪晓风前”是风雨中池莲姿态,滴雨摇风,可怜又可爱,以象征送别的女主人公。由物象衬意象,而且是一衬再衬,主客相形,虚实相宣,正面神采由此倍增。从这里,读者再次领略了这首词“摇曳多姿”的妙处。
下片录上片结句“分飞苦,红泪晓风前”的意脉,写女主人公目送恋人远去,并默默地预卜团圆之期。晓风之中,恋人北去,天高地远;而北雁南来,显然是深秋了。在这里,作者用“雁来人北去”这样一对形象意念上有悖于自然之理的矛盾,再次渲染离别时的悲凉气氛。下片的前三句,只是写了“雁来人北去”的事实,但这三句在排列上,由雁而人,由雁的渐近到人的渐远,层层具体,逐句加深,极见层次。最后三句,别出新意,由眼前的分离而转写盼望团圆之期。这是本词“摇曳多姿的最后一现。在封建社会里,往往是由于徭役、谋生等等原因,离乡背井,而又往往是生离如同死别。自然,这种离别是悲凉的。但本词却又不止于悲凉,而是及时地深入一层,转入期待。期待无定,转而为幽恨,故结句云:”无情月,看待几时圆!“月圆即人圆,其盼望月圆亦即盼望与恋人团聚的迫切心情,自然就跃然于字里行间了。
这首词,在取材,主题方面,虽然没有突破男女离别相思之类传统题材的樊篱,但在结构艺术上,宾主虚实,渲染映衬,摇曳多姿,一往情深,表现了一位大词人题材、风格的多样性。
●鹧鸪天
元好问
候馆灯昏雨送凉,小楼人静月侵床。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金屋暖,玉炉香。
春风都属富家郎。
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元好问词作鉴赏
这首词主要是写别情。“候馆”是行人寄住的旅舍,昏灯凉雨是此时与他作伴的凄凉景物。“小楼”是居人所在的闺楼,明月照床衬托出她静夜无侣的孤栖境况。两者对举,构成一种典型的伤别怀人的抒情背景,由此决定了全词的情调氛围。“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分别借用苏轼《蝶恋花》和贺铸《采桑子》词原句,巧成对仗。在这里,多情的是人,无情的是前边两句所描写的环境中的自然之物。这种萧索的时令和孤独的环境,最容易唤起人的离愁别绪。“今夜还如昨夜长”一句,看似说得无谓,却告诉读者两层意思:一是受着相思的煎熬,耿耿难眠,故觉夜长;二是夜夜相思,不止一天了。
下片不再怨天,却转而尤人。“金屋暖,玉炉香”,与候馆、小楼清境相对,不仅标明是富家器物,而且又有金屋藏娇典故潜在的暗示,使人想到富家男女终日厮守,这和词中主人公的孤独况味形成强烈的对比。结尾两句寓情于景,谓将象梅花那样熬过寒冬,迎来海棠开放的春天。然而海棠开时,梅花也就凋零了。在自我宽慰中,希望与悲感交织,一线亮色中仍不免忧郁的灰青。
这是元好问以“鹧鸪天”词调所写“宫体八首”的第一首。元好问于词,似有集大成之意。这八首宫体词,并不像过去的宫体诗那样,偎玉倚香,剪红刻翠,不过偏重于写男女相思之情而已。这首词在写法上有几点令人称赏。在构思上,打破了柳永等人写羁旅愁思常用的今、昔、今的三段式,目光专注于眼前情景,把回忆的画面处理到幕后。这样就避开了往日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的一般化描写,少了点曲折,却更显得单纯恳挚。其次,词的结尾以景结情,语淡情深。景又不似实景,乃近于诗的比兴,置于结尾,淡宕涵浑。其三,这首词擒离词造语,素朴清新,力避绮靡甜腻字面。若“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数句,直是乐府民歌之俊语。凡此诸方面,构成了质朴清纯的风格,依稀晚唐小词风味。
●鹧鸪天
元好问
只近浮名不近情。
且看不饮更何成。
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
醒复醉,醉还醒。
灵均憔悴可怜生。
《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
元好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借酒浇愁感慨激愤的小词,盖作于金源灭亡前后。当时,元好问作为金源孤臣孽子,鼎镬馀生,栖迟零落,满腹悲愤,无以自吐,不得不借酒浇愁,在醉乡中求得片刻排解。这首词就是在这种背景和心境下产生的。
词的上片四句,表述了两层意思。前两句以议论起笔,为一层,是说只近浮名而不饮酒,也未必有其成就。“浮名”即虚名,多指功名荣禄。元好问在金亡前后,忧国忧民,悲愤填膺,既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乃尽弃“浮名”,沉湎面于醉乡。其《饮酒诗》说:“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馀醉乡地,中有羲皇淳。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后饮酒》诗又说:“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人若不解饮,俗病从何医?”因而称酒为“天生至神物”。此词上片第二层意思,便是对酒的功效的赞颂:“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纷华”,指世俗红尘。词人说,三杯之后,便觉远离尘世。然后再用“一斗”句递进一层,强表现酒的作用和自己对酒的需要。“块磊”,指郁结于胸中的悲愤、愁闷。词人说,用这种特大的酒杯盛酒,全部“浇”入胸中,才能使胸中的郁愤平复,也就是说,在大醉之后,才能暂时忘忧,而求得解脱。词人就是要在这种“醒复醉,醉还醒”即不断浇着酒的情况下,才能在那个世上生存。“灵均”以下三句,将屈原对比,就醉与醒,饮与不饮立意,从而将满腹悲愤,更转深一层。“灵均”即屈原;“憔悴”、“可怜”,暗扣上片“且看”句意。《楚辞。渔父》说,“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但屈原却不去饮酒,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以其独醒,悲愤太深,以致憔悴可怜。这里词人对屈原显然也是同情的,但对其虽独醒而无成,反而落得憔悴可怜,则略有薄责之意。
因而对其《离骚》,尽管“读杀”,也总觉得全然无味了。“浑无味”,并非真的指斥《离骚》无味,而是因其太清醒、太悲愤,在词人极其悲痛的情况下,这样的作品读来只能引起更大的悲愤;而词人的目的,不是借《离骚》以寄悲愤,而是要从悲愤中解脱出来,这个目的,是“读杀”《离骚》也不能达到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所以只有饮酒了(像阮步兵那样)。以“好个诗家”独赞阮步兵,显然,词人在屈阮对比亦即醒醉对比之中,决然选中了后者,词人也走了阮步兵的道路。
●鹧鸪天·薄命妾辞
元好问
颜色如花画不成。
命如叶薄可怜生。
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
云聚散,月亏盈。
海枯石烂古今情。
鸳鸯只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
元好问词作鉴赏
“薄命妾”即“妾薄命”,乐府杂曲歌辞名,见《乐府诗集》卷六十二。曲名本于《汉书。外戚传》孝成许皇后疏“妾薄命,端遇竟宁前”(竟宁,汉元年号)。李白等曾用这个乐府旧题写过乐府诗,咏叹封建社会妇女的不幸。元遗山取乐府旧题之意,谱入《鹧鸪天》词,也表现了同样的主题。词中首先用“如花”写女性的颜色“美,而以”画不成“加以强调和补充描绘”美“的程度。作者在略一交代”颜色“之后,即以逆笔用比喻的手法,一连三句描述这女性的”薄命,三句三个层次。“命如叶薄可怜生,”总写薄命,用“如叶”形容其薄,扣题。因其命薄,所以可怜,“生”,语助词。三四两句,分别从两个方面写其“薄命”,第三句,再取“浮萍”作比,写身如飘萍。“无根蒂”,即生活无定,且毫无社会地位,“自合”,是说命运注定,语似平常,而作者对这种命运愤懑之情,却暗含其中。第四句又取“杨柳”作比,写其送往迎来的身世。杨柳是离别的象征,故人折柳赠别。杨柳还有“迎来”的一面,这一句,意在显示这女性的身世,从以杨柳喻其送往迎来的特质看,她可能是个妓女,这与上句的“无根蒂”正好相合。词人把这位女性推到如此地步,正是为了极写其“薄命”。“谁教”一词,用得很好,它既表现了这女性对自己“薄命”身世的哀怨,同时也表现了她的觉醒,这自然也是作者的觉醒。其思想感情较上句的“自合”显然浓烈而明朗得多了。下片后三句转入抒情。言这女性命虽薄,而情却深。“海枯石烂”,即言其情深而执着。但是,由于命运不好,不得与心目中的情人团聚,如同鸳鸯不能成对,孤身只影,凄然于“江南岸”。这里也是再次写她的薄命。是极痛苦悲惨的,故结句乃有“肠断枯荷夜雨声”之说。这一句是就前句意思加以渲染烘托。夜雨淅沥,敲打着枯荷,形成了一种极为凄凉的境界,身在其境的“鸳鸯只影”,怎么能不“肠断”呢“这一句,绘形绘声,再次为薄命人的悲惨遭遇传神写照。
这首词,几乎句句运用比喻,把“薄命”这样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写得有形有色,化抽象的意识为具体的形象,这是本词用笔的高招。另外,这首词似有其寄托意义,寓有作者的自我身世之感。从“鸳鸯只影江南岸”看,此词似作于词人南渡之后,时值金朝垂危,国运和词人命运皆如飘萍。作者思国念家,情缘不断,正是词中所说的“海枯石烂古今情”。从这种观点出发,我们对元遗山的这首词,似应当透过其表面形象,深入认识其寄托意义。
●清平乐·太山上作
元好问
江山残照,落落舒清眺。
涧风来号万窃,尽入长松悲啸。
井蛙瀚海云涛,醯鸡日远天高。
醉眼千峰顶上,世间多少秋毫!
元好问词作鉴赏
蒙古灭金之后,元好问感慨故国沦亡,不愿为官。公元1236年3月,他与一位友人赴泰安旅行,在三十天的行程中,他游览了东岳泰山并写下了《清平乐》等词。在词中,元问好表示了他对自然美景的赞叹和时世事得失的闲淡心情。
词一开篇,便展现了一派苍莽景象。夕阳的余晖照遍了眼前的山峦河流,词人在泰山上极目远望,四周景物历历在目。此句全从杜甫《次容灵岸》诗中的“落落展清眺”一句来,概括了能见到的总印象,给人以开阔而清的视觉感受。接下来另起一笔,从视觉范围转入对听觉形象的描写,以盛声来表现虎山的壮伟气势。作者借用《庄子。齐物论》中描绘的“作则万窍怒号”。来形容峡谷间山风吹来,大小洞穴齐声作响的动态美。下句进一步加强风声效果,风入松林,林间响起阵阵悲壮的呼啸声。两句一从山谷中写风,一从松林间写风。风不可见,借物可知,一“号”一“啸”,表现生动。“悲”字又具有词人的主观色彩,同时开启后片的抒情。
泰山以其高耸特立,视野开阔,历来为登临的人们的赞叹。词人登泰山而纵览,白比于井蛙见到了大海上的云的波涛,醯鸡见到了遥远处的太阳、高高的天,大开了眼界。“井蛙”出于《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读者,拘于虚也。”井底之蛙,由于受的狭小环境的局限,不知道有个大海,因此也不可能去谈论大海。“醯鸡”也典出《庄子》的《田子方》篇中。醯鸡是醋瓮中的蠛蠓,一种小虫,瓮子有盖盖着,不见天日;一旦揭去盖子,它就见到天了。词人登上泰山,也有这种感受。下句“醉眼千峰顶上”,就写出了如同井蛙脂海,醯鸡见天的所达到的那种境界。当身之所处,眼之所见,心之所感,泊于笔端,于是便有“世间多少秋豪”的顿悟之句。这一句是反用《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的部意。庄子主张万物齐一,不是从形式上看待事物的大小。秋天野兽新生的毫毛本小,而百安其为小;泰山本大,而百得其为大,因而大非大,小非小,甚至小即是大,大即是小了。词人借用此句,本意是要说,世上的种种情事也不过如秋毫一般渺小,包括功名得失、人事悲欢等。词人此刻正当故国沦亡之时,心情悲伤、惨淡。“世间多少秋毫”一句,实是以旷达掩其苦闷,与上片末句“长松悲啸”意境相同。
全词短短八句,四处化用《庄子》中的语句,却不向老庄思想中讨生活,中间也并非枯燥说理,而是以形象语抒发情怀,风格清脚沉郁,显得自然而精炼。
●清平乐
元好问
离肠宛转,瘦觉妆痕浅。
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
楼前小雨珊珊,海棠帘幕轻寒。
杜字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
元好问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相思之词,文字清通,内容亦无须多加分析,这里着重谈谈作者的艺术手法。
首先是观察点的选择运用。词的开头两句,交代抒情主人公的身份,点明相思题旨。我们可以看到孤独寂寞的女主人公,慵倦无聊,形容憔悴。以下的描写,全以女主人公为观察点,用电影术语说就是“主观镜头”。这个女子看着飞去飞来软语呢喃的燕子,心中不禁发出痴想:它们会知道郎君的行踪吗?“下片由室内转向室外,隔着帘幕,看到珊珊的小雨,细细的语丝,织成一片迷惘的愁绪。海棠花在雨中寂寞地开着,水珠晶莹如泪光。远处传来杜鹃的啼叫,循声望去,不见郎踪,只有平林外的一抹青山,笼罩在茫茫烟雨之中。这种主观的观察点,如同一根潜隐的情丝,把一个个意象连成一体,读者次第读来,会不自觉地移就主人公,更直接也更深切地感受到那孤独冷清的心理氛围。
其次,是即景传情。这首词除开头一句外,几乎全是写景。然而由于主观镜头的运用,以“我”观物,故景物皆着女主人公之情绪色彩。暮春微雨,孤独庭院,是婉约词的典型意境。一个年轻的女子,独处闺房,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那成双的燕子飞来飞去,更衬托出她的孤独与凄凉。杜宇就是杜鹃,这是历来词人倾注情感最多的一种生灵,因为关于它有那美丽伤感的传说,因为它那悲切的啼叫,也因为它总是出现在花事凋零的暮春时节。作者利用这些积淀着特定情感的审美意象,使相思之情,见于言外。
这首词的特色,还在于文心的细腻,这和所要表现的细腻的情思是相应的。女主人公因相思而消瘦,容光顿减,铅华盖不住黯然之色,故曰:“瘦觉妆痕浅。”听燕子呢喃而想问讯郎君行踪,飞足以见出女子的一片痴情。结尾一句,“树头无数青山,”显然是楼上远眺之景。作者空间意识的准确把握,使读者如临其境,增强了真切感。
凡大作家都不止一副笔墨。元好问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发而为词,清雄沉郁,风格逼近苏东坡、辛弃疾。但他也有一些写儿女柔情的小词,风态绰约,楚楚可人。这首词就是一个例子。
●玉楼春
元好问
惊沙猎猎风成阵,白雁一声霜有信。
琵琶肠断塞门秋,却望紫台知远近。
深宫桃李无人问,旧爱玉颜今自恨。
明妃留在两眉愁,万古春山颦不尽。
元好问词作鉴赏
借咏史以抒怀,本是诗人家数,昭君出塞,又是传统的诗歌体裁。但元好问推陈出新,突破了体裁和题材本身的局限,拓宽和加深了同类作品的内涵。
朔风惊沙,白雁掠霜,词人面对荒凉萧瑟的北地风光,俯仰千古,引入昭君出塞的历史画面。“白雁”在这里,不仅点明了时令,而且渲染了情境。白雁一声,报道了霜天的降临,照君就是在这揪心的悲秋时节出塞的。“琵琶肠断”两句,是悬想昭君出塞的情景。后代传说,昭君戎装骑马,手抱琵琶,一路弹奏着思归的曲调,则更把昭君的形象诗意化了。“紫台”,即紫宫,指长安宫廷。
诗人思想的深刻性,主要表现在下片,过片两句说昭君当初寂寞宫中,无人过问,直到决定嫁给呼韩邪单于。“旧爱”句言昭君一向顾惜自己的美艳容颜。“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引自《后汉书·南匈奴列传》)因此而致远嫁匈奴,故翻自恨其有此“玉颜”也。元好问不像前代诗人或后世戏剧家那样。停留在同情和怨愤的情调,而是透过一层,把目光转向那些没有出塞、因而也不被后代诗人注意的千百宫女。言“深宫桃李,自不只谓昭君一人,不妨理解为:广大闭锁深宫的女子,虽然艳如桃李,却只能空自凋谢。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她们只能伴随着迟迟钟鼓、耿耿星河,终此一生。她们并不比王昭君更幸福,而是同样可悲。结尾两句,词人笔锋又转。从黛青的远山,想到昭君含愁蹙恨的双眉;因为有了前两句的铺垫,昭君就成为当时及后代所有宫女的代表,”万古春山颦不尽“,揭示了昭君悲愤之深,也揭示了这种悲剧的历史延续性。作者所指斥的不是一个汉元帝,他所同情的,也不是一个王昭君,他凭着诗人的直觉意识到,宫女的悲剧乃是封建专制王朝的一种社会病,后人复哀后人,此恨绵绵,有如万古春山。
词作的艺术成就,是得力于作者对历史的宏观把握和深刻透视。从表现来看,作者深广的忧愤和沉重的悲凉,并不靠夸张的叫嚣和慨叹,而是借玉言桃李、青山眉黛这些词的传统意象表现出来的。浏亮宛转的音节,却能造成沉郁顿挫的氛围;绮丽温润的字面,却能传达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可谓寓刚健于婀娜,变温婉成悲凉。
●人月圆
元好问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
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
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
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元好问词作鉴赏
元好问以哀乐中年,遭遇国难,既不肯随风偃仰,又无力回天,一腔怨愤,往往寄托于词。这种强烈灼人的情感,又往往通过放浪潦倒狂笑的形象表现出来。清醒而作醉语,悲凉而作快语。更增其悲慨。
词的起句,系借用刘禹锡《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的原句。玄都观,在长安朱雀街西第一街。元好问十九岁时曾去长安应试,但这首词情调苍老,不可能出于少年元好问之手。在这里,玄都观不必落实于长安,元好问只是借用这一句,表达其旧地重游感慨沧桑之意。“清泾浊渭”两句,字面出杜诗《秋雨叹》“去马来牛不复辩,浊泾清渭何当分”。然杜诗亦有所本。“清泾浊渭”语本《诗经·谷风》:“泾以渭浊,是是其泪。”孔颖达疏:“言泾水以有渭水清,故见泾水浊。”“去马来牛”,杜诗用《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小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杜诗这两句用典,只取其江河水涨本义,以说明“阑风长雨秋纷纷”的结果。元好问加上“凭君莫问”一句,意旨顿别,化实为虚,变成了“管不得许多黑白是非。”那样的牢骚话,自是有感于世事不堪闻问而发。不必究其指何种事,含蓄些更有深味。
整个下片,隐括了一段历史故事。谢安是东晋名臣,不甘局促江左。淝水大捷后命将率军北进,一度收复河南失地。因位高招忌,被迫出镇广陵。太元十年,谢安扶病乘肩舆入西州问,不久去世。羊昙感念旧情,行不由西州路。尝大醉不觉至州门,左右告之,昙悲感不已,以马鞭扣扉,诵曹植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因恸哭而去。这一历史故实,宋金词人多用。在元好问这首词中,既对怀抱王佐之才而赍志以殁的谢安寄予深切的同情,又间接表现了他对国土沦亡志不得伸的怨愤。
这首词的主要特色,用清人刘熙载的话说,就是“疏快之中,自饶深婉”。字面意思若潦倒颓伤,而神州陆沉之痛,荆棘铜驼之悲,有见于言外者。“”花落水空流“一句,一个”空“字,无限悲凉。使人想到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凭君莫问“,”一醉都休“等句,以退为进,愈扫愈生,传达了作者沉重的失落感,和无可言说的悲哀。
●木兰花慢·游三台
元好问
拥岜岜双阙,龙虎气,郁峥嵘。
想暮雨珠帘,秋香桂树,指顾台城。
台城,为谁西望,但哀弦凄断似平生。
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
风云奔走十年兵,惨淡入经营。
问对酒当歌,曹侯墓上何用虚名。
青青,故都乔木,怅西陵遗恨几时平?
安得参军健笔,为君重赋芜城。
元好问词作鉴赏
一般的怀古词,往往是词人先将目睹之景物摄入笔底,然后再追昔念旧,抒发感慨。元好问毕竟是个不愿“俯仰随人”的词家,他避开前人之蹊径,先逆笔蓄势,浓墨饱蘸,涂抹出邺城往日之壮景。笔力劲健,横空而出,首句就突兀不凡,极力渲染了邺城的五都气象(曹操为魏王时都于邺,然而,北周大象二年,即580年,相州总管尉迟迥讨伐自居大丞相总知中外兵马事的杨坚,兵败,坚焚毁邺城。千年名都,化为废墟)。继而,又以“想”字领起以下几句,既补叙了上文画面的现实根据,即来自主观的推想,又以细小景物的工笔描绘,弥缝了壮观画面的疏旷,使画面更为秀丽壮美。“台城”一词的叠出,既加强了表述语气,又使词意腾挪顿宕,由推想中的主观意象,自然地过渡到眼下的耳目所及。“为谁西望”的问句再次蓄势,如大坝截江,激流回旋。词人对这一问句不作正面回答,以“哀弦凄断”委婉地透露出个中消息。追念古昔,恰恰是为了寄慨当前。魏武帝曹操酷爱音乐,当年,这里必定是管弦齐鸣,不绝于耳。而今,尽管弦音犹在,但它分别弹奏的是哀怨凄惋的亡国之音。蓄势于前,力见于后。因有前面的铺垫渲染,故而逼出上片的末尾二问句。“只道”一词使词意再次转折,进而否定了壮丽景观的客观存在,也为下片的荡开笔势、抒发吊古之幽思又设伏笔。
“争教天地无情”,则吐露出词人的一腔心事,他既为随着岁月的迁延江山易色而叹惋,又为金王朝的一朝覆亡而怅恨。魏武帝曹操曾被誉作“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为统一大业戎马倥,尽艰辛。他自建安九年击败袁尚等军阀,夺得邺城,至建安十八年受封魏出,建魏社稷宗庙,整整经历了十年。词人将曹操一生业绩,浓缩在“风云奔走”寥寥数字中,极具概括力,暗示出“经营”如画江山非易,很自然地过渡到对曹操墓地的正面描写。以西陵杂草丛生的荒冷场面,与开首所描写的邺城的繁盛景象进行强烈对比,以抒发难平之“遗恨”,下语深沉凝重,有力透纸背之工。吊古往往意在伤今,与其说是曹操“遗恨几时平”,倒不如说词人自身。随着笔势的转折腾挪,词意亦渐趋显豁。此时,虽金之已有五年,但他的爱国之心并泯灭。他要将对故国的追念和痛悼的深情,融注于笔端,“泪水和墨写《离骚》。”这正是词作中时隐时现的作者秉笔之旨。
●水调歌头·赋三门津
元好问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
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
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
万象入横溃,依旧一峰闲。
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
人间此险何用,万古秘神奸。
不用燃犀下照,未必饮飞强射,有力障狂澜。
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
元好问词作鉴赏
在这首词同前一词牌水调歌头——游龙门都是写游览河山,抒发情怀之作。与前词相似,本词气势更足,景观更奇。三门津是黄河中十分险要的地段,河面分人门、鬼门、神门,水湍浪急,仅容一船通过。中有砥柱,即被称为中流砥柱的砥柱山。三门峡所在山奇水急,呈现一幅波浪马远静听松风图奔涌,气势磅砣的景象。
上片写黄河的气势,写中流砥柱悠闲。“黄河九天上”后两句,写黄河之长、黄河之险。“黄河九天上”似与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意境相同。而“下鬼瞰重关”则写明黄河之险,人鬼难过。“长风”后五句,以粗线条勾勒出黄河怒浪滔天,浪花四射的逼人气势。又以吕梁悬水千仞和钱塘八月怒潮形象具体地描绘出黄河水浪之高,高过山仞,水浪之急,可比钱塘怒潮。高险,壮观,形神俱备。“万象”后两句,更塑造尽管黄河水大浪急,但仍旧在砥柱山面前变得渺小。“一柱闲”烘托砥柱山傲风浪,挺天地的伟姿,也暗示出作者不惧艰险,乐观豁达的气质。
下片更是以古典旧事,表达了词人昂扬奋发积极向上的斗志。“仰宛巢”三句,反用苏轼《后赤壁赋》“攀栖鹃之危巢”句意,写砥柱山之高峻艰险。“人间”后二句,又用《左传》中“神奸”之典。传说中夏禹将百物之形铸于鼎上,“使民知神、奸”,由此辨神仙和奸佞的模样。这样的险处有何用呢?原来是考验人的地方。“不用”后三句又用二典,一是东晋温峤在朱渚矶下“燃犀”看水下美景。二是写春秋楚国勇士似飞仗剑入江杀两蛟的故事。以上几个方面,把黄河三门峡的险、恶写得活灵活现。结尾两句“唤取”等,引用李白塑造的骑鲸客的形象,表现词人那不可抑制的豪情壮志。
此词用典较多,也不显含混难懂,典典都扣中主题。从谋篇布局来说,也上下呼应,环环相扣,气势作足。故叶燮《原诗》中称曰:“舒写胸臆,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
●水调歌头·与李长源游龙门
元好问
滩声荡高壁,秋气静云林。
回头洛阳城阙,尘土一何深。
前日神光牛背,今日春风马耳,因见古人心。
一笑青山底,未受二毛侵。
问龙门,何所似,似山阴。
平生梦想佳处,留眼更登临。
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元好问词作鉴赏
元好问,金代词人。金元光时曾中进士及第。少时有志于世,雅以气节自许,然当国事者无能,只能苟且余生,游览山湖,抒发自己志气。
这首水调歌头写其游伊河龙门段的所见所感。景是美景,情是豪情,情景相融又增词的风彩。
词人笔锋是雄伟壮大见称。上片起首“滩声荡高壁,秋气静云林。”气势不凡,水声激荡,浪花飞溅,显出景色之壮观。“龙门”在今河南洛阳市南,因有龙门山和香山东西隔河对峙,故得此名。龙门之前,水势湍急,险滩密布,水声郁怒,震荡山壁。前人多有词句形容此段之险。如白居易写诗道“六月滩声如猛雨”(《绝句》)“自从造得滩声后,玉管朱弦可要听?”(《滩声》)写出洛阳龙门特有的水势奇景。而这里作者不仅写水势之急,又以“秋气静高林”之一“静”衬托出龙门水声的气势不同凡响。一动一静,相互呼应,形成一幅秋光水势图,使人不禁充满对大好河山的无限热爱。“回头洛阳城阙,尘土一何深。”用一个“回头”又将远在北面的洛阳尘土飞扬的景象与此地天明水秀,云林优美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前日神光牛青,今日春风马耳,因见古人心。”“神光牛背”典出《世说新语》言晋人王衍为族人所辱,以肴盒掷其面,不以为意,盥洗毕,牵王丞相(王导)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在我眼光,乃出牛背上。”言自己风神英俊,不与他人计较。“春风马耳”,李白有“世人闻此皆掸头,有如东风射马耳。”言对外界议论漠然视之无所动心,如过耳旁风。“一笑青山底;未受二毛侵。”本句与上句其实都是劝勉友人李长源的话,让其不要受外界干扰,不要计较世俗议论的得失。以以前风景之趣喻人生处世之道,由景道情,极其自然。
下片言龙门胜景,天地难寻,应该在山水之间找到自己的乐趣。“门龙门,何所似,似山阴”借用“山阴道山,应接不避”的典故来形容龙门之美。
“平生梦想佳处,留眼更登临。”“留眼”,杜甫有诗曰“船经一柱观,留眼共登临”之句,用此词更渲染出景物的迷人风光,是梦想的佳处。“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作者被美景陶醉,要在此畅饮开怀,以花鸟作伴,倾听天颢之音,欣赏这脱尘出凡的美景,不愿再闻听什么丝竹之乐。表现词人远离尘俗,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思想感情。此词语句清新自然,诗意又古朴雅致。通篇自然倾泻,真情实感流露笔端。对现实美景的赞叹,对友人的激励劝勉,极其自然融二为一,显示出作者的独到之处。正如后世清人邹祗谟所言“诗语入语,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
●点绛唇·长安中作
元好问
沙际春归,绿窗犹唱留春住。
问春何处,花落莺无语。
渺渺吟怀,漠漠烟中树。
西楼暮,一帘疏雨,梦里寻春去。
元好问词作鉴赏
《遗山集·古意》诗云:“二十学业成,随计入咸秦。”又《遗山乐府》有《蝶恋花》词,题为“戊辰岁长安作”。元好问十九岁时,随叔文官陇城(今甘肃天水),因参加秋试,在长安住过八九个月;二十一岁时扶叔文丧由陇城还乡里,其后未再到秦中。此词大约作于金章宗泰和八年戊辰(1208年),是年元好问十九岁。诗中曰“二十”,盖举其成数。
这首词所表现的是传统的伤春主题。但不是浓重的感伤,而是淡淡的怅惘。词人是年轻的,情调也是健康而执着的。
词中没有着意渲染残春景色,而是旁处落笔,侧笔取妍。起句“沙际春归”,语似直露,而画面见于文字之外。“沙际”犹言水边。为什么说春从水边归去呢?春来先遣杨柳青,是春在柳梢头;而暮春时节,春色似乎和柳絮一道随着流水飘走了。故吟咏“沙际春归”四个字,乃觉无字处有意,空白处皆是画。次句“绿窗犹唱留春住”,诗思奇妙。不说自己思春恶春,却说旁人春归而不知,犹自痴情挽留。
词牌有《留春令》,绿窗中人或是歌妓之流。或许不必定有此人此唱,不过是作者设置的一种境界,借说绿窗少女的歌声以表达自己惜春的情怀。这是词体幽微宛转处,作者掌握和运用得很成功。
“问春何处,花落莺无语”二句,熔铸前人词中意象,而翻进一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王安国的《清平乐》:“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黄庭坚《清平乐》:“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月兆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上述诸作,或问花,或问鸟,不论是落花还是莺啼,总还有点春天的影子。在这首词中,不仅是问而无答,乃更无可问讯。“花落莺无语”,春光老尽,连点声息都没有了。
词人对春天的深情眷恋,在词中表现为一种徒劳的追寻。起句既说“春归”,已是无可置疑,然而还要“问春”。问而无答,则继之以远眺、寻觅。“漠漠烟中树”,意象似从谢眺“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化来,是高楼远眺之景,又仿佛“涉涉吟怀”的物化形态。极目远望,不见春之踪影,只有在日暮归楼后,隔帘疏雨生中,求得好梦,梦中去寻觅了。结句“梦里寻春去”,语淡情深。现实之春确已逝去,而词人不作绝望颓唐之想,还要到梦境中去追寻。这种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也正反映了词人年轻健康的心理情绪。
段克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段克己(1196-1254)字复之,号遁庵,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人。早年与弟成己并负才名,赵秉文目之为“二妙”,大书“双飞”二字名其居里。金末以进士贡,金亡不仕与成己避居龙门山(今山西河津黄河边),时人赞为“儒林标榜”。元宪宗四年卒,年五十九。事见虞集撰《河东段氏世德碑铭》《元书》卷九一、《元诗选二集》。孙德谦撰《二妙年谱》二卷。著有《二妙集》八卷(与成己合集),吴澄为之序云:“河东二段先生,心广而识超,气盛而才雄”,“盖陶之达,杜之忧,兼而有之者也。”词存集中。单行者有《遁庵乐府》一卷,凡六十七首。多作于金亡后。“大抵骨力坚劲,意致苍凉,值故都倾覆之余,怅怀今昔,流露于不自知”(《四库总目提要》卷一八八),为金词中“清劲能树骨”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
●满江红
段克己
雨后荒园,群卉尽、律残无射。
疏篱下,此花能保,英英鲜质。
盈把足娱陶令意,夕餐谁似三闾洁?
