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朋党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
子以同道为拥,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于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
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
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
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
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
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
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
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
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
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
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
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
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
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
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
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
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
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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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
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
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
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
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
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
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
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
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
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
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
谁?庐陵欧阳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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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惊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渐沥以
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
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
“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
在树间。”
余曰:“嘻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
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
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
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
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
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
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优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
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优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
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
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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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三首 (选二)
夏六月,暑雨既止,欧阳子坐于树间,仰视天与月星行度,见星有殒者。
夜既久,露下,闻草间蚯蚓之声益急。其感于耳目者,有动乎其中,作《杂
说》。
一
蚓食土而饮泉,其为生也,简而易足。然仰其穴而鸣,若号若呼,若啸
若歌,其亦有所求邪?抑其求易足而自鸣其乐邪?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
邪?将自喜其声而鸣其类邪?岂其时至气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自止者
邪?何其聒然而不止也!吾于是乎有感。
二
星殒于地,腥矿顽丑,化为恶石。其昭然在上而万物仰之者,精气之聚
尔;及其毙也,瓦砾之不若也。人之死骨肉臭腐,蝼蚁之食尔。其贵于万物
者,亦精气也。其精气不夺于物,则蕴尔为思虑,发而为事业,著而为文章,
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气随其毙而灭也。可不贵哉!而
生也利欲以昏耗之,死也臭腐而弃之。而惑者曰:足乎利欲所以厚我身。吾
于是乎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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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论
天下之事有本末,其为治者有先后。尧、舜之书略矣,后世之治天下,
未尝不取法于三代者,以其推本末而知所先后也。三王之为治也,以理数均
天下,以爵地等邦国,以井田域民,以职事任官。天下有定数,邦国有定制,
民有定业,官有定职。使下之共上勤而不困,上之治下简而不劳。财足于用
而可以备天灾也,兵足以御患而不至于为患也。凡此具矣,然后饰礼乐,兴
仁义以教道之。是以其政易行,其民易使,风俗淳厚,而王道成矣。虽有荒
子孱孙继之,犹七八百岁而后已。
夫三王之为治,岂有异于人哉。财必取于民,官必养于禄,禁暴必以兵,
防民必以刑,与后世之治者大抵同也。然后世常多乱败,而三王独能安全者,
何也?三王善推本末,知所先后,而为之有条理。后之有天下者,孰不欲安
且治乎,用心益劳而政益不就,諰諰然常恐乱败及之,而辄以至焉者,何也?
以其不推本末,不知先后而已。
今之务众矣,所当先者五也。其二者有司之所知,其三者则未之思也。
足天下之用,莫先乎财;系天下之安危,莫先乎兵。此有司之所知也。然财
丰矣,取之无限而用之无度,则下益屈而上益劳。兵强矣,而不知所以用之,
则兵骄而生祸。所以节财、用兵者,莫先乎立制,制已具备,兵已可使,财
已足用,所以共守之者,莫先乎任人。是故均财而节兵,立法以制之,任贤
以守法,尊名以厉贤,此五者相为用,有天下者之常务,当今之世所先,而
执事者之所忽也。
今四海之内非有乱也,上之政令非有暴也,天时水旱非有大故也,君臣
上下非不和也。以晏然至广之天下,无一间隙之端,而南夷敢杀天子之命吏,
西夷敢有崛强之王,北夷敢有抗礼之帝者,何也?生齿之数日益众,土地之
产日益广,公家之用日益急,四夷不服,中国不尊,天下不实者,何也?以
五者之不备故也。
请试言其一二。方今农之趣耕,可谓劳矣;工商取利乎山泽,可谓勤矣;
上之征赋榷易商利之臣,可谓纤悉而无遗矣。然一遇水旱如明道、景祐之间,
则天下公私乏绝。是无事之世,民无一岁之备,而国无数年之储也。以此知
财之不足也。古之善用兵者,可使之赴水火;今厢禁之军,有司不敢役,必
不得已而暂用之,则谓之借倩。彼兵相谓曰:官倩我。而官之文符亦曰倩。
夫赏者所以酬劳也,令以大礼之故,不劳之赏三年而一遍,所费八九百万,
有司不敢缓月日之期;兵之得赏,不以无功知愧,乃称多量少、比好嫌恶,
小不如意,则群聚而呼,持梃欲击天子之大吏。无事之时其犹若此,以此知
兵骄也。
夫财用悉出而犹不足者,以无定数也。兵之敢骄者,以用之未得其术。
以此知制之不立也。夫财匮兵骄,法制未一,而莫有奋然忘身许国者,以此
知不任人也。不任人者,非无人也。彼或挟材蕴知,特以时方恶人之好名,
各藏畜收敛,不敢奋露,惟恐近于名以犯时人所恶。是以人人变贤为愚,愚
者无所责,贤者被讥疾,遂使天下之事将弛废,而莫敢出力以为之。此不尚
名之弊者,天下之最大患也。故曰五者之皆废也。
前日五代之乱可谓极矣,五十三年之间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
八,长者不过十余岁,甚者三四岁而亡。夫五代之主岂皆愚者邪,其心岂乐
祸乱而不欲为久安之计乎?顾其力有不能为者,时也。当是时也,东有汾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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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岐蜀,北有强胡,南有江淮、闽广、吴越、荆潭,天下分为十三四,四
面环之。以至狭之中国,又有叛将强臣割而据之,其君天下者,类皆为国日
浅,威德未洽,强君武主力而为之,仅以自守,不幸孱子懦孙,不过一再传
而复乱败。是以养兵如儿子之啖虎狼,犹恐不为用,尚何敢制!以残弊之民
人,赡无赀之征赋,头会箕敛,犹恐不足,尚何曰节财以富民!天下之势方
若弊庐,补其奥则隅环,整其桷则栋倾,枝撑扶持,苟存而已,尚何暇法象,
规圆矩方,而为制度乎?是以兵无制,用无节,国家无法度,一切苟且而已。
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乱,无抗敌之国;内削方镇,无强叛之
臣。天下为一,海内晏然。为国不为不久,天下不为不广也。语曰:长袖善
舞,多钱善贾,言有资者其为易也。方今承三圣之基业,据万乘之尊名,以
有四海一家之天下,尽大禹贡赋之地莫不内输,惟上之所取,不可谓乏财。
六尺之卒,荷戈胜甲,力彀五石之弩、弯二石之弓者数百万,惟上制而令之,
不可谓乏兵。中外之官居职者数千员,官三班吏部常积者又数百,三岁一诏
布衣,而应诏者万余人,试礼部者七八千,惟上之择,不可谓乏贤。民不见
兵革者几四十年矣,外振兵武,攘夷狄,内修法度,兴德化,惟上之所为,
不可谓无暇。以天子之慈圣仁俭,得一二明智乏臣相与而谋之,天下积聚,
可如文、景之富;制礼作乐,可如成周之盛;奋发威烈,以耀名誉,可如汉
武帝、唐太宗之显赫;论道德,可兴尧、舜之治。然而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
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
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是所谓居得致之位,当可致之时,又有能致之
资,然谁惮而久不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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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
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方
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
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
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
因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
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
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
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
有所谓施恩德与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
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财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
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
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
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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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不至公卿论
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移风俗之厚者,以孝文为称首;议礼乐,
兴制度,切当世之务者,惟贾生为美谈。天子方忻然说之,倚以为用,而卒
遭周勃、东阳之毁,以谓儒学之生纷乱诸事,由是斥去,竟以忧死。班史赞
之,以“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
予切惑之,尝试论之曰:孝文之兴,汉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诸吕之
危继作;南北兴两军之诛,京师新蹀血之变。而文帝由代邸嗣汉位,天下初
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衣绨履革,务率敦朴,推行恭俭。故改作之
议谦于未遑,制度之风阙然不讲者,二十馀年矣。而谊因痛哭以悯世,太息
而著论。况是时方隅未宁,表里未辑,匈奴桀黠,朝那、上郡,萧然苦兵;
侯王僭拟,淮南、济北,继以见戳。谊指陈当世之宜,规画亿载之策,愿试
属国以系单于之颈,请分诸子以弱侯王之势。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鉴秦俗之薄恶,指汉风之奢侈,叹屋壁之被帝服,愤优倡之为后饰。
请设庠序,述宗周之长久;深戒刑罚,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
优臣子之礼;置天下于大器,所以见安危之几。诸所以日不可胜,而文帝卒
能拱默化理、推行恭俭、缓除刑罚、善养臣下者,谊之所言,略施行矣。故
天下以谓可任公卿,而刘向亦称远过伊、管。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
立日浅,而宿将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斩级矢石之勇,或鼓刀贩缯贾竖之人,
朴而少文,昧于大体,相与非斥,至于谪去。则谊之不遇,可胜叹哉!
且以谊之所陈,孝文略施其术,犹能比德于成康。况用于朝廷之间,坐
于廊庙之上,则举大汉之风,登三皇之首,犹决壅稗坠耳。奈何俯抑佐王之
略,远致诸侯之间。故谊过长沙作赋以吊汩罗,而太史公传于屈原之后,明
其若屈原之忠而遭弃逐也。而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
天年早终。且谊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则固之善志,逮与《春秋》
褒贬万一矣。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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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政殿学土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
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
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呈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
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
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
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
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
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料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
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
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
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
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
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事,以至
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
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言
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浑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
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
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是岁大
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不能得,贬
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政
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
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
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具迁进迟速序,曰:
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
公求对辨,语切,坐落职,知饶州。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
而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
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公请自守鄜延捍贼,乃知延州。元昊遣
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
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
既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
枢密直学士。
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管田,复承平、
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夺贼地而耕之,
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隳,至
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
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
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
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
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
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诺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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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彻
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土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
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万,既而黥
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
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徒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馈輓之劳。其所设施,
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
党,或坐竄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
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
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
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
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又开天章阁,
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
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
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
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誊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
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
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秦罢
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
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郑州。守郑三岁,求知杭州,又徙青州。
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方公之病,上赐
■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赠以兵部尚
书,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汎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
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
祠画像,其行已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
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
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欤!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闲
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
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
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儿怜兽忧,
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
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管,卒坏于成。匪恶其成,
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殁有赠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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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曼卿墓表
曼卿讳延年,姓石氏,其上世为幽州人。幽州入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
其族闲走南归。天子嘉其来,将禄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讳补之,
官至太常博士。
幽燕俗劲武,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
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以酒。然好剧
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而人之从其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
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
阁校理卒于京师。
曼卿少举进士,不中,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
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老乃择禄耶?”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
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为政也。”县有治声,
通判乾宁军。丁母永安县君李氏优,服除,通判永静军。皆有能名。充馆阁
校勘,累迁大理寺丞,通判海州。还为校理。
庄献明肃太后临朝,曼卿上书,请还政天子。其后太后崩,范讽以言见
幸,引尝言太后事者,遽得显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
自契丹通中国,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遂务休兵养息,天下晏然,内外
驰武三十余年。曼卿上书言十事,不报,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
召见。稍用其说,籍河北、河东、陕西之民,得乡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
河东,还称旨,赐绯衣银鱼。天子方思尽其才,而且病矣。既而闻边将有欲
以乡兵扦贼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杂,若怯者见敌
而动,则勇者亦牵而溃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教行者,则人人皆胜兵也。”
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
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
者。遇人无贤愚,皆尽忻懽,及闲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
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
有子济、滋。天子闻其丧,官其一子,使禄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
于太清之先茔,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曰: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
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
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
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
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
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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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
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
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
薄,常不使有余,曰: ‘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
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
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
祭祀,则必涕泣曰: ‘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闻御酒食,则又涕泣曰:
‘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 ‘此死狱也,我求生
不得尔。’吾曰: ‘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
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
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 ‘术者谓
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
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
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
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
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
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官、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
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吾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
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
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
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
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
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
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
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
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
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
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
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勤农使、充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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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
户修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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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梦升墓志铭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人,后徙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元吉,祖
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赀赈
乡里,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
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
后七年,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
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时予谪夷陵令,遇之于
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哦,相饮以酒,夜醉起舞,歌
呼大噱。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
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常问其平生
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
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
“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其意气奔放,犹不可御。予
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独其文章未衰也。
是时,谢希深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
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会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
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
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
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
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
铭曰:
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
雷震。雨雹忽止,闃然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
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葬。孰与其有,不使其施?吾不
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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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
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才能。至
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
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
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
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
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
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宫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
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
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
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
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
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臣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
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 《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
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士兵代戍卒以减边
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
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才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
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
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
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
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
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资,客其丧于南阳不能
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
葬于先茔之次。
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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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尹师鲁墓志》
《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材能。”则文学
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条析其事,再述于后。
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
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
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
道了。”
既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惟孔、
孟也。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议论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不苟止而妄
随。”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既述其议论,则又述其才能,备言师鲁历贬,
自兵兴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臣,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
尽知师鲁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
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
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
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既已具言其文、其学、其议论、其材能、其忠义,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
论告以贬死,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废
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
《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
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
冤也,故于其铭文,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
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
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而世之无识者,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不辩师鲁
以非罪。”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
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无害,故勉徇议者
添之。
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
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谓近
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见,不必重出也。皇甫
湜《韩文公墓志》、李翱《行状》不必同,亦互见之也。
《志》云:师鲁“喜论兵”。论兵,儒者末事,言喜无害。喜,非嬉戏
之“嬉”,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学”,岂是薄
颜回乎?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岂足听哉?
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
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
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
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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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议论文章,
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
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
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
与人交,久而益笃。自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
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
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
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
河阳二县,佥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
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
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
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
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之
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
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
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
更置天下事,而权倖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
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
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
君子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涧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子男
四人,曰材、植、机、桴。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
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
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
果可嫉其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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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义,修于家,
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祐之间,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
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
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辨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
君子也!
曾祖讳祐,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世皆不显。职方君
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
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
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
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材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
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
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畜充溢,
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
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悫,故得之精。
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
号“老苏”以别之。
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
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县令姚
辟同修礼书。为 《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君以疾卒。实
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敕有
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
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
丞直史馆;辙,权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孙曰迈、曰迟。有《文集》二
十卷,《谥法》三卷。
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多德之。盖晚而好《易》,
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
人之旨见矣。”作《易传》,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
镇乡可龙里。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然
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自其高曾,乡里
称仁。伟欤明允,大发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
嗣弥昌。呜呼明允,可谓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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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来自吴兴,出其哭内之诗而悲曰:“吾妻
谢氏亡矣。”乞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
谢氏铭为言。且曰:
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
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以嫁时之衣。
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
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缝纫必法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
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
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
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窃听之,闲则尽能商
榷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
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
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
耶?”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盗贼暴
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
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类此。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
殁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
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
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
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县某原。
铭曰:
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
卜者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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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县至喜堂记
峡州治夷陵,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
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
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西峡为小州。
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
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而民之列处,灶廪匽井无异位,一室之
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
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荆以狄之,而诗人亦曰蛮
荆。岂其陋俗自古然欤。
景祐二年,尚书驾部员外郎朱公治是州,始树木,增城栅,甓南北之街,
作市门市区;又教民为瓦屋,别灶廪,异人畜,以变其俗。既,又命夷陵令
刘光裔治其县,起敕书楼,饰厅事,新吏舍。三年夏,县功毕。某有罪来是
邦,朱公于某有旧,且哀其以罪而来,为至县舍,择其厅事之东作斯堂,度
为疏洁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与宾客偕至而落之。
夫罪戾之人,宜弃恶地,处穷险,使其憔悴忧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赖朱
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顽然使忘其有罪之忧,是皆异其所以来之意。
然夷陵之僻,陆走荆门、襄阳,至京师,二十有八驿;水道大江,绝淮,
抵汴东水门,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为吏者多不欲远来,而居者往往不得代,
至岁满或自罢去。然不知夷陵风俗朴野,少盗争;而今之日食有稻与鱼,又
有桔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无不可爱。是非惟有罪者之
可以忘其忧,而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作至喜堂记藏其
壁。
夫令虽卑,而有土与民,宜志其风俗变化之善恶,使后来者有考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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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斋记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
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
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
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
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险难而
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况予
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
计其水行几万余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
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
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
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
之危,蛟鼍之出没,波涛之汹歘,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
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返者,其必有所乐也。
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
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
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其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
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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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章画像记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也。事梁,为宣义军节度使,
以身死国,葬于郑州之管城。晋天福二年,始赠太师。
公在梁以智勇闻。梁、晋之争数百战,其为勇将多矣;而晋人独畏彦章。
自乾化后,常与晋战,屡困庄宗于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
大臣老将,多以谗不见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
将多怀顾望。独公奋然自必,不少屈懈,志虽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
亦亡矣!悲夫!
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
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公本武人,不知书,其语质,平生尝谓
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然而然。予于五代书,
窃有善善恶恶之志。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史残略,不能备公
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节度判官来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孙睿所录家传,颇多
于旧史,其记德胜之战尤详。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经于帝前;
公因用笏画山川,为御史弹而见废。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节。此皆旧
史无之。又云:公在滑以谗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召之。是时,梁兵尽属段凝,
京师羸兵不满数千;公得保銮五百人,之郓州,以力寡,败于中都。而史云
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胜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窃笑。
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时,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
救,已不及矣。庄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国家罢兵四十年,
一旦元昊反,败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予尝独持用奇
取胜之议,而叹边将屡失其机。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
虽予亦感不能自信。及读公家传,至于德胜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出于奇,
然后能胜;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之所
为,非拘牵常算之士可到也。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
后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岁之正月,过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
而拜焉。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丞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
公尤善用枪,当时号“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犹以名其寺,童儿牧
竖皆知王铁枪之为良将也。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其忠义
之节使然欤?画已百余年矣;完之复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存
不存也。而予尤区区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耳。读其书,尚想乎其人;况
得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画既完,因书予所得者于后,而归其
人,使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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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
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
所宜及,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
贤才。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
里之外,莫不皆有学。
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
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
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
于大备欤。是以诏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其年十
月,吉州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
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敏
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
二千工,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足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
为多。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
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既成而来学者,常三百余人。
予世家于吉,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
乎其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
其入于人者渐。善教者,以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
美,然后为学之成。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
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怠以中止。幸
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竭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
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
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
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
而周览学舍,思詠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而立
诸其庑以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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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溪石记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
偃然僵卧于溪侧,从其难徙,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
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濆为 《荇溪记》,云水出永
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
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为讳其嫌名,以荇力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
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
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
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
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
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
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
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
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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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堂记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于其行也,
天子宠之以诗,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
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
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
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
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
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
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
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
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
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
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
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
余万家。环以湖山,在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
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
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
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
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
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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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州昼锦堂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
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
弃于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
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
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
已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
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
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不足为公
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
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
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
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
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
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
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
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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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
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
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
晋业,其功业已盖于当世矣。至于风流余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
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
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
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
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
独不知此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
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
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者慕其
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史君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
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
当世,所至有声,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
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
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之慕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
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
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与夫草木烟云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
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
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也。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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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侯庙灾记
郑之盗,有入樊侯庙刳神像之腹者。既而大风雨雹,近郑之田,麦苗皆
死。人咸骇曰:“侯怒而为之也。”
余谓樊侯本以屠狗立军功,佐沛公至成皇帝,位为列侯,邑食舞阳,剖
符传封,与汉长久,《礼》所谓“有功德于民则祀之”者欤?舞阳距郑既不
远,又汉、楚常苦战荥阳、京、索间,亦侯平生提戈斩级所立功处,故庙而
食之,宜矣。
方侯之参乘沛公,事危鸿门,振目一顾,使羽失气,其勇力足有过人者,
故后世言雄武称樊将军,宜其聪明正直,有遗灵矣。然当盗之剚刃腹中,独
不能保其心腹肾肠,而反移怒于无罪之民,以骋其恣睢,何哉?岂生能万人
敌,而死不能庇一躬耶?岂其灵不神于御盗,而反神于平民以骇其耳目邪?
风霆雨雹,天之所以震耀威罚有司者,而侯又得以滥用之邪?
盖闻阴阳之气,怒则薄而为风霆;其不和之甚者,凝结而为雹。方今岁
且久旱,伏阴不兴,壮阳则燥,疑有不和而凝结者,岂其适会民之自灾也邪?
不然,则暗呜叱咤,使风驰霆击,则侯之威灵暴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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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
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焉,其根壮而
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
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
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
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
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耶?”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以
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剪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
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耶?”
他日,客有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
何怪耶?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有用,乌能免哉?彼杏
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
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
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
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然其言而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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戕竹记
洛最多竹,樊圃棋错。包箨榯笋之赢,岁尚十数万缗,坐安侯利,宁肯
为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简历芟养,率须谨严。家必有小斋闲馆在
亏蔽间,宾欲赏,辄腰舆以入,不问辟彊,恬无怪让也。以是名其俗,为好
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镰斧,亡公私谁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
令:有敢隐一毫为私,不与公上急病,服王官为慢,齿王民为悖。如是累日,
地榛园秃,下亡有啬色少见于颜间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古者伐山林,纳材苇,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经于用。不供,
谓之畔废;不时,谓之暴殄。今土宇广斥,赋入委叠;上益笃俭,非有广居
盛囿之侈。县官材用,顾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敛取无艺。意者营饰像
庙过差乎!书不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又曰:“君子节用而爱人。”天
子有司所当朝夕谋虑,守官与道,不可以忽也。
推类而广之,则竹事犹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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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鱼记
折檐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
因洿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不筑,全其自然。纵锸以浚之,汲
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
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
忧隘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
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嚣
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
有若自足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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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虹堤记
有自岳阳至者,以滕侯之书、洞庭之图来,告曰:“愿有所记。”予发
书按图,自岳阳门西,距金鸡之右,其外隐然隆高以长者,曰偃虹堤。问其
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为也。”问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
下之至险;而岳阳,荆、潭、黔、蜀四会之冲也。昔舟之往来湖中者,至无
所寓,则皆泊南津,其有事于州者远且劳,而又常有风波之恐,覆溺之虞。
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于州者近而且无患。”问其大小之制、用人之
力,曰:“长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杀,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
力万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时以成。”问其始作之谋,曰:“州以事上转运
使,转运使择其吏之能者行视可否,凡三反复,而又上于朝廷,决之三司,
然后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议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书矣。
盖虑于民也深,则谋其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
御天下至险不测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荆、潭、黔、蜀,凡往来湖中,无远迩
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阳四会之冲,舟之来而止者,日凡有几,使堤土石幸
久不朽,则滕侯之惠利于人物,可以数计哉!夫事不患于不成,而患于易坏。
盖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继者常至于殆废。自古贤智之士,为其民捍患兴
利,其遗迹往往而在。使其继者皆如始作之心,则民到于今受其赐,天下岂
有遗利乎?此滕侯之所以虑而欲有纪于后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闻当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时,常显用之,而功未及
就,退守一州。无所用心,略施其余,以利及物。夫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
倍,作事可以为后法,一宜书。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而告来者不
以废,二宜书。岳之民人与湖中之往来者皆欲为滕侯纪,三宜书。以三宜书
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
庆历六年 月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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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牡丹记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
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笙歌之声相
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
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
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
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
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
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
契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
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直五千,今尚直一千。
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
以泥封裹,用软土拥之,以蒻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唯南向留一小户
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
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
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
浇水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二
月,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也。
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其分脉也。
花才落,便剪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
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
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黄簪之。其旁又有小
穴如针孔,乃虫所藏者,花工谓之气窗,以大针点硫磺末针之,虫乃死。虫
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
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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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怿传
桑怿,开封雍丘人。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
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愿
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
不汝容也!”少年皆诺。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里父老怯,无他子,
不敢告县,裸其尸,不能葬。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
其箧,不使之知觉。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
者,非尔耶?”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
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少年者。送县,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至贼所藏,尉怯,
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
又闻裹城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汝旁县为之无盗。
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古险地,多涂山,而青
灰山龙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
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
谋招出之;怿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
卧起十余日,信之,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
检授名,惧无功尔。”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
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慰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
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
三人名,使往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
怯。”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数请出自
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
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闭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
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
“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
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
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
往,媪察其实审矣。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
人于某处,取某盗。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
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二十八日,复命京
师。
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
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
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海上,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数
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门祗侯。怿曰:“是行也,非
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厚赏而彼轻,得不
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
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
顾其心何如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
余惭其言。卒让之;不听。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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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此类。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
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
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
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
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
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
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
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
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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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秘演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
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
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
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
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
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诗歌以自娱。当其
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
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末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
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
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目惜。已老,肢其
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
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
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
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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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惟俨文集》序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
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曼卿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欣欢;惟俨
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卿之兼爱,惟
俨之介,所趣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
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
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居相国浮图,不出其户十五年。尝游其室者,礼之唯恐不至;及去为公
卿贵人,未始一往干之。然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
如古人可记者。因谓;“世所称贤材,若不答兵走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
子号令赏罚于明堂。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安能酣豢
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
人之所易;若奋身逢时,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
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令人
之必然耶?”虽然,惟俨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听其言
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平生所为文数百篇示予
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嗟夫!惟
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
志矣!庐陵欧阳永叔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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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古录》目序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
易,有不能致之。
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
出昆仑,流沙万里之外,经十余译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
腰絙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下饱蛟鱼。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
篝火餱粮而后进,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其远且难
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
有力,则无不至也。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已来圣君
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
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
而风霜兵火,湮沦磨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
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
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
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
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传写失真,故
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
所得而录之。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
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
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
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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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
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
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
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
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
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
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
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
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
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
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
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
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
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
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
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
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
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
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
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
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
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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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杨置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
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
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
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
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
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
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为尉于剑浦。
区区,在东南数千里以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
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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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 在者犹七国,
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
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
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
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
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
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而西,拜其亲于万州,
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
留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
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
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
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
然而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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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
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
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
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
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
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
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
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
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
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
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
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
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
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
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
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
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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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
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
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
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
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 《诗》、《书》、《史记》所传,
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
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
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
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
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
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
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
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
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
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
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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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邻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
以来,名卿巨公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
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哭其死、遂铭其藏者,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令二十五年之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人;又
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
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阨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志
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
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善之殁,既已铭其圹,又
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
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
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
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
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
四年三月 日,六一居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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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经秀才序
伊出陆浑,略国南,绝山而下,东以会河。山夹水东西,北直国门,当
双阙。隋炀帝初营宫洛阳,登邙山南望,曰:“此岂非龙门邪!”世因谓之
“龙门”,非《禹贡》所谓导河自积石而号龙门者也。然山形中断,岩崖缺
呀,若断若鑱。当禹之治水九州,披山斩木,遍行天下,凡水之破山而出之
者,皆禹凿之,岂必龙门?
然伊之流最清浅,水溅溅鸣石间。刺舟随波,可为浮泛;钓鲂擉鳖,可
供膳羞。山两麓浸流中,无岩崭颓怪盘绝之险,而可以登高顾望。自长夏而
往,才十八里,可以朝游而暮归。故人之游此者,欣然得山水之乐,而未尝
有筋骸之劳,虽数至不厌也。
然洛阳西都,来此者多达官尊重,不可辄轻出。幸时一往,则驺奴从骑
吏属遮道,唱呵后先,前傧旁扶,登览未周,意已怠矣。故非有激流上下、
与鱼鸟相傲然徙倚之适也。然能得此者,惟卑且闲者宜之。
修为从事、子聪参军、应之县主簿、秀才陈生旅游,皆卑且闲者。因相
与期于兹夜宿西峰,步月松林间,登山上方,路穷而返。明日,上香山石楼,
听八节滩,晚泛舟,傍山足夷犹而下,赋诗饮酒,暮已归。后三日,陈生告
予且西。予方得生喜与之游也,又遽去,因书其所以游以赠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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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圣纪赴扶风主簿序
前年五月,大霖雨杀麦,河溢东畿浸下田。已而不雨,至于八月,菽粟
死高田。三司有言:“前时溢博州,民冒河为言,得免租者盖万计。今岁秋
当租,惧民幸水旱因缘得妄免,以亏兵食,慎敕有司谨之。”朝廷因举田今,
约束州县吏。吏无远近,皆望风恶民言水旱,一以农田敕限,甚者笞而绝之。
畿之民诉其县,不听;则诉于开封,又不听;则相与聚立宣德门外诉于
宰相。于是遣吏四出视诸县。视者还,而或言灾或言否,然言否者十七八。
最后视者还,言民实灾,而吏徒畏约束以苟自免尔。天子闻之恻然,尽蠲畿
民之租。
余尝窃叹曰:民生幸而为畿民,有缓急,近而易知也。雨降于天,河溢
于地,与赤日之出,是三者,物之易见也。前二三岁旱蝗相连,朝廷岁岁随
其灾之厚薄,蠲其赋之多少;至兵食不足,则岁籴或入粟以爵而充之。是在
上者之爱人,而仁人之心易恻也。以易知之近,言易见之事,告易恻之仁,
然吏一壅之,几不得达。况四海之大,几万里而远,事之难知不若霖潦赤日
之易见者何数!使上有恻之之心不得达于下,下有思告之苦不得通于上者,
吏居其间而壅之尔。可胜叹哉!
扶风为县,限关之西,距京师在千里外。民之不幸而事有隐微者何限!
其能生死曲直之者,令与主簿、尉三人。而民之志得不壅而闻于州,州不壅
而闻于上;县不壅而民志通者,令与主簿、尉达之而已。
王君圣纪主簿于其县。圣纪好学有文,佐是县也,始试其为政焉,故以
夫素所叹者告之。
景祐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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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
读 《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
以谓翱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
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
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
与翱上下其论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
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
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
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
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
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
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
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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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旧本韩文后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
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
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
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
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
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
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
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
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
渐趋于古,百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
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
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
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
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
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
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
也。
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谬尤多。凡三十年间,闻
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
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
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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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尹师鲁文
维年月日,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之灵
曰:
嗟呼师鲁!辩足以穷万物,而不能当一狱吏;志可以挟四海,而无所措
其一身。穷山之崖,野水之滨,猿猱之窟,麋鹿之群,犹不容于其间兮,遂
即万鬼而为邻。嗟呼师鲁!世之恶子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
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方其奔颠斥逐,困厄艰屯,举世皆冤,
而语言未尝以自及,以穷至死,而妻子不见其悲欣。用舍进退,屈伸语默,
夫何能然,乃学之力。至其握手为诀,隐几待终,颜色不变,笑言从容;死
生之间,既已能通于性命,忧患之至,宜其不累于心胸。自子云逝,善人宜
哀;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
嗟呼师鲁!自古有死,皆归无物,惟圣与贤,虽埋不没,尤于文章,焯
若星日。子之所为,后世师法,虽嗣子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
可无于坠失。子于众人,最爱予文,寓辞千里,侑此一尊,冀以慰子,闻乎
不闻?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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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苏子美文
维年月日,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湖州长史苏君子
美之灵曰:
哀哀子美,命止斯邪;小人之幸,君子之嗟!子之心胸,蟠屈龙蛇,风
云变化,雨雹交加,忽然挥斧,霹雳轰车;人有遭之,心惊胆落,震仆如麻;
须臾霁止,而回顾百里,山川草木,开发萌芽。子於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
者,吁可怪邪!
嗟呼世人,知此而已,贪悦其外,不窥其内;欲知子心,穷达之际,金
石虽坚,尚可破坏,子於穷达,始终仁义。惟人不知,乃穷至此,蕴而不见,
遂以没地,独留文章,照耀后世。嗟世之愚,掩抑毁伤,譬如磨鉴,不灭愈
光;一世之短,万世之长,其间得失,不待较量。哀哀子美,来举予觞。尚
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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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石曼卿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以清
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
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
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
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
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
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吚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
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
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
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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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诏言事上书
月日,臣修谨昧死再拜上书于皇帝陛下。臣近准诏书,许臣上书言事。
臣学识愚浅,不能广引深远,以明治乱之原,谨采当今急务,条为三弊五事,
以应诏书所求。伏惟陛下裁择。
臣闻自古王者之治天下,虽有忧勤之心而不知致治之要,则心愈劳而事
愈乖;虽有纳谏之明而无力行之果断,则言愈多而听愈惑。故为人君者,以
细务而责人,专大事而独断,此致治之要术也;纳一言而可用,虽众说不得
以沮之,此力行之果断也。知此二者,天下无难治矣。
伏见国家自大兵一动,中外骚然。陛下思社稷之安危,念兵民之疲弊,
四五年来,圣心忧劳,可谓至矣。然而兵日益老,贼日益强,并九州之力讨
一西戎小者,尚无一人敢前。今又北戎大者违盟而动,其将何以御之!从来
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恶者盗贼,今盗贼起矣;所忧者水旱,今水旱
作矣;所赖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须者财用,今财用乏矣。陛下之心,日
忧于一日;天下之势,岁危于一岁。此臣所谓用心虽劳,不知求致治之要者
也。近年朝廷开发言路,献计之士不下数千,然而事绪转多,枝梧不暇。从
前所采,众议纷纭;至于临事,谁策可用?此臣所谓听言虽多,不如力行之
果断者也。
伏思圣心所甚忧而当今所尚阙者,不过曰无兵也,无将也,无财用也,
无御戎之策也,无可任之臣也。此五者,陛下忧其未有,而臣谓今皆有之,
然陛下未得而用者,未思其术也。国家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地狭,兵
民不多,然尚能南取荆楚,收伪唐,定闽岭,西平两蜀,东下并、潞,北窥
幽、燕。当时所用兵财将吏,其数几何,惟善用之,故不觉其少。何况今日
承百年祖宗之业,尽有天下之富强,人众物盛,十倍国初。故臣敢言有兵、
有将、有财用、有御戎之策、有可任之臣。然陛下皆不得而用者,其故何哉?
