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十八朝艳史演义 [民国] 李逸侯
浮生扰扰古今同,名利空余两袖风。
半夜短檠评俊杰,一樽浊酒数英雄。
虽然有国分南北,试问何人识佞忠。
三百余年宫里事,闲来都付笑谈中。
第一回 淡月疏垦唐宗祷告 红光紫气宋祖诞生
似烟非烟般的微云,烘衬着疏星淡月,益显得素光流绮,银汉参横。这时候铜
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正是天寂人静,万籁无声。那后唐明宗李嗣源,忙整肃衣冠,
与皇后出至御花园中。值日的内监早在光明亭上摆设香案,焚起御香。明宗与皇后
便同至香案前跪下,对天祝告道:“生是胡人,因逢世乱,遂被群众推为中原之主,
暂承唐统。自担负重任以来,日夕兢兢,自顾无德无才,实不足以君临天下。愿求
上天早生圣人,为斯民作主,拨乱反正,复归治平。”明宗正在祷告,只见陡起一
片红光紫气,霎时间把个洛阳县夹马营笼罩住了。明宗一见,满心欢喜,晓得自己
的诚心已感动上苍,呈此异兆,定已产生圣人了。于是与皇后叩头起来,一同回宫
安息不提。
原来唐朝末年王纲不振,一切大权尽外操于将帅的掌握;皇室日益衰微,天下
日益纷乱。起先,这些拥握重兵的将帅不过是左右朝政,专擅一切,挟天子以令诸
侯,对于唐朝的正统,还是大家维系着。后来,朱温头一个大胆自己做了皇帝,把
唐朝列祖列宗递嬗相承的正统斩绝,改称梁朝;便引起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
郭威一班人,大家抢着来做皇帝了。于是所谓梁、唐、晋、汉、周,吴、南唐、前
蜀、后蜀、南汉、北汉、吴越、闽、楚、荆南这五代十国,便前仆后继,此争彼夺,
各争一时一地之雄长。可是这些朝代、这些皇帝,或是起于盗贼,或是出自戎狄,
都是一时侥天之幸,得做皇帝,南面称尊,并无一个能够澄清海宇,统一中原的。
而且刚一立国,便起亡国之祸,享国最长久的亦只得十有余年,短促的不过三
四年便灭亡了。弄得兵戈扰攘,六十年间,差不多没有一天宁息的日子,生灵涂炭,
达于极点,所以欧阳永叔便称这个时代为“天地闭,贤人隐”的时代。
当时那个后唐明宗虽然是个胡人,却是生性纯正,仁爱待人。他看着这种乱离
的惨状,便十分痛心;因为自己没才能去治平它,故采用祈祷的法子,求天生下圣
人来,拯救百姓。真是他一诚感天,万民有幸。经他每夜在御花园与皇后向天祈祷,
夹马营内赵弘殷府中果然生下一个奇异的香孩儿,长大来为世救星,开宋朝三百年
基业。怎么叫做香孩儿呢?因为他诞生的时候有红光满室,紫气盈轩;遍体现出金
色,异香围裹,旬日不散,所以便叫做香孩儿。这个应运而生的香孩儿,不但是生
的时候有这样的异征,而且他的家世也是世代官宦,不同微贱。
祖籍涿州,高祖名做脁,在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三处的大令;曾祖名做
珽,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名做敬,亦历任营、蓟、涿三州刺史,都是很有
政声的。父亲名做弘殷,骁勇善骑射,在后唐庄宗时曾留典禁军,甚为同朝所推重。
母亲杜夫人,是定州安喜县杜三翁的女儿,治家严毅,极有礼法。
杜夫人头一胎生得一位公子,名做匡济,不幸夭折了。第二胎生的便是香孩儿。
当香孩儿出生的时候,赵弘殷正在明宗驾下做从军指挥使,奉着圣命,提兵要
随天雄节度使石敬瑭赴阆州征剿阆州节度使董璋。忽于出征的前一夕获此佳儿,夫
妻二人欣喜自不待说。赵弘殷就唤香孩儿名做匡胤。
自来非常之人,生小就能做非常之事,所以赵匡胤儿时,也就行径特异。他每
常与群儿嬉戏,便喜排兵布阵,自为大元帅,指挥群儿做些战守攻取的形状。及至
少长,出入营中,他便专事舞刀、击剑、射箭驰马;又生成豪杰情性,雅好结交那
些勇武少年。不数年间,赵匡胤豪放之名就传闻得遐迩共仰,都想一见为快。有磁
州的韩令坤、太原的慕容延钊,这两个也是豪放不羁,五陵年少,听说道赵匡胤的
大名,便不约而同地来到洛阳,拜访于他。三人相见之下,言投意合,顿时成了莫
逆之交。每日约到一处,或是较量技击,或是比赛骑射,或是对茗讲古,或是把酒
谈兵,甚而呼卢喝雉,镇日纵博。总之,他们三个日逐必定要一同弄到大家兴尽,
才肯各自散归。本来在洛阳不少裘马少年,赵匡胤一出来,就大家前簇后拥地追随
着他,惟他马首是瞻,一起游玩。今又加上韩令坤、慕容延钊两个来帮助着,把个
赵匡胤更抬举得声名日大,交游日广了。
就实际讲,赵匡胤当时在诸少年中,也着实推他是个出类拔萃的:论武艺是他
最为精绝,论见地也是他独胜一筹,就是凡百游戏,也是他能够层出奇计,所以这
班少年推他做为领袖,原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人类至不齐,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凡是被人推崇的人,同时也就是
被人嫉妒的人。赵匡胤既然这等被人推崇,自然也就不能免有人要来嫉妒他了。诸
少年中有一个叫做史怀才的,最是个量小好胜的人,因为每事都不能赶上赵匡胤,
心中已是十分的不乐意;又见赵匡胤被众人推崇得像天神一般,不由得越加气不过
起来,便存着一个嫉妒他的心思,要想设法害他一下,出出自己一肚皮忿气。碰巧
这日史怀才家里,从塞北得来一匹高而且大的黄鬃马,甚是劣性,无人能制伏得住
这匹马。史怀才想道:这匹马倒是赵匡胤的好对头,我何不就牵它去骗他乘骑,害
他跌一个筋斗,至少也使他受点痛苦,落得大家笑话一场。心中计算已定,便走到
马厩中将那马牵出。他也不备鞍鞯,就牵着一径往赵匡胤一班人日常会集的地方来。
真也凑巧,史怀才牵马走不多远,正遇着赵匡胤与韩令坤、慕容延钊一班人,
都骑着马并辔争驰而来。赵匡胤一马当前,看见史怀才牵着这么雄壮的一匹好马,
便将自己的马勒住,含笑对史怀才道:“你这马是几时得来的?怎么不备上鞍鞯乘
骑呢?”史怀才答道:“此马是新近从塞北买来的。因为它十分劣性,没有人驾驭
得住它,所以不敢去乘骑。适才它在马厩中嘶闹的紧,所以我牵它出来溜散溜散哩!”
赵匡胤便仔细将那马端详了一会,又对史怀才道:“果真没有人驾驭得住它么?”
史怀才道:“实在是没有人驾驭得住它,并不是骗你。”赵匡胤笑道:“你就
把它让我乘骑一会何如?看我来替你驯服它!”史怀才故意道:“我劝你还是不要
冒险尝试的好,跌坏了人不是好玩的!”赵匡胤道:“而今你别说这些话,只问你
到底肯不肯把它让我乘骑。”史怀才道:“你要乘骑一会,有何不可?我是怕你驾
驭它不住呢!”赵匡胤道:“区区一马,尚且不能驾驭,将来怎能驾驭天下人呢!
你看我的本领吧。”
史怀才又故意道:“如此,且待我去携得鞍鞯来。”赵匡胤道:“不必!不必!
骑马何必定要鞍鞯!我就同你换一换马。“说着,就翻身跳下马来,将自己的
马交与史怀才,从史怀才手里接过那马的缰绳,奋身一跃,又上了那马。
那马果然劣性,赵匡胤刚才一上去,它也不待鞭策,便四蹄怒张,似风驰电掣
一般向前疾奔。这时韩令坤等深恐赵匡胤坠马,便连忙一同策马赶去。那史怀才却
一心要看赵匡胤跌筋斗,也就上了赵匡胤的马,加鞭直前追逐。赵匡胤骑的那马跑
得异常快捷,不一会便跑有十来里地。前面恰恰有一城,城闉不甚高大,行人却十
分拥挤。赵匡胤心想:飞马入城,行人闪避不及,必定要闹出乱子来。忙欲收缰回
马,不料那马正跑得起劲,不听约束,仍然向前直闯。赵匡胤不觉着急起来,正在
马上设法如何处置,那马已驰抵城闉。马高城低,赵匡胤这一撞将上去,纵然不死,
也要头破血流。赵匡胤不觉“呵呀”一声,把身躯向后一仰,一个倒翻筋斗,便从
马后坠将下来。说也奇怪,赵匡胤刚一坠下,好像有人在暗中搀扶着似的,竟是好
好地直立地上,一些儿没有损伤。那马也停蹄不跑了,好像等待他一般。赵匡胤定
一定神,便将那马带转,耸身上马,从原路回来。那马也不似适才的倔强,竟从容
缓步,徐徐行走,好像先前使赵匡胤翻了个筋斗受了惊吓,而今特意安慰他似的。
韩令坤等起先远远地望见赵匡胤骤马及城,翻身坠马,以为一定受了重伤,禁
不住心中着急,大呼“坏了”。史怀才则恰如心愿,私自欢喜。旋见赵匡胤身将及
地,忽平地迸起红光万道,将他的身躯托住,安然直立,那马亦停于前边,大家这
才一齐惊喜,庆幸他福分不浅;史怀才反倒吃了一惊,才知道赵匡胤不是等闲之人,
把嫉妒他的心思顿时打消,翻悔不该害他。于是一齐迎着赵匡胤道:“大哥受惊了!
不知究竟跌伤了哪里没有?“赵匡胤道:”我是一毫没有损伤。可是这马真是
悍劣异常,不是我腾挪得快,这颗好头颅就平白地撞碎了。“
又对史怀才道:“而今这马也驯伏了,总算符了适才之言,可以证明我不是说
大话了。”史怀才道:“好说,大哥驭马本领,端的非他人可及!”一路说着,不
觉已回到原先换马的地方。
赵匡胤与史怀才便各自下马,彼此便换回了马匹。大家作别回家。自此,同辈
中益加敬爱赵匡胤,史怀才也再不敢存心撮弄他了。又过一日,赵匡胤与韩令坤两
个在一土室中樗蒲作戏。韩令坤连呼成白,赵匡胤五掷皆卢。二人正在兴高采烈的
时候,忽然外面一阵鸟雀声喧,噪得似千军万马在那里鼓噪一般。二人不胜惊讶,
便立时停了博局。韩令坤道:“难道鸟类中出了怪物不成?好在我们都携带着弓矢,
就与大哥出外一观;如果真的有甚物作怪,我们就将它射杀,也就算是替鸟类灭除
祸患。”赵匡胤道:“你言正合我意,我们就出去吧!”当下彼此挟了弓矢,一同
出室。走到外面一望,并不见有什么怪异:只有一群麻雀,约千百以上,在空际互
相搏斗,噪个不休。赵匡胤道:“这真是雀角之争了。这些雀儿原本同类,何必这
等争斗,同类自残呢?我们就设个法儿替它解除争端,何如?”韩令坤道:“大哥
说得有理,只是这些雀儿在空中,我们在地上,怎能替它解围呢?”赵匡胤道:
“这不难,大凡两造相争,它两方定有为首的枭雄。这等危害同群、自残其类的狠
戾的枭雄,就是鸟类中的暴雀。现在为除暴安良起见,就不能不射杀它以示惩戒了。
你我且分向并举,你射左方,我射右方,看哪个能射得着哩!“韩令坤道:”
就依大哥之言,我们射吧!“于是一同弯弓搭矢,分左右射去。只见飕飕的几箭,
都是箭无虚发,一并射杀了几个雀儿。其余群雀便立时解了争端,飞逃得无影无踪
了。
两人方橐弓戢矢,想回到原处继续前局。猛听得一声怪响,适才做博场的那间
土室竟无缘无故地塌倒了。韩令坤额手道:“真天幸!要是我们不因雀噪走了出来,
岂不压死在里面了么?”赵匡胤道:“总算是我们命不该绝,所以便突来雀噪,引
得我们离开险地,避免大难。不过那群鸟雀为着要救出我们,反丧了几条命,我们
此时真有些对不住它了。现在只好把它收拾来掩埋了,算是抚恤它吧。”韩令坤听
说,果然把那几只射杀的死雀一起收拾掩埋了。看看时候已经向晚,两人便分手自
归。
后来杜夫人听道这两回事,深以为忧,恐怕匡胤往后或至闯出不能避免的祸患,
即便与赵弘殷商议,要他在公退之暇也帮着管束儿子。赵弘殷是一向为国勤劳,在
家里的时候很少,所以对于匡胤在家里读书的成绩从来就未曾查问过。今因杜夫人
提及,便将匡胤唤到跟前,教他要及时攻读诗书,以为后日的应用。匡胤率尔对道
:“父亲严命,儿自不敢违;只是治世用文,乱世用武,亦是当然之理。现在中原
纷扰,兵戈四起,正是需用武事的时候。儿甚愿娴习武事,以便他日乘时用以安邦
定国,建立不世之业。至若文事,儿只求明其大旨就够了。”杜夫人道:“但愿儿
用功青灯黄卷,换取紫绶金章,继承祖业,不辱门楣,就是幸事,还想立什么不世
之业哩!”匡胤奋然道:“母亲教训的乃是太平时候做人的道理,不宜于乱世。儿
想,天生我于乱世,当然不是生我作太平书生,定必别有使命,所以儿虽不才,很
想效唐太宗李世民之所为:用一骑马、一杆枪荡平天下,也像他这样做一番大事业!”
赵弘殷不待匡胤说完,一声断喝道:“还不住口!自后再不许似这等胡说乱道,
也不许专门习武谈兵;总要用心攻研诗书,才是立身大本!”匡胤见父亲发怒,诺
诺连声,答应道是。
只见外面一人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口里一面说道:“大丈夫生于乱世,正是
要负起拨乱反正的大责任,轰轰烈烈地做它一场,才算不虚此一生!大哥既有志愿
要这样做,我就来帮着你做!”这正是:父母纵然无奢望,弟兄却是有雄心!
要知说话的是什么人,怎能不要通报就走了进来,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偶求良友跳出乐窝 巧遇异僧指明迷路
赵弘殷与杜夫人忙举目一看,只见进来一位佳公子,径趋依匡胤身旁,长得唇
红齿白,玉立亭亭,正是第二个儿子匡义。
赵弘殷见了,益发怒道:“小孩子能懂得什么!也这样跟着妄言大语的!”吓
得匡义把头一低,不敢复声。杜夫人道:“你兄弟两个回书房里用心读书去吧!”
匡胤巴不得这一声,忙答应着与匡义退了下来,同向书房里去。
赵弘殷叹道:“有了儿子,也是一桩担心的事!这两个小子,匡义还算沉潜一
点,匡胤却就专门好动,终有一日要闯出大祸来,连累你我的!”杜夫人道:“我
看他兄弟两个都是怀着大志的,大郎更是超群出众,所以他便不肯埋首窗下做书生
的功课。你我管束得到,固然好;就是一时管束不到,他任意作为闹出乱子,也是
命运使然啊!不过男大当婚,大郎已到授室之年,应该赶紧给他配亲才是。或者他
有了妻室,能够安然一些,你我就可以少忧心了。”赵弘殷道:“正是,前日同寅
王指挥曾来给匡胤说过一门亲事,是贺家的女儿,我当时没有答应。而今既这么说,
待与王指挥再见时,与他说知,就择个吉日给他聘定了吧!”说着,家人来禀:
“王老爷着人来说,请老爷过去有事商议。”赵弘殷说声知道了,家人退出。然后
赵弘殷又与杜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出来过王府而去。
真是公子有缘,婚姻发动。原来这王指挥请过赵弘殷去,非为别事,乃是重提
前议,一力替贺府作冰人。赵弘殷不再推辞,当下满口应允,选日下定,因为杜夫
人急切要给匡胤娶亲,所以一经文定,不久就把贺家女儿娶了过来,了却那向平之
愿。
匡胤与贺氏正是郎才女貌,两口子恰是一对佳儿美妇。赵弘殷夫妻自是喜悦。
在赵匡胤结婚的这一日,热闹非常,门里门外结彩悬灯,嘉宾满坐,贺客盈门,
说不尽一团欢喜气象。尤其是那洞房里摆设得齐齐整整,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
翠衾温,鸳鸯帐暖,但觉满室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韩令坤、慕容延钊、石守信、
张光翰、赵彦徽一班与赵匡胤交好朋友,都是一色华冠鲜服,到来吃喜酒,贺新房。
这一夜新房中,真个是欢声满耳,喜气扬眉,直使得这位做新郎的赵匡胤眼花
缭乱,满心儿只有欢喜。那慕容延钊原与赵匡胤最契好,又最是年轻善辞令,他头
一个闹着匡胤道:“大哥今日作了新郎,益发见得要风流俊俏了。你们来看,他两
道眉儿都带着俏哩!”韩令坤接着道:“这个是有个新名儿的,叫做艳福上眉梢。”
众人听说,一齐走上来望着赵匡胤脸上看个不住。赵匡胤被大家这么一来,不知怎
的竟把往日那种豪放之气逼住了,顿觉两颊绯红,走也不是,立又不安。慕容延钊
又道:“从今以后,我们或是坐在屋子里,或是黑暗的地方,大哥若是到来,我们
不要看见人,就晓得是他来了。”众人听了不解,同声问道:“这是怎么说呢?”
慕容延钊笑道:“你们不晓得么?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啊!因为大哥从今日起,
天天偎倚着新人儿,两下里卿怜我爱,就要把那种脂粉香气留存在衣上脸上,他一
出来,老远就香气喷喷的;我们只要一闻着香风,自然就晓得是他来了哩!”众人
听他如此一解释,不由得都望着赵匡胤大笑起来。石守信道:“只怕此后要想见大
哥,就不似先前那么容易哪!他这一入了温柔乡,享着艳福,哪里还肯出来空费那
甜蜜的光阴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个赵匡胤莫可如何,只好装聋作哑,
陪着笑脸儿任他们嘲弄。直闹到漏尽更残,才一同辞去。赵匡胤见众人去了,便与
新人双双就寝,成就了夫妻大礼。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赵匡胤娶亲之后,新
婚燕尔,夫妻十分欢爱,就把远大雄心暂时搁置了。
一日,天气晴和,嘤嘤莺鸣,赵匡胤听了,忽触动求友之心,便忆及韩令坤、
慕容延钊多时没有会见了,忙去寻访他们时,尽都出门去了,只得闷闷而归。于是
赵匡胤心下便又活动起来,也想到远方去走走。
光阴荏苒,不觉已是汉乾祐年间,赵弘殷奉命出征凤翔,战胜了王景,积功擢
升为都指挥使。赵匡胤自思:此时还不出去建功立业,难道要老死女子手中吗?况
且父亲正在统兵作帅,我何不前去从军帮他征战,藉此建立勋业?想到这一层,立
时雄心复壮,便走到里面禀告母亲杜夫人,要即日西去追随父亲获取战功。杜夫人
只是不允,匡胤没法,默然退出。但是他主意已定,见到必行,待至夜阑,他便换
上戎服,携带简囊弓袋,背母瞒妻,连夜离家而去。比及杜夫人听见贺氏禀知夜来
匡胤留书于案,私自出门去了,要想挽留,已经无及,只好听他前去。
赵匡胤是初次远游,哪里识得路径,所以他本意要向西从父,却反绕道南行。
后来知道错了方向,已经走了三日,便索性将错就错,往前行去。怎奈所携资
斧偏又不多,行至襄阳,就全数用罄了。这日走到傍晚,正想似此关山失路,日暮
途穷,却向何处安身。猛抬头见前面有一座壮大寺院,正好投宿,便直向寺院奔来。
进了山门,走上大殿,只见有十来个和尚站立在那里,好像守候什么人似的。匡胤
便上前向众僧施礼,告求借宿一宵。谁知这些僧徒都是长得两只势利眼,生成一个
爱钱心,起先见匡胤走上殿去,以为是来参神礼佛的,所以不曾阻拦;而今听说是
要借宿,把他上下一打量,晓得不是个花钱的施主,是个落魄的征夫,当下便一齐
白眼相向,哗声逐客。赵匡胤生来豪杰性情,又是生长富贵之家,哪里受过这种恶
气。
顿时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此等所在原属方便之地,尔等倒不容我借一宿!
须知惹你爷一怒,尔等就莫想活着一个!“一僧随口还话道:”你又不是当今
皇帝,说要怎得,便依你怎得!
我今日偏不容你借宿,看你敢奈何我们么?“那僧口里说着,手也划着,做出
个大模大样来。不提防赵匡胤早一脚飞起,把那僧踢倒数丈以外。众僧见赵匡胤动
武,恃着人多,想围困他,便一拥而前,向他拳足交加。不料还没有近得身时,便
一个一个被他踢倒尘埃。登时这大殿之上横七竖八地躺下一地的和尚,像狗一般地
乱爬,口里打着念”阿弥陀佛“的腔调,一片声哼着”哎哟哎哟“。还有几个旁观
的小沙弥,吓得魄散魂失,飞也似地奔进里面去了。
一会,众僧爬得起来,正想再打时,只见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僧拄着锡杖,后面
跟着两个小沙弥,款款自内走出。众僧见了便垂手站立,不敢复动。赵匡胤是个眼
明心灵的,望见就知是个有道高僧,忙趋前几步,拱手道:“恕弟子放肆了!”老
僧还礼不迭道:“老衲命小徒迎个贵人,不知彼等有眼不识泰山,反倒冒犯尊驾,
还求贵人恕罪!”赵匡胤见老僧执礼既恭且敬,又称他为贵人,倒弄得莫名其妙,
因说道:“弟子一介平庸,怎敢当贵人称呼!只因路过宝刹适逢日暮,故而冒昧趋
造借宿一宵。不料令徒不肯相容,又且恶语相侵,弟子未能养气,以致争斗起来,
搅扰师傅,实是有罪!”老僧道:“贵人不必太谦,此乃小徒之过,就请方丈坐地。”
又顾谓小沙弥道:“替贵人接过弓箭,去打扫一间洁净客房,准备贵人休息。”
于是便把匡胤让到方丈里面,分宾主坐了,小沙弥献上茶来。赵匡胤便请问老
僧原先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儿就出了家,至今已有百年,姓氏早就忘记了。
不过老衲向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两句话是透彻明了,就取用其意义,
自署做空空,人家也就此唤我做空空和尚。“赵匡胤道:”师傅年高道高,定知过
去未来,弟子愚昧,不知将来结局如何,敢请指示迷惑。“空空道:”点检作天子,
是有定数,贵人后福正自不浅哩!“赵匡胤不解怎样唤做点检作天子,便又追问究
竟。
空空道:“此乃天机,未可尽情泄漏,待至日后,贵人自知端的。”赵匡胤见
空空不肯直说,遂起身下拜道:“弟子今日有缘,幸遇师傅,纵然天机不可尽泄,
但弟子目前正在途穷落魄,进退维谷,总求略示进止,俾知归趋!”空空连忙离座
走避,合掌为礼道:“善哉!善哉!贵人不必心焦,前路正有奇遇!
贵人明日但向北行便了。“赵匡胤道:”不敢隐瞒师傅,弟子至此,已是囊空
橐罄,莫名一文了,怎能前进呢?“空空道:”这个无用疑虑!区区资用,老衲自
当替贵人措办。“赵匡胤道:”造扰上方,已属不安,怎好复劳厚赐呢?“空空道
:”结些香火缘,原是老衲分内事,请贵人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小沙弥捧上素斋,
空空让匡胤吃了。又捧过茶,然后命小沙弥导匡胤去安息。赵匡胤便起身辞出方丈,
随小沙弥来至客房,只见窗明几净,被褥整齐,不觉欣慰异常。这小沙弥却也彬彬
有礼,直侍候着匡胤脱衣睡下,才将门带拢自去。赵匡胤一来是行路受了辛苦,二
来听说前路便有奇遇,心下十分安宁,一倒头便熟睡了。
比至翌晨,一觉醒来,日已当窗,恐怕误了行程,忙披衣起床。当下小沙弥便
捧进面汤来,侍候匡胤盥洗。盥洗毕,空空差小沙弥来将他请入方丈,劝进早餐。
餐毕,赵匡胤便要告辞。空空道:“且慢,老衲尚备得有薄酒三杯,权当饯行,
待至午后起程不迟。”赵匡胤却之不恭,便复坐下,与空空谈论时局起来。赵匡胤
道:“中原纷乱久矣,生民困苦已极,未知何日可致太平,艾安黎庶。”空空道:
“只要中原一统,时局便可太平,这时期却也不远了。”赵匡胤道:“目今群雄,
似都非统一之主,将来不知究是怎样一个人出来,才能平此危乱,统一中原。”空
空道:“这个人也只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但总要依于仁义,克明俊德,不专恃杀
戮,方能统一天下。”赵匡胤道:“这个自然。从来创业垂统之主就是重在仁德、
不专靠武功的,不然,汉高祖何以能最后成功,楚项羽终归失败呢?”空空道:
“正是。”
两人说着,渐已亭午,小沙弥便摆设桌椅,搬进素肴,并热上酒来。陈列已定,
空空便让匡胤上坐。赵匡胤谦逊不遑,道:“师傅错爱,已是抱惭,怎敢更僭居上
位呢?”空空道:“贵客只敢请坐。老衲此时因真龙潜德韬光之故,叨居主位,倒
是僭越了哩!”赵匡胤听了,觉得空空之言是隐指着他,晓得空空必定有为而发,
不复推逊,便告了坐;空空就在主位相陪。赵匡胤待看空空执壶给他将酒斟上了,
便取过壶来,回敬空空。空空谢道:“老衲自入空门以来,便已戒酒除荤,现在只
得用茶当酒相陪,幸请见谅!”赵匡胤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听空空如此说了,便道
:“这等,弟子便偏领了!也不敢当师傅多多劝进,待弟子自斟自饮吧。”即把壶
留在自己面前,空空也只得依他。一会,止酌进饭,空空只吃个小半碗便不吃了,
请匡胤且慢慢地吃。赵匡胤见他酒既不饮,饭亦复如此少吃,便请问是何缘故。空
空道:“此乃服气之法。老衲近年已是辟谷了,适因奉陪贵人,才破戒吃了这些哩!”
赵匡胤道:“不知这服气的法子易学么?”空空道:“这是禅门真诀,只有出
家人用得着,如贵人行且玉食万方,何用学此法呢?”赵匡胤听空空说他行且玉食
万方,心下私忖道:此行真能偿我夙愿吗?便不多言。
饭毕,小沙弥撤除残席,献茶相待。空空便取出白银十两,赠与匡胤道:“贵
人前行,还有三数日程途,便得好枝栖;些些赆仪,且带在身旁,以作盘缠,大约
足以敷用了。”赵匡胤见空空意甚诚恳,便即收下道:“弟子敬领盛贶,容日后图
报!”空空道:“不当挂齿的。这也是由施主给与敝寺,老衲此时转赠贵人,不过
借花献佛罢了。”当下小沙弥亦送上箭囊弓袋交给匡胤。赵匡胤就立起身来,背上
弓箭,正待作辞,空空又道:“老衲还有四句偈语奉赠贵人,作为临别赠言。”赵
匡胤道:“弟子敬听清诲。”空空遂合掌说偈。偈曰:遇郭乃安,历周始显。
两日重光,囊木应谶!
空空说偈罢,又道:“十六个字,愿贵人记取了!”赵匡胤听了这偈语,一句
也莫能索解,但又不好问他,只得紧记在心,以为后验,口里却答道:“承教!承
教!”于是便向空空告别,并问后会之期在何时。空空一面送着匡胤走出,一面说
道:“待到天下太平,当可重相会了。”送出寺门,匡胤请他留步,空空就不再送,
道了声贵人前途珍重,便转身进去了。
赵匡胤依着空空的言语,就往北前进。一路上看些天然景色,山水有情,虫鸟
相闻,倒也不觉得寂寞。这日渡过汉水,顺流而上,只见前面层山迭嶂,好一座高
山,险峻非常。山后隐隐现出营幕,像是据险扎有重兵在那里。高悬一面大旗荡动
空际,烨烨生出光华,旗上绣着斗大一个字儿,因被风吹得飘漾不已,急切看不清
楚。再前行半刻,把旗上的字看真切了,赵匡胤忽然一声惊呼道:“原来就应在这
里么?”便望着这面大旗,抢步前趋,好像得了什么奇遇似的。这正是:一朝天子
惊心候,两代人君会面时。
要知赵匡胤因何惊呼,是否真有奇遇,下回分解。
第三回 从征北汉奋武扬威 随伐南唐披坚执锐
依山靠水扎着一座大营,营前竖起一面大旗,旗上绣着一个“郭”字,大约有
七八尺高大。营门两侧,两排十六个持戟卫士分立左右,显得是威风凛凛,虎视耽
耽。赵匡胤来到营门前,不觉又自迟疑,寻思道:旗上虽确凿是个郭字,但空空和
尚说的遇郭乃安,不知果是应在这里么?原来赵匡胤起先一认明那旗上的字是个郭
字,便感想到空空和尚那句偈语,他正在切盼奇遇的当儿,突地见了这个,心里一
喜,所以就心花怒放,欢呼直前。及至到得切近,再一转思,恐怕天下事没有那么
碰巧的,反倒踌躇起来,两只脚也不期而然地站定了。那些卫士看见这么个雄赳赳
气昂昂的人来到营前站定,欲前不前,便喝问道:“你这壮士,来到这里呆看什么?”
赵匡胤被这卫士一问,倒立时定了主见,且叩见这姓郭的看是如何,便回答道:
“我特来拜谒郭大帅的,但不知可曾在营里么?”卫士道:“正在营里。只是你从
何处来?要见我家元帅做什么?”赵匡胤道:“我是从洛阳经襄阳到此,特投拜大
帅军前效力。”卫士道:“如此,请道姓名来!”赵匡胤道:“我姓赵名匡胤,原
籍涿州人氏,父亲现为都指挥使,出征在凤翔。”卫士道:“失敬了,原是一位贵
公子!何以不在家里享福,反来此投军,向辛苦的路上走呢?”赵匡胤道:“凡人
不可专藉祖宗基业,倚赖父母福荫,就优游放逸空过一世。定要趁少年时候,撇开
安乐,吃些辛苦,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见得是大丈夫作为!
况且,现在正当世乱,不乘时图些功业,更待何日再出头呢?“卫士道:”可
敬!可敬!既有这等大志,请少站一刻,我与你通报便了。“
原来这座大营的郭大帅不是别一个,乃是后周太祖郭威。
他此时尚未篡汉,还在汉主驾前做枢密副使。因为隐帝初立,河中、永兴、凤
翔三镇相继抗命;李守贞镇守河中,尤称一时的桀骜,被推为三镇盟主。郭威受任
为招慰安抚使,领兵西征,所以西面各军统归他节制。此时正进兵至此,扎营暂憩。
匡胤凑巧碰着,得到营投效,也实在是奇逢了。卫士禀报上去,郭威便将匡胤召入,
见他方面大耳,相貌魁伟,堂堂一表,心下早动了三分爱悦之意;及至询明籍贯世
系,晓得是将门之子,又加匡胤应对如流,声音洪亮,试演武艺,件件精绝,心下
便十分满意,认定他非比凡庸,大可为己助力。不觉喜溢眉宇,便向匡胤道:“令
尊与我原是同寅。你既然有此壮志,效力国家,就屈在营中,同往西征,俟立有功
绩,再为保荐便了。”
赵匡胤见郭威言语温和,颇能礼貌相待,也自喜悦,当下拜谢。
自是留住郭威帐下,随赴河中征剿,披坚执锐,所向有功。后来李守贞败死,
河中平定,郭威移任邺都留守,待遇匡胤礼貌益隆,但始终不闻保荐于他。赵匡胤
深知郭威的用意,又感他优礼有加,故亦安之。直到郭威篡了帝位,建国号做后周,
才把匡胤拔补东西班行首,并拜滑州副指挥;不久,又调任开封府马直军使。及世
宗嗣位,因与匡胤最契厚,竟令他入典禁军。
至是赵匡胤便日见官高爵显了。
世宗姓柴氏名荣,系郭威的妻兄柴守礼的儿子。因为柴守礼早故,他正无依靠,
郭威恰没有子嗣,所以便把他收作义儿,随在营中,与匡胤一同立过功劳。郭威既
即了帝位,就封他做晋王、兼职侍中,掌判内外兵马事。郭威薨逝,他便承袭了这
九五之尊,做了亿兆之主。他这种福分,实非他平昔所及料的。
当他新立的时候,北汉主刘崇欺他威望未孚,便乘丧窥周,统率健卒三万人,
又结联辽兵万余人,入寇高平。警报传来,举国震惊,世宗却不慌不忙,亲率禁军
兼程赶至高平备战。适遇汉兵大至,这人马就如潮水一般地涌来,而且人人勇壮,
个个威风。世宗见了,毫不畏怯,即便麾军直前,迎战汉兵。方始接战,周阵内突
窜出一支军马,向汉阵投降,弃械解甲,北向呼万岁,声震山谷。步兵一见,也就
有千余人跟了过去,愿同作降虏。其余的马步三军虽然不肯依样作为,却也无斗志
了,看看就要败了下来。世宗心下大怒,便亲冒锋刃骤马突出阵前,身先士卒,奋
勇搏战汉兵。汉主刘崇望见世宗亲自冲阵,便一声令下,监催三千弓弩手一齐放箭,
攒射世宗;世宗麾下亲兵便用盾四面把世宗护住。这时汉阵上真是弓开满月,矢如
飞蝗,像雨点般向周阵射来。世宗麾盖上早攒集了有好几十枝。赵匡胤当时亦在军
中,即大呼道:“主忧臣辱,主危臣死!现在主上危急如此,我们还不努力向前,
更待何时呢?”说着,跃马掉枪直捣敌阵。诸将士听说,各亦不甘落后,一拥齐上。
他们一以当百,百以当千,舍死忘生,冲杀过去。汉兵便抵御不住,纷纷后退。战
阵原以勇气当先;勇气一落,心胆便怯,任是如何,也莫想与人争雄了。所以周兵
经赵匡胤这么一振奋,全部队伍勇气一加长,战斗力就强了十倍,立时把汉兵战败
;汉兵经这么一退,全部队伍勇气一短缩,战斗力就减了百倍,立时被周兵战胜。
那世宗见汉阵一乱,哪里还肯迟慢,便指挥三军直追过去擒捉刘崇。刘崇吓得心碎
胆落,没命奔逃,退入河东,闭城固守。世宗赶到城下,才下令收军安营。次日黎
明,便又驱兵攻城。城上矢石齐发,周兵不得前进。赵匡胤即督兵用火焚城,刘崇
一见,即令弓箭手集射匡胤。当时匡胤就成了众矢之的,万箭集于他一人,就有一
箭射中他的左臂,血流如注。
赵匡胤一些也不在意下,仍旧奋身猛攻。世宗瞧着,深恐折了栋梁、坏了大器,
忙召还匡胤,下令停攻。在这个时候,刘崇已晓得周军厉害,对于防守上就格外来
得严谨了,亲自检查部伍,以防内部发生变化。查到昨日从周阵上投降过来的那起
马步军,见那两个将弁,一个唤做樊爱能,一个唤做何徽,都是鼠目獐头,不像个
有能耐的人;又以为他两个既然不忠于周,必将不忠于汉,留此城里倒是一个祸根。
心下寻思道:此等败类须及早除去的好,免生后患;只是他两个昨日在阵前那样呼
拜于我,我不可无端杀他,且借手于周主吧!想定,即命虎卫士押着两人缒下城去,
还与周主。樊爱能、何徽被撵下城,无处投奔,没奈何仍回周营来见世宗,自缚请
罪。世宗不见犹可,见了顿时怒气勃发,立命推出斩首,全军尽觉股栗。这叫:昨
日一心降敌阵,今朝两命入黄泉。
世宗见汉主守备甚坚,而且匡胤又带着伤,城必不易攻下;停顿在这里无益,
不如暂且退兵休息,待有机会再举。乃即日拔队还返汴都,擢匡胤为都虞侯,领严
州刺史。其余随征诸将佐亦各论功行赏,等级有差。至显德三年正月,世宗复下诏
亲征淮南,拜李谷为行营都部署,司空赵弘殷副之,赵匡胤为侍卫都指挥使,李重
进、韩令坤为正副先锋;命范质辅理国政,高怀德监军留守京城。即日发动大军,
浩浩荡荡向淮南进征。
那时淮南为李氏所据,国号做南唐,主子名做李璟. 李璟称霸一方,威声也着
实不小,而且一向屡挠周师。世宗要想除了这个大敌,所以便亲自领兵来荡平江淮。
李璟接着探报,忙下令命刘彦贞为统军节度使、刘仁瞻为清淮节度使,领兵五
万,迎拒周师于正阳淮西;被李重进大杀一阵,俘斩唐军两万多,获得辎重盔甲不
计其数,刘彦贞死于乱刀之下。刘仁瞻收拾残军,连夜奔往寿州,星速遣人向李璟
告急,南唐君臣大震。李璟忙又下令,命节度使皇甫晖、姚凤领兵十万,扼守清流
关,阻遏周师前进。清流关在滁州的西南面,倚山负水,形势很是雄峻。皇甫晖、
姚凤拥十万之众固守在那里,越显得坚固万分,纵有雄兵猛将,也觉难以攻取的了。
果然探马报入周营,世宗便心下作难,以为此关甚不易破得。
赵匡胤却挺身入奏道:“臣愿得二人,夺取此关!”世宗道:“卿固是忠勇足
多,但此关本来就极其坚固,皇甫晖、姚凤又是南唐健将,如此地灵人杰,恐怕一
时攻不下哩!”赵匡胤道:“此关坚固,诚然不错;只是谓皇甫晖、姚凤为南唐健
将,万岁未免抬举得过甚了!”世宗道:“依卿看来,二人是何等样人呢?”赵匡
胤道:“据臣观察,二人不过是肉食鄙夫,懦怯无能之辈,徒负虚名罢了。似这等
一座关隘,进可攻取,退可据守,二人如果是勇悍的,怎肯不开关应战呢?如今只
是逗留关内,这分明是畏怯了!”世宗道:“卿又将如何攻取呢?”
赵匡胤道:“兵贵神速,当出兵骤进,攻其无备,便可一鼓夺关,生擒二人了!”
世宗道:“朕亦思要夺此关须用袭击的法子;适闻卿言,正合孤意,知卿前去,定
操胜算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即刻就命卿领兵前去,朕专候成功便了。”即拨
兵二万,令匡胤带领了去。
赵匡胤奉了命令,星夜督军前进。真是人禁口,马衔枚,一路上偃旗息鼓,寂
无声响;将及天明,已抵关下。赵匡胤就乘曙色朦胧中,暗暗一声号令,把座清流
关围得铁桶相似。关上守兵尚都在睡乡里,好梦正酣,全然不晓得此关已迫至万分
危急的时候,眼见得就不能保了;直到晨鸡迭唱,旭日东升,才慢吞吞地各个揉着
两只朦胧眼,起来扎束布置,命侦骑出关打探军情。不料关门一开,侦骑未出,突
来一员大将,猛吼一声,跃马横刀,逢人便杀,锐不可当。那后面的兵丁就一窝蜂
似地跟着涌进关来,人人恐后,个个争先,赶杀守御兵卒。那些守关的兵卒和预备
出关的侦骑,直以为是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魄丧魂飞,哪里还敢抵抗,只是鼠窜
般地四散奔逃。皇甫晖、姚凤两人方在起床,听得周兵已杀进来,毕竟是南唐健将,
智见不凡,飞走出室,腾身上马,疾驰向东奔滁州而去。可怜这十万唐兵,被周兵
大刀阔斧杀得奔逃无路,躲避无门,早已死伤了一大半;仅有一小半逃得快的,侥
幸留得生命,步着他们主帅的后尘,仓皇奔到滁州城来。
皇甫晖、姚凤进得滁州城,收合溃兵,尚不足四万人了。
登城一望,只见周兵漫山塞野,彤弓一一,白旆央央,喊杀追奔过来。皇甫晖
向姚凤道:“赶紧把城外吊桥拆毁,遏止敌兵渡濠攻城,再图良策退敌吧。”姚凤
道:“此时也只有先行这一着。”两下计议已定,当下传令拆桥抽板。兵士得令,
即忙奉行,拆卸停当。皇甫晖、姚凤总道这么一来,濠渠广阔,周兵急切不能飞越,
暂时可以缓兵了。谁知赵匡胤一马当先追到濠边,见吊桥毁去,大怒道:“没智勇
的笨儿郎!你道这样遏制得住天兵么?”言未毕,他把马鞭一扬,那一骑银鬃玉兔
马忽地腾空而起,只一跃就超过了濠渠,安安稳稳地到了那一边。
众兵丁见主帅已过去,也一声呐喊,尽都凫水而渡。一霎时全数过了城濠,把
城围住。皇甫晖、姚凤早惊逃入城,把四门紧闭,分兵固守。赵匡胤就传令四面架
设云梯,悉力猛攻。皇甫晖见势头不好,连忙令兵士向城下传呼,请周将答话。赵
匡胤听得,抬头一望,只见城上站的正是皇甫晖,对他拱手;便应声道:“有话请
快说,迟即破城进来了!”皇甫晖道:“将军想是赵统帅了。我与你私下原无仇隙,
只缘各为其主,是以相争。你袭夺我清流关也就够了,为何苦苦地相逼呢?大丈夫
临阵,自当明战明胜,你为何暗里袭击,攻人无备呢?而今与你一言为约,请暂行
停攻,退出尺寸之地,容我出城列阵,与你枪对枪、刀对刀,决一胜负!我若再败,
愿把此城奉献。”赵匡胤道:“好,好,好!就依你!横竖此城已在我囊中,不怕
你移到哪里去。我就停攻退步,让你缓缓整军出来,我与你厮杀一场,那时好教你
死而无怨。”说着,传令停攻,退过城濠,列阵相待。皇甫晖也急下城来,对姚凤
道:“而今只有拼着一死了!”姚凤道:“你我且并辔齐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纵
然捉不得赵匡胤,也给他个厉害,使他不敢正视此城!”皇甫晖道:“正当如此!”
说着,率领兵卒大开城门。二人果然并马冲出,直躧周阵。那时匡胤正等得心焦,
要催马搦战,忽见皇甫晖、姚凤齐冲出来,暗道:“送死的来了!”不肯怠慢,骤
马从斜刺里疾出,举起倚天剑向皇甫晖盖顶直下。皇甫晖倒弄得措手不及,左肩上
早击了个正着,“啊呀”一声撞下马来。
周兵一见,即上前将他绑了。姚凤急来相救,不提防长戈齐至,马先受伤,前
蹄一蹶,也就掀翻于地。周兵又上前将他绑住。
南唐两名大将勇气未施就一齐遭擒,死在九泉,也终是一对冤桶哩!唐兵看见,
自然不敢当敌,立时全部溃散了。于是滁州城便不战而下。赵匡胤入城安民讫,便
遣使押解囚虏,向世宗处献俘报捷。世宗大喜,受俘毕,即命翰林学士窦仪至滁州
籍记库藏。匡胤一一交付了,窦仪一一籍记明白。忽匡胤欲赏军兵,要取库中绢匹。
窦仪拦阻道:“将军初入滁州,就是尽取库中储藏,仪不敢有异言。而今仪承上命
籍记为官物了,将军却不得擅取,必有皇上诏命,仪方可应付,愿公明察!”赵匡
胤听说,忙改容谢道:“学士说的是,我知错了!”心下十分敬重窦仪公忠为国,
做事不苟。
过了数日,这日赵匡胤正在与窦仪谈论公务,忽听报:“有一人奉圣命来此,
要请见元帅。”赵匡胤见说是奉旨意来的,疑心或有甚紧急事故,忙命卫士:“快
把那人请了进来!”这正是:座上原经有国士,阶前忽又来谋臣。
要知来的那人是谁,究竟有何事故,下回分解。
第四回 虎斗龙争扫平江北 称臣纳土收复淮南
卫士飞步出去,把那人请了进来。赵匡胤一见,竟是个少时相识,旧雨重逢,
不觉喜出望外。你道那人姓甚名谁,原来姓赵,名普,字则平。他祖籍幽蓟,因避
乱移住在洛阳,所以匡胤与他认得。他起先是做永兴节度使刘词的幕僚,刘词死的
时候,就遗表把他荐于世宗,说他有才可用。现在又得范质加章荐举,世宗就诏用
他为滁州军事判官。他奉了圣命,不敢迟慢,就即日来到滁州,齐巧与匡胤遇合了。
赵匡胤当下与赵普叙过礼,彼此坐下,谈论起来。
赵普本来就很有才识的,近来又加了一番阅历,见解便愈益超卓了。匡胤听着,
不由得心下大悦,刮目相待。也是赵普合当要显出才干。那时匡胤令部下大举清乡,
适捕到一百多个盗匪,照律论罪,尽在处死刑之列。赵普便进言道:“这些盗匪,
应该先鞫讯,然后斩决。如果不审问明白就一起将他杀了,倘若里面有些是良民被
诬指为盗的,岂不是草菅人命吗?”赵匡胤笑道:“你正所谓书生之见了!须知此
地的人民原尽属俘虏,我一律未曾加罪于他们,总算是格外开恩了。而今这班人竟
胆敢复行去做盗匪,要是不把他们立正典刑,将何以儆众呢?”赵普道:“明公素
怀大志,以统一中原为己任,奈何自分畛域,遗弃斯民呢?南唐固是敌国,应施讨
伐,而此地人民,却不外是中原全体人民之一部,明公来克复兹土,正是吊民而伐
罪,怎好把百姓亦看作俘虏呢?自来王道不外行仁,还请明公三思!”赵匡胤听了
赵普这一席话,真是大启圣聪,顿开茅塞,便道:“这么说,就烦你去审讯一番,
再行定罪便了。”
赵普领了言语,即去一一鞫讯,竟有十之七八是良民;遂将审讯所得禀复匡胤,
然后把该杀的拿出市曹正法,把该放的一齐放了。只这一桩事,就把滁州百姓乐得
欢声载道,讴颂匡胤明德。由此,赵匡胤更信服赵普的才情和见地,每有疑议,尽
行取决于赵普;赵普也感激匡胤的知爱,格外效忠,凡是他晓得的、见得到的事情,
没有不尽言的。赵匡胤得着赵普料理诸事,一无积压;自己又勇冠三军,威名便更
加大了。忽一日,赵弘殷亦领兵来到滁州,到时已经半夜了,城门早关闭着,弘殷
便命兵士在城下传呼开城。赵匡胤登城对弘殷道:“父子虽系至亲,城门乃属王事,
未到开启的时候,儿不敢接奉父命而擅开王城。”赵弘殷没奈何,只得在城外扎驻
一夜。到次日晨刻,赵匡胤才开了城把父亲迎接进去。人民晓得这回事,愈讴颂匡
胤奉公无私。
这时韩令坤亦奉着世宗的命令,领兵克复了扬州,进攻泰州一带;惟有寿州却
因刘仁瞻守备异常坚固,久攻不下。但是周军威声实已大为南唐君臣所震慑,李璟
便遣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文理、大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请和,献御
服茶药及金器千两、银器五百两、缯锦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一竟来
到寿州城下,请朝见世宗。世宗晓得钟谟、李德明是两个辩口之士,便把军兵排得
严严整整,然后召见他们。世宗不等他们开口说辞,便道:“尔主自称是唐室的苗
裔,就应该晓得礼义,比别的国度要不同些!怎么与朕只隔着一条河,从没有派一
个使者来修修好?反倒渡了海去结联契丹,丢开自己人不服从,要去服从外国人,
这礼义在哪里?尔现在想来说我罢兵吗?我却不是六国那起蠢皇帝,岂是你们藉着
口舌所能移动我的心志的!你们回去告诉尔主,赶快来见朕,再拜谢过,便没有事
了。不然,朕想来看一看金陵的城池,借用你们的府库来犒劳我的军队!到了那个
时候,你们君臣不后悔么?”几句话吓得钟谟、李德明战栗不敢说话了,便回去把
话奏知李璟. 于是李璟又命李德明、孙晟来见世宗,自请削去帝号,割让寿、濠、
泗、楚、光、海六州的土地,仍岁输金帛百万,请求罢兵。世宗见得淮南之地大半
已归掌握,各将帅又日逐告捷,想尽得江北之地,不答应他的要求。李德明回去,
盛称世宗威德及军兵之强壮,劝李璟再割让江北之地,李璟听了不欢喜。宋齐丘、
陈觉、李征古又在李璟面前说德明是卖国求荣。李璟大怒,便把德明杀了。命诸道
兵马元帅齐王李璟达将兵拒周;又命陈觉为监军使,边镐为应援都军使。李景达挑
选精锐六万人,即日向江北进发,直趋扬州。
韩令坤闻听唐兵大至,深恐寡不敌众,飞章求援。世宗便遣张永德往救,命赵
匡胤屯六合作声援。赵匡胤接到命令,便留赵普留守滁州,率领轻骑二千,星夜驰
抵六合。忽听报韩令坤已弃城西走,眼见得扬州要复为南唐夺回。赵匡胤因为扬州
是江北重镇,若真是抛弃了,便前功尽失,忙一面派兵阻住扬州溃军,下令道:
“如有扬州兵经过六合的,尽断其足!”一面又遗书责令坤道:“兄素忠勇,奈何
怯退?如扬州有失,则上无以报主,下无以对友,昔日英威扫地矣!望速返固守!”
韩令坤得书,适张永德也到了,便复入扬州,坚意固守。次日,唐偏将陆孟俊
领兵从泰州杀到。韩令坤鼓起勇气,不待他歇马,便领兵出城迎战。这一阵,韩令
坤因受了激刺,勇猛倍常,一匹马一支枪杀入唐军阵中,直捣中坚,如入无人之境,
横冲直撞,杀得唐兵大败奔逃。陆孟俊跃马来战令坤,不到七八个回合,韩令坤大
喝一声,将马一催,向孟俊当胸一枪刺去。陆孟俊正闪身躲避,韩令坤早伸过手去,
将他一提,便生擒活捉过来。唐兵见主将被擒,一齐弃甲撇兵,伏地请降。韩令坤
即传令勿再伤杀,尽行押入后队,掌起得胜鼓,回城而去。
那李景达听得陆孟俊被擒,急召集部下商议进兵。左右道:“扬州韩令坤勇悍
异常,难以骤胜,不如先取六合,六合既得,扬州就容易攻取了。”李景达全不知
赵匡胤在六合,比扬州韩令坤还要厉害,竟听信左右的计谋,率兵向六合而来。距
六合二十里下寨,掘堑设栅,不再前进。赵匡胤也就不去击他,固守六合弗动。诸
将进帐请战道:“唐兵听得韩将军扬州大捷,已经吓破胆了,所以到了此处不敢会
战。趁此时前去击他,定必大获全胜。”赵匡胤道:“你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他如今设栅驻扎,固然是心存恐惧,震慑于我们的威声,但是我军只有二千,彼众
我寡,若是前去击他,他一望就知道我们的兵力单薄。那时他以数万之众奋力来围
击我们,倒是难操胜算了。
不如等待他来,迎头击他,那就有胜无败,必然破他了!“
不数日,李景达出兵来攻六合。赵匡胤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将要出阵。诸
将道:“元帅如此,最容易被敌兵认识的。”赵匡胤道:“我正要他们认识哩!”
及对阵,赵匡胤奋勇直突,敌兵望见繁缨鲜铠,认得是赵匡胤,因早已惊畏他的威
勇,一个个未战先怯,这真是先声夺人了。那一边李景达也自努力奋斗,又因兵卒
众多,两下从辰牌杀到未牌,竟彼此没有大胜负。赵匡胤便鸣金收军,李景达也就
收军退回原寨去了。赵匡胤回城遍检部伍,叫兵卒一齐呈上皮笠。匡胤检阅一过,
即指出三十余人,命推出斩了。一时,献首帐下。众将兵尽都不解何故要杀那几十
个兵卒,不禁同时显出怀疑的状态来,却又不敢质问。赵匡胤晓得众人不明了那些
被杀兵卒的应得之罪,便将皮笠传示大众,并宣布罪状道:“适才推出处斩的那些
兵士,所以致死,就是临阵退缩,犯了军律。今日我在阵上督战时,见他们畏敌不
前,只敢退缩,便以剑斫记在他们的皮笠上面。
你们大家看看,他们的皮笠上不是都有剑痕留着么?“众将兵听了,才明白了
这个理由,愈加惮服匡胤执法严明。自此,便再没有敢不尽死的了。次日,李景达
领兵复来,赵匡胤督兵迎战,那部下的兵卒便大非昨日可比,一力拼命向前。常言
道得好:”一夫拼命,万人辟易。“今周营二千健军一齐拼命,那南唐的兵众哪里
抵敌得住,只得同时败退。李景达那时又被赵匡胤杀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兜回马奔
逃。趁着这种优势,赵匡胤益发奋起神威,勇往追杀,并大声呼道:”努力杀敌者!
“
于是,周军的兵马便越追越紧,南唐的兵马便愈逃愈乱。这一阵,赵匡胤大获
全胜,斩获得南唐兵将约一万五千人。那南唐余众还有二万以上,逃到江口,争舟
先渡,又溺死了大半。至是,南唐的精卒就被周军斩杀殆尽了。
南唐君臣到此时真是胆落气夺,大有朝不保夕之势,然而寿州刘仁瞻还是急切
破他不得。世宗锐于进取,便想自己到扬州去,从那一方面进取。范质谏阻道:
“陛下自孟春出师,至今已入盛夏,兵力既疲,粮运又复不继,恐非万全之策。依
臣子的愚见,请陛下暂且回驾大梁,少事休息,等兵力复原,粮食充足,再图南征
未迟。”世宗起初不允,后见范质苦苦谏诤,继之以泣,这才依允了。就即日启驾
回大梁,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留围寿州。世宗又念赵匡胤父子劳苦功高,在
外出力已久,便别调能将替守滁、扬,诏令还朝。赵匡胤奉到诏旨,就交代一切,
从六合转滁州,奉着父亲赵弘殷,并带同赵普,领军回汴。既返都城,赵弘殷、赵
匡胤就入朝陛见,世宗慰劳有加。赵匡胤便力奏赵普才能。世宗道:“卿所保举的
定非凡庸,朕重用于他便了。”赵弘殷、赵匡胤谢恩出朝。次日,世宗下诏,封赵
弘殷为检校司徒、兼天水县署;赵匡胤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普为节
度推官。三人上表谢恩。由此,赵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权重朝野了。
到四年春,寿州刘仁瞻被李重进固围不解,城中食尽。李景达从濠州遣应援使
永安节度使许文稹、都军使边镐、北面诏讨使朱元,将兵五万,溯淮往救,扎驻紫
金山,一连列着十几座大营,像连珠似的,与城中烽火,早夜相应;又筑甬道输粮
入城,绵亘数十里。将到寿州,李重进奋力督军截住,斩获五千人,夺得粮车数十
辆。世宗接到奏报,心中大悦,命王朴权东京留守,侍卫都虞侯韩通为京城内外都
巡检,命右骁卫大将军王环为水军统领,御驾亲督战船,自闵河沿颍水入淮,再征
南唐。本来周军是没有水军的,世宗前番征战,深以缺乏水军应战为恨,返驾之后,
费了半年的苦心,就也练出这一支水军来,所以这回便有水军了。
这时朱元因被陈觉谗谮,李璟命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去代替他的职务。朱元愤怒,
便举寨投降于周军。世宗亲环甲胄,与赵匡胤督水军直薄紫金山。世宗施展如龙,
赵匡胤威猛于虎,只一阵便扫平了紫金山援军,生擒许文稹、边镐、杨守忠。唐军
余众沿着淮河向东奔逃。世宗更自将数百骑,循北岸追赶,诸将便率领步卒循南岸
追赶,水军从中流而下,三路追击。这一役,斩杀收降及沉溺南唐兵将殆五万人,
获船舰粮仗约十万以上。李景达及陈觉在濠州闻报,吓得不敢复战,忙奔归金陵去
了。刘仁瞻听得援军失败,扼吭叹息,加之又生起病来,对部属道:“大事去了!”
世宗击破南唐援兵,便集合各路兵马于寿州城北示威,旌旗蔽空,厥声赫赫。那时
刘仁瞻已病得不省人事,监军使周延构、营田副使孙羽等,制作仁瞻的表章,遣使
奉着到世宗御营来降,至是才得了寿州,遂乘胜定濠州,克泗州。南唐战船数百艘,
尽数退保清口。世宗又亲自将兵从淮北进,命赵匡胤将兵从淮南进,诸将督水军从
中流进,共追南唐军兵。且战且行,金鼓的声音响震数十里。赵匡胤一往无前,直
杀得南唐士卒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尽烧清口战舰,生擒陈承诏以归。南唐战舰在
淮上的至此全归于尽了。于是势如破竹,楚州、奉州、鄂州相继克复,大队人马直
向金陵杀来。
李璟见一败至此,自知不能复振,乃遣陈觉奉表来见世宗,愿传位太子弘冀,
听命周室,并献庐、舒、蕲、黄四州之地,划江为界,请求息兵。世宗见他辞意十
分哀恳,便道:“朕兴师本意只在取江北的地方,现在尔主能举国内附,朕还想什
么呢?”陈觉拜谢而退。世宗便赐书与李璟通好罢兵。至此,江北悉平。世宗遂下
诏奏凯班师。还朝后,重赏南征将士,并及淮南新附的人民,于赵匡胤特别从优,
授忠武节度使。南唐主李璟与群臣计议贡周物品,宋齐丘奏道:“依微臣的愚意,
于珍奇泉帛之外,可选美女二名,连同进去。周主固是英明的,倘若天意属在我朝,
使他竟耽于女色,斫丧他英明之质,消沉他远大之志,那么我朝便还有兴复的机会!”
李璟依了宋齐丘的主见,果然选了两名色艺双绝的美女,连同银钱茶绢,遣使并献
上去。世宗见于正式贡献晶之外加进来两件活宝贝,不觉默然深思了一会,才传旨
:“朕少时在延和殿召见。”内监即将旨意传知南唐使臣。可怜那位南唐使臣却捏
着一把汗,不知这位英明的圣主见了这两件额外贡品,是喜还是怒,是收受还是拒
绝,他满肚皮里不住地在那里胡猜乱想。这正是:北方还未归王化,南国便来进美
人。
要知世宗少时召见南唐使臣,如何发付这两件特别的贡品,下回分解。
第五回 美女圣君不胜酒力 孤儿寡妇莫保皇基
世宗坐延和殿,文武亲臣分班站立,南唐使者拜伏金阶,三呼万岁。这时殿庭
的空气又严肃,又雍和,正是有威可畏,有仪可象。世宗闪龙目,启金口,向着南
唐使者问道:“尔主于正当供献之外,加进两名美人,这是什么意思?”南唐使者
见独指问这个难题目,他方寸中早就三回九转地编排好了答案,便不慌不忙向上朗
声回奏道:“臣子感激陛下天恩,原想要入朝陪侍圣驾,图报万一;奈适承命守土,
不敢擅离,是以选进两名解文知诗的美人,以供陛下在悠暇时捧砚磨墨的使唤,就
是代臣陪侍圣驾图报万一的意思。”世宗听了这几句温温其恭的奏对,当下圣心大
悦,即传旨平身。南唐使者谢恩起来,站立殿角,以俟旨意。
忽一大臣出班奏道:“陛下明察!南唐进献美色,实别有用心,未必确如使者
适间奏对之言。况且美色是万不可近的!
自来君王一近美色,便惹出大祸来。商朝的纣王宠妲己,周朝的幽王宠褒姒,
陈后主宠张丽华,隋炀帝宠萧妃,唐明皇宠杨贵妃:或是身丧国亡,或是身危国乱,
无一个得着好处。陛下宜以前王之失德为戒,勿收受这种美色。陛下幸甚!国家幸
甚!“世宗一看是赵匡胤谏阻,温谕道:”卿勿过虑,朕自有方略处之。“赵匡胤
便不复言。于是世宗传旨:”将二美人宣上殿来!“二美应宣而进,罗衣拂地,长
袖摆风,花枝招展地并拜于丹墀下。好像:黛色纤纤欺柳叶,玉颜灼灼粲芙蕖。
跪在东边的一个启道:“臣女秦弱兰见驾。”跪在西边的一个随启道:“臣女
杜文姬见驾。”两个同声道:“愿吾皇福寿康宁,万岁万万岁!”只这呖呖几声,
语出香生,把金殿的空气顿时变香甜了。世宗颜色益加和悦,那高兴的神情,比收
平南唐时还加添了几倍,即命内监将二美人领入后宫,命诸臣陪宴南唐使者。世宗
退入,诸臣及南唐使者退出,朝散。过了数日,南唐使者辞驾南返,世宗厚加赏赐,
并诏李璟不必传位太子。李璟奉诏,手表谢恩,因为避周讳,更名做景,下令去帝
号,称做国主,除年号,用周朝正朔。并谪罢奸佞,切实地励精图治起来。忽一日,
奏报赵弘殷病殁了,世宗不胜哀悼,降诏追赠太尉、并武清节度使,又赐赙仪甚厚
;随复诏封杜夫人为南阳郡太夫人,谕匡胤为国节哀。赵匡胤拜表谢恩,自在府守
服不提。
世宗自得了秦弱兰、杜文姬两个美人,宫中便不知比先前欢乐多少,每日里不
是饮酒吟诗,便是吹弹歌舞。这日,杜文姬偶然说道:“倘得在御园中造一楼阁,
四围栽种花木,在楼上饮酒赏花,不但平添雅兴,而且当能增长诗思,怕不做出庾
开府那么清新俊逸的诗来哩!”世宗听得,意绪欣然,向秦弱兰道:“秦卿以为何
如?”秦弱兰道:“臣妾亦正这么想。”
世宗道:“二卿所见,真先得朕心!”即传旨命教练使冯益监工督造,限两个
月在御园内建造一座高楼,以供御览。冯益领旨,那敢怠慢,即日募集工匠夫役,
搬办木石砖瓦,破土兴工,不分昼夜地赶着建筑。不到一个半月,已完成一座齐整
壮丽的高楼,矗起御花园中,好不美观!冯益便拜本奏报工程完竣,装饰整齐,请
圣驾临赏。世宗得奏,甚是欣喜,重赏冯益,传旨明日幸新楼。
次日一早,便先往新楼中再加铺设,于楼中央设御案,上设八宝盘龙御座,左
右置绣礅各一;楼左设丝竹,楼右列歌姬;复壁里面焚着龙涎真香,外面一点不见
烟气,但觉香风馥馥,送到鼻孔中来,使人心醉神怡。晌午,世宗携着秦弱兰、杜
文姬两个像出水芙蓉似的美人步至楼前。杜文姬见楼的四围果然栽种着许多不知名
的奇花异卉,首先欢呼道:“好花!”观玩了一会,便一同登楼。进入楼中坐定,
世宗四望一看,都称心意,大喜道:“亏得两位爱卿一提议,使朕得有这么一座美
满的楼台。二卿造福于寡人,这功劳真是不小哩!”秦弱兰、杜文姬齐声道:“这
全是陛下的洪福,臣妾等有什么功劳呢?”
世宗笑道:“这么说,就算卿等与朕凑成的福分吧!”顾谓左右宫娥道:“捧
上纸笔墨砚来。”一声旨意,众宫娥连忙将文房四宝捧到,安置于御案之上。世宗
便向秦弱兰道:“秦卿篆书师法秦汉,朕最心爱,卿且为朕将此楼题名者。”秦弱
兰应声道:“臣妾领旨。”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世宗一看,乃是题得“赏花览胜楼”
五字,旁署“臣妾秦弱兰奉旨留题”九字的款,写得笔笔遒劲,字字精神。世宗拍
案叫绝道:“题名既佳,书法又妙,可称双绝了!”又向杜文姬道:“庾开府的诗
思增长了么?而今该卿题诗了。”杜文姬道:“臣妾却是不敢遵旨。
臣妾从前说的,不过偶然一句戏言,陛下怎么当真起来呢?“
世宗笑道:“卿想是叫朕亲自与你磨墨捉纸,才肯执笔的。好!
朕就为卿当当这个雅差使看。“说着,就伸手要磨墨。杜文姬忙站起身来拦阻
道:”臣妾不敢当!遵旨就是。“即挥毫成诗一绝:楼台高耸接云霞,此日登临意
气佳。
更喜东风解圣意,未春吹放一园花。
杜文姬写就,双手呈于世宗。世宗连声称赞道:“卿之清才,果然不亚于庾开
府了!”传旨开宴。内监宫娥忙着进酒列肴,一霎时珍味杂陈,极水陆之盛。饮到
半酣,世宗命奏乐作歌。只听楼的左边,筝竽琵琶同响,笙箫玉笛合奏;楼的右边,
歌声齐起。两边乐声歌声合成一片,抑扬顿挫,高下疾徐,应板合拍,何等悦耳!
世宗目视美色,耳聆妙音,口尝旨酒,不觉心甜意畅,连饮几大觥。秦弱兰、杜文
姬两个原来可以吃两杯的,何况在此欢乐当儿,又是圣上高兴,便也酒到杯干。这
一位明君合着两个美人,当时趁着心里喜悦,只知酒能助兴,就忘了酒能醉人,一
杯复一杯地满饮下去,吃得一齐醺醺大醉,玉山倾倒。众宫娥忙搀扶回宫而去。明
日,世宗便害起酒病来,不能设朝。赵匡胤在府中闻听圣躬欠安,便入朝直诣宫门
请安。
世宗道:“朕并无大病,只为昨日饮酒过量,以致今日微感不适,卿家可无用
忧心!”赵匡胤乘机谏道:“常言说:”酒能乱性,美色宜远,乐不可极,‘这三
句话含有至理,愿陛下明察!“世宗道:”赖卿忠嘉,得闻善言,朕知过了,从此
定自痛改前非!“赵匡胤回奏:”陛下果能如此,是宗社之幸了!“果然,世宗病
好了便不像以前那样沉湎酒色了,每逢宴乐,总是适可而止。
到显德六年,世宗因为北汉刘钧尚未臣服,而且辽邦屡助着北汉入寇,为釜底
抽薪计,决见先伐辽邦,剪除北汉的助援,然后转得胜之师讨之,那么北汉就不足
平了。遂降诏亲征辽邦,命宣徽南院使吴廷祚为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
三司使张美为内都部署,忠武节度使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侍卫都虞侯韩通为陆路
都部署,都指挥李重进以下诸将一律随征了,自率亲军为后应。即日启驾出发,水
陆并进。北方州县,从石敬瑭割让给辽邦后,好些年不见兵革了,骤闻周兵到来,
都吓得心惊胆落,所有官吏早逃得不知去向了。大军一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降
宁州刺史王洪,收益津关守将终廷辉,并莫州刺史刘楚信、瀛州刺史高彦晖,长驱
直入,会师于瓦桥关。
瓦桥关守将姚内斌率马兵数千骑出关迎战,一阵被赵匡胤杀得大败,逃归关里,
闭关不出。赵匡胤次日陈兵关下,勒马传呼姚内斌答话。当下姚内斌上关遥见匡胤,
赵匡胤便高声对姚内斌道:“天兵威猛,你昨日已见过了,不用我多说。须知王师
自出兵以来,所过州关,如瀛州、莫州、宁州及益津关,莫不畏威怀德,望风归顺。
独你据住此关想阻遏天兵,真是以卵击石,徒见碰个粉碎!况且此地原是中国的版
图,你也本是中国的人民哪!你从前为时势所迫,被卖国贼所葬送,不得已暂时屈
服北廷,算为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来责怪于你;怎么而今王师到来,还不除垢去污,
迎接王师,投归祖国呢?难道说你竟不怕天下人笑骂,甘心弃己身所自出的父母之
邦,而愿终身服事胡虏吗?你一人不要祖国,便连累你辖下的多数军民,也断绝了
投归祖国之路;大军一打破了关,那时玉石俱焚,更连累他们也冤枉同死,你想这
个罪名可是担当得起的么?”姚内斌听了,沉吟了半晌道:“请元帅宽让我一日,
容我思忖思忖,待明日复命如何?”赵匡胤道:“王师原以宽大待人,本帅岂肯遽
加杀戮?以明日晌午为限,专等你圆满的答复。倘若过午不来降顺,我就破关了,
那时你休后悔!”说罢,收兵回营。
到了次日,才近辰牌,姚内斌肉袒牵羊来到营前,奉表请降。赵匡胤大喜,立
时引见世宗。姚内斌跪拜于地,口称:“辱国罪臣迎驾来迟,愿吾主格外开恩!”
世宗嘉他明白大义,效顺王师,温语抚慰,即授为汝州刺史。姚内斌叩头谢恩,随
起,引周师入关。世宗置酒大会,遍宴群臣。席间议进取幽州,诸将奏对道:“陛
下出师至今不过四十二日,兵不血刃,便得燕南各州,这都由陛下威灵,所以奏此
奇功。惟幽州为辽南要隘,辽邦闻听燕南失守,定必集重兵扼守这个重镇,陛下还
宜先机加以审慎,幸勿轻人!”世宗闻奏,默然不语。散宴后,召李重进入帐,道
:“朕出师以来势如破竹,关南各州县唾手而得,趁此雄风,正可扫平辽北,完成
朕统一中原收复南北的志愿。奈何诸将便存退志,难道叫朕就此罢手吗?兹命你领
兵万人,明日前进,朕即统军后至,不捣破辽都,决不回军!卿努力向前,毋负朕
意!”李重进唯唯而退。又传谕散骑指挥孙行友,领骑兵五千人即往攻易州。孙行
友亦奉旨领兵去讫。次日,李重进发兵先行,到了固安,守吏早经遁去,城门洞开,
于是李重进遂据住固安。随后世宗也到了。再进至固安北面,被安阳河阻住去路,
无桥梁舟楫可渡。世宗便命李重进督兵采木赶建浮桥,限日告竣,仍率亲军还宿瓦
桥关。
不料病困英雄,疾挠壮志,世宗忽然卧病,一连数日,不见痊可。又值孙行友
攻下易州,擒住刺史李在钦,献入行宫。
世宗扶病升帐,问他愿降愿死,偏他嗔目大骂,不肯归顺。世宗大怒,喝命枭
首示众。因这一怒,愈觉头晕目眩,病更加重了。诸臣忧虑,不敢奏请返驾。赵匡
胤乃入帐婉奏,固请还跸。
世宗不得已,当下照允,传旨改称瓦桥关做雄州,留陈思让居守;改称益津关
做霸州,留韩令坤居守;于是下诏回銮。途次,世宗病势稍觉减退,偶从囊中取阅
文书,忽得直木一方,约长三尺,上镌“点检作天子”五字。世宗不胜惊疑,默思
:现今点检是张永德。从前石敬瑭为明宗婿,后来竟篡唐为晋。今永德亦尚长公主,
莫非也要篡夺我家天下么?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亦不询问左右根究此木来由,仍
然收贮囊中。及返京,便免张永德都点检职,改任检校太尉,授赵匡胤为殿前都点
检、加检校太傅、兼忠武节度使。过了数日,册宣懿皇后胞妹符氏为继后,封长子
宗训为梁王,次子宗让为燕国公,命范质、王溥两相参知枢密院事,授魏仁浦为枢
密使兼同平章事,吴廷祚亦授枢密使,都虞侯韩通兼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尉。过不
几时,世宗病势复变,竟益增剧。是年六月,世宗病崩万岁殿中,享年三十有九岁。
可怜这青春年少的新皇后,正位方才及匝旬,便遭此大故,这就所谓是佳人多薄命
吗?世宗在临终的当儿,遗命传位梁王宗训,嘱范质等善辅储君,并命召翰林学士
王著入相。世宗既崩,范质等便遵依遗旨,奉梁王宗训即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
改赵匡胤为归德节度使,仍充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以慕容延钊为副都点检。赵
匡胤与慕容延钊夙称莫逆,至是复同直殿廷,更是分外亲昵了。两人平居往来,常
密谈竟日,外人不得知是谈些什么大事。
腊鼓催岁尽,转瞬间已是元旦佳会,范质等奉着这个年方八龄的幼帝宗训御殿,
受百官朝贺,文武诸臣,进爵有差;惟世宗遗命召王著入相一事,竟不见提起。越
日,镇、定两州忽飞报入京,说是北汉刘钧结连辽兵入寇,声势浩大,请朝廷速发
大兵前去防边御寇。那个幼而无知的幼帝自然不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就是那位深居
宫里的符太后也不能拿个主张,听得范质进宫奏报,只吓得莫知所云。便由范质定
见,奏请以都点检赵匡胤为统帅,副都点检慕容延钊为先锋,会集诸镇将士,领兵
北征;凡诸出征将士,悉受赵匡胤节制指挥。符太后当下准奏,依范质所拟传旨。
赵匡胤奉诏旨,即令慕容延钊领着前军先行出发,自己调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
琦、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各镇将帅,大队儿续进。都下忽发生一种谣言,说
是将册点检作天子,市民听得,惊骇走避。这种谣言究从何而起,实在不易打哪里
根究;宫廷里面并没有这般消息。那知四日晚间,果然由陈桥递到警报,说已册点
检赵匡胤为天子,急得太后及满朝百官一个个错愕不知所为。这正是:孤儿方得登
龙位,大将忽传立帝基。
要知陈桥传来册点检赵匡胤作天子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下回分解。
第六回 应天顺人法尧禅舜 形单影只带恨含愁
陈桥驿四围环列着整千累万数的营幕,西斜的日光返照在这些旌旗上,发出异
彩,端的是载旆之威烈烈如火。众兵士各归部伍,分守栅寨,没一个敢乱行乱走的。
只有一片萧萧马鸣之声冲破那沉肃的空气,与晚风响应着。可知是军令森严,三军
慑伏了。你道陈桥驿哪里来这许多军马?原来是都点检赵匡胤领着大兵去防边御寇,
这日进到陈桥驿,恰是天色向晚时,所以就在这里扎住营寨休息一夜,明日再往前
行,故而陈桥驿便陡增了这许多军马。那么四日晚间宫廷内得到陈桥的那个警报,
说是已册点检赵匡胤作天子了,又打从哪里说起呢?莫着急,这是其中有变呀!闲
话少说,且看正文。
当下赵匡胤麾下有个亲吏名唤做楚昭辅的,他办完了庶务,正走出营来闲散闲
散,只见前军散骑指挥苗训独自个站立营外,举头望着天空,好像发现了什么,在
那里凝思似的。这苗训素称晓畅天文,且是谈言微中,军中都唤他苗先生。所以楚
昭辅见了,便走过去问道:“苗先生,你在此静观什么?”
苗训见是楚昭辅,答道:“你想明白我所观测的事物么?你是点检的亲人,不
妨说与你知道。”用手指着西方将要沉落的斜日道:“你瞧!你看太阳下面不是复
有一太阳吗?”楚昭辅抬头顺着苗训的手儿极目一望,果见日下复有一日,一片黑
光,互相摩荡。好一会,一日沉不见,一日独放光明,旁有五色灿烂的云霞拥护着,
真个是祥光万道,瑞气千条。良久,楚昭辅惊异道:“苗先生,这是个吉祥之兆呢,
还是个不祥之征呢?”苗训道:“这话却难说了,说是个吉祥之兆吗,固然是不错
的;但说是不祥之征,也未始不可以。”楚昭辅道:“一个征兆,主吉就说主吉,
主凶就说主凶,怎么好模棱两可,游移其辞,既说是主吉,同时又说主凶呢?”苗
训道:“并非是模棱两可,乃实有是理,因为是有两个观察点啊!这个征兆,便叫
做天命。起先沉没的太阳,是应在当今幼帝;后显的太阳,乃应在我们点检。那么
在点检一方说,正是个吉祥之兆;若是在幼帝一方说,岂不适是不祥之征么?”楚
昭辅恍然道:“有理!
不知应验当在什么时候?“苗训道:”上天垂象已显,应验就在眼前了!“说
着已是暮色苍然,两人便各归营。
楚昭辅到了自己帐内,免不得把适间所见与苗训所言转告别个知晓。这一传开
去,顿时间你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传十,十传百,就弄得一军皆知。于是议论纷
纷,大家认为是天大喜事。果然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使事高怀德便聚诸将士相谋道:
“主上幼弱,又无明辅,我们出死力拼生命去破敌,挣下汗马功劳,有哪个晓得呢?
我们不如应天顺人,就先册点检作天子,然后去北征,各位将军以为何如?”众将
士原同有此心,听得高怀德一倡议,谁还肯说句不赞同,大家齐声道:“正该如此!
我们就议定个办法。“都押衙李处耘道:”这事非同小可,还须同点检胞弟供
奉官都知赵匡义商议一下才好。“高怀德道:”不错!正要和他商议。“便请赵匡
义到来。
中有脱文——编者注“速设策除叛遏乱,却站在此地从容说太平话吗?范质道
:”我等正在踌躇,不得善策,侍卫有什么高见么?“韩通道:”而今别无计较,
只有我去召集禁军,登陴守御;二公去请旨,传檄各镇,速令勤王。你我就分道这
么做吧,迟便无及了!“言毕,疾驰而去。范质、王溥尚在迟疑,家人跑来报道:”
大军已进城了,相爷快走!“范质、王溥一听这个急报,哪里还顾得朝廷的事,只
是自己生命要紧,便一溜烟各奔家门去了。那韩通正走间,劈头恰撞着赵匡胤前军
都校王彦升领着铁骑驶入城来。王彦升见了韩通,大声招呼道:”韩侍卫,快去接
驾!新天子到了!“韩通大怒道:”接什么鸟驾!哪里来的什么鸟天子!你们一班
叛党乱作妄为,真的不怕天诛吗?须知我韩通是不甘附逆的,即刻就要领着禁军来
捉拿你们,你须与我仔细着!你竟胆敢闯到禁城里来耀武扬威,你真死到临头还不
知哩!“说着,由小道飞向家门驶去。王彦升本是个性烈不过的人,一听韩通的说
话,直气得三尸暴跳,七孔生烟,策马随后便追。韩通跑入家门,正想阖户,不料
王彦升驱马早到,手起一刀,将韩通劈死门内。他见韩通已死,一时残忍性起,便
索性闯进去杀了韩通一家人;然后再往城内各处绕行了一遭,王彦升这才返身出城
来迎接赵匡胤。
于是,赵匡胤领着大军缓缓地从明德门鱼贯入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
于公署中。不一时,军校罗彦瓌拥范质、王溥诸人来。赵匡胤向诸人流涕道:“我
受世宗厚恩,被大军逼迫至此,真是无颜对天地了!”范质等正待对答,罗彦瓌挺
剑厉声道:“我们无主,今已推立点检作天子了!有不从命的,请先试我这宝剑!”
说罢,拔剑出鞘,向着范质、王溥。王溥恐惧极了,降阶先拜。范质不得已,随后
亦拜。赵匡胤忙下阶扶起两人。至是,范质等便诚惶诚恐地拜请赵匡胤诣崇元殿行
禅代礼。赵匡胤即命范质等先行入朝,召集百官。范质等领命去了。日晡时,百官
齐集,排班已定。石守信、王审琦等左右拥护着赵匡胤,从容就廷受禅。但是还未
有禅诏,翰林承旨陶谷便从袖里取出一道禅诏来;兵部侍郎窦仪忙接了朗声宣读道
:天生燕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尔小子,
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赵匡胤,
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
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颂狱,归于至仁。
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于戏钦哉!畏天之命!
读禅诏毕,宣徽使引赵匡胤就北面拜受制书毕,便掖引赵匡胤登崇元殿,即皇
帝位。到此时,赵匡胤完全如了平生志愿,确立为宋朝开基的太祖皇帝了。当下,
文武百官就金阶舞蹈,朝贺如仪。太祖遂降诏,奉周幼帝做郑王,符太后做周太后,
把一双孤儿寡妇逼迁于西宫,自此周统斩绝,赵家代兴。因太祖前领归德军在宋州,
遂建国号称做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腊用戌。纪元建隆,大赦天下,遣使遍告
邻国藩镇。恰巧华山隐士陈抟老祖骑着一匹驴子打从汴京经过,听说太祖这日已受
禅代周,即了帝位,不禁在驴上拍掌大笑道:“天下自此定了!”说着,加鞭扬长
而去。市民听了他这一句话,益信太祖是天命真主,各个更心悦诚服不提。
越日,太祖降诏追赠周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为中书令,以礼收葬,以旌其
忠义。又论翼戴功劳,加石守信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高怀德为殿前副都点检,
张令铎为马步军都虞侯,王审琦为殿前都指挥使,张光翰为马军都指挥使,赵彦徽
为步军都指挥使,并领节镇。其余领军,一并进爵有差。这时慕容延钊领重兵屯在
真定,韩令坤领兵巡阅北边,都在外未回。太祖便遣使往传谕,许他二人便宜从事,
两人都报称听命。
太祖即诏加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韩令坤为侍卫亲军都指挥;授弟赵匡义为
殿前都虞侯,改名做光义。以赵普为枢密大学士;范质依周职守司徒、兼侍中;王
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魏仁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均同平章事。于是,
一时附凤攀龙之士都已取得高官厚禄了。
太祖便又追崇祖考,立四亲庙:尊高祖脁为僖祖文献皇帝,曾祖珽为顺祖惠元
皇帝,祖敬为翼祖简恭皇帝,妣皆为皇后;考弘殷为宣祖诏武皇帝。定制,每年五
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袷祭,五年一禘祭。先庙已定,又尊母杜夫人为皇太后,
扶掖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贺礼。太后起先见楚昭辅到家,报知诸将拥
立太祖事,却惊喜道:“我儿素怀大志,今果然作天子了!”此时倒全无喜色,反
觉满面愁容,吓得太祖忙跪拜道:“母后有什么言语,儿臣自当遵依,请母后放下
忧心吧!”太后道:“我别无言语,只愁得是为君难啊!你可知做了万民之主,一
日万机。调度得好,原可享着尊荣;若是失道,便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这皇帝岂是
容易做得的么!”太祖再拜道:“臣儿谨体慈旨,敬畏图治就是,母后总可宽心!”
太后遂起退殿。太祖转身临朝,册立夫人王氏为皇后。太祖元配是贺夫人,生一子
名德昭,并二女儿,在周显德五年病殁了,因此续聘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女为继室,
就是今后。
太祖尚有二妹:一个已经夭逝,追封为陈国长公主;一个出嫁与米德福,不幸
又做了寡妇,即封为燕国长公主,赐居宫中。这燕国长公主生得兰心蕙质,明眸皓
齿,的是一位美貌佳人。她只是命运不济,所以在此青春年少正当欢乐的时候,把
个并肩比翼的丈夫死了,弄得孤单单冷清清一个儿,在含愁带恨的当中,将春花秋
月的好时光等闲度过,真是可怜可惜到极点了。她自住到宫里,虽是兄皇加悯,母
后垂怜,多拨宫娥给她陪侍,而且特别赏赐,珍奇满室,罗绮盈箱,怎奈这些都博
不得她脸上笑,解不得她胸中愁,还是镇日价颦蹙双眉,长吁短叹,并不见有解颐
的时候。太祖是何等聪明圣智的人,见皇妹这等不乐,早揣知她的心病,想替她对
症下药,可是一时还没有得着对劲儿的药物,所以隐在肚皮里,未曾说出。这日,
太祖退朝之暇,步到御园里去赏玩一会上林花木,只见好鸟争鸣,万花齐放,夭桃
艳李,各自戏春,不觉龙颜大悦。正想到牡丹丛里看一看天香国色,不料举眼望将
去,见一个与花斗丽的美人儿站立万绿丛中,益显得朱唇一点,红香欲滴,真是爱
杀人也!只见她腰如弱柳,临风晃动,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对着一朵牡丹呆呆地注
视着,那多情的泪珠儿像雨点般地倾洒在花朵上。太祖看了,不由得也自回肠九转,
顿时止步立住,陪着洒下英雄泪来。这正是:万点泪倾巫峡雨,九回肠似浙江潮。
要知这个对花洒泪的美人儿是谁,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绿酒筵前浓歌艳舞 红灯影里蜜爱轻怜
太祖当时心下好生为难:欲前行劝慰,不好怎样措辞,且恐增加她的悲感;欲
退而不顾,不知她这里一哭,要到几时才休,岂不哭坏了她。原来那个站立牡丹丛
里对花洒泪的美人,并非三宫六院妃嫔媵嫱之比,乃是金枝玉叶般娇贵的燕国长公
主。她因独坐在宫里郁闷得慌,故出来御花园里走走,想藉此散散忧心;不想对着
明媚的春光,听着谐和的鸟语,瞧着鲜妍的花色,越发勾起千种情愁,万般忧恨,
反哭泣起来。太祖因她青年寡居,早就存着一个怜悯的心儿,忽又撞见她在此哭泣,
尤其触动了同胞情怀、儿女肝肠,就也忍不住在一旁落泪了。
正在进退两觉为难的当儿,恰巧公主抬起头来,一眼瞧见太祖,自觉不好意思
见兄陈情,惟有假意装作未曾瞧见,忙把脸儿一回向,腰儿一扭转,从刺斜里闪开,
奔避回宫去了。这一来,太祖倒破了难关,但也无心绪再去观赏牡丹,只就站立的
所在,像转磨儿的在那里乱转。转了好一会,犹如做诗的想得了奇句似的,喜得把
手儿一拍,突地自语道:“得了!只消这么一行,就解除了她满腔愁恨,给还了她
一生幸福!”一边口里发话,一边举步向宁福宫走去。
到了宁福宫,见了杜太后,请了安,太祖便奏道:“儿适才在御花园里瞥见妹
子在花前垂泪儿,念着她心痛已深,已给她想了个解救的办法。儿揣想妹子所以抑
郁不乐,当是空闺独守的缘故,而今只要给她觅一个同心伴侣,配就美满婚姻,作
成一双两好,她自然欢畅了。可巧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也因悼亡,每天上朝总是带
着一副哭脸儿,和妹子正尔同病。这高怀德系真定人,是后周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的
儿子,出身将门,根基不算浅薄了;又生得堂堂一表,豹头蒸颔,虎臂猿躯,忠心
耿耿,的是一员忠良勇将。现下做到殿前副都点检,自是位极人臣。儿意欲将妹子
下嫁与他,省得妹子这等抱恨终身。”杜太后道:“自古男得重婚,女无再嫁,经
义昭垂,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经义虽是如此,但这事不能不从权办理。
妹子正当年少,教她就此守到白头,不令再嫁,岂不使她丧失一生幸福,再无
欢乐之时,好端端地把一个人葬送了。儿现在身为兆民之主,就是寻常百姓家有忧
恨,尚且要设法替他们解除,使之同归欢乐,何况是自己的妹子呢?儿细想这事,
定须这般办理,才得情天补恨。缺月重圆。“从来慈母疼爱女儿,没有哪个赶得上
的,所以杜太后先前怕的碍着礼教,不好教女儿再嫁,说了这几句执经据礼的话;
往后听着太祖那么一说,便不固执了,立把燕国长公主召来,征取她的同意。公主
私下里早想遍了主意,她要重得欢乐,再享幸福,只有再嫁一条路好走;不过礼教
束缚了她,有话难说,有口难开,故而一向郁闷在心,不敢明讲出来。现在得这个
明达的兄皇不拘礼教,许她再嫁,又配着高怀德这样好夫婿,还有什么不同意呢?
但终究是女儿们常态,脸皮儿薄,嘴巴儿钝,不肯直接答应”愿意“二字,只说是
惟母后兄皇是命便了。杜太后一听,晓得公主同意了,便对太祖道:”就依你的意
见办理吧!“
太祖领命退出,即示意赵普、窦仪往说婚事。赵普、窦仪领着旨意,即往高怀
德处作伐。高怀德正为断弦未续,不免忧愁,忽见赵普、窦仪到来,说是太祖要把
燕国长公主赐婚与他,真是天赐良缘,岂容谢却,当下满心欢喜,满口应允。赵普、
窦仪见这个媒一说就成了,也十分高兴,忙入朝复旨。太祖便诏司天监选择吉日;
当选择三月三日为燕国长公主与高怀德结婚佳期。太祖大喜,诏赐高怀德宁兴坊第,
以备结婚居住;并谕百官宰执,三衙亲王,中贵士俗,届期均往致贺。这道旨意一
下,因为这是太祖登基后头一件荣宠的喜事,满朝文武谁不要来助兴?大家纷纷送
礼物、效奔走,忙得个不亦乐乎。高怀德就太祖新赐府第,里里外外盛加设施,铺
张得富丽华贵,一时无两。只说那新洞房的摆设,已够奢侈了:什么七宝床、六安
枕、金丝帐、银蒜钩、合欢云锦被、如意月华衾、鸳鸯幔、翡翠帘、青玉案、碧纱
厨、玳瑁箧、珊瑚箱、芙蓉镜、孔雀屏、莲心盏、桂子杯、怀翠烛、摇红灯、宜春
胜,增媚香,诸如此类,五光十色,炫耀得人眼睛早花了,哪里数得清呢。总而言
之,这种器用,这种排场,要不是皇亲国戚家,慢说是摆设不出,见也莫想见着哩!
到了吉期,高府备了全副仪仗,拥着凤舆,高怀德鲜衣肥马,入宫亲迎。到了
宫门,高怀德下马,由司仪官导入甥馆。
太祖特颁诏书,拜高怀德为驸马都尉,高怀德北面谢恩。当下宫里亦由卤簿使
准备皇家送亲仪仗,排列宫门。司仪官引高怀德出甥馆,至内东门外,行奠雁礼。
一时奠雁礼成。只闻一片和悦的音乐之声,自远而近,便见宫娥对对,彩女双双,
簇拥着这个严妆盛饰天仙化人似的燕国长公主,从内宫缓步而出。
真个是:宫娥彩女两边排,扶出新人冉冉来。
好似百花齐吐艳,让她一朵牡丹开。
公主登舆,高怀德再拜。拜毕,司仪官导出宫门,司仪官告退;高怀德便上马
先行,至府第前下马,伫立门次,恭候公主凤舆。一会,凤舆已到,高怀德向舆一
揖,启请公主降舆。
公主降舆,高怀德复三揖,然后引入,升阶登堂。公主东向立,高怀德西向立,
行宾主相见礼。易位,公主转西向立,高怀德转东向立,行夫妇交拜礼。礼成,导
入洞房,合卺、坐床、撒帐,一一如仪。公主更衣,高怀德退出。至大厅文武百僚
致贺,进祝辞;高怀德答谢,致谢辞。于是一切仪礼已毕,大开筵宴。
酒三巡,高怀德传谕歌舞娱宾。只见东西两廊榭,低垂的凝雾留香帘同时高卷,
显出两座玲珑精雅的小舞台,铺着猩红的氍毹,罩着蓝地锦帐,上面悬着大大小小
无数明珠,映射着五色灯光,闪闪烁烁地好像明星在天一般。台的后方设着碧纱帷
幔,隐约地见得里边列着诸般乐器乐师,歌姬舞女。随见帷幔徐启,每一处台上走
出二十个时样新妆的歌姬舞女,大都不过十五六岁,梅花体态,杨柳枝腰,各个儿
堆着俏,一团儿是娇。忽地帷幔内乐声陡作,奏的是霓裳羽衣之曲,那些歌姬舞女,
按着乐声,歌的作歌,舞的起舞。一时乐声幽扬,歌喉宛转,舞态翩跹,又好听,
又好看,而且脂香馥郁,流布席间,更增添无限美感。直把满座嘉宾,听得一个个
心欢意畅,看得一个个目眩神摇,疑心此身不复是在人间的了。范质啧啧称赞道:
“像这样的音乐,这般的歌舞,真是尽美尽善,叹为观止矣。”王溥道:“真个是
哩!”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时乐声已歇,歌舞亦止。至是酒阑席散,众宾告退。高怀德送罢宾客,回进
洞房,公主含羞带愧地起身相迎。高怀德免不得也谦让不遑。两个似礼非礼,欲即
欲离,让了一会,才相对坐下。坐下了,却又彼此缄口不语,只就灯光里互相偷觑
着。静默了许久,高怀德不知怎的,忽然有这般勇气,立起身来趋至公主面前,深
深一揖道:“时候不早了,请公主安寝了吧!”公主当高怀德下这个礼数儿,早立
起来将他拉住;及听到请她安寝的话,不觉对他眉儿一逗,头儿一低,嫣然一笑。
就这么一来,两人便很自然地携手同入罗帏共寝了。自此一结合,燕国长公主
是重逢如意郎君,愁恨俱消;高怀德是更得娇贵妻室,燕居有偶。可说是内无怨女,
外无旷夫了。
甜蜜的光阴更是过得快,一刹那间,就度过了多月,到了麦秋时候。一日,高
怀德正与燕国长公主并姬妾们在府中小宴,击鼓传花行酒,恰好这花传在公主手中,
鼓声住了,该她饮酒。
高怀德拿个紫霞明月杯,满满地斟了一大杯酒,双手送至公主樱唇边,催她快
喝。那时公主已饮得多了,不复能胜酒力,只是推却。一推一送,难解难分。在这
当儿,忽报急旨宣驸马入朝,有紧急军情。高怀德听了,这才停止不再强劝,放下
酒杯,匆匆地更衣上朝去了。公主因此,这才解了酒围,不然,此刻还被这杯酒儿
困住哩。可是酒围解了,忽地把个欢乐夫婿宣上朝去,又听说是有紧急的军情,恐
怕这个能征惯战的驸马爷免不了要去效力王事,抛却闺房的欢乐,就把她冷淡了,
顿时又蹙锁眉尖,愁上心来。果然,一会高怀德回来府中,劈头就对公主说道:
“公主,我明日就要离开你出征去了。”公主一听,不幸果如所料,一颗心就像小
鹿儿失了母鹿似的,越跳越急了;又在酒后,心肠儿比平时加倍地热了,哪里还顾
得什么侍女辈在一旁见笑,未开言回答,就泪流满面,“哇”地一声哭了。
高怀德见公主急得如此,忙着百般劝慰,最后又道:“这回出征,并不是去当
大敌,急切难平;不过是区区小丑,强抗王命。
大军一去,马到就可平伏的;奏凯的时期总不到十天功夫哩!“解劝了半日,
公主才觉心里少安一点,止泪停啼,向着高怀德道:”究竟去出征哪里,是怎么一
回事呢?你详细地说给我听。“高怀德道:”是去征讨那潞州李筠。那李筠是太原
人,曾历事唐、晋、汉三朝,累积战功,到周朝得擢升检校太尉,并领昭义军节度
使,驻节在潞州。当圣上受禅登基的时候,遣使加授他为中书令。听说那时节,李
筠便想抗命拒使,因为宾佐切谏,他才勉强受命。旋即他打发他儿子李守节,赍着
北汉刘钧结连他起兵反抗圣上的蜡书入朝,表示他不受外诱,忠心服从朝廷的意思。
圣上嘉许他忠诚,亲写诏书,再遣使者去抚慰他,并留李守节在朝做皇城使。不料,
李筠派他儿子来朝并非诚意,乃是试探朝廷的虚实,以谋相机行事。朝使到了那里,
他竟将他羁留不放归来。圣上听得这个信息,便召皇城使李守节遣归道:“你父逆
迹已著,你原当加罪;朕特加赦宥,可速即回潞州告知你父亲:朕未作皇帝时,你
父亲可任意作为;朕既已作了皇帝,你父亲怎能不让我呢?‘李守节回去告诉了李
筠,他不但不肯悔过,立时就起兵反动起来。于是他把监军周光逊等执着押送北汉
去求助兵,一面又遣骁将儋珪袭破泽州,把泽州刺史张福杀了,据住州城。今日警
报传到,圣上大为震怒,所以就宣石侍卫与我入朝,诏命石侍卫作统帅,我作副帅,
领兵北去,大加征讨。像这等小小反叛,不是马到成擒立奏厥功,不必旷日持久的
么?”公主道:“原来如此。这李筠真是可恨,但愿你马到就剿灭了他!可真是明
日就要出兵吗?”高怀德道:“正是明日就要出兵。一则是圣命严逼;一则是兵贵
神速,都是耽延不得的。”公主道:“那么待我今晚备酒,与你饯行。”高怀德道
:“饯行是不敢当,只算是与公主辞行吧!”到了晚间,公主真个备了酒馔,就摆
在内室中,与高怀德饯行。夫妻二人浅斟慢饮,席间不知说了几多儿女情话,才罢
宴就寝。次日五鼓,高怀德起来结束停当,公主又叮咛许多在外珍重的话,方始别
了公主,上朝辞驾。到得朝房,石守信早在那里候他,遂一同上殿,见驾请训。太
祖宣谕道:“二卿此去,进兵务取迅速,慎勿纵李筠西下太行要紧!至若后方,朕
当自行督兵策应,随后即发,二卿放胆前进就是!”石守信、高怀德叩头领旨,退
下殿来,同出朝门,至校场点起马步三军,传令出发。一声令下,旌旗央央,车马
煌煌,师旅翼翼,一齐启行。太祖随即又诏命慕容延钊、王全斌由东路出兵,夹击
李筠。
那李筠自袭了泽州,有个从事间丘仲卿便献计道:“公孤军举事,这种情势是
很危险的,虽有河东的援兵,恐怕靠不住,未必能够得他的助力哩!大梁甲兵素称
精锐,是难以与他争锋的。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淮水,塞住虎牢,据守洛邑,然后
东向以争天下,这样才是上策。”李筠自恃是周朝的宿将,以为他一起兵,凡属周
朝旧将,定然要倒戈助他,取天下可易如反掌,不肯听闾丘仲卿的计划。恰好北汉
刘钧亲自领兵到来相助,李筠便率队迎谒刘钧于太平驿。李筠见了刘钧,拜伏道旁,
十分恭谨。刘钧即封李筠为平西王,赐马三百匹。李筠便向刘钧表明,他此番起兵
是为着受了周朝厚恩,所以不敢受命。北汉与周朝原来是世代仇敌之国,刘钧听了
李筠的话,甚是不悦,便令宣徽使卢赞去监督李筠的军队。李筠回转潞州,因为看
着北汉兵甚少,而卢赞又来监军,心甚懊悔。旋与卢赞意见不合,时相龃龉,心益
愤激,乃留李守节居守潞州,自己率领众兵南出长平。适撞着石守信、高怀德进兵
至此,两下便排开阵势,鏖战起来。正战斗间,慕容延钊一军又杀到。李筠抵敌不
住,大败奔逃,退保大会寨,据险固守。这寨险峻非常,石守信等连攻数日不下。
高怀德大愤,亲冒矢石,督兵直前攻寨。石守信恐他有失,与慕容延钊领兵左右策
应,自巳牌攻至未牌,还是未得攻取尺寸。李筠看见宋军兵力渐见疲乏,却鼓着勇
气,挺刀跃马,出寨来战高怀德。卢赞、卫融也趋马出来助阵。慕容延钊、石守信
见了,忙上前敌住。怎当李筠等乃是以逸待劳,此时精力百倍于宋军。看看高怀德
将要败阵了,猛听寨内一声炮响,寨内全是宋军赤帜,一员宋将领军从寨内杀出。
这正是:鼓鼙方向阵前作,炮火忽从寨内生。
要知寨内宋军从何而来,那员宋将又是何人,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两孤臣火里尽孤忠 三勇将水边施勇猛
高怀德忙举目看时,领军从寨内杀出的那员将官却是王全斌,正是自家兵马,
不觉心下大喜,精神复振,把手中一杆枪使得像骤雨打梨花一般,一阵紧似一阵。
李筠正惊讶寨内宋军不知从何而来,把他的据守地破了,现在前后左右都是宋军,
如何还能取胜,忽又被高怀德枪法越逼越紧,便不敢抵死恋战,一声猛吼,虚砍一
刀,离开高怀德,匹马冲出重围,往北奔去。
那卢赞、卫融早就被石守信、慕容延钊杀得他二人落荒逃走了。
此时寨内外经王全斌这支生力军一阵砍杀,所有李筠的军兵,除横尸在地以外,
更寻不出一兵一卒。于是高怀德与石守信、慕容延钊,合着王全斌,遂一同收兵入
寨暂时休息,再行前进。
当下石守信问王全斌道:“将军却从何处到此,巧合成此奇功?”王全斌道:
“我与慕容将军分手,原拟潜师袭取泽州,进至中道,因前路多山,道路崎岖得很,
恐防孤军有失,反损军威,故尔转兵向这里来会合元帅,不想凑巧就助了一臂之力,
杀退李筠。”说着忽有殿前侍尉到来,报说御驾只在五里外了,即刻将至。石守信
等听了,忙率队出寨迎接车驾,拥入寨内。
参拜已毕,石守信奏明一路军情,太祖甚喜,便命一律归帐憩息。石守信等退
下,各自归帐不提。
次日,太祖下令亲征,率领石守信等一齐拔寨前行。果是山路险峻,乱石塞途,
人马难行,兵士都有“行路难”之叹。
太祖乃下马,自负数石。三军将士见圣上不肯惜力,哪一个还敢怠慢,便争着
负石,立时成为平坦大道。于是诸军陆续进发。
将近泽州,蓝旗来报:“前有李筠率兵据住要隘,阻着进路。”太祖发付蓝旗
去了,传命扎住营寨。安营已毕,太祖传令:“高怀德、慕容延钊、王全斌,各领
三千健卒,前去攻夺险要。”高怀德等得令,即忙领军前去,分三面进攻:王全斌
攻左,慕容延钊攻右,高怀德取中路。那边李筠见宋阵分三面来攻,亦即分兵迎战
:令卢赞居中迎住高怀德,河阳节度使范守图居右迎住王全斌,自己居左当慕容延
钊。两阵上六支兵马杀在三处,直杀得尘土扬天,血花溅地。战斗了半日,只见高
怀德接连几枪,直上卢赞当胸刺去,卢赞招架不开,高怀德喝一声下去,就把卢赞
刺落马下,做了战场之鬼。高怀德得了手,趁势跃马趋左面助王全斌双战范守图。
高怀德一马赶到,对范守图喝道:“河阳叛贼,你怎得也帮着李筠反抗朝廷?休要
逞能,看我来擒你!”说着向范守图左七右八,上三下五,一枪比一枪紧急刺去。
王全斌见有助力,把双枪一并,变着解数照范守图贯顶直刺,把个范守图就弄得上
下左右没了遮拦,手忙脚乱。
高怀德把马一夹,把枪一逼,伸过猿臂,乘范守图向后一闪时,就把范守图生
擒过马来了。于是又与王全斌转右面去围困李筠。李筠一见,胆颤心慌撇了慕容延
钊拨回马就跑。卫融正压着阵,见李筠已败走,他也不肯落后,随着就奔。李筠、
卫融一气逃入泽州城内,将城门闭了,这才住脚。
高怀德、王全斌、慕容延钊三支兵马合为一路,向前便追,把李筠的那些兵卒
杀得尸满郊原,血流遍地。一直追到泽州城下,见城门已闭,便把城围住,猛力攻
打。那时红旗早传报太祖,太祖即传令进逼泽州城。到了城下,见高怀德、慕容延
钊、王全斌正攻打东西北三城,太祖便命马全义攻打南城。李筠见四城被宋军攻打
甚急,忙令儋珪登城督兵守御。儋珪到了城上,见宋军愈打愈急,料得孤城难守,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顾不得李筠了,就缒城遁去。李筠得报,急得仓皇失措,
仰天长叹道:“我死于此地了!”便向卫融说道:“大会寨失败后,还得与将军并
卢赞会合,据险以保此城。今险隘已失,卢赞阵亡,范守图遭擒。儋珪又遁去,只
剩得我与将军二人,眼见得此城是不能保了。我万不能待城破为赵匡胤所辱,即将
一死以全我忠义,尽我臣节。将军不必再顾我了,自寻生路去吧!”
说了,即举火自焚而死。卫融见李筠赴火而死,想要跟着投入火里,却无有这
股勇气,只得向南城逃命而去。这时南城已被马全义率勇士数十人攀堞进入城中,
开了城门,放入宋军。适遇卫融匹马奔逃,马全义出其不意,突出其前,喝声:
“败将往哪里走!”拦腰一鞭,把卫融打了个躲闪不及,翻身堕马。
众兵士一拥上前,将他擒住。太祖随即进城,传令诸将勿肆杀戮,收降李筠残
兵,将火救灭。于是检点府库,出榜安民。马全义解上卫融。太祖向卫融道:“李
筠已死,城又破了,你还不降顺吗?”卫融怒目厉声道:“你能负周,我却不能负
汉!”太祖听了,怒气勃发,亲取铁挝击卫融的头。卫融被击头破,血流满面,依
然不屈,大呼道:“我得死所了!”太祖乃抛了铁挝对左右道:“真是一个忠臣!”
便命卫士解放卫融,用好言安慰一番,即命他做太府卿。卫融遂降顺。北汉刘钧听
说泽州破了,李筠死节,吓得不敢接战,连夜引兵逃回去了。越两日,太祖再进攻
潞州。李守节已探听明白泽州失败情形,哪里还敢拒战,即献城归降。太祖见李守
节确是诚心顺服,便赦了他的罪,并命为舜州团练使。李守节叩头谢恩。至是潞州
已平。
太祖下令息马三日,然后班师回大梁。这时已是七月了。还至大梁,重赏诸将
士,并诏抚潞、泽两州之民;又定以大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高怀德回到驸马府
中,燕国长公主含笑相迎,殷勤慰问,忙着备酒接风。这一席酒,夫妻俩有说有笑,
不尽欢喜,比较送行那番的一席酒,彼此愁眉苦脸,真是有天渊之别,今昔之感了。
过了数日,南唐李景遣使赍表入朝贺捷,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太祖
展阅一过,原来是李重进不愿臣服太祖,想要举兵反抗,乞求李景助他一旅之师。
当下太祖便对南唐使臣道:“尔主忠诚如此,不为叛贼所诱动,朕甚嘉慰。尔回去
转告尔主,添兵守住各处要隘,勿使叛贼侵入境内!朕不日就发兵去讨平叛贼。”
南唐使臣领命自去了。太祖即宣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入朝,口诏道:
“朕念李重进乃是周太祖的甥儿,属在周之懿亲,且尝与朕共征伐,故朕讨李筠时,
尝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表明誓不相负。而今李重进不知感恩,胆敢
密约南唐蓄谋图朕,若不速加征讨,便是养痈贻患。命尔四人,分领精兵,间道驰
往扬州,剪灭此叛贼。
战阵宜勇,但是不可大意。切记朕语,勿负所望!“石守信等四将领旨,即日
整军往江南去了。
原来太祖当受禅登位时,即降诏加李重进为中书令,命他移镇青州。李重进接
到太祖诏命,以为太祖命他移镇是存着忌他之心,很不自安。后来听得李筠起兵抗
宋,他便差遣一个亲吏翟守珣往潞州联盟,协议南北夹攻。谁知翟守珣却与太祖有
旧,他不往潞州,反潜投汴都见太祖,陈说李重进谋叛事实。
太祖谓翟守珣道:“卿与朕相识有年,今特来以秘密报朕,卿真不负故交了!
现在朕当亲征潞州,不遑南攻;朕一方遣使赐李重进铁券,一方便烦卿为朕善言劝
他缓发,免得二难同作,使朕双方受敌。”翟守珣遵旨而退;回到扬州,见了李重
进,说了一篇谎话,教他坐观成败,不可轻举。李重进因此果然按兵不动。太祖也
就命陈思诲往扬州赐李重进铁券,好言安抚。
李重进留住陈思诲,说是待太祖还汴时一同入朝。等到太祖平了潞州,奏凯之
日,李重进殊有惧意,想随陈思诲入朝太祖。
偏将向美、湛敬阻李重进道:“公为周室至亲,终不免遭宋主之忌,不先发制
人,等到他来讨伐再谋抗拒,那就迟了!不如拘住宋使,并恳求南唐助力,即行举
义。”李重进遂将陈思诲拘住,一面致书南唐,求他助力。
不料兵犹未发,宋军已经压境。李重进大惊道:“唐兵还未出动,宋军却已南
来,怎么是好呢?”向美道:“原已修缮甲兵,预备与赵家一争雌雄,而今他既已
发兵前来,自然要以兵戎相见,还迟疑甚的?”敬亦道:“宋军乃远道而来,我军
是以逸待劳,他实犯了兵家之忌,预料一战就可大破宋军,管叫他片甲不回哩!”
李重进道:“如此应怎样备战呢?”向美道:“我请领兵万人,前去邀击于他,定
须生擒石守信等来见。
公只安坐城中,静待红旗报捷就是了。“李重进依言,就命向美、湛敬领兵一
万,前去迎战,自己真个居守缄中静俟战报。
向美、湛敬得了命令,得意洋洋地领军前往,据河摆成阵势以御宋军。石守信
等到来一见,王审琦便道:“李重进命这等不知兵事的人领兵作儿戏,真是自取败
亡了!”石守信道:“且莫管他这些,请宋将军守在营寨,你我同李将军就水边先
扫灭了他,再去捉李重进吧!”王审琦、李处耘齐道:“愿随将军,灭此朝食!”
于是宋偓守住营寨,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各领敢死士兵五百,向水边来战。向
美、湛敬接着,五员将杀做一团,战在一处。两下里各趁威勇,奋力战斗。不到数
十回合,湛敬力怯,渐渐败退。向美却被王审琦将双刀逼住他双枪,施展不得,给
石守信举起霜花剑,拦腰一挥,把一个人顿时分做了两半人。湛敬一见,吓得三魂
渺渺,七魄丧了六魄,气力益发不济了,恐怕要和向美一样,便弃了李处耘向后飞
逃而去。
这些兵卒见两员主将一死一走,大家只吓得枪掉刀落,豕突狼奔地乱窜。石守
信、王审琦、李处耘这三个猛相军哪个还肯刀下留情,一阵赶杀,就如砍瓜切菜一
般,杀得一片身首异处,血肉狼藉。
李重进正在等待佳音,忽见湛敬狼狈奔回,心胆儿早寒了半边,勉强问道:
“将军出阵,胜败如何?”湛敬此刻还是神魂未定,所答竟非所问,道:“我不能
再战了!”李重进怒道:“我问的是胜败如何呀!”湛敬被他怒声一喝,神魂倒归
了位,忙答道:“竟是杀得大败,除了我一人外,所有的将军及一万兵士片甲不回
了!”李重进不听犹可,一听此言,只听“呵呀”一声,“咕咚”一响,连人并坐
椅翻倒于地。左右连忙上前扶起,抬进帐中,将他救醒。李重进醒过来顿足道:
“一败至此,锐气丧尽,我就奋起当年勇气,亲自临阵,也是无益于事了!”说着,
连声长叹。正慌急中,忽探马入报:“宋主已亲自到来,行将及城了!”李重进忙
命卫士扶着登城看望。只见宋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宋天子全身甲胄,张着黄盖,
乘着骏马,仗着长剑压队。李重进连着又长叹几声,便即下城,回到帐内,流涕谓
左右道:“此城破在顷刻,我为周朝旧臣,理当一死全节;尔等无甚,且各自逃生
吧!”左右便请杀陈思诲。
李重进道:“我而今举族要自焚了,还杀他做什么呢?”正说间,只听城外连
天炮响。李重进催促左右道:“事急了,尔等各速自为计吧!”说着即命家人举火,
全家自焚而死。湛敬等见李重进已葬身烈焰青烟中,即往将陈思诲杀死。城中无主,
登时大乱。
幸得宋军这时已攻破了城,太祖并各军都进城来,扑灭烈火,制止骚乱,收抚
败兵,一时安静。太祖传命查问陈思诲下落,并捕治助逆余党。一时,兵士入报,
陈思诲已杀死狱中,太祖不胜叹息,命厚礼收葬。随即石守信等解上湛敬等数百人。
太祖问明俱系逆党,尽命枭首。扬州悉平,太祖又命访得翟守珣到来,太祖慰
谕有加,叫他随驾还朝。翟守珣奏道:“臣与李重进相处有年,今已就死,臣不忍
见他暴骨扬灰,恳求陛下特开天恩,许臣收拾他的骨灰,藁葬郊野,臣便死亦无恨
了!”太祖道:“朕于李重进亦甚怜惜,允当依卿所奏,朕不尔罪。”翟守珣谢恩
起来,即去收拾李重进骨灰,贮棺埋葬,然后随太祖还朝。南唐李景听得太祖御驾
亲征扬州,今已平定,特遣使臣到来犒师,并遣儿子从镒代自己朝参车驾。太祖厚
加奖慰,遣归南唐。于是太祖便下诏班师,即日自扬州返跸。
既回朝,乃优赏出征将士,命翟守珣补官殿直。没有多久,又命翟守珣为供奉
官,不时伴驾饮宴。旋翟守珣见太祖常出朝微行,即进谏道:“陛下为万民之主,
一身系天下安危。而今天下初定,人心未安,车驾轻出,倘有不测,为之奈何?”
太祖笑道:“卿不必过虑!自来帝王创业都属天命,不能勉强做到的。如果天降祸
患,就是有心避免,也是避免不得的。我生有命在天,屑小怎能奈何我呢?像当日
周世宗在的时候,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便疑心将必不利于他,时常杀死;朕终日
陪侍于侧,却倒未尝遇害。可见天命所归,任何人都暗算不到的哩!”翟守珣又奏
道:“虽是如陛下所说,一切系于天命,究竟身为天下之尊,肩荷天下之重,还须
多多珍重,常存戒心为是!”太祖道:“朕此后不忘卿言便了。”忽一日,太祖又
轻车出宫微行,正经过市街!从人丛里挤过,只见一道白光烁烁从半空里直扑过来,
“噗”地一声,一个铁弹子正打在太祖车轮上,车轮立时折了,不能进行。接连又
是几道白光飞扑过来,只听“噗噗噗”地几声,太祖随着叫了一声“呵呀”,往后
便翻身倒了。这正是:只道沙中锥不利,弹丸霍地贯珠来。
第九回 赵太祖杯酒释兵权 郝夫人侃言谈婚姻
太祖往后翻身倒了下去,早有便衣卫士蜂拥上前掖住,一些儿没有伤损。那几
个弹丸都是打在车轮上,一个儿也没有中着太祖。于是那些卫士便前后左右拥护着
太祖,步行而前。太祖一面走着,一面笑着说道:“朕是有命在天的,那些暗器怎
能伤害得朕躬呢!”卫士便奏请追缉刺皇犯驾的人。太祖道:“不可!我已说过,
朕乃生有天命的,如果更有人应得天命,朕当任他所为,不加禁止。尔等万不可违
反朕旨,抗逆天命!”众卫士同声道:“谨遵圣旨!”遂不追究刺皇犯驾之人。一
路行至赵普住宅前,太祖命卫士退去,独自进入赵普第中。赵普家人见了,慌忙报
白赵普。赵普更衣不及,只随手拿一顶朝帽戴上,匆匆地趋出迎驾,把太祖导入厅
中,请太祖上面坐了。
参拜已毕,赵普奏道:“臣不胜惶恐!臣屡谏请圣驾不可轻出,以避不虞;奈
何陛下今日复有此行呢?”太祖道:“卿还不知哩!今日在途,竟有使暗器想伤害
朕躬呢!”便将适间飞弹击折车轮之事,并对卫士所说的话,一一说与赵普。早把
个赵普吓得跪倒在地下,叩头不迭,口称:“陛下受惊了!臣不及护卫车驾,万死!
万死!”太祖忙把赵普扶了起来,说道:“卿有何罪呢?且朕并未受着惊。朕所以
每常轻出,不怕有人暗算,原就存着听天由命的心意;纵是泰山崩于前,朕自是目
不转瞬,何况是这区区几个铁弹儿呢?”赵普奏道:“虽说是有天命,但是人心叵
测,定说天下人无一个敢逆天而行,臣之愚笨,不敢确信。就现今典兵诸将而论,
未必便个个靠得住;万一有一人乘间窃发,祸生肘腋,那时措手不及,后悔便迟了!
所以为陛下万全计,依臣浅见,愿陛下自加珍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慕
容延钊、王审琦这些将帅,都属朕之故人,与朕共患难已久,朕深知都是赤胆忠心
的,必不致叛朕生变,卿亦太觉过虑了!”赵普又奏道:“臣非敢怀疑诸将,妄自
揣测他们不忠诚。不过据臣观察他们,似都不是统御之才,恐或不能制伏部下;如
果部伍中有人图富贵,胁迫他们生变,那时他们欲罢不能,便不得不惟众人之意是
从了。陛下明察,当鉴及此!”太祖听了这一番奏议,连连点首。沉思了半日,复
谓赵普道:“朕今贵为天子,岂复在外有甚贪恋吗?正因国家初立,人心是否悦服,
未可断定,所以微行访察,以便设法消弥祸患于未然。若不为此,朕又何必外出呢?”
赵普答奏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自无从生心,陛下也可无为而治。微行察访,
正自不必哩!”太祖复又点首。又议论了一会,太祖即起回宫。
转瞬间,又是建隆二年元旦,太祖置酒大宴群臣,赵普乘间复奏请太祖早设法
收揽大权。太祖道:“卿毋急急,容朕缓缓图之。”赵普恐触怒圣意,不敢再奏,
默默而退。自此历经二三月,太祖对于拥兵诸臣依然无所变动,赵普心下私自着急。
到闰三月,太祖才诏调慕容延钊为山东道节度使,撤除殿前都点检职官,不复
除授。韩令坤亦同时罢侍卫指挥使,改为节度使。赵普心下才少觉安然一点。到七
月间,一日微雨,御院梧桐数株,被雨洗去尘埃,枝清叶秀,分外苍翠可爱,微风
起处,叶底凉生,太祖开阁当此,心意悠然,便召赵普纵论天下事。
太祖喟然叹息道:“自唐朝末季以来,数十年间,八姓十二君,僭窃相踵,兵
革不息,生民涂炭,什么国利民福都谈不到了。
朕现在想消弥天下之兵,树立长治久安之计,该怎样办法呢?“赵普答奏道:”
陛下讲到这两句话,是国家人民的幸福了!
据微臣的愚见,唐末之所以大乱,五季之所以纷争,弄到当时这个局面,统是
由于节镇的权柄太重所致,而今要想免除以前的祸乱,便当反转其道,收削节镇的
兵权,那么天下自然安宁。“太祖道:”朕已晓得了,卿不必再讲!“赵普叩头告
退。这日晚朝,太祖设宴于保和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
饮到大家十分酣畅的时候,太祖忽止酒停杯,屏退左右,向诸人道:”朕若不是卿
等扶助,也不会有今日,但是作天子亦太不容易,还没有作节度使那时候快乐哩!
朕自从作了天子,总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怀惧担忧,没过得一天自在的日子。
“石守信等站起来敬问道:”陛下有什么隐忧呢?“太祖叹道:”这是不难知道的。
这个皇帝位子,哪个不想要坐呢?“石守信等连忙跪下叩头,奏对道:”陛下何出
此言?现在天命已归陛下,国家已甚安然,哪个还有异心呢?“
太祖道:“朕与卿等全是故交,卿等固然没有此等思想,怎奈卿等麾下要贪图
富贵呢?倘若一旦他们定了计较,把黄袍加在卿等身上,卿等虽是不想做,又有什
么办法呢?”石守信等哭奏道:“臣等愚昧,想不到这里,惟求陛下哀矜,指示臣
等一条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来坐了再说。”石守信等忙叩头谢了,起来坐
下,恭听圣谕。于是太祖说道:“朕想人生不过百年岁月,又同白驹过隙一般,过
得很快,一忽儿便过了一世。所以要想富贵,不过是想多积些金钱,满足自己的娱
乐,使子孙不致穷苦罢了,没甚旁的意义。朕为卿等打算,何不抛却兵权,出守大
藩,买些良田美宅,为子孙立定个永远不动的产业,养些歌童舞女,伴着日夜饮酒
欢娱,就藉此安安乐乐地终享天年。朕并且与卿等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忌,
上下相安,世世亲睦。这样不很好吗?”石守信等忙又离座拜谢了,奏答道:“陛
下怜念臣等以至于此,真所谓生死骨肉了。”太祖遂命洗盏更酌,君臣大乐,尽欢
而散。次日,石守信等都上表称疾,求罢典兵。太祖即照准所请,传诏命石守信做
天平节度使,高怀德做归德节度使,王审琦做忠正节度使,张令铎做镇宁节度使,
赵彦徽做武信节度使,都罢宿卫就镇。诸将奉到了旨意,即日拜表辞朝。太祖又特
诏留石守信、高怀德在朝伴驾;其余王审琦等都厚加赏赐,一一用好言安慰了一番。
王审琦等感激涕零地去了。石守信、高怀德二人虽留着,但典兵的实权却不在
手中了。
后来,太祖想调取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赵普忙谏奏道:“现在符彦卿
的名位已经很大了,岂可再委任他以兵权呢?”太祖道:“朕待符彦卿很好,岂忍
相负吗?”赵普又奏道:“天下事未可知,宋何以代周而兴,陛下宜取为殷鉴。”
太祖默然,这事遂不再提起了。原来这符彦卿系宛丘人,父名存审,曾任后唐
宣武军节度使。符彦卿幼擅骑射,长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太祖
即位,授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朝迭册他二女为后,加封太傅;至太祖登
基,因皇弟赵光义与符彦卿为翁婿,所以加封他为太师,真可谓是位极人臣了。
怎么说赵光义与符彦卿为翁婿呢?说来话长,这桩婚事,还早在太祖未曾代周
时哩。一日,冬雪初晴,赵光义带领从骑数人,在东郭门外射猎消遣,恰见一喜鹊
立在靠墙一株杨树枝头乱噪。赵光义弯弓一弹打去,正中喜鹊左翼,却飞落在符彦
卿后花园中。一来是神差鬼使,姻缘有定;二来是赵光义淘气,幼而无知。他见喜
鹊飞落人家园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越墙进去寻取。赵光义刚刚跳下墙去,便
被两个侍女瞧见,惊呼道:“有贼!有贼!”赵光义猛被这两个侍女一叫唤,竟把
公子认作偷儿,自觉惭愧,心下着急,欲进不能,欲退无路。那时忽从鸳鸯池前松
竹亭畔太湖石后,转出一个年方及笄的绝代佳人。只见她娇滴滴向着两个侍女叱问
道:“大惊小怪怎的,哪里有贼?”那两个侍女偏不肯替人留情面,把手向着赵光
义一指,道:“这不是贼么?”这佳人把头一抬,蛾眉一耸,两道明亮亮的目光向
着赵光义直射过来。赵光义也正把两道目光向着那佳人直射过去,心里欣羡:怎么
生得恁地美丽呢!当时两双眼睛,四道目光,一边射来,一边射去,一时都看呆了。
原来这赵光义也是个美男子,虽然无子建般才,却正有潘安般貌。两下里,你
看我意下垂爱,我看你心上生怜,你怜我爱,所以便彼此看呆了。
两个侍女旁观着,却莫名其妙,推着那佳人道:“小姐!
你只是看着这贼怎的。“赵光义听着唤的是小姐,就猜定那佳人是小皇姨无疑,
因为常听得说世宗还有一个小皇姨,就是符彦卿的第六女,生得姿容绝代,正在青
年,待字闺中;现在这个小姐恰是年轻貌美,可不是她吗?那小姐听侍女这么一唤,
才打断了视线,向侍女道:”去问他,是谁家公子,大胆越墙入园做什么?难道真
不自尊重,想要作贼吗?“一个侍女走上前问道:”你这人!我家小姐问你,姓甚
名谁,怎么这般行径?“赵光义忙作揖道:”烦回复小姐,小生是赵司空之子,赵
点检之弟,名唤赵匡义的便是。“此时赵光义尚未改今名,所以答话如此称谓。侍
女又道:”你且说来此何干,哪一个和你背什么家谱。“赵光义被她一抢白,不觉
红了脸,自觉不好意思,忙掉回脸去,想略静一静,待面色复了原状再答话。那边
小姐见了,甚是怜惜他,便嗔着侍女道:”待他慢慢地说,你怎样专门抢白人!
“侍女不敢作声。赵光义才又回过头来续说道:”我因雪霁天晴,放马游猎,偶弹
一喜鹊,飞堕小姐园中,一时孟浪,越了范围,乞恕冒昧之罪!“于是那侍女回到
小姐面前,一言不增,片语不减,照样回述了一遍。小姐遥谓赵光义道:”令尊与
令兄都和家君同朝,有通家之好,公子可谓不是外人。如果适间取正道入园,侍婢
们当不敢语言冒犯,就是他人见着,也自然没有话说;如今这等,却碍着礼数了。
人言可畏,此地不好让公子久停,就请从那边门出去吧。“命侍女道:”去开了那
门,让赵公子出园。“赵光义不敢更去寻拾那只喜鹊儿了,即向符小姐远远地一拱
手,道:”多蒙小姐海涵,谨记高情!“就移步随那侍女从那壁后门中走出。赵光
义一出来,侍女就”呀“地把园门关了。赵光义怅望了一会,才呼唤从骑牵过马来
骑上,取路回去,一路上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忐忑不宁。
回转府内,太祖已下朝回来了,赵光义便把适间的事述与太祖,并极赞符皇姨
美貌多才。太祖听了,笑道:“这事不是偶然的,定有天缘在着,待我明日请托范
枢密给你说媒去吧。
你意下如何呢?“赵光义道:”不敢请求,实所深愿!“太祖一笑。翌日,太
祖果然去到范质府中,请托他到符彦卿处给乃弟赵光义说媒。范质道:”真巧是很!
符太傅的夫人与拙荆适有姻谊,少时叫拙荆去为令弟求婚,当没有不谐的。“太祖
喜道:”如此,敢请奉劳尊夫人一行;倘得如愿,定当不忘玉成的大德!“范质道
:”这等美事当得效劳。“太祖遂辞出。范质进去,说与夫人郝氏,叫她就入符府
说亲。郝夫人到了符府,见过符彦卿夫妇,说明来意。符彦卿道:”这段婚姻实是
很相宜,本来我很愿意要允下的;怎奈昨日圣上曾亲为韩节度的儿子作伐。而今若
允了赵司空这边,便显然违了圣命;许与韩节度那边,又失了夫人情面。倒是事出
两难了。“郝夫人道:”不然,择婿不可以势位情面为转移的。大凡婚姻之事,总
要使郎才女貌,两相匹配,那么结婚后才能男欢女悦,夫唱妇随,造成夫妇男女间
一生幸福。如果只管执着势位情面,不问两家的男和女相配与否,就这么强为婚姻,
碰着好,这桩事便算天假之缘,没得说;要是不好,就平白地断送了自家儿女一生
幸福了。所以为女孩择婿,就当以选择那男孩子的性情品貌,恰恰与女孩儿相当为
标准;那势位情面,却是一桩不关紧要的事件了。就现今韩、赵两家的儿子论:赵
公子不啻龙凤,韩家儿乃同犬豕,怎好把自家女儿撇开龙凤不配,使她嫁与犬豕呢?
就是圣上,身为兆姓之主,当然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见得强逼人家婚嫁,
造就恶姻缘呢。“符彦卿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此事实有碍难处,现在我已想定
一个主见,也不确许于韩家,也不确许于赵家,竟是听天主婚吧。我仿效古法,于
门前高搭彩楼,待我女儿自往楼上高抛彩球,指定韩、赵两家公子到楼前接取,谁
家公子接着,就嫁与谁家。如此事取巧合,婚由天定,两家便无怨言了。“郝夫人
道:”这个办法,实在亦未必合理,但我不能替两家硬作主张,只好把这办法回复
赵府了。“郝夫人即辞回,告诉范质,去回复了此事。
符彦卿便占了个吉日良辰,在府门前高搭彩楼,命女儿在楼上抛球择配。先日
发帖知照韩、赵两府,届期命两公子前去接球撞婚。韩、赵两府得着帖书,也只得
依照办理了。这日,已是符小姐抛球招婿的日子,韩通命儿子吉服盛从,到楼前接
球;太祖也叫赵光义鲜衣华服,打扮齐整,并选十六名家丁拥护前往。那些市街人
民一齐来参观喜事。这正是:彩球绾作同心结,美满良缘一线牵。
要知这彩球是被韩公子接着,还是被赵光义接着,符皇姨毕竟嫁与谁家,下回
分解。
第十回 皇姨招配轻掷彩球 都监赏军大啖人肉
一座花儿锦儿攒成的彩楼矗起于符彦卿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五颜六色,鲜
明灿烂,又像是一堆花朵,又像是一团锦簇。那位天仙般的符皇姨,双手捧着个彩
球儿端坐楼中,两行侍女站立左右,就好似是绿叶扶持着牡丹。楼下人山人海,万
头攒动,一齐拥挤在那里凑热闹看喜事。惟有楼前一箭之地,不许他人越雷池一步。
只是那韩公子与赵光义两个人各享着特殊权利,在这禁地内,平分占立着地步,等
候那彩球儿带着好姻缘飞下来。这两家带来的家丁,就在这特殊范围外,分东西两
头,一个个鹄立以俟。这时彩楼上乐声陡作,符皇姨起离座位,执着彩球出至楼前。
她那时便顾不得万目睽睽集视于她,展动一双秋水明澈的眼珠儿,照着楼下的韩公
子与赵光义两个,着实瞧了几眼。赵光义是已经在她家后花园里见过面,并且看得
很清楚,认为很合意的。那韩公子是夙昔无缘,虽属通家,却未曾识面过,不晓得
他是长子矮子,胖子瘦子,生得如何,长得怎样,所以当时她首先向赵光义瞟了一
眼,觉得他今日的打扮比前日更漂亮了,端的是人品轩昂,仪表出众,便转过目光
去瞧韩公子。“呵呵呀!”她不看时犹可想着他三分,而今一看,便半分儿也不肯
想着他了;而且还觉得,他这样面目可憎的人须得立时离开此地,免得看着他恶心。
你道那韩公子的人品到底生得怎样,何以使她看了这等不满意呢?原来他那副尊容
实在生得十分难看,脸儿漆黑,就像一块黑炭;背儿弯着,却似一张弯弓。只这两
样,便已不能入选,其余可不必说了。当下符皇姨心儿上,眼角边,就只有赵光义
这一个可意人儿,将彩球向上高高一举,往下轻轻一掷,真好眼力,不左不右,不
偏不歪,端端准准打在赵光义头上。韩公子一见,心里一急,气往上一逆,便不能
甘认失败,静悄悄地竟自奔过来抢球。符皇姨在楼上看着,心里又急,可是不好怎
么样,想道:不要给他抢去,活活地把我坑杀了!说时迟,那时快,赵光义早把双
手往头上一承接,就把个彩球儿紧紧地移抱在当胸。同时他家丁一围上,牵到青骢
马,他一跃上去,家丁就簇拥着,一阵风回府去了。韩公子只弄得个望尘莫及,长
叹了一声,死了这个侥幸心,没精打采地带了一班家丁,往他那不幸的家门而去。
符皇姨此时才放了一颗心,喜滋滋带领一群侍女下楼,进入府内,回明父母。符彦
卿大喜道:“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原来符彦卿也知韩通的儿子丑陋,不堪匹配女儿;赵光义却是有龙凤之姿,
天日之表,正是女儿的适当佳偶。只是碍着世宗亲为韩通的儿子作伐,推辞不得,
慑于至尊的威严,但愿不要把好女儿许给丑郎君。幸遇着两家同时求婚,效法彩楼
招配故事,得以避韩就赵,免了一种为难。于是符、赵两府又忙着结彩悬灯,备办
喜事:一边是女儿出嫁,一边是公子结婚。直闹到喜事办毕,两府才复归安闲。这
一段佳话,便是赵光义与符彦卿所以为翁婿缘由。
过了些时,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
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连袂入朝,同时召见。太祖赐宴于
后苑,席间从容谓诸人道:“卿等都是国家的老臣,长久镇守在外边,公事又繁琐,
殊不是朕所以优礼贤臣的本意。”说到这里,王彦超已明晓太祖的意思了,忙避席
跪奏道:“臣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却一向受着荣宠,心里异常惭愧;现在年纪又衰
颓了,请陛下赐臣归老田园,这是臣极所愿望的!”太祖离座,亲手把他扶起,着
实奖慰了一番。武行德诸人却不懂得太祖的微旨,还只管争着陈述自己往昔的战功
及所经的艰苦。太祖不悦道:“这都是前代的故事,何必谈呢!”越日,太祖便降
诏,诏免武行德、郭从义、白重赞、杨廷璋诸人节镇的职权;惟王彦超独得留镇。
至是,宿卫藩镇不可除的痼疾一朝而解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太祖宵旰忧勤,筹策国事粗安,满想可以高枕
而卧,暂能安逸些时,谁知杜太后又生起病来,弄得太祖侍奉汤药,不敢少离左右,
更是一刻不得宁息。
杜太后病越加重,自己晓得没有生理,便命太祖召赵普入内,同受遗命。太祖
即命内监宣赵普进宫。赵普奉召,即忙来到宁福宫,至杜太后病榻前叩请了安,起
来恭谨站立一旁。杜太后便问着太祖道:“你晓得你所以得国的缘故吗?”太祖奏
答道:“这个是蒙着祖考太后的余福得来的。”杜太后道:“不是的。你所以得国
的缘故,正是由于柴氏使幼儿主持天下呀。
若是周朝有了长君,你怎么能得到今日的地位呢?你百年之后,当把这个皇位
传给光义,光义传与光美,光美传与德昭。
四海固广大,天下固辽阔,难得治平,但是只要国家有了长君,不令无知的小
儿去主持,就是社稷的幸福了。你须记着我的言语!“太祖泣对道:”儿敢不遵依
母后的教训!“杜太后顾谓赵普道:”你一同记着我的话,不可违背!“赵普忙跪
着奏答道:”臣当敬记太后的旨命。“就在杜太后榻前,把杜太后适才遗嘱的言语,
写立誓书,并在末尾署着”臣普记“三个字,即把这誓书收藏金匮中,交给谨密宫
人掌管着。
原来杜太后生有五个儿子:长的名做匡济,太祖居次,第三名做匡义,第四名
做匡美,第五名做匡赞。匡济与匡赞两个,没有好大就死了;现在生存的,就只是
太祖与匡义、匡美三人。
这匡义就是光义,匡美就是光美,因为在太祖登基的时候,他两个避太祖讳的,
就把匡字改了光字,这是皇家的规矩,所以杜太后适间也只得依照今名称呼。这德
昭,系太祖的儿子,是元配贺夫人生的,前面已经叙述过。又捱过了两日,杜太后
的病到了绝境,再也捱不下去了,即崩于慈德殿。这位贤德的皇太后便永远抛弃尘
世了。正是:人生有气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当下宫里宫外同举哀声。这个皇太后的大丧事一下来,朝廷中忙了个人仰马翻,
自不消说的。杜太后享年六十,即谥为明宪。到乾德二年,复改谥昭宪,合祔安陵,
且不必提它了。
不久,太祖命皇弟赵光义为开封尹,赵光美为开元尹。
太祖在这时因已定计尽收诸宿将兵柄,削除藩镇大权了,便注意于选将守边的
事件。于是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
镇宁武,以防御西夏;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州,贺维忠守易
州,何继筠领棣州,以抗拒北狄。又命郭进控制西山,武守琪戍屯晋州,李谦溥守
隰州,李继勋镇昭义,以御太原。诸将的家族都留在京里,抚养得很优厚。诸将在
镇,所有郡中管榷的利益尽给与他们;附带贸易,豁免征税;又命召募骁勇士以作
爪牙;凡军中一切,概许便宜行事。遇着诸将来朝,必定召对命坐,赐食赉金,优
赏有加。因此,诸将在边都富有资财,得以募养死士,使作间谍,侦悉外国的国情
以及机密事件,每逢外国要来侵犯,在他还没有发动,这里就晓得了,预先作了准
备,埋伏掩击,常占着优胜。自此西北好多年没有祸患,用不着担忧;太祖便专心
尽力于东南,略取荆、湖、川、广、吴、楚的地方。
建隆四年元旦,太祖降诏改元为乾德,即以是年为乾德元年。百官当着这岁朝
佳日,改元伊始,正在朝贺,忽武平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急。这周保权系周行逢的
儿子。周行逢在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有功,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使,管
辖湖南全境;太祖正统,加授中书令。周行逢受命后很能努力王事,克尽忠诚;惟
在镇一切措施,都照旧制,行动自由,未能改照宋廷规矩。太祖因初定天下,只要
他不作乱抗命,便也由他,未遑过问。到了建隆三年的冬里,周行逢患病已无可医
治了,即召所属将校嘱咐道:“我部下凶狠的,差不多已经杀尽,惟张文表一人存
着罢了。我若死去,张文表必定要作乱的。
各位好好地扶助我的儿子,莫把土地丧失了。到必不得已的时候,宁肯全族奉
土归朝,勿使陷落虎口,同遭祸殃!“说罢,就一命呜呼。诸将校遵着周行逢的遗
嘱,扶植周保权接着他的职位,一面发丧。讣书传到衡州,张文表果然奋起道:”
我与周行逢都是由微贱而起立功名的,他生时名位在我之上,我还可勉强服从
他,而今他已经不在了,我怎能屈在下面服从小孩子呢?“便整军缮甲,厉兵秣马,
准备作乱。适逢周保权派兵到永州去瓜代守戍的军兵,打从衡阳经过,张文表便把
他一起赶逐了,趁势去袭取潭州。潭州留守廖简,素来轻视张文表,对他毫不加防
备,张文表兵到潭州,一经冲进留守府内,廖简还在那里宴客,饮得醺醺大醉,遂
被张文表杀了。张文表既占据了潭州,便声言要进取朗州,灭却周氏。朗州得到这
个惊人消息,不由得恐慌起来。于是周保权便一面遣杨师璠去剿击张文表,一面打
发人向朝廷求援。太祖从前派遣卢怀忠作使过荆南,当卢怀忠奉命起行的时候,太
祖对他道:”江陵的人心去就,与夫山川的向背,我想要晓得一个详细;卿此番前
去,务须查察明白回来。“卢怀忠到了荆南,加意查察,尽知详细;回到朝里,便
奏明太祖道:”荆南高继冲兵马虽然很整齐,可是还不到三万人;谷米的收获虽然
很丰富,惜乎民困而暴敛。
加之南近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奉朝廷,四面吃紧,要攻取他是很容
易的。“所以周保权来求援助,太祖便对范质道:”江陵四分五裂的国度,而今出
兵湖南,假道荆渚,趁便平服了他,这是千稳万全的策略。“即命慕容延钊为都部
署,李处耘做都监,率领军兵,借道高继冲讨伐张文表。那高继冲职任荆南节度使,
系高保融的儿子、高保勖的侄儿。高保融的祖父名做季兴,在唐朝末年受任为荆南
节度使,历梁及后唐,晋封南平王。高季兴死后,由子高从诲袭爵。高从诲死后,
传位与长子高保融。高保融又传与乃弟高保勖。高保勖乃传于高继冲。荆南与湖南
境地毗连,至是高继冲听得张文表作乱,怕他侵入,也拜表奏闻太祖。这时慕容延
钊等已经出发了,太祖便降诏知照高继冲,叫他莫慌,并命他发水军助讨潭州。高
继冲奉到复旨,即令亲校李景威率水师三千,出发潭州。这边慕容延钊到了襄州,
便遣丁德裕为使,见高继冲谕意。高继冲部属孙光宪即对高继冲道:”中原自周世
宗时,已有混一天下的志向,而今宋主规模宏大,远过周世宗,不如趁早把疆土归
献与他,既可免得祸害,而公亦不致失掉富贵哩。“高继冲乃遣派叔父高保寅,奉
牛酒往荆门犒师,且觇看宋军的强弱。慕容延钊见了,十分优待。高继冲听得,以
为是可保无虞了。这夜慕容延钊召高保寅燕饮于帐中,殷勤劝酒。而李处耘即率领
轻骑数千,连夜倍道前进。高继冲正等待高保寅回来,忽听得宋军已到了,连忙惶
怖出迎,在江陵北面十五里路的地方遇着李处耘。李处耘见着高继冲,便叫他在那
里接待慕容延钊,自己带着兵先进城去。等到高继冲回来,宋军已尽行据住紧要所
在。
高继冲大惧,便缴出版籍,把三十六州县尽行归献朝廷,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
纳。太祖甚喜,即命王仁赡做荆南都巡检使,仍授高继冲为荆南节度使。高继冲亲
属僚佐,都拜官有差。
这时杨师璠已破张文表于平津亭,执住张文表,把他脔割给军兵吃了。潭州城
府成了个空的。慕容延钊与李处耘便乘虚长驱直入,占据潭州,将再进兵至朗州。
周保权的牙将张从富等以为张文表已经伏诛,而宋军尚继续进行不已,恐怕他
袭取朗州,便相与拒守,遏止宋军。慕容延钊的兵到了,不得进去。
太祖听得消息,便遣使晓谕张从富等。张从富等不听太祖的谕命,竟带兵到澧
江迎战慕容延钊。慕容延钊便与李处耘两个分兵接战,奋勇一仗,把张从富等的军
马杀了个落花流水,俘虏无算。张从富等逃得命的,收拾残溃,一起逃回朗州去了。
李处耘大赏所部,择俘虏中肥胖者割肉作糜,分啖士兵,又拣几个少壮的,在
他们面上刺些字,纵还朗州。那几个虎口余生逃回城中,便讲说宋军好啖人肉。此
传彼述,弄得通都皆知,全城顿时陷入恐怖状态之下,个个惊骇,纷纷避逃。及至
李处耘攻城,城里已纷乱得不可收拾了。张从富自知不复能支,即遁往西山。大将
汪端便保护周保权并周氏家属,逃匿江南岸僧寺中。李处耘便一鼓入城,急遣田守
奇渡江追周保权。这正是:几代版图全覆没,一家骨肉尽奔逃。
要知周保权一家是否能脱逃,慕容延钊、李处耘怎样收拾朗州,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雪夜寒天访存贤相 轰雷掣电惊倒美妃
李处耘进了朗州,随后慕容延钊大队也到了。慕容延钊便传命止住杀戮,一面
出示安民,至是城中人心才安,纷乱始息。
张从富才至西山,收整残散,想逃亡别处,不料又被李处耘部下追及;一声喊
起,将他困在垓心,弓矢四集,把个张从富就射成刺猬一般,死于马下。他那残部
不是被砍杀做了刀下之鬼,就是被俘虏成为阶前之囚,没有个能安然逃脱的。田守
奇领兵渡江追赶周保权,追至一僧寺中,将周保权和他的家属一并获住;只有汪端
率众逃走得快,未能一起打尽。汪端得脱,四出掳掠,到处烧杀。慕容延钊遣兵围
剿痛击,到底将他击杀了。
湖南十四州,一监,六十六县,悉告平定。慕容延钊与李处耘遂班师回朝,奏
绩献俘。太祖见周保权才只十一二岁,骤睹天威,吓得混身乱抖,不禁十分怜惜,
优旨特赦他的罪,并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即修葺京城旧邸院,赐他与家属同居;便
诏命户部侍郎吕余庆权知潭州。自是荆、湘尽归版图。
乾德二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相一同罢职,任赵普同平章事;命枢密直学
士薛居正,户部侍郎吕余庆,并以本官参知政事。赵普入相后,太祖异常信任于他,
遇有国事,无不咨商。赵普有时朝散之后,太祖或是因日间有政事未能决断,或是
因临时生出疑难,常在夜里亲幸赵普宅中,和他计议。弄得赵普每日下了朝,总不
敢骤易冠服。
一日大雪,地上积了一尺多厚,还是下个不住。北风又刮得呼呼价响,吹到人
面上,就像是刀割一般,冷得着实难受。
漫说身为天子,养尊处优惯了,不肯出来冒这风雪,犯这寒冷;就是寻常小百
姓,天天在风里雨里过的,此日也就都要藏在屋里,紧闭着门儿,死恋着火炉,寸
步不离。所以这日晚朝下来,赵普回到府第,就放心易去冠服,披上皮衣,和门下
士围炉取暖。门客道:“平日丞相下朝回来,惟恐圣上驾临,不到临寝时总不肯易
冠服;何幸今日下这么一场风雪,阻住圣驾,万不能来,使丞相得以放心,即时换
易这一套温暖舒适的衣裳,享这么一夜潇洒的清福。看起来这场风雪,实是天公作
美于丞相哩!”赵普道:“可不是吗,我料定圣上今夜无论如何是必不来的!”门
客道:“这是当然的事。就是我们这等的人,今夜也不肯出门去,何况是圣上呢。”
众人把这个问题猜议了一会,便又侈谈他事。讲讲说说,不觉早又二更尽了。
赵普正想要安寝去,忽家丁匆遽进来禀报道:“圣驾已到门外了!”赵普一听,
真出意料之外,来不及更易冠服,慌忙趋出,果见太祖立于风雪中。赵普就雪地迎
拜道:“臣该万死!