到而今、狼藉委苍苔,无人惜。
堂上客,须空白。
都无语,怀畴昔。
恨因循过了,重阳佳节。
飒飒凉风吹汝急,汝身孤特应难立。
谩临风、三嗅绕芳丛,歌还泣。
段克己词作鉴赏
段克已是金末元初著名诗人,自幼有才,与北段成已以文章擅名,被时人同为“二妙”。金朝末年,政治衰败,社会动乱。他怀着对金王朝的愚忠,即悲悼它的崩溃,又深感浑不逢时,无力回天。于是寄情于岁晚菊花,意在喻人,聊以自勉。
开头三句,首先展开了一幅秋天雨后的荒园图。“律残无射(yè)”,点明时值九月,此时的荒园秋风萧瑟,秋雨无情,百花为之凋零,荒园杂草丛生。全词以此开端,既深曲委婉地透露了词人悲凉凄苦的情怀,又使人自然联想到风雨飘摇的政治形势象凛冽的秋风袭向词人的心头。这几句,不仅交代了花的生活环境,也为全词定下了凄清的基调。接下来,轻轻一转,写初开菊花的鲜嫩可爱。这和“雨后荒园”的环境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此花能保”,除了流露出花不逢时尚能自保的欣慰外,更隐含着岁月无情的担忧。细细品味,作者正是借花写人,表达出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洁身自保的追求和形势逼人的忧虑。接下来“盈把”二句,由菊花而想到一生爱菊的陶渊明和屈原,陶渊明、屈原生活的年代去词人已远,可是他们与词人所处的政治环境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没有屈从于严酷形势的压力,而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反抗险恶的现实,为后世留下了千古英名。这里,词人显然是以他们高洁的情操来激烈自己,来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上片最后三句忽又一收,由怀古自勉回到凄冷的现实之中,惜花以自惜,哀惋生不逢时。综观七片,处处写菊花,但却无处不寄寓着词人的生世之感。
下片由花写到人,词人首先哀叹岁月匆匆,少年书生已成白发衰翁。往事如烟,功名未就,自然引起对已逝岁月的追怀。以下几句便以无限怅惘的心情追怀畴昔,通过极朴实的语言,表达了自己难以言传的苦衷,使人觉得凄婉悲怆。“飒飒凉风吹汝急”包含着对世事变迁的慨叹、时不我待的哀惋、怜花惜人的深情。全词至此,菊花的高洁品性与词人的精神追求,菊花的零落憔悴与词人的身世之慨已完全融为一体。“漫临风、三嗅绕芳丛,歌还泣”,写得缠绵幽深。词人徘徊于花丛之中,顾花怀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之情表露无遗。“歌还泣”更是悲不堪言,正是情动于中心发之于外,长歌当哭,更觉余情不尽。
通观全篇,以花写人,借物言情,花与人浑然一体,叫人无法辩认,也无须辩认,写得含蓄蕴藉,一往情深。
段成己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段成己(1199-1279)字诚之,号菊轩,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人。克己弟。正大间进士,授宜阳主簿。金亡,与兄避居龙门山(今山西河津黄河边)。克己殁后,自龙门山徒居晋宁北郭,闭门读书,近四十年。元世祖忽必烈降诏征为平阳府儒学提举,坚拒不赴。至元十六年卒,年八十一。
●江城子
段成己
阶前流水玉鸣渠。
爱吾庐,惬幽居。
屋上青山,山鸟喜相呼。
少日功名空自许,今老矣,欲何如。
闲来活计未全疏。
月边渔,雨边锄。
花底风来,吹乱读残书。
谁唤九原摩诘起,凭画作、倦游图。
段成己词作鉴赏
这首词的主旨是写隐居之了。段成己金末曾中进士,官玉宣阳主簿。不久金亡,与兄克己隐居龙门上。词的上片写居室周围的环境,下片写自己的日常生活。“闲”字是一篇之眼。景闲,心闲,人闲。阶前溪水溅玉,屋后山鸟相呼,万物无心任性,是之谓景闲。既不须奔走仕途,劳形案牍,也不须防人倾轧,终日焦虚,是之谓心闲。词人月下垂钓,雨中锄瓜,栽花读书,是之谓人闲。有此三闲,何东西不为?故词中曰“爱吾庐,惬幽居”,这里的“爱”、“惬”,不仅表现了作者欢悦的情绪,而且表明了作者的志趣。然而,从“少日功名空自许,今老矣,欲何如”这几句为,其中又隐藏着辛酸味,有一种万不得己“的心情。由于时移世变,又不甘奉事新朝,他只能闭户隐居,以”闲“自乐了。功名事自是免谈,何况”老矣“!
假如全篇只写一个“闲”字,亦未免浮浅。作者不说这是一篇“闲居赋”,却称之为“倦游图”。“倦”与“闲”相对而又相伴。“倦”是对时世事而言,“闲”是指归隐之乐。词中主要笔墨是写“闲”,但上、下两片结尾透露“倦”意。“倦”是“闲”的促进剂。有了“倦”字相映照,这个“闲”字就有了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含。其中包含对干戈挠攘的逃避,对功名利禄的否定,也包含着安贫乐道、淡泊自守的人格理想。这是作者对半生经验痛苦反思的结果。结句谓吹起摩诘于九原,将自己的生活画作“倦游图”,当然想到过王维是个山水画大名家,但更主要的是因为王维也曾隐居于蓝田辋川,与作者为同调,句中含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意思。作者另有《醒心亭》诗曰:“窗前流水玉泠泠,窗下高人酒半醒。……说似功名场上客,倦游时节一来听。”拟议中的“图”何以以“倦游”为名,由此诗而更觉清楚了。
词中的写情景,看上去非常单纯,实际处“隐含着对比。少日志在功名,今日乐在归隐,人世之纷乱,与自然之和谐,等等。不仅今与昨是对立的,眼前的和谐之中也潜伏着内心的冲突。词人在自得自赏之余,想起少年时的志向,因世变而终止,止水般的心里也不免荡起感伤的微澜。只是这个生活的大弯儿无法转回去,作者仍注目于眼下的自适,以维持内心的平衡。这种对立。表现了作者复杂的心志,使作品更具有思想的深度。
朱嗣发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嗣发(1234-1304)字士荣,号雪崖,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尝以登仕郎就漕试,不利,专志奉亲。咸淳末,补朝奉郎,杜门绝仕。宋亡,举充提举学官,不受。元大德八年卒,年七十一。词见《阳春白雪》卷八。
●摸鱼儿
朱嗣发
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
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
浑不记、漫手织回文,几度欲心碎。
安花著蒂。
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石上玉簪脆。
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
月痕犹照无寐。
阴睛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
君且醉。
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
一时左计。
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
宋嗣发词作鉴赏
朱嗣发是宋末遗民。这是一首弃妇词,写一位女子与情人结合、遭弃和后悔的过程。
开篇三句:“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写一位女子对着瑟瑟的秋风,鬓发蓬乱,满腹心事。意在说明:这个女子的遭遇很不幸,内心异常矛盾和苦痛。此刻,她浸入对往事的追忆,品尝着爱情幻灭的苦涩的滋味。
“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女子回忆她和情人情投意合时的情景。男子给她系上佩戴鸳鸯结丝带,表示他们的缕缕柔情;山盟海誓永不分开。“镜盟”,借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事,表示夫妻决不离异。“钗誓”,典自陈鸿《长恨传》唐玄宗和杨贵妃“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的的“,非常明确的意思。
“浑不记,漫手织回文,几度欲心碎。”笔锋一转,男子负心绝情前秦时苏蕙苦苦思念丈夫窦滔,织锦用来写首尾都能诵读的诗寄到远方,回文、织锦之典,用来指寄给丈夫的书信。女子“手织回文”,寄给情人而不得消息,依然伤悲而已。
上承定情,负誓,“安花著蒂。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石上玉簪脆”,女方从男方漠然反应中看出事情已无可挽回,努力将是徒劳而已。爱情的花朵已经凋落,流不焉再有情。“雨覆云翻”,句出自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比喻男子的态度没有恒常。女子一片真心,付之东流,两人的爱情无法再维持下去了,最终走上了不可挽回的绝路。
这几句表明了女子的愿望,但男子态度无情无义,终于走上像玉簪一样摧折。“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月痕犹照无寐。”女子站在楼头,思绪万千。朱楼外,天空中沉沉云雾,被她心头沉重的愁绪压得似乎要坠落下来似的。以云衬愁,哪知愁比云更厚更重。夜幕降临,月突破云的包围,洒下银色的光辉,使她久久不能安眠。几点愁肠,几处苦痛。
“阴睛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阴情”偏取“阴”义,意表爱情生活的不幸。嗟叹重拾,觉悟顿生。既然天意如此,也只好顺从天意,尽管为此而“玉消香碎”即忧郁憔悴至死,也不是枉活一场?
“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想得通了,心胸顿觉豁达。“长门青草”,本于五代薛昭蕴《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和韦庄《小重山》“绕庭芳草绿,倚长门”,又借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幽居于长门宫事以自喻。“春风泪”王安石《明妃曲》“泪湿春风鬓脚垂”。春风指面,杜甫在《咏怀古迹》中有句“画图识得春风面。这几句是女子的自我宽慰。宠辱皆是过眼烟云,终究是一场空。何必为云而耗神呢?
“一时左计。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左计”,意谓失算。“荆钗”,《烈女传》讲:“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表示妇女的服饰朴素。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赞颂妇女生活清贫寂寞而品质忠贞高尚。
这首词词人借弃妇之恨,寄托亡国之思。词中用典甚多,但很精切。上片叙往事,叙事清晰形象;下片写愁绪,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弃妇女之情、恨、悟浑然一体,于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文天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文天祥(1236-1283)初名云孙,字天祥,以字行,改字履善,又字宋瑞,号文山,吉水(今江西吉安)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第一,授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理宗朝,历除江西提刑。咸淳六年(1270),除军器临,寻兼崇政殿说书,又兼学士院权直,忤贾似道,罢归家居。九年,除湖南提刑,差知赣州。德祐元年(1275),应诏勤王,尽出家资募兵至临安,出知平江府。是年底,签书枢密院事。二年,拜右丞相兼枢密使,辞相印不拜,使至元军营请和,被扣留北去,至镇江得脱。益王立,召至福州,拜右相,亦辞未拜。以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出江西。帝昺即位,授少保、信国公。是年底(1279年初),于广东海丰兵败被俘,押之大者,囚禁数年。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日(1283年1月9日),遇害于柴市。《宋史》有传。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二:“文文山词,在南宋诸人中,特为富丽。”陈廷焯《云韶集》卷九:“气极雄深,语极苍秀。其人绝世,词亦非他人所能到。”刘熙载《艺概》卷四:“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王国维《人间词话》:“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人之上。”
●满江红
文天祥
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
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文天祥词作鉴赏
王夫人名为清惠,是宋朝后宫中的昭仪。南宋灭亡时,她跟随宋恭帝作为俘虏北上,在汴京驿壁上题词《满江红》。文天祥囚居金陵,偶然读到这词,认为词中“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可以商酌,写了这首和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燕字暗指自己被囚于燕京的岁月。回忆起年轻时中状元出仕宋王朝的青年美事,正如美人乘鸾上仙阙。几年牢狱生涯,生活突遭变化,肌玉暗消,以泪洗面,为了国家,品尝这青灯独对的苦味。高台曲池二句,借用桓谭《新论》所载雍门周说孟尝君的话:“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高台曲池的变灭,却是王朝覆亡的缩影,但自己对祖国不渝的忠贞,恰如美人向旧主的墓阡中倾泻千行的斑斑血泪。汉代原涉自署墓道为“南阳阡”。这词是自己拟定于《妾薄命》的。
所在乃是:“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在沦桑变化以后,不少人侍奉新朝,而天祥却精忠不事二主,在元朝的淫威之下,宁折不弯。乐昌公主由陈入隋,因破铜镜,终与附马徐德言“破镜重圆”。事见唐人韦述《两京新记》、孟棨《本事诗》。
但是对那般像乐昌公主一样逞风流的新贵们,文天祥只能投以轻蔑的目光,破镜虽得重圆,但已不复为原镜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和缓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凛然正气,不可侵犯。动人的美人形象,表现出昂扬的爱国热情,形象而生动。
作为豪放派词人的文天祥,这首“婉约”的词风,显示了其艺术风格的多变。古代诗词中常以美人香草寄托国家大事,天祥此词,就是蕴含此意。
●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文天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
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
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
好烈烈轰轰做一场。
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
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赛鸦几夕阳。
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文天祥词作鉴赏
唐玄宗天宝年间,安禄山起兵叛乱,张巡、许远在睢阳(今河南商丘),死拒叛兵。使江淮得一屏障,支援平叛战争。元和十四年,韩愈因谏遭贬,赴潮州任刺史,在潮州作出很多好事。韩愈曾撰写《张中丞传后叙》,表彰张许功烈事。后来潮州人感念韩愈,建书院、庙祀,并为张许建立祠庙,选址县东郊东山山麓。南宋时,文天祥驻兵潮阳,拜谒张许庙,因感而发,作此词。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起笔突兀,如两个擎天大柱。子死于孝,臣死于忠,此二句蕴含儒家思想本原。《易。序卦》中讲:“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儒家认为孝之意义在于不忘生命之本源,是道德之根本。忠是孝的延伸,是大孝。德二年(1276)正月二十日天祥出使元营被扣留,次日谢太后派宰相贾余庆等赴元营奉降表,天祥即抗节不屈,其《指南录。使北》有诗曰:“初修降表我无名,不是随班拜舞人。谁遣附庸祈请使?要教索虏识忠臣。”可见天祥之为臣死忠,并非忠于一家一姓,而是忠于民族祖国。这和儒家讲忠孝,但不主张愚忠、愚孝的思想很契合。人能死孝死忠,大本已立,“死又何妨,”视死如归。以一段震古铄今之绝大议论起笔,下边遂转入盛赞张许。“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四句扇对,笔力精锐。光有三光,月为五岳。天祥《正气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与此文旨意相通。安史乱起,降叛者众,其情痛极。然有张许,堂堂正气,令人振奋。
“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张许二公,血战睢阳,至死不降,“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张巡每次与叛军交手大呼骂贼,眦裂血面,嚼齿皆碎,奈独木难撑,被攻陷城池,当面痛骂叛军,叛军用刀抉其口。许远是位宽厚长者,貌如其心。最终两人从容就义。张许性格不同而同一节义,仅此两句,该画简练有力。“留取声名万古香”,张许肉躯虽死,但精神长存。语意高迈积极,突出张许取义成仁精神。“香”字下得亦好,表达出天祥对二公无限钦仰之情。“后来者,无二公之操,”后来者三字,遂将词情从唐代一笔带至今日,用笔颇为裕如。当宋亡之际,叛国投降者不胜枚举,上自“臣妾佥名谢太清”之谢后,下至贾余庆之流。故天祥感慨深沉如此。“二公之操,百炼之钢”,对仗歇拍,笔力精健。
“人生翕炎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紧承上意,更以绝大议论,衬出儒家人生哲学,和起笔相辉映。翕炎欠意为短促。人生匆匆,转眼即逝,更应当轰轰烈烈做一场为国为民之事业!《易。乾传》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儒家重生命而不重死,尤重精神生命之自强不息,生生无已。文氏在其文中也多有此意,如《御试策一道》云:“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乃归之自强不息,《中庸》之道,乃归之不息则久。”在《题戴行可进学篇》云:“君子所以进者无他,法天行而已矣。”抒发自强不息之精神。“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假使当时张许二公贪生怕死,卖国降虏,将受人唾骂,遗臭万年,焉能流芳百世?《孟子。告子上》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天祥在此段中对张许二公之赞许正如此意。
“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双庙庙貌幽邃深沉,二公塑像仪容庄严典雅,栩栩如生。又当夕阳西下,寒鸦在枯木间哀婉啼哭。枯木寒鸦夕阳,意味着无限流逝之时间。让世人油然而生人生易老之哀感。天祥却以之写出精神生命之不朽。枯木虽枯,夕阳将夕,自然物象之易衰易变,却可反衬出古庙之依然不改,仪容之栩栩如生,可见世事自有公道,忠臣孝子虽死犹荣。文氏此词重在议论但情寓于景,反衬主题,词情便觉神致超逸,真神来之笔也。“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而对浩然之二公,如有奸雄路过双庙,当愧然自省。结笔寓意深刻,盼横流巨恶,良知应未完全泯灭,有可悟之时。但亦可见其对当时滔滔者天下皆是卖国贼痛愤之巨。
这首词是文天祥的一首不朽杰作。天祥尚有古人之气节和忠义精神,他被执大都之后,从容就义。他曾留笔:成仁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全词深蕴儒学思想,为中国文化精神的实践者。
这首词在艺术上也达到很高境界。全词以议论立意,同抒情结体,既有具体形象之美,又有抽象之美。在抒情中蕴含从容娴雅和刚健之美。文中多用对句,句句整齐,笔笔精锐。情景交融,融景入情,极为优美。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评价得那样:“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复、公谨诸公之上。”其论甚为公允。
●满江红·代王夫人作
文天祥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
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
铜驼恨,那堪说。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风。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文天祥词作鉴赏
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文天祥词:“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正之变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文天祥的词关注政治,都是有为而发。这首词,是他应和王夫人词中的一首。代作,本意拟作、仿作,但这里主要是翻作的意思。文天祥寓自己的思想于其中翻填新词,校正王清惠的原作在内容上的不妥之处。
文天祥的代作多引典抒情,却不隐晦难解,而是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意思。汉武帝时,假托王昭君为公主,远嫁西域乌孙王,令人弹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后来人们用此表达王昭君远嫁匈奴之事。杜甫《咏怀古迹》诗:“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天祥这首词的开头借“琵琶”故事总指后妃宫女被掳北去。“姚黄”,牡丹中名贵品种,暗指王夫人。“移根仙阙”,离开宋宫,被驱北行,较之公主远嫁,处境惨,悲愁深。“王母”句,西王母瑶池美宴的古代传说,用来指宫中的欢意已消失。
“仙人”句,以铜仙坠泪的故事,感叹国土沦亡的惨痛。唐代天宝年间,唐玄宗避乱入蜀,在马嵬坡军士哗变被迫缢死杨玉环,后来,在行宫内听到雨声和风吹檐铃声相应,引发心事,即《雨霖铃》曲,“听行宫”两句,这里借此典表述被迫北去途中的悲苦心境。
文天祥在上阙用沉重的笔调,紧扣“最苦”两字,反复陈述了亡国的痛烈心情。“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彩云散,香尘灭“比喻美好生活的毁灭:”铜驼恨“指南宋之覆亡;悲痛之极,不能卒言。抗御元军、挽救宋室危亡之局的战场上,无数热血将士血战到底。安禄山叛乱时张巡拒守睢阳,抗击安禄山,”每战臶裂,嚼齿皆碎“。这种情境是文天祥所亲历亲知的,以补充王夫人的”妾在深宫那得知“的事实。”想“字领起,意境就更充实。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昭阳”、“铜雀”,都是古都城台殿名,这里用来借指南宋宫殿,落日和秋月将光辉洒在故国宫殿上,寄托一种思念的情感。“回首”、“伤心”,借王夫人口气,寓其自己的悲感中。“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点明文天祥缘何代王清惠作此词的缘由。文天祥改变王清惠原作中消极避祸的思想,要洁身自爱,坚守操节,这实际上文天祥借王夫人之口表达的自勉之词,并与王夫之和众宫娥共勉。
文天祥的词“气冲斗牛,无一毫毒靡之色”,《词林纪事》,凝聚了他对于生活、情思的感受和他的人格的结晶。读了他的词,让人顿觉忍辱偷生的可耻,和保全气节的光荣。词中蕴含的热情和血泪让读者生出几许激情。
●酹江月和
文天祥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
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虫四壁。
横塑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
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
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文天祥词作鉴赏
文天祥是我国历史上的杰出民族英雄。文天祥领兵拒元,因叛徒出卖,于宋祥兴元年(1728年)十二月,在五岭坡(今广东海丰北)被捕。第二年四月,他被押送到燕京。同被押送的还有他的同乡好友邓光荐。邓因病留在天庆观就医。临别时邓光荐作词《念奴娇。驿中言别》送文天祥。文天祥借苏东坡赤壁怀古词韵,酬答邓光荐。
文天祥此词起势颇为雄壮。“乾坤能大”,“能”,同恁,如许、这样之意。虽身陷囚笼,但壮士未更,深信人民反抗意志并没消沉,光复大业终会来临。
“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出自《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写出自己信心,还与友人共勉。期冀他早脱牢笼,再干一番宏图伟业。“风雨”二句借写眼前景象,烘托囚徒的凄苦生活,抒发沉痛情怀,民族浩劫,所到之处皆已江山易手,长夜难寐,令人愁肠百结。“横槊题诗”三句,以历史典故写自己的不凡抱负。苏轼《前赤壁赋》咏叹曹操破荆州、下江陵时“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汉末王粲被逼避处荆州,以《登楼赋》寄托乡关之思和乱离之感。文天祥连以这两个典故自况,寓意很深。借曹操英勇豪迈的气概,王粲雄图难展的苦闷,作者联而用之,自叹“万事空中雪”,表示事业、壮心都已失败,抒发了自己为挽救国族而历尽艰辛无限感慨。“江流如此”,喻指抗敌复国事业像奔腾不息的江河流水,事业必有后人完成。“方来还有英杰”,也是对邓光荐原作中“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诸句的极为有力的回答。
“堪笑一叶飘零”,写文天祥独力支撑,扶大厦于将倾之际。宋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出使元营,因痛斥敌帅伯颜,被拘押至镇江,伺机脱逃,在淮水之间和敌骑数次相遇,历尽艰难才得南归。这次,又抵金陵一带,故称“重来淮水”。
全词的中心在于“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是光照千古的名句。文天祥到燕京后,元朝廷百般劝降,文天祥坚执不从,敌方“相顾动色,称为丈夫”。
最后几句再次表白,即使以身殉国,他的魂魄也会变成杜鹃飞回南方,为故国的灭亡而哀啼泣血。作者写的《金陵驿》诗中,“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他表示以身殉国,为国而亡身,虽死而无憾!