由朝廷有三大弊故也。
何谓三大弊?一曰不慎号令,二曰不明赏罚,三曰不责功实。此三弊因
循于上,则万事弛慢废坏于下。臣闻号令者,天子之威也;赏罚者,天子之
权也。若号令不信,赏罚不当,则天下不服,故又须责臣下以功实,然后号
令不虚出而赏罚不滥行。是以慎号令、明赏罚、责功实,此三者,帝王之奇
术也。自古人君,英雄如汉武帝,聪明如唐太宗,皆知用此三术而自执威权
之柄,故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汉武好用兵,则诛灭四夷,立功万里,
以快其心;欲求将,则有卫、霍之材以供其指使;欲得贤士,则有公孙、董、
汲之徒以称其意。唐太宗好用兵,则诛突厥、服辽东,威振夷狄以逞其志;
欲求将,则有李靖、李勣之徒入其驾驭;欲得贤士,则有房、杜之徒在其左
右。此二帝者,可谓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无他术也,惟能自执威权之
柄耳。
伏惟陛下以圣明之姿,超出二帝,又尽有汉、唐之天下。然而欲御边则
常患无兵,欲破贼则常患无将,欲赡军则常患无财用,欲威服四夷则常患无
策,欲任使贤材则常患无人;是所求皆不得,所欲皆不如意,其故无他,由
不用威权之术也。自古帝王,或为强臣所制,或为小人所惑,则威权不得出
于己。今朝无强臣之患,旁无小人偏任之溺,内外臣庶,尊陛下如天,爱陛
下如父,倾耳延首,愿听陛下之所为,然何所惮而不为乎!若一日赫然执威
权以临之,则万事皆办,何患五者之无。奈何为三弊之因循,一事之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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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请言三弊。夫言多变则不信,令频改则难从。今出令之初,不加详审,
行之未久,寻又更张。以不信之言,行难从之令,故每有处置之事,州县知
朝廷未是一定之命。则官吏或相谓曰:且未要行,不久必须更改。或曰:备
礼行下,略与应破指挥。旦夕之间,果然又变。至于将吏更易,道路疲于送
迎;符牒纵横,上下莫能遵守。中外臣庶或闻而叹息,或闻而窃笑。叹息者
有忧天下之心,窃笑者有轻朝廷之意。号令如此,欲威天下,其可得乎?此
不慎号令之弊也。
用人之术,不过赏罚。然赏及无功则恩不足劝,罚失有罪则威无所惧,
虽有人,不可用矣。太祖时,王全斌破蜀而归,功不细矣,犯法一贬十年不
问。是时方讨江南,故黜全斌与诸将立法,及江南已下,乃复其官。太祖神
武英断,所以能平定天下者,其赏罚之法皆如此也。昨关西用兵四五年矣,
大将以无功罢者依旧居官,军中见无功者不妨得好官,则诸将谁肯立功矣。
裨将畏懦逗留者,皆当斩罪,或暂贬而寻迁,或不贬而依旧,军中见有罪者
不诛,则诸将谁肯用命矣。所谓赏不足功,威无所惧,赏罚如此,而欲用人,
其可得乎?此不明赏罚之弊也。
自兵动以来,处置之事不少,然多有名而无实。臣请略言其一二,则其
他可知。数年以来,点兵不绝,诸路之民半为兵矣,其间老弱病患、短小怯
懦者不可胜数。是有点兵之虚名而无得兵之实数也。新集之兵,所在教习,
追呼上下,民不安居。主教者非将领之材,所教者无旗鼓之节。往来州县,
愁叹嗷嗷。既多是老病小怯之人,又无训齐精炼之法:此有教兵之虚名而无
训兵之实艺也。诸路州军分造器械:工作之际已劳民力,辇运搬送又苦道途。
然而铁刃不刚,筋胶不固,长短大小多不中度,造作之所但务充数而速了,
不计所用之不堪,经历官司又无检责。此有器械之虚名而无器械之实用也。
以草草之法,教老怯之兵,执钝折不堪之器械,百战百败,理在不疑,临事
而悟,何可及乎!故事无大小,悉皆卤莽,则不责功实之弊也。臣故曰三弊
因循于上,则万事弛慢废坏于下。万事不可尽言,臣请言大者五事。
其一曰兵。臣闻攻人以谋不以力,用兵斗智不斗多。前代用兵之人,多
者常败,少者常胜。汉王寻等以百万之兵遇光武九千人而败,是多者败而少
者胜也;苻坚以百万之兵遇东晋二三万人而败,是多者败而少者胜也;曹操
以三十万青州兵大败于吕布,退而归许,复以二万人破袁绍十四五万,是用
兵多则败少则胜之明验也。况于夷狄,尤难以力争,只可以计取。李靖破突
厥于定襄,只用三千人;其后破颉利于阴山,亦不过一万。盖兵不在多,能
以计取尔。故善用兵者,以少为多;不善用者,虽多而愈少也。为今计者,
添兵则耗国,减兵则破贼。今沿边之兵不下七八十万,可谓多矣。然训练不
精,又有老弱虚数,则十人不当一人,是七八十万之兵不当七八万人之用。
加又军无统制,分散支离,分多为寡,兵法所忌。此所谓不善用兵者虽多而
愈少,故常战而常败也。臣愿陛下赫然奋威,敕励诸将精加训练,去其老弱,
七八十万中可得五十万数。古人用兵,以一当百;今既未能,但得以一当十,
则五十万精兵可当五百万兵之用。此所谓善用兵者以少而为多,古人所以少
而常胜者以此也。今不思实效,但务添多,耗国耗民,积以年岁,贼虽不至,
天下已困矣。此一事也。
其二曰将。臣又闻古语曰,将相无种。故或出于奴仆,或出于军卒,或
出于盗贼,惟能不次而用之,乃为名将耳。国家求将之意虽劳,选将之路太
狭。今诏近臣举将而限以资品,则英豪之士在下位者不可得矣;试将材者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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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弓马,一夫之勇,则智略万人之敌皆遗之矣;山林奇杰之士召而至者,以
其贫贱而薄之,不过与一主簿借职,使其快快而去,则古之屠钓饭牛之杰皆
激怒而失之矣。至于无人可用,则宁用龙钟跛躄、庸懦暗劣之徒,皆授之兵
柄。天下三尺童子皆为朝廷危之。前日澶渊之卒几为国家生事,此可见也。
议者不知取将之无术,但云当今之无将。臣愿陛下革去旧弊,奋然精求。有
贤豪之士,不须限于下位;有智略之人,不必试以弓马;有山林之杰,不可
薄其贫贱。惟陛下能以非常之礼待人,人臣亦将以非常之效报国。此二事也。
其三日财用。臣又闻善治病者,必医其受病之处;善救弊者,必寻其起
弊之源。今天下财用困乏,其弊安在?起于用兵而费大故也。汉武好穷兵,
用尽累世之财,当时勒兵单于台不过十八万,尚能困其国力,况未若今日七
八十万连四五年而不罢。所以罄天地之所生,竭万民之膏血,而用不足也。
今虽有智者,物不能增而计无所出矣。惟有减冗卒之虚费,练精兵而速战,
功成兵罢,自然足矣。今兵有可减之理,无人敢当其事;贼有速击之便,无
将敢奋其勇。后时败事,徒耗国而耗民。此三事也。
其四曰御戎之策。臣又闻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北虏与朝
廷通好仅四十年,不敢妄动,今一旦发其狂谋者,其意何在?盖见中国频为
元昊所败,故敢启其贪心,伺隙而动尔。今若敕励诸将,选兵秣马,疾入西
界,但能痛败昊贼一阵,则吾军威大振,而虏计沮矣。此所谓上兵伐谋者也。
今詗事者皆知北虏与西贼通谋,欲并二国之力窥我河北、陕西。今若我能向
击败其一国,则虏势减半,不能独举。此兵法所谓伐交者也。元吴地狭,贼
兵不多,向来攻我,传闻北虏常有助兵。今若虏中自有点集之谋,而元昊骤
然被击,必求助于北虏。北虏分兵助昊,则可牵其南寇之力;若不助昊,则
二国有隙,自相疑贰。此亦伐交之策也。假令二国克期分路来寇,我能先期
大举,则元昊苍皇自救不暇,岂能与北虏相为表里?是破其素定之约,乖其
克日之期。此兵法所谓“亲而离之”者,亦伐交之策也。元昊叛逆以来,幸
而屡胜,常有轻视诸将之心。今又见朝廷北忧戎虏,方经营于河朔,必谓我
师不能西出。今乘其骄怠,正是疾驱急击之时。此兵法所谓“出其不意”者,
取胜之上策也。前年西将有请出攻者,当时贼气力方盛,我兵未练,朝廷尚
许其出师。况今元昊有可攻之势,此不可失之时。彼方幸吾忧河北,而不虞
我能西征,出其不意,此可攻之势也。自四路分帅,今已半年,训练恩信,
兵已可用,故近日屡奏小捷。是我师渐振,贼气渐衄,此可攻之势也。苟失
此时,而使二虏先来,则吾无策矣。臣愿陛下诏执事之臣,熟议而行之。此
四事也。
其五曰可任之臣。臣又闻仲尼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况今文武
列职遍于天下,其间岂无材智之臣?而陛下总治万机之大,既不暇尽职其人,
故不能躬自进贤而退不肖;执政大臣动拘旧例,又不敢进贤而退不肖;审官、
吏部、三班之职,但掌文簿差除而已,又不敢越次进贤而退不肖。是上自天
子,下至有司,无一人得进贤而退不肖者,所以贤愚混杂,侥幸相容,三载
一迁,更无旌别。平居无事,惟患太多,而差遗不行;一旦临事要人,常患
乏人使用。自古任官之法,无如今日之缪也。今议者或谓举主转官为进贤,
犯罪黜责为退不肖,此不知其弊之深也。大凡善恶之人,各以类聚。故守廉
慎者各举请于之人,有赃污者各举贪污之人,好循私者各举请求之人,性庸
暗者各举不材之人。朝廷不问是非,但见举主数足,便与改官,则清干者进
矣,贪浊者亦进矣,请求者亦进矣,不材者亦进矣。混淆如此,便可为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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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法乎!方今黜责官吏,岂有澄清纠举之术哉,惟犯赃之人因民论诉者,乃
能黜之耳。夫能舞弄文法而求财赂者,亦强黠之吏,政事必由己出,故虽诛
剥豪民,尚或不及贫弱;至于不材之人,不能主事,众胥群吏,共为奸欺,
则民无贫富,一时受弊。以此而言,则赃吏与不材之人为害等耳。今赃吏因
自败者,乃加黜责,十不去其一二。至于不材之人,上下共知而不问,宽缓
客奸,其弊如此,便可谓退不肖之法乎!贤不肖既无别,则宜乎设官虽多,
而无人可用也。
臣愿陛下明赏罚、责功实,则材皆列于陛下之前矣。臣故曰五者皆有,
然陛下不得而用者,为有弊也。三弊五事,臣既已详言之矣,惟陛下择之,
天下之务不过此也。
方今天文变于上,地理逆于下,人心怨于内,四夷攻于外,事势如此矣,
非是陛下迟疑宽缓之时,惟愿为社稷生民留意。臣修昧死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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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吴充秀才书
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
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
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
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
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
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
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
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
所以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
读 《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
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
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
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
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
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
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
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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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杜中丞论举官书
具官修,谨斋沐拜书中丞执事。修前伏见举南京留守推官石介为主簿,
近者,闻介以上书论赦被罢,而台中因举他吏代介者。主簿于台职中最卑,
介,一贱士也,用不用当否,未足害政,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
介为人,刚果有气节,力学,喜辩是非,真好义之士也。始执事举其材,
议者咸曰知人之明;今闻其罢,皆谓赦乃天子已行之令,非疏贱当有说,以
此罪介,曰当罢。修独以为不然。然不知介果指何事而言也?传者皆云介之
所论,谓朱梁、刘汉不当求其后裔尔。若止此一事,则介不为过也。然又不
知执事以介为是为非也?若随以为非,是大不可也。
且主簿于台中非言事之官,然不抵居台中者,必以正直刚明、不畏避为
称职。今介足未履台门之阈,而已用言事见罢,真可谓正直刚明、不畏避矣。
度介之才,不止为主簿,直可任御史也。是执事有知人之明,而介不负执事
之知矣。
修尝闻长老说,赵中令相太祖皇帝也,尝为某事择官,中令列二臣姓名
以进,太祖不肯用。它日又问,复以进,又不用。它日又问,复以进,太祖
大怒,裂其奏掷殿阶上。中令色不动,插笏带间,徐拾碎纸袖归中书。它日
又问,则补缀之复以进,太祖大悟,终用二臣者。彼之敢尔者,盖先审知其
人之可用,然后果而不可易也。今执事之举介也,亦先审知其可举邪?是偶
举之邪?若知而举,则不可遽止;若偶举之,犹宜一请介之所言,辩其是非
而后已。若介虽忤上,而言是也,当助以辩;若其言非也,犹宜曰所举者为
主簿尔,非言事也,待为主簿不任职,则可罢请,以此辞焉可也。
且中丞为天子司直之臣。上虽好之,其人不肖,则当弹而去之;上虽恶
之,其人贤,则当举而申之。非谓随时好恶而高下者也。今备位之臣百十,
邪者正者,其纠举一信于台臣。而执事始举介曰能,朝廷信而将用之,及以
为不能,则亦曰不能,是执事自信犹不果。若遂言它事,何敢望天子之取信
于执事哉?故曰主簿虽卑,介虽贱士,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
况今斥介而它举,必亦择贤而举也。夫贤者固好辩,若举而入台,又有
言,则又斥而它举乎?如此,则必得愚暗懦默者而后止也。伏惟执事如欲举
愚者,则岂敢复云;若将举贤也,愿无易介而它取也。
今世之官,兼御史者例不与台事,故敢布狂言,窃献门下,伏惟幸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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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范司谏书
月日,具官谨斋沐拜书司谏学士执事。前月中得进奏吏报,云自陈州召
至阙拜司谏,即欲为一书以贺,多事,匆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
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
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虽贤守长不得
行,以其有守也。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
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
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
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
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日必行,
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
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
职之责,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
受责于有司;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
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
惧百世之讥,岂不重邪!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
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
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
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
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
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
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修独以谓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
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才两事
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
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当时之事,岂无急于沮延
龄、论陆贽两事也?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
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
去也,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可以待
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
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
而彰吾君有纳谏之明也。
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
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
可不惜哉!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
塞重望,且解洛之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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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高司谏书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
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余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
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
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
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
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
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
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
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
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
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
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
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
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
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
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
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
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
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
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
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
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
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
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
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
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
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
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
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
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
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
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
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
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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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
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
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
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
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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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尹师鲁书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
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
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
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夷陵,以大
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
南。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
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
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欢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后安否?
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
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桔柚、
大笋、茶壃,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
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又
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
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
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
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
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
所言当否而已。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皆是烹斩人之
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
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
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
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
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
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
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
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
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
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
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有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
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
宣。修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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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祖择之书
修启。秀才人至,蒙示书一通,并诗赋杂文两策,谕之曰:“一览以为
如何?”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学者之问,又其少贱而长穷,其素所为未有足
称以取信于人;亦尝有人问者,以不足问之愚,而未尝答人之问。足下卒然
及之,是以愧惧不知所言。虽然,不远数百里走使者以及门,意厚礼勤,何
敢不报。
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笃敬然后能自
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之衰,学校废。至两
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
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
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
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时,以希禄利为急,至于忘本趋末,
流而不返。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学,虽欲果于自用,而莫知其所以
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诱、刑祸之惧以迁之哉。此足下所谓志古知道之士
世所鲜,而未有合者,由此也。
足下所为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顾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今世
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几?是则乡曲之中能为足下之师者谓谁,交游之间能发
足下之议论者谓谁?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足下
之言高趣远,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此其病也。窃惟足下之交游能
为足下称才誉美者不少,今皆舍之,远而见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此
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隐。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
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三代、两汉之
学,不过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弃其愚,将某以为合,故敢道此。
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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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乐秀才第一书
某白,秀才乐君足下:昨者舟行往来,皆辱见过。又蒙以所业一册,先
之启事,宛然如后进之见先达之仪。某年始三十矣,其不从乡进士之后者,
于今才七年。而官仅得一县令,又为有罪之人,其德、爵、齿三者皆不足以
称足下之所待,此其所以为惭。自冬涉春,阴泄不止,夷陵水土之气比顿作
疾,又苦多事,是以阙。
然闻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
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
之发自然也。 《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
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
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
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孔子之系《易》,
周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经。子游、子
夏、子张与颜回同一师,其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今之学者或
不然,不务深讲而笃信之徒,巧其词以为华,张其言以为大。夫强为则用力
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则必屈曲变态以
随时俗之所好,鲜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
窃读足下之所为高健,志甚壮而力有余。譬夫良骏之马,有其质矣,使
驾大辂而王良驭之,节以和銮而行大道,不难也。夫欲充其中,由讲之深,
至其深,然后知自守。能如是矣,言出其口而皆文。
修见恶于时,弃身此邑,不敢自齿于人,人所共弃。而足下过礼之,以
贤明巧正见待,虽不敢当,是以尽所怀为报,以塞其惭。某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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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校书论文章书
修顿首启:蒙问及丘舍人所示杂文十篇,窃尝览之,惊叹不已。其毁誉
等数短篇,尤为笃论。然观其用意在于策论。此古人之所难工,是以不能无
小阙。其救弊之说甚详,而革弊未之能至。见其弊而识其所以革之者,才识
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盖见其弊,必见其所以
弊之因。若贾生论秦之失而推古养太子之礼,此可谓知其本矣。然近世应科
目文辞,求若此者盖寡。必欲其极致,则宜少加意,然后焕乎其不可御矣。
文章系乎治乱之说,未易谈,况乎愚昧。恶能当此。愧畏愧畏。修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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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臣闻治天下者,在知用人之先后而已。用人之法各有所宜,军旅之士先
材能,朝廷之士先名节。军旅主成功,惟恐其不趋赏而争利,其先材能而后
名节者,亦势使之然也。朝廷主教化,风俗之薄厚,治道之污隆,在乎用人,
而教化之于下也,不能家至而谆淳谕之,故常务尊名节之士,以风动天下而
耸励其偷薄。夫所谓名节之士者,知廉耻、修礼让,不利于苟得、不牵于苟
随,而惟义之所处。白刃之威,有所不避;折枝之易,有所不为,而惟义之
所守。其立于朝廷,进退举止,皆可以为天下法也。其人至难得也,至可重
也,故其为士者,常贵名节以自重。其身而君人者,亦常全名节以养成善士。
伏见陛下近除前御史中丞包拯为三司使,命下之日,中外喧然,以谓朝
廷贪拯之材而不为拯惜名节。然犹冀拯能执节守义,坚让以避嫌疑,而为朝
廷惜事体。数日之间,遽闻拯已受命,是可惜也,亦可嗟也!拯性好刚,天
姿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至如逐其人而代其位。虽初无
是心,然见得不能思义,此皆不足怪。若乃嫌疑之迹,常人皆知可避,而拯
岂独不思哉!昨闻拯在台日,常自至中书,诟责宰相,指陈前三司使张方平
过失,怒宰相不早罢之,既而台中寮属,相继论列,方平由此罢去,而以宋
祁代之。又闻拯亦曾弹奏宋祁过失,自其命出,台中寮属,又交章力言,而
祁亦因此而罢,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谓蹊田夺牛,岂得无过,而整冠纳履,
当避可疑者也。如拯材能资望,虽别加进用,人岂为嫌!其不可为者,惟三
司使尔。非惟自涉嫌疑,其于朝廷,所损不细。
臣请原其本末而言之,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
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
废坏,时方无事,固未觉其害也。一旦黠虏犯边,兵出无功,而财用空虚,
公私困弊,盗贼并起,天下骚然,陛下奋然感悟,思革其弊,进用三数大臣,
锐意于更张矣。于此之时,始增置谏官之员,以宠用言事之臣。俾之举职,
由是修纪纲而绳废坏,遂欲分别贤不有,进退材不材,而久弊之俗,骤见而
骇。因共指言事者而非之。或以谓好讦阴私,或以为公相倾陷,或谓沽激名
誉,或谓自图进取,群言百端,几惑上听,上赖陛下,至圣至明,察见诸臣
本以忘身徇国,非为己利,谗间不入,遂荷保全,而中外之人,久而亦渐为
信,自是以来,二十年间,台谏之选,屡得谠言之士,中间斥去奸邪,屏绝
权幸,拾遗救失,不可胜数,是则纳谏之善,从古所难。自陛下临御以来,
实为盛德,于朝廷补助之效,不为无功。今中外习安,上下已信纤邪之人,
凡所举动,每畏言事之臣,时政无巨细,亦惟言事官是听。原其自始,开发
言路,至于今日之成效,岂易致哉!可不惜哉!夫言人之过,似于激讦,逐
人之位,似人倾陷。而言事之臣得以自明者,惟无所利于其间尔。而天下之
人所以为信者,亦以其无所利焉。今拯并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将来奸佞者,
得以为说,而惑乱主听。今后言事者,不为人信,而无以自明,是则圣明用
谏之功。一旦由拯而坏,夫有所不取之谓廉,有所不为之谓耻。近臣举动,
人所议法,使拯于此时有所不取而不为,可以风天下以廉耻之节,而拯取其
所不宜取,为其所不宜为,岂惟自薄其身,亦所以开诱他时言事之臣,倾人
以觊得,相习而成风,此之为患,岂谓小哉!然拯所恃者,惟以本无心耳。
夫心者,藏于中而人所不见迹者,示于外而天下所瞻。今拯欲自信其不见之
心,而外掩天下之迹,是犹手探其物,口云不欲,虽欲自信,人谁信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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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所谓嫌疑之不可不避也。况如拯者,少有孝行,闻于乡里;晚有直节,著
在朝廷。但其学问不深,思虑不熟,而处之乖当,其人亦可惜也!
伏望陛下别选材臣为三司使,而处拯他职,置之京师,使拯得避嫌疑之
迹,以解天下之惑,而全拯之名节,不胜幸甚。臣叨尘侍从,职号论思,昔
尝亲见朝廷致谏之初甚难,今又复见陛下用谏之效已著,实不欲因拯而坏之
者,为朝廷惜也!臣言狂计愚,伏俟诛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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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
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故臣不避群邪切齿之祸,
敢干一人难犯之颜,惟赖圣明,幸加省察。
臣伏见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
继罢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贤,而不闻其可罢之罪。臣虽供职在外,
事不尽知,然臣窃见自古小人,谗害忠良,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
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其故何也?夫去一善人,而众善
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二求瑕;惟有指
以为朋,则可一时尽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
惟有专权,是上之所恶,故须此说,方可倾之。臣料衍等四人,各无大过,
而一时尽逐。弼与仲淹,委任尤深,而忽遭离间,必有以朋党专权之说,上
惑圣聪者,臣请试辨之。
昔年仲淹初以忠言谠论,闻于中外,天下贤士,争相称慕。当时奸臣诬
作朋党,犹难辨明。自近日陛下擢此数人,并在两府,察其临事,可见其不
为朋党也。盖衍为人清慎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则纯信而
质直;弼则明敏而果锐,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
故于议事,多不相从。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谅,仲淹则力争而宽之;仲淹谓
契丹必攻河东,请急修边备,富弼料以九事,力言契丹必不来。至如尹洙,
亦号仲淹之党,及争水洛城事,韩琦则是尹洙而非刘沪,仲淹则是刘沪而非
尹洙,此数事尤彰著,陛下素已知者。此四人者,可谓天下至今之贤也。平
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诤而不私,以此而言,臣见
衍等真得汉人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
臣闻有国之权,诚非臣下之得专也。然臣窃思仲淹等,自入两府以来,
不见其专权之迹,而但见其善避权也。权者得名位则可行,故好权之臣必贪
位。自陛下召琦与仲淹于陕西,琦等让至五六,陛下亦五六召之。富弼三命
学士,两命枢密副使,每一命皆再三恳让,让者愈切,陛下用之愈坚。臣但
见其避让太繁,不见其好权贪位也,及陛下坚不许辞,方敢受命,然犹未敢
别有所为。陛下见其皆未行事,乃特开天章,召而赐坐,授以纸笔,使其条
事,然众人避让,不敢下笔,弼等亦不敢独有所述,因此又烦圣慈,特出手
诏,指定姓名,专责弼等条列大事而施行之,弼等迟回又近一月,方敢略条
数事。仲淹深练世事,必知凡百难猛更张,故其所陈,志在远大,而多若迂
缓,但欲渐而行之以久,冀皆有效。弼性虽锐,然亦不敢自出意见,但多举
祖宗故事,请陛下择而行之。自古君臣相得,一言道合,遇事便行。臣方怪
弼等,蒙陛下如此坚意委任,督责丁宁,而犹迟缓自疑,作事不果。然小人
巧谮,已曰专权者,岂不诬哉!至如两路宣抚,圣朝常遣大臣,况自中国之
威。近年不振,故元昊叛逆一方,而劳困及于天下。北虏乘衅,违盟而动,
其书辞侮慢,至有贵国祖宗之言。陛下愤耻虽深,但以边防无备,未可与争,
屈意买和,莫大之辱。弼等见中国累年侵凌之患,感陛下不次进用之恩,故
各自请行,力思雪耻。沿山傍海,不惮勤劳,欲使武备再修,国威复振。臣
见弼等用心,本欲尊陛下威权以御四夷,未见其侵权而作过也。
伏维陛下睿哲聪明,有知人之圣。臣下能否,洞见不遗,故于千官百辟
之中,特选得此数人,骤加擢用。夫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
之福也。今此数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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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陛下惜之也。伏惟陛下圣德仁慈,保全忠善,退去之际,恩礼各优。今仲
淹四路之任,亦不轻矣。惟愿陛下拒绝群谤,委任不疑,使尽其所为,犹有
裨补。方今西北二虏,交诤未已,正是天与陛下经营之时,如弼与琦,岂可
置之闲处?伏望陛下早辨谗巧,特加图任,则不胜幸甚。
臣自前岁召入谏院,十月之内,七受圣恩。而致身两制,方思君宠至深,
未知报效之所,今群邪争进谗巧,正士继去朝廷,乃臣忘身报国之秋,岂可
缄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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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修河第三状
右臣伏见朝廷定议,开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横陇故道,此大事也。中外
之臣皆知不便,而未有肯为国家极言其利害者,何哉?盖其说有三:一曰畏
大臣,二曰畏小人,三曰无奇策。
今执政之臣,用心于河事,亦劳矣。初欲试十万人之役以开故道,既又
舍故道而修六塔,未及兴役,遽又罢之。已而终为言利者所胜,今又复修。
然则其势难于复止也。夫以执政大臣锐意主其事,而又有不可复止之势,固
非一人口舌可回。此所以虽知不便而罕肯言也。
李仲昌小人,利口伪言,众所共恶。今执政之臣既用其议,必主其人。
且自古未有无患之河,今河浸恩、冀,目下之患虽小,然其患已形;回入六
塔,将来之害必大,而其害未至。夫以利口小人,为大臣所主,欲与之争未
形之害,势必难夺。就使能夺其议,则言者犹须独任恩、冀为患之责,使仲
昌得以为辞,大臣得以归罪。此所以虽知不便而罕敢言也。
今执政之臣用心太过,不思自古无不患之河,直欲使河不为患。若得河
不为患,虽竭人力,犹当为之。况闻仲昌利口诡辩,谓费物少而用功不多,
不得不信为奇策,于是决意用之。今言者谓故道既不可复,六塔又不可修,
诘其如何,则又无奇策以取胜。此所以虽知不便而罕肯言也。
众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独敢言者,臣谓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兴利
除害尔。若果知其为患愈大,则岂有不回者哉。至于顾小人之后患,则非臣
之所虑也。且事欲知利害、权重轻,有不得已,则择其害少而患轻者为之,
此非明智之士不能也。况治水本无奇策,相地势、谨堤防,顺水性之所趋尔。
虽大禹不过此也。夫所谓奇策者,不大利则大害;若循常之计,虽无大利,
亦不至大害。此明智之士善择利者之所为也。今言修六塔者,奇策也,然终
不可成而为害愈大;言顺水治堤者,常谈也,然无大利亦无大害。不知为国
计者欲何所择哉?若谓利害不可必,但聚大众,兴大役,劳民困国以试奇策,
而侥幸于有成者,臣谓虽执政之臣亦未必肯为也。
臣前已具言河利害甚详,而未蒙采听。今复略陈其大要,惟陛下诏计议
之臣择之。
臣谓河水未始不为患,今顺已决之流,治堤防于恩、冀者,其患一而迟。
塞商胡,复故道者,其患一而速。开六塔以回今河者,其患三而为害无涯。
自河决横陇以来,大名金堤埽岁岁增治;及商胡再决,而金堤益大加功。
独恩、冀之间自商胡决后,议者贪建塞河之策,未尝留意于堤防,是以今河
水势浸溢。今若专意并力于恩、冀之间,谨治堤防,则河患可御,不至于大
害。所谓其患一者,十数年间,今河下流淤塞,则上流必有决处。此一患而
迟者也。
今欲塞商胡口,使水归故道,治堤修埽,功料浩大,劳人费物,困弊公
私,此一患也。幸而商胡可塞,故道复归,高淤难行,不过一二年间上流必
决。此二患而速者也。
今六塔河口,虽云已有上下约;然全塞大河正流,为功不小。又开六塔
河道,治二千余里堤防,移一县两镇,计其功费,又大于塞商胡数倍,其为
困弊公私,不可胜计。此一患也。幸而可塞,水入六塔而东,横流散溢,滨、
棣、德、博与齐州之界,咸被其害。此五州者,素号富饶,河北一路财用所
仰,今引水注之,不惟五州之民破坏田产,河北一路坐见贫虚。此二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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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年间,五州凋敝,河流注溢,久又淤高,流行梗涩,则上流必决。此三
患也。所谓为害而无涯者也。
今为国误计者,本欲除一患而反就三患,此臣所不喻也。至如六塔不能
容大河,横陇故道本以高淤难行至商胡决,今复驱而注之,必横流而散溢;
自澶至海二千余里,堤埽不可卒修,修之虽成又不能捍水。如此等事甚多,
士无愚智皆所共知,不待臣言而后悉也。
臣前未奉使契丹时,已尝具言故道、六塔皆不可为,惟治堤顺水为得计。
及奉使往来河北,询于知水者,其说皆然。虽恩、冀之人今被水患者,亦知
六塔不便,皆愿且治恩、冀堤防为是。下情如此,谁为上通?臣既知其详,
岂敢自默。伏乞圣兹特谕宰臣,使更审利害,速罢六塔之役,差替李仲昌等
不用,选一二精干之臣与河北转运使副及恩、冀州官吏,相度堤防,并力修
治,则今河之水必不至为大患。且河水天灾,非人力可回,惟当顺导防捍之
而已,不必求奇策立难必之功,以为小人侥冀恩赏之资也。况功必不成,后
悔无及者乎!臣言狂计愚,惟陛下裁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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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布衣苏洵状
右臣猥以庸虚叨尘,侍从无所裨补,常愧心颜。窃慕古人荐贤推善之意,
以谓为时得士,亦报国之一端。往时自国家下诏书,戒时文,讽励学者以近
古。盖自天圣迄今二十余年,通经学古履忠守道之士,所得不可胜数,而四
海之广,不能无山岩草野之遗,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故朝廷亦莫得而闻,
此乃如臣等辈所宜求而上达也。
伏见眉州市衣苏洵,履行淳固,性识明达,亦尝一举,有司不中,遂退
而力学。其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
书》、《衡论》、《几策》二十篇,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
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而守道安贫,不营仕进,
苟无荐引,则遂弃于圣时。其所撰书二十篇,臣谨随状上进。伏望圣慈,下
两制看详,如有可采,乞赐甄录。谨具状奏闻,伏候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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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致仕表
臣某言:今月十七日进奏院递到敕告:伏蒙圣恩,除臣太子少师,依前
观文殿学士致仕者。愚诚恳至,曲轸于皇慈;宠命优殊,特加于常品。本期
得谢,更此叨荣。臣某。
伏念臣猥以庸近之材,早遘休明之运。不通之学,既泥古以难施;无用
之文,复虚言而少实。是以三朝被遇,四纪服劳。蒙德重于丘山,论报亡于
毫发。而年龄晚暮,疾病尪残。辄希知止于前人,不待及期而后请。自陈悃
愊,屡至渎烦。既久历于岁时,始曲蒙于开可。仍超加于异数,非止赐于残
骸。道愧师儒,乃忝春宫之峻秩;身居畎亩,而兼书殿之清名。至于头垂两
鬓之霜毛,腰束九环之金带,虽异负薪之里,何殊衣锦之归?使闾巷咨嗟,
共识圣君之念旧;搢绅感悦,皆希后福之有终。岂惟愚臣,独受大赐?
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无私覆物,博爱推仁。以其夙幸遭逢,密契风云之感
会;曾经服御,不忘簪履之贱微。致此便蕃,萃于衰朽。虽伏枥之马,悲鸣
难恋于君轩;而曳尾之黾,涵养未离于灵沼。余生易毕,鸿造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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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澧州瑞木乞不宜示外廷札子
臣近闻澧州进柿木成文有“太平之道”四字。其知州冯载,本是武人,
不识事体,便为祥瑞,以媚朝廷。
臣谓前世号称太平者,须是四海晏然,万物得所。方今西羌叛逆,未平
之患在前;北虏骄悖,藏伏之祸在后。一患未灭,一患已萌。加以西则泸戎,
南则湖岭,凡与四夷连接,无一处无事。而又内则百姓困弊,盗贼纵横。昨
京西、陕西出兵八九干人,捕数百之盗,不能一时剪灭,只是仅能溃散,然
却于别处结集。今张海虽死,而达州军贼已近百人,又杀使臣,其势不小;
兴州又奏八九十人。州县皇皇,何以存济?以臣视之,乃是四海骚然,万物
失所,实未见太平之象。
臣闻天道贵信,示人不欺。臣不敢远引他事,只以今年内事验之。昨夏
秋之间,太白经天,累月不灭;金木相掩,近在端门。考于星占,皆是天下
大兵将起之象。岂有才出大兵之象,又出“太平之道”字?一岁之内,前后
顿殊。岂非星象丽天,异不虚出,宜于戒惧,常合修省?而草木万类,变化
无常,不可信凭,便生懈怠。
臣又思,若使木文不伪,实是天生,则亦有深意。盖其文止曰“太平之
道”者,其意可推也。夫自古帝王致太平,皆自有道。得其道,则太平;失
其道,则危乱。臣视方今,但见其失,未见其得也。愿陛下忧勤万务,举贤
纳善,常如近日,不生逸豫,则三二岁间,渐期修理。若以前贼张海等小衰,
便谓后贼不足忧;以近京得雪,便谓天下大丰熟;见北虏未耒,便谓必无事;
见西贼通使,便谓可罢兵,指望太平,渐生安逸,则此“瑞木”乃误事之“妖
木”耳!
臣见今年曾进芝草者,今又进瑞木。窃虑四方相效,争造妖妄。其所进
瑞木,伏乞更不宣示臣寮。仍乞速诏天下州军,告以兴兵累年、四海困弊,
方当责己忧劳之际,凡有奇禽异兽草木之类,并不进献,所以彰示圣德,感
励臣民。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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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乞止绝河北伐民桑柘札子
臣风闻河北、京东诸州军,见修防城器具,民间配率甚多。澶州、濮州
地少林木,即今澶州之民,为无木植送纳,尽伐桑柘纳官。
臣谓农桑是生民衣食之源,租调系国家用度之急。不惟绝其根本,使民
无以为生,至于供出赋租,将来何以取足?
臣伏思兵兴以来,天下公私匮乏者,殆非夷狄为患,全由官吏坏之。其
诛剥疲民,为国敛怨,盖由郡县之吏不得其人。故臣前后累乞澄汰天下官吏
者,盖备见其弊如此也。今澶州之民骤罹此苦,岂非长吏非才、处事乖缪所
致?
兼闻澶州民桑已伐及三四十万株,窃虑他郡尽皆效此。伏乞早赐旨挥禁
绝。其合用材木,仍乞下转运司,令相度渐次那容准备;其澶州人户经伐桑
者,乞差官检覆量多少,与权免将来丝绵绸绢之税。
窃以军国所须,出自民力。必欲外御契丹之患,常须优养河朔之民。若
使道路怨嗟,人心离叛,则内外之患,何以枝梧?伏望圣慈特赐留意。取进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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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理寺断冤狱不当札子
臣风闻大理寺近奏断德州公案一道,为一班行王守度谋杀妻事,止断杖
六十私罪。其守度所犯情理极恶,本因逾滥,欲诱一求食妇人为妻,自持刃
杖,恐逼正妻阿马,令其诬以奸事,髡截头发,又自以绳索付与阿马,守度
持刀在旁,逼令自缢,其命垂尽,只为未有棺器,却且解下。其后又与绳索,
令自缢,阿马偶得生逃。臣略闻此大概,其他守度凶恶之状,备于案牍。人
不忍闻阿马幽苦冤枉如此,而法吏止断诬奸,降以杖罪。
窃以刑在禁恶,法本原情。今阿马之冤,于情可悯;守度所犯,其恶难
容。若以法家断罪举重而论,则守度诬奸不实之罪轻,迫人以死之情重。原
其用意,合从谋杀。凡谋杀之罪,其类甚多,或有两相争恨,理直之人因发
忿心杀害理曲之人者,死与未死须被谋杀之刑。岂比守度,曲在自身;阿马
本无所事,备极凌辱,迫以自裁。虐害之情,深于谋杀远矣!
臣尝伏读真宗皇帝赐谏臣之诏,曰:“冤枉未申赏刑逾度者,皆许论列。”
今之冤妇,臣职当言者也。岂有圣主在上,国法方行,而令强暴之男而敢逼
人以死!臣恐守度不诛,则自今强者陵弱,疏者害亲,国法遂隳,人伦败矣!
其王守度一宗公案,伏望圣慈,特令中书细详情理,果如臣之所闻。即
乞行刑法以止奸凶。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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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减放逃户和籴札子
臣伏见河东百姓科配最重者,额定和籴粮草五百万石。往时所籴之物,
官支价直不亏,百姓尽得茶丝见钱;自兵兴数年,粮草之价数倍踊贵,而官
支价直十分无二三。百姓每于边上纳米一斗,用钱三百文;而官支价钱三十,
内二十折得朽恶下色茶。草价大约类此。遂致百姓贫困逃移,而州县例不申
举。其本户二税、和籴不与开阁,税则户长陪纳,和籴则村户均摊。已逃者
既破其家,而未逃者科配日重。臣至代州崞县,累据百姓陈状,其一村有逃
及一半人户者,尚纳全材和籴,旧额均配与见在人。臣兼曾差大理寺丞史谭,
检得岚州平夷一县已逃未检人户,共四十一户。诸州似此者甚众。
臣今欲乞下转运司,差清干官三两人,于并、代等十五州军系有和籴处,
检括已逃人户。其逐户下二税、和籴额定数目,并与倚阁,候招辑得人户归
业,各令依旧均配。仍许诸县人户见均摊着和籴及户长陪纳逃税者,列状自
陈。所贵重困之民,免此重叠科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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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耕禁地札子
臣昨奉使河东,相度沿边经久利害。臣窃见河东之患,患在尽禁沿边之
地不许人耕,而私籴北界斛斗以为边储,其大害有四。以臣相度,今若募人
耕植禁地,则去四大害而有四大利。
河东地形山险,辇远不通。边地既禁,则沿边乏食。每岁仰河东一路税
赋、和籴、入中、和博斛斗支往沿边。人户既阻险远,不能辇运,遂赍金银
绢铜钱等物,就沿边贵价私籴北界斛斗。北界禁民以粟马南入我境,其法至
死。今边民冒禁私相交易,时引争斗,辄相斫射,万一兴讼,遂构事端。其
引惹之患一也。今吾有地不自耕植,而偷籴邻界之物以仰给。若敌常岁丰,
及缓法不察,而未过吾界则尚有可望。万一虏岁不丰,或其与我有隙,顿严
边界禁约,而闭籴不通,则我军遂至乏食。是我师饥饱系在敌人,其患二也。
代州、岢岚、宁化、火山四州军,沿边地既不耕,荒无定主,虏人得以侵占。
往时代州阳武寨为苏直等争界,讼久不决,卒侵却二三十里。见今宁化军天
池之侧,杜思荣等又来争侵,经年未决。岢岚军争掘界壕,赖米光浚多方力
拒而定。是自空其地相惹北人岁岁争界,其害三也。禁膏腴之地之耕,而困
民之力以远输,其害四也。
臣谓禁地若耕,则一二岁间北界斛斗可以不籴。则边民无争籴引惹之
害;我军无饥饱在敌之害;沿边地有定主,无争界之害;边州自有粟,则内
地之民无远输之害。是谓去四害而有四大利。今四州军地可二三万顷,若尽
耕之,则其利岁可得三五百万石。伏望圣慈;特下两府商议。如可施行,则
召募耕种税入之法,各有事目,容臣续具条陈。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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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颂》跋尾
右《华阳颂》,唐玄宗诏附。
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
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
神仙道家之事无不为,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
甚矣,佛老之为世惑也!佛之徒曰“无生”者,是畏死之论;老之徒曰
“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彼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
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老不可以
苟得也。惟积习之久者,成其邪妄之心。佛之徒有临死而不惧者,妄意乎无
生之可乐,而以其所乐胜其所可畏也。老之徒有死者,则相与讳之曰:“彼
超去矣,彼解化矣。”厚自诬而托之不可诘。或曰:“彼术未至,故死尔。”
前者苟以遂其非,后者从而惑之,以为诚然也。
佛老二者同出于贪,而所习则异,然由必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其贪于
彼者厚,则舍于此者果。若玄守者,方溺于此,而又慕于彼,不胜其劳,是
真可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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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太平寺碑》跋尾
右太平寺碑,不著书撰人名氏。南北文章,至于陈隋,其弊极矣。以唐
太宗之致治,几乎三王之盛,独于文章,不能少变其体。岂其积习之势,其
来也远,非久而众胜之,则不可以骤革也!是以群贤奋力,垦辟芟除。至于
元和,然后芜秽荡平,嘉禾秀草争出,而葩华美实,烂然在目矣。此碑在隋,
尤为文字浅陋者,疑其俚巷庸人所为,然视其字画,又非常俗所能。盖当时
流弊,以为文章止此为佳矣。文辞既尔无取,而浮图固吾侪所贬,所以录于
此者,第不忍弃其书尔。治平元年三月十六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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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田布碑》跋尾
右由布碑,庾承宣撰。布之事壮矣,承宣不能发于文也,盖其力不足尔。
布之风烈,非得左丘明、司马迁笔,不能书也。故士有不顾其死,以成后世
之名者,有幸不幸,各视其所遭如何尔。今有道史、汉时事者,其人伟然甚
著,而市儿俚妪犹能道之。自魏晋以下,不为无人,而其显赫不及于前者,
无左丘明、司马迁之笔以起其文也。治平甲辰秋社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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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宗纪论
呜呼,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三代之王有天下者,皆数百年,其可道者
数君而已,况于后世邪,况于五代邪!