接驾来迟,衣冠未整,死罪!死罪!“太祖扶起道:”今夜这般大雪,卿自料
朕必不能来,不及冠带见朕,正是意中事,卿有何罪呢?“说着,已进入宅中。赵
普恭奉太祖居上坐定,又参拜了,奏问道:”陛下何不珍重圣躬,冒此风雪呢?
“太祖道:”为国家事访卿决策,敢畏风雪而惜朕躬吗?“又顾视道:”朕约定光
义至此,他还未到么?“一言未竟,赵光义已经趋入,冒了一身的雪花,见太祖先
到了,忙至座前拜奏道:”臣迟到,应该待罪!“太祖命他起来道:”今夜不比往
常,不必如此。“即笑谓赵普道:”今夜且破除陈例,卿可就地设裀,备办羊羔美
酒,君臣围坐共饮,藉此消寒,且商国事。“赵普领旨,就于中堂设裀燃炉,唤夫
人林氏亲罗酒浆,供献上来。
林夫人即出来叩拜太祖,并谒见赵光义,然后去司酒炙。太祖呼林夫人道:
“贤嫂,今夕有劳你了!”赵普忙替她谦谢。于是太祖、赵光义、赵普君臣兄弟,
便围坐对饮起来。酒酣,太祖故意道:“朕因国本虽已巩固,然国内尚有未归土奉
版图者,而太原尤强悍,朕想先下太原,然后再平他国,卿意以为何如?”赵普答
奏道:“太原当西北二面,虽是强悍,尚可藉它以御契丹;若先取太原,我疆便与
契丹接壤,边患就归我自当了。
契丹比太原更是强悍。此时他国未平,便直接当此劲敌,似非万全之策。不如
先征他国,待他国悉平,转得胜之师,取此弹丸之地,直易如反掌了。惟陛下明察!
“太祖微笑道:”朕意原亦如此,前言不过特地试卿罢了。既同朕心,要平他国,
当先从哪一国入手呢?“赵光义插奏道:”臣意以为莫如先取蜀。“赵普随奏道:”
臣意亦同。蜀乃天府之国,民殷国富,取之正可增裕国币,以资国用。“太祖点首。
接着讨论伐蜀的方策,赵光义建议甚多,太祖一一颔首嘉纳。一时议定,太祖对赵
普道:”今夜多扰贤卿了!“即起,出离赵普宅回宫。赵光义也随着去了。赵普送
出,退入收拾、安息不提。
越日,太祖降诏,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都指挥刘光义、
崔彦进为副,枢密副使王仁赡、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率大兵十万,由王全斌指挥,
分道伐蜀。王全斌等奉诏,即日取齐军马,准备器械辎重,入朝辞驾。太祖问王全
斌道:“卿以为此去西川可取么?”王全斌回奏道:“臣等仰仗天威,此去西川,
允保唾手可得哩!”太祖喜道:“卿勇气如此,此去定奏全功!朕先赐卿酒,以为
预贺,且壮威风。”即顾命侍监,赐王全斌御酒三杯。王全斌领了御酒,舞蹈谢恩。
太祖又谕道:“卿此去攻克城池,所得财帛,可尽数分赏将士,朕但得土地是了。
至蜀都克复之日,蜀主和他的家属,卿等切勿伤害一人,好好地护送入都,朕已为
蜀主于汴滨治第,预备给他居住哩。”王全斌等叩头领旨而去,便分两路进兵:王
全斌领崔彦进等由凤州进,刘光义及曹彬等由归州进。矫矫虎臣,峨峨髦士,大队
人马浩荡荡杀奔西川。
你道现在西川是何人据着呢?原来是后蜀后主孟昶据着。
这后蜀起于孟知祥,他在后唐时做两川节度使,明宗加封为蜀王。宋王嗣位,
复加封为检校太师,他不肯受命,即自立为帝,建国号做蜀,历史上称为后蜀。他
既称帝,建元做明德,追册唐长公主李氏为皇后,夫人李氏为贵妃。李贵妃系唐庄
宗嫔御,赐与孟知祥的;生一子唤名做仁赞,就是今后主孟昶。后主孟昶袭着孟知
祥已成的帝业,承太平的国度,正好游乐,他便朝歌暮弦,早欢夜乐,专惟声色是
好。上行下效,那些宰官也就同此作为,荒于政事。后主便著篇官箴,颁给郡县道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改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
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
舆是切,军实是资。
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
体朕深思!
郡县奉到箴诏,不过看作官样文章,阳奉阴违,所谓上下互行其欺了。后主便
也不去管他,却自评花问柳,赌酒吟诗,日聚后宫佳丽、教坊歌妓,以及词臣狎客,
君臣一堂笑乐,就像国家真是太平无事一般;又令满城上尽栽种芙蓉,每到秋时,
芙蓉盛开着,周围四十里,都同铺着锦绣一般,高下相照,煞是好看。后主对左右
说道:“自古称蜀做锦城,今日看起来,端的是锦城了!”后主复在宣华苑栽植无
数牡丹,唤名做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都开着:双开的十种,黄的白的各三种,
黄白相间的四种。花色却就繁多了: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黄、巨黄、洁白、
正量、侧晕、金含棱、银含棱、旁枝、副搏、合欢、重叠台,至五十种。复有檀心
像墨的,香气浓郁,流散五十步外。后主召群臣开宴后苑,赏牡丹,君臣赋诗,极
一时之盛。这时宫里有一个妃子,名做张太华,眉目如画,才色双全。后主宠着她
就像唐明皇宠杨贵妃。也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主与张太华当时在屏宫里放情取乐,夜以作昼,日以继夜。这屏宫是孟知祥
晚年创造的,用画屏七十张,连以机括,装斗而成。每屏配以夹层薄绫:一面天蓝
色,一面月白色。于屏框的四角,分两面钳八颗明珠。又罗致国内名画师,于每屏
的天蓝色一面,或绘山水人物,或画花鸟虫鱼;于月白色的一面,即尽作唐宫秘戏
图。装斗的时候,便把这一面向着里边。
在外边瞧看,已觉得很雅致美观;进入里边更增美感,生欢喜心,真所谓引人
入胜的了。孟知祥无以名之,就把它唤名做屏宫。孟知祥死时,这新奇名贵的屏宫
却带不进土里去,竟是替儿孙作马牛,给后主享受了。后主于屏宫中央设一四边等
阔的红玉床,以黄金钳绿珠作为床柱。悬一顶浅红色的鲛绡帐,绉纹中隐隐约约地
显现着十洲三岛的形像,宫里唤它做皇明帐。
床上设一青玉枕,恰好可枕二人。此枕冬温夏凉;醉后枕着,便可破醉;枕着
作梦,便可游仙,当时唤它做左宫枕。这皇明帐却不知它的出处,左宫枕是左宫王
夫人进献的:是屏宫里两样稀世之宝。张太华又独出心裁,翻新花样,绘图命良工
一梭织成一锦被,被头作二穴,若云板样盖,把它扣在项下,如盘领状;两侧余锦,
拥覆于肩,盖着一点也不透风,温暖异常,遂名做鸳衾。
一夕,张太华与后主同睡在鸳衾里面,张太华恃宠冒奏道:“臣妾虽得陪侍陛
下寝处,究竟不见得亲热,实在是桩不美满的事。”后主惊问道:“爱卿怎么这等
说呢?朕后宫佳丽三千,惟卿一人得以日常随朕起居,行同步,坐同席,出同辇,
寝同衾,这还不算亲热吗?朕自认爱卿比较爱什么人都要亲热。譬如朕得着珍玩,
必定先问你要不要;得着美食,必定先问你吃不吃;得着华美的缯帛,又必定先问
你爱不爱。卿若有所求于朕,有的,随手拿了去;没有的,设法罗致与你。天气要
冷了,朕就想到怕你受了寒气,赶紧替你置重裘;天要热了,朕就想到怕你受了暑
气,赶早给你备轻纱。这些难道只好算冷淡么?”张太华对道:“臣妾先前的话,
不是对这些说的,乃是别有着意处。不过臣妾惧罪畏死,不敢直陈。”后主急道:
“卿这些之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呢?快些直捷说来。无论什么言语,朕总恕你
无罪是了。”张太华乃含笑直陈道:“臣妾想着那些庶民百姓家,夫妻间亲热的地
方,着实要比帝王家来得甜蜜。他们说起话来,一些儿忌讳也没有,你呀我呀地说
个直捷爽快。呼唤起来,一边一声声呼着妹妹,一边一声声唤着哥哥,这样的何等
自然!又何等亲热呢!在帝王家就万不能得这样:未说话便先要顾着忌讳;张开口
便先要说句万死万死,或是死罪死罪;讲起话来便要记着万岁、陛下、圣驾、臣妾
等等称谓。
像这样哪里还能谈亲热呢?“后主大笑道:”爱卿说得真是不错!朕却没有想
到这些上去。自今日起,朕特许你可不避一切忌讳,免除你对朕一切尊称。你就呼
朕作哥哥,朕就唤你作妹妹,与朕讲话,尽许你呀我呀的说。这样亲热了吗?“张
太华故意撒娇道:”臣妾不敢。“后主便伸过手握着张太华的手道:”你还不改口!
赶快叫我一声哥哥试试看!“张太华把两道如颦似笑的眉儿逗了逗,把一双含媚带
娇的眼儿向着后主一乜,便亲亲热热叫了声”哥哥“。后主从来不曾生受过这么一
声叫唤的,破天荒听到这一声,顿觉六神舒畅,一身泰然,把手紧紧地握着张太华,
自己还不觉得,便回唤了一声”妹妹“。张太华此时比受着什么优赏还要开心,喜
得她四肢都抖动了。
后主忽忆起一事,向张太华道:“我们有一桩不可缓办的事,即日要实行,你
可晓得是什么事么?”张太华道:“莫非是去游青城山吗?”后主道:“正是。先
前生怕路上着寒冷,所以迟迟未去,现在有了这床鸳衾,还怕甚的?就是明日便去
吧!”张太华道:“很好。再迟,好景都变换了。”翌日,后主偕张太华同辇往游
青城山,驻跸九天丈人观里。后主每日携着张太华步行游观,攀崖临壑,登高眺远,
很觉有一种自然的乐趣,比较在皇宫内苑宴游,似乎是此优于彼,所以后主与张太
华一竟住了有一个多月,还不想回宫去,正是此间乐不思蜀了。
一日,后主与张太华见天色似有雨意,未敢出门,就在佛殿闲坐,张太华起身
自去观壁间字画。忽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张太华素来就很胆小,怕听巨大的响
声;今日当此迅雷烈风,还有不变色的吗?便惊吓得上腭的牙齿和下腭的牙齿交战,
左边的手足并右边的手足同抖。她正想趋依后主,叫他给她护住双耳,好呆钝她的
听觉,暂时做一会蒙着鼻子眼睛哄自己的人。只见一道白光,向她头上直击过来,
随着就是一声怪响,震得地动山摇,比坍了南天门、倒了西眉山还要厉害。只听
“嗳呀”、“咕咚”,一声惨呼一声响,张太华便倒在地上。
这正是:连天紫电掣千丈,仆地香躯做一堆。
要知张太华倒在地上,香躯无恙么,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月白风清炼师见鬼 酒酣耳热蜀主填词
后主见电光一闪,猛听一声轰雷,不禁也自吓了一跳。接着又听背后“嗳呀”
一声惨呼,接着“咕咚”一响,心下又是一惊;忙掉转头去瞧看时,只见张太华满
面灰白,两眼紧闭,不动不哼,无声无息,软瘫瘫地躺倒在地。后主顿时急了,也
等不得大阔步儿转身,霍地跳了起来,飞起右脚,把坐的一张盘龙宝饰藤御椅踢倒
在数尺以外,身儿一侧,一个蹬步,就到了张太华躺倒的地方。后主也顾不得什么
人主威仪了,忙蹲下身去,把张太华抱起搂在怀内,一声未住又接一声地“妹妹妹
妹”,一口气就唤了十来声。张太华仍然闭眼不睁,哑口不言。
后主更急了,把鼻头儿凑近到张太华的鼻孔边嗅了嗅,竟是声断气绝,已经吓
死了。正是:忍教艳骨遗君恨,无复娇容承帝欢。
后主起死无方,回生乏术,只得痛哭了一场,用红锦龙褥裹了张太华的尸身,
瘗于观前的白杨树下。后主葬了张太华,悲悼不已,游兴全消,即日回銮返宫。这
观里自后主埋艳去后,常常听得鬼哭,阴气森森,害得人心寒胆颤,遍身就似冷天
里又洒了一身冷水似的。满观的人,不待日落,就把观门闭上,大家缩着头不敢出
来。过了几年,有个炼师李若冲来观,看见这些人愈吓愈慌,越闹越乱,白昼里也
关了门,塞着耳,藏在被窝里发抖,不像个模样,便趁月白清风之夜,独出观前,
预备与鬼讲理。一阵冷风起处,忽见一丽人在白杨树下吟诗。诗曰:一别銮舆经几
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翠损钿。
李若冲叱问道:“是人呢?鬼呢?怎得这般深夜在此吟诗?”那丽人作礼道:
“妾身乃是蜀主妃子张太华的便是。因为往年陪驾到此游览,被雷震丧命,不得投
生,恳求吾师超拔!”李若冲道:“尔莫再跑出来惊吓人,我准即为尔诵经修醮,
保尔超生便了。”那丽人又作礼谢了,又是一阵冷风,便不见了。李若冲就回进观
里,打坐自修。明日恰是中元节,李若冲不敢有方鬼命,便修长生金简,超度张太
华鬼魂。过不几时,李若冲睡梦中见着张太华来谢他,说道:“蒙吾师恩典,妾身
已得上帝敕旨,此去托生人世了,敬来一谢!”就把黄土在壁间写了一首谢诗而去。
李若冲一觉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忙起来向壁间一看,果有一诗。字迹隐约都看得
出。诗曰:符吏匆匆叩夜扃,便随金简出幽冥。
蒙师荐拔恩非浅,领得生神九卷经。
后主听得有这么回事,便遣人赍着赏赐,重赐李若冲。李若冲拜领了,遥向后
主谢恩不提。
后主自回宫以后,瞧着张太华诸般遗物,睹物思人,益加伤感。一班佞臣媚子
看见龙心这等不乐,忧思一天深似一天,自古道忧能伤人,惟恐圣躬忧伤过度,若
是生起病来,连着他们也不得欢乐了。晓得心病还须心药医,便像猎狗入山似的,
四处猎取美姝丽姬,进献宫中,用解主忧。果然是天下多美妇人,不只一个张太华,
没有好久,便采选得青城女费慧,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而且雅擅诗
文,文成倚马,诗构八叉。她这才貌,着实更胜似张太华了。后主一见,龙心大悦,
眼前有了这等佳丽,就把朝夕哀思张太华的一片心立时改换了,转忧作喜,即拜为
贵妃,因她名做慧,便赐号作慧妃。
又因见她藻思清逸,恰似前蜀王建小徐妃花蕊夫人,便又赐她也号做花蕊夫人。
宫中便争着称呼她这一个别号。弄到后来,她就专以花蕊夫人的别号著名,什么费
慧、慧妃的名号,大家都不知道了。更有些人不明白前蜀王建有徐妃号花蕊夫人,
后蜀孟昶有费妃亦号花蕊夫人,不考一考是王是孟,为徐为费,就说费氏是弄错了
的。闲话少说。当下后主又把后宫其余一班爱妃艳姬,赐封昭仪、昭寄、昭容、保
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嫒、修涓、左左、右右,十四品位
号;分六局二十四司,办理宫里的事情,秩比公卿士大夫。花蕊夫人尝制宫词道着
这事。词曰:六宫官制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花蕊夫人又善骑射,刚健婀娜,戎装起来,别具一种风韵。
后主本来很喜爱骑马射箭的,看着花蕊夫人也有这一身本领,喜得他满心儿生
欢喜,满脸儿堆笑容,向她说道:“爱卿真不愧是文武全材了。只可惜不是个男子!”
花蕊夫人答对道:“臣妾正喜得不是男子哩。”后主听了这话很新奇,想到:普通
一般女子的心理,总是说生做了女儿身是不幸,怎么她偏以为喜呢?便问道:“爱
卿,这话是怎么说呢?”花蕊夫人对道:“这不过臣妾一己的愚见,没什么意思可
供陛下圣鉴的。臣妾自想,男子和女子是一个样儿的。生做了男儿家,并不见得真
是可喜;生做了女儿家,并不见得真是不幸。总而言之,世间上可喜与可悲,幸与
不幸,不在乎男女之分,全看这个人的造就如何而定!如果生做了男子,不能发奋
自强,自立一番事业,只是随俗浮沉地度过一世,这样男子,有什么可喜呢?又怎
能说是幸事呢?虽然生了是女儿,只要自己有志气,有作为,像木兰女替父从戎,
在万马军中立下大战功,曹大家续著《汉书》,在文坛上面放异彩,这样的女子,
怎见得不大可欣喜呢?又怎见得不大是幸事呢?臣妾固不敢比拟她两个,却也未敢
忒自菲薄,而今文能备圣意命诗命赋,武能侍车驾走马射猎,总也可算是不落人后
了。虽然,臣妾要不是生了做女子,哪能够一朝就得亲侍威仪,渥承圣眷呢?因为
这样,所以臣妾就以生得不是男子为可喜哩!”后主连连点首道:“爱卿见解,正
所谓不凡的了。有卿在侧,使朕时常可听到新奇的议论,朕真得卿恨晚呢!”又指
着她的戎装道:“卿这一套服装,样式儿甚好,可惜颜色太不出色。朕想用绿色软
革,照样给卿重做一套,配上大红攒珠之冠,玄色长统之靴,腰间更用紫革钳白玉
做一条束带,这样是必好看多了。卿意以为如何呢?”花蕊夫人谢道:“臣妾敬谢
龙恩!”后主即命内监传匠人即刻赶制。皇帝命令,哪个还敢迟缓,旨意一出,内
监忙着去传匠人赶制。制成了,内监献与后主。后主立赐与花蕊夫人,并命即穿着
往后花园跑马。花蕊夫人拜领了,忙穿上,结束起来,自己在镜子里照了照,果然
格外美观了。结束停当了,正出来向后花园来见后主,只见小内监牵到一匹银鬃白
马,传旨意道:“特赐慧妃内宫骑坐。”花蕊夫人谢过旨意,将那匹马一看,毛色
纯白如银丝,身材不高不矮,正合她骑坐。她便从小内监手里接过缰绳,跨上马去,
蹄声得得往后花园来。
那时后主也戎冠戎服,骑着一匹紫骝马,立马在摩诃桥上,遥望待着花蕊夫人
出宫来。花蕊夫人来至园中,她以为圣驾当在碧芦丛,正想循小花径放马过去;忽
听后面唤着道:“往这壁来,朕在此!”花蕊夫人听得,忙勒转马头,举目一望,
圣驾却立马在摩诃桥上,忙把缰绳一放,把鞭儿一扬,泼啦啦便往摩诃桥跑去。到
了御前,花蕊夫人忙滚鞍下马,叩谢赐装赐马的恩典。后芒忙道:“爱卿不要如此,
快上马往积翠林驰骋一会吧!”花蕊夫人遵旨,复身上了马,放开缰与圣驾并辔驰
骤。花蕊夫人毕竟好身手,来往跑了几遭,都是她抢了前头,后主落了后面,直把
个后主乐得连声称赞。花蕊夫人因奏道:“这样两匹马儿跑着,觉得太没兴头,陛
下何不选出几个人来教她们骑射,人多兴致高,不很好吗?”后主道:“朕意亦正
想如此。既然爱卿有此意兴,朕就选出几个人,教她们即日练习起来。不过这教练
指导的职责,必须要卿担任,卿不惮烦么?”花蕊夫人回奏道:“陛下有命,就是
赴汤蹈火,臣妾亦不能辞谢,些些小事,岂敢畏劳吗!”当下便住了马。后主携着
花蕊夫人同步至绿云筑小憩。后主遂传命召集一群宫女,选了二十个姿色出众,身
手刚健的,教她们练习骑射。这些宫女看着花蕊夫人这等驰骋有趣,早就私心艳羡,
想要请求学习;而今见圣上教她们学习这个,一个个乐不可支,便同声回奏:“谨
遵旨意!”后主于是命内监传匠人照花蕊夫人的服式,再赶制二十套戎装,但服用
紫色,靴用绿色,带用红色,冠用白色,以便与花蕊夫人有个识别。并选进二十匹
青骢马来。白这桩事一举行,御园里益发不寂寞了。那摩诃桥畔,积翠林中,镇日
价人闹马嘶,好不热闹!花蕊夫人又有一首宫词道着这桩事实。
词曰: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控抱鞍鞒。
天时又到夏末秋初了,天气还是十分炎热。后主带着花蕊夫人住在摩诃亭中避
暑。一夜,下了几点毛毛雨,暑气顿时减退了一大半。须臾,雨止云散,皓月当空,
花影参横,凉风随起,只见满地婆娑不已。对此凉夜,临此景色,不可无酒,后主
便传旨进酒开宴。酒酣,后主传命奏乐兴歌。只听一片乐歌从水上发出,音韵悠扬,
声调铿锵,连池水也似随着波荡起来。
原来这摩诃亭高建在摩诃池上,四围是水,南北两面架着桥,连接池岸。亭下
就水面作一浮宅,由亭上开一门达于浮宅,用悬梯升降。浮宅四围栽着很茂密的荷
花,将它护住,所以外面便看不甚清切。遇着饮宴,就命乐师歌姬在这浮宅里奏乐
作歌,所以在亭上听了,就像从水面上发出的一般。后主又饮了几杯,耳里听着和
悦的乐歌,席前对着艳丽的嫔嫱,正是酒酣耳热,笑向花蕊夫人道:“朕这些时想
要填首词儿,总没有得着好思致,至今未能;今夕兴致不浅,取纸笔来待朕写两句
儿吧。”
花蕊夫人忙命宫娥进纸笔。宫娥领命忙取过龙盘砚,研和云流墨,醮饱花生笔,
连同玉铺笺,一齐进于御前。后主提起笔来就写一句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花蕊夫人看着道:“谁当得这一句赞美呢?”后主停笔睨着花蕊夫人一笑道:
“卿想想,这里要不是你还有谁当得呢?
朕以为这九个字儿,着实也只有你才当得。“说着,又接写第二句道:水殿风
来暗香满。
正要接写第三句,突有亲臣来奏报紧急边情,说是周招讨使王景自大散关至秦
州,连拔黄牛八寨。后主把笔一掷,道:“可恨!可恨!败朕诗兴!”即命止歌撤
酒。一场极乐的事,竟弄个不乐而散,可谓乐极生悲了。后来东坡学士听得眉州老
尼道此二句,遂足成《洞仙歌令》一词。词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
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后主当下传旨,命将往拒周师去了,便算完了大事,仍复与花蕊夫人并众宫嫔
取乐不提。
一日复一日,不觉已是广政十二年。这时正当仲秋时节,芙蓉花盛开,蜀城四
面,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相映相照,蔚成一片锦霞。富庶之家,在浣花溪夹江创
亭立榭,作为游观的场所。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
后主与花蕊夫人,并一众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以及宫娥内监,乘坐大小龙舟,
于江面观赏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龙舟上高悬龙旗,齐挂彩锦,设
置音乐,罗列歌姬。龙舟到处,光彩耀目,箫鼓盈耳。有宫词为证,词曰:浣花溪
水滑于油,面面芙蓉映好秋。
下上龙舟箫鼓引,神仙宛在锦城游。
后主笑谓花蕊夫人道:“曲江金殿锁千门,还及不上这里呢!”花蕊夫人对道
:“这未可同日而语。大凡天下名胜,不得其人主持,便归平淡了。掉过来讲,纵
是平淡无奇的地方,只要得其人主持,也就成为千古名胜呢!即以眼前论,这座蜀
城,这条浣花溪,原先还不是平淡无奇么?自得陛下主持,在城上下随处种植芙蓉,
于江上下应时设着水嬉。这么一来,就得今日的美盛,不就是个明证吗?”后主笑
道:“像卿这么个人,真是一个水晶心儿,不然,怎能得这等玲珑剔透,事事见得
如此透彻呢?”花蕊夫人微微一笑,并不答奏,却顾视着江面水嬉。后主也就停止
谈话,随着她的视线观看。佳日苦短,一刹那便已入暮了。龙舟上掌起各色宫灯,
江上江下,岸左岸右,同时亦燃着万点灯火,远远望去,就是一团星斗聚落蜀城,
好不光耀!这样直闹了大半个月,才兴尽欢消,收拾以待来年。
转瞬腊鼓一声,催残岁暮,又到次年元宵。后主正和花蕊夫人议论要怎样结彩
棚,怎样扎鳌山,做一个空前的元宵灯会,与万民同乐一回,忽侍臣叠进上几个急
报。后主挨次看去,看到最后,“啊呀”一声便倒了。这正是:未能欢乐与民同,
已教悲哀生帝座。
要知后主接着什么急报,他这一倒又是死是活,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三战三逃蜀军败绩 九攻九胜宋将成勋
花蕊夫人当时正与后主同坐,见他“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她本是个身手矫健
的,还能让他真个倒下去吗?当他“啊呀”一声惊呼时,她早跳起身趋立御座侧面,
待他往后倒时,她便不慌不忙地将他扶住了。花蕊夫人一边护持着圣躬,一边唤着
道:“陛下善保玉体,勿必慌急!”一边又命宫女取到安神定心丹,给后主服下。
半日,后主才似梦初觉,似醉初醒回复过来,睁开眼睛向着花蕊夫人,发了一声长
叹。花蕊夫人忙安慰道:“陛下保重!天下事任是怎么大不了的,总得要设策对付
它,似这般干着急,于事有甚益处呢?况且陛下乃是一国的主体,倘把圣躬急坏了,
更望何人来主持国家大计呢?愿陛下保重要紧!”后主叹着道:“爱卿的话固是不
错,可是此刻事已不可挽回,国就要破了,朕哪能不急呢?”
你道后主正合着花蕊夫人纵情欢乐,日日饮宴,夜夜歌舞,好像这太平天下要
享到万亿千年,怎么忽地说国就要破了不能不急呢?这是上回已经说过,宋太祖命
王全斌督师伐蜀。王全斌分兵两路杀奔西川,当日后主得了这个警报,就命知枢密
院事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李进为正副招讨使,带兵去拒宋军;
命左仆射李吴在郊外饯行。酒酣,王昭远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非只克敌,取
中原直是易如反掌呀!”
李昊心里虽是笑他,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含笑道:“像都统之武勇,天下还
有什么难事呢?”说着,王昭远谢了圣恩并李昊等,便率领三军起行,手执铁如意
指挥部伍,自比是诸葛亮。
后主命王昭远去了,又听到他临行的说话,却以为他真有此能为,依旧安心宴
乐,一如往日。
王昭远到了罗川,听说宋军主帅王全斌已攻克万仞寨及燕子寨,进拔兴州,亟
派韩保正、李进二人领兵五千前往拒敌。
韩保正、李进行至三泉寨,正遇着宋军先锋史延德带着前队冲杀过来。李进舞
戟纵马,迎战史延德。战不数合,被史延德一枪猛扫,格开李进的戟,轻舒猿臂,
便把李进活擒过马去了。
韩保正一见大怒,举起决云刀,把马一拍,冲了下来,大喝道:“来将休要逞
能,待我来擒尔!”史延德也不答话,接着便战。
韩保正乃是个纨绔子弟,虽颇习兵,冲锋陷阵的勾当却是未尝见惯的,与史延
德战了十数个回合,便杀得上气不接下气,吁吁地直喘,要想回马奔逃。史延德哪
里肯让他逃走,忙把手里的枪一紧,韩保正只得勉力架格。不料史延德头一枪着实,
第二枪却取虚,只一点,便收回手去。韩保正不知他枪法已变,仍用刀猛力一格,
竟架了个空,身躯不由得往前面一扑。史延德叫一声:“还是我来擒尔吧!”便把
韩保正又活擒过去。蜀军正副两个招讨使,不够一顿饭工夫,就先后做了被擒之囚。
蜀军阵里哪里还有斗志,便一齐四散奔溃。史延德把枪杆一招,全部士卒争先
恐后冲杀过来。可怜五千蜀兵被宋军刀砍枪刺,杀得片甲不回;还有三十万石粮米
也作了军前大赠品,尽归宋军得去。
王昭远得到败信,不再遣兵上前,只就罗川严阵以待宋军,心想这一回以逸待
劳,定必杀退宋军无疑了。那史延德虽然一阵大得优胜,张立奇功,他却能临事而
惧,听蓝旗探明王昭远大军在罗川,便不轻进,且屯驻三泉寨等待后军。过不两日,
崔彦进领军到来,才合兵一同前进。进行至罗川,只见蜀军依江靠水,扎下无数营
寨,旌旗招展,很觉十分威武。江上有一浮桥,并未拆断,只用重兵守护着。崔彦
进看着,谓史延德道:“这王昭远倒不是个胆怯之徒,却未可轻敌!”史延德道:
“或者是个自大的,故意不肯折桥断渡,以示矜张,也未可知呢。”崔彦进帐下骁
将张万友道:“管他胆怯不胆怯,自大不自大,我军既已至此,自不能停军不战的。
愿请将令,拨健卒千人,待末将先夺此桥。”崔彦进听说,也只得如此,以觑王昭
远究竟能耐如何,即拨兵一千,传令张万友率领夺取浮桥。张万友得了将令,领着
军兵,一马当先驰上浮桥,举起大刀奋勇杀砍。
蜀军那些守兵好比是一群犬豕,怎当猛虎,只见左边右边,上面下面,纷纷坠
落水中。一泓清澄澄的江水顿时变作红色。宋军一千健卒随着齐上,刀挥槊击,锐
不可当。须臾间宋军便夺得浮桥,进逼西岸蜀军。王昭远见了,大惊失色,忙传令
退兵漫天寨。三军得令,好像待死鬼得了救生符,争先抢前,惟恐落后,齐奔漫天
寨而去。等到张万友全部登岸追击,已走得留存没有几人了。当下张万友大获全胜,
收军到崔彦进帐前报功。
那时候崔彦进大军也过江来了,就蜀军营址,依样扎营下寨。
张万友进到帐中,崔彦进嘉奖几句,记下功劳,便命回营休息。
张万友领兵退出。
越日,崔彦进传命分三路进攻漫天寨:自己与史延德为中路,攻击漫天寨正面
;前军指挥康延泽为左路,攻击漫天寨左面;张万友为右路,攻击漫天寨右面。指
拨已定,分路进兵。
王昭远退到漫天寨即分布众兵,守住险要,一面飞调各处精锐,合力保守此寨。
崔彦进与史延德抵漫天寨下,在离寨五里地扎住营寨。二人亲率十数轻骑,直至寨
下观看地势,只见寨在山上,居高临下,地势极是险峻。史延德道:“此寨仰攻不
易,必须引他出战,用奇兵攻取,才可奏功。”崔彦进道:“正是。”当下回营,
领兵复至寨下,令众兵在山前做出耀武扬威的模样,并向山上高声辱骂。王昭远按
不住心头火起,仗着兵多,即倾寨出战。崔彦进接着王昭远战了几合,把十分气力
只使三分,故作力怯,回马败退。王昭远却认以为真,即麾军力追。
追了有三五里地,又闪出史延德,让过崔彦进,挡住王昭远,辱骂道:“败军
之将,尚不伏剑自杀,又跑出来逞什么威风!
难道说你这一颗含愧带羞的头颅,还值得咱大将军费神给你去掉吗?好!尔既
然亲自送来教我代劳,我就为尔砍下吧。“说着,把手中枪往马上一横,转用左手
执着,换空右手,向腰间拔出三尺宝剑,招呼王昭远道:”来,来,来!“王昭远
生平哪里受过这等的侮辱,只几句话直气得十七八佛出世,暴躁如雷,也不答话,
跃马直取史延德。战了约有二十个回合,史延德把手中剑向王昭远一掷道:”尔自
己费神吧!我没工夫,去了!“就拨转马头,连击三鞭向原路飞跑。王昭远怒喝一
声道:”尔想逃走吗?与我留下首级者!“麾军又追。不觉又赶了八九里路,王昭
远才觉得离寨太远了,忙勒马想要收兵回去。猛听人闹马嘶,宋军右有康延泽,左
有张万友,两路杀到;崔彦进、史延德也引兵杀回,二面夹击蜀军。这时日已西斜,
将近入暮,晚风四起,草木皆兵,王昭远失机,陷入重围,只吓得三魂走了二魂,
七魄掉了六魄,也顾不得大队儿郎,匹马往乱山中便逃。幸喜他原是蜀人,深知山
川地理,窜出小径,竟得从容脱出重围而去。最可怜一众蜀兵,被宋军三路一阵冲
击,强半都作了刀下之鬼。宋军遂乘胜进占漫天寨,获军粮器械无算。
次日,王全斌督领后军驰到,便命崔彦进等再往前进。崔彦进等奉令,即一同
拔队向前。那王昭远昨日逃得生命,收合溃散,更调军兵复来迎战。崔彦进等今日
接仗,便不似昨日诱敌式的战斗了,鼓起勇气,努力直前,威猛如虎。王昭远哪里
是对手,几个回合便招拦不住,只得依照老法门拨马又逃。如此三战三北,王昭远
勇气全消,蜀军精锐尽失,乃西渡桔柏江,焚毁桥梁,退保剑门。这剑门乃是蜀中
一个最险要的地方,不是等闲可以攻取的。王全斌便传令暂且扎驻,待刘光义等那
一路军情报到,再定进止。
那刘光义与曹彬等自归州出兵,大队向夔州进攻。夔州地扼三峡,为蜀西江防
头一重门户,乃兵事上必争之地。当时蜀宁江制使高彦俦与监军武守谦,听得宋军
到来,一同率兵扼守锁江。蜀军于江上作浮桥,桥上设敌棚三重,又夹江布列巨炮,
守备得十分周密。当刘光义等出兵的时候,太祖曾把地图给他们看过,并指示锁江
道:“我军溯流到了此处,慎勿用水军争胜!当先用步骑从陆上袭击,待他军势稍
却,然后用兵船夹攻。
这样攻战,定操必胜的!“至是刘光义等引兵攻取夔州,离锁江三十里即舍舟
登陆,深夜袭击蜀军江防军。蜀军却只管江防,对于陆上防御毫未提备,骤被宋军
由陆路攻入,登时溃散。高彦俦与武守谦即退守夔州城内。刘光义等即夺取浮桥便
进薄夔州城。武守谦见宋军大至,便要开城迎战。高彦俦出阻道:”宋军远涉而来,
利在速战,现在大军骤集,正是勇气百倍,未可轻当。不如坚壁固守,休与接战,
先消沉其勇气。正是千里运粮,士有饥色,必定不能持久。待他师老粮尽,士无斗
志,然后开城出战,那时彼竭我盈,自可一战破敌!“武守谦奋然道:”我生平最
不取前人此种的计策。殊不知战阵之事,须要占先为强。现在彼军初到,安营未定,
地势未悉,既自忙乱,复多疑惑。趁此时迎头一击,彼必立脚不住。后至的军兵见
前军失利,必然心慌胆落,不战自破。然后你我再分兵击之,纵不能使他片甲不回,
也当溃乱散亡,不复能成军了。若待彼安营已定,地势已悉,择我弱点,全力来攻,
那时弄到应战不能,守御难坚,岂不进退不得,束手待擒。所谓以逸待劳的说话,
只是怯懦者解嘲的饰辞,坐以待毙的下策,制使怎么亦为此言呢?“高彦俦道:”
依我愚见,还是以逸待劳的好!“
武守谦不听,独自率领所部千余骑,大开城门,跃马出战。
刘光义正待亲自接战,骑将张廷翰早一骑马冲出,直取武守谦。
张廷翰愈战愈勇,武守谦便不免越战越怯,战有百余个回合,竟抵敌不住了,
拨回战马,往城里便跑。张廷翰骤马便追,武守谦驰入城门,张廷翰随着也抢进去
了,竟形成个蜀将宋将并马入城。守城兵卒忙上前拦阻,张廷翰把大刀几拨,十几
个便不见了头脑,只是热血直冒,躺倒在地上。其余的一见,一声“啊呀”,四散
逃走。张廷翰略一住马,把刀往后面一招,宋军就像黄蜂入洞般齐拥进来。刘光义、
曹彬看着,同声喝道:“杀上去!”督率大队人马尽数冲杀入城。高彦俦一骑飞到,
放过武守谦,独立挡住。刘光义、曹彬、张廷翰三人同上,刀枪齐举,围住高彦俦
厮杀。高彦俦毫无惧色,挥戈力战;斗了半个时晨,身被数十创,自知万不能取胜
了,怒吼一声,撇了三人,奔归府第,整肃衣冠,望西北再拜毕,举火自焚而死。
刘光义等遂克夔州。过了数日,刘光义在灰烬中收拾高彦俦骸骨,以礼埋葬,
表彰他的忠勇;然后整饬部伍,向前再进,所过披靡,连拔万、施、开、忠四州。
遂州知州陈愈哪还敢拒战,即奉城迎降。至是峡中郡县悉定。
刘光义即将攻取经过情形,驰报王全斌。王全斌得报,晓得东路军事大胜利,
即进次益光。王全斌询问蜀军降卒前进路径。降卒说道:“从益光江东面,越大山
数重,有狭径名做来苏,本地人在江西置立栅寨,对岸可渡。再从来苏出剑门二十
里,至青疆,即与官道并合了。若是打此路进兵,那么剑门便不足恃了!”王全斌
听了大喜,重赏降卒。即进兵至来苏,在江上作浮桥而渡;蜀人见了,弃寨而遁。
遂进次青疆,一面分兵命史延德潜师往袭剑门。果然王昭远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惧,
即留偏将守住剑门,自己引领部众退屯汉源坡以遏制宋军。
王全斌大军还未进到汉源,剑门已经被史延德袭破了。王昭远听报,吓得股栗
失次,只听炮声连天,王全斌已从青疆杀到。
王昭远此时竟僵卧胡床,不能起来。赵崇韬乃布阵出战。蜀军已是惊弓之鸟,
见宋军声势浩大,一个个心碎胆裂,哪里还敢对仗,见宋军冲杀过来,未曾交手,
就一哄儿奔溃了。王全斌驱兵砍杀,斩首万余级,俘虏无算。赵崇韬支持不得,奔
回寨中,将王昭远掖在马上,加鞭飞逃至东川,下马避匿仓舍里面。
王昭远悲嗟流涕,两目尽肿了。一会宋军追骑四至,入仓舍搜寻,便把个自比
诸葛亮的王昭远,连同赵崇韬,绳绑索缚,活捉去了。
这个全军败绩、都统都监一齐被执的警报传达后主,所以就把他吓得死去活来,
只有着急,毫无主张。还是花蕊夫人具着丈夫气,有点英雄胆,当下劝住后主,看
明警报,就奏陈意见道:“陛下,事已至此,着急是徒然的。而今宋军已紧迫而来,
时间危急,真是间不可容发啦!陛下须赶快发散金帛,征募精壮,选命能将,刻日
统率前去,一面阻御敌兵,一面应援守御诸将。愿陛下作速定计!”后主听奏,心
神略定,即依花蕊夫人主见,出金帛募兵,令太子孟玄哲为统帅,李廷珪、张惠安
为副将,率领赴剑门,援应前军,遏止敌军。这正是:只为无臣保国家,遂教太子
临疆场。
要知蜀太子孟玄哲领兵前去,胜败如何,西蜀得保与否,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修降表李家成世业 受国俘宋主害相思
蜀太子孟玄哲与李廷珪、张惠安,奉着后主旨命,不敢迟慢,即日编定募兵,
率领开赴前敌。一路但闻笙箫管笛、锣鼓弦索,歌舞不辍。这种从容整暇的情状,
真个是千古行军所仅见,可谓是别开生面了。你道西蜀已危急万分,亡在旦夕,这
位太子领兵赴援,怎能一无惧怯,且这等欢娱?莫非他此行早操着胜算吗?可怜这
位太子乃是个素不习武而专好声色的,声色之外,简直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哩!恰又搭配着这两员副将,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对无独有偶的庸懦无识蠢
才,所以凑在一处,竟把军事当作了儿戏,出兵之日,就把姬妾乐器及伶人数十辈,
一并携带在军中,不管军政,只是晨夕嬉戏娱乐。闲言少叙。孟玄哲进兵至锦州,
听说剑门已经失守了,便不敢复前,连夜遁还东川而去。经过的地方,把庐舍仓廪
悉行举火焚毁无存。
后主听了,更是吓得惶骇莫名,急忙召集朝臣,询问救国的计策。有个老将石
斌因奏对道:“宋军远来,其势当然不能持久。请陛下聚兵固守,以老其师。待他
粮运不继,军生怠心,那时开城一战,便可破敌了。愿陛下圣裁!”后主叹道:
“朕父子推衣解食,养士四十年;及至遇敌,竟不能为朕东向发一矢。今想深沟高
垒以谋固守,有哪一个能为朕效命呢?”石斌没得对答了,这个建议遂成空话。忽
又有警报到来,说是宋帅王全斌已到魏城,不日便要到成都了。后主不禁失声流涕
道:“这怎么好呢?”李昊前奏道:“宋军入国,所向无敌;现在内无守将,外无
拒兵,成都自是不能保全的了。陛下不如见机纳土,还可保族全家哩!”后主点首
道:“朕此时已到绝地了,除了开城出降,也更无别法,卿就替朕起草降表吧!”
李昊领旨,立即草成缮就。后主遂遣通奏伊审徵,赍表诣王全斌请降。
王全斌受了降表,允诺后主的请求,遂率兵和平入城。越日,刘光义亦督队到
来,会合王全斌,待遇后主十分优礼。后主便又遣弟子孟仁贽诣阙上表。略云:先
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势之变迁,为人心所拥迫。
先臣即世,臣方草年。猥以童昏,谬成余绪。乖以小事大之礼,阙称藩奉国之
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
懦卒,焉敢当锋?寻束手以云归,将倾心而俟命。当于今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弟,
纳降礼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残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
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监护抚安。若非天地之重慈,安见军
民之受赐?臣亦自量过咎,谨遣亲弟诣阙奉表,待罪以闻。
太祖接到降表,大喜,即诏授吕余庆知成都府,并命亡蜀后主孟昶速率领家属
入京授职。至是,蜀中四十五州百九十八县,尽归版图。后蜀遂亡。计自王全斌领
兵伐蜀至孟昶归降,不过六十六日,便克奏全功。当王全斌出兵的时候,京城里正
下着大雪,太祖设置毡帐于讲武殿,穿戴紫貂裘帽,在帐中亲核军事,忽对侍臣说
道:“我穿戴如此,还觉得身上发冷,念西征将士冲冒霜雪,怎么当得住呢?”便
把自己穿戴的紫貂裘帽遣中使驰赐王全斌,并谕诸将道:“一时不及遍赐诸卿啊!”
王全斌拜受太祖的宠赐,不由得感激泣下,故而所向有功。
又当前蜀亡的时候,降表是由李昊起草的;而今后蜀灭亡,降表又是李昊起草
的。因为这个缘故,蜀人便趁夜间在李昊宅门上大书六字,道:“世修降表李家”。
这也是桩有趣的事实。
六月,孟昶举族与官属一并到了京里,孟昶带领子弟素服待罪阙下。太祖御崇
元殿,备礼召见,即拜孟昶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孟玄哲为秦宁军节度
使;其余从臣亲属,尽都赐官有差。这时太祖为孟昶所造第宅早已落成,装修完峻,
太祖即赐与孟昶及其家属居住;随即又命内监奉着无数金帛,特赐孟昶的母亲李氏
及花蕊夫人。李氏便携领着花蕊夫人入宫谢恩。太祖当御安和殿召见。李氏并花蕊
夫人朝拜毕,太祖传命赐坐。太祖见李氏面上满现着忧容,便安慰她道:“国母保
重要紧,不必戚戚地挂念着乡土。等待些时,朕当好好地送国母回归故土的。”李
氏回奏道:“妾身并非思蜀,原先本是太原人氏,倘能得归老到并州,这便是妾身
所愿望的。”太祖道:“如此,待朕取得太原,便当送国母归去。”李氏拜谢了。
太祖又道:“国母初到京里,想必不甚惯居,如生烦闷,可随时进宫里来谈谈,不
必拘泥。”李氏又拜谢了。
太祖当与李氏问答时,却只管偷观着花蕊夫人,觉得她的姿色不但在蜀宫列为
首选,就拿现今后宫佳丽和她比较,也觉粉黛无颜。又闻得她另外有一种无形的香
泽,暗中传送到他的鼻孔中,使他全身舒畅,平添十分快感。不禁越看越爱,越爱
越看。一霎时把个创世英雄之主竟弄得眼花缭乱,心绪紊然,魂灵儿早飞去半天了。
因听说她诗才清绝,在蜀宫制作宫词百首,比前蜀王建做的差不得什么,且或有胜
似王建处,但据人言,未能征信。太祖便藉此为由,质问她的作品。花蕊夫人见问,
即时口占一绝奏答。诗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太祖听了,确信花蕊夫人的诗才,心下更添爱悦,要不是被人主的威仪无形地
梏桎住了,太祖对花蕊夫人,当时定要说出一番偷寒送暖的话,表示自己一片爱怜
之心。虽然太祖当时不敢明的说些情话,两只眼睛却是不肯尊重,向花蕊夫人回还
往复暗送了无限情波。花蕊夫人何等聪慧,岂不晓得这位宋天子是在垂情于她,不
然而然地也在眉宇间表示她的谢意。这一来,把太祖更累得意马心猿了。忽然李氏
离座起身,花蕊夫人也就站立起来,辞驾退出。太祖不能挽留,只眼睁睁望着个妙
人儿随着个老婆子去了。
自此,太祖一连数日坐卧不宁,差不多什么国家大事统都不放在心上了;所着
意的,就是花蕊夫人,行止坐卧,无一刻儿不想到她;几天之后,竟害起病来。他
这个陡起的相思病,御医院还看做他忧勤过度,所以致此,奏请暂屏圣虑,将息几
日,心里一静,自然好了。这哪里道着一些儿病源呢?还是太祖自己心里明白,不
自己对症下药,靠这些御医乱撞木钟,有什么用处呢?可是这病又不便明白说出来
的;就是明白说了出来,她已罗敷有夫,且甚得夫婿宠爱,自己身为天子,怎好占
人之妻、夺人之宠呢?若说是断情绝爱,却了这条心想吧,怎奈后宫自继后王氏在
乾德初年崩逝以后,更无一个略略当意的人。此时恰在择后的当儿,偏偏遇着她这
等一个生平罕见的尤物,如何能抛却得下呢?这样躺在病榻上千思万想,僵卧了数
日,忽然一跃而起,自语道:“有了我,便不能有他了!”
这日晚上,太祖即召宴盂昶于太明殿。席间太祖用巨觥豪饮,孟昶便亦尽量相
陪。君臣直饮至夜半,才尽欢带醉而散。
越宿,太祖又召孟昶饮宴。孟昶自昨夕归去,便觉酒力太猛,支持不住,颓然
躺倒;到了今日,更觉周身血管像要破裂似的,竟是得了酒病,不能起来,因辞谢
不赴。太祖听说孟昶害酒病倒了,叹道:“为朕豪饮,害得秦国公不安适,这是朕
的罪过啊!”即传命着御医前往诊治。不料这日晚间,竟报孟昶病卒。
太祖不胜哀悼,废朝五日,素服发丧,追封孟昶为楚王,赐御葬。孟昶的母亲
李氏见孟昶暴卒,却不哭泣,但以酒酹地道:“尔不能死殉社稷,贪生以致今日,
我所以也忍死到今日,就只为着有尔存在啊!而今尔已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遂绝粒不食,数日后亦死了。太祖听说,益加哀悼,命赙赠加等;并命鸿胪卿范禹
称护理丧事,教与孟昶俱葬洛阳。归葬已毕,花蕊夫人便入宫谢恩。太祖见花蕊夫
人穿着一身缟素衣服,更觉添了半天丰韵,越显得楚楚怜人,淡淡多姿。即把花蕊
夫人留在宫里,迫她陪侍饮宴。此时花蕊夫人既难一死,上命无可违抗,只得强抑
愁怀,勉为欢笑,陪着太祖饮酒。太祖在前次召见时对她一则相隔得远,二则碍着
官家威仪,纵有千般万重怜爱的心意,实不能尽情地表现出来;此时却是相挨至近,
又无忌惮,数杯酒后,便把她搂抱在怀,尽情调弄。碰着花蕊夫人又是带羞含娇,
若接若离,满脸儿泛着红云,一阵阵只是香喘,把个太祖愈弄得神魂飞越,情不自
禁。于是罢酒撤肴,把花蕊夫人拥入寝宫,尽其欢乐,达到最终目的。一宿美满已
成,次日即册立花蕊夫人为妃,仍赐称原号。
当孟昶入京的时候,太祖曾建造广厦五百间给他居住,供帐俱备。而今孟昶与
李氏俱死了,孟玄哲已遣就外镇,花蕊夫人又经入宫,这宅子便没有人在里面,一
切供帐都成虚设。太祖因命内监往将宅里供帐一齐收归大内,却收进一件物事,为
太祖生平所未见的,乃是孟昶的溺器。你道一件溺器是件何等平常的东西,太祖就
会生平没见过呢?这并不是皇宫里没有溺器,也并非是太祖生平不曾见过溺器,只
为孟昶所用的溺器,非等寻常;慢说是太祖生平未曾见过这样的溺器,就是从开天
辟地以来的帝王算到而今,也指不出一个见过这种溺器的人来哩!究竟那孟昶的溺
器,是怎样一件稀世的东西呢?原来孟昶的那溺器,乃用七宝镶成,式样精巧,名
贵无匹。估估它的价值,当不止十倍于连城之璧哩!当下太祖叹赏许久,便命卫士
把它撞碎,说道:“一个溺器也用七宝镶成,更用什么东西贮食物呢?奢侈到这样,
哪得不亡国!”卫士奉命,便拿着铁锏,当着御座面前,把它击碎了。太祖又命这
卫士把这些破碎的珠宝收拾了去,就算赏他这一击之功。这卫士也不知是经几代的
宗功祖德,积得这么富厚的福分,得此重赏。可见人只要有福分,就是身居卑职,
也会得逢上赏的。
花蕊夫人自入宫册立为妃后,太祖宠爱得像命根子一般,临幸无虚夕,每一退
朝,便不往别处,专来和她作乐。花蕊夫人却是迫于主威,勉承雨露的,未免面热
心冷,语蜜情淡。虽经太祖一往情深,极意优宠,稍稍买转她的欢心,然而还只三
分向着太祖,七分追想孟昶。因私下绘着孟昶的小像,在太祖不在面前的时候,拿
了出来挂着,焚起檀香,对像展拜一会,祝他在天之灵永享安乐。一日,花蕊夫人
正在内室挂着孟昶像,焚着瓣心香,伏地对像默祷,太祖忽然踱了进来。太祖瞧着
又不是神,又不是佛,却绘的是个白面书生模样,寻思道:她这样礼拜做什么呢?
难道是什么神仙?便问道:“爱卿,这供的是什么神仙呀?礼拜他是为求福呢?抑
是求寿呢?”花蕊夫人骤然被太祖撞见了她的秘密,面上虽不惶恐,心下却自是为
难,正想这该怎样饰辞才妥,忽听太祖提出神仙二字,便触动灵心,诡对道:“臣
妾该死!未曾启奏陛下。这供的是送子张仙。妇女虔诚祈祷于他,可望赐生佳儿。
臣妾未能免俗,因得随侍陛下,也想生个好儿子,俾将来得母以子贵哪。”太祖道
:“原来如此。为何平时不见爱卿供奉?”花蕊夫人回奏道:“臣妾固日常供奉,
惟恐陛下斥为异端,每日只在陛下临朝时取出礼拜一过,便收贮了,所以陛下未曾
看见。”太祖竟信以为真,便道:“爱卿乃诚心求子,朕岂忍斥为异端,此后可把
东轩辟作静室,将神像供奉在里面,卿好朝夕虔诚礼拜。像这样一收一挂,未免亵
渎了神仙。”花蕊夫人听说,十分喜悦,连忙拜谢了。自此花蕊夫人把个孟昶像假
充做送子张仙,挂在宫里,一日三朝地礼拜不辍。不料宫里一班嫔妃都想生子抱儿,
听得花蕊夫人有一帧送子张仙神像,圣上特许供奉礼拜,都来依样葫芦地图画了去,
香花顶礼。这真是盂昶死了还走着桃花运哩!
又一日,花蕊夫人正在理妆,宫女两行,分侍左右:有的持着芙蓉镜,有的捧
着黄金盒,有的执着脂粉缸,有的扶着凤尾扇。只见她万缕青丝,一直垂到地上,
根根光可鉴人。尤其是那一股脂粉香,送到鼻里,顿使人心旌摇摇,发生无限情思。
太祖进来瞧着,自叹道:“朕南征北剿这如许年数,所经历的事着实也不少了,
却哪里领略过此种深味呢?”一面就在水晶帘侧坐下,看着花蕊夫人慢慢地梳理。
太祖呆看了一会,又去取瞧各色奁具。忽见一绿玉作框、白金为底的晶莹手镜,太
祖爱它精致,不觉取在手中仔细端详。把玩了一会,忽反观背面,镌有五字篆文,
太祖看着惊疑道:“嗄!怎么也有这五字呢!”这正是:方于脂香识趣味,又从妆
镜证同文。
要知太祖看着花蕊夫人妆镜背面镌着五个字,为何要惊疑,究是五个什么字,
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窦仪学士独知掌故 花蕊夫人两显才能
花蕊夫人正自理着青丝,忽听太祖在旁边突发这么一句惊疑的说话,忙停住梳
拢,掉转头来问道:“陛下怎么说?”太祖指着手中拿的那面镜子背面镌着一行字
道:“怎么这镜子也镌着这么五个字呢?”花蕊夫人是每日要把那镜子照几百回的,
镜子背面镌的是‘乾德四年铸’五字篆文,她早已明知熟记,当下也用不着再看,
便还问道:“这不过是铸镜的年号罢了,陛下有什么惊疑的?”太祖道:“爱卿想
也不知道。因为朕当日改元的时候,曾谕令相臣,年号不得与以前帝王用过的年号
相同,所以改了现在的年号。而今这镜子上镌的是”乾德四年铸“字样,岂不是与
朕的年号正同吗?蜀宫里当然是不会用朕的年号,此是一层;这镜子看起来也不是
一两年间新铸之物,就是要用朕的年号,又怎能预知朕将改元做乾德,此是二项。
据此,这年号定是以前帝王有过的。何以朕的相臣竟会不晓得呢?所以朕见了
这个,就着实不免惊疑了。卿可晓得这年号是哪一朝的帝王用过的么?“花蕊夫人
平时看着这个字,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铸镜年号,却未曾加考据,给太祖骤然这一
盘问,实在回答不出所以然,只得老实对道:”这个,臣妾未曾查考过,不敢妄对。
“太祖便起身道:”卿且自梳理吧,朕去叫相臣查考便了。“即出来召问群臣。满
朝臣子,谁知都只是半瓶醋,大家不晓得。后来召到翰林学士窦仪,还是他储着八
斗才,读了五车书。当下太祖一问,他便应声对道:”前蜀王衍,当日曾有此号的。
而今陛下说是镜出蜀宫,蜀物纪蜀年,便是现成的证明了。“太祖听奏大喜道:”
不错!
不错!卿真不愧是个读书人!宰相须用读书人,像卿的才学,正可以作宰相了!
“
窦仪退出。太祖便回至花蕊夫人处,把这年号的出处说给她听,又称赞窦仪有
才学,预备要召他作宰相。花蕊夫人自入宋宫,总不愿闻国家大事,所以听了太祖
的说话,只答应着,不参议论。这时她已梳妆完毕,太祖便携着她往后苑里去游玩
散心。
那朝中诸臣听了适间太祖褒奖窦仪可作宰相,便纷纷传说窦仪将要入相了。窦
仪心里也窃窃自喜,以为这满腹经纶会有施展之日。不料太祖过了几天,把要召窦
仪入相的意见咨商赵普。赵普却觉得自己太没学问,生平只读得一部《论语》,殊
不是窦仪的敌手,他一入相,未免灭了自己的权势,而且恐怕他瞧自己不起,不如
仍然把他压在下面,倒可巩固自己的权位,就使他以此怀怨,也不能奈何自己什么
的,因对道:“窦学士文艺果然有余,经济却是不足。陛下用他备文史上的咨询,
是恰称其职,若是用他理政事,未免不甚适宜哩!”太祖默然,把重用窦仪的心意
就此打消了。窦仪听到赵普对答太祖的话,晓得赵普是存着忌才之心,他若在职一
日,自己万无出头的希望,便觉心中怏怏,卒之郁郁而死。太祖知道窦仪死了,很
是悼惜,传命厚赙他的家属。
过了些时,忽报蜀兵因王全斌措置失当,在绵州生变,有众十万,拥文州刺史
全师雄为元帅。王全斌遣朱光绪前去招抚,又不能结之以恩德,临之以威信,只一
阵把全师雄的家族杀了,更取了全师雄的爱女做侍妾,遂使全师雄无有归志,率众
攻据彭州,自己称做兴蜀大王,开幕府,署节帅二十余人分据要害,势力益加膨胀
了;两川的人民争着响应他。崔彦进、高彦晖分道去攻讨,被全师雄一阵冲杀了几
阵,崔彦进竟大败而回,高彦晖且死在乱军之中。王全斌又遣张廷翰去攻讨,也不
得利。
王全斌没有了办法,只得退保成都,向京乞援。太祖即命客省使丁德裕率兵往
援王全斌,诏康延泽为东川七州招安巡检使。
后来,经刘光义、曹彬、王仁赡、丁德裕、康延泽合着王全斌剿抚兼施,才把
全师雄扫灭,平定蜀乱。太祖因为蜀乱系王全斌等违法贪污所致,遂下诏将王全斌
等召还;谪降王全斌为崇义节度使留后,崔彦进为昭化节度使留后;授王仁赡右卫
大将军;刘光义等因素称廉谨,并进爵秩。当王仁赡奏对时,曾厉诋诸将,冀图自
免;惟对曹彬极口推崇,说道:“清廉畏慎,不负陛下的,只曹彬一人罢了。”及
至曹彬还京,太祖检查他的行囊,除图书衣衾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恰如王仁赡所
奏对的话。太祖遂特别优赏曹彬,擢为宣徽南院使。曹彬因入朝见太祖奏道:“此
次从蜀中回来,诸将都得着罪责,惟臣一人获赏,臣不敢奉诏。”太祖嘉谕道:
“卿有茂功,又不矜伐,真是可嘉!惩劝是国家的常典,卿勿必推逊!”曹彬只得
谢恩退出。
太祖见蜀乱已平,心中甚喜,便在后宫大设酒筵,与花蕊夫人等一众嫔御团集
共饮。席间太祖忽停杯叹道:“朕少年时最喜爱的是驰马射箭,每日总要骑着马到
郊外去驰骋一会,拿着弓射几箭才罢。后来领兵东荡西杀,这马与箭更是一刻儿也
不离了。到而今做了皇帝,倒被禁锢在宫里,好些时不能得骑马射箭了。人家都想
做皇帝,真不晓得这做皇帝是桩极不自由的事,处处受束缚、受限制的哩!”正是
:谁言天子贵?行动不自由。
花蕊夫人奏对道:“陛下这个感叹发得大没意思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要想怎样行乐,只要不是显违民意,荒弃政事,哪一样不好做得呢?这驰马射箭,
从大的用处说,是练习着应用于战阵,歼敌卫国;从小的用处说,是藉它活泼筋骨,
运动身手,以求强壮身体,祛除疾病。由小由大,都不能说这是件无益有害的事。
做了皇帝固然是很尊严的,不可以乱行乱走,但是驰一会马,射一会箭,活泼
活泼筋骨,运动运动身手,臣下们不见得敢说这是有伤圣德呀!大凡臣子们要谏诤
君上什么事,必定要这桩事件是做皇帝的做得不合情理,有损官家威德,才好质言
指说,断然不能无理取闹,不依臣子进谏的规矩。如果陛下自己嫌着出郊驰马射箭,
太菲薄了万乘之尊,不是圣天子自重的道理,何妨命侍臣们牵进御马,预备弓矢,
就在后花园里驰射一会呢?偌大一个御花园,正是预备着做圣驾暇逸的时候行乐的。
臣下们不奉敕召,又不敢进来,陛下不正好任情驰骤吗?“太祖听着大喜道:”爱
卿所奏,可谓面面俱圆,正是可行!朕却一向拘泥,未曾想到这一着。不过照卿的
办法,朕虽可在后花园安心骑射,但是还只得单人独马,总不能有十分兴致的。
“花蕊夫人又奏道:”这一层,陛下倒不必虑得。如蒙陛下见许,臣妾不才,勉强
可以随侍陛下,做一时的护卫之臣哩!“太祖听得花蕊夫人说是可以陪侍骑射,不
禁大乐道:”卿还能此道么?朕一向只知卿有文才,哪知更擅武事呢?“举起大觥
来,就满满斟了一觥洒,咕都都饮个罄尽,又问道:”爱卿在蜀宫时,可曾骑射过
么?“
花蕊夫人对道:“臣妾在蜀宫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一天不从事于此哩!”太祖
道:“如此,卿想当有戎装的,可曾带来吗?”花蕊夫人答道:“有的,想都带来
了。”
因顾问从蜀宫带来的宫女道:“我的戎服可带来了么?”宫女对道:“带来了。
就是侍婢们的也都带来了哩。”太祖羼问道:“怎么?爱卿带来的这二十个宫女也
都能骑马射箭吗?”花蕊夫人奏答道:“她们个个都会的。”太祖笑道:“这便妙
极了!朕正想单人独马没兴趣,得卿也只是两个人,还是觉得太人少了,因为这驰
马,是要人多才有兴致的。而今她们既是都有此身手,这才有趣了。”顾命内监道
:“去选二十多匹马牵进园来,着弓箭伺候着!”内监领命去了。又对花蕊夫人道
:“卿也就带领她们去换了衣装,到后园里取齐就是。”花蕊夫人就领命离席,带
领随身宫娥去了。
太祖即命撤去筵席,自己也去换了服装,领着一群嫔御宫娥往后花园来。到了
园中,只见乘云亭边一队戎装女子骑在马上,二十个白帽紫衣绿靴的,一个红帽绿
衣黑靴的,远远地望着,一个个又骁健,又袅娜,端的是一队娘子军了,太祖不禁
叫好道:“这真好极了!从前孙子教练美人兵,不知可有这么整齐?朕不期就得这
等一队女兵,岂不有趣!”将近来到亭前,只见花蕊夫人将鞭儿一指,那二十个宫
女便分做两行,一齐伏在马上迎驾,口里一片声呼着万岁。喜得太祖连声道:“免
礼!
免礼!“那些宫女又同声道:”谢主隆恩!“伸直腰来把丝缰一带,就把太祖
围护在中间。花蕊夫人早把太祖的玉兔马牵到,请太祖上马。太祖接过缰来,就一
跃上了马,据鞍笑道:”今日的乐趣,倒是很难得着的!“花蕊夫人对答道:”多
是陛下恩典,使臣妾等也得沾伴一些余乐。“太祖道:”现在先驰马吧!“花蕊夫
人及二十个宫女同声道:”遵旨!“一齐把马带紧,只待太祖先发。太祖便把鞭一
扬道:”大家放马者!“就这一声里,二十二骑马就泼喇喇追风似的往前直奔。花
蕊夫人要显身手,跑了有数十丈,就把马一夹,那马便突地冲出太祖的面前了。太
祖一见,便加鞭追去。将要追到,花蕊夫人在前面呼道:”请陛下回马!“太祖听
得连忙回马时,花蕊夫人早回马赶至太祖侧面,奏到:”臣妾与陛下同乘一马何如?
“太祖喜道:”好!卿能过马来么?“花蕊夫人道:”陛下但打马前行,臣妾
自能过来的。“太祖要看她的本领,果然依着她的话骤马疾奔。花蕊夫人便也并着
太祖的马同驰。待到跑得最快的当儿,花蕊夫人忽从自己马上飞腾而起,就像一朵
彩霞一般,不前不后,恰恰落到太祖马上。太祖忙把身躯一扭,把花蕊夫人从马后
掖到怀里,称赞道:”卿真可谓身轻如燕了!看卿的模样,很像个风能吹得倒的柔
弱人儿,怎么竟有这种本领呢?“说着,已回到乘云亭前,太祖便把马勒住。那些
宫女的马也早到了,一齐围在四侧。
花蕊夫人便跃下马来,启问道:“如今可要射箭了吗?”
太祖道:“正是!”花蕊夫人又问:“用什么做鹄的呢?”太祖想了一想道:
“别的没甚趣味,朕御书房有十个极小的玛瑙酒杯儿,不如拿了来,把它一条线摆
在这栏杆上边,朕与卿各射其五;谁有一箭不中,罚酒一席,少刻回宫同饮;如果
大家都中了,命在此观射诸妃备酒饮宴朕与卿等。这办法如何?”
花蕊夫人对道:“臣妾遵旨。”太祖向站在亭上观骑射的嫔妃们道:“诸卿的
意思呢?”众嫔妃齐声道:“臣妾等敢不遵旨?当惟陛下之命!”太祖便命内监道
:“将御书房那十个极小的玛瑙杯取来!”内监领旨,飞走去取,一刻将杯取至,
只见仅有桃核大小,制琢得异常精致。太祖便命摆在栏杆上边。
内监依命忙着摆好了。站在亭内的众嫔妃也出立亭外。太祖与花蕊夫人并各取
弓在手。花蕊夫人请道:“陛下先射。”太祖便擎弓搭箭,“当”一声响,那杯便
翻了一个。嫔妃们便喝了一声彩。随后“当、当、当、当”四声,又翻了四个。众
嫔妃又连声喝彩。花蕊夫人不敢怠慢,连忙搭上箭,扣着弦,向着那杯便射。一连
五箭,五只杯也都翻了。太祖与众嫔妃都喝彩连声,称赞不绝。太祖笑道:“现在
射箭已毕,朕与卿都不曾虚发一矢,应该归她们备酒了。就此回宫去吧!”于是就
一同回宫饮宴不提。
次日,太祖召赵普密议,意想立花蕊夫人为后。赵普回奏道:“花蕊夫人乃亡
国之妃,怎能母仪天下呢?依臣愚见,还须另择淑女为是。”太祖沉吟半晌,道:
“那么左卫上将军宋偓的长女,是个容德兼全的,卿以为可立后么?”赵普对道:
“陛下睿鉴,必不谬!”太祖乃决意立宋女为后。这宋女豆蔻年华,芙蓉笑靥,样
儿端淑,性儿温存,允称是个容德兼全的。
太祖曾数次召见她,并尝赐给她冠帔,心里原很爱她,想要立她为后的。后因
为有了花蕊夫人这一个尤物,就把爱她的心思搁置了。现在因为立后,赵普说是花
蕊夫人不足母仪天下,太祖一想,除了花蕊夫人,就只她是久映照在心的,所以便
提出来问赵普,赵普又复同意,于是立她为后的意思遂定。当即命赵普往谕宋偓,
拟召他长女入宫待册。赵普遵旨,即往见宋偓,传谕太祖意旨。皇亲国戚拿钱也买
不到,今特地由皇家垂爱,不必先去仰攀,还有哪个不愿意呢?宋偓当下遵旨,即
把女儿送入宫中。
这时已是乾德五年岁暮,太祖因为乾德年号同了前蜀王衍的年号,决意更改。
便于次年元旦降诏改元开宝,以是年为开宝元年。这日,大家正举酒庆贺元辰,
忽内监奉旨传司天监入朝。大家猜疑,不知圣上有什么事故。这正是:绿醺正自浮
三雅,丹诏忽然下九重。
要知太祖宣召司天监入朝有什么事故,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彩纛彩旗殿庭奏舞 媚猪媚狗宫院寻欢
一时司天监出来,百官忙着迎问端的。原来太祖以后位久虚,后宫没有领率的
人,深恐或致生出宫闱变乱,补救无及;今既得宋氏,遂想令她早日正位,一则可
表率后宫,二则可及时欢乐,故召入司天监,命他占选佳期,以便举行册立。司天
监领旨,不敢怠慢,当择定二月吉日为册立良辰,奏复太祖。
太祖得奏,即传谕礼官,筹备册立典礼。及期,太祖降诏册立宋氏为皇后。是
日太祖御乾元殿,受文武百官庆贺,作文舞及武舞。这文舞名“玄德升闻”之舞;
舞人一百二十有八,分作八行,每行十六人,都着履执拂,服裤褶,戴进贤冠,引
舞的一人,各执五色彩纛。武舞名“天下大定”之舞;舞人数额行列,与文舞一样,
都披金甲持戟,引舞的二人,各执五色彩旗。
舞状文有文容,武有武像,极是可观。宋后亦御坤元殿,受六宫嫔嫱庆贺,奏
新宫舞。这新宫舞是花蕊夫人制作的,舞状、舞曲、乐章都甚别致。当太祖既定期
册宋氏为皇后,心里却依然宠爱花蕊夫人,生怕花蕊夫人本来有立后的希望,忽被
宋氏夺去这个位置,要心怀嫉妒,便格外在花蕊夫人处献殷勤,以取悦于她。花蕊
夫人知道太祖的用心,私自思忖道:“若不设法去掉圣上的疑心,现在虽然这等待
我,后来将必不免要因此得罪的。莫如就趁新后正位的当儿,制作一种新宫舞,用
以承欢凑趣。圣上见我存心坦白,且对此事十分高兴,自然不复见疑我有妒心了。”
主意已想定,那日值太祖晚朝回宫,花蕊夫人接着,便置酒与太祖对饮。席间,花
蕊夫人因奏问道:“新后册立的典礼,陛下想已筹备停妥了?”太祖听她奏问此事,
以为她是要发泄妒气了,便含糊答道:“朕尚未曾着意这个。”花蕊夫人复正色奏
道:“皇后乃是表率后宫、母仪天下的,所以这册立的典礼自来是很隆重。而今距
册立的日期还不足一个月了,陛下怎说还未曾着意这个呢?这立后乃是国之大典,
岂是可草率从事的!”太祖听花蕊夫人说得这等知礼,便晓得她对此事是毫无妒意,
不禁心下大喜,乃实说道:“先前的说话,是朕特以试卿的见解如何。这事实早已
传谕礼官去筹备了。”花蕊夫人见太祖疑心已去,便又进奏道:“既如此,臣妾想
要作一种新宫舞,预备在新后册立的日子,用为后宫庆贺的典仪,敢请陛下旨意准
许!”太祖听奏如此,益加喜悦,笑允道:“卿既有新制作,朕且喜悦不遑,哪有
不允的。”当下花蕊夫人谢了。明日,便与太祖一同挑选十四五岁的宫女六十四人,
以半数改作男装,配成三十二对男女,都穿新样舞衣,教以新的舞术。按着乐声的
高下疾徐,一对对,一双双,搭着手,抱着腰,为缓急迟慢的舞蹈。宫里见了,真
是见所未见,一齐称赞花蕊夫人多才多艺。太祖更是乐得心欢意畅,爱悦花蕊夫人
的心思,不但不为册立新后少减丝毫,而且愈觉倍增恩爱了。
不到一月,已教练得异常纯熟,所以此日,便居然用为典仪。
是夕太祖与宋后成就了百年大礼。这时太祖已四十有二,宋后却方只十七,在
年龄上讲,正是老夫配少妻,相差几万里;在富贵上讲,正是养女嫁皇帝,娇贵无
伦比,所以宋后配着太祖,总还算是美满婚姻。
秋七月,接得北汉主刘钧病殁消息,太祖以为有机可乘,遂于八月,命昭化军
节度使李继勋将兵北伐。起先太祖曾遣谍者谓刘钧道:“君家与周朝是世仇,宜乎
不肯服他。而今我与尔素来没有什么芥蒂处,何必要困此一方百姓呢?若有志中原,
便当领兵下太行,以决胜负。”刘钧即遣谍者报答道:“河东的土地甲兵,慢说不
足以当中原,并且我的家世本来不是叛逆的,所以守此区区土地,乃是怕汉氏祖宗,
成石敖之鬼啊!”太祖很哀悯他的说话,便对谍者道:“朕告诉刘钧,开尔一生路。”
故当刘钧在世之日,太祖不加兵北汉。至是听得刘钧殁了,继立的是他的养子刘继
恩,便乘丧遣李继勋领禁军去征伐。刘继恩正在居丧,忽听报宋军已经入境,乃遣
大将刘继业、马峰等领军扼守北谷。马峰领兵至铜锅河,恰遇宋军前锋大将何继钧,
击破马峰军,斩首三千余级,遂夺取汾河桥,直薄太原城下,举火焚延夏门。刘继
恩大惧,忙遣使向辽邦乞援。适司空郭无为与刘继恩有宿怨,密嘱供奉官霸荣杀刘
继恩于丧次。郭无为又使人从屋上进去杀霸荣以灭口,另立刘继恩弟刘继元以嗣位。
太祖听得北汉这种情形,一面促李继勋猛力进攻,一面诏北汉速降;许封刘继元为
平卢节度使,郭无为为邢州节度使。郭无为得诏,便去劝刘继元纳款归朝,刘继元
不从。可巧辽王兀律又发兵救北汉。李继勋恐怕孤军难当两面,反蹈危机,遂收兵
南归。北汉兵便结连辽兵,反寇晋、绛两州,大掠而去。二年三月,太祖以李继勋
师还无功,反招北汉入寇,想要再举,因问魏仁溥道:“朕想亲征太原,卿以为何
如?”魏仁溥对道:“凡事欲速则不达,愿陛下慎重为是。”太祖不听,即下诏亲
征北汉。命李继勋领兵先赴太原,以皇弟赵光义为东京留守,自将随后发汴京。太
祖至太原,筑长连城围之,立寨于城的四面:李继勋军于南面,赵赞军于西面,曹
彬军于北面,党进军于东面。北汉将刘继业等乘晦突门犯东西寨,战败遁走。
太祖又命壅汾水、晋水以灌城。北汉人民大恐,郭无为复劝刘继元出降,刘继
元仍然不从。一日,刘继元大宴群臣,郭无为痛哭于庭道:“奈何苦苦地以空城抗
宋朝百万的大兵呢?”引着佩刀,做作要自杀的样子,以求引动众心。刘继元见了,
忙降阶执住他的手,引他升坐而止。
四月,辽主再发兵救北汉。太祖料度他必由镇定救太原,使韩重赟倍道兼行,
前去遏住他。不数日,又听说辽兵分道而来,一路从石岭关入,太祖乃召何继筠迎
击,临行授以方略,何继筠遇辽兵于阳曲,大败之,斩首二千级。韩重赟亦先行布
阵于嘉山。辽兵从定州西面入,见宋军旗帜,大骇想遁走。韩重赟急出兵击之,大
获全胜,擒住他的首领三十余人。太祖命将所获辽兵俘虏示于城下,城中丧气。宪
州判官史昭文、岚州刺史赵文度,各以城来降,太祖好言抚慰之。但太原仍不能下,
太常博士李光赞因劝太祖班师。太祖乃转问于赵普,征取他的意见。赵普赞同李光
赞的意见。太祖遂决于闰五月班师,乃分兵屯镇潞,徙北汉民万余户于山东、河南,
回驾大梁。
当太原围急的时候,南城为汾水所陷,郭无为私谋出降,因请于刘继元,诡说
要自将乘夜击宋军。刘继元信以为真,选精兵千人付与郭无为,还亲登七夏门送之。
郭无为行至北桥,值风晦冥而止。至是阉人卫德贵便把这事告知刘继元,并说道:
“郭无为献地的阴谋踪迹屡露,反状明白,若赦而不问,将来汉家基业定必送在他
的手里哩!”刘继元听了,不能复忍,便执郭无为杀了。郭无为做臣不能尽忠,谋
事又不能谨慎,卒之送掉了一条生命,实是自取的。
三年九月,南汉主刘鋹举兵侵道州。道州刺史王继勋上书说刘鋹残暴不仁,屡
出寇边,请朝廷速兴王师,吊民伐罪。太祖不想用兵,令南唐主李煜为书谕刘鋹,
劝他称臣,归所侵湖南旧地。刘鋹不服,囚南唐使者,书驿书以答李煜,言甚不逊。
李煜没法,便直下刘鋹的来书与太祖。太祖得书大怒,即命潭州防御使潘美为
桂州道行营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领兵征伐南汉。
这南汉开基始祖名做刘隐,在后梁时节据有广州,受梁朝封为南海王。刘隐殁
后,弟刘陟袭位,僭号称帝,改名做刘鱣. 刘龑传子刘玢。刘玢为弟刘晟所弑。刘
晟乃传子刘鋹。刘鋹性行昏懦,委政于宦者龚澄枢,及才人卢琼仙。刘鋹但日与宫
人波斯女等游戏宫中,专事淫乐。这波斯女丰肥艳丽,最擅长房中术,有不可言传
的妙处。刘鋹大加宠幸,赐号做媚猪。媚猪又选择宫中体态善淫的宫女九人,尽传
她的技术,使随自己一同去服侍刘鋹。刘鋹一时得了这些孤媚子,益发大开其心,
荒淫无度。更将九人各个赐号:一个高大肥胖的,唤做媚牛;一个瘦削双肩的,唤
做媚羊;一个双目盈盈如水的,唤做媚狐;一个双乳高起如杨贵妃的,唤做媚狗;
一个香喘细细、娇啼婉转的,唤做媚猫;一个额广面长的,唤做媚驴;一个雪肤花
貌,水肥玉骨的,唤做媚兔;一个喜啸善援的,唤做媚猿;一个声如龙吼的,唤做
媚狮。以媚猪为首,总称为十媚女。一时横行宫中,肆无忌惮。刘鋹更喜观男女交
媾,时常选择数十美少年,配以宫女,令一对儿一对儿裸体相接,自与媚猪、媚牛、
媚羊、媚狐、媚狗、媚猫、媚驴、媚兔、媚猿、媚狮等结队巡视:见男的胜女,便
立予重赏;若女的胜男,这男子便犯了不可赦免之罪,轻则鞭笞,重则宫刑。媚猪
又造作烧煮、剥剔、刀山、剑树之刑,进于刘鋹以助恶。刘鋹甚为合意,即用以施
于群臣有罪的。媚狗因发明一种斗虎之刑,媚狮亦发明一种抵象之刑,同时进与刘
鋹采用,刘鋹立时采用以治罪人。这两种刑法,斗虎之刑,是用罪人去斗虎;抵象
之刑,是用罪人去抵象。罪人都是赤手空拳,哪能斗虎抵象,故辄为虎噬象触,立
时毙命。
刘铁与媚狗、媚狮等见了,却以为笑乐。刘鋹又暴敛重征,凡邑民进城的,每
人须输纳一钱。琼州地方,斗米税至四五钱。
更置媚川都,定课税,令入海五百尺采珠进献。所居宫殿,尽用珠玉玳瑁以为
妆饰。内官陈延寿,制作诸般淫巧,日费数万金。宫城左右,离宫多至数十处,游
幸常至月余或旬日。以豪民为课户,以供饮宴犒赏的用费。百姓深以为苦。太祖在
乾德二年九月,曾一度遣潘美、尹崇珂率兵攻取南汉郴州,得南汉内侍余延业。太
祖访问他国内政事,尽行知道这种荒淫暴虐的事实,不禁惊骇道:“朕当救此一方
百姓。”然而那时正谋伐蜀,虽是这么说着,却未遽实行。至是,才复使潘美、尹
崇珂帅兵实行伐罪吊民。
这时刘鋹正耽于游宴,一切政事,都由侍监李托与龚澄枢专主。李托是李贵妃
与李才人的父亲。刘鋹既宠爱他的两个美丽女儿,就进李托任内太师,为南汉宫廷
里头一个有权力的。
一班宦官宫妾各执要政,所有南汉的亲王旧将,都被谗杀殆尽。
城壁壕隍,亦都饰为宫馆池沼,楼舰皆毁,兵器俱腐,就像天下本无事的一般。
乃至宋军入国,这才内外震恐,莫知所措。
不过兵来将挡的一句话,刘鋹倒还记得;时龚澄枢方握兵权,便命他驰往贺州,
划策守御。龚澄枢心内虽然害怕,但无从推诿,只好斗胆领兵前去。行至中途,听
得宋军前锋已至芳林,龚澄枢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向前,连夜遁返广州。潘美
遂长驱进围贺州。南汉诸大臣因请起用故将潘崇彻,刘鋹不从,别遣伍彦柔将兵往
救贺州。潘美闻伍彦柔援贺,潜用奇兵伏南乡岸以待。伍彦柔夜泊南乡,舣舟岸侧
;天明,挟弹登岸,踞胡床指挥,旁若无人似的。潘美伏兵卒起,伍彦柔军大乱,
死者十之七八;擒伍彦柔斩于贺州城下,枭首以示城中。城中顿时气夺,城遂破了。
潘美既破贺州,督率战舰,声称要顺流直下广州。刘鋹忧迫,计无所出,才起用潘
崇彻为都统,领众三万屯贺江,潘美乃径趋昭州。潘崇彻但拥众自保,不肯往救。
潘美遂又克昭州,连拔桂州、连州,进逼韶州。韶州为南汉北门锁钥;若此城
一失,广州便难保守了。刘鋹急命李承渥为都统,率领国中精锐十万人,及所有驯
象悉数出发,布阵于莲花峰下。以驯象致阵前,每象载十人,皆披坚执锐,军威很
是雄壮。潘美见了笑道:“南汉人把这个壮军威,我看它直是儿戏!”便命以强弓
劲弩,先破象阵。果然象被射奔踢,乘者皆堕,反践李承渥之军。南汉军遂大败,
李承渥仅以身免。潘美乘胜即攻入韶州。
刘鋹闻报,穷蹴不知为计,令堑广州东壕,谋守孤城,顾视左右,将没有一个
可使的人,急得大哭回宫。宫媪梁鸾真因荐她的养子郭崇岳,说是可以御敌兵。刘
鋹此时哪里还来得及查考他能干不能干,听梁鸾真说可用,亟召郭崇岳,命为招讨
使,与大将植廷晓统兵六万,出屯马径。那郭崇岳全无谋勇,毫不知兵,只是日夜
祷告鬼神,想菩萨差些天兵天将来退宋军。
四年二月,潘美又克英、雄二州,潘崇彻竟以众降宋,进兵次陇头。郭崇岳正
报刘鋹。刘鋹大惧,急忙遣使向潘美求和,且请缓兵。潘美不午,叱退南汉使者,
更进兵马径,立寨于双女山下。刘鋹益发恐惧极了,便令取船舶十余艘,载金宝嫔
妃,想从海道逃命。未芝,宦者乐范与卫兵千余,盗取船舶先行走了。这正是:欲
离险地非容易,浮海乘槎愿总虚。
要知刘鋹最后如何,宋将潘美、尹崇珂等能收平南汉否,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汉刘鋹丧邦见辩才 唐李煜荒政讲舞术
刘鋹欲逃不成,只得复遣左仆射萧漼奉表诣潘美军乞降。
潘美即令人送萧港赴汴京,自引兵趋广州。刘鋹正要再遣弟刘保兴率百官出迎,
郭崇岳入阻道:“城内精兵尚有数万人,何妨背城一战呢?”刘鋹道:“既已一败
至此,且经奉表乞降,还战甚的!”郭崇岳执意道:“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最
后胜负未必属于宋军。至若已奉表乞降,正是兵不厌诈。就是终不能胜,出降也还
未迟呀!”刘鋹本是无主张的,见他说得这样,遂道:“如此,听卿作为便了。”
郭崇岳领命,乃与植廷晓复出备战。刘鋹更遣弟刘保兴率倾国兵助阵。植廷晓谓郭
崇岳道:“北军乘席卷的威势,这锋芒实不可当。我们的兵丁虽是众多,然而都属
伤疲之余,今不驱策使前,必将坐受其毙了。”于是植廷晓乃领前军据水而阵,留
郭崇岳殿后。一时,宋军勇跃渡水,植廷晓力战不胜,遂死于阵中。郭崇岳一见,
不敢向前,即奔还栅内。原来郭崇岳依江岸设置一道木栅,以为坚守之具。潘美谓
诸将道:“彼编木为栅,自谓坚固,若篝火焚烧它,彼必扰乱,然后因而击之,定
可破他了!”遂分遣丁夫,每人持二炬,乘夜深齐逼栅下,万炬俱发。值大风,火
势极其猛烈,木栅尽行烧着,救无可救。果然南汉兵大乱,潘美督兵一阵攻杀,把
郭崇岳击死于乱军中,仅刘保兴一人一骑得逃回城中。李托、龚澄枢相与谋道:
“北军之来,不过想我中国的珍宝罢了,今尽焚毁它,使得空城,彼必不能久驻的。”
乃纵火焚烧府库宫殿,一夜尽成灰烬。至是城中无人拒守,刘鋹乃出城投降。潘美
遂入广州城,擒刘鋹宗室及官属,悉押送入都。
当潘美军入城,有宦者百余人,盛服诣军前请见。潘美道:“我奉诏伐罪,正
要歼除此等人,尚想和我抗礼么?”命卫士悉行执住,一一斩首示众。至是,南汉
灭亡,计自刘隐创业至今日,凡传五主,共六十五年。广州悉乎,得州六十、县二
百四十。潘美、尹崇珂遂全功而还。太祖大喜,授潘美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尹崇珂
以次诸将士,尽都进爵加赏。
三月,刘鋹等被押至汴京。太祖御明德门亲受汉俘,命刑部尚书卢多逊宣诏责
刘鋹。刘鋹此时倒能言语,叩首对道:“臣僭位年才十六,龚澄枢、李托等都系先
臣旧人,每事臣不得自专,全是他们把持着,所以臣在国时,臣倒作了臣子,龚澄
枢等反实是国主哩!”奏对毕,伏地待罪。太祖闻奏,立命大理卿高继申审讯龚澄
枢、李托等罪状,果得实在。遂将龚澄枢、李托斩于午门外,乃特诏赦刘鋹罪,赐
袭衣、冠带、器币、鞍马,授检校太保、右千牛卫大将军,封恩赦侯。刘鋹谢恩退
出,留居赐第中。刘保兴亦受封为右监门左仆射。萧淮及各官属,俱授职有差。刘
鋹有口辩,性绝巧,甚为太祖所喜悦。一日,刘鋹用美珠给勒鞍为戏幡之状,极其
精妙,进献太祖。太祖叹息向左右道:“刘鋹好工巧,习以成性,倘能移以治国,
何至灭亡呢?”又一日,刘鋹从太祖幸讲武池,从官未集,刘鋹一人先至,太祖因
赐酒一卮。刘鋹在国的时候,常用鸩酒杀臣下,便疑太祖亦用他待人的法子待他,
接而不敢饮,泣道:“臣承祖父基业,违拒朝廷,劳王师致讨,罪本当诛;但陛下
既待臣以不死,臣愿做个大梁百姓,观看太平盛世,却未敢饮此酒。”太祖笑道:
“卿怀疑此酒有毒吗?朕推赤心于人腹中,怎肯作此暗刀杀人之事。朕且自饮与卿
看。”说着,命取过刘鋹酒来,一饮而尽,再行另酌赐刘鋹。刘鋹大惭,忙饮了赐
酒,叩首谢恩。其实太祖此时,不但没有要加害刘鋹的心思,且因他会说话,更加
喜爱他,所以赏赐刘鋹还更重厚了。
十一月,南唐主李煜因南汉已亡,大为震恐,遣弟李从善入朝,奉方物进贡,
并上表乞去国号,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唐国印为江南国主印,且请赐诏呼名。太
祖允许他的请求,并授李从善为奉宁军节度使,赐第留住京师。南唐乃贬损制度,
下书称教,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其余官称,亦多所更定。
从前,李煜曾以白银五万两遣赠赵普,赵普不敢受,即入白太祖。太祖道:“这是
不可不受的。卿但作书答谢,少赠他的使者便了。”赵普推辞道:“人臣无有私馈,
亦复无有私受,臣窃不敢奉旨。”太祖道:“大国的体面不好自己削弱的,当使他
不能测度,卿只自收受了,朕自别有区处。”赵普遵旨,便尽数受了。至是李从善
入朝,太祖除授官并照常赏赐外,特密赐白银,仍如李煜赠赵普的原数。李从善见
此厚赐,深为惊异,乃作书告李煜。李煜得书,君臣尽皆震骇,佩服太祖的伟度,
于是李煜乃手疏求遣李从善归国,太祖优诏不许。五年二月,江南江都留守林仁肇
密书向李煜陈规复江北旧境的计划,略说:“淮南戍守的兵丁太少,宋朝前已灭蜀,
而今又灭岭南,道远师疲,当不堪再战,愿借臣兵数万,自寿春径渡,规复江北旧
境。他纵发兵来援,臣当据淮捍御,与他周旋于疆场之上。要是怕势不能敌,当起
兵之日,请以臣叛命奏闻北朝。那么,事成则国享其利,失败便可戮臣全家,以明
陛下实无二心。”李煜不听。林仁肇乃沿江巡检卢、绛亡命的人,练习水战,屡次
击破吴越兵于海门。因又奏请李煜道:“吴越是仇仇,他日定必为北朝犒角,协力
以谋我。臣谓诈以宣、歙叛命,陛下便宣言讨臣,臣便往乞兵吴越。等他到来,蹑
而攻之,便可取得吴越国度了。”李煜亦不听。林仁肇本是江南名将,多智足勇,
太祖很想先去掉他,好取江南地方。至是谍者又密报林仁肇请李煜规复江北、诈取
吴越的两计划,太祖暗道:“若不赶紧去掉他,他必使朕不易收拾东南的。”于是,
太祖图去掉林仁肇越加急切。恰巧留得李从善在朝,江南不时有使者往返,便乘间
重赂江南使者,窃取得林仁肇画像,悬诸别馆,授意侍臣,故意引李从善看见。李
从善看见悬着林仁肇画像在这里,惊异道:“嗄!他的画像怎的悬在此地呢?”侍
臣故意质问李从善道:“足下见了这画像,为何如此惊骇呢?莫是错认此公么?”
李从善道:“这是下国江都留守林仁肇的画像,我怎会错认呢?不过我素知他与朝
中人士无往来,为何他的画像却悬在这里?以是不明,所以惊异。”侍臣故意迟延
半晌道:“这是有个缘故的。”说了这一句,却又停住不说。李从善忙追问道:
“有什么缘故呢?”侍臣又迟延半晌道:“足下现今与我已一殿为臣,不妨直告。
林仁肇已输诚朝廷,待时来归,先奉此画像为信物。圣上爱他才勇,特备此馆舍,
待他到来赐与居住。今人未至,故先悬着他的画像,以表示朝廷重贤的意思。”李
从善听了将信将疑,回到私第,忙作书驰告李煜。李煜得到这个报告,不知是太祖
用的反间计,便以为林仁肇果有异志,即召林仁肇至,赐宴置鸩把他毒死。
可怜林仁肇一生忠心为主,就是这样一语不明冤死了!正是:忠诚未上凌烟阁,
魂魄先登枉死城。
太祖听得林仁肇已被毒杀,江南更无能将,不胜欢喜,只待有名,便好命将遣
兵征伐江南。李煜却不知中计,反以既除去林仁肇,国内不复有谋为不轨的人,可
以高枕无忧,便放情声色,不理国事。这李煜是李景第六子,聪悟好学,善属文,
工诗画,明音律。李景最为喜爱,故传位于他。李煜嗣立,史称南唐李后主。李煜
后周氏,美姿容,通书史,亦明音律,尤工琵琶。李煜极赏她的艺术,曾取自己用
的琵琶,时人称为烧糟的,赐给与她。李煜时常合她制作词曲以取乐。李煜演《念
家山》旧曲,她便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风行于时。
一夜值大雪,宫殿园囿都变成银盖的一般,四望皎然。周后雅兴勃发,便于后
苑集瑞亭置酒张乐,合着李煜一同赏雪。
酒酣兴高,周后举杯请李煜起舞。李煜笑道:“卿倘能创为新声,朕便舞蹈。”
周后即命笺缀谱,口里一面歌,手里一面写,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一忽儿便谱成
了。这就叫做“邀醉舞”
破。李煜听了,音咏悠然,十分乐意,果然起而舞蹈。李煜的舞术,不独宫人
未曾见过,就是周后常与他同起居,也未曾见过的。周后起先要他舞蹈,原想这是
他所难能,所以特意以此寻他开心。不料李煜此时舞蹈起来,竟比宫里日夕事此的
舞女还舞得好看多了,竟像是日常惯技一般。而且他所舞蹈的,更有种种新奇姿势,
是舞女们没有学习过的。把周后并一众嫔御宫女看得眉飞色舞,喷啧赞叹。周后更
把两个手掌连连拍着作响,她的手掌原是染有异香的,每一拍动,香风四溢。这时
众人,目观李煜新舞,鼻触周后异香,一个个感觉到平生未有的愉快,各人情不自
禁,竟一同舞蹈起来。周后见了,更觉有趣,不想一个儿作壁上观,即起身加入舞
团,与李煜合着,两个人搭肩抱腰地舞蹈。众人一见,便绕成一个圆圈,把李煜、
周后俩围在中间。此时的李煜与周后暨众人,就比做天上神仙,恐怕还没有这等乐
趣哩。这样同舞了一会,才停舞复行饮酒。周后便启问道:“陛下这舞是几时从何
处学得的?怎么就一向不知陛下有此长技呢?”李煜反问周后道:“卿若不知朕会
舞,怎么又强朕作舞呢?”周后一笑道:“臣妾实在不晓得。不过窃想陛下当无所
不能,故而作这样的要求。请陛下莫追问这个,只告诉臣妾这舞到底是怎样学得的?”
李煜道:“朕这舞学得很奇异,所以舞得也奇异。但要朕说明底细,须先奉行朕的
命令。”周后道:“陛下的命令,谁敢不遵呢?陛下且发命令。”李煜便发命道:
“朕今所发的是酒令。须知酒令重如军令,如有违令的,便以违旨论。现在这里的
人,五分尊卑,无分贵贱,各个须用巨觥满满地饮酒三杯,不许剩存一滴,亦不许
请人代饮。”这些嫔御多少总能饮一觥半觥;这些宫女却大半是未尝点酒沾唇的,
怎能一旦胜此,听了这个酒令,便都吓得面面相觑。李煜催促道:“怎么?难道说
可不依令吗?”周后请道:“倘众人酒后失仪,陛下不加罪么?”李煜道:“奉令
而醉,因醉失仪,决不问罪。”周后乃持巨觥斟满,先饮三杯道:“尔等赶快奉令!
就是醉死了,也乐得做个酒中勇将、驾前忠臣啦!”众人听说,便同声道:“遵令!”
于是各个饮了三巨觥。李煜大喜,便笑说道:“好,好,好!尔等都是勇将忠臣,
而今朕讲说舞术了。朕对于舞蹈一事,实在未曾学习,不过很用了一番心。朕日常
看看宫里的舞女作舞,很留心用意地看着,记下某种舞的谱曲如何,步伐如何,姿
色如何。然后彼此相参考,相融会,变而通之,神而明之,依照朕的意思,制作新
的舞曲,演成新的舞术。朕因在制作期间内,恐怕制作不成,反添笑话资料,所以
每日只于御书房,在独自无人时,演习一会;回到了宫里,便不提及。原想多制作
几种,待演习纯熟,才教卿等知道。不想今日被逼,再隐藏不住,就在卿等面前献
丑了。”周后笑道:“说什么献丑,正是神明制作哩!明日就请陛下将谱曲授与乐
工,将舞式教与舞女,新新宫内耳目。陛下肯允许吗?”李煜笑道:“既是卿欢喜,
明日教与他们便了。”正说着,只听咕咚咕咚,又是当啷啷当,接连参杂响着。李
煜、周后忙看时,原来众宫女饮得醉了,有几个支撑不住,已倒在地上,手里拿的
东西碰个粉碎,所以有此响声。李煜不禁大乐道:“真有趣!风雪的夜里像如此过
法,实在好极了!”周后因请道:“不胜酒力的人还多着,再迟一会,便要大家挣
持不起哩!请陛下且回宫安寝,让她们早些自去歇息吧!”李煜便命住酒,与周后
回宫安寝。
次日,李煜果依周后的请求,把所制作的舞术教与乐工舞女,令他们习练。时
宫嫔队里有个名做窅娘的,纤而善舞,素为李煜所爱悦。她对李煜这种新制作,一
夕便学会了。李煜欢喜得称赏不置,因作金莲高六尺,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
帛缠足,纤小屈上,像新月的形状,著白色罗袜,在金莲中作舞。窅娘于莲中回旋
舞蹈,真有凌波的态度。唐镐尝有两句诗咏叹着窅娘道: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
周后有个妹子,姿色才华比阿姐更甚几分,不时进宫来看候阿姐。这几日周后
因为偶感寒疾,身体不甚舒畅,她又进宫来望候。李煜一向呼她为小姨,久存着一
箭双雕之心,只是不敢告知周后。现在恰巧周后病了,正是有机可乘,便将小姨留
在宫里,只说请她陪侍阿姐疾病。周后也不疑心有它,便任李煜把妹子留住。只是
怎么勾搭成事呢?李煜真是探花妙手,被他想出个又新奇又周密的法儿来。这正是
:安排金屋藏娇艳,整备锦亭引美人。
要知李煜怎样与小姨勾搭,能成美事么,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和尚游娼昏君做客 士人诣阙大将专征
群花中间一小亭子,幂以红罗,压以玳牙,镂银雕金,又华丽,又精致。里面
仅容一榻一台,可供二人起坐。台上置一荷叶式的白玉盘,盛着各色名香,约数十
种,香气郁馥,使人心醉体酥。榻上铺着鸳绮鹤绫,锦簇珠光,生辉焕彩。李煜拥
着一丽人,坐榻上喁喁私语,大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情态。你道
这丽人是谁?原来就是李煜的小姨呢。李煜既把小姨留住,即时命人造作这个精巧
严密的小亭子,故意引着小姨到此看花。小姨瞧见这小亭子,便问:“这所在是做
什么的?”李煜哄骗她道:“是朕用以贮藏各色名香的。”小姨是个爱香成癖的,
听说里面贮藏着名香,她连忙走进去看。
不料李煜把机括一转动,就把她关在里面,莫想出得来。小姨急了,便要叫唤。
李煜忙止住她,温言软语说了一大串相思相爱的话。小姨初时不肯依从,后来
渐渐被香气薰得心醉了,被柔辞逗得情动了,也就成了美事。
愿把洁身酬蜜爱,情甘白璧染微瑕。
李煜与小姨既成密好,二人乘周后病着,每日价双宿双飞在这小亭里。日复一
日,二人情意越深,欢兴益浓,蛛丝马迹不时显露在周后眼睛里。周后不觉怀疑起
来,便把宫人寅一个卯一个地叫到病榻前,多方查问,尽得二人的秘密。周后不知
道犹可,知道了直气得肝肠寸裂,病势陡增,几日便玉碎香销了。李煜痛哭了几场。
虽然有小姨放在心头,可少减悲恸,但每追念旧情,不免泪落。因为李煜是个
深情的主儿,非是得新便忘故的。过了些时,周后丧事已毕,便实行纳小姨为继后。
小姨先期辞归,静候册立,以掩人耳目。当纳采的时候,李煜先用灵鹅代白雁,
被以文绣,使它衔书。及至亲迎,仪仗十分齐整,百姓夹道观礼,竟有立在屋顶上
去看,因而坠瓦毙命的。
就是撒帐的钱,亦都是新铸的。钱文都取四字吉利语:有“长命富贵”、“金
玉满堂”、“忠孝传家”、“五男二女”、“封侯拜相”、“天下太平”等类。这
一夕,李煜与小姨正式成了礼,由秘密的结合成为公开的婚姻,这欢爱自不消说的。
从此,李煜一则伤感故后,一则陪伴新宠,哀乐不时,常深居宫中,临朝的时
候益加减少,国事如何竟全不问了。有时极忧闷,却微行到娼楼妓馆散心。
一日,李煜微行到一娼门,正有一僧在里张筵设乐,那僧独坐中间,拥一妓于
怀抱,用巨觥酌酒为牛饮,群妓环绕作歌舞,偎红倚翠,莺姹燕娇,煞是有趣。李
煜见了异常高兴,大步直入,一边说道:“有不速之客一人来!”那僧原本豪放超
脱,又见李煜雍容华贵,且举止不类寻常,虽不认得他是国主,却以为总是贵介公
子,便请他入席,一同饮酒。李煜还有什么客气,即高踞上座,畅饮起来。这些妓
女见他这般模样,便错认做那僧的上客,争着执壶把盏相劝李煜。直饮得酩酊大醉,
才放盏离座,提笔在右边壁上大书道:“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持传风
流教法。”写罢,掷笔转向那僧一拱手道:“少陪了!”即扬长而去。那僧乃问群
妓道:“这是哪位姑娘的贵客?真是潇洒极了!”群妓哗笑道:“大师醉了哩!怎
么说是我们的贵客呢?我们是没有一个认识他的。”那僧亦拍掌道:“如此说来,
你我与那人正都不相识了。那人真真有趣!
快找人去问个姓名住址,下次好请他来一同寻乐。“正待差人赶出,忽有一个
老婆子跑进来道:”大师怎地认识国主呀?今日大师这一席酒,真个使蓬荜生辉了!
“那僧奇怪道:”你是怎么说?哪一个是国主呢!“老婆子道:”适才在此饮
酒的那人就是国主。我刚在街头看见许多带金盔的迎着那人,齐说‘原来圣驾在此。
’说着,就拥他上马,一窝蜂去了。难道大师真个不认得吗?“大师道:”我哪里
认得呢?“于是一齐吃惊道:”险哉!幸得没有得罪他,不然我们都犯这天大的罪
了!
怪不得他有这等豪行!“你言我语,纷纷谈论此事。
李煜回到宫里,小周后正在那里焦急悬望。这小周后就是小姨,因为别于她的
阿姐,所以称做小周后。小周后因等李煜好半天不回,恐怕他在外面或遇不测的事
件,所以着急,连连派护卫分道去寻觅。现在看见李煜安然回宫,且面带春色,晓
得他在外饮酒而来,便放了心。李煜却饮得心酣意畅,此时回来,余兴犹高,因命
宫人取到笔墨,想要乘醉作书。见宫人庆奴手持一柄黄罗扇,李煜便就扇头赐书一
绝。诗曰: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魂销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李煜自周后殁后,见她这么一个美人,竟以病死,以为是她前生孽障所致,益
信浮屠法,常与小周后同服僧衣,跪诵佛经。为要超度周后,手书金字《般若波罗
蜜多心经》百零一卷,焚烧了百卷,余一卷赐于宫人乔氏。因为这乔氏信佛最诚,
日常为周后诵经,所以李煜便以此报答她。又广集僧众在后苑谈佛法;凡僧人获罪,
只命他礼佛诵经,便释去他的罪名。又拿宫里的金钱募人为僧,一时都下的僧众多
至万人,都仰给于李煜。太祖听得李煜迷惑佛法至于如此,乃选一个有口辩的少年,
南下见李煜,谈论性命的说理。李煜不知是太祖故意遣来,极端地信重他,由是,
更加不把治国守边为意了。小周后又喜种植花卉,李煜要得她欢心,多方物色,致
诸后苑,供她采种。
听得庐山僧人有麝囊花一丛,色正紫,像是丁香一般,号做紫风流。李煜即遣
人赉诏取来,种植于移风殿,赐名做蓬莱紫。
小周后见了,甚是喜悦,时常手自灌浇。每当春盛时,李煜把梁栋窗壁,柱拱
阶砌,并作隔筒,密密地插着各种花枝儿,榜书做锦洞天。于是与小周后并一众宫
嫔,不分昼夜,在里面歌舞饮宴,照这样消磨一刻千金的日子。
这时太祖知道李煜不振到这样,便想发兵取江南,只是没有名义。因固留李从
善不遣归国,且征李煜即日赴阙。李煜怕太祖又留住他,夺取江南土地,称疾推辞
不赴。太祖遂说他抗命,将要加征伐。恰巧逊周幼主迁居房州病殁,太祖素服发丧,
辍朝十日,谥做周恭帝,还葬周世宗庆陵左侧,号称做顺陵。
葬事甫毕,朝内又更动要官:赵普相罢,出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卢多逊擢用为
参知政事。因此种种,太祖谋取江南的心竟遂暂搁置。不久,卢多逊丁忧去职,起
复赵普,加封皇弟光义为晋王,光美兼侍中,子德昭同平章事。朝内事部署得很停
妥了,乃复谋取江南。因遣知制诰李穆谕李煜,命他入朝。李煜仍称疾固辞,且说
道:“所以敬谨奉事大朝,原是想要保全宗祀。
而今像这等相逼,有死罢了。“李穆道:”朝与不朝,听国主自决,不过,朝
廷甲兵精锐,物力雄富,实在不易抵抗,应该仔细着想着想,不要到后来反悔哩!
“李煜不听,但遣使求封册。太祖不许,命梁迥复使讽李煜入朝。李煜不答,
梁迥还报太祖。太祖道:”江南主屡征不至,显见抗违朕命,而今出兵征伐,不能
说是师出无名了。“
七年九月,太祖遂命曹彬为西南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
领大兵十万,往伐江南。太祖便郑重告诫曹彬道:“江南的事件,全权委卿办理,
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行归顺,不必急急攻击。”又道:“金陵城陷之日,
慎勿杀戮!设若困斗,那么李煜一门,千万不可加害。”且取佩剑授曹彬道:“卿
将此剑去,副将以下,倘有不服从命令的,卿以此剑斩决之。”曹彬领命受剑而出。
潘美等听了太祖最后嘱咐曹彬的言语,无不失色,相诫同守军律。明日,曹彬
取齐众将,督兵从荆南发战舰东下。江南的屯戍,都当作朝廷每年所遣的巡兵一般
看待,但闭壁守着,奉牛酒犒军,而不加拦阻。
等得发觉是遣来征伐江南的大军,已经迟了,宋军早到达池州。
池州守将戈彦措手莫及,便弃城逃走。宋军兵不血刃,遂得池州。曹彬再由池
州进兵,大败江南兵于铜陵,占领采石矶。
起先江南池州人有一个名唤樊若水的,因在国内举进士没有得中,遂谋归顺朝
廷,以取功名富贵。他便假借渔钓的名义,驾一叶小艇,载着丝绳,在采石江上,
维南岸疾棹抵北岸,往返数十次,把江面的广狭测量得不差一丝半黍。乃作为图说,
诣汴京上书,道江南可取,主张作浮梁济师。太祖甚以为是,赏樊若水为右赞善大
夫,立遣使往荆湖,造黄黑龙船数千艘,又以大舰载运巨竹絙,自荆渚而下。发兵
南下之日,即用樊若水为向导,既得池州,便以他知池州。至是樊若水请试船,先
试于石牌口,乃移至采石矶,三日而成浮梁,果如先前樊若水所进图说,不差毫发。
潘美因率步兵渡江,就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此时江南已长久不用兵了,老将帅多亡故,领兵的都是些新进,尽以功名自负。
听得战事起了,踊跃陈说利害的数十人。
李煜便以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郑彦华督水师万人,都虞侯杜真领步军万人,
同御宋军。临行,李煜诰诫道:“二卿两军水陆相济,没有不胜的。”郑彦华领战
舰鸣鼓溯流而上,急趋浮梁,满想二口气便打退宋军。潘美见江南水师漫江而来,
指挥弓弩手夹岸集射之。一时箭如骤雨,郑彦华只得败退回去。及杜真步军驰到,
郑彦华已不能相济助,杜真兵单力薄,亦归失败。消息传到金陵,李煜方下令戒严,
令去开宝年号,招募人民为兵,凡人民以财粟进献的给官爵。无奈江南人民习于文
弱,又专顾私储,没人有勇气敢服兵役,更没有人肯以私储助公家,文告迭颁,竟
是无人应命。
八年二月,曹彬遂连破江南兵于白鹭洲、新林港,遣田钦祚攻溧水。江南统军
使李雄谓诸子道:“今宋军已深入,威声甚是雄壮,我军断不是他的敌手,这一回
我定死于国难,尔等各个自勉吧!”诸子齐对道:“儿子辈当矢志随父帅共赴国难,
决不敢畏缩的。”于是李雄父子八人一齐出兵力战,不胜,同死阵上。田钦祚克溧
水。曹彬大军即进次秦淮。秦淮河在金陵城南面,水路可达城中。江南兵水陆十万
列阵于城下扼河守御。
这时宋军舟楫还未准备齐集,潘美率兵想先渡河,大声道:“我提雄师数万人,
一路战必胜,攻必取,岂被此区区衣带水限住,便不能徒涉而渡吗?”说毕,奋身
先自涉水,大军随后跟了过去。鼓勇一阵,杀得江南兵大败奔逃。马军都虞侯李汉
琼率领所部用大船载葭苇,直抵城南水寨,乘风纵火。水寨内兵大乱争走,溺死数
千人。城南水寨又入宋军掌握。
这时江南国政完全由枢密副使陈乔、清辉殿学士张洎、太子太傅徐辽、太子太
保徐游等主持。李煜但日在后苑聚僧众诵经谈禅,外事概不过问。军书告急,非徐
元橘等不得上达。军政尽委属神卫军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皇甫继勋素骄贵,全
无为国效死的心志,但想他的主子速降,只是不敢启口奏请,所以每常与众人谈话,
辄道:“北军强劲,有哪个抵敌得住呢?”听得兵败了,且喜道:“我早知不能得
胜啦!”裨将有忠心为国的,募死士想夜出邀击宋军,反被杖背把他拘囚。所以宋
军驻城下累月,李煜还不知道。一日,李煜忽亲自出到城上巡视,只见宋军在城下
设立栅寨,旌旗遍野,才晓得一向被左右所蒙蔽了。方始大惊惧,立收皇甫继勋处
以斩刑,遣使召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以上江兵入援。
十月,都虞侯刘澄竟以润州降宋,江南益加危迫。李煜乃遣学士承旨徐铉赴京
请求缓兵。徐铉至汴都,奏谓太祖道:“李煜实没有罪,陛下遽加征伐,未免兵出
无名啦!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便不相容呢?至若讲到陛下屡
次征召不朝,并非有意逆命,实因疾病缠绵所致。这个已一再奏闻陛下,当蒙陛下
鉴谅!陛下爱李煜,亦当如慈父爱子。还望格外矜全,赐诏罢兵。”太祖道:“尔
谓李煜事朕如父,朕当爱他如子,那么父子应作一家,怎好南北对峙呢?”徐铉不
能对答,只得辞驾还白李煜。逾月,李煜复遣徐铉请求缓兵,以保全一邦生命。徐
铉见着太祖,顿首哀恳道:“陛下就不念李煜,亦当顾念江南子民。大军所至,玉
石俱焚,岂不是失掉陛下恩沾黎庶的意思吗?况且李煜乃是个恭顺不过的,陛下竟
坚决不肯网开一面,陛下是未免太寡恩了。”太祖取江南的心肠本无可回,又听徐
铉这等冒渎,不禁大怒,拔剑而起,指着徐铉严声叱道:“休再多讲!江南果没有
什么大不了的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可容他人鼾睡?”这正是:争城夺地
寻常事,谈义说仁是腐儒。
要知徐铉怎么对答,太祖究肯罢兵与否,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白衣纱帽一时待罪 斧声烛影千载传疑
徐铉见太祖如此震怒,辞旨决绝,晓得江南战事不是可能请求罢息的,便顿首
道:“请陛下息怒!臣回白李煜便了。”
即辞归江南,将太祖的语意陈复明白。李煜听得太祖不肯罢兵,定要取江南土
地,越加惶急。那时朱令赟已奉到李煜诏令,领军自湖口入援,众号十五万,顺流
直下,将焚烧采石矶浮梁。
曹彬闻报,令战棹都部署王明率兵前往防堵,授以密计,遣人树长木于洲渚间,
作为帆樯的形状。朱令赟遥望前面一带,帆樯林立,疑是伏兵,停桡不敢再进。王
明就移檄诸将,犄角袭击。朱令赟乘着大战舰,建起大将旗鼓,暂泊皖口。王明联
合步军,将刘遇,火急进攻。朱令赟势促,乃纵火拒战,碰着北风忽起,吹着火反
向自己方面烧来。军兵一见,哪里还顾得到战斗,连避火都来不及了。于是朱令赟
军遂大溃败,朱令赟遂被宋军擒住。金陵所倚靠的,全仗此一支援兵,朱令赟一败,
金陵便成了一座孤城,势更迫蹙。曹彬因遣人谓李煜道:“事势已穷蹙到此地步,
还想抗拒大兵么?我所以不即刻攻城,乃是爱惜一城百姓。若能及早归命朝廷,这
便是很好的策略。不然,日内就要破城了,赶紧自己打算吧!”李煜不听。明日,
曹彬忽然说是有病,不理事务。诸将便都来看病问疾。曹彬道:“我的病不是药石
所能医治的,只要诸君诚心自誓,攻破城池的日子,不妄杀一人,那么我的病自然
就好了。”诸将许诺,一齐焚香宣誓。又明日,曹彬的病果然好了。再明日,遂破
金陵城。起先,陈乔、张洎约着同死杜稷,然张洎实在没有决死的志愿。到那时,
陈乔径入宫对李煜道:“今日亡国,乃是臣的罪愆,愿加臣显戮,以谢国人。”李
煜道:“此是历数使然,与卿无尤,死了有什么益处呢?”陈乔道:“陛下纵不杀
臣,臣哪里还有面目见国人呢?”当退归私宅,引带投环而死。这陈乔本来是个柔
懦畏怯的人,不料今日却有此勇气,一死报国。
勤政殿学士钟倩,却穿着朝服坐在屋里,听得宋军到了门前,也与家人一同服
毒死了。李煜即率领未死诸臣,往曹彬大营请罪。曹彬待以上宾之礼,好言安慰一
番,请他回宫,整治行装,以便进京。曹彬带领几骑马在宫门外等候。左右私下谓
曹彬道:“倘若李煜进去,或竟寻死,那怎么办呢?”曹彬笑道:“无用多心。李
煜素来怯懦无决断,今既到来投降,必不会再自己寻死的。”果然,李煜整装已毕,
与宰相汤悦等四十五人一同走出宫来,会合曹彬起行。曹彬遂班师回汴。曹彬自出
兵至凯旋,士众畏服,无敢恣肆,破城之日,兵不血刃,凡得州十九、军三、县一
百八十。江南遂归版图。江南自李升篡吴,自谓系唐太宗子吴王李恪的后裔,建国
号做唐,称帝六年;传子李璟,僭袭帝号十九年,嗣改名景,去帝号,又四年;传
子李煜,嗣位十九年;共历三世,合计四十有八年。
捷音到汴京,群臣都向太祖庆贺。太祖却泣下道:“宇内分割,百姓实受了不
少的祸害,攻城的时候,更多有横罹锋刃者,正是可哀得很,有什么可喜呢?”即
诏命出米十万,赈恤江南的百姓,江南黎庶莫不感戴。
九年正月,曹彬俘江南主李煜还抵汴京。太祖御明德门受俘。因李煜尝奉正朔,
命勿宣露布,只命李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李煜已做了亡国之君,如同丧家
之狗,即到楼下叩头引咎。太祖乃宣诏道: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
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告而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
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
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
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
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
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
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
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
侯。尔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
尽舍愆尤。今授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而其钦哉!
毋再负德!
李煜受诏,惶恐谢恩。太祖即诏释李煜的罪,授官加封,复赐冠带、器币、鞍
马。小周后亦赐封为郑国夫人。其余子姓从官,并皆释罪录用。独召张洎责问道:
“完全由尔劝李煜不要降顺,使他今日弄到这个样子!”因拿出张洎所草召上江援
兵的蜡丸书给他看。张洎谢对道:“这书实在是臣作的,然犬吠非其主。官既食人
之禄,自当忠于其事。而今若蒙赐死,这是臣应该的。”太祖以为他有异于常人,
用为太子中允。二月,授曹彬为枢密使。
当曹彬受命往伐江南的时候,太祖曾谓曹彬道:“俟克李煜,当用卿为使相。”
潘美听得,即向曹彬预先作贺。曹彬道:“不会这样的,此番出兵,须是仰仗天威,
遵守庙谟,乃能成事,我怎敢居为己功呢?况是使相极品的位置呢?”潘美道:
“这是怎么说呢?”曹彬道:“太原还没有平服哪!”及至曹彬回来,陛见太祖,
太祖果然对他说道:“本要授卿使相,但是刘继元尚未平服,卿少等待些时吧。”
潘美当时亦在旁边,回忆前言,望着曹彬微笑。太祖瞧着,问是什么缘故。潘美不
能隐瞒,只得老实奏对。太祖大笑,乃重赏曹彬,赐钱五十万。
曹彬拜谢退出,对潘美道:“人生何必定要做使相呢?好官亦不过多得钱罢了!”
太祖因即便拜曹彬为枢密使,潘美升任宣徽北院使。
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师往征。此时江南都郡悉降,独江州指挥使胡则、杀刺史
谢彦实,集众固守,不奉朝命。曹翰往攻四月余,胡则力屈被擒,遂平江州。曹翰
杀胡则,且纵兵悉取财宝而屠杀众民,所掠金帛以亿万计,用巨舰百余艘,载归汴
都。太祖叙录曹翰功劳,迁桂州观察使,判知颍州。
未几,吴越王钱俶与妻孙氏、子惟浚入朝。先是太祖遣兵伐江南,诏加吴越王
钱俶为升州东南行营招抚制置使。吴越王钱俶奉诏,即以沈承礼权知国务,亲自率
兵五万助攻常州。丞相沈虎子谏道:“江南乃是我国的藩蔽,而今天大王往助宋攻
取江南,正是撤去我国的藩蔽,更拿什么来保卫社稷呢?”钱俶不听,竟进攻江南
关城,又大败江南兵于北界,遣兵攻江阴、宜兴,都取了,遂拔常州。江南主李煜
遣书与钱俶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吗?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勋,大王亦大梁一
布衣罢哩!”钱做不答,以李煜书转上太祖。太祖乃优诏褒奖钱俶. 钱俶乃遣使者
入朝。太祖对使者说道:“元帅克毗陵有大功,俟平定江南,可暂来京与朕一见,
慰朕渴想,即当令还。
朕三执圭币以见上帝,岂肯食言吗?“至是钱俶遂与妻、子入朝。太祖赐礼贤
宅给他居住,亲幸宴地,赏赉甚是丰厚;又赐钱俶剑履上殿,书诏不名;复命与晋
王叙昆弟之礼,钱俶固辞始罢。留居两月,遣令还国。临行,再赐一黄袱,密密地
封识着,郑重戒钱俶道:”途中宜秘密观看,勿使他人窥见!“钱俶行到中途,把
它打开来一看,统是群臣请留钱做的奏疏。钱俶不胜感惧,事奉朝廷益加小心。
八月,太祖又谋取北汉,命党进、潘美、杨光美、牛思进、米文义领兵分五路
攻太原;又遣郭进等分攻忻、代、汾、沁、辽、石等州。诸将所向克捷,进败北汉
兵于太原城北。刘继元急求救于辽。辽主即遣宰相耶律沙领兵救北汉。忽得朝廷急
报,说是太祖病重,促令班师。党进等遂回兵还朝。这时已是十月了。
在九月的时候,太祖幸晋王第,与他谈国事。太祖甚友爱晋王,数幸临他的宅
第,恩礼有加。有一次,遇着晋王有病,太祖因亲为灼艾。晋王痛觉,太祖便取艾
自灸。每对近臣说道:“晋王龙行虎步,日后必为太平天子。他的福德,非朕所能
够及得上的。”是日,兄弟忽谈到建都上面,太祖道:“我的意思,想要迁都于长
安。”晋王问道:“现在建都汴梁,不是很好吗?怎么要迁到长安去呢?”太祖道
:“汴梁地居四战,无险可守。迁都关中,倚山带河,所谓得地利了。然后裁汰冗
兵,复依周汉故事,为长治久安的根本计划,岂不是一劳永逸吗?”晋王道:“自
古在德不在险,既已建都定了,何必去迁动呢?”太祖长太息道:“今日依了你,
恐怕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尽归疲敝了!”乃怅然返宫。甫进入宫门,只见宫人乱纷
纷的,好像出了什么变故似的。太祖心里一惊,正要查问,忽花蕊夫人宫里一个宫
女迎着太祖启奏道:“万岁回宫了!快请驾到玉真宫,花蕊夫人忽得暴疾,已经不
省人事啦!”太祖一听,好像凭空地响了一个霹雳,吓了一大跳,即忙奔向玉真宫
去。进到里面,只见乌压压地塞满一屋子的嫔妃宫女。宋后也在床前,亲手调药哩。
原来花蕊夫人在宫里多才多艺既居首选,和蔼可亲复过众人,虽很得圣眷,却总是
受宠若惊,待人更加小心翼翼,所以上至宋后,下至宫女,莫不敬爱于她。当太祖
将纳宋后的时候,起初太祖还怕她要生妒怀怨,及至宋后正位,花蕊夫人事她竟十
二分恭谨,宋后对她也便十二分怜爱。到了后来,宋后与花蕊夫人亲热得更甚过自
家姐妹,无时无地不同在一处。每逢宋后有疾,花蕊夫人便整日整夜守在病榻旁边,
侍奉汤药;花蕊夫人有疾,宋后亦照样看待。真是行事相辅助,疾病相扶持,两个
人一些儿嫌隙也没有。太祖见是这样,自是十分欢喜。这且无用多谈了。当下宋后
暨一众嫔妃见圣驾到来,连忙一同接驾。太祖忙道:“一概免礼。但是花蕊夫人竟
是怎样了?”宋后回道:“现在还是不省人事。”太祖又问道:“她这病是怎么起
得呢?”宋后又回道:“适才与臣妾同在后苑观菊花,她还是好好的,并且高兴得
很,对着花略一思索,便成了一首词儿,念与臣妾听着,句工字练,比诸宿构的还
要好哩。不知怎的,回到宫里,忽然说是肚里急痛,面色也顿时改变,咕咚便倒在
地上,昏迷过去了。臣妾忙令宫女把她扶卧榻上,亲取九转回生丹灌服下去,不应
;又取各种灵丹灌服,还是一无应验。臣妾等正在没主张。如今陛下回宫了,就请
陛下主见。”太祖一边听着宋后的说话,一边早趋至床前,用手抚摩着花蕊夫人的
香躯,只觉浑身冰冷,不禁泪落两行道:“怎么忽然致此呢?”即命内监飞传御医
进宫,诊视是什么症候。
御医诊视毕,启奏道:“这是个猝然肠断之症。这个症候非是药石所能救治的。”
太祖命御医退出,复视花蕊夫人时,已是玉殒香销了。太祖忍不住嚎啕起来,宋后
也便抚尸大哭,众嫔妃和一众宫女们亦各泪下。花蕊夫人既殁,太祖命用贵妃礼仪
安葬,并谕侍臣道:“贵妃葬事,宁重厚而失之过礼,决不可菲薄,而益增朕心悲
哀。”花蕊夫人归葬后,太祖想念前情,仍是不免伤感。至十月,太祖便忧郁成病
了。也是太祖寿数将终,病倒之后,不但无有起色,且日见加重,精神一天不如一
天。于是一切国政均委交晋王代理,一面召回征伐北汉的军队。
晋王既代理国政,便进居承德殿昼理朝事,夜侍兄疾,十分忙碌。有时竟与赵
普密谈终日,废餐忘食。一夕大雪,晋王不知与赵普讨议什么问题,直到夜午未决,
以故迟迟未能进内奉侍太祖疾病。忽内监匆匆地走到承德殿谕道:“圣上急谕,传
晋王速入宫,听嘱咐大事。”晋王闻旨,目视赵普,面上顿时现出慌急的情状,半
晌说不出话来。赵普也慌急道:“万岁就一病至此吗?”又催促晋王道:“千万勿
干着急,火速入宫看视要紧!”晋王这才谕内监道:“尔先去复旨,孤即刻就进宫
来。”内监见谕,飞也似地去了。晋王又与赵普谈说了几句,因命赵普留在承德殿,
听候宫内消息,自己急忙起身进宫。到得太祖病榻前,只见太祖喘急异常,目已无
光,只是眼睁睁地瞧着外面。晋王忙跪下抚问,并敬听顾命。许久,太祖不传谕旨。
晋王低头自己想了想,忽立起来挥退左右内侍,命一律在外侍候着,无论何人,暂
时不许放入,恐怕太祖或有密旨。内侍等不敢违抗,便一齐退出寝门,于门外远远
地待着。又许久,好像太祖在那里嘱咐晋王了,语音若断若续,但异常低微,一句
听辨不出是说的什么。只遥见烛影摇红,晋王在烛光影里,时或离席,像逊让退避
的形状。再又许久,忽听得太祖引柱斧着地的声音,且高声道:“就让你好好地去
干吧!”这一句话,音激而惨。俄顷,晋王到寝门传谕,太祖驾崩了。这时玉漏已
经四下。这正是:大业从今难顾问,雄心到此化灰烟。
要知太祖崩逝后情形如何,果依照金匮之盟,由晋王赵光义继位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遵盟言继承大统 纳土地宾服天朝
宋后及皇子赵德昭、赵德芳,皇弟赵光美,此时俱环立寝门,因晋王命内侍阻
住,都不得进去。正在焦急,猛听晋王传呼太祖驾崩,一齐奔入,同放悲声。内侍
王继恩入劝宋后少抑悲恸,并奏请道:“先帝生前奉昭宪太后遗命,传位晋王,作
誓书密藏金匮,就请娘娘传旨谕晋王嗣位,才好准备丧事。”
宋后听说更加擗踊大号。适赵普奉晋王急谕进宫,复奏请宋后道:“金匮誓书,
是臣笔记的,并列臣名于誓后作证,可以复视。国不可一刻无主,还乞娘娘暂止悲
哀,先传懿旨,命晋王即刻嗣位,好料理大事。”宋后没奈何,只得传旨命晋王嗣
位,并泣谓晋王道:“我母子的生命,都付托官家啦!”
晋王亦泣对道:“当共保富贵,无用忧虑!”