文天祥的词是宋词的最后的光辉。在词坛充满哀叹和悲观气氛的时候,他的词宛如沉沉夜幕中的一道闪电和一声惊雷,让人们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希望之光。全词欢畅淋漓,不假修饰,无齐蓬之痕,绝无病呻吟之态,直抒胸臆,苍凉悲壮,可谓当时词坛中一颗耀眼的星辰。
邓剡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邓剡(1232-1303)又名光荐,字中甫,又号中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进士,为文天祥门友。剡以诗名世,江万里屡荐不就,后随天祥赞募勤王。宋末,元兵至,携家入闽。端宗即位,广东制置使赵潽晋辟为斡办官,荐除宣教郎、宗正寺簿。祥兴元年(1278)六月,从驾至硅山,除秘书丞,兼权礼部侍郎,迁直学士。宋亡,投海者再,元兵打捞之,不得死。元将张弘范礼致之,与文天祥同押北上,舟中唱和。有诗集名《东海集》,天祥为序。至建康以病留,天祥赋诗别之。久之,得放归。张弘范卒后,其子张珪袭父职,于至元十九年(1282)迎邓剡师事之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以侍御史行台至金陵,邓剡有《烛影摇红》词贺其得子。卒于大德七年。《南宋书》、《宋史翼》有传。《中斋集》。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有《中斋词》一卷。
●浪淘沙
邓剡
疏雨洗天清。
枕簟凉生。
井桐一叶做秋声。
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梦断古台城。
月淡潮平。
便须携酒访新亭。
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
邓剡词作鉴赏
邓剡被俘虏,和文天祥一同被押解北上。在途经建康,邓剡作了此词。这首词寓含有怀古感今的浓浓深情,语言极为明快,堪称邓剡现存的词中的一篇佳作。
“疏雨洗天清。枕簟凉生。井桐一叶做秋声”。暑退寒来之节气替代,说出盛极而衰的人生哲理。古话说得好:“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宋室覆亡,故国不在,如瑟瑟寒秋,令人心灰神懒。“疏雨洗天清”,然而天清世不清,能奈其何。室内枕席生凉,是实写秋天到来天气生凉,气候更替,室外井桐落叶,既是报秋,又勾起词人对自己身世的感叹。此词一开篇,便给全词的气氛作了烘托,深含怀古的幽幽情感。
“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跟《唐多令》词里写的“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意绪相通。叶随风飘,说明个人命运的不可把握,也表明作者对邦国沦亡悲哀之情。“千里”是概括在广东被俘到建康的旅程。李后主亡国后所作《浪淘沙》的“梦里不知身是客”,和本词中所讲的“客身”皆指亡国之虏沦落于异域的生活。
“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东晋台城在今南京玄武湖畔。无限哀思难以排解。邓剡把它带到梦乡,醒来却发觉古台城上梦凄凉。词中借己情感之转折,演绎出作词的生活。词人的心境本来就很哀伤,但醒来见月色暗淡,海潮泛起,禁不住自己也心潮澎湃,心里更加凄怆。
梦醒之后,到哪里去呢,只能去“便须携酒访新亭”。据《世说新语。言语篇》西晋灭亡后南渡士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在今南京市南),藉卉饮宴。周侯(岂页)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王导在当年的新亭会上,还主张”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但自己和文天祥都做了俘虏,宋王朝已彻底亡矣。它跟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所表达的意思相符。李白慨叹历史之已成陈迹,而邓剡却多了一层亡国的实感。从情感之深切,邓剡实多一层。作为结句,它能融情入景,从而引读者于审美活动中直接领悟人生哲理。
酹江月
驿中言别
邓剡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
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邓剡词作鉴赏
邓剡和文天祥是同乡好友。1278年,文天祥抗元兵败,被俘为虏。次年邓剡拘押在一地,又一同被押解北上元都。到金陵时,邓剡因病留下,文天祥继续北上。临别之际,感触良多。邓剡作词赠天祥,为好友壮行。词中融汇亡国之痛和别友之情,如一首慷慨悲凉的歌,气贯长虹,将历史的一瞬,定格在这样一种镜头。
亡国之痛是此词上片的主旋律,“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感叹金陵的水阔天空。“世间英物”,指的是文天祥。面对长江,不禁令人心思神往:长江险阻,能拒曹兵,为何不能拒元兵。英雄没有天的帮助,只能遭人怜惜。“东风”如此不公平,可恨之极。这两句,凌空而来,磅礴的气势之中,蕴含着无限悲痛。随即引出许多感叹。“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写金陵城中残垣断壁的惨象。“蜀鸟”,指产于四川的杜鹃鸟,相传为蜀亡国之君杜宇的灵魂托身。在残阳夕照中听到这种鸟的叫声,令人顿觉特别感到凄切。“吴花”,即曾生长在吴国宫中的花,现在在残阳中开放,有过亡国之苦,好象也蒙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凄惨的景象,使人不忍目睹;蜀鸟的叫声,更叫人耳不忍闻。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杜牧曾写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这本是一个大胆的历史的假设,现在居然成了现实。借历史故事,描写江山易主的悲哀。三年前元军不是早把谢、全二太后掳去了么?“金人秋泪”典出自魏明帝时,曾派人到长安把汉朝建章宫前的铜人搬至洛阳,传说铜人在被拆卸时流下了眼泪。但宋朝亡国,国亡数被迁移,此恨怎能消。“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宝剑是力量的象征,奇杰是胆略的化身,所向披靡。可如今,却空有精气上冲斗牛的宝剑和文天祥这样的奇杰了!对文天祥的失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词的上片情景交融。金陵风物是历代词人咏叹颇多的。但此词把其作为感情的附着物融入感情之中,别有一番风韵。蜀鸟、吴花、残垣断壁,是一种惨象,但表现了作者复杂的情感。
下片主要写情,表达对文天祥的倾慕、期望和惜别之情。“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颂扬文天祥与元人作斗争的胆略与勇气。几年前文天祥被元军扣留,乘机逃脱,绕道海上,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南方。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邓剡前面跳海未死,这次又病而求医,为的是“留醉眼”,等文天祥东山再起,再起复宋大业。“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睨柱吞嬴”,赵国丞相蔺相如身立秦庭,持璧睨柱,气吞秦王的那种气魄:“回旗走懿”指的是蜀国丞相诸葛亮死了以后还能把司马懿吓退的那种威严。用典故写出对文天祥的期望之情。这自然是赞许,也是期望。“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最后再转到惜别上来,孤月意喻好友的分离、各人将形单影只了。我虽然因病不能随你北上,但将在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中为你祈盼。这句话虽然普遍,但朋友之情,家国之悲深蕴其中。
这首词在艺术上的特色除了写情写景较为融洽之外,还用典颇多。借历史人物,抒发自己胸臆。各种历史人物都已出现,较好地完成了形象塑造。这首词用东坡居士词原韵。难度极大,但仍写得气冲斗牛,感人肺腑,盖因真情在其中耳。
●唐多令
邓剡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邓剡词作鉴赏
本词和《浪淘沙》(疏雨洗天清),盖出于同时。从两词所抒发的感慨、所描绘的景象和所创造的意境来看,都极为相似。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一场大雨洗过天空,夕阳斜照彩霞映得水面格外明亮;大潮汹涌,在漫过海滩后又渐渐退去。江岸边留下了些许沙痕。声声落叶,飞快地透过窗纱,使词人感到秋意袭身,时令已由夏入秋了。这是一幅凄凉的黄昏秋江图。恰值兵败被掳之后,作者面对着此情此景,哪能不倍加伤感呢?
“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西风”既作为一种自然物的实写,又象征着蒙古统治者侵略势力。时代变革、朝廷更换,邓剡抱定不再仕元的决心,天下之大,哪有立足之地?词人把自己比做被西风吹落天涯的枯叶,也很恰切。北朝的乐府民歌《紫骝马歌辞》云:“高高山上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它用风吹落叶比喻流落飘荡的情状,反映人民在战乱中逃亡景象。形象鲜明,深沉悲愤。“天涯”意谓极言其远,以托出词人欲归不能的哀怨。
词人在上片极言自己如落叶飘零,无根无绪,意在引出下片中作者表达的寂寞心情。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南京,是烟柳繁华地,也是南宋王朝赖以阻挡蒙古南侵的一道屏藩。萧条得使词人生寂寞、衰歇之感。此词带有几分嘲讽意味,不只是一味悲慨而已。借燕子飞入新巢,喻指许多南宋遗民变节奉敌。作者大悲慨之中,怀有深深的嘲讽。更表明他不仕新朝,坚守节操的心声。
词人又通过对空阔的水、天之间渐次观察,终于发现:“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淡淡几笔,就勾勒出另一幅凄清的寒汀芦雁图。词人置群雁于虽凄清而洁白的明月、芦花中,寄寓了他对乱离中的人民怀着无限同情。虽然是群雁,然而无首。没有凄居之处,真是可怜之极。
邓氏此词以感情沉郁和风格清奇取胜。上片“寓情于景”。下片“以喻见意”,通过寒叶、西风、乌衣苍、明月、芦花等,表达了他作为作者的主体感受。全词如一幅清丽而寓意深刻的画卷,让欣赏者感到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
杨佥判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佥判名字不详。度宗时人。存词一首。
●一剪梅
杨佥判
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
试问如今事若何?
金也消磨,谷也消磨。
《柘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
朱门日日买朱娥。
军事如何?
民事如何?
杨佥判作鉴赏
杨佥判,其真实名字不详。佥判是一个幕职官。1268年9月,蒙古大军南侵,包围襄樊,围城达四年多。守城军民顽强抵抗,但内外交围,竟达到以孩肉为食,以人骨为薪的地步。但临安城里仍是过着酒醉神迷、歌舞升平的生活。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直把杭州做汴州。”贾似道权奸当路,卖国求荣,杨佥判闻之深为不满,拍案而起,作《一剪梅》一首,痛斥贾似道一流的无耻行径。
“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襄樊一带战事进行了四年有余,人民的和平生活全遭破坏,何谈什么“渔歌”、“樵歌”?尽管襄樊粮尽援绝,守将频频告急,贾似道为一己之私利却隐瞒军情,匿而不报。襄阳军事万分危急,求助不得任何支援,“四载弄干戈,”民力殆尽,军事告急,大厦已将倾。
“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贾似道对待关于国家生亡大事却无动于衷,他们只知拿钱粮(金帛)去纳“岁币”,去向蒙古乞求“和平”。贾似道一方面在江南推行所谓的“经界推排法”,大肆搜括民脂民膏,一方面又无耻地向蒙古政权“进贡”财宝,卑职厚币,希冀他们自动退兵。事与愿违一方面弄得国穷民匮,另一方面又并不能满足对方的贪欲,最终弄得国事一发不可收拾,亡国之危险已经迫在眉捷。“试问如今事若何”?忧国之情流露出来。“《柘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直接以“丑恶”两字抨击贾似道之流的可耻行径。
“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又重申上意,而更以结尾的两个反问句质问和揭露他们误国殃民的罪恶。据《宋史。贾似道传》载:“时襄阳围已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妾,日淫乐其中。”似这等权奸当道,国已至此,国将不国矣。南宋末年,外有蒙古虎视耽耽,大兵指日南下,内有贾氏之流,奸邪当道。在这内忧外患之中,生死存亡之际,涌现出许多以政治为题材的“政治批判词”。这些词颇为勇敢和大胆,在奸邪之徒权势薰天之时,保持着一种正义的呼声,也颇为可贵了。
这首词在艺术手法上,更多的是揭露事实,以事实发话,直斥权奸,很有战斗性和讽刺性。词虽短小,但如一柄锋利的短刃,直斥贾似道之流的谎言。风格较为直率发露,是很有艺术特色的一首政治批判词。
汪元量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汪元量(1241-约1317后)字大有,号水云、水云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咸淳间入太学,以善琴出入宫掖。德祐二年(1276),元兵陷临安,随三宫北往大都,留北十三载。元世祖尝命奏琴,至元二十五年(1288)得赐黄冠南归。细主瀛国公、福王赵与芮及宫人王昭仪、清惠等二十九人赋诗饯行。次年春回杭。后数往来于匡庐、彭蠡间。卒于元延祐四年后。《南宋书》、《宋史翼》有传。元量工诗,善词,知乐能琴,有宋末诗史之称。《缰村丛书》辑有《水云词》一卷,有脱误。
●洞仙歌
毗陵赵府,兵后僧多占作佛屋。
汪元量
西园春暮。
乱草迷行路。
风卷残花堕红雨。
念旧巢燕子,飞傍谁家,斜阳外,长笛一声今古。
繁华流水去,舞歇歌沉,忍见遗钿种香土。
渐橘树方生,桑枝才长,都付与、沙门为主。
便关防不放贵游来,又突兀梯空,梵王宫宇。
汪元量词作鉴赏
毗陵,即今江苏常州。元兵挥师南下后,攻打毗陵。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毗陵遭受了极大破坏。1276年春末,汪元量随从三宫赴燕,途径常州,见城破的惨景,感怀而作此词。词中通过一座府邸的变迁,寄寓了对故朝兴亡的伤感。元朝崇信佛教,其时江南释教总统嘉木扬喇勒智仗势横行,穷奢极欲,甚至盗挖南宋六陵,作者借昔日豪华的赵府,却被僧人占作佛屋,作者黯然神伤,颇有感喟。
上片“西园”三句,点明着笔地点。“春暮”点明晚春时景;接着两句一写草,一写花:草为“乱草”,杂乱野草,遮没路径;花为“残花”,急风阵阵吹打,花瓣纷堕。红雨即指花瓣雨,即花瓣散落如雨,李贺《将进酒》有“桃花乱落如红雨”的诗句。通过描绘满目凄凉的残春景象,烘托出作者的衰老心态和亡国之悲恨。“王侯多宅第,草满玉阑干。纵有春光在,人谁看牡丹”,汪氏所写的这首诗写草虽乱而花却好,虽描写不同,但意义无异。
残垣断壁,故园不在。词人心事重重,由花园着眼整宅,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念旧巢”二句,由点及面由花园进一步写整座邸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慨叹东晋王谢等贵族第宅,历经沧桑,豪宅已成废墟,建起平常百姓的住宅,燕子仍来原处做巢,只是屋舍已易他人,此词引用刘诗之意,意为赵府仍在,但已改作佛寺,原来的燕子也不识其处,不知飞到哪家哪户去了。“斜阳外”二句,转写邸宅外景:落日斜照,笛声远送。“今古”,指古今相同,三国时文人向秀,和嵇康、吕安相善后日暮经过故友嵇康、吕安旧庐,闻邻人吹笛,“感音而叹”,作《思旧赋》。“长笛一声今古”,也是“感音而叹”的意思。笔致含蓄深曲,令人感慨亲之。
汪元量对琴师音乐特别敏感,常用声音作为其词的结尾,用幽畅的笛声抒发感慨。怀古声息,笔锋一转,下片又转到府宅、花园本身。“繁华流水去”,是本词所包含之情感。“舞歇”二句展开续写繁华逝去之景象:赵府昔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已为过眼烟云,只见遗钿已被泥土所埋。“忍见”,怎能忍心看到这种景象。蕴含词中心中一缕怀旧情思。钿,花钿,用金翠珠宝等制成的花朵形的首饰。以“香”形容“土”,倍觉哀怨。残留于今日往日的脂粉气,而丽人已不在。
“渐橘树方生”四句,重写花园。“渐”、“方”、“才”三字,深含潜滋暗长的意味,蕴藏无限生机。橘树和桑树颇具深意。屈原《九章。橘颂》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一志兮。”生于南方的橘树,不能移植,根深蒂固。《孟子。梁惠王上》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桑树和梓树是家树,古代家宅中常栽有此树。
后以“桑梓”作为故乡的代称。汪元量赞赏橘桑,正是表达对故国故土的坚贞。沙门,指僧人。大好园林,却为僧人所占,“便关防”三句,令人感慨万分。谓不让显贵玩赏,防守紧严。只是一座庙宇而已。
这首词层次鲜明。以赵府旧宅为题材,以“园、宅”为两点,由园到宅,由宅到园。反复跳跃,但线索清晰,又不乏迭宕之美。园中草乱花谢,再写橘桑萌蘖,残而又生,衰极美来;宅子已是“燕飞谁家”,故园已是面目全非,早做为一座庙宇。
全词色调鲜明,借一园一宅写神州陆沉。旧日繁华已逝,“舞歇歌沉”,寄寓了作者思故国、恋故乡的一种情怀。
●水龙吟
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汪元量
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
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
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
自都门宴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
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
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
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
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
汪元量词作鉴赏
这又是汪元量关于国破家亡的伤感词。
1276年(宋恭帝德祐二年)正月,元军南下,丞相伯颜率领大军攻到南宋都城临安东北的皋亭山。南宋朝野震荡,太后谢氏传国玺请求降元。不久,元大军兵入临安,三宫都做了俘虏。后帝后、妃嫔及宫官三千多元被押北上燕京,汪元量其时为乐师,也裹挟其中。在途径淮河时,舟中宫女奏起琴,琴声哀凄,勾起了汪元量缕缕痛苦的情思,感怀而作《水龙吟》。“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起笔即点出德祐之难,用形象的语言,写亡国的巨变。朝廷还沉浸在欢歌乐舞之中,却突然被城外惊天动地的战鼓惊醒,战争的血雨腥骤然降落的皇城深宫。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乃前句所本。海棠亭即指唐宫内的沉香亭。《太真外传》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这里,借唐天宝之变写本朝之事,借历史来喻今,批判朝廷的败落。”玉啼金泣“”金泣“兼用金人滴泪的典故,典见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仙人临载,乃潸然泣下。“写易代被遣的悲哀,颇为贴切。
“驼背模糊”三句,点化杜甫“马头金稦匝,驼背锦模糊”(《送蔡希曾还陇右》)诗句,承上“此行良苦”,想象到敌国之地的亡国奴生活。“自都门宴别”三句,极言其“苦”。“龙艘锦缆”指的是隋炀帝事,用来比喻帝后所乘之舟。南下和北上都是亡国之事这三句,既是舟载北行的实况写照,意谓国运已尽、无力回天。“春”是押解出发的季节,象征南宋国运。“春归去”指南宋王朝的国亡如春天一样终结。“空”字浸透了徒唤奈何的深悲。
下片转写船经淮河时的感受。“长淮”点题“淮河舟中”。“非吾土”用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之意。望断长淮,美景色已非昔日色调,盖心情不同之故。“目断”、“怅”,眷恋、凄婉之情赤者然墨上。“受降”三句,借用唐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句:“受降城外月如霜”,再以设想之辞,想起以后的生活,心中泛起陈陈酸楚。汉、唐均有受降城,多在西北边塞但非一地。这里仅借用而已,不是实指。
“粉阵”以下,目光又从远方回到近旁。帝王、侍臣、后妃、宫女、等级原本森严,而今“粉阵红围”皆为囚徒,主奴难辨,不分宾主。在狭窄的小舟中,拥挤着入眠。唯独那位满怀愁绪,多愁善感的宫女,在孤灯下弹拨着琴弦,也撩拨着词人幽伤的心绪。最后三句直应词题“夜闻宫人琴声”收束全篇,含蕴悠长。上片重在铺陈背景,下片围绕题面。同时将时间与空间拓展到行前和今后,统一在“惊”“苦”的感情基调上。从而避免了章法上的平铺直叙。“龙艘锦缆”极具象征意味。
宋末国变的山河之恸,词家创作甚多,但多托为咏物,字面隐晦表意模糊。汪元量的这首词则不同,作者以亲历之事,细作陈述,更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作者借宫女的琴弦,抒发了“亡国之苦,去国之戚”。
●莺啼序·重过金陵
汪元量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
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
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
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
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
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
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
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
伤心千古,泪痕如洗。
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
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
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
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
清谈到底成何事?
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
楚囚对泣何时已。
叹人间、今古真儿戏!
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汪元量词作鉴赏
汪元量生于宋末元初,是南宋“遗民”,在其词篇中,怀旧词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他善于鼓琴,在进士及第之后,一直供奉于内廷。1276年,元兵大破临安,南宋恭帝和后妃属员三千多人被俘北上,汪元量也未能幸免,对南宋朝廷的忠心,使他不幸仕于元,只好做了道士。他因此而被释放,回到江南。这首词便是他在得以南归后重游金陵所作。
《莺啼序》是最长的词调。篇幅长,追于铺叙,是词中大赋。在填写过程中必须注意四片之间的结构安排。汪氏此词,首先凭高所见实景入手,从而引出对三国、六朝的疑问,咏史怀古。
“全词四叠”借用“赋”的笔法依次铺叙开来。“金陵故都最好”这片是总写,点题之后,写出词人心情、时令。起首两句,包含了南朝诗人谢朓的《隋王鼓吹曲。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谢朓这首短诗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勾勒了作为帝王之都的金陵城的总貌字句华丽,但很大气。汪元量借它作为点题之用,截取了“迢递朱楼”四个字,令人勾起对谢朓那首诗的联想。金陵古都,金陵故事,全都浮现于词句之中。
“借”字蕴含极其巧妙的手段。如中国传统园林。这里在词中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汪元量这首词,借用前人名句的地方很不少,以后的“金陵怀古”诗词大都如此。这往往成为写作之中一个亮点,逐渐形成惯例。点题之后,透露出词人的心境。“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这两句,含义深婉。作者自称“倦客”,他经历了亡国、被掳、出家、放归等等一系列巨变,饱尝丧国之后带来的屈辱和悲痛,对人生产生了一种心灰意懒的厌倦情绪的缘故。“倦客”二字,透露了作者对现实不满但无奈的悲苦心境。在这种心境之下,重游故地,眼前仍然是“逶迤绿水,迢递朱楼”,在他眼里已失去“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更”意即“更何况”是重新开拓出来的一层意思:“也”即“也变得”承接上文,求其类同,连“成憔悴”和“少佳致”在一起:叙心境和写时令的两层意思就密合起来了。“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用疑问句点出主题:怀古之幽情。”少佳致“、”成憔悴“的景况和”金陵故都最好“的观念在作者看来已不能相称,使人疑窦顿生:难道这就是那英雄辈出的三国时代和奇人伟士迭现的六朝时代的故都吗?疑问的实质是感叹,是一种对历史逝去,豪杰已成古人的咏叹。唯有青山不变,不谙人世沧桑,仍可作历史之见证。《莺啼序》词的首片的作用只引领下文,故而写得比较概括,但是,还是能够传达出来作者的激荡情绪和强烈感慨。
首片引领全文后,转入具体的写景和抒情的描写。这首词写景虚实结合,虚实相应。实景是作者眼前所见,虚景则是心头所想;所见和所想自然结合。而这虚写之景又可分为两种:一是存在但没见的景物,另一种是纯出乎作者想象的景物。“朱楼”、“青山”,那是作者凭高所见的实景。壮丽的实景仍挡不住作者心中瑟瑟的感觉。写景可以抒情,情随景生,作为客体存在的景物常常被染上浓重的主观色彩。同一物事,在不同心境的主体之中的感受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几句,着眼于虚拟的景物。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通过景物描写,暗喻世事之更替。另外用典表意。如“麦甸葵丘”、“荒台败垒”皆有典出。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是“麦甸葵丘”之典出。宫殿崔嵬、歌舞升平已不在,如今却只任凭麋鹿野猪去奔走践踏。《史记。淮南王安传》“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伍子胥苦谏吴王而不见纳,愤然自慨。把这两个曲故合起来看,作者用意甚明,慨南宋之不奋,抒己之伤悲。
“潮打孤城”、“月满秦淮”古人多咏此意。本词借用其句,抒发己怀。刘禹锡《金陵五题。石头城》讲:“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杜牧《泊秦淮》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借金陵景物,抒发感慨。唐人这些诗歌,已成为经典诗句传唱。正如《金陵五题》的序言里转述白居易所说:“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自己也难以独出心裁,别开生面,不如用别人之旧瓶,装自己之新酒。传与后世读者。汪元量隐括唐人诗句采取的手法是把唐人的句子拆开,但仍保持着前后的呼应,同时又把自己的句子融合进去,根据词调的要求,重新组合。汪元量在隐括、化用前人诗词,重新进行拆改组合的过程中,是煞费苦心的。把前人的句子放得十分妥贴,对于那些完全出于自己手笔的句子,如“未把酒、愁心先醉”、“伤心千古,泪痕如洗”等,也作了周到的安排,熔借来的句子和已句于一炉,且使其错落有致,密合无间。这几个句子直接抒发作者的怀旧情丝,强烈表达作者的主观感情,故而在全词当中位置重要。起到统率全段的作用,从而显示了作者的主导作用和作品的创造性质。
抒发故情旧绪,转入了对历史的评述。“临春结绮”、“红粉成灰”,开始由第三片向第四片过渡。“临春”和“结绮”是金陵宫苑里的两座楼阁的名字,乃为陈后主和他宠爱的张丽华居住之所。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台城》一首曾经咏叹过这两座楼阁:“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强烈谴责这位荒淫之君。汪元量深有同感。白居易《和关盼盼感事诗》里道:“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汪元量词中写成了“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两句,并暗用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的句意和禹锡诗表达方式有所不同。抒发了他面对历史陈迹而萌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感情。
“因思畴昔”引领第四片,叙述东吴、东晋的史事。用意非常明显,喻指南宋王朝覆灭的历史悲剧。“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东吴曾以铁索横江,作为防御工事,意为抵挡东晋南下。哪知被晋将王烧断,致使天堑无凭,国土沦丧。羽扇障尘、角巾还第、新亭对泣,出自于东晋士族代表人物王导,见于《世说新语》和《晋书。王导传》。“羽扇障尘”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戮力同心。王导与外戚庚亮共掌东晋大权,势力仲伯之间,一日大风扬尘,王导以扇拂之,说道:“元规(庚亮字)尘污人。”“角巾还第”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以大事为重,传言庚亮将要带兵到他的治所来,有人便建议他暗中戒备,王导却说:“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世说新语。雅量》)角巾是便服,金陵的乌衣巷是王导私人第宅:“角巾私第”意即辞官归家之意。“新亭对泣”,《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这里当是喻指南宋士大夫对时局危难而束手无策。汪元量有针对性地评述了这几个发生在金陵的历史故事,很有现实意义。当时南宋王朝刚刚覆灭,他所抒发的兴亡感慨也是有针对性的,有现实性的。“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以儿戏喻兴亡,含义很复杂而用语却似乎很轻松,这里面既有作者自己的感慨,也有对历代亡国君臣的遣责,为的是把“人间今古”一笔带过。作者实际上是假借轻松的心境,引出一个沉重的话题。
全词的结尾,又回到金陵景物,并照应篇首的“倦客又此凭高”登高远眺“春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自然界不因人世之变迁而按照它固有的规律,照常轮换。钟山依旧,只是人事不再。因这种怀旧情结作为全篇的一个总结,应该说是意味极为深长。
金陵是六朝古都,金陵王朝的变换,是从吴到南朝陈中国历史变迁的一个缩影。因而,以金陵为题材的诗词很多。刘禹锡、杜牧、王安石、周邦彦以及其后的萨都剌。孔尚任都有传世佳作。虽题材相同,但作品是各有特点。汪氏此词,是借古伤今抒写亡国之痛的好作品。
●满江红
和王昭仪韵
汪元量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
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
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
肠断处,心难说。
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
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汪元量词作鉴赏
王昭仪即王清惠,在南宋末入宫为昭仪。她才华过人,和汪元量惺惺相惜,关系甚密。汪元量以琴侍于宫廷,曾“为太室、王昭仪鼓琴奉后酒”。1276年,二人同随三宫被俘至元大都。主在途中曾作《满江红》,传诵一时。汪元量在抵燕之后,也作了这首和词。
上片主要以追述昔日宫中的繁华生活为主,和王词原作相同。二人身份不同,回忆内容不一。王词中回忆得宠之经历,而汪词中多回忆宴会。“天上”三句,借西王母瑶池蟠桃大会的盛况,比喻谢后欢宴的逸乐。天上人家,喻指皇宫。“被午夜”两句,宴会气氛热烈,通宵达旦,一夜在不知不觉中逝去。“花覆”二句看出场面的豪华。鸾阁外,龙楼房,花围锦簇,香烟缭绕。帝王将相,气派十足。“恨黑风”两句,战争的血雨腥风急骤降临,豪华顿失。汪词取意于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赏羽衣曲”;汪词改用“黑风吹雨”的意象,表达十分含蓄。
“人去后”四个三字句,节奏急促,如音节中的快拍,刻画出王清惠北上后的心境:家书断绝,肝肠寸断,谁能与诉。这主要写乡愁。“心难说”是翻录王词原作“无限事”凭谁说“”更那堪“两句,讲家愁国恨。时值苍生涂炭,江山疮痍,形势危艰,令人柔肠寸断,加深了”难说“的深度。杜宇,古代蜀国望帝的姓名,相传他死后灵魂化作杜鹃鸟,鸣声凄厉。啼声不断,至血出乃止。”杜鹃啼血“常作为国亡家破痛烈心情的象征。”事去“一联,不仅对偶精工,而且内容深广:”东汴水“句指金灭北宋,”西湖月“句指元灭南宋,十四个字将南北宋亡国历史概括无遗。”西湖月“对应”人去后“其中蕴藏浓浓乡愁。
汪元量在北地曾有《幽州月夜酒边赋西湖月》长诗:“月亦伤心不肯明,人亦吞声泪如雨。”词结尾“有谁知”三句,“有谁知”意为此词无他人知,只有己知。“泣”字和王清惠原词中的“泪沾襟血”遥遥相对。海上,这里指北方边鄙之处,不指大海。《汉书。苏武传》说匈奴“徙武北海上无人处”。北海,今贝加尔湖,匈奴居住最北部。汪元量和王清惠不仅被俘至大都,远达上都,乃至居延(在今甘肃)、天山(今祁连山)等极荒僻之地。元量《居延》诗有云:“忆昔苏子卿,持节入异域”。“海上”喻指苏武当日所处之地。南归后诗《答林石田见访有诗相劳》做“海上人归一寸丹”。婵娟,喻指王清惠。菱花缺,菱花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原指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与其夫徐德言在乱时破镜重圆的故事,汪词引用此典,以镜破喻亲人离散,兼喻国家山河破碎。
汪元量这首和词挥洒自如,用语贴切,和王清惠原作相比,意思相近而不雷同,押其韵而不拘常,丝毫不见丝毫的窘迫和束缚。词中既有对王词的唱和,又倾诉出知己之情,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展现在词中。
●传言玉女·钱塘元夕
汪元量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撚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汪元量词作鉴赏
在南宋词人的词中,临安元宵节是常写的题材之一。但因词人的出发点不同,所表达的意象也不尽一样。或粉饰太平。或无病呻吟。但汪元量此词从元宵节的今昔对比,从中寄托了对国家兴亡的伤感之情。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眼前依然一派繁华景象,但跟谁一起分享呢?元兵指日南下,大兵压境,人心惶惶,苦中作乐,苦何以堪?。“月台”二句,描述在月光下,花丛中,台馆依旧林立,但已弥漫敌骑的漫漫的尘埃。“豪华”二句,谓昔日繁华尽逝,只有青山如旧。唐朝许浑《金陵怀古》有诗“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豪华”指元宵节的繁华已逝喻指宋朝昔日的整个太平景象已荡然无存。“钱塘”两句,谓钱塘江潮涨潮落仍象从前,似怨江潮无情,不解人间兴衰,与杜牧诗:“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异曲同工。其后汪元量南归,被俘同难的宫嫔们赋诗相赠,其中林顺德《送水云归吴》诗云:“归舟夜泊西兴渡,坐看潮来又潮去。”借汪词送汪,别有一番深意。
“万点灯光”,几句,笔锋一转,由室外之景转写室内。分别从灯光、玉梅、昭君三层落笔。元宵节又称灯节,往日火树银花,灯光锦簇。“羞”字用得好,谓“灯光”也以神州陆沉而权贵们仍沉溺歌舞为羞。“灯光”反衬亡国人的视角和心境。感觉“羞”的不是物,而是人,即作为观照者的词人自己。珠光宝气与万点灯火交相辉映,愈丽愈“羞”,良辰美景,风光不在。“玉梅”两句,梅花凋残,春光不久。东皇,指春神。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中讲:“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南史·王茂传》记载,王茂助梁武帝攻占建康,“时东昏(齐明帝,被梁废为东昏侯)妃潘玉儿有国色,……帝乃出之。军主田安启求为妇,玉儿泣曰:”昔者见遇时主,今岂下匹非类。死而后已,义不受辱。‘及见缢,洁美如玉。“苏轼在诗中即以玉儿类比梅花,极言其洁白、坚贞。汪词”玉梅“句,用来暗寓宋朝后妃当此国运将终之时,命运坎坷,怨恨至极。
“昭君”两句,应当系喻指宫嫔。汪元量当时所作《北师驻皋亭山》曾有句讲:“若议和亲休练卒,婵娟剩遣嫁呼韩。”汪元量后作诗《幽州秋日听王昭仪琴》,也有“雪深沙碛王嫱怨,月满关山蔡琰悲”之句,比喻被俘的王昭仪;共同赴难的宫嫔郑惠真《送水云归吴》诗,亦以“琵琶拨尽昭君泣,芦叶吹残蔡琰啼”自喻。弦索,指乐器上的弦,泛指弦乐器,这里即指琵琶。从后妃(玉梅)到宫嫔(昭君),都有末日将至之感。
“离愁卿寄,画楼哀角”则总括后妃、宫嫔,也包括作者自己。腹有满腔离宫之愁,只能寄托在戍楼传来的号角声中以“画”修饰戍楼,用华辞反衬;以“哀”形容角声,相反相成。幽咽角声,恰如为宋王朝奏起了挽歌。元宵佳节而以“哀角”作结,是伤心人的心声。1235年,蒙古南侵。1275年,元军三路逼近临安。次年二月,宋朝投降。帝后被北迁元都。
汪元量时值为宫廷乐师,也同时随行。这首词作为元兵临于城下之时,在其词中也可以看出有一种大厦将倾前夕的危机感。
王清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清惠,度宗昭仪。宋亡徙北,后作女道士,号冲华。存词一首。
●满江红
王清惠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王清惠词作鉴赏
王清惠是南宋宫中的昭仪(女官)。她是位才华横溢的女子。1276年正月,元兵攻入临安,南宋灭亡。三月,王清惠随三宫三千人作俘北上。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勾起王清惠深切地亡国之痛,在驿站墙壁上题了词《满江红》(太液芙蓉)。这首词后被传遍中原。文天祥、邓光荐、汪元量等皆有词相和。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一声长长的叹息:皇宫太液池中的荷花,原来娇艳无比,但今是昨非,已失去往日颜色。这里以花喻人,指自己已失却往日容颜。太液池,指皇宫的池苑,汉唐两代皇家宫苑内都有太液池。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的诗句,唐玄宗时,杨贵妃常在太液池中洗浴。但经过安史之乱后,明皇回到长安,景物依旧,但故人不在,令明皇无限感伤。王清惠以劫后余生的皇宫里的荷花自比,是很符合她的嫔妃身份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王清惠以此自喻的意思,表明自己立志保全名节的志气。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今日的凄清飘零,自然使她想起往昔的荣华、欢乐。玉楼金阙,雨露承恩,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春风雨露”,用花承春风雨露,喻指人得浩浩皇恩。“玉楼金阙”,借环境渲染景象,从皇宫的富丽堂皇,渲染繁华生活。“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从写花自然过渡到写人,写自己在皇宫里受宠幸的生活。“莲脸”二字,不仅说自己面容美如荷花,又照应前面的“太液芙蓉”。美好的生活总是令人留恋的。对旧日官廷无限眷恋之情,却反衬出今日的可悲。通过文势上的跌宕。写作者感情上的巨变。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鼙鼓,军中所击的鼓,借以指军事行动。白居易《长恨歌》中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忽然一声鼙鼓惊天动地,元兵汹涌而来,直捣临安。使住在深宫里的高贵妃子,猛然发觉,一朝繁华已烟消云散了。“忽一声”突如其来:“揭天来”,元兵的汹涌气势:“繁华歇”,则高度概括德祐之变。“繁华”二字,既指繁华生活,也指逸乐时代。
“龙虎散,风云灭”,由江山巨变,泻出胸中的亡国之恨。南宋朝廷已经土崩瓦解,君臣流散,大势已去。《易经》上有“云从龙,风从虎”的说法。“龙虎散”,指南宋君臣溃散,“风云变”,比喻政治上的威势消失。
“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山河破碎。人如飘絮。这千古遗恨,凭谁诉。“山河百二”《史记。高祖本纪》中讲关中险要谓:“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山河百二”喻指宋代江山。虽“山河百二”,亦不足恃。这是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宋王朝犯下的一个大错。王清惠一个红粉佳人,能有词政治见解,亦属可贵。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词人从个人的遭遇写到国家的命运,又回过头来定个人目前的处境。“驿馆”,是古代官办的交通站的旅馆。“尘土梦”,说在旅馆里夜间做梦也是尘土飞扬的一派战乱场景。这两句说明作者是羁旅途中。飞扬的尘土意谓战乱景象。宫妃们饥寒露宿,翻山越岭,驶向花的关塞,征途之苦可想而知。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对王清惠来说,一位“晕潮莲脸君王侧”的皇妃,一朝沦为敌俘。是忍辱求荣?还是保持节操?她仰望天空冰冷的月亮,陷入深深地思考之中:月里嫦娥呀,您容许我追随你,去过同圆缺,共患难的生活吗?