予闻长老为予言:“明宗虽出夷荻,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于五代之
君,有足称也。”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藩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
矣,愿天早生圣人。”自初即位,减罢宫人、伶官,废内藏库,四方所上物
悉归之有司。广寿殿火灾,有司理之,请加丹雘,喟然叹曰:“天以火戒我,
岂宜增以侈邪!”岁尝旱,已而雪,暴坐庭中,诏武德司宫中无扫雪,曰:
“此天所以赐我也。”数问宰相冯道等民间疾苦,闻道等言谷帛贱,民无疾
疫,则欣然曰:“吾何以堪之,当与公等作好事,以报上天。”吏有犯赃,
辄置之死,曰:“此民之蠹也!”以诏书褒廉吏孙岳等,以风示天下。其爱
人恤物,盖亦有意于治矣。
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七年,于五代之君最
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然夷荻性果,仁而不明,
屡以非辜诛杀臣下。至于从荣父子之间,不能虑患为防,而变起仓卒,卒陷
之以大恶,帝亦由此饮恨而终。
当是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时事。其言曰:“为国者有不足惧者五,
深可畏者六: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
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
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
皆多澄言切中时病。若从荣之变,任圜、安重诲等之死,可谓上下相徇而毁
誉乱真之敝矣。然澄之言,岂止一时之病,凡为国者,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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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
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
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
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
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
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
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
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
“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
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
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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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者传》论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
始不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
之略,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
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杰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
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
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
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
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
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
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
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
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官
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
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
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日深于女祸
者,谓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
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
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余人,其在外者,悉
诏天下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慝而不杀。是时,方镇僭拟,悉以宦官
给事,而吴越最多。及庄宗立,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
宦者遂复用事,以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
庄宗未灭梁时,承业已死。其后居翰虽为枢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
马绍宏者,尝赐姓李,颇见信用,然诬杀大臣,黩货赂,专威福,以取怨于
天下者,左右狎昵黄门内养之徒也。是时,明宗自镇州入觐,奉朝请于京师。
庄宗颇疑其有异志,阴遣绍宏伺其动静,绍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
天下皆知祸起于魏,孰知其启明宗之二心者,自绍宏始也。郭崇韬已破蜀,
庄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韬之死,庄宗不知,皆宦者为之也。当此之时,
举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韬不死,明宗入洛,岂无西顾之患,其能晏然取唐
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又诏天下悉捕宦者而杀之。宦者亡窜山谷,多削发
为浮图。其亡至太原者七十余人,悉捕而杀之都亭驿,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专内以干政,宦者孟汉琼因以用事。秦王入视,
明宗疾已革,既出,而闻哭声,以谓帝崩矣,乃谋以兵入宫者,惧不得立也。
大臣朱弘昭等方图其事,议未决,汉琼遽入见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诛之,
陷秦王大恶,而明宗以次饮恨而终。后愍帝奔于卫州,汉琼西迎废帝于路,
废帝恶而杀之。
呜呼!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怠,宦、女之祸非一日,
必伺人之骄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犹若此者,盖其在位差久也。其余
多武人崛起,及其嗣续,世数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为。其为大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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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可见矣。独承业之论,伟然可爱,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
苟有善焉,无所不取。善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恶,所谓“爱
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也。故并述其祸败之所以然者著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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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传》序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
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
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
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
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贤材,有
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
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
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
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俯首而包羞,
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
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于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
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陈福贇。五代之乱,君不
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
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
之,然其事迹不著,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
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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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洵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
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
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哉?好恶乱其中,而利害
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
“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
王衍之为人,容貌语言,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
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
然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
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书,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
与造作语言,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
衍、卢杞合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
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 《诗》、
《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
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
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
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其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被其祸,而吾将获知
言之名,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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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
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
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
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
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
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
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
用矣。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
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
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
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
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
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唇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
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否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
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
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
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
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晰蜴,变色而却步,人
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
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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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 敌
中国,内也。四夷,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夫天下
无内忧,必有外惧,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忧在
外,今者夷狄忧在内,释其末可也。而愚不识方今夷狄之忧为末也。古者夷
狄之势,大弱则臣,小弱则遁,大盛则侵,小盛则掠。吾兵良而食足,将贤
而士勇,则患不在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今之变夷,姑无望其臣与遁,
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
昔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
以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迨今凡数十百万,而犹慊然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
府,然则其势又将不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
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
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
久安而无变也。
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当暴秦刻剥,刘项战夺之后,中国溘然矣。
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蚁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
寸之地,何则?中原之疆,固皆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而犹足以制之也。
五代之际,中原无君,晋瑭苟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资其
强大。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匈奴扫境来寇,兵不血刃,而京师不守,天下
被其祸。匈奴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举
来寇,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遂与之盟以和。夫人之情,胜则狃,狃则败,
败则惩,惩则胜。匈奴狃石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
其所胜,甚可惧也。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匈奴之谋,必
曰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驰一介入中国,以形凌之,以势邀之,
岁得金钱数十百万,如此数十岁,我益百千万,而中国损数百千万。吾日以
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
天生北狄,谓之犬戎,投骨于地,狺然而争者,犬之常也。今则不然,
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衅,使之来寇,大足以夺一郡,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
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将以蓄其锐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
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速谋。古人有言曰:为虺弗摧,为虵奈何?匈奴之势,
日长炎炎。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其亦惑也。且今中国之所以竭
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恐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非谓中国之力不足
以支其怒耶。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匈奴之
力,虽足以犯边,然今十数年间,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何也?非畏吾也,
其志不止犯边也。其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
之一旦绝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然而骄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
后固也。蛰鸟将击,必匿其形。昔者冒顿欲以攻汉,汉使至,辄匿其壮士健
马。故兵法曰:辞卑者进也,辞强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张形势以夸
我,此其志不欲战明矣。阖闾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践之入吴也,因齐晋。
匈奴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陕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则之变,岭南有智高之
乱,此亦可乘之势矣。然终不以动,则其志之不欲战又明矣。吁,彼不欲战,
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废其所不
能,于敌反是。今无乃与此异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
一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勿赂而彼以为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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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对曰:尔无功于吾,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赂不可得也。虽然,天下之
人必曰:此愚人之计也。天下孰不知赂之为害,而无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
愚以为不然。
当今夷狄之势,如汉七国之势。昔者高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里之地
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当是时,非刘氏而
王者八国。高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
绾皆诛死,而吴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
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从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黄
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彰也,势至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
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
大变。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谋臣曰晁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
诸侯必且反。错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
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错愚。吁,七国之祸,期
于不免,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重
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以不与错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
有远祸,而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身
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身之谋哉。
今者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议,因循维持以
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
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
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
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
能转祸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决,则是远忧
大患,终不可去也。
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知其胜,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然则宏远深
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错所以为愚也。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
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今者匈奴
之祸,又不若七国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
后,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二曰形,
三曰实。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
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绝之,彼必曰,战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
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围某所,
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声
既不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斩棘,多为疑兵以临吾城,如此谓之形。
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
兵秣马以出其实。实而与之战,破之易耳。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
出于实者。出于声与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
以幸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呼跳踉,
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则未始不胜彼。叫呼
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
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韩许公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
使来告曰:吾将假道伐滑。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耶?有以相待,无为虚言。
滑师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或告除道剪棘,兵且至矣。公曰:
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诈穷,迁延以遁。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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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技止此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易与。
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敝。贾谊曰:大国之王,幼弱
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
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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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 籍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
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
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
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
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
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
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
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
下。不知如此,而区区与泰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
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雠籍,则其势不得
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鼓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
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
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钜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
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
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
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
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谓 ‘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
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
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
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
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
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
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
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
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
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
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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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祖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
目,以劫持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
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
为之规划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
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
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
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邪?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
知有吕氏之祸也。”
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
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
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后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
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后者,为惠帝计也。
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
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邪?且哙与帝偕起,
拔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为汉,未可
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斩之。
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
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
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
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
而已矣。樊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
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
不可结,太尉不得入北军矣。
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
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
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然从之邪?吾故曰:
“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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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虑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
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
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
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
臣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臣者,不可
一日无也。
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机。夫取天下
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其有
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
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上,而三臣者和之于下,
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勾
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英布、彭越;裨将任曹参、
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
所不与者,唯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
不过房、杜。
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
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
日无也。司马氏、曹氏,贼也,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
秦民之汤、武也,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
泄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阱,设陷阱而不知以
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机而安用夫腹心
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
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安;田文所谓“子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
世无之?当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谓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
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
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垒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
不可去也。
传曰:“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
举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邪?又曰:“五载一巡狩”。彼无腹心
之臣,五载一出,捐千里之畿而谁与守邪?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
之士,必有密友:以开心胸,以济缓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抚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
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泊然无爱之心也。是以社
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
一人举之则用之,一人毁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
稷?数迁数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天子惸惸于上,一旦有卒然
之忧,吾来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
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
寝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
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与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用赵中令也,得
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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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人而后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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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 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
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
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尤难。
六畜之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蹄,牛亦能触。先王知能
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蹄者可驭以羁绁,
触者可拘以福衡,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触,
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麟,终无服乘邪。
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
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
如耳。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勣,贤将也;汉之韩信、英布、
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
之。苟又曰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
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
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也。
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毕智竭虑、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
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
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
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
人君当观其才之小大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夫
养骐骥者,丰其刍粒,絜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
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弃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
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
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
不可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
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
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英布而
以为淮南王,供具饮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未有功
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越期而不至,捐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
弃敝屣。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者
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
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
数级之爵;否,则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
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虽
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也。噫!方
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
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
信不怀。韩信无内心,则天下非汉之有也。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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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相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
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
一日轻。相贤邪,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邪,相虽不贤,将不可
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
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廉节好礼,
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
何哉?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入踞厕,而李广利
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任相,必节廉好
礼者为之,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古者,相见于
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
之如此之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
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
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
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
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
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恤其私。
我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
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
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
夫汤、武之德,三尺童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
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
噫!近世之君姑勿于此责矣。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
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
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
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
而果于用刑,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而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
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一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
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
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大愧于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帝
尝以不冠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多忧之际,使石庆得容其间而无怪
焉。
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
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
有。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上之为利?
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
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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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远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仁矣乎?非仁也,势也。天下之势犹一身。一身
之中,手足病于外,则腹心为之深思静虑于内,而求其所以疗之之术;腹心
病于内,则手足为之奔掉于外,而求其所以疗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
非待仁而后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迩、不忘远,非仁也,势也”。势如此
之急,而古之君独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势,而武王知天下之势也。
夫不知一身之势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势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关
中,自以为子孙万世帝王,而陈胜、吴广乃楚人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
近如一。
然以我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近之官吏贤邪,民誉之、
歌之;不贤邪,讥之、谤之。誉歌讥谤者众,则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是
官吏之贤否易知也。一夫不获其所,诉之刺史,刺吏不问,裹粮走京师,缓
不过旬月,挝鼓叫号,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诉也。吏之贤否易知
而民之冤易诉,乱何从始也?远方之民,虽使盗跖为之郡守、梼杌饕餮为之
县令,郡县之民群嘲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廷不知也。白日执人于市,诬以
杀人,虽其兄弟妻子闻之,亦不过诉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斯死且无
告矣。彼见郡守县令据案执笔、吏卒旁列、箠械满前,骇然而丧胆矣。则其
谓京师天子所居者,当复如何?而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尚或难之,
而贫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动。吾故曰“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
深也。”
国家分十七路,河、朔、陕、右、南、广、川、峡,实为要区。河、朔、
陕、右,一虏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南、广、川、峡,货财之源,而河、
朔、陕、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
曩者北胡骄恣、西寇勃叛,河、朔、陕、右,尤所加卹,一郡守、一县
令未尝不择。至于南、广、川、峡,则例以为远官,审官差除,取具临时,
窜谪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优异者,不复官之南、广、川、峡,而其
人亦以南、广、川、峡之官,为失职庸人无所归,故常聚干此。呜呼!知河、
朔、陕、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轻,是欲
富其仓而芜其田,仓不可得而富也。
矧其地控制南夷氐蛮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颗,明珠大贝、纨锦布
帛,皆极精好,陆载水负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关讥门、征僦雇之费,非百
姓私力所能办,故贪官专其利而齐民受其病。不招权、不鬻狱者,世俗遂指
以为廉吏矣,而招权鬻狱者又岂能尽无?呜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
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
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繁,罢弊之民不任官吏复有规求于其间矣。淳化
中,李顺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风奔溃。近者,智高乱广南,乘胜取九城
如反掌。国家设城池、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一起,
若涉无人之境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责者,莫若漕刑。南、广、川、峡,既为天下要区,
而其中之郡县,又有为南、广、川、峡之要区者。其牧宰之贤否,实一方所
以安危。幸而贤则已,其戕民、黩货,然有罪可诛者,漕刑固亦得以举劾。
若夫庸陋,选■不才而无过者,漕刑虽贤明,其势不得易置。此犹弊车躄马
而求仆夫之善御也。郡县有败事不以责,漕刑则不可责之,则彼必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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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将何所归罪?”故莫若漕刑自举其人而任之。
他日有败事,则谓之曰:“尔谓此人堪此职也,今不堪此职,是尔欺我也”。
责有所任,罪无所逃。然而择之不得其人者,盖寡矣。其余郡县。虽非一方
之所以安危者,亦当诏审官,俾勿轻授,赃吏冗流勿措置其间,则民虽在千
里外,无异于处畿甸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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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 士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之事可为也,
以贤之所在而已矣。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
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
绳趋尺步、华言华服者,往往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
华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而
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
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秦与齐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
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
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卑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不
获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
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
而至享万钟之禄;公卿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高车、驾大马,以为民
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久乃领藩郡、执兵柄;巫医、方技,
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如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
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胥史、贱吏独弃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
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
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
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
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
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
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伏,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
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
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
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
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
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长吏一怒,不
问罪否,袒而答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
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
况士君子而肯俯首为之乎?然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遇
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
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夺,
而奇才绝智出矣。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
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使更胥之
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
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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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 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
古之法,而吏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主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
心,必得其情,情然邪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
轻重大小,是以先生忿其幸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
死,伤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
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枉法,故其法简。今则不然。
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偷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
入之,或至于无艺。民偷,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
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
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则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
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
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
之足。故其简繁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
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
知之而未尝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
则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
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
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
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
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
禁民麋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麋金之工,肩摩于列肆。
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
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
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
尝怪者,三也。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
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干闻,以待官吏之
私■;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而从县
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
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
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
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
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当吏而商,诚可乐也。
民将安所措乎?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若此之类,不可以悉
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
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
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
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挺(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踰垣穿穴之
徒,必且相告而恣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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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论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
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 《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
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
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
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
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
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然戴之
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
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
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
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
也甚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
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 《礼》为之明也。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
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
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
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
废者, 《易》为之幽也。
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
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
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邪?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
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
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
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
挂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为四面揲之也。归奇于扐,
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
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
《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
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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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
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
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
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
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
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其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
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
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
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
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
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以苦口为讳。去其鸩,撤
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
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
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
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
驱而潜率之,于是观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
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
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
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
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
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
乎耳,而人皆有事者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
又何从而不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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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
《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
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
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情
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
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
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
发于其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
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以区区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
益甚而 《礼》益败。
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
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
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
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
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
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
《诗》。
《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
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
诟讟言,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下,曰:“圣
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
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
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不
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
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
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
于必败。故产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
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
事也盖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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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论 (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
之。楚之史曰 《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
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
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
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
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
有之者也。
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
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
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
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就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
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词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
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词胜”。使
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故曰:“经不得
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传史,则称谓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沮,
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
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
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
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 《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夫规
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
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
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噫!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晞迁固,实录可也。慎
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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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论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知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兼
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
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
能时,悲夫殆哉。
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
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
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
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
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
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
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
焉,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
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
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
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
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
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
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修何营邪?
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欤?左右誉
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
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历数
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知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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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皇帝书 (节选)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苏洵谨顿首再拜,冒万死上书皇帝阙
下。……臣自惟疏贱,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浅而易见者,谨条为十通,
以塞明诏。
其一曰,臣闻利之所在,天下趋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则百家
之市,无宁居者。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响,则天
下争先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何则?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
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其人皆以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
至于临事,谁当效用,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
譬如傭力之人,计工而受直,虽与之干万,岂知德其主哉!是以虽有能者,
亦无所施,以为谨守绳墨,足以自致高位,官吏繁多,滥于局外,使陛下皇
皇汲汲求以处之,而不暇择其贤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
此议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窃思之,盖今制天下之吏,自州县命录幕职而改
京官者,皆未得其术,是以若此纷纷者。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重其举官
之罪,此适足以隔者而容不肖。且天下无事,虽庸人皆足以无过,一旦改官,
无所不为。彼其举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幸
而未有败事,则为廉与能矣。虽重其罪,未见有益,上下相蒙,请托公行。
莅官六七考,求举主五六人,此谁不能者?臣愚,以为举人者当使明著其迹。
曰:某人廉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能。虽
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纪之状,其特曰廉能而己者不听。如此,则夫庸
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入其间,老于州县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
可称之功,与民兴利除害,惟恐不出诸己。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而使
争为善也。有功而赏,有罪而罚,其实一也。……
其二曰,臣闻古之者制爵禄,必皆孝弟忠信修絜博习闻于乡党而达于朝
廷以得之。及其后世不然,曲艺小数,皆可以进。然其得之也,犹有以取之,
今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任人,最无谓者,其所谓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资以
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将复任其子孙,孙又任其子,是不学而得者尝无
穷也。夫得之者也易,则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学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
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
损。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见其粗而未识其精,侥幸之风少衰而犹在也。
夫圣人之举事,不惟曰利而已,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
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说,故虽尽去而无疑者。何者?恃其说明也。夫所谓
任子者,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学者
任人,不学者任于人,此易晓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于可任者举使任之,
不问其始之何从而得之也。且彼任于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犹借资之人,
而欲从之匄贷,不已难乎?……
其三曰,臣闻自设官以来,皆有考绩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废绝。自京
房建考课之议,其后终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
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无官无课,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
识也。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行之则益以纷乱,而终不可考。其何故也?
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今欲人人而课之,必使入于九等之中。此宜其颠倒
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臣观自昔行考课者,皆不得其术。盖天下之官,
皆有所属之长,有功有罪,其长皆得以举刺。如必人人而课之于朝廷,则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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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将为将安用?惟其大吏无所属而莫为之长也,则课之所宜加。何者?其位
尊,故课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齐,其数少,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今天
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
不辨,其咎在职司之不明。职司之不明,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陛下以
无属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贤不肖当使谁察之?古之考绩者皆从司会而至
于天子,古之司会,即今之尚书。尚书既废,惟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臣愚,
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而于御使台别立考课之司,中丞举其大纲,
而属官之中,选强明者一人,以专治其事。……
其六曰,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
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济之以至
诚,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
人君御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则其疏远
小吏,当复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则国不足以为国矣!臣观
今两制以上,非无贤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莫肯于绳墨之外,为
陛下深思远虑,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于绳墨之内也。臣请得举其一二
以言之。夫两府与两制,宜使日夜交于门,以讲论当世之务。且以司知其为
人,临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来,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
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无防之。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以两府
两制为可信邪?当无所请属,以为不可信邪?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安在相
往来邪?今两制知举,不免用封弥誊录,既奏而下,御使亲往莅之,凛凛如
鞠大狱,使不知谁人之辞,又何其甚也。臣愚,以为如此之类,一切撤去,
彼稍有知,宜不忍负。若其犹有所欺也,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
……
其十曰,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疏贱而无嫌也,不知爵禄之可
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无
所爱借,顾念于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臣请得
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辄废,功未成而
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犹
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
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嫚以求亲媚于陛下,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
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疏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
而不知其阴贼险诈,为害最大。天下之人,无由至于陛下之前,故皆通于宦
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课,陛下纵听不用,
而大臣常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
陛下将有意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
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每伤痛之……。
曩臣所著二十篇,略言当世之事,陛下虽以此召臣,然臣观朝廷之意,
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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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
《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意,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
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
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
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诏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之江河,注淮泗,汇为
洪,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
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
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行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
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
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
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
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月而不杀,则跳
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齧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
怪者。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
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
王诸将,改定律命,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七国。高祖
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
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
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
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
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
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
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
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
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民,得钱数百万,以为
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
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
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
不忍闻,盖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
费干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
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
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
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
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
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
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
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
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
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
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之以法,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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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
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
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
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
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
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
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维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卹
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思天子之深
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
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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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
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
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然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起而复为宰相,而又
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
望?故咸曰,后有下命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
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
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
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
也。然而不能无忧。
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吾也,
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
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时,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
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
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
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
子之出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
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
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
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
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
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
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欲
有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
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
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于其间。
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
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
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说之,使交欢
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本强之人也,非
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陛
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
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于不忍小忿,故
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
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
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
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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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
慎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失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
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
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
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常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弓
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
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
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
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
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
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
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皆不录而
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
终。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面大
数已定。余吏滥于官籍,大臣建议减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
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
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
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
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使,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
而无过,可以任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
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
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
国家法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
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
不给,此其权在御使转运。而御使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
方之士,会于京师,口语籍籍,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
于私我也。
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
间,而可以无嫌。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子,毅然
立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
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土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复
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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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田枢密书
天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
瞍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
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
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
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
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
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者弃天、亵
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则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
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
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
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
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夫圣
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
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切怪
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
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
而吾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
今洵之有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
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
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
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
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
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
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启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
或若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
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
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
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
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
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
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
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
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
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
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
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 《权书》十篇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
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
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若夫言之可用,与夫身之可
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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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
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
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
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磋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
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
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
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
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磅礴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
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
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
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
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
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
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
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
贵之荣而忸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
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
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
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
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
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
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
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轻也哉?而今世
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
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
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
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
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
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
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
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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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
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
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
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
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
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
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
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
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
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
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
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
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
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
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
然出涕 (一作泪)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
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
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
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
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
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
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
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
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
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
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谒论,而容
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
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
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
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
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
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
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
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
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
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
自期,而视与已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
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
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
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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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
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
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
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
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
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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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长安书
判府左丞阁下: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
之,至于天子,其职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
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
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
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
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慄慄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
下,又焉敢以势言哉!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
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
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
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夫一夫不用乎
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
惧。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
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
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
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辛甚!
辛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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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张侍郎第一书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所以获
知于明公,明公之所以知洵者,虽暴之天下,皆可以无愧。今也将有所私告
于执事,念将以屑屑之私,坏败其至公之节,欲忍而不言而不能,欲言而不
果,勃然交于胸中,心不宁而颜忸怩者,累月而后决。
窃见古之君子知其人也,忧其人,以至于其父母、昆弟、妻子,以至于
其亲族朋友,忧之固其责也。虽然,自我求之,则君子讥焉;知之而不忧,
不忧而求人忧,则君子交讥之。洵之意以为宁在我,而无宁在明公。故用此
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明公试一听之。洵有二子:轼、辙,龆
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
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于其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
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下之爵禄,
可以攫取。闻京师多贤士大夫,欲往从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几五十,
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今
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一门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数口。为行者计,
则害居者,为居者计,则不能行,栖栖焉无所告诉。夫以负贩之夫,左提妻,
右挚子,奋身而往,尚不可御,有明公以为主,夫焉往而不济。今也望数千
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缩而不进,洵亦羞见朋友。明公居齐桓、晋
文之位,惟其不知洵,惟其知而不忧,则又何说?不然,何求而不克?轻之
于鸿毛,重之于泰山,高之于九天,远之于万里,明公一言,天下谁议!将
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
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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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张侍郎第二书
省主侍郎执事:洵始至京师时,平生亲旧,往往在此,不见者盖十年矣。
惜其老而无成,问所以来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无事他人,须张益州
来乃济。”且云:“公不惜数千里走表,为子求官;苟归立便殿上,与天子
相唯诺,顾不肯邪?”
退自思公之所与我者,盖不为浅。所不可知者,惟其力不足而势不便,
不然,公于我无爱也。闻之古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当此时也,天
子虚席而待公,其言宜无不听用。洵也与公有如此之旧,适在京师,且未甚
者,而犹足以有为也。此时而无成,亦足以见他人之无足求,而他日之无及
已。昨闻车马至此有日,西出百余里迎见,雪后苦风,晨至郑州,唇黑面裂,
僮仆无人色。从逆旅主人得束薪,缊火良久,乃能以见。出郑州十里许,有
导骑从东来,惊愕下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从者数百人,足声如雷,已
过,乃敢上马徐去。私自伤至此!
伏惟明公所谓洁廉而有文,可以比汉之司马子长者,盖穷困如此!岂不
为之动心,而待其多言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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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韩丞相论山陵书
四月二十三日,将仕郎守霸州文安县主簿礼院编纂苏洵,惶恐再拜上书
昭文相公执事。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
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
事,当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公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
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
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
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
以告于左右。
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宫室游观天无所增加,帏簿
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
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
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
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锯,
驱之以笞箠,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
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
然有不自聊赖之人。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
检身节俭者,如此其甚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其不欲以山
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
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
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况夫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
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
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
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
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也。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
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
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
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葬无金玉,
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太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
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无不臣之讥,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
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玉厚其亲于地下,
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
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
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如曰:诏敕
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盖唐太宗之葬高祖
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
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之为政,与其坐
视百姓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胜区区之心,敢
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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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族谱引
苏氏族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龙初,长
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是始。而谱不及焉者,
亲尽也。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何也?以著
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
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
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
与尊,何也?谱吾作也。
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于亲,亲见于服,
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
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之所以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
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
作也。其意曰,分而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已幸其未至于
途人也,使之无至于忽忘焉可也。
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系之以诗曰:
吾父之子,今为吾兄。吾疾在身,兄呷不宁。数世之后,不知
何人。彼死而生,不为戚欣。兄弟之亲,如足于手。其能几何,彼
不相能,彼独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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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谱后录 (上)
苏氏之先,出于高阳。高阳之子曰称,称之子曰老童,老童生重黎及吴
回。重黎为帝喾火正,曰祝融,以罪诛,其后为司马氏,而其弟吴回复为火
正。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人,长曰樊,为昆吾;次曰惠远,为参胡;次曰
籛,为彭祖;次曰来言,为会人;次曰安,为曹姓;季曰季连,为芋姓。六
人者,皆有后。其后各分为数姓。昆吾始姓巳氏,其后为苏、顾、温、董。
当夏之时,昆吾为诸侯伯,历商而昆吾之后无闻。至周有忿生,为司寇,能
平刑,以教百姓,周公称之。盖 《书》所谓司寇苏公者也。司寇苏公与檀、
伯达皆封于河,世世仕周,家于其封,故河南河内皆有苏氏。六国之际、秦
及代厉其苗裔也。至汉兴而苏氏始徙入秦,或曰高祖徙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而苏氏迁焉。其后曰建,家于长安杜陵。武帝时为将,以击匈奴有功,封平
陵侯,其后世遂家于其封。建生三子,长曰嘉,次曰武,次曰贤。嘉为奉车
都尉,其六世孙纯为南阳太守,生子曰章,当顺帝时为冀州刺史,又迁为并
州,有功于其人,其子孙遂家于赵郡。其后至唐武后之世有味道者。味道圣
历初为凤阁侍郎,以贬为眉州刺史,迁为益州长史,未行而卒。有子一人,
不能归,遂家焉,自是眉始有苏氏。故眉之苏皆宗益州长史味道;赵郡之苏,
皆宗并州刺史章;扶风之苏,皆宗平陵侯建;河南河内之苏,皆宗司寇忿生。
而凡苏氏皆宗昆吾樊,昆吾樊宗祝融吴回。盖自昆吾樊至司寇忿生,自司寇
忿生至平陵侯建,自平陵侯建至并州刺史章,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长史味道,
自益州长史味道至吾之高祖,其间世次皆不可纪。而洵始为族谱,以纪其族
属。谱之所记,上至于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
曰:呜呼!高祖之上不可详矣。自吾之前而吾莫之知焉已矣,自吾之后而莫
之知焉,则从吾谱而益广之,可以至干无穷。盖高祖之子孙,家授一谱而藏
之,其法曰,凡嫡子而后得为谱,为谱者,皆存其高祖而迁其高祖之父,世
世存其先人之谱,无废也。而其不及高祖者,自其得为谱者之父始,而存其
所宗之谱,皆以吾谱冠焉。其说曰,此古之小宗也。
古者有大宗,有小宗。《传》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
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之宗,别子之后也,宗
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别子
者,公子及士之始为大夫者也。别子不得祢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后之则为大宗。
故曰:继别为宗,族人宗之,虽百世而大宗死,则为之齐衰三月,其母妻亡
亦然。死而无子,则支子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百世不迁之宗也。别子之庶
子,又不得祢别子,而自使其嫡子为后,则为小宗。故曰:继祢者为小宗,
小宗五世之外则易宗其继祢者,亲兄弟宗之。其继祖者,从兄弟宗之。其继
曾祖者,再从兄弟宗之。其继高祖者,三从兄弟宗之。死而无子,则支子亦
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五世则迁之宗也。
凡今天下之人,惟天子之子与始为大夫者而后可以为大宗,其余则否。
独小宗之法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从小宗。凡吾之宗,其继高祖
者,高祖之嫡子祈,祈死无子,天下之宗法不立族人,莫克以其子为之后,
是以继。高祖之宗亡而虚存焉。其继曾祖者,曾祖之嫡子宗善,宗善之嫡子
昭图,昭图之嫡子惟益,惟益之嫡子允元。其继祖者,祖之嫡子讳序,序之
嫡子澹,澹之嫡子位。其继祢者祢之,嫡之澹,澹之嫡子位。曰,呜呼,始
可以详之矣。百世之后,凡吾高祖之子孙,得其家之谱而观之,则为小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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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吾高祖之子孙之谱而合之,而以吾谱考焉,则至于无穷而不乱也,是为谱
之志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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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谱后录 (下)
苏氏之先自昆吾以来,其最显者司寇忿生。三代之事,其闻于今不详。
周公作,立政而特称之,以教太史。其后周室衰,司寇之子孙亦曰苏公,遭
谗,作诗以刺暴,公名曰彼何人斯。惟此二人见于诗书,是以其传至今。自
苏氏入秦而平陵侯建,典属国武,始显。迁于赵。而并州刺史章、益州长史
味道,始有闻于世,迁于眉而至于今无闻。夫是惟谱不立也!
自昆吾至《书》之苏公,五百有余年;自《书》之苏公至《诗》之苏公,
二百有余年;自《诗》之苏公至平陵侯建典属国武,七百有余年;自平陵侯
建典属国武至并州刺史章,二百有余年;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长史味道,五
百有余年;自益州长史味道至吾之高祖,二百有余年。以三十年而一易世,
则七十有余世也。七十有余世亦容有贤、不贤焉。不贤者,随世磨灭,不可
得而闻,而贤者独有七人。七十有余世,其贤者亦容不止于七人矣,而其余
不传,则谱不立之过也。故洵既为族谱,又从而记其所闻先人之行。
昔吾先子尝有言曰:“吾年少而亡吾先人,先世之行,吾不及有闻焉。
盖尝闻其略曰,苏氏自迁于眉而家于眉山,自高祖泾则已不详,自曾祖釿而
后稍可记。曾祖娶黄氏,以侠气闻于乡闾。生子五人,百吾祖祜最少、最贤,
以才干精敏见称。生于唐哀帝之天祐二年,而殁于周世宗之显德五年,盖与
五代相终始。殁之一年而吾太祖始受命。是时王氏、孟氏相继据蜀,蜀之高
才六人,皆不肯出仕。曰 ‘不足辅’。仕于蜀者,皆其年少轻锐之士,故蜀
以再亡。至太祖受命而我祖不及见也。吾祖娶李氏。李氏,唐之苗裔太宗之
子曹明王之后世,曰瑜,为遂州长江尉,失官家于眉之丹棱。祖母严毅,居
家肃然,多才略,犹有窦太后、柴氏主之遗烈。生子五人,其才皆不同。宗
善、宗晏、宗升,循循无所毁誉。少子宗晁,轻侠难制。而吾父杲最好善,
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于爱,与朋友笃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敬爱之。
娶宋氏。夫人事上甚孝谨,而御下甚严,生子九人,而吾独存。善治生,有
余财。时蜀新破,其达官争弃其田宅以入觐,吾父独不肯取。曰 ‘吾恐累吾
子。’终其身,田不满二顷,屋弊陋不葺也。好施与,曰 ‘多财而不施,吾
恐他人谋我。然施而使人知之,人将以我为好名,是以施而尤恶使人知之。’
族叔父玩,尝有重狱,将就逮,曰 ‘入狱而死,妻子以累兄。请为我詷狱之
轻重。轻也,以肉馈我;重也,以菜馈我。馈我以菜,吾将不食而死。’既
而得释。玩曰 ‘吾非无他,兄弟可以寄死生者惟子。’及将殁,太夫人犹执
吾手曰 ‘盍以是属子之兄弟。’笑曰‘而子贤虽非吾兄弟亦将与之,不贤,
虽吾兄弟亦将弃之,属之何益,善教之而已。’遂卒。卒之岁淳化五年。推
其生之年则晋少帝之开运元年也。”此洵尝得之先子云尔。
先子讳序,字仲先,生于开宝六年而殁于庆历七年。娶史氏。夫人生子
三人,长曰澹,次曰涣,季则洵也。先子少孤,喜为善而不好读书。晚乃为
诗,能白道,敏捷立成,凡数十年,得数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乡
闾子孙畋渔治生之意,皆见于诗。观其诗,虽不工,然有以知其表里,洞达
豁然,伟人也。惟简易,无威仪,薄于为己而厚于为人。与人交,无贵贱,
皆得其欢心。见士大夫,曲躬尽敬,人以为谄。及其见田父野老亦然,然后
人不以为怪。外貌虽无所不与,然其中心所以轻重人者甚严。居乡闾,出入
不乘马。曰 ‘有甚老于我而行者,吾乘马,无以见之。’敝衣恶食,处之不
耻。务欲以身处众之所恶,盖不学《老子》而与之合。居家不治家事,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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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属诸子。至族人有事就之谋者,常为尽其心,反覆而不厌。凶年尝鬻其田,
以济饥者。既丰,人将偿之。曰 ‘吾自有以鬻之,非尔故也。’卒不肯受,
力为藏退之行,以求不闻于世。然行之既入,则乡人亦多知之,以为古之隐
君子莫及也。以涣登朝,授大理评事。史氏夫人,眉之大家。慈仁宽厚,宋
氏姑甚严,夫人常能得其欢,以和族人。先公十五年而卒,追封蓬莱县太君。
洵闻之,自唐之衰,其贤人皆隐于山泽之间,以避五代之乱。及其后僭
伪之国,相继亡灭,圣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孙犹不忍去其父祖之故,以
出仕于天下。是以,虽有美才而莫显于世,及其教化洋溢,风俗变改,然后
深山穷谷之中,向日之子孙乃始振,迅相与从官于朝。然其才气则既已不若
其先人,质直敦厚可以重任而无疑也。而其先人之行乃独隐晦而不闻,洵窃
深惧焉。于是记其万一而藏之家,以示子孙。至和二年九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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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族谱亭记
匹夫而化乡人者,吾闻其语矣。国有君,邑有大夫,而争讼者诉于其门;
乡有庠,里有学,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
曰:“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彼独何修而得此哉!意者其积之有本末,
而施之有次第邪。今吾族人犹有服者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不能相与尽其欢
欣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乃作苏氏族谱,立亭
于高祖墓茔之西南而刻石焉。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娶妻必
告;少而孤则老者字之,贫而无归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诮让
也。岁正月相与拜奠于墓下。既奠,列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是不
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
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与疾之,如见怪物焉,栗焉而不宁。其
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今也则相与安之耳。是起于某人也。夫某人者,是
乡之望人也,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危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
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诸孤
子也,而孝弟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
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讙
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
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某人何
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
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
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愿无过吾门也。予闻之
惧而请书焉。
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姓名,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
观之,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
“然。”及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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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
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
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
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
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
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
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
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
器之敧,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
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
且公会为我言: ‘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
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鍖斧令,于是民始忍
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
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
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
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
拜稽首,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
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
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
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
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以目。存之于目,故
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
以诗曰:
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
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京,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
巷于涂。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
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
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如弃娟,
禾麻芃芃,仓庚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寇缨、
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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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州圆觉禅院记
人之居乎此也,必有乐乎此也。居斯乐,不乐不居也。居而不乐,不乐
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盖君子耻食其食而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
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以逃天下之讥而已耳!天之畀我以形,而使
我以心驭也。今日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
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哉!
自唐以来,天下士大夫争以排释老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
间者,往往自叛其师,以求容于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灵
师文畅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呜呼!归尔父子,复尔室家,而后吾
许尔以叛尔师,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
下。《传》曰:“人臣无外交”。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知萧韩之先觉,
而比丁公之二则为愈。
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
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觉院大治。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
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
记。曰:
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圆觉经有奇,因以名院。院始蔽不葺,润之来,始
得隙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邻之僧屋若干于其院以成。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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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
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
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激射啮食
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
斧斤,而荒江之滨,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
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余家有三峰,余必思之,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
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
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所薪,而后得至于此,
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余之爱之,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
余见中峰,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削,
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
以有所感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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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井铭
丁酉岁,余卜葬亡妻,得武阳安镇之山。山之所从来甚高大壮伟,其末
分而为两股,回转环抱,有泉坌然出于两山之间,而北附右股之下,畜为大
井,可以日饮百余家。卜者曰:吉,是在葬书为神之居。盖水之行常与山俱,
山止而泉冽,则山之精气势力自远而至者,皆畜于此而不去,是以可葬,无
害。
他日,乃问泉旁之民,皆曰:是为老翁井。问其所以为名之由,曰:往
数十年,山空月明,天地开霁,则常有老人,苍颜白发,偃息于泉上;就之,
则隐而入于泉,莫可见。盖其相传以为如此者久矣。
因作亭于其上,又甃石以御水潦之暴,而往往优游其间,酌泉而饮之,
以庶几得见所谓老翁者,以知其信否。然余又悯其老于荒榛岩石之间,千岁
而莫知也,今乃始遇我而后得传于无穷。遂为铭曰:
山起东北,翼为西南。涓涓斯泉,坌溢以。敛以为井,是饮
万夫。汲者告我,有叟于斯。里无斯人,将此谓谁?山空寂廖,或
啸而嬉。或千万年,自洁自好。谁其知之,乃讫遇我。惟我与尔,
将遂不泯。无溢无竭,以永千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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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
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宇公群,则是以圣人之
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其可为我易之?”