皇子赵德昭是贺夫人所生,前面已经说过。赵德芳乃是宋后所出,当太祖生时,
宋后尝请立他为太子。太祖孝友性成,誓遵金匮遗嘱,不肯背盟,晓谕宋后以大节。
宋后因奏道:“倘若后来发生惨变,那时臣妾孤儿寡妇,却怎样结果呢?”太祖宽
慰道:“金匮的盟誓,皇天后土,实所式临,晋王纵是不肖,未必便敢违背!如果
晋王果存坏心,就是今日立定德芳做太子,到朕死而无知的时候,他便不能出来争
夺此位置吗?而且那时他执着昭宪太后的遗命以告天下,那么他倒不是叛臣逆子,
朕反取得不义不孝的罪名了。”宋后见说如此,只得罢了。
现在处此大无可如何的当儿,想到她母子以后的生存问题,所以复哀啼而重嘱
晋王。晋王此时大位尚未继承,自然和蔼可亲,因此满口答应。这所谓且敷衍目前,
再计将来。
翌晨,晋王赵光义遂即皇帝位,是为太宗。大赦天下,改名做炅,改元做太平
兴国,即以是年为太平兴国元年。号宋后为开宝皇后,把她迁居西宫。授皇弟赵廷
美为开封尹,封齐王。
赵廷美即是赵光美,至是避太宗讳,故又改光做廷。授兄子赵德昭为永兴军节
度使,封武功郡王;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兴元尹。改赵普为太子
太保,旋被卢多逊攻毁,命奉朝请。拜薛居正为左仆射,沈伦为右仆射,卢多逊为
中书侍郎,曹彬仍枢密使、同平章事,潘美为宣徽南院使。内外官俱进秩有差。并
加封刘鋹为卫国公,李煜为陇西郡公。太宗即位授官已毕,乃素服办理太祖丧事。
越年孟夏,归葬太祖于永昌陵,丧事亦了。总计太祖皇帝在位改元三次,共十有三
年。一生创成基业,至斧声烛影的一夜,便完全举付与太宗了。
太宗安葬太祖后,追念太祖,因诏太祖及廷美子女,并称皇子、皇女,以示一
体。不久,又议立皇后。太宗元配尹夫人,为滁州刺史尹廷勋的女儿,结缡未久,
便病殁了。继配魏王符彦卿的第六女,亦在开宝八年染疾殁逝。此时因追册尹氏为
淑德皇后,符氏为懿德皇后。中宫正在虚位,有立后资格的只有李妃一人。这李妃
姿容秀丽,性情端淑,与太宗极相亲爱;生二女二子,二女以次夭殂;二子一个名
做元佐,后封楚王,一个名做元侃,就是后来的真宗皇帝。李妃在开宝时为陇西郡
君,太宗即位初进封夫人,此时便拟册立为皇后。偏李妃生起病来,缠绵床褥,一
病不起,竟尔去世。立后的事只得暂为搁置。
不觉又到了三年三月,吴越王钱俶、平海军节度使陈洪进,相继入朝。这陈洪
进系泉州人,为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牙将。
留从效受南唐册命,节度泉、漳等州,号做清源军,并封鄂国公晋江王。留从
效殁后,无有子嗣,由兄子留绍鎡继立。陈洪进欺留绍鎡年幼,因诬他将附吴越,
把他执着送与南唐王,另推副使张汉思为留后,自为副使。没有好久,又迫张汉思
缴出印绶,把他迁居别墅,遣人请命南唐主,只说张汉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为众
所推,权为留后。南唐主信以为真,即命他为清源军节度使。后因太祖东荡西征,
北讨南伐,威震中原,旁达海南,陈洪进大惧,忙遣牙将魏仁济赴关,上表陈情,
自称系清源军节度副使,权知泉南州军事,因张汉思昏耄无知,暂摄节度事宜,请
求朝廷诏旨恪遵。太祖因遣使优诏抚问,命他安心治事。自是朝贡往来,使问不绝。
到乾德二年,太祖乃诏改清源军为平海军,即以陈洪进为节度使,赐号做推诚顺化
功臣。开宝八年,陈洪进听得太祖平定江南,恐将及己,甚不自安,因遣子陈文灏
入贡,且探听朝廷动作。太祖即诏令陈洪进入朝。陈洪进奉诏,心里虽然更加惶惧,
但又怕蹈李煜复辙,不敢托疾推辞,只得勉强启行。行至南剑州,因得着太祖驾崩
的消息,乃转回镇地发丧,暂止赴朝。太宗即位,赐诏加陈洪进检校太师。陈洪进
既感恩,且知惧,至是遂亲来觐见。太宗体遇优隆,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
陈洪进揣知太宗深意,即献漳州、泉州二处土地。太宗受了,授陈洪进为武宁节度
使、同平章事,赐府第留居京师。
钱俶见陈洪进纳土,栗惧万分,即上表请求罢免吴越国王的封号及解除天下兵
马大元帅的职务,并收回诏书不名的诏命,情愿解甲归田,太宗不许。钱俶的臣子
崔仁翼道:“朝廷的意旨可以晓得了,大王不速即献土地,大祸就要到来的。”
其余诸臣欲争说不可纳土,崔仁翼厉声道:“而今既处在人家掌握中,又且去
国千里,若不纳土,除非是生有羽翼才能飞得回去哩!”钱俶遂决策。次日,上表
道:臣俶庆遇承平之运,远修肆觐之仪,宸眷弥隆,宠章皆极。
斗筲之量实觉满盈,丹赤之诚辄兹披露。臣伏念祖宗以来,亲提义旅,尊戴中
京,略有两浙之土地,讨平一方之僭逆。此际盖隔朝天之路,莫谐请吏之心。然而
禀号令于阙庭,保封疆于边徼,家世承袭,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
削平诸夏,凡在率滨之内,悉归舆地之图。独臣一帮僻介江表,职贡虽陈于外府,
版籍未归于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犹隔陶唐之化。大阳委照,不及蔀家,春雷发声,
兀为聋俗,则臣实使之然也,罪莫大焉!不胜大愿,愿以所管十三州献于阙下执事。
其间地里名数别具条析以闻。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倾向,特降明
诏,允兹至诚。谨再拜上言。
钱俶上表退朝后,他的将吏才晓得钱俶此举,于是一同恸哭道:“我们大王不
回去了!”太宗既得钱俶上表献吴越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土地,龙心大喜,
即下诏褒美,封钱俶为淮海国王,授钱俶弟钱仪、钱信并为观察使,子钱惟浚、钱
惟治并为节度使,钱惟演、钱惟灏及族属僚佐,都授官有差。
又授钱俶的将校孙承祐、沈承礼、崔仁冀,亦并为节度使。赐赉待遇冠绝当时。
不久,又令两浙遣发钱俶缌麻以上的亲属及管内的官吏,悉数用船载运至汴京,统
共一千零四十四艘。于是命范文权知两浙诸州的军事。
吴越的创业主为武肃王钱镠. 钱镠父名做钱宽。当钱镠诞生的时候,钱宽方在
他处,他的邻人奔往告诉道:“我家的后舍听得有甲马的声音,异常嘈杂,不知是
什么缘故。”钱宽见说,以为出了变端,连忙驰归。及入家门,并没别的乱子,只
是生了钱镠,满室发现红光,钱宽便以为是生下怪物,将要把他抛弃井里。钱镠的
大母却晓得钱镠生有异兆,长大来必是个非常之人,坚执留着,所以钱镠的小名便
唤做婆留。后来钱镠长大,果有吴越,始封武肃王,继改吴越王。钱镠改吴越王是
在梁开平元年,因他是临安县人,遂改临安县做临安衣锦军。
是年钱镠已大富贵,遂回乡省视茔垄,宴请父老,旌钺鼓吹,照耀山谷。从前
钓游的地方,尽行蒙以锦绣。即一树一石,甚至有封官爵的。他旧时卖盐的肩担,
亦裁锦绣把它包藏着。当时有一九十余岁的白发老婆子,携着壶浆角黍,遮道欢迎
于他。
钱镠忙下车向那老婆子下拜。那老婆子便用手抚着钱镠的背,仍旧呼唤他的小
名道:“钱婆留呀,我欢喜你长成到这样子啊!”你道这老婆子是谁?原来就是当
初钱宽要抛弃钱镠的时候,她坚执要留养钱镠的那个大母。她对钱镠不啻有再生的
恩德,所以钱镠知恩报恩,便这样敬谨对待她。于是钱镠便陈设牛酒,大宴乡老;
更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岁以上的用金杯,百岁以上的用玉杯。这
时节头发已枯黄着,而用玉杯饮酒的,尚有十数个人。钱镠看着许多乡老乡妇集聚
一处饮酒,满心喜悦,自起执爵酌酒,唱《还乡歌》以娱宾众。歌曰:三节还乡兮
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
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
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女光起兮会无期。
席间那些乡老乡妇虽闻歌进酒,却不晓得歌辞意味,一个个恭敬肃穆,好像泥
塑木雕的一般。钱镠见是这样,便知这文绉绉的歌辞不能引起众人的欢兴,使他们
浃洽,乃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歌曰:你辈见侬的欢喜,别有一般滋
味,永在我侬心子里。
果然,那些乡老乡妇听了钱镠此一阙俚歌,大家合声赓赞,有的喜跃,有的叫
笑,一片欢声,达数十里。钱镠使得乡老乡妇欢乐若是,眉头眼角都带笑容;他心
里喜悦是不消再道的了。
这是钱镠锦衣还故乡的佳话。
钱镠居国,礼贤下士,尝取周公吐哺握发的意义,把他接待贤士的殿宇,亲题
做握发殿;又选择名画手数十人,随侍于左右,号做鸾手校尉。凡北方士子有流移
到吴越的,便图画他的像貌禀白上去,钱镠择着眉宇清秀而有福相的,即引用为官
吏。有个姓名唤做胡岳的渡江到来,画手即画像进呈。钱镠见画像,惊叹臣:“此
人面有银光,真是个奇士!”钱镠即日召见,任以要职。钱镠一生自奉是异常俭薄
的,而对待贤士却极取丰厚,所以吴越贤士都乐为钱镠用命。因是吴越便得赖以致
于治平。钱镠薨逝,一传于儿子文穆王钱元瓘,再传于文穆王子忠献王钱弘佐,三
传于忠献王弟忠逊王钱弘倧。钱弘倧立,胡思进起作乱,乃由忠逊王弟忠懿王钱俶
继位,凡历五主,共有国九十八年。至是纳土归宋,吴越遂亡。四年正月,太宗以
东南一带尽归版图,惟太原尚负固未下,遂集廷臣,议伐北汉。薛居正等多以为不
可,独曹彬极力主张,太宗的意见遂决定。即命潘美为北路都招讨使,统帅崔彦进、
李汉琼、刘遇、曹翰、米信、田重进各军,分四面攻太原。又以郭进为太原石岭关
都部署,阻断燕蓟援兵。二月,太宗复又御驾亲征,藉壮士气。北汉主刘继元已被
潘美率大军围困得十分紧急,至是又听太宗亲征,不由得更慌了手脚,忙遣人求救
于辽主。辽主接到北汉乞援书,立命耶律沙为都统,敌烈为监军,领兵星夜驰救。
至白马岭,适与郭进军相遇。耶律沙见前面有宋军扼守,知道宋廷准备甚是周密,
便不想轻进,意思要阻涧立营,申报辽主,等到辽主添遣将兵到来,然后作战。因
把这个计划征询敌烈的同意,道:“都监以为怎么样?”敌烈奋然道:“丞相未免
太怯懦了!你我奉命赴敌,自然遇敌就当上前战斗。战不能胜,请求主上添兵,这
是可以的;如今战还未战,就请主上添兵,这话哪能说得出口呢?纵然主上不责你
我为无用,同朝的人士,哪有不在后头窃笑的呢?而今未经战斗决定胜负,倒先惹
人笑话,这是何等失策的事呀!说一句不怕丞相见气的话,倘若遇一次敌兵,丞相
便请增兵一次,倘若屡进屡遇敌兵阻拦,那么主上为应丞相的请求,倒要起动倾国
的兵哩!还有一层,北汉主待援救,比火烧了眉毛还要急切,又岂是可迟待后兵的
么?如果丞相畏惧宋军,就请丞相等待在后面,看我一人破敌便了!”说着,径领
兵渡涧。耶律沙没奈他何,只得一面打报告回报辽主,一面随敌烈进兵。那辽兵还
未列成阵势,宋军早冲杀过来,兵强将猛,势不可挡。辽兵遂大败,敌烈死于阵中。
幸而辽主得到耶律沙打回的报告,命耶律斜轸领兵到来助战,耶律沙才得了生命,
引兵退回。郭进得胜,亦不穷追,转驻石岭关,驰书奏捷。这时太宗御驾方抵镇州,
接到郭进捷报,大喜道:“辽兵已破,石岭关外无足忧;刘继元外援既绝,这一回
太原稳取得了!”遂进次太原。这正是:几度兴师未奏绩,一番争战竟成功。
要知太宗这一回果能取得太原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降汉主诗成平晋县 伐辽邦兵败高梁河
那时潘美指挥崔彦进、李汉琼、刘遇、曹翰、米信、田重进各军,已屡败汉兵,
袭着先前太祖攻围的计划,进筑长连城围攻太原,昼夜攻打,矢石交下。北汉待外
援总不见到,粮道又被宋军断绝,正是粮尽援绝,力竭势穷,太宗御驾既至,督战
益紧,更把一座太原城弄得城无宛堞,兵无整队。城中百姓一个个惊慌骇惧,刘继
元尤其寝食不安,于是再遣急足,赍蜡丸密书,从间道赴辽催请救兵。这急足行至
石岭关,恰被郭进部下逻卒获住,搜出蜡丸密书,连人带证一并送到郭进帐下。
郭进复转解至太原,请太宗发落。太宗即命斩决于太原城下,悬首示众,并传
呼城上道:“辽邦遣来的救兵已经在白马岭灭得个片甲无存了!纵是再发几个急足
去请援,我们就不捉住把来杀戮,好好地让他到辽邦去,辽邦也再没救兵了!如果
趁早归降,还可保全一城生命,赦宥尔等罪恶。倘仍然负固困斗,城破的日子,定
不免玉石俱焚哩!”刘继元适在城上亲自督兵守御,看见宋军杀戮他所遣的急足,
又听得宋军传呼的话语,晓得辽兵已败,外援真个没了指望。一座孤城,怎能久当
宋军倾国的精锐连连攻打,进不能进,退不可退,嗒然叹道:“朕今日有死无疑了!”
说着,眼泪随声而堕。那些守兵见着,各自凄然。这么一来,北汉兵守御力立时低
降,宋军却又攻击加紧,直到了千钧一发的时机。刘继元正在万分忧急,忽见前面
宋军纷纷辟易,两员大将,一先一后,领着一支如狼似虎的兵马,冲开宋军战垒,
直趋向城门而来。到得近时,刘继元看得亲切,不是别人,乃是健雄军节度使刘继
业父子。原来刘继元切盼辽邦救兵不到,乃诏调刘继业引兵入援。刘继业奉到急诏,
知太原紧急,即与儿子刘延郎领兵星夜驰援。当下刘继元喜慰道:“刘继业父子到
来,朕得生望了!”即传令开城放入。刘继业参见刘继元已毕,即分兵助守城池,
亲自往来指挥,兵气复振。宋兵见有兵入城去了,忙报与太宗。太宗问明情形,谓
潘美道:“这真是两员忠勇良将!卿等破城时,务要为朕劝他生降,勿伤害了他。”
潘美对道:“敬当为陛下致此忠良勇将。”太宗便又传令猛力攻城,且亲自领马军
都军头辅超,铁骑军指挥呼延赞,直至城下督攻。众将见圣驾亲冒矢石,大家哪还
敢爱惜生命,悉力猛扑。一霎时,毁去城堞多处。宋军正待拥进,那边刘继业早指
挥弓弩手万箭齐射,宋军遂不得入城。刘继业即时督兵挨处修筑复原。辅超愤极了,
架梯亲登,手执刀盾,冒死直上。刘继业见了,命长枪手攒刺辅超。辅超不能复上,
只得退归城下。解甲审视,身受十余创,血透重衣。太宗嘉他忠勇,即赐锦袍银带,
命他回营休息。太宗见刘继业守御如此尽力,恐怕攻得城破,杀伤必定不可胜计,
非是王者之师所忍做的,因令暂停攻城。回御营亲写诏谕,用箭射入城中,复招刘
继元降顺,许他得保始终富贵。先前太宗曾遣使诏谕刘继元来归,使者到城下,守
陴将兵不纳,所以此次便不遣使,用箭射城中。这时已是五月。
刘继元得到箭头诏谕,心意已动,但还在犹疑。翌日,指挥使郭万超竟逾城出
降,亲信的臣子亦多逃亡而去,虽刘继业坚守不懈,部下将士尽已离心,城中实有
岌岌不可终日的趋势。
刘继元乃决计出降。是日夜间,刘继元遣客省使李勋奉表见太宗,乞请降服。
太宗立诏允许,并麾兵退一箭地,以示不复逼迫。太宗因转至城北,登城台,张乐
设饮,大宴从征诸臣。明晨,刘继元率百官出降,缟衣纱帽,待罪台下。太宗特诏
赦免他的罪,赐袭衣玉带,召他升台。刘继元升台,叩首谢罪。太宗又诏授检校太
师、右卫上将军、封彭城郡公,给赐甚厚,刘继元复叩首谢恩。太宗即命导引军兵
入城。刘继元领旨下台,先行导引潘美等军入城。将近城门,城上刘继业大声道:
“勿再进!我主虽然归顺了,我却不愿生降!愿开城与你们一战,拼个你死我活!”
潘美见是刘继业,即止住各军暂停勿进,回报太宗知道。太宗即御驾亲临,命刘继
元单身入城,好言抚慰刘继业归降。刘继业不得已,大哭一场,解甲开城,至太宗
驾前投顺。太宗大喜,要厚结其心,忙下车亲手把他扶起,面授为右领军卫大将军,
并解腰间玉带赐与给他。这刘继业乃太原人氏,本来姓杨,单名做业,在刘崇时,
因爱他忠勇,赐姓刘,更名做继业。至是太宗遂命刘继业复姓杨名做业。后为宋朝
名大将,称呼为杨令公。当下杨业即亲导太宗并潘美等军兵入城。
太原遂属宋。这正所谓: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北汉始祖刘崇,系后汉高祖刘知远弟,受封太原。郭威篡汉,刘崇遂僭立称帝,
号做北汉。刘崇传子刘钧。刘崇有甥二人:一名薛继恩,一名何继元,都是刘崇女
所生。因为刘崇女尝两嫁:初嫁与薛钊,生薛继恩;再醮与何家生何继元。二子都
幼孤,刘崇因刘钧无子,命俱收为养子,同改姓刘氏。刘钧殁后,刘继恩立。旋刘
继恩被弑,刘继元因郭无为固拥,遂得入继。刘继元妻段氏,常因小过被刘钧后郭
氏所责,不久病死。
刘继元疑是郭氏毒杀,至是便弑郭后;宫中嫔御多遭冤死。刘钧十子中,刘镐、
刘铙、刘赐三个最有贤行,刘继元便先幽杀三人。刘继元性情极是残忍,臣下少忤
他的意旨,便诛戮这个臣子的全家。自太祖亲征北汉,或是遣将攻伐,刘继元因而
杀伤自己的臣子不可胜计。大将如张崇训、郑进、卫俦,枢密使如高仲曦,旧相如
张昭敏等,都先后被他杀死。故当他穷蹴归降,诸臣便请太宗将刘继元治罪,加以
显戮。幸而太宗道:“大凡亡国的君主,不是失之暗弱,就是失之残暴。不然他怎
么会弄到亡国呢?似这等的人,只该怜悯,不可问罪。所以太祖皇帝从未杀一降君,
即是这道理。朕今日处国,怎好便不依照先例呢?”遂不加罪刘继元。总计北汉自
刘崇僭立起,至刘继元归降日止,共历四主,凡二十九年,始被宋朝灭亡。
太宗既入城,命毁太原旧城改为平晋县,以榆次县为并州,遣使分徙太原的百
姓往居;又命纵火焚烧太原庐舍,居民趋避不及,烧死的很多。这一役总算达到目
的,幸获全功,共得十州、一军、四十一县土地。太宗因作“平晋”诗,命从臣赓
和。
又授北汉宰相李挥以下官爵有差。即遣康仁宝监送刘继元等往汴京。次日,太
宗要转得胜之兵伐辽,想鼓余勇,夺回幽、蓟。
潘美谏阻道:“我军苦攻太原,经四月有余,虽仗天威得到最后胜利,平复北
汉,实已兵疲饷匮,不堪再战。愿陛下且暂回师,蓄养兵力,取齐粮草,然后举而
伐辽,这才是万全的计策。”其余诸将亦都赞附潘美的奏议。崔翰独抗众议道:
“不然,兵家最难得到的,正是时与势,所以得势当乘,遇时便不可失。
今转兵伐辽,正是乘势因时,臣可保必胜。愿陛下明断,勿失时势!“太宗遂
决意伐辽,即日由太原起行。
六月,兵到东易州,辽刺史刘宇献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守城,引军进攻涿州。
辽涿州判官刘厚德亦献城出降。太宗乘胜即进次幽州城南。那时辽将耶律奚底驻兵
城北,太宗亲自麾兵向前攻击,耶律奚底大败退走。太宗乃命宋渥、崔彦进、刘遇、
孟玄哲分兵四面攻幽州城,设围三周;又命潘美知幽州行府事;复另遣兵将分道往
徇各地。七月,蓟州、颍州次第归顺,辽将多请降。但幽州仍攻不下,守将耶律学
古死力守御,毫不懈怠。太宗愤怒,亲身督战,不分昼夜,勇猛攻打。守兵渐渐不
能支持,眼见城要破了。忽蓝旗驰报,辽主遣丞相耶律沙领兵来救幽州,那支兵已
到高梁河那边。太宗谓诸将道:“辽国既发救兵到来,且先行迎战他的救兵。只要
他救兵一败,幽州城便可不战自破了。”于是传令拔营齐进,统向高梁河迎击辽邦
所遣救兵。将到河边,只见辽兵正纷纷渡河,人数约有数万。
太宗亟发攻击令道:“勿让他列成阵势,赶快一同努力进攻!”诸将得令,各
个奋勇直前,长枪大戟,快刀利剑,一齐杀将过去。耶律沙乃是前次败军之将,见
宋军这等威猛,便觉心胆早寒了,但是不能不战而退,又想此番幸而打个胜仗,可
掩饰昔日之羞,即指挥众兵接战。这时节,两边阵上金鼓齐鸣,刀枪并举,喊杀的
声音震动山岳。约莫战斗了有四个时辰,杀得辽兵伤亡枕藉,渐渐抵敌不住,步步
往后退却。太宗见得优势,便亲自突前,驱兵冲杀。耶律沙见己军又要战败,立时
手杀数卒,以制止退却的兵丁。正在这个当儿,忽听轰雷般几声炮响,两支辽兵分
左右翼杀到。耶律沙见是自家军马,而且又是两员名将:左翼是耶律斜轸,右翼是
耶律休哥。尤其是耶律休哥,智谋深远,勇武超群;他部下的士兵亦是教练有素,
精悍无匹的。你道辽兵怎得忽然来这两支精兵?原来辽主发遣耶律沙起行后,恐怕
宋军兵强将广,他这一支兵不能济事,连忙又遣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各领所部精
兵二万,随后赶来助战。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领旨,即行提兵,兼程赶来。到了中
途,耶律休哥道:“我料宋军必定迎战我前军于高梁河一带,头一阵必不易当,我
前军恐不免少受挫折。我与将军而今可分作左右两路,从侧面进击,定可杀败宋军,
解了幽州的重围。”耶律斜轸道:“将军所料度的决然不错,谨当依计而行。”二
人遂分道进行。至高梁河,果然宋军正与辽军混战,二人遂各鸣放号炮,同时奋勇
杀出,这便是那两支辽兵的来历。当下耶律沙有了助力,精神一振,雄心陡起,思
想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何不直捣中坚,捉住这个宋朝皇帝?”即跃
马挺枪,直骤中军,来捉太宗。那时潘美等诸将,被耶律斜轸两员勇将、两支生力
军冲杀得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到太宗,所以耶律沙疾驰过来,竟没人抵挡。太宗直
急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连忙呼道:“护驾!护驾!”呼延赞与辅超听得,呼延
赞便舞动双鞭,辅超也举起罩刀,齐来护驾,同战退耶律沙,保护太宗南走涿州。
潘美等诸将先后奔至,都弄得十分狼狈的形状。检查军兵,这一阵丧亡至万余人。
宋军自太祖创国至于太宗,大小数十百战,此一役实在是第一次的败仗。
太宗到得涿州,已是黄昏时候。正待与诸将入城休息,耶律休哥竟又引兵追到,
一声喊,直向宋军冲来。宋军此时喘息未定,哪里还能抵敌,纷纷地逃散四方,各
寻生路。太宗没奈何,也只得随着奔走。不料逃来逃去,竟无一人一骑追随左右,
太宗竟做了一个孤王。偏又山路崎岖,天色昏暗,心愈慌忙,路越难行。正乱窜间,
“塌”地一声,连人带马陷入洌泽中,马不能行,人不能起,真是苦也!太宗在泥
淖中悔道:“崔翰误朕,使一败至此!”斯乃:当机独断心何壮?弃甲曳兵悔已迟!
太宗正自着急,忽听兵车辚辚,戎马萧萧,自远而近。忙抬头一看,只见无数
人马,推着车儿,燃着火炬,直向这里奔来。太宗早不辨东西南北的方向了,便以
为追兵到来,越发着急道:“追兵又到,朕今番休矣!”看看来得切近,一员大将
头顶银盔,身披金甲,腰围一条莹莹生光的玉带,横刀催马,当先开路。太宗认得
是杨业乃押解粮饷军械到来,顿时把满天愁抛开,喜极而呼道:“杨卿救驾!”杨
业断不料太宗兵败,蓦听一声“杨卿救驾”,不禁幻起疑云,以为是刘继元中途逃
走,想投到辽邦去,昼夜趱行,慌不择路,故而失陷于此,忙勒住丝缰,止住军马,
举目四望。他看得高,望得远,竟没有瞧着太宗,因又怀疑道:“莫非错听么?”
太宗见杨业瞧不着他,在马上迟疑,又呼道:“杨卿,朕在此!”杨业循声一瞧,
不是刘继元,乃是太宗,连人带马陷在洌泽里;慌忙跳下马,用绳索把太宗引出,
跪在地上请罪道:“臣救驾来迟,使陛下受惊,罪该万死!”太宗扶起杨业道:
“卿来救朕出险,正有绝大功劳,有什么罪呢?”君臣方在互让,忽前面大叫:
“休走!我来擒尔了!”原来耶律休哥又引兵追到。杨业呼道:“延朗!上前来护
驾!待我退敌也!”说着,一跃上马,举刀直前,拦住来将便战。只见他金刀舞动
如飞,金光闪闪,炫得人眼花心寒。耶律休哥固是辽邦名将,但怎敌得住天朝杨业
呢?
三百合后,耶律休哥便气力难加,杨业却精神越振,耶律休哥乃大败退去。杨
业便也不追,即回马至太宗面前请安。那时杨延朗早已脱下自己的战袍,换下太宗
被泥泞湿污的龙服,并把自己乘的银面驹让与太宗骑坐,一切都安排停当。杨业遂
传令回军,父子一同护着太宗向定州去。这正是:自古骄兵多致败,天家自此畏强
胡。
要知太宗到了定州又将怎样,潘美等诸将能否生还,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赵太子捐生横宝剑 杨令公杀敌舞金刀
太宗到了定州,潘美等诸将亦随后驰到。太宗见诸将未有丧亡,心意少慰。乃
命孟玄哲屯定州,崔彦进屯关南,刘廷翰、李汉琼屯真定,自引其余兵将还汴。这
一役征汉伐辽,齐王赵廷美、武功郡王赵德昭,都随驾在军。当伐辽败溃时,诸将
因与太宗相失,便疑是太宗被难,有建议要立赵德昭作皇帝的。
及太宗归来,亲臣把这事实告诉太宗,太宗大为不悦,连诸将取北汉的功劳也
不置议了。赵德昭哪知道太宗心事,自己被嫌,因是太原之赏许久未行,诸将又在
怨望,便入宫奏请太宗,即日叙功行赏。这正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太宗听奏,
勃然大怒道:“尔着急的什么?赏赐又跑不掉的!等尔自己做了皇帝,行赏也不迟
呀!”赵德昭见叔皇这等怒斥他,不晓得是存着什么心,他自己又是个性气刚烈的
人,便不复奏答,也不辞驾,转身出了宫门,回到私第,向壁间抽出项庄的鸿门宴
上舞过的宝剑,往颈上一横,登时头断身亡。可怜:三魂渺渺归仙阙,七魄悠悠赴
鬼门!
太宗听得赵德昭自刎死了,很是惊悔,急忙跑去抱着他的尸体大哭道:“痴儿
呀,痴儿呀!为何要自寻短见呢?”即命用亲王礼仪安葬;诏赠中书令,追封魏王,
谥做懿。这时正是八月。至十月才论平汉功勋,因加封弟齐王赵廷美为秦王。又因
杨业父子二人救驾有功,除优赏外,特授杨业为代州刺史,杨延昭为供奉官。杨延
昭即杨延朗改名。杨业父子入朝谢恩讫,即同往代州去了。
话分两头。那辽将耶律沙等击败宋军,领军回见辽主,奏明端的。辽主赏功后,
仍要报围燕之怨,即遣南京留守韩匡嗣与耶律沙、耶律休哥等,领兵十万入寇镇州,
布阵于满城西面。
都钤辖刘廷翰得到警报,忙邀集崔彦进、李汉琼、崔翰、赵廷进等,商议应敌
的计划。崔彦进因建议用诈降的计策诱他入城,再用埋伏的计策掩击于他,定可大
败辽兵。李汉琼亦附此议。
刘廷翰道:“我素来听得讲,耶律休哥智略宏远,善能料敌,这诈降的计策怎
能骗他呢?”李汉琼道:“将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计策果然骗不得耶律休哥,
却正可以骗得韩匡嗣。
这个韩匡嗣最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这回恰是他做主将,他全权在握。
耶律休哥虽有智谋,不归他用,虽善料敌,韩匡嗣必不肯听。而且他这回领军攻我,
又正当我兵新败之后,我军而今去诈降,他必不疑心是诈降,定以为我军是不堪再
战,惊慑他的威名,故而望风归降哩。如果将军恐怕他不见信,还有一个使他准信
不疑的法子,就是一面约他进城,献城降他;一面赍献粮饷,以表示实出至诚,他
断没有不信为真实的。“
刘廷翰道:“既如此,就依两将军的计划行事便了。”
当下刘廷翰便遣使者赍粮赴辽营请降。韩匡嗣果信以为真,受了粮草,即询问
使者道:“尔主帅定于何日献城归降呢?”使者答道:“我家主帅曾说过,如果元
帅见许,俯赐容纳,事不宜迟,即定期在明日归降。”韩匡嗣大喜,即满口许诺,
并重赏使者。使者遂辞回。耶律休哥进帐谏阻道:“宋军未曾交锋接仗,便来请降,
定有诈谋,万不可轻信。”韩匡嗣道:“他此举实出诚意,并不是诈降。须知粮草
是主要军需,如果他是诈降,他怎肯把粮草先行送献呢?”耶律休哥道:“这不然,
他先献粮草,正是他欲取姑与的计策。”韩匡嗣道:“将军未免太过虑了。慢说先
献粮草来诈降的必无是理;即以我军的军威论,前次在高梁河杀败宋军数十万雄兵,
理应使他人人气夺,个个胆寒,而今我军复出,他怎得不畏威先降呢?”耶律休哥
道:“虽然如此,还请元帅审慎为是。”韩匡嗣道:“将军勿必多虑!就令他是诈
降,我以锐气方盛的兵丁,敌彼残败剩余的士卒,当然也不怕他。”耶律休哥没法,
只得退出帐来,号令自己一部分军队不许妄动。韩匡嗣与耶律沙便整顿兵马,预备
明日入城受降。
这里刘廷翰得使者回报,即分拨军马,五方埋伏:自己领兵一万,埋伏城西;
令崔彦进领兵一万,埋伏城东;崔翰领兵一万,埋伏城北;赵廷进领兵一万,埋伏
城南;李汉琼领兵一万,离城十五里埋伏大路两侧,分拨已定。
到了次日,韩匡嗣与耶律沙率领兵马,欣欣扬扬直向镇州城来。到得城下,只
见城门大开,却无一兵一卒在着。韩匡嗣还不知是中计,谓耶律沙道:“刘廷翰昨
日遣人约定今日献城归降,怎么他倒带着兵马逃走了,留这一座空城与我呢?”耶
律沙总算是个有些儿见地的,忙道:“元帅,不妙了!他并不是逃走,是埋伏到哪
里去的,而今正是中着他的诡计啦!”韩匡嗣这才明白过来,惊惶道:“嗄!倒中
着竖子的奸计,火速退兵吧!”说犹未了,轰,轰,轰,三声炮响,震得山摇岳动,
胆颤耳聋。韩匡嗣与耶律沙拍马正想返奔,刘廷翰早从西方杀到,崔彦进从东方杀
到,崔翰从北方杀到,赵廷进从南方杀到,李汉琼又截住归路。五方兵马一霎时把
辽军包围着,奋勇砍杀。
辽军兵将出其不意,直吓得魄丧魂飞,哪里还能兵对兵、将对将地战斗,只是
东西窜南北奔地四散溃遁。宋军的兵丁也便四面赶杀,就像猛虎赶羊,饿狗追兔,
一点儿不肯放松。刘廷翰、崔彦进、崔翰、赵廷进更把韩匡嗣、耶律沙困在垓心,
围得铁桶相似,而且越逼越紧。韩匡嗣数番冲突,只是冲突不出。韩匡嗣仰天长叹
道:“不听耶律休哥的忠告,竟至受困于此,真是个后悔已迟了。”韩匡嗣正在懊
悔嗟叹,只见李汉琼挥刀跃马,把辽兵劈瓜破竹似地乱砍,直取中间,像是要擒捉
于他。
韩匡嗣又是心痛,又是慌急,忙令左护骑卫刘雄武、右护骑卫耶律明,并马上
前迎住。李汉琼双战二将,毫无惧色,且愈战愈勇。战到八十余个回合,李汉琼陡
地一声猛吼,把刀突然一高举,一个太公钓鱼式,就把刘雄武的一颗头钓去了。耶
律明不由得心头上一惊,手里枪一慢,李汉琼把刀一回转,向耶律明拦腰一横扫,
耶律明一个人登时分做两半截,下半截还骑在马上,上半截早仆入尘埃。韩匡嗣没
奈何,便拼着生命来接战李汉琼。看看要战不住了,恰巧耶律休哥自北面杀入中间
来救应,才帮着略略把李汉琼战退了几步。趁这个势儿,韩匡嗣与耶律沙方得随着
耶律休哥,三骑马杀条血路,冲出重围去。刘廷翰等随后追赶,直至遂城西,方始
收兵。这一役宋军大获全胜,计斩首级万零三百颗,生擒辽将三员,获战马一万匹,
夺得辎重无算。捷书奉报到朝,太宗大喜,优赏有加,并谕边将此后还当小心提防,
以防辽兵复出。
那边韩匡嗣、耶律沙虽幸不死,但兵丁丧亡逃散殆尽,大将旗鼓也丢了。只有
耶律休哥一部未有损失,遂一同回见辽主。
辽主报怨不成,反丧兵折将,很不喜悦。时已入冬令,日趋寒冷,不宜行兵,
辽主只得暂为忍着。到五年三月,天气渐见和煦,辽主乃复遣兵入寇,命耶律沙为
统帅、耶律休哥为副、耶律斜轸为监军,起大兵十万,径取雁门关。耶律沙领兵到
了雁门关下,一条线扎下无数营寨,旌旗央央,军马煌煌,好不威风。
代州刺史杨业探明辽兵军情,即令儿子杨延昭守住州城,自己率领麾下骁骑数
百人,潜师夜起,从西径关出去,绕至雁门关北口,往南向袭击辽兵。这时正深夜,
更鼓沉寂,星斗暗淡,辽兵方在睡梦里酣然自得。杨业便发一声喊,手挥金刀,骤
马直躧耶律沙中军大营。等到辽兵惊醒,杨业早搅得他满营尸横,遍地血溅。辽驸
马侍中萧咄李适随在中军,自恃骁勇,执斧从后帐出战杨业。杨业奋起神威,催马
迎上,把金刀用力一劈,咤,那萧咄李的好头颅便飞落数丈以外,还打倒一个辽兵。
耶律沙直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自己是主将,当竭力御敌,镇压军心,使勿溃散,
他把马连打几鞭,先行逃命去了。
耶律休哥见是杨业,他是上回已领教过他的武艺的,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接战,
也策马逃走了。耶律斜轸见正副统帅都争先恐后地各自飞奔,他怎敢便不惜死,于
是亦跟踪寻生路而去。
那些辽兵既值慌乱,又见主将个个先逃,哪里还肯拼死,也就一齐溃散。杨业
手下的数百骁骑,在这个时候,乘这个声势,莫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追杀将去。
直迫到数十里外,杨业才传令勿再穷追,回旗返鼓,全胜还关。这一阵,辽兵被杀
死的近万人,黑暗中自相践踏毙命的又八九千人,负伤残废的更不计其数。杨业手
下却未曾伤折一人一骑。自此,辽兵被杨业吓破了胆,把杨业称号做杨无敌,每望
见杨字旗号,便不战而退。捷书奏达朝廷,太宗适当早朝,见了捷书,喜动天颜,
因谓群臣道:“朕有杨家将,边患可不复用忧了!”于是即颁诏重赏杨业,而杨家
将的威名遂又洋溢乎国中。
耶律沙等收集残散,含羞带愧,回见辽主。辽主见两次动兵俱归失败,既怒且
愤道:“怎么两遭都败得如此呢?待朕亲自统军前去,决个胜负!”即简选精兵二
十万,亲自统率,命耶律休哥为前战先行,复举侵宋,入寇瓦桥关。瓦桥关守关将
士,因为辽兵两次大败亏输,杨业数百骑便破他十万兵,决定他没甚能为,竟开关
迎敌,面水列着阵,待他来打。耶律休哥率领所部精骑,渡水攻击宋军。等到交锋,
宋军才晓得乃是劲敌,然而已经迟了,遂大败。那边耶律休哥越发鼓着勇气,督着
部众,直闯过来。把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弃甲曳兵,抛关丢寨,纷乱乱地向南逃
奔莫州城内。耶律休哥随后追赶,也到莫州城下,传令围攻城池。刹那间,竟把莫
州城四面围住。告急表文申奏太宗,太宗即自将来御辽兵。辽主却因获得胜利,心
意已快,围攻数日,显显威武,便引兵退去。
过时太宗方到大名,听说辽兵自行引退,便想复伐幽州。
李昉谏道:“幽州固所当伐,但此时还未有可伐的机会。愿陛下暂息雷霆,以
待时机。”太宗道:“朕心意已决,卿勿得强阻。”李昉力谏道:“陛下虽具决心,
但仍当审时度势。一则我军新败,士气坠落,未可遽举;二则辽国正强,上下一心,
悉力对我。此时万不可冒险犯他的坚锐。如果陛下不熟计利害,但凭一往的愤怒之
气轻举往伐,倘不幸而再蹈高梁河一役一般的危机,那就噬脐莫及了。还愿陛下慎
重从事。”太宗听到高梁河一回事,想起当日陷身泽中的危险,自觉毛骨悚然。乃
命刘遇、曹翰为幽州部署,自还汴京。
可笑那太宗一回了汴京,忽又想伐幽州。朝里的臣子,且多迎合他的意旨,说
幽州、蓟州宜急速攻取。左拾遗张齐贤乃独排众议,上表谏阻。表云:方今海内一
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岂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燕未下,辇运嘱劳?臣
愚以为此不足虑也。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
转般,以授河东。”以臣抖,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
力不足也。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寨,入寇则田牧顿失,扰
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恩信已行,民心已
定,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
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
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蓄力
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
人。如是则边鄙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闻家六合者
以天下为心,岂只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
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勤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
表上,太宗嘉纳张齐贤的议论,又暂停止不伐幽州。这张齐贤系曹州人,素有
胆识,远近多晓得他的名字。太祖在日,一次驾幸洛阳,张齐贤以布衣见太祖献策,
条陈十事。这条陈有四说称旨,有六条太祖以为未合,张齐贤却坚称可行,与太祖
争论。当时太祖大怒,命武士把张齐贤推出去,不加录用。
太祖还到汴京,告诉太宗道:“朕幸西都,独只得了一个张齐贤,他日可以辅
尔作宰相,尔莫忘怀了。”太宗尊旨谨记着。
至太平兴国二年考进士,张齐贤竟被试官将他置诸下第。太宗乃特开创例,命
将一榜尽赐京官。因此,张齐贤方得出来做官,起先任知州,不久便迁左拾遗。这
且休提。朝里忽然又掀起波浪来。这正是:国事纷纭未易定,一波才息一波兴。
要知朝里忽然又掀起什么波浪来,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救妹夫反中狡计 陷皇弟独逞奸谋
这时朝里是卢多逊专政,赵普奉朝请累年,郁郁不得志,日夜图谋去掉卢多逊,
复入朝执政。偏是卢多逊防备周到,凡事先料到赵普的阴谋,设法及早制止,又在
太宗前说明赵普当初实无立太宗的诚意。于是太宗更加不喜欢赵普,赵普便更加不
得志,卢多逊的位子倒更加巩固了。赵普有个妹夫侯仁宝,本来在朝里做供奉官,
卢多逊因着嫌恶赵普的缘故,便把侯仁宝远调到南岭外邕州去做知州,竟像是充军
似的。赵普虽是心痛,却无力救护他。侯仁宝到了邕州好几年,朝廷竟不调动他,
简直把他忘怀了。赵普见这样子,恐怕朝廷终不见调,侯仁宝不免老死岭外,几根
骨头都不能归葬中土,便表奏太宗,力陈交州可取,可召侯仁宝备访问。交州即交
趾地,与邕州相接近,故赵普用此计策使召调侯仁宝回京。太宗阅奏,果然意动,
将召调侯仁宝面询一切。卢多逊知道此事,忙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现在正值内
乱,实可乘机取它,但只宜袭取,若明加征伐,便费事了。陛下若先召侯仁宝还朝,
机谋定必泄露,机谋若一泄露,交州便预作准备,不易得成功。不如密令侯仁宝就
近潜师往袭,攻其无备,倒是万全必胜的计划。”太宗听奏,嘉许卢多逊深谋远虑,
比较赵普高超得多,即依照他的奏议,密旨命侯仁宝为交州水陆转运使;孙全兴、
刘澄、贾浞并为部署,同袭交州。
侯仁宝奉到密旨,即时会同孙全兴等,整备军队,先后出发。侯仁宝军先行,
杀入交州境内,势如破竹。孙全兴、刘澄、贾湜军至交州界,却按兵不进,侯仁宝
遂弄成个孤军深入。这时交州执政主军的名做黎桓,也是个小小的枭雄。在五代的
时候,交州是附属于南汉;南汉既平,交州主帅丁琏便遣使入贡宋廷。丁琏死后,
由弟丁璇袭着职位。丁璇时尚幼稚,部将黎桓遂把他拘禁着,夺了他的职位,自称
权知军府事,停止宋廷赋贡。至是侯仁宝孤军深入,黎桓假托做出降,趁着侯仁宝
不甚戒备,于深夜领兵劫营,把侯仁宝杀死于乱军中,尽收降侯仁宝败残的兵卒。
转运使许仲宣据实奏闻。太宗大怒,立时诏令班师,将孙全兴、刘澄、贾湜拿进京
去,一同问罪斩决。黎桓即亦遣使入贡,并呈上了丁璇的让表。太宗因正恼着师出
无功,得他自来朝贡,便依允了,马马虎虎了却了这回事。只有赵普,本为要想弄
巧取回妹夫侯仁宝,不料反倒害得侯仁宝一命丧亡,不禁又生嗔,又自羞。正是:
原为弄巧反成拙,不禁含悲又带羞。
赵普遂把卢多逊越恨入骨髓。卢多逊也晓得赵普恨他愈深,所以提防赵普谋害
他亦愈周密。他便想出个法子,凡群臣奏章,概须先行给他阅过底稿,又须至阖门
署状,亲书“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十字。这么一来,赵普便不能得买嘱朝臣妄
行弹劾了,然而赵普谋去卢多逊的心志却一时片刻也不肯抛开。
这时又是六年三月了。兴元尹赵德芳不幸病殁,太宗哭了几声,即诏赠为中书
令,追封岐王,谥做康。秦王赵廷美见皇子赵德昭和赵德芳相继死了,心内极不自
安,为避祸计,因在邸中寄情声妓,深居简出。于是晋邸旧臣柴禹锡、赵熔、杨守
一,便掀波作浪直入内廷,密告太宗,谓秦王赵廷美骄恣不法,将有阴谋窃发。太
宗私忖道:卢多逊事事为朕周筹密划,有奸必告,何以秦王有这等阴谋,他不入告
呢?莫非他与秦王同谋吗?半晌,决然自语道:“这事不可问卢多逊,惟有问赵普。”
遂召入赵普,与他秘密讨论这件事。
赵普遂自荐,愿备枢轴以察奸变,且顿首自陈道:“臣忝在旧臣,得与闻昭宪
太后遗命,不幸因戆直的缘故,权幸辈竟在太祖皇帝驾前肆行沮毁,蒙蔽圣聪;耿
耿愚忠,无从告诉。
当时竟有诬臣讪谤陛下的,故臣在外迁时节,当上表自诉,表明心迹。陛下一
查核臣表,便可明证臣心了。“原来太祖晚年,太宗威望日高,羽翼日盛,太祖自
己尚怕他威逼,晓得皇子德昭必不能保存,精神上很感痛苦。赵普探知太祖的心志,
便秘密献谋,请除太宗。太祖不忍杀弟,并遵母志,不从他的计议。
卢多逊窥见这件隐事,便力斥赵普的不是。太祖不得已,只得把赵普谪调出外。
赵普见密谋不用,为后日打算,到了河阳,即上表自诉。表上说:外人谓臣轻议皇
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矧昭宪皇太后大渐之际,臣实与闻顾命。知
臣者君,愿赐昭鉴!
太祖把赵普这个表章亲手封着,亦藏于金匮里面。至是,太宗启视金匮誓书,
并得赵普前表,乃复召入赵普,对他道:“哪一个人没有过失呢?朕不待五十,已
知四十九年之非了。
而今而后,朕知道卿实是忠臣。“即面授赵普为司徒、兼侍中,封梁国公,并
命密察秦王阴谋事。赵普领旨谢恩,当即辞出,自去密行考察。
七年三月,太宗将幸西池。于是又有人密告秦王赵廷美谋在圣驾幸西池时作乱,
亟宜预防。太宗遂罢赵廷美开封尹,改西京留守,赐袭衣犀带,禄千刀缗,绢彩各
万匹,银万两,西京用第一区。诏书密使曹彬,在宝林苑与赵廷美饯行。以大常博
士王遹判河南府事,开封府判官阎举判留守事,进柴禹锡枢密副使,杨守一枢密都
承旨,赵熔东上阁门使:这是赏他们告发赵廷美的密谋的功劳。贬左卫将军枢密承
旨陈从龙为左卫将军,皇城使刘知信为右卫将军,弓箭库使惠延真为商州长史,禁
军列校皇甫继明为汝州马步军都指挥,王荣为濮州教练使:这是贬他们交通赵廷美,
或是受着他的宴饷犒赐的罪过。一时赏功罚罪已毕。但这时赵廷美虽罢为西京留守,
因先前曾受昭宪太后遗命,当继太宗位作天子,太宗尚未敢明议他的罪状,因访问
于赵普。赵普此时要恢复自己的相位,也就顾不得昭宪太后的遗命了,答奏道:
“陛下明察!太祖皇帝已经失误了,陛下岂容再误呢?”于是赵廷美遂得罪,赵普
遂得复为相。
赵普既得势,便要为赵廷美的罪案攀连卢多逊,明察暗访,以搜罗他的罪案。
卢多逊也明知赵普得势,祸必及己,但是总想保住高位,好慢慢地设法救赵廷美。
也是卢多逊合当倒霉,赵普竟说查得他有遣堂吏赵白交通赵廷美事,即时奏白太宗。
太宗大怒,责授守兵部尚书。越二日,又下御史狱。捕系中书堂官赵白、秦王
府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等。命翰林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
滕中正,一同鞫讯。得供:卢多逊累遣赵白把中书机要事件密告秦王,且说愿得宫
车早日晏驾,尽力侍奉大王;秦王亦遣小吏樊德明答报卢多逊,说,承旨所言,正
合我的心意,因赠遗卢多逊弓矢等物,卢多逊受了。阎密恣横不法,讲话每指斥朝
廷;王继勋尝替秦王求访声妓,藉势赃污。李昉等审讯明白,即把这供状奏复太宗。
太宗诏文武官员,会集朝堂,共同拟议处分。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联名拟议
复奏。议云: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怨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
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铁钺,以正
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
多逊处分。
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议上,太宗略有更改,诏削夺卢多逊官,流崖州,并徙其家属期亲于远裔;赵
白、樊德明、阎密、王继勋等,悉斩于都门外,籍其家财;赵廷美勒归私第,所有
子女复正名称,子赵德恭、赵德隆等仍为皇侄,皇侄女适韩崇业,除去公主驸马的
名号,并发遣西京,就赵廷美居止。又因赵廷美属官阎矩、孙屿二人辅导无状,贬
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
赵普心里还以为赵廷美的处分太轻,恐怕他死灰复燃,自己不但位置保不住,
而且这条老性命也保不住了,便又捏造事故,陷害于他,务要置他于死才罢。于是
赵普乃嗾使开封府李符,上奏赵廷美居西京未肯悔过,反多怨望,乞徙居边郡,以
防他再生变端。太宗得奏,诏降赵廷美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妻楚国夫人张氏,
削夺国封。命阎彦进知房州,袁廓通判州事,监视赵廷美的行动。赵廷美至此连举
动也不得自由了,思前想后,既气且愤。一日,泣谓妻张氏道:“你我倘不生在帝
王家,而生在平民百姓家,你我夫妻,或耕田,或种地,或渔钓,或樵采,当着现
在的年纪,岂不过着很愉快美满的生活么?可见人间要想求得真乐趣,享受真幸福,
断不可生做贵族的子弟,处在是非的地位哩。”张氏亦泣对道:“可不是吗?千岁
有什么罪过呢?所以使千岁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为着千岁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啊!
然而千岁也无须自怨自艾,自从有君主以来,与千岁同遭际的岂是少数吗?总而言
之,人世上若有这君主的位子一天,同时就也有与千岁一样遭际的人。如果要希望
天下后世,再不要有与千岁一样遭际的人,正本清源,必须废掉这君主的位子才能
够。”正说着,听得外面有人走动,二人遂停止不谈说了。因为这时阎彦进、袁廓
监视赵廷美的言动异常严厉,若是二人这种说话给他们听到一言半语,更要加重罪
名,增添苦楚哩。自此赵廷美日处郁愁中,不久,竟忧悸成疾,长在床褥间度他可
怜的岁月。
赵普把卢多逊、赵廷美等一并打倒,或杀或贬,自己稳稳地复得相位,真是如
心乐意,说不出的愉快。不料太宗因他权位大重,又好修小怨,不免猜忌起来,要
罢免他的相位。真个是:万事不由人作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太宗想定了遣去赵普的主意,因谓群臣道:“赵普乃开国元勋,与朕多年故交,
朕倚赖他的地方很多。他如今年已衰迈,头白齿落,朕还把枢务相劳,使他昼夜不
得停息,殊失却朕待老臣故交的礼节,朕心实不能安。应当选择一个良好的地方,
早日使他去享享清福,颐养天年才是。”当即作诗一首,命刑部尚书宋琪,持赐赵
普。赵普拜受了,宋琪自回。赵普细玩诗意,竟是太宗讽他自请辞职,不禁流泪自
叹道:“我这番作为,竟是为他人忙了。唉!唉!”没奈何,只得遵着赐诗意旨,
写下辞表。翌日早朝,便当驾亲递上去。太宗览表,抚慰了几句,当即准奏,罢赵
普出任武胜军节度使,赐宴长春殿,亲与赵普饯行。席间,太宗复作诗一首,赠别
赵普。赵普捧诗泣拜道:“蒙陛下赐臣诗章,臣当刻石,他日与臣朽骨同葬泉下,
生死不忘陛下恩德。”太宗听了赵普的话,亦为感动,又好言抚慰了数语。于是赵
普便叩辞圣驾,一径赴武胜军去了。
起先赵普因佐命的功劳,代范质等作宰相,太祖倾心信他,事无大小,尽行咨
询赵普取决。赵普尝荐某人作某官,太祖不允,明日,赵普复奏请任用,太祖仍不
允。又明日,赵普仍复奏请任用,太祖大怒,把奏牍撕碎掷于地上。赵普颜色不变,
跪着把它拾起,带回家去,补缀完整,过了几日,又进于太祖,同先前一样奏请,
太祖乃悟,卒之任用这个人。又有某臣子当迁官,赵普奏请于太祖,太祖因素来厌
恶那人,不许所请。赵普坚决请求,太祖发怒道:“朕固执不给他迁赏,看卿怎样
么?”赵普对道:“刑赏乃是天下的刑赏,陛下岂得把喜怒把持着呢?”太祖怒甚,
起身往里面走,赵普亦跟着后面走去。太祖便走进宫里,赵普即伫立于宫门外边,
一竟不出去。太祖没法,卒之依允了他。他行事的刚果态度,大概都像这个样子。
但是赵普居心异常忌刻,屡屡地把微贱时节得罪了他的人奏知太祖,要图报复。太
祖因晓谕他道:“若风尘中能够分辨得天子和宰相出来,那么谁都会来巴结了。”
然而赵普私下里毕竟因私怨害了不少人,像冯瓒、李美、李檝的死,便是他所诬陷
的,因此朝臣无一个不忌惮他。后来因为卢多逊常在太祖面前攻击他,太祖亦亲自
发觉他受贿贪赃的事件,遂罢了他的相位。后来虽然起复,但信任他不像前此之专
诚了。太宗即立,卢多逊又在太宗面前攻击他,于是赵普又奉朝请。这回因为构陷
赵廷美,推倒卢多逊,遂得复相。至是又罢为武胜军节度使,一场辛苦为他人忙了。
赵普既罢去,太宗乃命李昉、宋琪同平章事,且因参知政事窦称病殁,另选李
穆、吕蒙正、李至三人参知政事。随诏史官撰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
以供御览。九年,下诏改元做雍熙,群臣一齐拜表入贺。太宗为要粉饰太平,赐满
朝文武百官欢宴三日。这日太宗正与群臣欢宴,忽房州知州阎彦进驰驿入奏。太宗
听奏,掉下眼泪,大放悲声。这正是:表章入奏缘何事,剩有余情又泪零。
要知阎彦进驰奏的是什么大事,太宗为什么大放悲声,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欢天喜地颂德歌功 发愤成狂操刀执梃
原来涪陵公赵廷美在房州病殁了。当下太宗泣谓宰相李昉、宋琪并众臣道:
“唉!廷美在小时候就很刚愎,长大着越加凶恶起来。朕因同气至亲,不忍把他依
法重办,暂时把他徙住房州,望他闭门思过,痛改前非。正想恢复旧日的恩爱,谁
料他就病殁了。朕兄弟四五个人,而今竟只存得朕躬一个,思想起来,怎不教朕伤
感呢?”说着又大悲伤。李昉忙劝奏道:“人死不能复生,愿陛下少抑悲哀,善保
龙体,为天下珍重。”太宗遂命罢止饮宴。翌日,降诏追封赵廷美为涪陵王,谥悼。
即日发哀成服,在死人面上献殷勤。赵廷美所以得罪而死,固然是为着那个皇
帝位子,然而也是赵普构陷的。所以后来真宗即位,即追复为秦王,妻张氏为楚国
夫人;到仁宗又赠封太师尚书令;徽宗改封为魏王:这都是知他生前冤抑,聊为荣
宠于死后哩。太宗旋即又诏命赵廷美长子赵德恭为峰州刺史,次子赵德隆为襄州刺
史,女婿韩崇业为静难行军司马。这件丧事方毕,忽朝中大臣参政知事李穆又死了。
太宗闻丧,更加嗟悼,即亲往赐奠,并谓侍臣道:“李穆为国家的忠良,操履纯正,
作事一出至诚,真是最难得的人材。朕方赖他谋划,遽尔亡故,丧失国家柱石,朕
能不悲悼么?唉!这并不是李穆的不幸,实是朕的不幸啊!”说罢,甚觉惨然。又
对灵痛哭了一场,才启驾还宫。
一日,太宗忽想起在晋王邸时,太祖与他论建都一桩事,觉得太祖的说话很有
深意,而今为自己的子孙打算,便也想择个好都城,替后人立下巩固的根基。于是
便想到华山隐士陈抟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不如问他一问,好决定这事,免得
自己瞎撞钟,白抛一片心机。即遣一亲臣,赍着手诏,至华山云台观少华石室,把
陈抟宣入朝来。太宗因他为高洁的隐者,当下待以殊礼,赐锦墩命坐。起先与他谈
论治国家的道理,陈抟奏对如流,所谈悉中肯要,甚合太宗的心意。太宗乃问道:
“朕立国以来,总算还是顺遂的,但未知将来的运祚是怎样?”陈抟奏对道:“太
祖皇帝以至仁得天下,以厚义服人心,运祚不患不长久的。”太宗又问道:“那么
建都的地方,应该选择在哪一处地方才稳固呢?”陈抟又奏对道:“建都的地方么,
必须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太宗听了不解,诘问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陈抟但唯唯不说明。太宗又再三诘问,陈抟还是唯唯不解答。太宗晓得他必不肯直
陈的了,便不再问。
命侍监把陈抟送至中书省。李昉、宋琪等迎着,既夙慕陈抟的玄修,又见是太
宗的上宾,敢不恭敬?真是款接殷勤,执礼谦恭,座间问道:“素仰先生玄学精深,
今日有幸得接光仪,愿请赐教一二。”陈抟答道:“鄙人对于玄学实在亦欠研究,
不过是得着一知半解罢了。但这种玄学,未必有益治道,所以现在承诸公辱赐下问,
并非鄙人不肯把所知道的尽情贡献,乃是无补国家,不当淆乱诸公的听闻。今皇上
乃圣智的君主,诸公亦贤明的臣子,而天下合当太平的时候,正该君臣一心,兴化
致治,又何必研究到这个呢?愚质的见解,还希原谅。”大家听了肃然起谢。明日
早朝,李昉便把陈抟的说话述奏太宗。太宗叹道:“真是明达的隐者啦!”即诏赐
陈抟号做希夷先生,并给紫衣一袭,又命有司给陈抟增葺云台观,暂时把他留居阙
下。陈抟且擅诗才,太宗暇时与他谈诗论赋,陈抟奏对悉称上旨,太宗益喜。过了
些时,有司奏报云台观已修葺竣工,陈抟遂辞驾要行。太宗不好强留,乃厚赐金钱
绢帛,送他启程,陈抟概辞不受。太宗遂用着秀才人情,命纸笔亲书“华山石室”
四字,作为赆仪,陈抟这才拜受了,辞返华山去。太宗因问不出端的,只得把
卜都事丢开。
这时太宗中宫的位子久空着,颇感内助乏人的苦处,便又重提立后事。先是李
妃既病殂,太宗想册立她的心思成了空想。
因听得潞州刺史李处耘第二女容德俱茂,极有贤名,于太平兴国二年选入后宫,
察看她果否幽娴沉静,以便册立。那李氏生得圆姿替月,嫩脸羞花,而身材更是肥
瘦得宜,修短适中。可称:略减半围微觉瘦,稍添一粟便为长。
太宗见了甚是喜悦,极加宠爱。李氏入宫数年,总是和顺恭谨,从无恃宠而骄
的狂态。后宫的人莫不称她贤德。至是,太宗遂册立李氏为皇后。仪文的周备,典
礼的矞皇,视当年太祖册立宋后的一回,可谓有过之无不及。太宗在铺张上面更是
特别,内宫外廷遍赐大宴五日,京城人民亦遍赐大酺三日。真个是人人吃喜酒,个
个有欢颜。又在后苑里面搭彩台两座,传集供奉皇家的戏班,日夜演唱戏剧,以娱
群臣;在午门外边亦搭彩台两座,传集阖城的戏班,日夜演唱戏剧,以娱百姓。把
一个京城竟弄到闹热得像过元宵一般。那些百姓又有酒吃,又有戏看,乐得欢天喜
地,异口同声歌功颂德,说是自乱离以来,到今日才得过着尧天舜日。太宗听到百
姓这种赞扬的话,更是乐得心花怒放,还想要宣诏叫他们多乐几天儿。李后谏奏道
:“自古道,乐不可极。如今欢乐已经数日,正可以休止了。而且为君父的人,是
要无时无刻不怀念民间的疾苦,在欢乐的时候,尤其要想到民间必有多数不能得欢
乐的人。而今像这样的欢乐,固然是陛下的恩典,但臣妾的意思,总以为要适可而
止为是。俗语还有两句最耐寻味的话,就是‘高楼一席酒,穷汉半年粮’,愿陛下
深求广众的民隐,勿好局部的颂扬。区区的愚衷,敢请明察。”太宗允奏道:“卿
所奏议,意诚语当,朕哪有不听的?”因此,便没有宣诏继续欢乐了。
太宗的长子赵元佐,是已故的李妃所生,自幼便极聪慧,相貌很像太宗,甚得
太宗欢心。及长,博览众书,且善骑马射箭。太宗征太原,伐幽州,赵元佐都随侍
在军,凡所策划,能先得太宗的意旨,太宗更加欢喜他,所以班师之日,即拜检校、
太傅加职太尉,晋封楚王。太宗为特示荣宠,命有司新造一座楚王府,建筑得宏大
壮丽,极是华美,赐给他居住。当赵廷美得罪之日,赵元佐尽力营救,再三请求太
宗,赦免他的罪过。
太宗不听,反重重呵斥了几顿。及至听得赵廷美忧悸成疾,他又请求太宗赦罪
召还,太宗仍是不听,又呵斥了一顿。后来听得赵廷美病殁,他愤极发为狂疾,每
因小事,便操刀执梃击伤侍者。太宗命御医用心给他医治,症势稍觉好了些。太宗
殊为喜慰,因大赦天下,想藉此替他消灾解孽,好使他病恙早日痊可。
不料在重九的那一日,太宗召诸王赐宴后苑,较射取乐,因他病体新痊,没有
召他参与。及晚,诸王宴射完毕归去,从楚王府走过,被他看见,问明端的,大恚
道:“他们都得与宴,我独不得与宴,这明明是弃我了。”又命左右道:“他们有
圣上召宴,我不能得圣上召宴,难道不会自家开宴吗?快与我备酒肴来!”左右解
劝道:“殿下勿误会!圣上不召殿下与宴,乃见得殿下病体新痊,形神未复,一则
尚宜静养,二则不胜酒力,是以不召殿下。这正是爱惜殿下哪!要是在往时,凡有
饮宴,不是头一个就宣诏殿下吗?愿请殿下详察此意。再者太医说过,殿下此时最
所当戒的便是酒,今日开宴,请多进珍美肴馔,请勿用酒。”赵元佐道:“既开宴,
怎说不用酒呢?”左右又劝道:“实在是太医说过,殿下此时万不可用酒。殿下当
以身体为重,莫争闲气,还是依着太医的话不用酒的是。”赵元佐拍案怒呵道:
“怎么说!太医的说话比我的命令还重大么?尔等要听着太医的话来制住我,竟不
听我的命令了吗?岂有此理!还不快与我备酒来!”左右大惧,不敢再劝了,忙备
上酒肴。赵元佐便左手执壶,右手把杯,满斟痛饮起来,一壶尽了,又命添上一壶。
如此更番添酒,连下数十大觥,直饮至夜凉如水,更深人静,醉意十足,才停酒就
寝。左右见他酒后不发怒气,不声不响便睡去了,大家谢天谢地道:“天幸地幸,
今日不使酒性。”于是大家收拾一切,各自去睡了。
谁知赵元佐并不是真的安寝,乃是假装睡眠,听得众人没有了声响,知道都入
了睡乡,即起来放起火来,想要自焚而死,免得活着怄气。一片时烟雾腾腾,火光
烈烈。左右惊觉,慌忙奔入,把赵元佐并他的眷属救离火窟。但这火已是无法救得
熄灭,只好瞧着把一座壮大华丽的楚王府化为焦土。太宗听得并非失火所致,乃是
他自己放火焚烧的,不禁大怒道:“不肖子怎的这等作为,不如废了他倒安静。”
即诏废为庶人,安置均州。宋琪率百官上表,请恕他病狂,留居京师。太宗不许,
并切诏赵元佐即日出都,不得延滞。赵元佐得诏,携同眷属即时出离都门。宋琪等
再三奏请,太宗无奈,始又下诏召还。这时赵元佐已行至黄山,奉到诏书,乃回车
返京。太宗恐他住在外面又要生事,即把他幽居南宫,使他行动不得自由。赵元佐
并不把谪废禁幽为意,竟处之泰然,还好像释却了什么重担一般,这且不提。
在这年的二月里,西夏叛逆李继迁袭据银州,复破会州,焚城廓而去。这事奏
闻朝廷,太宗即诏命知秦州田仁朗等将兵去征讨。这西夏在秦陇以北,共有银、夏、
绥、宥、静五州的土地,世为拓跋氏所占据。唐朝初年,拓跋赤辞入朝,赐姓李。
中间又断绝了些时。至唐末,黄巢起义,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率藩众来助讨义
军,封定难军节度使,复赐姓李。历五代据地境如故。周显德年间,李彝兴嗣立,
封西平王。太祖建隆元年,李彝兴入贡,加太尉。乾德五年,李彝兴死,子李克睿
嗣立。
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李克睿又死,子李继筠继立。五年,李继筠亦死,由弟李
继捧承袭着。七年五月,李继捧入朝,献银、夏、绥、宥四州的土地,并自陈愿意
留居阙下。太宗即遣使至夏州迎接李继捧亲属入京,授李继捧彰德军节度使,赐他
的昆弟李克信等十二人官有差。另派曹光实为四州都巡检使。独有李继捧的族弟李
继迁不肯至汴,于六月叛,走入地斤泽,号召部落谋抗朝廷。八年,曹光实见李继
迁的声势渐大,恐怕不早剿灭终为大患,遂领兵驰往袭击,斩首五百级,焚烧四百
余帐,获住他的母与妻子。李继迁只身脱逃。李继迁既逃得生命,东西转徙,连聚
豪族,渐渐又强大起来。那西夏的人民因为李氏世著恩德,所以多肯归顺他。李继
迁因谓众豪族道:“我李家有此处的土地,已不是一朝一夕了,而今一旦让与他人,
我实不甘心。尔等既然不忘记我李家,可肯从我举兵谋兴复吗?”众豪族齐声应诺。
至是李继迁乃率众赴夏州诈降,诱杀曹光实于葭芦川,遂袭据银州。
那时田仁朗奉到命他征李继迁的诏旨,即檄调军队,开拔前往。行到绥州,所
檄凋的军队尚未齐,乃上表请求增兵。这时李继迁围攻三族寨。寨将折遇乜把监军
使者杀掉,与他合兵一处,乘胜进攻抚宁寨。田仁朗得到探报,喜道:“藩人时常
乌合扰边,胜了就进,败了就走,不能够扫除他的巢穴。而今李继迁啸聚数万,尽
所有的精锐出攻孤垒,抚宁寨虽是个小去处,地势却很是险固,断不是五日十日能
够攻破的。我待他疲敝了,然后用大兵去击他,分派强弩三百人,截住他的归路,
那么便一网打尽了。”安排已定,田仁朗要故意做出不上紧的样儿以诱敌兵,因纵
酒樗蒲,好像不理兵事似的。副将王侁想夺取他的位子,便藉这事做成他的罪案,
密奏朝廷。太宗得奏大怒,召还田仁朗,下御史狱,劾问他无故奏请增兵及失陷三
族寨的罪状。田仁朗奏对道:“臣奉命征讨李继迁,檄调银、绥、夏三州兵将,均
托辞要守城池,不肯出发,所以奏请增兵。
至三族寨失陷,因距离绥州太远,不是臣赶救得及的。若擒捉李继迁,臣已定
下计策,恰又奉诏还朝,不能做到臣的计划。
臣看李继迁颇得人心,愿陛下或是优诏召他归顺,或是用重利买动该地的酋长,
使图害他。不然,将来定是个大大的边患哩。“太宗大怒,贬窜田仁朗于商州。王
侁等领兵出银州北面,连破悉利诸寨,斩藩酋折罗遇。于是麟州诸藩皆请纳马赎罪,
协讨李继迁。王侁遂统率所部入浊轮川,大破李继迁,斩首五千余级。李继迁与折
遇乜落荒遁去。王侁遂奏凯旋。恰逢朝廷诏命郭守文到边,与王侁同领边事,郭守
文复与知夏州尹宪共击盐城诸藩,大获全胜,焚烧千余帐。由是银、麟、夏三州藩
众百二十五族,悉行内附。西北一带暂告平定。
忽三交屯将贺怀浦与子知雄州贺令图,上表奏议边事,说是辽邦新主年幼,由
母后萧氏专政,宠幸用事,请朝廷乘此机会伐取幽、蓟。太宗见说辽邦有可伐的机
会,又生雄心。这正是:劳师动众寻常事,扰攘干戈何日休。
要知太宗这次又生雄心,还是御驾伐辽,还是命将伐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曹彬失律屡战屡逃 杨业败亡尽忠尽节
三年正月,太宗遂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为副,米信为西北道都
部署、杜彦圭为副,出兵雄州;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出兵飞狐;潘美为云、应、
朔三州都部署、杨业为副,出兵雁门关,征伐辽国,以取幽、蓟。
这时辽主贤已在三年前病故,遗诏立长子梁王隆绪继位。
隆绪小名唤做文殊奴,即位的时候才只十二岁。谥贤做孝成皇帝,庙号景宗;
尊母萧氏为太后,专理国事;复国号做大契丹,改元做统和。这萧太后系尚书令萧
守兴女,名做燕燕,美才色,通韬略,自景宗立她为皇后起,便干预国政,通国知
名。至是因隆绪年幼,遂完全专掌国事。用韩德让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
耶律勃古哲总领山西诸州事;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怎么说是复国号做大契丹
呢?这却要追溯辽国的源流一下。辽国的种族系鲜卑别种,起先居住黄河附近,自
称是神农的苗裔,聚成个部落,号做契丹。后梁初年,契丹主儿耶律阿保机并吞诸
部落,僭称帝号,辽国称他做太祖。耶律阿保机死,传子耶律德光,助晋灭唐,得
着幽、蓟十六州的土地做报酬,所以幽、蓟十六州的土地遂归了辽国。后耶律德光
又举兵灭晋,才改国号做辽。耶律德光,辽国称他做太宗,死于杀狐岭;传侄耶律
兀欲,改名做阮,辽国称做世宗。不久,阮被杀,由耶律德光子耶律兀律继位,改
名做琼,辽国称做穆宗。又不久,琼亦被杀,复由阮子贤继位,就是隆绪父景宗了。
明白了这一路的源流,就可以明白复国号做大契丹这句话的“复”字,是下得不错
了。
现讲正文。当下曹彬等诸将入朝陛辞,太宗面谕道:“潘美可先行引兵趋云、
朔,卿等领十万兵,但宣言取幽州,却缓缓地进兵,务宜持重,不可贪利。辽国听
得大兵到了,必尽发兵丁救范阳,不暇救援山后,那么取山后直易如反掌了。”曹
彬等领谕,遂领兵分道并进。三月,曹彬趋涿州,遣先锋李继隆大破辽兵,取固安、
新城,遂乘胜进克涿州。田重进趋飞狐南面,连破辽兵,生擒辽国西南诏讨使大鹏
翼。飞狐、灵丘等处皆降顺。潘美从西陉关攻入辽国,屡战屡胜,寰州刺史赵彦章,
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先后举城归服。旋即攻克应、云诸州。
朝里连得捷报,太宗大喜,不过有些惊讶进行得太速了。
赵普因上疏奏请乘胜班师。疏略云:伏睹今春出师,将以收复幽、蓟,屡闻克
捷,深快舆情。
然晦朔荐更,已及初夏,尚稽克复,属在炎蒸,飞挽甚烦,战斗未息,王师渐
老,吾民亦疲,夙夜思之,颇增疑虑。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
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帝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
窃念邪诌之辈蒙蔽圣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领识前言,
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
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现号,其失未远,虽悔可追。臣窃念大发骁雄,动摇
百万之众,所得者少,所丧者大。臣又闻战者危事,难保其万全,兵者凶器,深戒
于不戢。前书有“兵久生变”之言,此可以深虑也。
苟更图淹缓,转失机宜,旬朔之间,便涉秋序。臣又虑内地先困,边境渐凉,
虏则弓劲马肥,我别人疲师老,恐于此际,或误指踪。伏望速诏班师,无容玩寇。
疏上,太宗不听,仍锐意用兵。
五月,曹彬军居涿州,粮食尽,乃一面急奏朝廷,一面引兵退雄州,等待饷糈。
太宗得奏,失惊道:“岂有此理!敌人在面前,怎么可以退兵等待饷糈呢?真是失
计算到极等了。”
亟遣中使阻止曹彬勿再前进,速引兵缘白沟河与米信军连接,静俟潘美军尽略
山后的地方,然后会田重进军东下,集合兵力以取幽州。曹彬部下诸将,因听得潘
美、田重进两军屡战屡捷,却把跟随曹彬带领重兵不能有所攻取,引为羞耻,纷纷
议论,迫请曹彬进兵。曹彬不得已,只得与米信军各裹粮食,重行趋涿州。辽国南
京留守耶律休哥,起先因兵少不出战,但令锐卒阻截宋军粮道,至是乃率领轻骑来
迎战宋军,俟宋军蓐食时,便来攻击,稍战便退,一日数次,搅扰宋军。因此曹彬
军不得安宁,只好结着方阵缓缓地进行。偏是这时恰当天气酷暑,军士在炎炎的赤
日下行走,大都口渴舌干,沿途又无井泉,见着漉淖,便取来当做解渴的上品。这
样直经四日,才到得涿州,但已经弄得人困马乏,而粮食又要尽了。正在困难,辽
主隆绪与萧太后又从驼罗口领大军应援耶律休哥,径向涿州杀来。曹彬、米信得信,
即行引兵再退。耶律休哥便出兵追击。两军大战于歧山关。曹彬、米信军大败,不
复能成行列了。夜渡拒马河,耶律休哥引兵追到,宋军不能抵敌,只是争着渡河,
溺死的不可胜计。曹彬、米信乃引残部南趋易州,好容易奔到沙河的地方,大众才
得稍稍休息。正在濒河埋锅造饭,准备晚食,耶律休哥追兵又到。宋军只惊吓得没
命溃逃,被耶律休哥一阵猛击,杀得宋军尸首填满沙河,阻着水都不能下流了;抛
弃的戈甲顿时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曹彬、米信军经三战三败,差不多丧失殆尽了。
耶律休哥便请求萧太后乘胜略地至黄河为界。萧太后不从,引兵幽州,封耶律休哥
为宋国王。
太宗接得战败的奏报,下诏召回曹彬、米信及崔彦进等军;令田重进屯定州,
潘美还代州,徙云、应、朔、寰四州的吏民及吐谷浑部族分置河东、京西。各路布
置还未曾停当,辽国又遣耶律斜轸领兵十万至定安西边,知雄州贺令图出兵与战,
大败南奔。耶律斜轸引兵追赶,追到五台,赶上了贺令图的军队。
这仗耶律斜轸又战胜了,杀死贺令图军数万人。明日,耶律斜轸便围攻蔚州。
贺令图与潘美乃合兵往救,与耶律斜轸战于飞狐,宋军又大败。于是浑源、应州诸
守将,都弃城逃走。耶律斜轸乘胜攻入寰州,杀死守城的吏卒千余人。
潘美既战败于飞狐,副将杨业即领兵保护云、应、朔三州的吏民内徙。那时耶
律斜轸已攻陷寰州,兵势异常浩大,杨业遇着,想要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
暂为引避耶律斜轸的锐锋。护军王侁等说他是畏怯懦弱,要从雁门关北进行。杨业
极言不可,王侁道:“君侯素来被辽国称做‘无敌’将军,而今当着大敌,乃引避
不战,莫不是怀着别的意志么?”杨业道:“天日在上,我哪里敢怀异心呢?”王
侁道:“那么君侯遇敌不肯直前,乃是爱惜一死了。”杨业不禁愤然道:“我岂是
惜死的人吗?因为时有未利,徒然杀伤士卒而建立不着功业,于国家一点无有贡献,
所以不肯急急地战斗。大凡领兵的人,总要善知进退缓急,故古人说‘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若只晓得领着兵遇敌便要战斗,而不知进退缓急,一味乱冲乱撞,这
简直不是保国破敌的作为,乃是要多送人命哩!做这等无意义的战斗,就是胜了,
也不能说他是有勇,只能说他是幸运。须知战阵要有勇的‘勇’字,并不是浪战的
说法,就是要善知进退缓急。可进就决定进取,当退就决定退守,该缓就不可妄行
急进,应急就不可犹豫迟缓,然而此时已逼我到不能遵依战律的地步。君既责我不
肯死,我就替诸君先死吧!”便召集自己的部下并儿子杨延昭、杨延玉,传令厉兵
秣马,准备从石跌路趋朔州。临行,杨业泣谓潘美道:“此行一定是不利的。我是
太原的降将,早就该死。皇上不肯杀戮,更宠我以连帅,授我以兵柄。我此番要暂
且引避敌兵的锐锋,并不是纵敌不击,乃是要乘便建立尺寸的功劳,以报国家呢!
今诸君责我躲避敌兵,我尚敢自己爱惜么?”指着陈家谷口道:“请诸君在那里布
置步兵强弩,援助我一下。我转战定当回到这里,以便夹击敌兵。
不然,我这支兵便完全要消灭了。“杨业一声令下,他的部队便随着他拔队启
行。潘美与王侁遂布阵于陈家谷口。
耶律斜轸听报杨业领兵快要到了,遣副部署萧挞览伏兵路侧。杨业军既至,耶
律斜轸领众兵列阵迎着。杨业便指挥部下向前攻击。耶律斜轸佯败退走,杨业即猛
进追击。正追赶间,耶律斜轸忽回兵接战,只听他中军一声炮响,大路两侧伏兵四
起,顿时把杨业围困住。杨业兵少将寡,哪里当得住他十万大兵合同起来,只得命
儿子杨延昭、杨延玉兄弟二人断后,自己奋勇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引兵退趋狼牙
村。王侁从寅牌至巳牌,不得到杨业战报,心中好生焦急,便使人登托逻台去嘹望,
没有看见什么,以为是辽兵败走了,于是要想争夺杨业的功劳,即时领兵离开谷口。
潘美不能制止,乃缘交河西南进行,进行约莫有二十里地,听说杨业败了,便麾兵
退走。辽兵一拥追来,贺怀浦遂战死。
杨业从狼牙村且战且行,自午牌至申牌,果然到了陈家谷口,望见无有一人,
不禁抚膺大恸,流涕谓杨延昭、杨延玉兄弟道:“我被王侁等逼迫,使我一败至此,
而今既不能求胜,也不当求生了。且返身再战,拼一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吧!”
杨延玉道:“儿谨遵父帅命令。但可教哥哥间道去寻觅潘帅请援。倘得援兵早到,
或者还可望转败为胜哩!纵不然,留得哥哥在,他日面见圣上,还可痛切陈白今日
战败的实情,不致死后还被奸人肆加罪名啦!”杨业即命杨延昭道:“儿速去见潘
帅请援吧!”杨延昭领命,哭对道:“父帅有命儿敢不行?
但恐人马来迟,既不得与父帅兄弟同生,复不及与父帅兄弟同死啊!“杨业拿
马鞭击着杨延昭的坐马道:”速去!速去!莫顾虑这些。“那马被鞭,早飞一般向
前奔驰。杨延昭回首呼道:”父帅保重!兄弟善保父帅!“只听得这两声,杨延昭
已去得不见人影了。
只见那辽兵已像涌潮般地追到。杨延玉挺枪争先迎上去,道:“父帅且休息片
时,待儿先行迎战!”辽将便围住杨延玉厮杀。杨延玉身被数枪,热血流洒得把乘
坐的白马染成了红马。
又战了约半个时辰,杨延玉实在不能复战了,泣呼着道:“儿不能助父帅杀敌
了!儿去了!”说了这一声,便撞死于马下。
杨业一见,不胜悲恸。辽将便又来包围杨业。杨业苦战了数日,此时虽已战得
人困马乏,力弱神疲,但每一奋勇,辽将便纷纷退避,金刀一挥,辽兵便死数十人。
不过辽兵数目众多,杀了一个,倒添两个,杀了一双,反添两双,杨业虽然勇武,
一时哪能斩尽杀绝呢。战到最后,杨业亦身被数十创,马复伤重不能任乘骑,杨业
只得下马步战。这时部下的兵丁被辽兵杀伤得只剩百余人了。杨业没奈何,只得引
避林中,暂作休息。耶律奚底望见袍影,发矢射中了他,杨业倒于地上,遂被萧挞
览抢到擒住。杨业大声谓部下道:“尔等都有父母妻子倚门望尔等,与我同死,没
有益处的!赶紧还走报天子,说杨业不能再替天子效力了!”部下同声大呼道:
“将军即是我等父母,将军不能得生还,我等敢生还吗?我等情愿与将军同死,都
不愿留这一条命,受奸臣的欺辱了!”
萧挞览听了,甚是爱敬杨业部下诸人的忠义,因遥呼道:“尔等即为奸臣陷害,
败得这等狼狈,又不能还朝,何不投降我国,我保尔等共得富贵!”诸人答道:
“你真是错爱了!你我既为敌国,你我就应敌对,我等怎能因为自己国内有奸臣陷
害,便投降自己国家的仇敌呢!至若讲到富贵,富贵算什么呀!
况且还是不义的富贵呢?我等此时唯有一死是归宿地,别的都是非所愿了!
“耶律奚底亦呼道:”生死乃是件大事,怎好这样白白地死了呢?依我相劝,还是
归降我国,重新建立一番事功,倒是可以发泄发泄等今日被奸臣逼陷的冤愤啦!
“诸人答道:”更无是理了。我等为国御敌而死,为战斗尽力而死,正是得其死所,
怎说是白白地死了哪?若为着自己国内有奸臣,便投到敌国去立功业,忘了国家的
大仇,发泄自己的小怨,那更是大大的奸臣了!不要再把听不进耳朵的话来相劝,
快快命你们的骁勇上前战斗吧!“耶律奚底见诸人定不肯降,便命兵丁围裹数重,
尽力砍杀。于是杨业部下的余众一齐苦战而死,无有一人生还的。
辽国擒了杨业,想他生降,极加优待。杨业仰天长叹道:“皇上待我甚厚,本
想讨贼捍边,以报答皇恩。今被奸臣逼迫,致兵败遭擒,尚有什么面目求活在世上
呢?”乃绝食绝饮七日七夜,便饿死了。那云、应、朔三州及各城将吏听得杨业已
死,便一齐弃城逃走,耶律斜轸遂长驱直入,复行占领这些地方。
杨延昭驰至代州见了潘美,潘美不肯发兵;旋听报他父亲兄弟都死了,痛哭一
场,乃写哀表奏闻朝廷。这正是:贼予奸臣弄权势,忠臣良将一时休。
要知太宗得奏,怎样昭雪杨业,以后兵势又是怎样了局,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君子馆边弃甲丧师 王孙事畔揭竿起事
太宗得表,知道杨业与子杨延玉俱败死,深为悼惜,即诏赠杨业为太尉、大同
军节度使;杨延玉亦追赠官爵,并抚恤他的家人,赐帛千匹,粟千硕。翌日,又诏
调杨延昭还朝,任为祟仪副使。杨业还有五个儿子,杨延浦、杨延训俱授供奉官,
杨延环、杨延贵、杨延彬并为殿直。因这回伐契丹失败,由于曹彬等违诏失律所致,
降曹彬为右骁卫上将军,米信为右屯卫上将军,崔彦进以下贬黜有差。而陈家谷折
损良将精卒,乃是潘美信谗,王侁贻误戎机使然,削潘美的官,除王侁的名字。
惟有李继隆军成列而还,田重进亦未失败,加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李继隆
知定州。赏罚已毕。不久,张齐贤因奏事忤太宗意旨,太宗遂贬张齐贤知代州,与
潘美同领防鲁兵马。
十一月,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亲统兵马十万,用耶律休哥作先锋都统,又复
南寇。瀛州部署刘廷让,即刘光义,因避太宗讳改名,听得契丹出兵,约同边将李
敬源与杨重进等,亦集合兵马十万,沿海北赴,想乘虚袭取幽燕。耶律休哥着侦骑
探听明白,即领兵扼住要害,阻他进行。刘廷让等军来到君子馆地方,恰好遇着耶
律休哥军。耶律休哥是有备在先,一遇着宋军,便一声令下,大队冲杀过来。刘廷
让等却不料他有这么一着,骤撞见契丹劲兵,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又是隆冬时候,
地冻天寒,雾气漫着天空,就像张着个黑幕似的,北风刮得呼呼作声。宋军兵士冷
得指堕肤裂,连弓也开不来了,哪里还有斗志呢?所以当时刘廷让嚷着要兵士前进
迎战,兵士偏后退避逃。契丹兵是生长朔方,受惯了苦寒,瞧见宋兵溃散,便鼓着
勇气,重重围裹上来,把宋军困住厮杀。况且刘廷让又把精兵分给李继隆,留在后
路作援兵,李继隆不来救助,竟退保乐寿而去。于是刘廷让力不能敌,一军尽没,
李敬源、杨重进都死在阵上,仅自己带着数骑,突围脱走,仅保得生命。
耶律休哥既得胜,遣谍者遗贺令图重锦十两,并给他道:“我得罪本国,情愿
归顺南朝,求使君为我先容!敢请使君即赐见!”贺令图信以为真,即谕谍者回复
耶律休哥,约在雄州相会。耶律休哥便领兵趋雄州,宣言特地来叩见贺使君。贺令
图当作耶律休哥真是来降,自己想要居功,便不与将校计议,即引数十骑往迎。及
至到了耶律休哥营里,耶律休哥却据着胡床骂道:“尔平常好经度边事,而今倒送
死来着吗?”命左右把贺令图带来的数十骑,一顿饭功夫都杀了,把贺令图执住,
解送幽州也杀了。耶律休哥遂进占雄州,乘胜南驱,连陷深州、邢州、德州,杀官
吏,俘士民,尽掠取城中金钱财帛而去。河北的人民所感受的苦痛,至此真不堪言
状。耶律休哥见所到必克,于是又进薄代州。
代州副部署卢汉赟,畏惧他的威声,懦怯不敢出战,只是坚壁固守。张齐贤乃
选健卒二千,慷慨誓师,亲自督领出战。
那二千健卒,被张齐贤激励着,一个个奋勇力战,竟是一以当百。契丹军抵当
不住,退却十余里。张齐贤又遣使者往约潘美发并州的兵马来夹击契丹军。使者见
了潘美,潘美许诺,命使者先回复命,自己随后调集并州兵马,开赴代州。行至柏
井,忽奉太宗密诏,谓东路军失败,并州兵马,只易坚守,不许出战。潘美遵诏,
即退回并州,就遣使者驰告张齐贤。张齐贤见了潘美使者,备知一切,料想自己所
遣的使者,必是在归途中被契丹捕去,便道:“那么契丹只晓得潘将军发兵前来,
却不晓得潘将军退回去了,我自有破敌的法子。”于是把潘美使者留住,即发兵二
百人,每人持一面旗,负一束刍,乘夜驰往州城西南三十里地,到四更时分,鸣放
巨炮,列炽燃刍,虚张声势;又令步兵二千人,先去土镫寨埋伏,俟契丹军败走,
出而掩击。两路各奉令去讫,布置已定。张齐贤复选健卒千人,自己统率,待至四
更,一齐杀奔契丹军营寨。耶律休哥忙击鼓惊醒全部兵马应战,宋兵早冲进寨中,
像是一群生龙活虎,锐不可当。又听连天炮响,西南角上,火光烛天,旗帜隐隐摇
动,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契丹军疑是并州兵到,当即骇走。宋军乘势追赶,追到土
镫寨,张齐贤又放起连珠号炮,伏兵齐出,截住契丹兵射击。耶律休哥此时也弄得
头脑晕乱,猜不透宋军怎样增了兵马,但只催兵急遁。契丹国舅详隐挞烈哥,宫使
萧打里,同死乱箭中。这一阵宋军大胜,斩杀契丹兵数百,获战马二千。器械无数。
耶律休哥不复敢小觑代州了。
太宗屡得边报,拟大发兵马讨伐契丹。于四年二月遣使缮治河北诸州,军城隍
;并下诏募兵于河南、河北四十余郡,八丁取一,充作义军。京东转运使李维清叹
道:“此诏若行,天下无人耕种了!”乃三次上疏力谏。李昉等亦谏奏道:“河南
的人民,素来只知道耕田,不晓得战斗的。倘若畏惧来服兵役,人心摇动,因而去
做强盗,这是反倒失计了。请陛下收回成命,以保安全,天下幸甚!”太宗因再颁
诏,独选河北,不选河南。
这年冬底,太宗想要刷新政治,复又降诏改元做端拱,即以次年为端拱元年。
是年正月上元节,太宗遂大赦天下,亲耕籍田,倡导耕种。赵普因入朝称贺,恰值
李昉自请解职,罢为右仆射,太宗即留赵普为太保兼侍中,授吕蒙正同平章事。不
久,宋琪也罢相职,降为吏部尚书。
八月,太宗因钱做生辰,赐钱俶宴。是夕,钱俶竟发暴疾而死。算来几个降王,
李煜、刘鋹都早已病死,至是钱俶又死,留在朝中的,只有一个西夏李继捧了。这
时因李继迁败投辽国,受封夏国王,并把义成公主嫁他,助以兵马,屡扰边境,不
得安宁。于是从赵普计,复命李继捧为定难军节度使,赐姓名做赵保忠,使镇夏州,
招抚李继迁。
十一月,契丹军连陷涿州、祁州、新乐三处;二年春,又陷易州。太宗十分忧
虑,诏群臣讨议北伐事件。张洎请于沿边建设三个大镇,各统兵十万,鼎峙拒守,
仍命亲王出临魏府,控御要害。宋琪、李昉、王禹称,亦主张修好弭战,以息民力。
太宗乃不北伐,但命边将固守要塞,以守为战。契丹军听得宋军不出动,但取
守势,又复进兵。太宗得报契丹军复出,即命李继隆发真定兵万余,护粮赴威虏军。
耶律休哥侦悉,率领精骑数万,驰往中途邀截。北面都巡检使尹继伦适领兵巡路,
遇着耶律休哥军队,因人数太少,不敢接战,避入林中,耶律休哥也不去击他,仍
驱兵南下。尹继伦激励部下兵士道:“契丹军明明瞧见我军,他竟不顾而去,他眼
睛里真轻视我军到极点啦!他此一去,要是战胜而还,便乘胜驱逐我军往北边;不
胜呢,也要拿着我军泄怒的。总之无论他战胜战败,他回军的日子,我军定必无遗
类了!我军今日打算,当要卷旆衔枚,潜潜地追蹑着去。他而今凭着锐气,一往直
前,断不虑到我军跟踪在后面。我军乘他不备,杀他一阵。胜了,我军便可威震边
疆;败了,亦不愧是忠义的军队。不然者,只等他来杀我,那时束手待毙,岂不是
空做胡地之鬼么!”说时,声泪俱下。兵校听了,莫不愤激,同呼道:“愿随将军
努力杀敌!”尹继伦即命部下秣马蓐食,待到夜间,每人各持短兵,静悄悄地赶去。
行数十里,至唐州徐河,已是月落星稀,天色向曙时了。尹继伦勒马遥瞩,见契丹
军扎营河滨,炊烟缕缕,起自他的营中,散漫在空际与晓雾混作一起。再前面三四
里,又有大营扎着,营前布着阵势,士卒像蚂蚁一般集合在那里,料定是李继隆大
军,准备着迎敌。尹继伦即下攻击令道:“时机到了,大家努力杀上去!”部下答
应一声得令,各挺短兵,一拥上前,捣入契丹营。契丹兵正朝食,见宋兵杀到,抛
碗筷还来不及,哪里还来得及御敌,只得四散奔逃。契丹大将皮室奔出接战,恰碰
着尹继伦像一朵黑云飞到,手起一刀,皮室头已落地,一命丧亡。
契丹兵瞧着,越发大惊呼道:“黑面大王来了,快逃命!”这一声惊呼,契丹
兵更是乱窜得慌了。尹继伦却趁着威势,奋起勇力,舞动手中大刀,左斫右剁,越
加斩杀得凶。耶律休哥在后帐吃饭,听报宋军这等厉害,吓得筷子也掉了,忙起身
要走,右臂早被宋兵斫了一刀。耶律休哥负伤,自亦不敢争斗,疾忙上马逃走。李
继隆得报,又驱兵赶来助战,双方夹击,一阵把契丹军杀得不剩一人一骑。自是契
丹气夺,不复敢大举入寇,相戒道:“当避黑面大王啊!”因为尹继伦生得面目黝
黑,又好穿戴黑盔甲,故契丹如此称呼他。
越年,太宗又下诏改元做淳化。赵普因渐窥太宗再使他入相的意思,乃是要位
置吕蒙正。恐怕他资望低浅,不洽舆情,特借他来作幌子,便不愿久任,三次上表
乞休。太宗乃出赵普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书令。赵普又三次上表恳辞,太宗
固不许,赵普只得赴任。二年,赵普因病,复上表哀求致仕,乞赐骸骨。太宗仍不
许,遣中使驰往抚问,并加授赵普为太帅,封魏国公,给宰相俸。赵普感激涕零,
勉力扶病从公。可是年力已衰,强振不来,由是病益增剧,卒之卧病床褥。到了此
时,赵普竟是精神恍惚,好像有冤孽缠扰似的,一睡觉即便梦魇,嘴里“太后娘娘、
秦王殿下”地呼唤不绝,有时又做出争辩哀求的情状。于是请了道士来设醮诵经,
拜章禳祷,但医药用尽,法术使完,终不能减病。赵普叹道:“看来我的病不是医
药祷禳所能治好的了!唉!我有什么罪孽,竟致于此呢!况且秦王的死,”说到这
里,忽然喉间哽塞,再说不出话,只是泪如涌泉,一霎时便气绝而死。家人不免同
举悲哀。太宗接到哀讣,亦甚痛悼,因辍朝五日,赠赵普为尚书令,追封真定王,
赐谥做忠献。太宗又亲撰神道碑铭,作八分书以为赐;并厚赙他的遗族,绢布各五
百匹,米面各五百硕。这时赵普子赵承宗为羽林大将军出知潭、郓二州;赵承熙为
成州团练使,都颇有政声,总算是有子了。惟二女矢志不嫁,送父归葬后,同请祝
发为尼。
太宗因她们志不可夺,乃赐两女名号:长的赐名做志愿,号做智果大师;次的
赐名做志英,号做智圆大师。二女遂出资建造庵堂,奉佛终身。
赵普既殁,太宗乃用张齐贤、陈恕、王沔,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
为枢密副使。不久,因陈恕与王沔互相猜忌,并罢官,且及吕蒙正。更任李昉、张
齐贤为同平章事;贾黄中、李沅为参知政事。嗣又用吕端参政。又不久,复罢张齐
贤,仍用吕蒙正。吕蒙正少时落魄,备尝艰难困苦,所以居官秉正敢言,很能顾惜
民间的困苦。李昉也是个善讽谏的。太宗尝问侍臣道:“朕比唐太宗如何?”李昉
即微诵白居易《七德舞》词道:“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太宗听了,
遽起座道:“朕不及他,朕不及他!卿的说话警醒朕了!”寇准奏事,亦能尽言。
太宗嘉许他道:“朕得寇准,就像文皇得着魏徵啦!”故评论当时朝里的大员,总
算一个个还是得人哩。不过谈到外边,就难说了。即把蜀中的官吏讲,便多是竞功
尚利,不惜民艰的,往往在常赋外肆加征求,苛税杂捐,真不知多少。小民贫困,
日甚一日。
西蜀青神县县令齐元振,更是贪酷,专门剥削民脂民膏,弄得十室九空,怨声
载道。四年,青神县民王小波,遂于县属王孙亭地方,聚集一班被压迫受痛苦的贫
民,对众演说道:“列位乡邻们呀!我们的痛苦真受够了啦!我们这种痛苦是谁给
我们受的呢?就是这班贪官污吏啊!我们要有这些官吏,乃是来安抚我们的,而今
像齐元振等的作为,把政治弄得愈加不清明了,不要去说他;把公家产财尽行掏挖
到自己少数人的荷包里去,也不要说他;把地方事业完全停顿了,还不要说他;只
是又兴出种种苛捐杂税,把我们辛辛苦苦,在热烈的太阳底下,在寒冷的风雨当中,
拼着血汗换来的几个吃饭穿衣的钱,一起要剥削了去,这简直是来逼迫我们到死地
了!列位乡邻们呀!
这样的官吏,我们还能留他吗?列位试想,留着他们少数几个人,就逼得我们
民不聊生。这是何等失算哪!所以我们应该起来同心协力和他们拼命!“那些贫民
听了,同声赞成,愿揭竿共起。几日间,就聚有数万人。王小波遂率领进攻县城。
这正是:民怨沸腾终酿祸,揭竿斩木起风波。
要知王小波进攻青神县,毕竟是怎样,齐元振能否抵御,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杀贪吏民众吐气 立储君朝野归心
青神县城离王孙亭只得三十余里,一霎时就到了。县城里却无有一兵一卒,王
小波领着大众,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拥进了县衙。凑巧那贪官齐元振与一班污吏,
又正在衙里会议税捐的事情,遂尽数执住,不曾走了一个。你道青神县怎么竟无有
一兵一卒呢?原来齐元振是利令智昏了,把县城所有的兵卒,悉行遣散到四境去征
收税捐,以为这些小百姓是始终愿受他的压迫,决不敢犯上反抗他的,所以把座县
城,便毫不加守备,也不留一兵一卒。当下王小波即宣布齐元振的罪状,把他杀了,
并剖腹挖心,用金钱塞满他一肚子,表示他是为平日贪爱金钱而死。其余一众污吏,
亦都处死刑,表示凡是助桀为虐,帮着来压迫小百姓,咀嚼民脂民膏的,概当给他
一行死罪,不容生赦。王小波且对众民解释道:“古来的圣人立法,宁失之宽大,
而不肯过于苛厉。我今日处治这些贪官污吏,偏又斩杀无赦,是什么道理呢?难道
是好杀人以示威吗?因为徒然杀人,是不能示威的,而且我们今日举事,还要求少
杀人为好。我所以尽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为他们已经坏透了,无论如何,不能望他
们洗心涤面的。若是拿着妇人之仁,姑息留着他们,倒是留着一桩大害,故采取决
然的手段,把他们彻底铲除。这乃是除恶务尽的意思。”众民大悦道:“有理,有
理。这一班贪官污吏是应该斩绝杀尽的!”于是王小波遂占着青神县,作为根据地,
进兵攻彭山。西蜀的县属,听得王小波起兵,铲除贪官污吏,便四起响应。王小波
的声势,乃日益扩大。十二月,西川都巡检使张玘,领兵与王小波的众民战于江原。
张玘张弓发矢,射中王小波左目。王小波负痛大愤,奋勇努力冲杀,把张玘的部众
杀得片甲无存,张玘亦被杀死于乱军中。王小波被箭,创痛甚剧,收兵之后,即泣
谓众民道:“我的本心,原想领导大家争回幸福,扫除障碍,建立一个新西蜀。不
料而今受着重伤,已无生望,不能再成就大事业,这真使我痛心极了。但愿你们大
家莫变初心,继续努力做去,纵是失败,也死得有名目。尤其要确守道义,才不致
被后世指为乱贼!”说罢,哀号一声,就撒手死了。众民同声大哭,如丧考妣。
众民瘗葬王小波后,推举王小波妻弟李顺为首领。李顺遂领众攻州县,陷邛州、
永康军,归附的达数十万。五年正月,复又陷汉州、彭州,遂攻入成都。成都转运
使樊知古、知府郭载及官属出奔梓州。李顺既据有成都,遂改变王小波的方针,僭
号做大蜀王,遣众四出攻掠,由是两川大震。太宗听报蜀乱至此,即召集群臣,会
议处置的方策。这时朝里李昉、贾黄中、李沆、温仲舒均已罢职,任用苏易简、赵
昌言为参知政事。当下赵昌言便极力主张遣兵急剿,勿使他蔓延。太宗依赵昌言的
计议,即诏命宦者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领兵西讨。又命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经
理饷糈。王继恩大兵还未到,李顺急遣杨广领数万众攻剑门。剑门都监上官正集合
疲卒数百,勉励他们以忠义,一个个勇气百倍,力战守御。正在危急,适逢四川监
库宿翰领兵到来。上官正遂与宿翰合兵一起,出击杨广,斩首数万。杨广只剩得三
百人奔回成都。李顺怒他折挫锐气,把杨广并三百人尽杀了。李顺气沮,不敢再出
剑门,自领二万人围梓州。梓州知州张雍号令城中三千兵卒,尽他的能力守御着,
被围八十日,城竟能保全不破。王继恩领兵到了剑门,听说梓州被围已久,先遣石
智颙领兵往援。李顺见城既攻不破,援兵又到,便退回去了。王继恩遂从剑门长驱
直入,连破绵州、老溪、阆州、巴州、蓬州、剑州。五月,进至成都,与李顺大战
于城下,斩首三万级,生擒李顺,遂复成都。太宗得到捷报,诏降成都府做益州,
授王继恩为宣政使。
王继恩既复成都,便停兵不进,专务宴饮博弈,纵令部下恣横剽掠,把讨贼的
事情完全抛置不顾了。李顺的余众张余,见王继恩这等,复行猖獗起来,又攻陷嘉、
戎、泸、渝、涪、忠、开、万八州。太宗访知此事,亟命张咏往知益州。张咏既至,
勖勉上官正、宿翰即日进剿李顺余众。临行,张咏举酒嘱咐军校道:“尔等受着朝
廷的厚恩,此去当要尽心竭力,荡平丑类,才不愧食君的禄,忠君的事啊!如果劳
师旷日,坐误戎机,那么尔等回到此地,按法议处,尔等还是不免一死啊!”
上官正、宿翰由是决计深入,所至克捷。张余势渐蹴,退据嘉州。冬底,太宗
降诏再改元做至道,以次年为至道元年。正月,太宗因蜀乱渐平,求和协民心,下
诏罪己。略云: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
惟用刻削为功。挠我烝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永鉴前非,庶无二过。
蜀民听得皇帝这等自责,莫不感悦。加之张咏知益州,又能广求民隐,改善风
俗,凡胁从为乱的人民,概不加罪,谕以恩信,使归田里,说道:“前日李顺胁迫
良民去作盗贼。今日我劝化盗贼去作良民,不很好么?”于是蜀民便不愿意从乱了。
张余势益蹴,威声锐减。二月,宿翰遂大破张余于嘉州,擒斩张余。蜀乱悉平。太
宗即召还王继恩,而以上官正、雷有终为四川招安使。
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二年四月了。忽警报到朝,说是洛苑使白守荣奉命护送刍
米四十万赴灵州,在浦洛河地方被李继迁邀截劫去。太宗大怒道:“反复无常的贼
子,胆敢拦劫粮饷,决不可再予姑容了!”即命李继隆为环州等州都部署,领兵出
环州,丁罕出庆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张守恩出麟府:五路进讨李继迁,
直趋平夏。先是,在端拱元年诏命李继捧还镇夏州招抚李继迁,后经李继捧战败李
继迁于安泽浍,李继迁被流矢射中,转攻夏州;朝廷遣翟守素出兵援助李继捧,李
继迁不能得逞,遂于淳化二年七月拜表请降。太宗允许着他,授为银州观察使,赐
姓名做夏保吉,并把他的儿子赐官为管内蕃落使行军司马。不久,李继迁又叛命,
率领边人四十二族寇掠环州,边将多被他击败,遂转攻灵州。太宗听得李继捧有与
李继迁通谋的事情,即诏命李继隆领兵驰往征讨。李继隆至夏州,李继迁遁走,执
李继捧解入汴京。太宗赦免李继捧的罪,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宥罪侯,赐第留住
都中,即削除赵保忠的姓名。堕隳夏池州城,迁市民于银、绥两州,派兵固守着。
李继迁乃又遣使贡马谢罪。到至道元年六月,复又遣押衙张浦以良马、橐驼来献。
太宗留张浦于京师,遣使拜李继迁为鄜州节度使。李继迁不受命,七月,竟寇攻清
远军,被守将张延击败。至是又有在浦洛河劫夺粮草的事件。当下李继隆奉命,即
督诸将分道进兵,约着会师于乌白池。八月,李继隆遣弟李继和驰奏,因环州道路
迂回,想改从清冈峡直趋李继迁的巢穴。太宗怒道:“尔兄必败朕事了!朕所以命
他出兵环州,是因李继迁现在正围攻灵武。环州与灵武相近,李继迁容易听到朝廷
出兵的信息,好使他弃了灵武而驰还平夏,那么灵武的围便可以不救自解了。赶紧
回去传谕尔兄,勿得违背朕先前意旨,定要从环州进行。”李继和领旨,星速驰返。
等他到时,李继隆早合做丁罕一路,发兵从清冈峡去了。
李继隆与丁罕行了十余日,不见一个敌兵,遂领军退回。张守恩遇着敌兵,又
不战即走。独有范廷召与王超两路进至乌白池,见贼众锐锐,亦即持重,不复再进。
范廷召、王超扎住营寨,但令部下坚守,不许妄动,持用弓弩射敌。因此,李继迁
领兵来攻击数次,均被乱箭射回,相持一昼夜,未有胜负。这时王超子王德用年十
七岁,王超命为先锋,瞧着贼众锐气渐减,入帐禀王超道:“父帅,此时可出战了,
儿请领兵乘势把贼兵杀退,然后好缓缓退兵。”王超依允。王德用即领兵冲杀过去,
与李继迁激战三日,杀得李继迁身疲兵敝,李继迁才败退而去。
至是范廷召、王超遂收兵。王德用又禀请王超道:“归兵遇险必乱,更要整齐
队伍而行,贼兵才不敢相逼。”王超点首,传令道:“归途中如有敢乱行伍的,定
斩不赦!”令既下,一军肃然。王德用且先行领兵开路,每经险阻,侦而后进。果
然李继迁看他部伍整肃,不敢来追,所设伏兵,亦不敢出战。范廷召与王超,乃得
安然退回汛地。不过这一次,因诸将失期,徒是空劳师旅,却未曾破得李继迁。太
宗原想再举征伐,因圣躬不豫,只得暂从缓议。
先是,朝臣因太宗在位许久,储贰还未立定,不免忧人之忧,冯拯遂上疏请立
储君,以定国本。太宗见奏,勃然大怒,呵斥冯拯为多事,贬置冯拯于岭南。由是
建储的事,内外无有复敢奏请的。到淳化五年九月,太宗从青州召回寇准为左谏议
大夫,见了太宗,即陈请建储。太宗因问:“卿看朕诸子当中,哪一个可付托大位
呢?”寇准奏答道:“陛下为天下择君,不当问于近臣及妇人中臣,唯陛下自择能
够符天下之望的,宸衷独断就是。”太宗俯首思索良久,屏左右复问寇准:“那么
襄王好么?”寇准又奏答道:“知子莫若父,圣意既以为可以,愿即决定。”于是
太宗的意思遂决,即诏命襄王赵元侃为开封尹,进封寿王。到去年八月,明诏立寿
王赵元侃为皇太子,更名做恒,并且大赦天下。自唐朝天祐年间以来,中原多故,
立储的典礼,废止已及百年了,至是举行,朝野大悦。故当太子庙见还宫,都人士
女,遮道喜跃,又见太子仪容俊秀,益加欢呼道:“真是个少年天子啊!”太宗听
得,意却不怿,召见寇准道:“人心归向太子,将置朕于何地呢?”寇准再拜称贺
道:“这正是社稷的幸福啊!”太宗乃悟,即入宫告诉皇后嫔妃,宫中亦都像寇准
一般的称贺。太宗大喜,复出宫赐寇准宴。君臣直饮至尽欢才罢。太宗遂命李至、
李沆为太子宾客,并谕太子以师傅礼数敬事二人。太子领着父皇旨意,对待李至、
李沆,礼数十分崇隆,每见必先下拜。李至、李沆倒觉太子礼重了,上表辞不敢当。
太宗览表,即手诏赐答。诏云:朕旁稽古训,肇建承华,用选端良,资于辅导,藉
卿宿望,委以护调。盖将勖以谦冲,故乃异其礼数,勿饰当仁之让,副予知予之心。
李至、李沆得诏,复相偕入谢。太宗又面谕道:“太子贤明仁厚,国本是已巩
固的了。但卿等宜尽心规诲的:太子举动如不合礼,必须赞使合礼;太子作事若欠
妥当,必须劝使妥当。
至若礼乐诗书的义理,凡属有裨益的,这乃是卿等素所熟习,无用朕再絮嘱。
“李至、李沆叩首而退,悉心辅导太子。太子生禀慧质,每受书史,教读一过,便
能背诵。讲寻经义,亦能举一反三。李至因谓李沆道:”太子他日,定是个贤明的
主子哩!“三年二月,太宗寝疾,医药罔效,渐即弥留。宦者王继恩,深知道太子
英明,恐怕太子一接位,自己的这个额外荣宠的宣政使便保不住,因与参知政事李
昌龄、知制诰胡旦等,密谋拥立已废楚王赵元佐。胡旦设策道:”而今朝里朝外,
谁不知楚王是奉明诏废了,而寿王是奉明诏立定的?你我要想推翻两重成案,实是
桩大难的事体。然而只要得娘娘作主,就也容易办了。但娘娘也是个很贤明的,必
得寻出个大道理来,才能煽得动她。喜得楚王恰是居长,我们就拿立嗣以长为顺的
道理,去说娘娘吧。“王继恩道:”不错,不错。准照你的意思,启奏娘娘。“计
议已定,王继恩便乘机密奏与李后。李后听王继恩所奏议的层层有理,很像是一片
忠诚谋国,便也有三分意动;只是她素来不肯轻与国政,故当时只含糊听着,不置
可否。三月,太宗驾崩。王继恩即请李后召楚王入继。李后道:”这等大事,岂可
不先咨询大臣吗?“即谕王继思道:”速去召吕端进来,我自有主张。“王继恩领
命匆匆往召吕端。吕端早风闻得王继恩有拥立楚王的密谋,至是见王继恩传李后懿
旨召他,心知有变,即把王继恩绐进书阁,锁闭他在里面,然后趋见李后。李后见
了吕端,即问:”现在宫车已经晏驾了。自古立嗣以长为顺,而今应该怎样传位呢?
“吕端奏答道:”先帝所以立定太子,就是为的今日,岂容更有异议吗?“李后意
遂定,立传谕召太子入宫,奉至福宁殿即位,垂帘引见群臣。吕端不遽下拜,先升
殿请侍臣卷帘审视明白,然后降陛导群臣,舞拜、呼万岁。是为真宗皇帝。总计太
宗在位二十五年,改元五次,享寿五十九岁,不失是个英明之主;惟一生心事,有
些难言罢了。这正是:千古英明今定论,一生心事却难言。
要知真宗即位后,朝事是怎么样,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雀舌龙芽贤后纳忠谏 鱼肠燕角良将退敌兵
真宗既即位,改元做咸平,诏以明年为咸平元年。尊崇母后李氏为皇太后,追
封生母李氏为贤妃,进上尊号做元德皇太后,葬先考大行皇帝于永熙陵,庙号叫做
太宗。复封兄赵元佐为楚王,加授同平章事。晋封弟越王赵元份为雍王,吴王赵元
杰为兖王,徐国公赵元偓为彭城郡王,泾国公赵元称为安定郡王,季弟赵元俨为曹
国公,侄赵维吉为武信军节度使。追复叔涪王赵廷美为秦王,追赠兄魏王赵德昭为
太傅,岐王赵德芳为太保。拜吕端为右仆射,李至、李沆并参知政事。乃议讨谋立
楚王的罪臣,贬李昌龄为忠武行军司马;降王继恩为左监门卫将军,安置均州;胡
旦除名,永远流放浔州。赏罚已毕,于是册立继妃郭氏为皇后。真宗元配潘氏,系
潘美女,在端拱元年病殁了,至是亦追加后号,谥做庄怀。继聘郭氏,系宣徽南院
使郭守文第二女。在王邸的时候,郭氏处理内事,很有贤德的名誉,至是遂受册立
为皇后。
元年正月,翰林学士王禹称上疏奏议五事:一、谨边防,通盟好;二、减冗兵,
并冗吏;三、艰难选举;四、淘汰僧尼;五、亲贤臣,远小人。这五事的目的:其
一:是要使得避免战事,俾供役的人民有所休息,不致疲于奔命;其二、是要使得
山林川泽的利益,不尽被冗兵冗吏消耗了,稍微给民间分沾一些;其三、是要使得
有真才实学的人士,能够被选,免得市侩小人滥竽作官;其四、是要使得社会上那
班不蚕而衣、不耕而食的寄生虫,日即淘汰,不致蠹食百姓;其五、是要使得清浊
殊途,流品不杂,忠良蹇谔的贤臣,放心进取,奸险弄巧的小人恐惧退避。总而言
之,是要使得国得治平,民得安乐。十月,知代州柳开亦上奏建议政事,请求更变
不良旧规,创立新法。
不久,右司谏孙何又奏献五议:一、请选择儒臣明方略的统兵;二、请命世代
阀阅的人家,遣子弟入大学读书,贫寒有志的子弟,由州郡推荐,而禁止投贽自谋
的;三、请复制举;四、请行乡饮酒礼;五、请按照才能授官,勿因着恩宠例迁。
二年正月,复上疏奏请把三部使额给还六卿。疏云:六卿分职,邦家之大柄也。有
吏部辨考绩而育人材,有兵部简车徒而治戎备,有户部正版图而阜货财,有刑部谨
纪律而诛暴强,有礼部祀神祗而选贤俊,有工部缮宫室而修堤防:六职举而天下之
事备矣。故周之会府,汉之尚书,主庶政之根本,提百司之纲纪,令、仆率其属,
丞、郎分其行,二十四司粲焉星拱,郎中、员外判其曹,主事、令使承其事,四海
九州之大,若网在纲。唐之盛时,亦不闻分别利权,创使额,而军需取足。
及玄宗侈心既萌,召发既广,租调不充,于是萧景、杨钊始以地官判度支,而
宇文融为租调地税使,始开利孔以构祸阶。至于肃、代,则有司之职尽废,而言利
之臣攘臂于其间矣。于是叛乱相仍,经费不足,迫于军期,切于国计,用救当时之
急,卒以权宜裁之。五代短促,曾莫是思。今国家二圣相承,五兵不试,太平之业,
垂统立制,在此时也。所宜三部使额还之六卿,慎择户部尚书一人,专掌盐铁使事,
俾金部郎中、员外郎判之,又择本行侍郎二人,分掌度支、户部使事,各以本曹郎
中、员外郎分判之,则三使洎判官虽省犹不省也。仍命左右司郎中、员外总知帐目,
分勾稽违,职守有常。规程既定,则进无掊克之虑,退有详练之名,周官、唐式,
可以复矣。兹事非艰,在陛下行之尔。
真宗此时正是全副精神励精图治,对于王禹称、柳开、孙何诸臣所奏议的,都
有嘉纳。诸臣因此对于当时政事,凡属应兴应革的,也就直陈无隐。忽吕端因老而
多病,李至患着目疾,同时奏请辞职。真宗准奏,罢免二人,进任李沆、张齐贤同
平章事,向敏参知政事。
一日,真宗退朝后,与郭后谈论朝事,直到夜柬,还是滔滔未歇。真宗忽发酒
兴,命内监传宴与皇后共饮。郭后忙谏阻道:“陛下今日不比在王邸时了,宜为天
下珍重圣躬,不可非时进酒,致损睿神。”真宗道:“朕因与卿谈得兴高,略饮几
杯,又有何妨呢?”郭后又奏道:“深宵饮宴,究不是圣明的主子所宜有的。陛下
如果要借酒以助兴致,那么把茶当酒便了。”真宗笑道:“卿的诚恳如此,朕还得
不听吗?”即止内监不必传宴,烹上龙芽雀舌来。郭后因进奏道:“陛下而今一肩
担当天下的重任,做了万民的主子,地位既属至尊,事务尤为繁剧。人们每说作皇
帝是有一日万机,臣妾看来,却还不止一日万机哩。所以陛下便当宵旰勤劳,一日
了一日的事件。纵不求它有功,亦当求它无过。必然要这样子,方不上辜大行皇帝
俯托陛下的遗章,才能下慰率土子民仰期陛下的盛心。就把国家的现状来讲,讲外
争:在北方有契丹,时时南向侵略;在西鄙有李继迁,尚未诚心归命,往往东来骚
扰。讲内治:从创业到现在,虽然已经四十年了,但一向是用兵征战的时候多,与
民休息的时候少。在形式上,天下很像早跻太平,而实际上人民依然还在痛苦,待
陛下苏解至急。即是凡百政令典章,亦尚多因袭五代暂为救济一时的方策,未能更
定长治久安的大计。凡此等等,都是最关圣虑的。陛下试一想念,行且食不甘味,
寝不安席,再不愿一刻稍自暇豫了。先前陛下命酒,臣妾所以劝阻的缘故,亦就是
为的陛下还有重大的要紧的事件在于当前;不然,臣妾敢阻挠陛下的兴致吗?区区
微忱,愿陛下鉴察!”
真宗听了,改容起座道:“朕知过了!而今而后,朕当记着卿的忠言,谢绝饮
宴,先把国家大事做好。若不然,在卿固能谅朕是一时兴到,未遑细想,天下后世,
必将议朕是昏而无道啦!”郭后致贺道:“陛下能够如此,国家保可立致太平,请
为陛下预贺。”说着,起座端茶当酒为敬。真宗接过,把来当酒饮了,随即也倒了
杯茶,还敬郭后道:“朕今夕听着卿的说话,顿开茅塞;而且纠正朕的过失于未然,
朕实获益不小,特此还敬爱卿一杯,聊答卿的盛意。”郭后拜受着饮了。在这一个
预贺一个谦答的当儿,正是两两带着笑脸,双双怀着欢心,况又夜色已深,未免有
情,谁能遣此?于是真宗遂携着郭后的手,郭后亦并着真宗的肩儿,相偕步入寝殿。
解意的宫娥,早已展铺衾枕,熏浓檀降,安置诸般停当。圣君贤后乃宽衣解珮,并
头同寝。
欢情共给鸳鸯枕,蜜爱互酬龙凤衾。
过了些时,枢密使兼侍中鲁公曹彬,太子太保吕端,先后病殁。真宗不胜痛悼,
就追赠曹彬为中书令、封济阳王,谥做武惠;吕端为司空,谥做正惠。十月,契丹
主隆绪复大举入寇。
时镇定高阳关都部署傅潜,拥步兵骑兵八万余,畏惧辽军势大,不敢出兵迎战,
只是闭营自守着。将校入帐请求出兵,傅潜坚执不肯,詈骂诸人不知进退。朝廷间
道遣使督责出兵合击,傅潜仍然不动。副将范廷召心中大忿,入帐怒诟道:“公拥
着重兵,竟尔恇怯至此,真乃不及一老婆子哩!公既是怕死,请发兵数万给我,让
我领着去破敌兵!”都钤辖张昭允亦入帐劝促。
傅潜不得已,拔骑兵八千,步兵二千,付与范廷召道:“尔要去送死,就差这
一万兵,送着你去死吧!”范廷召得了一万步骑,即领着出扼险要,一面驰书向并、
代都部署康保裔乞援。
这个康保裔系洛阳人,世代将门,他的祖与父,都战殁于王事。
他因承袭着荫,自少便充任武职,开宝中积功擢任马军都虞候,领凉州观察使
;真宗即位,乃调任并、代都部署,他生成赤胆忠心,矢志报国,屡经战阵,只是
努力向前,未尝畏怯退缩,当下得着范廷召书,即领兵万人,兼程赴援。因契丹军
已攻破狼牙寨,遮断镇定路线,康保裔至途中,乃决计绕攻契丹军后面。于是康保
裔遂一面直趋瀛州,一面约范廷召夹击。抵瀛州,范廷召兵还未到,契丹军已四面
逼来,将康保裔围裹数重。时候已经入暮,康保裔扎营坚保着,待明日再战。翌晨,
康保裔出营一望,契丹兵益发加多了,前后左右,悉是敌骑,看起来有十余万咧。
康保裔失惊道:“我此番被贼虏所算了!”左右因献计道:“主帅何妨趁此时易甲
改装突出敌围,调集大兵,再与决战。”康保裔道:“我自从领兵以来,身经数百
战,尔等哪一回看见我退避过呢?古人道:”临难毋苟免‘。今日既陷重围,正是
我为国效死的日子到了,说什么改装逃遁啦!“
左右听了,一齐感奋道:“主帅既决意死战,我等敢不尽死吗?
就请与主帅一同出战。纵是不能取胜,也把他杀个落花流水,使他晓得中国不
是没有健将勇卒呀!“康保裔大喜道:”这才不负国家养军千日了。“即率领三军,
冲躧契丹营。苦战一日,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号。怎奈契丹军多至十余万,康
保裔只得一万。契丹兵杀一个便增添一个,宋兵杀一个却减少一个。
杀来杀去,契丹兵只是加多,宋兵逐渐减少。到得最后,康保裔满身受着创伤。
部下只剩得数百人,而且矢支又尽。康保裔大呼道:“杀身成仁,在此时了!”数
百残兵亦激应道:“杀!
杀!杀!与主帅偕死战场!“扶伤奋臂,争着杀入契丹兵多处,又杀死契丹兵
整千。康保裔与残部也同时战死。那时高阳关路钤辖张凝,高阳关行营副都部署李
重贵,为范廷召先驱,往援康保裔,正遇着契丹兵。二人合力杀退契丹兵,回报范
廷召。
范廷召才进至瀛州西南,听报康保裔已死,全军覆没,便不再进,据险扎住营
寨。
契丹军被挫于李重贵、张凝,乃转攻遂城。缘边都巡检使杨延昭,适驻节遂城,
见契丹军大至,召集部众,登陴固守。
恰巧碰着北风怒起,天气倍增寒冷,杨延昭便想得一个利用天时的法儿,命兵
士搬取库藏中鱼肠燕角,遍插堞口,复命兵士汲取冷水灌注城堞。及至天明,水凝
成冰,既坚固,又滑溜,顿时变作一座很坚固的城堞。契丹军在城下望着,只见昨
日一座破碎不完的城堞,今日全然改观,既像是琉璃砌的,又像是玛瑙筑的。堞口
装着无数刀剑,好似剑树刀山一般,令淡淡的日光照在上面,互相映射,寒森森地
不可逼视。契丹主叹道:“天助着杨家将,朕哪能与他争得呢?”传令退兵离遂城,
去攻掠祁、赵、邢、洛各州。十二月,真宗听得契丹军深入,猖獗异常,命李沆留
守东京,下诏亲御契丹军。至澶州,亲幸浮桥,登临河亭,赐近臣甲胄、弓剑,赐
澶州父老锦袍、茶帛,军民大悦。忽康保裔阵亡的噩耗递到行在,真宗大为震悼,
追赠康保裔为侍中;并授他的儿子康继英为六宅使顺州刺史,康继彬为洛宛使,康
继明为内园副使,康继宗为供奉官,孙子康惟一为将作监主簿。这时康保裔的妻室
已经亡故,惟老母尚健在,真宗又追封康保裔妻为河东郡夫人,封他的老母为陈国
太夫人,并遣使抚问,赐白银五十两。于是康保裔一门都得旌赏。
他舍身报国,总算死得不冤枉了。真宗遂启跸进次大名,召傅潜至行在,责问
他坐观成败,逗挠纵敌等罪,削职流放于房州。
张召允亦连带免官,流放于道州。三年正月,契丹军听得真宗御驾亲征,乃大
掠州郡,引兵退去。范廷召等追至莫州,斩首万余级,尽夺回所掠取州郡的财帛,
其余契丹遁出境外。捷奏到达,真宗大喜。擢升范廷召为并、代都部署,杨延昭为
莫州刺史,李重贵知郑州,张凝为都虞候。即班师返驾回汴。
在途又接四川急报,说是益州兵变,赵廷顺等八人主谋,推都虞候王均为首领,
僭号做大蜀,建元做顺化,署置官称,俨然一小朝廷;兵马钤辖符昭寿被戕杀,都
巡检使刘绍荣自经死。真宗即诏命户部使雷有终为川峡招安使,李惠、石普、李守
伦并为巡检使,给步骑八千,往讨益州乱兵,所有在蜀军官,如上官正、李继昌等,
均归节制。雷有终等奉诏,领兵倍道驰赴,二月,遂至益州。王均听得雷有终领兵
到来,暗设埋伏于城中,开城假装逃走。雷有终等不知是王均使得奸计,乃率兵入
城。不料猛然一声炮响,城中伏兵齐出。城门早已闭着,雷有终等的军队,竟被王
均关做笼里的鸡了。雷有终慌忙与石普跑上城头,缘堞坠下走了。李惠迟了一步,
遂被乱军杀死。雷有终、石普既脱险,奔至汉州,重整军马,再打益州。王均开城
迎战,被雷有终一阵杀得他片甲不留,只剩得单骑逃回城中。
雷有终麾兵围住,昼夜打攻。十月,王均守御不住了,乘夜领二万人遁走。雷
有终遂收复益州,领兵追杀王均于富顺,招降乱党六千余人。益州乱事遂平。真宗
得报,诏进雷有终等官阶,流徙益州知州牛冕等。六年,复命张咏知益州。张咏至,
益州大治。真宗访知张咏治状,下诏褒美,并传谕张咏道:“得卿在蜀,朕无西顾
的忧虑了!”翌年元旦,下诏改元做景德,称是年做景德元年。朝野祝贺毕,正各
庆安乐,忽慈寿宫又生悲哀。这正是:朝野欣然进欢颂,宫帏倏尔起悲歌。
要知宫里发生什么悲哀,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慈寿宫中叮咛垂诫 澶渊城北踊跃用兵
慈寿宫是李太后起居的地方。李太后在岁尾年头,因着守旧岁,过新年,赏元
宵,接连欢乐了几天,稍微失于调护,遂感不适,精神疲倦,饮食懒进。起先宫人
看了,都很大意,以为是个不要紧的小疾,静养两日便好了。偏偏不如她们意料,
李太后的病势,只日见它增重,却不见它减轻,宫人才慌了,忙去启奏真宗。真宗
听得母后不豫,即与郭后同到慈寿宫省问,并召太医入诊。太医诊断了,奏复真宗
道:“陛下请放心!国太的症候,乃是剧劳失调所致,稍进药石,略加调摄,就可
安痊了。”奏毕,开了药方,退出宫去。李太后却自知病实难好,太医的奏语乃是
安慰上心的,不是实话,谕真宗道:“我这病究竟能好不能好,且莫说它,只是趁
我而今尚清醒,我有几句话要嘱咐皇儿,皇儿须得听着。”真宗忙至榻前跪下。郭
后也就跪下,宫人内监见了,不必要号令,一齐跟着跪下。李太后继续道:“皇儿
作天子已六年多了,对于国家用人行政,总算无甚错失,这是我很欢慰的。不过作
好千日不足,作坏是一朝有余。皇儿当要永远保持现在的态度,不要突然改变,把
以前的令名令绩一古脑儿抛弃了。国家的根本就是庶民,所以孟子说‘民为贵,君
为轻’。皇儿施政,就要以民生为本。凡发一政令,建一事功,就要求有利于民、
有益于民为本。纵不然,亦当求不损民、不扰民为本。至于用人,更要亲贤远佞。
倘若任用小人,那么他们便一手遮天,蒙蔽于上,诛求于下,下民已弄到妻离子散,
痛苦万分,上面还当做太平郅治,黎庶双安;等到发觉,已来不及救治了。历来亡
国的君主,大多数就由于这个缘故。皇儿原是个贤明的,余外的事,无容我多嘱了。”
真宗敬谨答道:“儿臣一切,当遵谨母后的意旨。”李太后不胜喜悦,命真宗、
郭后暨宫人内监一齐起立。真宗、郭后又侍着李太后服了药,安睡着,才退出慈寿
宫。一日一日,李太后病益沉重,延至春尽夏初时候,竟溘然崩逝了。
贞魂永返蓬瀛岛,懿训长留慈寿宫。
真宗举哀发丧,归葬已毕,尊谥做明德。倏忽又到新秋,丞相李沆病殁私第。
真宗听报,亲临吊奠,痛哭了一场,且谓诸臣道:“丞相忠良谨厚,正直立朝,遇
事敢言,实在是不易得的贤臣。而今一旦弃朕而去,朕怎能免得悲伤呢?”因追赠
李沆为太尉中书令,赐谥做文靖。八月,命毕士安、寇准同平章事。先是,毕士安
既拜参知政事,入朝谢恩,真宗道:“谢的时候未到咧!少缓,我还要使卿作宰相
啦!”因问道:“到卿作宰相时,哪一个可以与卿一同进用呢?”毕士安奏答道:
“寇准很可以的。他兼资忠义,能断大事,臣实不及他。”真宗道:“朕听得人们
议论寇准好刚使气,恐怕不好任用吧?”
毕士安又奏答道:“人们的议论是靠不住的。寇准是个忘身徇国、秉道嫉邪的
人,所以平常一班人便不喜欢他。而今内地的人民虽蒙圣德涵养,成为驯民,但是
北方的胡虏,还是不曾服王化,屡屡地侵扰边境。像寇准这样的人,正该任用哩!”
真宗点首道:“不错。”所以今日寇准便得与毕士安同时入相。
九月契丹又大举入寇,告急本章像雪片一般飞上朝廷来。这一次契丹入寇,不
比往常,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竟亲被甲胄,督大兵三十万,自为先锋,深进内地。
因此朝野震惊,通国惶怖。真宗乃召集群臣,询问应付的方略。当下都是主退让讲
和的;且各自为计:参知政事王钦若,系临江人,便请真宗出幸金陵;知枢密院事
陈尧叟,系阆州人,便请真宗出幸成都。议论纷纷,各执一辞。真宗不能取决,更
召寇准询问。寇准奏对道:“是什么人替陛下划这两个计策呢?”真宗道:“卿但
替朕决断哪一个计策可行,勿必问这划策的人。”寇准奏答道:“臣所以问这划策
的人,是想要先把他杀了,取血衅鼓,然后议北伐啦!像陛下的神武,将臣和协,
若是御驾亲征,敌军还有不闻风自遁的吗?纵不然,出奇兵以阻扰敌军的计谋,坚
守着使疲劳敌军的师旅,彼劳我逸,我方已操着胜算呀!怎么想弃了宗庙社稷,出
幸楚、蜀呢?陛下乃是万民的主体,若一移徙,人心就跟着动摇了。那时敌军乘势
长驱深入,天下还能保持得住么?”真宗遂决意亲征,因又问道:“而今敌军内侵,
天雄军乃是个重镇,万一陷没,那么河朔的地方,尽归到敌军的势力范围下了。须
派个大臣去守着才是,朝里的大臣哪一个可去守呢?”寇准又奏答道:“依臣愚见,
参政王钦若可当此任。”真宗即召王钦若至,命判天雄军兼都部署,授敕限即日启
行。王钦若面有难色,想要推辞不去。寇准亟道:“主上亲征,不是臣子推辞的时
候。参政乃是国家重臣,要深体此意。”王钦若吓得不敢辞了,只得叩首受敕,辞
驾勉强前往。
十月,真宗下诏亲征契丹,命雍王赵元份为东京留守,李继隆、石保吉为驾前
左右排阵使,将相一概从征,即日出发京师,趋赴前敌。一路浩浩荡荡,四牡翼翼,
八鸾锵锵,矫矫虎臣,峨峨髦士,鼓人伐鼓,钲人伐钲,好不威武!适值天气严寒,
朔风凛冽,左右侍臣因进貂帽毳裘。真宗推却道:“臣下都受着寒冷,朕独不能受
寒冷吗?速拿去!朕不用!”将士听得,大家感动道:“圣上这等体念我们,此行
敢不拼死报国么?”前军到达澶州,契丹军统军萧挞览,领兵直犯宋军,压营列阵,
尚未接战,萧挞览带数骑出阵审视地形。宋军正把床子弩装在营前。李继隆命部将
张环守着。张环见萧挞览出阵,蓦地扳动弩机,百矢齐发,把个萧挞览就射成一个
刺猬,立时毙命,其余从骑,也一齐带箭身亡。契丹阵上望见,慌忙把尸首抢回,
退步扎营。这萧挞览素有机勇,所部的兵卒,亦尽是契丹精锐,今被射死,契丹军
大为挫动。这时杨延昭守广信军,驻扎遂城,魏能守安肃军,驻扎梁门,两军最接
近契丹境地,契丹军屡次围攻,百战不能得破;杨延昭且追击契丹军,无一次不大
获胜仗,当时的人便把这两军,称做铜梁门,铁遂城。唯有王钦若守着天雄军,却
是束手无策,镇日闭着门,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忽报东京留守赵元份得
着暴疾,真宗即命王旦驰回东京替代赵元份的职务。
真宗将至澶州,又有张大契丹军势,请驾转幸金陵的。真宗听了,迟疑不进,
召寇准询问究竟如何是好。寇准奏答道:“陛下此时,一举步就关系天下的安危,
惟可以进一尺,不可以退半寸。河北诸军听得御驾亲征,莫不士气百倍,现在正日
夜盼着銮舆早到。倘若陛下回辇数步,万众失望,那么便顿时瓦解了。于是敌军又
随后追蹑,众将逃奔还来不及,还想保陛下到得金陵吗?”真宗听了,还在犹豫,
说道:“卿且退,容朕仔细思索一会再议。”寇准退出,撞着殿前都指挥使高琼,
寇准呼谓高琼道:“太尉受着国家的厚恩,今日拿什么报答呢?”高琼慷慨答道:
“愿效死力!”寇准复引高琼入见真宗奏请道:“陛下不把臣所奏对的话为然,何
不问问高琼呢?”
高琼即奏道:“寇准说的话是很对的。”真宗点首,寇准又奏促道:“时机不
可错失,请陛下速即启驾前进。”真宗乃促驾,进至澶州南城。众人望见契丹军队
甚多,遂请驻跸。寇准复奏促道:“陛下虽至此,若不赶快渡河,那么还是不能使
敌气震慑,而且人心愈加危惧了,殊不是取威决胜的办法哪!而今王超领着劲兵屯
扎在中山,足以扼住敌军的咽喉。李继隆、石保吉列阵于两边,可以扼住敌军的左
右肘,四方镇将领兵来援助的,又日见加多,还有什么疑虑不前进呢?”高琼亦奏
请道:“陛下放心前进,有臣保驾,决无妨碍!”真宗见二人固请,说道:“既如
此,朕渡河便了。”于是麾卫士进辇,遂渡何,进至澶州北城。高琼护真宗御北城
门楼,张黄盖,召诸将至楼下抚慰。远近宋军望见御盖,晓得御驾已到了,一齐欢
跃呼万岁。一片声雄气壮的万岁万岁声音,直闻达数十里,把契丹三十万兵卒,震
得耳都聋了。
万岁声声寒敌胆,三军个个起雄心。
契丹军见是真宗亲到督战,益觉气沮。萧太后乃派大将两员,选精骑五千,传
令道:“宋军中因为他们的主子到了,威势陡然振作起来,尔等快去攻打一阵,杀
落他们的威势!”那两员将领命,即率领五千精骑,驰来攻城。真宗命李继隆开城
迎敌。李继隆领旨,率领三军,放炮出城,迎击契丹军。李继隆本来是勇冠三军,
威猛无敌的,今又圣驾在上,大敌当前,越发抖擞精神,身先士卒,奋力战斗。只
见他们到处,契丹军队队退避;枪起处,契丹军纷纷落马。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
兵”,他那些部下,也都是百夫之良,有力如虎,一齐向前,拼命斩杀,顷刻间,
就把契丹军杀得七零八落,非死即伤。直杀到契丹军只剩得百余骑逃走已远,才掌
起得胜鼓,回城至真宗驾前缴令奏捷。真宗嘉奖道:“卿真是国之干城哪!”李继
隆谦谢道:“臣有什么能耐?此番得胜,乃是仗着陛下的洪福啊!”于是真宗乃还
行宫,悉以军事付寇准裁处,留他居北城上。真宗回至行宫,又放心不下,遣侍臣
密观寇准态度是怎样。
一会侍臣复奏道:“丞相正与杨亿在那儿饮酒博戏哩。”真宗欣喜道:“寇准
整暇到这样子,朕还忧虑什么呢?”寇准承制专理军事,号令明肃,士卒畏悦。
十二月,契丹遣韩杞为使者,与曹利用同来讲和。起先契丹听从王继忠的建议,
遣使赍书请和议,真宗命曹利用至契丹议和。曹利用至契丹军,因萧太后定要关南
地,曹利用拒绝,和议遂停顿。至是契丹军所向不利,军气日坠,乃遣曹利用归,
并命韩杞同来复议和平解决。曹利用回奏道:“契丹的意思,想要割取关南的土地,
是臣严辞拒绝着。就是赔款一层,臣亦未曾承认。”真宗道:“割地一事,是万不
能承认的。如果契丹恃强挟朕割让土地,朕决意用武力与他解决。若要赔款,从前
汉朝也曾把玉帛赐单于,是有旧例的,可以承认他。”当下寇准却不愿意赔款,而
且想要契丹称臣,尽献还幽、蓟十六州土地,听得真宗要承认赔款与契丹议和,忙
划着策略进奏道:“如果陛下要想保住百年间不再发生战事,定要令契丹称臣,把
幽、蓟十六州土地尽还我国,赔款的事,休要提起。如不然者,数十年后,契丹又
要谋我了。所以依臣愚见,定要契丹照此计议,才许和议。他要恃强,就用战争与
他解决。我军自陛下御驾到来,军气日壮,战将云集,正可一战大破敌兵哩!”
真宗道:“数十年后,契丹再来侵略,那时自有捍御的人,卿不必虑得太远了。
朕实在不忍百姓受战争的苦困,如果赔款能成和议,朕意姑且与他议和,两下罢兵
了事。”寇准奏答道:“这样不是永久的计划,待臣诘问契丹来使,看他情形如何,
再从长计议吧。”于是即退。当时从征诸臣,大多数是全家保妻子的臣子,他们哪
里肯顾到国家后日的利害,只想早日和议成功,好回去吃安乐茶饭。因见寇准坚执
主战,便横生蜚语,说寇准所以要主战,是要挟主邀功,未必是为的国家安全。寇
准听了叹息道:“忠而被谤,还有什么话说呢?”复入启奏道:“圣意既决定和议,
臣不便固争了。”真宗遂复遣曹利用诣契丹军,议赔款事宜,且谕道:“必不得已,
就是赔款每年百万,朕亦愿给。”曹利用领旨退出。
寇准听得真宗敕旨竟许给每年赔款至百万之巨,忙召曹利用至自己行幄,吩咐
道:“圣上敕旨虽承认给到百万,但尔若承认过三十万,我便要杀尔以徇辱国的罪
哪!”曹利用答道:“敢不依丞相的命令?”辞了寇准,径赴契丹军。萧太后对曹
利用道:“晋朝把关南的土地给了我国,周世宗恃强取了回去,而今要还归我国了。”
曹利用道:“晋、周两朝的事件,我朝不晓得。若想每年得些金钱财帛以佐军食,
我可酌量承认;讲到割地,是决难如命的!”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争论道:“我国
出兵至此,原是要谋恢复土地;现在只得金钱财帛而归,岂不是大违本意吗?”曹
利用驳回道:“君当替贵国仔细计划计划呀!倘若是贵国听信君的话,恐怕从此兵
连祸结,也未必于国家有利益呢?”如此争执数次,才议定常年赔款。每年给契丹
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由曹利用签定草约回来。真宗大喜,复遣李继隆往契丹军
正式签定和约,契丹亦遣使丁振来缴和约,姚东之来献御衣食物。真宗御行营南楼,
大宴群臣,并契丹来使。宋与契丹遂订为兄弟之国,两下罢兵。契丹军全部撤退出
塞,真宗亦班师返京,并录契丹和约,颁告两河诸州。二年正月,真宗因与契丹和
议成功,大赦天下,放河北诸州强壮归农,罢撤诸路行营,以马知节守定州,杨延
昭知保州,李允则知雄州,孙全照守镇州,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惊。忽毕士安病
故,真宗大震。这正是:边疆方得烽烟息,朝里遽传梁栋摧。
要知毕士安死后,寇准的相位不致动摇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假造天书说神捣鬼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毕士安立朝,恭谨畏惧,有古人风。真宗对他十分倚重,深信不疑;而今病殁,
为他辍朝五日,亲临哭奠,赐谥文简。
毕士安既死,寇准遂独相。真宗因他在澶渊之役有大功,倒不嫌他好刚使气,
且很是优礼他。这时王钦若已召回任资政殿学士,异常嫉忌寇准,总想要借个事由
谮奏真宗,把寇准的相位攀倒。一日朝议,寇准先退,真宗闪开龙目,睁睁地直送
他出去。王钦若因奏问道:“陛下敬重寇准,是为他有功社稷吗?”真宗道:“是
的。”王钦若又奏问道:“澶渊这一役,陛下不以为是耻辱,反倒谓寇准有功社稷,
是什么道理呢?”真宗愕然道:“怎么说?”王钦若奏答道:“城下议和,自古认
为是耻辱的。澶渊之役,陛下以万乘的尊贵与夷狄议和于城下,这是何等耻辱的事
呢?”真宗听了,愀然不悦。王钦若见真宗意动,进一步奏道:“陛下听讲过赌博
的事吗?赌博的人,输钱将尽,尽所有的金钱下作孤注,这便唤做孤注。寇准请陛
下至澶渊,就是把陛下作他的孤注啦!这一回真危险呀!”真宗益加不悦。王钦若
知真宗已全然入彀,便不再奏,随即退出。
自是真宗对寇准礼貌日衰。三年二月,遂罢寇准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不久,
移知天雄军。寇准罢出后,擢参知政事王旦平章事。
九月,李继迁子李德明奉表归顺。在威平五年三月,李继迁大合蕃部,攻陷灵
州,改作西平府,就窃据着。六年六月,又围攻麟州,麟州知州卫居宝出奇兵突战,
李继迁措手不及,拔营遁走。八年十月,乃转攻西凉,占领西凉府。六谷酋长潘罗
支知已受朝命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州西面巡检使,领兵欲降,密召六谷蕃部合击李继
迁。李继迁大败,被流矢射中,奔回灵州便死了。李继迁死后,子李德明嗣立。环、
庆边臣因李德明新立,上表请朝廷降诏抚慰李德明,命他归降,免得动兵征讨。
真宗很以为然,颁诏灵州,令李德明自审去就。知镇戎军曹玮不赞成招抚,上
表请命往代。略去:李继迁擅河西地二十年,兵不解甲,使中国有西顾之忧。
今其国危子弱,不即捕灭,后更强盛,不可制矣。愿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擒
德明送关下。复河西为郡县,此其时也。
表上,真宗正想不用兵,廷臣又引《春秋》不伐丧的义理进奏,谓只宜用恩信
招致。真宗遂把它搁置着不报,至是李德明乃遣牙将王旻奉表投顺朝廷,旋即又遣
刘仁勖进誓表,表示竭诚归附。至十月,真宗即授李德明充定难军节度使,统辖夏、
银、绥、宥、静五州,封西平王。自此李德明年年朝贡不绝,西夏暂且无事。
四年四月,郭后崩逝,谥为庄穆。真宗自听了王钦若谗言,把澶渊议和的事引
为奇耻大辱,日常只是怏怏不乐,而今又因郭后死了,新愁旧恨,凑在一起,更加
镇日郁郁。王钦若深知真宗的心病,又晓得真宗很厌兵,故意奏请道:“陛下要想
洗涤这回耻辱,只要发兵取回幽、蓟就弥缝了!”真宗道:“河北人民方才免得兵
争的祸患,朕怎忍又生战争,复使他们受苦呢?这个决不可行,卿为另外想个法子
吧。”王钦若奏答道:“那么只有封禅,因为封禅才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
真宗道:“更是不可行的了。自古封禅都是靠有天瑞,总要得着稀世绝伦的瑞征,
方可行得。这天瑞,岂是容易得着的吗?”
王钦若又奏答道:“天瑞当然是不容易得着的,不过可用人力造成。前代载在
史书上的种种天瑞,就多是用人力造成的。要人主尊信崇奉,把它明示天下,就同
真正的天瑞一样了。譬如那《河图》《洛书》,谁敢说不是天瑞呢?陛下以为真是
河能出图,洛能出书吗?这乃是圣人用神道设教,假造出来,诱服天下人心的哪!”