古人曾讲:“作诗,不可以无我”(见清。袁牧《随园诗话》)。诗乃诗人个性之写照。词亦如此。如东坡居士为人洒脱,不拘小节,其诗为豪迈一派。柳永多出入市井,其诗则偏于婉约,写情尤多。清惠的词,艺术个性较为突出,将其婉惜、悲痛、惊恐、凄苦复杂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既可信,又维妙维肖。文贵有情,这首词传唱良久之原因,盖由于此吧。王清惠作的此词,又是其身分的反映。王清惠毕竟是一位昔日受宠的嫔妃,一个弱女子,此时捏在敌人的手掌心里,能做什么?委身求荣非其所愿,出世而去过清静寂寞的生活,不也是一种反抗么?虽然软弱,但这种反抗不更符合王清惠其人的性格么?后来王清惠就去当女道士,了结了一生。可见她写这首词时,也就是当她“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时,已经打定要脱离尘世。对她而言,这样做实在唯一可行的办法。
袁正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袁正真,宋旧宫人。存词一首。
●长相思
袁正真
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淡浓。
湖山图画中。
采芙蓉,赏芙蓉,小小红船西复东。
相思无路通。
袁正真词作鉴赏
词人袁正真,本为南宋宫女。1276年,元军破临安,谢太后乞降。不久帝后三宫三千多人迁北上元都。当时身为琴师的词人汪元真三次上书,求为道士而返回江南。在其辞别元都将要南行之际,南宋旧宫人为之贱行,并赋诗相送。袁正真这首词即作于此时。
这首词出于《宋旧宫人诗词》,从这首词的题材、风调,乃至语言,都很像一首描写男女相思的情诗。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作者租用的一种形式而已,其深意在于表达作者的亡国之恨和思国之苦。
“南高峰,北高峰”,聪明的作者就巧妙地利用现存的两座山峰的名字领起,起笔通俗、简洁,而又自然地将词引入特定的环境之中。一开篇也就将读者引入词中。南高峰、北高峰,是西湖十景之一。“南北高峰旧往还,芒鞋踏遍两山间”。古住今来多少游人墨客登高怀远留下诗词画卷。烟笼雾绕,云掩双峰,更增添了它的美和浓浓的诗情画意,清代文人直称之为“双峰插云”。“南北高峰云淡浓”,抓住其美的特征,而且词简意丰,具有极强表现力,试想那云的飘浮聚散,色的轻重厚薄,景的幻化多姿,不都蕴含在“淡浓”二字之中吗!尤为可贵的是双峰皆然,那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湖山图画中”总括山水如画,极言其美,收束上片;一面又以“山”连及“湖”,再以“湖”字暗逗下片,上承下转,出乎自然。“万顷西湖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钟禧《和友人招游西湖》)。湖水中有芙蓉,芙蓉映衬湖水,恰如“绿叶红花”,相得益彰。
《长相思》一词写至“采芙蓉,赏芙蓉”,那场景、气氛、意境便顿时大变了,在我们眼前展现的就不只是山水花草之美,更从中体味到,歌的美、情的美、和生活之美。好的作品通过具体的形象,显现其独特的主题和美的个性。“小小红船西复东”便起了这种独特作用。尽管读来平平,但细细体味,却不一样。采也好,赏也好,但总也“相思无路通”。寻其所思,觅其所爱,东寻西觅而不可得。令人陷入无限的伤怀和幽恨之中。“相思地路通”,显然是受了“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陈金风《乐游曲》),以及《小长干曲》中的“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等诗句的影响。
“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何处是长安?”(陶明淑《望江南》)对于羁旅之中的宋旧宫人来说,汪元量的南归,撩拨起多少离愁别恨,勾起内心深处些许怀旧之情,也一定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自己——“何日是归年”?谁来回答?只有“无路通”。
“相思”二字就道出了作者对湖山如画南国风光的无限眷恋之情。然而十多年来左思右想、“东寻西觅”,哪有归路!“无路通”三个字,使其陷深深地绝望之中。对于“无望”和相思两情感。对于也曾是“日夜思家归不得”的汪元量来说,不仅完全可以理解,而且定会唤起深深的同情和强烈的共鸣。此词一出,彼此黯然神伤,掩面而泣,正所谓:“……断肠人听断肠声,肠断泪如倾”(周容淑《望江南》)。
《长相思》本是唐教坊曲名,后来演化为词牌,是词牌双叠中最短的。全词共三十六字,前后片开头二句多用蕴韵。这首词起笔自然,结笔高明,写景写事,娓娓道来。笔锋辗转,双关妙语,亮出心曲。作者用韵精确,多用比喻,有乐府民歌之神貌。在表达家国之恨,故土之思这个主旨时,从容不迫,举重若轻,情至文生,可以看出词作者超凡的才情笔力。
金德淑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金德淑,宋旧宫人。至北后适章丘李生。存词一首。
●望江南
金德淑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
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
人立玉楼间。
金德淑词作鉴赏
金德淑是南宋旧宫人。她和王昭仪、汪元量都是宋亡后入元的三宫中人。公元1288年(元至元二十五年),汪元量因为道士而得南归。诸旧宫中人为其饯行,赋词相送。
金德淑这首词即作于此时。这首词具有很高的价值。词的意境较为重、拙、大。写亡国之哀,用笔不可谓不重。用笔朴素无华,此之谓拙。包举积雪燕山,万里长城,悲壮无比,是为大。词为悼南宋而作,调寄《望江南》,别有一番意味。此词堪称亡宋之挽词。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上句点明作词的季节为春天。随之描写空间范围燕山睡起,写出女主人公(被俘至此之宋旧宫人)。缟素,是传统丧服。白雪积满燕山,如山披缟素。万山缟素之意象,实已暗逗全词哀悼宋亡之含蕴。再回味春睡起,令人痛定思痛。起笔造境,沉痛至深。“万里长城横缟带”。从燕山山脉望见万里长城,如一条巨龙蜿蜒起伏于丛山峻岭之颠,宛如缟带。万里长城,为历史文化凝聚之一伟大象征。缟带,为传统孝仪之一重要丧服。国破山河在。神州陆沉之痛,使山河披上缟素。在女主人公之心魂中,自己与大地山河一道为祖国之亡而服素戴孝矣。此句为全词神光聚照之篇眼。人们常称道吴梅村“恸哭六军俱缟素”之句,以梅村诗句视此“万里长城横缟带”词句,着眼亦不同矣。“六街灯火已阑珊”。六街,指大都城。灯火阑珊,是灯火稀疏。阑珊灯火,反衬夜色沉沉。自春睡起至灯火阑珊,词之意境无限遥深。暗淡的现境,透视出词人暗淡的心态,也意味着同样暗淡的现实。
“人立玉楼间”。结笔直接描写词人自我形象,总结全文。玉人独立玉楼,从早到晚独立久矣。丹心难灭,是素服缟带亦难全表心肠。全词曲已终,而悲伤无已。无怪乎后来金德淑对人诵其此词,犹感泣下。词人写此,已至举重若轻之地步。
这首词是词人沉郁于腹中的爱国情思的自然发散。作为一个女性词人。能有如此之笔力,高明之艺术,亦属难能可贵了。词虽用笔墨写就,但犹如用血泪汇成。虽未痛哭,但却让人无比沉痛。词中融摄雪山、缟带、玉楼于一体,整合为悼故国之全幅庄严境界。
詹玉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詹玉(生卒年不详)字可大,号天游,江西人。至元间历除翰林应奉、集贤学士,为桑哥党羽。桑歌败,为崔劾罢(见《元史。崔传》)。有《天游词》一卷。
●齐天乐
送童瓮天兵后归杭
詹玉
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
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
吹香弄碧。
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
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
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
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
今回记得。
再折柳穿鱼,赏梅催雪。
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
詹玉词作鉴赏
詹玉是宋末元初词人。1276年,元丞相伯颜率军攻破临安。词人之友童瓮天在战后返杭。词人作了这首词送别。
“相逢”,该有多少话可说,多少事可忆,却是“唤醒京华梦”。在战后京华梦,指故朝南宋的京都生活。京华梦醒,“吴尘暗斑吟发”。吟发,即词人的头发。这两句,饱含词人的沧桑之慨。以下作具体抒写。“倚担”三句,写了三件令人难以忘怀的趣事:一是“倚担评花”。宋代的风俗是人皆不戴花,而挑担卖花者亦众。当时倚靠花担,品评着各色鲜花,一种风流趣事。二是“认旗沽酒”。游兴既高,自当有美酒助兴,觅酒家畅饮,说不尽的风流洒脱!三是“行歌奇迹”。一边游赏,一边吟诗,江山处处留足迹,也是风流闲雅!“历历”意为一切游乐情事都历历如昨。
由杭州景色转写西湖胜景。从“吹香弄碧”“吹香”句先总写,作者不直接写花草树木,而先写其色彩与香味,便已画出一幅花团成阵,绿树成行的绚丽春景图,吹、弄二字表意准确而形象,和煦的春风吹来阵阵香气在人们面前展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坡柳”典出自苏东坡。苏轼曾两度出任杭州地方长官,写出了古今传诵的吟咏西湖的名作,并曾于西湖筑堤名为“苏堤”。“夹道杂植花柳,中为六桥九亭”说的就是苏堤景色。“坡柳”杨柳依依,写苏堤风光旖旎,承上“弄碧”。林逋长住于西湖孤山,酷嗜梅花,并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咏梅名篇。“逋梅”之典盖由其传出。词人在“吹香弄碧”的景物中特地拈出坡柳、逋梅,使如画的西湖风光更富于浓郁的诗意,在柳树、梅花和月色中,都融进了诗人的精神与风度,“画鼓”三句由岸上转写水面。春游时人头簇动,画楫船坊,栉次鳞比,箫鼓动地词中的“”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正是对这种盛况的艺术概括。
上片写杭州和西湖景色,下片笔锋转向人事。
“当时”点明故事为回忆,表明一种时态。此后虽然江南之地,依旧景物宜人,但时局已换,友人一个个风流云散。“花天月地,人被云隔”两句以一“甚”字领起怅怨之情油然而生。“却载”由“当时”写眼前。在国破家亡之际,只得过一种苍烟为伴、鸥鹭为友的隐居生活。以“却”表明生活境遇的转折,“更”,则是推进一层。欣逢故人,举怀畅饮,追怀往事,然而转眼之间又要在长江边上分手了,留恋之情引发悲伤之感。以“又别”点题,并慨叹这次相聚何其短暂。
“今回”三句,推想别后之事。“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的西湖胜景,在战后还会依旧罢!在此一别,你不要忘记去“折柳穿鱼、赏梅摧雪。”这里蕴含一种兴亡之感和家国之恨。
这是一首内涵却十分丰富送别词,决非一般离情所能概括得了的。词人把依依惜别之情和故国之思、兴亡之叹熔铸于一炉,浑然一体。通过游乐来表现故国的怀念主要是景美人旺是深深铭刻在词人心中的美好的故国形象。
王沂孙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沂孙(生卒年不详)字圣与,又字咏道,有碧山、中仙、玉笥山人诸号,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其生年在周密之后,张炎之前。据其《淡黄柳》词题,沂孙于咸淳十年(1274),与周密别于孤山。次年,周密游会稽,相会一月。景炎元年(1276)冬,周密自剡还会稽,二人又复聚别。景炎三年(1278)在越与李彭老、仇远、张炎等赋《天香》诸调,编为《乐府补题》一卷。至元二十三年(1286),沂孙在杭,与徐天祐、戴表元、周密等十四人宴集于杨氏池堂。二十四年,周密得《保母贴》,王沂孙题诗,在赵孟奚谷丁亥(1287)八月跋之后,鲜于枢戊子(1288)再观之前。夏承焘《周草窗年谱》云:“沂孙殆少于草窗,长于仇远,若生于淳祐、宝祐间,卒年才四十左右耳。”有《花外集》一卷,又名《玉笥山人词集》,又名《碧山乐府》。张炎《琐窗寒》序,谓沂孙“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又《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云:“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
●水仙花
王沂孙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
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
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
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
烟冷沙昏,顿成愁绝。
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
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
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此词似为王清惠词《满江红》而发。德祐之难后,三宫为元兵虏而被北迁。其中有一个叫王清惠的才女,在北宋时曾为都城的汴京附近的驿站的墙壁上,写有《满江红》一首。此词传播甚广,多有和之。王沂孙此词似有此发。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纤手如玉,手捧金盘。罗带纤细,临风飘飞。翩翩舞于你面前。曹植在《洛神赋》中曾有句:“若回风之流雪”写宫中美人的体态与舞姿,与水仙花切合,措辞十分精巧。水仙花的白瓣黄心,如“金盏银台”又似“柔玉棱棱衬嫩金”水仙长叶披离,银花拥簇,恰如衣带纷飞,起舞回雪,更觉灵巧。“君”字双关,并非必指君王,却又暗含此意。“起舞回雪”,有将与君王永别之意,“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上三句是赞其美,这三句是怜其瘦:“身姿绰约,亭亭玉立。”一捻“,意为细小、纤弱,当然也就更使人怜惜。这里人花双关,紧紧扣合。从其婀娜秀美,反衬横遭摧残之可痛惜;从其纤小柔弱,反衬摧残之酷。同时,通过对这种轻歌曼舞的宫廷生活描写,也暗示着由此而遭致的亡国惨剧的原因。
“岁华相误”后写亡国的宫女。水仙花也被赋予人的性格。舍貌而取神。“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岁华相误”是说好的时光已经错过了。“湘皋怨别”(湘皋,湘水边),借湘妃的传说,挑明了词中主人公的身份和处境,表达出辞宫去国的无穷伤怨。“记前度”三字,疑指靖康之变中帝妃被金人掳去。“哀弦重听”指前耻未雪,不意今日再次听到这一片凄凉的亡国哀音!在一种凄凉之音中打住。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以唱叹提起,感慨无限,水仙为“国香”,黄山谷《次韵中玉水仙花》称之。国色天香成昔日,而今天香国色的佳丽,却遭惨变,愁煞人也。
下面步步递,写出花惜国亡之痛。“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酒销欲尽”,指亡国惨祸的沉重打击,使人陷入迷茫的境地,昏昏然有如醉酒;酒醒之后,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恰逢此时,河水结冰,对花来说,岂非雪上加霜?三句之中,颇有丘壑,见出碧山词的深沉厚重。
“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已流落异域水仙,谁能招回你的芳魂?寒夜凉气阵阵会冻断你头上的玉簪吧!岑参边塞诗中有“都护宝刀冻欲断”岑词中的武夫,在碧山后里化为“瑶簪冻折”的悲惋之语。“瑶簪冻折”,妆花瓣凋落,寒气十分逼人。刻画出了奇寒中的凄美,倍觉笔力峭拔。“怕”字显得低徊凄恻。
“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此处的携盘独出“,回顾了开头的”明玉擎金“,强烈对衬,使心里黯然。使人在欷虚欠之余,不能不掩卷三思:败亡之因到底是什么。”故宫落月“落月之光,是凄惨惨的令人不由掩面而泣。凄惨的月色也只是暂时的,漫漫长夜,即将吞噬故。不可见了。辞宫去国之人,只能徒然地想象那旧都故宫。西坠的残月余辉点点,情景颇为凄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携盘独出月荒凉“这里词人借其意以汉喻宋,明白地泄露家国败亡的旨意。
王沂孙词风浑雅而含蓄。亡国之痛较为深沉。借物咏吟,表达极为曲折委婉。清人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评价王沂孙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评价相当公允。
●花犯·苔梅
王沂孙
古婵娟,苍鬟素,盈盈瞰流水。
断魂十里。
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
故山岁晚谁堪寄。
琅玕聊自倚。
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
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
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
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王沂孙词作鉴赏
薛砺在议论王沂孙的咏物词时讲:“能将人物和事感情融成一片,一意连贯下去,毫无痕缝可寻。”其言切切。碧山此词,托物寄意,运意高远,吐韵清和。以此词观碧山艺术之修养,在咏物方面,已有臻化境。
“古婵娟,花鬟素靥,盈盈瞰流水”,以“古”字起笔描绘苔梅的苍古清奇之美。“古”字,以树龄之老,暗寓历尽沧桑、阅世甚深之意。“婵娟”,形态美好。“苍鬟”,形容苔丝如发鬟般飘垂。《梅谱》云:“苔梅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飘飘,殊为可玩。”“靥者,及指妇女面容,以此喻梅花。”素“字,极写梅花的冰姿雪容。”盈盈“二字,风姿仪态之美。”瞰流水“,流水倒映梅姿,梅姿风态万千。梅奇水清,相映成趣。”断魂十里“承结前意,然后又一笔撇去,以”叹“字领起,写出”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打入离思羁情,”绀缕“,深青色的丝缕,此以指梅树上的苔丝。词人飘泊在外,本来离思正苦,眼下见苔丝飘失零落,更勾起满腹心思,纵使绀缕飘零,亦难系住。”叹“字着力极深,道出悲怀之苦、离思之深。再叹一声,则”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所谓”故山“,指故乡家山。”岁晚“,指暮年。”谁堪奇“,则谓无人可以寄语。”琅玕“指青竹。”独在异乡为异客“,思乡之情,对于每一个羁旅之人,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道精神大菜。况人在暮年,孤寂无聊,心境自然极度忧伤家国丧乱之痛更使词人心绪纷乱,思前想后,往事历历如昨。想当年身披绿蓑,驾起孤舟,在寒浪里冲雪横渡,寻梅探胜。其情其景,悠哉乎。可往事不再,又有:”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谩记“是笔下着力之处,极言其不堪回首、想也无益的悲怆心情,感情色彩异常强烈、愁惨。
“三花两蕊破蒙茸”再点梅景。“三花两蕊”,言明数量稀少。“蒙茸”,谓梅花貌蓬松。“三花两蕊”即梅干上破苔丝而出的小梅。“破”字生动地写出小梅钻破苔丝而吐出花蕾的动态。“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小梅吐蕾较迟,似有别样情怀。“依依”,乃隐约之意。“恨”字含意,着落在“明珠轻委”四字。
小梅之恨在于游者任意攀折。如若联系到古谣:“西湖明珠自天降,龙凤飞舞到钱塘。”则德祐之难对于词人的词意不言自明。张惠言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以此验证,“明珠轻委”的寓意自可明了。以明珠轻委为山河易手之恨,与篇首“古”字最为切合。虬于古梅所俯瞰的除了流水之外,还有人间兴亡。明珠遭弃,国已不国,“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却是古梅常态。“云卧”,言其高洁,不沾尘俗污垢。“稳”字,意谓深固不移。“蓝衣”即“蓝缕”之衣,此以指梅树苔衣。这三句写临安失守,而马麟夏禹王像古梅根深难徙,依然独守其处。它虽绀缕飘零,然而梅干苔丝依旧护守着残留的春光和憔悴的梅花。这自然是词人的自白。仕元,但感情上始终留恋南宋。词人不久即辞官归隐。元僧掘毁宋帝六陵,词人也曾作过控诉。他与张炎、周密等结社唱和,抒写亡国之痛。所以在“护春憔悴”的悲吟中也有几分“病翼惊秋,枯形阅世”的痛楚。然而在当时的情势下,词人只能空作兴亡之叹而已。分析至此,作者之心境只能如此。
“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几句面对着憔悴的梅花,词人日夜愁思。罗浮梦,事见《龙城录》乃讲隋人赵师雄在梅花树下的艳遇。后遂称梅花梦为罗浮梦。“半蟾”,犹半月,以蟾为月之代称。“挂晓”,月悬晓空,天将明。罗浮一梦,一觉醒来,天色欲晓,留下的是“但惆怅而已”,因而以结末二句一意贯串再加点化,写下了“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玉奴”,本南朝齐东昏侯妃潘氏,小字玉儿,齐亡后,义不受辱,被缢后,洁美如生。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咏梅而涉及玉奴,盖指梅花香气乃旧时贵妃灵魂归来所化。唤“玉奴归去”,又是写呼梅同去。
这一切是那样地清冷、空寂。以上四句所写的梦醒、人去的心理活动,都着眼于空虚二字,委婉深曲地表达了词人心中怅然若失的凄怆心境。梅花因其异常清绝、幽贞之姿,天赋无洁、凌寒之质,成为历代文人吟咏的题材。而古梅,象征一种天然标格,为人们所欣赏。这首词作于德祐之难后,是词人宋亡后心情的写照,词中充满家国悲凉之感。
●眉妩·新月
王沂孙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
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
画眉未稳。
料素娥、犹带离恨。
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
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
故山夜永。
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王沂孙词作鉴赏
江山已易主。在词人王沂孙那里。故国之意仍是一丝扭不断的情结。连新月也被词人赋予了这层含义。在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永恒规律面前,词人希冀把握住一种必然。面对宗祖沉沦,今昔巨变之痛,词人借咏新月寄寓了对亡国的哀思。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冥。”由“渐”字领起,刻画初升的新月,烘托出一种清新轻柔的优美氛围。新月如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悬挂柳梢之上。新月渐升,月色轻笼花丛,轻柔的月色象无力笼花,若有若无地穿流于花间,不断升腾仿佛分破了初罩大地的暮霭。三句充满新意地写出新月的独特韵致。对清新美妙的新月,生出团聚的祈望。接着,“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深深拜”三字,写出“团圆意”的殷切期望。但同赏者未归,词人不免顿生“相逢谁在香径”的怅惘,欣喜和祈望一瞬间蒙上了淡淡的哀愁,新月也染上凄清的色彩。由憧憬变为怅惘,不觉以离人之眼观月。纤纤新月好象尚未画好的美人蛾眉,想是月中嫦娥伤别离之故,借嫦娥之态托出“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自伤孤独之情。
“画眉未稳”应和“新痕”。与紧扣“素娥”、“离恨”由月及人,虚托出词人委婉曲折的情愫。“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由月中嫦娥的象外兴感折回新月。在无垠的夜空中,新月象银钩似的遥挂在夜空。夜空浩茫,新月何其小也。秋空之“冷”,新月之“小”它使词人对新月的怜爱之情,具有一种幽渺的意蕴。
上片词人表达了对新月在浩茫宇宙中之渺小的怅惘之情随之将笔一纵,大墨一挥“千古”振起,语意苍凉激楚。“千古盈亏休问”一语括尽月亮与人世来盈亏往复的变化规律。由此领悟到支配无限时间永恒规律的宇宙感,反观人世充满了生命短促,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容人问的悲哀。“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用玉斧修月之事,表现出极为沉痛的回天无力复国无望的绝望和哀叹。“休问”、“慢磨玉斧”(慢同谩,徒劳之意)、“难补金镜”的决绝之语,表达一种极其绝痛、惶惑和悲哀的情感。涵括着一种融历史透视和宇宙透视为一体的时间忧患意识。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总括历朝宋帝于池边赏月的盛事清景。陈师道《后山诗话》载:宋太祖曾临池饮酒,学士卢多逊作诗:“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周密《武林旧事》曾记载宋高宗和宋孝宗也有临池之举。王沂孙此词中的“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由感而发,寥寥几笔,写尽古今盛衰,今日已物是人非,情景凄凉之极。
“故山夜永”,“夜永”托出残月黯淡之景,象征亡国之哀。漫漫长夜中,永久无尽地煎熬着亡国遗民的心灵。至此,已将词人的亡国哀伤写到极致。“试待他、窥户端正”,奇峰另起,见出沉郁顿挫之姿。
“窥户端正”应上“团圆意”。故乡山河残破,设想他日月圆之时,“还老尽,桂花影。”桂花影,传说月中有桂树,这里指大地上的月光。月亮自是盈亏有恒,而大地山河不能恢复旧时清影,其执着缠绵地痛悼故国之情,千载之下,仍使人低徊不已。
唐人有拜新月之俗,宋人也喜欢新月下置宴饮酒。临宴题咏新月,也是南宋文士的风雅习尚。赏月观月、因月感怀,是贯穿全篇的线索。循着作者因新月而生的今昔纵横的意识情感流动轨迹,和新月相系的人情典事,寄托词人的怀国之情。
●水龙吟·落叶
王沂孙
晓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国凄凉早。
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
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
想重厓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
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
啼螿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
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
望吾庐甚处?