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
且兄尝见夫水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
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
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
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纤余委虵,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
蹙而知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其乱
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汨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
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濆旋倾侧,宛转胶戾,回
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
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
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
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
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
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
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
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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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
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
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百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
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益壮大,
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
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当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
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吉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
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筛,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
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
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
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
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
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建马皆
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
则藐之”,况与夷狄!请以为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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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亡妻文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首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
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反复求思,意子复回。人
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 (原缺四字)
殃。
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长。教
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提携东去,出门迟迟。今往不捷,
后何以归?二子告我,母氏劳苦。今不汲汲,奈后将悔!大寒酷热,崎岖在
外。亦既荐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叹惊群公。二子喜跃,我知母心。非
官寔好,要以文称。我今西归,有以借口。故乡千里,期母寿考。归来空堂,
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君之逝,内失良
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
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
呜呼死矣,不可再得。安镇之乡,里名可龙。隶武阳县,在州北东。有
蟠其丘,惟予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士,魂无不至。我归旧庐,
无有改移。魂兮未抿,不日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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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修礼书状
右。洵先奉敕编《礼书》,后闻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
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洵窃见议者之说,与敕意大异。
何者?前所授敕,其意曰:纂集故事,而使后世无忘之耳。非曰:制为
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
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体也。若夫存
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而议者以责洵等,不
已过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廷之礼,虽为详备,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处,
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识其所去者果何事也?既欲去之,则其
势不得不尽去,尽去则礼缺而不备;苟独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则适足以为
牴牾龃龉而不可齐一。
且议者之意,不过欲以掩恶讳过,以全臣子之义,如是而已矣。昔孔子
作《春秋》,惟其测怛而不忍言者,而后有隐讳。盖桓公薨、子般卒,没而
不书其实,以为是不可书也;至于“成宋乱”、“及齐狩”、“跻僖公”、
“作丘甲”、“用田赋”、“丹桓宫楹”、“刻桓宫桷”,若此之类,皆书
而不讳,其意以为虽不善而尚可书也。今先世之所行,虽小有不善者,犹与
《春秋》之所书者甚远,而悉使洵等隐讳而不书,如此将使后世不知其浅深,
徒见当时之臣子至于隐讳而不言,以为有所大不可言者,则无乃欲益而反损
欤?
公羊之说“灭纪”、“灭项”,皆所以“为贤者讳”。然其所谓讳者,
非不书也,书而迂曲其文耳。然则其实犹不没也。其实犹不没者,非以彰其
过也,以见其过之止于此也。今无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没之,后世将不知而大
疑之,此大不便者也。
班固作 《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
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世无疑之之意,且使洵等为得其所职
而不至于侵官者。谨具状,申提举参政侍郎,欲乞备录闻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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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 巩
战国策日录序
刘向所定 《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第十一篇者阙,臣访之
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
篇复完。叙曰: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
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
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
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
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
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国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
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
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
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
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
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
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
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
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日:
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
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
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
者,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
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
存者十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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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书目录序
《南齐书》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撰。始,
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武帝,别为此书。臣等
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
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
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
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
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
称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
知之者不能名,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
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岂独其迹也?并与
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
出乎其时,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
下之用,知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
政者皆天下之士哉?蓋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
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
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
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
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
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非常之士
也。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
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纯达其情,
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邪?至于宋、齐、
梁、陈、后魏、后周之书。蓋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
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昧,虽有随世以就功
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
一时偷夺倾危、悖礼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
可不惜哉!
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
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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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大夫集后序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卷,《清边前
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
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
为十卷,藏于家。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是时
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隽美,而长于讽谕,今
类次乐府以下是也。
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
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
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
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其所言益
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召见,以为直史馆,遂为
两浙转运使。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及西兵起,又
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而公尝激切论大臣,当时皆不悦。故不果用。然真
宗终感其言,故为泉州未尽一岁,拜苏州,五日,又为扬州,将复召之也。
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终。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诲内既集,天子方修法度,
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以与
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争言符应,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
阴,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皆大治宫观。公益净,以谓天命不
可专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
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余条。在京西,又与三司争论,免民租,
释逋负之在民者。盖公之所试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
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常
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此故不论,论其不尽
载者。
公卒以龃龉终,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
其果可信欲?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之碑与其书,及予小于之序其意
者,具见其表里,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
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
至和元年十二月二日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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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深父文集序
深父,吾友也,姓王氏,讳回。当先王之迹熄,六艺残缺,道术衰微,
天下学者无所折衷,深父于是时奋然独起,因先王之遗文以求其意,得之于
心,行之于已,其动止语默必考于法度,而穷达得丧不易其志也。文集二十
卷,其辞反复辨达,有所开阐,其卒盖将归于简也。其破去百家传注推散缺
不全之经,以明圣人之道于千载之后,所以振斯文于将坠,回学者于既溺,
可谓道德之要言,非世之别集而已也。后之潜心于圣人者,将必由是而有得,
则其于世教,岂小补之而已哉?
呜呼!深父其志方强,其德方进,而不幸死矣,故其泽不加于天下,而
其言止于此。然观其所可考者,岂非孟子所谓名世者欤?其文有片言半简,
非大义所存,皆附而不去者,所以明深父之于其细行,皆可传于世也。
深父,福州侯官县人,今家于颍。尝举进士,中其科,为毫州卫真县主
簿。未一岁弃去,遂不复仕。卒于治平二年之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有三。
天子尝以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就其家命之,而深父既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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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直文集序
至治之极,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风俗一,言理者虽异人殊世,未尝不同
其指。何则?理当故无二也。是以 《诗》《书》之文,自唐虞以来,至秦鲁
之际,其相去千余岁,其作者非一人,至于其间尝更衰乱,然学者尚蒙余泽,
虽其文数万,而其所发明,更相表里,如一人之说,不知时世之远,作者之
众也。呜呼!上下之间,渐磨陶冶,至于如此,岂非盛哉!
自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之泽熄,学者人人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岂
其固相反哉?不当于理,故不能一也。
由汉以来,益远于治。故学者虽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驰骋上下,
伟丽可喜者甚众,然是非取舍,不当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说未尝一,
而圣人之道未尝明也。士之生于是时,其言能当于理者,亦可谓难矣。由是
观之,则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
长乐王向字子直,自少已著文数万言,与其兄弟俱名闻天下,可谓魁奇
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驰骋上下,伟丽可喜者也。读其书,知其与汉以来名能
文者,俱列于作者之林,未知其孰先孰后。考其意,不当于理者亦少矣。然
子直晚自以为不足,而悔其少作。更欲穷探力取,极圣人之指要,盛行则欲
发而见之事业,穷居则欲推而托之于文章,将与《诗》书》之作者并,而又
未知孰先孰后也。然不幸蚤世,故虽有难得之材,独立之志,而不得及其成
就,此吾徒与子直之兄回字深父所以深恨于斯人也。
子直官世行治,深父已为之铭。而书其数万言者,属予为叙。予观子直
之所自见者,已足暴于世矣,故特为之序其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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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阁送钱纯老知婺州诗序
熙宁三年三月,尚书司封员外郎、秘阁校理钱君纯老出为婺州,三馆秘
阁同舍之土相与饮饯于城东佛舍之观音院,会者凡二十人。纯老亦重僚友之
好,而欲慰处者之思也,乃为诗二十言以示坐者。于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为
韵,赋诗以送之。纯老至州,将刻之石,而以书来曰:“为我序之。”
盖朝廷常引天下文学之士,聚之馆阁,所以长养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
使于外者,则其僚必相告语,择都城之中广宇丰堂、游观之胜,约日皆会,
饮酒赋诗,以叙去处之情,而致绸缪之意。历世浸久,以为故常。其从容道
义之乐,盖他司所无。而其赋诗之所称引况谕,莫不道去者之美,祝其归仕
于王朝,而欲其无久于外。所以见士君子之风流习尚,笃于相先,非世俗之
听能及。又将待上之考信于此,而以其汇进,非空文而已也。
纯老以明经进士制策入等,历教国子生,入馆阁为编校书籍校理检讨。
其文章学问有过人者,宜在天子左右,与访问,任献纳。而顾请一州,欲自
试于川穷山阻僻绝之地,其志节之高,又非凡材所及。此赋诗者所以推其贤,
惜其去,殷勤反复不能已。余故为之序其大旨,以发明士大夫之公论,而与
同舍视之,使知纯老之非久于外也。十月 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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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州杂诗序
齐故为文学之国,然亦以朋比夸诈见于习俗。今其地富饶,而介于河岱
之间,故又多狱讼,而豪猾群党亦往往喜相攻剽贼杀,于时号难治。
余之疲驽来为是州,除其奸强,而振其弛坏,去其疾苦,而抚其善良。
未期囹圄多空,而枹鼓几熄,岁又连熟,州以无事。故得与其士大夫及四方
之宾客,以其暇日,时游后园。或长轩峣榭,登览之观,属思千里;或芙蕖
芰荷,湖波渺然,纵舟上下。虽病不饮酒,而间为小诗,以娱情写物,亦拙
者之适也。通儒大人,或与余有旧,欲取而视之,亦不能隐。而青郓二学士
又从而和之,士之喜文辞者,亦继为此作。总之凡若干篇。岂得以余文之陋,
而使夫宗工秀人雄放瑰绝可喜之辞,不大传于此邦也。故刻之石而并序之,
使览者得详焉。熙宁六年二月己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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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黎、安二生序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
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
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
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
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
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余闻之,自顾
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平道而不
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
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
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
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
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
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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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江任序
均之为吏,或中州之人,用于荒边侧境山区海聚之间,蛮夷异域之处;
或燕、荆、越、蜀海外万里之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乡,相易而往。其
山行水涉沙莽之驰,往往则风霜冰雪瘴雾之毒之所侵加,蛟龙虺蜴虎豹之群
之所抵触,冲波急洑隤崖落石之所覆压。其进也,莫不籯粮举药,选舟易马,
力兵曹伍而后动,戒朝奔夜,变更寒暑而后至。至则宫庐、器械、被服、饮
食之具,土风、气候之宜,与夫人民谣俗、语言、习尚之务,其变难遵,而
其情难得也,则多愁居惕处,叹息而思归。及其久也,所习已安,所蔽已解,
则岁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专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
而为后世可守之法也。或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不在西封,在东境。士不
必勤,舟车舆马不必力,而已传其邑都,坐其堂奥。道途所次,升降之倦,
凌冒之虞,无有接于其形,动于其虑。至则耳、目、口、鼻百体之所养,如
不出乎其家;父兄六亲故旧之人,朝夕相见,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土
田、市井、风谣、习俗、辞说之变,利害、得失、善恶之条贯,非其童子之
所闻,则其少长之所游览;非其自得,则其乡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
安,所有事之宜,皆已习熟如此,故能专虑致勤,营职事,以宣上恩,而修
百姓之急。其施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与夺损益之几,已断于胸中矣。
岂累夫孤客远寓之忧,而以苟且决事哉!
临川江君任,为洪之丰城。此两县者,牛羊之牧相交,树木、果蔬、五
谷之垄相入也。所谓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者,孰近于此?既已得其所处之
乐,而厌闻饫听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聪明敏给之才,廉洁之行以行其政,
吾知其不去图书讲论之适,宾客之好,而所为有余矣。盖县之治,则民自得
于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无为于上。吾将见江西之幕府,无南向而虑者矣。
于其行,遂书以送之。南丰曾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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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李材叔知柳州序
谈者谓南越偏且远,其风气与中州异。故官者皆不欲久居,往往车船未
行,辄已屈指计归日。又咸小其官,以为不足事。其逆自为虑如此,故其至
皆倾摇解弛,无忧且勤之心。其习俗从古而尔,不然,何自越与中国通已千
余年,而名能抚循其民者,不过数人邪?故越与闽、蜀,始俱为夷,闽、蜀
皆已变,而越独尚陋,岂其俗不可更欤?盖吏者莫致其治教之意也。噫!亦
其民之不幸也已。
彼不知繇京师而之越,水陆之道皆安行,非若闽溪、峡江、蜀栈之不测。
则均之吏于远,此非独优欤?其风气吾所谙之,与中毗亦不甚异。起居不违
其节,未尝有疾。苟违节,虽中州宁能不生疾邪?其物产之美,果有荔子、
龙眼、蕉、柑、橄榄,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属,食有海之百物,累岁之
酒醋,皆绝于天下。人少斗讼,喜嬉乐。吏者唯其无久居之心,故谓之不可。
如其有久居之心,奚不可邪?
古之人为一乡一县,其德义惠爱尚足以薰蒸渐泽;今大者专一州,岂当
小其官而不事邪?令其得吾说而思之,人咸有久居之心,又不小其官,为越
人涤其陋俗而驱于治,居闽蜀上,无不幸之叹,其事出千余年之表,则其美
之巨细可知也。然非其材之颖然迈于众人者不能也。官于南者多矣,予知其
材之颖然迈于众人,能行吾说者,李材叔而已。
材叔又与其兄公翊仕同年,同用荐者为县,入秘书省,为著作佐郎。今
材叔为柳州,公翊为象州,皆同时,材又相若也。则二州交相致其政,其施
之速、势之便,可胜道也夫!其越之人幸也夫!其可贺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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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希序
巩庆历三年遇潜之于江西。始其色接吾目,已其言接吾耳,久其行接吾
心,不见其非。吾爱也,从之游,四年间,巩于江西,三至焉。与之上滕王
阁,汪东湖,酌跑马泉。最数游而久乃去者,大梵寺秋屏阁。阁之下百步为
龙沙,沙之涯为章水,水之西涯横出为西山,皆江西之胜处也。江西之州中,
凡游观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见。见西山最正且尽者,唯此阁而已。使览登之
美穷于此,乐乎?莫与为乐也。况龙沙章水,水涯之陆陵,人家园林之属于
山者莫不见,可见者不特西山而已,其为乐可胜道邪?故吾与潜之游其间,
虽数且久不厌也。其计于心曰:奚独吾游之不厌也,将奉吾亲,托吾家于是
州,而游于是,以欢吾亲之心而自慰焉。未能自致也,独其情旦而作,夜而
息,无顷焉忘也。病不游者期月矣,而潜之又遽去,其能不怃然邪?
潜之之将去,以书来曰:子能不言于吾行邪?使吾道潜之之美也,岂潜
之想望意也!使以言相镌切邪?视吾言不足进也。视可进者,莫若道素与游
之乐而惜其去,亦情之所不克已也,故云尔。嗟乎!潜之之去而之京师,人
知其将光显也。光显者之心,于山水或薄,其异日肯尚从吾游于此乎?其岂
使吾独也乎?六年八月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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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无咎字序
名字者,人之所假借以自称道,亦使人假借以称道己之辞也;非若行然,
不可以假借云也。何也?问其名曰忠与义,其字亦然,则人无有求其信然者,
责其不然者,知其假借云也。问其行曰忠与义,则人皆求其信然者,责其不
然者,其可以假借云乎?
然而人无贵贱愚良,一欲善其名字。夫欲善其名字者非他,亦曰爱其身
而已。爱其身而不善充之,犹曰姑以圣贤之道,假借其身而已。不诚乎身莫
大焉,岂爱其身也!不若于名字乎,勿求胜焉;於行乎,汲汲尔以爱其身。
是以圣贤之道,归诸其身也。以为爱其身非至,夫然而人一皆善其名字,未
尝一皆善其行。有爱其身之心,而於其身反尔其薄也。可嗟也已!
南城王无咎来请字,余思夫字虽不必求胜也,然古之人重冠,于冠重字,
字则亦未可忽也。今冠礼废,字亦非其时,古礼之不行甚矣。无咎之请也,
虽非时之当,然庶几存其礼。予欲拒,安得而拒也?取《易》所谓无咎者,
善补过者也,为之字曰补之。夫勉焉而补其所不至,颜子之所以为学者也。
补之明经术,为古文辞,其材卓然可畏也。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余
之所望于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子之所望于补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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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宁县云峰院记
分宁人勤生而啬施,薄义而喜争,其土恬然也。自府来抵其县五百里,
在山谷穷处。其人修农桑之务,率数口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馌,其外尽在田。
田高下硗腴,随所宜杂殖五谷,无废壤。女妇蚕杼,无懈人。茶盐蜜纸竹箭
材苇之货,无有纤巨,治咸尽其身力。其勤如此。富者兼田干亩,廪实藏钱,
至累岁不发,然视捐一钱,可以易死,宁死无所捐。其于施何如也?其间利
害不能以稊米,父子、兄弟、夫妇,相去若弈棋然。于其亲固然,于义厚薄
可知也。长少族坐里闾,相讲语以法律。意向小戾,则相告汗,结党诈张,
事关节以动视听。甚者画刻金木为章印,摹文书以给吏,立县庭下,变伪一
日千出,虽苔扑徙死交迹,不以属心。其喜争讼,岂比他州县哉?民虽勤而
习如是,渐涵入骨髓,故贤令长佐吏比肩,常病其未易治教使移也。
云峰院在县极西界,无籍图,不知自何时立。景德三年,邑僧道常治其
院而侈之。门闼靓深,殿寝言言。棲客之庐,斋庖库庚,序列两傍。浮图所
用铙鼓鱼螺钟磬之编,百器备完。吾闻道常气质伟然,虽索其学,其归未能
当于义,然治生事不废,其勤亦称其土俗。至有余辄斥散之,不为黍累计惜,
乐淡泊无累,则又若能胜其啬施喜争之心,可言也。或曰,使其人不汩溺其
所学,其归一当于义,则杰然视邑人者,必道常乎?未敢必也。庆历三年九
月,与其徒谋曰:“吾排蓬藋治是院,不自意成就如此。今老矣,恐泯泯无
声畀来人,相与图文字,买石刻之,使永永与是院俱传,可不可也?”咸曰:
“然。”推其徒子思来请记,遂来,予不让,为申其可言者宠嘉之,使刻示
邑人,其有激也。二十八日,南丰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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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秃记
秃秃,高密孙齐儿也。齐明法,得嘉州司法。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绐
娶周氏,与抵蜀。罢归,周氏恚齐给,告县。齐赀谢得释。授歙州休宁县尉,
与杜氏俱迎之官,再期,得告归。周氏复恚,求绝,齐急曰:“为若出杜氏。”
祝发以誓。周氏可之。
齐独之休宁,得娼陈氏,又纳之。代受抚州司法,归间周氏,不复见,
使人窃取其所产子,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
氏亦与其弟来,欲入据其署,吏遮以告齐。齐在宝应佛寺受租米,趋归,捽
挽置庑下,出伪券曰:“若佣也,何敢尔!”辨于州,不直。周氏诉于江西
转运使,不听。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
肖贯守饶州,驰告贯。饶州,江东也,不当受诉。贯受不拒,转运使始
遣吏祝应言为覆。周氏弓产子为据,齐惧子见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惧,
则收以归,扼其喉,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甕水中,乃死,
秃秃也。召役者邓旺,穿寝后垣下为坎,深四尺,瘗其中,生五岁云。狱上
更赦,犹停齐官,徙濠州,八月也。
庆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治地得坎中死儿,验问
知状者,小吏熊简对如此。又召邓旺诘之,合狱辞,留州者毕是,惟杀秃秃
状盖不见。与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奠焉。以钱与浮图人昇伦,
买砖为圹,城南五里张氏林下瘗之,治地后十日也。
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也,相
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
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无忌言。二十九日,南丰曾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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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心亭记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欧阳公作州之二年,构亭曰“丰乐”,自为记
以见其名之意。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得山之高,构亭曰“醒心”,
使巩记之。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
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
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故即
其所以然而为名,取韩子退之 《北湖》之诗云。噫!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
间,而名之以见其实,又善者矣。
虽然,公之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
天下学者皆为材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
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
若公之贤,韩子殁数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宾客,尚未知公之难遇
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然
后知公之难遇也。则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欤?而巩也,又得以文词
托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欤!
庆历七年八月十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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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院佛殿记
庆历八年四月,抚州菜园僧可栖,得州之人高庆、王明、饶杰相与率民
钱为殿于其院,成,以佛之象置其中,而来乞予文以为记。
初,菜园有籍于尚书,有地于城南五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践之,求屋
室居人焉,无有也。可栖至,则喜曰:“是天下之废地也,人不争,吾得之
以老,斯足矣。”遂以医取资于人,而即其处立寝庐、讲堂、重门、斋庖之
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独殿之役最大,自度其力不能为,乃使
庆、明、杰持簿乞民间,有得辄记之,微细无不受,浸渐积累,期月而用以
足,役以既。自可栖之来居至于此,盖十年矣。
吾观佛之徒,凡有所兴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专,不肯苟成,不
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难至易,而其所为,无一不如其志者,岂独其说
足以动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栖之披攘经营,攟摭纤悉,忘十年之久,
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岂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于天下,而
其学者又善殖之如此。至于世儒,习圣人之道,既自以为至矣,及其任天下
之事,则未尝有勤行之意,坚持之操,少长相与语曰:“苟一时之利耳,安
能必世百年,为教化之渐,而待迟久之功哉!”相薰以此,故历千余载,虽
有贤者作,未可以得志于其间也。由是观之,反不及佛之学者远矣。则彼之
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欤?与之记,不独以著其能,亦以愧吾道之不
行也已。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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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政堂记
尚书祠部员外郎、集贤校理太原王君为池州之明年,治其后堂北嚮,而
命之曰思政之堂。谓其出政于南嚮之堂,而思之于此也。其冬,予客过池,
而属予记之。
初,君之治此堂,得公之余钱,以易其旧腐坏断,既完以固,不窘寒暑。
闢而即之,则旧圃之胜,凉台清池,游息之亭,微步之径,皆在其前;平畦
浅槛,佳花美术、竹林香草之植,皆在其左右。君于是退处其中,并心一意,
用其日夜之思者,不敢忘其政,则君之治民之意勤矣乎!
夫接于人无穷,而使人善惑者,事也;推移无常,而不可以拘者,时也;
其应无方而不可以易者,理也。知时之变而应之,见必然之理而循之,则事
者虽无穷而易应也,虽善惑而易治也。故所与由之,必人之所安也;所与违
之,必人之所厌也。如此者,未有不始于思,然后得于己。得于己,故谓之
德。正己而治人,故谓之政。政者,岂止于治文书、督赋敛、断狱讼而已乎?
然及其已得矣,则无思也。已化矣,则亦岂止于政哉!古君子之治,未
尝有易此者也。
今君之学,于书无所不读,而尤深于《春秋》,其挺然独见,破去前惑,
人有所不及也。来为是邦,施用素学,以修其政,既得以休其暇日,乃自以
为不足,而思之于此。虽今之吏不得以尽行其志,然迹君之勤如此,则池之
人,其不有蒙其泽者乎?故予为之书。嘉祐三年冬至日南丰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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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日鄢水,
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
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
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秦昭王三十八年,使白起将,攻
楚,去鄢百里,立堨,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秦既得鄢,
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为城,
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入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
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隳不治,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令孙永曼
叔率民田渠下者,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
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
束,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而后世顾赖其利。郦
道元以谓溉田三千余顷,至今千有余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
民,足食而甘饮,其余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
南者其势下,至今干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
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
也。
夫水莫大于四读,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王莽时而绝,
况于众流之细,其通塞岂得如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
迹,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瓌唐公。公听之不疑,沮止者
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
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
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熙宁六年,余为襄州,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
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予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
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予为之定著令,上司农。八年,曼叔去开封,
为汝阴,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
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
以始也。曼叔今为尚书兵部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八月丁丑曾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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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山亭记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与
吴之豫章,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
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
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
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
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
隙间,或衡缩蛟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
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
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
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
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
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
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
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瓌
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崟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
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覃席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
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
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
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余功又及于此。盖其
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闢,
名师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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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
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於官者几
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廪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
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余人以告。故事,岁廪
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
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
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
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
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
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余石,平其价予民。为
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
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
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
令无失所恃。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
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
事细钜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
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钜于此也。天子东向
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
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
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
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
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
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
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
岂弟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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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农诏
夫农,衣食之所由出也,生民之业,莫重焉。一夫之力,所耕百亩,养
生送死,与夫出赋税、给公上者,皆取具焉。不幸水旱暝螣之灾,往往而有,
可谓劳且艰矣。从政者知其如此,故不违其时,不夺其力以使之,明时之因
析以授之,差地之腴瘠以处之,春省耕、秋省敛以助之。《诗》曰“馌彼南
亩,田畯至喜。”言上所以劳之也。又曰:“骏发而私,终三十里。”言上
所以劝之也。其奖励成就之者如此。
朕自承天序,内重司农之官,外遣劭农之使。为之弛力役,均地征,修
水利。或一雨愆期,则忧见于色;或一谷不成,则为加恻怛。有复除之科,
有赈恤之令。夙夜孜孜,焦心劳思者,凡以为农也。今耕者众矣,而尚有未
勉;垦田广矣,而尚有未辟。岂拊循劝率有所未备与?抑吏怠而忽,不能宣
究与?有司其于农桑之务,益思所以除害兴利。诏令已具者,无或壅阏;所
未尽者,勿惮以闻。要使缘南亩之民,举欣欣然,乐职安业,洽于富足,称
朕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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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经费札子
臣闻古者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使有九年之蓄。而制国用者,必于岁杪,
盖量入而为出。国之所不可俭者,祭祀也。然不过用数之仂,则先王养财之
意可知矣。盖用之有节,则天下虽贫,其富易致也。汉唐之始,天下之用常
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财有节,故公私有余,所谓天下虽贫,其富易致也。
用之无节,则天下虽富,其贫亦易致也。汉唐之盛时,天下之用常裕矣,武
帝、明皇不能节以制度,故公私耗竭,所谓天下虽富,其贫亦易致也。
宋兴,承五代之敝,六圣相继,与民休息,故生齿既庶,而财用有余。
且以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皇祐
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治平户一千二百九十万,垦田四百三
十万顷。天下岁入,皇祐、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景德官
一万余员;皇祐二万余员;治平并幕职、州县官三千三百余员,总二万四千
员。景德郊费六百万,皇祐一千二百万,治平一千三百万。以二者校之,官
之众一倍于景德,郊之费亦一倍于景德。官之数不同如此,则皇祐、治平入
官之门多于景德也。郊之费不同如此,则皇祐、治平用财之端,多于景德也。
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官之数、入者之多门可考而知,郊之费、
用财之多端可考而知。然后各议其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天下之入,
如皇祐、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数、郊之费皆同于景德,二者所省者
盖半矣。则又以类而推之。天下之费,有约于旧而浮于今者,有约于今而浮
于旧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约者必本其所以约之由而从之。
如是而力行,以岁入一亿万以上计之,所省者十之一,则岁有余财一万万。
驯致不已,至于所省者十之三,则岁有余财三万万。以三十年之通计之,当
有余财九亿万,可以为十五年之蓄。自古国家之富,未有及此也。古者言九
年之蓄者,计每岁之入存十之三耳,盖约而言之也。
今臣之所陈,亦约而言之。今其数不能尽同,然要其大致,必不远也。
前世于雕敝之时,犹能易贫而为富。今吾以全盛之势,用财有节。其所省者
一,则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则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难,吾之所易,可不
论而知也。
伏惟陛下冲静质约,天性自然。乘舆器服,尚方所造,未尝用一奇巧。
嫔嫱左右,掖廷之间,位号多阙。躬履节俭,为天下先。所以忧悯元元,更
张庶事之意,诚至恻怛,格于上下。其于明法度以养天下之财,又非陛下之
所难也。臣诚不自揆,敢献其区区之愚,惟陛下裁择,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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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郎中致仕王公墓志铭
君讳逵,字仲达,家晋阳。其谱云:隋文中子通之后,唐季避乱家濮阳,
故今为濮阳人。曾祖考温。祖考名犯濮王讳。考翰,赠尚书工部侍郎。
君幼学于母史氏,聪警绝人。及长,学于侍御史高弁。天禧三年及进士
第,为广济军司理参军,母丧去。姜遵知永兴军府事,取君主万年簿。万年
令免官,君行令事,大去旧弊。王文康公代遵,与安抚使王,转运使李紘
皆荐君宜令万年,诏特以为试秘书省校书郎知县事,后不得为例。晏殊为三
司使,奏君为三司检法官。李谘代殊,会天圣十年掖庭火,谘任公具材用治
宫室,五日而用足。仁宗闻而嘉之,迁秘书省著作佐郎。王鬷知益州,取君
佥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迁秘书丞,通判益州事,迁太常博士。新都里胥捕罪
人杀之,狱具当死,君求得其情,为奏谳,里胥得不死,蜀人以为德。入为
开封府推官,赐绯衣银鱼。府史冯士元家富,善阴谋,广市邸舍女妓,以啗
诸贵人,一时多与之亲。会士元有罪系狱,君治之,竟其事,及诸贵人。以
其故多得罪去者,或谓君祸始此矣。君笑曰:“吾知去恶人耳。”出为湖南
路转运使,蛮人归附。迁尚书祠部员外郎,坐小法。知虔州、池州、福州、
扬州、江南西路转运按察使,迁尚书刑部员外郎,按知洪州卞咸抵其罪,改
荆湖北路转运使。初,谏官李京尝奏君某事,及是,京以言事斥监鄂州税,
闻君至,移病不出。君要谕之曰:“前事君职也,于吾何负哉?”卒与之欢
甚。京死,又力赒京家,而奏官其子。改河东转运使,赐紫衣金鱼,坐小法,
知光州,逾月迁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徐州。是时山东大饥,君所活数万人,
收遗骸为十二塚葬之,亦数万。是时富丞相弼为京东东路安抚使,自为文祭
其冢。明年,迁尚书工部郎中、淮南转运使。岁饥,又多所全活。就加直昭
文馆,知越州浙东兵马钤辖,迁尚书刑部郎中,判刑部,加直龙图阁、知荆
南府荆湖北路兵马钤辖,濬渠为水利,又开新河通漕,公私便之。请知兖州,
坐法免。起知金州,提举兖州景灵宫,知莱州,迁尚书兵部郎中,知西京,
留司御史台,提举崇福宫,皆不赴,遂乞致仕。居郓州,熙宁五年四月癸亥
终于郓州昭庆坊之私第,享年八十有二。有文集五十卷。
君娶朱氏、贾氏、高氏。高氏封长安县君,其父弁,君所从学者也。皆
先卒。有子五人。子骏,卫尉寺丞。子渊,郓州寿张主簿。子建,河南伊阙
尉。子皋、子英,未仕也。女七人,适蕲州黄梅令李纲、尚书职方员外郎马
渊、中班殿直侍其珪、进士程行、大理寺丞刘士邵、邓州穰县主簿李毅、进
士张伉。
君为人志意广博,好智谋奇计,欲以功名自显,不肯碌碌。所至威令大
行,远近皆震。然当是时,天下久平,世方谨绳墨,蹈规矩,故其材不得尽
见于事,而以其故,亦多龃龉,至老益穷。然君在撼顿颠疐之中,志气弥厉,
未尝有忧戚不堪之色,盖人有所不能及者也。君尤笃于好善,一时与之游者,
皆当世豪杰、知名之士。若予者,亦君之所厚。故君之葬,其子来属以铭,
而予不得辞也。君葬于其卒之岁某月某甲子,而墓在郓州之某乡某原。铭曰:
维特材,志横出。世拘牵,困羁馽。见事为,万之一。形则潜,
名不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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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都官员外郎王公墓志铭
王氏其先太原人,世久迁徙,而今家抚州之临川。公讳益,字舜良。曾
祖讳某,不仕。祖讳某,以子故赠尚书职方员外郎。考讳某,以公故,即其
家拜卫尉寺丞。
公祥符八年举进士及第,初为建安主簿。时尚少,县人颇易之,及观公
所为,乃皆大畏服。其督赋税,未尝急贫民。或有所笞罚,唯豪剧吏耳。以
故建安人尤爱之。尝病,阖县为祠祷。改临江军判官。军多诸豪大姓之家,
以财力自肆,而二千石亦有所挟为不法,吏乘其然,乾没无所忌。公至,以
义折正二千石,使不能有所纵,以明惮吏,使不敢动摇。居顷之,部中肃然。
诸豪大吏见公皆侧目而视,至以鄙言目公曰:“是不可欺也。”卒不得已,
以他计出公。领新淦县,县以治闻。去,改大理寺丞,知庐陵县。又改殿中
丞,知新繁县。县有宿奸数人,公既绳以法,其余一以恩信遇之,尝逾月不
笞一人。还知韶州,改太常博士、尚书屯田员外郎。岭以南素习于夷,无男
女之别。日浸月滋,为吏者师耳目,谓俗止如此,凡奸事虽得,有可已者,
皆不究。公曰:“夫所谓因其俗者,岂谓是邪?”居郡,求奸事最急,苟有
萌孽,一切摘发穷治之。属县翁源多虎,公教捕之。令欲媚公,言虎自死者
五,舆之致州,为颂以献。公使归之曰:“政在德不在异。”州有屯兵五百
人,代者久不至,欲谋为变。事觉,一郡皆骇。公不为动,独取其首五人,
即日断流之。或请以付狱,公不听。既而闻其徒曰:“若五人者系狱,当夜
劫之。”然后众乃服。韶居南方,虽小州,然狱讼最多,号难治。公既以才
能治之有余,遂以无事。又因民之暇时,为之理营驿,表坊市道巷,使皆可
以久远为后利。归丁卫尉府君忧,服除,通判江宁府,改都官员外郎,二千
石常以事倚公,公亦为之尽。宝元元年二月二十三日以疾卒于官,享年四十
六。
母谢氏,封永安县君。娶徐氏,又娶吴氏,封长寿县君。子男七人,曰
安仁,曰安道,曰安石,曰安国,曰安世,曰安礼,曰安上。女一人嫁张氏,
处者二人。安石今为大理评事,知鄞县,庆历七年十一月上书乞告葬公,明
年某月诏曰“可”,遂以某月某日与其昆弟奉公之丧,葬江宁府之某县某处。
吾尝闻乡里长老言,公为人倜傥有大志。在外当事辄可否,矫矫不可挠。
及退归其家,敛色下气,致孝于父母,致爱于族人之间,委曲顺承,一以恩
自克。位不满其志,故在外之所施用者,见于小而已,今吾所书是也,其大
可知。则家行最笃已,先人尝从公游,其言亦然。而吾又与安石友,故得知
公事最详。其将葬也,使者以安石之述与书来请铭,遂为之铭其尤可哀者也。
铭曰:
公堂有母,老不觉衰。公庭有子,仁幸而才。世所可喜,公两弃之。莫
不皆死,公有余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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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渥传
洪渥,抚州临川人。为人和平。与人游,初不甚欢,久而有味。家贫,
以进士从乡举,有能赋名。初进于有司,辄连黜。久之乃得官。官不自驰骋,
又久不进,卒监黄州麻城之茶场以死。死不能归葬,亦不能还其孥。渥里中
人闻渥死,无贤愚皆恨失之。
予少与渥相识,而不深知其为人。渥死,乃闻有兄年七十余,渥得官时,
兄已老,不可与俱行。渥至官,量口用俸,掇其余以归,买田百亩居其兄,
复去而之官,则心安焉。渥既死,兄无子,数使人至麻城抚其孥,欲返之而
居以其田,其孥盖弱力不能自致,其兄益已老矣,无可奈何,则念辄悲之。
其经营之犹不已,忘其老也。渥兄弟如此无愧矣。渥平居若不可任以事,及
至赴人之急,早夜不少懈,其与人真有恩者也。
予观古今豪杰士传,论人行义,不列于史者,往往务摭奇以动俗,亦或
事高而不可为继,或伸一人之善而诬天下以不及,虽归之辅教警世,然考之
《中庸》或过矣。如渥之所存,盖人之所易到,故载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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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正辨
正者一,邪者十,乌知正者之为正,邪者之为邪欤?曰:考其实焉尔。
言者曰:“某正人也。”必考焉,其言与行果正也,犹曰无乃其迹然欤?必
也本其情,情果正也,斯正人也。曰:“某邪人也。”必考焉,其言与行果
邪也,亦曰无乃其迹然欤?必也本其情,情果邪也,斯邪人也。必本其情者
为之,迹亦可以必信也。迹之未可以信者,有无之,有似之,有构之者也。
以正人焉,俟之勿疑之也,有间之必辨焉,不阴受之也。以邪人焉,处之勿
迩之也,有助之必辨焉,不阴受之也。审邪正之术循是也,不失矣。
抑未尽于是也。孰谓未尽?任与责之之谓也。正者曰:“天下未治也。”
以天下之事考之,见未治焉,安得不任之以救其未治也?邪者曰:“已治矣。”
则思曰:我之天下未治也。正者曰:“用是策可以治。”以先王之道、人之
情考之,见可以治焉,安得不用其策邪?邪者曰:“彼策也,不可用。”则
思曰:我考之可用也,必也待其终而质其效。不戾于其始也,有赏,戾则有
咎。未至于其终而质其效,赏与咎无所委焉。不苟然而易也,任与责之之术
如是也。故正者得尽其道,邪者不得其间于冥冥之间,于计也素定,于信用
也不轻以蔽,于号令也一,于赏罚也明,于治也几矣。考之其实尔,此之谓
也。不知正者之为正,邪者者之为邪,岂异焉?不此之尚而已。言者曰:“某
正人也,某邪人也。”因亦曰:“某正人也,某邪人也”,于其言与行则未
之考也。苟考焉,则亦其迹而已矣,或无之,或似与构之者也,于其情则未
之考也。以正人俟之,或疑焉,有间之者则阴受之,不之辨也;以邪人处之,
或迩焉,有助之者则阴受之,不之辨也。正者曰:“天下未治也。”邪者曰:
“已治也”。邪者胜正者十常八九,以天下之事考之耶?则未尝也。任正者
之策,邪者曰“可置”,则必置之。以先王之道、人之情考之,待其终而质
其效,正者赏与咎耶?则未尝也,其于是非用舍苟焉而已也。夫然,故正者
不得尽其道,邪者得间之于冥冥之间,于计无必定也,于信用轻以蔽也,于
号令也二,于赏罚也不明,于治也疏矣。正与邪两尊焉,一曰而有败,乌有
职其责者欤?
或曰:“大贤大佞之不可以考其实也。”曰:子之言不可以考其实者,
不以大贤之为贤,大佞之为佞,或无其迹欤?吾固言之也,无其迹则孰由而
知之欤?必也本其情之谓也。本其情,是亦考其实矣,岂不可欤?知不循其
迹,又不本其情,而欲知其贤与佞,顾非不可欤?然则子之言者,恶其迹之
难知也。吾云尔者,以其情而知之也,其意易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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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习
治乱之本在君之好恶,好恶在所习。少习也正,其长也必贤;少习也不
正,其长难与共为治矣。不幸而然,则将磨之。孰能磨之?择人焉。朝夕相
与俱,出入言动相缀接焉,是则可磨之也。主然而是者助之,主然而违者替
之,不释则极论之。勉焉。除其蔽欲而接之以道,不见邪者而变焉,其志素
定矣,然后可与共为治。其为大体,不亦艰且勤与?然于习之也,有渐矣,
古之所以为治者,岂异焉?此众官不有任也,岂必人之不材也?朝夕未尝相
与居也,出入言动未尝相缀接也,是焉而不能助,违焉而不能替,不释而莫
之极论也。其蔽欲日益固,其为道日益拙,所见寺人女妇邪者也。其志素定
矣未也?其可共为治乎?其为大体,不亦怠且忽欤?