真宗沉思了一会,说道:“王旦恐怕不赞成吧?”王钦若奏对道:“臣把圣上意旨
晓谕他,当无不赞成的。”
真宗道:“慢慢地谋划吧。”王钦若乃退出,乘间对王旦说明这事,王旦当下
含糊答应了。真宗想了几天,迟疑不决,于是亲幸秘阁,骤然询问直学士杜镐道:
“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然实有这事吗?”杜镐是个老儒,骤然被真宗这一问,
测度不出圣上的意旨,只得率直奏对道:“这不过是圣人神道设教罢咧!”谁知这
一句话,恰称圣旨,于是真宗遂决意照王钦若的建议实行。即召王旦入朝赐宴便殿,
宴毕,复赐酒一尊,说道:“拿回与妻孥共饮。”王旦拜受了,拿回家里,启开一
看,哪里是酒,乃是一尊珠子。王旦悟彻真宗的意旨,对这事便不持异议。
五年元旦,真宗正御大明殿受群臣朝贺,忽皇城司进奏道:“而今左承天门南
鸱尾上,有黄帛曳在那里,不知是什么征兆,特奏启陛下。”真宗立命中使往观。
少顷,中承复奏道:“承天门上果是有黄帛曳在那里,约有二丈许长,好像是缄着
书卷似的,用青缕缠着封处,隐隐的有字迹哩。”真宗竦然道:“莫非真是降着天
书么?”因对群臣说道:“在去年十一月庚寅的夜半时候,朕方就寝,忽然满室生
光,蓦有一神人,星冠绛衣,降于朕前,谓朕道:”来月宜于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
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想起来对答,神人却不见了。
朕自十二月朔日,便虔诚斋戒,在朝元殿建设道场,伫俟神贶。
如今果有帛书,莫非就是神人所赐吗?“王钦若首先称贺道:”无须疑虑,陛
下盛德,固当天降赐书啦!“王旦等遂亦再拜称贺。真宗起座道:”果系天祐朕躬,
锡降符瑞,朕须亲往拜受才是。“说毕,即步出殿廷,诸臣随在后面,直至承天门,
瞻望再拜。命二内侍设梯登屋,敬谨取下,授与王旦。王旦即跪进真宗。真宗再拜
受了,亲置舆中,导至道场。真宗复从舆中取出,授与陈尧叟启封。陈尧叟跪接着,
战战兢兢地把它启开,只见那帛上写着二十一字。文云:赵受命,兴于宋,付于□,
居其器,守有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书跪拜。有书三篇,全系黄字,辞语
类似《洪范》、《道德经》。书中大意:头篇讲真宗能用至孝至道绍世,中篇谕真
宗要清净简俭,末篇述宋朝的世祚永久。真宗命陈尧叟读讫,重行拜受着,仍将原
帛裹好,郑郑重重,贮藏金匮中。于是群臣入贺。真宗赐宴崇政殿,并赐京师酺五
日。真宗与辅臣,皆茹素斋戒;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是大赦天下,改元做大
中祥符,改左承天门做天祥承符,置天书仪卫扶持使。王钦若的诡计既行,陈尧叟、
陈彭年、丁谓、杜镐等,便取经义相附和。弄得朝野纷纷,争着讲说祥瑞。独有龙
图阁待制孙爽不肯跟着瞎奏,启真宗道:”像愚臣所见所闻的,天哪里会讲什么话
呢?岂得有书吗?“真宗默然不答。三月,王旦等强奸民意,挟着文武百官、诸军
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二万四千三百人,五次上表,奏请真宗封禅。真宗
许可,命翰林、太常详定仪注。四月,命王旦为封禅大礼使,王钦若为经度制置使,
冯拯、陈尧叟为分常礼仪使,丁谓等计度财用。六月,王钦若先赴泰山筹备封禅的
事件,抵乾封,拜表上奏:”泰山醴泉出,锡山苍龙现。“不久,王钦若又遣中使
捧帛书驰诣关下,奏称是在醴泉亭北发现的。真宗亟御崇政殿,召集群臣,说道:”
朕在五月丙子的夜里,复梦先前的神人来告诉说,来月上旬,当更赐天书于泰山。
朕乃密谕王钦若,到了泰山,凡有祥异的征兆,即行上奏朕知。王钦若先奏称有醴
泉出在泰山,有苍龙现于锡山,而今果又得着帛书,符合朕的梦兆。上天眷佑朕躬,
真是无以复加了,惟惧朕躬受当不起啊!“王旦等听了,只是称贺。于是迎奏天书
于含芳园正殿。真宗斋戒沐浴,备法驾,诣殿拜受。
真宗拜受毕,又授与陈尧叟启封宣读。陈尧叟依样跪接着,依样战战兢兢把它
启开,朗声宣读。文云:汝崇孝奉吾,育民广福。赐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
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
真宗暨百官,均恭敬听了。陈尧叟读毕,复由真宗敬谨捧升殿上。于是群臣三
呼,舞蹈一片,同声称贺,遂表上尊号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
不久,王钦若又上献芝草八千本,赵安仁献五色金玉丹,紫芝八千七百余本。诸州
郡县,献芝草、嘉禾、瑞木、三脊茅,等等瑞物,不可胜记。
十月,真宗遂亲赴泰山封禅。王钦若等迎着,又献芝草三万八千余本。真宗大
喜,慰劳有加。斋戒三日,真宗遂率群臣登泰山,行封禅礼。礼成,真宗御寿昌殿,
受群臣朝贺;大赦天下,文武百官,一并进秩加禄,赐通国大脯三日;乃改乾封县
做奉符县,大宴群臣于穆清殿,赐泰山父老宴于殿门。这种兴高采烈的气象,真一
时无两。归途过曲阜,进谒孔子庙,酌献再拜。
遂游孔林,加谥孔子做玄圣文宣王。十一月,还至京城,御朝元殿受尊号。群
臣要迎合真宗旨意,益加争起献颂赞,奏符瑞。
三司使丁谓上《封禅祥瑞图》及《大中祥符封禅记》;集贤校理晏殊,献《河
清颂》。真宗见了,喜得眉飞色舞,乃御撰《奉天庇民述》,颁示群臣,群臣又歌
颂了一番。真宗至是,又往封祀西岳,依样闹了一回;还宫后,又大宴群臣。宰相
亲王以下,又进秩有差;遂遣向敏中为王岳奉册使,加上五岳帝号。
至五年八月,又作会灵观,奉祀五岳。命陈尧叟、王钦若并为枢密使,丁谓参
知政事,林特为三司使。王钦若、丁谓、林特三人,互相勾结,专言符瑞,更与经
度制置副使陈彭年、内侍刘承珪,谬讲邃典,广修宫观,极意迷惑真宗。真宗入了
迷途,便弄假成真,把那些鬼魅的事,竟遵信起来。因此,眷遇王钦若等五人,日
见隆优,简直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了。五人乃大作威福,朝中因之有目为五鬼。真
宗听了五鬼的谬妄,又大兴土木,敕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丘,奉祀圣祖、圣母;
筑玉清昭应宫于京师,奉祀玉皇、圣祖、太祖、太宗。哪里忽然有个圣祖圣母呢?
因为刘承珪奏称汀州王捷在南康遇着个道人,自称姓赵名做玄朗,即司命真君,授
他丹术及小钚神剑,忽然便不见了。真宗不久就梦有神人传玉皇命令,谓令他的始
祖赵玄朗,授他的天书。次日又梦神人传他的始祖命令,在他的神位西偏,应设六
个座位候着。真宗即在延恩殿建道场,在五更时候,忽觉异香满室,便见黄光遍殿,
他那个始祖赵玄朗居然光降了。真宗乃再拜殿下。旋即有六人到来,揖见赵玄朗,
各个就坐。赵玄朗命真宗道:“我乃人皇九人中间的一个,是赵氏始祖;再生为轩
辕皇帝;后唐时复降王赵氏,而今已百年了。
愿尔后嗣,好好地抚育庶民,勿怠惰了先人的志向。“说毕,各个离座,乘云
上天而去。因此真宗就把他那始祖公,唤做圣祖,始祖婆唤做圣母;更上尊号,尊
圣祖做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尊圣母做元天大圣后。把个朝廷里面,
弄得每逢朝议,只是谈神说圣,讲得有声有色,把天下万民的疾苦,一起放在度外,
不复置议。又把天书刻于玉石,谨藏玉清昭应宫中,就加王旦为玉清昭应宫使,掌
管玉清昭应宫一切祀事。王旦此时,虽然心里晓得这些是荒谬绝伦的事,徒是劳民
伤财,于国无补,且有大害,但是因为自己已经附和这件事情,不好谏诤的,只好
装聋作哑,悉听真宗与王钦若等捣鬼胡闹。
这个且莫提了。
此时宫里,郭后早经崩逝,能够邀真宗宠眷的,只有刘德妃与杨淑妃二人。二
人当中,又让刘德妃最能伺真宗意旨,得他的欢心。这刘德妃,是虎捷都节度使刘
通的女儿。太宗皇帝伐太原时,刘通因从征死在途中,那时刘德妃方在襁褓中,被
养育于外家,少长,穷得不能生活。有个四川银匠唤名做龚美的,见她生得艳如桃
李,丽比芙蓉,直有太真、西子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对她道:“像你这等一个美
人,还愁什么没衣穿没饭吃吗?”她答道:“我而今正是没衣穿没饭吃,你怎么还
这样说呢,难道你有意笑我吗?”龚美道:“我而今一样是个穷小子,怎样好笑你
呢?”她又道:“那么你这话是怎样讲呢?”龚美道:“这是有个办法的,只要你
能够暂为忍些屈辱,吃点辛苦,我保你日后大富大贵,吃着不尽!”她道:“从来
作人的道理,都是要能屈才能伸,所以说要吃得苦中苦,才为人上人。我只要这事
是可以作得的,我便吃苦忍辱去作,你且说是作什么事?”龚美道:“你若学习鼗
鼓,同我上京城里去。
暂时混住日子;碰着好机会,得到王子皇孙的赏鉴,岂不就交好运了吗?“她
低头想了想道:”这事倒易为,只是这样迢迢关山,我身无半文,又是个弱女子,
怎么能得到呢?“龚美道:”只要你日后富贵了,能周济我一二,我总尽我的力量
护你到京去。“她听了便向龚美下拜道:”如此我就拜你为兄,日后谨当不忘大德!
“于是龚美遂携着她往京城来。正是:此时甘吃苦中苦,他日果为人上人。
要知龚美把刘氏带到京里,怎样得与真宗遇合,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谋食谋衣美人奏技 作威作福贼子弄权
龚美一路上把这玩鼗鼓的技术与曲词,朝斯夕斯地教授她:在行路的时候,就
教鼓儿词;在住宿的时候,即授玩鼓术。
原来龚美小时本是个玩鼗鼓的,后来才改做银匠。他的鼓词鼓术,都经他细心
改良过的,格外来得新鲜别致。她又是个心灵手敏聪明人儿,天生慧性,这玩意儿
一学便会。她还嫌龚美的词调儿尽美未尽善,拿出她自己的才调,又特别改良一次,
这真所谓青出于蓝了。
不一日,到了京城里,龚美在热闹的场合,拣一家客店住下。翌日,她便在店
房里的广庭中,牺牲色相,现身说法,呈现她的新玩艺于都人士。当下京城里那些
闲人,见了她这等美色,瞧了她这副手段,听了她这种新腔,哪一个不目眩心迷?
你赞一句,我说一声,不到三五日,就弄得街谈巷议,把她抬举得身价十倍,
哄动得名满都门。真宗这时尚在王邸,正是饱食暖衣,逸居无事,长日人困,免不
得易服微行,跑到热闹场里寻开心。这日恰到街坊游散,一路行来,只听上中下三
等人,都在赞扬鼗鼓娘。有的说:“我听了她的鼓儿词,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有的说:“我鼗鼓儿听得多,像这等字正腔圆,韵味深长的,却从来不曾有过。从
前孔圣人在齐国听了韶乐,弄得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我听了她的鼗鼓,竟要九月不
知肉味啦!”有的说:“人生不过百年岁月,就是天天过着快乐日子,也不过享一
百年快乐。而今听了她的鼗鼓,这快乐一天就胜似两天,只消活到七十岁,便算得
享着一百四十年快乐哩!”这是赞美她的艺术的。又有的说:“她这容貌儿,莫说
在鼗鼓娘里面没有见过第二个,就是在京城里许多姑娘小姐奶奶太太里面,又几曾
见过像她这般娇好齐整的呢?”又有的说:“我读古人书,最不信那些载咏美人的
话,什么‘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为全是诗人笔底故意
弄狡狯,使读他的书的人发生痴想。现在见了她,才知古人这一类的辞句,确是写
实的,而且还觉得只写到七分,还有三分写不出来。”又有的说:“我是好些时便
感着精神不愉快,医生瞧过多少也不能治好;今日被她两道和悦甜美的眼光,微微
地一射,陡地宿疾霍然,精神倍长。就这一点,可晓得她的美,当世无双了。”这
又是称扬她的姿色的。真宗心里诧异道:“真有这么一个鼗鼓娘吗?怎么就美好到
如此呢?”于是一径走向她献艺的店中来。夥颐!塞满了一屋子的人。奇怪!人数
是多到再不能多了,却是一个个凝神屏气,鸦雀无声。只听人丛里冬冬冬冬锡铃,
间杂多响了几响,随着就像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发出一种妙音,抑扬宛转,澹荡
盘旋,入耳动心。真宗顿时周身百脉,全感舒畅,即从人缝里挤到中间,瞧看这鼗
鼓娘的姿容究竟怎样。妙呀!
这般可喜娘不修三生福能得见吗?真宗不禁神魂颠倒,满心倾恋。当日回去,
即命侍从把她唤入王邸,留住不遣。因为惧怕太宗斥责,暂时把她屈在侍女班里,
待遇上却与妻妾一样。后来问明她系将门之女,更加由爱生敬了。到得即了帝位,
诸事有了自主权,乃拔封她为美人,随即又进位修仪。不久,便册为德妃。郭后既
崩,后宫专宠的头一人,自然就是刘德妃。这时真宗还无子嗣,故郭后生三子,俱
早殇了;杨淑妃生二子,亦都夭折。刘德妃便想生个儿子,好向真宗要求继承后位。
怎奈祈祷多时,熊罴不来入梦,肚皮里没有赵氏一块肉,乃想出个移花接木的妙计,
命自己的侍儿李氏,为真宗司寝。这李侍儿生长西子湖边,得山水之清,为秀气所
钟,伴真宗一夕缱绻,便结珠胎。三年四月,瓜熟蒂落,竟一举得男。真宗大喜,
取名做受益;进封李侍儿为才人。这受益,后来就是仁宗。刘德妃即取为己子,商
同杨淑妃合力保护。戒宫人不得泄漏外廷,只说皇子是她生的。李才人一向庄重寡
言,恭谨守己,见刘德妃要抢着去做娘,乐得自在,便不说什么。宫里的人,见李
才人尚不争论,谁还肯道个不赞成呢?而且谁敢不赞成呢?刘德妃第一个心愿已偿,
便进行第二个心愿,请求真宗立她做皇后。
真宗原早要册立她,只为没有因由,恐惹群臣谏议,无辞折服他们,故而缓着
;而今有了个好题目,当下她一请求,即笑允道:“这个自然,舍卿还有谁呢?”
次日,真宗召谕群臣,说要册刘德妃为继后。翰林学士李迪,不知上意已坚定,
谏阻道:“刘德妃出身微贱,不当立为皇后,愿陛下睿鉴!”真宗变色道:“刘德
妃祖刘延庆在晋、汉的时候,做过右骁卫大将军,父刘通在太宗皇帝驾前,又官虎
捷都指挥,正是世代将门,怎说是出身微贱呢?这是一层。
就令实是微贱,微贱的人就不许有贵显的日子吗?不要说是作皇后,就是作皇
帝,自古以来,难道没起身微贱的吗?这是二层。朕因已故郭皇后与杨妃所生数子,
都不幸短命死了,曾在宫里宣谕,无论哪一个嫔妃,谁先生得儿子,即立谁为后;
而今刘德妃生下皇子已经三岁,朕怎能食言不立她呢?这是三层。朕要立刘德妃,
是无更改的可能,卿不必谏阻的。“群臣听着,再无人敢多渎了。真宗即命丁谓传
谕学士杨亿草制。杨亿以为这事终不妥,不肯奉旨。丁谓劝道:”学士勉强作了此
诏,不愁不富贵啦!“杨亿摇首道:”像此等富贵,我也不愿要。“丁谓没法,乃
命他学士草成。五年十二月,真宗竟册刘德妃为皇后,继位中宫。册立的典礼,格
外隆重,不必细说。
刘后既立,因无宗族,把义兄龚美更作为亲兄,改姓龚做姓刘,赐以官爵。这
事实是一举两得:刘后在对自己,有了宗族。在对刘美,践了富贵不忘的宿约。刘
美既做了皇亲国戚,又得了高官厚爵,立时尊贵起来,不但不似做银匠时节被人轻
视,而且还有人来巴结他。便有翰林学士钱惟演访知刘美无妻,忙将自己的妹子嫁
与他,做个间接的皇亲国戚。李才人呢?刘后见她只是恭顺,又由真宗加恩授为婉
仪,不久,复进为顺容。刘后自此,第二个心愿也偿了,又生第三个大心愿。什么
大心愿呢?她心里想道:“望不到而今的地位倒罢了,既到了今日的地位,不拿出
才调来干与干与国政,替女子们吐吐气,千古以后,将以为女子只能仰男子的鼻息,
不懂得国家大事。我心要做作一番,给男子们看看,女子果然是不懂得国家大事的
么?
于是便极意留心时事。真宗每日退朝以后,批阅天下奏章,刘后即陪侍旁边,
一一记着。不到好久,刘后把朝廷的大事,尽行晓得它的原本始末。真宗关于宫闱
的事件有所询问时,她撮引故实,逐一答对,莫不称旨。真宗因此,更加爱重刘后。
刘后因此,便渐渐地干与外政。
这时太子太师吕蒙正、司空张齐贤等,已先后凋谢。吕蒙正谥做文穆,张齐贤
谥做文定。王旦亦衰迈多病,累求解职,真宗不许,只得勉力报国。真宗自己仍旧
见神说鬼,东祷西求,无理取闹。六年六月,亳州官吏父老三千三百人,诣阙请真
宗往谒太清官。这太清官,是祀奉老子的。八月,真宗诏答毫州官吏父老定于明春
亲谒太清官,并加号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亳州官吏父老,接奉诏旨,忙
着筹备明春迎驾典礼。
孙奭因又上疏切谏。疏云:陛下封泰山,祀汾阴,躬谒陵寝,今又将祀太清宫。
外议籍籍,以为陛下事事慕效唐明皇,且以明皇为令德之主耶?甚不然也。明皇祸
败之迹,有足为深戒者,非独臣能知之。近臣不言者,此怀奸以事陛下也。明皇之
无道,亦无敢言者。及奔至马嵬,军士已诛杨国忠,请矫诏之罪,乃始谕以识理不
明,寄任失所。当时虽有罪己之言,觉悟已晚,何所及也!臣愿陛下,早自觉悟,
抑省虚华,斥远邪佞,罢兴冬木,不袭危乱之迹,无为明皇不及之悔。此天下之幸,
社稷之福也!
疏上,真宗不听,但因孙奭是个朴忠的臣子,容忍着不加申斥。七年正月,真
宗遂命驾往亳州谒太清官。命王旦兼大理使,丁谓兼奉祀经度制置使,陈彭年为副。
至亳州,丁谓献白鹿一头,芝草九万五千余本。谒祭毕,赐亳州官民酺三日。二月,
返驾还京。十一月,玉清昭应宫落成。修宫使就是丁谓。
起初预计工程,须得十五年才可造成,丁谓命工匠昼夜工作,故七年便造成了。
这宫共二千六百一十楹,建筑宏丽,耗财无算,所以八年九月,知陈州张咏死时,
便遗表痛陈不当建造宫观,竭天下的财用,伤万民的生命。这都是贼臣丁谓诳惑圣
聪所铸成的错失,请斩了丁谓的头颅,悬诸国门,以谢天下。然后再斩张咏的头颅,
悬诸丁家门口,以谢丁谓。真宗见了这篇遗表,虽是极叹张咏的忠诚,然因信任丁
谓,竟不加罪丁谓。
九年年底,又下诏改元作天禧,从明年起始。元年元旦,真宗亲诣玉清昭应宫,
上玉皇大帝宝册衮服;越日,上圣祖宝册;十一日,谢天地于南郊,御天安殿受册
号,作《钦承宝训述》,昭示群臣。群臣又歌颂一番;三月,真宗命参知政事王曾
兼会灵观使。王曾不愿附和怪诞,转推王钦若,固辞不受。真宗不悦道:“卿为大
臣,当然要附会国事,何以独自立异呢?”王曾奏答道:“从来君从谏就称做明,
臣尽忠便叫做义。陛下不嫌臣驽钝,使臣参政。臣只知道向着义的途辙去作,不晓
得什么是立异啦!”王钦若本与王曾不合,听得这事,更于真宗前谮挤王曾。真宗
遂罢王曾参知政事。九月,王旦的老病越增,真宗亲幸王旦私第抚问他病体。真宗
见王旦形色清癯已甚,黯然道:“朕正想托卿重任,不意卿病到如此,真使朕不胜
其忧了!”因又问道:“卿万一不讳,朕把国事付托何人呢?”王旦答奏道:“知
臣莫若君,陛下到时自择便了。至若愚臣,晓得他事君无隐,谋国尽忠的人,只有
寇准一个,别一个臣却不知道。”真宗点首,安抚了数语,即启驾还宫。是夕王旦
召诸子弟面嘱道:“我任政事二十年,圣上优礼日加,真是极尽主恩了。我自认奉
事圣上,也无甚错失,只是不曾谏奏得天书虚妄,实在是我百死莫赎的大过。所以
我自大中祥符以来,每有大礼,在圣上,必首先加恩于我,在我私心,辄益增惭悔。
我死了以后,可替我削发披缁,依僧门丧例敛葬,或可稍减我这一桩愆尤哩。”说
罢,瞑目而逝。真宗听得王旦已死,不胜哀恸,辍朝三日,追赠王旦为太师尚书令、
封魏国公,赐谥做文正。真宗遂命王钦若同平章事。王钦若状貌短小,项上长着个
赘疣,当时人称他做瘿相。是时真宗因自己常多疾病,见皇子赵受益年已渐长,便
降诏立皇子赵受益为太子,大赦天下。
三年,永兴军巡检朱能与内侍都知周怀政,假造天书,降于乾祐山。寇准时判
永兴军,竟取伪书,上奏朝廷。真宗大喜,降诏迎入禁中。鲁宗道、孙奭都谏奏这
天书是奸臣诞妄造作,以荧惑圣听的,请捕斩朱能等。真宗不听,恰巧王钦若坐交
通商州道士醮文易罪案,罢判杭州,真宗遂召寇准同平章事,丁谓参知政事。丁谓
本与寇准相投契,李沆作宰相的时候,寇准尝荐丁谓于李沆,李沆不用,寇准问道
:“丁谓不算无才能,还不堪用么?”李沆道:“丁谓固然是有才能,但是这等人
可使他在人上吗?”寇准道:“像丁谓的才能,相公终能压抑他使在人下吗?”李
沆笑道:“而今不必辩论,日后你自然记得我说的话。”寇准终不以为然。至是不
久,丁谓果倾轧寇准。
四年六月,真宗患着风疾,政事多委决于刘后,寇准、李迪以为忧虑,乘间请
真宗诏谕皇太子监国,罢免丁谓、钱惟演。真宗认可。寇准密令杨亿草表,因酒后
说出,遂被丁谓转而谮他,力请真宗罢免寇准。真宗不记得先前与寇准的说话,竟
罢寇准为太子太傅,命李迪、丁谓、冯拯参同平章事,任中正、王曾并参知政事,
钱惟演为枢密副使。周怀政是东宫宦官,遂往商寇准,谋奉真宗为太上皇,而传位
太子,罢皇后与政,处死丁谓,使寇准复相。寇准阻止不听,竟谋实行。事机不密,
又被丁谓知道,夜奏真宗,并与刘后举发朱能天书妖妄事。真宗大怒,立斩周怀政,
贬寇准为太常卿,出知相州;因遣使捕治朱能,朱能杀王使,拥众反叛,未几朱能
众溃自杀。坐这项罪,再贬寇准于道州。自是丁谓专政于外,刘后专政于内。五年
十一月,竟加丁谓为司空,冯拯为左仆射,曹利用为右仆射。于是丁谓威权更大了。
是年过了,又改元做乾兴。二月,封丁谓为鲁国公,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
公。都人士虽疾恶三人朋比为奸,恨不得立时去掉,但是圣眷方隆,没奈何他们。
忽而传下哀音,真宗皇帝已经驾崩了。这正是:佥壬弄权朝政乱,九重哀诏又
惊传。
要知真宗死后,国事是怎样处置,是由太子继位亲政,还是刘后垂帘当国,下
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诸奸并发丁相徙边 一病长眠李妃谢世
真宗既崩,遗诏太子赵受益,灵前即位,更名做祯;皇后处分军国事,辅太子
听政。刘后即召王曾入殿庐草制。王曾奉诏,援笔直书,于“皇后处分军国事”一
句,在“处分”二字上加一“权”字。丁谓见了,争道:“适才谕旨,明明说‘处
分军国事’,你怎么增改为‘权处分军国事’呢?这个‘权’字须要去了。”王曾
正色道:“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这已经是国家的否运;加入个‘权’字,庶几还
可以昭示后人啦!况且增减制书,本是相臣的权衡,处身表则之地,岂可不郑重将
事,先自混乱典型呢?”丁谓不觉悚然,不敢再争。制书草定,呈入中宫,刘后看
过了,即时颁发中外。遂奉太子赵祯,就真宗柩前即位,是为仁宗皇帝;尊刘后为
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因宋朝由太后临朝,这是头一次,中书、枢密两府,乃
会集合议仪制。王曾请依东汉故事,太后与皇帝,五日一御承明殿,太后坐于皇帝
右侧,垂帘听政。丁谓想要擅权,不想与同列与闻机要政令,不赞成王曾的建议。
会议便无结果。丁谓不待复议,潜结内侍押班雷允恭,用私意拟定一种仪制,密奏
刘太后。刘太后不察丁谓是为自己要弄权,以为是忠心附她,就依着丁谓私拟的仪
制,降手敕颁给群臣遵照。手敕云:帝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召对,辅臣决之
;非大事,则令允恭传奏禁中,划可以下。
王曾叹道:“两宫异处,把权柄归宿在一个宦官手里,祸端隐兆于此了。”于
是雷允恭便由此恃势专恣,而丁谓更是权倾内外。两人的气焰真是灸手可热咧。满
朝诸臣,都不敢与两人抗争,还亏得王曾一个人正色立朝,两人尚有所忌惮,不曾
生出大变祸来。当下封泾王赵元俨为定王,赞拜不名。定王系太宗第八个儿子,素
性严毅,没有人敢侵犯他,都尊称他为八大王。命丁谓为司徒、兼侍中尚书左仆射
;冯拯为司空、兼侍中枢密尚书右仆射;曹利用为尚书左仆射、兼侍中。真宗临崩
的时候,对刘太后说惟寇准、李迪两人可托大事,刘太后含糊应了。至是,刘太后
因深憾李迪当日谏阻真宗不要立她为后,丁谓亦切恨寇准尝奏真宗说他是佞臣,遂
不听真宗遗命,诬两人是朋党,贬寇准为雷州司户参军,李迪为衡州团练副使。朝
论虽多替两人呼冤,可是没法挽回了。
这时丁谓奏命为山陵使。雷允恭为都监,一同营办真宗葬事。判司天监邢中和
谓雷允恭道:“而今山陵上百步的地方,实是个好地穴,照地理的法则判断,一定
宜子孙,像汝州秦王坟一样,但下面不免有石头有水。”雷允恭道:“先帝只得一
个子嗣,倘得似秦王坟墓,使后世多子孙,何妨移筑陵寝呢?”邢中和道:“山陵
的事体很重大,踏勘覆按,必费许多日子,恐怕赶不及七月的葬期啦!”雷允恭道
:“你尽可移改上去,我走马入见太后奏明就是。”雷允恭一向很骄横的,无人敢
违拗他,邢中和只得依他。雷允恭即日回朝,见刘太后奏明改筑陵穴事。刘太后不
胜骇异道:“这是桩很重大的事体,怎么可以轻易更改呢?”雷允恭奏答道:“能
够使先帝宜子孙,有什么不可以?”刘太后意甚不然,谕令出宫与山陵使商议再处。
雷允恭便出宫与丁谓说知。丁谓正要在他跟前讨好,连忙赞可道:“都监说是可以
的,这当然是可以的。”雷允恭又入宫奏复刘太后,山陵使无异议,刘太后这才照
准了。雷允恭遂命监工夏守恩领工徒数万开挖。起先两日,挖出多半是石头,到第
三日,正挖间,忽涌出一泓清水,把地穴顿时变成一口池塘。工徒大哗。夏守恩见
了,恐怕不能成功,命工徒中止工作,奏请朝廷旨意。丁谓庇护雷允恭,依违不决。
恰好内使毛昌达从山陵回来,见丁谓把事迁延着,便直接启奏刘太后。
刘太后即诏责问丁谓。丁谓不能再隐瞒了,才奉请遣使踏勘。
使臣回奏,请复用旧地。刘太后乃诏王曾复视,王曾复视回来,请求单独奏对。
刘太后即召王曾入内。王曾奏道:“臣奉旨复视山陵,果是不能移改,上穴实不可
用。丁谓包藏祸心,使雷允恭把皇堂移入绝地,这计谋真乃狠毒极了!”刘太后大
惊,怒甚,立召冯拯,命即捕拿丁谓、雷允恭等,一并治罪。冯拯听谕,吓得目瞪
口呆,心想庇护丁谓,不由得迟疑起来。刘太后愈怒道:“怎么这等迟疑!尔亦与
丁谓同谋吗?”冯拯忙叩头不迭,回奏道:“臣怎敢与丁谓同谋?只为皇上初承大
统,先帝还未奉安,遽诛大臣,恐惊骇天下视听,是以少加思维,想筹得个较宽大
的办法呢。”刘太后怒意稍解,道:“如此,且先去拿下雷允恭等再议。”冯拯遵
旨退出,发卫士拿下雷允恭、邢中和等,即时鞫讯定谳,一同伏诛。随即抄没雷允
恭家产,竟抄出丁谓委托雷允恭令后苑工匠打造金酒器密书,及雷允恭请托丁谓荐
保管辖皇城司暨三司衙门划稿,并呈中宫。刘太后见了这些证据,决然道:“丁谓
实在是个贼臣。如果是个正直忠纯的,怎肯交结宦官,做此等不法的事呢?若不即
行重办,不能整肃朝纲了!”次日,宣谕近臣道:“丁谓身为宰相,乃与宦官交通,
人格卑污已极。他前附雷允恭奏事,都说已与卿等讨议停妥,所以一概昭允,而今
对证起来,竟是他一人作为的,且营办先帝陵寝,擅行改易。若非王曾按视明白,
几误大事。这等贼臣,真乃罪不容诛了!”冯拯、曹利用等,恐怕罪将及己,俯伏
奏对道:“自从先帝登遐,政事统由丁谓、雷允恭两个议定,说是得旨禁中,臣等
莫敢争辨虚实,所以一概照行。幸赖圣明烛察奸状,这真是社稷的幸福啊!”任中
正犹想保全丁谓,进奏道:“丁谓虽是有罪,但是受着先帝顾托的重任,还是要请
求援律议功才是。”王曾驳斥道:“丁谓真忠,应不得罪宗庙,尚可议功吗?”当
下即召中书舍人草谕,降丁谓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并罢任中正,出知郓州。擢
王曾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枢密使。这吕夷简,乃吕蒙正子,
曾官开封府,颇有政声;钱惟演系吴越王钱俶子,博学能文,与杨亿、刘筠齐名,
曾任翰林学士兼枢密副使。于是刘太后垂帘听政,改命冯拯为山陵使。真个祸不单
行。先前有女道士刘德妙出入丁谓家,真宗崩后,丁谓引入禁中,侈谈祸福,刘太
后颇有几分信她。丁谓既败事,刘太后疑心是丁谓教使,便拿问刘德妙,尽吐丁谓
奸计。刘太后大怒,遂再贬丁谓为崖州司户参军。丁谓为人,机敏有智谋,且善文
章,与孙何齐名,王禹称称赞他是韩、柳以下不可多得的文才,徙居崖州三年,但
事浮屠,不谈朝事,因得刘太后怜念,转徙雷州。
又五年。复徙道州,后致仕,病殁于光州,总算是还得着善终。
不必提了。十月,安葬真宗于永定陵,以天书殉葬,庙号真宗。
总计真宗在位,改元凡五次,共二十六年,享寿五十七岁。
十一月,罢钱惟演为保大节度使,知河南府。残年已过,乃改元做天圣。元年
五月,议定皇太后仪卫,与皇帝一样。一日,刘太后问鲁宗道道:“唐朝的武后,
人怎么样?”鲁宗道奏对道:“武后是唐朝的罪人,险些儿弄得把唐朝的社稷倾覆
了。”刘太后默然。又一日,有小臣方仲弓请立刘氏七庙,刘太后召问诸辅臣,大
家不敢对答。鲁宗道独奏答道:“刘氏若立七庙,将何以处赵氏嗣皇呢?”刘太后
悚然改容,乃停止前议。复一日,刘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想乘辇先行。鲁宗道
趋前挽住,谏奏道:“夫死从子,经义昭然。国太母仪天下,不可以乱大法,贻后
世讥议。”刘太后忙命住辇,待仁宗车驾先行,自己随在后面。自是刘太后左右用
事的人,都畏惮鲁宗道,称呼他做鱼头参政。这时冯拯早因病罢休,复召王钦若入
相两年。刘太后不信怪诞,王钦若便毫无建白,未几病殁。仁宗谓王曾道:“朕观
王钦若作事,实在是奸邪,讲不到忠正两个字。”王曾奏对道:“正如圣鉴。”乃
擢参知政事张知白同平章事,知河阳军张曼为枢密使,晏殊为副枢密使。六年,张
知白、鲁宗道相继去世。刘太后因两人是朝里正道忠诚的臣子,不胜嗟悼,都亲临
吊奠。张知白赐谥做文节,鲁宗道赐谥做简肃。曹利用举荐尚书左丞张士逊同平章
事。不久,听得赵州兵马监押曹汭,醉后竟身着黄衣,令人呼万岁。朝廷震怒,把
曹汭锁系到京,立毙杖下。这曹汭系曹利用的侄儿,内侍罗崇勋遂谮曹利用附他侄
儿为逆,不可不问。刘太后命捕曹利用,发交廷议。张士逊为曹利用辩护,进奏道
:“这事完全是曹汭的不肖行径,实与曹利用不相干。”刘太后怒道:“尔感激曹
利用荐举的恩德,当然是这么说啦!”张士逊语塞。王曾因奏道:“这事着实与曹
利用无涉,愿国太明察!”刘太后道:“卿誓奏曹利用骄横无状,怎么这事忽又替
他辩护呢?”王曾奏对道:“臣而今替曹利用辩护,乃是就事论事,不敢苟同。曹
利用素日恃宠矜功,做事每多不循朝典,所以臣奏请圣明诰诫,使他知过改过。现
在要牵连他侄儿曹汭的罪案,说他为逆,臣倘附和此议,臣亦不免借故行奸,臣怎
能逃得国太圣上的神明呢?”刘太后颜色少霁道:“卿的忠诚实是可嘉!但曹利用
身为国家大臣,又且受国厚恩,有侄不能教训,使他努力报效,反生出此等逆迹,
处曹利用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这总算是应该的吧?”王曾奏答道:“圣论允当。”
乃罢曹利用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张士逊亦连罢职。曹利用出都,复坐私贷官
钱的罪案,改徙房州。曹利用甚是气愤,至襄阳驿,遂自缢死了。遂任吕夷简同平
章事,夏竦、薛奎参知政事,姜遵、范雍、陈尧佐为枢密副使。
七年六月,忽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竟被雷火烧成一片瓦砾场。刘太后听报,
传旨把守宫的官吏系置御史狱,流泪对辅臣道:“先帝尊天奉道,竭力造成此一座
宫,而今一夕烧毁得只剩长生、崇寿两个小殿,如何对得住先帝的遗旨呢?”范雍
抗声道:“臣意不如一起烧了它。先朝尽天下的财力,才得造成;电火一夕,便化
灰烬,可见非关人事,实是天意。若是因为还有两殿存在,又去修葺,那便民不堪
命了。殊不是敬惧天戒的办法!”王曾、吕夷简同奏道:“范雍的奏议很对。”中
丞王曙亦奏道:“玉清昭应宫的建筑,本来就不合经义,所以天变来致警告。愿国
太把这地方废除了,并且罢撤这种祀事,以顺天变。”右司谏范讽又奏道:“这事
真个是天变,守宫的官吏着实无罪,不当置狱,敢求国太宽贷!”刘太后与仁宗听
了,同时感悟,遂减轻守宫官吏的刑罚,罢除诸宫观使,二殿不复修治,改为万寿
观。七年冬至节,仁宗率百官上刘太后寿于会庆殿。刘太后遂与仁宗同御天安殿受
群臣朝拜。秘阁校理范仲淹因上疏谏诤,谓天子奉亲于内宫,自有家人的礼则;而
今与百官同在一起,北面去朝拜,未免有亏君体,低损主威,不好垂法后世。仁宗
不报。八年二月,范仲淹又上疏请求刘太后归政。疏略云:陛下拥扶圣躬,圣断大
政,日月持久。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贤圣,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
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疏上,刘太后亦不报。范仲淹做秘阁校理,乃是晏殊举荐的,而今听得范仲淹
上这等奏疏,不禁大惧,召范仲淹诘责道:“怎么这等狂率?倘然太后加罪,岂不
累及举荐的人吗?”范仲淹正色答道:“我范仲淹谬承公荐,总怕不称,羞辱了知
己的人,不想反倒因忠直,得罪于门下了!”晏殊大惭。于是范仲淹遂请求外补。
刘太后照准,出判河中府。
越年,改元做明道。元年二月,李顺容病剧,刘太后心里很明白她受了委屈,
便把她进位宸妃。仁宗虽然年纪已长,因为李宸妃默处先朝嫔御中,不肯说出自己
实生仁宗,而宫中的人,又没有敢说明的,所以还当做刘太后是他的亲生之母,不
晓得是李宸妃。是月,李宸妃竟一病薨逝了。刘太后想用宫人礼治丧,移棺出外。
吕夷简进奏道:“臣听说李宸妃薨逝了,怎么没听得内旨发丧呢?”刘太后道:
“宰相亦干与宫中细事么?”吕夷简奏对道:“臣待罪宰相,宫里宫外,事无大小,
均当与闻。”刘太后不悦,遽引仁宗退入。少刻,刘太后复出,立帘下召吕夷简问
道:“死了一个宫人,相公却这等郑重其事,是何道理?”吕夷简奏答道:“他宫
人死,臣还可不问;李宸妃薨逝,臣万不能不问。”太后大怒道:“相公想离间我
母子么?”吕夷简答奏道:“臣怎敢?但国太不想保全刘氏么?如果还想保全刘氏,
那么李宸妃的丧礼非从厚不可。”刘太后想了想道:“卿言很是。”吕夷简又谓罗
崇勋道“李宸妃诞育圣躬,而今丧事不能成礼,他日定必有因此事得罪的,莫谓吕
夷简今日没有直说。李宸妃必须用后服装殓,用水银实棺,方保得安全。”罗崇勋
把这话入白刘太后。刘太后大悟,乃依照吕夷简的办法,用一品礼成殓,殡于洪福
院中。这正是:身后哀荣谁管得,宫闱秘事总难言。
要知后来有人奏明仁宗,李宸妃是他的生身之母,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结私怨一言罢官 承新宠二美惑主
岁月像白驹过隙般地匆匆过去,眨眨眼又是二年二月了。
刘太后垂帘听政,到此已经十有一年,忽然想着女子被服天子衮冕,享祭太庙,
是历来皇家制度所不许的。这实在太卑视女子的人格了。怎么男子便能衣冠享祭太
庙,女子便不能衣冠享祭太庙呢?我必须开个创例,以示女子与男子实是一样。主
见已定,传旨知照朝臣:春祭,皇太后用天子冠服亲享太庙。薛奎听得这道诏旨,
进谏道:“国太穿戴天子衣冠享祭太庙,用什么拜礼呢?将何以垂当后世?”刘太
后决然说道:“此事不是卿想见得到的,勿容谏阻。千百年后的人,未必仍如卿今
日一般固执!”薛奎不敢再谏,只得遵旨。到期,刘太后竟戴起仪天冠,穿了衮龙
袍,偕同杨太妃、郭皇后,至太庙祭享。于是刘太后初献,杨太妃亚献,郭皇后终
献。礼毕,群臣敬上刘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还宫后,三
司使程琳见刘太后这等,以为她将效法唐朝武则天的作为,因献《武后隔朝图》,
刘太后接着,把它掷在地上道:“我不做此等负祖宗的事!须知我所以定要参与朝
政,自有我的见解,尔休生妄想!”程琳吓得战悚而退。没有几日,又有漕使刘绰
从京西还都,见刘太后奏道:“现在水漕仓储积的谷粟,臣查得有出剩余粮千余斛,
乞付三司。”刘太后斥道:“卿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吗?他四人岂
是因着献羡余进用的么?”刘绰亦战悚而退。由是宫廷内外,都畏惮刘太后严明,
做事不敢不奉法尽忠,真是朝纲肃然。
怎奈昊天不悯,刘太后忽染沉疴,仁宗征召天下名医诊治,并大赦天下,不过
徒尽人事,全无益于病症。刘太后自知必死,乃遗诏尊杨太妃为皇太后,与皇帝同
议军国事。至三月,遂溘然而逝。刘太后既崩,仁宗痛哭悲号,十分哀戚,泣谓群
臣道:“太后临终,嘴里说不出话,还几次用手拉着衣服,像有什么遗嘱,不知是
何缘故。”薛奎奏道:“这就是为着身上穿戴的衮冕。穿戴这个,怎好见先帝于地
下呢?”仁宗乃悟,即用皇后的冠服装殓,发丧告哀。一面仁宗便要遵照刘太后遗
诏,奉杨太妃同议军国事。御史中丞蔡齐亟白执政道:“皇上春秋已长,且熟晓天
下的情伪,而今应该亲揽朝政了,岂可使女后相踵称制?”吕夷简不能决断,正在
为难,忽燕王入宫临丧,吕夷简忙上前着请教。燕王道:“这有什么难决的。太后
乃是国母的尊号,哪有因着保育的缘故而代立的呢?若是一太后崩逝,又要立一太
后,天下的人岂不要怀疑皇上不可一日无母后的佐助么?这事且慢提,还有大事当
前哩!自古治天下莫大于尽孝,皇上作万民的主子已十多年,连本生母还不晓得是
哪个,能够进得到尽孝吗?”即进奏仁宗道:“陛下是李宸妃所生,刘太后与杨太
妃,都只是保育圣躬的人啊!”仁宗惊诧道:“皇叔何以向无一语呢?”燕王侧然
复奏道:“刘太后虽非亲生陛下,而爱护圣躬,实与亲生的一样,先帝在日,亦无
一语,臣哪敢冒奏?至陛下登基,又值四凶当道,专制朝政,内外交相蒙蔽,臣惟
恐急急启奏,或被奸人构陷,臣躯固不足惜;万一自碍圣躬,并及李宸妃,臣岂不
成了千古罪人,而此事终不得明白吗?是以臣十年以来,深自隐讳,使今日得以面
陈于陛下。区区愚衷,乞求陛下鉴谅!”仁宗听了,泪眦荧荧,瞧着吕夷简。吕夷
简忙跪奏道:“燕王所奏,句句实言。陛下系李宸妃所生,宫中个个知晓,不是虚
妄的。”仁宗至是,不由得放声大哭,即要命驾至洪福院,亲视李宸妃遗骸。吕夷
简复奏道:“陛下当先全大义,后及私恩。刘太后与杨太妃扶养调护圣躬二十余年,
恩勤备至,陛下自亦当仰报哩。”仁宗乃仍遵刘太后遗旨,遵杨太妃为皇太后,惟
删去参决军国事一语。燕王又奏道:“杨太妃既可尊为皇太后,李宸妃尤当追尊为
皇太后。”仁宗点首,又追尊李宸妃为皇太后,谥做庄懿。于是一面下诏责躬,幸
洪福院祭告庄懿皇太后灵柩,换易梓宫,一面治办刘太后丧事。仁宗看了庄懿皇太
后的遗骸,是用皇后冠服装殓的,且棺中满贮水银,面色如生,感叹道:“可以稍
减朕的罪过了!”因此,敬奉刘太后一如当日,而治办丧事更是加厚,谥做庄献明
肃。十月,遂安葬庄献明肃太后与庄懿太后于永定陵,援春秋考仲子之宫与唐“坤
仪庙”故例,别筑“奉慈庙”以奉二神主。
庄献明肃太后自与政事至崩逝,有为有守,虽然政出宫闱,却是号令严明,恩
威加于天下;左右近臣少所假借,宫闱间未尝改作什么,内外赐予都有节制;到晚
年稍任宦者罗崇勋、江德明等,用以访求外事,罗崇勋、江德明等固不免藉此弄权,
但不深信,所以终不曾生出大祸来。至是仁宗亲政,遂放黜罗崇勋、江德明等,还
召范仲淹、宋绶,罢修寺观,裁抑侥幸,内外政令一新。有些朝臣,当庄献明肃皇
太后在日,缩首敛翼,随班恭顺,到此时却于仁宗前追抵往事,哓哓不休。范仲淹
进奏道:“庄献明肃太后,受着先帝遗嘱,调护陛下十有余年,虽有小过,宜加掩
饰,以全大节。”仁宗道:“这等议论,原是朕所不忍听的。”即下诏戒饬内外,
毋得辄议庄献明肃皇太后垂帘日事。诸臣奉诏,才不敢再追议了。吕夷简揣摩时政,
手疏条陈八事:一、正朝纲;二、塞邪径;三、禁贿赂;四、辨佞人;五、绝女谒
;六、疏近习;七、罢力役;八、节冗费。
仁宗见他辞语恳切,即召吕夷简入商,拟将前日依附庄献明肃皇太后诸臣,如
张旻、夏竦、晏殊、范雍等,尽行罢职。吕夷简奏对道:“圣见甚当,像张旻等,
早该罢免的。”仁宗回宫,将这事告诉郭后,并谓惟吕夷简忠诚。郭后道:“吕夷
简岂独是不附庄献明肃皇太后的,不过他多机巧,善应变罢咧。”仁宗道:“如此,
朕便一并罢了他。”翌日,黄门宣诏,罢免张旻等。吕夷简正在押班,最后忽听唱
着他的名儿,好像晴天忽来一个霹雳,吓得他惊惧无措,掩耳不及,只得随班领旨
下殿。
后来托内侍都知阎文应打听,才知道是因为郭后一句话使然,于是吕夷简遂深
憾郭后,私誓道:“我若再得志,定当使她离了中宫,出这一口怨气。”这个暂按
不提。
仁宗既并罢吕夷简,乃复召李迪入相,命王随参知政事,李谘枢密副使,王德
用佥书枢密院事。忽一日,仁宗偶翻得丁谓当国时,谪贬寇准、李迪诏稿,阅到丁
谓亲笔添改的:“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帝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致沉剧”四句,
拍案道:“丁谓贼臣这等锻炼周虑的语句,下得狠毒已极,冤杀寇准、李迪了!”
这时寇准早已病死雷州,归葬西京,天下人士,尚有余哀。仁宗即降诏追复寇准官
爵,赐谥做忠愍。过了些时,仁宗又想念吕夷简,以为郭后的话未足凭信,诏命还
职。擢谏官刘涣为右正言,命宋绶参知政事,王曙为枢密使,王德用、蔡齐为枢密
副使。吕夷简再邀恩宠,重秉政枢,乃命阎文应日伺郭后间隙,以谋报复。郭后系
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与石州推官张尧封女张美人,先后入宫,于天圣二年十
一月受册为后。当时张美人甚得仁宗宠爱。仁宗原是要册立张美人的,因庄献明肃
皇太后不赞成,才改册郭后,所以郭后虽然得立,究竟不甚见亲。也是合当有事,
会逢其适。这时宫里有一个尚美人,连同一个杨美人,正是两个尤物,于仁宗前争
妍献媚,引得仁宗心迷神昏,在宫里七颠八倒,简直成了淫乱之君。郭后瞧不过,
不免拿出中宫身份,严辞谴责。尚美人、杨美人本熟知仁宗和郭后素不亲爱,又恃
着自己正极蒙仁宗宠眷,可以撒娇一时,便不情愿承受郭后的责戒,居然反唇相讥
起来。因此郭后与尚美人、杨美人,便积不相能。这一日正是隆冬天气,寒冷得披
着重裘还不觉温暖,兼之冻云泼墨,飞下一天雪来。仁宗退朝回宫,因与郭后并尚
美人、杨美人围炉取暖。尚美人故作娇态,倒在仁宗怀中,说是冷不可当。郭后怒
斥道:“这是个甚模样!还不放尊重点!”尚美人抿着嘴儿回道:“我自求万岁取
暖儿,干你甚的!万岁尚且不排揎我,皇后能排揎我吗?”郭后听得,愤极了,即
离座批尚美人颊。手还未到,尚美人便娇啼起来。仁宗忙将尚美人推至身后,起身
拦住。郭后缩手不及,遂误中仁宗颈项。郭后只得抑住怒气,且向仁宗请罪。仁宗
见郭后这般,不好发怒,又明知尚美人无理,也只得反安慰郭后数语,命她回宫,
勿争闲气。郭后无奈尚美人何,遵旨回宫而去。这里尚美人,越发在仁宗怀里乱扭,
一面大洒眼泪,一面力挤郭后。阎文应知道此事,不啻得了希珍闻,飞往报知吕夷
简,说是如此如此。吕夷简即命阎文应奏请废后。阎文应受了吕夷简使命,又赶回
宫来。只见尚美人还在仁宗前,哭扭未休。阎文应上前奏道:“皇后无礼到这样子,
陛下还宽容着吗?”仁宗道:“此等事不再宽容,叫朕怎么处置呀?”阎文应复奏
道:“皇后不知礼节,欺凌圣驾,照理,就该废了。”仁宗迟疑道:“废得的吗?”
阎文应奏答道:“有何不可?如果陛下不以臣的意见为然,亦当召吕相别筹一个办
法处理,宽容是万不可以的。”仁宗被阎文应激动怒气,便怒时没有了容人之量,
即将吕夷简召入,把颈项上爪痕给他瞧,告诉他缘故,问是应该怎样处置。吕夷简
奏对道:“依臣愚见,惟有废黜。”仁宗仍迟疑道:“天下后世,不要讥议朕于皇
后尚且不能宽容吗?”吕夷简又奏道:“这有哪个讥议呢?况且废后又不是始自陛
下,早有先例的。像光武皇帝,乃是汉朝的明主,只有郭后少怀怨怼,便把她废了,
而今皇后伤及陛下颈项,还不当废么?”仁宗听奏如此,遂决意废黜郭后。吕夷简
退出,恐百官谏阻,挽回圣意,不克达到报怨目的,乃先敕有司,不得受台谏章奏。
仁宗遂降诏,假称皇后愿修道,封做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居长宁宫,废皇后名位。
此旨一下,朝臣莫不惶惑,因为台谏章奏不能得入,中丞孔道辅,率谏官范仲淹、
孙祖德、宋庠、刘涣,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等,诣垂拱殿伏奏道
:“皇后乃是天下之母,不当轻废,愿请赐对!”但见殿门紧闭,无人传达。孔道
辅扣环大呼道:“皇后被废,有累圣德,奈何不听台臣谏奏呢?”忽门内传旨道:
“尔等不得喧闹!至中书省与宰相答话去吧!”孔道辅率诸人径至中书省,吕夷简
早在那里待着。孔道辅诘问吕夷简道:“大臣侍奉皇帝、皇后、犹如儿子侍奉父母
一样;父母不知,应当谏止,奈何顺父出母呢?”吕夷简道:“废皇后在汉、唐已
有旧例,怎么不可行?”孔道辅厉声道:“做臣子应当导引皇帝作尧、舜一般的君
主,怎得援引汉、唐失德的故事作为法则呢?”吕夷简不能对答,拂袖而入,奏请
仁宗道:“臣子伏阙请对,殊不是太平盛世的现象,愿乞陛下谪贬一二人以儆效尤!”
仁宗点首。明日早期,孔道辅想留集百官与吕夷简延争,至待漏院,便有诏旨下来,
谪贬孔道辅知泰州,范仲淹知睦州,孔祖德等俱罚俸三月,自今以后,群臣毋得相
率请对。孔道辅等奉诏,乃各个嗟叹而退。
郭后既废,尚美人、杨美人便毫无忌惮了,每夕合着仁宗作行云行雨之乐,不
到几时,把个仁宗弄得形疲神乏,日既尪羸。群臣忧惧,却又不敢谏奏得。又过了
些时,仁宗竟至色伤成病,不能起床,杨太后听得仁宗卧病辍朝,亲临视疾,见了
仁宗的模样,不觉吓了一跳,即向内侍追问病源。内侍起先还隐瞒掩饰,后来被杨
太后逼得紧了,只得从实奏明。杨太后大怒道:“这还了得!”即传懿旨,命阎文
应立刻押二美人出宫,阎文应领旨;即行照办去了。仁宗心里虽不舍得,但是母后
的懿旨,碍难违背,也只得忍心绝爱了。尚美人、杨美人正在一处笑乐,瞧着阎文
应高视阔步走来,还想发作他几句,不料言未出口,阎文应猛喝一声:“宫婢听旨!”
两个见这威声,晓得不比往常,忙着敛了笑颜,断了妄想,跪下敬听。及至阎文应
宣旨毕,两个早又哭成一双泪人了。阎文应板起一副怒金刚似的面孔,毫不肯哀怜,
即勒令两个登车,离开后宫。尚美人、杨美人无奈,含着两把悲泪,酸酸辛辛,啼
哭而去。次日,仁宗乃诏命尚美人为女道士,赐居洞真宫,杨美人别宅安置。次年,
又改元做景祐. 九月,诏命废郭后出居瑶华宫,另选曹氏入宫待册。这正是:狐媚
工谗偏惑主,新人欢笑旧人悲。
要知曹氏是否册立为皇后,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争献纳使臣识大体 立战功良将镇边陲
曹氏系曹彬的女孙,入宫后很得仁宗的欢心,未几遂册立她为皇后。曹后宽仁
大度,驭下恩威并施,正位以后,宫中莫不畏威怀德,禁内肃然。这时仁宗忽又想
念郭后,乃遣宫使存问,赐以乐府诗章,郭后亦裁笺和答,交由宫使带呈。仁宗见
她词旨凄惋,顿时感悔前事,命宫使复往,召她还宫。郭后辞谢宫使道:“万岁如
要召我再入后宫,须要百官立班受册,方可奉旨。如此草草,虽有圣谕,我实无颜
进去见诸宫人。”宫使回奏,仁宗心下好生为难。阎文应得听此事,不禁万分着急,
唯恐郭后万一复立,自己的生命定不能保,暗暗筹思阻害仁宗与郭后好合的计策。
忽逢郭后感冒小疾,仁宗命阎文应尊领太医前往诊视。阎文应不由心喜道:“灭绝
祸根,在此行了!”
遂携同太医,至瑶华宫诊治郭后疾病。不知怎的,郭后经太医诊视后,服下药
去,竟尔暴崩了。仁宗听报,恻然泪下,命用后礼殓葬,这时是在二年十一月。到
三年正月,乃追复为皇后。
宫廷内外,都疑郭后的死,系属阎文应毒杀,可是找不着实证,不好奈何他。
齐巧范仲淹调知开封府,遂劾奏阎文应罪状,请仁宗按律处治。仁宗因郭后身死不
明,正怀疑阎文应,见了范仲淹奏疏,立即窜逐阎文应于岭南。阎文应食甘饫肥已
惯,哪堪这负罪长征的苦楚,又恼又病,遂死于道中。未几,杨太后崩逝,朝里治
办丧事,不免忙乱许多日子,才拊葬于永定陵,谥做庄惠。仁宗经此两番悲伤,益
觉精神不振,时有头晕目眩,停食失眠诸症。幸得曹后看护殷勤,才渐渐复原了。
曹后见仁宗体质亏弱已甚,料想难得子息,因奏请仁宗,早于宗室中,择取一螟蛉
子,作为皇嗣。仁宗很以为然,当即选择了一个,系太宗嫡孙赵允让的第十三子,
名做赵宗实,取入宫中,由曹后抚养。此子长大,就是英宗皇帝,这是后话慢提。
那契丹自澶州议和以后,两国互守疆界,各不相侵犯,而且庆吊常通,着实像
兄弟之国了。契丹主隆绪与萧太后,已先后死了:萧太后死于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十
二月,隆绪死于天圣九年的六月。隆绪临死,遗诏太子宗真继位,且重嘱道:“宋
朝的信誓,尔当遵守勿失!”宗真含泪受命。既即位,改元做景福,号隆绪做圣宗。
七月,遣使来告哀。仁宗遣龙图阁待制孔道辅充贺册及吊祭使,往契丹贺册吊丧。
宗真遵着隆绪遗嘱,果然谨守旧约,不相侵犯。历仁宗由明道改元做景祐,又改元
做宝元,由宝元复改元做康定,由康定再改元做庆历元年,两国和好,未有间隙。
不过到此时,宗真年纪已长,见国内无事,人口日增,便慨然起南侵的心。恰巧碰
着西夏反叛,宋廷连年西征,师老民疲,遂想乘机取瓦桥关以南十县的土地。于是
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南院枢密使萧惠奏议道:“两国的强弱,是圣虑所熟悉的;
况且宋朝西征有年,兵疲民敝,陛下亲率六军往伐,定必获胜。”北院枢密使萧李
穆却谏阻道:“我先朝自与宋军订立盟约,和好已有多年,而今无故兴兵往伐,乃
是我国的不是,况且胜负还未可逆料,愿陛下明察!”宗真不听,竟从萧惠的主见。
于二年三月,遣南院宣慰使萧特末,翰林学士刘六符,赍书来求关南故地,且问兴
兵伐夏及沿边疏浚水泽、增益戍兵的理由。萧特末等至,吕夷简奏请命富弼为接伴
使,与中使迎劳郊外。萧特末等假托疾病,倔强不拜。富弼正色诘责道:“我曾奉
使北朝,病卧车中,听得国主命令,辄起拜受。
今尔等奉使我朝,我主使中使迎劳尔等,尔等却夜郎自大,不肯拜礼,有这样
的道理吗?“萧特末等听了,不禁矍然起拜。
富弼当下将萧特末等导入客馆,款待一切,并作非正式的谈话。
富弼开诚布公,侃侃而谈。萧特末感悦,便不复隐瞒,秘密把契丹主所想的告
诉富弼,且说道:“这项要求,可以从便从,不可以从,可别想一个办法,或增赔
款,或许婚姻;只要搪塞得住,便大家相安无事了。”富弼即把这个谈话,奏明仁
宗。
仁宗得奏,只许增加常年赔款,或是许他婚姻,要关南土地,决不承认。因命
吕夷简选择作使的人。吕夷简因与富弼不和,想把他陷在外国,即举荐富弼可以作
使。仁宗便诏命富弼为使者,往契丹报聘。富弼奉旨,毅然入朝辞驾道:“常言说
:”主忧臣辱‘,微臣此行,决不敢爱死!“仁宗嘉他忠义,当进富弼为枢密直学
土。富弼奏对道:”国家有急事,理当不惮劳苦,怎敢先受爵禄呢?“固辞不受,
即日北行。
五月,契丹聚兵幽、蓟,宣言将要南下,河北、京东都属边备。朝议因请筑城
洛阳,藉固守备。吕夷简道:“契丹若得渡河而来,就令有高城深池,也不足恃了。
契丹乃是侮弱畏强的,宜建都大名,表示将要亲征,使他知我威声,才可使他畏惧
而退。”仁宗依着吕夷简的建议,却建大名为北京,命王德用判定州兼三路部署。
王德用奉旨,日夜教练士卒,定期大阅,耀武扬威。及期,契丹遣侦骑来觇,见王
德用部下兵强马壮,回去告诉如此。契丹军竟大为恐惧,锐气顿消。六月,富弼抵
契丹,见契丹主宗真道:“两国主上自缔盟以来,父子继好,垂四十年了。忽一旦
要求割地,是什么缘故呢?”宗真道:“南朝违背盟约,阻塞雁门,增益塘水,缮
治城隍,招集民兵,却又为着什么缘故呢?我国诸臣,见南朝这等举动,便请出兵
南下。我不想用兵,是以遣使质问一切,并索关南故地,如果索而不得,再行出兵。”
富弼道:“原来为此。须知我朝塞雁门,是为防御西夏;增塘水,开始在南北通好
以前,而今不过继续往日工作;治城隍,乃是修旧;招民兵,不过补阙:这都不是
违约的事件。须知请用兵的臣子,都是为己身设谋,并不是为国家!因为北朝与南
朝通好,这利益全归主上得着,臣下便一无所获。若是用兵,这利益便全归于臣下,
而祸恶却又尽归于主上,所以臣下莫不喜欢播动战争的。”宗真惊问道:“这是怎
么解说呢?”富弼道:“晋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乱,土地狭小,上下离叛,所以
北朝得进克中原。然所得金币,尽归臣下私有,公家反损失了无数饷械,弄得公府
一空。现在南朝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要想战争,能保
必胜吗?就使能够得胜,所折耗的粮械兵马,是臣下受了这损失呢?还是主上受了
这损失呢?若通好不绝,那岁币尽归主上得去,臣下有什么利盟呢?所以臣下便不
得不挑拨主上作战了。”宗真听了,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半晌,宗真又
道:“虽然如此,我祖宗故地,应当还给我国了。”富弼道:“晋朝把卢龙的地方
送与契丹,周世宗复取关南的土地,这都是先代的事情,与本朝不相干的。若各个
要求故地,那么幽、蓟实为南朝前代所有,亦当还南朝了。”明日,宗真召富弼同
去射猎,在马上谓富弼道:“我朝如若得回故地,与南朝和好的日子,当可持久不
逾;不然,今日纵然和好了,仍是不能长久的!”富弼道:“北朝定要得地,当然
是以得地为荣了。
北朝既以得地为荣,南朝亦必以失地为辱。南朝与北朝相许为兄弟之国,可使
一荣一辱吗?“宗真默然无语。猎罢,刘六符谓富弼道:”我主听了荣辱的谈论,
意甚感悟。土地的事,暂时搁起,而今只有许婚姻可作谈判了。“富弼道:”依我
的意见,还是增加常年赔款的好,许婚姻一则易生嫌隙,一则我朝长公主出嫁赍送
不过十万缗,岂若增加常年赔款,可享无穷的利益?“刘六符回奏宗真。宗真即召
富弼命他还国道:”卿可回去,取了誓约来。等到卿再来的时候,这两件事,朕总
已择定了一件。“
富弼还奏仁宗。仁宗道:“和亲与增款两事,听他择一件谈判便了。”复命富
弼为使者,持誓约及增款和亲两议,再往契丹,务成和议。行时,并命至枢臣处亲
受口传的辞语。至是遂行,抵乐寿,富弼忽谓副使张茂实道:“我为使者而未见国
书,倘若书中的辞语,与口传的辞语不同,这事情便坏了。”
乃启书审视,果与口传的辞语不同,富弼即忙驰还,抵京时已日昃,乃叩阍求
见,仁宗召入。富弼将国书呈奏仁宗道:“枢臣想要陷害微臣,故意使国书的辞语
与口传的辞语不同,请陛下龙目观看。徽臣一死本不足惜,岂不误了国家大事?”
仁宗听了,即召回晏殊。晏殊奏道:“吕夷简决不会这样,恐或是录书的写错了吧!”
富弼奏道:“晏殊实是奸邪,帮助吕夷简欺蒙陛下,陷害微臣,愿陛下明察!”仁
宗道:“此时使事为重,这个暂且莫提。”即命晏殊更正国书,命富弼速去。寓弼
复视明白,乃再启行。既抵契丹,不复议和亲,但议增副款,宗真道:“南朝增加
常年赔款,应将赔款字样,敢做献款字样。”富弼答道:“两国相约,原是南朝为
兄,岂有兄献与弟的道理吗?”宗真道:“称献不可,改称为纳吧。”富弼道:
“亦复不可以的。”宗真道:“赔款既是可增,区区一字就不可改吗?若我拥兵南
下,得勿后悔!”富弼道:“我朝为是兼爱南北生民,所以屈己增加常年赔款,岂
是畏惧北朝威势?万一不得已,而出于战争,那么当看曲直而决胜负,非使臣所可
料了。”宗真道:“卿勿必固执,古时原有先例。”富弼道:“古时惟有唐高祖借
兵突厥,当日赠遗粟帛,或称做献纳。但是后来颉利被太宗擒住,哪里还有这个例
呢?”说时声色俱厉。宗真晓得富弼是决不可屈的,便道:“我自遣使往议吧。”
乃留下增款誓约,遣北院枢密副使耶律仁先与刘六符,持盟约与富弼同来,且议献、
纳二字。富弼先入奏道:“献、纳二字,臣已死力拒绝过,契丹已软化了,陛下可
勿再许他。”仁宗允奏。
后来又依晏殊的计议,竟承认他改用纳字。于是每岁增纳契丹银十万两,绢十
万匹。仍遣知制诰梁适往契丹对换盟约。契丹亦再遣使来,对换盟约,并告撤兵。
自是与契丹通好如前。
而今且说西夏反叛的事。在明道元年的十一月,夏皇李德明病死,仁宗遣工部
侍郎杨吉,往册李德明子李元昊袭封为西平王,李元昊拜受了。李元昊素有大志,
数劝谏他父王勿要臣服宋朝。李德明戒他道:“我国向年因战争,国内实在疲敝不
堪。近三十年间,臣服宋朝,才锦衣玉食,与民休息。这实是受着宋朝的恩惠所至,
不可负他的。”李元昊道:“穿着皮毛,从事畜牧,乃是我蕃族本色,何必要穿着
什么锦衣呢?且大丈夫生为英雄,应该自立为帝王,怎能为着一袭锦衣,便甘作宋
朝奴隶?”至是既袭封,即仿效宋朝制度,变法维新,励精图治,整军经武,以谋
反抗宋朝。至景祐元年,遂起兵反叛,入寇庆州。得华州张、吴两书生,教他立国
规模、入寇方略,因此,李元昊的声势,遂日渐扩大起来。宝元元年十月,李元昊
遂僭立为帝,建国号做大夏,建元做大授,改灵州为兴州,改西平府为兴庆府,阻
山带河,负嵎自固。国内一切制度,都建设得完完整整,且自制文字,教国人纪事。
遂遣使上表宋朝,告知立国的理由。二年六月,仁宗乃下诏削夺李元昊赐姓官爵,
任夏竦为径、原、秦、凤安抚使,范雍为鄜、延、环、庆安抚使,经略夏州。十一
月,李元昊领兵攻掠保安军,被巡检使狄青击败,遂于康定元年正月转攻延州。攻
破金明寨,直抵延州城下。范雍飞檄调集各路将兵,合力抵御,还不能敌。转战旬
日,被西夏军杀得大败亏输,鄜、延副总管刘平被贼擒去,其余将官,逃散四方。
延州城池,眼见得要失守了。幸而天降大雪,冻冱不开,李元昊才自行解围退去。
仁宗察知如此,贬范雍知安州,命夏守赟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内侍王守忠为都
钤辖。旋即又命知制诰韩琦安抚陕西,召范仲淹知永兴军。未几,因为夏守赟、王
守忠经略无功,一并召回,改任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韩琦、范仲淹为副。
又因将佐不和,奸臣阻梗,数年之间,师出无功,西夏反日益猖獗了。几经朝议,
才改命将帅,分秦、凤、泾、原、琼、庆、鄜、延为四路:令韩琦知秦州、辖秦凤
;范仲淹知庆州、辖环庆;王尚知渭州、辖泾原;庞籍知延州、辖鄜延:各兼经略
安抚招讨使。四人捍御有方,李元昊才知难而退,稍稍敛迹了。后来李元昊屡次兴
兵,都不得逞,复想停战通好。庆历三年正月,李元昊遂上书请和。仁宗亦因西鄙
战争日久,亦想要罢兵休息,遂允许李元昊的请求。起先李元昊还倔强不肯称臣,
嗣经多次信使往返,才议定西夏称臣,宋朝按年赐给绢十万匹,茶三万斤,载立誓
约,子孙书渝。仁宗乃遣员外郎张子奭为使者,册封李元昊为夏国王,赐他银二万
两,绢二万匹,茶三万斤,许自置官属。
自此西夏总算臣服了。不觉又到八年闰正月十五,仁宗想要再行张灯作乐;曹
后力谏不可,仁宗方罢。过了两日,时已夜半,仁宗与曹后刚寝,忽听禁中哗变起
来。这正是:方喜承平求宴乐,忽惊祸变起萧墙。
要知禁中闹出什么变端,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定变乱中宵闹宫 禁运奇谋元夜入昆仑
曹后奏语仁宗:“不好!定必有匪人侵入禁中了!”连忙披衣起来。仁宗不敢
怠慢,亦即随着起来。只听殿外檐瓦溜坠声,什物倒碎声,撬门撞户声,捧帘揭幕
声,呼噪声,蹴踏声,杂然纷起,自远而近。仁宗惊慌道:“嗄!哪里来这许多声
音?
待朕出去看来。“趋步就往外走。曹后疾前挽住,奏道:”外面似这等哗乱,
陛下岂可轻出?“仁宗乃止。曹后又奏道:”陛下火速传旨,召侍卫都知王守忠,
万急领兵入宫,护驾平乱,要紧要紧!“仁宗即传旨,命内监飞往宣召王守忠。曹
后遂顾命宫人道:”快去把宿卫的一起传来,听我吩咐。“宫人急去传唤。不一会,
宿卫的内监宫人,都已齐集。曹后命排作两班,分立左右。分排已定,曹后拿着剪
儿,把众人的头发,各个剪去一绺,晓谕道:”尔等今日,务要各个奋勇,向前御
贼,不可退后,明日贼平之后,决不亏负尔等,凭着剪发的记号,重重加赏。“即
命左一排道:”尔等去紧守殿门,不奉谕旨,不许开启!“复命右一排道:”尔等
去拿水桶、水壶、面盆等物,汲水等在殿门下听用!“把手向左右一挥道:”速去!
速去!“众人领命,分班去了。曹后便请仁宗道:”臣妾伴着陛下,前去督率着他
们。“仁宗遂与曹后同至殿门,又听”乒乓!“
“丁当!”一阵刀剑声,发于殿下。接着“啊呀!”“哎哟!”一阵惨号声,
直彻寝所。仁宗不由得满身发抖,众人也觉各个心慌,惟曹后似没事的人一般,神
情泰然。随即贼已逼近,攻打殿门,十分凶猛。曹后即立身于众人中间,督令尽力
守御。
众人见曹后如此,谁还敢爱惜一死,都一条心向前拒守着。贼徒攻打许久,只
攻打不开,忽听有贼呼喊道:“不要这等攻打了,放火焚烧吧!”就这一声里,贼
徒便举炬焚烧帘栊。曹后一见,大声道:“贼用火攻了,快用水抵御!”众人领命,
便一齐用水浇火。你一盆,我一桶,像连珠箭发般地泼去,顷刻间把火扑灭。齐巧
王守忠已领兵驰到,一拥而前,把贼徒全数擒住。当下王守忠即在门外叩请圣安,
奏报贼平。曹后在门内呼问道:“贼首是哪一个?总共有多少人?”王守忠奏答道
:“贼首是卫士颜秀,总共有数十余人。”曹后乃传旨谕道:“所有擒住的贼徒,
一并押交刑部,立即正法!此事务要秉正办理,毋得藉端株连!”王守忠“诺诺”
连声,押着一干贼徒去了。曹后便对诸内监宫人道:“尔等还得辛苦一番,把殿门
开了,内外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再去歇息,明日圣上厚赏尔等。”众人听了这样
温暖的好话儿,大家忘了辛苦,忙着去收拾停当了。仁宗瞧着大悦道:“不经这番
变乱,朕哪得知道卿有这等大才呢?朕于此事,见得卿有四难:临变不惊,一难;
处变有方,二难;发付明决,三难;收拾敏捷,四难。卿倘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
才!”曹后谦对道:“这哪里是臣妾有才能呢?
全是陛下的洪福啊!“仁宗听了,越加喜动龙颜,极奖道:”卿有功不居,真
所谓谦尊而光的了!“正说着,忽觉香风扑鼻,便听得娇滴滴一声道:”万岁、娘
娘受惊了!“仁宗与曹后忙往外瞧时,乃是张美人袅袅娜娜走了进来。仁宗见是张
美人,笑呼道:”卿护驾来么?“张美人跪下回奏道:”臣妾护驾来迟,死罪!死
罪!“仁宗揽起张美人,令坐于右侧道:”卿还是有功的,有什么罪呢?“原来这
张美人巧慧多智,素来善于逢迎,在后宫是头一个擅宠的。她在仁宗跟前,比较谁
都有面子,不要说是三宫六院的众嫔妃,就是先前的郭后,而今的曹后,倘要逊她
三分。在仁宗的本意,原是要立她为皇后的,当初因为庄献明萧太后不肯,后来因
为她自知德薄辞谢,所以还处在美人之列。然而在名位上虽是卑小不足道,在实际
上却又尊贵无可加,故尔她来请安,仁宗竟这等优礼她。闲话少说。
张美人来了不多歇,接连就有周美人、苗才人、冯都君等一群嫔妃,先后到来
请安参驾。众人见帝后无恙,乱事已经平息,大家慰了几句套话,乃次第退出。然
后仁宗与曹后相偕重入睡乡,圆其好梦。
次日,仁宗优赏昨宵护驾人已毕,即降诏谴斥皇城使及卫官等。副都知杨怀敏,
坐嫌疑罪。参知政事丁度以为宿卫生变,事关社稷,请交外台严究。枢密使夏竦,
因与杨怀敏结连,想曲庇他的罪愆,便奏称这事关系宫禁,不必声张,只由御使与
宦官,会同在禁中鞫讯明白就算了,两个竟在仁宗驾前争执起来。仁宗道:“这有
什么争执呢?内外不是一样秉公判断的吗?”丁度不好再争,只得回奏道:“诚如
圣旨。”仁宗遂命御使与宦官,会同在禁中审问。夏竦早替杨怀敏安排妥当,审问
的时候,一点也得不着逆证,只把杨怀敏降了官,仍充内使,这案就算结了。夏竦
既庇护了杨怀敏,便再进一步去讨好张美人,以图巴结宫闱。遂奏请仁宗,谓张美
人有扈跸的功劳,应进荣封。仁宗得奏大喜,即册立张美人为贵妃。夏竦心下自忖
道:“这个本章一奏上去,就准行了,可见圣上着实偏爱张贵妃,何不即借这回事
件,把曹后挤倒,扶植张贵妃正位,那么内援岂不更大了吗?”乃授意知谏院王贽,
教他如此奏闻。王贽又是一向做着夏竦的走狗,夏竦而今给他屎吃,他还肯不奉命
唯谨吗?于是王贽便连夜修个本章,说是这次宿卫的变乱,起于皇后阁前,难保不
别有情弊,应请圣上彻底根究,以清乱萌。把它说得入情入理,极险极恶,以求耸
动仁宗视听,摇动中宫。这本章奏上了去,仁宗回环阅了数遍,果然被它把几个心
眼儿蒙塞了,竟致疑曹后,像是她真的结连宿卫谋为不轨的。
仁宗越想越疑,即召御使何剡入朝,命他参详这件事情。何剡奏答道:“这是
匪人妄生奸谋,诱惑圣聪的,陛下不可不察!
皇后仁智,素来昭著内外。前日事变,皇后又亲自守阁御贼,哪里还会与贼同
谋呢?陛下于此事,原属亲临亲见,还有什么可疑的呢?“仁宗听了,当下大悟,
便把这事搁置不问了。惟对于张贵妃,益加宠爱,她的姻戚,莫不显贵一时。仁宗
还觉得恩意微薄了,怕不足以博张贵妃的欢心,又骤擢她的伯父张尧佐,任宣徽、
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是时又改元做皇祐,已是二年十一月了;殿中侍御使唐介,
与知谏院包拯、吴奎等力争不可。仁宗从谏,罢张尧佐景灵、宣徽二使,并降诏自
后外戚毋得任二府。
三年十月,复拜张尧佐宣徽使,知河阳,唐介对同官说道:“这是圣上要给他
宣徽使做,不过藉河阳为名罢了。我辈身居言路,不可不谏。”同官畏畏缩缩,不
敢出头,唐介遂独自上章抗奏,极言外戚不可预政。仁宗知道唐介忠耿,无法拒谏,
只得将他召入,面谕道:“卿毋得苛责朕躬,须知除拟本出自中书,非尽由朕意咧。”
这时是文彦博任首相,唐介遂奏劾文彦博进献蜀锦,交通宫掖,取得执政,请罢斥
他改用富弼。仁宗竟大怒,把唐介的奏章掷下不阅,且说道:“再多渎,朕将你谪
窜到远州去!”唐介竟不少怯,拾起奏章,当驾诵读一遍,读毕,复奏道:“臣所
以切谏陛下,乃是激于忠愤,就是下臣于鼎镬,臣亦不敢逃避,何惮乎远谪呢?”
仁宗见他仍然要谏,召谕执政道:“唐介身为谏官,论事是他的本职,却妄说文彦
博是由嫔妃致宰相,这是什么话呢?至若进用冢司,更不是他的职权所得干预,他
竟引荐富弼,不是越权了吗?”当时文彦博正立在仁宗面前,唐介便责文彦博道:
“文彦博!你应该自省!要有此事,不可隐瞒!”文彦博向仁宗拜谢道:“臣实不
称职,愿即退避,让给贤能。”仁宗愈怒,叱命唐介下殿。唐介还力争不已。修起
居注蔡襄,趋救唐介,奏请道:“唐介实是狂直,但纳谏容言,乃是人主的美德,
愿乞宽贷唐介。”仁宗怒仍不解,贬唐介为春州别驾。中丞王举正入奏道:“唐介
纵然得罪陛下,还求陛下从轻发落,何至要这等重罚呢?”仁宗亦悟唐介为直臣,
乃改徙英州;又虑唐介或不幸道死,不免要担个杀直臣的恶名,乃遣中使护送唐介
启行。因此,唐介的直声,通国都知道了。未几,仁宗访知张贵妃父张尧封曾做过
文彦博父文洎门中客;张贵妃在未入选时,又拜认文彦博作伯父;张贵妃入宫专宠
后,文彦博在知益州时,曾将蜀中有名的灯笼锦,献入宫中,甚得张贵妃欢心。前
唐介奏劾文彦博,确系事实,并非妄言。仁宗自悔道:“如此,朕前日竟冤屈唐介
了。”遂罢文彦博相位,出知许州。张贵妃欲救不能,徒唤奈何而已。
文彦博罢相后,枢密使夏竦亦死,仁宗乃用庞籍同平章事,高若讷枢密使,梁
适参知政事,狄青枢密副使。狄青起家戍卒,因有军功,遂为显宦。先是经略判官
尹洙与狄青谈兵,尹洙不胜佩服,因荐举于韩琦士范仲淹。及见面,狄青侈论战阵
事,极有见地,韩琦、范仲淹大喜道:“狄青是良将材啦!只不可不使他明晓诗书,
通达古今,以成全材。”乃授狄青《左氏春秋》,说道:“作将帅要是不能晓畅古
今,纵有谋勇,只好算是匹夫之勇,不足称道的。”狄青自此,便折节读书,遂悉
通秦、汉以来的将帅兵法,谋略益高,积功擢为马军副都指挥使。
仁宗召见,见他面涅还存丰,因命他敷药把它去掉,不要留在面上不雅观。狄
青奏答道:“陛下拔抉下臣,是为着臣少有功劳,并不是为着臣的门第足取哪;臣
所以有今日,正是由于这面涅才到得哩!臣要留着它去劝勉军中士卒,陛下命臣除
掉,臣不敢奉诏。”仁宗听了,益加爱重狄青。至是,乃从知延州,诏拜枢密副使。
这时是四年六月。适有侬智高寇忧岭南,仁宗命将往讨,反而无功,殊以为忧。狄
青即进奏道:臣起身行伍,不去打仗,便无以报国家。臣愿求番落数百骑,禁兵千
人,前去讨平岭南,把侬智高擒进京来,献与陛下。“仁宗道:”卿愿前去,朕无
忧了!“即命狄青为宣抚使,提举广南经制盗贼事。谏官韩降,奏陈狄青系武人,
不宜专任征伐事。仁宗不由狐疑起来,召问庞籍意见如何。庞籍答奏道:”狄青此
去,臣保他平定乱贼回来陛下可勿疑虑!行军的事,正是要号令专一,才可奏功。
所以陛下如果要用狄青,就该使他专任,如果不愿他专任,那不中勿遣他去。“仁
宗意志才安定了,且降诏岭南诸军,皆受狄青节制,俾得专一事权。狄青领旨,即
领军驰往岭南而去。这侬智高系广源州蛮首领,当唐朝末年,交趾强盛,广源州亦
隶属交趾。知傥犹州侬全福被交人杀了,他的妻子改嫁商人而生智高,冒姓侬氏。
侬智高长大了耻有二父,遂把商人杀死,与母占据傥犹州,建国号做大历。交人起
大兵攻破傥犹州,生擒侬智高母子,因见他状貌雄伟,把他赦宥,且命他知广源州。
侬智高越恨交人,招纳流亡,复袭据安德州,又建国号作南天国,建元作景瑞,因
屡请归附宋朝,不狄允许,侬智高激而成怒,遂与广州进士黄师宓谋据广南,以抗
朝廷。遂率众五千,焚巢东下,攻陷邕州。侬智高既据邕州,改国号做大南国,改
元做启历,自称仁惠皇帝。麾众四出,连破横、贵、藤、梧、康、端、龚、封、八
州,遂进围广州。仁宗诏陈曙、杨畋等往讨,无功。复命余靖为广西安抚使,孙沔
为广南安抚使,先后往讨,仍不获平。
狄青既奉旨启行,即传檄前敌将士,不许妄动,静侯命令出击。陈曙不遵号令,
乘狄青未到,竟出兵攻击,为侬智高所乘,大败于昆仑岭。十二月狄青至宾州,会
合余靖、孙沔诸军,询问最近军事状况。孙沔、余靖等一一说了。狄青听到陈曙违
令击敌致败一节道:“号令不行,哪得不败呢?”即命击鼓升帐,召诸将士训话。
一时,诸将士齐集。狄青命陈曙与殿直袁直,并将校等三十二人,立于一处,霁色
问道:“日前往击昆仑岭,怎样败的?可将详情告诉我。”陈曙等不能隐瞒,只得
一一直说出来。狄青所毕,大怒道:“我奉旨出京的时候,便传檄各路不许妄动,
静候命令出击,尔等怎么违背我的号令,擅自进兵,致遭败衄,损失国家威武,败
坏军队纪律,该当何罪?”遂喝命卫士:“把陈曙等拿出辕门斩了!”卫士答应一
声,把陈曙等三十二人,一齐绑出辕门,立时斩讫,献首帐下。
孔沔与余靖相顾失色,诸将都吓得不敢仰视。自是三军畏服,没有再敢违令的。
这时已到五年岁首,狄青复传命,休息十日,过了新年再进兵。众将奉令,大家莫
名其妙。侬智高所遣的谍者听了这个命令,遂回报依智高,说宋军尚须待十日方前
进。
依智高便不设备。不料到了明日,狄青忽下令动员,自领前军,孙沔领次军,
余靖为后军,兼程并进,是夜便抵昆仑关下。次日黎明,狄青建起大将旗鼓,诸将
一齐环立帐前候令。久而久之,不见狄青升帐,诸将好生疑虑。正盼望间,忽中军
传令道:“元帅已经进关了,召诸位将军即行前进,到关外会食。”诸将听了,惊
异道:“元帅什么时候进关的呢?”慌忙领兵入关。
这正是:大将奇谋能破贼,雄关乍下一军惊。
要知狄青什么时候进关,果能讨平侬智高与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定大计劝立储君 陈孝道斡旋国母
轰!轰!轰!炮声震天价响。诸将督兵赶进了昆仑关,便见狄青头顶银盔,身
披金铠,跨着青骢马,手执白旗,指挥数百万番落骑兵,在昆仑岭下归仁铺地方,
与依智高贼众鏖战。
那时侬智高因听得警报,狄青领军偷度了昆仑关,直逼归仁铺,晓得狄青用兵
不比等闲之辈,便倾寨而出,想凭众势,挠败狄青。狄青见贼兵数众势锐,命先锋
孙节抵当头阵。孙节鼓勇直前,贼兵枪矢齐发。战不多时,孙节正想放马冲躧贼阵,
忽侬智高一声令下,五百硬弩,骤雨急风般向孙节一人射来,遂将孙节射死马下。
狄青一见,大声疾呼道:“杀上前去!擒贼破敌,就在此时了!”指挥番落骑兵,
分为左右两翼,夹击贼众,忽纵忽横,忽开忽合,杀得个依智高东西不能相顾。侬
智高瞧着不是狄青敌手,刚想退逃时,诸将并孙沔、余靖等军已到了。
狄青即下总攻击令道:“三军一齐杀上去者!”三军同应一声:“得令!”全
队儿猛扑过去。侬智高惊呼一声:“不好了!”
拨回马争先遁走。众贼兵见首领已逃,随着纷纷崩溃。狄青催军追逐,直赶到
五十里方住。这一仗,狄青军大胜,斩首八千级,贼军师黄师宓,贼将依建中,及
贼官属等,死有五百十七人,生擒贼弁五百余人。依智高贼回邕州,心慌胆落,携
带亲信,纵火烧城,夤夜由合江口逃往大理去了。狄青乘胜进至邕州,见满城烟雾
迷漫,火焰冲天,忙传令道:“依贼已经逃走了,疾速入城救火者!”于是诸军一
齐入城,将火救灭,并搜得侬智高遗弃的金帛巨万数,招复老壮七千二百余人。狄
青乃出示晓谕百姓,各归所业,勿得乱后散逸,去作流民,以前被胁从贼的,一概
赦宥罔治。百姓听见,大家欢跃,各个安居乐业不提。广南悉平。狄青据实奏报仁
宗,仁宗大悦,诏命余靖经制广西,追捕侬智高,召狄青、孙沔还朝。两年以后,
余靖遣都监萧注往特磨道,捕获依智高母阿依,弟侬智光,子侬继宗、侬继封,解
入京中,一同伏法。侬智高却已窜死于大理,余靖亦遣人去取他的头颅,回献朝廷。
侬智高的乱孽,至此彻底扫灭尽了。五年,狄青、孙沔还抵京阙。仁宗慰劳一番,
授狄青为枢密使,余靖为枢密副使,奖赏他平复广南的功劳。狄青在枢密院四年,
政声卓著,又出判陈州一年,病死任所,追赠中书令,谥做武襄。有子数人,并为
阁门使,都能够克承父志,无用细表。
明年,仁宗又改元做至和。满朝在醉梦里过日子的臣子,当着这样的好机会,
谁也不肯错过,连日举行庆祝,把个新年有兴的闹闹热热,好不有趣!有的多认识
几个字,多读了几卷书的更搜尽枯肠,翻倒陈箧,寻出几个尧天舜日的典儿,杂凑
成些太平诗歌,进献仁宗。仁宗得了,喜得极口称赞,满心欢悦,赐酒赐宴,闹个
不亦乐乎。偏是阎罗王不谕帝心,把个张贵妃从阳世上请到阴间里去,不放她回来,
给仁宗一个大不开心。这日正在闹元宵,禁城内外,灯笼火把,照耀得明亮亮的,
真是地上掉根绣花针儿也瞧得见。兼之又是唢呐喇叭,弦索笙箫,大吹大擂,细吹
细擂,一阵阵奏着乐。仁宗与张贵妃在后宫,谈酒欢宴,预备宴毕,一同观灯。张
贵妃笑容可掬,端酒近唇,欲饮未饮的当儿,忽“呵呀”一声,“丁当”,杯儿掉
在菜盆里,身儿往后便倒。左右宫女,连忙上前扶住。仁宗亦即离座,走过来抚视。
但见张贵妃双眸紧闭,脸色变黑,嘴里流出白沫,却又半声不哼了。仁宗命扶到留
香殿躺下,传太医诊视。太医还未传到,张贵妃早已把双手一撒,魂返瑶阙去了。
仁宗顿足捶胸,抚着张贵妃尸体,哭个不住。曹后听得,赶着跑到留香殿来,
陪着哭了一会,便用大义将仁宗劝住。仁宗被曹后劝止了哭声,遂传诏追册张贵妃
为皇后,赐谥做温成,停枢皇仪殿治丧。仁宗自己辍朝七日,禁止京城里一个月不
得举乐。知制诰王洙见得仁宗对温成皇后丧事这等重视,想借此在仁宗前献殷勤,
以谋加官进爵。乃与内使石全斌,极力附会,怂恿仁宗令宰相护丧,孙沔读册。仁
宗正要郑重其事,得王洙、石全斌建议,即传谕命宰相护丧,孙沔读册。这时庞籍
已经罢去,继任首相陈执中,他是个只要作高官,保厚禄,不讲什么气节不气节,
合礼不合礼的人。得到谕旨,奉命唯谨,不敢道半个不字。独孙沔不胜其忿,入朝
对仁宗抗奏道:“陛下命臣孙沔读册,臣自然是不敢不遵,但臣现在职任枢密副使,
不是读册的官,照礼不能读册的。臣实在身处两难,臣要是不读册,违了圣旨;读
得册来,又越了职权。乞陛下将臣罢免,臣才可告无罪。”仁宗不答,孙沔亦即退
出。翌日,仁宗遂降诏,罢孙沔枢密副使,徙知杭州。孙沔奉诏,大喜道:“好也!
脱离是非圈套了!”即日出都赴杭州而去。仁宗乃又降诏,命参知政事刘沆为温成
皇后园陵监护使。乱了数月,安葬已毕。仁宗叙论治丧功臣,擢刘沆同平章事,加
王洙翰林学士,其余升赏有差。众人忙碌一场,总算如愿加官进爵了。仁宗更旌赏
温成皇后亲族,加赠她父亲张尧封为郡王,伯父张尧佐为太师。因这回事,士论多
非责陈执中。后来知谏院范镇,殿中侍御史赵抃,俱交章奏劾他,谓他非宰相才,
只是个尸位素餐的。仁宗向来用人无定见,阅了范镇奏章,也就不满意陈执中了,
即行罢免了他的相位。这时忠正老臣,如范仲淹已在皇祐四年死了,追赠兵部尚书,
赐谥作文正。惟富弼、文彦博二人尚健在:一在并州任所,一在许州任所。仁宗想
召用二人入相,却迟疑不决可否,乃召枢密直学士王素入朝,垂问道:“卿系相门
后裔,且与朕为世旧,朕有所谘询,当能替朕善筹熟计的。”王素奏答道:“陛下
有什么疑事,垂询微臣,敢不尽言吗?”仁宗道:“朕而今想要择一贤相,不晓得
哪个可当此任,愿卿举告。”
王素奏对道:“陛下明察,但教宦官宫妾不知姓名的,便可充任。”任宗道:
“依卿所奏,那么只有富弼了。”王素顿首贺道:“陛下果然得人了!”仁宗又问
道:“文彦博怎么样呢?”王素答奏道:“文彦博亦是个宰相才。”仁宗的意思遂
决,越日即诏召二人还朝,并授同平章事。
越年,又改元做嘉祐. 这时朝里朝外,没什么大变故发生,正是遇着太平岁月。
不料仁宗忽生一场大病,数日不能视朝,众臣忧惧,文彦博遂乘间请立储君。仁宗
怕他麻烦,含糊应允。
仁宗病愈,便把这事搁置不提了。范镇奋然道:“天下事尚有大过此事的吗?”
遂上疏力请建储。仁宗泣谕道:“卿所奏请的很是,朕知道卿的忠心,但是朕总想
亲生一子,所以建储一事,当再等二三年,卿不必急急请求的。”范镇仍奏请不已,
前后章疏十九上,待命百多天,须发都急白了。仁宗觉得他可怜,晓得他志坚,乃
罢他知谏院,改纠察在京刑狱。于是许州通判司马光,翰林学士欧阳修,殿中侍御
史包拯、吕景初、赵抃,知制诰吴奎、刘敞,宰辅富弼、文彦博、王尧臣等,又相
继奏请。仁宗皆不听,且因包拯请求最力,把他移调外任,出知开封府。不觉忽又
三年夏末了,文彦博因老病辞职,富弼丁母忧守制在家,刘沆与枢密使王德用亦罢
去,乃进韩琦同平章事,宋庠、田况枢密使,张升为副。韩琦见仁宗对建储事,只
是依违不决,乃亦进奏道:“皇嗣的建立,实关系天下的安危,自古皇家发生祸乱,
都是由于没有早立定皇嗣!陛下不曾生得皇子,何不选择宗室中贤明的立为皇子,
以为宗庙社稷计呢?”仁宗道:“后宫现在已经有怀着孕,快要分娩了,且等候再
议。”及至生产,却又是个女儿。韩琦乃带着《汉书孔光传》进呈仁宗阅看,且奏
道:“汉成帝没有儿子,便立了皇弟的儿子做皇子,他不过是中庸的君主,尚且如
此,何况陛下。太祖皇帝手定天下,却传给皇弟,不传给皇子,陛下何妨以太祖皇
帝之心为心,择立宗室为嗣呢?”仁宗仍然不决。未几,复召包拯为御史中丞。包
拯受职后,又奏请建储,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太子不立,即是根本不立;这个祸
害是很大的。仁宗怫然道:“卿想立谁呢?”包拯奏答道:“臣本无才能,感蒙陛
下恩遇,所以请求陛下建立太子,以为宗庙万世计;陛下乃问臣想立谁,是疑臣怀
存二心了。但是臣年已七十,并且没有子嗣,还想要什么后福吗?不过臣心里以为
太子不立,是件危险事,故而不敢不尽忠奏明啊!”仁宗转怒为喜道:“卿的忠诚,
朕知道了。朕不久就要议立太子的,卿且待着吧。”至六年六月,擢用司马光知谏
院。司马光与韩琦、吕诲等,一再力请,仁宗感动,才允许建立皇子。七年八月,
仁宗遂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立赵宗实为皇太子。这赵宗实就是前面说过,由曹后
奏请仁宗取入宫中抚养长大的。他一向是住在宫里的,因在四年十一月,生父汝南
王赵允让病卒,追封为濮王,赐谥做安懿,他居守父丧,才又出宫去。至是服阕,
奉诏立为太子,改名做曙。起先他不肯奉诏,十余次上章固辞。记室周孟阳因请问
是甚理由,他道:“我并非要想求福,实在是要想避祸!”周孟阳道:“而今皇上
明诏册立殿下为太子,天下都知道了;设若殿下固辞不受,中宫别有所奉,发生意
外的变故,殿下事得宴安无患吗?”他始恍然大悟,受命入宫。诸臣此时,见储君
已立定了,大家如同久病好了一般,各个欣然相贺。八年三月,仁宗竟驾崩于福宁
殿,遗诏皇太子赵曙即皇帝位。总计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改元九次,享寿五十四岁,
为两宋头一个享国最长久的皇帝。
仁宗即崩,曹后痛哭了一会,即将宫门钥匙尽收在身旁,待至黎明,乃召皇太
子赵曙入宫,命遵仁宗遗诏嗣位。太子惊辞道:“曙不敢为!”说罢,就要退出。
韩琦忙掖留道:“先帝遗诏,圣母懿旨,岂可不遵?”太子乃遵制即皇帝位,是为
英宗皇帝。英宗既即位,想依照古礼,亮阴三年,命韩琦摄行冢宰。韩琦奏道:
“古今时候不同,古时的制度,未必尽适宜于今日,此事决不可行,臣不敢奉诏。”
英宗乃止。不数日,英宗骤然患病,不能临朝,乃尊曹后为皇太后,诏请皇太后权
同处分军国事。曹太后不能辞责,乃御内东门小殿,垂帘听政。
宰臣逐日奏事,曹太后援经据史,立批立决,没有什么搁置的。
内外章奏,每日总是数十起,曹太后阅看一过,便件件能够提纲挈要,没有一
件遗忘的;遇着有疑难不能即行处决的案件,便命宰臣道:“公等再行妥议,明日
复奏处决。”从不用己意独裁,武断取决;对于曹氏懿戚及左右侍臣,却丝毫不肯
假借。
因此英宗虽然病着不能理事,却是朝政一无停滞,宫省肃然。
于是乃立高氏为皇后,高皇后系侍中高琼的曾孙女,母曹氏系曹太后的胞姊,
故小时亦养育于宫中,与英宗同年而生,又同为曹太后所养育。仁宗尝谓曹太后道
:“他两个真是一对!他日长大了,定必要把他两个作成配偶。”所以长大了,果
然配与英宗,曾封为京兆郡君,至是册立为皇后。
不料英宗的病,竟一天一天加重,举措都改常度,待遇侍监异常苛虐,每一发
怒,轻便呵叱,重辄鞭挞。左右宦者,因而都存怨望,乃共同设谋谗间两宫。日复
一日,谗间遂深。曹太后与英宗,好好的母子,竟至变成疑隙。于是内外汹惧,不
知怎样是好。知谏院吕诲,乃上奏两宫,开陈大义,词旨至为深切,多是他人所说
不出的。两宫看了,虽然不无感动,究竟还是未能释然。韩琦、欧阳修谋解释此事,
竟至废寝忘餐。一日,曹太后对二人呜咽流涕,具说英宗变态。韩琦奏道:“这是
因为有病,弄到这样,病好了必不是这样的!儿子因为病了,有对母亲不到的地方,
为母亲的岂可不容忍他吗?”曹太后的意思仍不少解。欧阳修亦奏道:“国太仁德,
素来著称于天下,在昔温成皇后得宠时,国太尚且处之泰然,而今母子之间,难道
反不能相容吗?况且国太不过一妇人,臣等又只是五六个书生罢了,天下自先帝晏
驾,奉戴嗣君唯恭,没有敢反对的。要不是因着先帝的遗意,又谁肯听从呢?”曹
太后听了,意气稍和,默然许久。韩琦再奏道:“臣等只得在外面应付一切,圣躬
若失调护,国太不能辞责!”曹太后惊道:“是什么话呀?
我的心比卿等更急切哩!“同在一起听见这话的人,莫不吓得流出汗来。因此,
内侍的谗间,少自息了。过了两日,韩琦单独进见英宗。英宗道:”母后这等待朕,
未免少恩!“韩琦奏对道:”自古至今,圣帝明王,不能说少了;独只称舜皇帝一
个做大孝,岂是其余的尽是不孝吗?因为是父母慈而子孝,这是平常的事,无足称
道,惟有父母不慈,而子能够极尽孝道,这才可称哪!但恐陛下事亲未能极尽孝道
啊!父母岂有不慈的吗?“英宗听了,大为感悟。两宫的疑隙渐释。七月,英宗病
愈,才复御紫宸殿,朝见百官。翌日,开筵讲经。翰林学士刘敞进读《史记》,至”
尧授舜以天下“一句,极讲舜皇帝是大孝。这正是:欲使君皇全孝道,且陈古史启
疑哀要知英宗听讲后,作何感想,两宫的疑隙,毕竟能够完全解除否,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撤帘归政退处深宫 变法维新洊登台阁
英宗悚然改容道:“朕知道了。”遂进宫省问曹太后起居,泣陈病时的过失。
曹太后亦流泪抚慰,极尽慈母衷肠。两宫疑隙,至此完全冰释。十月,安葬仁宗皇
帝于永昭陵庙,号做仁宗。至冬底,诏明年改元做治平。元年春,韩琦因为英宗病
已痊愈,想请曹太后撤帘归政,乃择取十余件事,奏请英宗裁决。
英宗裁决后,即诣曹太后复奏,曹太后件件都称裁决得很妥当。
韩琦便奏道:“这些都是由皇上裁决的,而今国太都认为适当,可见皇上已能
亲断机宜,臣可以告退了,愿请国太赐臣罢休!”曹太后道:“相公不可以求去,
惟我当退处深宫了。”韩琦复奏道:“前代贤后,像马后、邓后,对于权势,尚不
免顾恋,而今国太便能归政,真是前代贤后所不及,但不知国太决取哪一天撤帘呢?”
曹太后道:“说什么决取哪一天呢?我参政许多时,岂是出于得已?就在此时便可
撤帘!”曹太后说罢,遽离座退入。韩琦大声叱道:“国太有旨,銮仪司撤帘者!”
銮仪司听旨,疾忙上前撤帘。帘既除下,曹太后因匆匆走入,还在御屏后瞧见她的
衣袂,内外都惊为异事。至是韩琦见得从前谗间两宫,乃由内侍任守忠所为,坐政
事堂骤召任守忠至,而数他的罪恶,把他窜逐于蕲州,即日押解出都;任守忠的同
党史昭锡等,一并远徙南方。俄顷之间,奸佞一扫而空,中外称快。英宗遂亲政,
上曹太后宫名做慈寿,加韩琦尚书右仆射。
此时英宗高皇后已生四子:长名作仲针,次名作颢,又次名作颜,再次名作頵.
颜生下便夭折了,而今存的,实只有三子。乃诏封长子赵仲针为光国公,未几复晋
封为淮阳郡王,改名作顼。英宗本为濮安懿王子,入继仁宗为嗣。濮安懿王有三王
妃:元妃王氏,封谯国夫人;次妃韩氏,封襄国夫人;三妃任氏,封仙游县君。韩
琦奏言:“礼不忘本,濮安懿王德盛位隆,理宜尊崇,请付有司议定。”一年四月,
英宗遂诏礼官与待制以上,议定崇奉濮安懿王典礼。韩琦、欧阳修等,主张追崇;
司马光、王珪、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主不追崇,相互争执,久而不决。曹太
后见这等一件事体,朝臣争执半年周载,不但不能解决,而且愈争愈烈,觉得他们
大可笑,亦大可怜,遂手诏中书省遵行。诏云:闻群臣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自去
夏迄今春,争持不决,何无断也?因特隆谕:濮安懿王,谯国夫人王氏,襄国夫人
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濮安懿王称皇,王氏、韩氏、任氏并称后。
韩琦等奉到此诏,即转呈英宗。英宗胸中原早有成竹,因见廷臣争执,未即下
诏,至是遂立颁诏旨,谦让不受尊号,但称亲;就濮安懿王茔建园立庙,封濮安懿
王子赵宗懿为濮国公,主奉祠事。至是,濮议遂定。这时富弼已终母丧,任为枢密
使,因不满意韩琦,二十余次上章力求解政。英宗乃封富弼为郑国公,出判扬州,
未几又徙判汝州,而召潞国公文彦博,从判河南,回任枢密使;擢权三司使吕公弼
为枢密副使;泾原路副都道署郭逵签书枢密院事。
忽忽又到三年十一月了,英宗复患疾病,形容日见憔悴。
韩琦奏请道:“陛下圣躬不豫,不能临朝,中外不免惊疑,请陛下早立皇太子,
以安众心,而固社稷。”英宗微微点首。韩琦又奏道:“陛下既然首肯,愿请降诏,
即日册立,安妥此事。”便命召学士承旨张方平,立刻入殿草诏。张方平既入,乃
进纸笔请英宗写明立谁为太子。英宗接过笔去,就纸上写了数字。
韩琦瞧着,是写的“立火火王为皇太子”字样,因复奏请道:“圣意想是属在
颍王了,还请陛下亲笔写明。”英宗才又在侧面加注了“颍王顼”三字。张方平即
援笔草就,立刻缮正,呈与英宗亲填太子名字。英宗只得又亲自填了太子名字。填
毕,将笔掷下,长叹一声,不禁掉下泪来,身体便觉支撑不住,即命内侍掖至龙床,
嗒然卧下了。韩琦、张方平等也就退出。文彦博顾谓韩琦道:“瞧见皇上颜色么?
人生到此,虽属父子,亦不免动情吧!”韩琦道:“这原本是很可嗟叹之事!巨鹿
受封,不还是眼前事吗?而今能有几时,又要请求立太子了。”
到了明日,便举行册立太子典礼,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相率称贺。英宗于病
榻听了,益觉侧然心酸,洒泪不止。自是,英宗的病势,竟一天沉重似一天,脸上
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一个人只剩着个枯躯壳儿,存着口气罢了。延至四年正月,
英宗的病,已到十二分光景,眼见得只是延捱时刻了。朝里诸臣,却还在粉饰太平,
称庆称贺。忽然宫中传出丧音,这个在位刚四年,享寿才三十六岁,雄图未展的圣
明天子,已经驾崩了。
英宗既崩,由皇太子赵顼入嗣大位,是为神宗皇帝。神宗即皇帝位后,尊曹太
后为太皇太后,高皇后为皇太后,封皇弟赵颢为昌王,赵颓为乐安郡王,命韩琦守
司空兼侍中,曾公亮行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文彦博行尚书左仆射、检校司徒兼中
书令,富弼改武宁节度使,张升改河阳三城节度使,欧阳修、赵概并加尚书左丞,
仍参知政事,陈升之为户部侍郎,吕公弼为刑部侍郎;其余百官,均进秩有差。二
月,神宗御紫宸殿朝见群臣,诏册元妃向氏为皇后。向后系故相向敏中曾孙女,人
颍王邸后,封安国夫人,至是册立为皇后。神宗在王邸时,常听得记室韩维称扬王
安石,很想见王安石这个人,于是遂降诏征召王安石入都。王安石高卧不起,神宗
因谓辅臣道:“王安石自先帝朝以来,屡召不至,多说他不恭顺,而今又不肯来,
到底是有病呢?还是有什么要求呢?”曾公亮奏对道:“王安石他乃是辅相材,必
不会欺君罔上的。”吴奎谏阻道:“臣曾与王安石同过事,见他护非自用,所为迂
阔,如果重用了他,必定紊乱朝政的。”神宗不听,又降诏命王安石知江宁府。大
家揣测,以为王安石又要推辞的,不料他这番却老实不客气,奉到旨命,不但不推
辞,而且便走马到任去了。这王安石,字做介甫,临川人,好读书,会作文章,他
的友人曾巩,拿他作的文章给欧阳修看,欧阳修叹为奇才,便到处替他延誉。因此,
他遂得擢进士上第,授淮南判官;旧例判官秩满,得求试馆职,他独不求试,再调
知鄞县。他到了鄞县,便运用他的建设计划,小试牛刀,起堤堰,决陂塘,兴水陆
之利;又贷谷与人民,薄取利息,定期偿还,俾得新陈相易。鄞县的人民,都称说
便利。
不久,通判舒州,又卓著政声。文彦博便极力举荐他,请朝廷不次进用。朝廷
乃召试馆职,辞谢不就。欧阳修复荐他作谏官,仍辞谢不就。再荐,再召,再辞,
且恳求外补。朝廷因命知常州,改提点江西刑狱。他到了江西,恰巧与周敦颐遇着,
两个谈论天下大事,古今治术,连日连夜,滔滔不绝。及至两下分开了,他深思周
敦颐的理论,甚至忘寝废食。到仁宗嘉祐五年,复召他为三司制度判官,他才入朝
受职。当时的朝野人士,因为朝命叠下,他辄辞不起,甚是欣慕他的为人,谁也想
一见为快。他进京受职而后,不久便上了一篇表言书,主张法古变今,理财足用。
仁宗看了,不说什么,把它搁置不议。他见主张不行,心里很觉不快,虽频迁美官,
如同修起居注,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等,都不惬意,总想求去;后来适因母丧,
便解职回籍去了。英宗朝也曾召他,只是不肯再起。韩绛、韩维兄弟与吕公著等,
都是他的好朋友,更极力替他标榜游扬,遂把王安石三字,抬捧得大名鼎鼎,所以
神宗便极意要引用他,召他不至,又命他知江宁。这时宰相韩琦,因执政三朝,任
事太久,权位又重,便有人诋毁他做事专擅,而曾公亮复力荐王安石可作宰相,以
谋间他,于是力请去位。神宗不得已,命韩琦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韩琦奉旨,即
入朝辞驾,神宗泣道:“侍中定然要去,朕没奈何,今日已下诏了!然卿去之后,
哪一个可任国家大事呢?王安石如何?”韩琦奏对道:“王安石作翰林学士便有余,
处辅弼的地位则不可。”神宗默然,韩琦知道神宗的意思,亦不申论,即告辞去了。
神宗遂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
不觉残年已过,仁宗乃诏改元做熙宁,是为熙宁元年。四月,王安石始至京师,
从受翰林学士的任命,至此已经七越月了。神宗听得王安石到了,不胜幸悦,即诏
王安石越次入对。
神宗问道:“治国的要道以什么当先呢?”王安石奏对道:“择方法当先。”
神宗又问道:“唐太宗何如?”王安石又对道:“陛下当取法尧、舜,何必讲唐太
宗呢?尧、舜治天下的方法,至简单而不麻烦,至切而不迂阔,至易行而不难作。
但后世的学者,因为不能通晓尧、舜的治术,所以他便说是高不可及。”神宗道:
“卿可谓责难于君了。朕自视眇躬,恐怕无以副卿的意思啊!但愿卿尽心尽意辅助
朕躬,使得达目的!”一日,群臣侍讲经席毕,群臣皆退,神宗独留王安石,赐坐
更问治道。
神宗道:“朕有事要与卿从容议论的。朕观古人,像唐太宗必然要得着魏徵,
汉昭烈帝必然要得着诸葛亮,然后才可以有为。
魏徵、诸葛亮两个,真是不世出的人材啦!“王安石奏对道:”陛下真能作尧、
舜,自然有皋、夔、稷、契的;真能作高宗,自然有傅说的。像魏徵、诸葛亮两个,
都是有学问的人所卑视的,何足称道呢?以天下的广大,人民的众多,百年的承平,
学者不能说不多,然而总愁无人可以佐治。只因是陛下择方法未能明了,推诚信未
能及至,虽是有皋、夔、稷、契、傅说般的贤臣亦将被小人所排挤,卷怀而去哪!
“神宗道:”哪一个朝代没有小人呢?就是尧、舜的时候,尚且不能无四凶啊!“
王安石复对道:“因为能够辨别四凶,把他们除去,这才成其为尧、舜啦!若
使四凶得逞他们的谗慝,那么皋、夔、稷、契,又怎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苟且食禄,
而终身不去呢?”神宗听了,连连点首,信用王安石的心志,从此益加牢不可破了。
二年二月,复召富弼入朝,任同平章事,拟擢王安石为参知政事。
唐介审知神宗的意思,乃入谏王安石不堪大任。神宗怫然道:“王安石文学不
可任呢?经术不可任呢?”唐介答奏道:“王安石固是个好学的,但是泥古不化,
所以议论很是迂阔。若是使他执政,必定多所变更,想治反乱了。”神宗不听,竟
任王安石参知政事。至是,王安石遂奏请神宗行用新法。神宗准奏,即立制置三司
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更旧法,调济天下利权。
命王安石、陈升之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协同办理。又命吕惠卿、苏辙并为检
详文字,章惇为三司条例官,曾布检正中书五行公事。吕惠卿、曾布都小有才,事
事迎合王安石意旨。王安石深信二人,不啻倚为左右手,故一同引用。于是王安石
遂拿出他皋、夔、稷、契、傅说的学问,与吕惠卿、曾布等,酌定富国强兵的新法
八条:一、农田水利。派员分行诸路,相度农田水利,垦荒废,浚沟渠,酌量升科,
吏民同役,不得隐瞒逃匿。
二、均输。凡州郡上输的官粮,官得徙贵就贱,因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
办的,得以便宜蓄买。
三、青苗。农民播种青苗时,如果无钱播种,由国家借给,令出息二分,俟谷
熟随夏秋税偿还国家。
四、免役。人民依等级缴纳免役钱于国家,得免劳役,国家将免役钱另募无职
业人民充当役夫。
五、市易。京师置市易所,使购不卖的物品于官,或与官物交换,又备资贷与
商人,依限纳息还本。
六、方田。以东南西北各千步为一方,计量田地,依地的肥瘠良窳而定税五等,
人民按税则缴纳。
七、保甲。采古时民兵制度,十家为保,五百家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领
导保丁贮弓箭,习武艺。
八、保马。设置官马,凡保甲愿养马的,每家得领养一匹,愿养二匹的,听岁
一检验,有死病的补偿。
这八条新法,前六条称为富国之法,后二条称为强兵之法。
当时朝廷诸臣,除附和王安石以外的,都不赞成这个新法,纷纷争议。王安石
对反对的诸人道:“公等所以争论,都是因为没有多读书哪!”赵扑道:“这话就
说错了!皋、夔、稷、契的时候,试问有什么书可读呢?”王安石不应。神宗独深
信不疑,次第颁行天下。四月,任命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卢秉、王汝冀、
鲁伉、王广廉八人,行诸路“农田水利法”;七月,任命薛向行淮、浙、江湖六路
“均输法”;九月,诏先自河北、东京、淮南三路行“青苗法”;十二月,行“保
甲法”、“免役法”。五年正月,行“市易法”;四月,行“保马法”;八月,行
“方田法”;至是,王安石的新法悉行,而天下骚然,民间受苦痛已不堪言。朝里
老成的一派,因议论新法,罢黜殆尽:如御史中丞吕诲出知邓州,知谏院范纯仁出
知河中府,检详文字苏辙为河南府推官,宰相富弼出判毫州,知审官院孙觉出知广
德军,御史中丞吕公著贬颍州,直史馆苏轼出为杭州通判,枢密使文彦博出判河阳,
司马光罢知永兴军,朝贬夕谪,真个更仆难数。这正是:多数老成都罢政,一时新
进尽登朝。
要知王安石的新法,后来效果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罢旧臣书生当国 兴重兵诸将平戎
这时新进的一派,好不得势,神宗今日进用一个,明日升迁一批,弄得皇帝左
右,全是新幸权佞。三年十二月,神宗索性任王安石与韩绛同平章政事,畀他至高
至大的权力,使他对于一切新法,得完全有权施行。王安石此时,在神宗驾前,言
听计从,比较魏徵之于唐太宗,诸葛亮之于汉昭烈,还觉得倚任要专诚些,故对于
新法,益加坚决。仁宗更颁诏天下,查察奉行新法不尽职者,严重究办;于京城设
置逻卒,捕治谤议时政的人,所以当时新法虽实在行得不好,人民大受损害,只能
暗地里叫苦呼冤,不能吁请朝廷停止。而有敢于争论的,就只韩琦、富弼等一班旧
臣罢了。因之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他已由曾布、邓绾力荐为崇政殿说书,极力主张
诛除异议者,并说要把韩琦、富弼诸人拿来枭首示众,那么便没人再阻扰新法了。
王安石道:“儿说错了!”王雱答道:“真不错哩!要晓得不诛除异议者,新
法便不能行啦!”王安石想了想,儿子的说话,着实有理,便采纳了儿子的嘉言,
果然积极诛除异议的。人民处于严重压迫之下,越更敢怒而不敢言。
建昌军司理王韶,看着朝廷务为新政,便将其采访边事所得,诣阙上《平戎三
策》。这《平戎三策》的大略是说:西夏可取;要取西夏,须先收复河湟;要收复
河湟,当先招抚沿边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都系汉家旧地,有地可供
耕种,有民可供役使;而今诸羌瓜分,不相统一,正可乘时招抚,而兼并诸羌;那
么在朝廷一边得有肘腋的援助,在西夏一边,使他无所连结了。当下神宗得策,恰
恰配合胃口,忙召王安石征他同意。王安石亦觉十分对劲,连称奇计。神宗大悦,
即命王韶、管翰、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奉旨到了秦州,又上表请筑泾、渭上
下两城,屯兵以抚纳洮河诸部。秦凤经略使李师中,以为不便,请先招抚青唐、武
胜及洮河诸番族,反对王韶的建议。王韶复上表谓自渭源至秦州,良田未经耕种的
多至万顷,愿置市易司,笼取商贾之利,作为垦荒的经费,请发官钱作基本金。神
宗诏饬李师中给发川交子与王韶买办货物,并命王韶领市易事。李师中又以为得不
补失,奏称王韶所指奏的良田,乃系极边弓箭手地,不能垦殖,且要移市易司于古
渭,转足扰民,恐怕秦州从此要更加多事。王安石见李师中两次持异议,心下大怒,
遂奏李师中故意阻扰。神宗乃诏罢李师中秦凤经略使职权,徙知舒州,另遣窦舜卿
知秦州,与内侍李若愚查勘荒田的实在。窦舜卿、李若愚查勘之后,仅仅得田一顷,
还是有地主的,只得据实奏报。王安石不信他的实言,反说他隐蔽,把窦舜卿贬谪,
而令韩缜往代。韩缜是瞧着窦舜卿直言招尤的,不敢直奏,便以无为有,附会王韶
的说话,谎奏上去。神宗进用王韶为太子中允。四年八月,复命王韶主洮河安抚司
事。王韶奉命而往,因青唐俞龙珂为最大番部,渭源的羌人与西夏,都在想羁縻他,
乃率领数骑,直抵俞龙珂帐中,谕以成败,说他归朝。俞龙珂听了王韶的话,率领
他的部属十二万内附,并请求道:“我生平听得包中丞是朝廷有名的忠臣,愿请赐
姓包氏,藉附荣光。”包中丞就是指包拯。他一生赤胆忠心,铁面无私,清正为官,
不阿权贵,善断奇狱,童稚妇女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曾拜御史中丞,故称做包
中丞。又因他作过天章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等官,又有的称他做包待制或包龙图,
已在仁宗嘉祐七年死了,追赠礼部尚书,赐谥做孝肃,所以更又称做包孝肃。神宗
遂依了俞龙珂请求,赐姓做包,赐名做顺。于是包顺遂引导王韶深入诸番部,成就
他的功业。
五年五月,王韶与都监张守约,就古渭寨驻兵戍守,定名做通远军,作为陇右
根本,表请朝廷旨意。神宗当然照准,即命王韶知军事,行教阅法。八月,王韶引
兵西进,攻击吐番,以图武胜。番酋穆尔水巴等族,各据险抗拒。诸将见番部据着
险要,都有些胆怯,想要取平地布阵待敌。王韶道:“不可。
若照这样,番贼要是不舍险来斗,我军便只好空手回去了。而今既然到了险地,
就当使险地为我军所有,应该取险峻的地方布阵,好一鼓击破番众。“即命诸将压
险布阵,下令道:”有畏退的,斩杀不贷!“番众乘高而下,锐不可当,诸将抵御
不住,看看就要退却了,王韶乃亲披甲胄,麾帐下兵直前迎战,遂大破番众,尽焚
番众的庐帐。木征与部下酋长瞎药领兵来援。
王韶又将他击败,遂占据武胜,择险筑城,建为镇洮军,拜表奏捷。神宗大喜,
诏置熙河路,领熙河、洮、岷三州及通远军,升镇池军为熙州,任王韶为经略安抚
使、兼知熙州。这时河、洮、岷三州,实在还未曾收复咧!至是王韶乃进击河州。
河州首领瞎药,正在一战破胆,哪里还能抵抗,遂率部投降王韶。
王韶长驱直入,破诃诺木藏城,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击走木征,并且擒住
木征的妻子,遂定河州。岷州首领木令征听得,料想不能抵敌,献城归降,王韶遂
入岷州。于是宕、洮、叠三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总计王韶军行五十四日,涉千八
百里,得州五,斩首数千级,获牛马万余头。捷书奏报到朝,神宗御紫宸殿受群臣
祝贺,以为这是王安石的功劳,解了腰间的玉带赐给他;并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
兼端明殿学士。王韶乃留部将,分守各地,自己即日领军回朝。
王韶刚去,木征收集残兵败将,诱合董毡别将青宜结鬼章等众,又反攻河州。
知州景思立麾兵出战,木征佯输退走。景思立不识得是木征诈败,只顾催兵穷追。
赶到踏白城地方,木征忽然回兵力战,四下里伏兵齐起,把景思立困在垓心。景思
立冲突不出,遂苦战而死。木征得胜,威势大振,遂进掠岷州。
刺史高遵裕命包顺逆战,击退木征。木征不能得志于此,便又转兵去围河州。
恰好王韶奉诏还镇,行至兴平,听得河州被围甚急,亟与军官李宪昼夜奔驰,直抵
熙州,选精二万人,下令直趋定羌城。诸将入帐告道:“现在河州被围很吃紧,盼
望救兵,异常急切,奈何不往救河州,反往定羌城?”王韶道:“我直攻定羌城,
正所以救河州啦!”诸将问道:“这是什么理由呢?”王韶道:“木征之所以敢围
住河州,是恃着有定羌城作外援哪!我而今攻破他所倚恃的,断绝他的外援,那么
河州的围,可以不救自解了。”乃督兵直赶定羌城,破西番,结和川族,断夏国通
路,进缁临河,分遣诸将入南山,截木征后路。
木征见得外援已绝,果然解了河州之围,引兵退去,保守踏白城。王韶还兵熙
州,派轻骑绕出踏白城后,出其不意,突加攻击,大败木征,焚烧八十帐,斩首七
千级。木征计穷势蹙,只得带领酋长八十余人,同诣王韶军前乞降。王韶见木征来
降,也就不为已甚,当即允准,命李宪解送京师,报捷献俘。当景思立兵败身死,
木征威势大振的时候,朝臣莫不震骇,主张仍弃熙河。神宗亦为旰食,叠次下诏戒
王韶持重,勿得轻进,王韶却轻师锐进,竟成此功,俘木征致阙下。于是朝臣惊为
奇捷,相率称贺。神宗更觉喜出望外,受俘已毕,特加恩赦,释去木征的罪愆,命
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做赵思忠。赵思忠谢恩领旨而去。遂又加王韶观文殿学士、
兼礼部侍郎,不久,竟召为枢密副使。朝臣于此,复叹为奇赏。当时京里好事的人,
遂给王韶一个美名,唤做三奇副使。怎么唤做三奇副使呢?是说他这个副使,是由
献奇计,奏奇捷,受奇赏得来的。
王安石因为主张王韶的建议,得了这件边功,好不兴头!
乃再奏请经略西南边徼,开边攘夷。神宗也正在兴头上,哪有不允的,即命中
书检正官章悖惇,为湖北察访使,招讨峒蛮;戎州通判熊本为梓夔察访使,招讨泸
夷。章惇、熊本奉诏,各领兵马,分道扬镳。章惇既至湖北,径趋辰州,招讨峒蛮。
这些峒蛮,一向是聚族而居的。这时占居北江的,只有彭氏一族,首领唤做彭师晏,
管辖有二十个土州。占居南江的,有向氏、田氏、舒氏三族。舒氏的首领唤做舒光
秀,田氏的首领唤做田元猛,各管辖土州四个;向氏的首领唤做向永晤,管辖土州
五个。诸族之间,很少联络,不但是各自为政,而且还互相仇杀,甚多纠纷。章惇
起先便招纳彭师晏,用好言抚慰,送他赴阙受诏。神宗又用好言抚慰一番,授为礼
宾副使、兼京东州都监。
章惇遂又招抚田、向、舒三族,谕令归顺朝廷。舒光秀、向永晤亦便奉表归朝。
惟有田元猛恃强不服。章惇大怒道:“我领王命来到这里,彭、舒、向诸大族,都
望风宾服,尔田氏小小丑族,胆敢抗拒朝廷么?”当下部署将兵,分为三路:左一
路领兵一千五百,攻取懿州左面;右一路领兵一千五百,攻取懿州右面;自己领兵
一千,中路进击,直取懿州城池。部署已定,传令道:“这是头一次战斗,诸将务
要奋勇戮力,为国家耀扬威武,扫平丑类,使抗命的峒蛮一齐畏服。不然,就是已
经降顺的也要生心叛变了。成败利钝,在此一举,大家努力!”说罢,传令一齐杀
奔懿州。田元猛得报,亦分三面迎战:命部酋分领蛮兵,当左右两面,自己率领精
锐,抵挡章惇。两军对阵,各显威武,直杀得血流成渠,尸积如山,呐喊战斗的声
音,震动山谷。田元猛杀了半日,杀不退章惇,一声雷吼,把枪三招,那些蛮兵像
潮涌一般,直迫章惇,顿时把章惇包在当中,四面围杀。章惇叫声:“不好,蛮子
拼死了!”忙传令部下,四方接战,抖擞精神,往来指挥厮杀。正激战间,只见蛮
兵左右,纷纷溃败,两彪宋军,长枪大战,冲杀过来。原来章惇所遣的左右两路军,
已大破蛮兵,齐来会合章惇的中路军,一致进取。
于是田元猛便抵挡不住,大败奔逃。章惇乘胜,遂夺了懿州城池,分兵四出攻
击诸蛮。诸蛮见田元猛大败,莫不震惊,争先归降。遂改置沅州,即以懿州新城为
治所。北江、南江诸峒蛮,一律平定。于是梅山峒蛮苏氏,诚州峒蛮杨氏等,亦先
后纳土归附。章惇乃创设城寨,于梅山置安化县、隶属邵州,而以诚州隶属辰州,
后改称做靖州。蛮人悉告平服。章惇大功告成,回朝复旨,神宗赏赐有加,不必说
的。
还有熊本奉到朝命,亦即率兵赴泸川,措置平夷事。熊本通判戎州有年,久在
边疆,深悉夷人的情形,知道夷人所以敢侵扰边疆的缘故,是为的有村豪给他作向
导,告诉他内地虚实。
熊本便想出个正本清源的法子,用金帛作香饵,遣人招诱村豪,投效帐下,只
说是要他们帮着办点小事体,却给他们一个大名义,日后有功,特别升赏。那些爱
钱重利的村豪,见得又有财发,又有官做,却又不要下什么死力,便有一百多人,
来到熊本帐下投效。熊本一一温言抚慰,收在帐下,每日把好酒好肉给他们吃喝,
使他们安心住下;一面便遣都监王宣布置军事,准备进击诸夷。数日,布置诸般停
当,熊本就于泸川地方,举行阅兵,先期发出露布,许当地人民,不分汉、夷,到
来参观。
到期,熊本建起大将旗鼓,帐前两侧,排列五百骁卫,一个个腰横利刃。三军
将士,各依行伍,环列帐外。三声炮响,熊本升坐帐上,命将村豪传上帐来。诸村
豪随传进帐,参见已毕,肃立帐前,听候命令。熊本蓦地怒喝道:“尔等知罪么?”
众村豪不知就里,相对愕然,瞠目不知所答。熊本又怒叱道:“此地诸夷,本来原
没有侵扰边疆的心思,都是尔等想在当中得利,导领他们作乱的。尔等这一班人,
真个是罪大恶极的!”
喝命骁卫:“一齐绑了!”五百骁卫,答应一声,当下两个伏侍一个,一霎时
便绑走了。这百余村豪至此,才知道入了牢笼,一个个垂头丧气。熊本遂命一并斩
首示众。于是各姓诸夷,一齐股栗,愿效死赎罪。独有柯阴酋长,不来归附。熊本
即命王宣招集晏州十九姓降众,及黔州义军,率领进讨柯阴。柯阴酋长倾族拒敌。
王宣用强弓硬弩,猛力攒射,大败柯阴夷兵,追至柯阴。柯阴酋长追得无路可走,
投戈乞降。熊本依允,乃尽籍丁口土田,重宝良马,悉数及官。于是夷酋晏子、个
怒及淯井、长宁乌蛮、罗氏鬼主诸夷,皆愿世为汉官。诸夷悉平。熊本还朝,神宗
慰劳道:“卿不伤财,不害民,一旦除去百年的祸患,卿真有功国家不浅!而卿徼
奏详明,尤其是近时少有的!”即擢熊本集贤殿修撰,赐三晶冠服。次年,熊本又
奏诏讨平渝州辽酋木斗,收渝州地五百里,建置南平军。熊本班师回阙,授为制诰。
至是,王安石便以为自他作宰相,行新法,开边徼,安内攘夷,这功劳当不在禹下
了,益加趾高气扬。在这当儿,忽有个郑侠竟发马递上《流民图》,给他个重大的
打击。这正是:群道书生徒误国,流亡载道听鸿嗷。
要知郑侠何以要发马递上《流民图》,怎么便给王安石一个重大的打击,下回
分解。
第三十九回 临漪阁神宗闻私议 安上门郑侠图流民
这时已入孟夏了,犹是赤地千里,不见青苗。因为自去年秋七月至今,天久不
雨,早魃为虐,不能耕种。神宗忧形于色,镇日价在宫里咨嗟太息,起坐不宁。曹
太皇太后道:“徒是这等咨嗟,有什么益处呢?旱虽天灾,总可以修人事而资救济
的。
从前成汤有七年之旱灾,若不是赖着人事救济,那么人民还得生存吗?听得自
任用王安石颁行新法以来,国家政事,竟比不上先年了,民间疾苦,却甚过先年几
倍,这未必不是新法不善所致。祖宗的法度,固难说它是尽善,但是亦不宜轻易更
改;须要十分审慎,方可更改一二,而今一旦悉行把它改变新法,怎么可以?王安
石才学似是很好,他一人的思想所策划的,怎能得便完全好过祖宗百年来的制作?
还听得新法中的‘青苗法’、‘免役法’两种,民间最觉它的痛苦,因是诸路提举
的官吏,竟藉它多方聚敛,唯利是图,唯钱是求,毫不顾民间的利害。京东提举王
广渊散放青苗钱,分民户作五等,上等户强迫贷钱十五千,下等户强迫贷钱一千,
纯用高压手段执行,这怎么使得!赶快把‘青苗法’并‘免役法’蠲了吧!就是王
安石,此时亦是很犯众怒的,若要曲全他,不如暂时把他出放外任为好。“神宗对
答道:”这些新法,像‘青苗法’、‘免役法’等,正是用它替民间谋利益的,并
不是给民间增痛苦的。
王安石乃正是能替国家办事的臣子,埋怨他,亦就是为他独有所建树啦!“当
时皇弟岐王赵颢在侧,因进奏道:”这些新法,未必真能给民间谋利益哩!太皇太
后的懿旨,陛下不可不致意!
不然,祖宗的法度,定必要给王安石败坏啦!“神宗怒道:”这么说来,不是
我败坏天下吗?就让尔去作吧!“赵颢泣道:”何至于这样呢?臣所以这么说,乃
心所谓危,不敢不告罢咧!“曹太皇太后不禁亦流涕道:”王安石真是要乱天下啊!
“神宗见太皇太后这等,才疑心起来,忙起身对答道:”容儿臣去考察办理。“大
家不乐而罢。
神宗心里益加忧闷,独自一人,踱到后苑里去。到了临漪阁后面,觉得脚力有
些儿疲了,想转到阁上去憩息一会,凭栏观看水中游鱼散心。刚转过两步,只听那
阁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神宗听得阁子里边有人说话,便停住脚步,不再转
过去,只立在那里细听是说的什么。只听说道:“你听得说吗?
王相公这些新法,全是欺哄万岁的咧。“又有一个说道:”王相公也是被他人
欺哄着,他自己信以为是罢了。就是那什么‘青苗法’,颁行之后,民间喧然,以
为不便。王广渊从京东回来,向王相公说,却谓是民间皆欢呼感德,这不是欺哄王
相公吗?但王相公竟丝毫不疑心他,所以后来有人劾奏他掊克民间,王相公还可惜
他是力行新法遭滂。“又有一个说道:”还有咧,你们晓得秀州判官李定,怎地升
到监察御史里的么?“
只听好几个人答道:“不晓得,是怎样升迁的?你说。”又听续说道:“这李
定是王相公的门生,所以王相公特从秀州召他进京,想要问一问他外间对新法的舆
论是怎么样。他到了京里,头一个见着王相公跟前头一个红人吕惠卿,这真是他祖
宗功德修到的际遇!吕惠卿问他道:”君从民间来,民间谓青苗法如何?‘李定未
答话,先皱眉,直把眉头皱了好几皱,才答道:“难说!难说!民间都谓是不便,
个个呼冤哩!’吕惠卿忙道:”快改过来说!要想升官,就依我的话;要想得罪,
就依照你刚才的说话,君自选择吧!‘他乃改容道:“领教,领教。’于是吕惠卿
就同他去见王相公。他且先禀问王相公道:”民间都道青苗法很是便利,怎样京里
反倒说是不便呢?‘王相公大乐道:“这是反对派故意设辞阻扰新法,岂可听信的
吗?不过明日圣上召问,须要明白上陈,这是要紧的!’于是王相公遂启奏万岁,
举荐李定可用。万岁召李定入对,他编了一大篇谎话,奏称新法如何如何好,民间
对青苗法尤其众口一辞称便。
万岁听着也乐了,就把他拜了这个官儿。“又听一个说道:”哎!这个且莫去
说它,只是而今天老不下雨,民间不能耕种,准要大闹疾苦。万岁也在整天儿忧愁
着,竟是没有办法。“又听一个说道:”这或者就因为民间怨恨这些新法,你怨一
句,他恨一声,怨气聚结,失了天和,老天爷特地降下这样的凶旱,给王相公一个
警告,使他觉悟新法不善,好不再自以为是,不再欺哄万岁,而设法救济民间,亦
未可知呢!“又听一个说道:”果然是这个原因,只要万岁罢除新法,致惧天戒,
那么就会下雨了。“几个人同道:”可不是吗?但是怎能得万岁罢除新法呢?“听
说到这里,不听得再有人继续讲下去了,神宗也便不再听了,回步踱了转来,一面
走着,一面想到:这些内监胆敢议论朝政,必须把他们重处一番。又踱了几转,又
转念想到:不可。他们的说话,亦不为无因的。常言道:”公侯肚里好撑船。“公
侯尚且如此,朕身为天子,怎好便不能容人呢?自语道:”而今这等久早不雨,莫
不是真的新法行得不好,上天致警朕躬么?“一路踱回宫里,又寻思一会,果然想
把新法尽行罢除,以敬天警。
王安石听得此信,忙入朝奏道:“这水旱的灾役,乃是天道的常事,就是在尧、
汤的时候,亦是不能避免的,与新法有什么干系呢?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而
今才几个月没下雨,还不能发生什么大害处,陛下无须深虑的。如果陛下认为这实
是上天垂戒,只要略修人事,便可顺应天意了。”神宗戚然道:“朕而今恐惧的,
正因为人事未修咧!而今取免行钱取得太重了,人情咨怨,从近臣以及后族,无不
说它是有害的。”参知政事冯京奏道:“臣亦听得这样说。”王安石奏道:“士大
夫为着不得逞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为着与若辈交通,所以独听这等说法,不然,
臣怎的不曾听得呢?”神宗默然不答。王安石乃与冯京一同退出。神宗见王安石、
冯京退出后,左思右想,对于新法,想罢不能,不罢不可。正在疑难莫决的当儿,
忽银台司呈上急奏,神宗不由一惊,不知为了何事。忙把它启开来,乃是监安上门
郑侠的奏疏,并附一图。疏略云: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势作图来上,并无一
人以天下忧苦、父母妻子不相保、迁移困顿、遑遑不给之状为图而献者。
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
万里之外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
之罪。
神宗阅奏疏毕,再展画图观看。呵呀!惨不忍观啦!但见那图中所画的,乃是
无数的流民,在一片阴沉沉的风沙尘雾里,有的啼饥、有的号寒、有的嚼草根、有
的茹木实、有的卖娇儿、有的鬻爱女;有的妊瘠不堪,还是披枷带锁,负瓦揭木,
卖钱偿官;有的奄毙沟壑,还有悍吏在旁,怒目相视,尚想追索。
种种惨状,不忍卒观。神宗看着,不禁长吁数声,泪下潸然,便把这幅图,袖
着进宫而去。是夜,神宗辗转咨嗟,竟不能睡觉。明日,神宗临朝,乃颁谕旨,命
开封府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
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除;凡计一十八事。
民间得了这道谕旨,欢呼相贺,声动天地。说也奇怪,但见无云无风赤日炎炎的天
空,霎时间流云四合,乌风陡起。接着就天昏地暗,白日甚于黑夜,电火像金蛇飞
走,雷声虺虺。最后大雨倾盆而下,淋淋沥沥,直至次日晌午方住。
于是川流浼浼,河水弥弥,载清载浊,于沼于址,到处都有水了。满朝文武谁
不欢腾?于是联翩上朝贺雨。神宗问道:“卿等可晓得怎么忽地下这等一场大雨吗?”
群臣奏答道:“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致此。”神宗道:“不是,不是。”说着,
即从衣袖里,把郑侠的奏疏并图画,取出给群臣观看。王安石瞧着不禁忿怒道:
“郑侠真乃欺君罔上,捏造这么张图诱惑圣聪。自行新法以来,臣只听万民称颂便
利,何至有这种流离痛苦的惨状呢?”神宗今日,却大不似往日了,王安石这几句
话,说得竟不蒙神宗嘉纳,而且还问道:“卿识郑侠吗?”王安石只得对答道:
“郑侠曾经从臣学过,臣不仅是识他咧。”
原来郑侠系清福人,少年登进士第,曾任光州司法参军,所有谳案,王安石因
他显见才能,极加奖拔。郑侠感为知己,很想尽忠报答于他,后来秩满进京,便去
拜见王安石。王安石因问他对于新法的意见,郑侠道:“‘青苗’、‘免役’、‘
保甲’、‘市易’诸法,与边鄙用兵一事,就我的愚见观察,以为不能算是善政。”
王安石不悦,郑侠亦即告退。在王安石的本意,原想用郑侠为检讨,至是因为郑侠
不肯附和新法,乃使他监安上门。郑侠瞧着这些流民,既苦于亢早,复虐于新法,
有家不能安,有身不能保,号天泣地,种种惨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遂将逐日
所见,画成一图,把时政的不良,作成奏疏,诣阁门投进。因被阁门拒绝,郑侠便
想出个法子,假托做紧急的密奏,发马递呈入银台司。内例密报由银台司直达,不
经阁中,所以郑侠上这《流民图》,辅臣一个人也不晓得,及至神宗拿出来给大家
看,才得知道。于是新法派深恨郑侠,把郑侠发御史狱,处治他擅发马递的罪愆。
郑侠笑道:“只要能够使皇上觉悟新法的不善,解除得万姓的痛苦,我一人得罪,
这又何妨呢?”御史因郑侠实为忠君爱民而出此,亦不愿苛责,只照章把郑侠记过
就算罢了。王安石受了这么一个重大的打击,自觉无颜再居相位,力请解除职务。
神宗起初不允,且再四慰留,王安石只是要去,请求益坚,神宗无奈,令他荐贤自
代。王安石乃举荐韩绛、吕惠卿二人。韩绛起先原与王安石同授平章事,因宣抚陕
西,措置乖方,任用种谔失策,被西夏击败,丧师辱国,遂罢了相位,徙他郑州,
故此时王安石复举荐他。神宗遂依了王安石的举荐,任韩绛同平章事,吕惠卿参知
政事,而罢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吕惠卿乃与判司农寺邓绾等,进奏神宗道:“陛下数年忘寝忘食,成此优美的
新政,天下方感戴陛下的恩赐,一旦听着狂夫的妄话,把它罢废殆尽,岂不可惜吗?”