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王沂孙词作鉴赏
落叶是王沂孙在这首《水龙吟》中所吟咏的主题。红染吴江枫、空谷佳人、二月残花、秋日斜照和冷枝醉舞。通过这种境界的创造,表现了词人在南宋末期对现实难排的抑郁之情和凄凉境地。
“晓霜初著青林”以景带情,用笔简练,而轮廓顿明。作者在不经意如实地描摹出来自然景色:青林遭早霜,秋风扫落叶。作者又因景生情,心中升起一股莫明的凄凉之情。“望中故国凄凉早”,无限心事,隐藏其中。点明作者主旨。
“故国凄凉早”数字,猛一看,借秋初大自然的萧索景象。写朝代之替换。这景象不但指自然景象,也应包括社会景象在内,这是第一层。而凄凉的景象正应照词人的万端愁绪,这是第二层。此词似咏落叶,实则借以抒发心中对故国的思念,同时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感。
为将“凄凉”落到实处,上片连用几个与落叶有关的典故,使言辞虽简,但寓意深刻而丰富。“萧萧渐积”这里借指落叶,实暗用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诗意。“纷纷犹坠”类与范仲淹《御街行》中“纷纷坠叶飘香砌”“渭水风生”用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诗意:“洞庭波起”则借用屈原“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诗意。几个典故紧扣落叶,有着内在联系,毫无游离之感,而且补足上句“故国凄凉早”。“想重厓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用“想”作领字,领“重厓”以下数句。陈廷焯分析此词,推断“重厓”或即指宋亡时陆秀夫负帝昺赴海自杀的厓山(在今广东新会),以此词写时南宋则亡,则或有此意。
上半阙着力于写景。下半阕重在抒情。“前度题红杳杳”,借用红叶题诗的故事,暗示故宫的冷落。
《云溪友议》载:唐宣宗时,中书舍人卢渥于应试之岁,偶而在御沟中拾到一片红叶,上题一绝句:“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卢渥得一遣放的宫女,正是题诗之人。但细加揣摩,就会发现这一典故运用得十分巧妙。“前度”说明象从前那样宫女题红之事已不再见,故宫的冷落表明朝代更迭,给人们留下更加广阔的联想余地。
“啼将未歇”以下六句则是实写。螿即寒蝉。近处,寒蝉低吟;远处,飞鸿哀鸣。蝉吟鸿鸣仿佛交织成一首深秋寒夜的协奏曲。眼前的翻窗乱影,满阶枯叶,使人愁思满肠!“愁人”不单指词人自己,包括与他一样经历苦难的人们。
《四溟诗话》说:“结句如撞钟,清音有余。”结句到位,确能产生余音袅袅的艺术效果。此词结尾“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提出问题,而不作回答,留下“空白”,作者是让读者自己通过想象加以补充。“满庭谁扫”字浅意深,悲愁中掺杂着惆怅,哀怨中挟带着孤独,复杂的情感,也难以卒言。王孙是宋末元初人。宋亡后虽再仕元朝,但他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仍是深沉的故国之思。在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娴熟的笔法,使主观和客观融洽,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使其故国之思表达得自然而深刻。
●南浦·春水
王沂孙
柳下碧粼粼,认麴尘乍生,色嫩如染。
清溜满银塘,东风细,参差縠纹初遍。
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
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
葡萄过雨新痕,正拍拍轻鸥,翩翩小燕。
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
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薠花怨。
采香幽泾鸳鸯睡,谁道湔裙人远。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是一个特别善于状物的词人。在他的笔下,无论梅花、春水、柳或落叶,都给人以清新的感受。
“柳下碧粼粼,认麴尘乍生,色嫩如染。”杨柳阴下,清碧波荡漾。麴尘,麴上所生一种菌,色嫩黄,和春水相似,嫩绿带黄,似乎是染成的一样。所以说春水范成大《谒金门》词:“塘水碧,仍带麴尘颜色”,写春水的嫩绿。
“清溜满银塘,东风细,参差縠纹初遍。”梁简文帝《和武帝宴诗》中有:“银塘泻清溜。”縠是绉纱,蔡伸《醉落魄》:“波纹如縠,池塘雨后添新绿!”清水溢满池塘,徐徐的春风拂过,波纹如纱纹。
“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南浦,这里是泛称。陆游《重游沈园》诗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和此句写法相类回忆重点还是放在春水上。南浦送别,翠眉映波。下二句紧承昔游回忆:“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重到却是春水满溢,水面上又添上几片落花。伊人已不见,前迹都成迷,只有流水落花,春光被辜负了。
上片思念离别的妻子,下片再展开眼前春水境界、春水画面。“葡萄过雨新痕,正拍拍轻鸥,翩翩小燕”。春水像葡萄酒的色泽,加上水面轻鸥正拍打翅膀飞,还杂着翩翩乳燕,好一幅自然,优美的胜景。叶禁得曾有句:“葡萄涨绿,半空烟雨”,与此写法类同。“帘影蘸楼阴”词人多喜欢用蘸字,意谓是小楼倒影,包括帘影象是浸蘸在池塘水里。看到水中楼帘倒影,词人心中泛起几许相思。所以接着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这几句句有水,以水写相思。语意通,而字又不重。
“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薠花怨。”“沧浪一舸”意为离人江上乘舟远行。“断魂重唱薠花怨”指令家中采薠人魂断的相思幽怨。这句是想象妻子在汀洲采薠重唱起相思怨词。
“采香幽泾鸳鸯睡”采薠的幽泾边鸳鸯成双睡卧,勾起妇人心事满腹无处诉。“谁道湔裙人远”指旅外的人,有谁肯想着家中“湔裙”人在遥远的家乡。“湔裙”也是点出春水的。六朝唐宋风俗,三月三日在水中洗裙裳,作祓除。“沧浪一舸”起到末尾,都是写想象中妻子对自己的望断秋水而不得见的幽怨。
自然景物和人们相伴相依,作为主体的人的感受不同,则景物有别。因此咏物中常以回忆中印象最深的生活情思衬映,才能写出自然景物的美的形象,不加阐明,其义自明。王沂孙的《南浦》咏春水,通过离情写春水就具备上述特点。
词一字不提春水,但句句贴切春水。不但直接为春水涂色,回忆处也都是春水画境,而且是有生活画、风俗画意味。
●绮罗香·红叶
王沂孙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
几点朱铅,几度怨啼秋暮。
惊旧梦、绿鬓轻凋,诉新恨、绛唇微注。
最堪怜,同拂新霜,绣蓉一镜晚妆妒。
千林摇落渐少,何事西风老色,争妍如许。
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
重认取、流水荒沟,怕犹有、寄情芳语。
但凄凉、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
王沂孙词作鉴赏
情感备至,而万物皆可为文。王沂孙的故国之恋在落叶、红叶、新月、春水等身上,皆可寄寓。此词是为赏红叶而作,意在为红叶传神,却被写得如此凄美,实则寄寓词人一片怜爱哀婉的情绪。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玉杵,是仙人捣药用的,丹即方士炼丹的硃砂。六朝、隋、唐至宋,有立春制作剪彩树的民间习俗。“剪彩花前燕始飞”,“剪彩作新梅”,都是用红绡剪花,唐崔信明有“枫落吴江冷”句,得句一时,第三句就是用此诗意。枫树新出红叶,象是仙人杵下余留的丹砂,是宫廷剪花剩下的红绡。作者把枫树写得清美而孤单。
“几点朱铅,几度怨啼秋暮”。枫叶上的红色,已经经过几番暮秋凉雨。词人在这句赋予枫叶可以怨啼的感情,用拟人化的效果,准确而生动地表达了枫叶的变化。
“惊旧梦、绿鬓轻凋,诉新恨、绛唇微注”青色的枫叶,在秋天变红,恰似旧梦消逝堪惊,绿鬓已容易地凋谢了。红色枫叶又像微点绛唇,在诉说新恨。
“最堪怜,同拂新霜,绣蓉一镜晚妆妒。”紧承上文。用“怜”“爱”表达枫叶之变化。“绣蓉”,如锦绣似的芙蓉,即荷花,“镜”指水面。红荷对经霜枫叶之红艳生妒,则枫叶颜色之惹人怜爱可知。王沂孙意在表达出,芙蓉仍是荷花,池水却成妆镜。一“妒”字,把荷花人格化。为什么不是“芙蓉如面”的美人临镜晚妆,嫉妒枫叶之艳色?因为前有“同拂新霜”一句,则知非与枫叶同时之植物秋荷莫属也。
下片由“爱”生“怜”,写出怜惜红叶之意味。
“千林摇落渐少”秋天到了,“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何事西风老色,争妍如许”。只有枫叶独自鲜红如初。西风中的深老的颜色,因何还能这样争研斗美?“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平铺开来,对红叶之貌美,极度赞扬。
“重认取、流水荒沟,怕犹有、寄情芳语”。用唐人御沟红叶题诗的典故用来。借指红叶虽已落下,但自然有情有义。唐宣宗宫女有《题红叶》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这里说更应再仔细辨认一下荒沟流水中的红叶,希望有唐宫女一样的寄托情思的芳美诗句在上面。
“但凄凉、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照应“重染吴江孤树。”白居易《醉中对红叶》:“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比红为醉酒之貌。姜夔《法曲献仙音》词:“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枫叶红了,是天冷之故。“但”字承上转折,御沟题诗的红叶已不见了,只有斜阳临照和冷枫上的红叶依旧。从“秋苑”到“醉舞”烘托出一种凄凉境界。以“凄凉”二字包领,表现了万分无可奈何的情绪。
红叶即是枫叶。在这首咏红叶词中,词人抒发对秋天枫叶的自我感受。随心想象,因而写得是一片怜爱哀惋情绪。词为赏红叶而写,所以意在为红叶传神,红叶却被赋予幽美而孤寂凄清的作者自己的感情色彩。作者因寄所托,反映了自己一种心境。
●齐天乐蝉
王沂孙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
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笺谁寄。
凄凉倦耳。
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
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
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
窗明月碎。
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
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王沂孙词作鉴赏
这首词以蝉鸣为贯穿全词的线索。作者把自己的抒情介乎其中,和蝉鸣相互感发生兴的手法,使物我之间描写角度不断转换,人蝉互为虚实的变化交错描绘,从而产生一种意象之间的流动和跳跃,大大拓张了意蕴包容的空间。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写出环境绿槐千树,浓阴蔽户,人也恹恹地懒在床上却被阵阵蝉鸣惊醒。绿槐千树,当夏令。“悄”点染幽谧氛围。“昼眠惊起”情境转变。这里没有直写蝉,却已虚托出蝉鸣的撩人惊心。“惊”字表现出词中人缘于某种特定的心境情怀对蝉鸣产生的强烈感受,为下面的借物写情张本。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笺谁寄。
描写角度由人转到蝉。“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借蝉的形貌习性,象征着对这些物性产生深切感受、强烈共鸣。“饮露”、“吟风”自娱的生活,自甘“身轻翅薄”不为时重的淡泊,固守高洁不群的节操,在词人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这种情志在此时此世有谁能理解呢?“冰笺”意为洁白的信笺。由轻薄透明的蝉翼兴发的想象,暗指高洁之质。“冰笺谁寄”,慨叹欲寄无人的叹问表达情怀无人理解。其中所蕴含的实际上是最使词人感到悲哀的、不为故旧知已理解。表达的是“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沉痛慨叹。蝉的形象,在传统诗歌中和历代士大夫心目中,历来是高洁的象征具有特定的文化原型意蕴。
如虞世南曾咏凄凉倦耳蝉声阵阵,令人怅触;声声凄凉,不堪卒听。故云“倦耳”,“凄凉”一语关蝉鸣之音和人之心境。因此,“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琴声与蝉有何关系?《后汉书·蔡邕传》载,“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是弹琴者见螳螂捕蝉,而形诸琴。蔡邕这才明白,不是主人请他饮宴又要杀他。“冠珥”是古代贵官冠上的饰物。词中人根据蝉的感性特征,感发的奇特曲折联想。莫要再弹奏那捕蝉的琴音,怕去寻觅那貂蝉的冠珥。表达了词人不愿意再蹈危机,再履官场之意。
“短梦深宫,向人独自诉憔悴。”不管人的感受如何,蝉鸣如故。绿萌如深宫,在这里做着短梦。人生如梦,苦况堪与人说。“憔悴”借人身心交困之病态,写蝉之身体瘦小与声音悲切,象征意味极浓。与“绿槐千树”、“西窗”和“厌厌昼眠惊起”遥遥挽合,虚托出人与蝉经历、心态的曲折变化。蝉无休无止的哀鸣,表现了它对自己的末日的不可解脱的惶恐和悲哀,令人不堪卒听,才会引起他“惊”心的强烈感受,这里再次回应“惊”之词眼。
下面写秋景秋意:“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续,都是秋意”。“过雨”指时断时续阵雨。“残虹收尽过雨”指夏秋之交,阴睛不定,秋雨断续,黄昏云收雨止。残虹辉映,雨打落叶,秋意袭人。此处写景,颇有特色。抛开自然时序,以残虹“收尽”过雨,置“晚”于“断续”之前,赋予景物一种能动的意态,好一幅凋残满目、秋寒烘笼的秋意图。
“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写夏秋时序变化。生物也随之由荣变枯。词人以环境的凋残烘染物态人情。紧接三句,即写蝉在这时序变易中的孤苦情态。“叶”“柯”是蝉的庇护之所。但已“病”,已“纤”矣。而蝉的末日已临。面对此时,曾在夏日不断鸣的蝉,也只能徒徒地追忆往昔繁盛日了。这时的浅吟低唱,也只能是给自己唱夕阳挽歌。词人在这里用蝉来表示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人的经历。
“窗明月碎”,“碎”字用得绝妙,月亮圆挂天空。但月光却被凋敝的树打碎。在残叶疏枝的的间隙。零碎的月光穿过。窗前树影摇曳,枯树死蝉,景象惨然。寂静中,似有寒蝉余音飘来。只有它的躯壳,还存在冷枝枯叶中。词中人由此不由自主地揣测,这不幸的又不为人理解的小生灵临死前的情状。
“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哀蝉辞世定似满怀怨苦魂化为蝉的女子,鬓影参差,形容憔悴。独自面对青镜,至死不变的节操无人理解,惟祈明镜鉴之,魂断而遗恨无尽也。逆向地化用齐后尸变为蝉的典事,与“短梦深”再次呼应。表达含蓄,近似深沉,有悲剧感。悲剧给人总是刻骨铭心的伤痛。词人心中亦是如此。因为词中人早有一怀相同的遗恨,因而他才会闻蝉心惊,引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感怀。
咏物之法句有两种:一种是抒情主体融合其中,与所咏之物相互感发生兴,通过角度的转换,表现起伏的感情;一种是抒情主体侧身其外,隐于物后,通过时空的变化,展示情感的曲折发展。这首词采用抒情主体入乎其内,与所咏之物相互感发生兴的手法。
●齐天乐萤
王沂孙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
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
练裳暗近。
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
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
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
何人为省?
但隔水余晕,傍林残影。
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的几首词为历代评论家所推崇。或论之为“运意高远,吐韵妍和,”(戈载《七家词选》),或称之为“咏物最争托意,肃事处以意贯串,深化无痕。”这首词借咏萤寄托亡国之恨,结构甚为严密,体物精工,托意较为深远。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萤,在水边草根产卵,常被误认为是腐草所化,《艺文类聚》卷三引《周书。时训》及《礼记》,说“腐草化为萤”,故有首句。写萤的初生及其发光。碧痕,象草又象萤。荧荧,状似萤光,“相趁”指相逐飞行于野外。“扇薄星流”,化用杜牧《秋夕》“轻罗小扇扑流萤”诗句。薄薄的罗扇扑不了萤,飞萤象星光一样,不断流动。“盘明露滴”,据历史记载,汉武帝曾经建造一个铜柱,高达二十丈。上建有一铜人,托着盘子,接着上天滴下的露泽。这里意为流光。“零落秋原飞煈”讲述萤的飞与光。俗称煈为鬼火,句说萤光秋原中的煈火,以“零落”二字形容,令人大兴亡国之慨。这里逐步渲染萤光本身和有关环境所呈现的阴冷气氛。
“练裳暗近”,用杜甫《见萤火》诗“帘疏巧入坐人衣”和《荧火》“时能点客衣”句意,描述萤暗中飞近人身。“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记”字为领字,从而引出作者本人,从作者记忆中的形象来写萤。穿柳、度荷描述萤的姿态优美。生凉,感受强烈似凉风袭来;分暝,萤飞荷塘划破了荷塘暮色,构思巧妙新颖。“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晋书·车胤传》“(车胤)家贫不能得油,夏月则用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借与萤有关的事,自叹国亡读书无用。
上片,以写萤起,归结到自身的不得志;下片,也以写萤起,而归结到亡国之恨。“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由写萤飞,过渡到人见萤生恨,萤人并写,楼阴倚阑相应,未睡和幽恨呼应。
“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汉苑苔积能飘,秦陵树叶飞坠,预示国亡。也正是“千古”的“凄凉”之事。这种事到当今仍相继“不尽”,使人凄凉倍甚。暗中关合宋亡。刘禹锡《秋萤引》:“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寂寥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此诗,写萤与汉苑、秦陵的关系,浑化无迹。使赋幽恨和萤相连。“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点出萤与“凄凉不尽”之事的关系,迂回烘托,任读者的思绪信马驰缰。这些事,只有夜里的飞萤能以其“隔水”、“傍林”的活动,以其“余晖”、“残影”的身段去见证。
“何人”二字,以人带萤,以萤喻人。其注意、痛心于那些亡国之事,与萤相同。作者在萤身上,暗寓遗民身世,倾注那么多的共同感情。汉苑、秦陵之事,针对着元朝占领临安后,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在绍兴一带挖掘南宋的陵墓。“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秋天夜路漫漫,那能靠萤光来支持。这里隐喻宋朝遗民面对亡国的萧萦河山,前路漫漫,不见光明,艰难的处境难以挨受。
此词很大的特点在于,全文是咏萤的,但并无一“萤”字出现,而借它物烘托。并且在咏萤中,作者将一腔对故国怀恋而产生的郁闷心绪,全部倾注出来,当是其遗民情结使然。
●齐天乐·蝉
王沂孙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
西窗过雨。
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馀音更苦。
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
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生活于宋末元初,切身地经历南宋国之变,在他个人思想上留下一丝极深的抹不去的痛。在这首词里,词虽隐晦纡曲,却也深婉有致,借咏蝉而寄托了作者的政治思考。
“一襟余恨宫魂断”。起笔不凡,用“宫魂”二字点出题目。据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词中带有浓郁的感伤色彩。词的起笔直摄蝉的神魂,从而避开了蝉的环境和形态。“年年翠阴庭树”,齐女自化蝉之后,年年只身栖息于庭树翠阴之间,于孤寂凄清的环境之中处活着。写蝉在“翠阴庭树”间的鸣叫声。它忽而哽咽,忽而哀泣,声声凄惋。蝉在哀鸣,如齐女魂魄在诉怨。“离愁深诉”承上“宫魂余恨”,“重把”与“年年”相呼应,足见“余恨”之绵长,“离愁”之深远。
“西窗过雨”,借秋雨送寒,意谓蝉的生命将尽,其音倍增哀伤。然而,“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雨后的蝉声却异常宛转动听,清脆悦耳,恰如击打玉珮流过夜空,又如玉筝弹奏声在窗外起,令闻者极为惊讶。“瑶珮流空,玉筝调柱。”形容蝉声,它使人联想到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素腰悬佩,悠然弄筝。这位女子或许就是齐女宫魂生前的化影吧!一度欢乐与“西窗过雨”后的悲哀相对照,产生一种强有力的对比。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是赋蝉的羽翼,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却仍然是一位幽怨女子的形象。女子长期无心修饰容颜,妆镜蒙尘,失去了光泽。既然如此,今天何以如此着意打扮?不甘寂寞还是心中有所期待?这里的“为谁”和上文“怪”字呼应,实为怜惜。
上片咏蝉,从正反两面互为映衬。转而写蝉的饮食起居。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词从“金铜仙人”故事写入,含意深远,用事贴切,不着斧痕。据史载,汉武帝铸手捧承露盘的金铜仙人于建章宫。魏明帝时,诏令拆迁洛阳,“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李贺曾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有句云:“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以餐风饮露为生的蝉,露盘已去,何以卒生。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写哀蝉临秋时的凄苦心情。蝉翼微薄,哪堪阵阵秋寒,将亡枯骸,怎受人世沧桑。
“馀音更苦”,蝉之将亡,仍在苦苦哀鸣,令人顿觉凄苦异常。“馀音”与上片“重把离愁深诉”呼应。“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清高”意谓蝉的本性宿高枝,餐风露,不同凡物,似人中以清高自许的贤人君子。哀音飒飒,苦叹造化无情,结局竟如此辛酸。
“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光明突现:夏风吹暖,柳丝摇曳,那正是蝉的黄金时代。辉光是虽甚,但已属昨日之黄花,欢乐不再,徒增痛苦而已。
《花外集》和《乐府补题》中都收录了这首词。《乐府补题》为宋遗民感愤于元僧杨琏真伽盗发宋代帝后陵墓而作的咏物词集。词中的齐后化蝉、魏女蝉鬓,都是与王室后妃有关,“为谁娇鬓尚如许”一句,还有可能关合孟后发髻。词中运用金铜承露典故,隐射宋亡及帝陵被盗事。咏物托意,且以意贯串,无有痕迹。
●庆清朝·榴花
王沂孙
玉局歌残,金陵句绝,年年负却熏风。
西邻窈窕,独怜入户飞红。
前度绿阴载酒,枝头色比舞裙同。
何须拟,蜡珠作蒂,缃彩成丛。
谁在旧家殿阁?