噫!宰相虽尊也,然其见也有间矣。置斯职也,不慎欤!使职此者不尽
也,而寺人女妇得其心,其谁曰可也?噫!左右侍从之官,其非所谓常伯、
侍郎、给事、谏议、司谏、正言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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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言
上之收群言,其务当而已。诚使贵且信者,其言非必不可以听也。贱且
疏者,其言是则必可舍乎?否也,期为有补于治而已。夫然则岂惟上之失得
可质焉?天下之邪正举白矣。
昔舜之达四聪、明四目也,故元凯在下不能抑也,四凶在上不能盖也,
其治由此而已。昧者反此,喜是其所用,不广听,于其所忽,杂然当否莫有
主也。岂惟上之失得不闻焉?天下之阴狡者举进矣。秦之敝以斯、高,汉之
莽、禹,晋以荀、贾,唐以牛、李、裴、卢,其大效然已,可不惩欤?
或曰:“不已察耶?”曰:“绳其大慝,纾其小过,诛其实,弛其文,
何察焉?”噫!吾有为而言之也,使贵且信者皆得其人,兹说其不可以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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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台记
淮阳之南地名曰厄台,询其父老,曰:夫子绝粮之所也。
夫天地欲泰而先否,日月欲明而先晦。天地不否,万物岂知大德乎?日
月不晦,万物岂知大明乎?天下至圣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孔子也。尧有洪水之灾,舜有井禀之苦,禹有殛鲧之祸,汤有大旱之厄,文
王有羑里之困,周公有管、蔡之谤,孔子有绝粮之难。噫!圣人承万古之美,
岂以一身为贵乎?是知合天地之德,不能逃天地之数;齐日月之明,不能违
日月之道。泰而不否,岂见圣人之志乎?明而不晦,岂见圣人之道乎?故孔
子在陈也,讲诵絃歌,不改常性。及犯围之出,列从而行,怡然而言,美之
为幸。又曰:君子不困,不成王业。果哉!身没之后,圣日皎然。文明之君,
封祀不绝。有开必先信其然也。
於戏!先师夫子聘于时,民不否;迍于世,民不泰也。否则否于一时,
泰则泰于万世。是使后之王者知我先师之道,舍之则后,因之则昌,习之则
贵,败之则亡,道之美此,孰为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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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令辨
令必行,则民信上而尊其令,令二三则反此。天下之所以归其上者,以
令行也。今也,朝与一事焉,暮或夺之;暮夺一事焉,或不越宿而与之。二
三孰甚焉?使民安所从而守之耶?又不务实也,故令发于朝,出于市,布于
野,民则曰:“非必行也,非可信也。”脱然去之而莫顾,已而果不行不信
也。是不独道民二也,又滋之使易其上也。所以使民能一其归者几何?其不
损焉,行之乎久,得无失執重以召败耶?然则如之何?曰:要之议于朝也,
稽其本末,审其利害,为可久之意焉,如斯而已,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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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虏事
妾之移人,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如知之,古今岂有败哉?
予尝悲汉高帝之英伟绝特,光武之仁明,而至于爱恶于其子。以及魏武,忮
险绝世,其心非复人也,至其且终,眷眷于所昵,与小夫懦竖无异。此二谊
主、一暴臣,皆非常之人也,及蔽之来,虽英伟之量、仁明之器、忮险之性
皆不能免,况中材乎?故曰:妾女之移人自至也。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
之至也,非信哉?及观向之书虏事,则又知虏之陆梁,暴恣而蔽于帷帐之间,
不能自知,死之日卒大乱其国,然后知妾女之祸,非特甚于中国也。吁,可
畏哉!吁,可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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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说官
古者命官各因其材,而致于久也,则必总核而升绌之,所以适于治之要
也。帝王之法皆然,而尤详于舜。舜之分任九官,其人皆禹、稷、皋陶仁智
大人也。然而既知水土,必以为司空,不以为虞;知五教,必以为司徒,不
以为士师,以有宜也。三年一考绩,九年一绌陟。水土不治责司空,蛮夷奸
究不禁责士师,以有守也。其法之大较,鮌一以不胜任而殛死焉,盖明其材,
分付责任,久其岁时,严其诛赏也如此。故百官各尽其能,务治其业而以赴
功,则舜无为已。
后世不然,自公卿大夫至于百执事,每一官之■,则有司诎指计资之先
后而升之,不然则择其或有执重、或得人间之誉者而升之。升之者一涂人之
材,而偏历群有司之任,未尝计其能否、优劣、宜不宜也,用人之敝至不精
于大臣,况其他耶?此苟全其私而忘其所以公,进贤退不肖之弊也,深戾所
谓各因其材也。而当迁者概以三岁为限断,少者再岁、一岁、甚者不穷月盈
时而迁耳,非可以至夫三年、九年、屡考而又绌陟也。即天下迁举,每岁得
失可责吏部乎?天下钱谷,每岁登耗可责度支乎?自公卿大夫至于州县吏、
莫非居其位而不任其责者也。万事之众,王者独治而已。而吏之输钱赎罪,
或免于位,或徙或诛者,一切触法耳,非为不胜任也。是一皆违古,进之不
循其材,用之不久其时,侵其职而忘其责,故百官之于万务也,皆怠而忽,
为国或百年,上之事繁且勤,而不足以致治也。噫!何久而不思变也?曰:
如之何而可?曰:求庶于古而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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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说宫
室堂奥备然后为宫。宫,贤有力者之所有也。若乃为之,则非贤有力者
之所能也。故有材木于此,虽累千万,必待匠人焉。尔匠人之为之也,广轮
高下,横邪曲直,一板以上皆有法也。巧既收于心,绳墨刀尺皆应于手,其
成也必善。巧既夺于心,绳墨刀尺皆戾于手,且以高者为库,直者为钩也,
其卒可以成自善乎?有若公输在,肯舍法度而利之乎?不肯,则将得拙工,
而嗜利者从之,为之穷岁月,耗材与力,至竭而已耳。
今夫天下之为公也,人主之所安而有也,州县有司之为室堂隅奥也,万
机之为材木也,人主之所不能自治也,其势必付之人。付之而当且颛,则辑
矣。付之而当否未前定,又一一束缚之,其异于戾匠人也亡矣。有圣且贤,
肯枉道而就之乎?不肯,则易而他使。使圣且贤则犹是也,又易而他使,则
得庸者、邪者而从之与之,日夜力为之,至尽败万事而已耳。秦之亡其宫也,
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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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禹偁
待漏院记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是
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
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
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臣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阙
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哕哕銮声。金门未辟,
玉漏犹滴。彻盖下车,于焉以息。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
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过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
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忧心
忡忡,待旦而人,九门既启,四聪甚迩。相君育焉,时君纳焉。皇风于是乎
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
车马器玩,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三时告
灾,上有忧也,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私心
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相君言焉,时君惑焉,政栖于是乎
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下死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
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某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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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冈竹楼记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
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
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敻,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
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
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清遣世
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
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
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
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
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
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范仲淹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令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
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
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
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
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
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
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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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觏
袁州州学记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殚虑,
祗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或连数城,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尼
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择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大惧
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旨。通判颍川陈君侁,闻而是之,议以克合。
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北隅。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
孔良。瓦壁门庑,黝垩丹漆,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百尔器备,
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旴江李觏谂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秦以
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
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
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
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
神,尔袁得贤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天下治,则禅礼乐以陶吾民。
一有不幸,犹当仗人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法,且有所赖。是
惟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
之忧。
此年实至和甲午夏某月甲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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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颐
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
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
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
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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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格非
书洛阳名园记后
论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
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予故尝曰:
“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
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
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
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
得,则《名国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士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
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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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
金石录后序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
钟、鼎、礯、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
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
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
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礼部侍郎,侯年
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
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
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
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
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 《牡丹图》,求钱二十
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
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
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
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緻,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
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
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
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
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
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
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
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輙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
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
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
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
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
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
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
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
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
熟,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
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
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
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
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涂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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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
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
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
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葬毕,余无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
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
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
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
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
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
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
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
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
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
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
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
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
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
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士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
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
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
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
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
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
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
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
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
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
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
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默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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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
指南录后序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
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
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
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
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
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
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
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
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
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
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
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
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畅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
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
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
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
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
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
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
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
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
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
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
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
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州,复还京口,为
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
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
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
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
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
祖
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
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
所愧作,然微似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
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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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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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翱
登西台恸哭记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
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
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
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
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
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
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
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
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
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
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
莫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阙,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
盍
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
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
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
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
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
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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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
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
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
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杯,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
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
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
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架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
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
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
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
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
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
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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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
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
“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得酒乎?”归而谋
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
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
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
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
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
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
“赤壁之游而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
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
其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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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陶冶人才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
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
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
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
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
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
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
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
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
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
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
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
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
教而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也,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
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
佚。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
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
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
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
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
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
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
推其所谓贤能,出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
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私听于一人之口也。欲
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
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
州之大,四海之远,百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
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
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
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
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
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
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
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
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
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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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时,而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
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能冒而知辞避矣,
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
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
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
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
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
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
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
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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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不得其道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
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
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
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在
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
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
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师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
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
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
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
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此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
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悦,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
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
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
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
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
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
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
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
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末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
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
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
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
属之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
托于乡里者,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
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伎能,则视
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
事。苟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
常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
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
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
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
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
宿卫之士,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
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
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
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
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
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
之非其道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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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
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
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不窘于此矣,而其
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
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
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
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
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
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
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
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堕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
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
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
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
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婚姻,
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
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
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
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
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
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
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
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
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
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
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
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
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尝以
困穷为患者,殆亦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
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方今法严令具,
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
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
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
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
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
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
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
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
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
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
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面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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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
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
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
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
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
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
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择者,公卿而己。公卿既
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府,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
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
贤智,往往因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
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
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其次
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
矣。然大义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
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
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
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
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古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
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
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
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
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
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
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
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
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
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
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人,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
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
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
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难为,则人之
能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
忧,以今之典礼皆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
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
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将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
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
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
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
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
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
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
又一二以法约束缚之,使不得行其意,臣固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
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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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治,自古及
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之
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
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
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
非有罪,为在上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
彼诚不肖而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
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
盖谓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
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
间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
靡臲,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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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时政书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号皇帝陛下: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
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
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聪
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
心,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
身,往往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已毁辱,而妻
子固以困穷,天下之民,固以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
矣。夫为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主
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宴然致此者,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
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
盖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
守。苟无志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贤才,讲求法度。贤才不用,法
度不修,偷假岁月,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然享
国日久矣,此诚当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为戒之时。以臣所见,
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
民贫于下,风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
之意。此臣所以窃以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
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侥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
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
而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
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
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书》曰:“若药不瞑
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
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所以
不敢避进越之罪,而忘尽规之义。伏惟陛下
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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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张枢密书
某蠢陋褊迫,不知所向。在京师时,自以备数有司,而阁下方断国论,
故非公事未尝敢以先人之故私请左右,修子侄之礼。及以罪逆扶丧归葬,阁
下方以医药自辅,哀疚迷谬,阙于赴告。凡此皆宜得疏绝之罪也。
然阁下拊循顾待,既久而加亲,追赐手笔,哀怜备厚。当是时,某方累
然在丧服之中,无以冀于全存,故不能有所献,以谢恩礼之厚。今既除丧,
可以叙感矣,然所能致于左右者,不过如此。盖拳拳之心,书不能言,实冀
宽大仁明有以容而亮之而已。
伏惟阁下以正直相天下,翊尧戴舜,功不世有,辞宠去寄,而退托一州,
所以承下风而望余泽,非特门墙小人而已。伏惟为国自重,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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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欧阳永叔书
今日造门,幸得接余论,以坐有客,不得毕所欲言。
某所以不愿试职者,向时则有婚嫁葬送之故,势不能久处京师。所图甫
毕,而二兄一嫂相继丧亡。于今窘迫之势,比之向时为甚。若万一幸被馆阁
之选,则于法当留一年,借令朝廷怜闵,不及一年,即与之外任,则人之多
言,亦甚可畏。
若朝廷必复召试,某亦必以私急固辞。切度宽政,必蒙矜允。然召旨既
下,比及辞而得请,则所求外补,又当迁延矣。亲老口众,寄食于官舟而不
得躬养,于今已数月矣。早得所欲,以纡家之急,此亦仁人宜有相之也。
翰林虽尝被旨与某试,然某之到京师,非诸公所当知。以今之体,须某
自言,或有司以报,乃当施行前命耳。万一理当施行,遽为罢之,于公义亦
似未有害,某私计为得,窃计明公当不惜此。区区之意,不可以尽,唯仁明
怜察而听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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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杜学士言开河书
十月十日,谨再拜奉书运使学士阁下:某愚不更事物之变,备官节下,
以身得察于左右,事可施设,不敢因循苟简,以孤大君子推引之意,亦其职
宜也。
鄞之地邑,跨负江海,水有所去,故人无水忧。而深水长谷之水,四面
而出,沟渠浍川,十百相通。长老言钱氏时置营田吏卒,岁浚治之,人无旱
忧,特以丰足。营田之废,六七十年,吏者因循,而民力不能自并,向之渠
川,稍稍浅塞,山谷之水,转以入海而无所潴。幸而雨泽时至,田犹不足于
水,方夏历旬不雨,则众川之涸,可立而须。故今之邑民最独畏旱,而旱辄
连年。是皆人力不至,而非岁之咎也。
某为县于此,幸岁大穰,以为宜乘人之有余,及其暇时,大浚治川渠,
使有所潴,可以无不足水之患。而无老壮稚少,亦皆惩旱之数,而幸今之有
余力,闻之翕然皆劝趋之,无敢爱力。夫小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诚有大
利,犹将强之,况
其所愿欲哉!窃以为此亦执事之所欲闻也。伏惟执事,聪明辨智,天下
之事,小之为无间,大之为无崖岸,悉已讲而明之矣,而又导利去害,汲汲
若不足。夫此最民之利当致意者,故辄具以闻州,州既具以闻执事矣。顾其
厝事之详,尚不得彻,辄复件其详以闻。唯执事少留聪明。有所未安,教而
勿诛,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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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张太博书二
一
某愚不识事物之变,而独古人是信。闻古有尧、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
常行之道也。得其书,闭门而读之,不知忧乐之存乎己也。穿贯上下,浸淫
其中,小之为无间,大之为无崖岸,要将一穷之而已矣。中不幸而失先人,
母老弟弱,衣穿食单,有寒饿之疾,始怃然欲出仕。往即焉而乃幸得,于今
三年矣。唯是忧患疾筋力不懦而神明之昏也,学日以落,而废职之咎,几
不能以免,其敢出所有以求当世贵者之识哉?其亦偷禄焉而已矣。
今也执事延之勤,问之密,而又使献其所为文,其又敢自闭匿以重不敏,
而虚教命之辱哉?谨书所为原、说、志、序、书、词凡十篇献左右。夫文者,
言乎志者也,既将献,故又书所志以为之先焉。冒犯威重,惟赦之。
二
某蠢昧浅薄,不知所以为文。得君子过顾,不能闭伏所短,以终取怜,
闻命之辱,辄具以献。追自悔恐,且得罪戾,而失所以望于君子者。
伏蒙执事有时之盛名而不以矜愚,有使者之重而不以骄微贱,报之书,
援之欲其至于道,加赐所作,使得觇而法之,诚见执事之贤于人也。贤与众
人之所以异,不在此其将安在?
阑之游,岂独某哉?其将从某者始也。既拜赐,敢不献其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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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书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
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
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文矣,曰
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
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
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独谓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
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且自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
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
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
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
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其试于事者,则有
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书杂文十篇
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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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运判书
运判阁下:比奉书,即蒙宠答,以感以怍,且承访以所闻,何阁下逮下
之周也!尝以谓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
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盖为家者不为
其子生财,有父子严而子富焉,则何求而不得?今阖门而与其子市,而门之
外莫入焉,虽尽得子之财,犹不富也。盖近世之言利虽善矣,皆有国者资天
下之术耳,直相市于门之内而已,此其所以困与?在阁下之明,宜已尽知,
当患不得为耳。不得为,则尚何赖于不肖者之言耶?
今岁东南饥馑如此,汴水又绝,其经画固劳心。私窃度之,京师兵食宜
窘,薪蒭百谷之之价亦必踊,以谓宜料畿兵之驽怯者就食诸郡,可以舒漕挽
之急。古人论天下之兵,以为犹人之血脉,不及则枯,聚则疽,分使就食,
亦血脉流通之势也。傥可上闻行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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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资深书
某启:辱书勤勤教我以义命之说,此乃足下忠爱于故旧,不忍捐弃而欲
诱之以善也。不敢忘!不敢忘!
虽然,天下之变故多矣!而古之君子辞受取舍之方不一,彼皆内得于己
有以待物,而非有待乎物者也。非有待乎物,故其迹时若可疑;有以待物,
故其心未尝有悔也。若是者,岂以夫世之毁誉者概其心哉!若某者不足以望
此,然私有志焉。顾非与足下久相从而熟讲之,不足以尽也耳。
多病无聊,未知何时得复晤语。书不能—一,千万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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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曾公立书
某启:示及青苗事。治道之兴,邪人不利,一兴异论,群聋和之,意不
在于法也。孟子所言利者,为利吾国 (如曲防遏籴),利吾身耳。至狗彘食
人食则检之,野有饿莩则发之,是所谓政事。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
也。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奸人者因名实之近,而欲
乱亡,眩惑上下,其如民心之愿何?
始以为不清,而清者不可遏;终以为不纳,而纳者不可却。盖因民之所
利而利之,不得不然也。然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
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不可继则是
惠而不知为政,
非惠而不费之道也。故必贷。然而有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
鼠雀之耗,而必欲广之,以待其饥不足而直与之也,则无二分之息可乎?则
二分者,亦常平之中正也,岂可易哉?
不足言也。因书示及,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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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王景山书
安石愚不量力,而唯古人之学,求友于天卜久矣。闻世之文章者,辄求
而不置,盖取友不敢须臾忽也。其意岂止于文章耶?读其文章,庶几得其志
之所存。其文是也,则又欲求其质,是则因将取以为友焉。故闻足下之名,
亦欲得足下之文章以观。不图不遗而惠赐之,又语以见存之意。幸甚,幸甚。
书称欧阳永叔、尹师鲁、蔡君谟诸君以见比。此数公今之所谓贤者,不
可以某比。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为无能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与
纳焉。江南士大夫良多,度足下不遍识。安知无有道与艺,闭匿不自见于世
者乎?特以二君概之,亦不可也。况如某者,岂足道哉?恐伤足下之信,而
又重某之无状,不敢当而有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
圣人之言如此,唯足下思之而已。闻将东游,它语须面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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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段缝书
段君足下:某在京师时,尝为足下道曾巩善属文,未尝及其为人也。还
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书以所闻诋巩行无纤完,其居
家,亲友惴畏焉,怪某无文字规巩,见谓有党。果哉,足下之言也!
巩固不然。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殆不
可以刑祸利禄动也。父在困厄中,左右就养无亏行,家事铢发以上皆亲之。
父亦爱之甚,尝曰:“吾宗敝,所赖者此儿耳。”此某之所见也。若足下所
闻,非某之所见也。巩在京师,避兄而舍,此虽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
之也。于罪之中有足矜者,顾不可以书传也。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
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耶?巩之迹固然耶?然巩为人弟,于此不得
无过。但在京师时,未深接之,还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尝以此规之也。
巩果于从事,少许可,时时出于中道,此则还江南时尝规之矣。巩闻之,辄
矍然。巩固有以教某也。其作 《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某家,皇皇焉
求相切劘,以免于悔者略见矣。尝谓友朋过差,未可以绝,固且规之。规之
从则已,固且为文字自著见然后已邪,则未尝也。凡巩之行,如前之云,其
既往之过,亦如前之云而已,岂不得为贤者哉?
天下愚者众而贤者希,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
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
贤者常多谤,其困于下者尤
甚,势不足以动俗,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凡道巩
之云云者,固忌固怨固过于听者也。家兄未尝亲巩也,顾亦过于听耳。足下
乃欲引忌者、怨者、过于听者之言,县断贤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
“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未可也,
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匡章,通国以为不孝,孟子独礼貌之以为孝。孔、
盂所以孔、孟者,为其善自守,不惑于众人也。如惑于众人,亦众人耳,乌
在其为孔、孟也。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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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曾子固书
某启:久以疾病不为问,岂胜向往。前书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故语
及之。连得书,疑某所谓经者佛经也,而教之以拂经之乱俗。某但言读经,
则何以别于中国圣人之经,子固读吾书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于读经有所
不暇也。
然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
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
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
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杨雄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而墨、晏、邹、庄、
申、韩,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
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
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
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
已。子固以为如何?苦寒,比日侍奉万福,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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鲧 说
尧咨孰能治水,四岳皆对曰:“鲧。”然则在延之臣可治水者,惟鲧耳。
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鲧虽方命圮族,而其才则群臣皆莫及,然则舍鲧而孰
使哉?当此之时,禹盖尚少,而舜犹伏于下而未见乎上也。夫舜禹之圣也,
而尧之圣也,君臣之仁贤也,其求治水之急也,而相遇之难如此。后之不遇
者,亦可以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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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 夷
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
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
已。
夫伯夷,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盂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
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俄于首阳之下,逸民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目不视恶色,
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
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然则司马迁
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
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韩子因之,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
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
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
闻西伯善养老,则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
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
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
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
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
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
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
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余故曰圣
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
王之时,其烈岂减太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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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贡
予读史所载子贡事,疑传之者妄,不然子贡安得为儒哉?夫所谓儒者,
用于君则忧君之忧,食于民则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则修身而已。当尧之时,
天下之民患于洚水,尧以为忧,故禹于九年之间三过其门而不一省其子也。
回之生,天下之民患有甚于洚水,天下之君忧有甚于尧,然回以禹之贤,
而独乐陋巷之间,曾不以天下忧患介其意也。夫二人者,岂不同道哉?
所遇之时则异矣。盖生于禹之时而由回之行,则是杨朱也;生于回之时而由
禹之行,则是墨翟也。故曰贤者用于君则以君之忧为忧,食于民则以民之患
为患,在下而不用于君则修其身而已,何忧患之与哉?夫所谓忧君之忧、惠
民之患者,亦以义而后可以为之谋也;苟不义而以能释君之忧、除民之患,
贤者亦耻为之矣。
《史记》曰:齐伐鲁,孔子闻之,曰:“鲁,坟墓之国,国危如此,二
三子何为莫出?”子贡因行,说齐伐吴,说吴以救鲁,复说越,复说晋,五
国由是交兵,或强,或破,或乱,或霸,卒以存鲁。观其言,迹其事,乃与
夫仪、秦、轸、代无以异也。嗟乎,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以
坟墓之国而欲全之,则齐、吴之人岂无是心哉,奈何使之乱欤?吾所以知传
者之妄,一也。于史考之,当是时,孔子、子贡穷为匹夫,非有卿相之位、
万钟之禄也,何以忧患为哉?然则异于颜回之道矣。吾所以知其传者之妄,
二也。坟墓之国,虽君子之所重,然岂有忧患为谋之义哉?借使有忧患为谋
之义,则可以变诈之说亡人之国而求自存哉?吾所以知其传者之妄,三也。
贡之行虽不能尽当于义,然孔子之贤弟子也。孔子之贤弟子之所为固不宜至
于此,矧曰孔子使之也。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
子贡虽好辩,讵至于此邪?亦所谓毁损其真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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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孟
贤之所以贤,不肖之所以不肖,莫非性也;贤而尊荣寿考,不肖而厄穷
死丧,莫非命也。论者曰:“人之性善,不肖之所以不肖者,岂性也哉?”
此学乎孟子之言性,而不知孟子之指也。又曰:“人为不为命也,不肖而厄
穷死丧,岂命也哉?”此学乎杨子之言命,而不知杨子之指者也。孟子之言
性,人之性善;杨子之言性,人之性善恶混。孟子言命,莫非命也;杨子之
言命,人为不为命也。孟、杨之道未尝不同,二子之说非有异也,其所以异
者,其所指者异耳。此孔子所谓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者也。故孟子之所
谓性者,独正性也;杨子之所谓性者,兼性之不正者言之也。杨子之所谓命
者,独正命也;孟子之所谓命者,兼命之不正者言之也。
夫人之生,莫不有羞恶之性,且以羞恶之一端以明之。有人于此,羞善
行之不修,恶善名之不立,尽力乎善,以充其羞恶之性,则其为贤也孰御哉?
此得乎性之正者,而孟子之所谓性也。有人于此,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
尽力乎利,以充羞恶之性,则其为不肖也孰御哉?此得乎性之不正,而杨子
之兼所谓性者也。有人于此,才可以贱而贱,罪可以死而死,是人之所自为
也。此得乎命之不正者,而孟子之兼所谓命者也。有人于此,才可以贵而贱,
德可以生而死,是非人之所为也。此得乎命之正者,而杨子之所谓命也。今
夫羞利之不厚,恶利之不多,尽力乎利而至乎不肖,则杨子岂以为其人哉,
亦必恶其失性之正也。才可以贱而贱,罪可以死
而死,则孟子岂以为其人之命,而不以其人之罪哉,亦必恶其失命之正
也。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四支之于安逸也,
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之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
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之命也。”
然则孟、杨之说果何异乎?
今学者是孟子则非杨子;是杨子则非孟子,盖知读其文而不知求其指耳,
而曰我知性命之理,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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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 情
性情一也。世有论者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
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
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
性情一也。
彼曰性善无它,是尝读孟子之书,而未尝求孟子之意耳。彼日情恶无它,
是有见于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于恶,而不知七者之出于性耳。故此七者,人
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动焉。动而当于理,则圣也、贤也;不当于理,则小
人也。彼徒有见于情之发于外者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于恶也,因曰情恶也,
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于情之发于外而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于善者乎?盖
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故君子之所以为君子,
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莫非情也。彼论之失者,以其求性于君子,
求情于小人耳。
自其所谓情者,莫非喜、怒、哀、乐、好、恶、欲也。舜之圣也,彖喜
亦喜,使舜当喜而不喜,则岂足以为舜乎?文王之圣也,王赫斯怒,使文王
当怒而不怒,则岂足以为文王乎?举此二者而明之,则其余可知矣。如其废
情,则性虽善,何以自明哉?诚如今论者之说,无情者善,则是若木石者尚
矣。是以知性情之相须,犹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恶,则犹中与不中也。
曰:“然则性有恶乎?”曰:“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
杨子曰 ‘人之性善恶混’是知性可以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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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命 对
吴里处士有善推命知贵贱祸福者,或俾予问之,予辞焉。他日复以请,
予对曰:“夫贵若贱,天所为也。贤不肖,吾所为也。吾所为者,吾能知之;
天所为者,吾独懵乎哉?吾贤欤?可以位公卿欤?则万钟之禄固有焉。不幸
而贫且贱,则时也。吾不贤欤?不可以位公卿欤?则箪食豆羹无歉焉。若幸
而富且贵,则咎也。此吾知之无疑,奚率于彼者哉?且祸与福,君子置诸外
焉。君子居必仁,行必义,反仁义而福,君子不有也。由仁义而祸,君子不
屑也。是故文王拘羑里,孔子畏于匡,彼圣人之智,岂不能脱祸患哉?盖道
之存焉耳。”
曰:“子以为贵若贱,天所为也,然世贤而贱,不肖而贵者,亦天所为
欤?”曰:“非也,人不能合于天耳。夫天之生斯人也,使贤者治不贤,故
贤者宜贵,不贤者宜贱,天之道也。择而行之者,人之谓也。天人之道合,
则贤者贵,不肖
者贱。天人之道悖,则贤者贱,而不肖者贵也。天人之道悖合相半,则
贤不肖或贵或贱。尧舜之世,元凯用而四凶殛,是天人之道合也。桀纣之世,
飞廉进而三仁退,是天人之道悖也。汉魏而下,贤不肖或贵或贱,是天人之
道悖合相半也。盖天之命一,而人之时不能率合焉。故君子修身以俟命,守
道以任时,贵贱祸福之来,不能沮也。子不力于仁义以信其中,而屑屑焉甘
意于诞谩虚怪之说,不以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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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 智
仁者,圣之次也;智者,仁之次也。未有仁而不智者也,未有智而不仁
者也。然则何智仁之别哉?以其所以得仁者异也。
仁,吾所有也,临行而不思,临言而不择,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
此仁者之事也。仁,吾所未有也,吾能知其为仁也,临行而思,临言而择,
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智者之事也。其所以得仁则异矣,及其为仁则
一也。
孔子曰:“仁者静,智者动。”何也?曰:譬今有二贾也,一则既富矣,
一则知富之术而未富也。既富者,焚舟折车,无事于贾可也。知富之术而未
富者,则不得无事也。此仁智之所以异其动静也。
吾之仁,足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不匮也,
然则吾何求哉!此仁者之所以能静也。吾之知,欲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
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有时而匮也,然则吾可以无求乎?此智者之所以必动
也。故曰: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者,静而利物者也;水者动而利物者也。
其动静则异,其利物则同矣。
曰:“仁者寿,智者乐。”然则仁者不乐,智者不寿乎?曰:智者非不
寿,不若仁者之寿也;仁者非不乐,乐不足以尽仁者之盛也。能尽仁之道,
则圣人矣。然不曰仁而目之以圣者,言其化也。盖能尽仁道则能化矣。如不
能化,吾未见其能尽仁道也。颜回,次孔子者也,而孔子称之曰“三月不违
仁”而已。然则能尽仁道者,非若孔子者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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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 惠
世之论者曰:“惠者轻与,勇者轻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
人之所取,而君子之行也。”
吾曰:不然!惠者重与,勇者重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人
之所疾,而小人之行也。
故所谓君子之行者有二焉:其未发也,慎而已矣;其既发也,义而已矣。
镇则待义而后决,义则待宜而后动,盖不苟而已矣。 《易》曰:“吉凶悔吝
生乎动。”言动者贤,不肖之所以分,不可以苟尔。是以君子之动,苟得已
则斯静矣。故于义有可以不与不死之道,而必与必死者,虽众人之所谓难能,
而君子未必善也;于又有可与可死之道,而不与不死者,虽众人之所谓易出,
而君子未必非也。是故尚难而贱易者,小人之行也;无难无易而惟义之是者,
君子之行也。
《传》曰:“义者,天下之制也。”制行而不以义,虽出乎圣人所不能,
亦归于小人而已矣。季路之为人,可谓贤也。而
孔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夫孔子之行,惟义之是。而子
路过之,是过于义也。为行而过于义,宜乎孔子之无取于其财也。勇过于义,
孔子不取,则惠之过于义,亦可知矣。
孟子曰:“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盖君子之动,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苟有疑焉,斯无动也。《语》曰:多见
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君子之行当慎处于义尔!而世有言孟子者曰:
“孟子之文,传之者有所误也。孟子之意当曰:‘无与伤惠,无死伤勇’。”
呜乎,盖亦弗思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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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 古
太古之人不与禽兽朋也几何,圣人恶之也,制作焉以别之。下而戾于后
世,侈衣裳,壮宫室,隆耳目之观,以嚣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皆
不得其所当然。仁义不足泽其性,礼乐不足锢其情,刑政不足网其恶,荡然
复与禽兽朋矣。
圣人不作,昧者不识所以化之之术,顾引而归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
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必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
而归之,是去禽兽面之禽兽也,奚补于化哉。
吾以为识治乱者当言所以化之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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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本末论
周强末弱本以亡,秦强本弱末以亡,本末惟其称也。
周有天下,疆其地为千八百国,制方伯、连率之职,诸侯有不享者,举
天下之众以临之,有不道者,合天下之兵以诛之,自以为善计也。及其敝,
秦戒周之亡,郡而不国,削诸侯之城,销天下之兵聚咸阳,使奸人虽有
觎心,无所乘而起,自以为善计也。及其敝,役夫穷匠操鉏蘦棘矜以鞭笞天
下,虽欲全节本朝,无坚城以自婴也,无利兵以自卫也,卒顿颡而臣之。彼
驱天下之众以取区区孤立之咸阳,不反掌而亡,无异焉,强本弱末之势然也。
后之世变秦之制,郡天下而不国,得之矣,圣人复起不能易也。销其兵,
削其城,若犹一也。万一逢秦之变,可胜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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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茶法
国家罢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贩,于方今实为便,于古义实为宜。而有非
之者,盖聚敛之臣,将尽财利于毫末之间而不知与之为取之过也。
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而今官场所出,皆粗恶不可
食。故民之所食,大率皆私贩者。夫夺民之
所甘而使不得食,则严刑峻法有不能止者,故鞭扑流徙之罪未尝少弛,
而私贩私市者未尝绝于道路也。既罢榷之之法,则凡此之为患,皆可以无矣。
然则虽尽充岁入之利,亦为国者之所当务也,况关市之入,自足侔昔日之利
乎!
昔桑弘羊兴榷酤之议,当时以为则用待此而给,万世不可易者。然至霍
光不学无术之人,遂能屈其论而罢其法,盖义之胜利久矣。今朝廷之治,方
欲刬百代之弊而复尧舜之功,而其为法度,乃欲出于霍光之所羞为者,则可
乎?以今之势,虽未以能尽罢榷货,而能缓其一,亦所以示上之人恤民之深
而兴治之渐也。彼区区聚敛之臣,务以求利为攻而不知与之为取,上之人亦
当断以义,岂可以人人合其私说然后行哉?
扬雄日:“为人父而榷其子,纵利,如子何?”以雄之聪明,其讲天下
之利害宜可信,然则今虽国用甚不足,亦不可以复易已行之法矣。是以国家
之势,苟修其法度,以使本盛而末衰,则天下之财不胜用,庸记而必区区于
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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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教
善教者藏其用,民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不善教者反此,民知所教
之之源,而不诚化上之意。
善教者之为教也,致吾义忠,而天下之君臣义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
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思于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为恩矣;致吾礼于夫妇,
而天下之夫妇相为礼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
皆吾教也。民则曰:“我何赖于彼哉?”此谓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
不善教者之为教也,不此之务,而暴为之制,烦为之防,劬劬于法令诰
戒之间,藏于府,宪于市,属民于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
父而父,兄弟者无失其为兄弟,夫妇者无失其为夫妇也。率是也有赏,不然
则罪。”乡闾之师,族酂之长,疏者时读,密者月告,若是其悉矣。顾不有
服教而附于刑者,于是嘉石以惭之,圜土以苦之,甚者弃之于市朝,放之于
裔末,卒不以已也。此谓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诚化上之意也。
善教者浃于民心而耳目无闻焉,以道扰民者也。不善教者施于民之耳目
而求浃于心,以道强民者也。扰之为言,犹山薮之拢毛羽,川泽之扰鳞介也,
岂有制哉?自然然耳。强之为言,其犹囿毛羽沼鳞介乎,一失其制,脱然逝
矣。
噫!古之所以为古,无异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为古,无异焉,
由后而已矣。
或曰:“法令诰戒不足以为教乎?”曰:“法令诰戒,文也。吾云尔者,
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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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过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驰竭塞是也。天
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入介乎天地之间,则因不能无过,
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扬雄贵
迁善,皆是术也。
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
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
夫岂知言哉!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
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顾曰“非
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
人之财,向篡于盗矣。”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已,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
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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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 论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
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劳,失之则亡以辱。
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敢蔽者,以为吾之
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
之志,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贵富足以诱天下之
士,荣辱忧戚在我,是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而其将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
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然以为天下
实无材,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
然而用心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天下
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柯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
治国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者也。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
虽抱皋、夔、稷、契之智,且
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
锥之在囊,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
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骥杂处,其所以饮水食刍,嘶鸣蹄啮,求其所以
异者盖寡。及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而千里已至矣。
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方驾,则虽倾轮绝勒,败筋伤骨,不舍昼夜而追之,
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腰裹与驽骀别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
不以为天下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耳,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脩簻,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加强驽之上而之
千步之外,虽有犀兕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之
所宝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扑,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挺也。是知虽得
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
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其如是
则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荤者乎?呜呼!
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
已矣。
盖闻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
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所以能复
先生之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
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者。”
噫!今天下盖尝患无材可用者。吾闻之,六国合从而辩说之材出,刘、
项并世而筹画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谟谋谏诤之佐来。此数辈者,方此
数君未出之时,盖未尝有也,
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广,人物
之众,而曰果无材者,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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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 材
夫工人之为业也,必先淬砺其器用,抡度其材干,然后致力寡而用功得
矣。圣人之于国也,必先遴柬其贤能,练覆其名实,然后任使逸而事以济矣。
故取人之道,世之急务也,自古守文之君,孰不有意于是哉?然其间得人者
有之,失士者不能无焉,称职者有之,谬举者不能无焉。必欲得人称职,不
失士,不谬举,宜如汉左雄所议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为得矣。
所谓文吏者,不徒苟尚文辞而已,必也通古今,习礼法,天文人事,政
教更张,然后施之职事,则以详平政体,有大议论使以古今参之是也。所谓
诸生者,不独取训习句读而已,必也习典礼,明制度,臣主威仪,时政沿袭,
然后施之职事,则以缘饰治道,有大议论则以经术断之是也。
以今准古,今之进士,古之文史也;今之经学,古之儒生也。然其策进
士,则但以章句声病,苟尚文辞,类皆小能者为之;策经学者,徒以记问为
能,不责大义,类皆蒙鄙者能之。使通才之人或见赘于时,高世之士或见排
于俗。故属文者至相戒曰:“涉猎可为也,诬艳可尚也,于政事何为哉?”
守经者曰:“传写可为也,诵习可勤也,于义理何取哉?”故其父兄勖其子
弟,师长勖其门人,相为浮艳之作,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也。何哉?其取舍好
尚如此,所习不得不然也。若
此之类,而当擢之职位,历之仕涂,一旦国家有大议论,立辟雍明堂,
损益礼制,更著律令,泆谳疑狱,彼恶能以详平政体,缘饰治道,以古今参
之,以经术断之哉?是必唯唯而已。
文中子曰:“文乎文乎,苟作云乎哉?必也贯乎道。学乎学乎,博诵云
乎哉?必也济乎义。”故才之不可苟取也久矣,必若差别类能,宜少依汉之
笺奏家法之义。策进士者,若曰邦家之大计何先,治人之要务何急,政教之
利害何大,安边之计策何出,使之以时务之所宜言之,不直以章句声病累其
心。策经学者,宜曰礼乐之损益何宜,天地之变化何如,礼器之制度何尚,
各傅经义以对,不独以记问传写为能。然后署之甲乙以升黜之,庶其取舍之
鉴灼于目前,是岂恶有用而事无用,辞逸而就劳哉?故学者不习无用之言,
则业专而修矣,一心治道,则习贯而入矣,若此之类,施之朝廷,用之牧民,
何向而不利哉?其他限年之议,亦无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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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 贤
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势,古今之通义,流
俗所共知耳。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兴,昏乱之世虽有之亦不兴,盖用之与不
用之谓矣。有贤而用,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商之兴也有仲虺、
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周之兴也同心者十人,其衰也亦有祭公谋父、内史
过。两汉之兴也有萧、曹、寇、邓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陈蕃、李
固之众。魏晋而下,至于李唐,不可遍举,然其间兴衰之世,亦皆同也。由
此观之,有贤而用之者,国之
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可不慎欤?