奏罢,就围着神宗哭泣不止。神宗不禁又回了心意,命吕惠卿复行新法,惟罢去
“方田”一种。吕惠卿等领旨退出,饬令天下仍行新法。于是新法复行如故,民间
感受痛苦如故。韩绛正感激王安石荐举的恩德,对于王安石的新法,就像萧规曹随
一般,一些儿不肯改违。因此都人士遂上他二人两个美号:韩绛称为“传法沙门”,
吕惠卿唤做“护法善神”。吕惠卿既执政,因与三司使曾布有隙,遂谋排去曾布。
因曾布奏称:“市易法扰民。此种不良的政治,在秦、汉衰乱的时候,亦未曾有过
;而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又请贩盐鬻帛,岂不贻笑四方?”吕惠卿遂劾曾布阻扰新法,
出知饶州,用章惇为三司史。吕嘉问即因不为神宗所喜,亦同时罢免。吕惠卿乃用
弟吕和卿的计议,创行“手实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估价报官,酌量
抽税,隐匿有罚,讦告有赏。于是民间寸土尺椽,都应输征,养鸡饲牛,亦须纳税,
感受困苦,更不堪说了。郑侠见了,又恻然心痛起来,复上疏劾奏吕惠卿,并取唐
朝宰相魏徵、姚崇、宋璟等图作一轴,题做《正直君子》;李林甫、卢杞等图作一
轴,题做《邪曲小人》,以吕惠卿比小人,以冯京比君子,援古证今,分类汇呈进
去。吕惠卿遂奏郑侠讪谤朝廷,窜逐英州。
而冯京与王安石弟王安国,遂并坐交通郑侠罪,罢冯京参知政事,出知毫州,
罢王安国秘阁校理,放归田里。至是吕惠卿气焰日炽,不禁便生了个射羿的心思,
忌王安石复用,便极意设法陷害王安石,阻他进路。韩绛却存心要保持王安石,看
着吕惠卿的行为不对,乃先发制人,亟请神宗起复王安石。神宗正也想着王安石,
见韩绛奏请,即手诏召王安石入朝。
王安石奉诏,倍道兼行,只七日便到了京里。见了神宗,神宗慰问了一番,复
命为同平章事。王安石既复相,朝臣要取媚他,御史蔡承禧,中丞邓绾,遂劾吕惠
卿欺君玩法,立党肆奸。王安石子王雱,亦深憾吕惠卿,极力举发他的奸迹。神宗
遂将吕惠卿罢知陈州,而章惇亦因与吕惠卿同恶相济,连带罢职,出知湖州。不久,
韩绛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托疾求去,出知许州。于是王安石又大权独揽,威赫一
如昔日了。忽辽国遣使萧禧到来,请重订边界。神宗乃遣太常少卿刘忱等,与辽国
枢密副使萧素会议于代州境上,彼此勘地。萧素坚持宋、辽分界,要以蔚、朔、应
三州间分水岭为界,刘忱争辩不可,至再至三,争执不决。这正是:朝内纷然持异
议,边廷倏又起争端要知宋、辽分界的交涉怎样解决,宋朝能胜利否,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议疆界失地七百里 开边衅屠民五万人
神宗见辽国使者态度强硬,遂把辽国请定疆界的交涉十分重视,诏枢密院详议
解决的方法,并诏令判相州韩琦,司空富弼,判河南府文彦博,判永兴军曾公亮,
条陈对于此项交涉的意见。且住,辽国不是改国号做契丹了吗?怎么这里又称做辽
国,不称契丹呢?是因为在仁宗至和二年的八月,契丹主宗真死后,庙号称兴宗,
由儿子洪基继位,在英宗治平三年正月,复改国号做辽,所以而今又称辽不称契丹
了。这是前话。当下韩琦、富弼、文彦博、曾公亮诸人,奉到诏旨,先后上表陈言,
大致与韩琦同见。韩琦表略云:臣观近年朝廷举事,似不以大敌为恤,彼见形生疑,
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故引先发制人之说,造为衅端。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
丽臣属北方,久绝朝贡,乃因商船诱之使来,契丹知之,必谓将以图我,一也;强
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闻之,必谓行将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
长以制番骑,三也;创团保甲,四也;河北诸州筑城凿池,五也;置都作院,颁弓
刀新式,大作战车,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七也。契丹素为敌国,因事起疑,不
得不然。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且。治国之本,当
先聚财积谷,募兵于农,则可以鞭笞四夷,复唐故疆。”故散青苗钱,为免役法,
置市易务,次第取钱。新制日下,更改无常,而监司督责,以刻为明。今农怨于畎
亩,商叹于道路,长吏不安其职,陛下不尽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
帮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为陛下始谋者大误也。臣今为陛下计,宜遣报使,具言
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岂有它意?疆土素定,悉如旧境,不可持此造端,以隳累世
之好。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益养民爱力,选贤任能,疏远奸谀,进
用忠鲠,使天下悦服,边备日充。若其果自败盟,则可一振威武,恢复故疆,摅累
朝之宿愤矣。
神宗寡断,迟疑不能决定。刘忱等再与辽使萧素会议于大黄平,又经三次会议,
仍是一无结果,争执如故。辽主乃遣萧禧复来下国书,说是刘忱等故事迁延,殊非
和协邦交的办法。
神宗即撤回刘忱等,改命天章阁侍制韩缜与萧禧谈判。韩缜与萧禧开谈数次,
萧禧仍坚持分水岭为界的理由,不肯让步,韩缜亦坚持疆界既定的理由,不肯迁就,
各执一理,依然无结果。
萧禧便撒起赖来,住在使馆里不肯返国去,说道:“定要达到前项请求的目的,
然后回国去。”神宗想要和平解决这交涉,自然不便驱逐他,没奈何,命知制诰沈
括诣辽国报聘。沈括便到枢密院查阅故牍,检核成案,俾作解决此案的根据。查得
英宗二年与契丹订定疆地条约及地图,系以古长城为分界地,而今所争乃在黄嵬山,
相差三十余里,既奏明神宗。神宗惊喜,谓沈括道:“两府不查考本末,几几乎把
国事误了。”命将条约并地图给萧禧阅看,萧禧才不像从前的强硬了。神宗乃命赏
赐沈括白金千两,令他即行赴辽。沈括衔了使命,越山渡水,晓行夜宿,一路到了
辽国。辽主命宰相杨益戒,接见沈括谈判。
沈括根据旧约,坚执不允辽国所请。谈判六次,沈括只是据理争论,毫不放松。
杨益戒道:“区区数里的地界,亦不肯相让,莫非要想绝好么?”沈括抗议道:
“从来师直为壮,曲为老。
而今我朝遵守成约,北朝乃废弃前盟,想用威力妄事更改,是非曲直,自有所
归,并不是我朝要绝好呀!“杨益戒见沈括理直气壮,知不可屈,遂改变前议,请
把天池做新疆界。沈括不答应,辞还。沈括在途,因将山川险易,民情风俗,绘成
《使契丹图》,归献神宗。
神宗因想如果交涉决裂,当要北伐,不可不预备军事,乃广征群臣意见。群臣
有主战的,有主和的,议论不一。神宗想了一想,还是问问太皇太后吧。于是进了
慈寿宫,请过安,从容把宋、辽疆界交涉禀明,最后奏道:“万一交涉无效,儿臣
拟用武力解决它,一举扫去后世子孙的祸患,不知可行得么?”曹太皇太后道:
“粮草辎重,预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备齐了吗?”神宗对道:“这是易为措办的。”
曹太皇太后道:“这正是几桩不易措办的事,怎么反说是易为措办呢?像这等轻视
兵事,还可望必胜无败,一举扫去后世子孙的祸患吗?简直是要惹下目前不可收拾
的祸患哩!从前太宗皇帝几次北伐所以失败的原因,哪一次不是因为粮草辎重不继
而士卒甲仗不齐所致呀!那时还正在用兵的时候,尚犹如此,况且当今天下久不用
兵,且值大旱之后,兵既未练,饷复缺乏的日子呢?须知战争乃是国家一桩至不得
已的事件,必要万不得已才可出诸战争,稍有一线和平的希望,总要力求避免战争,
而使归于和平解决为是。大凡国家经一度战争,无论他是得胜或是失败,总是要受
莫大损失的:杀伤无数生灵,一项;焚毁无数田园庐舍,二项;耗费无数粮草器械,
三项;使务农的失耕,作工的失工,经商的失利,读书的废读,四项;好好的家庭,
弄得家破人亡,好好的社会,弄得百孔千创,五项。诸如此类的害处,不可胜言,
所以作人君的,对于战争一事,是不能不慎重而又慎重的!
辽国违背旧约,妄争疆界,总可派遣能言语有才智的使臣,与他严重交涉,谕
以利害,和平解决,各守旧疆,言归于好。不可便存用武力解决的意见,致使交涉
决裂,造成战争的祸害。
不过要注意的,对于原有国防,不可不密加整饬,以备不幸交涉决裂时,他国
骤用轻骑攻我,好有抵御,免得临时弄到手忙脚乱,自取失败!“神宗听了,悚然
知惧,起座对道:”敬遵懿旨!“遂退了出来,正想再派中使往问韩琦,不料讣音
忽至,韩琦已病殁了。神宗想着韩琦策立二帝,历相三朝的功勋,不禁流泪谓侍臣
道:”朝中忠正老臣,像吕诲、欧阳修,不幸死了,而今韩侍中又忽弃朕物化,使
朕遽失倚畀,能不悲痛么?“原来吕诲、欧阳修,此时都已病殁,欧阳修追赠太子
太师,谥做文忠;吕诲元祐初追赠谏议大夫。神宗当下为韩琦辍朝发哀,追赠尚书
令,赐谥做忠献。当韩琦临殁的一夜,有大星陨落相州城外,远近震惧;后来听得
韩琦就在这一夜死了,大家都掉下眼泪来,可见韩魏公之受民间爱戴了。于是神宗
只得就王安石商决此事。王安石奏道:”就照辽国的请求便了,到国富兵强后,一
战取回故地,不仍旧是我疆我里吗?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正该这样办!“神宗乃
召令韩缜,认可萧禧的提议,就分水岭为界,订定新疆,即日解决这交涉。韩缜奉
诏,与萧禧作最后谈判,一依辽国的请求,重订国界。萧禧得到圆满的结果,不胜
欢喜,订立新约,欣然返国而去。至是宋、辽订定疆界的交涉,宣告解决。宋朝割
让新疆与辽国,东西失地七百里,遂为异日兴兵的争端。辽国的交涉方了结,交趾
的战争又起了。
交趾自太宗朝黎桓翦灭丁氏,受封为交趾郡王有国后,朝贡不绝。黎桓死,传
子黎龙钺,被弟黎龙廷所杀。黎龙廷既杀兄自立,仍然朝贡,真宗赐名做至忠,令
袭王封。至大中祥符三年,大校李公蕴,效当日黎桓故事,弑黎至忠自立,遣使朝
贡。真宗亦用封黎桓故事,竟封李公蕴为交趾郡王。李公蕴传子李德政,李德政传
子李日尊,李日尊传子李乾德,即今交趾王,世袭封爵,修朝世贡不绝。知桂州沈
起见得朝议开边,王韶、章惇、熊本等,都得着边功,加官进爵,荣宠有加,不觉
亦想攻取交趾,猎取官爵,遂遣官入溪洞,募集土丁,编为保五,委派指挥二十人,
督领着分屯广南一带,又在融州强置城寨,杀交人千余人示威交趾。李乾德听得,
拜表奏请神宗制止,以维弱小民族的生存。神宗没得理由对答,只得把沈起免职,
调知处州刘彝往代沈起的责任。不料刘彝抵任后,一面奏罢屯广南的军队,一面又
遣枪杖手分戍边隘,大造戈船,仍想攻取交趾,遂实行与交人经济绝交,拒绝互市,
并断绝交通,不准交人通奏朝廷,交人大愤,李乾德乃召集将兵,开紧急会议,以
策划对付宋朝的方略。李乾德道:“我国服事宋朝,每年朝贡不绝,小国事大国,
只好到这样了。
前日沈起无故惨杀我国千余人,屯兵广南示威,奏请宋天子制止,虽蒙撤换沈
起,罢除屯兵,而刘彝到来,又大修战备,实行经济绝交,且阻断交通,有冤无处
告诉,这明明是要吞并我国土地,绝灭我祖血食了,还可忍得吗?古语一句:“覆
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宋朝把我灭亡了,那么大家都成了亡国奴,还想能得像今日
保全室家,作太平百姓吗?然而我国土地虽偏小,人民虽不多,要能大家一心为国,
振奋威武,众志成城,未必不足与宋朝一战呢!处今日宋朝严重压迫之下,不战也
要亡国,战而不胜,亦不过是亡国,与其坐而待亡,不如先发制人,兴兵去攻广南,
轰轰烈烈战争一场。要是幸而战胜了,那么宋朝便不敢轻视我国人民,再这等无理
惨杀我国了;就是不胜,大家为争国家生存而战死沙场,天下后世,亦不至笑我交
人无勇气无爱国心了。愿尔诸将兵,戮力为国一战!”众将兵同声应道:“愿随大
王与宋朝决一死战!请即日兴兵吧!”于是李乾德遂发令分兵三路攻广南,一路从
广府攻入,一路从钦州攻入,一路从昆仑关攻入。真个是:莫道天朝能制胜,谁云
小国独无人。
交趾兵执殳敌忾,奋锐鼓勇,如雷如霆,一路攻杀进来,连破钦州、廉州,杀
了土丁八千余人,直逼邕州。邕州知州苏缄,一面悉力拒守,一面四乞援兵。谁知
附近州吏,竟各顾自己,袖手旁观,一个也不肯赴援。苏缄拒守多日,外援不至,
孤城遂陷。苏缄命家属三十六人先死,然后举火自焚而死。城中的人民,感念苏缄
忠义,一起揭竿执梃,奋臂张拳,抗拒交趾兵,无一个肯低首降顺的。交趾兵大怒,
即逞恶屠城,城中人民五万八千余口,遂悉遭惨戮。警报到朝,神宗大惊,诏赠苏
缄奉国节度使,赐谥做忠勇;再贬沈起,安置安州;刘彝削职除名;命宣徽使郭逵
为安南招讨使,天章阁待制赵禹卨为副,率兵往讨交趾。交趾兵又传露布,谓宋朝
宰相行“青苗”、“免役”等新法,穷困生民,交趾为吊民伐罪,故出兵援济中国
人民。王安石见了,怒气冲天,命郭逵多带兵将而往,许他檄调鄜、延、河南诸旧
部从征,并命召取占城、占腊两国兵夹击。
郭逵遂召集将兵,即日南行。至长沙,郭逵分兵往攻钦、廉,自与赵卨向西进
发。钦、廉两路,兵到即告恢复,郭逵大喜,进兵益急。至富良江,交趾兵乘坐大
队战船,迎战宋军,阻住水路,宋军遂不能得渡,赵卨乃分遣兵将伐木,制造发石
机,装设江边,攻打敌舰。当下安设停当,机中装满石头,一声号令,数百机一起
发动,那石头就像急雨一般,向敌舰飞击。一霎时,打得敌舰帆折樯摧,七零八落,
沉没无数。郭逵与赵卨遂用巨筏载兵,乘势进击,杀得交趾兵大败,把交趾王太子
李洪贞亦射杀了。真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交趾兵见太子李洪贞已死,越发
不能成军了,只得四散逃遁。宋军这一阵遂大获全胜,威声大振。于是郭逵、赵腐
即分兵略定广源州、门州、思浪州、苏茂州、桄榔县诸地。但当时郭逵军八万余人,
触犯瘴气,非死即病,因不敢再进,拜表奏报朝廷,停兵富良江边待命。李乾德也
就遣使奉表纳款,请求和议。神宗因天讨已伸,不想重逼,赦李乾德罪,允许他的
请求;诏郭逵、赵卨班师回朝;改广源州做顺州;复治沈起、刘彝开衅的罪,分别
安置随、秀二州。一场外交,又算完结了,群臣免不得歌颂威德,称贺一番。不久,
李乾德遣使入贡,并归所掠兵民。神宗因他悔罪修好,乃赐还顺州,并其余二州六
县土地。李乾德感激神宗恩德,拜表申谢,交趾遂不复叛了。交趾事件平息。
忽守陈州吕惠卿因被王雱构陷过甚,上讼王安石尽弃所学尧、舜之道,专尚纵
横末路,求取功利,不惜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因附陈王安石私书,有“无使上知,
勿令齐年知”等语,并王雱力谋构陷的情状。神宗乃大不悦,取状给王安石,问果
否如此,王安石悚然谢罪,奏称无有此事。退归私第,大骂儿子做得不好,逼使吕
惠卿出于上告,而今弄得全无颜面。王雱不服气,父子争斗了一场,王雱就一气疽
发背死了。王安石真是个肝肠寸裂,遂上表请求去位。御史中丞邓绾恐王安石一去,
自己的禄位也不保了,上表请神宗慰王安石。
神宗竟谓邓绾为国司直,乃为大臣乞恩,有伤国体,把邓绾贬知虢州。王安石
见神宗这样,更觉得惭愧,乃力请解除职务,这正是:新法不行滋怨毒,时穷势蹙
失君心。
要知神宗毕竟把王安石怎样安置,挽留他呢,罢免他呢,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曹后怜才免兴冤狱 神宗尽孝谨守遗言
神宗至是也大不满意王安石了,遂准他解职,命以使相出判江宁府,不久,改
为集禧观使。王安石出居金陵后,往往写“福建子”三字,福建子是指吕惠卿,因
为是深悔被吕惠卿所误,这且不提。王安石既去,神宗乃擢吴充、王珪同平章事,
冯京知枢密院事,蔡确参知政事。吴充与王安石为儿女亲家,吴充素不赞成王安石
所为,每向神宗奏陈新法不良,神宗至是喜他不党附王安石,擢为宰相。冯京与王
安石乃是同年,王安石致吕惠卿私书中“勿令齐年知”一语,就是指冯京,所以神
宗此时便认冯京为贤者,召他知枢密院事。
吴充意想将新法变革一二,自顾才学谫陋,乃奏请神宗召还司马光、吕公著、
韩维、苏颂等,又举荐孙觉、李常、程颢等数十人。神宗乃召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
进程颢判武学。程颢自扶沟县入京,任职才数日,李定、何正臣便劾他学术迂阔,
趋向僻易,神宗仍命他还任原官去了。吕公著上疏谏阻,竟不得请。司马光在洛听
得吴充颇有更正弊政的心志,乃致书吴充,陈述救济时弊的方法。司马光书云:自
新法之行,中外汹汹,民困于烦苛,迫于诛敛,愁怨流离,转死沟壑,日夜引领,
冀朝廷觉悟,一变敝法。今日救天下之急,当罢“青苗”、“免役”、“保甲”、
“市易”,而息征伐之谋。欲去此五者,必先别利害,开言路以悟人主之心。
今病虽已深,犹未至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痼疾矣。
吴充得书,颇想照司马光的意见,请神宗罢除“青苗”、“免役”、“保甲、”
市易“诸新法,广开言路以征求多士意见。蔡确听得,暗吃一惊,若是罢免了这些
新法,引进忠良,他便要像化子没了蛇弄,不能再有饱饭吃,忙向吴充道:”这些
新法怎能变更得呢?皇上费了多少勤劳,才得到今日的成绩,我辈好意思请求他废
掉吗?而今只有萧规曹随,遵守前制,才是继往开来的善策。若一更变,便惹万代
骂名了!“吴充听了,惧怕起来,不敢采用司马光的建议,仍旧履行新法。因此,
王安石虽然罢了相位,新法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更什么。
忽一日,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劾奏知湖州苏轼,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交通
戚里,诚属大不敬,请严格究治。神宗大怒,降诏逮苏轼入都,下付台狱。原来苏
轼前因论新法不便,谪贬杭州后,再徙于徐州,不久又徙湖州。他一路游山玩水,
放情诗酒,消磨他郁郁不得志的烦恼岁月,也尝借着吟咏讥讽朝政。摘句如次:咏
青苗云: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咏水利云: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咏课吏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咏盐禁云: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像这一类的诗歌,不胜枚举,原不过诗人一时感触,发为吟咏,并不是真个存
着什么大不敬的心思,怨谤君父。李定、舒亶一班小人,便把这个指作苏轼怨谤君
父的证据,硬加他大不敬的罪名,要把他处死。神宗一时也被谗言所蔽,以为苏轼
真个是逆臣。可巧被曹太皇太后知道了,召神宗进去问道:“听得现在诏逮苏轼下
付台狱,苏轼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案啦?”
神宗对答道:“苏轼怨望朝廷,毁谤君父,犯着大不敬的罪名。”曹太皇太后
惊道:“果然吗?苏轼何至于是呢?有证据么?”神宗对道:“有的。”即把苏轼
作的诗歌,像前面摘出的,举诵数首作证。曹太皇太后听了,侧然道:“这个可作
证据么?
就这种无理的证据,就可认定苏轼是大不敬,要将他处死么?
须知文人制作诗歌,乃是一时的感触,并非有什么成见;就是有一二讽刺朝政
处,这乃是诗人应有的态度。诗三百篇,不多是含着讽刺的吗?人君不能因而嘉念
诗人忠君爱国的苦心,改善一切,反要罗织成罪,处以极刑,岂是人君慎狱怜才的
道理?
当初苏轼兄弟初入制科,仁宗皇帝便重视他二人的才学,欣慰道:“朕为子孙
得到两个好宰相了!‘而今诸人之指控苏轼,不是忌才,便是挟仇,不可不加熟察!”
神宗恍然,唯唯受教而退。吴充及同修起居注王安礼,亦上奏替苏轼解辩,神宗遂
决意宽贷苏轼。王珪听得神宗要赦苏轼,忙再举苏轼的《咏桧》诗二句入奏。诗句
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奏道:“苏轼这两句诗,显然是不臣的表证,若不严行谴责,将来把什么
儆示后人呢?”神宗道:“卿何吹毛求疵一至于此!苏轼这诗,他自咏桧,何干朕
躬呢?”王珪又奏道:“苏轼确系不臣,陛下必当重处才是。”神宗怫然道:“卿
想使后世讥议朕不能容才么?”王珪才吓得不敢再奏了。舒亶又奏附马都尉王诜辈,
与苏轼交通声气,朋比为奸;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陈襄、刘挚等,亦与苏轼隐
相联络,同一举动,都非严办不可。神宗不听,但从轻发付,谪苏轼为黄州团练使,
本州安置;苏辙、王诜连坐削职;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二十二人,罚锾而已。
一场文字狱,总算因曹太皇太后几句话,未曾小题大做,便轻轻地解决了。
苏轼奉旨出狱,即赴黄州治所。到了黄州,苏轼还是豪放如昔,常手策行杖,
足登芒鞋,与田父野老,徜徉山水,载酒携琴,引朋挟妓,优游取乐。就东坡建筑
一小室,满贮图书,作为居住的地方,自号做东坡居士。这所房子,虽系竹篱茅舍,
却是精雅绝伦,净几明窗,古香古色。他常到人家饮酒,半夜才归。他的家僮都睡
着了,他敲了半日门还是敲不开,便站在门前听听江流的自然音调,停一会再敲。
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词曰:夜饮东城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
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
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此时,还喜欢听人讲鬼,遇到人家没得说了,便道:“你只瞎说一回就是。”
这是何等有趣的事啊!他的职位虽然是在官,而行径却异常浪漫,好像无拘无束的
一般;每遇宴集,谈笑终日,一无倦容;间若醉后挥毫,真行参半,闳幽粲落,峻
厉绝世。原来他的书法,少时习兰亭,后来又学颜鲁公,所以越加超妙了。当时那
些营妓,见他不甚惜墨,争着跑来索题索书,拿回去增光斋壁。因此,苏轼的文名,
益加洋溢起来。
神宗后来也爱他多才,想起用他作史馆修撰,终被王珪等多方阻扰,未果实行,
只将他移徙于常州。这是后话。
神宗在十一年时,改元作元丰,此时已是三年了。忽曹太皇太后违豫,神宗乃
与曹太皇太后弟曹佾同进慈寿宫省问病状。坐了一刻,神宗先起告退,意思想使曹
太皇太后姐弟略叙私衷。不料神宗刚离座起,还未退出,曹太皇太后遽命曹佾道:
“今日许尔进宫,已是偏在姐弟情分上,格外加恩的。尔当知道,此地不是尔得独
留的,快随官家一同出去。”曹佾听了,连忙随了神宗出来。原来曹太皇太后一向
不许曹佾入宫,也不许他干与国政。今日乃是神宗见得曹太皇太后病势不比往常,
固请懿旨,才允许他入宫一面,毕竟不许他久留,可见曹太皇太后遵守宗法,虽属
骨肉至亲,丝毫不肯宽假咧!过了两日,曹太皇太后的病益剧,神宗侍疾寝门,衣
不解带,通宵守候,毫无倦容。最后一日,曹太皇太后自知将长辞斯世了,乃命宫
女扶起,亲启金匮,取出章奏一束,亲手固封,付与神宗道:“待我死了开看,但
只许儿自己明白此中故事,断不可因此罪人!”神宗含泪接收了。曹太皇太后又提
笔写“博爱亲民”四个大字,作飞白书,笔势飞动,有游龙行空的气概,写完,钤
盖慈寿宫宝,赐与神宗道:“这四个字,就抵得千言万语的遗嘱了,儿善体我的意
思吧!”神宗忙跪下接受了,泣对道:“儿臣敬遵懿旨!”曹太皇太后听了,心甚
欣慰,即命神宗起来。
神宗遵命起来,侍立一旁。曹太皇太后乃复卧下。停了一会,忽问宫女道:
“今日是什么日时了?”宫女奏答道:“今日是十月二十日。”曹太皇太后颔首道
:“呵!”又自语道:“只此日来,只此日去,免烦他百官。”说毕遂崩。原来这
日乃是太祖皇帝大忌日,曹太后死在此日,省得别日立忌,使百官有司有奉慰行香
的麻烦。当下神宗号啕恸哭,宫廷内外,齐放悲声。神宗哭了一会,群臣劝止。神
宗乃启开曹太皇太后所授与的密缄观看。神宗阅罢,把它收在怀中,复又放声大恸,
经群臣百般劝慰,才渐渐止住。你道曹太皇太后这封密缄里所藏的章奏,是议论的
什么事情,神宗看了要这等哀恸?原来不是别的章奏,乃仁宗皇帝立英宗皇帝作皇
嗣时,群臣谏阻的章奏,所以神宗看了要这等恸哭。神宗果然遵着曹太皇太后遗命,
不追咎这些臣子,只自己感戴曹太皇太后的慈德,尽礼尽孝服丧。
于是尊谥曹太皇太后做慈圣光献;推恩曹氏,进曹佾中书令,官家属四十余人。
曹佾及家属等,亦能遵慈圣光献遗志,虽蒙恩宠,无敢不谨的。慈圣光献丧事办毕,
不觉又是三年六月了。
神宗因得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所有官制,多因袭唐朝,不过稍有异同罢了。
太师、太傅、太保,三师;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不常置。以同平章事为宰相,
参知政事为副,中书门下,并列于外,别在禁中设置中书,与枢密院对持,文武两
柄,号做二府。天下财赋,悉隶三司。所有纠弹等事,属御史台掌管。至若尚书令、
侍中、中书令,三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太常、宗正、光禄、卫尉、
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大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军器、都水、司天,
六监等,往往由他官兼摄,不设专官。草诏归知制诰及翰林学士:知制诰掌外制,
翰林学士掌内制,号做两制。修史属三馆,便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首相充昭
文馆大学士,次相或充集贤院大学土,有时设置三相,即分领三馆。馆中各员都称
学士,一经此职,遂成名流。又有殿阁等官,亦分大学土及学士的名称。这些概无
定员,大半由他官兼领虚名而已。
乃诏中书详定官制,设详定官制局,命翰林学士张藻,枢密副承旨张诚一主办
这事。九月,官制议订完毕,凡旧有虚衔,一律罢去,改为官阶。自开府仪同三司
至将仕郎,分作二十四阶。
领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等名,改为开府仪同三司;领左右仆射,改为特进
;自是以下,易名有差。至此,宋朝才有了一定的官制。神宗因谓执政道:“新官
制将行了,朕的意思,以为新旧两派人物,宜并行引用才好。”指御史大夫道:
“这个官职,非用司马光不可。”王珪、蔡确听了,相顾失色。怎么唤做新旧两派
呢?新派就是指维新的一派。这一派,奉王安石为首领,王珪、蔡确对于政治的观
念,统是以王安石的政治观念为依归,系属于新派。旧派就是指守旧的一派。这一
派,以富弼、文彦博、司马光一班人为首要。还有道学一派,以胡瑗、周敦颐、孙
复、程颢、程颐、邵雍、张载一班人为首要,政治观念与旧派同,都是主张守旧的。
世称胡瑗作安定先生,孙复作泰山先生,周敦颐作濂溪先生,邵雍作康节先生,张
载作横渠先生:诸人已先后死了。因为新旧两派是极不相容的,如果司马光见用,
势必连类同升多人,大减新派的势力,且将摇动新派的政治地位,所以王珪、蔡确
听了神宗说要用司马光,不由得要陡吃一惊。这时吴充已退职,王珪居首相,遂与
蔡确商定个计策,荐俞充知庆州,使他上“平西夏策”,引得神宗专心戎事,便不
召司马光。神宗乃任王珪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章惇为门下侍郎,张璪为中书侍郎,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王安礼为尚书右丞。更
命冯京为枢密使,薛向、孙固、吕公著为枢密副使,诏民畜马,拟从事西征。不久
冯京、薛向并罢去,即命孙固知枢密院事,吕公著、韩缜同知枢密院事。
忽知庆州俞充上奏,称夏将李清,本属秦人,曾劝西夏主李秉常以河西的地方
来归。李秉常的母亲梁氏知道这事,立即把李秉常幽囚着,把李清杀了。这桩事件,
我朝应兴兵问罪,此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神宗得奏大喜,即诏熙河经制李宪等,召
集陕西河东五路的兵马,准备伐西夏,而召鄜延副总管种谔入对。种谔奉召,不敢
怠慢,驰驿入朝。神宗问种谔道:“朕将亲征西夏,不知西夏的虚实究属怎样,卿
且据实奏与朕知。”种谔这个人,生平最喜夸大口,乃是个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的
人,神宗偏偏召他入对,真乃问道于盲了。当下种谔便奏答道:“西夏没有人才,
李秉常只是个小孩子,陛下大兵一去,就马上躧平了西夏,擒捉李秉常回朝了!”
这正是:喜功好大终何益,误国只凭一语差。
要知神宗听了这几句大话,信也不信,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调兵遣将五路兴师 弃甲抛戈全军败绩
神宗听了种谔的奏对,天颜霁开,以为取西夏真个有那么容易,遂决计西征,
召集文武两班,会议军事。孙固谏奏道:“大凡出兵是很容易的,收兵却就难了,
陛下还当审慎,勿轻出兵!”神宗道:“而今西夏正是有隙可乘,我国不从速出兵,
略定河西,岂不坐使广大的边地,被辽国取去吗?这个机会,是决不可失却的!”
孙固又奏道:“陛下就是定要出兵,亦当宣布西夏的罪状,以伐罪为目的,不宜便
想灭人国家,夺人土地。战胜之后,只可把他分裂起来,命他的酋长自守;若是整
个地把他吞并,臣不敢谓然。”神宗笑道:“卿这种论调,真同汉朝的郦生一样迂
阔了!”王珪进奏道:“陛下的主见甚是。
兵贵神速,须要即日出兵,不可迟疑!“孙固复奏道:”然则命何人作统帅呢?
“神宗道:”朕已定见任命李宪。“孙固再奏道:”李宪吗,他乃是个宦官,怎么
好命他作统帅呢?征伐外国,乃是一桩最重要的事件,乃使阉人作统帅,不见得中
国太无人了么?就是那些将士,亦未必肯用命。“神宗不悦道:”怎见得将士便不
肯用命呢?难道不同是食君之禄吗?“当下即由王珪、蔡确议定,五路出兵。孙固
乃又奏道:”而今既决定五路出兵,没有一个总帅发策指示,就使成功,那些兵亦
定要发生变乱的!“神宗道:”朕岂不知要个总帅?只是现在没这么一个可当大任
的人。“吕公著即进奏道:”这等重大的军事,当然要先择总帅,既是没人作总帅,
倒不如不出兵为是。“孙固接口奏道:”吕公著的奏议很是,愿陛下俯纳!“神宗
决意道:”卿等不必多阻拦,朕意已决,这回兵是定要出的!“孙固、吕公著见神
宗只是不听,没奈何,只得退出。神宗于是降诏,命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高
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王中正出河东:五路并进。会议而毕,传旨已定,神
宗退朝回宫。
高太后听得此事,忙命内监:“召官家来!”内监领旨,即刻去了。一会神宗
进来,请过安,一旁侍坐。高太后问道:“听得已决定五路出兵,往伐西夏,已传
旨了,是吗?”神宗对道:“是。”高太后再问道:“五路中果有高遵裕一路么?”
神宗又对道:“有。”高太后道:“这一路军马撤回来的好,不然,定要误事的。”
神宗奏问道:“什么缘故呢?”高太后道:“大凡行军。第一要主帅得人。因为主
帅得人,将校才不致妄动,进行攻取才不致失机。能够这样,才可望有胜无败,就
是不幸而致失败,还能整饬部伍,从容而退,不会大受损折,所以行军的事,选任
主帅,是最宜审慎,不可随意的。这五路军马,其他四路,我不晓得他们胜任也否,
但是高遵裕一路,我知道他实不胜任。高遵裕是我从父,我深知他的才能气度。
他报国的忠心,原不后于别人,只是气度太小,不能容人功劳高过他,这是他
大大的短处。这个短处,是很易致败的!怎么说呢?因为既不能容人功高于我,那
么攻城夺地,总想自己一人独任,把功劳尽归自己一身,不许部下独有所得。行军
乃是要乘机得时的,哪一处有机可乘,哪一处得了时会,就该让那一处神速先进,
先立功劳,不能少有所待的。如果定要专待一人,便不免患得患失,顾东顾西,弄
到坐失时机,一处不能有功。而敌人方面,倒得从容准备防御之策,且更将乘隙以
谋反攻了。到了最后,终于失败下场,所以高遵裕,命他镇守疆土是可以,命他领
兵攻取,恐怕不能建功,而且还要取败。依我的意见,不如把他撤回来的好。“神
宗道:”母后不必过虑,经略使一向在环庆很有威声,谅不会临阵失机的!况且原
有五路军马并进,他既不肯容人功高于他,攻取战斗自必不肯后人,这正可以争成
功勋哩!“高太后知道神宗个性刚愎,说了不听,只得听他了。这且不提。
那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王中正五人,奉到诏命,各个调齐军马,建
旗伐鼓,挟矢张弓,分道进兵。秋七月的日光,势力更来得猛烈。三军将士,一个
个汗涔涔下,那些战马,只是喘个不息,满身的毛,好像雨洒了一般,没有一根干
燥的。
可怜!功还未建,马已汗透了。那西夏的谍者探听得这五路齐出的惊人消息,
不敢怠慢,走马如飞,去报告西夏国母。梁氏得报,忙召集诸将,会议防御方策。
原来西夏主李元昊,已在仁宗庆历八年死了,传给子李谅祚,又在熙宁元年死了,
传给子李秉常,就是现被幽囚的国主。这些年来,西夏虽仍承袭朝廷封赐,然而不
时扰边,以英宗治平三年,及熙宁元、二、三、四年,这几回最为厉害,所以神宗
便立意要想灭却他。而在西夏诸将,却因朝廷近年来无有良将守边,不免轻视一切,
简直无一人畏惮上国威严。当下听得朝廷五路来伐,不但不惧,而且一致向梁氏主
战。有的道:“宋朝现在那班边将,尽是些酒囊饭袋,只能吃喝,不能作事情的。
而今他们五路齐来,还不是一样的来送死吗?只要一战,就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有的道:“李宪乃是个宦官,怎知兵事?种谔又是个败军之将,怎可言勇?看了他
们的将官,就可晓得他们此来是必败的啦!”有的道:“当着现在秋高马肥,我们
也正要去与他们周旋周旋的,而今他们居然来了,岂不正好争战一场吗?”有的道
:“这正是天赐机会给我们建功立业咧!”大家握拳振臂,跃跃欲试。忽一老将独
排众议道:“不可,不可。宋朝的将官固是些无勇无谋的。但是这数十万士卒,却
不少勇夫,而今鼓勇振奋而来,头一阵亦实在不可轻敌。不如用坚壁清野的老法子,
不与拒战,纵使他各路深入,消沉他的锐气,疲老他的士卒。
但聚集劲兵于灵夏,派遣骁骑抄截他的粮运。等到他的锐气已消,士卒已疲,
粮饷又绝,这数十万人马,一则日久生心,一则饥饿难忍,不待击他,他自己会溃
退的。这样安坐而得全功,比较与他兵对兵将对将地拼颈血掷头颅苦战而求全功,
不便宜多了么?且到他溃退的时候,诸位将军总可引军追击,各奋威武,杀个痛快。
“梁氏听了大喜道:”将军真所谓老谋深算了!“诸将听了最后还有他们砍杀的机
会,也都乐了,齐声赞成道:毕竟老将军的策划高我们一筹,我等愿依从老将军的
建议。”
梁氏遂采用此策略,传令诸将照计而行。诸将领命而退,各去布置去了。
这边环庆经略使高遵裕一路,共领步兵骑兵八万七千,从庆州出发,进攻西夏。
进至通远军,有西夏守军拦住进路,高遵裕便麾兵进攻,直闯将去。西夏守兵不敌,
即时败走。高遵裕遂恢复通远军地,大喜道:“西夏军兵这等不经战,这一前进,
还不急建大功,平定西夏吗?”当时刘昌祚的一路,共领兵马五万六千,出泾原杀
入西夏,亦受高遵裕指挥节制。进至磨移隘,遇着西夏十万大兵扼险拒守,不能前
进,刘昌祚道:“高经略的人马还不见到,我军又恰遇大敌,人马比我要多一倍,
若不亟鼓朝气生攻,而扎了营等待高经略到来,虽然人马加多了,我军锐气却已不
知不觉消沉将尽,殊非取胜之道,而今只好先进攻了。”部将道:“正该如此。”
刘昌祚遂发令进攻,一个当他两个,杀得西夏军纷纷溃退,奔还灵州。刘昌祚乘着
胜势,随后追赶,一直赶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八面攻打。高遵裕正从通远
军再往前进,忽红旗飞报:“刘将军一战大破西夏十万大军,夺了磨移隘,乘胜追
赶西夏军向灵州去了。”高遵裕一惊。正行进间,又有红旗飞报:“刘将军已追到
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了!”高遵裕又一惊,传令三军,兼程进行。红旗连接报
:“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高遵裕大惊,想道:
攻破灵州是件绝大的功劳,若被刘昌祚得去了,我再建什么功劳去呢?想了一会,
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任你是张子房、诸葛亮,莫想象得出。
即高遵裕当时坐在马上,亦是十分喜悦,以为这计策,他生平头一遭想出的。
他自语道:“呵,有了!命令刘昌祚即刻停止攻打,待我到了再战,这件大功劳不
依然留着归了我吗?”说罢,即遣飞骑,驰往令刘昌祚停止攻打。刘昌祚看看要打
破城池了,忽高遵裕使者驰到,传令道:“经略使有令,刘将军着即停止攻打,等
待大军到来再战!”刘昌祚听了,不敢不遵,叹了口气,即传令停战,按甲息兵以
待高遵裕大军。过了三日,高遵裕大军才到。高遵裕到了,见刘昌祚果然遵令停了
战,没有把灵州破了,五脏六腑都觉得异常舒畅,以为这件功劳,好好放在那里,
只要把它拾了起来就是。于是传令两路士卒,一齐攻城。不料偏偏不如他所预料的,
这座城池竟变坚固了,围攻十八日,还是攻它不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高遵裕
的大军,是赶路累得疲乏了,刘昌祚的部众,是锐气已经降落了,灵州城里,是得
着三日的空隙,一切已布置周备了;以丧失了锐气的军队,攻守备完固的坚城,所
以便攻不下。一鼓既不能有功,于是士卒益敝,锐气益落,越攻不能下。这日,高
遵裕与刘昌祚两军正在继续攻城,忽然大水汹涌而至,顿时平地水深七八尺,把全
部人马齐陷在水里。原来西夏守军见高遵裕、刘昌祚只顾指挥三军昼夜攻打城池,
不提防别的,便遣人潜往灵州南面,决黄河七级渠,淹灌宋军。当下高遵裕、刘昌
祚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白浪滔天,吓得打马就逃。两路十四万三千人马,随波逐
浪地乱窜。会泅水的,或是得地利的,逃出生命,不会泅水的,与在洼地的,一命
丧亡。及至逃出大水,计点人马,只剩得六万四千,溺毙了过半数。这时候又入严
冬,天气奇冷,这些幸得不死于水的人马,因衣服被水湿透,此地复为寒迫,冻得
一片声号寒,浑身儿打战,于是又冻死两万多。
其余不死于水而又不死于寒冷的,满想可以保全了,不料正溃走间,蓦地听得
后面人喊马嘶,西夏追兵又到。高遵裕、刘昌祚连忙指挥残兵迎敌。那些残兵竟都
不听指挥,只管奔逃。高遵裕呼道:“刘将军,这怎么是好呢?”刘昌祚应道:
“此时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逃呀!军心已经到这样,粮道又被敌兵抄绝,不逃何待?”
高遵裕听了,不自觉早把鞭儿在马身上连打了数鞭,那马已勉竭疲驽奔跑起来。那
些残兵,毫无抵抗地任西夏军砍瓜切菜般地追杀了一阵,可怜又杀死了大半。等到
高遵裕一路奔回庆州,刘昌祚一路奔回泾原,所剩存的军马,只得一万三千了。
还有三路军马,李宪统领熙秦七军,并及吐蕃首领董毡兵三万,杀入西夏境内,
破西市、新城,袭取女遮谷,收复古兰州,一路连捷,好不威风!种谔率鄜延兵九
万三千,出绥德城攻米脂,一战克捷,遂破米脂,从米脂再进,又破石堡城,直指
夏州,驻军于索家坪。方要进战,忽然一夜北风,万里彤云,漫天大雪,已是四望
皎然,成了一片琉璃世界,而空中还在搓棉扯絮地飘个不住。种谔与大校刘归仁,
率领数骑,且登山赏雪。登土阜高处,极目一望,但见远远的青松翠竹,就像装在
纯洁晶莹的玻璃盆里,益显得青翠可爱。间或有一株两株红梅,飘落三五朵花儿,
掉在雪上,又如大块素色的吴绫,洒了几点胭脂,又鲜艳又美观,分外精神,分外
夺目。种谔道:“要不是有王事在身,此时携三数友朋,煮酒烹茗,对雪联句,或
是清谈,真是人生一件最惬意的赏心乐事。”刘归仁道:“可不是吗?而今只好让
王恭独去做仙中人,把诗思留在灞桥驴子背上了。”说着,相对喟然,感慨系之。
忽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种谔惊谓刘归仁道:“瞧!这不是蓝旗吗?”刘归仁
望了望,答道:“正是。”又问道:“这蓝旗不过是来报事罢了,为何惊慌呢?”
种谔道:“不然。蓝旗不过是来报事,这是不错的,但瞧他在风雪里这等没命地疾
奔而来,定必不是件寻常的事哩!”话犹未了,蓝旗早到,报到:“后面粮饷辎重,
尽被西夏军抄截去了!”刘归仁大惊道:“那么一军人都死了!而今军中正没有了
粮饷,等待后面粮饷接济;而今被敌军截去,我军岂不要饿死吗?”也不顾种谔,
即策马回营,带领所部士兵,先行溃退。种谔禁止不住,士兵听得又哗噪起来,只
得亦随着溃走。可怜这些人马,又冷又饥,一路上死亡枕藉,退回汛地,只剩下三
万人马了。王中正一路六万军马,杀入宥州,进至奈王井,亦因食尽粮绝,饿死三
万多人,退还庆州。
惟李宪的一路,因先时各路捷音奏报到朝,神宗大喜,诏命李宪总领五路直捣
夏都。李宪奉诏,领兵东上,扎营于天都山下,焚烧了西夏的南牟内殿并仓库,杀
败西夏统军新都喇不丹,进次葫芦河。忽接各路失败的消息,李宪便不再进,亦即
班师。
所以各路都到了灵州境地,李宪独没有到达,也就没有丧师。
这正是:漫天风雪归无路,血染尸横胆已摧。
要知各路军失败后,神宗又将如何措置,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筑城永乐辱国丧师 奋战兰州斩关夺寨
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五年正月。在此年矢已催腊去,晓筹初报春回的当儿,朝
廷上面,君君臣臣,照例有一番热闹。这虽是种无谓的庆祝,但是君上既未能免俗,
臣下自然也不好不随俗的。是日神宗御太和殿,受群臣庆贺,即设乐赐宴,与群臣
同其欢畅。君臣们正在百壶共进,三雅齐飞,兴高采烈,忽西征军各道失败的奏报
叠传到来。神宗登时落了兴头,群臣亦即相对不乐,把一团喜悦的空气,顿改冷淡
了。神宗并谓群臣道:“朕遣兵西征的时候,孙固力谏不可,朕以为他是迂阔,不
肯听他。太后也说是高遵裕不可使领兵、任攻取,朕亦不听,而今果遭此失败,追
悔已迟了!”说罢,懊悔不已。次日早期,议处各路军失败的罪:贬高遵裕为郢州
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种谔、刘昌祚、王中正,并降官阶。李宪因他开兰州有功,
独不加罪。孙固谏奏道:“按照军法,后期者斩。诸路都到了灵州,李宪独没有到,
那么他的罪照军法是要问斩的,而今不但不斩,且竟不议处罚,怎么可以?”神宗
不听,但降诏诘李宪何故擅自引兵退回。李宪复奏称因为粮运不接,军队无食用,
故而退回;现在正筹办饷械,图谋再举。神宗遂一并赦免他擅自退兵的罪。过了两
日,李宪奏上再举的策略,神宗便授他为泾原经略安抚制置使、兼知兰州,并命李
浩为副。
四月,李宪乃奏请再举西征。神宗即召辅臣询问意见。王珪奏道:“从前所以
失败的缘故,是由于军用不足,以致中道溃退,功败垂成。现在既议出钞五百万缗,
以供军食,当然够应用了,不致再有从前的失败的。”王安礼奏道:“虽然如是,
但钞券不能当食物的,必要转换为现钱,由现钱再换为刍粟,才可以裨实用。而今
离出兵的期限,只有两个月时日,这五百万缗的钞券,怎能得尽换作刍粟呢?”神
宗道:“李宪奏称已有准备了,这个是不消虑的。李宪是一个宦者,尚能像这样尽
心尽力,卿等为国家大臣,倒没有谋国的忠心么?当年唐宪宗削平淮蔡,独有裴度
的谋议与宪宗相同。而今乃不出自公卿,反出自阉寺,朕很觉这是卿等的耻辱哩!”
王安礼奏对道:“唐朝讨平淮西三州,相臣有裴度的谋划,将帅有李光颜、李愬的
勇略,尚且竭尽天下的兵力,经年历岁,才能定局。而今西夏强盛,不是淮蔡可比
得的;李宪的才能还不如裴度;诸将的武勇,又不及李光颜、李愬辈,臣恐怕不能
副圣意!”神宗不答。
这时候恰巧又有个知延州沈括,建议在横山筑城寨,取建瓴而下的形势,以俯
瞰平复,使西夏不敢正视朝廷。种谔因为西征无功,遂把沈括的建议奏上朝廷,且
主张从银州进兵征讨。
神宗得奏,深以为然,即遣给事中徐禧与内使李舜举,往鄜延会议筑城事。李
舜举领旨下来,因诣王珪,想要有所陈说。王珪迎着道:“朝廷而今把边事付托押
班与李留后,皇上从此可以无西顾之忧了!”李舜举道:“四郊多垒,乃是卿大夫
的耻辱!相公当国,岂可把边事付托两个内臣。内臣只宜供禁廷洒扫的职务,怎么
可以当将帅的重任呢?”王珪笑道:“押班何必太自谦呢?押班与老朽,不同是一
殿之臣吗?老朽无才能足以建树功业,正要借重押班绥靖边疆,使朝廷无忧,才好
做个太平宰相哩!像押班与李留后大才槃槃,正该出将入相,说什么不可以呀!”
李舜举听了,不觉叹了口气,想要陈说的话,竟不提起,就辞了出来。明日,遂与
徐禧一同赴鄜延而去。非只一日,到了鄜延,徐禧相度地势,不赞成筑城横山,另
要建城于永乐。种谔争道:“横山延袤千里,产良马,宜稼耕,人民复劲悍善战,
且有盐铁的利益,城垒又都控扼险要,足以守御,怎么说这里不可筑城呢?而今建
功立业,定要从银州开始,其次乃经营宥州、夏州。这三处鼎足峙立,那么横山的
地方,便囊括在里面了。又其次修治盐州。于是横山强劲的兵马,与山林川泽的利
益,尽归朝廷了。横山的地势,居于高处,俯视兴、灵,可以直捣西夏巢穴的,不
议筑城便罢,若是要建议筑城,决不可舍了它,另取永乐。”徐禧反对道:“不然,
不然。
银州虽据着明堂川、无定河的交会地,但旧城东南面,已被河水淹没了,而西
北又阻天堑,真不如永乐之形势险阻,所以应该先筑城于永乐。银、夏、宥三州陷
没百年了,一旦能够复兴,固然是件伟大的事业,但是建州之始,这一项经费,实
在不小,而今国家正值穷乏,到哪里去筹措此项巨款?故不如选择适当的地方,建
置堡寨,名义上虽然不是州,实际上却拓开疆土,不比较好些吗?“种谔又争道:”
不把银州作根本,另想用永乐去制银州,这是件何等失策的事?须知永乐距银州只
二十五里地,又当银州的冲要,西夏有不力争的吗?筑了城不能有所裨益于国家,
反惹起西夏的战争,岂非失策?“徐禧道:”筑城于西夏必争的地方,这才可表示
上国威风,使他知惧哩!如果怕他来争战,还能坐镇边疆吗?“彼此争论,会议遂
无结果,乃将两议奏达朝廷。神宗不明利害,竟从徐禧的建议,舍横山而筑城永乐,
即诏命徐禧带领诸将前去兴筑,并命沈括为援应,陕西转运判官李稷司饷运。徐禧
奉到诏命,因为与种谔意见不合,即奏请留种谔守延州而自率诸将往筑,只十四日
便筑成了。
神宗大喜,赐名做银川寨。徐禧与沈括、李舜举等,俱退回米脂,留鄜延副总
管曲珍领兵万人居守。
徐禧等去后不到十日,西夏便遣铁骑二千,来攻银川寨。
曲珍忙报知徐禧。徐禧得报,即令沈括守米脂,自己与李舜举、李稷等统兵驰
往援救。一路上探骑接连来报,说西夏已调集大兵三十万于泾原,要一齐来攻银川
寨。徐禧反大喜道:“西夏军如果一齐到来,那么是我取功名富贵的日子到了!”
高永亨道:“银川寨城小人少,又没有水泉,恐怕不可保守啦!未可太把西夏军看
轻易了,还须及早策划万全才是!”徐禧怒道:“尔想扰乱军心吗?”便将高永亨
械送延州监狱里,等待破敌后再行细议罪名处治。既抵银川寨,西夏竟发动倾国之
兵来攻。
大将高永能忙献策道:“西夏军先到的,尽是精兵劲卒,赶着他还未曾布阵,
快快攻击,使他骇散,那么后面来的便不敢再来攻了。”徐禧叱道:“尔晓得什么!
王师不鼓不成列,怎可乘人未曾布阵,便施攻击呢?”说罢,拔刀而出,指挥士卒
上前拒战。只见西夏军越到越多了,就像蚂蚁出了洞似的,漫山寨野都是。这时曲
珍布阵河边,见士卒都带着恐惧的脸色,因向徐禧道:“而今众人都怀着恐惧,是
军心已不坚定了,必不可以作战的。如果要勉强作战,一定要失败的。请收兵入城,
但谋守御,还可保全。”徐禧不答应,说道:“君为大将,奈何遇敌请退呢?像这
等恇怯,不更惹敌人轻视吗?”乃传命把七万兵在城下布成阵势。西夏军便先遣铁
骑渡河过来。曲珍见了,又向徐禧道:“这个是铁鹞子军!须要乘他半渡的时候攻
击他,方可得胜,若等他渡过河来了,占着地步,那时他横冲直闯,便无人抵挡得
住了!”徐禧道:“我正要他渡河来哪!
若是半渡的时候便去击他,不能扫尽他了,定有许多要脱逃的,岂不留为后患,
使他日又劳征战?“不听曲珍的话。西夏铁骑军既渡河,纵横驰骤,锐不可当。大
兵复继续杀来,势力益大。
曲珍部众不能抵御,纷纷向后退逃,自躧后阵,于是一齐溃散起来。徐禧见势
头不好,早拨转马头,一溜烟逃入城中去了。
还是曲珍有点本领,奋勇杀了一阵,西夏军稍稍退却一点,才得收拾余众,退
入城中,保守孤城。西夏军见曲珍退入城去,分明是把一群犬豕赶进了囚笼,尽涌
上前围住,兵厚数里,且据住宋军的水寨,断绝城里汲水的道路。曲珍督率士卒,
昼夜守御,城急切不能破。无如城里无水可汲,掘井取水,又都不及泉,兵卒多半
渴死。李宪与沈括等援兵及馈饷,都被西夏军阻隔住,不得入城。种谔又怨恨徐禧
反对他的议案,不发救兵。
至是城中大急,又值夜半大雨,西夏军环城猛攻,城遂攻陷。
徐禧、李舜举、李稷、高永能等,都死于乱军中,独曲珍弃甲丢盔,赤着脚走
脱了。将校死了数百人,士卒役夫丧亡二十余万。西夏军直追至米脂城下,才退回
去了。
自熙宁以来,用兵西征,仅仅得到西夏葭芦、吴堡、义合、米脂、浮图、塞门
六城。灵州、永乐之役,官军、熟羌、义堡等死的有六十余万,钱谷银绢损失不可
胜计。当下败耗传达朝廷,神宗不胜痛悼,为之数日不食。至是神宗才晓得边臣不
可倚信,深自悔咎,不再想西征了。西夏亦复困敝得很。乃追赠徐禧等官封,贬沈
括为均州团练副使、安置随州,降曲珍为皇城使。当李宪奏上再举西征的策划时,
吕公著力陈边民疲敝已极,不可再举,数次上奏谏阻,神宗不听。吕公著遂托疾求
去职,神宗命他出知定州。至是复遭失败,边民益加疲敝了,神宗乃感叹道:“边
民疲敝,不可用兵;吕公著屡次对朕谏奏,朕不能听他,以致更使边民不能聊生了,
真是朕的过错啊!”
于是降诏把吕公著徙知扬州。又当神宗命徐禧往鄜延会议筑城事件的时候,王
安礼谏奏徐禧志大才疏,如果命他前去,定必要误国事,神宗亦不听。而今果然失
败,神宗才追悔道:“悔不听王安礼的谏奏啊!”神宗虽然这时追悔不已,可是无
益的了。
六年二月,西夏乘朝廷困顿,发大兵五十万攻围兰州,一路攻打进来,如入无
人之境,已被他夺去两座关隘了。李浩见西夏军势威赫,人马众多,吓得心惊胆怕,
但闭城拒守着,不敢出战。钤辖王文郁请令道:“但困守孤城,不出兵战斗,怎能
使西夏军退去呢?请发命令,击他一阵。”李浩道:“城中的骑兵,不过数百人罢
了;西夏的步骑至数十万,怎能出战呢?
这一出去,不被他一口气吞没了吗“王文郁道:”不然。敌军兵多,我军兵少,
正当努力杀他一阵,折挫他的锋芒,使敌军丧气,我军定心,然后才能讲保守哩!
从前张辽所以破合肥,却是如此!“李浩道:”钤辖既有决心,请指挥出战罢了。
“
于是王文郁乘夜选择敢死的步卒七百余人,各持短兵,亲自领着,缒下城去,
呐一声喊,突地杀入西夏军中。西夏军不晓得这支兵打从哪里来的,登时惊溃而走。
王文郁与七百余士卒,往来冲杀,把西夏几十万兵马直杀得东逃西奔,追赶十余里,
把关寨夺回来。李浩大喜,即据实奏报朝廷。神宗览奏,嘉奖道:“王文郁可称是
朕的尉迟敬德了!”降诏擢王文郁知州事,以旌赏他的功劳。不久,西夏又分路入
寇,亦被诸路击败退去,没有掠取得什么,徒然杀伤些兵马而已。中丞刘挚遂劾奏
李宪贪功生事,全出欺罔,先前畏缩不赴灵州之约,而停兵筑城兰州,遂使今日大
受祸患。神宗乃诏贬李宪为熙河安抚经略都总管。至是西夏主李秉常见屡次出兵都
不得利,也苦于兵事了,令西南都统茂锡古额不齐,移书泾原总管刘昌祚,乞通和
好,像昔日一样。刘昌祚乃将茂锡古额不齐来书奏上朝廷。神宗正在厌兵的时候,
遂不拒绝,命刘昌祚答书允他通和。西夏主遂遣谟个咩迷乞遇奉表入贡,请求朝廷
赐还侵地。神宗赐诏嘉答,谟个咩迷乞遇拜谢而去。于是赐西夏岁币如旧,惟请赐
还侵地不许。西夏主不满意,至七年春,趁风和日暖,又发步兵骑兵八十万众攻围
兰州,志在必取。李秉常亲自督众急攻,矢如雨雹般向城上射击,云梯革洞,百道
并进。李宪竭力御守,阅十昼夜,未被攻破。李秉常因粮饷已罄,不能继续攻打,
引兵退去;不久,又攻围延州德顺军、定西城并熙河诸寨,均不得逞;转围定州,
亦被击退。李秉常四出无功,复又卷甲敛兵,暂时停止战争,依然通和了。
这时司马光费了十九年的功夫,著成一书,名做《资治通鉴》。这书上起周威
烈王二十三年,下终五代,年经国纬,备列事目,又参考群书,评列异同,分作三
百五十四卷,真个是洋洋巨观。司马光遂把他奏上神宗,以供御览。神宗见了这部
《资治通鉴》,十分喜悦,降诏奖饰道:“前代不见有这样的伟大著作,得卿辛苦
辑成,比荀悦作的《汉纪》要好多了!”
即授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一日,蒲宗孟见神宗奏事,神宗正披阅《资治通鉴
》,神宗因谓蒲宗孟道:“而今天下人才寥落,幸得还有个司马光在着。”蒲宗孟
奏对道:“人才多半被司马光的邪说引坏了,陛下怎么反这么说呢?”神宗大不乐
意道:“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么?朕自即位以来,独深取他一人哩!”蒲宗孟碰了
个大钉子,不由得满面羞惭,默默退出。神宗怒意不解,明日早朝,竟降旨罢免蒲
宗孟官职,迁王安礼为尚书左丞,李清臣为尚书右丞。蒲宗孟因为忌惮司马光是个
正人,怕神宗因他著书有功,再召他入朝,想要乘机谗间他,不料适得其反:倒把
自己个官儿弄掉了。这正是:固位未成反失职,谗臣徒自费心机。
要知后事怎样,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献阴谋走谒高公绘 征政见驰问司马光
鲜红的花儿,开满了上林,碧绿的草儿,铺遍了大地,江山万里,花团锦簇,
好不美观!这是什么时候?可不是春到九分九,天刚三月三吗?神宗与向后同步入
后苑,只见桃花片片飘落在洗心涤虑池里,一点一点,漾成水面文章;新莺个个跳
跃在积翠凝芳林中,一声一声,奏出自然音乐。何等悦耳赏心!
神宗俯仰之间,忽然有感,顾谓向后道:“朕自临御以来,天天为着国事操心,
哪里有一时半刻闲心儿来领略这些花香鸟语呢?而今虽得与卿一度领略,可是又不
能再得了!”说罢,意绪凄然。向后觉得神宗的说话不祥,忙奏阻道:“陛下赏玩
景物,正当放开怀抱,一泻积闷,何必发这等感慨?”神宗道:“朕的本心,岂不
作此想?但是不知不觉间,便有了感慨,不能不说了出来!唉!人生一世,还不就
这样过了吗?”向后听神宗愈说愈不祥了,便奏请道:“陛下出来散闷,反惹悲思,
不如回宫去吧!”神宗点首,遂一同回宫而去。神宗回到宫里,甚觉精神不快,便
倒在龙床上唾了;一时心血潮涌,犹如万马奔腾,不禁连连长叹。向后奏问道:
“陛下本来好好的,到后苑里散了回步,就变了态度,好像有万斛愁绪似的,究竟
为什么?”神宗嗒然道:“没有什么,不过总觉得心绪不宁罢了。”向后安慰道:
“陛下静静心便好了,不必妄想,不必愁虑。”神宗闭目不答,向后也便不说了。
是日晚间。神宗寒热大作,竟是病了。向后着慌,忙传太医入宫诊视。太医瞧过,
奏说不过是偶然感冒,没甚要紧,服药疏散疏散便好了。向后听太医这么说,才放
了心。一宿已过,到了明日,神宗的病竟与太医所断相反,格外加重了,不能起来
临朝,但躺在床上喘气。向后乃传懿旨,命辅臣代祷景灵宫,群臣分祷天地宗庙社
稷。一连数日,完全无效。辅臣乃入宫问疾,奏请册立皇太子,并请皇太后权同听
政。神宗点头应允。
神宗生有十四子:长名佾、次名仅、三名俊、四名伸、五名侚、六名佣、七名
价、八名倜、九名悦、十名伟、十一名估、十二名俣、十三名似、十四名偲。佾、
仅、俊、伸、侚、价、倜、伟八个都已早殇,所存的惟第六子赵佣已有十岁,挨次
居长,神宗已封他为延安郡王,遂议立他为皇太子。当下有职方员外郎邢恕想立异
邀功,便想就神宗皇弟岐王赵颢、嘉王赵颧两王中,奉立一个作皇帝,因往谒蔡确
道:“自古国有长君,才是国家的幸福,公何不从岐、嘉两王择立一人?既可安国,
复可保家,岂不两全其美?”蔡确想了想道:“你的说话很是,但不知高太后意见
怎样。”邢恕道:“岐、嘉两王都是高太后生的,母子的恩情当然要比隔了一代的
来得深厚;而今再立一个作皇帝,欢喜还来不及,定必无异议的。公还迟疑什么呢?
放着富贵不取,眼见得给他人争先取了!“蔡确喜道:”待奏知高太后,得了
旨意再定,免得因此反而得罪。“邢恕道:”我且先去布置,包管成功的。“说毕,
辞出蔡府,径往见高太后的侄儿高公绘、高公纪兄弟。高公绘把邢恕迎入,让坐奉
茶已毕,动问邢恕道:”君此来谅必有所见教。“邢恕道:”正是有事奉商。“高
公绘道:”什么事?公事呢?私事呢?“邢恕道:”这件事吗,乃是关系着君家公
私两方面的。“高公绘惊道:”究是件什么事“,怎的关系寒门呢?”邢恕想要回
答,却又止住,但把两只斜角眼瞧看左右不已。高公绘催着道:“快说,怎么又停
住了呢?”邢恕道:“只是而今还不便公开咧!”高公绘听邢恕这么一说,知道他
的意思是要屏退左右才说,便叫左右退下。于是邢恕就把要就岐、嘉两王奉立一个
作皇帝的意见说明,并请高公绘在高太后面前进言主张。高公绘听了,只是摇首。
不等回答,邢恕乃进一步道:“这事是于君家大有益处的,难道君倒不赞成吗?况
且延安郡王年纪弱小,怎能为君?而岐王、嘉王既长且贤,理当择立。大臣为国家
立君,不当如是么?君为皇亲,哪可不赞一辞呢?”说到这里,高公绘便拦阻道:
“不必说了,不必说了,这事断断不行的,我不愿与闻。”邢恕又道:“不与闻此
事,岂不要失掉今日的富贵吗?
须知我来奉商,完全是为的君家富贵!“高公绘不禁作色道:”罢!罢!罢!
这种富贵我不要!哼!只怕君此来叫我作此事,是想要贻祸寒门哩!“说罢,即唤
左右送客。邢恕无奈,只得败兴而归。到了私第中,忽想到高公绘这等拘执,高太
后料必也是拘执的,如果蔡确进去奏请高太后,给她当面驳回,这事便糟了。忙又
跑去知会蔡确,要他不要奏明高太后,另设别法进行。果然高太后贤明得很,她不
待蔡确去奏请,便提防着臣下要做这么一着。当日岐、嘉两王进宫省问神宗疾病,
她便面谕两王道:”从今日起,且暂时闭门深居,勿再进宫来,因为而今皇太子还
未立定,难保臣下没有立异的想头,构陷尔兄弟于罪戾中,须各自引避嫌疑才是。
“两王受命道:”儿臣敢不敬遵母后意旨!“遂匆匆退出,各回王邸,杜门谢客。
高太后又密敕中人梁惟简妻,预制小黄袍一件,呈进备用。照这样看起来,皇太子
虽还未曾明诏册立,高太后志在立延安郡王,可以想知了。又过了数日,神宗的病
益加沉重了,邢恕与蔡确密议道:”事急了!不可不采决然的手段!“蔡确道:”
正是。“遂定计约王珪入宫问疾,暗使知开封府蔡京伏甲士于朝门,胁迫王珪一同
主张这事;倘王珪不肯赞同,便把王珪杀了,藉此威服群臣。不料事不由人,等到
蔡确、邢恕布置停当,往约王珪时,王珪早进宫去了,已受神宗顾命,草诏册立延
安郡王赵佣为皇太子,赐名做煦,高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蔡确、邢恕倒抽了口气,
计无所施,只得罢了。越日,神宗驾崩。总计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享
寿三十八岁,后归葬永裕陵,庙号做神宗。
至是皇太子赵煦即位,是为哲宗皇帝。尊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皇太后,
生母朱德妃为皇太妃;晋封皇叔赵颢为扬王,赵颧为荆王,弟赵佶为遂宁郡王,赵
佖为大宁郡王,赵俣为咸宁郡王,赵似为普宁郡王;加尚书左仆射王珪为岐国公,
潞国公文彦博为司徒,王安石为司空;其余文武百官,一律进秩;致仕各官,赐服
带、银帛有差。高太皇太后遂与哲宗一同临朝听政。蔡确因先前的密谋不成,现在
恐怕位置动摇,乃谋献媚,以图巩固。高太皇太后的从父高遵裕自西征失败坐贬以
来,至今还处卑职。蔡确遂向高太皇太后奏请复高遵裕官爵。
高太皇太后听奏,凄然道:“灵武一役,先皇帝得到失败的恶耗,顿时罢宴辍
朝,退回宫中,绕室彷徨,彻旦不能安寝,自是惊悸,驯致大故。追原祸始,实由
高遵裕造成。先皇帝不肯诛戮只降了他的官爵,已算分外开恩;而今先皇帝骨肉未
冷,我何敢顾念私恩,违反天下的公议呢?高遵裕复官,是万万不可的!”蔡确被
高太皇太后这一驳回,不禁满面惭赧,惶悚而退。自是蔡确随班在朝,暂时抑制侥
幸心,不敢在高太皇太后前做妄想了。高太皇太后深念自王安石变法维新以来,民
间甚感疾苦,乃首先传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军器及禁廷工技,戒内外毋许苟
敛,宽民户保甲马。旨下,民间不胜欢悦。这道旨意,是径由中旨,宰相王珪等都
不得与闻,所以王跬等便无施他们的伎俩来阻扰了。越日,又下诏罢京城逻卒,及
免行钱,废浚河司,蠲免逋赋。又召司马光、吕公著入朝辅政。司马光自罢官居洛,
已十五年了,田夫野老都十分尊敬他,称做司马相公。就是妇人孺子,也知有司马
君实。君实是司马光表字。
至是司马光听得神宗升遐,乃驰驿入临。行近都门,卫士见了,莫不以手加额,
欢呼道:“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
沿途人民,亦遮道告恳道:“司马相公这回来了,请莫回去,留在朝里辅相天
子,救救我们小百姓!”司马光见得民心这等向他,反倒惧怕起来,不敢入朝了,
乃从间道回归洛中。高太皇太后听得司马光中道折回,遣内侍梁惟简驰往慰劳,并
问为政所当先行之事。司马光即疏奏当先大开言路,广征舆情。梁惟简赍疏复命。
高太皇太后大喜,谕令中书草诏,晓谕百官,对于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尽情直陈
毋隐。蔡确暗道:“这么一来,我们岂不要被撵了吗?”眉头一皱,诡计已生,又
自语道:“在诏语里定些限制,名为开言路,实际是禁遏,就得两全了。”于是草
成诏稿,设六个限制的条件在诏辞里。这一段诏辞说道是:若阴有所怀,犯其非分
;或扇摇机事之宜,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观望朝廷之意,以侥幸希进;下以眩惑
流俗之情,以干取虚誉:若此者,必罚无赦。
高太皇太后将诏稿看了,便把来封着,再遣梁惟简持给司马光阅看,命他修改。
司马光打开诏稿看过,对梁惟简道:“这篇诏稿里立的六个限制条件,并不是求直
谏,乃正是拒谏了。
若把此诏颁行,那么做臣子的更是不能谈论政事了;如果一谈论,就犯了这六
个条件。这篇诏稿,一定要修改过才可以发出去。“于是司马光把自己的意见,恳
切写出,把诏稿修正,一并封着交梁惟简带回。高太皇太后启视一过,喜道:”司
光光真不愧忠臣了!“即把改正的诏谕颁行天下。至是,言路始升,上封事的千数
人。
高太皇太后乃诏司马光知陈州,并起程颢为宗正寺丞。程颢奉到诏命正想入朝,
忽然生起病来,不到几天就死了。后文彦博题他的墓碑,称做明道先生。司马光奉
诏赴陈州,经过阙下,进朝见驾。高太皇太后将他留住,命为门下侍郎。忽王珪病
死,乃升蔡确、韩缜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章惇知枢密院事。这时普天
下的人民,引领拭目,伫盼朝廷新政。
高太皇太后亦极意求抬,想一洗往昔弊政,解除人民的疾苦,因又召吕公著为
侍读,并遣使迎问他所想要陈说的话。吕公著谓使者道:“先帝的本意,原是以宽
省民力为先,而建议的人,却以变法侵民为务,与自己政见不同的,一概斥去,所
以便失却先帝的本意,使政治上弊病日深,人民感受困苦日甚。而今只要求得中正
的人员,讲求天下的利病,同心协力从事改革,还是不难挽回的。”即交使者赍陈
十事:一畏天、二爱民、三修身、四讲学、五任贤、六纳谏、七薄敛、八省刑、九
去奢、十无逸。使者复奏,高太皇太后悉行嘉纳。吕公著一到,立改授为尚书左丞。
吕公著与司马光既同居政府,乃同心辅政,推本神宗的遗志。凡神宗想行而未暇举
行的,与改革而未至尽的,一一举行起来,又请设置谏员,极开言路。于是民间欢
呼鼓舞,众口称颂。蔡确等见司马光、吕公著这等作为,晓得定要革除新法,便高
唱“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论调,藉以阻扰他们的更张。果然朝议纷纭,以为神宗
驾崩未久,凡神宗时颁行的一切新法,目下概不可更改,须待三年之后再议。司马
光指驳道:“要是先帝颁定的好法令,就是百世之后,也是不当改易的,说什么三
年无改呢?要是王安石、吕惠卿所创建的不良政令,为天下患害的,补救起来,当
像救焚救溺这么急速,怎好等待到三年呢?况且而今太皇太后是以母改子,不是以
子改父,这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话,是说不通的。”被他这么一驳,众议才平息下
去了。于是高太皇太后依着司马光、吕公著的建议,罢“保甲”、“保马”、“方
田、”市易“新法;谪贬京东转运使吴居厚,安置黄州;仍起用鲜于侁为京东转运
使。司马光对同官道:”鲜于子骏实是大才,而今再使他去做转运使,未免屈抑了
他。但朝廷要救京东的困溺,非他去不可,所以又不得不使他去。鲜于子骏此一去,
乃是京东一路的福星啦!现在天下都处困溺,安得像鲜于子骏般人一百个,分救天
下呢?“
子骏是鲜于侁的表字。鲜于侁到了京东,即奏罢莱芜、利国两治所,及海盐依
河北通商。人民大悦,口碑载道。朝廷又削前市易提举今光禄卿吕嘉问三秩,贬知
淮阳军。至是吕党皆坐黜,并谪邢恕出知随州。
不觉残年已过,遂下诏改元做元枯,是为哲宗元祐年。闰二月,右司谏王觌上
疏奏谓:“国家安危治乱,乃系属于大臣;而今执政八人,奸邪占了半数,这一两
个元老,怎得行他忠君报国的意志呢?”因极论蔡确、章惇、韩缜、张璪等,朋邪
害政。不料奏章数十上,高太皇太后还未允准,于是右谏议大夫孙觉,侍御史刘挚,
右司谏苏辙,御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等,都起来做王觌的后盾,朝上一章,
晚进一奏,交相劾论蔡确的罪状。这正是:须使奸邪都敛迹,方教治国有良谋。
要知高太皇太后得了孙觉等劾论蔡确的章奏,毕竟怎样,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罢奸邪太后任忠良 争意气朝臣结党派
高太皇太后至是,乃罢免蔡确宰相职权,出知陈州;当下擢司马光为尚书左仆
射兼门下侍郎,吕公著为门下侍郎。李清臣、吕大防为尚书左右丞,李常为户部尚
书,范纯仁同枢密院事。这时司马光虽荷圣眷降渥,把他升至极位,但是老病日增,
精神日见衰弱,满想尽心竭力,整顿颓败,以报国恩,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
瞧着“青苗”、“免役”诸新法犹然存在,西夏亦还恃强未能降服,不禁长叹道:
“这些祸害没有除掉,我死不瞑目了!”因作书致吕公著道:“我现在把身躯付与
医生,把家事付与儿子,一身一家,总算有了付托,不必忧虑了。
但是国家大事,没有可付托的人,而今敬以属公!“吕公著得书,便拿了去奏
白高太皇太后。高太皇太后念他年老有病,忠心耿耿,特诏免朝参,赐乘肩舆,三
日一入省。司马光奉诏,谢不敢当,且上奏道:”不见天子,哪能办事呢?“乃改
诏令司马光子司马康扶掖入对。司马光乃奏请罢”青苗“、”免役“两法。高太皇
太后准奏,即日罢”青苗“、”免役“两法。
“青苗法”罢后,青苗钱罢贷,仍复常平旧法,朝臣无异议。
惟“免役法”罢后,司马光请仍复“差役法”,章惇乃力争不可,与司马光在
高太皇太后帘前争论不休。高太皇太后不悦,把章惇斥知汝州。是时苏轼已奉诏起
复,任中书舍人,乃请行熙宁“给田募役法”,条陈五利。王岩叟争论不可,谓五
利不可信,而且有十弊。于是争议纷纭,莫衷一是。乃诏命资政殿大学士韩维及范
纯仁、吕大防、孙永等,详定上奏。苏轼往见司马光道:“公想改‘免役法’为‘
差役法’,岂不除了一害,复置一害吗?”司马光道:“怎见得呢?”苏轼道:
“免役法的害处,是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的困苦;差役法的害处,是人民常在
官役,不得专力于农事,且奸吏更藉以敲诈人民。
这两种法不同是有害的么?“司马光道:”那么依君意见,要怎样办呢?“苏
轼道:”大凡立法,能够相因,事便易成;事能渐进,民才不惊,这是一定的道理。
在三代的时候,兵与农合而为一,至秦始皇才分为两途。到唐朝中叶,尽变府兵为
长征卒,自是而后,兵只当兵,农只务农。农出粟帛以养兵,兵出生命以卫农,天
下称便。就是圣人复起,亦不能改易了。而今所行的‘免役法’实与此相似,公想
骤罢‘免役法’而行‘差役法’,正如罢长征卒而复民兵,恐民情反感痛苦,不易
做到呢!“马司光不以为然,苏轼也就辞归。明日,在政事堂议事,苏轼复陈述不
赞成”差役法“意见。司马光觉得他太噜苏了,不觉忿然作色。苏轼却很和气地再
说道:”从前韩魏公刺陕西义勇,那时公做谏官,再三劝阻。韩魏公不乐意,公也
不顾。我常听得公说这事。而今公作了宰相,却不许我尽言么?“司马光听了,忙
改容相谢道:”岂敢!岂敢!“范纯仁亦谓司马光道:”‘差役法’一事,着实不
可速行,宜妥加考虑,不然,转使民间受苦了。愿公虚心采择众人的议论,不可专
恃自己一人的谋划。如果专恃自己一人的谋划,那么奸佞谄谀的奸人,反得乘间迎
合了。“司马光不听,持论益坚。范纯仁道:”像公这样,乃是使人不得尽言啦!
公难道以为我要徒是媚公,不顾大局吗?若然,我何不趁少年时迎合王安石,早图
功名富贵,为什么要等待今日呢?“司马光才把”差役法“稍稍改善,然毕竟不肯
不行。起先司马光决定改行”差役法“,限期只五日,僚属都道:”太急促了。
“独知开封府蔡京如限诣政事堂复命,说已改办停当。司马光大喜道:”使人人能
像君那么尽心,‘差役法’哪里会不可行呢?“所以司马光持”差役法“便这等坚
决。殊不知蔡京乃是个大奸巨猾,特意迎合他的。
这时王安石在金陵,听得朝廷改革新法,毫不为意。后来听得罢“免役法”,
乃愕然失声道:“竟一变至此么?此法实不可罢,司马君实亦太武断了!”不久病
死。高太皇太后念他是先朝大臣,追赠太傅。后人因他在元丰三年曾封为荆国公,
遂称他做荆公。王安石死后,新派亦依次贬谪:范子渊贬知陕州,韩缜罢知颍昌,
李宪、王中正罚司宫观,邓绾、李定放居滁州,吕惠卿贬为光禄卿,分司南京,未
几,再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安置建州。再贬吕惠卿的诏书,是由中书舍人苏轼起
草的。诏云:吕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贪功,好
兵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免役”。“均输”
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先皇帝求
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尚
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新派既相继罢黜,乃进任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维为门下侍郎;
起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班宰相上,六日一朝,一月两赴经席;召程颐为秘书郎,
入对后,改授崇政殿说书。此时司马光老病益甚,因是两宫言听计从,便立意以身
殉社稷,扶病躬亲庶务,昼夜不息。直到临死,还声声系念国家大事。高太皇太后
听报司马光死了,痛哭道:“国家摧折栋梁了!”与哲宗亲临吊祭,赠太师温国公,
赐谥做文正。他执政以来,远近从风,就是辽国听得,亦十分敬畏,且戒敕边吏道
:“中国已相司马光了,勿得轻生事端,致开边衅。”民间听得他的死信,通国举
哀,同叹道:“天怎么不给我们留此一老呢?”于是以吕公著继任司马光的职位,
进吕大防为中书侍郎,刘挚为尚书右丞,苏轼为翰林学士。
苏轼自奉召入都,才十阅月,已三迁华要,而圣恩有加,不久又命兼侍读。一
夕,苏轼值宿禁中,召见便殿,高太皇太后又问道:“而今作什么官呢?”苏轼又
奏对道:“待罪翰林学士。”高太皇太后问道:“何以就迁到这个职位呢?”苏轼
再奏对道:“此乃蒙太皇太后及皇帝陛下特达之知啊。”高太皇太后道:“不是的。”
苏轼奏答道:“那么莫非由大臣荐举的么?”高太皇太后摇首道:“更加不是了。”
苏轼不禁惊愕起来,奏道:“臣虽无状,却是不敢由他途求进呀!”高太皇太后道
:“卿勿必惊惶,这乃是先帝的遗意啊!先帝常读卿的文章,必称赞道:”奇才!
奇才!‘不过未及进用罢咧。“苏轼听了,感激先帝见知,不禁大哭起来。高太皇
太后因苏轼一哭触动悲哀,亦大哭起来。哲宗见了这样,也就跟着哭起来。
左右内侍无可奈何,只好大家同声一哭,于是竟弄成一殿哭了。
哭了一会,才各自住哭收泪。高太皇太后唤内侍移过锦墩,命苏轼坐了,赐饮
御茗一盏。又询问了一会政事,不觉已是玉漏将尽时,高太皇太后指着御前燃着的
金莲烛顾内侍道:“撤了它,送学士归院去!”苏轼忙起身谢恩毕,随了内侍退出
不提。
自是苏轼深感高太皇太后知遇之恩,尝借语言文章规讽时政,藉以答报万一。
卫尉丞毕仲游贻书忠告苏轼道:“君职非谏官,又非御史,乃好议论人长短,这乃
是桩贾祸勾当,君宜知戒啦!”苏轼不听,规讽如故。恰值程颐稽讲经席,多用古
礼。苏轼谓他不近人情,每加讥讽。当司马光死了开吊的时候,百官适有庆礼,事
毕想转往吊祭。程颐反对道:“不可,《论语》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有
一个少年学士,却又不赞成程颐的说话,即用滑稽的口吻答道:”《论语》上并没
有说是歌则不哭呀!“苏轼在旁冷笑道:”这是枉死市的叔孙通新制出这个礼。
“程颐听了,不由大憾苏轼。因此,二人遂成嫌隙。不久,苏轼发策试馆职,有问
题云:”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神宗之
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益,而流入于刻。“于是程颐的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
朱光庭等,遂劾苏轼策问讪谤先帝。苏轼被劾,乃请求外调。侍御史吕陶上奏道:”
台谏当秉至公,不可假借事端,图报私隙;而今贾易、朱光庭等弹劾苏轼,未免离
经了。“左司谏王觌亦上奏道:”苏轼试题,不过略失轻重之体,关系尚小,若因
这等吹毛求疵,闹门户的意见,而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关系倒大了。“范纯仁复
上奏道:”苏轼着实无罪,弹劾的乃有所为而发,不可不察。“高太皇太后深以吕
陶等奏议为是,临朝宣谕道:”详细观览苏轼的题意,是今日面官有司监司守令,
并非讥讽祖宗,不得为罪。“遂把弹劾苏轼的一案,搁置不问。又不久,御史中丞
胡宗愈、给事中顾临、谏议大夫孔文仲,交章劾谕程颐不当在经席。遂罢程颐出管
句西京国子监。
自是朝臣分立党派,互寻嫌隙,闹个不休。当时有三党最为著名:一洛党,二
蜀党,三朔党。洛党以程颐为首领,朱光庭、贾易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领,吕陶
等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领,归附的人最多。这三党都非
奸邪,只互闹意气,遂致彼此不能相容,互相排挤。忽文彦博因老请求致仕,诏命
十日一至都堂议事。吕公著亦因老恳辞职位,乃拜司空同平章军国事。诏建筑第于
东府的南面,启北扉以便执政会议,凡三省枢密院之职,皆得总理,间日一朝。授
吕大防、范纯仁为左右仆射兼中书门下侍郎,孙固、刘挚为门下中书侍郎,王存、
胡宗愈为尚书左右丞,赵瞻签书枢密院事。吕大防作事,一本朴直;范纯仁行政,
务从宽大,二人都是无偏无党,协力佐治,政事很是清明。洛党、蜀党、朔党,时
起争端,朝里不免多事。过了些时,诏授范镇银光禄大夫,封蜀郡公。这时范镇已
八十一岁,受爵不久,便病殁了,追赠金紫光禄大夫,赐谥做忠文。范镇有个从孙
唤名做范祖禹,从司马光在洛修《资治通鉴》十五载,不事进取;屡擢为右正言、
起居郎、召试中书舍人,都不拜。当富弼死时,遗表极论王安石误国及新法弊害,
嘱他进呈,朋辈惧怕这篇遗表获罪,多劝阻他不要进呈,他不肯负约,毕竟进呈上
去,朝庭却不把他怎样。
他乃是吕公著的爱婿,他为避嫌,所以吕公著在朝,他只不出来做官,范镇可
算得有孙了。这时朝臣有些谄谀的,因见得高太皇太后十分贤明,作奸不得,不敢
从朝政上面做手脚,便想从私恩上面弄狡狯。因为从来贤明的人,凡百事情,都看
得很清楚,不能蒙蔽他,独于私恩,难得看得透,抛得开。在这个地方,易为使他
把贤明锢塞,把大义背弃,若从此路去迎合,十有九成靠得住他得信任倚重的。于
是就奏请高太皇太后尊体高氏,加恩亲属。高太皇太后听奏,却不为动,也不当面
叱斥,即日下一道诏谕,减裁亲属的恩泽。诏云:官冗之患,所从来尚矣;流弊之
极,实萃于今。上有久闲失职之吏,则下有受害无告之民。故命大臣,考求其本。
苟非裁损入流之数,无以澄清取士之原。吾今自以渺身,率先天下。
永惟临御之始,尝敕有司:荫补私亲,自惟德薄,敢配前人?
已诏家庭之恩,只从母后之比。今又当损,以示必行。夫以先帝顾托之深,天
下责望之重,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
矧此私恩,实同毫末。忠义之士,当识此诚,各忘内顾之恩,共成节约之制。
今后每遇圣节大礼生辰,合得亲属恩泽并四分减一。皇太后,皇太妃,准此。
这道诏旨下来,那些想借私恩献媚高太皇太后的臣子,都暗地里伸伸舌头,自
己知惧而罢,不敢再生妄想了。
忽朝里又发生桩不幸的事,司空吕公著已经病殁了。高太皇太后哭着谓辅臣道
:“司马相公死了还没有几时,吕司空乃又死了,朝廷哪里这等不幸呢?”说着,
不胜感伤。哲宗听了,也落泪不止,即亲临吕宅祭奠,赠太师申国公,赐谥做正献。
即召范祖禹为右谏议大夫。范祖禹因丈人已死,无用引嫌了,乃奉诏入京供职,
又加礼部侍郎。不久,知汉阳军吴处厚奏上蔡确《游车盖亭》诗,谓是意存怨谤朝
廷,请明正蔡确的罪。
高太皇太后大怒,贬蔡确为光禄卿,分司南京,越六日,再贬为英州别驾,安
置新州。
不觉已是七年的深春时候,花红河北,草绿江南,好一片盛世景色。这时哲宗
年已十七,正该给他择配一个贤德美丽的皇后,使他在这青春期间,能够领略人生
至味,养成他美满的意志,将来好发为美满的政令。高太皇太后早见及此,选了世
家女儿百余人在宫里,慢慢地察看她们的举止动静,以备择立皇后。就中以马军都
虞候孟元的女孙最为操行端淑,情性幽娴,容貌的美丽,更是近冠侪辈,远盖西子、
太真,没得说的,高太皇太后与向太后都看中了她,极加爱悦。这时她已满十六,
比哲宗只小一岁,正可配成一双两好。这日高太皇太后退朝回到宝慈宫,忽想到这
桩婚事,使命内监去宣向太后来商议。这正是:才向庙堂问政事,又从宫禁议婚姻。
要知高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商议后,就把孟女作哲宗皇后呢,还是别选一个,下
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乐新婚天子画眉 犯众怒婕妤丢脸
向太后见高太皇太后命内监来宣,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情,忙引着宫女过宝慈宫
来。见了高太皇太后,请过了安,侍坐一旁。然后向太后的宫女,也上前给高太皇
太后请过安,退立向太后座侧。宝慈宫的宫女内监,又都上来给向太后请安。一一
请安已毕,高太皇太后对向太后道:“宣你来不为别的,我想着桩心愿,须要与你
商定了。而今官家已经十七岁,婚姻以时,这当儿该给他婚配了。我看孟女很能执
妇道,可以使她正位中宫。你的意思怎样?”向太后奏答道:“我正也想着,既是
母后亦属意孟女,就请母后传谕大臣草制册立,给官家与孟女完成大礼,便完了一
桩大事。”高太皇太后听向太后很同意,便道:“如此,我明日便传谕草制议礼举
办了。”
向太后又答奏道:“但凭母后主持。”计议遂定。明日临朝,高太皇太后即传
谕命翰林学士草制,翰林、台谏、给舍与礼官议订册后六礼仪制,司天监占选吉期。
诸臣奉了谕旨,当下草成制书,议定仪制,择定吉期,一并呈进宝慈宫阅览。高太
皇太后看了,都认为可以,传旨命尚书左仆射吕大防兼六礼使;同知枢密院事韩忠
彦充奉迎使;尚书左丞苏颂、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充发册使;尚书右丞苏辙、皇叔
祖彭城郡王赵宗景充告期使;皇伯祖高密郡王赵宗晟、中书侍郎范百禄充纳征使;
吏部尚书王存、殿中侍御史刘奉世充纳吉使;翰林学士梁焘、郑雍充纳采问名使:
各司其事,举办六礼。于是辟旧尚书省作皇后行第,先纳采问名,次纳吉,又次纳
成,再次告期毕。
忙了多日,吉期已到,哲宗戴着通天冠,穿了绛纱袍,临轩发册,行奉迎礼。
吕大防率百官鱼贯入朝,分立东西。典仪官奉册宝上殿,置于御座的前面。吕大防
遂率百官再拜。宣诏官传谕道:“今日册孟氏作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吕大防、
韩忠彦、苏颂、王岩叟、苏辙、赵宗晟、赵宗晟、范百禄、王存、刘奉世、梁焘、
郑雍各使,再拜受命。典仪官捧过册宝,交与吕大防。吕大防接奉册宝,复率百官
再拜。宣诏官又传高太皇太后制命道:“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吕大防与韩忠彦
等领谕,拜辞出殿,赴皇后行第。既至,傧介接入,引见后父。
吕大防即向后父宣奉迎皇后中制,后父跪听毕,敬谨致答辞。
答辞毕,再拜受制,后父退下。于是保姆引孟后登堂。吕大防、韩忠彦等向孟
后再拜。拜毕,奉上册宝,孟后降至堂下,再拜受册。内侍上前接过册宝,转呈孟
后。吕大防等退出。孟后复又登堂,肃立中央。于是后父从东阶升堂,西向郑重致
辞道:“戒之!戒之!夙夜勿违帝命!”说毕,退下。后母又从西附升堂,东向施
衿结帨,亦郑重致辞道:“勉哉!勉哉!夙夜勿违帝命!”说毕,亦退。于是保姆
乃引孟后出堂登舆。启舆,出大门,吕大防、韩忠彦等前导,缓缓而行。至宣德门,
百官宗室,列班拜迎。进入门内,钟鼓并奏。再入端礼门,过文德殿,进内东门,
至福宁殿,住舆,于是孟后降舆,入次小憩。
哲宗出御殿坐候。尚宫引孟后出次,诣殿阶东,西向立。尚仪跪请哲宗降座,
礼迎孟后。哲宗起身至殿庭中,揖孟后入殿,导升西阶,徐步入宫,同就榻前并立。
尚宫跪进饮具,请哲宗与孟后交杯合卺。哲宗与孟后乃就坐,三饮合卺,礼成。尚
宫请哲宗御常服,尚寝请孟后释礼服。同时更衣毕,即并肩携手入幄,于是侍从毕
退。这一夜,哲宗与孟后联成并蒂良缘,配合百年佳偶,龙飞凤舞,可想而知是甜
蜜的、美满的、特别的欢乐,无须要用笔墨赘写了。
一宵美事已成,次日帝后双双朝见高太皇太后、向太后,并参朱太妃。越三日,
诣景灵宫行庙见礼。礼毕,回宫,再朝高太皇太后。高太皇太后谓哲宗道:“得着
个贤内助,是很不小的一桩幸福事。但儿还当自勉,使得始终保全这个幸福,方不
负我厚望啦!”哲宗起座敬听了,遂与孟后退出,回转中宫。
人生最甜蜜的岁月,无过于新婚燕尔的时候。如果又是郎才女貌,配合适当,
那更加要美满了。哲宗、孟后正是一个少年的风流天子,一个是娇好的美丽皇后,
又恰当郎年十七依十六,初相聚首,越觉得水乳交融,恩情无限。这时又在初夏当
儿,残红送雨,新绿窥窗,兰室香生,莲池风至,好一个美景良辰。
这日晨起,一片和煦的晴光,从重重的帘幕空隙里,透射到珊瑚屏上,耀出满
屋红光,与绿沉沉的翡翠台案映照着,益显得好看了。孟后穿一套新样异彩的靓装,
坐于妆台前而自理云鬓。
哲宗也穿着一身淡而带艳的便服,靠在妆台旁边,目不转睛地觑着孟后梳理。
一会,孟后理好云鬓,匀好粉脸,向一只小巧的长条妆盒里,取出一条柳烟笔,要
想画眉。哲宗忙挨到孟后身旁,握住孟后的玉手,笑着道:“且慢!待朕与卿画吧。”
孟后扭过颈儿来,把两个如秋水似寒星般的眼珠儿,望着哲宗一盼道:“陛下
可能么?”哲宗笑道:“不敢便说是能,姑且尝试尝试看。”孟后就把那条柳烟笔
授与哲宗,又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了!”哲宗得了孟后允许,更添了十分兴
致,忙接过笔来,作他平生第一遭在女子面上献殷勤的工作。哲宗一边画着,一边
玩赏着,一边又领略着孟后脸儿上颈项间发出来的脂香粉气,心儿里暗叹道:我一
生能够常做着这种有兴味的工作,我情愿把这皇帝位子舍弃了!做皇帝哪得似做这
个工作有兴味呢?可叹世间的人,一心儿只羡慕做皇帝,希望做高官,以为这是人
生至乐,真个是痴人了!心里想着,手里画着,愈想愈有兴味,越画越见精神。画
了半日,把两道眉儿画成了,把笔置放妆盒里,笑道:“好不好卿自向镜子里瞧吧。”
孟后果然向镜子里瞧时,两道眉儿画得就像两钩新月,好不入画。
连声道:“好!好!好!”哲宗见孟后这等赞美他的作品,比久旱逢着甘雨,
化子拾了黄金,还要开心万倍,笑问道:“是画得好么?那么卿看朕比当年京兆尹
张敞的本领何如?”孟后笑对道:“张敞怎及得陛下呢?”说着,又调胭脂涂点嘴
唇。
哲宗看着孟后把胭脂向嘴上轻轻地一抹,她那一张樱桃小口,顿时显得红香欲
滴,不觉心里一动,情不自禁,把孟后一把抱起,搂在怀里,深深地接了一个长吻。
就这一吻里,哲宗与孟后的情爱,又不知增深几许了。
快乐的光阴,过得更疾速,一转眼间,就到了八年九月。
高太皇太后忽患着病,不能视朝。哲宗、孟后与宗室大臣,遂日至宝慈宫请安
问疾,忙个不了。一日,吕大防、范纯仁同至宝慈宫,请安问疾毕,正要退出,高
太皇太后道:“二卿且住,老身有几句话要说。”吕大防、范纯仁即屏息立住,静
待谕旨。高太皇太后道:“老身死期已迫,再不能临朝听政了!”吕大防、范纯仁
同声回奏道:“慈躬不过偶然感冒,调养几日,想必痊愈了。臣等愿祝慈寿无疆!”
高太皇太后叹道:“老身自己知道,这病断不能得好的。但老身不过是个衰迈无能
的妇人,活着原于国家没有什么益处,死了也于国家没有什么损处,一死是无足轻
重的。而且老身年纪已经六十二岁,死了不为夭折,可以死了。只是官家年纪尚在
幼稚,老身死后,必有攻击老身调弄官家的。卿等宜用心保护,勿使官家着迷。然
而,卿等到时候亦宜早自引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又谓范纯仁道:“卿父范仲
淹,可谓是个忠臣。在庄献明肃皇后垂帘时,惟劝庄献明肃皇后尽母道,后来到了
庄献明肃皇后上宾之后,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像他这样才是。”范纯仁泣对道:
“臣敢不尽忠吗?”停了停,高太皇太后又叹道:“唉!老身死后,难保不被奸佞
妄加指摘的。老身受神宗皇帝顾托,同官家御殿听断,已阅九年。卿等试想,这九
年中间,老身曾敢一日顾私而加恩高氏么?慢说外家,老身为了至公不肯徇私的缘
故,自己所遗的一男一女,而今病到要死了,尚且不得一见哩!”说罢,不禁泣下。
这日正值秋社日,高太皇太后因呼左右赐吕大防、范纯仁社饭。吕大防、范纯仁乃
退至寝门外,领用毕,复进拜谢慈恩。高太皇太后泣道:“明年社饭时,卿等当追
念老身今日的说话了!”吕大防、范纯仁听了,亦不禁侧然。又待了片刻,见高太
皇太后已十分倦怠了,遂即告退。越日,高太皇太后遂崩。高太皇太后听政九年,
召用故老名臣,罢废新法苛政,朝野清明,华夷绥定,于是神宗时代纷纷乱乱的天
下,复归安定。辽国瞧着,敕戒臣下道:“南朝尽行仁宗的旧政了,慎勿生事疆场!”
西夏亦谨修贡职,不敢携贰。所以九年之间,无有边衅。当神宗祥禫既终,有司遵
用庄献明肃皇后故事,请御文德殿受册,极意不肯,谓执政道:“母后临朝,已经
是国家不好的现象。文德殿乃是天子的正衙,岂是女主所当御的吗?”卒之只就崇
政殿受册。至于外家私恩,更是一点不肯宽给。有侄高公绘、高公纪兄弟,终元祐
之世,只进一秩,还是经哲宗请求再三才给予的。因此,中外称为女中尧舜。至是
崩逝,尊谥做宣仁圣烈。
高太皇太后既崩,哲宗遂亲政。范纯仁记着高太皇太后的遗言,即乞避位。哲
宗谓吕大防道:“范纯仁乃是个孚时望的,不可让他去位,卿可替朕去留住他。”
并即诏范纯仁入觐,范纯仁只得暂时打消去志。九年四月,下诏改元做绍圣,即以
是年为绍圣元年。因为是时哲宗已被一群小人包围着,不以高太皇太后时所行的政
令为然,罢免吕大防职位,出范纯仁知颍昌府,贬苏轼知英州,降苏辙知汝州,谪
范祖禹知陕州,起复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曾布为翰林学士,进用张商英
为右正言,蔡京为户部尚书,蔡卞为国史馆修撰,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郑润甫为尚
书左丞,吕惠卿、蔡确、邢恕都复了官,一心一意要绍述神宗时的政令,所以改做
这个年号。于是便复行“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等。不久又追夺司马
光、吕公著赠谥,仆倒墓碑。贬吕大防为秘书监,刘挚为光禄卿,苏辙为少府监,
并分司南京。于是命蔡卞重修《神宗实录》,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以及黄庭
坚、赵彦若并坐诋诬降官,安置永、丰、黔三州。吕大防因曾监修《神宗实录》,
连坐徙安州居住。范纯仁奏请释还吕大防,章惇大怒,将范纯仁贬知随州。此时朝
中,忠良去尽,当权执政的都是些奸人小丑了。
从来小人聚做一起,无风也要掀三个浪的,所以而今章惇、蔡京、章商英等当
国,朝里的政事弄得日糟了。
恰巧适有一桩事,又给章惇、蔡京一个行奸使坏的机会。
什么事呢?原来哲宗刚在青春的时期,又生成个好色坯子,朝中又没有一个贤
良的臣子劝谏他,不免便日习于荒淫。孟后虽然有色,但是却坏在有德,遇着哲宗
要做不合理的事情,她即要谏阻一回,所以哲宗虽然很是爱她的色,同时却又憎恶
着她;日复一日,他两个情爱上的裂痕,愈弄愈不能融洽了。碰着宫里有个刘婕妤,
乃是天生成的狐媚子。她的姿色虽不及孟后,但是她一味喜修饰,能淫浪,不讲德
行,便引得哲宗把她爱得什么稀世宝贝似的,反以为她的姿色要好过孟后了。刘婕
妤恃宠成娇,便异常轻视孟后。孟后性本和淑,又能包容,一点儿也不计较她。不
过中宫的一班宫女内监却很瞧不过,十分气不忿,想要弄着她丢个脸儿给大家看。
冬至节那日,孟后领着一众嫔妃至隆祐宫,朝谒向太后。时候还早,向太后尚未御
殿,大众于殿右静候着。孟后坐的一张椅,是朱髹金饰的,刘婕好便也想要坐一张
与她同样的。内侍郝随窥知刘婕妤的微意,便另拿一张与孟后同样的给她坐了。中
宫的从者见于,不胜其忿,因传唱道:“皇太后出来了!”孟后听得,忙着起立。
刘婕妤与诸嫔妃也一齐起立,待了片时,不见向太后出来,孟后乃复坐下,众人亦
随着一同坐下。刘婕妤当然亦跟着坐下,只听“咕冬”一声,竟然跌倒地上。原来
她坐的那张椅,在她起立时,便有人把它暗暗撤去了,她还没有知道,竟大模大样
地坐了下去,所以便坐了个空,跌在地上。当下众嫔妃见了,不觉嗤然一笑。刘婕
妤羞得满脸紫涨,不由得心中大愤,也不复朝向太后了,便哭着回宫而去,向哲宗
撒娇撒痴,说是皇后欺她。哲宗只得好言安慰了一番,心里不由得越恨孟后。一会
哲宗出去了,郝随便谓刘婕妤道:“这个不必着恼的,有着恼的工夫,不如想个法
儿出来,把她那个皇后位子弄过来,不万事都了了吗?”刘婕妤道:“有什么法儿
想呢?”郝随道:“法儿要看机会来,遇着什么机会就想什么法儿。且莫着急,包
在奴婢身上,把个皇后位子夺过来便了!”刘婕好听了,变嗔为喜道:“要是达到
目的,不吝重赏!”这正是:只因一跌成嫌隙,惹得群奸构祸端。
要知郝随想出什么法儿来扳倒孟后,刘婕妤毕竟能够达到做皇后的目的么?下
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郝总管相府定奸谋 梁押班公堂铸冤狱
郝随便出宫来,去见章惇商议。章惇素知郝随是刘婕妤跟前头一个宠臣,刘婕
妤多少事是郝随提着;刘婕妤又是哲宗跟前第一个宠妃,哲宗多少事又是刘婕妤提
着,当下听报郝随到府,哪肯怠慢他,连忙很恭敬地接入,让到书房里请坐献茶。
献了茶,章惇未开言,先堆笑,然后问道:“总管多时不曾光降了,想是勤劳
得很?”郝随道:“倒也闲着。只为相公为国忧勤,匆匆无须臾的空闲,咱家无事
不敢冒造,扰搅相公清神。”章惇笑道:“好说,好说。总管肯垂教时,就是一日
来一百遍,老夫敢惮烦吗?毕竟是总管不肯垂教是真!”郝随笑道:“得哪,得哪,
别客套了。正是有一事奉商,要多多借重!”
章惇道:“岂敢,什么事呢?”郝随举目四下瞧了瞧道:“这里可作深谈么?”
章惇道:“可以。这个书房,原是个机密的所在。总管今日到来,老夫就想着当有
要事见教,所以特请到这里。”郝随又笑道:“人说相公知机,果然名不虚传!”
章惇亦复笑道:“总管又来了!”即问道:“总管到底有什么事呢?”郝随登时庄
严其色,郑重其辞道:“相公要想巩固权位呢?还是想丢了这个好官儿呢?”章惇
听了,吃了一惊,忙问道:“有人弹劾老夫来着吗?”郝随道:“不是。”章惇又
问道:“然则皇上将要罪责老夫吗?”郝随道:“亦不是。相公勿要乱猜,待咱家
慢慢地告诉出来。为而今有桩要紧的事,是要相公从旁帮个忙儿,到时候在万岁爷
驾前说两句有力量的话,那么上面有的是富贵,相公益发官上加官,爵上加爵,这
便是巩固权位的办法。如果相公要反对,阻扰这桩事情,为先除碍疑起见,定必先
去异议的人,首先就要撵了相公,这便是丢官的办法。在这两个办法上,请相公先
抉择一个,咱家好讲说这事情究竟。”章惇心里暗想:听他说来,这桩事来头不小,
是桩什么事呢?要是不答应,我这个官是丢定了,要是答应着,不晓得做到做不到
呢?不由意下踌躇,迟迟未敢置答。郝随不乐道:“迟疑什么呢?相公不愿意做,
尽管不答应!不过咱家在相公面上的情是尽过了,日后可别怪咱家没有给相公留情
面!”说着,便起身要走。章惇拦住陪笑道:“总管请坐,请坐。总管瞧得起老夫,
特意来替老夫设法,就是天大的事情,老夫也当勉为其难的,焉有不答应之理?”
郝随才喜悦道:“是呀!咱家知道相公是个知机的,这点儿事情一准肯办,断不会
眼瞧着大富贵给人家取去,自己倒丢了官来得罪人。适才咱家不过是给相公闹个玩
笑儿,相公不必介怀!而今咱家把这事情原本告诉相公知道;不然,这么给相公一
个闷葫芦,叫相公怎么办呢!”于是就把刘婕妤怎样与皇后不和,皇上怎样宠信刘
婕妤而厌恶皇后,而今要怎样设法把皇后挤倒而扶植刘婕妤作皇后,如此这般说了
个详细,最后又道:“等到这事做好了,那么内外联络一气,相公要办什么事都有
了靠山,岂不是相公的权位越发巩固了吗?从实际上讲起来,相公帮着做成功这事
情,倒不是帮别人,正是帮着自己咧!”章惇正想交通宫掖,好巩固权位,而今听
到这等一桩事情,恰中心怀,连声答应道:“当得效力,当得效力。”郝随道:
“好!如此咱家便在里面布置了,但相公千万不可失约!”章惇道:“君子一言,
岂能失约!”郝随十分满意,即行告辞。章惇留住道:“总管难得出来,老夫已备
下薄酒,且请赏饮几杯儿去。”唤家丁道:“快摆酒肴来!”好势派,一声呼唤,
只见二三十个华冠美服的家丁,七手八脚,调拨桌椅,安设杯箸,端上酒肴,一一
停当。
章惇遂请郝随入席,郝随客气了两句,就老实不客气了,入席坐下。郝随一看,
这一席酒肴,竟是极水陆珍奇之盛,就拿皇宫的御膳来比,还怕及不上这个,不由
地叹道:“相公何必这等费事呢!”章惇笑道:“不算什么。因为有好些东西,须
是要早两日治办的,一时整治不及,所以只得这两样,实在简慢得很!”说着,亲
自执壶劝酒。三杯以后,章惇又顾左右传歌姬舞女当筵呈献新歌艳舞,以助酒兴。
郝随大乐,直饮到尽醉而别。自是郝随替刘婕妤联结好了章惇,便在宫里布散心腹,
专伺孟后的错处。
一日,孟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着,多方医治,总不见好,孟后十分着急,镇日
愁锁双眉。盂后有个姐姐,稍为懂得点医理,每逢孟后有疾,总是她进宫来医治,
当时药到病除。至是孟后又命内监召她来诊视福庆公主,谁知她这回也不能得心应
手了,投下药去,依然无起色,终是妇人们免不了迷信鬼神,她见药石无功,便想
用符水治疗,竟走去求了逆家符水带进宫中。孟后见了大惊道:“姐姐难道不晓得
宫禁森严,与外间不同?这种符水好带进宫来吗?倘被奸人藉端播弄,这祸事就不
小了!”忙命左右把它收藏起来。等到哲宗回宫,孟后就把这事从实奏白哲宗,命
左右取出符水来给哲宗看过,把符当面烧毁了,把水亦当面泼倒了。哲宗此时却很
明白,谓孟后道:“这个乃是人情之常,不足怪的。”这事在孟后实在已经表明心
迹,毫无他意。郝随听得,就得了好题目,捏造种种危言,弄得宫中纷纷议论。不
久,又有孟后的养母燕夫人与女尼法端、供奉官王坚,经孟后祷祠禳福。那郝随打
听明白,即去奏报哲宗,说是宫中厌魅,难保不生内变,不可不严格拿问。是时哲
宗方与刘婕妤在后苑饮酒。刘婕奸亦插口奏道:“实在事出有因,陛下须要赶紧命
皇城司捕治,少缓恐怕就要作乱的!”从来宠妃的说话,比什么祖宗的训令还要重
大些;祖宗的训令有时可以不遵,宠妃的说话万不能违背的。而今哲宗听了刘婕妤
的奏语,独肯不听吗?即传旨命内侍押班梁从政与皇城司苏珪,着即捕拿彻底究治。
梁从政、苏珪领旨,立行带领卫士,逮捕下宫的宦官宫妾三十人,带回皇城司待质。
郝随一面通知章惇,一面往见梁从政。梁从政接着问道:“总管有什么吩咐?
敢是要给什么人说个情么?哈!哈!哈!
在他人面前,咱家是公事公办,在总管面前,咱家格外谅情,好吗?“郝随笑
道:”承押班赏脸儿,咱家也是知恩必报。可是咱家此来不为说情儿,另有大事奉
托押班,将来事成之后,押班定当禄位高升!咱家先给押班作个贺儿。“说着,就
给梁从政行了个大礼。梁从政最是个好奉承的,见郝随这等,乐得他什么似的,笑
着道:”哈!哈!哈!总管这是闹什么呢?事情还没有说出来,就是这么糊里糊涂
道贺咱家,晓得咱家这没能为儿的,可能给总管办得到办不到呢?“郝随道:”押
班要是肯赏脸儿办,什么事办不到呢?“把个大拇指一伸道:”这宫里有能为的,
咱家瞧着,只有押班是头一个啦!“梁从政越发乐了,笑道:”好哪,好哪。总管
别只说闲话儿了,且说究竟是桩什么事儿,咱家尽力给总管办就是了。“郝随道:”
不过是桩小大事儿,押班办起来是不费吹风之力的。可也不是咱家的事。“便附耳
与梁从政说明原委,务要他把那三十个宦官、宫妾苦打成招,扳倒孟后,拥助刘婕
妤立位。告诉完了,又笑道:”这一成功,押班岂不是个大功臣吗?那么押班要做
什么事都得大助力了!“梁从政一想,果然于自己权利上大有益处,即应允道:”
总管来吩咐,咱家敢不尽心吗?总管只去措置别方面的事,咱家这里稳保成功的!
“郝随便告辞道:”借重!
借重!专听佳音了!“梁从政道:”放心!少刻再会!“二人遂笑着分开,各
干各的去了。
外面章惇即把苏珪召到府中,如此如此指使他做。苏珪连声道:“相公放心!
相公放心!卑职必不误事的!”就辞出相府来,会了梁从政,二人又商议了一会,
才坐堂审问这些逮捕的宦官宫妾。梁从政问道:“中宫厌魅谋乱,是怎么一个情由?
快一齐从实招来!“三十个宦官宫妾,一个个上了手铐脚镣,跪在堂上,都是
泪眥莹莹,却无一个开口答话。两旁许多卫士立着,又都怒目攒眉,好像要吃人似
的。梁从政、苏珪坐在堂上,这个威势,就是两个阎王,越显得这座皇城司大堂,
阴气森森。梁从政问了一声,见众人不答话,又问道:”你们都是哑子吗?怎么都
不答话呢?“接着把惊堂一拍道:”招呀!“
众人还是流着眼泪,不开口答话。梁从政大怒道:“胆大!不招吗?一齐掌嘴
三十!”那些卫士答应一声,劈劈拍拍就一个一个掌起嘴来。可怜那些宦官宫妾,
在皇宫里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苦打,当下一片声响,就听得一片声哭。
梁从政又问道:“有招吗?”众人依然不开口答话,只是哭泣着,梁从政越发怒了,
大喝道:“还不招吗?给你一齐夹拶起来!”
卫士炸雷似地答应道:“嗄!”把无数夹棍拶子往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
梁从政又催着道:“招呀!招呀!免得皮肉儿受苦啦!”众人只不开口。梁从政把
惊堂连连拍道:“夹!夹!
夹!“卫士上前一一夹拶。只听得”哎哟“”哎哟“,杀猪般地乱叫。夹拶了
半天,梁从政叫住刑,问道:”有招吗?“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宦官,已是夹得
死去活来,咬牙向上面回道:”招吗?押班叫咱们招什么?押班想仗着这样的恶刑
具逼咱们诬招中宫厌魅谋乱吗?好的!咱家有招!“梁从政喜道:”好哥儿,还是
你明白!快快招出来,就完了你的事,免得多受苦了。“小宦官怒目骂道:”吓吓
呸!我招你这贼要谋乱。
中宫怎么会谋乱!“梁从政怒气冲天道:”哥儿呀!你敢顶撞咱家吗?来!给
我再夹他!“小宦官又骂道:”狗贼子!你有的是刑具,咱家有的是忠肝义胆,生
就的硬骨头!你夹!你夹!“卫士走过来,把他又夹。小宦官此时真是把心儿横了,
他不但不叫喊,还哈哈大笑,只骂:”狗贼!狗贼!算你今天权在手,有威风!等
到你犯到一个铁面无私的人手里,照样有给你受的。只怕不能像咱家在你狗贼子堂
上这等硬汉啦!“卫士见他只是笑骂,把夹棍只管猛力催紧,全不顾要当堂夹死人。
夹到最后,小宦官惨叫:”狗贼!夹得咱家好呀!“眼睛一睁,已经夹死在棍下。
梁从政仗着有势力,死了一个,不当什么,又一叠连声道:”招呀!招呀!不招这
就是榜样!“便又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抬起头来,瞧她乱鬓泪眼,就是一支带
雨梨花,好不动人!她向堂上望了一眼,忽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叫道:”梁
押班!你要是恨着咱们,把咱们剐了杀了就是了,为什么苦苦叫咱们扳陷中宫呢?
娘娘奉上恭谨,待中宽大,有什么亏负了你,你要藉端扳陷娘娘入罪吗?就是咱们
照着押班的意旨,捏造一个什么罪名来加到娘娘身上;万岁爷一时被你蒙蔽了,把
娘娘怎么样冤枉处治着,你邀功一时,难道后世便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冤狱来吗?
你也要存点儿良心呀!
劝你且退一步想想吧!“梁从政喝道:”多罗唣什么呢?有供招出来!“宫女
道:”什么供呢?扳陷娘娘吗?咱们不是没心肝儿的,诬供是万万不能的!“梁从
政怒道:”哼!不招吗?“顾卫士道:”给我再拶她!“卫士又把她拶起来,宫女
只是破口大骂,不肯招认。拶了半日,拶得宫女只剩着一丝半丝儿气了,梁从政命
割了舌头,更拶别个。于是一一再夹再拶,都不肯诬招。梁从政没法了,乃商量苏
珪道:”这怎么是好呢?
这班男女都这等熬刑,抵死不招,而且只是那般辱骂,给堂下的卫士听了算什
么呢?他们不窃笑咱们没能为吗?苏珪道:“他们不招,只好罢了,着实没有办法
的。”梁从政不悦道:“真的没办法吗?而今问不出半字儿口供,这些男女都拷到
这种样儿,并且拷死一个在堂上,咱家只好尽推在您身上了,您担当得起么?”苏
珪慌了,道:“押班莫着急,从长计议个法儿。”想了想,点了点头,自语道:
“要顾自己的官位,也就顾不得昧良心了。”向梁从政道:“而今没有别法,万岁
横竖不会亲自审问的,这些男女横竖不能留他们活命,就捏造一纸口供罢。”梁从
政大喜道:“这才是办法!”于是就造出一纸口供,捏成冤狱,把那些将死未死的
宦官宫妾收入监里,把死的一个去掩埋了。谎奏上去。哲宗不能遽信,再诏侍御史
董敦逸复录。
董敦逸奉旨,乃至皇城司会同梁从政、苏珪复审。只见那些宦官宫妾,有的敲
落了牙齿,有的割断了舌头,有的拷折了手脚,没有一个完人了。个个气息奄奄,
跪也不能跪立,只横七竖八地躺在堂上,微微发出一丝一丝哼痛的声儿。董敦逸搦
着一枝笔管儿,停住不敢照录,向梁从政、苏珪道:“把他们收监吧。”说罢,即
行退堂。梁从政、苏珪只得依他,一面使人报知郝随。那郝随正在等着消息,一听
报道董敦逸这样,吃了一惊,道:“他若一翻案,这罪名还当得起吗?”忙去见了
董敦逸,道:“御史怎么不照录供状,想翻案吗?且问御史,有多大的前程呀?您
这功名富贵不要紧,您的身家生命也不要了吗?您想,这是什么案子,何等重大啦!
您的力量能够翻得来案吗?”这正是:动魄惊心一席话,覆盆何日雪沉冤?
要知董敦逸听了郝随这一席恫吓的话,肯按着原谳复录否,又毕竟扳得倒孟后
么?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闪电惊雷天良重现 残脂零粉旧爱难忘
董敦逸耳朵里听郝随说着,心儿上筹划着,想道:这分明是个冤狱,听他说,
是叫我按照原谳完成这个冤狱。但是眼瞧着冤枉地断送二十九条人命不算外,还要
扳倒中宫娘娘,还要株连无数的忠良。这个于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不么,我官卑
职小,只一个人的力量,怎能够平反得这个冤狱过来呢?不独平反不过来,我这官
儿也要丢了!自家生命也不得保了!这,这,这,怎么办好呢?顾全官职保住身家
生命呢?不顾官职不要身家生命呢?一时意绪纷然,良心与私心互相在肚皮里战争
起来。好一会儿,肚皮里的战争平息了,是私心战胜了良心,把个良心不知打到哪
里去了。于是董敦逸便笑向郝随道:“总管也太瞧不起下官了!下官要成就这案子
还怕不周到,怎么会想到要翻案上去呢?下官虽然愚鲁,这点儿意旨总还懂得哪!
不过皇上特命下官来复录,对于原来的供状,定必有致疑的地方,不能准信,
下官便不得不四面八方把它弄得再无破绽可寻,才能使得复奏上去,不会复生枝节,
把这案子推翻。所以下官便退堂下来,私下里深思周虑,筹计万全,以便复奏。区
区私衷,原是如此,不料总管倒怀疑下官是想立异了。“郝随被董敦逸这么一回答,
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说得造次了,连忙谢道:”御史休怪!咱家毕竟是笨人,见不及
此。“说着告别自去。
董敦逸只得昧了良心,按着原谳,复奏上去,哲宗却还犹豫。
为什么呢?因为哲宗一批准这案子,就认定孟后是这案子的主使者,便要把她
废出中宫。哲宗想着孟后向来很贤淑,废后又不是天子的美德,而今一旦把她废了,
恐惹天下议论,所以不敢决行,犹豫起来,章惇听候明白,即进宫密奏孟后决不可
赦,定当废了,并谓仁宗皇帝也曾废郭后,祖宗已有先例,无用疑虑的。哲宗这才
批准了这冤狱,乃下诏废孟后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做冲真,出居瑶华
宫。
这时是三年孟冬时候,废后的诏旨既下,天气忽然变做六月一样,异常酷热,
早已弃捐了的纨扇,宫人纷纷从箱里翻出来,拿到手里摇着。宫里宫外都奇怪道:
“今年的天气怎么不依时令了?怪事!怪事!”这样热了两旬余,忽一天阴翳四塞,
天昏地黑,雷雹交下,惊吓得胆小的宫女们,把手蒙着两只耳朵,藏躲不迭。董敦
逸正在府内书房里观书遣闷,蓦地一个迅雷,破空而下,把他的书房震倒一角。董
敦逸一惊,从坐椅上一个倒栽葱,翻倒在地。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顿时十分恐
惧,他的良心又像昙花一现,立刻上表谏阻废后事。表云:中宫之废,事有所因,
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后也;人为之流泪,是人不欲废后
也。臣尝奉诏录囚,仓卒复奏,恐未免致误,将得罪天下后世。还愿陛下暂收成命,
更命良吏复核此狱,然后定谳。如有冤情,宁谴臣以明枉,毋诬后而贻讥。谨待罪
上闻。
哲宗览奏,怒董敦逸前后矛盾,反复无常,谓辅臣道:“董敦逸作事反复无定,
不可再使他居言路了。”曾布奏对道:“董敦逸虽是无状,但陛下此时不可贬谪他,
愿圣恩宽容!”
哲宗道:“什么缘故呢?”曾布又奏对道:“陛下本来是为的宫禁重案,恐怕
由近臣推治不足准信,所以再命董敦逸录问;而今大案方始判定,就把董敦逸贬了,
何以取信内外呢?”哲宗点首道:“卿的说话很是。”便把董敦逸的表章搁置不议。
曾布乃又见董敦逸道:“卿史复录罪囚业经定谳了,怎么又自己攻击自己的判
决呢?”董敦逸喟然道:“只因定谳之后,上天垂怒,震雷击我书房,所以私心畏
惧,恐怕审断得或者失当了,不免冤枉,故而冒死自陈,宁肯我得罪谴,省得皇后
与多人埋冤莫雪。”曾布笑道:“御史亦太婆婆妈妈了!大臣作事,岂可像小孩子
们那么出尔反尔呢?不要说这案子审断得很妥当,就是真个失当,也只好错到底了,
今日皇上阅了御史的表章,恼怒要将御史远谪,是我当面奏阻着,才搁置不议,御
史要自己明白,不可再行这样了,如若不然,御史不但目前自取罪戾,日后还有无
穷的大祸啦!至若雷占御史书房,乃是事之偶然,怎好看做上天垂怒呢?”董敦逸
听了,把个良心又抛开了,答道:“承教!承教!”于是就依曾布只好错到底的话,
不复提这冤狱了。
一日,哲宗到了中宫,翻翻孟听留下的东西,不免想到孟后的好处,觉得把她
废出宫去,实住太没情义了,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就在妆台前坐下,顺手再翻妆
台上的物事。把个妆盒一揭开来,当日给孟所画眉的那支柳烟笔,居然留在盒子里,
哲宗便取手中,回想到当年怎样给孟后画眉,怎样与孟后说笑,怎样情不自禁把孟
后搂抱深深接个长吻,一桩桩,一件件,一时都想上心头,越觉废了她太无情义;
思前想后,百感丛集,自悔道:“唉!而今铸成大错,追悔无及了!章惇败坏朕的
节义,可恨!”正自懊悔,忽章惇入奏刘婕奸贤德,请即册立继位中宫。哲宗不答,
章惇只得败兴退出。明日,只进封刘婕妤为贤妃,册立继后的话,即一字不提。章
惇窥透哲宗的心意,晓得这事急切进行不得,乃暂时不复奏请,且远远地从元祐诸
臣身上作威作福。而今两省长官,尽是章惇的党羽,便授意他们追劾司马光、吕公
著等,指为抵毁先帝,亦易法度,罪恶深重,虽然有的死了,有的告老了,亦应按
罪议处,为后世鉴戒。
哲宗在废后一事虽恨章惇,在绍述的事还是相信他们,当即准奏,追贬司马光
为清远军节度使,吕公著为建武军节度使,王岩叟为雷州别驾,夺赵瞻、傅尧俞赠
谥,迫还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等恩诏;不久,又追贬司马光为朱崖司户,
吕公著为昌化军司户。又不久,侍御史来之邵及三省长并奏司马光、吕公著等叛道
逆理,典刑未及,已为鬼神所诛,独吕大防、刘挚等与司马光等同罪,尚存人世,
朝廷虽曾加谴责,但是罚不称愆;似这等生死异置,恐怕无以示后世,当尽行再加
惩罚。
哲宗依奏,乃复贬吕大防为舒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刘挚为鼎州团练副使,
安置新州;苏辙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梁焘为雷州别驾,安置化州;范纯仁为武
安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刘奉世为光禄少卿,安置柳州;韩维落职致仕,再贬均
州安霞;谪王觌于通州,韩川于随州,孙升于陕州,吕陶于冲州,范纯礼于蔡州,
赵君锡于毫州,马默于单州,范纯粹于均州,顾临于饶州,孔武仲于池州,王钦臣
于信州,吕希哲于和州,吕希纯于余州,日希绩于光州,姚缅于衢州,胡安诗于连
州,秦观于横州;王汾落职致仕,孔平仲落职知衡州;张耒、晁补之、贾易,并贬
为监当官;孙觉、朱光庭、赵卨、李之纯、李周,均追夺官秩,元祐诸臣,无论洛
党、蜀党、朔党,至是一网打尽,贬窜得一个不留了。张商英心还不足,以为尚有
个老耄的文彦博,未加处置,乃又劾奏文彦博背负国恩,朋附司马光等。
哲宗遂降诏贬义彦博为太子少保,诏命甫下,文彦博已经病殁家中,后遂不复
议他了,文彦博死时已九十二岁,至徽宗初年才追复为太师,赐谥做忠烈。当时吕
大防、刘挚等戴罪就道,各赴谪所;吕大防竞死在途中,刘挚、梁焘亦先后死了。
忠良无有下场,民间莫不哀悼,独朝廷咸称快心不置。哲宗乃授曾布知枢密院事,
许将为中书侍郎,蔡卞、黄履为尚书左右丞。
蔡卞遂与章惇商议,援引汉、唐故事,奏请哲宗杀戮元祐党人。哲宗以为杀戮
大臣,祖宗无先例,行之恐遭大下非议,便召问许将。许将总算是坏人里拣出的好
人,还有一丝儿良心存着,奏对道:“汉、唐二代,固然有杀戮党人的事实,但是
本朝列祖列宗,从未杀戮大臣,所以治道昭彰,远过汉、唐,陛下不可不察!”哲
宗点首道:“朕意亦是如此。”立宣章惇入朝,面谕道:“朕要遵守祖宗遗志,杀
戮大臣一事,万不能作,卿勿为已甚!”章惇只得唯唯听命,退了出来,心里想想,
实不快意,因邀蔡卞到府密议,怎么可以实现这个计划。蔡卞道:“这是很易办的,
皇上不肯显戮,我们难道不好暗杀吗?
而且暗箭伤人,最无痕迹,比较明杀好多着哩!“章惇大喜道:”好办法!
“遂写书给邢恕,叫他设法诬谄诸般人于死地。邢恕得书,即便奉行,于中山设席
置酒,招高遵裕子高士京饮宴;酒过数巡,突然问道:”君可晓得元祐年间,独不
加恩经略使的缘故么?“高士京道:”只为先公西征负罪太重的缘故。“
邢恕摇首道:“不然,不然。”又问道:“尊兄高士充还在么?”高士京道:
“先兄不幸已去世了!”邢恕又嗟悼道:“可惜!
可惜!“高士京不晓得他捣的什么鬼,瞠目问道:”莫非先公当日不蒙朝廷加
恩,还有别的缘故么?愿请赐教!“邢恕道:”果然。当今皇上初立的时候,王珪
作宰相,他的本意,是要立徐王,曾遣尊兄高士充来问尊公,尊公叱退尊兄,王珪
的计划遂被打消,所以得立今皇上。王珪遂憾着尊公,所以便不肯加恩。“高士京
信以为真道:”啊!原来为此!“邢恕又叹道:”可惜而今尊兄已死,无人作证了!
“随手举壶敬了高士京一杯酒道:”然而君还可作证。现在我想把此事奏明皇上,
只要君肯出来作证,不但仍可追封尊公,君亦可取得高官厚禄了。“高士京原有几
分呆气,又值无聊,听得可取尊官厚禄,不要说只叫他作个证人,就是叫他去杀死
个人,他也愿意干的。当下他便不问事之有无,满口应道:”谨如台命!“邢恕甚
喜,又嘱咐道:”这事务要秘密,事前切勿告诉人!“高士京又答应了。牢笼已定,
遂尽醉而别。
是晚,邢恕即写书答复章惇,说是一切安排停当。章惇遂召邢恕入京,匝月三
迁至御史中丞。邢恕既居言路,遂诬奏司马光、范祖禹等曾指斥乘舆,又使王栻替
高士京作奏,谓先臣高遵裕临死,亲密嘱诸子,有叱退高士充,乃立今上等事实,
复使给事中叶祖洽,上奏册立陛下时,王珪曾有异议。哲宗的头脑,早被群奸诸佞
搅昏了,况且这桩事又三面夹攻,他还有不信的吗?当即降诏追贬王珪为万安军司
户,追赠高遵裕为秦国军节度使。诏下之日,适逢太原地震,坍塌庐舍数千户,太
白星白昼数见,哲宗不由疑惧起来,避殿减膳,下诏修省。这时已是四年残腊,因
又诏五年元旦停止朝贺。章惇、蔡京、蔡卞见哲宗这样,生怕哲宗明白过来,奸计
不得行了,忙又设一蛊惑君心的计策。因为哲宗畏天,他们遂从天瑞上做作。当下
由蔡京刻一玉玺,镌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遣心腹拿到咸阳,买嘱一
个穷民,名做段义的,叫他假称在古井里发现的,献与地方官长请赏。段义是个穷
苦无赖的人,有这样好事,如何不做,便乐于从命,欢欢喜喜拿去献与地方官,说
是夜间偶然行过一古井,见井里发出一道灵光,上接云霄,心想必有宝藏,下去打
捞。果然得到这个国宝,不敢隐匿,特此献出。咸阳县也是蔡京知会了的,当下便
重赏了段义,把这玉玺赍上京师,献与哲宗,奏称天降瑞征,秦玺发现。哲宗见奏,
即诏蔡京验真伪。蔡京奉旨,像煞有介事地把这玉玺反复验辨了三日,才入朝复奏
道:“微臣详细验辨过了,确是秦玺。”
即当驾呈上贺表一道,颂扬得到百二十分,谓是天人相应,古宝呈样。哲宗顿
时把个畏惧心换作欢喜心,即将这玉玺命名做“天授传国受命宝玺”,次日,御大
庆殿受玺,举行朝会礼。
章惇率领百官入朝庆贺,大家又颂扬一番。哲宗大喜悦,传旨召段义入京赐绢
疋,授为右班殿直。段义又升官,又发财,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交了什么好时运,只
乐得欢喜欲狂。明日,又下诏改元做元符,即以绍圣五年为元符元年。当下大赦天
下,惟元祐党人不赦,且更兴同文馆狱,禁锢刘挚、梁焘子孙于岭南,削夺王岩叟
诸子宫职。这个冤狱,是邢恕命蔡确子蔡渭上奏讼刘挚等陷害他的父亲蔡确,谋为
不轨,图危宗社。哲宗诏置狱同文馆,命蔡京与谏议大夫安惇同审讯,所以称作
“同文馆狱”。狱成,安惇遂得进为御史中丞,蔡京调任翰林学士承旨。蔡京、蔡
卞系属兄弟,曾布密奏哲宗,兄弟不应同升。这时蔡卞已任尚书左丞,因只转官阶,
不得辅政。后来这事被蔡京探听明白,引为深恨,遂与曾布有隙。蔡京于是格外谄
附章惇,想达到辅政目的,好报私憾。蔡京窥知章惇最深恨范祖禹、刘安世,遂上
奏极意劾议二人。哲宗得奏,诏将范祖禹再窜化州,刘安世再窜梅州。范祖禹到了
化州,不多几日,便病死了。
章惇大喜,遂又与蔡卞、邢恕等议将元祐变政,归罪于宣仁圣烈皇后。这正是
:已诬贤臣俱削职,更讥圣后入弹章。
要知章惇与蔡卞、邢恕怎样诬毁宣仁圣烈皇后,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诬贤后两番拟诏 破敌兵八面设伏
章惇道:“元祐党人,死的活的,虽尽已罗织成罪,给了他们一个相当的处置,
但是还未能达到最后一着。诚恐他们死灰复燃,一旦再起,我们便无立身之地了。
而今必须想一个使他们万劫不得翻身的计策,给他们一个最终处。置才好。”蔡卞
道:“元祐变法,实由宣仁圣烈皇后作主,而今只要造成罪案,使得皇上把宣仁圣
烈皇后废为庶人,那么此事便成了铁案,他们再莫想反复得来了。”邢恕道:“尚
书的这个计策最妙!
这正是擒贼擒王的法儿。因为宣仁圣烈皇后乃是个渠魁,把她一弄倒,那班党
人便绝了再起的根据了。“章惇喜得击掌道:”好计策!“又问蔡卞道:”但是当
要怎样办理呢?“蔡卞答道:”只是奏说司马光、刘挚、梁焘、吕大防一干人,曾
勾通崇庆宫内侍陈衍,密谋废立就是了。“章惇道:”陈衍早经发配朱崖去了,而
今道远,急切召他不回,如何是好呢?“蔡卞道:”还有个张士良在郴州,当时是
与陈衍同主崇庆宫的,而今遣使召还他来是一样的。“章惇道:”正是。待我明日
便派人去召他回来。“当下计议已定。明日,章惇果然遣使驰驿召回张士良,命蔡
京、安惇二人审问具奏。蔡京、安惇领了章惇的命令,即刻坐堂鞫讯。蔡京因谓安
惇道:”此案非同小可,须要竭力恐吓,才能协使张士良畏惧招供,而今先要把堂
上布置得十分威严。“安惇道:”承旨主见甚是。“蔡京遂命把刀锯鼎镬抬置堂上,
调六十名禁卫持刀执剑,分立两厢。布置停当,蔡京便喝命:”带张士良!“那些
卫士同应一声:”嗄!“接着同喝一声:”带张士良!“这个堂威,要是给三五岁
的孩子听见了,有一百个就得吓死一百个,所以当时张士良听见了,也就心里一惊,
暗道:这两个奸贼,不知又要作什么威福了,这等虎视狼威的。不由把头低了,脚
下也迟慢起来。带他的卫士怒叱道:”难道你还想逃得了吗?快与我滚上去!“张
士良本是个铁一般的硬汉子,起先虽有些疑惧,而今给卫士一逼,登时气往上冲,
心儿一横,回骂道:”你们帮着发什么鸟威风!咱家岂是怕死的吗?“就大踏步直
闯上堂去。蔡京把惊堂木一拍道:”张士良,你知罪么?“张士良高声回答道:”
咱家有罪自当知罪,无罪却是不肯冒认!“蔡京道:”司马光、刘挚、梁焘、吕大
防一干人勾结陈衍与你,共宣仁圣烈皇后密谋废立皇上,这桩事快从实说来!“张
士良大声道:”今皇上得立,还是亏太皇太后主持,才未被奸人摇动,哪有废立的
事呀!天啦!纵是不要天良,亦不当似这等诬毁啊!“蔡京带笑道:”张士良你不
要执迷呀!你只要说一个有字,便赦免你的罪愆,且恢复你的旧职,不很好吗?
“张士良不答。蔡京便恫吓道:”张士良,多方开释你的罪愆,你竟一味倔强么?
你瞧!
刀锯鼎镬都设置在着,你不怕受苦刑么?“张士良嗔目大呼道:”天地神祗可
欺吗?太皇太后可诬吗?天地神祗不可欺,太皇太后不可诬!咱家虽不过是个内侍,
信口妄供,是万万不愿做的!咱家只求不欺天地神祗,不诬太皇太后,什么刀锯鼎
镬,都不敢畏避!“安惇劝道:”放明白些吧!有供不招认,拼着自己的皮肉去受
苦刑,何苦呢?“蔡京接口道:”是呀!
谁不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张士良,你趁早实招了吧!“张士良愤然道:”
你们请用你们的刑吧!要咱家诬供太皇太后,除非日从西起!“蔡京大怒道:”好
狗才!你倔强!“顾卫士道:”着大刑上来!“卫士嗄了一声,把一个已烧得热腾
腾的油镬,抬着放在公案前面。安惇唤卫土道:”把这狗才的衣服剥了!“卫士答
应着,就过来把张士良的全身衣服剥了,脱得赤裸裸的。蔡京喝问道:”张士良招
吗?“张士良应声道:”没有什么招的!“安惇指着油镬问张士良道:”不招,就
把你烹了!你不怕吗?“张士良哈哈大笑道:”怕什么!你烹!你烹!早把咱家烹
了,早完了咱家的忠心!“蔡京见张士良这等慷慨激昂,全无惧色,倒为难起来,
向安惇耳语道:”而今一字口供也无,要是真个把他烹了,怎能压服众心呢?还是
把他收押起来,别想法子入奏吧。“安惇点首道:”甚是。“于是又命卫士给张士
良把衣服穿了,吩咐道:”把他带下去收在监里,给他一个悔悟的时间,待明日再
问。“当下卫士即把张士良带下去收监了,退堂。
蔡京、安惇即去禀白章惇,说明张士良抵死不招,无供可录。章惇焦急道:
“如此,岂不白做一场么?”蔡京道:“不,还有个计较。而今上奏陈衍疏隔两宫,
斥逐随龙内侍刘瑗等人,剪除人主腹心羽翼,谋为大逆,应当处死,这罪案便成立
了。”章惇才喜道:“只要罪案能成立,就依此办理便了。”蔡京、安惇遂依照此
拟议上奏。哲宗昏瞶已甚,不加明察,当即批准。
章惇见已哄动哲宗,便与蔡卞擅拟诏稿,废宣仁圣烈皇后为庶人,呈与哲宗画
可。当下有个还是在宣仁圣烈皇后住宝慈宫时候侍奉寝处的老宫人,知道此事,忙
跑去奏明向太后。这时向太后已经安寝了,听得这个欺天害理的事件,吃了一惊,
即又起来,宣哲宗着即入见。哲宗正在灯下阅看这篇诏稿,迟疑未决,见向太后命
宫人来宣,不知有甚事故,不敢迟慢,就将诏稿藏在袖子里,去见向太后。哲宗请
了安,即奏问道:“母后想是有什么谕旨?”向太后道:“是的。听得章惇等拟进
诏稿,要想废宣仁圣烈太后做庶人,可是真有这事么?”哲宗奏答道:“有的,儿
臣正在迟疑未决。”向太后听得实有其事,不禁泪下如雨,放声大哭。哲宗吓得连
忙跪下道:“母后为什么事伤心呢?请母后明谕儿臣,儿臣敬当恪遵懿旨!”向太
后哭着道:“我适才已经安寝了,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胜心痛,然而还未肯确信。
而今竟实在有这事件,怎么叫我不伤心呢?天啦!我曾在崇庆宫日日侍奉宣仁圣烈
太后,哪里有废立的说话呢?即不讲别的,自从儿践位以后,宣仁圣烈太后保佑儿
到九年,哪一日不极尽慈恩呢?儿尊而报之还怕不能答报万一,怎么可以听信贼臣
的奸言,想要做出这等害天理灭人伦的事件来呢?宣仁圣烈太后待儿这等深思厚德,
儿今日尚有此等不测的变动,那么他日还有我吗?唉!我要是能够立时死了,我眼
不见心不痛,就任儿怎么作为是了!天啦!就是个平民小百姓,一些儿不读诗书,
也不敢作此等事件呀!不料儿身为万民之主,反倒敢作敢为,难道儿他日便不想入
宗庙吗?”哲宗听了,大为感悟,亦流泪道:“请母后不必伤心!是儿臣一时不明,
以致惊动母后,而今儿臣知过改过就是。”向太后方收泪道:“这样才是。”命宫
女道:“搀官家起来!”哲宗起来,即从袖子里取出那篇诏稿,就灯火上焚烧了。
向太后瞧了,点了点头。
又停了一会,哲宗才退回御寝而去。
当章惇把那篇诏稿呈进御览时后,就私下里嘱咐郝随,叫他窥伺哲宗神情,倘
若中变,即透个消息,好再谋进行。所以郝随听得向太后深夜宣哲宗上去,便疑心
有变,跟了过去,看是怎样。果然向太后宣哲宗去是为此一事,暗中吃惊道:“这
件事作不成了!”后来瞧着哲宗把诏稿焚烧了,便溜出宫去,至相府报知章惇。章
惇顿足道:“全功尽弃了!”唤左右道:“快去请蔡尚书来!”蔡卞正邀着邢恕在
府中对饮,议论只待废宣仁圣烈皇后的诏书一下,便可借此治死某人某人。忽家丁
来回道:“相府着人来请。”蔡卞惊疑道:“这般时候有什么事呀?难道这事中变
了么?”向邢恕道:“中丞就也同去走遭吧。”邢恕道:“当得奉陪。”遂一同过
相府来。见了章惇,又招呼过了郝随,大家坐下。章惇便把事已中变的话告诉蔡卞,
并道:“这事离成功只差毫发间隔了,而今一变至此,真是憾事!难道就罢了不成?