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
朱幡护取,如今应误花工。
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
西风后,尚余数点,犹胜春浓。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的艺术风格特长在于咏物。他借用前人诗句,略加点染,榴花风貌就历历在目。把哀感也融入新鲜的审美感中。全词表意清楚,用古事和前人词诗,能消弥其于无痕,这种艺术写法,还是很值得玩味的。
“玉局歌残,金陵句绝,年年负却熏风”,起笔之处就点出了榴花,并说从苏轼、王安石咏柳花诗词后,便没有续响,任榴花自开自落,年年辜负了夏日熏风。玉局指苏轼。苏轼曾因反“新政”反被贬至海南岛。微宗即位后,他遇赦而还。后被任为提举玉局观,因而后人或称之为苏玉局。他的《贺新凉。夏景》后片,就是写榴花的:“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另一首《南歌子·暮春》,气象更为宏美,词是:“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惟见石榴新蕊一枝开。冰簟堆云髻,金尊滟玉醅。绿阴青子莫相催。留取红巾千点照池台。”“金陵”是指王安石,因其晚年家住金陵而称之。《王直方诗话》有句云“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谓翰林苑有一枝石榴,叶长而花独一。这段讲述自从苏、王二人赋咏榴花诗词后,后来再无续响,花自落水空流,夏日熏风皆辜负。但是王沂孙感到诗词家久没有这样的描写了,让石榴花寂寞冷落,辜负了初夏时光。这三句既点出了榴花,又已有今昔盛衰哀感。
“西邻窈窕,独怜入户飞红”,朱熹《榴花》诗云:“窈窕安榴花,乃是西邻村。坠萼可怜人,风吹落幽户。”“坠萼”、“飞红”意谓盛后将谢光景,表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
“前度绿阴载酒,枝头色比舞裙同”。这里暗用唐人万楚《五日观妓》“裙红妒杀石榴花”句意。红裙即石榴裙,梁何思澄《南苑逢美人》诗:“日照石榴裙。”这样就点出石榴花来,并讲它可以同石榴裙媲美。由昔及今,由他人及己,续写对榴花的欣赏。说:“何须拟,蜡珠作蒂,缃彩成丛。”笔力顿挫,反衬石榴花之好。温庭筠《海榴》诗:“蜡珠攒作蒂,缃彩剪成丛。”这里一反温氏之诗意。这里用缃彩花树作比。六朝唐宋立日春剪彩为花,曾有诗云:“白雪剪花朱蜡蒂”。词人认为榴花艳似舞裙,更不须用剪缃彩作的假花相比。
“谁家旧家殿阁”之下由一般榴花突然写到旧时宫殿榴花,他却是据唐朝故事写的。《洪氏杂俎》说杨贵妃曾在骊山遍种石榴。“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借唐玄宗去蜀,贵妃马嵬自缢事,而暗喻宋王朝德祐之难后亡国之事。王沂孙身历亡国情境,借古今兴亡国辙迹,这几句话是假借石榴话古,实则伤今。“朱幡护取,如今应误花工”,典出《西阳杂俎。支诺皋下》。唐玄宗天宝年间,有处士崔玄者在洛阳居住。有一个叫阿措的女郎告诉他:“各位女伴都住在花囿中,每次都被恶风所挠。崔玄依其言,在苑中立了一个朱幡。在东风振地时,苑中繁花无损。石阿措即安石榴。众女伴都是花精。词引入此故事,是说而今却再无花工设幡来护惜石榴。
“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由宫中榴花转写山中榴花。这二句,是融化韩愈《榴花》诗“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的诗意,诗中有很浓的山野情趣。写榴花花开花落,无仕女到山里看花。从而赋予榴花以清新洒脱的品格。“西风后,尚余数点,犹胜春浓”三句作结,借“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意,反映了榴花的自然美,不因西风而减,反胜过“五月榴花照眼明”时,表现词人欣赏榴花并不在于一片繁红。结尾从榴花由盛转凋着眼这就和上阕“西邻窈窕,独怜入户飞红”、“何须拟,蜡珠作蒂,湘彩成丛”等句,互相照应,这里自有一种高贵的品格蕴含其中,歌咏了亡国后逸人高士的高贵品质。
这首咏榴花的词,王沂孙自然流露的是对榴花的鉴赏。词中正面描绘很少,而是用前人咏榴花的诗词和种榴故事来烘托出榴花的美。
●高阳台
王沂孙
残萼梅酸,新沟水绿,初睛节序暄妍。
独立雕阑,谁怜枉度华年。
朝朝准拟清明近,料燕翎、须寄银笺。
又争知、一字相思,不到吟边。
双蛾不拂青鸾冷,任花阴寂寂,掩户闲眠。
屡卜佳期,无凭却恨金钱。
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船。
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这首词以一个闺怨口吻,表达了一种妻盼归的心情。这首词和其传统风格有一些区别,风格较为平缓,和北宋词风相类。
起句写江南的春色:“残萼梅酸,新沟水绿,初睛节序暄妍”,带残萼的青梅含酸;门前沟水澄绿。描写雨后初睛景色。清明时节,江南风光清丽。孙舣《菩萨蛮》写梅子初生:“含章(宫殿名)春欲暮,落日千山雨。一点著枝酸,吴姬先齿寒。”“池塘雨后添新绿。”蔡伸在这里写雨后池水新涨景色。词人有共同的感受。
“独立雕阑,谁怜枉度华年。”雕阑是楼上木雕阑干,借指登楼。登楼倚阑,春色暄妍。游子未归,谁与共娱。叹年华枉度也。“枉度”柳永《定风波》中曾有句“年少光阴虚过”。再看辛弃疾《满江红》曰:“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所写女子春日登楼睹景怀人之情事亦同,却是所念之人有“一纸寄来书”,又不同于柳词之“音书无个”。词中情事相同,思路也颇为一致。但表达方式却由于词人作品风格不同和其词中人物差异而稍有不同。
“明朝准拟清明近,料燕翎、须寄银笺。又争知、一字相思,不到吟边。”清明时节已近,料想远方会飘来他的消息。但哪想却音迹杳无。这几句意思层次转折,构思较为奇特。表达了盼信而又怕无信的繁杂情感。燕子传书之说,由来已久,江淹《杂体诗。拟李都尉从军》就写道“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孙惟信《昼锦堂》词“燕翎难系断肠笺”,作反面写。“吟边”,意犹“诗名”、“词中”。陆游《身世》诗:“吟边时得寄悠悠。”这片主要写女人在晚春时节,怀念远方的人。下片笔锋一转,表达女子相思之苦,盼望远方的人归来之情。
“双蛾不拂青鸾冷,任花阴寂寂,掩户闲眠。”女子一春不事妆饰,无意赏玩,掩户闲眠。她双眉不画,冷落鸾镜,是“谁适为容”之意。春光独对,愁闷徒添。无意欣赏“屡卜佳期,无凭却恨金钱”,唐人于鹄《江南曲》曾作“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屡次用金钱占卜行人归否,都无凭据,因此怪起金钱来。从占卜无凭,讲到心理状态,直抒其恨,其怨。“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船。”表达心意:希望有人代自己向天涯游子带去书信,盼他趁东风。三月桃花水涨,马上准备归舟,返程会快些。表达出迫切愿望,盼对方书信又怕不得其相思一字之意自然映衬。写词极为巧妙,处理很得体。
“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让远方的人“趁东风”出发,点明上几句盼归、促归意思。并且呼应“谁怜枉度华年”使全篇浑然一体。远方的人赶紧在春尽之前回来吧,尽管到达时已是柳绵吹尽时候,只要有几天春天日子,就不会让今年春天完全在孤独中溜走。
●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
王沂孙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
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
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
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
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
更消他,几度春风,几度飞花。
王沂孙词作鉴赏
周草窗即周密,和王沂孙是经常词赋相和的朋友。他们常常在越地游山玩水。互相赋和。周密曾作有《三姝媚》送王沂孙,王沂孙也赋词相和。后周密作有《高阳台》给很多词友,王沂孙也作了这首词对答。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残雪庭阴”写庭院背阴处还留有残雪。“轻寒帘影”春寒料峭,风动帘拢。“霏霏玉管春葭”,古时季节变化,用箫管十二,置芦苇(葭)灰于孔中,室内封闭,蒙上罗彀,那一节气到了,那一律管葭灰就飞出。“霏霏”春葭灰的飞动貌。玉管即箫管。这句就是讲立春到了。“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回答周密“燕归何处人家。”宋代立春日宫中命大臣撰写殿阁的宜春帖子词,士大夫间当然也自己书写,字用金泥,所以说金泥小贴。这种风俗,元代还有。这里是说改朝换代,当日皇宫不存在了,士大夫散去,何人在这时候用金泥写宜春帖子贴挂?春落谁家?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写思念杭州如一帘幽梦,但醒来却是水隔绝,天遮断,“个人”当指周密。“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是点出周密所在地西泠孤山之畔,说只梦见到满树幽香,满地枝影横斜的梅花的凄凉景色。这里写出“个人”(即周密)生活虽然凄凉,但心态高洁。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意谓理解周密怀念越友及旧游地的离情。江南春色自是最让人感受到离愁之苦的。“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都是写江南离愁之苦的。春色之妍,与离愁之苦,对比强烈。
“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纵青骢马游过的古道和时舟行所见的平沙落雁呢!和周密词中的“残寒梅未绽,正潮过两陵短亭逢雁”相近。“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想写信对周密表示慰藉笔触从跌宕转为平收。想到你的怀念,便想觅得银泥花笺,不嫌词费的和你讲一讲如今江南春天物华。
“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此处又笔转别恨,细数离怀。呼应周密原词:“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从越倦游归去,此身还远在天涯。周密词“萋萋望极王孙草”说确实如今到处长满了春天芳草,登高望远,已不见你所在之处。这二句和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用笔正相反。柳永词《人声甘州》曾有句:“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归思难收。”和此句描写手法相似。
“更难消,几度东风,风度飞花”,讲这样的离别相思,人将老去,怎能消几番春风来,春花谢呢!和“不知春在谁家”、“殷勤与说年华”等句相照应,围绕离情说,却有春光无主,好景不常的感伤。王安石诗“不知乌石岗头路,到老相寻得几回”,和此句意思相近,但沉痛过之。
周密在原词中曾有句“雪霁空城,燕归何人家。”王沂孙在词中也有类似句子,同时抒发了“可怜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在朦胧的亡国的哀感蕴藏在胸中,却无所依托,只好写出离愁别绪。
●醉蓬莱·归故山
王沂孙
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
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
爽气霏霏,翠蛾眉妩,聊慰登临眼。
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
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楚魄难招,暮寒堪揽。
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
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
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衣黯。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在元朝初年曾出任学官。后解除“庆元路学正”职事到故乡绍兴。词人归乡之心情颇为复杂。
事元非其所愿,故国之恋深深地敲击着他的胸膛。在这首词中,作者用较为隐蔽的手法表达了这种复杂的情感。
“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从秋景起笔,意即“西风扫门径”,西风有知,似乎知主人归来,殷勤地扫除门径以示迎接。西风吹得黄叶凋零了,白云萧散了。凋零、萧散,其实正是作者当时的心境的反映。此番回到故乡,他并没有感受到一般应有的那种温暖与亲切。内心有着一种难以明言的隐微情绪。“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辞官四年,自无荣耀之感,却有点悔恨的意思。离开鄞县时,碧山曾作《齐天乐》:“正恐黄花,笑人归较晚。”心境相同。
回归故乡时,王沂孙似乎是悔恨出行的失计,不免自怨自艾,心里颇不是滋味。“爽气霏霏,翠蛾眉妩,聊慰登临眼。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流露出这种复杂的心绪。
“爽气霏霏”,形容开朗的山容纷然而呈。“霏霏”气流纷起。“翠蛾眉妩”,具体描绘故山的山容,从两个方面连续使用比喻,以眉喻山曰:“翠蛾”“眉妩”都是类比山峰状似美女眉毛。此情此景,诚然可以使作客归来的人感到赏心悦目。“故国如尘,故人如梦”,在登临之际,徒增愁思,意兴索然,虽美景在前,也懒于一顾了。欲登临和懒登高相对,以见其愁情之重。登高怀远,招来宋室覆亡之感慨,朋友沦替之伤悼,情难自禁,则又不如不上这山为好了。“登高还懒”,和“怕见夜间出去”李清照心绪相同。
“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是作者的自我惋惜。“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意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几句,写法相当深刻,意味相当沉痛。至于“步屧荒篱,谁念幽芳远”二句,则是与上文的“寒英。”“零落”紧相连接的,写得参差错落,显得章法变换多姿。
“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是此词最精彩的笔墨,用三排比短句。描绘出了一种清冷孤寂的境界,秋灯、秋雨、秋雁,所衬托的不过是一颗秋心而已。“试引芳樽”,以借酒浇愁,愁更愁“不知消得几多依黯”作结,“依黯”这个词语与“依依”和“黯黯”结合,承上“故国如尘,故人如梦”,比泛言“愁苦”,要细致,要准确,值得细细玩味用它来表示这首词所包含的复杂的情感意绪,还是很确切的。
王沂孙之词,曾被评为较为“深”、“厚”。含蓄较为丰富,表达词意用笔转折,耐人细细体味。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较为贴切:“词味之厚,无过碧山。”
●扫花游声
王沂孙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
顿惊倦旅。
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
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
在何许。
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
迢递归梦阻。
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
故山院宇。
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
数点相和,更著芭蕉细雨。
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
王沂孙词作鉴赏
王沂孙在咏物词上有较为独到之感觉。这首词是从欧阳修《秋声赋》中转换而来。周颐《蕙风词话》中首评论其为:“以性灵语咏物,以沉著之笔达出。”
欧阳修在《秋声赋》云“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发端三句即由此化来。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写秋风乍起,秋声随作的声势。古代用五音和方位配春夏秋冬四时,商声主西方属秋,秋风故云商飙。概括了欧阳修洋洋洒洒几十字所作的描写。“乍发、渐、初闻、还住”一系列支作,将秋声散在的听觉形象写得起伏宛然、张弛有致,将秋风秋声写得姿态卓立、声势宛然。“顿惊倦旅”,写词人闻秋声感羁旅之苦,词人的境遇较为凄惨。“顿惊”与“乍发”呼应,将秋声与情怀拍合一处。笔势转折。秋声是人惊起时所闻,倦旅之怀是闻秋声所发。咏秋声意在于其情,故意境顿深。“惊”字承前之秋声,熔铸行旅之梦被打断的缘起与惊醒后的神态;启后之倦旅,它又是对秋声触目惊心的心态。“背青灯吊影”,写词人身受漂泊不定、孤寂不堪的羁旅之苦,和一种凄凉的心境:形单影只,独影孤灯,本已情伤。灯影的幽冷摇曳动荡不定,秋声相和。使人倦旅之心顿生,只好借赋咏,抒发心中愁绪。
下面由心情又转写秋声。“断续无凭”这里则写有意追寻秋声。“试立荒庭听取。”一句以“听取”的方式追寻时断时续终于悄然无息的秋声,通过客舍到荒庭的转换,为从听觉转至视觉作了巧妙而又自然的过渡。以下秋声已住,无处追寻,仿佛秋声留下的足迹。“无凭”是感觉,“但有”是视觉,树叶落后更觉峥嵘。在秋声中徒增冷寂和凋零。此段写法独到,即见无处寻声,却有迹可见的水尽云生,在凝重质实中见出清刚流转。
上片秋声是所闻、所感、所见。“迢递归梦阻”是上片“顿惊倦旅”的进一步铺陈。“归梦”为秋声所断,在“倦旅”中,思乡之情段段。“归梦阻”之“阻”,一表归梦为秋声所断,二表时间渺渺,空间遥遥,梦醒后也有家难归。有家不能归,是为不幸,归梦都难成,又何幸焉。客居的孤寂中闻秋声且见落叶飘零之形色,愈益感发他老病交加的凄楚,比之倦旅之情,悲苦过之矣。“阻”所隐含的秋声惊梦,“老耳难禁”暗示的凄楚秋声,均处处遥遥切合题旨,含蓄而曲折,想象较为丰裕自如。
既然归期遥遥,就只有异乡的秋夜遥想故乡,自我慰藉,词人在秋声中展开对故乡的想象:孤雁唳鸣,寒蛩哀吟,雨打芭蕉,透露出凄惶孤寂的意味。比之异乡所闻秋声,愁苦交织,令人肠断心碎。思乡或归家能解脱愁怀,岂料客居愁,归家更愁。“避无处”,这愁又是与秋声相感发的,秋声无处不在,此愁也无有已时,这是秋声所感发的愁怀的第三层曲折。将秋声与愁怀推至悲苦不堪的极致,笔致极为拙重含蓄。“这闲愁,夜深尤苦”,愁而曰“闲”,是以轻淡之笔写郁结之情。绾合种种愁思一处,在夜深人静、无可诉说的背景之中,显得格外“尤苦”。
这首词有很新颖之处,无论在咏物赋情,还是在布局构思上。在词中表达了一种倦旅思归、欲归不能、老病缠身的难言之痛、亡国之恨和身世之悲。
●长亭怨慢·重过中庵故园
王沂孙
泛孤艇、东皋过遍。
尚记当日,绿阴门掩。
屐齿莓苔,洒痕罗袖事何限。
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
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
水远。
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
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
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
但数点红英,犹记西园凄婉。
王沂孙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专写感怀旧游的词。王沂孙一改填词用典多惯例,这首词用典极少,文辞稍显简淡的情感曲折跌宕,用语波峭起折,也堪称一首佳作。
“泛孤艇、东皋过遍。”写重访中庵故园。扣准本题。“孤艇”,词人孤身一人重游,流落出访故地的落寞。“东皋过遍”之“遍”字说明作者足迹遍至东皋,留连徘徊。烘托出情境。词人对此地蕴含深情,此次特地前来追寻旧游之地。照下文“欲寻前迹”,足见发端伊始,虽入手擒题,却并非一览无余。曲意直笔,颇耐人寻味。
“尚记当日”点明下文是对往昔的追忆。“绿阴门掩”,表明当日中庵园林的清幽,景境宜人而访者少。“屐齿莓苔”,指游览之事:“酒痕罗袖”,是讲宴乐的。正所谓“事何限”表明事情的范围。而“记当日”指时间。昔日中庵园林的清幽无限与当日交游、乐事的欣愉雅致相互生发映衬,给人印象颇佳。
“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笔锋转至今日。履旧迹,寻前踪。一切皆已渺然。旧日舞台歌榭,已雨打风吹去。怡人春光。亦复化为令人惆怅的一片秋色。斗转星移,世事沧桑。“成秋苑”用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梨花落尽成秋苑”诗句。
“欲寻前迹”本应接在“东皋过遍”之后,词人却把它置于“尚记当日”后面,是一种腾挪之法。这种利用“时间差”的写法,造成今昔的强烈对比,和笔势上的波峭回环之感。词人同时还辅以不同的景致和虚实相生的描写,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对比。昔之欢游,“绿阴”、“莓苔”的春色点染,乐景独好;今之萧条,一片“秋苑”的悲秋笔墨,哀感十足。昔日之乐何其乐,今日之哀何其哀矣。追忆昔游是出于想象,本是虚写。用了“屐齿莓苔”、“酒痕罗袖”的具体可感的细节,变得历历可见,足见词人对昔游的怀恋之深。重游寻迹,望故园萧条迹渺,感慨无穷,却将万端感慨凝为“空惆怅”一语,用“成秋苑”的写意笔墨,世间沧桑都言尽,寓不尽之意于象外言外,极为空灵,此正是碧山过人之笔。“空惆怅”感发于中庵园林的今昔相比,和与故人流散之哀,故而下启“自约”数句。“自约赏花后,别后总,风流云散”两句写出故人之离散。以风云流散变幻飘渺不定之姿,写人间别离,妥贴空灵而凄美可感。“总”字遥合于“孤”,写尽人去园空,形单影只相别久矣之感。孤寂的情怀和惆怅的眼睛。贯穿于故园之忆,之寻的过程,非常传神,是词人精心提炼的效果。
“水远”。二字起头,于奇峭中透视常理,写法非常独特,不落俗套。于叙情之处,戛然收束,寓情于景,让人体味个人情改,颇为曲折。“水远”在景致上是遥应“泛孤艇”之所见。上片歇拍将故人离散的实事,幻为一片风流云散。“水远”则是紧承其命脉而来。却以山高水远进一步渲染离散之实。故人的萍踪渺然苍茫里,更加反托出词人怀念之情的悠深缠绵。又以“怎知”“却是”的虚字进一步勾勒,欧阳修《踏莎行》有“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之句,正是水远,表意浑厚。
“乱山尤远”。则知水远山长在前人笔下,超越自身美感,象征着天各一方的深沉的意蕴。这三句在淡墨无华中,具有浑厚的艺术感染力。在层层递进之中,融进了词人多少怀恋和伤离之情。“天涯梦短”,以“短”状梦,精警峭拔。是承上启下之转折,它承前反扣山长水远的天涯隔阻,束后则点出天涯未归之人的处境。“想忘了、绮疏雕槛”。“绮疏雕槛”,中庵园林的亭台楼榭。“想忘了”是体贴故人迟迟不归之婉辞。梦短路遥,是一种叫人割舍不断的痛苦无奈。短梦沟不通花花天涯的阻隔,使故人无可凭依。因而显见词人对故人的同情的了解。
“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再折回眼前之景,收束全词。它上承过故园的各种感怀,历层层曲折,极自然地以眼前景作结,正写出词人的情感变化。叙写的景色萧然:一片斜阳晚照、数点残花映红。“望不尽,冉冉斜阳”由周邦彦《兰陵王。柳》中的“斜阳苒苒春无极”名句而稍加变动。
“春无极”改为“望不尽”极写中庵故园今日秋苑的无限萧条。“春”“望”之变,与“重过”故园的题旨相扣。“抚乔木、年华将晚。”《世说新语。言语》载:桓温北伐,前种之树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泣然流泪。“冉冉斜阳”所描绘的日暮黄昏之景,使人易生苍凉迟暮之感。“望不尽”,更引出对人生的渺长和惆怅的反思。“抚乔木、年华将晚”进一步渲染此情此景。词中将这种迟暮之悲由外围、外景、外物引向内心深处,使之情景生发,汇融成为绮丽中带悲壮、淡远中寓苍凉的意蕴浑厚的意境。使人意感横生,情景交加,在烟霭苍茫之处,感慨则纷至皆来。但数点红英。犹记西园凄婉:在斜晖脉脉的中庵故园里,只有几点残存的红英,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洗劫,目睹沧海桑田的变换,在由极或到极衰的转换中,也定是凄怆已极吧。对人、对花,皆是如此。
●天香·咏龙涎香
王沂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
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
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
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
剪春灯、夜寒花碎。
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
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王沂孙词作鉴赏
词人王沂孙生于南宋理宗在位之时,他的平生跨宋元两朝。南宋灭亡后,元朝总管江南浮屠的僧人杨琏真伽,盗发在会稽的南宋帝后陵墓。在启棺时,宋理宗的容貌如生时,有人说是因为含有夜明珠。掘墓者为了沥取水银,竟将其尸倒悬于树间,惨状不忍目睹,后又把他的骨头遗弃在草丛之中。有一个叫唐钰的义士,闻听这个消息悲愤异常,邀集乡人,收拾帝后遗骸埋葬。唐钰、王沂孙等人结社填词,以“龙涎香”、“白莲”、“蝉”、“莼”、“蟹”等为题,抒发亡国之痛。
龙涎香是海洋中抹香鲸之肠内分泌物,并非龙吐涎之所化。抹香鲸是一种海上鲸鱼,长达五六丈,鼻孔位于头上,常露出水面喷水,想象为龙,据传有云气罩护。“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叙写词人对于龙涎所产之地以及鲛人至海上採取龙涎之情景的想象。“孤峤”实在指的就是传说中龙所蟠伏的海洋中大块的礁石,让人不由想到奇幻的想象。至于“蟠烟”二字所写的蟠绕的云烟,指的就是传说中之所谓“上有云气罩护”,而碧山在“烟”字上用一“蟠”字,想到龙蛇之类的“蟠”伏。短短的四个字,碧山已写出了他对于龙涎之产地,和海峤的奇妙景象。次句“层涛蜕月”写鲛人至海上采取龙涎时之夜景。“蜕”月,使人引起对龙蛇的联想。意谓月光在层涛中的闪动,如同自层层波浪的蜕退中吐涌而出,又正似龙蛇之类鳞甲的蜕退。“蜕”字,即紧扣题目,又写出月光闪动的情景。是用得极奇妙而又极为恰当真切的一个字。而且此一“蜕”字,正好与上一句的“蟠”字遥遥相对,文法上极工整,同样强烈地暗示着对于神话中所传说的“龙”的想象。“骊宫夜采铅水”,“骊”字盖指骊龙而言,“骊宫”谓骊龙所居之地,遥应首句“蟠烟”的“孤峤”。“夜”指取龙涎时为夜晚,和前面所表示的“月”相应。而且用“铅水”以代龙涎,为读者提供了极为多义的暗示。龙涎乃是铅水,是一种白色的,有香气的铅水。
至于就章法结构而言,则从首句“孤峤”之写地,次句“蜕月”之写夜,至此句“採铅水”之写事,过渡自然,而不平淡。“讯远槎风”便写其和“骊宫”相去已远。“汛”字为潮汛之意:“槎”字指鲛人乘槎至海上采取龙涎,随风趁潮而远去,于是此被採之龙涎遂永离故居不复得返矣。此典出自张华《博物志》“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下面”梦深薇露“,写此龙涎被採去以后之遭遇。”薇露“意指蔷薇水是一种制造龙涎香时所需要的重要香料。然则此远离故土之龙涎当其在”薇露“之香气中共同研碾之时,怀念过去,梦想未来。故曰”梦深薇露“也。”化作断魂心字。“碧出既将龙涎视为如此有情之物,于是此有情之龙涎遂于经过一番研碾之后化而为”断魂“之”心字“。”心字“原来正是一种篆香的形状,明杨慎《词品》即曾载云: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原为龙涎香被制成之后所可能实有之形状,只是碧山在“心字前又加了”断魂“二字,更着重描写龙涎化为”心字“以后凄断的心魂。自”汛远槎风“之遥远的追忆,经过”梦深薇露“之磨碾的相思,到”化作“”心字“的凄断的心魂,想象之丰富,感受之深锐,则非常人所能揣度也。
“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写龙涎被焙制成的各种形状,和被焚时的情景。“红甆”指存放龙涎香之红色的甆盒,“候火”指焙制时所需等候的慢火。至于“冰环玉指”则当指龙涎香制成的形状。王沂孙把“冰环”与“玉指”连言,如同写女子之纤手玉环,遂使读者顿生无数想象。前面还有着“乍识”二字,用得奇巧。一“乍”字但通出初睹佳人的惊喜之状,写出龙涎香之珍贵与味之精美。“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真切地写出了龙涎香被焚时“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的实景,而且更在帘前一缕翠影的萦回中,暗示了多少磨难而不毁两情缱绻的相思,更在海天云气的依稀想象中,暗示了多少对当年海上的“孤峤蟠烟”的怀念。
上半阙在一缕香烟的萦回缥缈中,把对龙涎香制作的过程做了总结。下半阕从“几回殢娇半醉”到“小窗深闭”,通过上阙龙涎香本身的叙写,而开始回忆起当年在焚香之背景中的一些可怀念的情事来。
“几回”是怀想当年之事也。“殢娇半醉”的“殢”原为慵倦之意,此处意为半醉时的娇慵之态,自当为男子眼中所见女子之情态。此着重写焚香一事。“剪春灯、夜寒花碎”,接写女子之动作,写一女子之剪灯花而已,春是“春”灯,花为碎花,便显出了无限娇柔旖旎之情调,“夜寒”则以窗外之寒冷反衬窗内之温馨。“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窗外的严寒飞雪“深闭”的“小窗”中“殢娇半醉”之人的“剪春灯”此处写情写事,出语甚妙。“故溪”,原为当日故园家居时所经常享有之情事,又遥遥与前面的“几回”相呼应。龙涎香之所以可贵,原在其有着一种“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的特质,特别是在“密室无风处”。此处写人事是虚笔,实乃写龙涎香也。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把前面所着意描写的焚香、剪灯等温馨旖旎的情事,蓦然一笔扫空,有无限悲欢今昔之感在于言外。“荀令”据习凿齿《襄阳记》所载云:“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气不歇。”指的是三国时代尚书令荀彧。“荀令”素爱熏香。“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王沂孙意为如今之荀令已经老去,无复当年爱熏香之风情况味矣。“顿”字,刻意描写光阴之消逝、年华之老去恍如石火、电光之疾速。“樽前”则正与前面之“殢娇半醉”相呼应,可见其温馨如彼之往事,固久已长逝无回,甚至在记忆中也难于追忆了。因而“总忘却”忘却不易,因此“谩惜余熏,空篝素被”,无限往事虽空而旧情难已。“篝”字指的是熏香所用的熏笼,香于笼中而熏的衣物。如今既已不复有熏香之事,是“篝”内已“空”矣。独留一丝怅然而已。
然而此“余熏”虽然尚在,而往事则毕竟难回,故曰“谩惜余熏”也。碧山此词,于结尾之处,写一种难以挽回的悲哀,让人低回宛转、怅惘无穷,所写的主题虽然只是无生命、无感情的龙涎香,多借用典故,但在丰富的想象和精心地组织和安排下,让“物”有人情。
仇远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仇远(1247-?)字仁近,一字仁父,号山村,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咸淳间与白挺同以诗名,人谓之仇白。张雨、张翥、莫维贤皆出其门。宋亡后,《乐府补题》及月泉吟社皆有其诗词。大德九年(1305),为溧阳州学教授。方回《桐江续集》卷三四《送仇仁近溧阳教序》曰:“吾友山村居士仇君远仁近,受溧阳州教,年五十八矣。”寻以杭州知事致仕,自号近村,又号山村民。延祐七年(1320)张翥作《最高楼。为山村仇先生寿》词云:“方寸地,七十四年春。”盖享高年据冯登府《无弦琴谱跋》,仇远家馀杭后垕上之仇山,高文简为作《山村图》。
后居虎林白龟池上。晚,归老西湖,偕林昉、白龟池、吴大有、胡仲弓辈七人,以诗酒送年。卒葬杭州北山栖霞岭下。有《金渊集》六卷,《仇山村遗集》一卷。词有《无弦琴谱》二卷,刻于《疆村丛书》。尝为张炎《山中白云词》作序,自谓“词尤难于诗”。“予幼有此癖,老颇知难,然已有三数曲流传朋友间,山歌村谣,岂足与叔夏词比哉。”
●齐天乐·蝉
仇远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
薄剪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
朝朝暮暮。
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
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
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
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
离情正苦。
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
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
仇远词作鉴赏
仇远也是由宋入元时人。王沂孙曾有同调同题的词,影射杨琏真伽盗窃南宋帝后陵寝的暴行。仇远这首词和其风格极为相近,也是借咏蝉寄寓了深沉的家国之思,身世之痛。
“夕阳门苍荒城曲”:返照夕阳,萧条门巷,地僻城荒,渲染了悲凉气氛。接着把笔触转向吟咏的主体秋蝉。“清音早鸣秋树”:蝉鸣声凄清幽怨,从树上传出,使人秋意顿生。“早鸣”二字意谓有倾诉不尽的愁苦。薄剪绡衣改用拟人手法摹绘其身姿:清秋时节,露冷风寒,可是她仍然穿着极薄的“绡衣”。呆立枝头,独自忍受着寒冷和空寂的煎熬。“凉生鬓影”是示现通体皆寒的形象。时令的转换和环境的变迁使其痛苦异常。这里把秋蝉喻薄命美人,以抒发自己身世没落的悲哀。“独饮天边风露”写蝉境况之窘迫。“凉生鬓影”形容枯槁还要去饮风啜露,有谁能堪?处境如此,谁为之奈何!天高渺清远,蝉孤独窘迫,词人把二者映照开来,构成一种较为独特的意境。或可表示词人希冀摆脱自己欲念的一种自我表白吧。
接着“朝朝暮暮”延伸了时间,“蓦然飞过别枝去”拓展了空间。不论何时何地,哀痛于心的蝉,不停地将心中的哀伤倾诉。悲鸣不能自已,痛苦又何堪。但只要“尚有残声”,她就不会噤而不发。威势逼人的风刀霜剑,怎能使她慑服。这段文字缓急相间,起落有致。音韵巧妙,声音变化,而又部分重沓,表达出缠绵悱恻、悠悠不尽的情思。
上片在写蝉时,先写在特定时空中蝉的凄苦忧愁,后来拓展时空范围,大大地加强了写蝉的广度和深度。
“齐宫往事谩省”,引出兴亡之感来。齐女化蝉,古老的故事至今仍不时地在人们的脑子里闪现,常以它为话题,谈个不休。可是如今连齐女的化身——蝉也已悄然离去,雨后空山,烟月古柳,又何处可觅踪。清脆的鸣声、终归是梦幻而已。这是因宋陵被侵,引发词人怀旧的情怀。“齐女”已消失,宋陵被毁坏了,故国已不堪回首,痛彻肺肝也。“拂冰笺”、“拈琴谱”了。“冰笺”和“琴谱”总会令人睹物思故的。“满地霜红”道出:深秋时节霜风凄紧,惨红的叶子飘浮于地,倩影杳然,令人思念不已。只好寻觅秋蝉亡去前脱下的外壳,以寄托自己深长的情思。
这是一首借蝉咏情之词。故国之思,身世之痛和对当朝统治不满。都借本来不相及的蝉而咏出来。融化“齐女化蝉”的古老传说,巧连“蝉”“人”。使词人一肚子难于诉说的对处境的不满托蝉而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可谓意味极为深永。
褚生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褚生,德祐时太学生。
●百字令·德祐乙亥
褚生
半堤花雨,对芳辰、消遣无奈情绪。
春色尚堪描画在,万紫千红尘土。
鹃促归期,莺收佞舌,燕作留人语。
绕栏红药,韶华留此孤主。
真个恨杀东风,几番过了,不似今番苦。
乐事赏心磨灭尽,忽见飞书传羽。
湖水湖烟,峰南峰北,总是堪伤处。
新塘杨柳,小腰犹自歌舞。
褚生词作鉴赏
1275年(宋恭宗德祐元年),皇帝年幼,朝政大权操纵在贾似道这个奸相手中。元兵大兵南下,临安已为其囊中物。朝廷上下恐慌一片。独有贾似道却匿情不报,在杭州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曾有人作诗讽刺他:“山上楼台湖下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
这首词《百字令》即作于此时。词的基调较为哀婉动人,令人心中自然升腾起一种对贾氏之流的切齿之恨。在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太后降诏投降,南宋小朝廷临安至此而亡。
上阕写杭州西湖景色。“半堤花雨”起句,扣住西湖。游人绕堤游览,堤上春花凋残、落地如雨:“对芳辰”三月暮春。这样的西湖景观,写得既概括,又形象。“消遣无奈情绪”,“无奈”,空虚廖落、无可奈何。愁绪满腹,赏景排遣,谁知所对芳辰,竟是春意阑珊,反而加重了内心的愁绪。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酒消愁愁更愁。”下面数句写触目所见,其中浸透了这种对景难排的惜春、伤春之情。
“春色尚堪描画在,万紫千红尘土”春色虽尚堪描画,但如锦如簇的春花已尘落矣。好景不长,大势已去。“鹃促归期,莺收佞舌,燕作留人语。”杜鹃哀啼,呼唤归去。黄莺收起歌喉,春光寥寂;惟有紫燕呢喃,尚作留语。“绕栏红药,韶华留此孤主”:红红的芍药花在栏干边盛开,仍在装点着春色,灼人的红色,却点缀在“万紫千红”已“尘土”的背景之上,使人寂寞,甚至有点惨然!“韶华留此孤主”情景双绘,它既是西湖景色的聚焦点,又是情感流露的突破口。对着“绕栏芍药”,词人心中的凄凉幽怨之情喷发而出,使人顿起惜春、伤春之情。
“真个恨杀东风,几番过了,不似今番苦。”总揽上阙、引出下阙。“真个”表明恼恨已极。东风过了,春意阑珊,令人可恨。细分析词人恨之所在,不是自然界的节序更替,而是人事的沧桑变化。“乐事赏心磨灭尽,忽见飞书传羽”。直陈其事,南宋君臣的宴安享乐如过眼云烟,倾刻磨灭,而军情紧急,北兵将至。
“湖水湖烟,峰南峰北,总是堪伤处。”面对大好河山,而亡国之祸将临,此景此情,令人怎不神伤。字字凄咽,语语沉痛!联系“无奈情绪”其政治内涵,更一目了然了。“新塘杨柳,小腰犹自歌舞。”此景写情,曲笔直书,表达极为含蓄。回到春景,“犹自”两字,用笔拙重,如王安石诗中表意。“隔江犹唱后庭花”。杨柳袅娜,如在东风中舒腰曼舞,它何曾懂得世人忧国伤时的苦痛呢!