今犹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古虽扰攘之际,
犹有贤能若是之众,况今太宁,岂曰无之,在君上用之而已。博询众庶,则
才能者进矣;不有忌讳,则谠直之路开矣;不迩小人,则谗谀者自远矣;不
拘文牵俗,则守职者辨治矣;不责人以细过,则能吏之志得以尽其效矣。苟
行此道,则何虑不跨两汉轶三代,然后践五帝、三皇之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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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 任
人主以委任为难,人臣以塞责为重,任之重而责之重可也,任之轻而责
之重不可也。愚无他识,请以汉之事明之。高祖之任人也,可以任则任,可
以止则止。至于一人之身,才有长短,取其长则不问其短,情有忠伪,信其
忠则不疑其伪。其意曰:“我以其人长于某事而任之,在他事虽短何害焉?
我以其人忠于我心而任之,在他人虽伪何害焉?”故萧何刀笔之吏也,委之
关中,无复西顾之忧。陈平亡命之虏也,出捐四万余金,不问出入。韩信轻
猾之徒也,与之百万之众而不疑。是三子者,岂素著忠名哉?盖高祖推己之
心而置于其心,则他人不能离间而事以济矣。
后世循高祖则鲜有败事,不循则失。故孝文虽爱邓通,犹逞申屠之志;
孝武不疑金、霍,终定天下大策。当是时,守文之盛者,二君而已。元、成
之后则不然,虽有何武、王嘉、师丹之贤,而胁于外戚竖宦之宠,牵于帷慭
近习之制,是以王道寖微,而不免负谤于天下也。中兴之后,唯世祖能驭大
臣,以寇、邓、耿、贾之徒为任职,所以威名不减于高祖。至于为子孙
虑则不然,反以元、成之后,三公之任多胁于外戚、坚宦、帷慭近习之人而
致败,由是置三公之任,而事归台阁,以虚尊加之而已。然而台阁之臣,位
卑事冗,无所统一,而夺于众多之口,此其为胁外戚、竖宦、帷慭近习者愈
矣。至于治有不进,水旱不时,灾异或起,则曰三公不能燮理阴阳而策免之,
甚者至于诛死,岂不痛哉!冲、质之后,桓、灵之间,因循以为故事。虽有
李固、陈蕃之贤,皆挫于阉寺之手,其余则希世用事全躯而已,何政治之能
立哉?此所谓任轻责重之弊也。
噫!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知其能则任之重可也,谓其
忠则委之诚可也。委之诚者人亦输其诚,任之重者人亦荷其重,使上下之诚
相照,思结于其心,是岂禽息鸟视而不知荷思尽力哉?故曰;“不疑于物,
物亦诚焉。”且苏秦不信天下,为燕尾生,此一苏秦倾侧数国之间,于秦独
以然者,诚燕君厚之之谓也。故人主以狗彘畜人者,人亦狗彘其行,以国士
待人者,人亦国士自奋。故曰: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顾人
君待之之意何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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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 人
贪人廉,淫人洁,佞人直,非终然也,规有济焉尔。王莽拜侯,让印不
受,假僭皇命,得玺而喜,以廉济贪者也。晋王广求为冢嗣,管弦遏密,尘
埃被之,陪扆未几,而声色丧邦,以洁济淫者也。郑注开陈治道,激昂颜辞,
君民翕然,倚
以致平,卒用奸败,以直济佞者也。於戏!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古
今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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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俗
夫天之所爱育者民也,民之所系仰者君也。圣人上承天之意,下为民之
主,其要在安利之。而能安利之之要不在于它,在乎正风俗而已。故风俗之
变,迁染民志,关之盛衰,不可不慎也。
君子制俗以俭,其弊为奢。奢而不制,弊将若之何?夫如是,则有殚极
财力僭渎拟伦以追时好者矣。且天地之生财也有时,人之为力也有限,而日
夜之费无穷。以有时之财,有限之力,以给无穷之费,若不为制,所谓积之
涓涓而泄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贫且滥也!国家奄有诸夏,四圣继统,制
度以定矣,纪纲以缉矣,赋敛不伤于民矣,徭役以均矣,升平之运未有盛于
今矣,固当家给人足无一夫不获其所矣。然而窭人之手,短褐未尽完,趋末
之民,巧伪未尽抑,其故何也?殆风俗有所未尽淳欤?
且圣人之化,自近及远,由内及外。是以京师者风俗之枢机也,四方之
所面内而依仿也。加之士民富庶,财物毕会,难以俭率,易以奢变。至于发
一端,作一事,衣冠车马之志,器物服玩之具,旦更奇制,夕染诸夏。工者
矜能于无用,商者通货于难得,岁加一岁,巧眩之性不可穷,好尚之势多所
易,故物有未弊而见毁于人,人有循旧而见嗤于俗。富者竟以自胜,贫者耻
其不若,且曰:“彼人也,我人也,被为奉养
若此之丽,而我反不及!”由是转相慕效,务尽鲜明,使愚下之人有逞
一时之嗜欲,破终身之赀产而不自知也。
贪饕之行成,则上下之力匮。如此则人无完行,士无廉声,尚陵逼者为时宜,
守检押者为鄙野,节义之民少,兼并之家多,富者财产满布州域,贫者困穷
不免于沟壑。夫人之为性,心充体逸则乐生,心郁体劳则思死,若是之俗,
何法令之能避哉!故刑罚所以不措者此也。
且坏崖破岩之水,原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青葱,禁微则易,救
末则难。所宜略依古之王制,命市纳贾,以观好恶。有作奇技淫巧以疑众者,
纠罚之;下至物器馔具,为之品制以节之;工商逐末者,重租税以困辱之。
民见末业之无用,而又为纠罚困辱,不得不趋田亩,田亩辟则民无饥矣。以
此显示众庶,未有辇毂之内治而天下不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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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说
龙之为物,能合能散,能潜能见,能弱能强,能微能章。惟不可见,所
以莫知其乡;惟不可畜,所以异于牛羊。变而不可测,动而不可驯,则常出
乎害人,而未始出乎害人,夫此所以为仁。仁无止,则常至于丧己,而未始
出乎丧己,夫此所以为智。止则身安,曰惟知几;动则利物,曰惟知时。然
则龙终不可见乎?曰:与为类者常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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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 医
“一人疾焉而医者十,并使之欤?”曰:使其尤良者一人焉尔。“乌知
其尤良而使之?”曰:众人之所谓尤良者,而隐之以吾心,其可也。夫能不
相逮,不相为谋,又相忌也,况愚智之相百者乎?人之愚不能者常多,而智
能者常少,医者十,愚不能者乌知其不九邪?并使之,智能者何用?愚不能
者何所不用?一日而病且亡,谁者任其咎邪?故予曰:使其尤良者一人焉尔。
使其尤良者有道,药云则药,食云则食,坐云则坐,作云则作,夫然,
故医也得肆其术而无憾焉,不幸而病且亡,则少矣。药云则食,坐云则作,
曰姑如吾所安焉尔,若人也,何必医,如吾所安焉可也。凡疾而使医之道皆
然,而腹心为甚,有腹心之疾者,得吾说而思之其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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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江南录
故散骑常侍徐公铉奉太宗命撰《江南录》,至李氏亡国之际,不言其君
之过,但以历数存亡论之。虽有愧于实录,其于 《春秋》之义,箕子之说,
徐氏录为得焉。
然吾闻国之将亡必有大恶,恶者无大于杀忠臣。国君无道,不杀忠臣,
虽不至于治,亦不致于亡。纣为君,至暴矣,武王观兵于孟津,诸侯请伐纣,
武王曰:“未可。”及闻其杀
王子比干,然后知其将亡也,一举而胜焉。季梁在随,随人虽乱,楚人
不敢加兵。虞以不用宫之奇之言,晋人始有纳璧假道之谋。然则忠臣国之与
也,存与之存,亡与之亡。
予自为儿童时,已闻金陵臣潘佑以直言见杀,当时京师因举兵来伐,数
以杀忠臣之罪。及得佑所上谏李氏表现之,词意质直,忠臣之言。予诸父中
旧多为江南官者,其言金陵事颇详,闻佑所以死则信。然则李氏之亡,不徒
然也。
今观徐氏录言佑死,颇以妖妄,与予旧所闻者甚不类。不止于佑,其它
所诛者,皆以罪戾,何也?予甚怪焉。若以商纣及随、虞二君论之,则李氏
亡国之君,必有滥诛,吾知佑之死信为无罪,是乃徐氏匿之耳。
何以知其然?吾以情得之。大凡毁生于嫉,嫉生于不胜,此人之情也。
吾闻铉与佑皆李氏臣,而俱称有文学,十余年争名于朝廷间。当李氏之危也,
佑能切谏,铉独无一说,以佑见诛,铉又不能力诤,卒使其君有杀忠臣之名,
践亡国之祸,皆铉之由也,铉惧此过,而又耻其善及于佑,故匿其忠而污以
它罪,此人情之常也。以佑观之,其它所诛者又可知矣。噫!若果有此,吾
谓铉不惟厚诬忠臣,其欺吾君不亦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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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
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
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
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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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
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
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
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之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
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
常云尔。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廷,而造于其堂,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
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
相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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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仲永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
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
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
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丐于邑
人,不使学。
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
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
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
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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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州新学记
太平新学在子城东南,治平三年,司农少卿建安李侯某仲卿所作。侯之
为州也,宽而有制,静而有谋,故不大罚戳,而州既治。于是大姓相劝出钱,
造侯之廷,愿兴学以称侯意。侯为相地迁之,为屋若干间,为防环之,以待
水患。而为田若干顷,以食学者。自门徂堂,闳壮丽密,而所以祭养之器具。
盖往来之人,皆莫知其经始,而特见其成。既成矣,而侯罢去,州人善侯无
穷也,乃来求文以识其功。
嗟乎!学之不可以已也久矣,世之为吏者或不足以知此,而侯知以为先,
又能不费财伤民,而使其自劝以成之,岂不贤哉!然世之为士者知学矣,而
或不知所以学,故余于其求文而因以告焉。
盖继道莫如善,守善莫如仁,仁之施自父子始。积善而充之,以至于圣
而不可知之谓神;推仁而上之,以至于圣人之于天道,此学者之所当以为事
也,昔之造书者实告之矣。有闻于上,无闻于下,有见于初,无见于终,此
道之所以散,百家之所以成,学者之所以讼也。学乎学,将以一天下之学者,
至于无讼而止。游于斯,于斯,而余说之不知,则是美食逸居而已者也。
李侯之为是也,岂为士大夫之美食逸居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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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慈溪县学记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古者井天下之田,
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
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之伎,一曲之学,无所不养。而又取士大
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当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释奠、释菜,以教
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逼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
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书其材。一日取以备公
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
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
要如此而已。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
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
于学。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
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
以祀孔子于天下,斫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州县吏春秋帅其
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者或不豫焉。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
也。
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当此之时,学稍稍
立于天下矣,犹曰县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
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今刘君居中言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
未及为而去,时庆历某年也。
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
以毋循也。虽然,吾有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
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构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
而兴于学。噫!林君其有道者耶!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
有道者之所能也。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
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
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
慎刑而易治。而吾所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杜君者,越之隐
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
以修醇易治之俗,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
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而风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
而后至于善。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吾虽喜且幸其将然,而又忧夫来者
之不吾继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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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斋记
天子诸侯谓之君,卿大夫谓之子,古之为此名也,所以命天下之有德。
故天下之有德,通谓之君子。有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位,而无其德,可以
谓之君子,盖称其位也。有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德而无其位,可以谓之君
子,盖称其德也。位在外也,遇而有之,则人以其名予之,而以貌事之。德
在我也,求而有之,则人以其实予之,而心服之。夫人服之以貌而不以心,
与之名而不以实,能以其位终身而无谪者,盖亦幸而已矣。故古之人以名为
羞,以实为慊,不务服人之貌,而思有以服人之心。非独如此也,以为求在
外者,不可以力得也。故虽穷困屈辱,乐之而弗去,非以夫穷困屈辱为人之
乐者在是也,以夫穷困屈辱不足以概吾心为可乐也已。
河南裴君主簿于洛阳,治斋于其官而命之曰“君子”。裴君岂慕夫在外
者,而欲有之乎?岂以为世之小人众,而躬行君子者独我乎?由前则失己,
由后则失人,吾知裴君不为是也,亦曰勉于德而已。盖所以榜于其前,朝夕
出入观焉,思古人之所以为君子,而务及之也。独仁不足以为君子,独智不
足以为君子,仁足以尽性,智足以穷理,而又通乎命,此古之人所以为君子
也。虽然,古之人不云乎“德輶如毛,毛犹有伦”,未有欲之而不得也。然
则裴君之为君子也,孰御焉。故余嘉其志,而乐为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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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州新城记
侬智高反南方,出入十有二州,而十有二州之守吏,或死或不死,而无
一人能守其州者,岂其才皆不足欤?盖夫城郭之不设,兵甲之不戒,虽有智
勇,犹不能胜一日之变也。唯天子亦以为任其罪者非独吏,故特推恩褒广死
节,而一切贷其失职。于是遂推选士大夫所论以为能者,付之经略,而今尚
书工部郎中余公当广西焉。
寇平之明年,蛮越接和,乃大城桂州。其木、甓、瓦、石之材,以枚数
之,至四百万有奇。用人之力,以工数之,至二十余万。凡所以守之具,无
一求而不给者焉。以至和元年八月始作,而以二年之六月成。夫其为役亦大
矣,盖公之信于民也久,而费之欲以卫其材,劳之欲以休其力,以故为是有
大费与大劳,而人莫或以为勤也。
古者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礼失,则夷狄横而窥中国。方是
时,中国非无城郭也,卒于陵夷、毁顿、陷灭而不救。然则城郭者,先王有
之,而非所以恃为存也。及至喟然觉寤,兴起旧政,则城郭之修也,又尝不
敢以为后。盖有其患而图之无其具,有其具而守之非其人,有其人而治之非
其法,能以久存而无败者,未之闻也。故文王之起也,有四夷之难,则城于
朔方,而以南仲;宣王之起也,有诸侯之患,则城于东方,而以仲山甫。此
悄悄之劳,而发之以赫赫之名,承之以翼翼之勤,而续之以明明之功,卒
所以攘夷狄,而中国之全安者,盖其君臣如此,而守卫之有其具也。
今余公亦以文武之材,当明天子承平日久,欲补弊立废之时,镇抚一方,
修扦其民,其勤于今,与周之有南仲、仲山甫盖等矣,是宜有纪也。故其将
吏相与谋而来取文,将镂之城隅,而以告后之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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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兴造记
晋陵张公治信之明年,皇祐二年也,奸强怙柔,隐诎发舒,既政大行,
民以宁息。夏六月乙亥,大水。公徙囚于高岳,命百隶戒,不共有常诛。夜
漏半,水破城,灭府寺,包人民庐居。公趋谯门,坐其下,敕吏士以桴收民,
鳏寡孤老癃与所徙之囚,咸得不死。
丙子,水降。公从宾佐桉行隐度,符县调富民水之所不至者夫钱户七百
八十,收佛寺之积材一千一百三十二。不足,则前此公所命出粟以赒贫民者
三十三人,自言曰:“食新矣,赒可以已,愿输粟直以佐材费。”于是募人
城水之所入,垣郡府之缺,考监军之室、司理之狱,营州之西北亢爽之墟,
以宅屯驻之师,除其故营,以时教士刺伐坐作之法,故所无也。作驿曰饶阳,
作宅曰回车。筑二亭于南门之外,左曰仁,右曰智,山水之所附也。梁四十
有二,舟于两亭之间,以通车徒之道。筑一亭于州门之左,日宴月吉,所以
属宾也。凡为城垣九千尺,为屋八。以楹数之,得五百五十二。自七月甲午,
卒九月丙戌,为日五十二,为夫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五。中家
以下,见城郭室屋之完,而不知材之所出,见徒之合散,而不见役使之
及己。凡故之所有必具,其无也,乃今有之。公所以救灾补败之政如此,其
贤于世吏则远矣。
今州县之灾相属,民未病灾也,且有治灾之政出焉。施舍之不适,裒取
之不中,元奸宿豪舞手以乘民,而民始病。病矣,吏乃始謻然自德,民相与
诽且笑而不知也。吏而不知为政,其重困民多如此。此予所以哀民,而闵吏
之不学也。由是而言,则为公之民,不幸而遇害灾,其亦庶乎无憾矣。某月
某日临川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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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余姚县海塘记
自云柯而南,至于某,有堤若干尺,截然令海水之潮汐不得冒其旁田者,
知县事谢君为之也。始堤之成,谢君以书属予记其成之始,曰:“使来者有
考焉,得卒任完之以不隳。”谢君者,阳夏人也,字师厚,景初其名也。其
先以文学称天下,而连世为贵人,至君遂以文学世其家。其为县,不以材自
负而忽其民之急。方作堤时,岁丁亥十一月也,能亲以身当风霜氛雾之毒,
以勉民作而除其灾,又能令其民翕然皆劝趋之,而忘其役之劳,遂不逾时,
以有成功。
其仁民之心,郊见于事如此,亦可以已,而犹自以为未也,又思有以告
后之人,令嗣续而完之,以求其存。善夫!仁人长虑却顾图民之灾,如此其
至,甚不可以无传。而后之君子考其传,得其所以为,其亦不可以无思。
而异时予尝以事至余姚,而君过予,与予从容言天下之
事。君曰:“道之闳大隐密,圣人之所独鼓万物以然而皆莫知其所以然
者,盖有所难知也。其治政教令施为之详,凡与人共,而尤丁宁以急者,其
易知较然者也。通涂川,治田桑,为之堤防沟浍渠川以御水旱之灾;而兴学
校,属其民人相与习礼乐其中,以化服之,此其尤丁宁以急,而较然易知者
也。今世吏者,其愚也固不知所为,而其所谓能者,务出奇为声威,以惊世
震俗,至或尽其力以事刀笔簿书之间而已,而反以谓古所为尤丁宁以急者,
吾不暇以为,吾曾为之,而曾不足以为之,万有一人为之,且不足以名于世
而见其材。嘻!其可叹也。夫为天下国家且百年,而胜残去杀之效,则犹未
也,其不出于此乎?”予良以其言为然。
既而闻君之为其县,至则为桥于江,治学者以教养县人之子弟,既又有
堤之役,于是又信其言之行而不予欺也已。为之书其堤事,因并书其言终始
而存之以告后之人。庆历八年七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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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海门兴利记
余读豳诗,“以其父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嗟乎!豳之人帅其家
人戮力以听吏,吏推其意以相民,何其至也。夫喜者非自外至,乃其中心固
有以然也。既叹其吏之能民,又思其君之所以待吏,则亦欲善之心出于至诚
而已,盖不独法度有以驱之也。以赏罚用天下,而先王之俗废。有士于此,
能以豳之吏自为,而不苟于其民,岂非所谓有志者邪?
以余所闻,吴兴沈君兴宗海门之政,可谓有志矣。既堤
北海七十里以除水患,遂大浚渠川,酾取江南,以灌义宁等数乡之田。
方是时,民之垫于海,呻吟者相属。君至,则宽禁缓求,以集流亡。少焉,
诱起之以就功,莫不蹶蹶然奋其惫而来也。由是观之,苟诚爱民而有以利之,
虽创残穷敝之余,可勉而用也,况于力足者乎?
兴宗好学知方,竟其学,又将有大者焉,此何足以尽吾沈君之才,抑可
以观其志矣。而论者或以一邑之善不足书文,今天下之邑多矣,其能有以遗
其民而不愧于豳之吏者,果多乎?不多,则予不欲使其无传也。
至和元年六月六日,临川王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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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县经游记
庆历七年十一月丁丑,余自县出,属民使浚渠川,至万灵乡之左界,宿
慈福院。戊寅,升鸡山,观碶凿石,遂入育王山,宿广利寺,雨不止。辛巳,
下灵岩,浮石湫之壑以望海,而谋作斗门于海滨,宿灵岩之旌教院。癸未,
至芦江,临决渠之口,转以入于瑞嵓之开善院,遂宿。甲申,游天童山,宿
景德寺。质明,与其长老瑞新上石望玲陇岩,须猿吟者久之,而还食寺之西
堂,遂行,至东吴,具舟以西。质明,泊舟堰下,食大梅山之保福寺庄,过
五峰,行十里许,复以西,至小溪以夜中。质明,观新渠及洪水湾,还食普
宁。日下昃,如林村。夜未中,至资寿院。质明,戒桃源、清道二乡之民以
其事。
凡东西十有四乡,乡之民毕已孚事,而余遂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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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龙兴寺十方讲院记
予少时,客游金陵,浮屠慧礼者,从予游。予既吏淮南,而慧礼得龙兴
佛舍,与其徒日讲其师之说。尝出而过焉,庳屋数十椽,上破而旁穿,侧出
而视后,则榛棘出人,不见垣端。指以语予曰:“吾将除此而宫之。虽然,
其成也,不以私吾后,必求时之能行吾道者付之。愿记以示后之人,使不得
私焉。”当是时,礼方丐食饮以卒日,视其居枵然。余特戏曰:“姑成之,
吾记无难者。”后四年来,曰:“昔之所欲为,凡百二十楹,赖州人蒋氏之
力,既皆成,盍有述焉?”噫!何其能也?
盖慧礼者,予知之,其行谨洁,学博而才敏,而又卒之以不私,宜成此
不难也。世既言佛能以祸福,语倾天下,故其隆向之如此,非徒然也,盖其
学者之材,亦多有以动世耳。今夫衣冠而学者,必曰自孔氏。孔氏之道易行
也,非有苦身 窘形,离性禁欲,若彼之难也。而士之行可一乡、才足一官
者常少;而浮图之寺庙被四海,则彼其所谓材者,宁独礼耶?以彼其材,由
此之道,去至难而就甚易,宜其能也。呜呼!失之此而彼得焉,其有以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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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军淳化院经藏记
道之不一久矣,人善其所见,以为教于天下,而传之后世。后世学者或
徇乎身之所然,或诱乎世之所趋,或得乎心之所好,于是圣人之大体,分裂
而为八九。博闻该见有志之士,补苴调胹,冀以就完而力不足,又无可为之
地,故终不得。
盖有见于无思无为,退藏于密,寂然不动者,中国之老、庄,西域之佛
也。既以此为教于天下而传后世,故为其徒者,多宽平不忮,质静而无求,
不忮似仁,无求似义。当士之夸漫盗夺,有己而无求者多于世,则超然高蹈,
其为有似乎吾之仁义者,岂非所谓贤于彼,而可与言者邪?若遇之瑞新、闽
之怀琏,皆今之为佛而超然,吾所谓贤而与之游者也。此二人者,既以其所
学自脱于世之淫浊,而又皆有聪明辩智之才,故吾乐以其所得者间语焉,与
之游,忘日月之多也。
琏尝谓余曰:“吾徒有善因者,得屋于涟水之城域中,而得吾所谓经者
五千四十八卷于京师,归市匦而藏诸屋,将求能文者为之书其经藏者之岁时,
而以子之爱我也,故使其徒来属,能为我强记之乎?”善因者,盖常为屋于
涟水之城中,而因瑞新以求予记其岁时,予辞而不许者也。于是问其藏经之
日,某年月日也。夫以二人者与余游,而善因属我之勤,岂有它哉?其不可
以终辞,乃为之书,而并告之所以书之意,使馋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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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祥符观新修九曜阁记
安石自扬州归,与叔父会京师。叔父曰:“大中祥符观所谓九曜者,道
士丁用平募民钱为堂疱庑,已又为阁,置九曜象其下,从吾乞汝文,记其年
时,汝为之。”
临川之城中,东有大丘,左溪水,水南出而北并于江。城之东,以溪为
隍,吾庐当丘上,自北折而东百步,为祥符观。观岸溪水,东南之山不奄乎
人家者,可望也。安石少时固尝从长者游而乐之,以为溪山之佳,虽异州,
乐也,况吾父母之州,而又去吾庐为之近者邪!虽其身去为吏,独其心不须
臾去也。今道士又新其居,以壮观游,阁焉,使游者得以穷登望之胜,使可
望者不唯东南而已,岂不重可乐邪?道士之所为,几吾之所乐,而命某文,
又叔父也,即欲已,得邪?惜乎安得与州之君子者游焉,以忘吾忧而尉吾思
邪?阁成之日,某年月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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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庙记
予观子胥出死亡逋窜之中,以客寄之一身,卒以说吴,折不测之楚,仇
执耻雪,名震天下,岂不壮哉!及其危疑之际,能自慷慨不顾万死,毕谏于
所事,此其志与夫自恕以偷一时之利者异也。孔子论古之士大夫,若管夷吾、
臧武仲之属,苟志于善而有补于当世者,咸不废也。然则子胥之义又曷可少
耶?
康定二年,予过所谓胥山者,周行庙庭,叹吴亡千有余年。事之兴坏废
革者不可胜数,独子胥之祠不徙不绝,何其盛也!岂独神之事吴之所兴,盖
亦子胥之节有以动后世,而爱尤在于吴也。后九年,乐安蒋公为杭使,其州
人力而新之,余与为铭也。
烈烈子胥,发节穷逋。遂为册巨,奋不图躯。谏合谋行,隆隆之吴。厥
废不遂,邑都俄墟。以智死昏,忠则有余。胥山之巅,殿屋渠渠。千载之词,
如祠之初。孰作新之,民劝而趋。维忠肆怀,维孝肆孚。我铭祠庭,示后不
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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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胡叔才序
叔才,铜陵大宗,世以赀名。子弟豪者驰骋渔弋为己事,谨者务多辟田
以殖其家。先时,邑之豪子弟有命儒者,耗其千金之产,卒无就。邑豪以为
谚,莫肯命儒者,遇儒冠者皆指目远去,若将浼己然,虽胡氏亦然。
独叔才之父母不然,于叔才之幼,捐重币,逆良先生教之。既壮可以游,
资而遣之,无所靳。居数年,朋试于有司,不合而归。邑人之訾者半,窃笑
者半。其父母愈笃,不悔,复资而遣之。叔才纯孝人也,悱然感父母所以教
己之笃,追四方才贤,学作文章,思显其身以及其亲。不数年,遂能覣然为
材进士,复朋试于有司,不幸复诎于不己知。
不予愚而从之游,尝谓予言父母之思,而渐其邑人,不能归。予曰:“归
也。夫禄与位,庸者所待以为荣者也。彼贤者道弸于中,而襮之以艺,虽无
禄与位,其荣者固在也。子之亲,矫群庸而置子于圣贤之途,可谓不贤乎?
或訾或笑而终不悔,不贤者能之乎?今而舍道德而荣禄与位,殆不其然;然
则子之所以荣亲而释惭者,亦多矣。昔之訾者窃笑者,固庸者尔,岂子所宜
惭哉?姑持予言以归,为父母寿,其亦喜无量,于子何如?”因释然寤,治
装而归。
予即书其所以为父母寿者送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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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孙正之序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
道在焉尔。
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
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
不然者,孟柯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
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
于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呜呼!予观今之世,圆冠峩如,大裙襜如,坐
而尧言,起而舜趋,不以孟、韩之心为心者,果异众人乎?
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
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夫越人之望燕,为绝域也。北辕而首之,苟不已,
无不至。孟、韩之道去吾党,岂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
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予亦未之信也。
正之之兄官于温,奉其亲以行,将从之,先为言以处予。予欲默,安得
而默也?庆历二年闰九月十一日送之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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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升之序
今世所谓良大夫者,有之矣,皆曰:是宜任大臣之事者。作而任大臣之
事,则上下一失望,何哉?人之材有大小,而志有远近也。彼其任者小而责
之近,则煦煦然仁而有余于仁矣,孑孑然义而有余于义矣。人见其仁义有余
也,则曰:是其任者小而责之近,大任将有大此者。然上下竢之云尔,然后
作而任大臣之事。作而任大臣之事,宜有大此者焉,然则煦煦然而已矣,孑
孑然而已矣。故上下一失望。
岂惟失望哉?后日诚有堪大臣之事,其名实烝然于上,上必惩前日之所
竢而逆疑焉;暴于下,下心惩前日之所竢而逆疑焉。上下交疑,诚有堪大臣
之事者而莫之或任。幸欲任,则左右小人得此前日之所竢惩之矣。噫!圣人
谓知人难,君子恶名之溢于实为此。难则奈何?亦精之而已矣。恶之则奈何?
亦充之而已矣。知难而不能精之,恶之而不能充之,其亦殆哉!
予在扬州,朝之人过焉者,多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
今去官于宿州,予不知复几何时乃一见之也。予知升之作而任大臣之事,固
有时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以望于升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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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刑部诗序
刑部张君诗若干篇,明而不华,喜讽道而不刻切,其唐人善诗者之徒欤?
君并杨、刘生,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源,靡靡然穷日力以摹
之,粉墨青朱,颠错丛庞,无文章黼黻之序,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方
此时,自守不污者少矣。君诗独不然,其自守不污者邪。
子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观君之志,然则其行亦自守不污者邪,
岂惟其言而已!
畀予诗而请序者,君之子彦博也。彦博字文叔,为抚州司马,还自扬州
识之,日与之接云。
庆历三年八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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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乐道集序
公以嘉祐七年四月某日甲子卒官。而外姻开封府推官尚书度支员外郎中山李
寿朋廷老,治其稿为二十卷。
公讳畋,字乐道,世家新秦。其先人以忠力智谋为将帅,名闻天下。至
公始折节读书,用进士起家。尝提点荆湖北路刑狱,数自击叛蛮有功,得士
卒心,故侬智高反时,自丧服中特起之往击。其后为三司副使、天章阁待制、
侍读、知制诰,数以言事有直名,故迁龙图阁直学士,知谏院。又数言事,
于大臣无所顾望,其所言有人所不能言者。故其卒,天子录其忠,赙赐之加
等;而士大夫知公者,为朝廷惜也。
公所为文,庄厉谨洁,类为其人。而尤好诗,其词平易不迫,而能自道
其意。读其书,咏其诗,视其平生之大节如此。嗟乎!盖所谓善人之好学而
能言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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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谷诗序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者,江南之名山也。龙蛇之神,虎豹、翚翟之文章,
璆柟、豫章、竹箭之材,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之穴,与夫仙人、
释子、恢谲之观,咸付托焉。至其淑灵和清之气,盘礴委积于天地之间,万
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而处士君实生其阯。
君姓吴氏,家于山阯。豪杰之望,临吾一州者,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
出焉。其行,孝悌忠信;其能,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
豹、翚翟之文章、璆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顾藏其神奇,
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
然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以寓其所好,而终身
乐之不厌,而有诗数百篇,传诵于闾里。他日,出其《灵谷》三十二篇,以
属其甥曰:“为我读而序之。”唯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者,岂特尽于此
诗而已!虽然,观其刻万物,而接之以藻缋,非夫诗人之巧者,亦孰能至
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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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诗后集序
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
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
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辨之。
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余篇。观之,予知非人之所
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然甫之诗其完见于今者,自予得之。
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
有甫哉?自《洗兵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发焉。
皇祐壬辰五月日,临川王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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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义序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
之学校,而臣安石实董 《周官》。
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先后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数有时。
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
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
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周公之力哉!
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
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
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圣上,致法就
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孋孋乎向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
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冒昧
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
诏颁焉。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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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仲卿字序
子生而父名之,以别于人云尔;冠而字,成人之道也。奚而为成人之道
也?成人则贵其所以成人而不敢名人,于是乎命以字之。字之为有可贵焉,
孔子作《春秋》,记人之行事,或名之,或字之,皆因其行事之善恶而贵贱
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字而不名者,十二人而已。人有可贵而不失其所以
贵,乃尔其少也!
闽人石仲卿来请字,予以子正字之,附其名之义而为之云尔。子正于进
士中名知经,往往脱传注而得经所以云之意。接之久,未见其行已有阙也,
庶几不失其所以贵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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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范颍州仲淹文
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明肃之盛,身危志殖。瑶
华失位,又随以斥。治功亟闻,尹帝之都。闭奸兴良,稚子歌呼。赫赫之家,
万首俯趋。独绳其私,以走江湖。士争留公,蹈祸不慄。有危其辞,谒与俱
出。风俗之衰,骇正怡邪。蹇蹇我初,人以疑嗟。力行不回,慕者兴起。儒
先酋酋,以节相侈。
公之在贬,愈勇为忠。稽前引古,谊不营躬,外更三州,施有余泽。如
酾河江,以灌寻尺。宿赃自解,不以刑加。猾盗涵仁,终老无邪。讲艺弦歌,
慕来千里。沟川障泽,田桑有喜。
戎孽猘狂,敢我疆。铸印刻符,公屏一方。取将于伍,后常名显。收
士至佐,维邦之颜。声之所加,虏不敢濒。以其余威,走敌完邻。昔也始至,
疮痍满道。药之养之,内外完好。既其无为,饮酒笑歌。百城宴眠,吏士委
蛇。
上嘉曰材,以副枢密。稽首辞让,至于六七。遂参宰相,厘我典常。扶
贤赞杰,乱冗除荒。官更于朝,士变于乡。百治俱修,偷堕勉强。彼阏不遂,
归侍帝侧。卒屏于外,身屯道塞。谓宜考老,尚有以为。神乎孰忍,使至于
斯?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功孰与计?
自公之贵,厩库逾空。夷其色辞,傲讦以容。化于妇妾,不靡珠玉。翼
翼公子,弊绨恶粟。闵死怜穷,惟是之奢。孤女以嫁,男成厥家。孰堙于深?
孰锲乎厚?其传甚详,以法永久。
硕人今亡,邦国之忧。矧鄙不肖,辱公知尤!承凶万里,不往而留。涕
哭驰辞,以赞醪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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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欧阳文忠公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
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
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
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
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醟困踬、窜斥
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
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
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
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
湄。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
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要
复见,而其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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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
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
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
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
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
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
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
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辨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
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
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
夫人李氏。子男瓌,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
女子五人,已嫁者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铭曰:
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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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深父墓志铭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
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
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
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
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
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
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
愿止于管仲、晏婴,况余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
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
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
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
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
其于为雄,是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
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
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
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毫州卫真县县主簿,岁余自
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
于是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
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
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铭曰:
亦莫吾侮。神则尚反,归形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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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精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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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轼
黠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
嘐嘐聱聱,声在橐中。口:“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
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
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
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扰龙伐蛟,
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
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
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
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
而忘之耶?”余俯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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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赋
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以告东坡居士曰:
“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
阳之坚百谷;吾恶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木。夫是以乐而赋之。子以为
何如?”
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阳哉?生于华屋之下,而长游于朝廷之上,
出拥大盖,入侍帏幄,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而已矣。何自知秋阳哉?若予者,
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云烝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
行城郭,鱼龙入室。菌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几席,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
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耕于三吴,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
蟠。沟塍交通,墙壁颓穿。面垢落塈之涂,目泣湿薪之烟。釜甑其空,四邻
悄然。鹳鹤鸣于户庭,妇宵兴而永叹。计有食其几何,矧无衣于穷年。忽釜
星之杂出,又灯花之双悬。清风西来,鼓钟其镗。奴婢喜而告余。“此雨止
之祥也”蚤作而占之,则长庚澹澹其不芒矣。浴于旸谷,升于扶桑。曾未转
盼而倒景飞于屋梁矣。方是时也,如醉而醒,如暗而鸣。如痿而起行,如还
故乡初见父兄。公子亦有此乐乎?”
公子曰:“善哉!吾虽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居士曰:“日行于天,
南北异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温非其慈。且今之温者,昔之炎者也。
云何以夏为盾而以冬为衰乎?吾侪小人,轻愠易喜。彼冬夏之畏爱,乃君狙
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无惑。居不瑾户,出不仰笠,暑不信病,以无忘秋
阳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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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赏忠厚之至论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
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
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
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
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
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
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
“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
四岳之用鲧也?然而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
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
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
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
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
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栽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
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
己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
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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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
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
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
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人不察,以
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
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
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
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
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
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
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
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
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
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
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
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
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
毙。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
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
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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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
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
死。然而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
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
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
“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
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
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
憾矣。若贾生才,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
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
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
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
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
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轛然有远举立志。其后卒以自
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
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
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
能全其用。古今称符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
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
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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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错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
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
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
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
之,吾能收之,然后有以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
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
天子不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
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唯
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
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
夫发七国之乱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
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引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
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不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
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而使人
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
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
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袁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击吴
楚,未必无功。唯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
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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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论
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
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
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孔明耻之,欲信大义于天下。当此时,曹公
威震四海,东据许、衮,南牧荆、豫,孔明之恃以胜之者,独以其区区之忠
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节概慷慨死义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
特以威劫而强臣之,闻孔明之风,宜其千里之外有响应者,如此则虽无措足
之地而天下固为之用矣。且夫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而后天下忠臣
义士乐为之死。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
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
者几希矣。曹、刘之不敌,天下之所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
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孔明迁刘璋,
既已失天下义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东向长驱,而欲天下响
应,盖亦难矣。
曹操既死,子丕代立,当此之时,可以计破也。何者?操之临终,召丕
而属之植,未尝不以谭、尚为戒也。而丕与植,终于相残如此。此其父子兄
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间之势,不过捐数十万金,
使其大臣骨肉内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灭项籍也。孔明既不
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
屡却哉!故夫敌有可间之势,而不间者,汤、武行之为大义,非汤、武而行
之为失机。此仁人君子大患也。
吕温以为孔明承桓、灵之后,不可强民以思汉,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
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诛之。”不知蜀之与魏,果有以大过之乎!