还得要想个挽回的主意。”蔡卞道:“就此罢手是不能的,不过这挽回的主意倒着
实难想了。”转向邢恕道:“中丞可有高见?”邢恕道:“依下官的愚见,今夜再
拟一篇诏稿,明日两公当驾请求皇上画可,想必能达到此目的。”郝随插口道:
“这样很是。只要皇上当面批准了,诏旨一经发出,太后就无法阻拦的了。”章惇、
蔡卞想了一想道:“也只有这个办法。”当下就由蔡卞主笔,重起了一篇诏稿,草
拟商酌停当,时已鼓打四更,蔡卞、邢恕、郝随三人,一齐辞出相府,分道各回。
次日早朝,章惇、蔡卞果然将诏稿当驾呈上,坚请哲宗画可施行。哲宗昨夜听了向
太后一番谕旨,深悟此一事是无论如何不能作,所以决然把诏稿就灯火上焚烧了,
心里不免也恼怒章惇、蔡卞作事大背人情天理。而今见章惇、蔡卞又呈上一篇诏稿,
坚请画可,正是碰在气头上,不禁勃然大怒道:“卿等什么事件不可作,为何定要
迫朕作此一件事呢?卿等自去想想,要是卿等作皇帝,卿等敢作不敢作呢?
卿等要想使朕不得入祀庙吗?“即把诏稿扯个粉碎,抛掷于地。章惇、蔡卞从
未见哲宗发过怒,这是破题儿第一遭。当下二人吓得连忙俯伏金阶,不敢作声。哲
宗也不去理他,即含怒退朝。章惇、蔡卞听着哲宗已退进去了,方才爬了起来,垂
头丧气地出朝而回,同到相府,章惇倒抽了口气道:”受此谴责,真非始料所及了!
“蔡卞道:”此事是下官粗心,当初未曾细想的。此事关碍着皇上,实在是不可行。
“章惇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了。“于是章惇、蔡卞谋废宣仁圣烈皇后为庶人
的事遂寝。这且不提。
闲里光阴,益觉容易过去,不觉就是冬十月了。忽边报到来,西夏发兵五十余
万,围打平夏城。哲宗得报,即诏命知渭州章楶出兵抵御。西夏主李秉常已于元祐
元年七月病殁了,由子李乾顺继立,遣使来朝告哀,仍封为夏国王,并给还米脂、
葭芦、浮图、安疆四寨地。至绍圣三年,西夏因为给还四寨的划界问题,连年未得
解决,在元祐时候畏惮朝廷极治,不敢肆争;至是见朝廷任用佞臣,举国骚动,乃
遂起而寇边,不胜其扰。知渭州章楶,因献平西夏的策略,请筑城葫芦河川,扼据
形胜,以守为打。章惇与章楶系属同宗,特别青眼关顾,向哲宗力赞章楶的策略可
用。哲宗即采用章楶的策略,令他领兵兴筑。章楶檄令熙河、秦凤、环庆、鄜延四
路军兵,修缮他寨数十所,佯示怯弱,自己暗领一军出葫芦河川,在石门峡江口与
好水川北面,建造两座城墙,只二十二日便筑成了城。端的是依山为城,因河为池,
十分险峻。章楶拜表奏报到朝,哲宗大喜,赐名做平夏城、灵平寨。章惇因请停止
西夏的岁赐,命沿边诸路择取要隘,次第筑城寨五十余所。这时吕惠卿已起复任为
鄜延经路使,遂乘势图功,奏请诸路合兵,出讨西夏。哲宗准奏,并诏河东、环庆
各军尽归吕惠卿节制,吕惠卿即遣部将王愍打破宥州,并筑成威戎、威羌二城。哲
宗赏吕惠卿功,进银青光禄大夫,其余诸将士,亦各爵赏有差。
至是西夏大举来攻平夏城,章楶奉诏御敌,立刻召集将兵,发号施令,于离城
十里的地方,八面埋伏,又命偏将折可适引一千马步兵诱敌,引西夏军深入。折可
适得令,领兵马出城三十里迎敌。适遇西夏先锋嵬名阿理与监军穆尔图卜,催军蜂
涌而来。折可适将兵马散开,举枪骤马,接战嵬名阿理。这嵬名阿理,乃是西夏的
名将,膂力过人,惟是有勇无谋,只能奋勇作战,不能设谋料敌。当下战了三十余
合,折可适假装战不过,兜回马往后便逃,那些马步兵卒也就纷纷退走。嵬名阿理
不知是计,急麾军追赶。穆尔图卜见先锋得胜,也督促后军拼命赶来。折可适逃了
有十里地步,复又回马接住嵬名阿理战斗,且大呼道:“来将休要逼人太甚!看我
与你决一死战!”真个抖擞精神,和他又战了几十个回合,渐渐地装作力怯,一枪
慢似一枪,最后乃拨回马拖枪奔逃。嵬名阿理以为他真是不能抵御了,又且杀得性
起,越发挥军如急风一般追赶过来。穆尔图卜也紧紧地随着追赶。章楶却立马高冈,
专候西夏军深入重地。
看着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都进了埋伏地段,疾忙放起号炮。只听山崩地裂的三
声炮响,八面埋伏一齐杀出,将西夏的兵马层层围住。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才知中
计,四面冲突,莫想得出。
又听一声鼓响,万箭齐发,便把嵬名阿理与穆尔图卜同时射下马来,一齐被擒。
五十余万大兵,死亡了一大半,只逃回去一小半,且都是着伤带箭的。这次战争,
西夏的精锐损失殆尽,全国气夺。章楶收兵,飞章奏达朝廷,哲宗得到捷奏,龙心
大喜,立御紫宸殿受贺。章惇请乘胜平定西夏,哲宗依奏,诏名章楶便宜行事。章
楶奉诏,乃更创设西安州,并增筑荡羌、天都、临羌、横岭诸寨,通会、宁韦、定
戎诸堡,着着逼进。西夏主李乾顺大惧,求和,辽国亦遣使来为西夏吁请。哲宗允
许,遂与西夏复通和好,岁赐照旧颁给,西陲边事,暂时又告少安。
这正是:既把奇谋干主上,还将妙计立功勋。
要知后事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刘贤妃正位中宫 向太后传旨立嗣
孟后废居瑶华宫后,匆匆已经三年了。哲宗因废后之事,中了章惇的奸计,深
自懊悔,便把中宫的位子虚悬着,至今还未继立。郝随、章惇日夜图谋,想扶植刘
贤妃正位,只是老不得哲宗允许。刘贤妃见孟后废了,满想这个皇后宝位,马上就
归了自己;不料从早想到夜,从黑想到明,一直想了三年,还是想不到。所以郝随、
章惇、刘贤妃等,在上在下,在内在外,徒是彼此干着急。而今好了,总算天随人
愿,给刘贤妃一个稳取后位的宝贝,喜得刘贤妃心花怒放,郝随、章惇色舞眉飞,
一齐兴头十分。你道刘贤妃得了个什么宝贝,就可望稳取得后位?这个宝贝,在不
甚需要的人得着,有时还嫌他多了,不甚重视;而在需要的人得着,又值求之不得
的当儿,真是万分宝贵。究竟是什么呢?原来哲宗尚未有储嗣,渴望早生一个儿子。
刘贤妃因此就把生儿子,作为取后位的唯一希望。果然被她想着,竟尔十月怀
胎,而今一举得男,取名做茂。哲宗见刘贤妃生了皇子,不胜喜悦。郝随便谓章惇
道:“相公,刘贤妃诞生皇子,万岁爷十分欢喜。请求立为皇后,这是个极好的时
候了!
而且是不可迟缓的。倘若一迟缓,宫里再有他嫔妃生育了,又是一桩障碍,那
时争执起来,难保必得。“章惇道:”正是。
老夫即日奏请皇上册立便了。“次日,章惇便首先上奏:”刘贤妃诞生皇嗣,
请即册为皇后。“当时朝里诸大臣,谁不仰承章惇意志,见章惇奏请,便接连起来
奏请,一日竟奏数上。哲宗此时,为着刘贤妃有子,就准了奏,诏册刘贤妃为皇后。
至是郝随、章惇、刘贤妃才各个遂了心愿,私下里各有各的欢喜,不消细说。偏有
个右正言名做邹浩的,独反对此事,上疏谏阻。
疏云:立后以配天子,安得不审!今为天下择母,而所立乃贤妃,一时公议莫
不疑惑,诚以国家自有仁宗故事,不可不遵用之耳。
盖郭后与尚美人争宠,仁宗既废后,并斥美人,所以示公也;及立后,则不选
于妃嫔而卜其贵族,所以远嫌,所以为天下万世法也。陛下之废孟氏与郭后无以异,
果与贤妃争宠而致罪乎?抑或不然也?二者必居一于此矣。盂氏罪废之初,天下孰
不疑立贤妃为后!及读诏书有别选贤族之语。又陛下临朝,既叹以为国家不幸,至
于宗景立妾,怒而罪之,于是天下始释然不疑。今竟立之,岂不上累圣德?臣观白
麻所言,不过称其有子,及引永平、祥符事以为证。臣请论其所以然。若曰有子可
以为后,则永平贵人未尝有子,所以立者以德冠后宫故也;祥符德妃,亦未尝有子,
所以立者以钟英甲族故也。又况贵人实马援之女,德妃无废后之嫌,迥与今日事体
不同。顷年冬,妃从享景灵宫,是日雷变甚异;今宣制之后,霖雨飞雹,自奏告天
地、宗庙以来,阴霪不止。上天之意,岂不昭然!考之人事既如彼,求之天意又如
此,望陛下不以一时改命为难,而以万世公议为可畏,追停册礼,如初诏行之。
疏上,哲宗召邹浩晓谕道:“此事祖宗原有先例,并非独自朕躬创行的,卿又
何必固执呢?”邹浩奏对道:“祖宗的大德,可取法的很多,而陛下不见取法;独
独取法祖宗的小疵,臣窃恐难免讥议啦!”哲宗听了,不禁变色,但未发怒。邹浩
遂退出。哲宗乃复取阅邹浩的奏疏,阅了一会,踌躇四顾,凝然像是有所思索,许
久,乃将邹浩的奏疏发交中书,饬令复议。
这疏一发交中书,邹浩便得罪了。为什么呢?因为先前孟后之废,与夫今日刘
后之立,章惇乃是构成这两桩事的主要人物。
而今事方成功,邹浩要来从旁破坏,章惇怎能不极意抵毁他,置他于罪呢?越
日,章惇便奏劾邹浩狂妄,应加严惩。哲宗准奏,即把邹浩削职除名,羁管于新州。
尚书左丞黄履入谏道:“邹浩因为亲被拔擢,感激陛下知遇之恩,所以犯颜尽纳忠
谏,陛下便把他窜逐于死地,此后满朝臣子,尽将引为大戒,谁还再敢替陛下论得
失呢?愿陛下改赐善地,以保全孤忠。”哲宗不听,且出黄履知毫州。
邹浩字做志完,与阳翟人田画很相契。田画议论慷慨,时常与邹浩以气节相激
励。元符初年,田画入监京城门,与邹浩会晤,问道:“君而今作什么官了?”邹
浩答道:“现忝为谏言。”田画道:“君既居言路,现在是什么时候?乃竟噤若寒
蝉,不声不响呢?”邹浩道:“行当得间进言,勉报知己的厚望。”田画道:“小
子拭目待之!”至刘后立,田画与僚友道:“邹志完再不说话,我便要与他绝交了!”
及邹浩进谏得罪出都,田画乃至途中迎候邹浩,与他一别。邹浩不禁黯然流下眼泪
来。田画正色说道:“君未免太没气节了!君隐默不说话,苟全禄位在京里,假使
一旦遇着寒疾,五日不出汗,也当死的,岂必定要岭海外才能死人么?古语说得好
:”烈士徇名节‘。
君今且被罪,乃是君的光荣,难道君还反悔吗?然而,忠臣义士所当作的事情
还多着,君此行更要砥砺,幸勿因此举自满啦!“邹浩听了,忙谢道:”君的说话
甚是,我敬受教了!“当邹浩将进奏时,曾把此事告诉他另一个友人、宗正寺簿王
回,且道:”我谏奏此事,十有九分要受谴责,我一身受了,原是应当的,不过高
堂老母,未免失了孝道。“王回道:”人臣应该谏阻的事,哪有更大于此一桩事呢?
君虽有老母在堂,然移孝作忠,亦是太夫人的素志啦!“因为邹浩的母亲异常贤德,
当日见邹浩除谏官,曾谕邹浩道:”谏官的职责是在规谏君上。
儿只要能尽忠报国,无亏公论,我自喜慰,不必别生顾虑的。“所以王回就这
等勖勉邹浩。至是邹浩被罪南下,京城里的官员都各自引嫌,没有人敢来顾视他。
王回独集友醵资,给邹浩治装,且安慰邹浩的母亲,往来经理,不惮烦劳。逻者见
王回如此,便报告章惇,章惇大怒,即请旨把王回逮捕入狱,命御史审讯。御史问
道:”你曾否通谋呢?“王回慨然道:”我实与闻这事,不敢相欺。“遂朗诵邹浩
所上的奏疏,先后约二千言,一字不错。御史遂定谳复奏,哲宗即诏除王回名。王
回即日徒步出都,坦然自去了。
再说刘后既受册立,居然作了数年渴想的正宫娘娘,真是吐气扬眉,说不尽的
快活。章惇在朝堂,郝随在宫里,又内外同时举行庆贺,弄得热热闹闹的,盛极一
时。真个是:欢声阵阵欢无极,喜气腾腾喜未央。
不料福兮祸所伏的一句话,竟被老子道了个正着。刘后终得章惇、郝随等扶植,
正位中宫,这实在是桩福事;哪知接着就来一桩祸事,给她个乐极生悲。皇子茂生
了才经两个月,好端端的一个宁馨儿子,忽然害了一种怪病,求尽高明的医生诊治,
都瞧不出是个什么症候,频投药石,总不对症,完全于病无益。皇子茂便渐渐地不
能进乳,啼哭不停;啼到最后,一口气接不上,眼睛儿一眨,手脚儿一伸,一个小
灵魂便回转到来的路上去了。刘后见皇子竟尔夭逝了,直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倒是哲宗有点儿见解,劝住刘后道:“只是这等哭什么呢?已经不幸夭折了,难道
哭得他活吗?还是自己保重点吧!”刘后住了哭,含着一泡眼泪,对答道:“臣妾
何尝不这么想呢?怎奈一时偏想不开啊!”哲宗道:“卿只付之无可奈何便了。”
刘后点了点头,哲宗也就不提了。过不些时,哲宗又害了重病,越治越沉重,刘后
更加愁上加愁,忧上加忧了。延至三年正月八日,哲宗寿数已尽,至是驾崩。总计
哲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有五年,享寿二十五岁。
哲宗既崩,无有储贰,向太后乃召诸辅臣入宫,商议择立嗣君。向太后流涕道
:“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有子嗣,而今须要择贤继位。”章惇抗声对道:“依礼
律论当立母弟简王赵似。”向太后道:“老身也无亲生子,诸王都是神宗皇帝的庶
子,不能像这等分别。”章惇又率尔对道:“若要立长,那么应该立申王赵悦佖。”
向太后道:“申王赵佖有目疾,不可立他,还是端王赵估好。”章惇竟驳回道:
“端王很是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曾布乃呵叱章恇道:“章恇敢忤圣旨吗?”奏
对向太后道:“国太圣谕极当!”蔡卞、许将亦齐声奏答道:“合依圣旨!”向太
后道:“先帝尝谓端王有福寿,且是仁孝;老身要立他为嗣主,乃是承先帝的遗意
啊!”于是章惇乃默然不敢再争。向太后即宣旨召端王赵佶入宫,就哲宗柩前即皇
帝位,是为徽宗皇帝。曾布等遂请求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向太后辞道:“官家
年纪已长,当能处决政事了,不必老身再垂帘多事。”徽宗跪下泣请道:“儿臣究
是年纪轻,阅历浅,恐怕骤处国家大事,见理不明,还得恳求母后训政些时。”向
太后无奈,只得应允了。徽宗系神宗皇帝第十一子,系陈美人所生。神宗皇帝崩后,
陈美人哀毁过甚,不久也就死了。徽宗既立,乃追尊陈美人为皇太后;尊先帝后刘
氏为元符皇后;授皇兄申王赵佖为太傅,晋封为陈王;皇弟莘王赵俣为卫王、简王
赵似为蔡王、睦王赵偲为定王;立夫人王氏为皇后;进章惇为申国公;召韩忠彦为
门下侍郎,黄履为尚书左丞。徽宗遂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贺,免不得君臣们热闹一
回。
闹里光阴,真是易过。刚看残雪飘梅,和风入柳,新红缀树,嫩绿点枝;不觉
已是绿暗红稀,花残春尽。忽司天监推算天文,谓四月朔当日食,人君宜修省。徽
宗不免疑惧,便诏求直言。筠州推官崔即应诏上书。书云:臣闻谏争之道,不激切
不足以起人主意,激切则近讪谤。
夫为人臣而有讪谤之名,此谗邪之论所以易乘,而人主不悟,天下所以卷舌吞
声,而以言为戒也。臣尝读史,见汉刘陶、曹鸾,唐李少良之事,未尝不掩卷兴嗟,
矫然山林不返之意。比闻国家以日食之异询求直言,伏读诏书,至所谓“言之失中,
朕不加罪”。盖陛下披至情,廓圣度,以求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闻不敢一吐,
是臣子负陛下也。方今政令烦苛,民不堪扰,风俗险薄,法不能胜,未暇一二陈之,
而特以判左右之忠邪为本。臣生于草莱,不识朝廷之士,特怪左右之人有指元祐诸
臣为奸党者,必邪人也。使汉之党锢,唐之牛李之祸将复见于今日,甚可骇也。夫
毁誉者,朝廷之公议。故责授朱崖军司户司马光,左右以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
宰相章惇,左右以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臣请言奸人之迹。夫乘时抵巇
以盗富贵,探微揣端以固权宠,谓之奸可也;苞苴满门,私谒踵路,阴交不逞,密
结禁廷,谓之奸可也;以奇伎淫巧荡上心,以倡优女色败君德,独操赏罚,自报恩
怨,谓之奸可也;蔽遮主听,排斥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讥,直谏者陷以指斥,以杜
天下之言,掩滔天之罪,谓之奸可也;凡此数者,光有之乎?
惇有之乎?夫有实者名随之,无其实而有其名,谁肯信之!《传》曰:“谓狐
谓狸,非特不知狐,又不知狸。”是故以佞为忠,必以忠为佞,于是乎有谬赏滥罚。
赏谬罚滥,佞人徜徉,如此而国不乱,未之有也。光忠直信谅,闻于华、夷,虽古
名臣未能过,而谓之奸,是欺天下也。至如惇,狙诈凶险,天下士大夫呼曰:“惇
贼”。贵极宰相,人所具瞻,以名呼之,又指为贼,岂非以其辜负主恩,玩窃国柄,
忠臣痛愤,义士寒心,故贼而名之,指其实而号之以“贼”耶!京师语曰:“大惇、
小惇,殃及子孙。”谓惇与御史中丞安惇也。小人譬之蝮蝎,其凶忍害人,根乎天
性,随遇必发。天下无事,不过贼陷忠良,破碎善类,至缓急危疑之际,必自反复,
蓄跋扈不臣之心。比年以来,谏官不得论得失,御史不劾奸邪,门下不驳诏令,共
持暗默,以为得计。昔李林甫窃相位十有九年,海内怨痛,而人主不知。顷邹浩以
言事得罪,大臣拱而观之,同列无一语者,又从而挤之。夫以股肱耳目,治乱安危
所系,而一切若此,陛下虽有尧舜之聪明,将谁使言之,谁使行之!夫日,阳也,
食之者,阴也。四月正阳之月,阳极盛、阴极衰之时,而阴干阳,故其变为大。惟
陛下畏天威,听明命,大运乾纲,大明邪正,毋违经义,毋郁民心,则天意解矣。
若夫伐鼓用币,素服撤乐,而无修德善政之实,非所以应天也。臣越俎进言,罔知
忌讳,陛下怜其愚诚而俯采之,则幸甚!
徽宗览书,嘉叹道:“崔鶠只是个小小的推官,能像这等直言,可谓是个忠臣
了!朕安得左右大臣都能似崔鶠呢?”遂下诏嘉奖崔鶠,擢为相州教授。乃召龚夬
为殿中侍御史,陈瓘、邹浩为左右正言。安惇忙进阻道:“邹浩不可复用,陛下复
用邹浩,怎样对得住先帝呢?”徽宗大怒道:“立后大事,中丞不敢言,而邹浩独
敢尽言,足见他是个直臣,怎得可不复用呢?
至贬出邹浩又岂是先帝的本意吗?“安惇听了,惶惧而退。于是陈瓘遂奏劾安
惇道:”陛下想开言路,取邹浩既往的善行而进用他;安惇乃诳惑圣聪,妄骋私见,
阻扰进用,正是蔽遮主听,排斥正人。陛下若要明示好恶,使正人得以进用,奸佞
不敢在朝,当从安惇起。“这正是:要使忠良得进用,合将奸佞先驱除。
要知徽宗听了陈瓘的劾议,果依奏逐去安惇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因果循环章惇食报 贤奸混淆蔡京弄权
徽宗方锐意图治,虚心纳谏,遂准陈瓘所奏,罢安惇出知潭州。于是又诏复哲
宗废后孟氏为元祐皇后,自瑶华宫迎还禁中居住。擢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
郎,李清臣为门下侍郎,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不久,又诏复范纯仁、苏轼等官,
特遣中使至永州赐范纯仁茶药,传谕道:“皇帝在藩邸,太皇太后在宫中,知道公
在先朝,言事忠直,而今虚相位待公。不知近来目疾怎样?又用什么医治?”范纯
仁顿首拜谢。即命从永州徙居邓州,范纯仁自永州北行,路上又拜观文殿大学士,
既抵邓州,又有中使促令人朝。范纯仁固求归养疾病,辞不赴阙,徽宗不得已才允
许了,而诏范纯礼为尚书左丞。苏轼便由昌化军移廉州,再徙永州,更三赦复提举
成都玉局观。天不为宋主留文才,苏轼不久便病殁了。徽宗叹道:“苏轼作文,好
像行云流水,虽嬉笑怒骂,亦都成文章,真是当今的奇才!朕正想召他入京翊助朝
廷,不想就溘然长逝了!”韩忠彦乃奏请追复司马光等官阶。徽宗即降诏追复司马
光、吕公著、文彦博、王硅、吕大防、刘挚、梁焘等三十三人官阶,台谏龚夬、陈
师锡、陈次升、陈瓘、任伯雨、张庭坚等,又劾奏蔡卞、邢恕,请昭示显黜。遂贬
蔡卞为秘书少监,分司池州;安置邢恕于均州。向太后见徽宗处理一切,尚属清明,
不愿久与政事,遂急流勇退,传谕撤帘还政。徽宗恳留不得,只得自行主持起来。
八月奉安哲宗皇帝灵榇于永泰陵,庙号做哲宗。当哲宗皇帝灵榇奉安,章惇兼
山陵使,中途灵舆陷泥中,越宿才得引出前行。
台谏丰稷等,因劾章惇不恭。徽宗乃罢章惇,出知越州。章惇失了权势,好像
狐鼠失了城社,没奈何缩首丧气出都而去。章惇既离了朝阙,陈器复申劾章惇陷害
忠良,屡兴大狱;而今虽已罢贬,但罪轻不足以伸公论,请再加严惩。乃再贬章惇
为武昌节度副使,安置潭州。同时并除安惇、蹇序辰名,放归田里。
陈师锡又劾蔡京与蔡卞同恶,迷国误朝;右司谏陈祐亦劾林希党附权要,丑诋
贤正。遂褫夺蔡京的职权,黜居杭州;削林希端明殿学士,徙知扬州。至是徽宗调
任韩忠彦、曾布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曾布起先本附章惇,凡章惇所
作所为,多是曾布所建白的,后因不得与章惇同省执政,才与章惇乖异。及徽宗即
位,窥知帝意在延进忠鲠,便力排绍圣诸人以迎合圣心,所以遂邀微宗信任,取得
相位。
匆匆又是残年将尽,下诏改明年为元年,号做建中靖国。
到了正月,百官举行朝贺。刚在君臣欢庆的当儿,忽接到范纯仁的遗表,顿使
徽宗变喜为悲;即诏赠范纯仁开府、仪同三司,赐谥做忠宣。传旨方罢,内监又涕
泣上殿奏报:“皇太后在宫里一笑归天了!”徽宗一听,不禁放声大哭,即行辍朝
进宫。
只见元祐皇后、元符皇后与王后并一众嫔妃,都在那里围着哭泣。徽宗趋步走
到寝榻前,闪开泪眼一瞧,向太后脸上还含着一脸笑容。徽宗连呼:“母后!母后!”
却只喊不应了。徽宗越加大哭不止。大家陪着哭了一会儿,才住了哭,又劝住了徽
宗。于是徽宗乃传旨治丧,尊谥做钦圣宪肃,祔葬永裕陵。复追尊生母陈太妃为皇
太后,谥做钦慈。越一年,哲宗皇帝生母朱太妃亦卒,尊谥做钦成皇后。遂将钦慈、
钦成两皇后,一同陪葬永裕陵,这是后话。当下徽宗追怀母后慈泽,推恩两个舅父
:一个名做向宗良,一个名做向宗回,加位开府、仪同三司,晋封郡王。钦圣宪肃
太后父亲向敏中以上三世,俱追授王爵。
总算徽宗一时非常的恩数,不必絮话了。
有右正言任伯雨再劾章惇,奏徽宗道:“章惇迷国罔上的罪愆,实在擢发难数。
他当先帝变故仓卒的时候,陡生异志,睥睨万乘,这完全表示他不臣的心想了。假
使当日他的计谋要是得行,把陛下与皇太后安置到哪里去呢?像这等的贼臣,若是
宽贷他而不加诛戮,那么天下的大义便不能明了,大法便不得立了。臣听得北使讲
说,去年辽主正在吃饭,听到中国把章惇贬黜了,登时把筷子放下,起身望中国遥
祝道:”好了!好了!南朝一向错用了此人,所以连年生民日见沉溺哪!‘由此看
来,章惇的罪,不只是孟子所谓’国人皆曰可杀‘了,就是蛮貊之邦,莫不以为可
杀了。愿陛下把章惇亟置重典!“徽宗遂又贬章惇为雷州司户参军。当年章惇把苏
辙谪徙雷州时,故意要使他受苦楚,于是不许占居官舍。苏辙没奈何,只得租赁民
屋居住。章惇又诬他强夺民居,下州追民究治。幸得苏辙早防着章惇要来这么一着,
写下了很明晰的租约,呈了出来,章惇无由锻炼,只得罢了。至是章停也谪到雷州,
亦向民间赁屋居住,民间遂不肯答应他。章惇因问道:”赁屋居住,乃是所在皆有
的事件,你们的地方何独不然呢?“民间答道:”本来与别的地方是一样,自从苏
公来过以后,就变了样儿子。“章惇奇怪道:”难道是他叫你们以后要这样的么?
“民间道:”不是这样讲的,只因苏公到来赁屋居住,为章丞相的缘故,几乎弄得
我们把家也破了,所以自此就不敢再答应赁屋了。“章惇听了,不禁满面羞惭,心
里默叹道:”不想当日要害苏辙没害倒,今日反害了自己了。唉!“因此,章惇颇
悟到因果的说法,见得当日施诸于人的,到今日不免要自己受了,深悔当日不该拿
着施诸人。于是日常郁郁,想东想西,想前想后,总是愈想愈生悲感,愈悲感愈觉
心里难受,此时真够了他的了。的确忧能伤人,不多几时,章惇移徙到睦州,一病
便呜呼了。这便是章惇迷国罔上陷害忠良的一生结果。
当日曾布本与章惇一同主张绍述的;后因与章惇有隙,方始异辙分张,力挤章
惇。而今瞧着章惇贬死,他便又来主张绍述,排除忠直之臣。仟伯雨作谏官才得半
年,弹劾奸佞,议论政事,共上了百零八疏,因此曾布便头一个:臣惮他,也就头
一个要除掉他。起先把他调权给事中,使人密谕道:“你若是少从缄默,不像这等
多议论,你的官总有的做。”任伯雨哪里肯听,而且抗论益加激烈了。曾布大怒,
说道:“任伯雨这样的必要劾我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即徙任伯雨为度支员外郎。
是时徽宗又倾信曾布,于是曾布便排挤范纯礼罢知颍昌府;陈瓘罢知泰州;安
焘罢知河阳府;遂又想排去首相韩忠彦,乃极意引荐蔡京,想藉为己助。徽宗亦正
想用蔡京,重以曾布力荐,遂即日降诏,召用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先是有个供奉
官名做童贯的,为人性巧善媚,最会揣测人主的微旨,先事顺承,所以极得徽宗的
宠任。徽宗就因童贯性之所近,命他为杭州金明局主管,访寻三吴书画奇巧。蔡京
徙居杭州,正想要寻一条进身的门路,见童贯到来杭州,遂多方与他结纳,联作密
友,藉以进身。奸巧相遇,一见如故,日夜同游,狼狈相依,以寻欢乐。蔡京能书
工画,自谪杭州,日常作画,挥毫自遣。童贯见了他的作品,异常赞美,遂把他所
画的屏障扇带等等,进呈宫中,并附一道密表,极力揄扬蔡京。谓蔡京实是天下大
才,不宜放置闲散的地方。又有个左阶道篆徐知常,挟着符水的法术,出入元符皇
后宫中,很得宦官宫妾欢喜。蔡京的好友太常博士范致虚,与徐知常也很相契,范
致虚遂托徐知常到宫里给蔡京延誉。徐知常到了宫里,果然把个蔡京说得天下少有,
世上无双。于是那些宫妾宦官,遂众口一辞称誉蔡京。徽宗信了童贯等的话,遂起
用蔡京知定州,不久,又改任大名府,至是因曾布的荐引,乃召为翰林学士承旨。
蔡京既人京供职,便大事运动,要把曾布、韩忠彦一并排除,夺取他二人的位置。
适徽宗用邓绾子邓洵武为起居郎。蔡京遂与他联络,要他乘问进言,疏间韩忠彦、
曾布。一日,徽宗召对,邓洵武便进奏道:“陛下乃神宗皇帝的儿子,今宰相韩忠
彦乃韩琦的儿子。神宗皇帝行新法,韩琦常谏议新法不可行。而今韩忠彦事事更变
神宗时代的法度,陛下都听从他去作。是韩忠彦为臣子,尚能绍述他父亲的遗志;
陛下作天子,反不能绍述先帝的遗志啦!如果陛下要想继承先帝的遗志,绍述先帝
的事业,那么韩忠彦、曾布都不是能替陛下尽心力的人,只有用蔡京才能够。”徽
示听了,心下便就不满意韩忠彦、曾布两人,而想要使蔡京作宰相。那邓洵武窥徽
宗的精神,知道已被他哄动了心志,便又作一《爱莫助之图》进献。这图是照史记
年表作的,旁行七重,分为左右两表:左表列元丰诸臣,右表列元祐诸臣。自宰相、
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等,各作一重。在元丰诸臣一表,列蔡京为
首,余下不过赵挺之、范致虚、王能甫、钱通等数人而已。这一表,指为是能够尽
力,以助绍术的。在元祐诸臣一表,列韩忠彦为首,而举满朝公卿、百官、执事,
尽行载人差不多有五六十人。这一表,指为是破坏政令,阻挠绍述的。
徽宗见了,以为元丰人少,元祐人多,疑心元祐诸臣是朋党为奸,决意黜去韩
忠彦而改相蔡京。于是遂下诏,改明年做崇宁元年,以表示决心绍述熙宁。即日擢
邓洵武为中书舍人给事中、兼职侍讲;复蔡卞、邢恕、吕嘉问、安惇、蹇序辰等官
职;一面便罢尚书左仆射韩忠彦,出知大名府;礼部尚书丰稷,出知苏州;追贬司
马光、文彦博等四十四人官阶,更籍元祐、元符党人不得再与差遣;一面乃进许将
为门下侍郎、许益为中书侍郎、蔡京为尚书左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于是蔡京遂
踏到辅政的地位了。蔡京至此,遂一心排挤曾布:凡百政令,曾布要怎样办理,蔡
京必为异议,与曾布反对。曾布才懊悔引用错了,但蔡京已甚得主眷,且羽翼已成,
曾布想再撵逐他,已不可能了。不久,徽宗竟罢曾布为观文殿学士,出知润州。曾
布无可奈何,只得忍了一肚皮的怨气,出京去了。
徽宗既罢去曾布,遂任蔡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蔡京奉诏即进朝谢恩,徽宗十分优礼,赐坐延和殿,并面谕道:“神宗皇帝创
法立制,不幸中道升遐;先帝继承遗志,又两次遭遇帘帷变更,所以国事愈弄愈糟
了。朕而今想要绍述父兄的遗好,特任卿作宰相,卿将何以教朕?”蔡京忙避席顿
首道:“臣敢不尽死吗?”徽宗大喜,一切政令,悉任蔡京更改。于是蔡京便一意
孤行,禁用元祐治,服绍圣役法,仿熙宁条例司故事,于都省置讲议司,自为提举
讲议;引用私党吴居讲、王汉之等十余人为僚属;调赵挺之为尚书左丞,张商英为
尚书右丞,一同狼狈为奸,乱发政令。蔡京乃将元祐党人尽行贬窜,就是元符末年
疏驳绍述等人,亦尽称做奸党,一并镌名刻石,立碑端礼门,称做党人碑。这党人
碑共列一百二十人,乃是蔡京编定,请徽宗御书照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姓名
列下: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公亮、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王硅、
梁焘、王岩叟、王存、邓雍、傅尧俞、赵瞻、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李清
臣、刘奉世、苏辙、范纯礼、安焘、陆佃,以上诸人,系曾任宰执以下官的;苏轼、
范祖禹、王钦臣、姚勔、顾临、赵君锡、孔文仲、马默、王陆、孔武仲、朱光庭、
孙觉、吴安持、钱勰、李之纯、赵彦若、赵高、孙升、李用、刘安世、韩川、吕希
纯、范纯粹、曾肇、王觌、王畏、吕陶、王吉、陈次升、丰稷、谢文瓘,鲜于侁、
贾易、邹浩、张舜民,以上诸人,系曾任侍制以上官的;程颐、谢良佐、吕希哲、
吕希绩、晃补之、黄庭坚、毕仲游、常安民、孔平仲、司马康、吴安诗、张来、欧
阳棐、陈瓘、郑侠、秦观、徐常、汤馘、杜纯、宋保国、刘唐老、黄隐、王巩、张
保源、汪衍、余爽、常立、唐义问、余卡、李格非、张庭坚、商倚、李祉、陈祐、
任伯雨、朱光裔、陈郛、苏嘉、龚夬、欧阳中立、吴俦、吕仲甫、刘当时、马琮、
陈彦、齐昱、鲁君贶、韩跋,以上均系杂官;张士良、鲁焘、赵约、谭裔、王称、
陈询、张琳、裴彦臣,以上诸人系内官;王献可、张巽、李备胡,以上诸人系武官。
蔡京刊立党人碑后,又将元符末,日食求直言时,应诏上书的那些章奏数百本,评
定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于是以钟世美以下四十一人
为正等,悉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余人为邪等,降责有差。至是徽宗遂任蔡京为
左尚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卞知枢密院事。蔡京、蔡卞此时权位已极,因怨元符
末年台谏劾论他两个,遂悉陷以党事,同日贬窜台谏一班十二人于远州:安置任伯
雨于昌化军,陈瓘于廉州,龚夬于化州,陈次升于循州,陈师锡于柳州,陈祐于澧
州,李深于复州,江公望于安南军,常安民于温州,张舜民于商州,马涓于吉州,
丰稷于台州。忽昌州判官冯澥越俎上疏,谓元祐皇后不当复位。御史中丞钱遹、殿
叫,侍御史石豫、左肤等,交章劾议韩忠彦等,当日建议复瑶华宫废后,乃是掠取
流俗的虚美,有乖正论。蔡京遂根据台谏的奸议,上奏请复废元祐皇后。这正是:
奸邪凡事怀私险,又使官家负恶名。
要知徽宗毕竟照着蔡京的奏请,复废元祐皇后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挥涕泪王后陈词 隐姓名安民刻石
徽宗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道:“这事怎么处呢?复行把元祐皇后废了吗?元祐
皇后自从复位以来,只是谦谦让让,皇后每每称道她贤德;朕瞧着亦实在无甚亏缺。
而今拿什么罪名废她呢?不废吗?据蔡京等的奏议,朕又不免蒙掠流俗之虚美的讥
评,且得罪先帝。”踌躇半日,不知怎样是好。遂把蔡京等的奏疏拢在衣袖里,走
人宫中,只见王后正在伸纸挥毫,笔飞墨舞,好不自得;宫娥们或搴着纸,或捧着
砚,或围着观看:脸上都流露着很羡慕而高兴的颜色。这王后系德州刺史王藻的女
儿,德才色三样,没有一样不周全。在元符二年于归王邸,曾封为顺国夫人;徽宗
即位,册为皇后;事上御下很有礼数,不但宫人怀恩,即徽宗亦极其敬爱。她在中
宫,从不多言乱语,说一句关系政事的话,只是披经读史,在书堆里寻她的乐趣;
尤其好写字,学王右军的兰亭序,笔法神理,就似王右军亲笔一般。徽宗尝叹道:
“卿书若传,右军不得专美于前了!”中宫的宫娥们从她学习,大都颇能神似。徽
宗又叹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而今卿却有书婢了。郑康成的诗婢,不过记了什
么‘胡为乎泥中,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几句呆诗,实在不足为奇。卿的书婢,乃
各能就她们的学力,运她们的灵腕,或真或草,或隶或篆,任笔挥洒,表显她们的
真实本领,这真不易得啦!”元祐皇后自瑶华宫迎还禁中后,王后见她也是欢喜写
字的,两朝皇后,遂因有同好的缘故,互相爱敬,引为闺中知己。徽宗因得元祐皇
后乃是哲宗皇帝元后,也格外敬礼。所以徽宗每当王后谈到元祐皇后贤德处,总是
回答道:“元祐皇后实在是可敬的。”
话休烦絮。当时王后见徽宗进来,连忙掷笔礼接。徽宗笑道:“卿莫多礼,自
去挥洒吧!”王后—笑,复身又去写字。
徽宗便在一旁坐下,满面堆着愁容,一言不发,闷坐在那里。
王后一抬眼觑着,忙又掷笔奏问道:“陛下今日为何这等不乐呢?莫非有甚难
问题搁在心上吗?”徽宗道:“正是。”说着不禁叹了声气。王后走到徽宗的座侧
坐了,又奏问道:“是什么事这等劳圣虑呢?”微宗道:“难说得很。”从袖里取
出蔡京等的奏疏,递给王后道:“卿自己看吧。”王后接着看,奏道:“臣妾对于
国家政事,向来不肯说话的,而今这事乃是宫闱的事件,臣妾愿淆贡献一点意见。
元祐皇后当日被废,乃是由于章惇等构陷所致,不是真个有甚应得之罪,所以哲宗
皇帝降诏之后,也自追悔,只缘制命已出,错已铸成,不好出尔反尔,才搁置未议。
哲宗皇帝在废元祐皇后后,三年间绝口不提册立继后,就可想对这事是深深抱憾的
了。元符皇后要不是因后来诞生皇子,恐怕终先朝之世,只是处在嫔妃之列咧。陛
下恢复元祐皇后的后号,迎回禁中居住,正所以消除哲宗皇帝的遗憾,弥缝光朝的
失德,乃是一桩美举,有什么可议论的地方?
大臣们不在国家要政上极意讲求,多所建白,而徒在此等宫闹事件上妄生枝订,
议论不已,是什么居心呢?“徽宗叹道:”可不是吗?他们偏偏要在此等事件上置
议论。“王后进奏道:”陛下有权力裁制他们呀!“徽宗道:”天下后世不议朕愎
谏么?卿看了奏疏的,说得那么义正辞严,哪里有朕批驳的空隙呢?“王后复奏问
道:”然则陛下将怎样处置这事呢?“徽宗迟滞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只有勉强
从谏了。“王后听了,潸然落泪,低下头不说话,随手把那奏疏递回徽宗。徽宗也
不禁凄然,谓王后道:”这是朕无可奈何的事,卿何必伤心呢?
朕虽然依照大臣的奏议,把元祐皇后废出,但朕心里明白她的为人,格外加恩
优待她就是。“王后点了点头。徽宗也不再提了。到次日,徽宗挥泪降下诏旨,废
除元祐皇后名号,再遣出居瑶华宫。元祐皇后奉诏,笑谓左右道:”我又离开是非
地了。“既至瑶华宫,忽见中使导领宫女三十六人,尽作道装,前来侍候,且传旨
意道:”皇上迫于众议,没奈何再遣皇后至此,请暂住些时,仍当迎还禁中的。
“孟氏再拜答道:”敬谢皇上殊恩!“中使遂回宫复命而去。于是蔡京更议元符末
建议复后诸人罪状。徽宗遂又降诏,降韩忠彦、曾布官,迫贬李清臣为雷州司户参
军,黄履为祁州团练副使,安置翰林学士曾肇、御史中丞丰稷、谏官陈瓘、龚夬等
十七人于远州。不久,又窜孙浩于涪州。乃追册元符皇后所生皇子茂为太子,谥做
献愍;并尊元符皇后为皇太后,奉居崇恩宫。蔡京至是,权位益高固,蔡卞亦擢知
枢密院事了。兄弟同握大权,黜陟予夺,任所欲为,几不把座赵家天下,改做蔡氏
江山。
尚书左丞张商英起先原附蔡京,而今因争权利,常与蔡京意见冲突,蔡京遂奏
罢张商英出知毫州,并将他的名字排人元祐党籍。于是元祐党人碑,遂足成百二十
人了。蔡京乃又自书元祐党人姓名,颁布郡县,立石刊刻。长安的长官奉到立石的
谕旨,不敢怠慢,即召取一个姓安名作民的石匠刊刻。安民把那党人的姓名看了一
遍,回复道:“小匠不晓得朝廷刻石的意思,但听得司马相公这个人,海内都称道
他正直忠良,而今却把他列做奸党的首领,小匠不忍奉命勒石。”长官怒道:“你
一个小小的石匠,能够辨别朝廷谁是忠谁是奸吗?”安民对答道:“并不是小匠能
够辨别朝廷的忠奸,不过像司马相公爱国爱民的赤心,而今天下之人,就是妇人孺
子,都明晓明知的。
举世都识为忠,朝廷独指为奸,怎能叫小匠不疑心呢?“长官愈怒道:”越发
胡说了!这是朝廷的命令,我尚不敢违抗,你是个甚等样人,敢违抗吗?呵!“命
左右道:”来呀!“指着安民道:”将他绑了!责打四十,再叫他刻!“安民吓得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泣着哀恳道:”大人息怒!小匠身充刻字的差役,既奉严
命,不敢推辞,但求大人宽许小匠一事,小匠一家八口,都没世感德了!“长官乃
止住责打,问道:”什么事?说!“安民道:”向例刻石,总要把石匠的姓名,刻
在末尾的。今小匠没奈何刻了,只是恐怕得罪于后世,要求请休刻‘安民’二字于
石上。“长官允许道:”你的姓名,哪个定要你刻在石上呢!不要刻你的姓名便了!
“安民拜谢道:”如此,小匠知感了。“于是,安民乃遵着长官的命令,把党人碑
刻了,大哭而去。回到家里,泣着把被逼勉强刻石的话,向家人说了一遍。他的一
个妹妹唤名做十五妹的说道:”哥哥做事真大错特错了。您不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
良,您承差刻着这碑石,刻上‘安民’二字,有什么妨害呢?这叫做不知者不为罪。
既经知道司马相公是个忠良,迫于威严,毕竟刻着,只把‘安民’二字没刻上,岂
不是自欺欺人吗?自欺欺人的,还算得是忠实吗?还算得是光明磊落吗?须知一个
人做事,隐了姓名是无用的:隐得一时,隐不得万世;欺了自己,却欺不了别人。
您道不刻上您的姓名,便可瞒得住后世,便可不得罪后世吗?怎能够呢。唉!您真
所谓其愚不可及了。哥哥可听得古人说。‘匹夫不可夺志’么?您当时怎么不以死
抗命呢?“安民正自心里难过,被他妹妹一诘责,不由得热血沸腾,满身血管好像
都要爆裂似的,慨叹道:”我这个人真太没志气了,当时怎么想不到一死自全呢?
唉!我真无颜再活着见人了,而今一死了之罢!“说着,拿着刻字的凿刀向咽喉间
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十五妹早跳过来把安民的手腕捉住,笑道:”哥哥到而今
来死却迟了,死了不徒无益,反倒见笑后世啦!“安民疑难道:”然则妹妹叫我怎
样呢?活着,您又怪我活着;死,您又笑我死得迟了。“十五妹道:”您当时不能
任他们打死杖下,却等到而今来自杀,不是迟了吗?现在只有退而补过了。“安民
道:”妹妹,我此时真糊涂极了,一点儿见解也没有了。您就给我想个补过的方法
吧!“十五妹道:”大哥哥不是隐居在五百里外的一卷山里么?那里有薄田薄土可
种,有茅屋茅棚可居。只今夜您带领家人前去,昼伏夜行,每夜走七十余里,七日
可以到得。到了那里,就与大哥哥一同耕田种地,抛开这刻字的行当,不再与这些
狗官当差使,就免得再惹是非了。至若怎样补过,到了那里,我自有个好办法。不
过哥哥须领着家人先走七日,预算你们到了,我方可动身赶了来。这一则是免得有
人晓得我家避走,一则是我另外还有个计较。“安民道:”妹妹的计划很是,我就
照着做,但是妹妹是个女子,怎好一个人留在后面走呢?我实在不放心。“十五妹
道:”这有什么不放心呢?哥哥素来知道妹子的,难道怕妹子还有为非作歹的行径
吗?而今一般人都瞧不起女子,卑视女子的人格,您做哥哥的还鄙薄自己的妹子吗?
“安民道:”我家这里只得八个人,只有您一个人是女子。而今我七个男子却先走
了,丢下您一个女子在后面,好不必说;要是不好,我岂不又负罪家庭了吗?至若
您的人格,我自尊重。我纵不肖,我儿曾敢轻视妹呢?“十五妹道:”哥哥既然尊
重妹子的人格,就清把同乎流俗、把女子和男子看作两样人的成见抛外,把妹子看
作男子一样,让妹子一个人留在后面后走。“安民说不过十五妹,只得依允了她。
当下兄妹计议遂定。是夜,安民打叠行囊包裹,领着六个弟弟,连夜奔一卷山
去。果然昼伏夜行,非只一日,到了一卷山。他大哥哥安重,大嫂嫂任氏,侄儿小
虎头,一同出来接着,不胜喜悦。安重细数家人,忽惊问道:“十五妹呢?”任氏
也插着惊怪的口吻问道:“是呀!怎么都来了,独没有她呢?莫不是,”说到这三
字,忙又缩住口,把眼瞧着安民,望他回答。安民就把怎样被官里强迫刻党人碑,
十五妹怎样诘责他,自己怎样要自杀,十五妹又怎样阻他,定计了他领家人先走,
她一个落后,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任氏听了道:“呵!十五妹姑娘是要给叔叔补过,
留在后面去削碑的。”安重道:“她又没给您说过,您怎知道她留在后面是要去削
碑呢?”任氏笑道:“听叔叔这等说了,还待她来告诉吗?如果这还要待她来告诉
才知道,不成了痴人吗?”安重道:“她既是要去削碑,叫兄弟去削了,一起同来,
不干净吗?何必定要待七日后呢?”任氏大笑道:“正因为她要待七日后才起行,
所以知道她是要去削碑啦!她预计程途,叔叔须得七日才可到得这里,所以她去削
碑,便要等到七日后,这是为保叔叔及家人安全的计划。如果竟叫叔叔去削了碑一
同走,这一家儿还想逃得出虎口吗?官里见碑字削去,即不疑心是叔叔削的,然而
叔叔是石匠,还不再来叫叔叔去重刻吗?到了叔叔住处,见是全家在逃,一时追骑
四出,叔叔及一家儿就尽捉将官里去了。于是十五妹姑娘,就定要待七日后独自去
干这勾当,独自一人来此。而今不必多谈论,我料再过三日,十五妹姑娘就要到来
的,那时便知分晓。”安民道:“这又不对了,我们来整整走了七夜,她来怎样哪
得又有这快捷呢?”任氏道:“十五妹姑娘来,是必昼夜兼行哪。”
安重等只是将信将疑。
三日已过,安重与安民等正聚在屋子里谈话,只见小虎头跳进来说道:“爸爸!
妈妈同一个不认识的人,坐在门前大松树荫下说话。我们这里一向没有人来的,怎
么这几天只是来人呢?”安重听得,疑心是十五妹果然来了,忙与安民走出来接。
一看,把众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安重,把两只眼睛睁着铜铃似的,额上一点一
点的汗珠直滚。你道是为何?原来不是十五妹,乃是个又白又俏的美男子,与任氏
肩并肩、手搭手儿,坐在那里说笑,相互间表现十分欢喜而亲热的精神。安重以为
任氏在娘家的时节,曾有情郎,而今特地寻了来着,所以他两人这等爱悦。他一时
好比是个醋罐子搁在烈火上,醋味儿向四面发泄,满身都起了酸素作用,好不难受。
毕竟是安民眼明,瞧出来是十五妹乔装的,忙向安重道:“大哥哥!果然十五妹到
了!”
安重道:“在哪里呢?”安民道:“这男子就是十五妹乔装的哟!”便招呼道
:“十五妹!妹妹!”那男子忙起来答道:“哥哥!妹子来得快吗?”安重才释然
道:“啊呀!”说时,任氏也已立起,遂一同走了拢来,与安重相见了。安重便问
:“妹妹可是为削碑落后的?”十五妹答道:“正是。大嫂嫂所料,一点儿没错。”
安民道:“妹妹当时怎么不说明呢?”十五妹道:“我当时若经说明,您不就要自
己去做,反而闹出祸来吗?”安重道:“您怎样削得呢?”十五妹道:“我待到第
七日夜间,我把平时预备下的男装穿着停当了,就走到那立碑的地方,随手从怀里
取出一把光耀目月斧似的刀来,我四面一望,恰巧没有人。我就这么横七竖八几刀,
把碑上的字迹削去了。连夜出了城,恐怕你们悬念,不分昼夜地赶到了这里。”安
重赞叹道:“好!好!好!妹妹不愧是巾英雄了!”十五妹笑道:“大哥哥要许妹
子是英雄,就说是英雄罢了,说甚巾帼呢?”任氏笑道:“罢咧!大家到屋子里去
谈论吧。”这正是:巾帼于今尚侠义,英雄保必是男儿。
要知十五妹往后是不是与安重等一同隐居遁世,长安党人碑被削后宫里又怎样
处置,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采花石小人作威福 召神将天师弄玄虚
大家遂一同进入屋子里;团团坐下。任氏自向茶灶上扇滚壶水,泡了茶,捧与
大家喝。十五妹接了茶道:“倒生受大嫂嫂了!”任氏笑道:“姑娘新到,一盏茶
当什么呢?少刻备了酒肴与姑娘接风。”十五妹道:“自己一家人讲什么客套呢?”
向安重道:“而今我们一家儿都要聚居在这里了,须要商量个生产方法,才好大家
支持久远。不然,众口嗷嗷,来日大难,岂不很足忧虑吗?”安重道:“妹妹说得
是。但是我已经计划好了,不消再忧虑的。我知道这样奸佞充塞朝野的时局,你们
定难安居长安,要来这里的,所以不待你们到来,我就和您嫂嫂打算了一番,定下
个计较。而今大家只要照着做就是了。”
十五妹道:“如此很好。”自是以后,安氏一家,便一同隐居一卷山,长作避
世的百姓。这且休提。
至是蔡京又更立茶法、盐法,铸当十六钱,令天下坑冶金银,悉输内藏,创置
京都大军器所,聚敛以示富,耀兵以夸武。
因为徽宗颇留意西边,蔡京遂荐王厚、高永年为边帅,安抚临洮诸州。又保举
内侍童贯为监军,专办往来干当。王厚、高永年、童贯奉旨,即起兵西进,大破羌
酋多罗巴,杀了他两个儿子。惟少子阿蒙与多二巴逃脱。于是便取得湟州,驰奏报
捷。
徽宗大喜,进蔡京官三等,蔡卞以下二等恩赏。一面令熙河、兰会诸路,宣布
德旨,再饬王厚督大军进战。王厚乃分兵三路:命高永年领左军,偏将张诚领右军,
自将中军,分道并发,约会于宗噶尔川。羌人首领奚赊罗彻,尽集羌兵,背水列阵,
拒战宋军。奚除罗彻登高指挥羌兵,望着王厚中军冲来。王厚命部众用强弓迎村,
羌兵三攻三退,不能得胜。王厚瞧着羌兵锐气已挫,潜率轻骑,绕至山北,攻击奚
赊罗彻背后。高永年、张诚又从左右杀出,奚赊罗彻措手不及,慌忙逃窜而去。羌
兵没有了主将,好像一群蜂儿失了王,乱纷纷地四散飞走。王厚驱兵追杀,斩首四
千五百级,俘虏三千人。奚赊罗彻单骑逃回鄯州,知不可守,连夜遁去。次日,王
厚进薄鄯州。奚赊罗彻母龟兹公主,无能抵御,率领诸酋,开城迎降。王厚乘着胜
势,更进攻廓州。守廓州羌酋喇什军令结,见奚赊罗彻尚且一败涂地,自己复何能
为,即率众投诚。王厚一路遂复湟、鄯、廓三州。捷奏到达都中,蔡京率领百官,
入朝祝贺。当下徽宗下诏赏功:授蔡京为司空,晋封嘉国公;童贯为景福殿使、兼
襄州观察使;王厚为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高永年、张诚等亦各进秩有差。蔡京恃
着有功,越觉气焰万丈,遂罢讲议司,令天下有事,直达尚书省;毁景灵宫内司马
光等绘像,另图元丰功臣于显谟阁;禁行三苏、范祖禹、黄庭坚、秦观等文集,而
令研究《王氏经义字说》;更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次孟轲下;乃重籍邪党姓名,
得三百有九人,刻石朝堂。许将因持异议,罢知河南府。擢用赵挺之、吴居厚为门
下中书侍郎,张康国、邓洵武为尚书左右丞。调陶节夫经制陕西、河东五路,召胡
司文为户部侍郎。陶节夫是蔡京的一个得力的私党,他所以能升任五路经略,纯是
由于蔡京一力提拔的,而今饮水思源,遂尽力报效蔡京。于是滥用国家财贿,赂诱
邦、叠、藩三州土蕃,纳土归朝;只奏称是远人怀德,愿意奉土投诚,而归功于蔡
京。
徽宗哪知奸臣巧妙,便信以为真,益加倚任蔡京。蔡京便想用童贯去为熙河、
兰湟、秦凤路制置使,令图西夏。蔡卞反对道:“这却使不得。用宦官守疆,一则
自示朝廷无人,二则恐误边事。”京见乃弟异己,大为不悦,因力诋蔡卞怀私。徽
宗即出蔡卞知河南府,依蔡京议,任童贯为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蔡京复令王厚招诱西夏卓罗右厢监军仁多保忠,使他内附。机谋泄漏,西夏遂召还
仁多保忠。王厚因据实详报上去,请停止进行。蔡京大怒,严令王厚用金帛,务要
招致仁多保忠;更令边吏能招致夏人的,不论首从,赏同斩级。这么一来,遂激怒
西夏,大起兵马,杀人镇戎军,掠去兵民数万,一面又与羌酋奚赊罗彻合兵,攻打
宣威城。这时高永年正知鄯州,听得探报,忙发兵驰援。奚赊罗彻乘黑夜亲率羌众
杀人高永年营帐,擒杀高永年,一军尽被击散。奚赊罗彻遂焚毁大通河桥,鄯、湟
大震。徽宗得奏,勃然大怒,贬王厚为郢州防汉使。自是边境连兵,数年不息。
蔡京见着边事不能如意,遂又另设别法,以求媚徽宗。遇着圣寿将近,蔡京便
命府、州、县、道,遍立寺观。天下凡有寺观,并改名万寿宫,以祝延圣寿。又因
徽宗颇好花石,复请取中旨,命朱勔领苏、杭应奉局及花石冈于苏州。朱勔先进奉
黄杨木三四本,极称圣旨。朱勔原是善于揣测承迎的小人,见皇上欢喜,知道事有
可为,功名富贵,尽在此中了。于是每岁发内帑数百万贯,专事采求花石。就是江
湖不测之波澜,力不能致的,定要百计把它弄出,名做神运。凡寻常百姓之家,苟
有一花一石之妙的,悉用黄帕遮护,指做贡献御前物品。不问坟墓之间,祠宇之下,
尽行发掘。高广数丈的巨石,亦用船舰载运,令千夫牵挽,所过之处,凿河断桥,
毁堰拆闸,动辄数月,方至京师。因此,一花费数千贯,—石费数万缗,、民脂民
膏,尽在这上面消耗了,百姓叫苦连天;而徽宗还在欣赏奇花怪石,议朱勔功劳。
朱勔既得蔡京扶植,又获皇上宠眷,内帑任其使用,民间由他搜剔,便就所住的地
方,创建一个花园,罗致珍奇花石,堆砌在里面,真个是林泉之胜,二浙无比。后
来又取旨在里面建造一座神宵殿,塑着青华帝君的像在殿中,凡监司、郡守初到,
必须先去拜谒。朱勔骄横,一时侧目。
忽忽又是五年孟春,彗星出现西方,光长竟天。徽宗大惧,避殿减膳,诏求直
言。中书侍郎刘逵,即奏请毁元祐党人碑,宽上书邪籍禁令。徽宗准奏,夜半遣黄
门至朝堂,将元祐党人碑碎毁。明日,蔡京入朝见了,奏问徽宗道:“这碑怎么毁
了。”徽宗道:“朕因上天示警,想要宽大政令,所以把此碑毁去了。”蔡京厉声
道:“碑石可毁,奸党的姓名万不可灭!”徽宗听了,不禁陡现怒容,却又只瞧了
蔡京一眼,未曾则声。退朝后,刘逵遂上疏奏劾蔡京专横,目无君上,党同伐异,
陷害忠良,兴役扰民,损耗国帑,应亟罢黜。徽宗遂罢蔡京为太乙宫使,留居京里。
命赵挺之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旨下,赵挺之入对。徽宗谕道:“卿尝奏蔡
京为政,悖理虐民,朕而今细察,果如卿言。卿此后可尽心辅朕!”赵挺之顿首应
命而出,与刘逵同心夹辅朝政。遂奏罢崇宁诸法,赦党人尽还所徙,免诸州岁贡方
物;又罢缘边诸路科敛,停铸当十六钱,止息兵事。朝野稍稍安辑。四月间,忽奏
解州有蛟在盐池作祟,布气十余里,人畜在气里面的,尽被蛟嚼啮了,伤人甚多。
徽宗得奏,降诏命嗣汉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往治。张继先奉诏,即日赴解州平蛟。果
然天师法术无边,到了解州,不到旬日,蛟祟便平定了。张继先入朝缴旨,徽宗抚
劳再三,且问道:“卿所剪除的,是甚等妖魅?”张继先奏答道:“从前轩辕皇帝
斩了蚩尤,后人畏蚩尤强悍,怕他作祟,因立祠于池侧祀他。年深日久,他的祠宇
竟至颓败了,不得血食,故变为蛟,作祟起来,想求祀典。臣幸赖圣威,一去便除
灭了。”徽宗道:“卿用得哪些神将呢?朕愿获一见,少劳神休。”张继先答奏道
:“神即当起居圣贺。”一言未了,只见两位神将自空而下,立于殿庭:一个神将
绛衣金甲,青巾美髯;一个神将贯甲介胄,是白面少年。张继先指美髯的神将道:
“他就是蜀将关羽。”又指白面的神将道:“他是信上自鸣山石山神。”说罢,金
光一闪,两位神将都不见了。徽宗不胜欣敬,遂褒加封赠,仍赐张继先为视秩大夫
虚靖真人。张继先谢恩出朝自去。从此,徽宗便确信世间果有神仙,思想立身神仙
之班。这且慢说。
蔡京罢相后,深恨刘逵排己,设法要把刘逵、赵挺之扳倒,恢复相位,以快私
愤。乃召集私党,秘密会议,商量办法。御史余深、石公弼同道:“而今皇上方重
用赵、刘两贼,一时恐怕扳他不倒。”蔡京道:“事在人为,只要诸君肯尽力,我
自有办法扳倒他两个。”余深道:“为相公做事,我等敢不尽力吗?相公有什么办
法呢?”蔡京道:“而今皇上最宠爱的不是郑贵妃么?郑贵妃所倚重的不是郑居中
么?我们而今就利用郑贵妃与郑居中,进言皇上,替老夫关说,把皇上信任老夫的
心意恢复起来。而今皇上虽然一时信了奸言,把老夫罢了相位,但是信任老夫的意
志,并未绝对消除,只要有人说句好话,仍要照旧信任老夫的。而且赵、刘两个做
事,怎及老夫能事事体贴上意。他们做了些时,皇上必有不乐意他们,要想到老夫
的时候。诸君等到郑贵妃、郑居中两方关说已妥,联衔把赵挺之、刘逵一劾奏,他
两个没有不倒的。”石公弼道:“这个办法最好,我们照行就是了。”蔡京道:
“如此,仰仗诸君大力。”
余深等同道:“岂敢!”遂一齐别了蔡京,分头进行。
你道这郑贵妃是谁?郑贵妃系外官郑绅的女儿,生得又美丽,又聪慧,所以自
小选人宫中,侍钦圣太后。钦圣太后喜她秀外慧中,命为内侍押班。徽宗在端王邸
时,每日人宫问安,总是她代为传报。徽宗见她言语伶俐,容貌娇艳,心中十分爱
悦。虽碍着宫禁森严,不能真个消魂,而一出一入,眉挑目语,是不能免得。久而
久之,两个情意日益加深,不免时时流露到钦圣太后眼帘中。钦圣太后见他两人乃
是纯洁的爱,不及于乱,遂任他们一往情深去恋爱,不加禁止。及至徽宗即位,钦
圣太后便把郑女赐与徽宗,偿他两人夙愿。徽宗大喜,起先封为贵人,旋即晋封贵
妃。王后亦爱她能书能文,书体娟秀,文辞藻丽,青眼看待。加之王后秉性谦退,
徽宗爱好,全不置问,所以郑贵妃遂得擅宠专房。郑居中呢?现为中书舍人兼直学
士院,系郑贵妃的远族,自称是郑贵妃的从兄弟。郑贵妃因为母族平庸,想藉郑居
中为重,亦深加援引。因此郑居中遂很得徽宗信任。
蔡京的党羽,领了蔡京的妙计,一面买嘱内侍,令进言郑贵圮,向皇上称誉;
一面托郑居中请求皇上,复用蔡京。郑居中便谓余深道:“我想此事须要君等先行
上章建白,我再进奏,才可保达到目的。要是我先进奏,皇上一加批驳,这事就难
办了。”余深道:“很是。”遂上疏替蔡京申辩,谓:“蔡京为政,统是禀承圣上
的意旨,并未曾私自擅改什么法令;今因刘逵妄事指议,遂罢蔡京及一切绍述的政
事,恐怕违失绍述的本意了。”徽宗览奏,点了点头,颇以为是。郑贵妃在旁窥见,
即奏问道:“陛下看了这个奏疏,以为得当么?”徽宗道:“亦颇有理。”郑贵妃
遂替蔡京进奏道:“蔡相公执政的时候,就臣妾看来,实在未尝私用己见,都是禀
承圣旨行的。他对绍述,可谓是有功无过。”徽宗道:“卿的说话亦是。”郑贵妃
晓得徽宗的意思已活动,遂不多院。明日,郑居中便入朝奏请徽宗,顾全绍述的初
志,勿中道更张,致弃前功而累圣明。徽宗听了,很是动容,遂疑赵挺之、刘逵极
意攻讦蔡京,或者怀私,想再起用蔡京。郑居中窥得徽宗心思,乃往见蔡京复命,
告知皇上辞色如是如是。蔡京召余深等嘱咐道:“时机已成熟了,诸君可即奏劾赵、
刘两贼,叫他早日滚蛋。”余深等那肯怠慢,连夜缮成奏疏,联衔劾刘逵破坏绍述,
专恣反复,凌蔑同列,引用邪党,为朝廷大憝。徽宗遂出刘逵知亳州,罢赵挺之为
观文殿大学士祐神观使,再授蔡京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复相目的已达,喜
悦可知,乃请改元,再行绍述。徽宗准奏,即下诏改崇宁六年做大观元年。于是崇
宁诸法,又继速施行。吴居厚与赵挺之、刘逵同事,不能救正,亦连带罢积。
蔡京遂保升私党何执中为中书侍郎,邓洵武、梁子美为尚书左右丞。郑居中于
蔡京复相,出力不少,蔡京总算感德报德,保他任同知枢密院事。谁知郑居中官运
太不亨通,有个内侍名做黄经臣的与他有点嫌隙,密奏郑贵妃,说是本朝外戚,从
未预政,贵妃应以亲嫌谏阻外戚与政,藉彰美德。郑贵妃本是个端谨无奢望的,听
黄经臣那么一说,就依了他的意见,谏阻徽宗勿任郑居中与政。此时郑贵妃的话说
到徽宗,比什么灵丹妙药还有效力些。所以郑贵妃一说,徽宗就即刻把任郑居中同
知枢密院事的成命收回,改任太乙宫使。当下郑居中奉到改任的圣命,好像一勺冷
水浇在头颈里,彻心都是冷的,好不扫兴;再托蔡京斡旋,徽宗只是不允。而蔡京
的长子蔡攸,倒得进用为龙图阁学士、兼官侍读。郑居中以为是蔡京不肯尽力,、
时出怨言。蔡京英可如何,只好装作不听见罢了。那蔡攸虽无学术,而逢迎的本领
却不在乃父之下,专一采献花石禽鸟,取悦主心,所以极得徽宗宠眷。忽王后一病
不起,遽尔崩逝,徽宗悲悼不已,镇日寡欢。这正是:天宫地阙卿怜我,碧落黄泉
我忆卿。
要知徽宗这等不乐,蔡京可有法儿用来引起主欢么,将来又是哪个继位中宫,
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勤政殿进言排异己 太清楼赐宴集群臣
蔡京见徽宗不乐,便密令边臣赂买蛮夷州官,捏造祥瑞,用以哄动徽宗欢心。
于是某处蛮族投城,某处夷民归附,某处甘露降,某处卿云现,纷纷奏报到朝。蔡
京率领百官,连连上表称贺。君子可欺以其方,就把个徽宗引得满心欢喜,以为真
个远人怀德,上天锡瑞。一日,忽有都水使者赵霆,自黄河得一异龟,身有两首,
赍呈宫廷。蔡京听得,疾忙人贺,道是瑞物,见者主霸。徽宗甚喜,命留置大内,
把金盆养着。郑居中正怨蔡京,即趋勤政殿奏道:“向来龟只一首,而今忽有二首,
明是妖物,怎得目为瑞物呢?蔡京谓见者主霸,特以称贺陛下,未免轻侮陛下了!”
徽宗道:“怎么说呢?”郑居中奏答道:“陛下已抚有中国,德布四海,赫赫王业
;蔡京乃降而为霸,岂非轻侮陛下吗?蔡京居心,还堪问么?”徽宗听了,顿启圣
聪,命内侍道:“把这龟抛弃金明池去!”内侍领旨,便捧了金盆,到金明池,把
两首龟抛弃了。徽宗因此又疑忌起蔡京来。
明日,徽宗忽降旨,复任郑居中同知枢密院事。蔡京听到这道诏旨,起先还以
为是自己对郑居中的人情做到了;后来探知郑居中昨日的奏对,才知是别有原因,
顿觉私心惴惴,不敢再行肆言祥瑞。过了些日子,童贯奏报克复洮州,徽宗因赐蔡
京玉带,晋爵太师,授童贯为检校司空。童贯自此,恃有功勋,愈邀徽宗信任。小
人得志,哪得不骄?童贯遂专擅军政,选置将吏,皆取中旨,不复问朝廷了。这时
知枢密院事的是张康国,他本由蔡京荐引,不次超迁以至今官。至是权位已高,遂
与蔡京互争权势,分立门户,各执政见,每值奏对,便设辞诋毁蔡京。徽宗亦渐觉
蔡京骄横,便密谕张康国尽力监伺蔡京,当使替代蔡京为相。张康国领了这个旨意,
更日伺蔡京左右,蔡京一举一动,莫不密奏徽宗。蔡京知道张康国间己,遂援引吴
执中为中丞,嘱令弹劾张康国。偏是张康国耳目甚长,吴执中还没有发动,他就得
了个中消息,先去奏明徽宗,谓:“吴执中今日入对,定要替蔡京论己,情愿先行
避位,免受蔡京埋怨,吴执中指摘。”徽宗道:“有这等事?卿勿必虑的,朕自有
主张。”张康国得徽宗保障,自然心胆俱壮,无复忌惮,即退值殿庐,像没事的一
般。少刻,吴执中果然进见,痛陈张康国过失。徽宗大怒道:“尔敢受人唆使来进
谗间吗?朕瞧尔倒不配作中丞啦!”吴执中吓得面如土色,顿首谢罪,想要置辩,
偏又心儿虚慌,口儿呆钝,弄了半日,莫想说得出句话来。徽宗越发怒道:“哼!
好个中丞!不效忠替朕分忧图治,却徇私给人家作走狗,快出朝去吧!”吴执中只
得叩头起来,退出朝去。
当晚,徽宗即传出诏旨,责贬吴执中出知滁州。蔡京受此一场大挫,甚觉颜面
无光;想要辞官不做,又舍不得撇下这个美官高位,于是一心恨着张康国,定要灭
除他才罢。忽然一日,张康国入朝,在朝房饮茶一杯,大叫一声,便倒地死了。众
人见他死得这等不测,心知是中了什么毒药,可又都抱定默尔息乎的态度,一个也
不开口。徽宗听报,亦只叹了两声,照例优恤就算了。张康国既死,蔡京不胜喜悦,
正想保举他的私党承接张康国的遗缺,不料徽宗已传旨由郑居中升任,别用管师仁
同知枢密院事。蔡京顿足道:“罢了!刚死了一个劲敌,又补上他来。”私下里好
生不乐。郑居中本来私憾着蔡京,而今既秉枢府,乃亦极意排挤蔡京,暗使中丞石
公弼、殿中侍御史张克公等,交章劾论蔡京罪恶。这时有个方士郭天信,极为徽宗
所信崇,郑居中便又买嘱他密奏徽宗,谓是日中隐现黑子,乃宰辅欺君的现象,不
可不察。几面攻讦,徽宗遂不能复容蔡京,即诏罢为太乙宫使,改封楚国公,朔望
入朝。殿中御史洪彦升、毛注,太学生陈朝老等,更申论蔡京罪恶,请立遣出都。
徽宗乃命蔡京致仕,仍留居京里,朔望入朝。授何执中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不觉又至四年夏天,彗星复现于奎娄间,徽宗诏侍从官直陈阙失。石公弼、毛注、
张克公等,遂又论蔡京罪恶,多至数十事。徽宗未能遽决,适调张商英知杭州过阙
入对。
徽宗乃举石公弼等奏蔡京罪案问道:“台谏多奏议蔡京搅乱纪纲,卿谓如何呢?”
张商英奏对道:“蔡京自来很专恣,任意行事,不知都省批状便是条贯,入状请宝
便是圣旨;若前后失绪,安得而不乱呢?”徽宗道:“然则蔡京果属不轨不忠了?”
张商英又奏答道:“蔡京正是如此。”徽宗意遂决,即再诏贬蔡京。诏云:蔡京权
位高重,入屡告变,全不引避,公议不容;降受太子少保,致仕,赐居杭州。
蔡京奉诏,无可奈何,只得出京赴杭州去了。余深见蔡京去了,自知不能安位,
即上疏求罢。徽宗准奏,命出知青州。
遂留张商英居关下,任为中书侍郎。张商英将蔡京时所行政令,奏改数事,颇
暗合圣旨,徽宗甚喜。民间因久苦苛政,骤然得此,好像多日不吃的饿夫,忽获脱
粟,亦看作精美食品,遂欢欣鼓舞,极口称颂。徽宗听得,欣然谓张商英道:“百
姓喜卿佐朕布政,都在鼓舞欣悦。”张商英奏答道:“这是陛下德惠使然,干臣甚
事?”徽宗见他言语有让,越加喜悦,即进张商英对尚书右仆射。恰巧彗星隐没,
久旱逢雨,朝右一班专好逢迎的臣子,便称是天入相应,归功君相。徽宗亦作如是
想,以为得了张商英,国家指日可致太平了,欣慰异常。过不几时,觉得张商英常
进谏什么要节华侈,什么要息土木,什么要抑侥幸,都是大违圣意,不免讨厌起来。
何执中本是蔡京的党徒,见张商英事事要更改蔡京的旧政,私下里很是痛心,因与
郑居中结合,计议把张商英推倒,使他接任。郑居中先前推翻蔡京,本就存着个夺
取相位的心。忽然张商英走来,不劳而获,得了个相位去,心里已是气不过。偏又
何执中肯帮助他排挤张商英,郑居中还有不乐而为之吗?所以便与何执中打通一气,
日事指摘张商英短处。恰巧郑贵妃又受册为继后,于是郑居中越发高兴,以为贵妃
作了皇后,他也正好居相位。不料不如郑居中所期望,倒先受了一桩意外打击。因
为郑后受册以后,又把旧事重提,力奏不当使外戚与政,谓必要用郑居中,尽可调
任别的职任。徽宗不好再拂郑后意思,即下诏罢郑居中为观文殿大学士,改授吴居
厚知枢密院事。郑居中谋望未成,连已得的政权亦复失去,直急得他绕室彷徨,险
些儿疯了。明知是郑后抑制外家所致,却不好奈何她,只得拿了张商英来泄愤。于
是授意张克公劾奏张商英交通郭天信,往来甚密,恐有不测的举动。
徽宗在端王邸时,郭天信说他当居大位,后来果然。而今听道张商英与郭天信
往来甚密,便疑真个有不测的举动,即罢张商英相位,出知河南府,不久又贬为崇
信军节度使,安置郭天信于单州。是年冬底,徽宗又下诏改元做政和,以明年为政
和元年。
蔡京听得郑居中已不在枢府,张商英又罢离朝阙,即贻书何执中,请他援引。
何执中遂请求徽宗召还蔡京。徽宗因久不见这个极端善逢迎的蔡京,也正想着他,
遂依何执中奏请,从杭州召还,复任太师,赐第京师。蔡京把在杭州所搜求的名花
怪石,一起献入大内,以供睿览,这正所谓投其所好,恰对劲儿。徽宗一一玩赏,
龙心大悦,因赐宴内苑太清楼,诏辅臣亲王一并列席。这番筵宴十分铺张,为徽宗
临御以来未曾有的。
先日诏有司扫除内苑太清楼,洗涤内府所藏珍用的器皿,办集四方的美味,一
一预备停当。至日,蔡京与子蔡攸,一早起就跑到内苑去侍驾。少时,徽宗与皇子
嘉王赵楷,出至内苑。蔡京父子迎着请安毕,侍立左右。徽宗道:“就这里步行到
宣和殿去吧。”于是徽宗前行,蔡京等随在后面,从东面穿过一条小花径,折向南
面度过碧芦丛,又东进入小便门,遂抵宣和殿。
正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里面设置着图书笔砚,鼎彝罍皿,几案台榻,多
是自周、秦以来的物品,古香古色,贵重得很。
东西庑侧各有小殿,亦三楹。东边名做“琼兰”,积石为山,峰峦间出,有流
水泉从石窦中出,奔注于沼,清且涟漪。北有御札静宇,额名做“洗心涤虑”。西
边名做“凝芳”,后边名做“积翠”,南边名做“琼林”。北边一洞天,名做“玉
宇”,用巨石彻成,只衔处稍加斧削,余都依着石头的原形,任其凸凹,就像是天
然的一般;高高下下,植着名花异木,扶疏茂密,异常可爱。出洞天后,有沼名做
“环碧沼”的两旁,东面有“临漪亭”,西面有“华渚亭”,朱栏翠槛,耀水生辉。
沼次有两山殿:一名做“云华阁”,一名做“太宁殿”。徽宗命内侍扶掖着,一蹬
一蹬走了上去。中道经过琳霄、垂云、腾风诸亭,层峦高出平地数百尺,往下面看
着,峭壁攒峰,俨然是深山大壑,好个景致!君臣赏观了一会,转至会春阁少憩。
阁下有殿名做“玉华”,殿柱用石笋削成,雕作龙形,涂饰金漆,辉煌灿烂。前殿
左侧,为“三洞琼文”之殿,额系御书;右侧为“种玉绿云”轩,相对峙立。内侍
来奏:“时已晌午了,筵席都备齐着。”徽宗遂领蔡京父子同至太清楼,传旨召宰
辅亲王入席。不一会儿,宰辅亲王,鱼贯而入。只见女童四百,都是靴袍玉带,列
排场下,各个肃然,无敢謦咳的。宫入两行,围拥御座站立,或引珠龙、或执巾玉、
或捧束带、或秉扇、或搦拂、或拱壶、或携巾、或按剑、或把钺、或持香球:各司
其事,亦无敢离行失次的。这种严肃整齐的排场,不是帝王家,哪能得见呢?于是
宰辅亲王,同趋徽宗座前,叩请圣安。徽宗谕道:“大家坐席吧。”宰辅亲王领旨,
谢过圣恩,按次就席。徽宗又谕道:“而今国家承平无事,君臣共乐,须要以共乐
为主义,重视这‘共乐’二字。朕特许把烦苛碎礼略去,饮食起坐,各听自便;纵
然失了礼,朕不置问。”命左右道:“唤酒来!”
左右即传呼道:“进酒来!”执事的内监应了声领旨,忙着把新酿的御用醉太
平酒进献御前。徽宗便命嘉王酌酒分赐群臣。
嘉王即起座酌酒,按席宣劝三巨觥。大家起立饮过,但觉酒味醰醇,饮了下去,
心酣身畅,意爽神清,真是说不出的好处。
当下各入领略着酒味,乃一齐遐想:如何只索居台辅,不请移官到酒泉?
徽宗又命执事的内监,取建溪异毫盏,用惠山泉水,烹新贡嘉瑞茶,赐蔡京饮。
蔡京先谢过徽宗的恩典,然后饮了。徽宗乃谓群臣道:“酒意已浓,可以奏乐了。”
谓嘉王道:“传旨奏乐!”嘉王传圣旨道:“有旨命乐工奏乐!”只听筝、竽、琵
琶、笙、箫,同响合奏起来。徽宗又命嘉王道:“再传旨起舞兴歌!”嘉王又传圣
旨道:“有旨命歌女兴歌,舞女起舞!”这旨一下,歌姬舞女便同时歌舞起来。徽
宗起座道:“大家起来观看一会!”群臣遂各离席,随着御驾至楼前,凭栏而观。
但见歌姬对对,高揭珠喉,歌着抑扬顿挫的妍歌;舞女双双,舞着缓急疾徐的
妙舞。那歌的,越歌越靡靡,悦耳快心;那舞的,越舞越翩翩,勾魂荡魄。这歌舞,
真甜蜜极了。真个是:勾魂荡魄七盘舞,悦耳快心一串歌。
徽宗与群臣十分酣畅,君臣终宴尽醉而罢。明日,蔡京作记一篇,记着这番盛
事,进呈徽宗。徽宗看了,很是喜悦,又赏赐蔡京一番。自是蔡京极端献媚贡谀,
取悦徽宗,以固宠位,求免再谪。果然使得徽宗大加宠眷,比较以前优隆数倍,并
命蔡京三日一至都堂,商议要政。蔡京恐怕谏官再来攻击他,便想出个压制一切的
主意,所有机密事件。概请徽宗亲写诏令,称做御笔手诏。一经写定,立即特诏颁
行,如朝臣想要封驳,即坐以违制的罪名。因此,廷臣再无入敢置喙,就是有些不
像御书的诏令,也只好奉行无违了。这个便端一开,贵戚近幸,争相效尤,有了事
件,都向徽宗请求御笔手诏。徽宗弄得日不暇给,乃令中官杨球代书,当时号傲杨
书。蔡京见事这样,又不免懊悔这个办法兴得不好,但已作法自毙,无可奈何了。
蔡京又仿行古制,奏改官名,太师、太傅、太保三师,改做三公;司徒、司空、太
尉三公,改做三少,称少师、少傅、少保;左右仆射,改做太宴、少宰,仍兼两省
侍郎;罢尚书令及文武勋官,而以太尉冠武阶;改侍中:做左辅,中书令做右弼,
开封守臣做尹牧;府分士、户、仪、兵、刑、工六曹;县分六案;内侍省职,悉仿
机廷官号称作某大夫。修尚食、尚药、尚酝、尚衣、尚舍、尚辇六局;建亲卫、勋
卫、翊卫三郎。蔡京任太师,总治三省事宜。进童贯为太尉,掌握军权。一个奸臣,
一个宦官,高踞机要,位极入臣,权倾朝右,宋室政令,任他两个施为了。那时刘
太后在旁瞧着,不禁眼热起来,便也趁势干预外政,且在宫里作些不谨的勾当。徽
宗当日尊她作太后,不过是看在哲宗皇帝的分上,曲加恩礼;而今见她不自尊重,
好不乐意,遂与辅臣商议,要把她废了。郝随听得消息,知道无可挽回,这座靠山
不可靠了,索性逼她一逼,便向刘太后不三不四地埋怨一顿。刘太后向来是个小性
儿,又娇宠惯的,哪受得起怨气?到夜间,便解下朱带,就帘钩上自缢死了。这正
是:香消殿阁留朱带,月冷帘钩射碧纱。
要知刘太后死后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疑神疑鬼云气现楼台 即假即真仙入抛钵盂
翌日早起,宫女进来侍候,头一个跨进门槛,抬头瞧见,吓得“嗳呀”一声,
身子往后一仰,咕咚地栽倒在门槛上,头却撞在后面的宫女身上。后面的宫女起先
不知因何吓倒,嗔着道:“大清早起瞧见什么,大惊小怪吓得这个样儿?”嘴里说
着,眼睛往里一瞧,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宫门上的内监宫女听得,跑拢来瞧了,
都嚷着,慌忙奏报徽宗知道。徽宗听得刘太后这样死了,倒着实地嗟悼再三,不复
提她生前过恶;命内监将她放下,停放内殿,给她举哀发丧,仍然用后礼殓葬。
徽宗对待刘太后,总算可以了,不必多说。
只讲徽宗自命张继先除了蛟祟,于金殿亲眼得见两位神将后,确信世间有神仙,
很想也做个神仙,迷信道家的心思愈溺愈惑。蔡京见徽宗信道家,便多方招致方士,
举荐入朝。他的心里,是要使徽宗把聪明睿智悉在此中锢塞,自己好任意施为,徽
宗不复疑忌他。于是左阶道篆徐知常等极邀宠眷,徐知常赐号做冲虚先生,徐守信
赐号做虚靖先生,刘混康赐号做玄妙冲和先生,并赐大中大夫。不久,蔡京又引进
方士王老志、王仔昔,都有一术之能,甚得徽宗信重。王老志赐号做洞徽先生,王
仔昔做冲隐处士通妙先生。徽宗便大筑宫殿,奉安道像,日夕顶礼。就福宁殿东,
筑玉清和阳宫、玉清神霄宫,旋即更又筑葆和殿。这殿上饰纯绿,下漆深红,不用
文藻绘画五彩,垣墉亦不用粉泽,但以浅墨作寒林平远禽竹罢了。殿前种植松、竹、
木犀、海桐、橙、桔、兰、蕙等花木;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的幽趣。殿后列
着太湖之石,引着沧浪之水,陂池连绵,若起若伏;支流派别,萦纡清溉;有瀛州、
方壶、长江、远渚的意兴。真是一座幽雅宫殿。忽届长至节,徽宗举行郊天礼,措
大圭,执元圭,用道士百人,执杖前导,命蔡攸为执绥官。车驾出南薰门,至玉津
园,徽宗向东眺望,好像看见了什么,龙颜很是惊异。蔡攸奏问道:“陛下瞧见什
么了么?”徽宗答道:“正是。”用手指着玉津园东面问道:“那边像有楼殿重复,
是什么所在?”蔡攸随着徽宗所指处凝视了一会儿,回奏道:“这乃是一团云气。
云间显现着楼殿台阁,隐隐数重,但都去地数丈。”徽宗听了道:“呵!”又睁眼
细瞧了一会儿,复问道:“卿还见人物么?”蔡攸又奏答道:“像有道流童子,持
幡幢节盖,出入云间,衣服眉目,看得清清楚楚。这云端里,想就是神仙之府吧?”
徽宗道:“定然是的。”少顷,又疑问道:“怎么往年不曾瞧见呢?”蔡攸奏答道
:“因而今天下太平,陛下敬重益谨,所以神仙便显真以临陛下了。”徽宗大喜,
礼毕还朝,即以天神降临,诏告百官。蔡京率领百官,入朝称贺,谓是帝德格天,
所以天真降临。于是徽宗乃命就云气团聚处,筑迎真宫,御撰《天真降灵示现记》,
刊碑勒石,竖立宫中。
四年正月,诏置道阶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封号,自八字六字,以至四
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将仕郎,但不给俸。又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
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经,凡十一等。侍
宸同侍制、检籍同修选、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印纸,经道篆院磨勘功过,注授加
官。差遣八品用荫如命官法。自是,典冠羽客,相继引进,势焰盛赫一时。徽宗乃
又兴筑宫室,将旧延福宫,分为五位,扩大改造。先是蔡京见徽宗好宫室,因讽内
侍童贯、杨戬、曹详、何欣、蓝从熙,谓禁中逼窄,宜加推广。
童贯等五入听命,乃尽徙内酒坊诸司,又迁二僧等并军营于他所。于是各分地
位,各出新意,大兴土木,分别建筑,当时号做五位。五位既成,楼阁相望。凿池
为海,引泉为湖,筑土为山,布置奇花怪石,岩壑幽胜,极尽心巧,弄得就像生成
的一般。徽宗游观一遍,大为喜悦,即又建葆真宫,授蔡攸为葆真殿学士。遂置道
学,诏州县学兼养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大比之年,许襕幞
就试。道家此时,可称极盛了。于是又筑上清宝箓宫,宫前凿宽濠,水深至三十尺
;东西建造两桥于濠上,东名做景龙门桥,西名做天波门桥。两桥下面,叠石为固,
引舟相通;桥上入物,往还不绝,名做景龙江。江外立鹤庄、鹿寨、文禽、孔雀诸
栅,聚养远方珍怪飞禽走兽,约千百数。又作村居野店,酒肆青帘,点缀其间。每
年长至节后,即举放灯景,自东华以北,昼夜无间。徙市民行铺,夹道列居,酒地
花天,极欢娱之至。这样连朝连夜,至上元节后才罢,名做先赏。怎见得?有诗一
首,道此盛事。诗云: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
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年步辇归。
一夜,徽宗得一个梦,见东华帝君使童仙召他去游神霄宫,景致十分幽渺。及
至觉来,又恍惚记不清楚,乃敕徐知常访求神霄宫事迹进呈。徐知常奉敕,连神霄
宫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所在,哪里去访求这个事迹呢?奈又不能不有以复旨,因此,
心里愁闷,忧虑万分。有一道生见他这样忧愁,便问道:“先生为着什么事,这等
不乐呢?”徐知常便把皇上教他访求神霄官事迹的难问题告诉他,且叹道:?这教
我到哪里去寻,哪里去访呢?“那道生听了,想了一想,欣然道:”先生不须着急
了,这里有个人知道的。“徐知常忙问:”是哪一个?“道生道:”现在寓居太乙
东宫的温州道士林灵噩,常对我演说着神霄宫的事迹。“徐知常喜道:”是真的吗?
他怎样对你说来?“道生道:”他说的,我当时没甚注意,只记下他一首《神霄》
诗,这诗而今还写在壁上。“诗云:神霄宫殿五云间,羽服黄冠缀晓班。
诏诰群臣亲受箓,步虚声里认龙颜。
徐知常得了这首诗,把一天的愁都消了,即抄录着据实奏复徽宗。当下徽宗召
林灵噩进见,垂问道:“卿有些什么仙术呢?”林灵噩回奏道:“臣上知天宫,中
知人间,下知地府。
凡天上、人间、地府的事实,臣全行知晓。“徽宗见说,乃问:”神霄宫是个
什么所在呢?“林灵噩奏答道:”这神霄宫,乃是东华帝君的治阙。天上的长生大
帝君,与弟青华大帝君,都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又有左元仙伯,赏罚仙吏,八百余
官。陛下即就是长生大帝君降生人间,所以为天下帝王;蔡京乃是左元仙伯,所以
为陛下辅臣。日前臣赴神霄宫问事,瞧见陛下与弟青华大帝君亦同游神霄宫,不很
快乐吗?“徽宗听了,恍然道:”无怪朕今日见卿好像是素相识,却只想不起,原
来有这等因缘。“即赐林灵噩名做灵素,号做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赏金紫
服,使居上清宝箓宫。又就太乙西宫达仁济亭,开神霄宝篆坛,施符水,诏天下天
宁观,一概改作神霄玉清万寿宫;若无观的,以寺改造,仍各设长生大帝君、青华
大帝君像。这道旨意一下,天下州县,纷纷改建宫宇,役民夫百千万人。人民受此
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还不易得。贫
苦的百姓,只得削树皮当食,甚至易儿子而餐。民间感受病苦已达极点,徽宗却全
然不知,当作太平盛世,但日事讲求道术,想作神仙。徽宗遂又从林灵素的奏请,
自称做教主道君皇帝。下诏道: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
恳上帝愿为人主。今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只用于
教门。
诏下,群臣遵旨册上尊号。蔡京领导着满朝文武,很热烈地称贺了一番。徽宗
喜极,即命翰林学士王黼、保和殿学士蔡攸,盛装至宣和殿,俟神霄降临。因又诏
改重和年号做宜和。
元年正月,徽宗御宝篆宫度玉清神霄秘箓,集会在朝道侣八百人,遂开大会,
命林灵素讲经,许群臣士庶人殿听讲。林灵素遂登坛高坐,道貌岸然。徽宗设座于
侧面,端坐敬听。林灵素便从天上、人间、地下,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话里
又杂些滑稽野语,引得上下哄堂大笑。就像是一群牧童村竖,坐在豆花棚下,听缠
夹二先生讲笑话一般听着,任情哗笑,莫有君臣之礼。讲经毕,便开斋筵。斋罢,
徽宗问林灵素道:“朕建此斋,得无有神仙降临吗?”林灵素奏答道:“这个,莫
须有罢。臣以为陛下更须建灵宝大斋,肃清坛宇,那时是一定有真仙降临的!”说
犹未了,忽然道众中有一个人抛所盛斋钵于地,“扑通”一响,把大众吓了一跳。
大众见他当着圣驾这等无礼,便要去责罚他。只见他足下生云,缓缓腾空而去。徽
宗大惊离座道:“这不是个神仙吗?”林灵素不答奏,忙走去揭那钵时,竟是生铁
铸在地上,莫想揭得它起。林灵素不禁大窘,心内着慌,自思道:我要是揭不起那
钵,当着大众,当着圣驾,我还有什么脸面呢?没奈何把双膝一屈,跪在那钵前,
恭恭敬敬磕头不已,嘴里也默念道:“三十三天,七十二岳,五湖四海,过往神灵
至此,恕弟子肉眼凡骨,不识仙真,宽恕弟子则个!”这样磕头祷祝一会儿,再揭
那钵盂,毫不费力,就轻轻揭起了。但见钵盂下有纸一幅,上写诗一绝。诗云:捻
土为香事有因,世间宜假不宜真。
洞宾识得林灵素,灵素如何识洞宾?
林灵素瞧了,暗暗道声:“惭愧”,忙拾起那诗帖,起来呈与徽宗观看。徽宗
喜道:“原来是洞宾神仙降临于此。”又问林灵素道:“卿怎么不认识洞宾神仙呢?”
林灵素不知怎样说,只得饰辞奏答道:“大凡仙真降凡,总不肯现露真相给大众认
识,必要把法身化作平常士庶一般,插在众人中间随同着。
在这个时候,就检察众人的行事,看大家诚心也否。如果检察了果然诚心,到
临去时略一显神通,留个帖儿给大家知道;若是检察了认为无诚心,便悄悄地去了,
谁也不给知道。臣还是凡躯,洞宾神仙化身降临,臣当然也不能认识。今日洞宾神
仙临去显灵留帖,可见陛下信道很诚心了。臣谨敬贺陛下!“答毕,引导大众,向
徽宗三呼称贺。林灵素这么一来,使得天颜霁开,就把不识吕洞宾的一场羞掩饰过
去了。当下徽宗君臣,极乐而散。自是在朝道士,俱有俸禄。每一斋施,动获数千
万贯;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百千顷;都在外面置私第,蓄妻子,置姬媵,用胶
青刷鬓,打扮得如王公贵族一样。总计美衣玉食的,在二万人以上,每一会费数万
贯。贫下的人,遂亦买青布幅巾赴斋,既得一饱餐,又获衬施钱三百,真是桩不劳
而获的便宜勾当。这个唤作千道会。郑后见徽宗为着信道的缘故,筑宫室,斋道众,
所费实在不资,因乘间奏道:”陛下虽是诚心敬道,但是民间疾苦也要顾着些儿。
臣妾近来瞧着陛下这等设施化费,恐怕难免不扰民吧!“徽宗道:”朕亦尝想着,
恐怕扰民,曾命蔡太师查核库余。蔡太师查核复奏,还存有五六千万之多,所以朕
才放心使用的,不然,卿即不说,朕亦不肯这样哪!“郑后听了,也就信以为真,
不再议论了。其实那时库余,哪有蔡京奏复的这个数目,这且莫去讲它。
那时徽宗除开筑宫室、好神仙以外,还有一桩比这两者还耽好的事件,就是声
色。徽宗本是个风流皇帝,又当华年,且有高俅、杨戬等佞幸提引着,怎能不耽好
这个呢?当日宫中,郑后是素得帝宠的,不必说。只说郑后之外,还有王贵妃、乔
贵妃、大刘贵妃、小刘贵妃、韦贵妃,都是极蒙圣眷,各擅一时之宠的。这几个中
间,大刘贵妃最为徽宗所偏爱,凡赏赐宴会,总要先有了她,才有以外的人。徽宗
若没有她,真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不料这么可爱的一个美妃,在政和三年竟一
病香消玉殒了。徽宗虽是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也觅不到返魂草,续命丹,只眼
睁睁地瞧她一副艳骨,埋没在黄土垄中,白杨树下,徽宗伤感之余,便仿照温成皇
后故事,追册她做明达皇后,加厚殓葬了事。那小刘贵妃乃是个酒家女,生得桃花
脸儿,桂叶眉儿,杨柳腰儿,樱桃口儿,娇艳动人。尤其是两只玉葱似的纤手,一
双秋水似的媚眼,更使人喜爱。她自己具有这等一个身体,便不愿嫁与俗子为妻,
私心立愿要作个帝姬才罢。她那父母,也想藉着这个体面女儿,改换门楣。巨商大
贾前来求亲,一概拒绝他们,情愿夤缘内侍,把她送人崇恩宫刘太后跟前,当一个
宫女。刘太后自缢后,徽宗把崇恩宫所有的宫女,尽行遣放还家。她却不愿去,寄
居在何欣家里,以待机会。可巧大刘贵妃死了,徽宗百般悲伤,抑郁寡欢。杨戬想
要解除主上的忧愁,便想到她这一个人,因向徽宗极口称述她的美丽,不让大刘贵
妃。这正是:美人有幸近龙颜,天子无愁谐凤侣。
要知徽宗听了杨戬的说话,毕竟怎样,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玉华宫刘贵妃作舞 琼林殿蔡太师题诗
徽宗听了不信道:“朕不信造物有许多精华灵秀,还生得出这么个人来!卿快
莫再打谎语!”杨戬答奏道:“确是有的,臣怎敢欺哄陛下呢?”徽宗喜悦道:
“真个有吗?朕在这里待着,卿便召她来!”杨戬领旨,却走何欣家里,召她进宫。
她慌忙打扮整齐了,随着杨戬,进见徽宗。将到御前,徽宗猛然抬头瞧见了。真个
是:轻盈袅娜迎风柳,约素横波出水莲。
徽宗已是目迷心醉,十分满意。及至到了御前,深深拜了下去,莺啭似的一声
“万岁”,险些儿把徽宗的魂灵唤离了龙体,忙命平身赐坐。杨戬在旁看着,晓得
已经中选,便请居住。
徽宗即赐封为才人,居玉真轩,即夕当御。这一夜倒风颠鸾,浓情蜜爱,说不
尽的欢畅。次日,便进册为贵妃。自是六宫嫔御,一时减色,惟小刘贵妃一人承欢
侍宴,朝暮缱绻。小刘贵妃更又聪慧过人,善于创制服饰。此时既得专宠,可以随
心所欲,便聘其才思,日从服饰上运巧妙,一冠一服,都制得异样新奇,极是美观。
俗语说得好,好人还得好衣装。小刘贵妃穿着新衣装后,越发成了个天人,不但徽
宗看着喜爱,宫里上上下下看着,亦个个喜爱她,交相称美。于是宫里的人,都去
仿效她的衣裳,争着裁制,五颜六色,绮丽炫耀一时。
一日,小刘贵妃奏徽宗道:“臣妾看着宫里的舞,除花蕊夫人创作的新舞外,
都是平淡无奇,不能增进娱乐的兴趣。臣妾私下创作了几种舞,觉得舞得很有意趣,
敢请陛下许臣妾挑选舞女,把她教演出来,好在陛下燕乐的时候助助兴头。”徽宗
道:“卿创作的是几种什么舞呢?先把大意说与朕听听。”
小刘贵妃奏答道:“臣妾创作的舞,与宫里向有的舞,是两样儿的。宫里向有
的舞,只有一个旨趣,就是专取美观。臣妾所创作的舞,是有三个旨趣:第一取美
观;第二尚滑稽;第三寓微意。第一个旨趣,与向有的宫舞一样,不必讲了。第二
个旨趣,是藉着滑稽的装束,滑稽的姿式,滑稽的舞蹈,贡献观者的笑料,以引起
观者的兴致、,而增进娱乐的趣味。第三个旨趣,是于每一种舞,在滑稽之中,寓
一点人生的意味,使观者看了,感想到人生上面,勃发思致,免得一笑之后,便意
兴索然。总而言之,这种舞是含美观、滑稽、寓意构成,可以支配观者的情感的,
而非单调的。”徽宗听了赞许道:“很好!这是向来宫舞中未曾有的。”又问道:
“这舞名唤作什么呢?”
小刘贵妃答奏道:“这个舞依着化装的不同,舞蹈的不同,它的名称也就各个
不同。有的唤名做‘黄龙舞’,有的唤名做‘白狗舞’,有的唤名做‘青牛舞’,
有的唤名做‘黑猫舞’,种种不一。此时不必尽举,如果陛下允许臣妾,将来教练
成功,陛下当可一一知道的。”徽宗笑道:“这有什么不许呢?朕即把宫里所有的
舞女传来,听卿去挑选。”命侍监道:“唤舞女上来。”侍监领旨,不一会儿便把
一众舞女传到。小刘贵妃挑选了八十名留着,余者退出;又传缝工量了各舞女身材,
照着图式裁制各种舞衣;凡在舞里面要用的东西,都开单样样备办起来。自这日起,
小刘贵妃便逐日教导那八十名舞女,习练她创作的化装舞术。这些舞女,原都是善
舞蹈的,教练起来,竟是事半功倍,不到一月,“黄龙”、“白狗”、“青牛”、
“黑猫”诸舞,已演习纯熟了。恰巧各色舞衣用具,亦都制备齐了。小刘贵妃乃奏
白徽宗,请旨试舞。徽宗即传命即晚设宴于玉华宫,自皇后以下,嫔妃媵嫱,一并
与宴。
至晚,玉华宫点起明灯万盏,照耀得殿上殿下,通明透亮。
徽宗与郑后高踞上席,左右两厢,一众嫔妃,按班位分席人坐。
中间空出一个大圈子,铺着金光灿烂的黄色氍毹,留作舞蹈的地步。殿下列乐
部,丝竹管弦,一一配合齐全。宫女内监,环立席后,按席侍候着。小刘贵妃走到
徽宗、郑后席前,奏请道:“臣妾要试舞了,但这舞定要引人大笑的。臣妾深恐因
此引得大众发笑,或致失仪,请陛下旨意,宽许一时。”徽宗遂传旨道:“今夜看
试新舞,大家可各任情感,失仪不问!”小刘贵妃听徽宗传了这道旨意,即退了下
去,改换舞装。一会儿,殿下乐声忽起,只见小刘贵妃和众舞女,都化了装,到庭
中先作起“黄龙舞”来。奇形怪状,花样百出,滑稽极了。只听嘻嘻哈哈,合殿大
笑起来。又听了哨、咕咚、咭咭咭咭,物坠声,人倒声,笑声,同时并作。郑后直
笑得两眼淌出泪来,把手揉着肚皮,口里只叫:“嗳哟!嗳哟!”徽宗笑岔了气,
躺在龙椅上把身儿乱晃。宫女内监有笑得站立不住,更蹲了下去笑的。直至这场舞
蹈停止了多时,大家才渐渐静下来。刚刚静息了,乐声又起,“白狗舞”的滑稽像
舞,又呈现到众人眼帘,于是笑声又作。“白狗舞”罢,接着便是“青牛舞”,大
家又大笑一回。最后便是“黑猫舞”。
这场舞,更胜过以前三种,极美观,极滑稽,又极有意味。众人笑得七颠八倒,
几不把肚皮笑破。徽宗笑着说道:“观止了!
再来就要笑杀人了!“小刘贵妃也笑着回奏道:”今夜亦正只有这四种舞哩!
“郑后便奏道:”乐不可极,请就此罢宴吧!“徽宗道:”好!“遂命罢宴。于是
各散回宫。自此,每隔一日,又这么宴集一回,舞蹈一回,大笑一回。后宫里面,
较之明达皇后在时欢乐多了,所以徽宗把悲伤明达皇后的哀思,就一天一天消失了。
忽一日,徽宗想着蔡京父子,谓小刘贵妃道:“蔡太师对朕极尽忠心,朕有这
等新舞,不可不令蔡太师一观。卿谓如何?”小刘贵妃答奏道:“很该给他广广眼
界,陛下命这八十名舞女出去舞蹈就是。”徽宗即传旨召蔡京、蔡攸、蔡倐、蔡翛、
蔡鯈、蔡行、蔡徽、蔡术父子,在保和新殿赐宴,先至玉华殿朝见。蔡京父子领旨,
即齐至东曲水侍班。少顷,徽宗出御玉华殿坐,蔡京父子即进殿朝见。徽宗传谕平
身,说道:“朕近来宫里创作了几种化装舞蹈,所以召卿到保和新殿宴会,舞着与
卿同乐一回。”蔡京奏答道:“臣有什么德能,敢当天恩这等宠顾呢!臣实万死不
能报答的了!”徽宗道:“时候还早着,朕与卿且去观赏一番。”蔡京答奏道:
“臣当随侍圣驾。”徽宗遂离了御座,出至西曲水,前行导引。蔡京父子后面围随
着,循着酴醿洞,至太宁阁,登览层峦、琳霄、褰风、乘云诸亭,乃至保和新殿。
殿屋三楹。中楹置御榻,黄龙盘护,显得分外庄严。东楹依着殿壁,设着一色黄杨
雕成的几案,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方的、椭圆的、梅花式的、
荷叶形的,式样不一。各个上面,都摆设着珍宝玩器。什么蓝田玉、赤水珠、和氏
璞、珊瑚树、玛瑙山、红靺鞨、紫琉璃、云霞石等等。还有孔子在卫国击过的磬,
蔺相如在秦庭夺回的璧,鲍叔分与管仲的金,祢衡打着骂过曹操的鼓,唐明皇在杨
贵妃洗儿时赐给安禄山的钱,说不尽。西楹亦设着同样的几案,但不是黄杨雕的,
乃是一色桃花石凿就的。一个一个的上面,或安着伯申鼎,或供着父乙尊,或放着
攻口来钵,或拢着太乙炉,或设着龙头杓,或置着象首罍,或陈着古彝;有商朝传
下来的虎首彝,子孙彝、□彝,周朝传下来的召父彝、百乳彝、夔龙彝、蝉纹彝、
蟠夔彝、玖将彝种种。蔡京叹赏不止。殿前种着高竹崇桧,森阴蓊郁。蔡术因问着
道:“此殿落成还没有几时,哪里便有这修长苍老的竹桧呢?”蔡攸答道:“这是
从别处移植来此的,这个就所谓人工胜于天工。如果要栽种新竹小桧,待天工来长
成,竹子倒还易长,这桧却等到头白了,莫想得它像这样哩!”蔡徽插嘴道:“人
工胜即胜于天工,可是为这几竿儿竹子,几株儿桧树,不知要花费几百十万的金钱
哪!”蔡京忙瞪了蔡徽一眼,吓得蔡徽低下了头,缩住嘴不敢再说了。
于是由左掖妙有阁,绕出右掖宣道阁,而至稽古阁。徽宗指着中央安设的石鼓,
谓蔡京道:“这是宣王石鼓,最可宝贵的。”蔡京听了,走上去摩观了一遍,颂叹
了几句。徽宗乐了,遂又引蔡京父子遍观邃古阁、尚古阁、鉴古阁、作古阁、访古
阁、博古阁、秘古阁等处,一一指示蔡京等。蔡京倒间或答对得出些儿古典;蔡攸
以下,但有胡乱颂叹,全然莫名其妙。观赏毕,大家出来。仍是徽宗前行,过玉林
轩、宣和殿、列岫轩、太真阁、凝真殿、翘翠燕处阁,抵全真殿。徽宗两条龙腿走
乏了,遂人殿休憩,传命赐蔡京父子茶饮。茶罢,又出来,前至琼林殿。徽宗使中
使传旨,命蔡京留题,蔡京遵旨题诗一绝。诗云:琼瑶错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
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中使进呈,徽宗看了,称赏不已。只见执事的内监上来奏道:“启万岁,筵席
已齐备了。”徽宗遂传命蔡京等就座。这时是九月时会,菊花初放,席前罗席着各
种菊花,有正黄的、淡黄的、金黄的、大红的、深紫的、墨黑的、雪白的,不下百
数十种,冷香淡艳,最是宜人。席间除极水陆珍羞之外,还有香圆、荔子、黄橙、
金柑等时新果品。酒五行,徽宗传命少休,使邓文诰剖玉液甘橙分赐蔡京诸人。只
听乐声陡起,舞女一群,出至庭中,奏献“白狗”之舞。蔡京、蔡攸等见了这种奇
异的装扮,滑稽的舞蹈,眼目一新,尤其是忍不住笑。蔡术正仰着脸大笑,忽然一
线酒雨飞来,洒了一满脸,又是淋漓难堪,又是酒香可爱。原来是蔡鯈吸了一大口
酒,猛的一笑,忍不住就把酒喷过蔡术脸上了。蔡徽忽又见自己席上也闹这么一个
笑话,越发大笑起来,一时忘了情,把手里端着的酒杯也掉到了菜盆里,酒与菜汁
四面奔流。蔡京、蔡攸要制止时,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口,庄重不来,好生局促不安。
徽宗瞥见,忙传谕道:“太师只敢任他们笑乐,朕不问!”蔡京、蔡攸奉旨,才安
然了。“白狗舞”罢,略停了停,又献“黑猫舞”。“黑猫舞”
罢,徽宗再命进酒。蔡京便奏问这种舞是谁创作的,徽宗乃告诉是小刘贵妃创
作的,并称述小刘贵妃才智过人。蔡京遂请见小刘贵妃,徽宗笑允了,便起座命至
玉真轩。玉真轩只在保和新殿的西南庑,即是小刘贵妃的妆阁。徽宗一面走着,一
面吟道:“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这安妃就是小刘贵妃的号。徽宗
吟了这两句,忽然诗思迟钝起来,想不出好句,便命蔡京赓补。蔡京便续道:“保
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合着四句,遂成一诗。诗云:保和新殿丽秋晖,
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到了玉真轩,徽宗但命把小刘贵妃的画像悬挂西垣,使蔡京一瞻芳容。蔡京不
觉失望,遂又呈诗一首。诗云:玉真轩槛暖如春,却见丹青未见人。
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
徽宗见诗,大笑道:“卿有这一首诗,况且又是姻家,自应使卿相见。”蔡京
答奏道:“臣而今亦是因着葭莩已得拜望,所以敢以诗请求。”因为徽宗这时把第
六女茂德帝姬下嫁蔡京第四子蔡倐,有儿女亲家的姻谊,所以这样说。帝姬就是公
主,蔡京改为今称的。当下徽宗遂传命蔡京至玉华阁,拜见小刘贵妃。拜见已毕,
徽宗酌了一大觥酒,命小刘贵妃道:“劝太师一觥。”小刘贵妃遵旨,起座端酒来
敬蔡京,吓得蔡京连忙离席跪倒在地,敬谨接酒饮了。蔡京也命侍监拿一觥来,自
己引壶斟满一觥,授侍监回敬小刘贵妃。于是徽宗命御侍细乐,奏《兰陵王扬州教
水》调,以助酒兴。君臣们复畅饮起来,直饮至三鼓五筹,君臣们大醉而罢。
日月似飞梭一般过去,小刘贵妃已连生数儿,竟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免不得
减却当年丰韵;并且又在宫里闹腻着,徽宗便觉心中闷闷,忧郁之色,见于颜面。
蔡京见了,因奏劝道:“人主既然以四海为家,便当以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多少,
陛下何必这等自苦呢?”徽宗听了这两句新考语,便作出游之想。回到宫里,便召
平章高俅,御史杨戬商议道:“朕想出宫游行,散散郁闷,只是做了个不自由的皇
帝,一出宫去,朝臣们便要议论朕躬许多不是,为散心倒招烦恼了。二卿有什么法
儿,使朕出宫游玩,不遭谏议么?”高俅奏对道:“这个不难。
依微臣看来,尊贵是一件事,娱乐又是一件事;极尊贵的人,未必是极娱乐的
人,像陛下今日便是。陛下要想极娱乐,便要暂时把尊贵抛开。譬如陛下平时出朝,
定要摆动銮舆,肃清市井,出警人跸,左言右史,这是极尊贵了。可是一举一动,
不得自由,处处受着尊贵的拘束,处处总得不到娱乐。所以依臣之见,莫若改易服
装,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扮做仆从,打后载门私行出去,那么随处都得自由行动,
随处都得娱乐了,只是觉得不尊贵些。“徽宗道:”朕只要能得到满足的娱乐,暂
时把尊贵抛开,又何妨呢?“杨戬亦奏道:”圣见极当。前辈也曾说着,人生行乐
罢了,要尊贵做什么呢?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是不得及时行乐,岂不枉有
富贵了么?“徽宗大喜道:”正是。“遂带了高俅、杨戬,易服而出。这正是:抛
开尊贵学微贱,不住宫闱宿教坊。
要知徽宗出去能得到满足的娱乐否,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晚香坊置天子寻欢 神母谷前民众发动
三人一路行来,穿街过市,走了好些热闹的地段,都只是商店、茶楼、酒家、
食馆,没什么赏心处。徽宗叹道:“哎!
偌大一个东京,走了这半天,竟不得个赏心处!“高俅回奏道:”赏心处是有
的,不过臣一时记忆不起。“问杨戢道:”御史可记得?王学士不是常对我们说,
有一个所在,极可赏心么?“杨戬答道:”是的,这所在唤做晚香坊。“徽宗道:”
既有这么个所在,就到那里走遭来。“杨戬奏答道:”臣虽然得个名儿,却不知在
哪个地段。“徽宗不乐道:”如此,还是无从问津啊!“说着,君臣踟蹰不知所向。
正自为难,高俅忽欢呼道:”好了!那边不是王学士来了吗?“徽宗与杨戬忙抬头
一望,只见对街一个儒雅秀士,摇摇摆摆地走来,徽宗笑道:”王黼倒会作乐,打
扮这等个俊模样!“杨戬便要招呼他,徽宗止住道:”慢着!且立在一旁,看他作
什么。“你道王黼是个什么官儿,得徽宗这般宠纵他?原来这王黼现为翰林学士承
旨,有口辩,善逢迎,所以甚得徽宗的欢心,宠爱不下于蔡攸;生得丰姿美好,当
时绰号小潘安,好色更胜过登徒子;退朝之暇,便换易便服,逛游妓院,猎取美色。
东京的妓女,差不多没有几个不认识小潘安的,所以他的名字在娼门中,简直同他
在朝廷上一样响亮。当下徽宗与高俅、杨戬立在一旁,王黼竟高视阔步走了过去,
没有瞧见。徽宗也不以为忤,且与高俅、杨戬悄悄尾随在他后面。王黼还是不觉得,
转弯抹角,一径走人一家富丽人家去。只见那人家走出两个十三四岁水葱般的俏丫
头来接着道:”好呀!今天什么好风儿把您吹过来了啦!快请上楼去!“徽宗此时
却再忍不住了,笑唤道:”慢来!慢来!
还有不速之客在后面哩!“王黼一听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便止步回头来瞧,一
瞧却是徽宗与高俅、杨戬,不由登时吓得呆了,面上也变了色,痴立在那里。徽宗
趋步上前轻谕道:”卿不要吓!朕因为坐在宫里闷得慌,特与高俅、杨戬出来遛散
遛散的。
卿既有这里一个赏心处,就引朕上楼去观赏一回。而今可略去君臣礼数,不必
顾别的了!“王黼听了徽宗这几句谕旨,又恃着向邀主眷,就放大了胆,引导徽宗
等进去。于是过长廊,登广庭,人深院,升高楼,直达一绣阁。那两个丫头便争着
打起翡翠帘儿,让四人进去。帘儿一揭,觉有一股甜香,直扑鼻端,令人眼饧而骨
软。进人里面,只见湘妃榻上倦倚着个可喜娘,淡如秋水,艳比春霞,恍然醉后西
子,真个浴罢杨妃。端的是:雪为肌肤玉为貌,云想衣裳花想客。
瞧看四壁,粉饰得一片桃红,鲜艳夺目。那壁上挂着四轴名画:一轴是顾景秀
画的《怀香图》,一轴是周昉画的《扑蝶图》,一轴是董源画的《采菱图》,一轴
是张萱画的《整妆图》。
再瞧着一应陈设器用,紫金床咧、翠羽帐咧、七彩枕咧、九华衾咧、碧瑶台咧、
青玉案咧、花钿镜咧、绿沉屏咧、镂锦箱咧、刻香几咧、水纹幔咧、云业厨咧,色
色样样,都极精雅名贵。
徽宗连声赞道:“好精雅的所在!简直是仙子住的。”徽宗说时,那美人早立
起身来,走到王黼身旁,细细打量徽宗:穿一领紫道服,系一条五色吕公绦,戴一
顶黄色仆射巾,巾上钳一颗圆溜溜、亮晶晶滴翠珠,登一双六合靴,神采丰姿,迥
异寻常之人。心下掂掇道:“这模样儿就像往常小潘安给我说的当今皇上一般,莫
非皇上也换着服装儿出宫来取乐么?”心下想着,口里便吞着不知怎样称呼是好,
只是堆着笑脸儿呆瞧着徽宗。王黼便推她道:“呆瞧的什么呢?还不跪接谢恩吗?”
那美人原是聪明绝顶的,听王黼叫她跪接谢恩,便断定果是当今皇上,忙拜倒在地
道:“微贱不识天颜,未曾接驾,死罪!死罪!蒙恩旨赐封,惶恐!惶恐!”徽宗
见着这五百年风流冤家,早已一身四肢都着了麻醉,魂灵儿飞去半天;而今听她新
莺似的说了这几句话儿,乐得忘了身在何处,亲自把她搀起道:“恕卿无罪!”又
答道:“朕几曾封您来?”那美人回奏道:“适才圣驾进来,不是就赐封臣妾做仙
子么?”徽宗越喜道:“可儿!可儿!”顾王黼道:“这是什么所在?她是哪个?
朕还不曾知道。”王黼笑着回奏道:“请陛下先宽恕臣罪,臣才好启奏。”徽宗笑
道:“傻子,朕要加罪与您,先前也不暗地里跟到这里来了!快实奏吧!”王黼便
奏道:“东京有两个繁华的地段,一个唤作金环巷,一个唤作晚香坊,就是这些。
这两个地段,都是些平康之家。金环巷的名妓班头,唤名做李师师;这里却就是她,
她唤名做朝翠。”徽宗恍然道:“呵!”忽又疑难道:“朕一时只为要求娱乐,竟
至此地,给大臣们知道了,将不又要议论朕躬吗?”王黼见徽宗作难,忙引经解释
道:“这碍什么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哪一处游幸
不得?”徽宗听了,又龙颜大悦道:“有理。卿真不愧是翰林学士。”朝翠笑着,
移过一张安乐椅来,道:“陛下老站着,不乏了吗?且坐着待臣妾朝拜吧。”徽宗
就坐下道:“免礼!免礼!这不是讲礼数的地方,把一概的君臣礼略了!”顾命王
黼、高俅、杨戬道:“大家坐下来!这里要任情说笑,才有趣儿。”王黼、高俅、
杨戬就遵旨坐下了。朝翠谓王黼道:“学士陪着圣驾坐地,我去吩咐备酒肴来。”
王黼笑应道:“好,今天真个有贵客,正要扰您的美酒佳肴。”朝翠一笑出房去了。
这里徽宗向着高俅道:“朕不与卿等微行到此,哪知天下有这等豪贵的妓家呢?此
行又增朕一层见识了!”高俅便颂道:“这是由于陛下致此太平盛世,家给户足,
人人欢乐,个个优游,所以就有这等豪贵的妓家,供人们取乐。”徽宗听了大乐意
道:“这也非由朕一人的德能,还多亏卿等悉力辅朕的功勋。”转问王黼道:“不
知李师师那里又是怎样个场面。”王黼笑奏道:“李师师也是一时的尤物,与朝翠
比较,可称西子、王嫱并世而生了。不过温柔敦厚,似不及朝翠。陛下他日得闲,
去她那里一游幸,便见端的。”徽宗笑道:“卿说话实在有趣儿!怎么卿就想出温
柔敦厚四个字来评朝翠?真好个温柔敦厚!真好个朝翠!”说着,只听帘子一响,
朝翠走了进来,笑着向徽宗作礼道:“谢主龙恩!微贱何幸,得陛下这等奖饰!”
徽宗就势揽住朝翠道:“卿这等秀外慧中,怎得教朕不称赞呢?”朝翠也就势坐于
徽宗怀里道:“怪道昨夜臣妾梦有紫云绕室,黄龙盘踞这个座儿!今日陛下幸临,
果然坐在这里,不正是真龙吗?果然圣天子所到,百灵拥护,昨儿就有预兆的!”
徽宗正合了脾胃儿,笑道:“呵!那么朕得与卿相见,乃是有宿缘的!”朝翠一笑。
只见丫头双双端进酒肴来,朝翠就去指挥摆设。一时摆设停当,朝翠就请徽宗入座。
徽宗起身入席,命王黼、高俅、杨戬三人也坐下来同饮。朝翠就侍立徽宗座侧,一
旁劝酒儿。劝了一会,朝翠笑道:“陛下觉得怪闷的吗?臣妾唱个曲儿侑酒吧。”
徽宗含笑道:“正当一聆妙音!”于是朝翠便一行劝酒,一行唱曲。曲儿愈唱愈甜
蜜,酒也愈劝愈殷勤。徽宗君臣愈听愈出神,便愈饮愈豪放。如此更杯换盏,从晌
午时候,直饮到灯火万家,星光一室,酒还未已。朝翠命丫头点起兰膏莲炬,添上
玉液琼浆,继续劝进。一会儿,丫头六七,奏起音乐,敲动檀板,朝翠便于席前舞
蹈起来。只见她柳腰轻摆,莲步急趋,一进一退,奇容千变。
她这舞,又是宫舞所未曾有的。有《柳腰轻》词为证。词云:英英妙舞腰枝软。
章台柳,朝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宴,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
风环佩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
变。算何只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徽宗越发大乐,又饮了一个更次,君臣俱已陶然大醉,才命止酒罢。徽宗举醉
眼观看朝翠,又增了半天风韵,很觉恋恋,不忍舍去。高俅见着,便目示王黼。王
黼知旨,便目示朝翠。
朝翠谕意,即留驾道:“陛下醉了,且就这里安息则个!”徽宗巴不得这一声,
颔首应允道:“朕不想便饮得醉了,且扶朕去睡会回宫。”杨戬听了,便蹴王黼、
高俅、三人一齐起身,退至别阁安息。徽宗见三臣退出,遂拥了朝翠,同人温柔乡
里,共寻欢娱。人生最大憾事,是良宵苦短,闰年闰月不闰残更。
徽宗与朝翠,一个骤近芳香,一个新承雨露,好似天淡淡云边鸾风,恰如水澄
澄波里鸳鸯,多么甜蜜美满。怎奈情意正浓,天已破晓,早朝时候快到了,须要赶
回去做一回刻板式的朝会,失误不得,只好撇了欢娱起来。朝翠也晓得帝王家的苦
衷,不好遮留,就也起来侍候徽宗盥洗。一刻,徽宗盥洗已毕,朝翠端上燕窝莲子
汤,调给徽宗吃了些,就送徽宗出房。王黼、高俅、杨戬,早侍立门外等候。于是
君臣四人,遂别了朝翠,下楼出门,回宫而去。朝翠自此,时得徽宗临幸,便不再
赴公子王孙的征召了。她的哥哥胡可见妹子得君王宠眷,便进言道:“妹子既这等
得皇上欢爱,何不请求皇上把您接进宫去?妹子要是进了宫,我也好得个官儿做做。”
朝翠不然道:“进宫有什么好呢?哥哥不能使妹子做个完全人,弄到做这种生涯,
已经够受了,还想把我送进深宫去吗?君门九万里,这一进去,还想得见爹娘兄弟
么?所以我是决不肯进宫去的。要进宫,还待请求吗?早就接我进去了!至若哥哥
要想作官,真是在那里作梦!且想想,我们而今是什么门第?不自羞辱,还要想做
官儿咧!话又说回来,做官原不当论门第,但是才学两个字,是万万离不了的。须
要有了政治上的才学,才不愧做官啦!哥哥胸无点墨,目不识丁,怎能做官呢?纵
是朝廷无人,用得着您,就不怕无建树,对不起地方上出钱养官的人民吗?哥哥!
请您莫作此等想头。我家现在总算很富有的,哥哥只从商场上显本事,做个多财善
贾人吧。他日倘能像陶朱公一般,三致金钱而三散之,也可荣耀一时啊!何必要做
官呢?”胡可听了,感悟道:“妹子说得是!从今后我不作妄想了!”于是朝翠就
拿出钱来给她哥哥经营商业,后来一家都归隐于商业不提。
只讲徽宗日逐在宫里宫外,燕乐欢娱,不把国事为虑,忽然睦州方腊起义的警
报,雪片般飞上朝廷来。这方腊是清奚县,碣村,帮源洞,神母谷人氏,素习左道
符箓,颇得当地一班人民的信仰。他见朝政日非,民间都怀怨望,隐隐存着一个打
倒贪官污吏的思想,便藉神道发动民众,揭竿而起,据着帮源洞神母谷,自称做圣
公,建元做永乐,设置官吏,居然一个土皇帝。半月之间,号召民众数万,编成队
伍,统着出攻清溪,扩张地盘。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听报,率兵五千往讨,被方腊
略施小计,诱入深谷,四面围击,把蔡遵、颜坦并五千之众,杀得一个不留。方腊
尽得着官军的军械,一口气便夺了清奚。于是更加鼓吹,大布宣言,说是替天救民,
那些穷苦民众,正受贪官污吏压迫,无法解脱,听得他是替天救民的,便到处起来
依附他。方腊见民心归附如此,越发精神鼓舞,再进攻睦州。两浙承平已久,郡县
守吏多不知兵,而且酒肉吃惯了,听得方腊义兵一到,早逃了个净尽,遂又唾手取
得睦州。方腊乘胜,乃东取歙县,西掠桐庐、富阳,直逼杭州。知州赵霆哪敢拒战,
听报义兵到来,连夜收拾细软,带领妻妾,弃职一溜烟逃了。方腊便又破了杭州,
屠戮官兵六日,唤做“伸天讨”。至是东南震动,乃叠奏入朝。徽宗览表,吓了个
发昏章第十一,才知天下已这等不太平。忙命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谭稹
为西湖制置使,王禀为统制,率领劲旅,南下乎乱。随诏都统制刘延庆总熙河、泾
源、环庆、鄢延、河东、秦凤六路兵马,一齐开赴南征。童贯等奉诏,即日领兵到
了金陵。这时方腊已转陷婺州,屠衢州,占处州。更遣部将方七佛,攻陷崇德县,
进取秀州。统军王子武倒有点能耐,被甲执戟,登陴力御,斗大一座秀州,方七佛
竟七攻不破,还得保全着。童贯便飞檄王禀率领前军,驰援秀州。王禀奉檄,不敢
迟延,即兼程向秀州进发。行至半途,恰巧刘延庆亦遣辛兴宗、杨维忠统熙河兵往
救。王禀、辛兴宗、杨维忠,遂合兵一起,加速前进。到了秀州时,正遇方七佛功
城,奋勇一阵,把方七佛击败退回去,秀州的围困便解了。方腊东向无功,复转兵
西路,连陷甯国、旌德诸县。单贯只得又派兵西援。因此,官军遂被方腊牵制,急
切不能奏功。不淮南又出一支起义军,首领多至百零八人,从众更是不少,在梁山
伯立起替天行道的旗帜,宣言要替人民杀尽天睛的贪官污吏。
这正是:西浙义兵犹未息,淮南义军揭竿起。
要知淮南百零八名起义首领是些什么人,那两处起义毕竟怎生了结,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张叔夜截海获宋江 韩世忠搜山擒方腊
那百零八个首领,头一个唤名做呼保义宋江,其次便是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
吴用、入云龙公孙胜、豹子头林冲、大刀关胜、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双鞭呼
延灼、美髯公朱仝、扑天雕李应、小旋风柴进、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双枪将
董平、没羽箭张清、青面兽杨志、金枪将徐宁、急先锋索超、赤发鬼刘唐、黑旋风
李逵、神行太保戴宗、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插翅虎雷横、混江龙李俊、短命
二郎阮小二、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五、船火儿张横、活阎罗阮小七、病关
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浪子燕青、神机军师朱武、镇
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珪、
神火将军魏定国、圣手书生萧让、铁面孔目裴宣、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
紫髯伯皇甫端、锦毛虎燕顺、锦豹子杨林、轰天雷凌振、神算子蒋敬、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神医安道全、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丧门神鲍旭、混世魔王樊
瑞、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八臂哪吒项充、白面郎君郑天寿、飞天大圣李衮、
玉臂匠金大坚、铁笛仙马麟、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玉幡竿孟康、通臂猿侯健、
跳涧虎陈达、铁扇子宋清、铁叫子乐和、花项虎龚旺、白花蛇杨春、九尾龟陶宗旺、
中箭虎丁得孙、云里金刚宋万、小遮拦穆春、操刀鬼曹正、摸着天杜迁、病大虫薛
永、金眼彪施恩、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鬼脸儿杜兴、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
润、旱地忽律朱贵、笑面虎朱富、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催命判官李立、青眼
虎李云、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小尉迟孙新、井木犴郝思文、菜园子张青、母
夜叉孙二娘、活闪婆王定六、母大虫顾大嫂、白日鼠白胜、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
景住、金钱豹子汤隆、险道神郁保四。
他们扩大桃园结义故事,团结为百零八弟兄,据住梁山泊,招军买马,积草屯
粮,大做起铲除贪官污吏、劫富济贫的勾当。
官军屡次剿击,都被宋江杀败,朝廷无奈他何。又值方腊声势日大,只得命知
海州张叔夜前往招安。
张叔夜料知宋江必乘朝廷专力征剿方腊的间隙,行攻其无备的计划,袭取海州,
以图淮扬,向外发展。于是在海州一带,无分水陆,严密布置,专待宋江到来,先
给他个厉害,然后乘势招抚他。果然宋江不出张叔夜所料,率领众家兄弟,并五千
精壮的义兵,至海滨劫掳商船,作为兵舰,大队儿鼓棹向海州进发。将到海州,只
见海面时有小舟上下,像是巡弋的船只,宋江见它不来检查他们,也就不以为意,
仍往前进。正进行间,忽听后面海湾里心声炮响,驶出无数战船,截住后路,宋江
等回头一望,吓得登时惊慌起来。方在后顾,前面又是一声炮响,又驶出许多战船,
一字儿摆开,阻住进路,宋江等越发着急了。
吴用谓宋江道:“不料今番倒中了他人的计!”宋江道:“而今将怎样呢?”
吴用道:“只有分作前后两向抵敌,冲杀一阵,再定进退。”宋江遂传令道:“众
位兄弟!分两方迎敌者!”
众人领令,前迎后拒,同时战斗起来。张叔夜在高处望着,笑谓左右道:“智
多星用兵原来徒有虚名!从前官军屡屡失败在他手里,可见并不是他善于用兵,乃
是官军无用啊!”左右道:“怎见得呢?”张叔夜道:“他此时只有两条路走,不
尽力向前冲突,就是舍死往后退却,定要这样,他才得一线生望。他而今乃分前后
两方应战,不啻自己减弱自己的战斗力,眼见得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困亡于我
军包围中哪!且等他战斗少疲,再遣一队生力舰,从中央冲出,把他截作两段,使
他前后不复能相顾,便可擒住宋江,招降他们了!”说着,果见宋江两方都渐渐支
持不住,愈战愈穷蹴。张叔夜道:“时机到了!”便吩咐左右放起连天号炮,地动
山摇,震得海水亦波动起来。
但见芦苇丛里,连珠箭发似地突出一大队战船,把宋江的兵舰截作两段。宋江
遂前后不能相顾,不由得更是慌张了。宋江仰天大哭道:“天哪!今日败死于此了!”
即拔佩剑,待要自刎,扑通!船上早跳来一员大将,抢到宋江身边,把宋江手中的
剑夺去。宋江回头看时,那员将已轻舒猿臂,捉小鸡儿般捉住宋江;一面向义众大
呼道:“你们的首领已经被擒,还不赶快归降吗?我们元帅有令,降者一概免死,
且许给你们转奏朝廷,请求宽贷你们以前的种种!”宋江便接着呼唤道:“众兄弟!
张元帅既宽贷我们一切,大家就一齐降顺了!“吴用等听得,遂一齐投枪弃刀,
拜倒船上,同声请降。当下官军即时停战,押解宋江等降众,投海州衙署而来。到
了州衙,宋江抬头一瞧,只见张叔夜面带雍容,高坐堂上,既似和蔼可亲,又觉威
严可畏。两旁站立两排文武,一个个不怒而威。宋江不禁首先心折,跪倒向上磕头
;吴用等亦即随着跪下磕头。张叔夜问道:”尔等可真甘心降顺么?如不情愿,我
决不压迫尔等勉强降顾,当放尔等归去,重整旗鼓,再决雌雄!“宋江惶惧答道:”
罪民等原不敢反叛朝廷的,只为被贪官污吏所压迫,奸幸权佞所陷害,才不得已而
如此。今蒙元帅开恩见谅,罪民等情愿归降了!“张叔夜道:”如此,大家且起来!
“宋江等谢了,起立一旁。张叔夜即时写一手札,交与宋江道:”可即率领尔所有
部众,赶赴王统制麾下效力,助讨方腊,将功折罪!“宋江接过手札,与众兄弟拜
谢了张叔夜,即日离了海州,先回梁山泊去。到了山寨里,宋江召集守山寨的诸弟
兄,告诉了已经投顺的情由,遂命把喽罗遣散,山寨烧毁,一齐赴军效力。不多几
日,到了王禀军前,缴呈手札上去。王禀即时传见,谕令暂就帐下听候差遣,俟立
有功勋,然后保奏朝廷升赏。宋江等谢了,即在王禀部下随营征剿不提。
这时童贯合各路兵力,已屡获胜仗,把方七佛杀得大败亏虚,逃回杭州,困守
以待方腊援兵。童贯趁破竹之势,更督促王禀、王渔、王渊、刘延庆、辛兴宗、杨
维忠、刘镇、杨可世、赵明、黄迪、冀景、马可直诸将领,不分昼夜,并趋杭州。
方七佛听报官军大至,虽是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但是战亦亡,不战亦亡,遂尽杭
州所有精锐,开城列阵迎战。童贯见方七佛人马犹多,且是部伍整齐,踌躇不敢遽
战。王渊部下转出一少年将官,银盔绿铠,挺一杆梨花枪,跨一匹紫骝马,踊跃请
令道:“末将愿得将令,先躧贼阵!”童贯听了他言辞慷慨,又瞧他容貌英武,心
中大喜,忙问王渊道:“这小将是哪个的部下?他姓名叫什么子”王渊答道:“是
末将的部下,他姓韩名做世忠。自从军以来,很立下不少功劳。”童贯道:“呵!”
命韩世忠道:“尔就出阵者!”韩世忠得令,应了一声,只见他一骑马一杆枪,
便冲人敌阵而去。好威风!马到处人人辟易,枪起处纷纷倒地。方七佛望见,猛吼
如雷道:“小将休要逞能!
我来取尔首级!“举着九环金错刀,飞马直前,来迎韩世忠。
两个刀来枪去,枪去刀来,战了百十个回合,未分胜负。两边阵上,各个呐喊
助威,声震山岳。两个又战了五十余合,方七佛忽然大喝:“下马去吧!”一刀向
着韩世忠盖顶直下。这时童贯见了,着实一急,道:“呀!韩世忠坏了!”三军呐
喊的也不约而同噤住了口,都只喊不出来,喊到这一声,戛然停息了。义兵阵上却
威势十倍,呐喊得震动天地。在这当儿,韩世忠待方七佛刀砍将下来,把枪杆一格,
马儿一兜转,方七佛便砍了个空。韩世忠趁这个空闲,照着方七佛咽喉一枪,方七
佛招架不及,刺了个正着,自己倒撞下马去了。童贯不禁喜极欲狂道:“好枪法!
好韩世忠!”命三军道:“一齐杀上去!”