这是一首暮春游湖,即景抒怀之作。但诗中表达的意蕴已大大超越了赏景的本身。在国破家亡之际,诗中心中所想的不是花枝柳色,而是国家兴亡。词中的暮春之景,恰如将亡的偏安南宋王朝。清朝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中评论此词说:“宋德祐太学生《百字令》。《祝英台近》两篇,字字譬喻,然不得谓之比也。此词太浅露、未合风之旨。”这篇评论非作者本意,是陈氏未揣透之。
徐君宝妻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君宝,宋末岳州(今湖北岳阳)人。其妻被元兵掠至杭,不肯从,自投池水而死。存词一首。
●满庭芳
徐君宝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
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徐君宝妻词作鉴赏
徐君宝妻是岳州人,她被元兵俘获至杭,被安置在韩蕲王府。从岳州到杭州,遭到数次侵犯,她都用计得脱。主人因她貌美,不忍杀她。终于有一天,引得主人大怒,要用张、徐巧言先祭丈夫,再嫁与主人妇。在换妆焚香,祭祀完毕,作词于墙壁上,遂投大池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此词以追怀南宋起笔,汉上指江汉流域,是女词人故乡。江南指长江中下游流域,本中借指南宋。都会繁华,人物如云。指故国的繁盛。“尚遗宣政风流”,南宋文明源于北宋风流文采。宣、政指北宋政和、宣和年间。“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千里长街,连云高楼,朱户绿窗,帘钩银光灿灿。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貔貅,猛兽之名,借指侵略者。这里指元兵南犯,势如洪水猛兽。1274年(咸淳十年)元兵自襄阳分道而下,不久东破鄂州。1275年(德元年)三月,南陷岳州,“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长驱直入的蒙古兵占领了繁华绮丽的汉上江南,如风暴横扫落花。从起笔写南宋文明之繁华,笔锋一转,写元兵大兵南侵,“风卷落花愁”,表达了词人对国破家亡之恨和自身被掳之辱的无限悲慨之情。笔锋一转,女词人以包容博大的气魄和卓越的识见转写宋代历史文化大悲剧,笔力不凡,也表现了女词人超人一等的思维安位。当女词人作此词时,已被掳至临安,临安被陷之景,其触目惊心悲慨之深,是可以想见的。清平三百载,从南宋直扩展至三百年南北两宋。“典章文物”四字,凝聚着女词人对宋代历史文化之反思与珍惜。此四字指陈出有宋一代文化全体。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灿烂文化三百年,如今扫地俱休!女词人之绝笔,写是历史文化悲剧之写照。此三句承上片而来,但典章文物显然比十里银钩更其深刻,是为巨眼。全词有此三句,意蕴极为遥深。在女词人心灵中,祖国与个人双重悲剧,原为一体。以下写个人命运之悲剧。“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就其深层意蕴言,则是庆幸自身在死节之前犹未遭到玷辱,保全了清白。是足可自慰并可告慰于家国。词读至此,真令人肃然起敬。一弱女子,能在被掳数千里后仍全身如此。非一般人所及!其绝笔之辞气又复从容如此,气度显亦超常。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借用南朝陈亡时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破镜离散典故,说出自己与丈夫徐君宝当岳州城破后生离死别的悲剧命运,表达了对丈夫最后的深挚怀念。徐郎,借徐德言指徐君宝。同姓而同命运,用典精切无伦,自见慧心。徐德言夫妻破镜犹得重圆,而她们夫妇死节已决。故女词人之用此古典,其情况之可痛实过之百倍。“徐郎何在”?生死两茫茫,惆怅何其多。情变悲愤激烈而为凄恻低徊,其言之哀,不忍卒读。“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从今后,我的魂魄,要飞过几千里路,回到岳阳故土,到夫君身边。从容绝决而又固执不舍,充分体现出能出世而仍入世、置生死于度外的传统文化精神。“夜夜岳阳楼”结笔于岳阳楼,意蕴遥深,亦当细细体味。
女词人在词中对自身被掳艰危之现实,着墨尤多,而寄之以对文明的追思之中,对祖国沦亡亲人永别深致哀悼,写南宋文明之繁盛及横遭蹂躏。在回忆和反思中。下片写徐郎何在与断魂千里,运用悬望与想象。表现了女词人远思之凌空超越。本词另一特点是意境之重、大、崇高。从历史文化悲剧写起,哀悼宋文明的衰亡,词境极为重大。词中表明自己死节之心,将祖国和个人的双重悲剧融汇,意境极为崇高。
历代词评者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的评价很有代表:“读其‘此身未北,犹客南州’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之句,知其有生为南宋人、死为南宋鬼之意。惜但传其词而逸其名胜,至香百年后无从得知此爱国女子之生平也。”
王易简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易简(生卒年不详)字理得,号可竹,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宋末登进士第,除瑞安主簿,不赴。入元,隐居不仕。易简笃于议论,多所著述,有《山中观史吟》。《乐府补题》有其咏物词四首,《绝妙好词》卷六载其词三首。
●齐天乐·客长安赋
王易简
宫烟晓散春如雾,参差护睛窗户。
柳色初分,饩香未冷,正是清明百五。
临流笑语。
映十二栏干,翠颦红妒。
短帽轻鞍,倦游曾遍断桥路。
东风为谁媚妩?
岁华频感慨,双鬓何许!
前度刘郎,三生杜牧,赢得征衫尘土。
心期暗数。
总寂寞当年,酒筹花谱。
付与春愁,小楼今夜雨。
王易简词作鉴赏
王易简是南宋末的及第进士。南宋都城临安,有西湖这样的美景,想必他在春风得意时必多畅游其处。后来作者又历亡国之事,在晚年着笔,以长安写临安,其个中滋味,亦是难以卒言。
上阕写清明寒食的景象,以“倦游曾遍”提点全文,说明这是对往事的追忆。
“宫烟晓散春如雾,参差护睛窗户。”早晨,宫中烟气飘散,宛如春雾,参差披拂,笼罩睛窗。“春如雾”,读为“如春雾”。词序颠倒,意为增加朦胧之美。这两句写的是清明寒食的情景。据史载,寒食的第三天即清明节。南宋宫中风俗命小内侍在阁门用榆木钻火,先成者赐之金碗和绢三匹。并赐臣僚与臣烛,常谓“钻木改火”。唐诗人韩翃曾有:“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可见唐宫之俗亦如是。这是当日宫廷的一种节日仪式,作者把它加以诗化。
“柳色初分,饧香未冷”,是清明景象。南宋时俗,在寒食和清明时,京城家家用柳条插到门上,叫“明眼”。这便是“柳色初分”的含义。饧,即饴糖,是寒食应节食品。“初分”、“未冷”,初,未指程度。
“正是清明百五”用“正是”明确点出时令。“百五”指寒食节,据载,和冬节正好相距一百零五日,叫寒食,禁火三日。因而称之。
“临流笑语。映十二栏于,翠颦红妒”:一群衣饰明艳的游春女子正倚着栏干,临流谈笑,姿色周围的红花翠柳感到嫉妒。“十二栏干”,出自南朝乐府《西洲曲》:“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红”、“翠”,如“红衰翠减”、“绿肥红瘦”、“惨绿愁红”之类常用之来代表繁花绿叶,或花光柳色。“颦、妒”两字是词眼,作景人合一的描写,从侧面有力地烘托出倚栏笑语的女郎们美艳动人之处。连清明前后烂漫娇柔的花柳尚怀生嫉忌之心,反衬姑娘们的美貌多姿。南宋时西湖上有很多可以行乐的地方。从断桥以西到苏公堤,都种繁花柳树,都有一些小亭馆可以休息。这里自有很多“栏干”和“红翠”了。
“短帽轻鞍,倦游曾遍断桥路”。游而至“倦”,想必次数极多。西湖是杭州人常游之地,有钱人常在这里抛金洒银,故有“销金锅儿”之称。作者年轻时便是那“销金锅儿”的常客。联系上面,他的西湖之游大概不单是观赏风景,而包括“风月冶游”在内的。
“东风为谁媚妩”追忆完毕,便是感慨。“媚妩”是娇美之意。东风啊,你今天又为谁酿就这满湖春色呢?这一切恐怕都已经与己无关了。岁月无情,人亦易老,感慨系之,前度刘郎,三生杜牧,赢得征衫尘土。境界拓深,抒发出更内在、更深沉感慨:我就象当年的刘禹锡、杜牧,旧地重游,美丽已不见,只剩些尘土,真有恍如隔之感!“前度刘郎”借于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诗中。“三生杜牧”,黄庭坚曾有诗:“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杜牧有诗《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作者把自己比作是杜牧的后身,这大概是指的自己在美好的春日里重到西湖所产生物是人非、难以为怀的感慨。由此引出下文:“心中暗数。总寂寞当年,酒筹花谱。”酒筹,喝酒时用以计数的筹子。花谱,指记载四时花卉的书籍。这里“酒筹花谱”指宴游玩乐之事。自己美好的心愿都已落空,再不可能象以前那样地宴饮畅游、尽情欢乐了。心境沮丧已极,而“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时,夜幕降临,淅沥细雨敲打心头,一股愁闷的阴影不觉悄悄袭上心头。“付与春愁,小楼今夜雨”,往日欢游,化为今夜酿愁的春雨。词不直抒而曲笔,使词意显得委婉蕴藉,更耐咀嚼。
这首词从写景到抒怀。在写景时,又以“夜雨”和“晓烟”护睛相呼应,衬托出词人的心境。作者是宋末进士,国变之后,隐居不仕,属于“遗民作家”。词中借对风月冶游的眷念和追惜。寄托自己对故国的愁思。
唐珏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唐珏(1247-?)字玉潜,号菊山,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少孤贫力学,聚徒教授。宋亡,杨琏真伽尽发在绍兴之宋帝陵寝。珏出家资,招里中少年潜收遗骸,葬兰亭山,移宋故宫冬青树植其上。谢翱为作《冬青树引》颂其事。《宋史翼》、《新元史》有传。今存词四首,《全宋词》据《乐府补题》辑录。
●水龙吟·浮翠山房拟赋白莲
唐珏
淡妆人更婵娟,晚奁净洗铅华腻。
泠泠月色,萧萧风度,娇红敛避。
太液池空,霓裳舞倦,不堪重记。
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
别有凌空一叶,泛清寒、素波千里。
珠房泪湿,明珰恨远,旧游梦里。
羽扇生秋,琼楼不夜,尚遗仙意。
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露凉如水。
唐珏词作鉴赏
白莲,即指白色的荷花。据《群芳谱》载,荷花的颜色中红白二种居多。全篇围绕“白莲”。用笔,而无一字“白莲”,把白莲作为一个淡妆少女描绘,但白莲的形肖毕现。是咏莲词中的一篇佳作。淡妆人更婵娟,晚奁净洗铅华赋。从外部形象上写白莲本色。紧扣“白”字,花中有人,风姿绰约。“泠泠月色,萧萧风度,娇红敛避”,对首二句的描绘而进一步加以渲染、烘托。“泠泠”“萧萧”描绘了白莲的“淡妆”的同时也写出白莲的精神状态。向以红色娇媚与洗净铅华腻粉的白莲相比,却要“敛避”,以此说白莲之美,则不言而喻。至此为白莲所绘之彩之形,已形神俱得。
“太液池空,霓裳舞倦,不堪重记。”另开一层,借典故来追述白莲受宠的史迹。“太液池”,指唐代大明宫内的太液池,曾内植白莲。《天宝遗事》有关于唐明皇与杨贵妃共赏太液池中白莲的记载。白居易《长恨歌》曾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诗句。这些可惜已成历史陈迹,“不堪重记”,同时也为这一层次作个绾结。“叹冰魂犹在,翠舆难驻,玉簪为谁轻坠。”三句,反承“不堪”句意而来,又开一个层次转写眼前白莲的遭遇。“翠舆”喻指荷叶:“玉簪”,花名,与白莲同时开花,花大如拳,色洁白如玉,蕊长似玉簪,故名。翠舆难驻,玉簪轻坠,是指时序更换,指白莲凋零,狼藉池塘,众芳芜秽。“冰魂犹在”指精神未泯。“冰魂”指白莲品质高洁,僧栖白吊刘得仁诗有“冰魂雪魄”云云,可见《唐摭言》。
“别有凌空一叶,泣清寒、素波千里。”以萧索景象为背景,写白莲凋落之后的景况。首先写“凌空一叶”立于千里清寒素波之上,笔意较为奇特。写莲房垂露,在梦里怀恋着它那过去的纷华。“珠”即莲子。“珠房”即莲蓬:“明珰”本为妇女的玉制耳饰,这里盖取“明珰”以代采莲女。写“泪湿”、“恨远”,渲染纷华失去之后的悲凉。羽扇生秋,琼楼不夜,尚遗仙意。转写秋天月夜之下,残荷虽残,而“仙意”尚留。以“羽扇”句写秋,以“琼楼”句写月。奈香云易散,绡衣半脱,露凉如水。总括白莲凋残,虽然冰魂犹在,无奈香消衣脱,冷露凌逼,语调悲凉至极。
这首词写在宋亡之后,最初收于《乐府补题》。经后人考证,《乐府补题》中的全部词作都是暗指发陵事。元灭宋后,其江南浮屠总统杨琏真伽率徒众尽发绍兴宋帝后陵墓,攫财盗宝,弃骨草莽间,人莫敢收。唐珏与林景熙等冒被杀危险收葬于兰亭,移宋常朝殿冬青树一株植焉,作为标志。南宋遗民王沂孙、周密、张炎、唐珏等,赋词唱和,以寄悲情。这些词汇为《乐府补题》。时元朝新立,故词中皆不敢明言,唯有指事抒情而已。这首词蕴涵悲凉感情,寄慨亡国之悲,还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首“长调词”。但构局开合多变,擒纵自如。起笔至“娇红敛避”。以散骈结合的笔法,描绘白莲形象;随之三句忽然另辟天地。“冰魂”三句,转笔收揽,而于下片换头再次转笔,作进一步推阐。用笔,曲折往复,卷舒之间,一无沾滞,显示了长调“构局贵变”的特点。从咏物的角度看,把“白莲”写得形神俱备。写白莲却无二字;寄慨亡国,却也幽极静极。是为一首意境深远的咏白莲词,可与张炎同题词比肩了。
蒋捷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后,遁迹不仕。元大德间宪使臧梦解、陆兆“交荐其才,卒不就“。卷《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词”练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周济《介荐斋论词杂著》云:”竹山薄有才情,未窥雅操。冯煦《蒿庵论词》亦云:“其全集中,实多有可议者。”刘熙载《艺概》卷四则云:“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彦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
●女冠子
元夕
蒋捷
蕙花香也。
雪晴池馆如画。
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
而今灯漫挂。
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
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
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
剔残红灺。
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
吴笺银粉砑。
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
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蒋捷词作鉴赏
元宵佳节是历代词人经常吟咏的话题。在百姓心中,元宵节也最重要,最热闹。蒋捷这首词作于宋亡之后,词中寄寓了他对故国的深切缅怀之情。
全词起笔“蕙花香也。雪睛池馆如画。”即沉入了对过去元夕的美好回忆:兰蕙花香,街市楼馆林立,宛若画图,一派迷人景象。极度地渲染了元宵节日氛围。“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春风和煦,酒旗飘拂,笙箫齐奏,仙乐风飘。据载,宫中曾做五丈多高的琉璃灯。地方更有五色琉璃制成的灯。灯市的壮观,使词人忆起如昨天一般。
“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而今”二字是过渡,上写昔日情景,下写今日元夕景况。“灯漫挂”,指草草地挂着几盏灯,与“琉璃光射”形成鲜明的对照。“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既写今夕的萧索,又带出昔日的繁华。“暗尘明月”用唐苏味道《上元》“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诗意。以上是从节日活动方面作今昔对比。“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今昔不同心情的对比。蛾儿,即闹蛾儿,用纸剪成的玩具。写今日的元宵已令人兴味索然,心境之灰懒,更怕出去观灯了。这种暗淡的心情是近些年来才有的,是处境使然。
“江城人悄初更打。”从灯市时间的短促写今宵的冷落,并点明词人度元宵所在地即江城随之用了“问”、“但”、“待把”、“笑”等几个领字,写出了自己内心的悲恨酸楚。“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提出有谁能再向天公借来繁华呢?“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词人剔除烛台上烧残的灰烬入睡了。梦中那辚辚滚动的钿车、佩戴香罗手帕的如云士女,隐隐出现。
“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以最精美的吴地的银粉纸,把“旧家风景”写成文字,以寄托自己的拳拳故国之思。银粉砑,碾压上银粉的纸。旧家风景,借指宋朝盛事。听到邻家的少女还在倚窗唱着南宋的元夕词。现在居然有人能唱这首词,而这歌词描绘的繁华景象和“琉璃光射”、“暗尘明月”正相一致。心之所触,心头不禁为之一动,略微感到一丝欣慰,故以“笑”而已。
这首词风格较为自然,词意始终在流动中,无一凝滞。在追琢中显出自然之本色。或直描,或问写,或借梦境,着力处皆词人所钟之情。
●声声慢
秋声
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
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
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
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
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
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蒋捷词作鉴赏
以“秋声”为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见,欧阳修有《秋声赋》为赋之代表,而蒋捷这首《声声慢》亦堪称词中楷模了。在词中,写了一个秋夜中的种种秋声。笔锋非凡,意味亦显独特。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三句领起全词。点明这是菊花盛开、红叶掩映的深秋时节。凭窗谤听着连绵不断的秋声引起心中阵阵凄凉。“凄凉”是把词中各种声音串联起来的线索。
“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豆花雨”,指阴历八月豆子开花时的雨,这里点出秋雨声杂风声率先而来。风雨凄凉,长夜难眠。风声中又传来了稀疏的更点声。这更声来自城门上的更鼓楼。“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不锁”,流露了主人公怪罪的意味,因为他是不想听到的。古代把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点。这里直写“二十五点”,意在表明主人公尤感秋夜的漫漫难捱。风不仅送来了更声,又摇响了檐底的风铃。“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揭示了主人公听到铃声引起的心理活动,他最初以为这是老友身上玉佩的声。但老友都在远方不可能来,那么这会是谁呢?突然明白原来是风铃的声音。作者这里用笔极为巧妙,看似是误听,实则借写对老友思念之情。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把笔触从深夜转向黎明。月亮沉落,号角声起。军营中人马骚动。蒋捷生活于宋末元初,进士及第不久,南宋被灭。他隐居太湖竹山,一直不肯出来作官。这声音表明,元朝统治了全国,而且军旅遍布这些声音,对于不肯和元统治者合作的词人来说,岂不是比之秋风秋雨的声音更加刺耳惊心吗?
“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灯光闪烁之处,又传来了邻舍在砧石上擣练之声。邻家主妇一夜未眠赶制寒衣,天明未睡。这也不能使词人宽慰。
“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四千里梦”岳飞这句词和词人心境相同,皆因满腹心事起。把蛩的叫声称为“诉愁”,借把自己的愁怀转嫁给蛩鸣罢了。“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似乎是蟋蟀把愁苦又分给了横空的过雁。巧妙地又点出大雁叫声的凄凉和它带给主人公的愁意,大雁给人的愁绪往往同引起人对远人的怀念分不开。收尾以雁声,反映了词人独特的构思。
词人以“豆雨声”起,以“雁声”收,写了秋夜中听到的十种秋声。但声声总离不了凄凉意,使一个正在发愁的人谛听这些声音,使作为声音的客体,严重地被染上“愁人”的主体印记,因而从笳声、雁声、蛩声、铃声中听到的,都是词人的苦闷心声。
●梅花引·荆溪阻雪
蒋捷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
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词作鉴赏
蒋捷是江苏宜兴人。荆溪即在其家乡。他曾多次经过荆溪乘舟外行或归家。荆溪可谓词人行踪的一个见证。这首词是其在途中为雪困,在孤寂无聊之际,心有所感,而写成的词。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留”指乐意羁留,“身留”是出于被迫。途中遇雪,不能航行,泊舟岸边,自然不是“心留”。词人起笔突兀,出示幻象以虚写实。他落笔不写风雪和溪流,而写泊舟经过,立意较为翻新,下面继续让白鸥发问:“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锁眉头”以形示情。白鸥是词人寄托心情的意象。问者之意,借白鸥说出,婉深而鲜明。此谓托物言人也。作者阻雪的心情通过白鸥表达的,但白鹭的心情也和作者恰恰相反,白鹭也非作者化身。白鹭惯于生活在风雪之中,激流之上。而作者却是迫于“身留”。作者描写白鸥,是深化意境。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由舟内到舟外,逐次展示境况的寒冷凄清。傍晚时分,冷风拍打着帘幕,把灯火撩拨得跳荡不已,光晕连同我的影子,都在摇曳着。孤独冷清的境地,情不自禁地想起昔日的游伴来。
下阙紧接上阙结局,问道:“旧游旧游今在否?花柳楼,月下舟。”游伴啊游伴,你可还健在?忆起结伴而游,感到非常欢乐自在!花丛旁的小楼,柳荫之下的轻舟,都如梦幻般地地消逝了。“梦也梦也”,我在梦中重温旧日的欢欣。冷风、寒水、黄云、白雪,使我片刻也不得安宁,但连那木棉(即棉花)裘都湿透了,怎能让人入眠。梦已了,“梦不到,寒水空流”,“寒水空流”在空虚绝望的心境中,蕴含一丝怪之意思。词人怀远之情,如荆溪流水那样悠悠难尽。风雪漫天,令人愁苦万分。“都道无人愁似我”,孤舟黑夜唯灯与影相伴,有谁来说这样的话?况是“都道”,这些人从何而来?“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极写天气寒冷。梅花有着傲雪的精神,在冬天凌寒而放,但雪是如此之大,天气是如此之冷,梅花啊,你能受得住么?是否象我一样,浸透在愁苦之中。
全词流动自然。以发问取头,未待回答,却已气势凌人。词中后多用短句,使节奏感极强,音响较为清越。全词以抒情为主,借景抒情,情景融合,气宇轩昂。结尾用“雪”字才点出文眼,是作者故意使然,盖让人读起来一气贯注也。难怪清代词评家刘熙载曾评蒋捷词为“长短句之长城”,是推崇备至。
●一剪梅·舟过吴江
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词作鉴赏
吴江指滨临太湖东岸的吴江县。这首词主要写作者乘船漂泊在途中倦懒思归之心情。
起笔点题,指出时序。“一片春愁待酒浇”,“一片”愁闷连绵不断。“待酒浇”,表现了他愁绪之浓。词人的愁绪因何而发。这片春愁缘何而生。接着便点出这个命题。
随之以白描手法描绘了“舟过吴江”的情景:“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这“江”即吴江。一个“摇”字,颇具动态感,带出了乘舟的主人公的动荡飘泊之感。“招”,意为招徕顾客透露了他的视线为酒楼所吸引并希望借酒浇愁的心理。这里他的船已经驶过了秋娘渡和泰娘桥,以突出一个“过”字。“秋娘”“泰娘”是唐代著名歌女。作者单用之。心绪中难免有一种思归和团聚的急切之情。飘泊思归,偏逢上连阴天气。作者用“飘飘”“萧萧”描绘了风吹雨急。“又”字含意深刻,表明他对风雨阻归的恼意。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黄庭坚墨迹烧”。想象归家后的温暖生活,思归的心情更加急切。“何日归家”四家,一直管着后面的三件事:洗客袍、调笙和烧香。“客袍”,旅途穿的衣服。调笙,调弄有银字的笙,烧香,点熏炉里心字形的香。作者词中极想归家之后佳人陪伴之乐,思归之情段段如此。“银字”和“心字”给他所向往的家庭生活,增添了美好、和谐的意味。
“流光容易把人抛”,指时光流逝之快。樱桃和芭蕉这两种植物的颜色变化,具体地显示出时光的奔驰。蒋捷抓住夏初樱桃成熟时颜色变红,芭蕉叶子由浅绿变为深绿,把看不见的时光流逝转化为可以捉摸的形象。春愁是剪不断、理还乱。词中借“红”“绿”颜色之转变,抒发了年华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
词人在词中逐句叶韵,读起朗朗上口,节奏铿锵。大大地加强了词的表现力。这个节奏感极强的思归曲,读后让人有“余言绕梁,三日不绝”的意味。
●尾犯·寒夜
蒋捷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
多事西风,把斋铃频掣。
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雪。
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
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
是非梦、无痕堪忆,似双瞳、缤纷翠缬。
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
蒋捷词作鉴赏
蒋捷在元朝建立之后,一直对统治者采取不合作态度。他拒绝了元朝要他做官的召见,隐居终老于竹山。他的词作多婉约其辞,表达爱国思想。这首词却是直写亡国之痛的,但激昂之气仍很内敛。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起笔描写夜晚,靠着读书床,在暗淡灯光下,和朋友对谈,说到激昂处,也有击节高歌、敲碎唾壶之概。“敲碎唾壶”指的是王敦事,王敦酒后读曹氏《步出夏门行》诗,激昂之处,情不自己,使铁如意敲唾壶击节,使壶口出现许多缺口。这个典故,表达亡国之后,救国无方的愤激心情的。但一吐之后,即收束住,用“灯晕”来冲淡它。“多事西风,把斋铃频掣。”从室内写到室外,室外西风吹来,把书斋的门铃吹响。“西风”指出夜是秋夜,而且这是深秋寒夜。
“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雪。”室内朋友对谈,其乐融融。但只能烤芋充饥,看出生活之惨淡。室外:失群孤雁,不断哀鸣,谁能为之寻找失去的伴侣。而萧萧的桧树也披霜戴雪。这里的“桧雪”,可能是初降的微雪,或只是月白霜浓的景象。
室内些许温暖之气,室外就是一片萧寒了。“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室内愁肠,想到室外走走,阑干以外,却是状如鱼鳞的万顷云天,谈话生起消除不了心中的牢愁。自然界的严冷,象征着当时遗民的政治处境。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鸡边长剑舞”用晋代志士祖逖闻鸡起舞、以锻炼报国身手的典故。想借古来壮士的凌云豪气,但处境如此,又不敢更作空洞豪语,只好抑遏壮气,情调复归凄婉。“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棱棱”既状身体消瘦,又状气骨嶙峋。点明学不成“豪杰”的原因在于身躯之消瘦和生活之穷困。
“是非梦、无痕堪忆,似双瞳、缤纷翠缬。”追思亡国之前,何事有利社稷。谁人误国,因何倾覆?这些是非功过,恍然如梦矣。要追究考察这些问题,也只觉“缤纷”撩乱,象双眼受着“缬花”瞇住。
“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亡国之事已成过去,但“浩然”之心依然存在,我要等到“北定中原日”。但“壮心”不能当众倾吐,只能对着“梅花”才说。“梅花”,是坚持民族气节,遗民、志士的象征。
蒋捷这首词,紧紧围绕的是一片凄凉的氛围。只是稍许的激昂之情,恰如雷电一般撕天乌云的一角,让人感到亮的存在和希望之所在。
●虞美人·梳楼
蒋捷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
楼儿忒小不藏愁。
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
海棠红近绿栏杆。
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蒋捷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羁旅他乡凄迷心境的词。蒋捷这首词,字字锤炼,用句精巧,但也平淡,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杨柳丝丝,细雨绵绵,柳丝轻拂。烟雨笼罩的远处,一派迷蒙缥缈的景象。这二句如一图精心细琢的工笔画。以“杨柳”、“细雨”绘出江南春雨图。“丝丝”逼真地再现了柳枝的柔姿,描画了春雨连绵不断的形象。也喻指丝丝愁绪。词的起句尽管重复出现了“丝丝”这一叠词,因而产生了特定的渲染效果,加强了词的丰富的内涵。读来琅琅上口,增强了词的艺术美感。
下面转入伤怀的心理描写:“楼儿忒小不藏愁”,南宋末年,国事江河日下。词人对前途感到无穷忧虑。心中的愁苦郁积,遇感而发。乡愁在文人眼里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痛。古人写之多样,蒋捷此句则以“楼儿忒小”藏不下作喻。“藏”字,表现了隐忍、按捺已久。但以其愁太多,楼儿忒小,因而这“愁”摆脱小楼的羁绊。“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了。“几度”一词,渲染了词人思归之情的执着与痴迷。然而幻想只能是使暂时的避难所,只能徒增忧愁。
急切盼归却不成之后,词人只好“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天怜”,点明题旨,把客愁乡思表现得更加突出。但“天”怜则怜矣,只能“借与花消遣”。“借”指客居他乡,花非我有,也只能“借”之而已!一“怜”一“借”中,婉转含蓄地表达了他乡孑然之苦,愁苦难消的复杂心理活动。
“海棠红近绿栏杆。才卷朱帘又晚风寒。”承“花消遣”而来,海棠临栏,红绿相映。细雨中的海棠,颜色自非一般。词人在这里写的是雨中海棠。词人羁旅已久,韶华已逝,思乡欲归,心境黯然。然而目触之处却是竟相红艳的红海棠,对比之下,更增添心中伤愁。貌似红绿眼的场景,实际上却暗含了凄凉之意。何况卷帘之际,迎面而来的又是那令人心寒的晚风呢!