苟无以大过之,而又决不能事魏,则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动哉?呜呼!此书生
之论,可言而不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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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治论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
也。凡人之情,一举而无功则疑,再则倦,三则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
顾而莫肯为者,非其无有忠义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术谋虑不若人也,患在
苦其难成而不复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于不立也。苟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终莫能去,其所从起者,则五六十年矣。自宫室祷祠之役
兴,钱币茶盐之法坏,加之以师旅,而天下常患无财。五六十年之间,下之
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丰财者,不可胜数矣,而财终不可
丰。自澶渊之役,北虏虽求和,而终不得其要领,其后重之以西羌之变,而
边陲不宁,二国益骄。以战则不胜,以守则不固,而天下常患无兵。五六十
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强兵者,不可胜数矣,
而兵终不可强。自选举之格严,而吏拘于法,不志于功名,考功课吏之法坏,
而贤者无所劝,不肖者无所惧,而天下常患无吏。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
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择吏者,不可胜数矣,而吏终不可择。
财之不可丰,兵之不可强,吏之不可择,是岂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
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也。
夫所贵于立者,以其规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
故其应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众人以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为理之必
然,如炊之无不熟,种之无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
图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子产以为不思而行,与凡
行而出于思之外者,如农之无畔也,其始虽勤,而终必弃之。今夫富人之营
宫室也,必先料其赀财之丰约,以制宫室之大小,既内决于心,然后择工之
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将为屋若干,度用材几何?役夫几人?几
日而成?土石材苇,吾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
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听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
失当,则规摹之先定也。
今治天下则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
欲王,好权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则治刑狱,而聚敛之臣,
则以货财为急。民不知其所
适从也。及其发一政,则曰:姑试行之而已,其济与否,固未可知也。
前之政未见其利害,而后之政复发矣。凡今之所谓新政者,听其始之议论,
岂不甚美而可乐哉。然而布出于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终。何则?其规摹不先
定也。用舍系于好恶,而废兴决于众寡。故万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废者有之
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顾者有之矣。所用之人无常责,而所发之政无成
效。此犹适千里不赍粮而假丐于途人;治病不知其所当用之药,而百药皆试,
以侥幸于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
昔者太公治齐,周公治鲁,至于数十世之后,子孙之强弱,风俗之好恶,
皆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专一,则其势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
自始为政而至于霸,其所施设,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
可覆也。咎犯之在晋,范蠡之在越,文公、勾践尝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为
未可,及其以为可用也,则破楚灭吴,如寄诸其邻而取之。此无他,见之明
而策之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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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今之世,亦与明者熟策之而已。士争言曰:如是而财可丰,如是而兵
可强,如是而吏可择。吾从其可行者而规摹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
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摹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摹之外。其人专,其
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此三者,
存亡之所从出,而天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独擅而兼
言之,则其所以治此三者之术,其得失固未可知也。虽不可知,而此三者决
不可不治者可治也。
是故不可以无术。其术非难知而难听,非难听而难行,非难行而难收。
孔子曰:“好谋而成。”使好谋而不成,不如无谋,盖世有好剑者,聚天下
之良金,铸之三年而成,以为吾剑天下莫敌也,虽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
过数人,欲坏之者常不可胜数。可成之功常难形,若不可成之状常先见。上
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暇及于收哉!
古之人,有犯其至难而图其至远者,彼独何术也。且非特圣人而已。商
君之变秦法也,撄万人之怒,排举国之说,势如此其逆也。苏秦之为从也,
合天下之异以为同,连六姓之疏以为亲,计如此其迂也。淮阴侯请于高帝,
求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耿弇
亦言于世祖,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世祖以为落落难合。
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谋人国,功如此其疏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于其
口,成于其手,以为既已许吾君,则亲挈而还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
吾所得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逆于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于人而后具也,
如有财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然而政出于天下,有出而无成者,五六
十年于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欤?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无所收
欤?故为之说曰: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先定者,可以谋人。不先定者,自
谋常不给,而况于谋人乎!
且今之世俗,则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于朝廷者不笃,而皆好议
论以务非其上,使人眩于是非,而不知其所以。从之,则事举无可为者,不
从,则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败。夫所以多故而易败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贼之,
议论胜于天下,而幸其无功者众也。富人之谋利也常获,世以为福,非也。
彼富人者,信于人素深,而服于人素厚,所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
事未成而众已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势,其成也有气。富人者,乘其势而
袭其气也。欲事之易成,则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
天下之事,不可以力胜,力不可胜,则莫若从众。从众者,非从众多之
口,而从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从众也。众多之口非果众也,特闻于吾耳
而接于吾前,未有非其私说者也。于吾为众,于天下为寡。彼众之所不言而
同然者,众多之口,举不乐也。以众多之口所不乐,而弃众之所不言而同然,
则乐者寡而不乐者众矣。古之人,常以从众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
从众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从者,非从其口,而从其所同然也。何以明
之?世之所谓逆众敛怨而不可行者,莫若减任子。然不顾而行之者,五、六
年矣,而天下未尝有一言,何则?彼其口之所不乐,而心之所同然也。从其
所同然而行之,若犹有言者,则可以勿恤矣。
故为之说曰:“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苟知此三者,非独为
吾国而已,虽北取契丹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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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论
正统者,何耶?名耶,实耶?正统之说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
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实,而无其位,有天子之
名,而无其德,是二人者立于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统之论决矣。正统
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实也,夫何议。
天下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圣人于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实伤名。而名
不能伤实,故名轻而实重。不以实伤名,故天下不争。名轻而实重,故天下
趋于实。
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贤者矣,未有贱而曰吾贵者也。天下之争,自贤不肖
始,圣人忧焉,不敢以乱贵贱,故天下知贤之不能夺贵。天下之贵者,圣人
莫不贵之,恃有贤不肖存焉。轻以与人贵,而重以与人贤。天下然后知贵之
不如贤,知贤之人能夺贵,故不争。知贵之不如贤,故趋于实。使天下不争
而趋于实,是亦足矣。正统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
其人,而后名轻。名轻而后实重,吾欲重天下之实,于是乎始轻。
正统听其自得者十,曰:尧、舜、夏、商、周、秦、汉、晋、隋、唐。
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后唐、晋、汉、周。使夫尧舜三代之所
以为贤于后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统。故后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亦无
以为尧舜三代之比,于是乎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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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论
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天下不幸而无明君,使小人执其权,当此之时,天下之忠臣义士莫不欲
奋臂而击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
而不胜身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
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诛其侧之恶人,谓之叛。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
之功,其济不济则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诛而吾诛之,
则是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权,而能北而就人臣之位,
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尝有也。国之有小人,犹人之有瘿。人之瘿,必生于
颈而附于咽,是以不可去。有贱丈夫者,不胜其忿而决去之,夫是以去疾而
得死。汉之亡,唐之灭,由此之故也。自桓、灵之后,至于献帝,天下之权,
归于内坚,贤人君子,进不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谓极矣。当
此之时,议者以为天下之患独在宦官,宦官去则天下无事,然窦武、何进之
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袁绍击之而胜,汉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迹亦大类
此。自辅国、元振之后,天子之废立,听于宦官。当此之时,士大夫之论,
亦惟宦官之为去也。然而李训、郑注、元载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至
于崔昌遐击之而胜,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瘿而已矣。及其既去,则溃裂四出,而继之以死。
何者?此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且为人臣而不顾其君,捐其身于一决,
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则为袁、为崔,败则为何、窦,为训、注。
然则忠臣义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窦武、何进之亡,天下悲之,以为不幸,
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将何以居之。故曰: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
可谓大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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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欧阳子朋党论
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说。”呜呼,国之将亡,此
其征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
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
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
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侥幸复
用,唯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
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
不种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
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人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
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
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非因、季之党也,历数君不忘其诛,
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
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
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不瘳矣。
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
锐尽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
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柳宗元、
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其栾怀之得罪于
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
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
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
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
无所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
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
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
以力取威胜者,盖未尝不反为所噬也。
曹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女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
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
牛、李之党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
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
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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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公论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
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途之人皆捕击之矣。
途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已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途之人
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尔,而长于桓。隐公
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
虽夷、齐何以尚兹?
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优施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
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
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之为
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
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
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
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
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
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
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
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
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
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
吾读史得鲁隐公、晋克里、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
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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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商鞅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人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
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閷于大道,取以为史。吾
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
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18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
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
功,此司马迁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
之所败,是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敦本力穑之效,非
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
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
之言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
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
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
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
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
夫尧、舜、禹、汤,世主之父师也。谏臣弼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
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
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
者,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钟乳、乌啄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
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之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
死于服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
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
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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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论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
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邪,少子胡亥、李斯、
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
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
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
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
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
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之治天下,不恃智以
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
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
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
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
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
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
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
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
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
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
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
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
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
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
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
伪也哉?,周公曰: ‘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
身行之者,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
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
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术,立威于弃灰,刑其亲
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之不可测也。古者
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
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
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
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
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
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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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略 (一)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
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
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夷交侵,边鄙不宁,是
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浅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
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
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
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离之祸,
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
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
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
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
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
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
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卤莽因循苟且之所能
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
论,可以济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臣尝观西汉
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驰废,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劳,
而忘千载之患,是以日趣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赞《易》,
称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
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而不乱,其光
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
知劫,则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
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
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伊吕稷契,无如之
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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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略 (四)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
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夫
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止也,虽欲尽人力之所
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駾駾乎若不足以终日。
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导之有方,决之有渐,
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雍淤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
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
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励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
者相吞,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
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
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
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驰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
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
之士趑趄而已哉。
圣人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
于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己不
为。夫使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之等,使之踊跃
奔走,皆为我役而不辞,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
天子谁与共在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
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
道。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说其
无能而已矣。
夫宽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有以镇世俗之躁,盖非以隔
绝上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怒,
此三代圣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日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
见恶不怒,怒以为不测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
而可入;有间而可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
无闻,夫天下谁能入之。
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日皇极。夫极,尽也。后之
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谓
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
古之人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谓其近于中庸而非,
故曰“德之贼也”。孔子、孟子恶乡原之贼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见之,狂者
又不可得见,欲得狷者而见之,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今日
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皆取于乡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
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
而与之,然则淬励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
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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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壅蔽
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
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
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
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
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
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扣之而
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
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
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
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
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
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
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故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
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
而不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
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
猛之治秦,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
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
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莫不皆然。符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
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吏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
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
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多而谒者众,莫如中书与三
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运转使,而三
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而关与其事,
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
运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
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
不可胜数也。故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
则宰相未敢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
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
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
以率天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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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战守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
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
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
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
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
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
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
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
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
以微矣。
盖尝试论云: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
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何故也?
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出。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
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
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
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
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者;然后可以刚健
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
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
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
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
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
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
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
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
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
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
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
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扰以
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
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凌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
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
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甚明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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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居士集》叙
夫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下之将丧斯文也。
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
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
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
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
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
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
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
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是也。方秦之未得
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
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
由是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
申、韩。”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予以是知邪说之移人,虽豪杰之士,
有不免者,况众人乎?
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
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二百
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
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
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
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其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
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
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
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
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
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
于其子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
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予言也,天下之言也。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
老,自谓六一居士云。元祐六年六月十五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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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前集》叙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
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
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己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
敢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
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
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
《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绛,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
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时十二月八日,江陵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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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 说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所好夫
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者,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
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崄者,皆
异时可喜之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
不幸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
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
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
君亦趋出。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方
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十大夫,而独敬惮君,
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
士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
侵君。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请将罪也,既伏其辜矣,
余人可尽戮乎!若必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
拒,君亦奏麟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
知刚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
曰“太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
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
甚多,独书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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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 说
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
以更休,而地力得全;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
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
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蘦、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
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
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
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
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
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
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于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
子由者,吾弟也,其亦是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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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
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
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
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
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途,
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
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
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
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
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
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
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
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谟,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
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
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
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
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
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
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藏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
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
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公薨既葬,忠颜以告,
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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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称,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
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大小不齐,其示不
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
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 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
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
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
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
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
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
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
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
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日太守,太守不有。归之
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
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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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
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
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
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
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
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
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
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
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
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
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虚陇亩矣,
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
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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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
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
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
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
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
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
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
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
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月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
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
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
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
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
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
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
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
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
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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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州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
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
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
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
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
之江乡。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
去,辄画像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商
贾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
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
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
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
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
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
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
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
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苛,众
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
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
上。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
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
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
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
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
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
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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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妙亭记
熙宁四年十一月,高邮孙莘老自广德移守吴兴。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
于府第之北,逍遥堂之东,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
吴兴自东晋为善地,号为山水清远。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
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
为事。自莘老之至,而岁适大水,上田皆不登,湖人大饥,将相率亡去。莘
老大振廪劝分,躬自抚循劳来,出于至诚。富有余者,皆争出谷以佐官,所
活至不可胜计。当是时,朝廷方更化立法,使者旁午,以为莘老当日夜治文
书,赴期会,不能复雍容自得如故事。而莘老益喜宾客,赋诗饮酒为乐,又
以其余暇,网罗遗逸,得前人赋咏数百篇,以为《吴兴新集》,其刻画尚存
而僵仆断缺于荒陂野草之间者,又皆集于此亭。是岁十二月,余以事至湖,
周览叹息,而莘老求文为记。
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
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乃为差久,今乃于此托于彼,是久
存者反求助于速坏。此既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
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
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
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
亡者无不为,至于无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足争者,
而其理则不可以不辨。故具载其说,而列其名物于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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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妙堂记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
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
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
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
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剃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
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涣然雾除,霍然云散。予惊叹曰:
“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
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
也。予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
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
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智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
“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
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
至于妙者也。作堂榜曰众妙。以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予不暇作也,独书
梦中语以示之。戊寅三月十五日,蜀人苏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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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记
《水经》云:“鼓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
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
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勃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
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
疑之:石之铿然有声音,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
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
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
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
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
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
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
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寲坎、镗鞳之声,
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
之无射也,寲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
不详;士大夫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上,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
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
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勃之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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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安国寺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
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会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
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
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
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
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
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
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
窃乐之,且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
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
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阁,连皆
易新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
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四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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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
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
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
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
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见方山子从两
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
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
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
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
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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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阴侯庙碑
应龙之所以为神者,以其善变化而能屈伸也。夏则天飞,效其灵也。冬
则泥蟠,避其害也。当赢氏刑惨网密,毒流海内,销锋镝,诛豪俊,将军乃
辱身污节,避世用晦。志在鹊起豹变,食全楚之租,故受馈于漂母。抱王霸
之略,蓄英雄之壮图,志轻六合,气盖万夫,故忍耻胯下。洎乎山鬼反璧,
天亡秦族。遇知己之英主,陈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汉,席卷关辅。战必胜,
攻必克,扫强楚,灭暴秦。平齐七十城,破赵二十万。乞食受辱,恶足以累
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殒,火流犹潜。将军则与草木同朽,糜鹿俱死。
安能持太阿之柄,云飞龙骧,起徒步而取王侯?噫,自古英伟之土,不遇机
会,委身草泽,名堙灭而无称者,可胜道哉!乃碑而铭之。铭曰:
书轨新邦,英雄旧里。海雾朝翻,山烟暮起。宅临旧楚,庙枕清淮。枯
松折拍,废井荒台。我停单车,思人望古。淮阴少年,有目无睹。不知将军,
用之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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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
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
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
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
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
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
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
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
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
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
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
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鎞、李逢吉之谤;
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
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
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
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
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
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
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
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
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
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熏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
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分之庙。”潮人请书
其事于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
手抉云汉分天章,
天孙为织云锦裳。
飘然乘风来帝旁,
下与浊世扫秕糠,
西游咸池略扶桑,
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参翱翔,
汗流籍、湜走且僵,
灭没倒景不可望。
作书诋佛讥君王,
要现南海窥衡湘,
历舜九疑吊英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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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融先驱海若藏,
约束蛟鳄如驱羊。
钧天无人帝悲伤,
讴吟下诏遗巫阳。
犦牲鸡卜羞我觞,
于餐荔丹与蕉黄,
公不少留我涕滂,
翩然被发下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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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鼠刀铭
野人有刀,不爱遗余。长不满尺,剑钺之余。文如连环,上下相缪。错
之则见,或漫如无。昔所从得,戒以自随。畜之无害,暴鼠是除。有穴于垣,
侵堂及室。跳床撼幕,终夕窣窣。叱呵不去,啖啮枣栗。掀杯舐缶,去不遗
粒,不择道路,仰行蹑壁。家为两门,窘则旁出。轻跷捷猾,忽不可执。吾
刀人门,是去无迹。又有甚者,聚为怪妖。昼出群斗,相视睢吁。舞于端门,
与主杂居。猎见不噬,又乳于家。狃于永氏,谓世皆然,亟磨吾刀,槃水致
前。炊米及熟,肃然无踪。物岂有是,以为不诚。试之弥旬,凛然以惊。夫
猫鸷禽,昼巡夜伺。拳腰弭耳,目不及顾。须摇手穴,走赴如雾。碎首屠肠,
终不能去。是独何为,宛然尺刀。匣而不用,无有爪牙。彼孰为畏,相率以
逃。呜呼嗟夫,吾苟有之。不言而谕,是亦何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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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皇铭并叙
欧阳文忠公将老,自谓六一居士。予昔通守钱塘,见公丁汝阴而南。公
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闲于
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盍往从勤乎?”予到官三日,访勤于孤山
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曰:“公,天人也。人见其暂寓人间,而不知其乘云
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公麾斥八极,何所
不至,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谓
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勤语虽幻怪,而理有实然者。明年公薨,予哭于
勤舍。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访其旧居,则弟子二仲在
焉。画公与勤之像,事之如生。舍下旧无泉,予未来至数月,泉出讲堂之后,
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即其地凿岩架石为室。二仲谓予:“师闻
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乃取勤旧语,推本其意,名之曰:“六
一泉”。且铭之曰:
泉之出也,去公数千里,后公之没十有八年。而名之曰:“六一”,不
几于诞乎?曰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于百传。尝试与
子登孤山而望吴越,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则公之遗风余烈,亦或见于
斯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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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
将安取衷哉!吾闻之申包胥曰:“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
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
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
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而其
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乎
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
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
“吾子孙必有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
取必于十年之后,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见
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
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
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信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
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懿敏公子之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录之。
铭曰: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
方砥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遑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
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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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常州居住表
臣轼言。臣闻圣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威怒虽甚,而归于欲其
生;人主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谴子孙,鞭挞虽严,而不忍致之死。臣漂流弃
物,枯槁余生。泣血书词,呼天请命。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此言
朝闻,父死无憾。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臣昔者尝对便殿,亲闻德音。
似蒙圣知,不在人后。而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
不得而独赦。一从吏议,坐废五年。积忧薰心,惊齿发之先变;抱恨刻骨,
伤皮肉之仅存。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弗忍终弃”
之语。岂独知免于缧绁,亦将有望于桑榆。但未死亡,终见天日。岂敢复以
迟暮为叹,更生侥觊之心。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
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资用罄竭,
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
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
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驆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又恐罪戾至
重,未可听从便安,辄叙微劳,庶蒙恩贷。臣先任徐州日,以河水侵城,几
至沦陷。臣日夜守捍,偶获安全,曾蒙朝廷降敕奖谕。又尝选用沂州百姓程
棐,令购捕凶党,致获谋反妖贼李铎、郭进等一十七人,亦蒙圣恩保明放罪。
皆臣子之常分,无涓埃之可言。冒昧自陈,出于穷迫。庶几因缘侥幸,功过
相除。稍出羁囚,得从所便。重念臣受性刚褊,赋命奇穷。既获罪于天,又
无助于下。怨仇交积,罪恶横生。群言或起于爱憎,孤忠遂陷于疑似。中虽
无愧,不敢自明。向非人主独赐保全,则臣之微生岂有今日。伏惟皇帝陛下,
圣神天纵,文武生知。得天下之英才,已全三乐;跻斯民于仁寿,不弃一夫。
勃然中兴,可谓尽善。而臣抱百年之永叹,悼一饱之无时。贫病交攻,死生
莫保。虽凫雁飞集,何足计于江湖;而犬马盖帷,犹有求于君父。敢祈仁圣,
少赐矜怜。臣见一面前去,至南京以来,听候朝旨。干冒天威,臣无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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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宗皇帝书 (节选)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
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欤?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
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
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
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
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
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其为
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
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唯商鞅变法,不
顾人言,虽能骤至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
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
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
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
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庚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
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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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富丞相书
轼闻之。进说于人者,必其人之有间而可人,则其说易行。战国之人贪,
天下之士,因其贪而说之。危国之人惧,天下之士,因其惧而说之。是故其
说易行。古之人一说而合,至有立谈之间而取公相者,未尝不始于战国、危
国。何则?有间而可入也。
居今之世,而欲进说于明分之前,不得其间而求入焉,则亦可谓天下之
至愚无知者矣。地方万里,而制于一姓,极天下之尊,而尽天下之富,不可
以有加矣。而明公为之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试,是明公无贪于得,而无惧
于失也。方西戎之炽也,狄人乘间以跨吾北,中国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
词。是明公之勇,冠于天下也。明公居于山东,而倾河朔之流人,父挈其子、
夫挈其妻而自归于明公者百余万。明公人人而食之,旦旦而抚之。此百万人
者,出于沟壑之中,而免于乌鸢豺狼之患。生得以养其父母,而祭其祖考,
死得以使其子孙葬埋祭祀,不失其故常。是明公之仁,及于百世也。勇冠于
天下,而仁及于百世,士之生于世,如此亦足矣。今也处于至足之势,则是
明公无复有所羡慕于天下之功名也。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书,莫不尽读。
礼乐刑政之大小,兵农财赋之盛哀,四海之内,地里之远近,山川之险易,
物土之所宜,莫不尽知。当世之贤人君子,与夫奸伪险诈之徒,莫不尽究。
至于曲学小数,茫昧 恍而不可知者,皆猎其华而咀其英,泛其流而涉其源。
虽自谓当世之辩,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则是明公无复有所畏惮于天下之博
学也。
名为天下之贤人,而贵为天子之宰,无贪于得,而无惧于失,无羡于功
名,而无畏于博学,是其果无间而可入也?天下之士,果不可以进说也?轼
也闻之楚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犹日箴儆于国曰:‘自卿以
下,至于官师,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朝夕以交戒我。’犹以为未
也,而作诗以自戒。其诗曰: ‘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夫卫武公惟居于
至足,而日以为不足,故其设也,谥之曰睿圣武公。嗟夫明公,岂以其至足
而无间以拒天下之士,则士之进说者亦何必其间之人哉?不然,轼将诵其所
闻,而明公试观之。
夫天下之小人,所为奔走辐凑于大人之门而为之用者,何 也?大人得其
全,小人得其偏。大人得其全,故能兼受而独制。小人得其偏,是以聚而求
合于大人之门。古之圣人,惟其聚天下之偏而各收其用,以为非偏则莫肯聚
也,是故不以其全而责其偏。夫惟全者之不可以多有也,故天下之偏者,惟
全之求。今以其全而责其偏,夫彼若能全,将亦为我而已矣,又何求焉。昔
者夫子廉洁而不为异众之行,勇敢而不为过物之操,孝而不徇其亲,忠而不
犯其君。凡此者,是夫子之全也。原宪廉而至于贫,公良孺勇而至于斗,曾
子孝而徇其亲,子路忠而犯其君。凡此者,是数子之偏也。夫子居其全,而
收天下之偏,是以若此巍巍也。若夫明公,其亦可谓天下之全矣。廉而天下
不以为介,直而天下不以为汗,刚健而不为强,敦厚而不为弱。此明公之所
得之于天,而天下之所不可望于明公者也。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谁
曰不可。
异时士大夫皆喜为卓越之行,而世亦贵狡悍之才。自明公执政,而朝廷
之间,习为中道,而务循于规矩。士之矫饰力行为异者,众必共笑之。夫卓
越之行,非至行也,而有取于世。狡悍之才,非真才也,而有用于天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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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全人所以坐而收其功也。今天下卓越之行,狡悍之才,举不敢至于明公
之门,惧以其不纯而获罪于门下。轼之不肖,窃以为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
振,财之未丰,天下之有望于明公而未获者,其或由此也欤?昔范公收天下
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莫不咸在。虽其狂狷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
而范公亦躬为诡特之操以震之。夫范公之取人者,是也,其自为者,非也。
伏惟明公以天下之全而自居,去其短而袭其长,以收功于无穷。
轼也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禄而至于京师。翰林欧阳公不知其不肖,使
与于制举之末,而发其猖狂之论。是以辄进说于左右,以为明公必能容之。
所进 《策论》五十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观其大略,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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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兵部书
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
盖亦尝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右者乎?闻之曰:骐骥之马,一日行千里而不
殆。其脊如不动,其足如无所著。升高而不轻,走下而不轩。其伎艺卓绝,
而效见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责其伎也。夫
马者,有昂目而丰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远
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者,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
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一鸣,顾而循其色,马之伎
尽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贤不肖,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
气,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间。而必曰:久居而后察,则亦名相士者之过矣。
夫轼,西川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其平
生之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
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取所见郡县之吏数十
百人,莫不孜孜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
轼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衢,
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尔。
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
恐他日以不见执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不宣。轼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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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梅直讲书
轼每读 《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
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
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至此?”颜渊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
子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才,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
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知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
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
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
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
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
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
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
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盂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
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闻
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
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
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
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
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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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谢民师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
坐废累年,不敢复齿搢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
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
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
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
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
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
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
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
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
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者甚众。可与知
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
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
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
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
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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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张文潜县丞书
轼顿首文潜县丞张君足下。久别思仰。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
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
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
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
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
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
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
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
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
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
之。“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
饮卯酒,醉。来人求书,不能复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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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端叔书
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
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
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
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足
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
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
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
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
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
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直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
过矣。妄论利害,谗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
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
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
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
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
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绵故我,非今我也。无乃
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
尽。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累幅,亦不须示
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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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秦太虚七首 (之四)
轼启。五月末,舍弟来,得手书劳问甚厚。日欲裁谢,因循至今。递中
复辱教,感愧益甚。比日履兹初寒,起居何如?轼寓居粗遗。但舍弟初到筠
州,即丧一女子,而轼亦丧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乡信,堂兄中舍九月
中逝去。异乡衰病,触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见喻,中间得疾不轻,
且喜复健。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
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
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
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
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
废矣。此书到日,恐已不及,然亦不须用冬至也。
寄示诗文,皆超然胜绝,孋孋焉来逼人矣。如我辈亦不劳逼也。太虚未
免求禄仕,方应举求之,应举不可必。窃为君谋,宜多著书。如所示论兵及
盗贼等数篇,但似此得数十首,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不须及时事也。但旋
作此书,亦不可废应举。此书若成,聊复相示,当有知君者,想喻此意也。
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
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轼本自求作,今岂可食言。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
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今后仍复衮衮多言矣。
初到黄,禀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
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
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
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
无一事。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
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
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
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
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疱馔,
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欲与太虚言者无穷,但纸尽耳。
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子骏固吾所畏,其子亦可喜,曾与相见否?此中有黄风少府张舜臣者,
其兄尧臣,皆云与太虚相熟。儿子每蒙批问,适会葬老乳母,今勾当作坟,
未暇拜书。岁晚苦寒,惟万万自重。李端叔一书,托为达之。夜中微被酒,
书不成字,不罪!不罪!不宣。轼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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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孙权答曹操书
权白孟德足下。厚书开示祸福,使之内杀子布,外擒刘备以自效。书辞
勤款,若出至诚,虽三尺童子,亦晓然知利害所在矣。然仆怀固陋,敢略布。
昔田横,齐之遗虏,汉高祖释郦生之憾,遣使海岛,谓横来大者王,小
者侯,犹能以刀自刭,不肯以身辱于刘氏。韩信以全齐之地,束手于汉,而
不能死于牗下。自古同功一体之人,英雄豪杰之士,世乱则藉以剪伐,承平
则理必猜疑,其受韩信之诛,岂若死田横之节也哉。
仆先将军破虏,遭汉陵夷,董卓僭乱,焚烧宗庙,发掘陵寝,故依袁术
以举义师,所指城邑响应,天下思得董卓而食之不厌。不幸此志未遂,而无
禄早世。先兄伯符嗣命,驰驱锋镝,周旋江汉,岂有他哉?上以雪天子之耻,
下以毕先将军之志耳。不意袁术亦僭位号,污辱义师,又闻诸君各盗名字,
伯符提偏师,进无所归,退无所守,故资江东为之业耳,不幸有荆轲、舞阳
之变。不以权不肖,使统部曲,以卒先臣之志。仆受遗以来,卧薪尝胆,悼
日月之逾迈,而叹功名之不立,上负先臣未报之忠,下忝伯符知人之明。且
权先世以德显于吴,权若效诸君有非常之志,纵不蒙显戮,岂不坠其家声耶?
汉自桓、灵以来,上失其道,政出多门,宦官之乱才息,董卓之祸复兴,
傕、汜未诛,袁、刘割据,天下所恃,惟权与公及刘备三人耳。比闻卓已鲸
鲵,天子反正,仆意公当扫除余孽,同奖王室,上助天子,与宗庙社稷之灵,
退守藩国,无失春秋朝觐之节。而足下乃有欺孤之志,威挟天子,以令天下,
妄引历数,阴构符命,昔笑王莽之愚,今窃叹足下蹈覆车也。仆与公有婚姻
之旧,加之同好相求,然自闻求九锡,纳椒房,不唯同志失望,天下甚籍籍
也。刘备之兵虽少,然仆观其为人,雄才大略,宽而有容,拙于攻取,巧于
驭人,有汉高祖之余风,辅以孔明,未可量也,且以忠义不替曩昔,仆以为
今海内所望,惟我二人耳。仆之有张昭,正如备之孔明,左提右挈,以就大
事,国中文武之事,尽以委之,而见教杀昭与备,仆岂病狂也哉。古谚有之: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仆与刘备,实有唇齿相须之势。足下所以不能取
武昌,又不能到成都者,吴、蜀皆存也。今使仆取蜀,是吴不得独存也。蜀
亡,吴亦随之矣。晋以垂棘屈产,假道于虞以伐虢,夫灭虢是所以取虞,虞
以不知,故及祸。足下意何以异此。
古人有言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言以身托人,必择所安。孟德
视仆,岂惜此尺寸之土者哉,特以公非所托故也。荀文若与公共起艰危,一
旦劝公让九锡,意便憾,使卒忧死。矧仆与公有赤壁之隙,虽复尽释前憾,
然岂敢必公不食斯言乎?今日归朝,一匹夫耳,何能为哉。纵公不见害,交
锋两阵之间,所杀过当,今其父兄子弟,实在公侧,怨仇多矣,其能安乎?
季布数窘汉王,及即位,犹下三族之令,矧足下记人之过,忘人之功,不肯
忘文若于九锡,其肯赦仆于赤壁乎?孔文举与杨德祖,海内奇士,足下杀之
如皂隶,岂复有爱于权!天下之才在公右者,即害之矣,一失江东,岂容复
悔耶?甘言重布,幸勿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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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喩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
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
他日揣籥,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
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
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面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
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
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
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
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
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
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
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
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学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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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孟德传》后
子由书孟德事见寄,余既闻而异之,以为虎畏不惧己者,其理似可信,
然世未有见虎而不惧者,则斯言之有无,终无所试之。
然曩余闻忠、万、云安多虎,有妇人置二小儿沙上,而浣衣于水上者,
有虎自山上驰下,妇人仓惶沉水避之,二小儿戏沙上自若,虎熟视久之,至
以首抵触,庶几其一惧,而儿痴竟不知怪,虎亦卒去。意虎之食人,必先被
之以威,而不惧之人,成无所施欤?
世言虎不食醉人,必坐守之,以俟其醒。非俟其醒,使其惧也。有人夜
自外归,见有物蹲其门,以为猪狗类也,以杖击之,即逸去。至山下月明处,
则虎也。是人非有以胜虎,其气已盖之矣。
使人之不惧,皆如婴儿、醉人,与其未及知之时,则虎不敢食,无足怪
者。故书其末,以信子由之说。子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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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刘庭式事
予昔为密州,殿中丞刘庭式为通判。庭式,齐人也。而子由为齐州掌书
记,得其乡阎之言以告予曰:庭式通礼学究。未及第时,议娶其乡人之女,
既约而未纳币也。庭式及第,其女以疾,两目皆盲。女家躬耕,贫甚,不敢
复言。或劝纳其幼女,庭式笑曰:“吾心已许之矣,虽盲,岂负吾初心哉!”
卒娶盲女,与之偕老.盲女死于密,庭式丧之,逾年而哀不衰,不肯复娶。
予偶问之,“哀生于爱,爱生于色。子娶盲女,与之偕老,义也。爱从
何生,哀从何出乎?”庭式曰:“吾知丧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无目亦
吾妻也。吾若缘色而生爱,缘爱而生哀,色衰爱弛,吾哀亦忘。则凡扬袂倚
市,目挑而心招者,皆可以为妻也耶?”予深感其言曰:“子功名富贵人也.”
或笑予言之过。予曰:“不然,昔羊叔子娶夏侯霸女,霸叛人蜀,亲友皆告
绝。而叔子独安其室,恩礼有加焉。君子是以知叔子之贵也,其后卒为晋之
臣。今庭式亦庶几焉。若不贵,必且得道。”时坐客皆怃然不信也。
昨日有人自庐山来云:庭式今在山中,监太平观,面目弈弈有紫光,步
上下峻坂往复六十里如飞,绝粒不食已数年矣,此岂天得而然哉!闻之甚喜,
自以吾言之不妄也,乃书以寄密人赵果卿。果卿与庭式善,盖昔尝闻余言者。
庭式,字得之,今为朝请郎。果卿,字明叔,乡贡进士.亦有行义.元丰六年
七月十五日,东坡居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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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嵩画牛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
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抚掌大笑,曰:“此画
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之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
然之。
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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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樊 山
自余所居临皋亭下,乱流而西,泊于樊山为樊口。或曰“燔山”,岁旱
燔之,起龙致雨,或曰樊氏居之,不知孰是。其上为卢州。孙仲谋泛江,遇
大风,舵师请所之,仲谋欲往卢州,其仆谷利以刀拟舵师,使泊樊口,遂自
樊口凿山通路归武昌。今犹谓之“吴王岘”。有洞穴,土紫色,可以磨镜。
循山而南,至寒溪寺,上有曲山,山顶即位坛、九曲亭,皆孙氏遗迹。西山
寺泉水白而甘,名菩萨泉,泉所出石,如人垂手也。山下有陶母庙。陶公治
武昌,既病登舟,而死于樊口,寻绎故迹,使人凄然。仲谋猎于樊口,得一
豹,见老母,曰:“何不逮其尾?”忽然不见。今山中有圣母庙,予十五年
前过之,见彼板仿佛有“得一豹”三字,今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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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定惠院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
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参寥师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
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项颈。花
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
亦得不伐。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
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老成弹雷氏琴,作
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
清泉,瀹瓜李,遂夤缘小沟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
矣,遂置酒竹荫下。有刘唐年主簿者,馈油煎饵,其名为甚酥,味极美。客
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桔,移种雪堂之西。
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
不饮,以枣汤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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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兰溪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余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
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
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
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
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
无泥,萧萧春雨子规啼。谁道人生再无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
鸡。”是日剧饮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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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
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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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白水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
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
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爱可畏。水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
弄珠璧。
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等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书以
付过。东坡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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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
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
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
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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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先夫人不残鸟雀
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
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鷅可俯而
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
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此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也。
有野老言:鸟雀巢去人太远,则其子有蛇、鼠、狐狸、鸱、鸢之忧,人
既不杀,则自近人者,欲免此患也。由是观之,异时鸟雀巢不敢近人者,以
人为甚于蛇、鼠之类也。“苛政猛于虎”,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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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辙
卜居赋并引
昔予先君,以布衣学四方,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
不能遂。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余,将以成就先志,而
获罪于时,相继出走。予初守临汝,不数月而南迁,道出颍川,顾犹有后忧,
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
而归。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
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
其故,曰:“可以止矣。”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昔失君相彭、眉之间
为归全之计,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郊山矣!
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昔贡少贫为御史大
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元帝哀之,许
以王命办护其丧。谁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
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然平昔好道,
今三十余年矣,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余,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然
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
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兄弟沦丧,顾有诸子。吾
将归居,归于谁处?寄籍颖川,筑室耕田。食粟饮水,若将终焉。念我先君,
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
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亦入瞿昙、老聃之室。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
则有尽,惟心不没。所遇而安,孰非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四方上下,
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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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
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
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
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
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
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
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
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
既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禀府车城池苑囿之富
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
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
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下敢发,人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
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
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忧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
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
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目学为政。太
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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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为张安道论时事书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职事。越职而言,国有常宪。臣守土陈州,非有言
责而辄言之,计其狂愚,兹实有罪。然臣伏念顷以老疾不任史事,陛下未忍
废弃,亲择便地以遂安养。将辞之日,面奉德音。以为大臣之义,皆当为国
谋虑,不宜以中外为嫌,有所不尽。古人有言:“虽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
王室。”伏惟圣德广大,无有不容,而臣自到任以来,于今一岁。心目昏眩,
有加无廖。故尝乞丐余生,求还闾舍。区区之诚,久而未获。陛下视臣志气
一衰至此,岂复有意别白是非,而与世俗争议也哉?是以得失之间,久无所
与。今者,窃有所怀,上为陛下参之官吏,下为陛下验之百姓,而安危之机
实在于此。自惟受恩累重,邦之休戚,身实同之,志力虽衰,于义不可嘿已。
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远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聪明也。凡皆陛下
之所尝试,而臣愚之所与闻者耳。
臣伏见陛下即位之始,计虑深远,凡有所建,动合天心。始议山陵,深
恤费用之广,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诏有司。四方闻之,无不感泣。其后一
年之间,诞布号令。劝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励州郡,先农桑之政。复转
对以广言路,议徭役以宽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纪。是时天下虽大变之后,
而无不翘然想闻德音,以忘其忧。两宫欢欣,九族亲睦,群臣万民,蒙福而
安。纷纭之议,不至于朝廷,谤讟之声,不闻于里闾。陛下优游无为,而天
下已治矣。为国如此,岂不乐哉!陛下自今视之,当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
有几?以臣观之,非独陛下无所悔恨,虽天下之人亦未有以为失当者也。何
者?政令简易而人情之所安耳。《易》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
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向使陛下推行此道,始终
不变,则臣以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后求治太切,用意过当,奸臣缘隙,得进邪说,始议开边,以中上旨,
于是延安有横山之谋,保安有招诱之计。陛下饶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
人贪功,虑害不远,轻发深入,结怨西戎。攘夺尺寸无用之土,空竭内府累
世之积。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骚然不宁,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汉武宏达之量,虽复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尝少衰。
是以左右大臣测知此心,复进财利之说。陛下乐闻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
于是举而从之,置条例司以讲求天下之遗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
来,凡所变革,不可悉数。其最大者,一出而为常平青苗,再出而为拣兵并
营,三出而为出钱雇役,四出而为保甲教阅。四者并行于世,官吏疑惑,兵
民愤怨。谏争者章交于朝,诽谤者声播于市。陛下不胜其烦,为之当宁太息,
日昃而不食矣。然犹幸成功,力排众人之议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厌苦,而不
知其所止也。而拣兵并营之策,其害先见,武夫凶悍,为怨最深,为患最急。
陛下知其不可,于是多支月粮,复收退卒以顺适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然
军中之口犹复匈匈不靖。陛下虽推恩抚之,而终不以为惠,反谓陛下畏之耳。
不幸边臣失算,再生戎患。帷幄之臣,谋之不臧,不务安之而务挠之。临遣
执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币,豫书诰敕,以成其深入之计。当此之时,天下
之心知其必败矣。而陛下与一二臣者,方以为万举而万全,既而出兵无人之
境,筑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无益之功。使秦晋之民,父子流离,肝
脑涂地,戎人徼倦受屈。已筑之城,随即倾覆。救援之兵,相继溃叛。四方
震动,君臣宵旰。而后下罪己之诏,投窜元宰,以谢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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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为是邪非邪?陛下犯逆众心,力行而不顾,
其必以为是,不以为非也。然而其终卒至于此。然则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
者,无乃亦类此欤?