王禀、刘延庆诸将,各促马麾兵,冲杀过去。义兵阵上方七佛一死,蛇无头而
不行,登时大乱,四散溃走。王禀等一阵杀得他死了大半,逃亡十之一二,生擒十
之三四,遂克复杭州城池。
童贯人城安民已毕,留王渔驻守。其余诸将连夜再进,分道攻击,同趋睦州。
方腊部下,只有方七佛是个能将,今他已死,其余都是不足数的。于是方腊所部,
杀一阵败一阵,一齐败到睦州。童贯督领诸路,攻一城复一城,也一齐进到睦州。
众军到睦州时,已近黄昏,暮色苍然。童贯传令三军离城五里扎住营寨,休养
一夕,明日黎明攻打城池。方腊叠连听报:“打败了!”“打败了!”已自心焦,
而今瞧着许多军马齐逼睦州,越发急了,惟恐自己要作俘虏。他等到三更时分,一
声令下,悄悄地把睦州城里二十万义兵,率领着连夜退人清溪帮源洞,据深岩作狡
兔三窟,藏躲不出来。翌晨,童贯领众军杀至睦州城下,只见城门大开,只存一座
空城。童贯笑道:“方腊智穷兵尽,弃城逃走了!”即传令追至清溪。到了清溪,
依然是空城一座,不见方腊一兵一卒。童贯至此,一喜一忧:喜的是方腊起义以来,
被攻陷的六州五十二县,俱已克复了;忧的是四下侦查,找寻不着方腊避匿的所在。
韩世忠道:“方腊定然避匿在帮源洞,必不能逃向别处去的。”王渊道:“方腊原
晓些妖术左道的,安知他不因败远飏了呢?”韩世忠道:“无此理的。方腊的根据
地是睦州,他所掳掠的妇女,设置的伪官,啸聚的徒众,大多数必聚集于睦州,这
是无疑义的。我军到来,他未曾见阵,便逃得城府一空,无踪无影。不是就近有个
深邃的巢穴避匿,哪能逃遁得这等敏捷干净呢?就是一群鸟儿飞往哪里去,也得有
个踪影,何况他至少还有十余万的从众,焉能便无踪影呢?”王渊道:“虽然,何
以晓得他一定避匿在帮源洞呢?”韩世忠道:“这是个很浅近的理由。帮源洞乃是
方腊凭藉着起义的老据点,那里边岩壑深邃得很,所以便知他必避匿那里。”王渊
听了有理,遂把韩世忠的说话禀白童贯知道。
童贯即传令围搜帮源洞,擒获方腊的,为南征首功。这道命令一下,诸将领暨
三军士卒,谁不想争得首功呢?像猎狗搜山似的,争先恐后,东寻西觅,把一个帮
源洞搜遍了,只不见方腊的踪影。众人以为韩世忠的决断靠不住,认做不过是一种
似是而非的理想罢了。大家渐渐懈怠下来,不去搜寻了。韩世忠却深信只在此山中,
搜索不已。他循着一小径,深入约五六里地,忽有一条陡涧阻住进路。他勒马四周
视察一番,复跃马跳过涧去,越险再进。又三数里,遂至一大谷,林木茂密,里面
有无数军马藏着。古松下设黄幄,几百个彪形大汉,握刀执剑卫护左右。幄里约有
十五六个美貌女子,伴着个黄袍虎须的大王坐着。韩世忠喜道:“方腊果然在这里
了!”把马一催,直向黄幄驰去。那些护卫一见,一拥而前,刀剑并举,阻住韩世
忠战斗。韩世忠大奋神威,叫一声:“来得好!”左手挺枪,右手挥剑,远的枪挑,
近的剑劈,不到半歇,便枪挑剑劈,死了五百余人。其余的护卫吓得胆裂心碎,更
无人敢再上前,各自避退不遑。韩世忠也不去追杀他们了,飞马人幄,轻舒猿臂,
把方腊提到马上,往原路驰回。将出山口,忽闪出一彪军马,一将当先拦住韩世忠
喝道:“把方腊留下与我!”韩世忠即滚鞍下马,把方腊献与那将官,道:“末将
敬当献与将军!”那将官便命左右把方腊绑了,带在马后,问道:“他的党羽还有
在里面么?”韩世忠回指道:“都在那个山谷里!”那将官便命韩世忠领路,再入
山谷,把方腊妻小及丞相方肥等,一并捉获。
把山谷里藏的从众大杀一阵,杀得满山满谷尸首横陈,像乱柴一般。还有数千
被掳的妇女,吓得走投无路,四处乱窜。那将官传令道:“不要杀了!听他们死活
去吧!”说着,便拨马出离山谷,押着方腊等投童贯大帐报功。童贯大喜,就把那
将官记了南征第一功,韩世忠的功劳却全行埋没了。你道那擅功的将官是谁?原来
就是熙河统帅辛兴宗。韩世忠的几个同列大为他不平。韩世忠道:“这有什么介怀
呢?我们只要自己能做事,问心无愧就罢了,何必要分别是谁的功劳呢?”同列嗟
叹了几声,便也不提了。至是方腊的起义已平,童贯即日班师回朝。
徽宗大喜,诏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童贯为太师,封楚国公;各路统帅
封赏有差,各还本镇。次日,诏把方腊凌迟处死,妻子将官一并伏诛。一场大起义,
算是解决了。不过自方腊起义至平复,占据六州五十二县,拥有百姓平民达二百万。
童贯等自出师至凯还,费时四百五十日,发动倾国的兵马,耗财无算,国家与
百姓,两方都受了莫大的损失了。这个且莫说它。只是内乱方平,外患又迫,倒是
一桩亡国的忧患到了,不可搁置不问的。宋朝的外患,许多年以来,不外西夏与辽
国。
西夏自崇宁四年入寇宣威城,擒杀知鄯州高永年后,数年相安,未尝用兵。及
至政和五年,徽宗命单贯领六路边事。童贯遣熙河经略使刘法领步骑十五万出湟州,
与西夏军大战于古骨龙,战胜西夏,斩首五千余级,夺得战马八百匹,辎重饷械万
数。
遂又引起连年不息的战祸。这正是:几载边疆如鼎沸,连年战血似花红。
要知西夏战祸毕竟怎样结局,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外交失策结金攻辽 边将无能丧师纳款
两国兵连祸结,直至宣和元年统安城最后一战,宋军大败,刘法被西夏兵追杀,
西夏军亦疲于战斗,自行退去;辽国出面从中和解,西夏与宋朝才复修和好,停息
战争,各安疆土。童贯却诡奏西夏战败归诚。徽宗大喜,诏罢永兴、鄜延、环庆、
秦凤、泾原、熙河六路兵马,升赏童贯等数百人。哪知道边关已萧条不堪,刘法、
李明、孟清等将先后败死了呢。不料童贯刚刚班师回朝,蔡京又与他建策联金夹击
辽国,说是燕、云唾手可得。徽宗听奏,高兴已极,于是又议出兵北伐。
你道金国是哪一个国家,宋朝怎么忽然和他联军攻取?原来徽宗初年,辽主洪
基病死,由孙延禧嗣立,称做天祚帝。在位荒淫,不问政事,国势渐弱。东北有女
真部,遂乘时崛起,日见强盛。女真归为靺鞨,号做勿吉,就是古肃慎氏的地方,
属于通古斯族。世居混同江,即黑龙江东部。唐朝开元中,部酋始通译中国,拜为
勃利州刺史。五代时才改称做女真。那时辽国称霸北方,威行朔漠,女真的南部遂
为辽国属土,称做熟女真;北部依然自立,称做生女真。后来生女真部中有完颜部
酋长名做乌古鼐的,乃是一时枭雄,遂扩张势力,吞并附近部落。辽国想羁縻他,
命为生女真节度使。自是生女真始行设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渐张大起来。
乌古鼐死后,经合理博、蒲拉舒传至盈哥,勇武能战,威声益震。适辽将萧海里谋
叛未成,亡人生女真阿克占部,盈哥领兵帮助辽国夹击萧海里,尽破萧海里部众,
杀萧海里,函首献与辽主。战阵之间,深知辽兵不经战的情形,便暗存下代辽的心
志。盈哥既死,兄子乌雅舒继立,东和高丽,北收诸部,大有与辽争一日雄长之势。
乌雅舒又死,阿骨打袭位,自称做都勃极烈,并不向辽告丧。
辽主遣使诘责,阿骨打怒道:“有丧不能吊,还要来问罪么?”遂拒绝来使,
不予接见。不久,阿骨打集兵二千五百人,祷告天地,誓师伐辽,屡战克捷,射死
辽大将耶律斜锡,威势震慑辽国。于是阿骨打就按出虎水旁,即皇帝位,建国号做
大金,建元做收国,更名做旻. 命弟吴乞买为谙班勃极烈,斜也及从兄萨拉噶为国
论勃极烈。阿骨打既建国称帝,与辽国益不两立,厉兵秣马,更进兵益州,直捣黄
龙府。辽兵屡战皆败,金兵遂夺得黄龙府。辽主得报,下诏亲征,起兵七十万往复
黄龙府。
金主亦更发倾国之兵,拒守黄龙府东,深沟高垒,先老辽军锐气。也是合当金
军成功,忽辽国发生内乱,辽主连夜退兵,金军乘势追击,杀得辽军人仰马翻,斩
首五万级,夺得车马帟幄兵械军资无算,大获全胜。
这时辽国计有五京:临潢为上京,辽西为中京,辽阳为东京,幽州为南京,云
州为西京。辽主退兵回至东京,内乱已平,方幸无事,忽裨将高永昌又据东京为乱,
居然僭号,称做隆基元年。辽主大怒,遣将萧韩家奴、张琳等征讨。高永昌恐不能
敌,向金求救。金主遣使复高永昌愿助力攻辽,但须削去僭号,归顺金国。高永昌
刚刚尝试帝王风味,岂肯便把它去了,不从金主的命。金主乃遣大将斡鲁,率诸军
攻高永昌,将近沈州,恰巧遇着张琳的兵马,两下战争起来。张琳不敌,败阵走了。
斡鲁便乘胜夺取了沈州,进薄辽阳城下。高永昌开城出战,败死长松。斡鲁遂
占领东京。辽属东京州县及南路女真部,先后降顺金国。金主即任斡鲁为南路都统,
斡伦知东京事。辽主大恐,遣使与金议和,因互争兄弟之称谓,和议不决,局势日
即险恶,卒至决裂。蔡京得此消息,便与童贯建议联金攻辽,规复燕、云。徽宗见
蔡京、童贯说得攻辽易如反掌,便想起兵。
中书舍人吴时,忙上书谏阻,徽宗未决。布衣安尧臣,便又上疏力谏。疏云:
陛下临御之初,尝下诏求言,于是谔士效忠,而憸人乃误陛下,加以诋诬之罪,使
陛下负拒谏之谤,故比年天下杜口,以言为讳。乃者宦寺交结权臣,共倡北伐,而
宰执以下无一人肯为陛下言者。臣谓燕、云之役兴则边衅遂开,宦寺之权重则皇纲
不振。昔秦始皇筑长城,汉武帝通西域,隋炀帝辽左之师,唐明皇幽、蓟之寇,其
失如彼;周宣王伐俨狁,汉文帝备北边,元帝纳贾捐之议,光武斥臧宫、马武之谋,
其得如此。艺祖拔乱反正,躬擐甲胄,当时将相大臣,皆所与取天下者,岂勇略智
力不能下幽燕哉?盖以区区之地,契丹所必争,忍使吾民重困锋镝!章圣澶渊之役,
与之战而胜,乃听其和,亦欲固本而息民也。今童贯深结蔡京,同纳赵良嗣以为谋
主,故建平燕之议。臣恐异时唇亡齿寒,边境有可乘之衅,狼于蓄锐伺隙以逞其欲,
此臣之所以日夜寒心。伏望思祖宗积累之艰难,鉴历代君臣之得失,杜塞边隙,务
守旧约,无使外夷乘间窥中国,上以安宗庙,下以慰生灵,则国家幸甚!生民幸甚!
徽宗阅疏,颇为意动,想要罢议北伐了。蔡京、童贯并斥吴时为腐儒,安尧臣
越俎上疏为不法,力主联金攻辽,即日北伐。徽宗遂依了蔡京、童贯的主张,遣辽
降臣赵良嗣使金通议。
赵良嗣衔命前去,适金主又克取辽上京,金主人城犒师,置酒欢宴,赵良嗣便
捧觞为金主寿,大呼万岁不已。金主大悦。赵良嗣因谓金主道:“燕云本是汉家土
地,被辽国侵占多年,而今该由敝国取还了。现在敝国愿与贵国协力攻辽,同破他
的国度。贵国取中京、大定府,敝国取南京、析津府,南北夹攻,两国都有利益,
不很好吗?”金主答道:“很好。但是尔主每年纳给辽国的岁币,破辽之后,须得
照样给我,才能如约。不然,我兵强马壮,我宁独力自取中京与南京两处土地。”
赵良嗣唯唯道:“愿依台命!”金主遂写书付赵良嗣,约定金兵自平地松林进趋古
北口,宋兵自白沟夹攻。且命勃堇随赵良嗣同来申述前意。徽宗展开金主的来书,
闪龙目观看。书云: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
权宜,交驰使传。赵良嗣言:“燕京本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辽国银绢转交。”
虽无国信,谅不妄言。若将来贵国不为夹攻,即不依得,已许为定,具修寸幅,冀
谅鄙悰!
看毕,问蔡京道:“这事可行得?没有后患么?”蔡京奏对道:“万全!万全!”
徽宗遂再遣马政报聘,并复国书。书云: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金皇帝:远承信介,
特示函书。致罚辽国,逖闻为慰。确示同心之好,共图得罪之师,诚意不渝,义当
如约。已差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辽旧数,仍约毋听辽讲和。
金主得书,答称照约行事,协议遂定。马政回朝报告经过情形,徽宗即诏童贯
整军北伐。金主亦命斜也大兵,自中京进攻泽州。辽国守将已被金兵吓破了胆。哪
里还能固守?金兵一战又拔泽州。辽主正在那鸳鸯泺会猎,得报大惊,即率卫士五
千骑,西走云中躲避金兵。斜也乃越青岭,令副将粘没喝出瓢岭,两路会合,径袭
辽主行宫。辽主吓得无计可施,只得逃之夭夭,复乘轻骑遁人夹山。金兵乘胜,击
败大同援兵,进克西京。斜也一面遣将娄室分徇东胜诸州,一面遣使催促宋军速攻
南京。徽宗即命童贯为两河宜抚使,蔡攸为副,统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兵。
这时蔡京已奉诏致仕,王黼升任少宰,他便就三省置经抚房,专治边事,不关枢密。
又搜括全国丁财,计口输捐,得钱六千二百万缗,充作兵费。民间膏血,榨取尽净
了。童贯、蔡攸即日出师,一路耀武扬威,到了高阳关,途中遇着辽使,谓奉天锡
皇帝新命,愿与中朝结好,宁免岁币,请勿加兵。童贯不许,辽使愤然而去。原来
这辽国因天祚帝遁人夹山,号令不通,参政李处温与族弟李处能,儿子李奭,外联
怨军,内结都统萧干,与诸大臣集番汉诸军,诣都元帅耶律淳府中,引唐朝灵武故
事,拥立耶律淳为帝,称做天锡皇帝。
遥降天祚帝为湘阴王。听报宋朝亦出兵来攻,因遣使至童贯军前议和。至是使
者返报,备说童贯趁势逼人,不肯议和。天锡皇帝大怒道:“童贯是什么东西!蔡
攸又是什么东西!竟敢藉着金兵的威焰,硬要与朕一战么?好!朕虽不武,破童贯、
蔡攸却还绰有余裕哩!”即命耶律达石为统军,以萧干为佐,迎战宋军。童贯分兵
为两路,东西并进:东路军趋向白沟,归都统制种师道节制;西路军趋向范村,归
辛兴宗节制。种师道进阻道:“依末将愚见,还是许辽国和议,免了岁币的好。今
日出兵,譬如盗人邻家,不但不能救,还要与盗分赃,太师以为可行么?”童贯叱
道:“皇上有命,哪个敢违呢?您胆敢妄言惑众么?再多说话,定当军法从事,快
领兵前进吧!”种师道只得吞声退出,督兵前进。前军统制杨可世至白沟遇着辽军,
见蜂涌鼓噪而来,吓得未战便先逃了。于是宋军大溃,辽军像骤雨狂风般追杀过来。
幸得种师道后军赶到,击退辽军,才得保全一部分军队退回雄州。辛兴宗至范村,
却被辽军杀得十死七八,踉跄遁归。童贯听报两路失败,不胜忧虑。忽辽国又遣使
者议和,劝童贯莫贪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豺狼作毗邻,贻他日的忧戚。童贯
没得答复,只称俟请命朝廷,再行致告。
辽使不得要领,只得归去不提。种师道乃复请与辽和议,童贯仍不纳,并密劾
种师道通虏阻兵。徽宗不知就里,便降种师道为左卫将军致仕;任河阳三城节度使
刘延庆代任。过了几日,徽宗忽降诏召童贯暂且班师。童贯奉诏,只得与蔡攸一同
回朝。
不久,辽国天锡皇帝病死,萧干等奉萧皇后为皇太后,主掌军国事;遥立天祚
帝子秦王定为皇帝,却由萧干一力专政。
辽国内外,颇存贰心。童贯探得这个消息,又与王黼人奏徽宗,重行北伐。徽
宗复命童贯、蔡攸统兵再出,务取燕云。辽国常胜军统帅郭药师,见己国势微,想
卖国求荣,遂举涿、易两州版图诣童贯军门乞降。童贯大喜,立即表奏朝廷,徽宗
降诏授郭药师为恩州节度使,令所部归刘延庆节制。刘延庆奉童贯命出发雄州,即
用郭药师为前驱,领兵十万人,渡白沟进取。郭药师虽然新降,倒肯效忠,惟刘延
庆部众向来无纪律,行军毫不戒备,只是乱纷纷地冒撞。郭药师几次劝谏,刘延庆
只是不听。后来郭药师献计袭燕城,刘延庆又失约不遣援兵。于是萧干遂得击溃郭
药师,射死大将高世宣,截去粮饷,擒捉护粮将王渊,大败刘延庆全军,直追至涿
水。刘延庆不复能成军队,没精打彩地退保雄州。童贯接得刘延庆报告,知一败至
此,直急得他满屋乱跳,谓蔡攸道:“若是此番还不能成功,何以复圣命呢?”蔡
攸道:“莫着急,还有一计在此:只遣使约金国助攻南京就成功了。”童贯拊掌道
:“此计甚妙!”即日遣使赴金,约他助攻南京。金主笑道:“尔国怎得这等无能
力,一座小小儿的孤城还攻不下啦!朕即遣兵助尔国攻南京。但是破南京后,只分
燕京及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归尔国,余者尽归我国所有了。”使者争道:
“前约订得是山前山后十七州,而今只许六州,贵国恐怕不免背约失信吧!”金主
道:“尔国无能照约攻取,必待朕来攻取,哪还说得前约呢?尔国不羞吗?朕今许
分给尔国六州,还是看在前与尔国有通使缔约的交谊呢!尔可照朕语言回报,定要
照此办法,朕即刻进兵了!”使者不能复争,只得回报童贯。童贯见事情重大,不
敢专决,忙奏上徽宗请命。徽宗使命还未发,金主已三路进兵,直下南京。辽国不
能抵御,一阵一阵败下。萧太后恐慌极了,只得上表金国,请求和议,愿作附庸。
表至五上,金主不许,进攻益急。萧太后正无法想,忽报金兵攻破了居庸关,快到
城下,统军都监高六等已迎降金军了。萧太后此时惟有走是上着,忙与萧干乘夜出
奔,自古北口趋天德而去。于是金主遂进据南京,辽国五京都归金国取得了。徽宗
得报,慌忙遣赵良嗣赴南京,要求金主归还燕云土地。金主哪里肯允呢?还要将六
州租税留为已有。赵良嗣多次往返,才与金国订定条约四款:一、宋朝向给辽国岁
币四十五万,转纳与金国;二、每岁加给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三、彼此贺正旦生
辰,置榷场交易;四、燕京及山前之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归宋朝,所有山
后诸州及西北接连一带山川概归金国。约既订定,金主即日退出燕京,并交割以外
六州土地归宋。童贯、蔡攸即率领大军人燕京,并接收其他六州城池。谁知这几处
地方,所有子女玉帛,悉被金国洗掠尽净,只剩下几座空城而已。童贯、蔡攸暗暗
地叹了一声,即启奏朝廷,谓燕京及六州的百姓,夹道焚香称寿,欢声动天地。徽
宗览奏大悦,即诏童贯、蔡攸班师回朝。这正是:君臣处国如儿戏,徒使人民受苦
煎。
要知童贯、蔡攸班师回朝,徽宗怎样一番升赏,后事又是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结彩放灯庶民同乐 攻城掠地胡骑逞雄
童贯、蔡攸奉诏,即日班师回朝,又面奏一番接收燕云并蓟、景、檀、顺、涿、
易六州经过事。徽宗奖劳有加,进封童贯为徐豫国公;授蔡攸为少师;赵良嗣为延
康殿学士;王安中为庆远军节度使兼河北、河东、燕山路宣抚使,知燕山府;郭药
师为检校少保,同知府事;所有随军北伐将士,升赏有差。
加王黼为太傅,总治三省事,特赐玉带。至是,王黼、童贯、蔡攸等又日常在
帝左右,称颂太平,以为天下从此更无忧虑了。
徽宗原是个不以国事为念,好寻欢娱的皇帝,给王黼等这般导着,怎肯不抛了
可畏的外患,放情追欢取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早又是腊月朔日,徽宗便命从
这日起放灯,直至明年元宵后止。大内前有五座门,唤做东华、西华、景龙、神徽、
宣德。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矗立两条鳌柱,长二
十四丈;两柱用金龙缠绕,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巨灯,谓之双龙衍照。中悬着一
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上面嵌着“宣和彩山与民同乐”八个大金字,辉
光万丈。那彩山极是华丽,彩岭直接禁阙春台,仰捧端门。梨园奏起和悦之音,乐
府进献婆娑之舞,真是有声有色。到了正月十四夜里,徽宗携着皇后嫔妃,暨文武
百官,同至五门看灯,命中使宣万姓齐来赏玩。百姓听得宣召,好似云趋雾涌,头
上都戴着玉梅、雪柳、斗鹅儿,直到鳌山脚下游观。徽宗更命杨戬、王仁、何霍六、
黄大尉四个,在宜德门上,撒下金钱,给百姓抢着取乐。当时教坊大使袁陶,便填
了一首词儿,名做《撒金钱》,道着当时撒抢金钱的一回盛事。词云:频瞻礼,喜
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鳌山高耸翠,对端门珠玑交制,似嫦娥降仙宫,乍临凡世。
恩露匀施,凭御栏圣颜垂视。撒金钱,乱抛坠,万姓推抢没理会。告官里,这失仪
且与免罪。
徽宗看着撒罢金钱,乐不可支。杨戬奏道:“太平无事,国泰民安,似这等放
灯撒钱,恐怕尧、舜、禹、汤的时候,也不及今日陛下。”徽宗笑道:“朕怎敢比
尧、舜、禹、汤呢?
不过趁此升平之日,与民同乐一回罢了。“王黼等齐声歌颂道:”陛下乃是万
世圣主,所以有此盛举。臣等愿祝圣寿无疆!“
徽宗愈乐,便步至各处观览。这一夜: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
到十五夜,乃是极盛的一夕,越发有趣了。徽宗命于内门直上赐万姓御酒,两
壁八厢,二十四个内前等子守着,唤着百姓们道:“每人来饮一杯!”光禄千人,
各把金卮,个个劝酒。
于是那些看灯的百姓,休问他富贵贫贱,老少尊卑,或男或女,都到端门下领
饮御酒一杯。百姓一一饮着,齐声赞美。人丛闹里,只见一个戴蝉扇冠儿,插禁苑
瑶花的美貌妇人,饮了御酒,把金杯藏在怀里而去。光禄寺人瞥见,喝住道:“这
金杯是御前宝玩,休得偷去!”当下便走过内前等子拿住那妇人,到端门下来。阁
门舍人便将那妇人偷金杯的事,奏与徽宗知道。徽宗听了,闪龙目瞧视那妇人:星
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好一个姿首,想道:这般个佳人,怎得会作出盗
贼之事呢?
必有缘故。便垂问道:“朕赐御酒,怎么把金杯也偷了去?”
那妇人奏对道:“臣妾岂敢偷窃金杯?缘因与夫婿同到鳌山脚下看灯,人闹里
忽与夫婿相失,却又蒙皇帝赐酒,妾不敢不饮;而今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婿同归,
为恐公婆责怪,想借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不想就误犯了窃贼的罪名。臣妾
谨制《鹧鸪天》词儿一首,上奏天听,赎臣妾一时误犯之罪。”词云:月满蓬壶灿
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舞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
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贵,也赐金杯作照凭。
徽宗听了道:“原来如此。”就命把金杯赐给那妇人。杨戬在旁奏道:“那妇
人这词儿,恐怕是她夫婿宿构了,教她来骗取陛下金杯的,须要当面命题,令她撰
词。她作得出,赐给她金盏;她作不出时,问她欺骗之罪。”徽宗道:“朕瞧她决
不是这等样人。但卿既如此奏议,她亦未必是无才的,朕即命她当驾作词,使卿心
服。”遂传旨那妇人再作一词。那妇人即请命题,徽宗命将金杯为题,《念奴娇》
为调。那妇人领旨,便口占一词。词云:桂魂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佳
人穿绣径,几多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萧韶初歇。鸣稍响处,万民瞻
仰宫阑。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
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贵罚臣妾。
徽宗听一句,赞一句,完了,谓杨戬道:“卿而今心服么?
杨戢奏对道:“臣今不敢卑视世间妇女了。真好才调!陛下赏她金杯外,臣请
再取宫花两朵赐她,以示嘉奖。”徽宗笑道:“当得如此。”命左右取宫花两朵并
金杯赐与那妇人,余人不许攀例。那妇人拜领金杯宫花,谢过龙恩,自向人丛里去
了。
徽宗遂凭栏遥观,只见公子王孙,佳人才士,鲜衣美服,一对对,一双双,手
儿厮把,肩儿厮挨,在鳌山脚下,鱼贯游赏,都带着满脸喜色,和气迎人。徽宗顾
左右道:“这些人都像神仙一般!”高俅、梁师成、李邦彦等齐对道:“他们都是
神仙,陛下就是神仙之主了!”徽宗大笑。君臣百姓,彻宵欢乐,直至星沉月落,
曙色满天,才各归去安息。有诗为记,诗云:太平时节喜无穷,万斛金莲照碧空。
最好游人归去后,满头花弄晚来风。
元宵已过,徽宗余兴犹高,又在艮岳大放花灯半月,与皇后嫔妃近臣,欢宴歌
舞,闹得几不知人间复有忧苦事。这艮岳原名万岁山,嗣改今名。地址在上清宝箓
宫东隅,周围十数里,六易寒暑,才建造成功。这所在,真是看不完的亭台宫室,
说不尽的绮丽纷华。徽宗且自作《艮岳记》一篇,记载它的景致,不必细述的。这
时徽宗已册立长子赵恒为太子,他性好节俭,见父皇这等欢娱奢侈,甚不谓然,却
又不好谏得,只隐隐存着个为君要去佞臣之心。这且慢提。童贯、蔡攸自收燕归来,
备极恩遇,他二人遂日益骄恣,差不多上凌天子,下压臣僚了。
王黼、梁师成等,乃共荐内侍谭稹才足任边,可代童贯之任。
徽宗即命童贯致仕,授谭稹为两河、燕山路宣抚使。谭稹奉旨,即前赴太原,
招集朔、应、蔚诸州降卒,编为朔宁军,威福自恣,且甚于童贯。于是又酿成宋、
金失和的变端。先是辽国天祚帝遁人夹山,复为金兵所逼,转奔讹莎勒,且向西夏
求援。
西夏主李乾顺,命统军李良辅率兵三万往援辽主;到了宜水,被金将斡鲁、娄
室等杀败,狼狈逃归。西夏吃这一败,不敢再发兵援辽了。天祚帝日见穷促。金将
斡离不复与降将耶律余睹,追赶天祚帝,相遇于石辇驿。那时金兵不过千人,辽军
却还有二万五千人,天祚帝以为彼寡我众,尽可一战,命副统军萧特烈指挥迎战,
自率妃嫔等登山遥观。耶律余睹不与萧特烈对阵,却率部众骤马上山来捉天祚帝。
天祚帝大惊,慌忙遁走。辽军亦便因此大溃。及天祚帝奔至四部族,萧太后自天德
趋至,不期而相会见。天祚帝大怒,即将萧太后杀死,追降耶律淳为庶人。独萧干
别奔卢龙镇,招集旧时奚人及渤海军,自立为奚国皇帝。天祚帝因命都统耶律马哥
往讨萧干。哪知斡鲁、斡离不等又统兵迫蹑前来。天祚帝已是惊弓之鸟,被金兵吓
伤了,未见金兵,早就胆落,急忙逃往应州。斡鲁、斡离不等,哪里肯罢休,仍往
前穷追,遂被赶上,将天祚帝子秦王定、许王宁、赵王习泥烈,及诸嫔妃公主并从
臣等,一概执住。惟天祚帝与季子梁王雅里、长女特里在前队,由太保特母哥护着
走脱。天祚帝至是见属从尽失,凄凄万状,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遣人持兔纽金印
向金军乞降,自己要走云内。旋得使人回报,金许援往日石晋北迁故事,待遇辽主。
天祚帝又请愿为子弟,量赐土地,使安一身。斡离不不许,天祚帝乃奔西夏。萧干
自立为帝后,驱众出卢龙岭,攻陷景、蓟二府,前锋直逼燕城。郭药师麾兵出战,
大败萧干,一直追出卢龙岭外。萧干连夜遁去。
天祚帝满想到西夏安身,不料金人早与西夏通好,西夏拒绝辽主,不肯容纳。
天祚帝只得渡河东还,几经艰难险阻,卒被金将娄室追及,活捉而去。金主初废天
祚帝为海滨王,不久将他杀死,用万马践踏他的尸骨,惨不忍睹。至是辽国遂亡。
总计辽自建国称帝,共历八主,凡二百十年。
忽有金国平州留守张珏,原系辽国降臣,弃金举平州版图来归。王黼以为奇遇,
劝徽宗收纳。徽宗听从王黼奏议,不顾利害,就把张珏收容了。金主大怒,即遣斡
离不、阇母等督兵攻讨平州。阇母先率三千骑直趋平州城下,见城上守备严整,不
敢独力攻取,暂行退去。张珏即捏报大胜金兵。徽宗大喜,诏建平州为泰宁军,授
张珏为节度使,犒赏银三万两,绢三万匹。朝使将至平州,张珏大张旗鼓,出城三
十里迎接,藉以炫耀于众。不料斡离不等埋伏专待张珏,见他炫耀而出,晓得没有
什么戒备,遂乘虚直袭平州城池。张珏听报有变,急忙还救,被斡离不一阵,杀得
张珏大败,宵奔燕山。平州都统张忠嗣与张敦固,便开城出降。斡离不遂令张敦固
回城晓谕诸将士,并遣金使偕人。张敦固回到城中,诸将士及人民遂拥戴他为都统,
把金使杀死,闭门固守。斡离不大怒,遂督众围城,四面攻打,一面遣使向燕山府
索取张珏。当下王安中被斡离不催索不已,只得奏准徽宗,把张珏杀了,割了首级,
并执张珏二子,送与斡离不。燕山府降将,及常胜军,不免动了兔死狐悲的感想,
相率泣下,都生惧心。郭药师愤然道:“不受我等降顺就罢了;受了我等降顺,乃
又杀戮以与敌人,朝廷何其太无恩信呢?今日金国索张珏,便与张珏的首级,假使
明日再索我等首级,岂不把我等尽行要杀了吗?”于是郭药师与诸降将,潜蓄异图,
讹言百出。王安中大惧,急请解职,徽宗准奏,别简蔡靖往知燕山府事。会金主曼
病殂,弟吴乞买嗣位,易名做晟。谥阿骨打做武元皇帝,庙号太祖,改元做天会。
徽宗遣使往金吊贺,并求山后诸州。金主晟新承大统,不想与宋结怨,颇有允
意。恰巧粘没喝自云中驰还,便阻住金主,只许割让武、朔两州,且索赵良嗣所许
粮米二十万石。谭稹答道:“这个只凭赵良嗣一句话,怎好作准呢?”遂拒绝金国
请求。金主大怒,谓宋无礼,遂决意兴兵侵宋。这时,阇母已攻克平州,杀了张敦
固,移兵应蔚,大有及燕之势。徽宗才惧怕起来,以谭稹措置乖方,勒令致仕,仍
起用童贯领枢密院事,出为两河、燕山路宣抚使。金主亦命斜也为都元帅,坐镇京
师,调度军事。粘没喝为左副大帅,偕右监军谷神、右都监耶律余睹,自云中趋太
原;达赉为六部路都统,率南京路都统阇母、汉军都统刘彦宗,自平州入燕山:两
路分道南侵。童贯听得金兵大举而来,即藉赴阙奏议为名,引本部人马起程回京,
以避金兵锋芒。知太原府张孝纯劝阻道:“金国败盟,公不督责诸路力与周旋于疆
场之上,反先自引退,岂不使人心动摇,自取败亡吗?万一河东有失,河北还想保
全得住么?”童贯怒叱道:“我只受命来此宜抚,并非奉命来此守土呀!固守土地,
周旋疆场,这是守臣的责任,哪关我的去就呢?如说定要留住我,才能保守疆圉,
那么还要置守臣做什么?”不听张孝纯遮留,即日径自去了。张孝纯叹道:“朝廷
掌大兵权的乃像这等畏缩,国亡无日了!”乃严修战备以待金兵。不数日,金兵已
攻克朔、代二州,直逼太原。张孝纯遂誓众登城,悉力守御。
金兵屡攻不下,乃自行退去,这是河东一路。燕山一路,斡离不等人攻燕山府,
蔡靖忙命郭药师出战。郭药师虽然奉命上前,只因心无斗志,一阵便被斡离不杀败
下来,退还燕山。斡离不追至城下,郭药师便劫蔡靖出降。金兵遂人据燕京,燕山
州县相率降金。斡离不即用郭药师为向导,长驱南下,直逼大河。
宋军望风而逃,警报雪片般地飞上朝廷,一日数十惊。这正是:士气已隳难御
敌,中原从此付胡儿。
要知徽宗接到金兵长躯直人的警报,怎样措置,毕竟能抵御得住金兵否,下回
分解。
第六十一回 黜奸邪临朝除旧恶 昵声妓别院结新欢
且说徽宗得报金兵深入,急得手足无措,忙召一班佞臣商议。宇文虚中献议道
:“今日宜先降诏罪己;一面命太子监国,更革弊端。陛下则南幸暂避,御侮之事,
可责诸将帅。”徽宗深以为然,拟命太子监国。李纲以血书谏道:“自来名不正,
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
徽宗本来有些倦勤了,趁此就下诏禅位,召太子桓入朝,被以黄袍。太子涕泣固辞,
徽宗不许。太子只好受禅,是为钦宗。尊徽宗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
太上皇后,退居龙德宫;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吕敏为副;进李纲为兵部侍
郎,耿南为签书枢密院事,以外都照旧供职;立朱氏为皇后。时值宜和七年十二月。
次年元旦,改为靖康元年。
那时天下皆知蔡京等误国,只因朝臣大半是他所荐引,莫肯直谏。太学生陈东
率诸生联名上书道:“国事如此,乃由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贼于内,李彦结怨
于西北,朱勔聚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从而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使国势危如
累卵。此六贼名异罪同,伏愿陛下乾纲独断,擒此六贼,斩首市曹,传示四方,以
谢天下。”同时李纲亦有密疏请诛王黼。
钦宗固早知六贼的罪恶,只因嗣位不满一月,似难诛戮大臣。
恰巧王黼得悉有人参劾,已载妻孥遁去,诏下开封府尹聂昌密诛。昌即遣武士
迫至雍丘,杀黼于民家,取首级以献,托言为盗所杀。钦宗下诏把李彦赐死,并抄
没家产。朱勔放归田里。
勔本是个末吏,以花石取媚徽宗,流毒州郡逾二十年,积官至宁远军节度使。
初居苏州,公肆掊克,改建居宅,仿拟宫廷,服饰器用,私僭乘舆;又托言挽舟,
募兵数千人自卫,势焰熏天;东南的刺史郡守,多出其门下,时人号谓东南小朝廷。
徽宗末年,益加亲任,居朝犹如王侯,进见不避宫嫔,一门尽为显官,天下为之扼
腕,至是罢斥。凡由勔得官的,一律罢免,朝右为之一清。钦宗又诏中外臣庶,直
言得失,朝政颇有刷新气象。这都是为金兵逼近所致。忽然金兵因边境不靖,奉召
退去。一班醉生梦死的佞臣,如蔡攸、高俅等便请启跸南幸。徽宗道:“朕居宫中,
郁郁寡欢,且有台谏在帝前论朕失德,恶闻是言,还是南幸的安逸。兼之金兵虽退,
不久复来,此间终非安乐土,毕竟是南方太平。”又语蔡攸道:“朕被汝父所误,
如今谁不说朕的失德,都由蔡京等奉迎谄佞而来。”说着,愈形恼怒。蔡、高恐怕
等在旁边受埋怨,托辞退去。徽宗追咎蔡京,就下诏将李明妃废为庶人。那李明妃
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与徽宗有一段艳史,待小子追寻出来,谅必看官们所乐闻
的。
那李师师本是东京名妓,当宣和年间,四海升平,徽宗常常带着高俅、杨戬,
易服出宫私行,观赏市廛风景,游幸酒楼娼门。一日,君臣们又向汴京城内,穿长
街、过短巷,一路只见歌台舞榭,酒市花楼,看不尽繁华景象。行行重行行,走入
金环巷,风范更别。但见门安春联,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管盈耳,
徽宗顾而私喜。又前行六七步,见一座宅子,粉墙鸳瓦,朱户兽钚,飞帘映郁郁的
绿槐,绣户对森森的修竹。徽宗向杨、高二人问道:“这座宅是谁人的,直这般盖
造得十分清幽?”话声未绝,忽闻门内有人咳嗽,徽宗止步观看,只见翠帘高卷,
帘儿下有个佳人,便仔细打量,见她发弊乌云、钗簪金凤,眉横新月,目送秋波,
腰如迎风杨柳,貌若出水芙蕖,待道是昭君,不曾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妃,不曾
擎着白鹦鹉;好似嫦娥离月殿,恍如洛神下瑶阶。后人有诗赞美云:亸肩鸾髻垂云
碧,眼现明眸秋水溢。凤鞋半折小弓弓,莺语一声娇滴滴。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
纤腰一搦搦。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却丹青描不得。
徽宗见了这个佳人,又问高俅道:“这座宝宅里,有此绝色美人,非为官宦,
定是富豪,你可相识么?”高俅答道:“不识,且去问个明白。”说着,只见对面
有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三人遂人茶坊坐定。徽宗向金箧内取出二三十两碎银撒
在桌子上,茶家周秀看出是个使钱的豪客,忙送上三盏上好的香茗。一巡茶罢,徽
宗问过茶家的姓名,然后问道:“这对门是谁氏的人家?帘儿下的佳人姓甚名谁?”
周秀答道:“上复官人,这个佳人,是名冠天下的东京角妓,李姓名师师。”徽宗
听说,笑逐颜开地说道:“呵!原来她就是李师师!名不虚传!”对周秀道:“周
秀,你去传语佳人,说俺是殿试秀才,欲就她家饮杯,未知雅意如何。”周秀唯唯
而去,隔不多时,走来说道:“李家姑娘闻言色喜,说什么不弃微贱,扫径奉迎。”
徽宗赏了他五两白银,就同杨、高二人往李氏家来。有双鬟在帘下侍立,见三人入
门,就入内报知。一刹那双鬟扶师师出见,向徽宗施礼毕,含笑说道:“寒门寂寞,
过辱光顾,无名下妓,何幸而遭逢贵客?”徽宗答道:“谨谢娘子不弃生疏,知感
无限。”师师遂导客人内,行转曲曲回廊,方见深深庭院。
走入一间精舍中,铺陈清雅,凉床设花茵绣褥,四壁挂琴条对联,窗明几净,
收拾得纤尘不染。师师就请三入坐下。双鬟献茶,另有女佣安排酒莱。师师斟酒于
杯,请徽宗等入座,自己末坐相陪。酒行二巡,师师问道:“殿试相公,不知何郡,
敢问尊姓?”徽宗搭讪答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
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我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
今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后载门南,午朝门北的大门楼里面;姓赵排行第八,
俺乃赵八郎便是。”师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离座,走去向她娘说道:“家里
有个狂言讹语的,怎奈何?还是速去报告官府,免得带累咱家。”李妈妈听说,慌
忙赶去报知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使窦监。二入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
名,入入勇健,个个威风,手持着闷棍,腰挂着环刀,汲汲奔来,把师师宅围住。
徽宗闻得宅外叫闹,便以目视高俅。高俅会意,走到门口,瞧见孙荣、窦监,就喝
道:“匹夫怎敢惊驾!”二入认得是平章高俅,吓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一起跪地说
道:“上告相国,不干小人们事,乃是李妈妈来报告,说家中有讹言的,以此小入
等提兵到此。”高俅喝道:“二入免罪退去。暗暗地提兵巡哨,防护圣驾。”二入
谢罪退去,高俅回入里边。
此时师师已知是当今天子,吓得魂飞天外,战兢兢跪在帝前,口称死罪。徽宗
不能隐讳,且慕师师美色,就说道:“恕卿无罪,平身。”师师谢恩起立,于是重
添美酒,再备佳肴,并唱新词以侑酒,直唱到红日西坠,玉兔东升,方才罢宴。当
晚徽宗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另一处拥妓安睡;良宵苦短,一刹那已红日东升了。
高、杨二入早已起身,走至师师房外。高俅奏道:“天已明了,陛下视朝去吧!免
被文武察知。”徽宗连忙穿衣,下床盥漱,即欲启驾还官。师师依依不舍,徽宗道
:“卿休烦恼,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
徽宗即解下龙凤鲛绡直系递给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决无戏言的。”师师接
了,即送徽宗出门,看他们向西去远了。正拟转身入内,忽然从东南来一男子,向
师师说道:“从前由我为你供炭米,今朝却与别入欢送。”说着,直奔入门内。师
师不避,男子就问师师道:“刚才去的那入是谁?不妨与我直说。”
看官,你道这个男子是谁?原来是师师的结发丈夫贾弈,现为右厢都巡官,带
武功郎之职。当下师师闻言,不敢即以实对。贾弈又道:“昨日是乞巧节,我特地
沽得上等好酒来和你赏节,不料你把个门儿关闭得铁打成的相似,便是樊哙来也踢
不开,叫唤多时,悄无人应,我早猜到管有别入取乐;刚才去的便是新欢,可是个
近上的官员?”师师答道:“官人你坐了,我来说与你听,你休忧闷。恰去的那人
儿,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入的声势很大。”贾弈道:“至不
过是个王公驸马,我也见得多了。”师师道:“并不是王公驸马。”贾弈道:“更
大如王公,除非是当朝帝主。他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肯慕你一个妓女么?我不
信?”师师道:“我给东西你看,管教你深信。”说着,取过龙凤鲛绡直系,交给
贾弈看。贾弈认得是天子衣,心想:皇上在此行动,我怎敢再踏到这里;他动不动
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的恩情,好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
池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一对鸳鸯儿拆散。想到这里,一声长叹,
忽然气闷倒地。师师连忙上前急救。一会儿,贾弈苏醒,跳起身来,向着师师跪倒,
说道:“死罪!死罪!小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将他扶起,说道:
“是何言语!他是天子,宫中早有一皇后,二妃子,三夫入,二十七世妇,八十一
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胭娇。到晚来,驾龙车,乘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
苑闲游,不知有多少天仙玉女伺应,况且凤烛龙灯,笙箫细乐,各安排绮筵接驾,
何等快乐受用,怎肯再来顾我。昨天是出宫私行,偶然到此,一欢而去,岂肯常来
宠我?
你好不晓事,徒自这般烦恼。“遂出美酒,与贾弈解闷。贾弈满怀愁闷,哪里
喝得下酒,瞧见有纸笔在侧,便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写成小词一章,调寄《
南乡子》: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挚手,兰房恣意,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末后两句,大惊失色,顺手取来纳入妆盒中。贾弈道:“我从今后再
不敢踏上你门儿来,我们俩从此瓶坠簪折,恩断义绝!”师师正欲出言相慰,忽然
女奴来报道:“昨夜来的高平章到来了。”师师忙催贾弈回避,不料高俅已闯然而
入,一见贾弈,勃然大怒,就命左右执送大理寺狱中去。亏得李妈妈走来,向高俅
说道:“这是我的兄弟,在洛阳居住多年,今日才来,办了几杯淡酒与他洗尘。师
师今日专等天子来,哪里敢招待客人呢!”高俅见婆子苦苦说情,就命放了,贾弈
就鼠窜而逃。一刹那徽宗驾到,师师接入房中,问道:“陛下缘何来迟?”徽宗答
道:“朕恐街市小民认得,故尔守到黄昏才来。”说着,就在房中置酒对饮。高俅
先行。师师酒量甚小,喝了几杯,已薄有醉意,先向榻上安睡。徽宗带着懒样儿暂
坐,忽见妆盒中有一纸宇条儿,用手取来,见是一首小词,看到未了一句,含有讥
讽意,不觉微笑。师师假装睡着,偷瞧皇上见了小词,不曾发怒,终是宠爱我的。
话休烦絮,自此以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那贾弈
两个月不曾与师师见面,累他废寝忘食,直瘦得肌肤如削。一日,陈州通判宋邦杰
遇见了贾弈,问他缘何如此消瘦。贾弈答道:“实为当今官家,占了我妻李师师,
良缘拆散,能不伤感!”说罢,连连长叹。邦杰劝道:“你且放心,我有个姑夫曹
辅,现为谏议大夫,若知此事,必定谏阻官家,不复私行,管教你两口儿完聚,如
何?”贾弈大喜道:“若得哥哥转求令亲谏阻官家不恋师师,深谢哥哥大德!”说
罢,二人作别。邦杰往见姑夫,说明徽宗夜夜宿平康,占恋贾弈爱妻李师师。曹辅
是骨鲠忠臣,就连夜草就表章。等到来朝,净鞭三下,众文武百官齐集,徽宗临朝,
曹辅就出班进表上谏。
徽宗披阅表上写着:臣曹辅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
人犹天地,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按行,百物育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
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玄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为辅,百官称职,德泽所以昭
褒劝之恩,典刑所以示惩罚之勇。上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
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盖所守者严,不
为轻者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睹辅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
为陛下之眷臣下,可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是列圣之遗体,陛下从不自惜,
独不为祖宗惜乎?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从不自爱,独不为生灵
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戬,巧进佞谀,蛊惑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
之坊市,宿于妓馆,事迹显然,虽欲掩入耳目,不可得也!夫娼优下贱,缙绅之士
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于,深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
跸,乃竟听信匹夫之谗言,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
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
将贼臣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高祖皇帝创造之艰难,
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社稷之幸也,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
天威,将膏斧钺,但愿陛下幸纳臣言,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具位臣曹辅表
上。
徽宗览表,自觉惭愧,下诏将曹辅赴都堂问状。正是:忠臣直诛匡君主,蹙戏
时危可奈何!
要知徽宗能否纳谏,与师师断绝,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情书一纸险罹杀身灾 和约四条酿成亡国祸
徽宗当初私行宿娼,只道外人不知,及览曹辅奏疏,自觉惭愧,特降敕将曹正
言带赴都堂问状。当下由余深向辅问道:“你官卑职小,何得擅劾平章,妄言朝廷
得失?”辅正色答道:“大臣不言,小官心所为危,不敢不直谏。”余深不与多辩,
即复奏徽宗,将曹辅罢免正言,编管郴州。幸得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道:“曹辅心
在爱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以后再信谗言,私游妓馆,
则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的不幸事,陛下后悔莫及咧!”徽宗憬然
觉悟,答道:“吾知过了,行将改之。”就收回曹辅的罢职命,就此不敢微行。过
了数日,又复思念师师,不能舍弃。召杨戬人宫,着他传旨说与李师师知道:“谓
朕被曹辅、张天觉等直谏,一时未便出宫,误了美人的期约,休得见怪。”杨哉领
了密旨,直奔金环巷李师师家来。师师接见,薄怒佯羞。杨戬即将帝语传达一遍。
师师道:“天子自有皇后贵妃遣欢取乐,贱妾乃平康泼妓,岂是天子行乐的去处?”
说罢,倒身榻上,不复发言。杨戬再三抚慰道:“美人休怪,隔几天圣驾必来。”
说着,觑见妆台上有一小简,杨戬展开,见是贾弈具名。简上写道:弈自从七
夕相别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无由会面。
今闻天子纳忠臣之谏,深居禁中,无复微行私幸,是咱两人夙世有缘。今夕佳
辰,不可虚度,未承金诺,立候佳音。此致可意人李师师帘下。贾弈谨启。
杨戬说道:“确有这般泼贱之物,不能近贵。今天子宠幸你,你却密地与贾弈
打暖,可见不是李妈妈兄弟了。”说罢,拿了小简悻悻而去。师师母女俩吓得魂不
附体。杨戢回宫,徽宗问道:“师师道个甚话?”杨戬照实上复,即以小简呈上,
徽宗览毕大怒,即命中使拿那匹夫来。中使奉命而去,隔了一会,拿得贾弈到金阶
下。徽宗喝道:“匹夫!你既为朕一职之役,不以巡警为意,却入娼家造词谤朕,
该得何罪?”贾弈俯伏金阶,口称:“死罪,微臣怎敢谤讪陛下?还望圣恩明察。”
徽宗道:“还说不敢谤讪,这‘留下鲛绡当宿钱’的小词,是谁做来?”贾弈无辞
以对。徽宗怒道:“流言谤朕,合夷三族。格外从宽,速将贾弈推入市曹斩首。”
敕下,令甄守中做监斩官,正值靠午分,押着贾弈往市曹。也是他命不该绝,却巧
遇着谏官张天觉,向守中问道:“今日杀的是什么犯人?”
守中附耳低声道:“天子为私幸李师师家,与贾弈共争泼妓。
贾弈曾吟小词滂讪,天子吃受不过,敕拿贾弈赐死市曹。“天觉道:”你且慢
用刑,待我人奏官家来。“说罢,入朝来见徽宗,奏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
海,承祖宗万世之丕祚,为华夷亿兆所观瞻,一举动,一笑颦,皆不可轻视。奈何
信奸谗佞谀的语言,夜宿娼家,朝纲不理,国政不修,使天文变于上,人心怨于下,
边疆不宁,盗贼蜂起。陛下不以此为忧,顾与匹夫争一泼妓,轻肆刑诛,他日史传
记载,贻讥万世。贾弈何罪而夷戮市曹?臣恐刑罚不正,无以治民,伏望圣慈曲行
赦宥。冒渎天威,罪在不赦,伏维圣鉴。“云云。徽宗即掷贾弈词与他观看,即谕
道:”卿看此词,得能容忍么?“天觉奏道:”孟子有云:“人必自侮,而后人侮
之‘。陛下高拱禁廷,谁敢妄肆诋毁?陛下既不以万乘之尊自尊,小臣故敢肆无忌
惮。
陛下宜自悔其过,何必尤人?“徽宗闻奏,未免惭耻,向天觉说道:”且看卿
忠言直谏,免死贾弈,贬为广南琼州司户参军。“天觉谢恩而退。贾弈好似从鬼门
关上赦转,即日自往琼州不提。
那时蔡京尚未致仕,即劝徽宗宣李师师人宫,加以封号,自无人敢肆谤仙了。
徽宗即宜师师人宫,赐冠帔,初封夫人。
因怕天觉再行谏阻,改授为胜州太守,饬令中使押之赴任,行至半途,忽然仙
去。中使归报,徽宗固知天觉为异人,悔已无及了。于是朝廷益无纲纪,进封师师
为明妃,连带茶家周秀,夤缘师师,也授为泅州茶提举。这都是宣和六年间事。不
料自师师人宫后,外衅迭开,国事日非,金兵步步紧逼,宋将望风而溃。徽宗整备
南幸,就禅位于钦宗。又因谏官都称他荒淫失德,把李明妃废为庶人。师师含泪出
宫,即人庵观为女道士。
时为靖康元年,忽报金将斡离不已率兵渡河,东京人心大辱。徽宗急欲东幸,
以蔡攸为上皇行宫使,宇文粹中为副,奉徽宗至亳州避敌。初童贯在陕西,招募长
大少年数万人,号胜捷军,以资护卫。至是从太原还京,正遇徽宗东行,贯即以军
自随。徽宗过浮桥,卫士攀望号恸,贯恐行不速,使胜捷军射击,中箭踣地的百数
十人。贯遂促车驾前行,按下慢表。且说钦宗闻得金兵将至,也拟出幸襄邓,以避
敌锋。李纲谏阻道:“道君皇帝挈宗社以受陛下,岂可委而他去?”钦宗答道:
“时中谓京城不可守,居此奈何?”纲道:“天下城池,当推都城为最固,况且是
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将何往?为今日计,当整饬军马,固结人心,相与
坚守,以待勤王兵来援。”钦宗问道:“谁可为将以守城?”纲答道:“白时中、
李邦彦虽未必知兵,然身为大臣,抚将士以抗敌锋,乃是大职。”
时中抗声说道:“难道李纲莫能将兵出战么?”纲从容答道:“倘陛下不以臣
为庸懦,使治军旅以卫社稷,愿以死报国。”
钦宗即授纲为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忽然内侍来奏中宫已启行。
钦宗闻盲色变,慌忙降御座说道:“朕不能留此,拟同中宫偕行。”李纲泣拜
于地,以死遮留。钦宗不得已向纲说道:“朕今为卿少留,治兵御敌的重任,专责
诸卿,万不可稍有疏虞!”李纲受命而出。宰相仍请帝驾出幸为是,钦宗称善。次
日,李纲入朝,见午门内禁卫环甲,乘舆已驾。纲急呼禁卫道:“你等究竟愿守宗
社呢?还是愿随帝驾出幸?”几个禁卫齐声答道:“我等父母妻子都在此,情愿死
守。”纲即人见钦宗道:“陛下已许臣留,为甚又复戒行?今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
城,愿以死守。陛下强他们护驾出都,万一中道散归,陛下孰与为卫?况敌兵已逼
近,探知乘舆不远,必令健马追击,谁可抵御呢?”钦宗心想不错,遂不复出幸。
禁卫六军闻悉,皆拜伏呼万岁。钦宗乃命纲兼行营使,得以便宜行事。纲即整备守
战工具,以备御敌。得报金兵已据牟驼冈,是为宋廷养马的所在,距离汴京甚近,
钦宗惊慌非常,即召群臣商议。李邦彦道:“都城兵微将寡,勤王兵又都观望不前,
就算有几路兵奉诏赴援,犹恐被金兵拦路截击,由是诏下多日,不见援军人卫,敌
兵却将临城下了。为目前救急计,舍割地求和以外,绝无善法。”李纲说道:“敌
兵孤军深入,击之不难,并且裹粮不多,不胜亦可闭城固守。一面催诸路军星夜人
卫,等到勤王兵来,内外夹攻,可以一鼓而灭敌军,为甚要乞和呢?”钦宗迟疑不
决。李纲要紧去登城防敌了。李邦彦、张邦昌犹在帝前动以利害,怂恿求和。钦宗
竟从其议,即遣驾部员外郎郑望之,防御使高世则,往金军请和。行至半途,适遇
金使吴孝民奉命人城劝和,宋使遂同他偕还。是夜金兵来攻宣泽门,李纲率军出城
迎战,杀伤百数十人。金兵知有备,且闻徽宗已内禅,遂退去。次日,金使入朝,
首先责问收纳张珏事,次要宋廷将童贯、谭稹、詹度三人执送金营。钦宗答道:
“收纳张珏系上皇朝事,非朕所知。至于童贯等三人,早已罢斥,不在东京了。”
孝民说道:“上皇朝事,已往不必计。今请少帝与大金别立誓书修好,即遣亲王宰
相诣军前请和便了。”钦宗应许,即问大臣:“谁可为使赴金营请和?”李纲请行。
钦宗道:“卿负守城重任,宗社安危,惟卿一人是赖,岂可擅离?”乃命李税为请
和使。纲又奏道:“安危在此一举,臣恐李税怯懦,此去有误国事。”
钦宗道:“一时无人可使,就命税授意前往,谅来不致偾事的。”接着向税面
授请和意旨,命偕金使同往。税即偕孝民出城,径抵金营。孝民先人报告主帅,斡
离不传齐众将,陈兵南向高坐,宣宋使人见。李税踏人中营,瞧见两旁兵土,手中
都执着雪亮钢刀,已吓得魂胆俱消,就北面再拜,膝行而前,全身发抖,不敢申说
请和。斡离不见他吓得面容失色,益觉藐视,就说道:“宋主都城,破在旦夕,所
以按兵暂缓进攻,只为少帝故,欲存赵氏宗社,我恩不小咧!你主君欲议和,当输
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尊金帝为伯父,归还在汉的燕
云人,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地,并以宰相亲王为质。”语毕,出事目一纸授税。
税惟有唯唯诺诺,不敢措一言。斡离不即派萧山宝奴、耶律忠、王汭等偕税人城。
不料金人是日又进兵攻景阳门。李纲亲冒矢石,登城督战,募壮士缒城而下,与金
兵激战,自卯至酉,接战竟日,斩首数千级。
何灌力战而死,金兵至暮始退。
李邦彦力劝帝依从金议,免得生灵涂炭。钦宗遂避殿减膳,一面命邦彦向民间
搜刮金银,并娼优家的现款,也都括借殆尽,只凑得黄金二十万两,白银四百万两,
民间已空,尚不足十分之一。李纲人对道:“金人所索金银,竭天下与之且不足,
何况都城呢?况三镇,乃我国的屏蔽,割之何以立国?就是遣质,宰相当往,亲王
不当往。宜遣辩士,姑与他商议,勿遽决定,稽延数日,等到勤王兵四集,他知孤
军深入,恐怕截断归路,虽不得欲,亦将退去。到那时与之订盟,必不敢过分苛求,
并且和议亦可久远。”李邦彦道:“都城破在目前,尚何有三镇,金币更不足较了。
凡事须双方着想,不能独作片面观。现在与他诚意议和,尚且攻城不已,若遣辩士
往返磋商,被他看出是缓兵之计,必然猛力攻陷都城,那么援兵未集,都城已陷,
将奈何?”钦宗默然不语。李纲亦无言可驳,只好向帝求去。钦宗慰谕道:“卿且
出治兵,此事容朕三思而行。”纲遂退出,邦彦、邦昌又在帝前一吹一唱地恫吓道
:“李纲之言,只好骗三尺童子,金人狡诈百出,岂肯按兵不攻,等着我们勤王兵
来援呢?事到燃眉,陛下莫再因循坐误了!”钦宗不得已,将金人所提出四条和约
:一要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要割让中山、太原、
河间三镇之地;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宰相亲王为质。一律照允,就命邦彦
草就誓书,称金主为伯大金皇帝,自称侄大宋皇帝,遣沈晦为使,赴金营磋商。第
一条输款缺少甚多,只好分期措缴;第二条割地,先将三镇地图呈送;第三条称呼,
完全照办,以后文书往来,概称伯大金皇帝;第四条遣质,以康王构往质金营。张
邦昌为计议使,随康王同去。那邦昌是个卖国求荣的奸贼,他初意和邦彦竭力主和,
原为谄媚金主起见,不料临期身自为质,懊悔得什么似的,就在帝前力辞道:“臣
无口才,此去只恐有辱君命,敢请另选能员前往。”钦宗不许。邦昌又求御笔署批,
无变割地之议,免得康王及臣在金营为难。钦宗道:“何容署批,朕已口头答应,
并且三镇地图已送去,难道好不作数的!”邦昌只好同了康王,陛辞出城,偕沈晦
乘筏渡濠,午前登程,直到深夜,始达金营。
那康王构是徽宗第九子,系韦贤妃所生,诸皇子中推他为最有胆略,所以遣他
为质,当下沈晦、邦昌人见斡离不,面呈誓书,都北面再拜,小心翼翼,不敢多言。
惟有康王人谒,长揖不拜,面不改色,有问,便侃侃答言,不露丝毫畏怯态。斡离
不即将康王、邦昌留住,惟放沈晦回城。斡离不偶语左右道:“康王不类亲王,定
是将门子弟,特来冒名代质的。若是亲王,身人敌营,安有如此从容不迫的胆略呢?”
当时和议虽成,一则因输款不到十分之一,割地又未缴出,金兵仍不退。日遣游骑
在都城外大掠。恰值统判官马忠自京西募兵人卫,遇金兵于顺天门外,拦路截杀,
金兵大败。忠挥军乘胜追杀,敌兵死伤无算,西路稍通,勤王兵始得进达都城。那
两河制置使种师道为北宋名将,因事至洛,闻报金兵已进逼都城,即欲率轻骑人卫。
左右劝阻道:“敌势正锐,宜少驻汜水,以谋万全。”师道答道:“吾兵少,若然
迟回不进,形见情露,徒自取辱,不如鼓行而进,金人无从测我虚实。都人见吾人
卫,士气自振,何惧敌兵?”于是率军启行,沿路揭榜,大书种少保领西兵百万勤
王,兼程前进,直抵京西,即向金营下书约战。金人素惮老种威名,不敢会战,移
营北退,坚守牟驼冈,收束游骑,增垒自卫。钦宗得闻师道人卫,大喜,即命李纲
开安上门迎劳。
师道入朝觐见。钦宗问道:“国事如此,不知卿有何安邦善策?”师道答道:
“女真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安然归去呢?”钦宗说道:“已和他订约
修好了。”师道答道:“臣以孤军旅卫陛下,以外非所敢知。”钦宗道:“卿来得
正好,京中正缺一统帅。”遂命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充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
四方勤王兵及前后军,并以姚平仲为都统制。正是:老当益壮威名在,入卫勤王敌
胆寒要知师道能将金兵杀退与否,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易质请和敌兵北还 微服冶游上皇南幸
和议虽成,金人因输款不足,仍不退兵,游骑时出劫掠。
李纲入奏道:“金人贪婪无厌,势非用兵不可。敌兵只有六万,而现集城下的
勤王兵已达二十余万。金人以孤军深入,犹如虎投陷阱中,不必与他列阵争胜负,
当以计取:一面派兵扼河津,绝饷道,并分兵收复畿北诸邑;一面以重兵临敌营,
坚垒勿战。
等他食力尽疲,纵他北归,出奇兵半渡截击,此为必胜之计。“钦宗深以为然,
约日举事。不料姚平仲极力主张速战,奏道:”勤王兵大集而不战,土卒皆有怨言。
今夜愿率本部出击敌营,不胜愿当军令。“钦宗顾语李纲道:”卿意如何?“纲见
平仲忠勇可嘉,便道:”且去一试,臣当率兵助之。“是夜,平仲率步骑万人出城
击敌,哪知金人已先觉,冲人敌营,人影全无,连忙传令后退。忽闻喊杀连声,伏
兵已四面杀来,宋兵大溃。
平仲力战得脱,心想败人城中,必然按军法斩首,就此畏罪逃亡。李纲只道他
被敌兵围住,忙率诸将出援,与金兵大战于幕天坡,因黑夜交兵,不敢冲锋,用神
臂弓射死金兵甚众,金兵遂败退。纲得胜回城,不见平仲,只道他战死了。有兵士
说:“见他突围而出,向东南逃去的。”只好置之度外。次日,师道人奏道:“昨
夜劫营虽误,今夜索性再遣兵分道袭击,也是一种出其不意的奇计。如仍不胜,索
性每夜以数千人出击,扰得敌人夜夜不得高枕而卧,不消十日,敌必遁去。”李纲
等皆称奇计。偏有李邦彦独持异议道:“金营迭来催缴金币,逻掘俱穷,无法措缴,
若然加以袭击,必然索款愈急,何以应付呢?”师道语塞,只好放弃不去袭击。
且说斡离不召诸使臣至帐中,诘伺何故违誓用兵袭营,邦昌涕泣不语。康王神
色不变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斡离不挥手令退,即遣王汭人城诘责,并要挟易
质亲王。王汭奉令人城,见帝面达主帅语,并催割三镇地。钦宗因乎仲已脱逃,推
说用兵系李纲所主张,朕未闻知。当将李纲罢职,三镇地准予割让,即遣肃王枢为
质。一面监着金使罢免李纲官职,即命肃王枢系徽宗第五子随王汭往金军代质。康
王、邦昌遂得放归。
金兵仍不退,时有游骑出掠。此时李纲罢职,师道恐金人指摘,亦出居城外。
都中人心大震,有太学生陈东等千余人,上书请留李纲,乞罢李邦彦、张邦昌、白
时中等一班奸贼,略云:“纲为社稷重臣,邦彦、邦昌等,为社稷之贼。罢纲朝命
一传,兵民至于流涕,皆称不日将为虏擒,乞复纲而罢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
社稷存亡,在此一举”,云云。书达宣德门,军民不期而集数万人。恰值邦彦入朝,
众人拦路大骂,面斥他的罪恶,声势汹汹,将欲动武,邦彦疾驰得免。内侍传宣令
退,众不肯去,殿帅王宗澄恐激生变乱,请帝俯从众情。钦宗乃遣耿南仲告众人道
:“已有旨宣纲入朝了。”内侍朱拱之持诏宣纲,迟迟不去,众军民竟出利刃剁为
肉泥,并杀内侍数十人。
钦宗忙遣户部尚书聂昌传旨复纲右丞兼京城防御使。陈东始率诸生退去。众军
民又道:“愿见种老帅。”钦宗下诏催师道人城弹压。师道乘车赶来,众军民掀车
帘谛视,说道:“果然是老帅。”语毕,始散去。次日,邦彦请诛杀死内侍的士民,
王时雍请尽置太学诸生于狱,并禁止伏阙上书,幸赖杨时力谏乃止。诏令聂昌宣谕
诸生,以后不得妄于朝政,人心始安。
且说李纲既复用,下令能杀敌者厚赏,众皆奋起欢跃。原来自纲罢职,由蔡懋
守城,禁止不得辄施矢石,将士人人积愤,故尔李纲特下此杀敌令,将士都踊跃登
城,出其不意;把矢石如雨点般向敌人射击。金兵伤者无算,始稍稍引退。斡离不
又遣王汭人城,催缴金银,并要钦宗御笔书定三镇界。钦宗遂遣使奉诏赴金营,许
割三镇地。那时斡离不急欲北归,所以得诏后,不待金币足数,即遣韩光裔来告辞。
次日挟肃王北去,都城解严。种师道请旨,乘金人半渡击之。钦宗道:“敌已北退,
何苦再去惹他复来?”师道说道:“敌人满志而还,异日必有国患。”御史中丞吕
好问也奏道:“金人得志,益轻中国,秋冬必倾国复来,此时不加追击,御敌之计,
当速讲求。”中丞许翰也奏道:“金人此去,存亡所系,当令他受一大创,使失利
而去,则中原可保,四夷可服。否则,将来再举,必有不救的大患,宜令师道追击。”
钦宗皆不听,反语许翰道:“师道年纪已老,不及壮年时勇敢,不可将兵咧!”许
翰答道:“师道沉毅有谋,确是名将,不可使解兵柄。若嫌他年迈,则汉宜帝用老
将赵充国,卒能成金城之功;周武王用老臣吕望,卒能兴国灭纣。古来老将能达大
功的,几不胜枚举。秦始皇轻视王翦年老,时用李信,兵败于楚。古语云:”将在
谋而不在勇‘。师道智虑未衰,虽老可用。“钦宗不纳忠言。因邦昌有功和议,进
为太宰,吴敏为少宰,李纲知枢密院事。时值种师中系师道之弟,及府州帅彦折质,
各以勤王兵五万来至都城,纲即请诏令师中等追击金兵。偏偏邦昌又令护送出境,
勿轻动以启外衅。政令如此矛盾,哪得会有成功?
且说斡离不渡河攻汴之初,金将粘没喝同时分兵攻太原。
诸县俱陷,惟有太原城,赖张孝纯率兵固守,屡攻不下。金人乃于城外矢石不
及处,筑城坚围,使内外不相通。后来得闻斡离不已议和,粘没喝亦遣使人都求赂。
邦昌等以为勤王兵俱到,有恃无恐,遂将来使拘住。粘没喝闻报大怒,分兵进攻汴
京,折可求、刘光世军皆为所败。金兵遂人南北关,攻陷隆德府,知府张确殉难。
钦宗得报金兵已抵泽州,即召群臣入朝,询问:“三镇应否割让?金兵如何应付?”
徐处仁奏道:“金人先自背盟,何必割让?至于金兵复来,可向斡离不诘问:为甚
一面议和,一面进攻?”钦宗遂颁诏天下,说明金人无故背盟,并罢斥主和之臣;
一面遣使往追斡离不,诘问何得容粘没喝进攻。
斡离不急忙奏请金主,把粘没喝召还云中,只留一军守太原,都城暂告安宁。
忽然辅臣等皆言:“童贯、高俅拥兵扈从上皇南幸,将复辟于镇江。钦宗因出自辅
臣口中,颇为忧虑。朝议以聂昌为东南发还使,驰往镇江,力图制止。李纲奏道:”
此系都城受围,东南邮传阻隔。童贯、高俅素来怙恶不悛,都人恨之如刺骨,因是
造作谣言。陛下何竟误信,遣使南行?若使聂昌所图果成,必然震惊太上,陛下何
忍出此?万一并无其事,童、高等激而生变,必然挟太上于东南,要求剑南一道,
陛下将如何处置呢?不如罢昌南行,另以密书请太上去此二人,自可不劳而定。
“钦宗从其言,收回聂昌南行诏命,遣李纲迎太上皇于南京。
且说上皇南幸,先到毫州驻跸,起居很觉不适,久慕南朝金粉,趁此机会,拟
往一扩眼界,遂向蔡攸、高俅等问道:“朕久慕江南名胜,欲往游幸,未得其便,
现在郁郁居此,只怕要闷出病来咧!朕拟移跸金陵,二卿以为如何?”蔡攸答道:
“金陵乃系省会,官吏众多,诸多妨碍,不如临幸镇江,与金陵只隔一江面,而且
地方富庶,商业繁盛,江边有金、焦两山,可以登临眺赏,比之金陵,有过之而无
不及。”上皇称善。次日,率宫眷启行,由蔡攸等扈从,一路平安,直抵镇江。蔡
攸先登岸,同地方官觅定行宫,连忙修葺一新,然后迎上皇及宫眷人行宫暂住。上
皇专为游玩名胜而来,遂日日与高俅、童贯等微服出游。那上皇春秋虽高,好色之
心依然未改,一日,向高俅问道:“这里有没有妓院呢?”高俅答道:“此地为盐
商木客聚集的所在,冶游地方多得很。”上皇含笑说道:“人生行乐是便宜,且与
卿同作狭邪游,聊资消遣。”说罢,内侍取出一套便服,扮作绅士模样,一君一臣,
由行宫后户走来。那时镇江妓院惯例,不招待生客,须有熟人介绍,方得问津。高
俅未曾到过镇江,不懂此中惯例,经路上行人指点,闯然直入翠云院。龟奴问道:
“两位相公找哪一个姑娘?”高俅答道:“我们初到镇江,尚未见过你们姑娘,你
领我们到美丽的姑娘房间去便了。”龟奴含笑答道:“这里向不招待生客,对不起
得很!”高俅本是浪子出身,懂得此中惯例,料想要由熟客作介的,只好同上皇转
身退出。上皇很懊丧似地说道:“久慕南朝金粉,渴想一亲芗泽,不料竟以闭门羹
相饷。一时觅不到熟客介绍,难道就罢了不成!”高俅答道:“陛下不必懊恼,臣
自有问津方法。”于是一路移步前行,见道旁有一家酒菜馆,牌名“杏花天”。时
当日中,刚正吃客陆续登楼,君臣俩也拾级而登,择雅座点菜对饮。高俅有心和堂
倌问长问短,搭谈了一会,忽向上皇丢个眼色,叫他暂且回避。聪明不过天子,上
皇已经会意,便立起身来问明小便处,踱步而去。高俅向堂倌问道:“这位东京客
人,你认识么?”堂倌答道:“不相识。”高俅又道:“他是赵宰相的父亲,因慕
镇江多美丽姑娘,特地来作狭邪游。奈无熟人介绍,你们做堂倌的,必然晓得这里
最美丽的时髦姑娘,引领赵相公去,重重有赏。”堂倌答道:“彩风院中有个名妓
叫吴丽娟,出落得好似天仙化人,不过眼界甚高,寻常嫖客,往往拒绝不见。等一
会儿,我来引两位相公去啊。”高俅问他姓名,方知他叫金福生。此时上皇已归座,
高俅就把福生的话详述一遍。上皇笑容可掬地说道:“江南名妓吴丽娟,朕在东京
久闻其名,只道她住在金陵城内。朕初意要往金陵游玩,就是想去访她,不料近在
目前,殊出朕意料之外。”高俅说道:“谅有前缘,才得会如此巧遇。”说罢,酒
落快肠,举杯豪饮,直喝到吃客如鸟兽散,方才撤席。付过酒资,福生就引君臣俩
径抵彩凤院,君臣俩在门口止步。福生一溜烟奔到客堂里。丽娟的母亲,叫做大姨
的;正在那里吩咐龟奴叫酒席,因有当地巨绅王成在内宴客,一眼望见福生走人,
就问道:“此刻吃客上市,你怎好到这里来闲逛呢?”福生含笑答道:“无事不登
三宝殿,因为小馆子里来了一位东京贵客,特地把他介绍来,挥金买笑酌。”大姨
问道:“怎样一位大客人,值得劳你大驾送来呢?”福生翘着大拇指说道:“这位
客人姓赵,是当朝宰相的父亲,富堪敌国,东京城里的银号典当,泰半是他开设的。
因为久慕你们丽娟姑娘的美名,不惮跋涉,到此寻访。现在和同伴守在门口,叫我
进来先容,望勿以闭门羹相饷!”大姨问道:“年纪有多少了?若然是个老头子,
我们丽娟不愿意接待的,请到瑶仙房间里坐吧。”福生答道:“年纪老不老,请你
们姑娘自家看。她是懂得相术,管教瞧见了赵相公的面貌,才知我不是虚言唐突。”
大姨道:“既是上客,赶快去请他们里边坐吧!丽娟房间不空,且到瑶仙房间里宽
坐。”福生转身出来,向上皇说道:“有请两位相公里边坐。”说罢,在前引导,
一起走到客堂里。那大姨本也是做婊子出身,阅人已多,当下瞧了瞧赵相公的相貌,
暗暗吃惊;再看后面一个,也是方面大耳,服饰华贵,仪表不俗,连忙笑容可掬地
招呼道:“今朝檐前喜鹊噪,我道有甚贵客到,原来是两位相公光顾。贵人临贱地,
就此彩凤院要兴发哩!放肆在前引道,随我到里边宽坐。”一壁说,一壁引到瑶仙
房间里,请君臣俩坐下。瑶仙殷勤招待,上皇只道她就是丽娟,瞧她年纪约摸十六
七岁,具有五六分姿色,暗想并不十分美丽,何得名噪一时?
正在疑想间,大姨早巳看出,就向上皇说道:“这是我的养女瑶仙。只因丽娟
在房间里应酬台面,请宽坐一会,等待酒阑客散,就可到丽娟房间里坐的。”接着
向上皇请问来历。上皇无非撒诳唐突,犯不着费笔墨去描写,且把丽娟母女俩的出
身叙明。
那大姨本姓朱,是个维扬妓女,后来被节度使吴四维纳为簉室。产生一女,就
是丽娟,自小出落得粉装玉琢,好似个天上安琪儿。父母爱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请
女教师授读。等到四维卸职归里,优游林下,专以绘事消遣。丽娟生得秀外慧中,
闲来跟着父亲学画,不到二年,已得乃父衣钵。不料长成到十四岁,四维一命呜呼,
大妇就将丽娟母女俩挥诸门外,仅给以白银三千两为生活费。母女俩回到镇江原籍,
坐吃了一年多,手头积蓄渐渐短少。大姨顿起恐慌,心想自己红颜老去,不能够再
为冯妇。见爱女正届妙龄,娇滴滴越显红白,有此一株钱树子,岂肯放弃?就在镇
江开设彩凤院,并出钱买了个养女,就是瑶仙。还有几个姑娘,是做拆帐的。丽娟
自觉多才多貌,并经术士推算,命中贵不可言,将业有后妃之望,所以不愿为娼。
大姨一再劝导,并许她接客自由,要嫁就嫁,绝不横加干涉,丽娟方才允许应征。
一年未满,艳名已遍传远近。不过丽娟眼高于顶,寻常客人概不招待,所与往来的,
都是巨绅显宦,虽不见得守身如玉,有关系的客人也只有一二人。正是:天生丽质
难自守,堕入平康噪艳名。
谷知上皇宿娼情形,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荒唐云雨枕畔吐真言 固结恩情神前立私誓
且说镇江巨绅王成,是丽娟的梳拢恩客,在她身上浪掷缠头,不下四五万金。
丽娟的艳名是他一手捧出来的,每月要来报效几次。今天也是他在丽娟房间里设席,
为一客官洗尘,在座都是达官显宦。丽娟正在席面上殷勤劝酒,忽然大姨走到她房
门口,伸手向她招招,丽娟就一溜烟走来。大姨就低低说道:“由堂倌福生领来一
个东京贵客,说是当朝赵宰相的父亲,相貌堂堂,迥异常人,因慕名南来访你。你
自小看过相书,且去仔细一观,包你称赞不已。”丽娟就跟着她妈走到瑶仙房门跟
前,母女俩从门帘边偷瞧。大姨指着上皇,悄悄地向丽娟说道:“那个白面长须的
就是赵相公。”丽娟就把上皇的面貌仔细打量,见他顶平额阔,鼻正口方,大耳垂
肩,一双凤目奕奕有神,两手下垂过膝,虎背龙腰,简直似帝王相。就只下颏太觉
尖的,晚景不及壮年,而且举止大方,是像个大员,心想:在我眼里,公侯将相见
得多了,却没有这样的仪表。此人来历可疑,且去试探他的口气,究竟是个何等人
物。打定主意,把她妈推人房中,自己跟在背后。大姨笑吟吟报道:“小女丽娟来
咧!”上皇连忙把丽娟上下打量,见她挽着一个朝天髻,秀发如云,长眉人鬓,一
双秋波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合有倾国倾城的媚态。
再看鼻赛琼瑶,齿如编贝,面容犹如晓日芙蓉,腰肢好似春风杨柳,身材匀称,
不长不短,恰到好处。细小金莲贴地,身上穿一袭湖色罗锦的花衫,袅袅婷婷走进
房来。暗想:六宫粉黛三千,有谁及得她这般美丽呢!毕竟名下无虚传,不愧称为
名妓。当下丽娟走到上皇面前,裣衽相见,就在旁边坐下,瓠犀半露地向上皇问道
:“赵相公此次南来,有何贵干?”上皇答道:“久慕你是个多才美貌的名妓,专
程南来访美,并无什么公干。”丽娟说道:“阿奴丑若无盐,蠢若东施,哪里称得
起名妓?东京也不会有人知道。吾知相公此来,定因金人猖獗,都城戒严,特地南
来避乱的。”一语道破了上皇的真相,竟半响不作一声。
看官们,你道丽娟怎样会晓得都城戒严呢?原来是王成曾在席面上和客官谈起,
丽娟才知金人围困都城,太上皇已到镇江避难,却不料来的就是上皇。当下见上皇
半晌无言,她何等乖觉,并见上皇似露惊慌状,便想:此人莫非就是上皇,否则哪
得会有此帝王之相呢?若然果是上皇,这是我的好运到了。
只恨未便直言相问,只好缓缓地设法试探,常言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
言”,消不得要吐露口风的。想到这里,就对大姨说道:“我在这里招待,你和瑶
仙去应酬台面,并对王相公说:”我已应徵去了。‘“大姨就带了瑶仙,自去应酬
台面。
丽娟一溜烟追出房来,向大姨附耳说道:如是这般,问个明白。
大姨唯唯。丽娟回归原座,问过高俅贵姓,然后又问道:“高相公在都做什么
生理?此次南来,是不是避难呢?”高俅诳答道:“我是和赵相公同伴南来游玩,
并无公事。现在都中赋闲,从前曾在部里当过差使的。”丽娟原想向高俅探口气,
依旧不曾有端倪。再想出许多话来,向上皇探问,暂且慢表。
先说大姨同瑶仙走到王成席面上,大姨就向王成说道:“丽娟到翠云院堂唱了,
由瑶仙来代庖,王相公不要动气,请多饮几杯。”说着,执壶斟酒,接着又向王成
问道:“这几天东京有无平安家报?”原来王成有兄名炳,向在都中做官的。当下
王成答道:“只因金兵围困都城,两个多月邮传不通,直到昨天方接到京信哪。”
大姨又问道:“现在宰相是不是姓赵,为甚不把金兵打败呢?”王成答道:“朝中
的宰相是李邦彦,是个主张和议的奸贼,况且是文官,不会打仗的。”大姨受了女
儿的嘱咐,特来探问赵宰相的所以,又问道:“只怕现在宰相是姓赵的做了?”王
成答道:“皇帝却是换了一个姓赵的,宰相却从未有过姓赵的。”大姨说道:“是
我弄错了,请多用一杯,待我去催女儿回来啊!”说着,回到瑶仙房门口,叫丽娟
出来,把王成的话,以直告之。丽娟说道:“我早知朝中只有姓赵的天子,没有姓
赵的宰相的。你去催促上菜,等到席面散后,把赵相公掉到我房间里,也要整备酒
菜咧。”大姨就去招呼杂役们。那丽娟回到房间里,上皇搭讪着问道:“你们母女
俩鬼鬼祟祟,讲些什么?”丽娟笑笑道:“妈妈说你是个冒牌货,朝中从未有过赵
宰相。请相公不要藏头露尾,不妨把真相老实告诉我。出君口,入我耳,除却高相
公,没有第二人晓得,有何妨呢?”上皇含笑说道:“难道你惬意我这个老头子,
否则何用寻问根底呢?那末我老实地告诉你,难道你肯和我对亲不成?”丽娟答道
:“常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三生石上有前缘,十七八岁的姑娘,嫁给
五六十岁的男子多得很。况且你须发未白,算不得老头子咧!承相公看得起我,路
远迢迢到此,人非木石,岂不知感,所以抛撇了熟客的台面,竭诚招待相公。相公
也应该推诚相与,何必藏头露尾呢?“上皇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并未
唐突你啊!至于不肯一一详细告你,别有苦衷。你是很聪明的,我的真相,只能意
会,不能言宜的。“丽娟笑吟吟说道:”依旧是半吞半吐,不过既有苦衷,不敢再
加请问,请给张名片,我以作纪念。“上皇答道:”现在没有,再来时带给你便了。
整备酒肴,与你把酒谈心,好么?“话声未绝,却巧大姨走来说道:”房间空咧,
请两位相公那边宽坐吧!“丽娟就引君臣俩走到自己房间里。
上皇见前半间放着堂橱、画桌、琴台,后半间放着凉床、衣橱,两壁挂着名人
书画,妆台前挂一幅《风尘三侠图》的小立轴,款写着丽娟自绘。收拾得窗明几净,
纤尘不染。上皇啧啧赞美道:“这里才像名妓的房间,伧夫俗子踏进来,要吓得倒
退出去的。丽娟你既身堕娼门,哪得具此能书能画的大才呢?”丽娟答道:“阿奴
本是宦家女,先父吴四维官居节度,书画都是先父传授的。只因生成薄命,及笄先
父作古,母女俩就被嫡母驱逐,以致流落娼门,真正可怜可愧。”上皇不加思索地
说道:“原来你是吴卿的爱女,怪不得如此多才多艺,不愧是个闺阁千金。”上皇
不留意,露出了破绽。丽娟“噗哧”一笑,说道:“何苦瞒妾,如今吐露口风了,
什么叫做吴卿,分明是说惯了,才会带口便说出来的。”说到这里,向上皇媚眼微
饧,盈盈一笑。上皇知难唐突,就握着丽娟的手,低低说道:“你既识得朕本来面
目,也不用瞒你,但不可在人前吐露口风。就是在你母跟前,也不要直说。为防一
人传两,两人传三,若被外人晓得了,闹出大乱子来,这是要你负责的。”丽娟答
道:“尽管放胆等在这里,妾愿把身家性命当做担保品,如何?总可高枕无忧了。”
上皇走近床前,伸手拍着睡枕说道:“这个绣花枕低得很,怎能叫我无忧呢?”丽
娟就向衣橱中取出一个同样的睡枕,并叠在卧榻上,含笑问上皇道:“高不高?总
可安睡无忧了!”上皇答道:“且和你来一试。”一壁说,一壁同向枕上睡倒,喁
喁情话。丽娟忽然叫道:“陛下……”上皇不待她说出下文,就喝道:“住口!我
说了一个‘卿’字,已被你听出破绽,现在你竟称我陛下,难道旁人都听不懂的?”
丽娟笑答道:“睡在碧纱帐里称陛下,有谁听得呢?在人面前仍旧称相公便了。”
上皇道:“这也何必呢?一律称呼相公的好。只恐叫顺了口,当着人一时带口便出
声叫唤,岂不要弄出岔枝儿来呢!”丽娟含笑说道:“有了爱情,方得卿卿我我的
亲热,岂容假惺惺作态,背着人定要称呼陛下。否则改称‘万岁’何如?”上皇说
道:“拗不过你,就称陛下吧。‘万岁’两字,益发懂得的人多了。不过你叫惯了
口,时时要留意。我因懈意说了一个‘卿’字,已被你识得庐山真面,你不要再蹈
我的覆辙啊!”丽娟说道:“陛下做了太上,不要人称陛下;我希望人称陛下,可
惜没有资格。”上皇打趣道:“我来遂你的希望,称你一声‘陛下’何妨?”丽娟
笑得呵呵地答道:“称不得,女人称陛下,古今来只有一个武则天。虽然被她威风
了几年,结果弄得老来苦,千人唾弃,万年遗臭,我替她想想真不值得。
谁愿意去效颦她称女陛下呢?“上皇道:”你简直想做男陛下,可惜身体上缺
少些儿,先去和阎罗天子力争,化成了男体,认了我做父亲,那末我好禅位给你,
使你登大位,称陛下了。“丽娟正欲对答,忽见大姨闯然而人,连忙一骨碌跨下床
来。
大姨望了她一眼,撇着嘴说道:“难道你有了吸奶的小孩子了?衫子上纽扣解
开了好看厂丽娟低头一望,羞得刮耳根子通红。原来身上的纽扣,被上皇悄悄地解
开了,她还没有晓得,当下就一壁扣上纽子,一壁向上皇似羞似恨地瞪了一眼,不
曾发恼。大姨是鸨儿爱钞,早已看出这个东京客人是个浪掷缠头的阔客,所以装着
笑容向丽娟问道:”酒席送来咧,可就要摆台面么?“丽娟悻悻然答道:”听你的
便。“大姨讶然说道:”我好意来请你的示呀!反而惹你动气,这也从哪里说起!
“丽娟撅起了嘴答道:”哪个请你来的。难道你偌大年纪,还不晓得日中则进午餐,
黄昏则进晚餐,何消来问我呢?“大姨瞪了她一个白眼,掉转身来,不作一声地走
了。原来丽娟厌恶她妈时常闯进房来,故意发作她几句,晓得她妈溺爱自己,决不
会发怒的。果然她妈一溜烟地走了。丽娟向床边上,和上皇并肩坐下,握着上皇的
手,娇嗔道:”这只手该打不该打?陛下你听得么?妈妈说我有了吸奶孩子,羞煞
人了!这都是陛下不老成,解开了我的衫子,才被妈妈看出破绽。以后不要如此恶
作剧。“上皇答道:”谁叫你逃也似地跨下床去,叫朕哪里来得及替你扣上去呢?
“接着问道:”高相公到哪里去了?日已西沉,请他来喝酒吧!“丽娟答道:”谅
必在瑶仙房间里,我去请来啊。“说着,袅袅婷婷走到客堂间里,吩咐摆台面,并
叫大姨去邀请高俅。招呼停当,丽娟回进房来,相帮就将酒肴安排大房间里。高俅
带着瑶仙一同入席。君不居臣下,当然由上皇居首座,丽娟末座相陪,侍婢执壶斟
酒。大家喝了几杯,丽娟道:”我来行个飞花酒令,由令官说出一句有花字的古诗,
顺挨点去,轮着花字的人饮一杯。“上皇接口道:”好啊!不过要随口而出,不能
故意弄狡狯的。“丽娟道:”理会得。“
说着,喝了一杯令酒,说道:“莫待无花空折枝。”随就伸着春葱似的纤指点
去。花字轮着上皇,丽娟捧着杯酒送到面前,上皇接来一饮而尽。轮着瑶仙发令,
瑶仙说道:“我是草包,不懂诗句的,请阿姊代令吧!”丽娟道:“我来替你代行,
输了酒,要你自己喝的。”接着说道:“贪看梅花过野桥。”顺次点去,花字却巧
又轮着上皇。瑶仙捧酒相敬,上皇接来喝干了,就向高俅以目示意。高俅会意,预
先留心,说道:“二月杨花满路飞。”花字轮着丽娟,丽娟饮了一杯。轮着上皇发
令,花字也轮着丽娟。以后上皇和高俅发令,花字总轮着丽娟。丽娟连喝了六七杯,
说道:“你们俩作弄我一个,我要醉了,收令咧!”说罢,喝了一杯收令酒。此时
上皇也有几分酒意,就趁势说道:“我也醉了,不能喝咧!”丽娟吩咐进饭,饭罢
撤席。上皇向丽娟说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咧!”丽娟慰留道:“这里尽可安
睡,不用走了。”上皇答道:“今日出门,不曾说明不归,只怕派人找寻,明晚来
和你作长夜谈吧!”丽娟道:“明天上午就来,同往白云观去看烧香,幸勿爽约!”
上皇唯唯答应,就同高俅移步出院,丽娟殷勤相送。
当晚上皇回转行宫,一宿无话,次日,于午前独到彩凤院。
丽娟晨妆初罢,今朝格外修饰得花团锦簇,丽若天仙,殷勤招待,略谈几句,
就向上皇说道:“我俩到白云观去吃素斋好么?”上皇称善,于是各坐小轿,同往
白云观。要知丽娟并不是当真来看烧香,只因久怀从良之愿,昨遇上皇,心想他年
纪虽大,宫眷们也都红颜老去了,若肯迎我入宫,必然宠幸独钟,我能生得一男半
女,终身幸福无穷。只恐他嫌我是青楼中人,不肯带我回去,必须先和他到神前立
誓,那末天子无戏言,可把终身相托了,所以昨晚预先约定。此时同上皇到了白云
观,各殿随喜了一会,香客一个也没有。上皇正拟发问,丽娟先向他把来意说明。
上皇答道:“你要和我设誓托终身,极表同情,不过我此来是避乱,都中大局如何,
尚难预料,怎能带你回去呢?”丽娟说道:“金人已北退,难道陛下尚没有晓得?”
上皇道:“早已得报。你既然定要随朕北归,殊难固却,不知你母亲意下如何。”
丽娟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母亲早许我要嫁就嫁的,只须赐给她一二万养老费好
咧。那末请陛下就在这里立誓吧!”上皇唯唯,就在神前立誓道:“大宋太上皇帝,
受镇江女子吴丽娟面托终身,许她带入宫中,偕老白头,皇天后土,共鉴此盟。”
丽娟听说,很为满意。正是:天子风浪多韵事,神前立誓见情深。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血染皇都忠臣战死 尸横禁苑宫女捐生
丽娟因恐上皇始乱终弃,故尔要求上皇在神前设誓。听得上皇誓言郑重,很为
满意,自己也就跪倒神前,宣誓道:“信女吴丽娟,蒙道君太上皇帝,不弃寒微,
许纳为嫔御,情愿以死相从。倘背此盟,愿死异国。”誓罢起立。此时丽娟随口而
出,不料后来竟成谶语,果然身死异域,这也非她始料所及的。
当下有比丘尼出来招待,留供素斋,食罢撤席。上皇赏银五两,就同丽娟回转
彩凤院,就此朝欢暮乐,连住七日。正在如鱼得水的当儿,忽然高俅急忙奔来,向
皇上奏道:“今有李纲奉少帝命,来迎车驾还都,现在行宫守候召对。”上皇就别
了丽娟,带高俅回转行宫,宣召李纲人对。纲即人觐,说道:“少帝圣孝,时时思
慕陛下及太后,请陛下早日还都,以安人心,而慰少帝的孝思。”上皇问道:“久
已不通音问,据云是有旨止递行宫文书,是何道理呢?”纲答道:“只因都城被围,
一经投递文书,恐被金人得悉行宫所在,故尔禁止邮传,并无他意。
少帝每奉陛下降诏诘问,往往忧惧不食,常以陛下诏书示臣。
臣尝借端譬喻,为家长出门,盗贼忽来,任家事的子弟,不得不从权措置,便
宜行事。家长也只好因他能保田园大计,而加以慰劳。倘欲诛及细故,做子弟的安
能负责呢?臣愿陛下即日回銮,宜有以大慰少帝的孝心。琐屑细事,概置不问。
“上皇闻言感悟,即命内侍取出玉带、金鱼、象简赐纲,并慰语道:”卿能躬冒矢
石,力保都城,捍守宗社,建有大功;若能调和朕的骨肉,使无疑阻,你当名垂青
史咧!“纲遂请示回銮日期。
上皇沉吟了一会,说道:“明日卿保太上皇后先行还都,朕于后日启跸。”李
纲谢恩退出,来朝保护太上皇后及诸宫眷先行还宫。那上皇迟行,专为丽娟起见,
等到宫眷启行,上皇就遣高俅持银票赴彩凤院,先向丽娟说明,上皇明晨回銮,召
你入行宫准备同行,一面唤大姨至前,说明奉上皇命赐以养老费二万两。大姨早已
识得上皇真面目,心中虽舍不得爱女远离,只因帝命难违,只好收银道谢。那丽娟
马上收拾细软,别母出院,大姨含泪叮咛了一番,亲自送到行宫中,向上皇谢过圣
思,然后别女回院,表过不提。次日,车驾启行,仍由蔡攸、高俅等护驾还都。童
贯畏罪不曾入都。一路平安,那日已抵汴京,钦宗率百官郊迎十里,父子见面,和
好如初。上皇人城,仍居龙德宫。本来上皇最宠王氏昭容,现在却为丽娟所夺,不
过时局未靖,况且上皇春秋已高,再欲加封婕妤昭容,自觉说不过去,暂时封丽娟
为帝姬。丽娟以为封号太卑,要求别加恩封。上皇笑道:“三千宠幸在一身,何必
争此虚名呢?可知一加荣封,容易招人嫉妒,劝你只图实惠,莫争虚荣,反觉安逸。”
丽娟只好暂作罢论。
且说钦宗因自己忧思国事,无暇日往龙德宫定省,即立皇子谌为太子,命他侍
奉上皇。那时都城中上下恬然,宰相等都置边事于不问,惟李纲独以为外患堪忧,
数上备边御敌良策,皆为耿南仲等所谗阻。时佐金将粘没喝避暑云中,留兵分就畜
牧,本无南侵意,不料边境守臣以为金人将遁,告于朝,请遣兵袭击。许翰信以为
真,屡遣使催种师中出战,并责以逗挠,师中长叹道:“逗挠,乃兵家的大戮,吾
束发从军,今已老了,所以屯兵不战,专为不敢轻启外衅。辅臣不明事理,竟责我
逗挠,谁能忍受此罪呢?”于是即日出兵,并约姚古、张灏会师。
师中兵进寿阳,遇金兵五战三胜,遂回至杀熊岭,守待会师并进。不料姚古率
兵至威胜,统制焦安节妄传粘没喝将至,姚古及张灏皆不敢如期会师。金兵探悉师
中兵力单薄,悉锐来攻,师中挥部下死战,并以神臂弓射退金兵。只因未带赏犒之
物,无可赏犒,士卒皆怨愤散去,仅留百人。金兵复来袭击,师中遂力战而死。金
兵乘胜追击,姚古所部亦大败,只好退保隆德。
事闻于朝,李纲请旨召焦安节人都,数其罪而斩诸市曹,古亦罢职。河北、河
东宣谕使种师道,兵屯滑州,接到乃弟师中战死凶耗,忧伤成疾,上疏告病辞职。
诏以李纲为宣抚使,以代师道,又以解潜往代姚古。纲辞疏十上皆不报,只好出都
巡边,实则一班奸佞,恨纲在朝直言敢谏,故力怂帝放他去巡边。就此金人日益骄
横,斡离不则要索金银,粘没喝则催割三镇,并罢李纲。钦宗日被奸佞包围,即日
下诏罢李纲知扬州,以谢金人。那时师道已死,勤王兵皆战败散去,京师人心大震。
是年六月,天狗星堕地,有声如雷,彗星出寅艮间,长数丈,北拂紫薇垣,大
臣皆言此乃夷狄将衰,不涉中国事的。独有主管龙德宫者谭世绩面奏道“上天垂象
可畏,陛下宜修德以应天,除奸以应民,不可惑听谀言。”钦宗感悟,诏除民间疾
苦十七事,并窜蔡京于儋州,死于半路;又遣张灏诛童贯,李升之诛赵良嗣于贬所
;朱勔伏诛,并抄没家产;蔡攸亦遭诛,高俅惊忧成疾而亡。一班失势的权奸俱遭
诛戮,在位的奸佞一个也不曾罢斥。金兵愈逼愈近,这时李纲已贬,师道已死,无
人可以率兵御敌,钦宗只好遣王云至金营议和。金人要索速割三镇,并尊上金主徽
号,云还京转达,并请以康王佐使。钦宗见敌兵已渡孟津,宰相独极力主和,遂命
康王构为正使,王云为副,同往斡离不军中,许割三镇,奉衮冕玉辂,尊金主为皇
叔,且上尊号十八字。康王奉使出都,王云随行,一味张皇敌势,动辄以彼强我弱,
迫胁康王。道经磁州,守臣宗泽遮道谏道:“肃王一去不返,敌又诡辞以诱大王为
使,敌兵已迫,去有何益?请勿行。”康王迟疑未决,王云再三催促道:“大王与
臣同奉朝命,使金军议和。倘不去,还都复命,便为违旨,请大王速行。”康王正
欲复行,幸彼州民塞道不得前,只好暂住州署。以前王云奉使过磁,劝两郡拆除近
城民房,以为清野计,州民嗟怨。至是康王次磁州,出谒嘉应神祠,王云随行,州
民环请康王不可北去,云尚想叱退州民,竟被州民你一拳,我一脚,当场打死,康
王遂留磁州,命人收拾云尸。金兵时已渡河,日至磁州侦查康王踪迹,知相州汪伯
彦连夜遣部兵迎康王至相州。以上是正史所载,而野史所称泥马渡康王,即是此役,
兼录于后,以饷阅者。
且说金人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始知确系徽宗第九子,懊悔异常,及至王云
复去请和,就命他须偕康王同来。云还京固请,果得与康王同行,斡离不接得汉奸
密报,即遣数骑迎候催行。康王预料有去无回,遂于深夜潜起脱逃,犹恐为金人追
及,避人道旁崔府君庙。只因行路困乏,就依阶假寐,忽于梦中听得有人叫唤道:
“追兵到了,速醒跨马而逃,马已备好咧!”康王惊醒,张目四顾,果有马匹在旁,
就飞身上马,加鞭疾驰,一昼夜行七百里。回顾追骑将至,前面又为大河所阻,遂
加鞭跃登对岸,后蹄溅水,不复能行,下马谛视,认出是崔府君庙中的泥马,拱手
谢过神灵,徒步落荒而走。至一庄,为饥渴所迫,走入民家求浆饮。一老妪迎入室
中坐下,忽闻门外有马蹄声,老妪转身出外,良久始返,向康王问道:“官人何来?”
康王诳对道:“我经商磁、相二州,因恐遇着金兵,所以逃避至此。”老妪道:
“官人服装不类商人,莫不是朝廷的亲王?
适有回骑经过门前,追问老身,曾见康王从此经过么?老妪骗他们过此半日了,
只恐追赶不及咧。追骑遂回去。大王可安心在此进酒饭而行。“康王问老妪姓氏,
方知是李若水的母亲。
当下在李家饱餐一顿,道谢而行。老妪说道:“此去西行数十里,便是磁州,
守臣宗泽是个忠勇之臣,并且兵精粮足,大王速往依之,天下事尚可有为咧!”康
王感谢而行,径往磁州。
此段记载,与岳传所记又有异同,确否,小子也不得而知。闲言剪断。
且说康王既抵相州,伯彦力请募兵人卫,并引真定部校岳飞入见。飞系汤阴县
人,自少负气节,家贫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且得名师周同传
授武艺,兼有神力,两手能挽弓三百斤,曾在刘瞋部下,屡擒悍贼,实为一员智勇
兼全的大将。康王问明来历,留为护卫,后因剿匪有功,授为承信郎。那时金兵已
人怀州,西京亦失陷,钦宗听信孙傅之言,召用郑京为成忠郎,选六甲以御敌。京
实系市井无赖,以邪说感人,朝廷竟信以为真,赐官赏银,命他募兵守卫。识者皆
为朝廷危,钦宗也知不足恃,遣耿南仲、聂昌使金军,许尽割两河地。不料行至绛
昌,为绛人所杀,南仲遂奔相州,以朝命促康王募河北兵入卫,王即悬榜募兵。那
时斡离不与粘没喝已会师汴京城下,钦宗一面遣使约康王及河北诸将人卫,一面亲
自披甲登城防御。幸得南道都总管张叔夜率兵来援,钦宗召人,叔夜力请驾幸襄阳,
钦宗不听,但命他人城助守。无如金兵日夜猛力攻城,叔夜父子督兵登城防御,皆
受重创;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将兵入卫,战败被执,金人缚胡示城下,都人大惧。时
值连日大雪,金兵攻城益急,何栗屡促郭京出战,京不得已尽令所募的六甲兵,启
宣化门出攻金兵,京与叔夜坐城楼上督战。
金兵分四翼鼓噪猛攻,京所遣兵大败溃退,护龙河中填尸皆满,城门急闭。京
见大势已去,推说须自去作法,遂下城,引余众出城遁去,逃至襄阳,竟欲聚众为
乱,幸被张恩正拘囚杀却。
且说金兵架炮攻城,四壁守城兵皆溃逃,金人遂焚南薰、宣化诸门。统制姚友
仲力战而死;刘延庆夺门出奔,为金兵所杀;统制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
皆力战殉国,京城遂陷。钦宗得报,跌足恸哭道:“不用种师道的忠言,以至如此。”
时有军民数万,拥人左掖门,求见天子,钦宗登楼宣谕散去。卫士长蒋宣率部众数
百,欲邀帝驾突围而去。孙傅、吕好问随侍帝侧,宣抗声说道:“国事如此,皆是
宰相信任奸臣,不用直言所致!”好问说道:“你欲冒重围,卫乘舆以出,诚属忠
义。不过乘舆将驾,必须甲乘无缺方可动,岂可冒昧从事呢!”宣折服道:“尚书
真知军情。”语毕,挥众退去。何栗正欲率兵巷战,金人已宣言议和退师。钦宗即
遣何栗及济王相使金军请和,二人奉命往金营求见,斡离不说道:“自古有南即有
北,不可有北无南,现在所议,期在割地,并须上皇出盟。”栗与相遂回城转达帝
听。钦宗道:“上皇年事已长,况已惊忧成疾,何可出?必不得已,还是由朕亲行。”
即命何栗草降表,次日,率何栗、孙傅、陈过庭等往金营,见了斡离不、粘没喝,
长揖进表。粘没喝首先发言道:“我国本不愿劳师动众,实因汝国君臣昏庸已极,
特来问罪。我主拟别选贤者以为宋国主,削去帝号。”钦宗默然,何栗抗争道:
“割地输金,都可遵依,惟易主请毋用议。”粘没喝只是摇首,斡离不说道:“既
肯割地,快去将三镇交来,纳金最少要一万锭黄金,二万锭白银。”何栗咋舌不敢
答应,君臣遂被拘。隔了两日,钦宗只好应允,方得释回。钦宗人都,士庶及太学
生迎谒,帝掩面大哭道:“宰相误我父子。”语毕,呜咽还宫,见者无不流泪。
那何栗等既归都堂,尚以为和议告成,作会饮酒,谈笑终日。
钦宗即以何栗、陈过庭、折彦质等为割地使,往河东北地以畀金。不料两河民
众坚守,不奉诏,复降谕两河民众开城降金,民犹不肯,搜刮金银,亦难集数。那
粘没喝屯兵城外,日益骄横,非但索取供应,甚至向帝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
内送人金营,以供侍役。钦宗见宗社覆亡在即,何惜少女,即命宫门监如数选择,
造具名册,送往金营。时已急景凋年,一班宫娥彩女正在收拾度岁,霍地听得这不
幸的消息,人人胆战心惊,怕被选送金营,供一班骚鞑子的糟踏。有几个好出身的
宫女,不沐君恩,已经怨恨,今闻要把她们送给敌人,稍知廉耻的都着了慌,心想
:等在宫中,既无幸福可享,况都城已被金兵攻陷,就算此次侥幸不入选,早晚金
人闯入宫来,也要被俘,活着不免受鞑子蹂躏,还是趁早死的干净。于是一个有节
烈的宫女,首先投入御池中自杀。不料次日御池中,竟死有三十多个宫女。宫门监
毕义得悉,很觉不忍,吩咐备棺木收拾。正是:姓名未列花名册,魂魄先归离恨天。
要知北宋覆亡情形,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孤臣死节千古流芳 二帝蒙尘万民陨涕
且说宫门监毕义奉诏挑选一千五百名少女,害得一班宫女哭哭啼啼,甚至投池
自杀,弄得毕义徒唤奈何。光阴迅速,大除夕的限期将届,尚缺三百多名,只好向
外面穷苦人家,去出钱购买年轻女子,带人宫中,将姓名填人花名册,凑齐人数,
整备来朝请旨送往金营。且说钦宗正坐在便殿中一筹莫展,愁绪万端,偶然抬头,
见有一美貌宫娥,跪倒丹墀,口称小婢淑娥叩见,说罢,珠泪双抛,俯伏于地。钦
宗正在忧患中,哪里会记得往事,就问道:“你有甚委屈,不妨直奏。”淑娥本是
拼死而来,竟大胆直奏道:“前年小婢在御苑中折花,蒙陛下加恩,执手垂问,却
巧被朱娘娘走来看破,就此触怒了中宫,至今未曾忘怀。现已将小婢姓名开列和番
花名册,不日要送往金营,供鞑子糟踏,小婢誓死不愿。伏乞圣恩援救!倘陛下不
肯垂怜,小婢情愿立刻死在陛下面前,不愿辱身于鞑子的。”
钦宗望了她一眼,见她泪流满面,好似带雨梨花,回想当年,益觉不忍,兼之
自身也在患难中,不觉侧隐之心,油然而生,就向淑娥说道:“不用悲伤,传谕送
你还家,天伦乐叙,你愿意么?”淑娥叩谢道:“若容小婢还家,圣恩如海,以后
有生之年,出自陛下所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圣恩。”钦宗道:“你且退守一边。”
淑娥就谢恩起立丹墀下,钦宗即宣毕义至前,问道:“和番少女足额么?”毕义奏
道:“实因宫女们都不愿去,投水自杀的已达三十七人。臣不忍强迫,已向宫外购
买贫女充数,尚少数十名,谅来通融得过的了。”钦宗长叹道:“这都是朕害她们
的!宫女淑娥誓死不愿赴金营,求朕怜救,已许她送还家乡。你在中宫前,不必奏
明,将买来的女子顶名和番,你将淑娥带出宫去,派人送她还家,这也是好生之德。”
淑娥就随毕义出宫,由毕义问明地址,派人送归家中,骨肉完聚。这是淑娥生有厚
福,独能死里逃生。以外六宫粉黛三千,早晚尽要北去做亡国奴的,后文自有交代。
那金人久驻不去,岁底索去了一千五百名少女,来年连连催索金币,无如宋廷
罗掘已穷,无可应命。粘没喝勃然大怒,遣使入宫坐索,并邀帝赴金营面议缴款限
期,不去要屠城搜宫了。钦宗召大臣商决行止,李若水道:“此去固然凶多吉少,
但目前搜措不足金银,陛下不得不去,臣愿以生命保陛下同行。”钦宗乃命孙傅辅
太子监国,自与李若水、何栗同往青城。唐恪谏阻,不听;吴革也向何栗说道:
“夜观天文,帝座甚倾,车驾若往金营,必中虏计,请公劝帝勿行,免遗后悔。”
栗置若不闻,即同车驾出城。张叔夜追赶至郊外,叩马谏道:“前次赴金营,侥幸
得归,岂可再往?”钦宗流泪答道:“朕为顾全满城百姓,冒死前往,实出于不得
已尔!”叔夜号哭再拜,帝慰语道:“嵇仲为国努力。”说罢,径抵青城,果被粘
没喝留住,作为索交金银的抵押品。帝命京中搜刮金银,辅臣等挨户搜刮,也只有
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六百万两,衣缎一百万匹,解往金营,反惹得粘没喝大发雷霆。
竟将解银官梅执礼杀害,余官各杖数百,再行勒限催缴。同时河东割地使刘瞋至金
营,金人留住僧含,派韩正劝降道:“国相知君,拟畀君以大任。”瞋答道:“偷
生以事二姓,誓死不为!”正又劝道:“军中议立宋主,欲以君为正代,与其徒死,
不如北去取富贵。”瞋仰天长叹,趋归僧舍,立草遗嘱道:“贞女不事二夫,忠臣
不事二君,况主辱臣死,理所当然,以顺为正,乃是妾妇之道,此予所以必死。”
书毕授亲信持归,报他的儿子子羽等。瞋即沐浴更衣,自缢于僧舍,金人嘉其忠,
遂棺殓葬于寺西冈山。
且说康王在相州,曾奉蜡诏,授为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
副元帅,令尽起河北兵人卫。康王即开大元帅府于相州,有兵万人,分五军人卫。
宗泽率二千人为前驱,行次大名,正遇金兵,泽即迎头痛击,连破金人三十多寨,
金人丧胆而逃。时值梁杨祖、张俊、杨沂中、田师中等率兵来会,军威稍振,忽接
帝诏云:“方议和好,可屯兵十日毋轻进。”
伯彦等信以为真。独有宗泽窥破奸谋,告康王道:“必是金人狡诈,暗遣奸贼,
阻我师行。若说君父,望王入卫犹如饥渴,宜急引军直趋澶渊,次第进垒,以解京
城之围。万一金人有异谋,吾兵已在城下了。”偏偏伯彦力持不可,康王遂遣宗泽
先行,从此泽不得预闻帅府事。耿南仲、汪伯彦请王移军,遂移驻东平。再说宗泽
自大名率军前进,直趋开德,一路与金人连战十三次,无战不胜,截获辎重无算,
遂以书劝康王檄诸道兵会京城,一面又移书赵野、范讷、曾懋等,合兵人援,三人
皆以泽为狂言不答。泽遂以孤军进至卫南,前队报有敌兵,泽挥众直前,当者披靡。
转战而东,金人添大队生力军来援,泽将王孝忠战死。泽部下只有二千人,已被敌
人包围,泽下令道:“现在前后皆敌垒,进退皆死,不可不于死中求生,奋勇杀敌,
以求生路。”土卒知必死,无不以一当百,冲人敌阵,当者披靡,斩首数千级。金
人大败,退却数十里,泽料敌不甘心,今夜必复来,遂于薄暮伏兵四野。金人果夜
至,冲人空营,大惊而败,伏兵四面杀来,又丧兵数千。自是瞧着宗泽的影子都怕
咧,不敢出兵与泽交战。那时都城已陷,被泽所杀败的,俱属粘没喝部仗,所以粘
没喝逼帝至青城,拘住不放行。太学生徐揆上书粘没喝,请释帝还官,因措辞不逊,
被金人杀害,并以金主命,废钦宗及太上皇为庶人。并设堑南薰门,杜绝出入,人
心大恐。次日,金人遣吴并、莫俦人城,令推立异姓,以为宋国主,且邀上皇出城。
京城巡检范琼密受奸相张邦昌指使,人宫强逼上皇与太后坐犊车出宫,郓王楷及诸
妃、公主、驸马并六宫有位号的,一概从行。惟元枯皇后孟氏,早已废居私第,现
在因祸得福,反得幸免。
看官,你道金人何从得悉宋宫中的妃嫔公主等封号呢?原来是内侍邓述私下造
具妃嫔、公主及亲王、皇孙等名册,密送金营,粘没喝遂檄开封尹徐秉哲按名逼索
偕行。先饬都中居民五家互保立结,毋得藏匿宫眷,以致搜得三千余人,秉哲概令
衣袂相联属,派人驱押出城。识者皆称是邦昌的毒计,将赵氏家属一网打尽,他可
安安稳稳窃位称帝。不料民心不服,仍旧不安于位,何苦行此昧天良的恶计呢!闲
言休絮,当下上皇同太后出宫,张叔夜拦路谏阻道:“少帝一去不返,上皇岂可再
去?臣愿率将土,保驾突围而出。”上皇踌躇不决,竟欲吞金自杀,被范琼夹手夺
下,即挟上皇驱车而去,直抵青城。由军吏令上皇及太后下车,导入一小室中,少
帝已先在,三人相对大哭。忽有军吏来宣二帝人见元帅,吏部侍郎李若水自人金营,
未曾离开少帝,此时跟随入中军帐。粘没喝命人取出两套胡服,强逼二帝更换,若
水怒眦欲裂地说道:“大宋皇帝,自有堂皇衮冕,谁愿穿你们这班大羊的衣服!”
粘没喝嘉他忠义,要想劝他降顺,并未发怒;众将听了发恼,竟将若水拖出,捶击
破额,血流满面,气结仆地。粘没喝喝住左右,召李侍郎入帐,问道:“奉诏为宋
国谋立异姓,不知谁是贤者可立?”若水不答,再问,又复谩骂。粘没喝命卫卒扶
至别室看守,并嘱不许难为李侍郎。若水誓不饮金人一杯水,绝食不语。卫卒劝慰
道:“宋国已无可为之望,公今日顺从,明日当富贵,何必自寻苦恼呢?”若水长
叹道:“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么?”随来老仆亦慰解道:“主人父母春秋高,
何不少屈,冀得归省堂上双亲。”若水怒叱道:“吾已以身许国,不复顾家,毋再
多言。”卫卒知不可屈,遂不复言。粘没喝又逼上皇召太子及皇后,遣范琼入城传
上皇诏命。孙傅留太子不遣,吴并欲以士卒改扮商人,卫太子突围而游。孙傅不从,
拟藏太子于民间,别求状类太子者,及死囚十数人,一并杀死,持首献金营,诈称
太子被害。不料有内侍扶太子出宫,都人要路截杀,误伤太子,傅即率兵定乱。范
琼恐生变故,以危言吓东宫卫士,闯入宫中,拥皇后太子共车而出。孙傅道:“我
为太子傅,当共生死。”
遂以留守事付诸王时雍,从太子出,军民奔随号哭,太子高呼百姓救我。琼驱
车直抵青城,引太子及皇后人城。金人不许孙傅随人,傅答道:“我为宋国大臣,
且为太子傅,义当以死相从。”遂留宿门下,以待命。时若水留金营五日不食,粘
没喝召人劝降,若水骂道:“你是巨贼,我是大宋大臣,岂肯归顺巨贼!”粘没喝
即命拥他去,若水怒骂益甚,金人以锤挝破其唇,若水哄血大骂,遂被金人以刃断
舌裂颈而死。粘没喝叹道:“西辽亡国,死义的有十数人;宋国惟有李侍郎一人。”
即命棺殓之,以慰忠魂。一面遣吴并、莫俦人城,召百官议立异姓,大家都不敢发
言,相视良久,王时雍遂问并、俦道:“公等意属何人?”吴并答道:“敌意欲立
张邦昌。”时雍说道:“众心不服,立之必不安宁!”话声未绝,却巧宋齐愈自金
营归来,百官即向他问道:“敌意欲立异姓,必有所主。”齐愈即取片纸出,上书
张邦昌三字。时雍不复言,遂以张邦昌姓名列人议状,吴并、莫俦首先叙名,张叔
夜、孙傅皆不肯叙状,金人即执傅及叔夜人金营。粘没喝召叔夜人见,诳语道:
“孙傅不允立异姓,已杀却,公年已高,岂可与傅同死!”叔夜道:“世受国恩,
义当与国存亡,若立异姓,惟有一死!”粘没喝遂命囚诸后营,并派兵人城弹压,
百官不敢复持异议。惟有太常寺傅张浚及开封士曹赵鼎,司门员外郎胡寅,皆逃匿
太学,不肯书名,唐恪书名后,仰药而死。时雍遂率百官至秘书省,范琼以议立邦
昌意,宣谕群臣,众皆无言。惟有御史马绅奋然道:“吾曹职为争臣,岂容坐视。”
遂与御史吴给、中丞秦桧等,另为议状,愿复立嗣君,以安四方,且论邦昌倾危社
稷的罪恶,金人遂执桧去。并、俦二人,即持议状至青城报告,金人即遣二人还城
劝进。邦昌初尚作态固辞,时雍说道:“相公不前死社稷,今欲涂炭满城生灵么?”
邦昌始允诺。次日金人送册宝至,邦昌北向拜舞,受册即位,号为楚帝。即升文德
殿,设位御座西面,受百官朝贺,传令勿拜,时雍已率百官拜跪如仪,邦昌东面拱
立,礼成始退。有閤门宣赞舍人吴革耻屈节异姓,率内亲事官数百人举义讨贼。范
琼诈与合谋,出其不意,杀死百余人,革与家属皆遇害。一班佐命功臣,皆受伪封,
吕好问也得权领门下省。邦昌见百官,自称“予”,诏书称手书,虽未改元,百官
移文,却都不用年号。惟好问所行文书,仍称靖康二年。百官尚未以帝礼事邦昌,
偏偏没廉耻的王时雍,每言事必称臣启陛下。复议颁行大赦,好问道:“四壁之外,
皆非我有,将赦谁呢?”于是下令独赦京师。
金人既立邦昌,将率队北归,邦昌亲诣金营,谢恩祖饯,服柘袍,张红盖,时
雍、秉哲等随从偕行。上皇得悉邦昌僭位,遂向少帝说道:“邦昌若以节死,则为
社稷增光,今已僭位,吾事还有何望呢?”说罢,父子俩泪下沾襟。次日,金人北
归,分两道启行,斡离不劫上皇及郑太后、亲皇、皇孙、驸马、公主、妃嫔、并康
王母韦贤妃,康王夫人邢氏等,由渭州北行;粘没喝劫少帝及朱皇后、太子、妃嫔、
宗室,并张叔夜、孙傅、何栗、陈过庭、秦桧等,由郑州北去。凡法物大乐、八宝
九鼎、法驾卤簿、祭品礼器、圭璧浑天仪、太清楼秘阁藏书、天下府州图,尽行搜
集带去,府库积存,为之一空。宗泽在卫州闻二帝北去,一面约勤王兵会师,一面
提兵赶至大名,欲渡河据占金人归路,迎还二帝。无如勤王兵皆不至,只好废然回
军。且说斡离不劫上皇等行抵青州,暂时驻军。守待各路金兵齐集,然后全师北去。
霍地有一全身素服的女道士,从道旁窜出,好像发狂似的,不顾兵戎,直冲至上皇
犊车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原来是李师师。当上皇禅位的时候,曾将师师撤除
封号,废为庶人。师师出宫即作女道士装束,和上皇依旧藕断丝连,暗地仍赏赐不
绝。直到金人围汴,上皇南幸,师师遂避难出都,径赴琼州寻访丈夫贾弈,那知贾
弈因爱妻被夺,贬谪琼州后,就忧愤成疾,去冬已一命呜呼了。师师闻此噩耗,哭
得几乎晕去,当下摘除吉服,更换缟素,到柩前哭奠一番,只因烽烟告警,不能扶
柩回籍,只好孑身回转。不料行至中途,得闻汴京失陷,后来闻金人将劫二帝北去,
师师以为宫眷决不会同去的,不如待我寻到了上皇,同往金邦,以资服待。打定主
意,一路探问到青城,只见旌旗招展,营帐重重,她竟不顾利害,客观存在入金营。
正是:妓女多情从患难,帝王不幸作俘囚。
欲知师师能和上皇见面与否,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军前就死烈妓殉情 酒边作歌皇后受辱
李师师不顾利害,找寻上皇,却巧闯到了真珠营中。那真珠是粘没喝的爱子,
力大无穷,好色若命。早有人告诉他宋宫多佳丽,上皇宫中有三个绝世美人,叫做
明妃李师师,婉容王氏,帝姬丽娟,三人都有沉鱼落雁之容。真珠听说,就檄饬开
封尹徐秉哲,将宫眷尽数掳劫,独不见李师师,还只道跟着上皇在斡离不营中,所
以他带着三千轻骑,赶到青城,安营要道,守候上皇眷属,偏偏李师师自行送来。
当下卫兵见一美貌女道士闯入营门,便叱道:“这是军营重地,岂容你任意出入?
你姓甚名谁?要找哪个?”师师答道:“我乃李师师,特来与上皇诀别。”卫兵说
道:“你且少待。”说着,入帐以实报告。
真珠听了,喜出望外,心想:亡国奴总是我的俎上肉。就命李师师进帐。卫兵
出来,引着师师进见。真珠把她上下打量,见她虽作女道士装,艳在骨里,虽然愁
容满面,仍好似带雨梨花。
不禁食指怦怦动,将师师一把拖起,拥在怀中,说道:“久慕你的美名,正愁
找不到你,不料你自己送来,这也是前世有缘,你就等在这里吧。”师师听说,吓
得魂不附体,心想:惟拼一死,就死殊不值得,好歹要和上皇一面。就向真珠说道
:“容妾与上皇一见,然后来伺候将军。”真珠许可,即命卫士送往斡离不营中,
由卫士人内禀白,斡离不遣人导师师入见上皇。
上皇正在后营伤心堕泪,师师走到他面前,见他身穿胡服,几乎相见不相识,
当下抱住了上皇,说得“陛下”两字,就泪如泉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上皇亦嚎
啕痛哭了一会。看守的金人不耐烦,破口大骂。师师强抑悲哀,把衣袖替上皇拭去
泪痕,呜咽着说道:“臣妾冒死前来,本拟随陛下北去,以便生在一方,死在一处
;不料苦命的师师,这些儿薄福都没有,势难随陛下北行的了。”上皇答道:“我
年纪老了,不想苟延残喘,只因耳目众多,一时不能自杀,死期却已不远了。你尚
在青年,本不该随我北去,从速南归,就是你不愿改嫁,为我守节,也可过度光阴
的了,何苦跟着我去受罪呢?”师师答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夺。我孑身赶来,
本拟随陛下北去,不料误走人真珠营中,他竟不放我出营。当下我就想殉节,殊嫌
太早,我就诳骗见过陛下,跟他北去,他才遣卫兵送我到这里;现在我若随伺陛下,
真珠怎肯干休呢?待臣妾死在陛下面前,阴魂可以常随左右了。”说罢,正拟向壁
上撞死,却被上皇一把拖住,含泪说道:“死不得!你若死在这里,真珠岂不要归
怨于我。
你是聪明人,还宜三思而行,既然真珠爱你,何妨跟他北去?“师师答道:”
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事二夫,臣妾若肯失节,也不会冒死赶来了。如今得与陛下
一面,不枉跋涉千里,死也瞑目了。苦呀!薄命的师师!满指望与陛下生同罗帐死
同棺,如今此愿难偿,只好先到黄泉,守候圣驾了!“说到这里,向手指上摘下一
枚金约指,塞人口中。上皇连忙伸手来夺取,已经噬下喉咙。上皇握她柔荑,也想
取她指上的金戒吞食。师师挣脱着说道:”陛下乃万乘之尊,宗社虽亡,各路勤王
兵尚在,尚有还朝之望,岂可轻生?陛下前途保重。臣妾生不能随侍左右,死后,
阴魂可以随陛下北去。就此一别,除非梦里相逢。“说罢,卫士连连催促。师师只
好挥泪叩别而行。那上皇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望到师师的背形不见,
依旧呜呜咽咽哭个不了。
且说卫兵带着师师,回转本营销差。真珠见师师入帐,泪痕满面,眉梢紧蹙,
很加怜惜,就用好言劝慰道:“上皇乃是昏庸失国之君,万人唾弃,千年遗臭,你
去挂记他则甚?从了我,管教享荣华,受富贵,比较做亡国奴的姬妾,要胜过百倍
哪!”师师花容失色,口中低低叫唤“陛下”,一刹那即栽倒地上,竟然香消玉殒
了。真珠连忙传军医入帐施救,看出是吞金,忙碌了一会,哪里救得活。真珠非常
惋惜,传令部下,备办上等棺木收殓,并在青城附近择地安葬,立石碣曰:烈女李
师师之墓,并亲往吊奠一番,回到营中,只是长吁短叹。心腹将士牙立罕说道:
“李师师分明被上皇所逼死。他身边尚有许多绝色美人,尤推婉容王氏和帝姬丽娟,
为个中翘楚,只消向主帅如是这般一说,何愁上皇不赔还一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
真珠听说,愁容顿化作欢容,顾左右说道:“带马!带马!”卫兵赶往后营,将那
匹浑称小白龙的坐骑,带到中营。真珠飞身上背,径抵斡离不营前,丢鞭下骑。马
匹自有人带去。他是粘没喝的爱子,不用通报,闯然直入中营,见过斡离不,一旁
坐下。斡离不问道:“贤侄亲自到营,有甚紧急军情?”真珠说道:“可恼啊!可
恼啊!小侄因慕名妓李师师的美名,收在营中,以备使唤。不料师师闻悉上皇在伯
父后营,好意亲来探望。那上皇竟不识好歹,当面将她辱骂,说什么好女不事二夫,
你既失节于金人,有何面目再来见我?你若知廉耻,重节操,从速死在我面前,才
信你是个有志气的烈妇。骂得师师无地可容,马上取下手上的金约指,吞人腹中。
上皇就挥手令去,免得死在这里,害我受威逼人命的处分。等到师师回转小侄中营,
隔不多时,就香消玉殒,说也可怜。上皇为亡国奴,还敢如此作威,欺负小侄,逼
死李师师。特来面禀伯父,要求替小侄作主,着上皇偿还我的活师师。”斡离不听
说,沉吟了一会,含笑劝道:“贤侄且请息怒。人死不能复生,要他偿还活的李师
师,这是办不到的,只好变通办理。现在上皇身边,尚有不少绝色女子,尤推王氏
和丽娟两人最为美丽。还是着他将一对宠姬送给贤侄,以作赔偿损失。”真珠首肯。
斡离不遂传令上皇交出。那上皇正在那里痛惜师师,目眶中的泪点,扑簌簌下堕。
王氏尚在旁边劝慰,不料一声霹雳,就祸及己身。只见一个卫兵走来,向上皇恶狠
狠地说道:“亡国奴自不量力,敢和粘帅的公子做对,简直是鸡子投石卵。若无我
们大帅替你讨情,公子要取你的老命了。”上皇听了这一席话,正好似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脑,心想:粘帅公子的面长面短尚且不晓得,怎说我和他做对呢?就讶然问
道:“此话何来?我并不曾和人做对啊!”卫兵答道:“李师师不是被你威逼死的?
粘帅公子来见我们大帅,说明着你赔还一个活师师。亏得大帅替你调解,叫你速将
婉容和帝姬交出,送往公子营中,算作赔偿损失的。你若舍不得割爱,只要从棺材
里,扶起李师师来。”上皇听说,心想不答应,徒挨一场辱骂,依旧要遵命办理,
江山尚且失掉,何惜这两个美人?不过我在此苟延残喘,就仗王氏在旁慰我寂寞。
丽娟交出犹可,王氏却有些舍不得,不知可肯留还我一个否。想到这里,就向卫兵
说道:“托你转禀大帅,师师并不是我逼死的。既承大帅调解,遵命特将丽娟交出,
王氏年事已长,送去也未必合公子意,可否留在我身旁,以资侍应?”卫兵大怒道
:“不识抬举的亡国奴!你等在大梁宫中,由你作威作福。
到了我们营中,理当将你的眷属,分配我们有功兵将,大帅好生之德,依旧听
你受用。如今你闯了祸,才叫你交出两个活人,赔偿一个死人。你还推三阻四,惹
得大帅火起,把你的眷属,一起发配军人为奴婢,那末你才伏伏贴贴,不敢不依。
“上皇听罢,不寒而栗,心想:江山已失,性命尚且不保,何惜此二女?就向卫兵
说道:”愿遵命交出。“接着吩咐二女随卫兵去。
丽娟尚少顾恋,王氏却久沐恩宠,一旦分离,颇觉依依不舍。
卫兵连连催促,王氏不得已拜别上皇,和丽娟同至真珠营中。
卫兵引入亲帐。真珠向二女问明姓名年岁,留在帐中侍寝,表过不提。
次日,金兵劫宫眷先行。遣骑吏持书示上皇,说道:“元帅已先行了,令汝等
速赴燕京朝皇帝去。”说罢,牵马四匹,令二帝及郑太后、朱后同乘。二后素不能
骑马,骑吏掖之前行。
路上行人瞧着,都太息道:“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呢!”因献
饭二盂,太上及帝后等分食之。少帝向百姓问道:“我父子与骑吏皆穿青衣,不知
父老何从辨识我们?”百姓答道:“天子面色,与骑吏迥异,一望便知。”少帝又
道:“吾母胃病复发,不知你们有无汤药可治?”一年老者答道:“汤药没有,只
有盐酥,待我去煎汤进奉。”骑吏怒嫌稽迟,挥退百姓,促帝后前进。有骑吏千户
幽西骨碌都因涎朱皇后美丽,时常挟之并骑,施以调戏。朱后惟有掩面哭泣。一日,
骑吏同帝后将觅舟渡河,忽见有舟自北来,有紫衣人向骨碌都吩咐道:“狼主有旨,
限你们四月中旬要到燕京的。今已三月将尽,宜赶速前行。”那知骨碌都心挂着朱
后,只是以目视后作痴笑,吩咐的说话,不曾听得。紫衣人目睹情形,勃然大怒,
掣剑登岸,执骨碌都骂道:“你本是一冗贱,吾兄待你厚,才升千户。今敢与妇人
私,而稽缓行程,罪在不赦!”语毕,挥剑砍死,投尸于河,即催骑吏扶帝后渡河
前行。少帝向骑吏问道:“所遇紫衣官吏是谁?”骑吏泽利答道:“是北国皇后的
兄弟。”于是汲汲前行。一日至信安县,二帝及二后,自离京后,未曾洗面,今见
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脸,相视哽咽。
有土人献牛酒,泽利拔刀切肉,啖食饮酒,以余酒残食饷二帝道:“吃啊!前
途不复有此美食了!”复切片肉授朱后道:“这一块好肉,留与你吃吧!。”正饮
酒间,忽报知县来见。一衣褐丝袍的番官人揖泽利,又排酒食,与帝后及泽利共饮。
泽利连喝几杯,已有醉意,命朱后唱歌侑酒。朱后以不能对。泽利大怒道:“四人
性命在我手中,安得藐视我!”朱后不得已,涕泣作歌道: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
入宫兮奉尊筋!今委顿兮流落异乡!
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泽利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歌,劝知县酒。”朱后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
宫天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歌罢,即举杯劝酒。泽利拽后衣要与她同坐,朱后怒,欲格之,力弱不及。泽
利举鞭欲击,赖知县极力劝阻,遂罢酒前行。又至一县,知县备酒食出迎,先见泽
利,次见帝后,说道:“小官取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帝后。”语毕,引一十六七
岁的女子,至太后前谒见,泣告道:“奴系肃王小女珍珍,向称太后为婆婆,皇后
为姆姆,前日被金兵掳劫到此。押队的万户,与这里的知县是兄弟行,将奴许配他,
今已成亲六日了。”话声未绝,知县即引她回城。帝后等又前行数日,至一新造官
府。
骑吏引二帝人见紫衣官吏。紫衣人命引二帝去会海滨王。番吏即引二帝人一小
室,先有一人在内,番吏指语二帝道:“此即契丹王耶律延禧,与你们父子罪状相
同,也因公事未了,拘留于此的。”二帝即与延禧相见。延禧说道:“我为奸臣所
误,拘此三年,尚未了绝。”少帝问道:“何事未了?”延禧答道:“契丹有传国
宝二:一名百穴珠,大逾鸡卵,珠上有百穴,每穴中能产珍珠,以绛罗成之,每月
可得珠百类;二名通香木,长约尺许,煎汤洒衣袖间,香气经月不散,焚烧则香闻
百里,能降天神。失国时二宝已不知所在,今北国皇帝拘我,就为索交此二宝。三
年未得释,妻女族属皆分散尽了。”少帝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延禧答道
:“此地是平州,去燕京不远了。”当下有番吏来,引二帝再见紫衣人,吩咐了几
句,就命番吏引帝后启行,径抵燕京,暂且慢表。
且说康王开府济州,得报二帝北去,邦昌僭位,各大臣纷纷劝进。张邦昌也因
众心不服,一面迎元祐皇后孟氏人宫听政,一面遣使奉受命宝恭迎人京主政,康王
遂得应天即位。邦昌先期赶至,伏地请死。康王抚慰有加,授为太傅,封同安郡王,
改元建炎,是为高宗。并以黄潜善、汪伯彦同知枢密院事,以宗泽知襄阳府,即召
李纲入朝为相。纲人对首奏十事,并泣谏道:“邦昌僭逆,臣不愿与之同列,陛下
欲用邦昌,放臣仍归田里。”高宗始感悟,谪邦昌为保化军副使,安置潭州;一班
受伪命的,论罪有差。正是:纷纷世乱成棋劫,一局偏安事已非。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忘廉耻入宫献媚 怀仇恨结党行奸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邦昌本是个好色之徒,当他在汴京
窃位称帝,僭居宫廷,曾有一件秽乱的罪案。当高宗即位之初,还当邦吕是先朝元
老,加爵封王,五日一朝,参决大事,依旧权倾一世,自无人敢揭破他的罪恶。等
到贬谪潭州,威势尽失,就有人在高宗前,将他的秽乱宫廷罪状,和盘托出。高宗
怒发冲冠,命御史彻底查究。这件是宋宫中的轶闻,谅因事涉秽亵,当时史臣未曾
秉笔直书。本书既属专载宋宫遗事,理该详细录出,使奸贼张邦昌的罪恶昭然若揭。
但是当邦昌僭位时,宋宫中的后妃公主都已随着北去,邦昌何从秽乱宫闱呢?
殊不知六宫粉黛三千,随二帝北去,是由金人按名索交,还有十之二三,仍留宫中。
邦昌恃金主命,僭称楚帝,他就移居宫闱。有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年纪已经四十多
岁,人老心不老,常常亲持果实,赠送邦昌,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是去雌发魇,
以为邦昌是新登大宝的天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自觉徐娘虽老,风韵犹存。若能
勾搭上了新天子,皇后虽然挨不到,妃子贵人总轮得着的。不料她虽殷勤献媚,邦
昌也早参透她的心事,只为嫌她红颜老去,看不上眼。一日,李氏捧着一盘削皮的
甘蔗,送到邦昌面前,含笑说道:“陛下请试尝之。甘蔗老头甜,味较嫩的雪藕冰
梨更美。”邦昌笑答道:“朕乎生最爱吃雪藕冰梨,愈嫩愈妙。老蔗非我所爱,不
敢尝试,你带回去自己吃吧!”李氏有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自己宫中,养女陈氏
见义母兴冲冲地出宫,没精打采地回来,把一盘甘蔗摔得满地,就问道:“妈妈为
甚这般动恼?”李氏望了她一眼,见她娇滴滴益加长得美丽了,肌肤粉嫩,简直像
雪藕冰梨,年华二八,正值妙龄时代,将她进奉楚帝,必然合意。
打定主意,就懒懒地答道:“人老珠黄不值钱,像我偌大年纪,走到人前惹人
厌,没有希望的了!你正属妙龄,生得犹是这般美丽。本来我想请上皇做主,替你
选个乘龙快婿,不料事与愿违,江山已经易主,天下已归张氏,你要想受封号,做
妃嫔,只有去侍奉楚帝。”陈氏听说,沉吟了一会,说道:“楚帝春秋已高,昨天
我瞧见他的孙女龙珠,年纪和我差不多,那末我和新天子的年纪不配了;还有一层,
我听得宫中人传说,天下人心不归向楚帝;朝中大臣提议迎康王来京,继承大统,
楚帝就要让位的,何苦去侍奉他呢?”李氏说道:“楚帝有金主作硬靠山,他奉金
主命登极,谁敢奈何他?就算各路勤王兵不服,奉立康王,杀到汴京来问罪,只消
金兵一到,管教杀得他们片甲不回。”陈氏心想:义母之言,说得不错。就不则一
声,表示默许。李氏就向她说道:“你去香汤沐浴,修饰整齐,等我去请楚帝来宫
夜宴。你在旁边斟酒,须将他灌醉了,才好行事。”陈氏羞答答只把头低着,不加
可否。李氏道:“这件事不仅关系你个人的幸福,与我也休戚相关,不能够怕羞不
理会的。”陈氏不得已懒懒地回房修饰。那李氏恐怕遣人去邀不到邦昌,只好亲自
来邀。邦昌见她去而复来,讶然问道:“华国是李氏的封号缘何去而又来?”李氏
含笑答道:“得悉陛下爱吃雪藕冰梨,现已整备在宫中,特来恭请圣驾临幸宫中夜
宴,兼尝雪藕冰梨的美味。”邦昌早知她有个天姿国色的养女,听她口气,谅必是
将养女进御,就答道:“盛情难却,少停准来叨扰。”
李氏欣然回宫,吩咐厨下速备御筵,一面替养女修饰得好似西子还魂,王嫱转
世。等到邦昌进宫,母女俩迎接如仪。邦昌见了陈氏,身子已酥了半截,听她口称
陈氏接驾,便向李氏问道:“这位美人,与你什么称呼?”李氏答道:“本是我的
外甥女,因她父母俱亡,才由我留养宫中,认为义女。”说罢,就请邦昌上座。李
氏侧座相陪。陈氏执壶斟酒,时时以秋波送情,引得邦昌心神俱醉,便向李氏搭讪
道:“你说请我吃雪藕冰梨,在哪里呢?”李氏就拉着养女的玉臂说道:“这个就
是雪藕,像不像?”又指着陈氏的面颊说道:“她的面颊,嫩得吹弹得破的,比之
冰梨,像不像?”邦昌笑道:“像虽像,惜乎不能给我吞下肚去。”李氏打趣道:
“食指动不动?”邦昌伸出右手,把食指弯了几下,说道:“你瞧哪!非但食指怦
怦动,并且馋涎也在这里涔涔下咧!”李氏笑道:“且待酒醉饭饱后,进奉异味,
以解陛下的馋涎便了。”说着,殷勤劝酒。
邦昌已有醉意,就在席上假寐,母女俩就将他扶起。李氏凑到他耳边,说道: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但愿不要始乱终弃。”说着,扶邦昌人福宁宫小睡,留陈
氏在旁侍应,李氏自去安睡。邦昌原是诈醉,既见李氏回避,就一骨碌跨下床来,
向陈氏求欢,陈氏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欢娱嫌夜短,一刹那已届天明。为避人耳目
计,邦昌清早抽身,带着陈氏,还转寝宫,当日就封陈氏为伪妃。无如陈氏红颜薄
命,自小没有了父母,才会被李氏铸成大错。伪封未久,邦昌就退居东府,迎元祐
皇后人宫,垂帘听政。等到谪贬潭州,就有人把这件罪案,走闻高宗。高宗赫然震
怒,饬拘李氏下狱,命御史审讯。李氏无可抵赖,只好照实供认。御史录供复奏。
于是邦昌罪上加罪,诏命马申至潭,勒令邦昌自尽,并诛王时雍等。李氏杖脊三百,
追还封号,发配军营。陈氏恐遭显戮,早巳吞金自尽。吕好问曾受伪命,谪知宣州
;宋齐愈阿附金人,首书邦昌姓名,受戮东市;并追赠李若水、刘韬、霍安国等那
一班殉难忠臣。国家大事,概归左仆射李纲规划。高宗初尚言听计从,国势渐有中
兴之望,偏偏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奸臣,同忌李纲,复倡和议。
时值金娄室率领金兵进攻河中,连陷解、绛、慈、隰诸州。
高宗大恐,竟信汪、黄二人之言,下诏巡幸东南,以避外患。
恼动了一位大忠臣,就是东京留守宗泽,上表力争,请驾幸汴京,高宗不听。
宗泽在东京,抚循军民,修治楼橹,招降臣寇王善,并识拔岳飞为统制。及见高宗
遣使来汴,迎太庙神主及元祐太后等至行在。泽正拟致书李纲,并力抗争,不料书
尚未发,左仆射李纲,已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统计李纲在相位,仅七
十七日,一切朝政,粗具规模。只因汪、黄两人时进谗言,高宗竟变初志,渐渐和
纲疏远,所有表奏,皆留中不发。自纲降职,高宗即日启跸,奉隆祐太后以下,巡
幸扬州。看官们,你道隆祐太后是谁?原来就是元祐太后,因为元字犯太祖讳,所
以改为隆祐. 高宗到了扬州,汪、黄两人又进谗言,谓李纲虽然罢相,仍在朝堂,
金人恨之如刺骨,怎肯罢兵?高宗为讨好金人计,只好将李纲窜置鄂州。就此忠良
去位,汪、黄等益发肆无忌惮,立怂高宗休战议和。高宗也一心一意畏敬金人,想
做个偏安半壁的小朝廷。不料宋帝愈示弱,金人益发逞强。当高宗遣朝奉郎王伦,
阁门舍人朱弁,同使金邦请和。金主晟召集文武,开御前会议,取决和不和。斡离
不说道:“高宗就是康王构,颇有肝胆,今既民心归向,即位建国,且有李纲、宗
泽等贤良辅佐,不可轻敌。宜即送还二帝,重修旧好。”粘没喝力持异议,说道:
“高宗也是个没用的主子,有忠良而不加亲任,亲小人而不明是非;二帝北来,不
思卧薪尝胆,以图中兴事业,偏偏信用中官,寄为心腹,步武乃父后尘,微服夜行,
岂足有为!兼之不肯北进,一闻我邦进兵,连陷河中诸州,汲汲南退,畏怯之态毕
露,有什么胆略呢?”斡离不点头称善。粘没喝又道:“此时乘机南下,一鼓可定
中国,陛下不必迟疑,臣愿负出征之责。”金主就命将宋使软禁,一面起燕京八路
民兵,分三道南侵。这时斡离不却巧得病,未能与闻军政,遂由粘没喝率本部兵下
太行,由河阳直攻河南。分遣银术可率兵攻汉上;讹里朵金太祖子、兀术金太祖第
四子,由沧州进攻山东;分阿里蒲卢浑率军赴淮南;娄室与撤离喝、黑锋自同州转
攻陕西。各路金兵,同日祭旗发炮,分头进攻。
不多几日,粘没喝攻陷汜水关,留守孙昭远战死;娄室连陷同州、华州,安抚
使郑骧战败自尽,娄室遂破潼关。中原大震。
惟有兀术率兵窥汴,却被宗泽遣将保守河梁,金兵不得渡河而退。银术可连陷
邓州、襄阳、郑州、颖昌诸地。宋官皆不屈遇害。兀术又自郑州进兵攻汴,不料宗
泽早遣勇将把守要隘,并出奇兵,前后夹攻,将金兵杀败。宗泽预料金兵势盛,决
不肯一败即去,即遣阎中立、郭俊民、李景良等率兵趋郑,半途果遇粘没喝大军,
混杀一阵。中立战死,俊民降金,景良不知下落。金兵遂陷滑州。泽遣王宣驰援,
竟将金兵杀退,夺还滑州,并擒金将王策。于是宗泽军威大振,马上调集岳飞、王
彦等,与金兵大战。飞身先士卒,转战至太行山,擒金将拓跖耶乌,并刺死悍帅黑
风大王,金兵丧胆而退。宗泽见金兵已远退,连上二疏,请高宗驾幸汴京。高宗览
疏,知泽部下多忠勇将士,正拟择日还汴,偏偏汪、黄二人,衔恨泽疏中牵连自己,
訾为奸邪之臣,故尔百端阻难,不令高宗还汴。奸臣当道,老将徒劳。那位赤胆忠
心的宗留守,巴巴地望车驾还汴;不料接到来谕,反叫他毋得轻动,开罪邻邦,就
此气愤成疾,致生背疽而死,时年七十。他字汝霖,元祐中登进士,具文武才,累
官州县,无藉藉名;直至佐高宗为副元帅,渡河逐寇,连败金人七十多次,威名大
震。金兵都呼他宗爷爷,见了他都鼠窜而逃。
死后万民号恸,追赠观文殿学土,谏议大夫,予谥忠简。朝命以北京留守杜充
移任。充酷虐寡谋,大失人望,旧时兵将尽行散去。一座巍巍的汴京城,就此要不
保了!