这是一首词景交融的佳作。起笔点染景物,写词人凄迷愁苦的心境,使人思归。词中匠心独运,写“愁”多,用“楼”小作衬托。写哀愁,用海棠反衬。恰如王夫之所说,这里是用“乐景写哀”,起到“一倍增其哀乐”之效果。词中语言清新素淡,雕琢之下,不仍平淡之本色,是其艺术之最大特色。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词作鉴赏
这是蒋捷自己一生的真实写照。词人曾为进士,过了几年官宦生涯。但宋朝很快就灭亡。他的一生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三个时期,三种心境,读来也使人凄然。
这首词作者自己漫长而曲折的经历中,以三幅象征性的画面,概括了从少到老在环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展现的只是一时一地的片断场景,但具有很大的艺术容量,从红烛映照、罗帐低垂这样氛围中引发青春与欢乐的联想,抒发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情怀。这样的阶段在词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永恒而短暂的。以这样一个欢快的青春图,反衬后面的处境的索漠。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一个客舟中听雨的画面,一幅水天辽阔、风急云低的江上秋雨图。而一失群孤飞的大雁。恰是作为作者自己的影子出现的。壮年之后,兵荒马乱之际,词人常常在人生的苍茫大地上踽踽独行,常常东奔西走,四方漂流。他通过只展示了这样一幅江雨图,一腔旅恨、万种离愁却都已包孕其中了。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描写的是一幅显示他的当前处境的自我画像。一个白发老人独自在僧庐下倾听着夜雨。处境之萧索,心境之凄凉,在十余字中,一览无余。江山已易主,壮年愁恨与少年欢乐,已如雨打风吹去。此时此地再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自己却已木然无动于衷了。“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表达出词人无可奈何的心绪,使其“听雨”嘎然而止。
蒋捷的这首词,内容包涵较广,感情蕴藏较深。以他一生的遭遇为主线,由少年歌楼听雨,壮年客舟听雨,写到寄居僧庐、鬓发星星。结尾两句更越过这一顶点,展现了一个新的感情境界。“一任”两个字,就表达了听雨人的心情。这种心情,在冷漠和决绝中透出深化的痛苦,可谓字字千钧。
层次清楚,脉络分明,是这首词又一大特色。上片感怀已逝的岁月,下片慨叹目前的境况。按时间顺序,歌楼中少年写到客舟中壮年,再写到“鬓也星星”的老年,以“听雨”为线索,一以贯之。
●燕归梁·风莲
蒋捷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
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
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蒋捷词作鉴赏
蒋捷素喜咏莲花,这首词是其咏风莲之作。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在词中的想象之中,她是作霓裳羽衣之舞唐宫美人。景境迷离,裙禝飘雾,伴随着光茫四射的身姿,在人心头不断回旋。但“鱼阳鼙鼓动地来”,惊破了舞曲,一晌贪欢的梦境霎时幻灭。“梦回不见万琼妃”,是一曲故国亡落的哀歌。结句点题“见荷花,被风吹”,临去秋波的一转,使梦境完全化为烟云。
这首词给人一种极美的境界。暑意稍返的日子,晨曦初透天边,凉风习习,挽起水面的许多荷伞。十里河塘一片飞舞。虽然荷花面临秋天,将要凋零,这在刻画境界中,我们似乎仍可体会它的空灵和迷惘。
一篇好的词作不在于它要表现什么,首先应该看到它的词境的营造。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美。这首词是一首咏风莲的绝唱,和蒋捷咏白莲的词一样。给人以美的享受。
在艺术构思,词人也有“特异”的思想。用风莲来传神,来表达寄托之情,而不着痕迹。作者通过梦的方式,将风莲拟人化。行文流畅。而意境尤深。作者在词人通过浪漫主义的表现方式,为南宋王朝写了一首挽歌。
●虞美人·乡土
以狂得罪,赋此饯行
蒋捷
甚矣君狂矣。
想胸中、些儿磊磈,酒浇不去。
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
又一似、杨家风子。
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
这一错,铁难铸。
濯溪雨涨荆溪水。
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
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
做弄得、栖栖如此。
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
蒋捷词作鉴赏
南宋末年,昏帝权奸当政。十几年的光景,端的是一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加上贾似道上欺下瞒,弄权误国,把一个小朝廷沦为兵虚财溃、内外交困的地步。有人直言上谏,反被怪罪。“乡士”因谏获罪,被驱出临安城,蒋捷感之而发,写下这首词作。
起笔即指陈同乡的“狂”。“甚矣君狂矣”,而且是特别的狂。同乡特狂,而这句话也显示了此词豪放不羁的风格。“想胸中、些儿磊磈,酒浇不去。”词人先写他胸中装满垒块,即使酒浇,也无济于事。因胸中义愤难平,从而揭示出“狂”的思想根源。“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这里以两个典故比拟他的“狂”态。韩愈在《送穷文》中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为“五鬼”。五代时杨凝式行为放纵,有“风子”之喻。这里褒扬乡士的刚直和才识,同时暗示这种性格的不合时宜。随即指出他不识时务,行为狂纵。这种冲突的结果是:“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鸣未了”,即失去了自由。“这一错,铁难铸。”错,本指错刀,此处借指错误。“铁难铸”,是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错误。从作者的深沉感叹中包含了衷心的赞美。
下阙转了“饯行”话题上来。“濯溪雨涨荆溪水。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宜兴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荆溪流经县南注入太湖。濯溪,是它的支流。城南有长桥横跨于之上,以周处斩杀蛟事,故称“斩蛟桥”。回乡的脚步总是欣喜的,但心境非同一般。因而不免怅恨在胸。“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做弄得、栖栖如此。”揭露了腐败的南宋王朝不能容纳贤俊,使有远见卓识者凄遑不安。作者对现实所持的清醒认识和强烈不满,同时流露了对朋友怀才不遇的深切同情。“楼百尺”,即百尺楼。借用刘备说许汜事。刘备曾对许汜说,他卧百尺楼上,而许则在地下。意为鄙视。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请记住我的忠告,还是注意养身,说话谨慎些吧!这主要意在对黑暗政治的讽刺。
这首词读起来,不同于婉约词的缠绵悱恻,近于豪放词中,而它也具有自己的独特风貌。它将对同乡的钦敬和同情之心,用调侃和嬉笑的语气表达出来。在嬉笑怒骂中,引出许多发人深省的东西。在笑容中掏几滴辛酸的泪水。
这是一首送别的词,但却远远超过了送别的范围。词人着力最多在于“狂”这个狂者的形象正是一个刚直耿介的爱国者的形象。乡士之以狂获罪的悲剧,已超越个人荣辱得失,也是时代的悲剧,在孕育着南宋覆亡的苦果。这是一个令后人深省的现象。
●少年游
蒋捷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
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
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蒋捷词作鉴赏
蒋捷的这首词是和其《虞美人。听雨》一样,是其对己身世和生平的自叙性文字。这首词在表达了更为婉约些。它用一种闲适、淡漠的表面,以潇洒而轻逸的笔调写出内心的隐痛。
全词以写景起调。“枫林红透晚烟青”,枫叶深红,是经霜长久,“透”了即要落地。“烟青”在“晚”:这恰如一个饱经折磨身乏神疲,凄恻迟暮的老人。接着抒发愁思:“客思满鸥汀”,“客思”是客居江湖的亡国飘泊之愁:“鸥汀”,表示水乡,愁对闲暇栖息的鸥鸟和平静空阔的沙汀,一“思”便即景见情。
“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二十年”,应是亡国后的二十多年。他想“种竹”,因为竹节是被当作保持高节与虚心的象征的。种竹,实为寄托亡国遗民的心事。“种竹”而“无家”,是因国破家亡。如果还不想改变自己的好尚,而只能“借竹为名”。在词人故乡宜兴有竹山,在县东北六十里的太湖之滨,作者曾隐居于此,故号竹山。
转笔写时间之易逝。“春风未了秋风到”,季节迅速地变换,其余是一片空虚。“老去万缘轻”,意同《虞美人。听雨》的“悲欢离合总无情”,词人表示这种淡漠、麻木的感情,是包含了失去少年欢乐和豪情壮志的悲哀。实际上他是用冷漠、麻木来表示对黑暗现实的蔑视的。
“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以颓唐、闲散、放浪的形态自污,以山水、渔樵为知音,作逍遥游,“闲吟闲咏”,让舟子、渔人,去作“棹歌”歌唱了。“闲淡”是被迫养成的:“无闷”、“无愁”恰是愁闷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蒋捷世属宜兴望族,加上少年即中科第,使他从骨子养成一种名士风流的气概。但朝代的更换,使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词只好在吟花赏月表示出对往昔盛事的眷念之情。
●霜天晓角
蒋捷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
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
折时高折些。
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蒋捷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清新、活泼的小令。因受到当时新兴的散曲的影响,表现出散曲的白描、轻巧的特点,同时又保存了宋词的“骚雅”和疏淡。
词是通过心理活动来反映另一个人物的行动的。起笔直白,“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看到纱窗上有个人影映在,她想:是谁到自家的院子里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如果想折,就要让折花人好好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提出问题:这人是哪家人,要把花折到哪里去。“须插向、鬓边斜。”定折花人是女人,而家中的花,檐牙的树干高处的最好,索性把情况告诉她。要把好花插在鬓发旁边。在纱窗上的人影的动作中,看出折花者是一女性。折花者的动作也是借影子反映出来。而主人则也应是女性,而且是深居闺中的女性。
“檐牙,枝最佳”。“檐牙”,翘出如牙的屋檐边的建筑装饰。这是一片安静的乐土。高琢的檐牙,栽着好花,显示主人的身份定极高贵。而好花被折,未加阻拦主人的气度定很不凡。主人公不轻意走出闺房,只在房中轻轻告语。主人公应该是大家闺秀。刻画了性格温和、善良、爱美的女主人,所以对于折好花,对于折花的人,关切备至。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动是细致的,反映人物的性格是鲜明的。
这首词是个很精致的作品。以散文化的特写,点出生活情景。描写人物的活动的心理较为含蓄。用词不精雕细琢,而崇尚自然,令人耳目一新。
●虞美人
吴江
蒋捷
浪涌孤亭起,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
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
斗吐出、寒烟寒雨。
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掷向虚空里。
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舣,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
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
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之何处?
鼓双楫,浩歌去。
蒋捷词作鉴赏
吴江,即吴淞江,是大湖的一个支流,东流入大海。江上有长桥,又名重虹桥,上有重虹亭,甚为宏丽,为苏杭之间必由之路。姜夔曾有词云“重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遇。”风光甚为旖丽。
这首词作于宋亡以后作者漂泊东南时期的作品。词中主旨在于借重虹亭抒发作者在宋亡之后无处容身的隐痛。
“浪涌孤亭起”,就起得突兀奇谲,显出了垂虹亭的气势。翻滚江涛,孤亭屹立,巨浪腾空涌起。这样有气势的建筑,在词人眼里,“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蓬莱山是海上三神山之一,当年秦皇、汉武都曾派臣前往寻访仙人,可惜都未能找到,但却有亭子飘落到了人间。可见重虹亭来历非同寻常。仙山上飘来的亭子,谁来护持它呢?“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斗吐出、寒烟寒雨。”八根柱子上有八条蛟龙环绕,并能喷烟吐雨,显示出亭子外观极为壮丽。
“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但来自仙山神力的亭子也遭劫难,昨夜巨鲸翻动了地轴,把飞檐抛到天空,只把垂虹桥留了下来。这个巨鲸实指人间的巨怪,这里是指蒙元贵族。元兵于1275年(德祐元年)攻宋,平江府通判王矩之、都统制王邦杰迎降于常州,元丞相伯颜进入平江府。垂虹桥是必经之路。说重虹亭毁于此时,也非无根之果也不至纯属垂虹亭的被毁,象征着国家灭亡。
下片“五湖有客扁舟舣”,转写词人吴江之行。
从太湖里驾着小舟停靠在垂虹桥边,目睹亭子残破,作者都积于心中多时的愤懑,便喷发出来。“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垂虹亭本来是蓬莱山上群仙的聚会之所,但飘坠到这里,仙人们如果重来,目睹亭子被毁,恐怕他们无法留驻。借群仙的难驻,表明了山河改易使神仙也不再留恋人间。这里安排得匠心独具,不直抒感慨,比直接抒发感慨要委婉得多,深刻得多。
“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词人想借白鹭为群仙报信,但白鹭也被惊飞。
此处思维之奇,亦难以片言卒说。把沙洲飞鹭等拉进了神奇境界。“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词写至此,真情流露出来。“万重乌云遮蔽”,四海茫茫,何处是容身之地呢!词人的亡国之痛,从这两句里集中地表现出来。词人在入元之后,始终不肯出仕,终老竹山。是其一贯思想使然。词中在易代之后,俯仰身世,无所寄寓,与古代诗人契合。结语“鼓双楫,浩歌去”,再现词人遗世独立之风貌,让人想起王闾大夫之风味。读来让人在意犹未尽之余,感慨系之。
这首词语言凝炼,意境奇幻,是一首极具特色的佳作。
●虞美人
秋晓
蒋捷
渺渺啼鸦了。
互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
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
起搔首、窥星多少。
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
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
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
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
计无此、中年怀抱。
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
烟未敛,楚山杳。
蒋捷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多不接处”的词。正因如此,才显出跳跃起伏。词人在不经意间信手拈来,漫不经意,所见所闻皆入词中,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发其所欲发。这样的词需要细细体味,而非能摘章断句鉴赏。
“渺渺啼鸦了”起笔。词人早早地醒来了。阵阵凄切的鸦啼首先进入听觉,鸦啼声渐行渐远。“互鱼天”把视线转向窗外,天空中一片鱼肚白片已然泛起。“寒生峭屿,五湖秋晓。”阵阵凉意袭来,大概这是从太湖中山岛那边侵袭过来的,这时意识到了“五湖(即太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这时他忽然记起了昨晚凭靠着竹几做了一个梦:古道上马嘶人行。“起搔首、窥星多少。”披衣起床,爬梳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室外,残星点点。此时天色微明,淡簿月光,连篱笆的影子也显示不出来了,只见竹篱上的牵牛花绽开了几朵。“秋太淡,添红枣。”清淡的秋光,那枣树上挂着些红色的枣儿,给增添了几分亮色。庭园小景令人赏心悦目,刚才的凄凉之感已一扫而空。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鬓,与秋俱老。”迎面吹来的阵阵西风,引起了他的伤感。愁情已郁结,本想依托西风吹走,反而催促鬓鬓更快地变得稀白,和这衰飒的秋天一同老去。“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抚今追昔,回想旧院,挂着帘幕,遮寒挡霜,美酒酣饮,醉卧在饰有彩绘的屏风,此情此景,豪放不羁。“计无此,中年怀抱。”思量那时是不会有而今这种伤感的中年怀抱的。“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自己流落江南地带,可银囊羞涩,只能象伍子胥那样去吹箫乞食。遥望天际,一字横空,是列队参差的南归白雁。大雁尚归,何时得重返故里?“烟未敛,楚山杳。”目睹此景,令人嫉恨生出。天色渐明,一派烟雾轻笼,只见楚山的迷蒙景色。
词中借秋晓所见所感,抒发词人“愁”和“恨”。这里有悲秋之情,但词的内涵实际远不止此。词人经历亡国之痛和逃难寓居遭际,寄寓了更为深刻、丰富的意蕴,悲秋之中的“愁”和“恨”,沦落天涯之愁,是神州陆沉之恨。词人触景生情,词中透露出一股悲壮的沧桑感和忧患意识。
●虞美人
蒋捷
梦冷黄金屋。
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
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
正过雨、荆桃如菽。
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
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
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
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
怕不是、新来装束。
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
空掩袖,倚寒竹。
蒋捷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发亡国之痛的词。谭献在《夏堂词话》评论说:“瑰丽处鲜妍自在”。可此词用笔极为婉曲,意境幽深,极尽吞吐之妙。
“梦冷黄金屋”词中描写的对象乃是一位不凡的美人。“黄金屋”用陈阿娇事。汉武帝年少时,长公主想把女儿阿娇许给他,汉武帝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贝班固《汉武故事》在这里作者借阿娇来写一位美人。词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仅是美人,还有故国。起句意谓美人梦魂牵绕的黄金屋已变得凄冷,实际上含有故宫凄凉之意。“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写室内器物,见到自己曾经抚弄过的乐器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禁感慨万千。故以一“叹”字领起,化实景为虚景。秦筝,弦柱斜列如飞雁成行的古筝。素弦,即丝弦。梦魂化莺飞回金屋,还认得旧时的绿色纱窗,雨过,只见荆桃果实已长得如豆大。“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令人心中升腾中怀旧惜春之感。“化作娇莺”梦魂化莺,想象不凡。笔力奇幻,独运匠心。金屋冷寂之境、秦筝尘扑之景,亦为化作娇莺所见。逆入平出,特见波澜。景物描写,虚实交错。
“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琼台,此处则指玉石所作的弹棋枰。弹棋局,其形状中央隆起,周围低平。李商隐诗称为“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无题》)、词人在此以玉制之弹棋局形容心中难平之恨。“此恨难平”总结上面各种情事,积愤难抑,自然喷发。词人由写景到抒怀。“消瘦影,嫌明烛。”借写消瘦的形象,表达一种悲凉的心境。借说“瘦影”,从而通过照出的反常心理曲折加以表露。
下片以“鸳鸯碎泻东西玉。”起笔。以杯碎酒泻比喻宋朝的覆亡。鸳楼,即鸳鸯楼,为楼殿名。东西玉,酒器名。这句从写和美人的分离,喻指和故国的永别。佳人已远离,眷恋情仍深,词人仍希望能重睹其旧日丰采。“问芳踪、何时再展?”流露出自己重见佳人的热切愿望,但“翠钗难卜”佳人踪迹何在?又表明这一愿望的实现何其渺茫。
“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装束。”说自己准备把那容颜描绘在生绡画幅上,想来还是宫人旧时的装束吧。生绡,未经漂煮的丝织品,古人用以作画。眉横云样,指双眉如同纤云横于额前。旧时的装束代指故国的形象。与美人分离,希重会而又渺茫,只好托之丹青。通过这几层描绘,把故国之思写得力透纸背。“彩扇红牙今都在”。彩扇红牙(歌舞时用具),旧时之物俱在,已物是人非,自己聆听盛世之音,百感交集,却知音难觅。此时怀恋故国之人已越来越少只好独自伤怀。作者的这种感叹是对民族意识已经轻淡薄的情况而发的。然以“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的词语表达,曲笔抒怀也。开元曲,借唐开元盛世的歌曲,此处指宋朝盛时的音乐。“空掩袖,倚寒竹”,借竹的高风亮节表现自己坚贞不渝的品德。
这是一首具有典型婉约风格的作品。在“梦冷黄金屋”起笔,以幽独伤情作结。表现了词人深沉的故国之恋和不同凡俗的高尚志节。词中借梦抒怀,使境界迷离。以美人为灵魂化身,写故国之思。词人曲笔道出心中郁积很久的块垒,虽用词较为清丽婉约,但表情却仍显酣畅淋漓。
●虞美人
兵后寓吴
蒋捷
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
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
趁未发、且尝村酒。
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
翁不应,但摇手。
蒋捷词作鉴赏
1275年(宋恭帝德祐元年)元兵南侵,陷岳州,下苏常。翌年春日,兵进临安。这年秋天,蒋捷正在吴门流寓,兵荒马乱之中,衣食问题成为困挠词人最大问题。这首词写于此时,是词人流浪生活的真实写照。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闺阁深院,垂地绣帘,柔和灯光,轻言细语。会心之处,嫣然一笑,酒涡迷人。词人首先营造了记忆中温馨的氛围。但和眼前的自然之物相对照。在漂泊中自己多么希望回到故乡和家人团聚,可是“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黄昏之后的“寒鸦”尚可归巢杨柳,令人羡慕不已。不令人产生人不如鸦之感!“蒋词中抒发的背井离乡的愁苦情怀,而是战乱时代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产物,而非一般词人和平时的呻吟。”万叠城头哀怨角“,城头上反复吹奏的号角声充满哀怨,这”哀怨“是一种主观感情的外射,和着国破家亡的伤恸。
“相看只好山如旧。”流露出江山易主的悲痛心情。“叹浮云”比喻世事的变幻无常。漂泊孤凄之感是和亡国之痛融合在一起的,使之更加深沉,也更加悲苦。这是一个秋风肃杀,百花凋残的季节,这是一处景物苍茫的黄昏时刻。
“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明天将带上枯干的荷叶包着的冷饭,越过前面那座小山,设法谋生,以便糊口。“趁未发、且尝村酒。”从困境了显现出达观的态度。姑且苦中作乐,把烦忧抛在一边吧!村酒饮罢,囊中仍很羞涩。“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微醉中探手“枵(xiāo消)囊”幸喜那唯一的谋生工具毛锥还在。他询问邻近的老翁:“需要抄写《牛经》么?”老翁只是摇手。词人“东奔西走”的目的和结果,在这几句话中描写的维妙维肖。通过对现实生活中几个典型的细节加以描述,把它看成现实主义的杰作亦无不可。
这是一首描写流浪生活的悲歌。在战乱的年代,词人过着流浪的生活。即使物质上再困窘,也不能使他屈服仕元。同时在词人通过老翁对《牛经》的冷淡态度的描写,透露出当时农村中凋零残败的景象,和农民生产情绪不高的事实。
醴陵士人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醴陵士人,姓名及生平不详《花草粹编》卷七录词一首。
●一剪梅
醴陵士人
宰相巍巍坐庙堂,说着经量,便要经量。
那个臣僚上一章,头说经量,尾说经量。
轻狂太守在吾邦,闻说经量,星夜经量。
山东河北久抛荒,好去经量,胡不经量?
醴陵士人词作鉴赏
《一剪梅》原题《咸淳甲子又复经量湖南》。此一年应为宋理宗景字五年(1264)。这一年,贾似道当权朝内,推行所谓“经界推排法”,在江南之地大摊税收,百姓苦不堪言。南宋王朝对内加紧压榨人民,对外则一味屈辱求和。醴陵士人这首词即是这一历史概况的反映。
全词先写宰相、臣僚、太守的“经量”。随之对之发出质问,围绕“经量”,刻画了南宋官场的一种比较深刻的形象。
此词在形式上运用重叠的方式表达了不重复的内容。形式局部不同,内容有所变化。重叠错综刻画人物形象,又抒发愤慨的感情。全词用“经量”两字处有八句,十六字。这种反复运用同一词语,便是重叠。其它词语也相互转换,形式错落。词中刻画的三种人物形象:“宰相、臣僚、太守”。从他们对“经量”的态度,揭示其性格特征的。“巍巍宰相坐庙堂”,指贾似道以“巍巍”,突出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随之“说着”“便要”,在其独断专横的面目,刻上讽刺的一刀。朝廷里的臣僚的态度是看宰相的眼色行事,为之附和捧场,从头到尾赞成“经量”活脱脱的一副奴才相。“那个臣僚”,非指某一臣僚,略其名而指其实,轻点一笔,颇为不屑。
“轻狂太守在吾邦”,指湖南醴陵县所隶属的潭州(长沙)知州。他对贾似道布置下来的“经量”是,才“闻说”,便“星夜”执行,故说他“轻狂”。各句的词语重叠错综,虽无具体的、细致的描写。但只数语寥寥,却表现出三种形象的言语、行动、神态的不同特点。“山东河北久抛荒,好去经量,胡不经量”,直逼贾似道和南宋皇帝。长期陷落的河北、山东等广大地区人民流离,田地荒芜,你们毫不理会,却风风火火地在南方丈量田地。北方的大片荒地却经由胡虏践踏,你们为什么不去经量呢!这里说的“经量”是虚借一意,这实际上就是指斥统治集团屈辱求和,毫不收复失土打算,以嘲讽的口吻写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
陈德武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德武(生平不详)三山(今福建福州)人。有《白雪遗音》一卷。其《望海潮》词云:“之官路远,篙师又促旧航。”又同调云:“三分春色,十分官事。”盖尝出仕,道经钱塘、桂林、睢宁、浔阳等地。余皆不详。
●水龙吟·西湖怀古
陈德武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
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睛翠。
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
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
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
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陈德武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具有浪漫主义气息的词作。词人笔触徘徊在怀古与伤今之间,徜徉在幻想和现实之侧。写得慷慨悲壮。下笔千钧,表情亦淋漓酣畅。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引出怀古思绪。大处落笔突兀笼罩,气势十足。“临堤台榭”,承开头“多佳丽”三字而来,至“四山睛翠”,一气直贯,展开对西湖景致的铺叙。从堤到榭台、楼阁,从荷花到桂子和四山。廖廖几笔,写尽西湖之美。游人如织,歌吹飞扬之景象跃然纸上。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增加大笔濡染的“四山睛翠”一句,勾勒出西湖景物的特征。山水之美,可怡人性情,但也会使人沉溺其中消磨意志。所在在铺叙之后,词人大笔一挥,引发无数感慨。“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陈德武身历南宋覆亡,这几句无疑是对南宋百余年耻辱历史的沉痛总结。也对“百年”南宋偏安东南一隅,不思北复故地的极有力的鞭挞。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笔锋陡转,由怀古转入伤今。“天旋时异”概括了南宋被元所灭的沧桑巨变。“可惜”是承上启下之语:“藉何人”是亟盼有人出来扭转乾坤。反问句增加痛苦之沉重。“登临形胜,感伤今古”是全篇的文眼,作者登临之时,内心感情汹涌,似将倾泻而出,“发挥英气”因而要词情慷慨,又为下面拓展新的词境留下了余地。
“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这是面对西湖景物而产生的想法。力士、天吴,都是古代传说中的神人。词想借力士,天吴来填水移山。想靠神力把理想变为现实。之后词人再作一设想:“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边泪!”岳飞精忠报国,却落得父子被害的悲惨结局,真是神人共愤。愤懑郁积于胸,作者想借外力将其激发出来。表明国虽亡,但爱国之心仍拳拳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