臣闻:“众而不可欺者,民也;勇而不可犯者,兵也;险而不可侮者,
邻国也。”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邻国矣。夫犯兵侮邻,变速而祸小,
至于欺民,则变迟而祸大。变速而祸小者,瓦解其忧也;变迟而祸大者,土
崩之患也。今瓦解之优,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为意,此臣
之所以寒心也。 《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事之未败也,陛下
不悟其非,必俟其败而后悔。如向三者,则陛下之复已远,而悔亦大矣。且
臣观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
弊,臣不复言矣。何也?言事者论其不可,非一人也。百姓毁坏支体,熏灼
耳目,嫁母分居,贱卖田宅,以自脱免,非一家也。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
而不改,使民无所告诉。加之以水旱,继之以饥馑,积憾之民奋为群盗,浸
淫蔓延,灭而复起。英雄乘间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众可得而聚也。如
此而胜广之形成,此所谓土崩之势也。臣恐陛下至此,虽欲复悔而无所及矣!
故臣愿陛卜取即位之政,与今日之事而试观之:天下扰扰不安,孰与今日之
甚?群臣交口争辩,孰与今日之众?陛下听览疲倦,就与今日之多?悔恨自
责,孰与今之切?陛下诚以此较之,则不待臣言之终,而得失可以自决矣。
且夫即位之政,陛卜之本心也;今日之事,臣下之过计也。陛下弃即位
之本心,而徇臣下之过计,臣窃以为过也。虽然,臣窃听之道路,方今陛下
则亦悔之矣。悔之而不变,非陛下之意也,迫于建议之臣耳。夫人臣进谋于
其君,苟事之不遂而变以从众,则人主有以测深浅。人主有以测其深浅,则
其用舍之命在于人主。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臣窃痛陛下为社稷之计,欲改
过以安天下,而怙权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释;陛下聪明睿智,废置自我,而独
为此郁郁也!汉宣帝与赵充国议击匈奴,魏相非之,以为当与平昌侯、乐昌
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此三人者,非贤于赵充国也,然其与国同忧
乐,无侥幸功名之心与希望爵赏之意,则过于充国远甚。充国犹不可听,而
况不如充国者哉?陛下将安民保国,而与喜功伐、好权利者谋之,臣不知其
可也。臣不胜区区忘身忧国之诚,是以势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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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齐州回论时事书
臣自少读书,好言治乱。方陛下求治之初,上书言事。陛下不废狂狷,
召对便殿,亲闻德音。九品贱官,自此始得登对论事。当此之时,陛下好问
之声震动海内,愚贱之人,笃信寡虑,以为天下之事,可得徐陈遍举,指顾
而定矣。既而误蒙恩泽,受职条例,抗论得失,与有司不合,得请外补,于
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终未可见,臣窃疑之。
伏惟陛下天生圣德,聪明睿智,不学而具。其于谋虑措置,曾何足云。
然自顷岁以来,每有更张,民率不服。盖青苗行而农无余财,保甲行而农无
余力,免役行而公私并困,市易行而商贾皆病。上则官吏劳苦,患其难行;
下则众庶愁叹,愿其速改。凡此四者,岂陛下之圣明有所不知耶?臣以为非
也。陛下之圣明无所不知。何以方之?二年以来,陛下屡发英断,废置大吏,
数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恶者,陛下无一不知。由此观之,凡
天下之所共厌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祸,启道圣意,易置辅相,
中外踊跃,思睹宽政。而历日弥月,寂寞无闻。众心皇皇,如久饥而不得食。
臣虽愚陋,窃独为陛下恨也。
陛下自即位以来,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将以尧舜之隆平,易汉唐之浅
陋。不幸左右不明,陵迟以至于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
而去之,又循旧术而不改,将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为陛下恨也。且今天
之安危,智者不再计矣。水旱连年,死者将半,遗民饥困,盗贼满野;疆场
未宁,军旅在外;府库空竭,边馈寡少。事之可忧者,何可胜数。术之不效,
断可见矣!
然陛下独迟迟而不决,意者已为之而己废之,恐天下有以窥其深浅耶?
臣闻人主之德如天。天之于物也,炽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谓虐
矣。然至雷雨时作,膏泽洋溢,百谷奋起,民复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
虐。何者?度量广大,改过而无疑也。如使密云而无雨,既雨而中止,迟疑
犹豫,久而不忍,则天下生物尽矣。 《传》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
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今陛下诚先治其心,使虚一而静,
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婴也。去恶如弃尘垢,迁善如救饥渴。与民一新,罢此
四事。
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岁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团者,存其旧籍而不任
事;复差役,以罢免役之条;通商贾,以废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观之,苟
民不安居,水旱复作,盗贼复起,财用复竭,诚有一事以忧陛下,臣请伏罔
上之诛,以谢左右。陛下诚不信臣,数年之后亲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
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惟陛下为社稷筹之。臣谨列四事之害,画一以献。
不胜愚中愤懑之诚,干犯天威,伏俟鈇钺。臣辙诚惶诚恐,昧死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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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兄轼下狱上书
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之微,而有
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臣早失估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
惊号,忧在不测。臣窃思念,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
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寡虑,
窃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仰畏;顷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兴
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会经臣寮缴进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
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臣诚哀轼愚于自信,不
知文字轻易,迹涉不逊,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不可救止。轼之将就
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
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虽龃龉于当年,终欲效尺寸于晚节。今遇此祸,
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
者。惟兄弟之亲,试求衷于陛下而已。”
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昔汉淳于公得罪,其女子
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今臣蝼蚁之诚,虽万万个
及缇萦,而陛卜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之官,以赎兄轼,非
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
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
何以报;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
臣孑孓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
任祈天请命激切陨越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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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州闵子祠堂记
历城之东五里,有丘焉,曰:“闵子之墓。”坟而不庙,秩祀不至,邦
人不宁。守土之吏有将举焉,而不克者。熙宁七年,天章阁待制右谏议大夫
濮阳李公来守济南。越明年,政修事治,邦之耋老相与来告,曰:“此邦之
旧,有如闵子而不庙食,岂不大缺。公唯不知,苟知之其有不饬。”公曰:
“噫!信其可以缓。”于是庀工为祠堂,且使春秋修其常事。堂成,具三献
焉。笾豆有列,傧相有位。百年之废,一日而举。
学士大夫观礼祠下,咨嗟涕洟。有言者曰:“惟夫子生于乱世,周流齐、
鲁、宋、卫之间,无所不仕。其弟子之高第,亦咸仕于诸国。宰我仕齐;子
贡、冉有、子游仕鲁;季路仕卫;子夏仕魏,弟子之仕者亦众矣。然其称德
行者四人,独仲弓尝为季氏宰,其上三人皆未尝仕。季氏尝欲以闵子为费宰,
闵子辞曰: ‘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且以夫子之贤,犹不以仕为
污也,而三子之不仕,独何欤?”言未卒,有应者曰:“子独不见夫适东海
者乎?望之茫洋,不知其边,即之汗漫,不测其深。其舟如蔽天之山,其帆
如浮空之云,然后履风涛而不偾,触蛟蜃而不詟。若夫以江河之舟楫,而跨
东海之难,则亦十里而返,百里而溺,不足以经万里之害矣。方周之衰,礼
乐崩弛,天下大坏,而有欲救之,譬如涉海,有甚焉者。今夫子之不顾而仕,
则其舟揖足恃也。诸子之汲汲而忘返,盖亦有陋舟而将试焉,则亦随其力之
所及而已矣。若夫三子,愿为夫子而未能,下顾诸子而以为不足为也,是以
止而有待。夫子尝曰:“世之学柳下惠者,未有若鲁独居之男子。”吾于三
子亦云,众曰然。退而书之,遂刻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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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县学记
古者以学为政,择其乡闾之俊而纳之胶痒,示之以诗书礼乐,搡而熟之。
既成,使归,更相告语,以及其父子兄弟。故三代之间,养老、飨宾、听讼、
受成、献馘,无不由学。习其耳目而和其志气,是以其政不烦,其刑不渎,
而民之化之也速。然考其行事,非独于学然也,郊社祖庙,山川五祀,凡礼
乐之事,皆所以为政而教民不犯者也。故其称曰:“政者,君之所以藏身。”
盖古之君子正颜色、动容貌、出辞气,从容礼乐之间,未尝以力加其民。民
观而化之,以不逆其上,其所以藏身之固如此。至于后世不然,废礼而任法,
以鞭扑刀锯力胜其下,有一不顺,常以身较之。民于是悍然不服,而上之人
亲受其病,而古之所以藏身之术亡矣。子游为武城宰,以弦歌为政,曰:“吾
闻之夫子,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夫使武城之人,其君子
爱人而不害,其小人易使而不违,则子游之政,岂不绰然有余裕哉?
上高,筠之小邑,介于山林之间,民不知学,而县亦无学以诏民。县令
李君怀道始至,思所以导民,乃谋建学宫。县人知其令之将教之也,亦相帅
出力,以缮其事。不逾年,而学以具,奠享有堂,讲劝有位,退习有斋,膳
浴有舍,邑人执经而至者数十百人。于是李君之政不苟而民肃,赋役、狱讼
不诿其府。李君喜学之成,而乐民之不犯,知其为学之力也,求记其事,告
后以不废。予亦嘉李君之为邑有古之道,其所以得于民者,非复世俗之吏也,
故为书其实,且以志上高有学之始。元丰五年三月二十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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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
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留二日,涉
其山之阳,人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
千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
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
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
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
问之习庐山者,曰:虽兹山之胜,栖贤盖以一二数矣。
明年,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日:“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
年矣,瓦败木朽,无以待四方之客。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完壮邃密,非复
其旧,愿为文以志之。”余闻之,求道者非有饮食衣服居处之求,然使其饮
食得充,衣服得完,居处得安,于以求道而无外扰,则其为道也轻。此古之
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
不懈也。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绘之变日遘于前,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况
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
焉不省也哉?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夫骋骛乎俗学而不闻大道,
虽勤劳没齿,余知其无以死也。苟一日闻道,虽即死无余事矣。故余因二迁
之意,而以告其来者,夫岂无人乎哉?
四年五月初九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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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轩记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
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
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敧斜,补
其圮缺,辟厅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晏休之所。然盐酒税
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
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
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
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以颜子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
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
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
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
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
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
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
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
磨洗浊污,唏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
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
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
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复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
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
敢望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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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九曲亭记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阤蔓延,
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
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
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
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
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
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
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
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
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
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
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
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
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
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未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
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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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浩然堂记
新喻吴君,志学而工诗。家有山林之乐,隐居不仕,名其堂曰:浩然。
曰:“孟子吾师也,其称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吾窃喜焉,而不知其说,
请为我言其故。”余应之曰:“子居于江,亦尝观于江乎?秋雨时至,沟浍
盈满,众水既发,合而为一,汪淫溢,充塞坑谷。然后滂洋东流,蔑洲渚,
乘丘陵,肆行而言。遇木而木折,触石而石陨,浩然而物莫能支。子尝试考
之,彼何以若此?浩然也哉。”
“今夫,水无求于深,无意于行,得高而渟,得下而流,忘己而因物,
不为易勇,不为崄怯,故其发也,浩然放乎四海。古之君子,平居以养其心,
足乎内无待乎外,其中满漾,与天地相终始。止则物莫之测,行则物莫之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忧,行乎夷狄、患难而不屈;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
盖亦未有不浩然者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
天地。今余将登子之堂,举酒相瞩,击槁木而歌,徜徉乎万物之外,子信以
为能浩然矣乎!”
元丰四年七月九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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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李氏园池诗记
洛阳古帝都,其人习于汉唐衣冠之遗俗。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
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其山川风气,清明盛丽,居之可乐。平川广衍,东西数
百里。嵩高少室,天坛王屋,冈峦靡迤,四顾可挹。伊洛濿涧,流出平地。
故其山林之胜,泉流之洁,虽其闾阎之人,与其公侯共之。一亩之宫,上瞩
青山,下听流水,奇花修竹,布列左右。而其贵家巨室,园囿亭观之盛,实
甲天下。
若夫李侯之园,洛阳之所,以一二数者也。李氏家世名将,大父济州于
太祖皇帝为布衣之旧。方用兵河东,百战百胜。烈考宁州事章圣皇帝,守雄
州十有四年,缮守备、抚士卒、精于用间,其功烈尤奇。李侯以将家子结发
从仕,历践祖父旧职,勤劳慎密,老而不懈,实能世其家。既得谢居洛阳,
引水植竹,求山谷之乐,士大夫之在洛阳者,皆喜从之游,盖非独为其园也。
凡将以讲闻济宁之余烈,而究观祖宗用兵任将之遗意,其方略远矣。故自朝
之公卿,皆因其园而赠之以诗,凡若千篇。仰以嘉其先人,而俯以善其子孙,
则虽洛阳之多大家世族,盖未易以园囿相高也。
熙宁甲寅,李侯之年八十有三矣,而视听不衰,筋力益强,日增治其园
而往游焉。将刻诗于石,其子遵度官于济南,实从予游以侯命,求文以记。
予不得辞,遂为之书。
熙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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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目轩记
昔予游庐山,见隐者焉。为予言性命之理曰:“性犹日也,身犹月也。”
予疑而诘之,则曰:“人始有性而已,性之所寓为身。天始有日而已,日之
所寓为月。日出于东,方其出也,万物咸赖焉:有目者以视,有手者以执,
有足者以履。至于山石草木,亦非日不遂。及其人也,天下黯然,无物不废。
然日则未始有变也。惟其所寓,则有盈阙,一盈一阙者月也。惟性亦然,出
生入死,出而生者未尝增也,入而死者未尝耗也,性一而已。惟其所寓,则
有死生,一生一死者身也。虽有生死,然而死此生彼,未尝息也。身与月皆
然。古之治术者知之,故日出于卯谓之命,月之所在谓之身。日入地中,虽
未尝变,而不为世用;复出于东,然后物无不睹,非命而何?月不自明,由
日以为明。以日之远近为月之盈阙,非身而何?此术也,而合于道。世之治
术者知其说,不知其所以说也。”
予异其言,而志之久矣。筑室于斯,辟其东南为小轩,轩之前廓然无障,
几与天际。每月之望,开户以待月之至。月入吾轩,则吾坐于轩上,与之徘
徊而不去。一夕,举酒延客,道隐者之语,客漫不喻,曰:“吾尝治术矣,
初不闻是说也。”予为之反复其理,客徐悟曰:“唯唯。”因志其言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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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传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嘉祐中,戍
秦中,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与人,而逃之华山下,以其衣易一刀
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
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
根木实食之,一日十病十愈,吐、利、胀、懑,无所不至,既数月安之,如
食五谷。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不死,德之言曰:
“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声震山谷,德以不顾死,未
尝为动,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诚之
前后如一”。后至商州,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所执,德自兮死矣,知商州
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有道者。”德具道本末,乃使为自告
者,置之秦州,张公安道,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
中,亦无他异。
能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
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
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
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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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者赵生传
高安丐者赵生,弊衣蓬发,未尝沐洗。好饮酒,醉辄殴詈其市人。虽有
好事时召与语,生亦慢骂,斥其过恶。故高安之人皆谓之狂人,不敢近也。
然其与人遇,虽未尝识,皆能道其宿疾与其平生善恶。以此或曰:“此非有
道者耶?”
元丰三年,予谪居高安,时见之于途,亦畏其狂,不敢问。是岁岁暮,
生来见予,予诘之曰:“生未尝求人,今谒我何也?”生日:“吾意欲见君
耳。”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阳不降,阴不升,故肉多而浮,面
赤而疮,吾将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经旬诸疾可去。经岁不怠,虽度世可也。”
予用其说,信然,惟怠不能久,故不能究其妙。
生尝告予:“吾将与君夜宿于此。”予许之。既而不至,问其故,曰:
“吾将与君游于他所,度君不能无惊,惊或伤神,故不敢。”予曰:“生游
何至?” 曰:“吾常至太山下,所见与世说地狱同。君若见此,归当不愿
仕矣。”予曰:“何故?”生曰:“彼多僧与官吏,僧逾分,吏暴物,故耳。”
予曰:“生能至彼,彼人亦知相敬耶?”生曰:“不然,吾则见彼,彼不吾
见也。”因叹曰:“此亦邪术,非正道也。君能自养,使气与性俱全,则出
入之际,将不学而能,然后为正也。”予曰:“养气请从生说为之,至于养
性,奈何?”生不答。一日遽问曰:“君亦尝梦乎?”予曰:“然。”“亦
尝梦先公乎?”予曰:“然”。“方其梦也,亦有存没忧乐之知乎?”予曰:
“是不可常也。”生笑曰:“尝问我养性,今有梦觉之异,则性不全矣!”
予矍然异其言。自此知生非特挟术,亦知道者也。”
生两目皆翳,视物不明,然时能脱翳,见瞳子碧色。自脐以上,骨如龟
壳;自心以下,骨如锋刃,两骨相值,其间不合如指。尝自言生于甲寅,今
一百二十七年矣。家本代州,名吉,事五台僧,不能终,弃之游四方。少年
无行,所为多不法。与扬州蒋君俱学,蒋恶之,以药毒其目,遂翳。然生亦
非蒋不循理,槁死于能为也。
是时予兄子瞻谪居黄州,求书而往一见,喜子瞻之乐易,留半载不去。
及子瞻北归,从之兴国,知军杨绘见而留之。生喜禽鸟六畜,常以一物自随,
寝食与之同。居兴国畜骏骡,为骡所伤而死,绘具棺葬之。
元祐元年,予与子瞻皆召还京师,蜀僧有法震者来见,曰:“震溯江将
谒公黄州,至云安逆旅,见一丐者,曰: ‘吾姓越,顷于黄州识苏公,为我
谢之。’”予惊问其状,良是。时知兴国军朱颜博之子在坐,归告其父,发
其葬,空无所有,惟一杖及两胫在。
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多以恶言秽行自晦,然亦不能尽掩,故德顺时见
于外。令予观赵生鄙拙忿隘,非专自晦者也,而其言时有合于道。盖于道无
见,则术不能神;术虽已至,而道未全尽。虽能久生变化,亦未可以语古之
真人也。道书“尸,假之下者”。留脚一骨,生岂假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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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谷传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农家也,少从士大夫读书,老为里校师。谷
幼传父学,虽朴而博。举进士京师,见举武艺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弃
其旧学,畜弓箭,习骑射。久之,业成而不中第。
闻西边多骁勇,骑射击刺为四方冠,去游秦凤、泾原间,所至友其秀杰。
有韩存宝者,尤与之善,谷教之兵书,二人相与为金石交。熙宁中,存宝为
河州将,有功,号熙河名将,朝廷稍奇之。会沪州蛮乞弟扰边,诸郡不能制,
乃命存宝出兵讨之。存宝不习蛮事,邀谷至军中问焉。及存宝得罪,将就逮,
自料必死,谓谷曰:“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
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谷许诺,即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人
无知者。存宝死,谷逃避江淮间,会赦乃出。予以乡闾,故幼而识之,知其
志节,缓急可托者也。
予之在朝,谷浮沉里中,未尝一见。绍圣初,予以罪谪居筠州,自筠徙
雷,自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
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
丰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遗予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
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见,
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时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
日元修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予悯其才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
此至瞻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即死也,公无
止我。”留之,不可。阅其橐中无数千钱,予方乏困,亦强资遣之。船行至
新会,有蛮隶窃其橐装以逃,获于新州,谷从之至新,遂病死。予闻哭之失
声,恨其不用吾言,然料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
昔赵襄子厄于晋阳,知伯率韩魏决水围之,城不沉者三版。县斧而爨,
易子而食,群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礼。及襄子用张孟谈计,三家之围
解,行赏群臣,以恭为先,谈曰:“晋阳之难,惟恭无功,曷为先之?”襄
子曰:“晋阳之难,群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礼。吾是以先之。”谷于
朋友之义,实无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宝,后遇予兄弟。予方
杂居南夷,与之起居出入,盖将终焉,虽知其贤,尚何以发之?闻谷有子蒙
在泾原军中,故为作传,异日以授之。谷始名榖,及见之循州,改名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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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家诫叙
老子曰:“慈固能勇,俭故能广。”或曰:“慈则安能勇?”曰:“父
母之于子也,爱之深,故其为之虑事也精。以深爱而行精虑,故其为之避害
也速,而就利也果。此慈之所以能勇也。”非父母之贤于人,势有所必至矣。
辙少而读书,见父母之戒其子者,谆谆乎惟恐其不尽也;恻恻乎惟恐其不人
也,曰:“呜呼!此父母之心也哉!”师之于弟子也,为之规矩以授之,贤
者引之,不贤者不强也;君之于臣也,为之号令以戒之,能者予之,不能者
不取也;臣之于君也,可则谏,不则去;子之于父也,以几谏,不敢显,皆
有礼存焉。父母则不然,子虽不肖,岂有弃子者哉?是以尽其有以告之,无
憾而后止。 《诗》曰:“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饙饎。岂弟君子,民
之父母。”夫虽行潦之陋而无所弃,犹父母之无弃子也。故父母之于子,人
伦之极也。虽其不贤,及其为子言也,必忠且尽,而况其贤者乎!
太常少卿长沙孙公景修,少孤而教于母、母贤,能就其业。既老,而念
母之心不忘,为《贤母录》,以致其意。既又集《古今家戒》,得四十九人,
以示辙,曰:“古有为是书者,而其文不完,吾病焉,是以为此,合众父母
之心,以遗天下之人。庶几有益乎?”辙读之而叹曰:“虽有悍子忿斗于市,
莫之能止也,闻父之声,则敛手而退,市人之过者,亦莫不泣也。慈孝之心
人皆有之,特患无以发之耳!今是书也,要将以发之欤!虽广之天下可也。
自周公以来,至于今,父戒四十五,母戒四,公又将益广之未止也。”元丰
二年四月三日眉山苏辙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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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罢左右仆射蔡确、韩缜状
右臣顷论奏蔡确、韩缜才不足用及多过恶,乞赐罢免,至今未及施行。
确近已上章求退,而缜安然未有去意。臣恐陛下隐忍不决,久失天下之望。
窃惟先帝在位仅二十年,励精政事,变更法度,将以力致太平,追复三
代。是以擢任臣庶,至有起于小臣,十余年间致位公相,用人之速,近世无
与比者。究观圣意,本欲求贤自助,以利安生民,为社稷长久之计。夫岂欲
使左右大臣,偷合苟容,出入唯唯,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窃取利禄,以奉
养妻子而已哉?
然自法行以来,民力困敝,海内愁怨。先帝晚年寝疾弥留,照知前事之
失,亲发德音,将洗心自新,以合天意。而此志不遂,奄弃万国。天下闻之,
知前日敝事皆先帝之所欲改,思慕圣德,继之以泣。是以皇帝践阼,圣母临
政,奉承遗旨“罢导洛,废市易,损青苗,止助役,宽保甲,免买马,放修
城池之役,复茶盐铁之旧。黜吴居厚、吕孝廉、宋用臣、贾青、王子京、张
诚一、吕嘉问、蹇周辅等。”命令所至,细民鼓舞相贺。臣愚不知朝廷以为
此数事者,谁之过也?上则大臣蔽塞聪明,逢君于恶;下则小臣贪冒荣利,
奔竞无耻。二者均皆有罪,则大臣以任重责重,小臣以任轻责轻,虽三尺童
子所共知也。今朝廷既已罢黜小臣,至于大臣,则因而任之,欲将使燮和阴
阳,陶冶民物,臣窃惑矣!
窃维朝廷之意,将以体貌大臣,待其愧耻自去,以全国体。今确、缜自
山陵已后,犹端然在职,不肯引咎辞位以谢天下。臣谨按确、缜受恩最深,
任事最久,据位最尊,获罪最重。而有靦面目,曾不知愧。确等诚以昔之所
行为是耶,则今日安得不争?以昔之所行为非耶,而昔日安得不言?穷究其
心,所以安而不去者,不过以为是皆先帝所为,而非吾罪也。
夫为大臣,忘君徇己,不以身任罪戾,而归咎先帝,不忠不孝,宁有过
此!臣窃不忍千载之后书之简策,大臣既自处无过之地,则先帝独被恶名。
此臣所以痛心疾首,当食不饱,至于涕泗之横流也!
确等皆碌碌常才,无过人之实。朝廷将取其德,则不闻其孝弟可称;将
取其才,则不闻其功业可纪;将取其学,则不闻其经术可师。徒以悦媚上下,
坚固宠禄。陛下何不正确、缜之罪,上以为先帝分谤,下以慰天下之望?今
独以法绳治小民,而置确、缜,大则无以显扬圣考之遗意,小则无以安反侧
之心。故臣窃谓大臣诚退,则小臣非建议造事之小,可一切不治。使得革面
从君,竭力自效,以洗前恶。
臣不胜狂愚,忘身为国,乞宣示此疏,使确、缜自处进退之分。臣虽万
死,不以为恨。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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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诛窜吕惠卿状
右臣闻汉武帝世御史大夫张汤挟持巧作,以迎合上意,变乱货币,崇长
犴狱,使天下重足而立,几至于乱。武帝觉悟,诛汤而后天下安。唐德宗世
宰相卢杞妒贤疾能,戕害善类,力劝征伐,助成暴敛,使天下相率叛上,至
于流播。德宗觉悟,逐杞而后社稷复存。盖小人天赋倾邪,安于不义;性本
阴贼,尤喜害人。若不死亡,终必为患。
臣伏见前参知政事吕惠卿,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
敢行无度;见利忘义,黩货无厌。王安石初任执政,用为心腹。安石山野之
人,强狠傲诞,其于吏事,冥无所知。惠卿指摘教导,以济其恶。青苗、助
役,议出其手。韩琦始言青苗之害,先帝知琦朴忠,翻然感悟,欲退安石而
行琦言。当时执政,皆闻德音。安石亦惶遽自失,累表乞退,天下欣然有息
肩之望矣。惠卿方为小官,自知失势,上章乞对,力进邪说,荧惑圣听,巧
回天意。身为馆殿,摄行内侍之职,亲往传宣,以起安石。肆其伪辩,破难
琦说,仍为安石画劫持上下之策。大率多用刑狱,以震动天下。自是诤臣吞
声,有识丧气,而天下靡然矣。至于排击忠良,引用邪党,惠卿之力,十居
八九。其后又建手实簿法,尺椽寸土,检括无遗;鸡豚狗彘,抄扎殆遍。专
用告讦,推析毫毛,鞭棰交下,纸笔翔贵。小民怨苦,甚于苗役。又因保甲
正长,给散青苗,结甲赴官,不遗一户。上下骚动,不安其生。遂牛河北人
户流移,虽上等富家,有驱领车牛,怀挟金银,流入襄、邓者。旋又兴起大
狱,以恐胁士人。如郑侠、王安国之徒,仅保首领而去。原其害心,本欲株
连蔓引,涂污公卿,不止如此。独赖先帝天资仁圣,每事裁抑,故惠卿不得
穷极其恶。不然,安常守道之士,无噍类矣。
既而惠卿自以赃罪被黜,于是力陈边事,以中上心。其在延安,始变军
制,杂用蕃汉,上与冯京异论,下与蔡延庆等力争,惟党人徐禧助之,遂行
其说。违背物情,坏乱边政,至今为患。西戎无变,妄奏警急。擅领大众,
涉入虏境,竟不见敌,迁延而归。靡费资粮,弃捐戈甲,以巨万计。自是戎
人怨叛,边鄙骚动,河陇困竭,海内疲劳。永乐之败,大将徐禧,本惠卿自
布衣中保荐擢任,始终协议,遂付边政。败声始闻,震动宸极。循致不豫,
初实由此。边衅一生,至今为梗。
及其移领河东,大发人牛,耕葭芦、吴堡两塞生地,托以重兵,方敢布
种。投种而归,不敢复视。及至秋成,复以重兵防托。收刈所得,率皆稊稗。
雨中收获,即时腐烂。惠卿张皇其数牒转运司交割,妄言可罢馈运。其实所
费不赀,而无丝毫之利。边臣畏惮,皆不敢言。此则惠卿立朝事迹一二。虽
复肆诸市朝,不为过也。
若其私行崄薄,非人所为,虽闾阎下贱,有不食其余者。安石之于惠卿,
有卵翼之恩,有父师之义。方其求进,则胶固为一,更相汲引,以欺朝廷。
及其权位既均,势力相轧,反眼相噬,化为仇敌。始安石罢相,以执政荐惠
卿,既以得位,恐安石复用,遂起王安国、李士宁之狱,以促其归。安石觉
之,被召即起。迭相攻击,期致死地。安石之党言惠卿使华亭知县张若济借
豪民朱华等钱置卖田产,使舅郑膺请夺民田,使僧文达请夺天竺僧舍。朝廷
遣蹇周辅推鞠其事,狱将具,而安石罢去,故事不复究。案在御史,可复视
也。
惠卿言安石相与为奸,发其私书。其一曰:“无使齐年知”。齐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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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京也。京、安石,皆生于辛酉,故谓之齐年。先帝犹薄其罪,惠卿复发其
一曰:“无使上知。”安石由是得罪。夫惠卿与安石,出肺腑,托妻子,平
居相结,惟恐不深,故虽欺君之言见于尺牍,不复疑间。惠卿方其无事,已
一一收录,以备缓急之用。一旦争利,遂相抉择,不遗余力,必致之死。此
犬彘之所不为,而惠卿为之,曾不愧耻。天下之士,见其在位,侧目畏之。
夫人君用人,欲其忠信于己。必取仁于父兄,信于师友,然后付之以事。
故放齁违命也,而推其仁则可以托国。食子徇君也,而推其忍则可以弑君。
栾布唯不废彭越之命,故高祖知其贤;李勣唯不利李密之地,故太宗许其义。
二人终事二主,俱为名臣。何者?仁心所存,无施不可。虽公私有异,而忠
厚不殊。至于吕布;事丁原则杀丁原,事董卓则杀董卓;刘牢事王恭则反王
恭,事司马元显则反元显。背逆人理,世所共疑。故吕布见诛于曹公,而牢
之见杀于桓氏,皆以其平生反复,势不可存。夫曹,桓古之奸雄,驾驭英豪,
何所不有?然推利究害,终畏此人。今朝廷选用忠信,惟恐不及,而置惠卿
于其间,譬如薰莸并处,枭鸾并栖,不惟势不两立,兼亦恶者必胜。况自去
岁以来,朝廷废吴居厚、吕嘉问、蹇周辅、宋用臣、李宪、王中正等。或以
牟或以黩兵,一事害民,皆不得逃谴。今惠卿身兼众恶,自知罪大,而欲以
闲地自免。天下公议,未肯赦之。然近日言事之官,论奏奸邪,至于邓绾、
李定之徒,微细毕举,而不及惠卿者,盖其凶悍猜忍如蝮蝎,万一复用,睚
眦必报。是以言者未肯轻发。臣愚蠢寡虑,以为备位言责,与元恶同时,而
畏避隐忍,辜负朝廷。是以不惮死亡,献此愚直。伏乞陛下断自圣意,略正
典刑。纵未以污铁锧,犹当追削官职,投界四裔,以御魑魅。谨录奏闻,伏
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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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 仲
先君尝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以桓公伯,孔子称其仁,而不能
止五公子之乱,使桓公死不得葬。曰:“管仲盖有以致此也哉。”
管仲身有三归,桓公内嬖如夫人者六人而不以为非,此固嫡庶争夺之祸
所从起也。然桓公之老也,管仲与桓公为身后之计,知诸子之必争,乃属世
子于宋襄公。夫父子之间,至使他人与焉,智者盖至此乎?于乎!三归、六
嬖之害,溺于淫欲而不能自克,无已,则人乎!《诗》曰:“无竞维人,四
方其训之。”四方且犹训之,而况于家人乎?
《传》曰:“管仲病且死,桓公问谁可使相者,管仲曰:‘知臣莫若君’。
公曰: ‘易牙何如?’对日:‘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
方何如?’“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刁何如?’曰:‘自
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桓公不用其言,卒近三子,二年而祸
作。”夫世未尝无小人也,有君子以间之,则小人不能奋其智,《语》曰:
“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
不仁者远矣。”岂必人人而诛之?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无以御之,何益
于事?
内既不能治身,外复不能用人,举易世之忧而属之宋襄公,使祸既已成,
而彼宋人以干戈正之。于乎殆哉!昔先君之论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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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玄德
事固有当作而不可作者。智者论其公私,权其轻重,而可否、可决也。
蜀先主之于关羽,名虽君臣,而义则父子也。先主入蜀而羽攻曹仁于荆州,
吴乘其敝,羽以败死。先主欲为羽报仇,义不可已也。
然吴蜀之于魏,国小而兵弱,本以季汉君臣之分,缔交相亲,与魏为敌,
则报仇之义,其公且重者在魏也。释魏而事羽之怨,则为失所先后矣!
先主之在白帝也,吴之君臣惧而乞和,若以仇魏之重俯而从之,义无不
可也。先主念羽之厚,拒而不许,君臣之义则至矣!至于奋不虑害,兵败而
继之以死,忘两国大计,而徇一夫之遗忿,则未为得矣。诸葛孔明有言:“法
孝直若在,必能止君此行,虽行,亦必不至于败。”然则孔明亦以伐吴为失
计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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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直言策
陛下即位三十余年矣,平居静虑,亦尝有忧于此乎?无忧于此乎?臣伏
读制策,陛下既有忧惧之言矣。然臣愚不敏,窃意陛下有其言矣,未有其实
也。往者宝元、庆历之间,西羌作难,陛下昼不安坐,夜不安席,天下皆谓
陛下忧惧小心,如周文王然。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二十年矣。
古之圣人,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夫无事之深忧者,所以为有事之
不惧也。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忧乐之节易矣。臣疏远小
臣,闻之道路,不知信否。
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十数,歌舞饮酒,忧笑无度,坐朝不闻咨谟,
便殿无所顾问。三代之衰,汉唐之季,女宠之害,陛下亦知之矣。久而不止,
百蠹将由之而出。内则蛊惑之所污,以伤和伐性;外则私谒之所乱,以败政
害事。陛下无谓:好色于内不害外事也!今海内穷困,生民愁苦;而宫中好
赐不为限极,所欲则给,不问有无;司会不敢争,大臣不敢谏,执契持敕,
迅若兵火。国家内有养士养兵之费,外有北狄、西戎之奉,陛下又自为一阱,
以耗其遗余。臣恐陛下以此得谤,而民心不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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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论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
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
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秦之
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
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
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於燕、
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
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
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
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
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夫韩、魏不能
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借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
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安于其
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以二国委秦而
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
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场尺寸之地,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
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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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论
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内忧,外重则为外
患。古者聚兵京师,外无强臣,天下之事皆制于内。当此之时,谓之内重。
内重之弊,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乱不起于
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古
者诸侯大国或数百里,兵足以战,食足以字,而其权足以生杀,然后能使四
夷盗贼之患不至于内,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内患不作。当此之时,谓之
外重。外重之弊,诸候拥兵,而内无以制。由此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
使在内,而亦不可使在外也。
自周之衰,齐、晋、秦、楚绵地千里,内不胜于其外,以至于灭亡而不
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关中,夷灭其城
池,杀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时,陈胜、吴广大
呼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颐指如意,虽李
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拥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
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之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至于汉兴,惩秦孤立之弊,
乃大封候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遗孽余烈,至于文景而为淮南、济
北、吴、楚之乱。于是武帝分裂诸侯以惩大国之祸,而其后百年之间,王莽
遂得以奋其志于天下,而刘氏子孙无复龃龉。魏晋之世,乃益侵削诸侯,四
方微弱,不复为乱,而朝廷之权臣,山林之匹夫,常为天下之大患。此数君
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以自取其乱而莫之或知也。
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去外则为外患。而秦汉之间,不求其势之
本末,而更相惩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
之于天下,非如妇人孺子之爱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谨守之,不忍以分于人,
此匹夫之所谓智也,而不知其无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将有所大
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权臣则不足以镇之也。而后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剪其
股肱,而责其成功,亦已过矣。愚尝以为天下之势,内无重,则无以威外之
强臣,外无重,则无以服内之大臣而绝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势相持而后成,
而不可一轻者也。
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尽以沿边为节度府,而范阳、朔方之
军,皆带甲十万。上足以制夷狄之难,下足以备匹夫之乱,内足以禁大臣之
变,而其将帅之臣,常不至于叛者,内有重兵之势以予制之也。贞观之际,
大下之兵八百余府,而在关中者五百,举天下之众而后能当关中之半,然朝
廷之臣亦不至于乘隙间衅以邀大利者,外有节度之权以破其心也。故外之节
度,有周之诸侯外重之势,而易置从命,得以择其贤不肖之才,是以人君无
征伐之劳,而天下无世臣暴虐之忠。内之府兵,有秦之关中内重之势,而左
右谨饬,莫敢为不义之行,是以上无逼夺之危,而下无诛绝之祸。盖周之诸
侯,内无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乱而不能以自止;秦之关中,外无节度之援,
故胁于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无周秦之害,形格势禁,内之不
敢为变,而外之不敢为乱,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
本末,猥以成败之遗纵,而论计之得失,徒见开元之后,强兵悍将皆为天下
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为猖狂不审之计。夫论天下,论其胜败之形,以定
其法制之得失,则不若穷其所由胜败之处。盖天宝之际,府兵四出,萃于范
阳,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赵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于京师,而莫之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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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乱涂地。终于昭宗,而天下卒无宁岁。内之强臣,虽有辅国、元振、守澄、
十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诛王涯,杀贾,自以为威振四方,然刘从
谏为之一言,而震慑自敛,不敢复肆。其后崔昌遐倚朱温之兵以诛宦官,去
天下之监军,而无一人敢与抗者。由此观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
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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