且说高宗已移跸扬州,既知宗泽忠勇可恃,览奏动容,要想择日还汴,哪得又
会不愿启跸呢?这都是黄潜善阴恨宗泽骂自己为奸邪之臣。若然随驾还汴,必然要
被泽参劾,还是先下手为强,沮阻高宗,打消北进之意。但是上意已决,劝阻无效,
必须另行设法。当下就和汪伯彦商量,伯彦沉吟了一会,就道:“启跸的日期都择
定了,挽回颇非易事,只有用美人计,用情丝来牵住圣驾,这却比铁练还牢固,凭
他是英雄好汉,跳不过这个美人关的。”潜善说道:“一时哪里觅得到这个美人呢?
就算广陵多佳丽,皇上深居行宫,情丝也无从惹起。“伯彦笑道:”原来你还
瞒在鼓里咧!可知皇上自即位以来,常常思念邢皇后,这也是人情之常;皇后现在
北国蒙尘,皇上却已身登大宝,回想伉俪之情,哪得不要悲伤?所以等在行宫中,
时时长吁短叹。内侍周仁,素得皇上嬖幸,倚为心腹的,瞧见圣容憔悴,便问道:
“陛下莫非思念邢娘娘?这是千里睽违,徒劳梦想。日前小臣从二十四桥经过,瞧
见临河一角红楼,有个美人倚窗闲望,小臣望了她一眼,似曾相识,就将她的面貌
仔细打量,令我顿生满腹疑团,至今还没有消释。原来这位美人的面貌,竟像邢娘
娘。‘皇上初犹不信,说道:”诳言骗朕,该当何罪?’周仁道:“陛下不信臣言,
请乔装改扮,由小臣护驾往视,以证臣言之非虚。如敢诳言,愿受欺君之罪!‘皇
上就易服出宫,却巧被我半途遇见。皇上向我丢了个眼色,只管和周仁取道前行。
直到二十四桥边,果见临河有一角红楼,不过纱窗紧闭,人面不知何处去,君臣俩
只好倚着桥栏伫守。隔了一会儿,只听’呵‘的一声,楼窗启处,一个高髻云盘的
美人儿探头闲望。皇上看得分明,果然绝肖邢皇后。那位美人,瞧见皇上目灼灼注
视,就翩若惊鸿似的,转身入内去了。皇上废然而返,只怕至今尚未忘怀。”潜善
问道:“你何从得悉的呢?”伯彦答道:“是向周仁盘问。他初尚不肯直说,我就
恫吓他要从严治罪,他才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正是:朋比为奸施毒计,投其所
好入牢笼。
要知汪、黄二人如何行使美人计,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沮车驾巧使美人计 遭兵灾骤陷广陵城
黄潜善、汪伯彦因见宗泽奏疏中有“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等语,遂衔之
如刺骨,誓不放高宗还汴。直谏无效,遂于暗中设计沮行。却是这时高宗思念邢皇
后,由中官周仁诱引到二十四桥边,瞧见了一个貌似邢皇后的富家女。巧不过被汪
伯彦看出破绽,等到潜善和他商量沮行密计,想起了二十四桥边的女郎,就向潜善
说明,并商定进行方法,马上遣人去把周仁唤到面前。那时汪、黄深得高宗信任,
政权尽在两人之手,周仁很恭敬行礼参谒。伯彦向他说道:“车驾整备北幸,汴京
接近金邦,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去送死!我等直谏不听,只好委托你沮君北行。”
周仁答道:“两位尚且谏阻不听,叫我人微言轻,益发不生效力了。”伯彦悄悄地
说道:“只消如是这般,不必直言谏阻,皇上不期然而然不愿北幸了。”周仁唯唯
告退,先去探询彼姝的家世,方知是盐商沈幼山的爱女,闺名昭容,才貌双全,且
工吟咏,艳名噪遐迩,求婚者户限为穿。
只因择婿过苛,要具备三种资格,方肯订结“朱陈”:一、家财豪富,二、品
行端方,三、文才出众。而且要经昭容出题面试,所以延搁至今,年华二九,依然
待字闺中。周仁探听确实,先回行宫,告知高宗,并献计道:“陛下何妨冒充皇室
宗亲登门面试,稳中雀屏之选。”高宗道:“朕为万乘之尊,岂可调戏民间闺女?
若被太后询问起来,如何回答?”周仁答道:“可云沈女貌似邢娘娘,所以甘冒不
韪,太后定能原谅陛下。”
高宗心想:宫中不生问题,朝上李纲远谪,谅也无人敢强出头的;况且上皇微
服冶游,先例具在,此行究竟比嫖妓高致得多哪!想到这里,就向周仁说道:“你
去先容,约定面试日期,然后随朕前往。”周仁答道:“小臣已和沈幼山接拾过,
推说陛下是肃王,久慕令嫒才名,欲来应试求婚。幼山极表欢迎,婚事已有八九分
把握了。不过约定十六日面试,陛下十五日要启跸还汴,这便如何?”高宗道:
“还汴本非计出万全,汪、黄二卿竭力谏阻,详陈北去害多利少,现在准予留此,
取消启跸之命。”即着周仁传谕百官,不必整备随行了。汪、黄二奸得着了这个消
息,喜悦非常。当时虽有几个忠良上疏谏请北幸,高宗一概留中不发。
时值赵子砥自燕山逃归,帝命辅臣询问北事甚详细。子砥答道:“金人讲和以
用兵,攻我无备;我国敛兵以待和,因循自误。太上已被封为昏德公,皇上封为重
昏侯,永无归还之望。
吾国与金势不两立。昔日契丹主议和,金入主用兵,相隔不到十年,契丹已为
金人所灭。奈何我国再去蹈他的覆辙呢?譬如山人畏虎,日以肥羊肉啖之,食尽终
不免要噬人,不如预设陷阱以待之,虎虽猛,终必被人所擒。“这一席话,确为至
理名言。无如黄、汪二人心中,只有一个和字,所以伯彦人宫复奏,添了许多不相
干的话。高宗嫌他言大而夸,下诏命子砥出知台州。这是伯彦的刁计,恐他等在朝
中,阻梗和议,特地在帝前保他足胜知州之任,所以下诏将他外放。当下伯彦又奏
道:”陛下乃万乘之尊,动则左史右言,出则前警后跸,承平时世,尚不可轻易出
宫,何况当此盗贼蜂起,金人分道南侵,陛下更宜慎重。今悉陛下为一民间闺女,
竟不惜尊严,欲往民间赋诗选美,若被史官秉笔直书,岂不要贻讥后世?这还是远
忧。只怕陛下微服私行,遇着敌侦盗党等,这才是近祸,将何以防备?
陛下若有所爱,不妨明以示臣,臣即往民间作伐,谅无不谐之理。何必降尊纡
贵,冒此危险呢?“高宗听了这一席话,很觉难以为情,说道:”此事全系周仁撮
拨而成,卿去诘问他便了。“伯彦答道:”臣早已问过周仁,否则哪里会知道?周
仁因见陛下思念邢后,特为陛下留心物色,也是一片愚忠,不当与佞谀同论。臣即
与周仁同去作伐了。“说罢退出,即和周仁同往沈宅。幼山接人,见又换了一人,
正趋向周仁诘问。周仁发言道:”这位是汪宰相。实不相瞒,前日来的,不是肃王,
实是当今皇上。今因微服私行,恐弄出别的岔枝儿来,特命汪相同我来作伐求婚。
“幼山答道:”我本探得肃王不在扬州,正在怀疑;现在蒙皇上不弃微贱,选及小
女,商民怎敢不遵?不过婚姻为儿女终身大事,必须取得小女同意,方可许婚。两
位且请宽坐,待商民去问来。“说罢,不等周仁回答,就一溜烟入内去了。周仁本
约今天来赋诗应选,所以幼山早已齐备。周仁瞧那壁间揭有诗题,写着咏唐高祖雀
屏中选古风一首,二十四桥即景诗四首。周仁笑语伯彦道:”首题很不容易着笔,
还是次题是本地风光,容易描写。“搁过二人闲话,且说幼山走入内室,向爱女直
说一遍,末了问道:”皇上早已大婚,六宫粉黛三千,只怕你入宫后,得不到圣恩
宠眷,这却不能怨我的!“昭容听说,不作一声。幼山再三动问,昭容被逼不过,
只好低着头,低低地答道:”要你替我做主的。“幼山回到外边坐下,向周仁问道
:”高宗大婚已久,为什么又要订婚呢?“周仁答道:”只因邢皇后现在金邦,令
嫒面貌酷肖邢皇后,适为皇上在二十四桥望见,所以遣我前来接洽。这也是前缘,
才有这种巧遇,而且令嫒入宫,暂代邢娘娘,必得皇上宠幸。老先生亦可出仕皇家
了。“幼山快活非常。本来人望高山水望低,世上哪有不愿做国丈的呢?当下,就
张筵款待,等到酒阑席散,许婚庚帖,早已整备,就遣人送人行宫,幼山殷勤相送。
周仁说明,后天派凤辇来迎接,幼山欢然答应。周仁等回朝复命。
高宗巴巴地等待吉日,不料好事多磨。次日,金兵已临城下。怎么各路失守,
先期不曾接到警报呢?原来这时黄、汪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高宗以为
有他俩为左右相,可以高枕无忧了,只管干他风流天子的勾当,国事由汪、黄掌握。
各路警报,传到扬州,黄潜善都匿不上闻。原来他心怀叵测,也想学步张邦昌,
等金兵杀到扬州,把高宗捉了去,他可僭位称帝了。所以他接到各路告急文书,看
都不看,只管镇日价等在私衙中,和娇妻美妾饮酒作乐,有时和伯彦同往寺院中,
听老僧说法。一日,有个高僧,法名叫普善,在大佛寺讲经说法,潜善也往听讲。
普善原来是做官出身,因见奸幸满朝,忠良都遭屈害,所以他挂印辞官,披剃入山,
已有二十多年了。现在眼见时局已弄得不可收拾,特地赶到扬州,借着讲经为名,
打算点醒黄、汪二人,拿出良心来辅佐高宗。当下见黄、汪坐在第一排太师椅中,
他就借端谈起历朝兴亡,说道:“国家兴亡,全在宰相。就汉朝而论,光武得良相
而成中兴之业;最不幸的是汉献帝,遇到了一个董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
把他铲除了,不料换了个曹操,还要比董卓奸过几倍,刘氏宗社,哪得不要覆亡。
现在北宋,也由奸贼张邦昌一手断送。南宋如日初升,若得良相辅政,以赤胆忠心,
匡君救国,招贤礼士,与天下英雄,并力杀贼,则直捣黄龙,迎回二帝,也属易事。”
黄、汪二人听到这里,却拂袖径去,普善也就长叹而退。
且说黄、汪回去,即有滑州守将王彦人见。甫得会面,王彦就抗声说道:“寇
氛日亟,未闻二公调兵遣将,难道想待敌自毙吗?”潜善沉着脸说道:“大惊小怪
什么!可晓得这里仆射衙门?”王彦冷笑道:“贼酋讹里朵陷北京,娄室扰秦陇,
兀术下河南,粘没喝已破延庆,将到徐州,二公难道是痴聋言目,还不曾闻见了”
潜善答道:“兵来将当,要汝等去御敌,责备宰相有何用呢?”王彦答道:“彦日
思北渡,只因兵微将寡,各处将士又无权可以征调,全仗二公秉承天子命,剀切下
诏,着各路军马会师北伐,庶足以鼓励军心。今二公置国事于不顾,虽接警报,壅
不上闻,只恐不等中原陆沉,江南已成为焦土了!”汪、黄无言可答。王彦想要等
见高宗,再和二奸抗争,遂即作别退出。不料潜善马上入奏高宗,诬指王彦病狂,
请降旨免予奏对。适值高宗心挂昭容,无心视朝,就降旨免予王彦入觐,派充御营
平寇统领。王彦不愿与汪、黄共事,就称疾辞官归隐,哪知行到半途,已闻扬州失
陷。原来,粘没喝已攻破徐州,知州王复殉难。朝世忠闻警驰援,无如所部只有八
千人,粘没喝以六万精兵拒敌,众寡悬殊,遂遭失败,只好退保盐城。于是粘没喝
挥军南进,取彭城,趋淮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抵泗州。制置使刘光世率兵守
淮。部下闻得金兵将至,先已溃散,粘没喝长驱至楚州,先琳出降。金兵乘胜前进,
又破大长军,和扬州只隔四十多里。内侍邝询闻警,吓得魂飞天外,慌忙奔入行宫,
向高宗说道:“贼寇来了。”高宗吓得面容失色,也不及细问,就吩咐带马,披甲
上骑,驱驰出城。
随行只有王渊、张俊及内侍康履、周仁、邝询及护驾军兵数人,一脚边直逃到
瓜州,觅得小舟渡江,亏得风浪不大,能得安抵镇江,然已黄昏时候,还怕金兵追
杀,只好悄悄地暂投逆旅驻足。
回笔再叙扬州城中,金兵未到,先已扰乱。汪、黄二奸尚率同僚在佛寺中听说
法,蓦地堂吏奔人大呼道:“御驾已出北门,金兵剧临城下,两位相爷赶快逃生吧!”
汪、黄慌忙奔出寺来。亏得是乘骑来的,两人就飞身上马,加鞭向南门疾驰而去。
那隆祐太后及六宫妃嫔,幸尔早得警讯,改装平民,由十几个卫士保护出城。一刹
那全城居民都扶老携幼,夺门出走,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促狭的喊一声:“金
人来了!”无数百姓争趋出城,互相蹴踏,死亡枕藉,后至的,都在死人身上走出。
一时嚎哭声,唤爷叫娘声,惨不忍闻。最不幸的司农卿黄锷逃至江边,一班军民误
认是黄潜善,向他戟指痛骂道:“奸贼,误国殃民都是你!你也有今日落在我们手
里的。”黄锷正欲辩白我是黄锷,哪知姓名未曾出口,脑袋已被乱军砍破了。
本来宁作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事起仓猝,人命比蚁命都不如,虽云在劫不在
数,在数总难逃,然而只有错死,错活却是没有的。所有朝廷仪物,尽行委弃。惟
有九庙神主,亏得太常少卿季陵,用麻袋盛着,肩荷而逃,出城奔了数里,回头遥
望,只见烟焰冲天,城中已起火了,忽闻后面有喊杀声,连忙奔逃,匆促间竟将太
祖的神主遗失道中。他连夜逃到镇江,却值天明,巧遇高宗正在江边觅渡,连忙上
前叩问缘由,方知车驾要到杭州去。原来高宗在逆旅耽搁一宵,次晨就召当地及随
行诸臣,商议去留。吕颐浩请留镇江,以为江北声援。王渊力持异议,谓:“镇江
乃三面受敌之地,倘贼虏从通州进占姑苏,镇江就不可保。还是杭州有重江险阻,
易守难攻,比较镇江好得多哪!”高宗遂决意趋杭州,留朱胜非驻守镇江,刘光世
扼守江口。
是日由镇江启行,经过平江,留王渊把守;及至崇德,命吕颐浩兼江、淮、两
浙制置使,还屯京口;又命张浚率兵守吴江。
高宗到了杭州,就州治作行宫,一面下诏罪己,一面广开言路,颁行大赦,放
还窜逐诸臣,惟独李纲不赦。这就可知汪、黄二人仍在朝中执掌大权,所以会录用
张邦昌家属,并命刘俊民,持邦昌从前与金人约和书稿,赴金军议和。隔不多时,
接到吕颐浩奏报称:“金人焚掠扬州,今已退去,臣已遣陈彦渡江收复扬州”云。
高宗览奏,触起了二十四桥头的沈昭容,破城时候,若然尚在城中,被这班骚鞑子
看见了,怎肯轻轻放过?倘然佳人已入金人手,只怕永无合浦珠还之望。想到这里,
恰巧周仁走来进呈奏疏。高宗向他说道:“可怜扬州一片繁华之地,已遭金人焚掠,
不知二十四桥头的一角红楼还无恙否。命你速往扬州侦查美人消息,若然尚在人间,
务须迎接回杭,完朕的心愿。可虑的被金人掳去,你也需调查清楚,是在哪个金将
营中,情愿化十万黄金,将她赎回。”周仁唯唯答应,马上就行,雇舟渡江,径抵
扬州。正是:乱离失散知何处,眷属难成寄远思要知周仁寻得昭容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陷番营输金赎爱女 劫宫眷涂面扮强徒
话虽两处,事却并行的。当高宗策马出城,城内居民都晓得金兵将至,各自收
拾逃生。那沈幼山是扬州城里的著名盐商,家私百万,屋舍连云。当下,家人在外
听得了警讯,汲汲回家报告,幼山急得手足无措。还是昭容有急智,拖着父亲走到
房间里,把金银珠宝一起投入井中,然后和庶母嫂子,把身上的装饰,一起摘除,
穿了老妈子的布衣。幼山把住宅交给老仆陈德看管,马上带同家眷出门,想到乡下
去避难。一路急匆匆向北门奔来,碰着许多难民都向东西南三门逃生,绝少向北走
的,所以路上不甚拥挤。幼山情知不妙,止步说道:“这班难民,为甚不向北门逃
生?你们且站着,等我问明白了再走。”说罢,就向一个难民问道:“北门大街很
空,你们为甚不走,偏偏向东西两门逃生呢?”难民答道:“金兵离北门不远,登
在城头上,望得见旌旗的了。”话声未绝,已飞也似地去了。幼山连忙带着家属,
掉转身来,也向东门逃生,不料走得不多几步,背后的难民蜂拥而来,嘴里喊着:
“鞑子杀来了!”啼哭奔逃,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昭容听说,急得芳心欲碎,
益发走不快了,幼山只好一把拖着,向前狂奔。等到走近东门,前面挤得水泄不通,
后面的难民,和潮水似地涌来,把幼山的家眷挤散了。亏得昭容一把拖牢幼山的衣
袖,不曾失散,挤在难民丛中,一时不得出城。霍地几十个金兵赶来,只拣年轻貌
美,衣服华丽的女子拖去,昭容躲在幼山背后,吓得抖个不了。一时哭声盈耳,有
的见城门洞里踏死的尸体,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索性掉转身来,反向城内走。金
兵高叫道:“逃什么?尽管等在家里,自要赶到这里来,被人践踏而死。”昭容听
说,信以为真,就拖着幼山,向城内行来,打算回转家中。殊不知这班金兵,因见
城内居民逃空,掠劫不着细软金银,房屋中的动用什物,是不能带着走的,故尔叫
难民等在家里,他们好挨户搜刮。幼山父女俩回到二十四桥边,迎面走来一排金兵,
押队的裨将名唤米罕,一眼望见了昭容,见她虽则乱头粗服,依然容光焕发,美丽
绝伦,就向部下丢了个眼色,四个兵士就上前掳劫。昭容紧紧拖着幼山,哭叫爸爸,
誓死不肯放手。米罕冷笑道:“倒是个孝女。她既舍不得老父,一起带去!”兵士
就将父女俩拖往金营。当时米罕奉粘没喝军令,首先冲入城中。城中本有三千护驾
军,只因高宗早已逃遁,护驾军也就四散而逃。
善良的寻到镇江,跟着车驾到杭州;狡黠的在城中抢劫得腰囊饱满,逃回家乡,
改行做小本经营。所以米罕入城,一无拦阻。
他就带着一排兵士,得意洋洋,全城兜了一个圈子;闯入行宫,阒焉无人,回
身出来,巡视四城门。却巧在二十四桥边遇见丁昭容,他想得了名城,照例可以掳
掠的,故尔把昭容父女俩带归本营。他就迎到粘没喝马前,报告扬城已得,宋君不
在城中,请大帅入城查点仓库。粘没喝奖励了几句,传令大军驻屯城外,他和米罕
入城,在行宫中暂住。命降将朱琳查点仓库,一面出示安民,收拾尸骸。
米罕直到黄昏,方得回转本营,就命卫兵带美人进帐。那昭容自被掳入营,直
到现在,不曾住哭,一手拖着老父,哭着:“爸爸救我。”幼山一时也无法可使,
只好安慰道:“徒哭无益,我被你弄得六神无主了。你且止住了哭声,待我慢慢想
来。”昭容只好强抑哭声,泪珠儿却依旧和断线珍珠似地落个不住。幼山心想,女
儿已受天子聘,万不容失身于贼虏,但是已成俎上肉,怎样可以避免宰割呢?继思
黄金与美人并重,欲保女儿贞操,惟有供献黄金取赎。好得掳掠的妇女共有七人,
放了我女儿,还有六人供他取乐,或者肯答应,也未可知。当下,就将这个急救法,
悄悄地告诉昭容。昭容听得了这一线生机,方才拭泪守待。等到黄昏,卫兵来传昭
容进帐。幼山忙向卫兵拱手道:“兄弟有话,要烦老哥转禀将军。”接着把十两花
银塞到卫兵手中,说道:“诸事要老哥照顾。小女几次要撞死,被我拦住的,若然
离开了我,无非一死。所以想托老哥转达将军,可能替上天好生之德,放了我们父
女还家,愿献一万两白银,以作赎命金。”卫兵乌眼珠看见了白银子,就含笑说道
:“你俩且在这里守一会,我替你俩去讨情;不过如得到放赎,我要加一酬劳的。”
幼山答道:“只要放我俩回家,准送加一酬劳。”卫兵就带了六个难女进帐,向米
罕说道:“还有一个女子誓死不肯来,几乎撞壁而死,幸被她父亲拖住。现在乃父
说:”愿献万两白银赎回女儿。‘将军何乐而不为?由我跟他们去取银,决不会漏
泄秘密。况且是他们自愿,就是大帅晓得,也不会责备将军的。“米罕沉吟了一会
儿,说道:”放他们出营,若然半路脱逃,这便如何?“卫兵道:”由我负责。若
然措不齐银两,依旧带他们回来。“米罕点头许诺。卫兵退入后营,把米罕的话告
知幼山,未了问道:”你回去当真措得齐赎款吗?不能够撒诳唐突,害我受委屈的
啊!“幼山答道:”承老哥厚意照顾,岂有恩将仇报,反害老哥受委屈?“于是卫
兵引着父女俩从后营走出,径入北门。原来金兵都扎浮营在城外。
时已半夜,三入乘着月色,一路行来,半途中遇着几个巡哨金兵。昭容好似惊
弓之鸟,瞧见又有金兵来了,连忙拖着幼山,转身逃避。卫兵拦阻道:“有我在此,
不用惊慌。”话声未绝,巡哨兵已赶来查问,卫兵说明口号,巡哨兵就扬长而去。
幼山惊魂始定,连忙取道还家,只见儿子媳妇已在家中,就叫他们把身边银两取出,
缺少甚巨,井底的藏银,一时犹不能捞取,亏得想起地窖中尚有藏银,命仆役取出。
经卫兵点验清楚,方才装入木箱,遣仆役扛抬送去;另以千两赠给卫兵,并向他诚
恳道谢。卫兵就带着银两,回营销差。这也是昭容命不该绝,才能履险如夷,保全
贞操。
那幼山在家耽搁一宵,次日,清早抽身,挈眷雇舟往盐城姊丈家中暂避,因恐
住在扬州,再有金兵登门劫掠。那盐城有统制韩世忠驻守,可保无虞,所以昭容住
在盐城,很觉安宁。
隔了一个月,金兵退出扬州。周仁奉了高宗命,到扬州找寻昭容下落,只见繁
华市场,泰半化为焦土,心想:沈家的华屋,只怕也变成瓦砾场了。一壁想,一壁
赶到二十四桥边,只见红楼一角,映入眼帘,很觉快慰,马上登门请谒。恰巧幼山
不在家,只留老仆陈德居此。德和周仁见过几次,认得他是内侍,就恭恭敬敬接入
里边,说道:“家主往盐城避乱去了。我家二小姐,几乎被鞑子掳去,已经劫入金
营,亏得主入有急智,化费了一万两白银赎回来的。”周仁很惊异地答道:“险啊!
这是你们小姐福厚,才会逢凶化吉。现在金兵已退去,贵主入可以回府咧!托你马
上送个信去,说周某奉天子命,特来接洽婚事,请他挈眷回扬,以速为贵。我在逆
旅中守候。”陈德连称遵命,马上遣入赶往盐城送信。周仁即往知州衙门投谒陈彦。
彦是吕颐浩遣去收复扬州的,当下见仆入送进周仁的名片,晓得是高宗的心腹,
连忙亲自出迎,接入客室中,请过圣安,分宾主坐下。陈彦问道:“足下到此,莫
不是找寻朝廷仪物吗?”周仁就将来意直告。陈彦笑道:“原来足下是皇上的大媒,
非同小可。”说着,吩咐手下备酒款待,并留周仁耽搁署中。
暂且按下。
且说幼山接到陈德的报告,马上谢别姊丈,挈同眷属,回转扬州。本来路隔不
远,只因有金兵半路驻扎,只好绕着远圈儿走,不料避过了金入,却又闹出了别的
岔枝儿来了。那幼山带了家眷,雇舟前行,绕道至高邮地界,时已日薄崦嵫。幼山
因为道途多梗,不敢赶夜路,吩咐舟子择热闹码头停泊。舟子依言,向接官码头傍
岸驻泊。隔了一会儿,来了一只大号官船,停在幼山坐船的外旁。那昭容坐在舱中
昏闷,便同兄嫂到船头上观看来往的舟船。只见外旁官船上,扯着一面拖水旗,写
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昭容的哥哥昭忠,见了拖水旗上的官衔,含笑说道
:“阔极,这是当朝的首相。”昭容说道:“宰相罢了,何阔之有?哥哥你只要官
运亨通,也可以做宰相;不过做了宰相,要忠心报国,切不可去卖国求荣。”昭忠
搭讪道:“我的宰相是在妹妹裙带上,要你竭力保举的啊!”兄妹俩正在闲话白嚼,
忽然官船舱中走出一个贵公子和两个门客。
看官们,你道是谁?原来是奸相黄潜善的儿子,名吉元。那两个门客,一个叫
邹魁,一叫贺守,都是胁肩谄笑、牵嫖引赌的小人。吉元本来居住扬州,也为避乱
出门;现在得悉金兵已退,所以雇舟回扬;这时正和两个门客在舱中饮酒。邹魁一
眼望见了昭容,连忙向吉元说道:“邻舟有美人,现在瞭首;公子苦无下酒物,快
去饱餐秀色吧!。”于是三入同至船头。吉元本是色中饿鬼,就目不转睛地把昭容
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心想: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儿罕曾见!那昭容只顾
看渔人网鱼,不曾留意他们,等到听得有入说话,侧转头来。吉元就向她嬉皮涎脸
地扮鬼脸,吓得昭容什么似的,一溜烟逃入舱中,心头只是跳个不住。那吉元就向
邹魁问道:“老邹,你是扬州土著,彼姝也是维扬口音,你可认得她是谁家女郎?”
邹魁答道:“她是扬城一只鼎,非但貌美如花,而且还有一肚子大才,能够吟诗作
赋,真是入间少有的美人儿!”吉元笑道:“哪个要你替她赞美?说了半天,姓名
依旧不曾说出来。”邹魁答道:“彼姝是盐商沈幼山的掌珠,扬州城里的工商士庶
个个晓得,偏偏你公子不相识她,岂有此理!”吉元问道:“你既详悉她的家世,
可知她小姑居处,有郎无郎?”邹魁答道:“只因选择过苛,至今还未得东床坦腹。”
贺守搀言道:“酒菜冷了,舱中去细谈吧!”说着,一起回到舱中,入席共饮。那
贺守本是个游手好闲,闯了祸捉将官里去,亏得吉元替他设法营救,才得脱罪,由
是甘为门下客,吉元也当他心腹看待。当下吉元向贺守问道:“彼姝我颇惬意,不
过我已有妇,她是盐商爱女,不见得愿作小星,不知二位有无锦囊妙计,能使美人
归我?”贺守答道:“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公子果真一见倾心,必欲得之,门下有
一妙计,只消如此这般。当时不会露破绽,等到后来晓得,生米已成熟饭;幼山得
悉公子的声望,管教伏伏贴贴,还要送妆奁来咧!”吉元道:“妙极了,以速为贵,
你去吩咐舟子吧!”贺守就到后舱,吩咐舟子解缆,移泊六里桥。舟子莫名其妙,
未便追问,只好依言前行,至六里桥停泊时,已是黄昏。等到晚餐以后,贺守就依
计施行,叫八个豪奴;扮作强徒,各开花脸,由他率领着,各执家伙,离舟登岸,
沿堤奔到幼山坐船边。时已深夜,昭容等已深入睡乡。贺守一声呼啸,和八个豪奴
跳入舱中。幼山及诸眷属都从梦中惊醒,吓得魂飞天外。尤其是昭容好似惊弓之鸟,
格外吓得面容失色,躲在房舱中。贺守一眼瞧见,就和豪奴动手,先将昭容两手缚
住,由豪奴背负登岸。昭容啼哭呼救,豪奴只管急急前奔。你想更深夜静,犹是地
临官河,四面无屋舍,凭她喊破喉咙,也无人听得。不过昭容命内有夫人之分,且
和高宗前世有缘,岂容失身于小奸之手,故而鬼使神差,蓦地里来了一个救星,正
是:登徒好色施强暴,地旷人稀少救星。
要知谁人来救昭容,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救危难梁虹玉杀贼 入宫闱沈昭容承思
语云:“国不可以一日无君”。当扬州失陷,高宗出奔,这时好算得国内无君,
所以黄吉元和邹魁、贺守竟敢无法无天。
半路上遇见了昭容,吉元竟欲据为已有,贺守竟敢涂面扮强徒,强抢闺女。他
们固然不知昭容已受皇家聘;昭容犹不敢自称是宫眷,只是在豪奴背上啼哭喊救命。
时值中旬,月光照得和白昼相似。忽然中流来了一号大船,半夜赶路,可想而知必
有急事。无如天公不做美,遇着逆风逆水,休想赶得上。舟子只好上岸背纤,将船
傍岸,四个舟子跳到岸上。却巧豪奴背着昭容从船头前经过,昭容看得分明,就拼
命高叫道:“船上听者,我是扬州盐商女,被强徒劫在背上,快来救命!”那只大
船舱中,坐着一位巾帼英雄。更深人静,昭容一席话,随风送入她耳鼓中,激动了
她的侠义心肠,马上带着四个使女,抢步出舱。
一面吩咐停船,一面向岸上谛视:只见一班强徒,一个背上有女子在那里啼哭,
强徒插翅似地向前狂奔。心想:此女必有后福,才会急难之中遇见我,岂容袖手?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转念间,就带了使女,纵身登岸,手掣佩剑,喝道:“狗
强徒,怎敢目无法纪,强抢良家女子?”一壁说,一壁已赶到强徒背后。贺守掉转
身来,乘着月光,看得分明,见也是个美貌妇入,自恃略娴武艺,并不畏怯,瞧见
一剑迎面砍来,忙举单刀挡过;第二剑拦腰刺来,又把手中刀架过,挡了几剑,才
知不是;正想逃遁,脑袋已被剑锋削去了半个,哪里还活得成呢?
八个豪奴,也被四个使女杀死了一双,那几个放下昭容,丧胆而逃。看官们,
你道这位巾帼英雄是谁?原来就是流芳百世的梁红玉夫人。她虽不是宋宫中人物,
却是当时一位顶天立地的女中丈夫,杀得金兀术大败黄天荡,后书自有交代。现在
刚才提及,应当将她的历史交代清楚。她是良家女,自幼没了父母,流入勾栏,艳
名大噪,与李师师齐名。她父是个名教师,衣钵亲传,她也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
而且知书识字,善相人术;堕落青楼,本非她的志愿,所以久怀择人而事之心。只
因选择夫婿过苛,不慕虚荣豪富,要选文武全才的真英雄。一班纨挎子,大腹贾,
都遭她白跟;所与往来的,都是一班文入墨客,能文不能武,也不合她的意思,不
过虚与委蛇罢了。直到遇着了韩世忠,方才付托终身。那时世忠正在穷途落魄时候,
到京口找寻姨丈,不料姨丈往陕西去了,投亲不遇,流落京口,借宿在天后宫的后
屋中。一天,红玉因为昨夜三更,得了一梦,梦见舟行大海,自己立在船头上,霍
地惊风骇浪中,跳起一条似鱼又似蛇的怪物来,却巧落在她身上,就此惊醒,吓得
香汗满身,芳心中还只是怦怦地跳个不住。兀自思量:这个梦境,怪异得很,既然
梦见大海中的怪物,这里天妃娘娘有求必应,灵验非常,不如来朝,去拈香求签,
请求娘娘指示迷途,使我早日脱离苦海。打定主意,等到天明起身,修饰停当,就
遣相帮购办香烛,雇轿径往天后宫进香。时候过早,香伙还在厨下进早膳。红玉兀
立在殿上等了一会儿,就缓步轻移,向殿后随喜。走到破屋门前,瞥见一只斑斓猛
虎,从面前跳过,径向破屋中窜入。自仗具有好身手,并不畏怯,仔细向破屋中观
望,不见猛虎,却见有个男子在破榻上,鼻息如雷地好睡;不觉出声唤道:“快快
醒来,有猛虎来了!”一壁说,一壁走到门口。
那男子已被她惊醒,一骨碌跳下地来,向红玉问道:“猛虎在哪里?我去打死
它,不用畏惧!”红玉走入室中,四面找寻,耗子也没有一只,哪里有什么猛虎呢?
心中好生奇怪,就把那男子的面貌,仔细打量:见他生就个同字脸,两道浓眉,一
双虎目,奕奕有神,鼻如悬胆,齿白唇红,颏下无须,年纪约摸三十光景。暗想:
猛虎莫非是他的星宿?像他具此好相貌,理当拜将封侯,为什么衣衫褴楼,困顿穷
途?谅因额角大狭,定是个苦出身,无入汲引,所以埋没英雄。那男子见她半晌不
作一声,就问道:“姑娘从何处看见猛虎?到此作什么?”红玉答道:“到此烧香,
因找寻香伙,经过这里,霍地从我身旁跳出一只猛虎,窜入此室;见你正在浓浓好
睡,恐膏猛虎的馋吻,故尔冒昧惊扰,对不起得很!”男子答道:“姑娘一片热心,
恐我身膏虎吻,好意将我唤醒,况已日上三竿,理当起身了。”说着,愁容满面地
望了红玉一眼,自觉形秽,局促不安。不料红玉慧眼识英雄,看定他必能飞黄腾达,
早存委托终身之念,就含笑问道:“听相公口音,不是此间土著。请问贵姓大名,
府居何处,到此作什么?”那男子答道:“在下便是韩世忠,到此探望姨丈,打算
从戎立功。不料姨丈已往陕西,因此投亲不遇,流落异乡,说也惭愧!”红玉听说,
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相公可曾拜投名师,习过武艺?”世忠答道:“系出周同
门下,惜乎师长已经作古,以致乏人汲引,落魄穷途。”红玉含笑说道:“奴虽力
薄,愿为相公设法。请即随奴归去细谈,不知意下如何?”世忠长叹道:“承蒙不
弃寒微,甘为设法。
无如某与姑娘素昧生平,忽然相偕回府,男女攸关,授受不亲,岂不要开罪贵
尊长呢?“红玉笑问道:”相公,可知我是如何入?“世忠答道:”我竟穷昏了,
还没有请教贵姓,敢请姑娘以直告我。“红玉说道:”我乃花蕊院中的妓女梁红玉
便是,随我回去何妨!“世忠忸怩答道:”自惭衣衫褴褛,不敢随行,且等我得志
后,登门请见吧!“红玉伸手入衣袋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世忠,叫他到衣庄上
购衣更换,然后来院。世忠推辞不过,只好收了。红玉叮嘱道:”我还有许多话说,
要和相公面谈,幸勿爽约。“世忠答道:”入非草木,岂肯辜负美意?“说罢,含
笑作别,径到衣庄上购买衣物。
红玉拜过天妃娘娘,乘轿归院,关照相帮道:“有个姓韩的亲戚要来找我,你
们引他进来。”相帮唯唯答应。隔不多时,世忠更易新衣,雄赳赳来访红玉,相帮
引到房间里。红玉竭诚招待,同到卧房中坐下,劈口就问道:“相公现拟到哪里去
从戎?”世忠答道:“当世只有两河制置使种师道晓畅戎机,且能识拔英雄,拟往
延安投之,惜乎路程杳远,缺乏川资。”红玉早已将二百两私蓄银放在枕下,随手
取出,赠给世忠道:“这是我送你的川资,祝你此去青云得路,马上封侯。”世忠
道:“却之不恭,谨领盛情,倘然此去得志,必定加十倍奉还。”
红玉答道:“不希罕你的钱,但愿你永远莫忘此日之情,还须约个日期,隔几
时到此访我?”世忠答道:“快则一年,迟则二年,必来拜谢盛情。”红玉道:
“我今把终身相托,望你早日成名来接我,可知我等在这苦海中守你,不是容易的
厂世忠虽然是个血性英雄,这时也有些儿女情长,握着红玉的柔荑,说道:”承你
如此多情,此去誓必拼命杀贼,取得一官半职,马上请假回来,和你举行合卺礼。
“红玉道:”但愿如此。不过我等在这火坑中,欲图守身如玉,必须如是这般,或
者办得到,也未可知。“世忠道:”且去唤本家来,你给我的川资嫌多,不妨借花
献佛,替你还去一百两身价,叫他们不许强你留客。“红玉点点头,一同走到本家
面前。世忠向她说道:”红玉是我的未婚妻,今朝被我在天后宫遇见,才晓得被她
母舅押在这里,拿过二百两银子。现在年限未满,似乎说不出取赎,并且我要紧去
立功,只好听她等在这里。先还你一半身价,等,我做了官,再行备款取赎;不过
留在这里,不许强逼她留客的。“说着,递过一百两银子,本家只好点头收银。世
忠就和红玉作别。红玉依依不舍,再四叮嘱道:”早些来接我,莫教我苦害相思!
“世忠答道:”理会得。“说着,掉转身来,匆匆而去。红玉就此挂记心头,巴巴
地望他打胜仗,好容易挨过了一年,忽然世忠带了四个卫兵,挑着银两,来至花蕊
院。红玉接着,正是喜出望外,握手询问别后情形。
世忠笑答道:“靠你的福,先到种帅部下投军,蒙恩派为偏将,连打几次胜仗,
不次擢升,今已官封统制了。”红玉快活得发狂似的,要想替世忠张筵洗尘。世忠
拍着她香肩说道:“你是夫人了,还愿意等在这里?马上同我回去吧!行箱中有千
两白银,赏给本家的。”红玉就请本家来,说明一切,本家只好收银面谢而退。于
是有情入竟成眷属,马上乘船还家,举行婚礼。
名将美人,正是天生佳偶。且红玉精通战略,能够参赞戎幕,扶助丈夫立功,
这都是以前的事。今因粘没喝攻陷扬州,世忠曾在濮州邀击,众寡悬殊,打了败仗,
退保盐城。梁夫入在家得讯,马上带了四十名女兵,雇坐官舫,不分昼夜,赶往盐
城。
路过六里桥,听得岸上有女子啼哭叫救,她就登岸援救。这也是贺守恶贯满盈,
才会丧在她剑下。当下梁夫人吩咐使女,将三具尸身掘地埋葬,她就同昭容回到船
上,问明根由,就命两个女兵,将昭容送到幼山船上。幼山见爱女无恙回来,正是
喜出望外。那梁夫人径往盐城。黄吉元得豪奴回船报告,吓得马上就逃,按下慢表。
且说昭容等回转扬州,周仁得讯,就来投谒,幼山迎入客厅,备酒款待。周仁
问道:“前次金兵入城,令千金可是受过惊吓的?”幼山答道:“非但前次饱受虚
惊,这次回来,半途又被强徒掳去,亏得梁夫人相救,才得珠还合浦。”周仁很惊
异地说道:“两次皆得逢凶化吉,令嫒的后福无穷,常言不是说:”大难不死,必
有后福‘。令嫒两次遇到大难,仍得保全贞操,足见暗中有神灵护助,将来必有封
后之望,先为预贺,请饮一杯。“幼山听得贺他做国丈,自然乐意饮酒。周仁又道
:”金兵出没无常,莫说百姓弄得不能安枕,连带皇上也弄得东奔西走,这也从哪
里说起!“幼山道:”小女在家,我担不起这个重任,还是趁早送往宫中,免得我
提心吊胆了!“周仁答道:”好啊!准备来朝起行,从水道赴杭。“幼山问道:”
宫中向例,后妃进宫,要不要备办妆奁的?“周仁道:”除皇后以外,不办妆奁的,
至于金银珠宝,趁家之有无,尽管带去。“幼山等到酒阑客散,即帮同爱女收拾行
李,准备起行。次日,周仁护送昭容赴杭。幼山因为时局不靖,不曾送去。昭容一
路平安,直到杭州。周仁先入宫奏明高宗,高宗降旨迎入宫中。
当晚高宗临幸,昭容含羞接驾,高宗亲手扶起,同入寝宫。高宗问起:“金兵
入城时,可曾受过惊吓?”昭容就把两次遇险情形,详细说明。高宗说道:“第二
次遇见的开花脸强徒,定是熟入,否则何必涂面!卿可听得强徒是哪里口音?”昭
容凝想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臣妾停船泊夜,就有一号官舫停泊在外傍,有三个
浮薄少年立在船头上,将我论头评足,都是中州口音,强徒也都是中州口音。不过
那号官舫扯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的拖水旗,不见得会做强徒的。”高宗又
问道:“官舫少年的面貌,可还记得吗?昭容尚能记忆,就以直奏对。
高宗道:“果是黄潜善的儿子,朕只道潜善是个良臣,故以国事重托。众卿都
说他是个奸佞,朕尚不信。现在方知他是个庸臣,教子不严,也能治国?爱卿若无
梁夫人相救,这便如何?”就此高宗不信任潜善,倚韩世忠为股肱,这都是昭容一
言所致。正是:百官难把奸臣逐,一女能回天予心。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跋扈将军称兵犯蔡阙 风流天子掩泪出宫门
昭容入宫,当晚即蒙召入寝宫,渥承雨露。高宗见她羞答答半推半就,还是无
瑕白璧,益加怜爱。那时六宫眷属,寥若晨星,后妃等早被金入带往金邦,宫中只
有个隆祐太后,和几个受过高宗恩幸的嫔妃。以外宫娥彩女,当扬州失陷时,又逃
亡了一半,至今行宫中顿呈冷落景象。高宗本来只宠一个吴氏。
那吴氏原籍开封,父亲名近。当吴氏呱呱堕地时,他父刚得一梦,梦在路上踽
踽独行,忽见道旁有一亭,匾额上写着“侍康”二字,亭前遍植花草,牡丹已谢,
只有芍药独放一花,妍丽可爱;正在玩赏间,忽被丫头唤醒,报称院君生了女千金
咧。
当时不解梦兆是凶是吉,替女儿取名芍芬,以志不忘。等到芍芬长成至二八年
华,出落得秀外慧中,娇滴滴越显红白。时值高宗在康邸时代,慕芍芬美名,选充
下陈。自汴京失陷,高宗的妃嫔,泰半北去,惟有吴氏尚在嫔妃之列,金入不曾指
名逼索,遂得常随高宗左右,宠爱独钟。只因中原不靖,高宗命她学习武功,等在
宫中,伴着高宗驰马射箭,略娴武艺,因是高宗越加宠爱。自汴京至应天,从广陵
至杭州,宫嫔尽行失散,惟有吴氏每役必并马而驰,好似楚霸王身边的虞姬,时刻
不离左右。直到昭容入宫承宠高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吴氏竟有一个多月
不曾承恩,也只好背着人弹泪,自嗟命薄,兼恨天子无情。
那时高宗命刘俊民赴金军请和,虽未接洽妥当,金兵已退出扬州。高宗稍稍放
心,便振刷精神,勤修内政。晓得汪、黄二人乃是误国殃民的庸臣,正拟将他俩贬
谪。恰巧汪、黄联名上疏,自称纵有仇人,在陛下前进谗诬陷,只因时局艰危,国
家正值用入之际,不敢具疏求退。高宗览疏,不知二人的奸谋,遂向朝臣垂询汪、
黄的人品。即有中丞张激,上疏详言汪、黄二十大罪,洋洋数千言,把二人的好谋
尽情揭露。高宗遂贬谪潜善知江宁府,伯彦知洪州。当时舆论皆言潜善久列朝堂,
把持国柄,嫉害忠良,放逐李纲,谗间宗泽,沮止车驾北行,纵容儿子为虐,台谏
内侍言其罪恶,则陷以奇祸,因是中外切齿,今遭罢谪,还嫌罚不当罪。伯彦居位
日浅,罪恶尚少于潜善,时论未加严责。汪、黄既罢斥,遂进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
兼中书侍郎;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
不料为着升降,又惹起逼帝禅位的大乱子来了。那王渊素无威望,并且性情急
躁,当高宗自扬州避乱渡江,刘光世见帝奏道:“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不
误;今臣所部数万骑,尚有半数因无船不能渡江。”于是王渊遂受帝面责,愤不可
遏,即斩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以自解。佐为渊之亲戚,朱胜非恐酿巨祸,驰往见渊,
责备之,渊始觉悟,事已无及,遂失军心。
至是传旨进秩,诸将罗唣,都怀不平。胜非入奏高宗,命渊免呈书押。无如许
多从难功臣,未曾得着厚赏,咸怀不平。尤其是苗傅自负世将,护跸有功,未见升
官之命,忽闻王渊骤入枢要,不禁怒发冲冠。刘正彦也因招降巨寇,功大赏薄,久
怀怨怼,于是苗、刘二人,暗地密谋。正彦且疑王渊与内侍康履、蓝圭勾通,因此
密议先杀王渊,次杀康、蓝。适值蓝圭恃恩用事,康履更加肆无忌惮,擅作威福,
凌辱诸将。中大夫王世修亦恨内侍专横,遂与苗、刘联络一气,待衅而动。时逢秋
汛,康、蓝等临江观潮,供帐遮道,适被苗傅所见,遂向康、蓝怒骂道:“汝辈使
天子颠沛至此,还敢如此施威!”康履自恃帝宠,反唇相讥道:“朝廷养兵千日,
用在一时;都是出了你们这班吃粮不管事的兵将,金人才敢如此猖獗,与我们内侍
什么相干?”苗傅听说,暴跳如雷,正拟揪住康履,亏得刘正彦在旁,拖着他就走,
一壁说道:严时机已至,到我家中,共商进行之策。“说着,回到家中,召集同党,
议定先斩王渊和康、蓝,后逼高宗退位。是日适逢殿前都指挥刘光世,召百官入听
;宣制,苗、刘即遣王世修伏兵城北桥下,专等王渊退朝动手。
那王渊还没有晓得,新膺显职,得意洋洋地跨马入朝听宣制;隔了一会儿,退
出午朝门,依旧跨马出城。行到城北,桥下的伏兵一拥上前,将渊拖下马来。渊厉
声问道:“为甚拖我下骑?
难道你们要谋反不成?“话声未绝,刘正彦飞马赶到,说道:”王渊勾结宦者
谋反,当正其罪。“说着,掣佩剑将王渊刺死,即同苗傅拥兵入城,令兵士拖王渊
尸身直抵行宫门外,枭王渊首,惩示行阙。苗、刘等分头搜捕内侍,被杀者一百十
三人,行宫中大乱。康履飞奔入报高宗道:”:苗傅、刘正彦造反,已经杀入宫门。
“高宗吓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打算出宫避乱,忙顾左右道:快宣吴氏入宫!”
内侍就急忙忙奔去宣召,不料芍芬正因高宗偏爱昭容,车驾多时未曾到此,正在怨
恨,忽闻宣召,并不去追问根由,就命宫娥答称:“吴氏有病,不能应召。”内侍
只好回来照实复旨。高宗明知是酸素作用,正拟赶去,同昭容和吴氏逃遁。忽听一
片哗声,有许多大臣拥进宫来,原来正是朱胜非入值,忽闻惊报,他就鹤登行宫门
楼,诘问苗、刘道:“政见不合,尽可疏请改革,何得擅杀内侍,血溅宫廷,惊扰
圣驾?”苗傅抗声答道:“不用多言,我当面奏皇上。”话声未绝,中军统制吴湛
已将宫门开放。苗党一拥而入,声势汹汹,七张八嘴,都说要见驾。胜非见事起仓
猝,知难理喻,只好下楼入宫,请高宗登楼慰谕。高宗见火已燃眉,只好带着胜非
等御楼宣慰。苗、刘等一班乱党望见了高宗,初尚下跪山呼。高宗说道:“朕自省
无负于众卿,卿等何故甘冒不韪,出此越轨行动?”苗傅厉声答道:“陛下信任中
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内侍所至得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殃民,罪恶
滔天,犹未明正典刑;王渊遇贼不战,备船不完,首先渡江,只因结交康履,乃除
枢要。臣自陛下即位以来,屡立战功,仅得薄赏。臣等不负国家,只为天下除害,
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的,也皆诛戮。惟康履、蓝圭实为害群之马,尚在君侧,
请即缚付臣等,正以国法,以谢三军。”高宗道:“潜善、伯彦已经罢谪,康履、
蓝圭当加重谴,卿等可以归营听命了。”苗傅道:“天下生灵何辜,都害得肝脑涂
地,只缘中官擅权所致,不斩康、蓝,无以谢天下,臣等誓不回营。”
高宗还舍不得交出康履,沉吟了一会儿,苗、刘等厉声要索道:“再不交出,
臣等自行入宫搜捕了。”高宗不得已,遣吴湛入宫,执康履缚送楼下。苗傅曾经被
他辱骂过,就掣剑斩为两段,并脔其肉,斩其头与渊首并悬行阙。谪蓝圭于远州。
高宗传谕傅等率兵归营,傅等只是不走,径语高宗道:“陛下不当即大位,渊圣皇
帝尚在金邦,一旦归来,试问若何处置?”高宗语塞,不能答,只好命朱胜非纵楼
而下,向苗、刘等委婉劝慰;授傅为承宣御营使都统制,刘正彦为副。苗、刘要求
请隆祐太后听政,并遣使与金人议和。高宗准如所请,立刻下诏请隆祐太后临朝听
政。不料苗、刘闻诏不拜,又复变卦,抗议道:“既请太后听政,陛下理当退位!
况且道君皇帝的先例具在,尽可禅位皇太子。”胜非劝慰无效,只好纵城而上,还
奏高宗。
高宗沉吟着想道:“不允,这班乱贼杀入宫来,如之奈何?不如暂解目前之厄,
另作复辟缓图,较为得计。”打定主意,就向胜非说道:“朕当退避,不过须有太
后手诏,方可禅位。”
胜非也以为然,当下即遣门下侍郎颜岐入宫,请太后立刻御楼,高宗离座迎接,
退立楹侧。从官请帝还座,高宗黯然答道:“朕不当坐此了!”胜非等即随太后乘
肩舆下楼,向苗傅等晓谕道:“自道君皇帝,误信蔡京、王黼之言,变更祖法度,
又被童贯收用降臣,招致金人之祸,此皆先朝之事,与当今皇上无涉。况今上并无
失德,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今已窜逐,统制岂不知之?”苗傅等对道:“臣
等必欲太后为天下主,奉皇子为帝,以治天下。”太后道:“目今强敌压境,国势
岌岌可危,上下协力同心,尚虞不给,岂可更易帝主,启内衅以示敌人以可乘之机?
况且吾以一妇人,抱三岁孩子处理国事,何以令天下?使敌国闻之,岂不要转加轻
视?”太后苦口婆心地开导,无如苗、刘只是不从。太后遂顾胜非道:“今日之政,
须大臣果决,相公何得袖手旁观,不发一言?”胜非又复登楼,向高宗说道:“适
有苗傅心腹王钧甫语臣云:”苗、刘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并且生性执拗,一时
不可以理喻的。‘臣请陛下权宜禅位,徐作后图。“高宗乃即提笔写诏,禅位于皇
子敷,请太后垂帘训政。胜非捧诏下楼宣读,苗、刘等始率众退去。高宗同太后还
宫。行宫外的尸首,自有入收拾去。次日,皇子敷即位,隆祐太后垂帘决事。尊高
宗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宁寺改为睿圣宫,改元明受,颁行大赦。加苗傅为武当军
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
看官们,要知苗傅等必欲太后训政,并非阿好太后,为恐高宗在位,要替康履、
王渊报仇,自己的老命就要不保,所以强逼高宗退位。自太后听政,国事都由首相
朱胜非处理。胜非每日必引苗党二人上殿,以祛其疑,才得相安无事。所以太后语
高宗道:“幸赖胜非为相,若使汪、黄在位,事已狼藉了。”那苗傅见高宗安居宫
中,仍在暗中处决国事,很不放心,就与同党密议。正彦道:“惟有留帝在此,吾
等奉太后、少帝幸徽越,可保无后患了。”苗傅从其言,往见胜非,说明迁都之意。
胜非力持不可,动以利害,并许以力劝高宗迁居显宁寺,苗傅始首肯。胜非入白高
宗。高宗长叹道:“朕已禅位闲居,他们还不放心,连朕的起居都要他们干涉,太
觉费心了。”胜非道:“时机未熟,陛下还宜逆来顺受,且往睿圣宫暂住,等到复
辟时还宫,免得目前再闹乱子了。好得显宁寺房屋宽广,臣已饬匠修葺,来朝准予
迁入吧!”高宗道:“姑念卿苦心维持,只好容纳忠谏。不过复辟事,要卿负责进
行,以速为贵;否则恐二贼密布心腹,早为设备,这却养虎添翼,噬脐莫及了。”
胜非低语道:“已有把握,为防漏泄起见,不敢多言。陛下迁出行宫,届时可以预
先躲避,居此反多妨碍。”高宗甚韪其言。等到胜非退出,高宗传谕昭容收拾细软,
整备来朝移居。
高宗想起了吴氏具有好身手,几次避乱,都亏她介胄而驰,随身保护;现在苗、
刘二贼和我作对,难保不来侵犯,这却非得她在旁照料不可。想到这里,就安步当
车,径抵吴氏寝宫。吴氏接入,说道:“苗、刘世受国恩,竟然甘冒不韪,强逼陛
下退位,陛下何不骗他入宫,执而杀之,仍可临朝听政。太后本不愿意垂帘啊!”
高宗道:“操之过激,只怕他部下铤而走险。
朕已有密旨交朱相国,专待勤王兵到,就可将乱党一网打尽了。
届时必有一场恶战,居此恐受虚惊,来朝与卿移居睿圣宫,免得临时仓皇出走。
“吴氏冷笑说道:”陛下自有新宠随侍,何用臣妾同行?臣妾略具防身武艺,居此
不惧。即使贼兵闯入行宫,也可杀出重围的。“高宗含笑道:”不愧称为亸簉将军。
但是使动泼醋,那系弱女子的惯技,卿既为巾帼英雄,当以忠义节烈为重,不
该弃朕如敝屣。朕与卿屡共患难,恩情如海,终老不变,只为卿喜习武功,不贪风
月,故尔添纳昭容,替你侍奉枕衾,不料你竟会和她争夕,这却非朕始料所及的。
现在朕为你们俩订定入值期,每月卿当值二十日,昭容当值十日,已往不追,和朕
言归于好。“一壁说,一壁握着吴氏的手,同入寝宫,要想同游巫山十二峰。吴氏
拒绝道:”陛下方云臣妾不贪风月,何故忽作此风流狂态?难道是和新宠习惯成自
然,以致迫不及待?“高宗笑吟吟说道:”为卿恨朕偏爱了新人,竭诚向卿赔礼,
卿既不愿,尽可约时而动。速将细软收拾,朕在此间留宿,来朝与卿并马出宫。
“正是:国势阽危乱事急,宫中犹自语温存。
欲知高宗复辟情形,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大将勤王讨平逆贼 君王复辟分封功臣
高宗移居睿圣宫,赖有吴氏、昭容在侧,尚不嫌寂寞。姑且搁过一边。现在要
提张浚、吕颐浩等会兵讨贼。张、吕本都统兵在外,当改元敕书传到平江,张浚叮
嘱守臣汤东野秘而不宣,一面命心腹赴杭调查真相。隔了两天,又接到苗傅的传檄,
语多悖逆,张浚看了,不禁恸哭失声,马上召东野及提刑赵哲等,共谋起兵讨贼。
却巧张俊率所部八千人至平江,来会张浚。
浚与语朝事,涕泪交流。俊道:“现有旨命我只许带三百人赴秦凤,余众交他
将。俊知必是逆臣伪旨,拒不受。部下汹汹,莫知所可,俊安慰他们道!‘当诣平
江,与张侍郎商决,愿意者随我同往。’众皆称愿,遂率八千人到此,与公一决。”
张浚说道:“我等正拟兴师问罪。”俊泣拜道:“帝后都在杭州,须侍郎济以机术,
毋惊乘舆。”浚点首称善。正商议间,忽由江宁传到一函,张浚拆阅,见是吕颐浩
来问消息,且言:“禅位一事,必非皇上本心,盖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
日望拯救,安肯逊位于幼冲之子?必有叛臣胁迫,应共图入讨”
等语。浚见函中语,正与己意相同,且以颐浩素有威望,能断大事,故即答书
约共起兵,并贻书守镇江的刘光世,约他以兵来会。颐浩得书,一面上疏请复辟,
一面兵发江宁,举鞭誓众:不灭叛臣,誓不回兵。众皆感动。那张浚一面会师讨贼,
一面遣辩士冯幡入浙,说苗、刘反正。冯幡至杭见苗、刘等动以正义,劝他们及早
反正。刘正彦遣幡归,约浚至杭面谈。浚闻颐浩已誓师出发,遂也令张俊率兵扼吴
江上流,一面函复正彦,且上书请复辟。苗、刘得书,知浚持异议,遂谋除他的礼
部尚书官职,命他将所部速赴行在。张浚识破奸谋,本拟将计就计,率师赴行在,
只因大兵未集,未敢遽行发动,托言张俊率兵骤回,人情震恐,不可不少留汛地,
以抚其军。
这时韩世忠自盐城率师出发,将由海道赴行在,兵次常熟,为张俊所闻,大喜
道:“世忠来,大事济矣!”马上驰报张浚,遣使以书招之。世忠得书,用酒酹地,
慨然向来使说道:“韩某誓不与苗、刘二贼共戴一天。”言下,偕使驰赴平江,会
见张浚,就恸哭流涕道:“今日之事,世忠愿与张俊任之,请公勿忧!”浚遂大犒
世忠及张俊两军,并勖以大义。众皆感愤,大有灭此朝食之态。浚见士气激昂,可
以讨贼,遂遣世忠率兵赴阙,临行向世忠说道:“得公力任艰巨,事必有济。不过
皇上身陷其间,投鼠忌器,万不可操之过急,急则恐生他变;宜趋秀州,据住粮道,
守待各路大军到齐,方可会师直趋行在。”世忠唯唯受命,即由平江出发,行次秀
州,称疾不行,在暗地里修备战具。苗傅素知世忠威名,闻他兵次秀州,颇怀疑惧,
即与贼党商议,欲拘世忠妻子以为质。事为朱胜非所闻,忙用诳言绐傅道:“世忠
兵屯秀州,还是首鼠两端,意向尚未决定。
若然施以非礼,拘他妻孥,只恐激他之怒,铤而走险,不如以礼遣他妻孥,往
迎世忠而抚慰之。世忠能为公用,平江诸入都不足有为了。“苗傅信以为真,马上
入白太后,封世忠妻梁红玉为安国夫人,令往秀州,迎迓世忠赴行在。那梁夫人是
个巾帼英雄,自和世忠结婚后,已生一子,名唤彦直。自高宗即位应天,即召世忠
为左军统制,世忠遂挈妻孥,入备宿卫。车驾奔杭时,世忠出御外寇,妻子随帝南
行。现在接到安国夫人的封诰,且命往迎世忠,梁夫人喜出望外,本愁不能无故出
行,巴不得有此一举。当下,先入宫中,谢过太后,然后回家,挈同爱子,上马出
城。马不停蹄的,一日夜赶到秀州。夫妇相见,喜溢眉梢。世忠道:”我正愁妻子
在杭,很不放心,如今天赐成功,令我骨肉团聚,就此可以放胆讨贼了。怎样贼人
肯纵虎归山,命你来迓我呢?“梁夫人答道:”这都是朱相国苦心维持之力。本则
苗贼打算将我拘囚为质,相国谎言绐之,苗贼遂请太后封赠安国夫人,并遣我来迓
统制的。“世忠大笑道:”苗贼真是个没用之徒。“
次日,夫妇俩正在乐叙天伦,对坐饮酒,忽然有诏促归。
世忠见诏书上写着“明受”二字,勃然大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
明受’。”遂将来诏撕碎,并掣剑将来使斩讫,马上飞报张浚,约定克日进兵。张
浚犹存投鼠忌器之心,再遣冯幡赴杭,遗书正彦。苗、刘一同拆阅来书,只见写着
:“自古言涉不顺,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逊,谓之震惊宫阙。废立之事,谓之大
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今建炎皇帝,不闻失德,一旦逊位,岂所宜闻?”苗、刘
看罢,且恐且惧,就遣苗瑀、‘马柔吉将重兵扼守临平,一面除张俊、韩世忠为节
度使,诬指张浚欲危社稷,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柳州。世忠等皆不受命。张浚
为好,两次遗书,力劝苗、刘反正,反而将他贬谪,就此一心一意地图谋复辟,亲
自草就讨逆檄文,传达遐迩。于是吕颐浩、刘光世率师来会。张浚得报颐浩将至平
江,乘轻舟往迓,见面就咨以大计。颐浩道:“曩谏开边,几死宦臣之手;承乏漕
挽,几陷腥膻之域。今事不济,不过赤族,为社稷而死,死得值得!”浚壮其言,
邀入衙署,共策进行,遂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为辅,刘光世为游击,浚与颐浩总
领中军,即日由平江启行。一路浩浩荡荡,直向行在而来。途次接到太后密诏,命
高宗处分兵马重事,以张浚同知枢密院事。李邴、郑珏同签书枢密院事。张浚等自
平江出发,已和世忠、颐浩及诸将士联名上疏,请建炎皇帝还即前位。苗、刘见疏,
慌做一团,只好去和胜非商议。胜非道:“为二公计,只有迅速反正,否则各路大
军将到城下,同请复辟,二公将置身何地?”苗、刘凝想多时,委实没有别的方法,
不得已只好依从胜非言,马上召李邴、张守等,草就百官奏章及太后诏书,仍请睿
圣皇帝复位。
苗、刘即率百官至睿圣宫朝觐。高宗漫言抚慰。苗傅只道皇上要将他正罪,及
见高宗喜笑自若,方才心定,等到退朝,就以手加额道:“圣天子的度量,毕竟和
常人不同的!”
次日,隆祐太后下诏还政,命朱胜非率百官赴睿圣宫,迎高宗还行宫,御乾德
殿受百官朝见,太后尚垂帘内坐,下诏复“建炎”年号;以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
正彦为副;进张浚知枢密院事。隔了四日,太后撤帘。诏令张俊、吕颐浩入朝。那
时张、吕已至秀州,得闻高宗已复辟,遂与诸将商议。张俊道:“太后既已撤帘,
我等再不罢兵,反要受苗、刘二贼责备,说我们师出无名。”顾浩接口道:“不然,
朝廷虽已复辟,二贼犹握重兵居内,我等就此罢兵而散,二贼必反以恶名加我等。
汉翟义、唐徐敬业的前车可鉴,难道甘去蹈他们的覆辙吗?“
诸将齐声说道:“吕公之言甚是。做事最忌半途中止,何况兹事体大,岂可不
彻底而罢手?我等非入清君侧,决不还师。”
世忠搀言道:“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不将二贼放逐,誓不罢休!”商议既定,
挥军前进。世忠为头站先行,进次临平,遥见贼将苗翊、马柔吉率军沿河扼守,负
山阻水为阵。岸上营盘密布,中流遍植鹿角,以梗塞行舟。世忠眼见水路难行,马
上下令舍舟登陆。自己首先掣钢刀,纵身登岸,身先士卒,跨马前驱。张浚、刘光
世亦各执武器,离舟上马,随后继进。兵士们一声咄叱,各执大刀阔斧,奋勇争先,
和潮水似的,向贼营前冲来。苗翊乃是苗傅的胞弟,素有神弩将军的浑名。他见敌
兵来势锐不可当,挥众后退,整备用弓弩手拒敌。世忠就舍马徒步而前,操戈誓师
道:“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被数矢而后退者立斩!”于是士卒用命,个个争先。
霎时间,前队已跟着世忠冲入敌阵。苗翊正引神臂弓,持满待发。不防世忠瞋目大
呼,舞动钢刀,冲上前来,兵士也都挺身突前,当者辟易。苗翊部下的兵士慌得连
箭杆都不及拔,相率披靡而逃。苗翊喝阻不住,也只好和马柔吉夺路逃生。世忠催
军追赶,乘胜直抵北关就是北新关,在杭州仁和县北。那时苗、刘刚正受赏铁券,
快活非常,蓦地家人奔告,说勤王兵杀来了。二贼吓得三魂少二,六魄失五,急忙
忙奔入都堂;取了铁券,带着精兵二千,连夜开涌金门遁走,取道富阳新城,逃往
关中。王世修正拟出奔,走至城门边,劈面遇见世忠,遂被世忠拖下马来,执付狱
吏。张浚、颐浩并马入城,进谒高宗,伏地待罪。高宗慰劳再三,亲手扶起二人,
且语浚道:“日前朕居睿圣宫,与行宫隔绝。一日正在啜羹,忽闻二贼逼太后贬卿,
不觉覆手,暗想:卿若被谪,此事叫何人负责呢?”说着,即解所佩玉带赐张浚,
浚即拜受。那时世忠已剿除逆党,亦来谒见,高宗不待他行礼,便下座握着世忠手,
涕泣说道:“中军统制吴湛,首先助逆,今尚在朕肘腋间,卿能替朕捕诛吗?”世
忠答称:“遵旨,臣去拿来。”遂即退下丹墀,却巧吴湛从阙下经过。世忠佯与招
呼,趁势牵住湛手。湛情知不妙,要想挣脱而逃。无如世忠两手能挽五石弓,力大
无穷,紧紧握着,怎想挣扎得脱。彼此牵扯了一会儿,忽“扑”的一声,吴湛的中
指已被世忠折断,痛得吴湛几乎晕去。本来十指连心,硬生生折断,哪能不痛得缩
做一团。世忠将他擒付刑官。次日,就同王世修一并绑赴市曹处斩。其余逆党,贬
谪有差。高宗正拟大加褒赏,偏偏宰相朱胜非入见高宗道:“臣昔遇变,义当即死,
偷生至此,正为陛下计;今幸圣驾已安,臣愿退职,以让贤者。”高宗道:“卿之
苦心,非但朕知,世人也都晓得,无庸告辞。”胜非一再力辞。高宗知难挽留,就
问道:“卿必欲舍朕而去,何人可以代卿为相?”胜非答道:“吕颐浩、张浚均可
继任。”高宗问道:“二人究竟孰优?”胜非答道:“颐浩练事而暴,浚喜事而疏。”
高宗又道:“张浚年纪太轻,能当此重任吗?”胜非道:“臣昔被召,军旅钱谷悉
付浚,办得有条不紊,况此次勤王,实为浚所主张,陛下莫谓浚少不更事!”高宗
点首称善。
于是胜非退职,即拜吕颐浩为右相,以刘光世为御营副使,韩世忠、张浚为御
前左右军都统制,其余勤王将佐,进秩有差。
重正三省官名,并禁内侍不得干预朝政,不许与主兵官交通,庶政一新。张声
等遂请圣驾还跸,高宗许可,即命韩世忠为浙江制置使,与刘光世追讨苗、刘。车
驾由杭州启行,至江宁驻跸,遂改江宁为建康府,立子敷为皇太子,赦逆党马柔吉
等罪名。
那高宗自即位以来,戎马仓皇,东奔西走,在位三年,简直不曾有得安宁。常
言道:“贵为天子,有三十六宫,七十二妃。”这虽言之过甚,那高宗却也可怜,
虽则身登大宝,一个邢皇后还在金邦,伉俪之情,本极亲爱,如今南北遥遥相隔。
追念结发之情,几次遣人到金邦去探望,打算赎回,无如金主晓得是高宗的皇
后,益加居为奇货,非等议和所许的金银和割地全数清缴,誓不放还。你想国内连
年兵连祸结,弄得人民颠沛流离,田地荒芜,商业衰败,哪里去搜刮这许多金银呢?
高宗默想枉为天子,一个结发妻子,都不能庇护,哪里对得住邢娘娘呢!只好虚位
以待,遥尊邢氏为皇后;还有在康邸时代,有两个爱妃,亦被金人掳劫北去,所以
弄得六宫粉黛,寥若晨星。当即位之初,太后见帝每当花晨月夕,总是长吁短叹,
思念后妃,要想替高宗重行选秀,举行大婚。高宗力持不可,以为不能迎回邢娘娘,
已经说不过去,再要另立皇后,于心何忍?
若然能将金人杀败,不怕他不将宫眷送回;假使打不败金人,自身尚不知如何
结局,再有了许多后妃,反多繁事,因此力持异议。后来车驾南幸,金兵跟着追杀,
益加谈不到这事了。亏得以前有个吴氏,素得高宗宠幸,慰情聊胜于无,现在又添
了一个昭容,生得和天上安琪儿相仿,对之足以消愁解闷,而且昭容性格温存,初
入宫中,车驾常临,深沐君主宠幸。自复辟以后,高宗复宠吴氏,是换了个酸娘子,
必然要激起醋风波,昭容却也不介意。不料有个宫嫔,借公济私,竟会闹得乌烟瘴
气。正是:帝姬生就温柔性,宫女偏怀嫉妒心。
要知宫嫔如何假公济私,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宫中试浴荡漾春情 舌上翻澜横肆冤诬
历代帝王,六宫粉黛三千,固然有怀妒争宠的惨剧弄出来。
现在高宗东奔西走,常居行宫,完备的宫闱都没有,皇后妃子都虚位以待,宫
中只有一百多个宫娥和几个帝姬,哪得还会有争宠的怪剧呢?殊不知宫中没有了后
妃,狡黠的宫娥,都想幸邀恩宠,便有封妃子做贵人的希望,所以都要去和高宗勾
搭。
高宗虽非风流天子,究竟尚在壮年,免不了也有情欲冲动的时候,且经宫娥在
旁逗引,既非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岂肯有花不采。只因金人猖獗,车驾东奔西走,
常在忧患中,绝少风月情怀,所以承幸的宫娥,只有一个黄玦. 这个黄玦进宫的时
候,有一段秘密史,待小子先来补叙明白,然后再写她的承幸和争宠的事实。
原来黄玦本姓蓝,是内侍蓝圭的胞妹,自幼卖入黄潜善家为婢。潜善膝下,有
子女各一:大的是女,闺名淑贞,次的是男,名唤吉元,强抢昭容,就是他。那蓝
玦是淑贞身边的使女,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也有几分姿色,而且生性聪明,善伺
人意,所以淑贞颇加青眼。蓝玦年届十八,情窦已开。却巧淑贞的姑表兄沈吉士,
寄居在潜善家,以作内记室,生得眉清目秀,好似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蓝玦竟然
看上了眼,几次挑逗他,吉土只做不理会。蓝玦就暗地里替小姐撮合,瞧着吉士独
居书室,就引淑贞到书室中去。这也是他们俩三生石上有前缘,彼此都存了心,日
亲日近,一缕情丝,把表兄妹俩牢牢缚住,且有蓝玦要想分尝一杯羹,竭力替他们
俩撮合,竟然密约佳期。
陈仓暗渡,已非一日。后来潜善要替爱女论婚何氏,不料淑贞抱定从一而终宗
旨,誓死不变初心。潜善得悉,大发雷霆,马上将吉士挥诸门外。淑贞被老父辱骂
一场,有苦无门诉,竟然投水殉情。亏得奶妈将她救起,和她母亲商量,只算未曾
救起,连夜由奶妈将淑贞送到吉士家中,有情人竟成了眷属。潜善只好置之度外,
不加追究,为掩人耳目计,就把蓝玦收为义女,改称黄玦. 那时潜善已得高宗信任,
一日,召入宫中,命他遣能员潜赴金邦,设法将邢皇后赎回。潜善答道:“鞑子刁
恶绝伦,决不肯放赎的。臣有一义女黄块,人极聪明,愿奉陛下,以供侍应。”高
宗情不可却,点首许诺。潜善回家,就叫黄玦修饰整齐,送入宫中,遵例先谒太后。
太后见她体态轻盈,不像大家闺女,就详加盘诘道:“你本姓什么?”黄玦便以实
对。
太后初只道她是宦家女,本拟列为嫔御,及闻她是婢女出身,就将她作为宫娥,
且见她举止轻浮,绝无半点庄重气,恐怕她勾诱皇上,所以派她侍奉吴氏。那时昭
容未曾入宫,吴氏独承宠眷,车驾常临。蓝玦初尚敛迹,日子隔得久了,就施展她
的媚惑手段。每逢车驾莅临,她就抢着去侍应。别个宫娥乐得躲懒。时当五月,天
气郁热异常,高宗到吴氏宫中,命宫娥们整备浴水,一班宫娥都不愿意承值。偏偏
蓝玦欣然应命,就往浴室中整备。一刹那高宗踱步而入,跟着四个司冠司衣的小宫
娥,年纪都在十三四岁间,生得娇小玲珑,由许多小宫娥中挑选而来,当下忙替皇
上宽袍解带,除冠脱靴。看官们,要知那时候仪节隆重,王侯宰相,尚且有金钗十
二在旁侍应,贵为天子,自然格外尊严。在殿上有内侍服侍,到了宫中,因为内侍
是男性,只送到宫门为止,宫中由值班小宫娥侍应。这是专制时代的定例。当下四
个宫娥,年华及笄,都已懂得人事,替皇上除去了袍帽靴子,就一溜烟退出浴室。
高宗穿着贴肉的衫裤,赤足坐在椅上,不能起立入浴。你道为何?原来四个宫娥怕
羞涩,逃也似地退去,忘却把拖鞋取出,所以高宗只是呆呆地坐着,忽见蓝块尚在
浴盆旁边,慢慢地料理倾浴水,焚妙香,一件一件,在那里按部就班地收拾。原来
蓝玦久思邀宠,怎奈不得其便。这时听得皇上要洗澡,她想机会到了,岂容错过,
故尔抢着先入浴室中整备,悄悄地把拖鞋藏过,一班小宫娥在匆忙间不曾留意。高
宗瞧见了蓝玦,就唤道:“蓝宫娥取拖鞋过来。”蓝玦掉转头来,向商宗回眸一笑,
就拿了拖鞋,移放高宗面前。高宗见她脸泛红霞,好似晓日芙蓉,一双水汪汪的眼
睛,满含媚态,羞答答立在面前。看得高宗不期然而然春情勃发,明知她立在面前,
无非想朕布施雨露。见那浴室门早被小宫娥带转,正欲承幸蓝玦,忽尔转念,身为
万乘之尊,岂可在浴室干这苟且事,来朝被臣下晓得了,岂不要讲论我的失德呢!
原来宋宫定制,除皇后外,凡妃嫔宫女等一经皇上召幸,次日须赴阁门报明,由知
阁门事的大臣登录簿册,将来若然产生了皇子,例须按册查明,这是为慎重宫闱起
见。当下高宗想起了此例,把一团春兴消释干净,就向蓝玦说道:“去休,不用在
这里侍应。”蓝玦望了高宗一眼,懒懒地走出浴室,就此意马心猿,日望圣恩召幸。
时在建炎三年,金人虽然暂时北退,不料五六月间连日大雨,各地纷纷告灾。
宰相吕颐浩因此谢罪求去,乃下诏慰留。
高宗安有召幸宫娥的兴致,降诏命郎官以上言阙政。赵鼎上疏道:“自熙宁间
王安石用事,变祖宗成法,民始受痛,假辟国之谋,擅启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
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材。至崇宁初年,蔡京假托绍述之名,奉行安石弊政。
今日之患,实始于安石,成于蔡京;那安石犹得配享,蔡京余党未除,时政之阙,
莫大于此。”高宗深以为然,即罢安石配享,一面下诏,以四事罪己:一为昧经邦
的大略;二为昧戡乱的远图;三为无绥人的德望;四为失驭臣的政柄。当有中丞张
守上疏奏道:“陛下处宫室之安,则思二帝母后穹庐毳幕之苦;享膳閤之奉,则思
二帝母后膻肉酪浆之味;服细暖之衣,则思二帝母后穷边绝塞之寒;操予夺之柄,
则思二帝母后语言动作受制于入;享嫔御之适,则思二帝母后谁为之使令;对臣下
之朝,则思二帝母后谁为之尊礼:思之又思,兢兢栗栗,圣心不倦,而天不为之顺
助者,万无是理也。今罪己诏数下,而天未悔祸,实有所未至耳!”高宗览疏动容,
益自儆惕,想起父母爱妻都在北地受苦,安有空心思去寻欢作乐呢?那蓝玦一心妄
想,冀得天子召幸,便有封妃封夫人的希望,遇着车驾进宫,依旧殷勤侍奉,百般
献媚;殊不知生就是个薄命,非但轮不得召幸加封,并且那时她的义父黄潜善,因
奸谋破露,早巳降谪出京。
她的胞兄蓝圭,又因做内侍擅作威福,得罪过逆贼苗傅,等到苗贼逼帝禅位时,
先掣剑将蓝圭砍死。就此隆祐太后,益加瞧不起蓝玦,曾在高宗前,说她是个苦命
贱骨头。兼之自从昭容入宫,高宗见她妩媚中饶有庄重气,宠爱独钟。吴氏尚且几
年失宠,亏得素来护驾有功,高宗不忍不和她修好。至于蓝玦,早已敝屣视之。而
且金兀术又起燕云、河朔大兵南侵,连陷磁州、密州及兴仁府。宋廷遣工部尚书崔
踪使金,以大义责金主,不当败盟用兵,并请还二帝及后妃。金主大怒,囚踪于穷
荒之地,隔不多时,就以不屈而死,金人南侵益亟。高宗初拟移跸武昌。吕颐浩以
为道远,馈饷难继;张守等也称武昌有十害,不可去。高宗从之,遂定都于杭州。
高宗正在宵旰忧患间,偏偏蓝玦还不死心,瞧皇上日间料理朝政,晚来常到昭容宫
中,自己并接近天子的机会也没有,安望召幸?于是因恨生妒,迁怒到昭容身上,
以为昭容的宠眷,分属我的,本来皇上颇属意于我,自从她入宫承宠,三千粉黛无
颜色,就此皇上和我远而避之;吴氏的宠眷,也几乎被她夺尽。现在我未沐圣恩,
谈不到和她争宠,不过放她在宫中,我终身无出头之望;能够作弄她贬入冷宫,那
末吴氏年将三十,红颜渐老,皇上少不得要想及我,便来召幸了。打定主意,等待
机会。
且说韩世忠奉命追拿逆贼苗傅、刘正彦,进攻浦城、鱼梁驿,正遇苗、刘,世
忠挺枪驰马而前。贼兵望见,惊呼道:“韩将军来了!”遂弃甲披靡而遁。刘正彦、
苗翊为世忠所杀。
苗傅逃入建阳,被土人所擒,执献世忠,押赴行在正法。内乱悉平,实是世忠
一人的大功。高宗见他奏凯还朝,执手慰劳,并亲书“忠勇”二字,制旗赐世忠,
以奖其功。不料欢喜未完愁又至,年才三岁的太子敷,忽于是月猝病而亡。高宗丧
此独子,哀恸非常。那太子谥元懿,是潘贵妃所生。当汴京失守时,潘贵妃却巧归
宁省亲,未曾被金人劫去;等到高宗即位,即随太后同至应天,本年五月始册立魏
国公敷为皇太子,不料时越两月,竟以猝病身亡。六宫无所出,莫不流泪。尤其是
潘贵妃痛痒相关,将来母以子贵,可望尊封太后,自然格外悲伤,终日以泪洗面,
连带旁边的宫娥瞧着,眼泪也会夺眶而出。惟有宫娥蓝玦,瞧见太子猝亡,她想:
机会到了,就此好用计诬陷昭容。不过自己人微言轻,挨不到和太后贵妃直接谈话,
只有教唆吴美人出头,使得她和昭容势成冰炭,说上去必然赞成;不过怎样诬陷昭
容,必先设备好了,然后去向吴美人进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想定主意,一个儿
暗地进行。这也是昭容命限所招,前生注定不是妃嫔,故尔一和高宗订婚,就会遇
着兵祸,两次被掳,几乎送命,只因阳寿未终,才得脱险;自入宫承幸后,方欣安
享荣华,不料蓝宫娥又在暗中算计她了。
常言道:“蚂蚁不钉没缝砖”。当元懿太子夭亡,昭容却巧身怀六甲。宫眷怀
孕,比不得寻常百姓,宫仪隆重,凡妃嫔承幸,因有专司记载,等到停经怀孕,也
须报告登记。这是为慎重起见,因为六宫粉黛三千,不能遍邀天子恩庞,难保不偷
偷摸摸,秽乱宫廷,有了这个定例,宫眷都不敢于不端事,恐怕未得天子承幸,忽
然肚腹膨胀,被人瞧见了,马上要赐帛送命的,这是历朝定例。所以昭容停经四月,
合宫都晓得她怀孕在身。她方巴巴地渴望生男,将来可以母以子贵,册立为后,不
料事与愿违,腹中一块肉,仿佛是个祸胎,这却非她始料所及的。那蓝玦就从她妊
娠上着想,下毒手诬陷。这也是合当有事,太子敷却巧猝病身亡,潘贵妃恸子心伤,
终日以泪洗面。
蓝宫娥看在眼里,想好毒计,背着入布置停当,等机会向吴美人教唆。这几天
帝驾常幸吴氏宫中,只因昭容妊娠回避。潘贵妃红颜渐老,宠眷久疏,兼之丧子后,
终日抽抽咽咽,皇上益发不愿意到她宫中,看她的愁眉苦脸。蓝玦心想:“这几天
吴美人独承宠眷,正是进谗的大好机会。”预先想好了一席诳言,守候帝驾临朝,
她就向吴美人悄悄地说道:“小婢有机密报告,请屏退左右。”吴美人就命宫娥回
避。蓝玦说道:“太子死得可怜,五天以前,还活泼泼地在御苑中游戏,不料意会
猝病身亡,婢子很为诧异,以为潘娘娘爱太子犹如心肝宝贝,饥寒饱暖,必然格外
留心,哪得会发生喉痧呢?就算被人传染,高明御医多得很,何至于无药可救?婢
子怀着满腹疑团,直到现在始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被昭容诅咒死的。”吴美人很
惊异地问道:“怎见得是昭容咒死的呢?兹事体大,传来之言,不足取信,要目睹
才能作证。”蓝玦道:“小婢前日清早往御苑中摘取凤仙花,走到九曲桥上,只见
昭容在御池边踽踽独行,小婢连忙躲入假山洞中,偷瞧她做什么。只见她走入笑梅
亭中,蹲身地上,向方砖下取出一件东西,向阳放着,她就跪地膜拜了一会儿,仍
旧纳入砖下,一溜烟出院而去。小婢也就去摘取凤仙花。”吴美人说道:“你为甚
不到笑梅亭中看个明白?究竟她干的是什么把戏呢?”蓝玦答道:“小婢初意想去
查看的,继思她是皇上的宠姬,被她晓得了,不是耍的!”正是:天良昧尽谗言进,
暗箭难防毒计施。
要知蓝玦如何陷害昭容,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蓝宫娥妄施诡计 梁夫人平反奇冤
蓝玦妄想得承宠幸,不惜丧尽良心,构陷昭容,预先做好了假证据,埋藏在笑
梅亭中;还怕自己取出,难得吴美人相信,有意说得半吞半吐。吴美人果然信以为
真,便遣她到苑中去搜查。蓝玦推说不敢去,为恐被昭容晓得了,要严究的。吴美
人就立起身来,命她引道,一起走到笑梅亭中。蓝玦撬起方砖,取出两个纸入,授
给吴美人观看。只见一个写着太子赵敷,一个写着潘贵妃三字。吴美人看了莫名其
妙,讶然说道:“这是什么东西?”蓝玦答道:“这个好像诅咒术,婢子曾经听人
说过,道家的诅咒邪术,写着仇人的名字,每日清晨挂在东方,向阳跪拜,共拜四
十九天,那人即气绝身死。”吴美人问道:“你从哪里听得来的?”蓝玦答道:
“小婢自幼在黄潜善家,主人素喜和僧道结交,有一个老道叫普善的,告诉主人,
被我窃听着的。这个东西,是不是诅咒术,这却未敢断定。”吴美人道:“带回去
进呈皇上。”蓝玦说道:“万岁极痛爱昭容,见了这个东西,定要疑心我们载赃诬
陷,非但不责备昭容,只怕反要责备我们。”吴美人说道:“就罢了不成?”蓝玦
答道:“昭容既和潘娘娘作对,由潘娘娘出头交涉,小婢就去请潘娘娘来,好吗?”
吴美人道:“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立等。”蓝玦一溜烟奔到潘贵妃面前说道:“娘
娘大事不好了!”潘贵妃讶然问道:“什么大事不好?难道金人杀入宫中了?”蓝
玦答道:“不是的,请娘娘随婢子到御苑中,便知分晓。”潘贵妃只好立起身来跟
她入苑。这里本系州署,改作行宫,地方甚形局促,御苑就在宫后,所以潘贵妃步
行入苑。吴美人立在笑梅亭前,正拟行礼,潘贵妃将她拖住,一同走入亭中。吴美
人指着两个纸入说道:“这个东西,刚从地下掘起,娘娘请看。”
潘贵妃拿在手中,仔细谛视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就问道:“这两个纸人,写
着我们母子俩的名字,算什么呢?可晓得是谁藏在这里的?”吴美人就将蓝玦的话,
直说一遍。‘潘贵妃听罢,恨得牙痒痒地说道:“我和昭容往日无仇,今日无冤,
她来见我,我总以礼相待,不料她狠心肠竟下此毒手,将太子谋杀了,还要取我的
老命呀!我和她势不两立,马上去和她拼命!”说着,掉转身来就走,却被吴美人
拖住,说道:“请娘娘三思而行,冒冒失失赶去,她若不承认,将若之何?还是先
奏太后,请太后做主查究,使她无从抵赖,万岁也不能偏护她。娘娘你以为如何?”
潘贵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是好的,不过要劳你同去面见太后。”吴美人答
道:“理当帮助娘娘,去此害群之马,若然放她安居宫中,保不定我舶老命也要被
她算计掉的!”于是树来见隆祐太后。潘贵妃呈上两个纸人,把吴美人的话,详细
说明。太后将信将疑,就向吴美人追问究竟。吴美人就把蓝玦目睹的话,细说一遍。
太后望了蓝玦一眼,见她满面现着奸刁状态,看出她不是善良之辈,莫非是她在暗
中搬弄是非?想到这里,一面召高宗入宫,一面向蓝玦问道:“兹事体大,不能够
任意捏造的!你当真目睹是昭容所藏的吗?”蓝玦答道:“小婢和昭容素无仇隙,
若非眼见,怎敢瞎说。”话声未绝,宫娥报道:“万岁进宫!”潘妃和吴氏连忙走
出宫门口接驾,一同跟着高宗入宫。高宗朝见太后,一旁坐下。太后就将纸人授给
高宗,并将来历详细说明。高宗听说是由蓝玦告密而来,情知有诈,马上宣召昭容
进宫。昭容还睡在鼓里,兴冲冲走来,朝过帝后。高宗就将两个纸人掷到她面前,
说道:“你为甚下毒手弄此狡猾?天良何在?”昭容如闻青天霹雳,捧着纸人看丁
一遍,花容失色地答道:“此物何来?臣妾并未弄什么狡猾,乞陛下明白垂训!”
高宗就命潘贵妃把纸人的来历,详细说明。昭容听说,吓得魂胆俱消,跪倒在高宗
面前,泪流满面地说道:“臣妾和潘娘娘素无仇隙,日前得闻太子噩耗,妾还哭泣
流泪,安忍遽丧良心?御苑中久未涉足,不知是谁在暗地里栽赃诬陷,构成此冤狱,
要求陛下彻底清查!
如果臣妾弄此狡狯,情愿按律处斩;若系受人诬陷,也须按律反坐!“潘贵妃
道:”这里嫔御宫娥多得很,为甚不诬陷别个,偏偏诬陷你?容你明白辩来。“昭
容答道:”谅情必是我的仇人,构此冤狱,以泄旧恨,还望娘娘详细查察!“说罢,
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高宗素来宠爱她的,今见她跪在面前,哭得和泪人儿相似,
于心不忍,就命她起来对笔迹。昭容战兢兢起立。宫娥递过文房四宝。昭容写道:”
乞陛下严究诬陷人,臣妾死亦瞑目。“呈到高宗面前。高宗见笔迹不同,命她重写
太子赵敷、潘贵妃七字,昭容依言挥写。高宗接来呈给太后仔细审察,颇有二三分
相像,不下断语。潘贵妃说道:”留心书写,笔迹自然不同,哪有痴人肯写得完全
一样?只要有几分似处,便是证据。“昭容道:”娘娘,你莫误信谗言!贱妾若果
有谋害娘娘之心,罚我临产葬身火窟,天神共鉴此言。“高宗就向太后说道:”双
方各执一辞,一时真假难判,要着有司严行查究,或能水落石出。此非一朝一夕的
事,目前昭容分明是个嫌疑犯,该不该暂行看管?“太后道:”昭容素性温柔,谅
来不会下这毒手的,不过既受嫌疑,必待水落石出,才能脱然无累。
现在命她到冷宫中静养几天,且等查明了,还居原处。如此办理,可解目前的
纠纷。“高宗唯唯称善。昭容听得要将她贬入冷宫,跪在太后面前流泪哭泣。太后
命宫娥将她扶起,温语安慰道:”你莫误会将你贬入冷宫,一经查明,就可放出。
还有一层,宫中既有仇人诬陷,你身怀六甲,还是等在冷宫中静养的好,闲人不能
闯入,可保无虞。等在外面,只怕你的仇人,一不做二不休,再弄出岔枝儿来,不
是耍的啊!你仔细想想看,对不对?“昭容沉吟了一会儿,把手帕拭去了泪痕,低
低答道:”承蒙慈恩怜惜,臣妾感激不忘,敢不遵旨?“太后就命两个宫娥,送她
到冷宫中暂住。临行,昭容走到高宗面前,含泪说道:”陛下要替臣妾昭雪奇冤,
从严反坐的啊!“高宗点头道:”母后很加痛爱,你安心去静养几天吧!“昭容只
好挥泪而去,高宗就同吴氏回宫,饮酒取乐去了。那内侍周仁是昭容的心腹,得悉
她受嫌疑贬入冷宫,素知她情性温柔,决不会有此恶念的,特地先到昭容宫中探问。
一班宫娥彩女都替昭容极口呼冤,说她从来不到御苑中去,自怀六甲,连带宫门都
不出,不知谁在那里兴此冤狱。周仁又到御苑中,向御苑尉许进探问道:”这几天
有无入常到御苑中摘花游玩?“许进凝想了一会儿,答道:”只有吴美人宫中的蓝
宫娥,前几天一日里来几次啦,现在却又绝足不来了。“周仁暗想:蓝玦本来奸刁
绝伦,必是她妄想夺宠,才横着良心,构此冤狱。但是案情虽有端倪,叫我入微言
轻,怎好去奏问帝后?想罢就别了许进,赶到潘贵妃宫中,把太子的病状探问清楚,
然后悄悄地到冷宫中探视昭容。
昭容见面就嚎啕痛哭,周仁劝道:“徒哭无益,冤狱已有端倪。”接着把许进
的话,备述一遍,未了说道:“可惜我人微言轻,不能替你出头,不知你朝中可有
熟识的大臣吗?”昭容答道:“你晓得我出身是盐商女,朝臣中一个熟人也没有,
若然朝里有了亲戚,他们也不敢诬陷我了!”周仁说道:“你再仔细想想看,入宫
以后,总有大臣见面过的。”昭容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一时竟记忆不起,想了一会
儿,好容易想起了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曾经在六里桥救过她性命。进宫以后,梁夫
人偶来觐见太后,昭容因为是救命恩人,竭诚请她入宫,张筵款待过的。当下向周
仁说道:“只认识韩统制家的梁夫人。”周仁很快活地说道:“正是好救星!韩统
制,皇上信为股肱,梁夫人极得太后重视,而且夫妇俩是个侠义英雄,你快把含冤
受屈的情形写在信上,我替你送呈梁夫人,请她入宫营救,太后必定首肯。”昭容
原是才女,所以不加思索,提笔疾书,不消片刻,连封面都写好了。周仁接来身边
藏好,说道:“来日定有好消息,我要送信去了。”说着,一路急忙忙出宫,径往
韩统制衙门而来,投递书信。卫兵见他身穿内侍服饰,晓得是宫中差来的,不敢怠
慢,一面招呼他宽坐,一面将来书送入上房。信面上写着梁夫人开拆,使女接着,
送给梁夫人随手剖封,抽出信纸阅看,上面写道:梁夫人妆次:素钦仪范,时切神
驰。亸簉将军;树威风于八面;英雄巾帼,著声望于四方;相夫子以保障东南,捍
国家以莫安社稷;功勋与日月争光,福寿共河山并永。近维起居迪吉,指挥若定为
颂。昭客生不逢辰,命途多舛。忆昔叨恩援手,未报涓埃。而今被诬含冤,贬囚宫
禁。盖因太子猝病身亡,有宫娥名蓝玦者,捏造纸人,写明太子及潘贵妃名字,埋
藏笑梅亭中,诬指是昭容所为。太后及皇上虽未深信,仍云昭客是嫌疑犯,命入冷
宫暂住。特此走笔奉恳,请速入宫营救,若能恢复由自,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
专此敬请春安,并候回玉。
昭容裣衽。
梁夫人看罢来书,就叫使女传送书人问话。周仁入内,梁夫入在帘内问道:
“太子害什么病症会猝亡呢?”周仁答道:“殿下今年只有三岁,谅因乱离奔走,
受了风寒暑热,忽然寒热出痘,本已见点,霍地被刘宫人误将金炉碰到,及地发响,
惊动太子,立时抽搐成痉,越日即亡。”梁夫人又问道:“蓝宫娥是哪里人氏?与
昭容有何嫌隙要害她呢?”周仁答道:“蓝宫娥本系黄潜善家的婢女,潜善诈称义
女,送入宫中。人极刁诈,和昭容并无仇隙,或系妒忌她独邀宠眷,才下此毒手的。”
梁夫人道:“原来是奸贼之婢,太后不该信她的谗言!”周仁答道:“太后也知是
诳言,只因潘贵妃不肯干休,不得不把昭容当作嫌疑,贬入冷宫,以平贵妃的怒气。”
梁夫人道:“既知诬陷,理当反坐,严究蓝宫娥,怎好再使昭容受委屈?办事太觉
糊涂了!你回去致意,来朝我入宫面见太后,要把这件冤狱,争个水落石出。蓝宫
娥断不能留在宫中,以作酿祸的厉阶。回信不写了,以防漏泄。托你致意昭容,不
必担惊,有我在此,决不让她受宫娥欺负的!”周仁诚恳道谢而退,回宫转告昭容。
昭容的惊恐消释了一半,当晚无话。次日,梁夫人上午就入宫,径往太后宫中朝觐。
太后笑容可掬地赐她一旁坐下。
原来隆祐太后极爱梁夫人,打算认为义女,只因东奔西走,挨延到如今,未曾
实行,这时见了面,亲热得好似母女。太后含笑问道:“夫人进宫,可为拜认义母
而来?”梁夫入含笑答道:“既承宠爱,遵旨改称母后了。今日进宫,只因听得宫
中兴了冤狱,特来奏闻母后。臣儿已代为查明:元懿太子,患的是出痘症,本无性
命之忧,只因被刘宫入误蹴金炉,倒地作巨响,震惊太子,抽搐成痉而亡,与昭容
渺不相关的。至于纸入,实系宫娥蓝玦所捏造。母后既知蓝玦系奸佞黄潜善的婢女,
岂容留在宫中?论反坐律,应该斩首,以儆效尤。昭容实系受入诬谄,理该放出冷
宫。望母后准奏施行。”太后问道:“夫人何从得知其详?”梁夫人道:“宫中自
有冷眼人看得清楚,不忍见昭容负屈含冤,特地报告臣儿的。”太后就传旨召高宗
进宫。
梁夫人朝谒如仪。太后就将梁夫人的话,备述一遍。高宗大发雷霆,一面传旨
放出昭容,一面提蓝玦来亲自鞫讯。蓝玦初尚抵赖。梁夫入奏道:“陛下传御苑尉
许进来质对,就可水落石出。”高宗称善,即传许进入宫。高宗向他问道:“前几
天昭容可曾到过苑中?”许进答道:“从未来过。只有蓝宫娥,前几天川流不息地
常到苑中。小臣问过她,走出走进忙些什么?
她含糊答称种花。“高宗就怒问蓝玦道:”贱婢,你还能抵赖吗?“蓝玦无可
强辩,就向高宗磕头如捣蒜地哀求恕罪。正是:枉费心机构冤狱,此身先自蹈刑章。
欲知蓝玦恕罪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索宫嫔围城惊銮驾 乘楼船航海避金兵
高宗见蓝玦跪在面前,磕头如捣蒜似地哀求恕罪,顿生怜惜之念,不忍将她正
法,要想恕她无罪,又觉对不起昭容;就向她说道:“你诬陷了谁,要向谁恳求的。”
蓝玦就膝行至昭容面前说道:“小婢一时糊涂,闯了大祸,姑念初犯,饶了小婢这
一遭吧!”昭容侧转娇躯,装做不理会。蓝玦只是哀哀苦求。梁夫人在旁看得不耐
烦,就向太后说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放她在宫中,难保不再生枝节,还是
放逐出宫,去此害群之马,庶无后患发生。”太后点头称善,即着内待将蓝玦送还
母家。蓝玦还不肯走,只是掩面啼哭。高宗传旨将她拖出宫门,不许她在宫中哭扰。
两个内侍就将她拖下。蓝玦晓得无可挽回,就到吴氏宫中收拾东西,叩谢吴氏,一
路啼啼哭哭,跟着内侍出宫而去。如何结局,不得而知。那梁夫人谢过太后告退,
太后命昭容相送。昭容挽留到宫中,设宴款待,直吃到日落西山,梁夫人方才作别
出宫。一场诬陷案,就此结束。蓝玦阳寿未终,竟被她幸逃法网,不料带脱了别人
的性命。看官们,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蹴翻金炉,吓死太子的刘宫人。高宗当时未
曾晓得,直到现在方始水落石出,不禁大发雷霆,传旨将刘宫人杖毙。高宗壮年丧
子,怆悼非常。忽然张浚入宫劝慰,并奏闻都巡检范琼居心叵测,恐有后患。高宗
道:“逆贼苗傅正法时,琼曾入朝力保,面色很是倨傲,朕只好买他欢心,权授为
御营提举司,卿宜设法除之,以速为贵。”张浚领旨退出,即与刘子羽商定密计,
入报高宗,请诏范琼、张浚、刘光世等,次日赴都堂议事。预先备好范琼的罪状,
付浚推出。等到次日午前,张浚、刘光世先至都堂,百官陆续而来,惟有范琼挨延
到午前,方才跨马入朝。原来那时朝例,官职愈小,到得愈早,当然要推左右仆射
到得最迟。那范琼官职不过御营司提举,自恃拥有重兵在外,眼底无人,连宰相吕
颐浩都不在他眼里,所以最后一个入朝,等到跨入都堂,午膳已经放在桌上。百官
会食毕,范琼就向颐浩问道:“今日议什么要政?相国必然预知。”话声未绝,刘
子羽趋至琼前,手捧诏书说道:“有旨令将军赴大理院质对。”范琼情知不妙,一
壁假作不曾听得,问道:“你说什么?”一壁想夺门而遁。不料张浚已令卫士上前,
执琼送入狱中,即日赐死,子弟俱流岭南,并命刘光世招抚其旧部,分隶御营各军。
张浚既除范琼,即授为川、陕、京、湖宣抚处置使,得便宜行事。浚拜命后,正与
右相吕颐浩商议启行,肃清关陕。不料警报传来,金兀术又起大兵南侵了。高宗闻
报大惊,即遣转运判官杜时亮、修武郎宋汝为,同赴金都,致书粘没喝,申请缓兵。
书中无非哀恳语。录其大略如下: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
以守则无人,奔则无地,所以鳃鳃然惟冀阁下之见衷而已!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
旧号,是天地之间皆为大金之国,而尊无二王,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快哉?
看官试想,堂堂天子,竟向掳廷摇尾乞怜,上国威仪,被他辱没尽了,而且徒
遗笑柄。金兵只管南下,高宗着了慌,即召群臣会议。张浚请自湖北幸长沙,以避
寇氛。韩世忠力持不可,说道:“河北、山东已失,若再弃江淮,还有何地可以驻
跸?”吕颐浩道:“金人专伺皇上所至为必争地,惟有且战且走,择乐土为驻跸之
所。臣愿留常润,扼阻金兵。”高宗道:“朕左右不可一日无相,吕卿应随朕居临
安。江淮把守,可付诸杜卿。”原来杜充为东京留守,因粮食将尽,离任南行,岳
飞力阻不听,竟擅自归行在。高宗非但不加罪责,反令他入副枢密。这时又命杜充
兼江淮宣抚使,留守建康;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留守镇江;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
留守太平池州:皆听杜充节制。你想杜充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东京尚且守不住,岂
能当此重任?高宗无知人之明,虽有韩、岳而不能及早付以大任,反命杜充节制他
们,可谓昏庸已极!
当时金兀术探闻高宗还跸临安,遂大治舟楫,拟由海道进攻浙江;一面遣降将
刘豫攻陷南京,知府凌唐佐被执遇害,兀术遂分兵两路入寇:一自滁和入江东,一
自蕲黄入江西。即时隆祐太后避居洪州,高宗恐她受惊,即命刘光世屯兵江州以作
屏蔽。高宗即日启跸,渡江至越州。金兀术得报高宗越逃越远,一时追赶不上,就
变计进兵江西,去逼隆祐太后,一路取寿春,陷黄州,知州赵令岁不屈殉难。兀术
遂挥兵渡江,直薄江州城下。守将刘光世无心抵敌,就匆匆忙忙率军向南康遁去。
金兵遂得入城大掠,次日即由大冶进攻洪州。滕康、刘钰亟奉太后出城。江西制置
使王子献弃城而逃;洪、抚、袁三州,同时失陷。滕、刘护着太后逃至吉州,正拟
择地休息,蓦地警报传来,金兵又将追到了,只好雇舟夜遁。人多船少,又失散了
一半。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逃到太和县,舟子景信顿起不良之念,劫夺了许多
货物,半夜遁去。扈卫太后的都指挥使杨维忠,本有护驾兵三千,闻得金兵追来,
全营溃变,挺刃掳掠。宫女失去约二百多名。滕康、刘钰亦是逃得影踪全无。可怜
太后身边,只剩数十个卫卒,保着太后及潘贵妃等,一路自万安逃到虔州,至州署
中暂住。太后奔波了两日夜,水米不曾入口,这时正和潘贵妃在那里进餐,已弄得
十分狼狈,不料聚餐未终,耳畔又闻喊杀之声。卫卒奔入报道:“有土豪陈新率众
围城。”太后吓得昏了,“当啷”一声,手中的饭碗堕地粉碎,正拟传卫卒保护出
城,杨维忠入见劝阻道:“此时出城,如鱼投网,必为乱贼擒去。臣有部将胡友,
驻兵近地,已命卫卒缒城乞援去了。”说罢,维忠自去守城。只见一个少年贼将,
带着许多土匪,在城下耀武扬威指名要索裘宫娥。维忠在城头上答道:“你将姓名
面貌及入宫年月说明,替你去查来。不过,十之六七已经走失,若在这里,马上可
以给你的。”贼将说道:“名叫裘翠娥,应天人氏,年约二十三四岁,是皇上在应
天时候入宫的。”维忠就往见太后,说明一切。太后传齐从难宫娥,由维忠点名查
问,并无翠娥在内。翻阅宫娥名册,确有其人,即向老宫娥追问究竟,方知前天在
太和县失散的了,只好回上城头,照实回答贼将。哪知贼将全不讲理,吩咐土匪架
云梯奋勇攻城。亏得维忠竭力防御,把灰瓶石炮如雨点般打下,一时未能攻破。
看官们,你道这个贼将是谁?为甚要索取裘翠娥?个中却有一段秘史,待小子
补叙明白。贼将是土豪陈新的儿子,名唤璧人,是个好色之徒。裘翠娥未曾入宫时
候,随父母居虔州,却巧和璧人比邻而居。陈家有个小园林,有一座望月阁,是璧
人的读书处。一日,他正倚窗闲望,瞧见东邻厢楼上,有一妙龄女郎,立在窗口调
弄鹦鹉。璧人饱餐秀色,魂灵儿竟飞去半天,就拾取养在瓶中碧桃花,向女郎遥掷。
正中香肩,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望见邻家阁上,有个少年在那里扮鬼脸,羞得她
粉脸绯红,掉转身来,翩若惊鸿似地逃入房中,心头还只是跳个不住。那璧人就此
意马心猿,探听得彼姝闺名翠娥,是主簿裘鼎的爱女。他家中早有糟糠妇,宦家女
岂肯备他的小妾,理该置之度外。不料他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心想:“不能央人
作伐,只好暗里偷情,和她结成露水姻缘,好得蓝桥咫尺,尽可暗里往来。”打定
主意,常在望月阁上守候。那翠娥畜养一只白鹦鹉,能够叫唤客来,并会念诗,所
以爱如珍宝,每日挂在楼窗口,亲自喂食。自从被璧人掷花调戏以后,吓得她不敢
再现色相,把鹦鹉移挂房中,隔了一个多月,那只鹦鹉因日久不见天日,渐形委顿。
翠娥不得已仍旧移挂原处。要想遣使女调养,犹觉不放心,只好亲自动手。璧人望
见了,快活得什么似的,常常向她做手势,扮鬼脸。翠娥只是不理会,也不逃避。
引得璧人看得见捻不着,食指怦怦动,益觉难捱,左思右想,只好先去和她身边的
使女小桃勾搭。那小桃情窦初开,正在思春时代,容易受诱惑。璧人送些衣料花粉
给她,托她向小姐进言,玉成美事。小桃欣然允诺,试探过翠娥口气,反受了一场
教训,晓得无隙可乘。她想小姐不肯,由我代庖,所以在璧人面前并不直说,一味
撤诳敷衍,引得璧人心痒难搔,就将她权当翠娥,瞒着人引到园中,偷试云雨。光
阴迅速,挨过了几个月,霍地翠娥选入宫中,充了宫娥。小桃在璧人面前,还说是
老爷的主见,小姐雅不愿入宫去受苦。所以璧人藕断丝连,还不曾忘情于翠娥。巧
不过隆祐太后带着许多宫眷,逃到虔州,璧人以为天假之缘,那末可以和翠娥结成
眷属了。那时遍地烽烟,各地百姓都设自卫团以保身家。陈新恰巧推为虔州自卫团
团长,部下有五百团兵,由璧人统率与教练。当下闻得太后逃入城中,他就率众围
城,指名要索翠娥。无如前世无缘,早已失散,他还只道不肯交出,所以命团兵奋
勇攻城。亏得杨维忠亲率卫卒,身冒矢石,在城上防守;看看灰瓶石炮将要用完了,
团兵只是不退,正在焦急的当儿,忽见一支救兵,从团兵背后杀来,急忙探视,只
见来者非别,正是部将胡友,一马当先,把那些团兵杀得鼠窜而逃,城围遂解。维
忠连忙开城,迎入胡友,合兵一处。太后才得少安。
那杜充职守江淮,一任金兵入寇,并未发兵迎敌。直到太平失守,他竟弃了建
康,逃往真州。部下诸将怨他苛刻,将要杀他。他得知消息,竟然投降兀术,潜还
建康,即与守臣陈邦先、李搅开城迎兀术入城。惟通判杨邦义不屈遇害。高宗得报
杜充降金,江淮失守,吓得魂飞天外,忙召吕颐浩入议。高宗长叹道:“杜充竟会
弃江淮而降金,殊出朕意料之外。现在屏蔽已失,杭、越皆非安乐土,奈何奈何?”
颐浩道:“目前之计,惟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善乘舟,等他退去,还
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本是兵家的奇计。”高宗韪其言,即日东奔明州。
兀术长驰南进,趋广德,直抵临安。守臣康允之遁去,钱塘县令朱鷁自尽。兀术即
遣阿里蒲卢浑率兵渡江追逐高宗。高宗弄得无地可奔,只好乘楼船入海,留张浚、
赵鼎、范宗尹居守明州,郎官以下,多半从卫,宫眷都随太后先逃。这时惟有吴美
人戎服随行。那吴美人才貌双全,而且精通武艺,宜乎独承宠眷。当下高宗先至定
海县,继至昌国县。
正在烟波浩渺中破浪而行,忽有一尾很大的白鱼,跃入帝舟。
吴美人就指鱼称贺道:“周武王途次得白鱼献瑞,遂得灭纣兴周;陛下今亦得
此祥瑞,天下将庆升平了。”高宗大喜,即在舟中封吴氏为和义郡夫人。那高宗等
在舟中,过了几十天,看看残腊将尽,大雪纷飞,水面上格外严寒逼人,打算登陆
度岁。
不料警讯传来,金兵已陷越州,吓得高宗抖颤了许久,很懊丧似地向吴美人说
道:“就在水面上过年吧!可恨金人消息灵通,一经登陆,只怕又追赶前来,反而
要担惊受恐,狼狈逃遁。”
于是就命舟人移避台州,就在舟中过年,镇日价愁眉不展,长叹连声。吴美人
想出许多吉语来劝慰,终归无效。那日是大除夕,吴美人苦劝高宗乔装改扮,一同
登岸,就在近地里观看民家过年。有几家烹鱼煮肉,整备祭祖;有几家家人团坐,
在那里吃年夜饭。那时已暮色苍茫,闹市中已万家灯火了。高宗一路向市廛中行来,
一路向吴美人说道:“虽然乡方处处别,风俗各不相同,惟有大除夕的习惯,这却
全国一律。朕在康邸时代直到如今,自北至南,在乱离中经过了几个大除夕。地方
虽不同,那种祀神祭祖,除旧更新的景象,却是一样的。”吴美人答道:“今年陛
下在舟中度岁,好像是个渔翁,浮家泛宅,常在水面上讨生活,但愿贼虏鹬蚌相争,
那末陛下好坐收渔人之利了。”高宗说道:“你虽出此祝颂语,但是已弄得水穷山
尽,还有什么希望呢!不如当真做了渔翁,倒可无忧无虑了。”话声未绝,忽然远
远地一阵金鼓之声,随风送来,一群闲人急急奔跑,嘴里齐声喊着:“来了!”高
宗好似惊弓之鸟,只道是金人追来了,吓得面如纸灰,拖着吴美人奔回舟中,正是
:江山破碎多忧患,金鼓声喧蓦地惊。
究竟是不是金兵杀来,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歼强敌桴鼓助战 突重围火箭收功
建炎三年的大除夕,高宗同着和义郡夫人吴氏,及郎官以下从卫诸臣,泊舟台
州境内的章安镇。吴氏因见高宗镇日价愁眉苦脸,才劝他乔装改扮,一同登岸闲步,
观看镇上商民家的过年景象。章安风俗,大除夕夜里,有一班贫民,用纸竹扎成五
彩的狮子,导以锣鼓,向各商店门前掉动,叫做掉狮子。店家例须给以若干喜钱,
习惯相沿,至今如是。当下一班贫民正在东市梢掮着狮子,敲着锣鼓,一路兴高采
烈地向西市梢行来。
一班看热闹的闲人,奔来奔去观看,嘴里还高喊着:“来了。”高宗正和吴氏
在市中踱步闲看,蓦地一阵锣鼓声送入耳鼓,并不知当地风俗,今夜有什么掉狮子
的。正在蓦愕间,又见一群闲人自后奔来,嘴里嚷着“来了”,他只道是金兵杀来
了,直急得魂飞天外,拖着吴氏急急忙忙奔回舟中,面容失色地连喊“启碇!启碇!”
不料一班舟子,都到镇上去游玩了:有的在茶室中打牌,有的在酒肆中沽饮,以为
今晚可以快乐一宵,都不想回船的了。高宗连唤几声,不见有人解缆,遂大发雷霆,
命内侍传船家。讵料船主也不在舟中,只有个小伙计在后梢看船,得闻传唤,连忙
上岸找寻,隔了许久,方偕船主回来。这时高宗但闻锣鼓声,不见居民逃难,也知
是误会,就向船主问道:“镇上何来锣鼓声?”船主答道:“是掉狮子。一班贫民,
赖此讨几文喜钱,买鱼买肉回去过年的。”高宗吩咐道:“你可知金人猖獗?倘然
警报传来,马上就要启碇,舟子不准擅自登岸。此刻若是金兵追赶前来,传你们不
到,岂不要误事呢?”船主唯唯而退。于是在这章安镇上停泊了十几天。挨过了元
宵,忽然警报传来,明州已被金人攻陷。高宗非常惊恐,传命水手启碇,直向烟波
浩渺间逃去,暂时不敢拢岸,后书再提。
且说金将阿里蒲卢浑率轻骑追赶高宗,行抵越州,知府李邺出降。偏有个卫士
唐琦向李邺骂道:“我月受石米,尚不肯背主投降,汝身受国恩,甘心降虏,尚算
得是人吗?”说着,拾石而投,险乎击破金将琶八的头颅,遂被杀害。阿里蒲卢浑
率兵继进,渡过曹娥江,直扑明州西门。守将张俊令刘保、刘洪出城迎敌。水陆夹
击,杀死金兵数千,金人稍退。次日是元旦,金兵又来攻城,仍被张俊遣兵掩击杀
伤大半。阿里蒲卢浑败退余姚,遣人向兀术乞援,兀尤即率大队前来进攻。不料张
俊见众寡悬殊,胆怯夜遁,退守台州。金兵遂入城大掠,探得高宗在章安镇,亟令
舟师力追,赶了三百多里,不见高宗踪迹,偏偏遇着了提领海舟张公裕,掩杀一阵。
金兵舟小力弱,只好回舟逃去。高宗接得公裕捷报,知兀术已兵还临安,始敢回泊
温州港口。那兀术到了临安,纵火焚掠,把劫得的财物,装载了数十船,经趋常州,
取道镇江北去。恰值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屯兵镇江,专截金兵归路。兀术见江上战船
一字儿排开,桅樯密布,斗大的韩字旗,随风飘动,知难飞渡,只好传令停泊;一
面遣使和世忠通问,并约战期。世忠批阅来书,就在书尾批“来日决战”四字,掷
给来使带回。那时梁夫人也在军中参赞戎机,就向世忠献计道:“敌兵约摸十万,
我兵只有八千,众寡悬殊,当真和他对阵交锋,胜败固难逆料,不如用计出奇兵,
使他首尾不能兼顾。托赖将士用命,人人能以一当百,非但胜算可操,兀术也可遭
擒咧!”世忠问道:“夫人,计将安出?”梁夫人答道:“明日妾将中军,专司守
御,瞭敌冲来,不与交锋,只用炮弩挡住他的去路。将军亲率前后二队,专司四面
截杀,敌船往东则东向截住,敌船往西则西向截住。妾坐船楼,执旗击鼓以助战;
将军视旗向而冲,闻鼓声进击,倘得侥天之幸,一仗成功,使贼虏不敢再窥江南,
将军之名,威震中外,妾身也有光宠的。”世忠道:“夫人之计甚妙,准予照办,
不过我也有一计,兀术也是有名武将,初到此间,未曾知我虚实,岂敢冒冒失失和
我交战?必先赴高地窥我虚实。近处惟有金山顶上的龙王庙,居高临下,可以俯瞰
数十里,了如指掌。今日兀术必登金山,我当遣将埋伏,若果中计遭擒,金兵必败,
可省却一场血战了。”梁夫人道:“事不宜迟,请即传令吧!”
世忠即召偏将苏德入帐,传令道:“速带健卒二百,各执武器,潜赴金山龙王
庙埋伏,半伏庙中,半伏庙前山谷中,听得江中鼓声起处,山谷中伏兵向庙中杀入,
庙中的伏兵向外杀出,遇见贼虏兀术,务将他生擒活捉,不得有误!”苏德接令退
下,即率二百健卒,径往金山埋伏去了。世忠即和夫人同登船楼,置鼓以待,用着
瞭望器向金山下瞭望;隔了一会儿,果见五骑登山,都是金人服饰,最后一个头上
雉尾高挑,料必是虏太子兀术;瞧他们直上山顶,径至庙前,就双手用力挝鼓。苏
德在庙中听得鼓声,即率伏兵向外杀出。兀术等正欲下骑,忽见庙内有伏兵冲来,
连忙带转马头,加鞭疾驰下山;等到山谷中的伏兵杀出,已不及拦截,只好合兵一
处,在后追赶。兀术慌了手脚,马失前蹄,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苏德正欲上前
擒捉,却被四员贼将操戈厮杀;挡住去路,兀术遂得飞身上马而逃。
苏德擒得二贼将回营缴令,世忠只好付之一叹。
次日,梁夫人统领中军,亲执桴鼓,兀坐船楼督战。兀术亲率舟师冲来,遥见
宋军船楼上坐着一位身裹金甲的亸簉将军,也不知是何人,以为一个女将,不甚在
意,就把令字旗挥动,战鼓冬冬,许多金兵坐着小舟,向中军冲来,只听得梆声起
处,万道强弩,如雨点似地射来,又有火炮弹如连珠价飞来。
这班金兵不是被炮弹击毙,定被弩箭射伤。兀术才知女将的利害,连忙下令后
退,打算向东冲出。忽见斜刺里突出数十只战船,挡住去路,为首大将,正是忠勇
冠时的韩世忠。金兵见了,都已不寒而栗,怎敢迎敌,连忙转舵西向。行不多时,
又有宋将率舟师拦住去路,船头上操戈立着的,仍是韩世忠。兀术正在惊诧间,只
见爱婿龙虎大王跳上船头,挺长矛与世忠接战。
兀术素知世忠的威名。晓得爱婿敌不过的,正欲遣将上前助战,已经来不及了,
被世忠掉动长矛,把龙虎大王打落水中,兀术急命部下捞救,不料宋军中的水卒,
已跃入水中擒住,登船报功去了。兀术大惊,即拟突路而逃,无如宋军中万弩齐放,
金兵纷纷落水,眼见得插翅难飞,只好挥众退却,一面遣使致书世忠,情愿尽归所
掠以假道,并请放还龙虎大王,世忠不许。
来使又添各马,仍不许;即令将龙虎大王,当着来使斩首,来使只好懊丧而归。
兀术得悉爱婿已丧命,落了几点痛泪,马上传令自镇江溯流西上。世忠也就亲率战
船追赶。宋军沿北岸,金兵沿南岸,且战且走。世忠部下的艨艟大舰,出金兵前后
数里,日夜监视,击柝之声,达旦不绝。世忠熟识路径,将要口尽行截断。金兵无
路可通,败入黄天荡。此荡是断港,并无出路的。兀术到了里边才知上当,要想退
出,却被世忠率重兵守住出口,并不杀入,打算封锁着饿死贼虏。兀尤无计可施,
只好悬重赏,向土人征救出路。果然重赏之下,来一土人献策道:“北行十余里,
有老鹳河故道,今虽湮塞,只须用人工开掘,便可直达秦淮河。”兀术大喜,即赏
以千金,命他指明地点;命部下兵卒开掘。十万金兵都想逃命,一齐动手,不消一
日功夫,已经水到渠成,长约三十多里,遂率舟师径趋建康;行抵牛头山,正遇岳
飞率着骑兵三百,步兵三千,拦住去路。那时兀术且已离舟登陆,就被岳飞舞动丈
八沥泉枪,一马当先,冲入队里。当者披靡,伏尸满地。兀术策马落荒而逃,一口
气直跑到新城,收拾残兵,连夜逃到龙湾。恰巧贝勒塔叶,自潍州率兵来援。兀术
即召诸将商议道:“新城既被岳飞截住,不能北归,今将安适?”将士进言道:
“不如仍趋黄天荡,仍由原路渡江北上。韩世忠见我军已开河远去,决不会再在那
里拦截咧!”兀术甚韪其言,遂自龙湾乘舟,急走黄天荡,满指望韩家军早已解严,
定可安然渡江北。不料行至荡口,只见大号艨艟,仍旧一字儿排开,把荡口守住,
大纛旗上斗大的韩字仍旧临风招展,术又忍不住叫起苦来。你道世忠那得会仍守住
荡口呢?“原来岳飞在牛头山截杀金兵以后,本拟追赶,探得他已由龙湾乘舟循去,
料必是退回黄天荡渡江,故尔三遣兵士,飞骑走告世忠,叫他守住荡口,莫放兀术
北去,所以仍率战船守住荡口。当下兀术只好传令停泊,与贝勒塔叶商定,今晚养
息一宵,明朝整备拼命冲出荡口。究属我众彼寡,只要将士用命,何愁不能突出重
围,众将齐声说道:”殿下不必担忧,我等情愿拚死冲出此口,定保殿下渡江。
“兀术答道:”但愿如此,全军都有生还之望。“当晚两军相持不动。次晨,金兵
果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驾舟冒死冲锋。世忠并不认真拦阻,竟被金兵冲开战舰,
乘势疾驶出口,不料尚未驶近江岸,那金兵的战船,忽然自绕漩涡,一艘一艘,向
江底沉没了。看官们,你道是何故?原来世忠预料金兵此来,必定要冒死冲锋。故
尔先以海舰移泊金山下,预备铁绠,贯着大钩,分授部下健卒,等待敌船冒死冲出,
便以铁钩搭住敌船,用力牵动,舟便下沉。
金兵怎知此计,冲出了荡口,正在鼓浪前行,不料世忠已分派海舰为二道出其
背,每缒一绠,则曳一舟下沉。连沉数百艘,兀术方知中计,亟命舟师后退,一面
请世忠答话。世忠即登船楼相见。兀术哀求假道,誓不再犯江南。世忠遥语道:
“还我两宫,复我侵地,始可网开一面,容你逃生。”兀术语塞,转船退去。隔了
几天,金将孛堇太乙奉挞懒令,率兵进驻江北,为兀术援应。兀术胆渐壮,再请与
世忠会晤请假道。世忠严词拒绝。兀术冷笑道:“你莫轻视我,等我渡江北归,整
军重来,少不得杀得你们鸡犬不留。”世忠不语,就悄悄地拈弓欲射。
兀术毕竟乖巧,亟转身退入船中,一箭投来,只中了船篷。当下兀术转舵驶去,
见海舟乘风使篷,往来如飞,便顾谓部下道:“南军使船如使马,奈何?”贝勒塔
叶答道:“前次悬赏,即得出路,何妨师而行之,再悬赏以求破灭海舟之策。”兀
术从其言,即草赏格,张贴近地。
次日,有闽人王姓求见,向兀术献计道:“殿下只须舟中载土,以平板铺之,
登船板以棹桨,俟风息则出;海舟无风不能行,并用火箭射它的箬篷,就可焚毁其
船了。”兀术韪其言,令部下掘土藏舟中,如法预备停法,并刑白马以祭天。等到
天霁风息,兀术遂率小舟出口。世忠绝流迎击,无如海舟不能行驶。兀术令善射者
以火箭射击,霎时烟焰蔽天,海舟尽行着火。
船既不能动,不会泅水的,都烧得焦头烂额,宋师大溃。世忠的坐舰亦复着火,
梁夫人就拖着世忠跃下巡江小舟,鼓棹向镇江逃去。部下烧死溺毙的不可胜数。兀
难得了胜仗,就得从从容容渡江北去。世忠退至镇江,收集残兵,只剩三千多名,
还丧了两员副将,懊丧万分。梁夫人劝道:“胜败本是兵家之常事,事已如此,追
悔也莫及了!”世忠答道:“昨日还接奉上谕褒奖,现在竟弄得丧兵折将,一败涂
地,叫我如何复奏呢?”梁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妾身受封安国夫人时,曾
入宫叩谢太后,颇蒙太后怜爱,意欲认妾为义女,只因贼虏猖獗,忙着避乱,未曾
实行。后来苗贼扰乱,妾身奉懿旨到秀州面见将军时,亦曾入宫辞行,竟称母后,
太后极加宠眷,现在不如由妾密呈一折,形式上似弹劾将军,实际上却为将军求免。
妾想太后仁慈,必能顾念前功,转语皇上,许将军带罪立功。”
世忠答道:“办法是甚好,不过我是堂堂六尺奇男子,要仗夫人庇护,未免难
为情吧!”梁夫人笑答道:“夫妇是痛痒相关的,古来义妇救夫,传为千秋佳话,
有什么难为情?况且妾只向宫廷密奏,将军不妨上章自劾,天眷方隆,未必就会加
罪的。”世忠点头称善,就命文牍草缮两折,由夫妇过目校正,然后恭录拜发。正
是:成败相差只一间,英雄气短美人嗟。
要知世忠免罪与否,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香消玉陨深院发哀音 魄散魂飞孤城闻匪警
金兀术得胜渡江,闻得楚州已被挞懒攻陷。北路已通,正拟整装北归,忽接探
报,京、湖、川、陕宣抚使张浚已由同洲出兵,候在中途袭击。兀术素知张浚威名,
吓得不敢北向,变计趋陕。却巧金主也有命令调他入陕,遂率军由六合而行,径往
陕西去了。高宗得悉金兵远去,正拟还跸,忽然接到韩世忠自劾的败耗,正欲加以
处分,忽接太后手谕,力为世忠说项。
慈谕中大意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像韩世忠之忠勇,世无其匹;今因寡不
敌众,以致先胜后退。当宽其既往,以策将来,不必遽加罪谴,致灰勇士之心。高
宗阅罢,甚韪太后之言,兼之素知世忠是个良将,遂即亲书手谕,交部颁发,非但
不加处分,反而进秩以示勖勉。那世忠自上疏自劾后,得失关心,眼巴巴地盼望诏
书。一日,世忠正在内衙观看各路军书,忽见卫兵进报:“钦使到,请将军接旨。”
世忠连忙更换朝服出接,跪听宣读诏书,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诏书中一味褒奖,并
无半句责备语,诏中说:“世忠部下仅有八千人,能摧金兵十万之众,相持至四十
八日,屡次获胜,擒斩贼虏无算;今虽失败,功多过少,不足为罪,特拜检校少保
兼武成感德节度使,以示劝勉”,云云。世忠拜受诏命,送使还朝,就捧着诏书,
回到内衙,给梁夫人阅看。夫妇俩欢喜非常,不必细表。
且说隆祐太后因避乱逃至虔州,上文已经叙过。当动身时候,高宗也拟启跸,
所以命宫眷尽随太后同行,只留吴氏在左右。要知吴氏多才多貌,兼擅武功。遇到
乱离时,高宗倚她作护卫,日夜不离左右,所以航海避兵,也只有吴氏随侍。其余
上自妃嫔,下及宫娥,都随太后启行。不料行次吉州与太和县,两次遇警,宫娥彩
女,被掳被逃的,约在半数以上。等到行至虔州,昭容怀孕已届足月,快要生产了,
太后满指望着她早生贵子,就在虔州驻跸,将州署权作行宫。耽搁了半个月,昭容
妊娠已达二百八十日,仍不见生产,只是病恹恹卧床不起。本来她是自小娇养惯的,
更兼是第一次妊娠,且益以乱离奔波,日夜提心吊胆,寝馈不安:有时睡到半夜里,
蓦地警讯传来,从梦中惊醒,吓得魂灵儿飞去半天,急忙下床逃遁。你想将届足月
的孕妇,怎经得坐卧不安,镇日价在恐怖中讨生活呢?所以胎儿早已死在腹中。叫
她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得胎,哪里懂得胎儿的死活。那太后见她卧病多日,还以为是
产前病,不妨事的,并不着急。直挨到三百天以外,胎儿仍不堕地,病势益发沉重,
口中时作呓语。服侍她的李宫娥才着了慌,忙去报知太后。太后即遣潘贵妃来视疾。
看官们,阅过上文,谅还记得,当太子敷死后,蓝宫娥不是诬陷过昭容,说太子是
被她诅咒死的?现在虽已水落石出,潘贵妃心中不免有些余恨;今见她快要生产了,
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爱子,怎愿知心着意去替她视疾呢?懒懒地走到床前,问
道:“腹中可觉发动吗?”昭容神志模糊,懒得开口,把头摇摇。潘贵妃就退了出
来,回复太后道:“不像临盆咧!隔几天自然会得瓜熟蒂落的。这都是她不耐苦,
不肯安心静养,硬生生弄出来的,常言苴:”产前病,手弹弹‘,等到坐草以后,
身体就会复原的。“太后信以为真。又挨过了几天,昭容已有二十多天不曾进食,
正气亏耗已尽,竟然发厥了。幸有李宫娥在旁,连忙掐入中叫唤,才得苏醒。李宫
娥就奔告太后道:”昭容病势十分沉重,刚才晕厥过去,请慈驾亲往一观,还须速
请医生诊治。“太后就来看视昭容,见她面庞瘦削,气息奄奄,连人面都不认得咧,
很惊慌地说道:”怎么已病到这般地步?这里不知有没有著名医生呢?“说着,就
遣内侍出宫访请。一路探问,晓得北门街有个著名女科卢再医,汲汲登门延请。卢
再医闻得是官眷延请,不敢挨延,就将门诊命门人代诊,自己跟着内侍,径抵行宫。
内侍奏过太后,然后引卢再医走到昭容卧床前。锦帐低垂,由李宫娥把昭容的手,
从帐缝中伸出诊脉。原来官禁森严,医生替后妃嫔御诊脉,例不照面,只露两手。
有入说:”连手都不给医生触着,是用丝线缚在病人寸关尺上,医生只能按线诊脉。
“这也未免言之过甚了。单把脉息,不观气色舌苔,已经隔膜,若然连脉息都不能
接触,简直以人命为儿戏。宫眷们害病,十个要死九个了。当下,卢再医诊罢两手,
退出寝宫,向内侍说道:”阴阳两无,元气早已耗尽;而且腹中还有死胎,攻之使
下,病人正气没有,受不起痛苦,不待死胎堕地,先已气绝;留在腹中,延日已久,
早已发溃,也是要死。若在半月以前延我诊治,一药而死胎下,再药而产母安;现
在时间太迟;纵使扁鹊复生,也属徒唤奈何,无可救药的了。整备后事吧!“内侍
还只是恳请处方,他竟掉头不顾而去。延至半夜,昭容果然香消玉殒,一命呜呼。
太后得闻噩耗,掩面哭泣了一会儿,就传旨着都指挥使杨维忠备办棺殓,暂厝虔州
;一面由维忠具疏奏闻行在。
且说高宗闻得金人远退,整备西还,遂召群臣集议驻跸之所。吕颐浩奏道:
“将来宜驻浙右,徐图入蜀,日前还宜少待启跸。”范宗尹道:“若使车驾入蜀,
恐两失之;据江表而图关陕,则两得之。”高宗道:“卿言甚善,吕卿太鳃鳃过虑
了,殊不知金人视朕所在而进,即使入蜀,纵有栈道可守,安保金人不能攻入?航
海原属吕卿献策,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岂能郁郁久居?朕意已决。”遂传令启跸,
径至越州,下诏亲征,即将越州升为绍兴府。那下诏亲征,是颐浩所请,高宗韪其
言,整备巡幸浙西。御史中丞赵鼎素与颐浩作对,屡次参劾他专权自恣。颐浩也劾
鼎阻挠国政。诏改赵鼎为翰林学士,鼎不拜;后改为吏部尚书,仍不拜;即日上疏
辞官;疏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
相挟挫沮言臣之威。请即收回成命,后日方长,报国请待诸异日。”疏上,坚卧不
出,及闻颐浩请帝亲征,又上疏论颐浩过失,凡千余言。颐浩因此求去。高宗也因
他才不足胜宰相大任,姑念他在苗傅作乱时,倡义勤王,前功具在,特加优礼,下
诏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兼醴泉观使;一面复命赵鼎为御史中丞兼签书枢密院事,并面
谕赵鼎道:“朕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从此朝政皆由鼎执掌。
那时金挞懒围攻楚州,城中粮道又被兀术截断,守将赵立支持不住,遣人到越州告
急。
赵鼎即命张俊往援,不料俊是颐浩的好友,不愿受鼎派遣,坚辞不行。鼎只好
改派刘光世往援。光世是个贪生怕死之徒,逗留江西,始终不赴楚州。可怜忠义不
屈的赵立,竟与城俱亡。
高宗得悉,扼腕叹息,下诏追赠奉国节度使,赐谥忠烈。楚州虽失,那江西的
金兵,却被留守司统制牛皋邀击于宝丰,又被岳飞袭杀于静安,金兵丧胆而逃。高
宗得此捷报,稍觉宽慰。
霍地接到杨维忠报告昭容噩耗的奏疏,不禁痛哭流泪,心想:朕躬即贵为天子,
应当享受三千粉黛的艳福,而今皇后远处金邦,地北天南,难谋一面,爱情夫妇今
生不知有无见面之期!
那昭容貌似邢后,特加宠幸,方冀她早生贵子,接回行在,以图欢叙,哪知天
不假年,遽尔与世长辞。莫不是朕躬福薄有以致之?否则哪得会皇后则南北睽违,
嫔御则人天永隔,生离死别,交逼而来!枉为天子,反不如寻常百姓,一夫一妇,
尚可偕老白头。昭容若然常随左右,或者不死,也未可知。现在尚有贵妃等随太后
远处虔州,是宜从速迎归,免遗后悔。打定主意,次日视朝,即向赵鼎说道:‘
“朕幼年本不识隆祐太后,自即位后,迎至南京,视朕犹如亲生爱子,现在远处数
千里外,兵戈扰攘,风鹤频惊,朕心难安,亟宜迎归奉养,以慰朕朝夕慕念的苦心!”
赵鼎答道:“百善孝为先,陛下思慕太后,理当遣使迎归。”于是即遣卢益、辛企
宗、潘永思等往虔州奉迎。
只因路途遥远,半路还出了岔枝儿,以致三月遣使出发,直延到八月下旬,太
后方至越州。
看官们,你道半路出了什么岔枝儿?原来就是虔州土豪陈璧入。上文不是叙过
他率众围城,索取宫娥裘翠娥,卒被杨维忠部下所败,虔州存身不得,弄得进退维
谷,还要受老父陈新的责备。本则陈新无志围城,都是璧人极力怂恿出来的,如今
有家归不得,后悔莫及了!却巧即时世乱年荒,盗贼蜂起,建州范汝为作乱,拥众
数万,官兵征讨,屡为所败。统制李捧往捕,亦是被他杀得大溃而逃。于是声势日
益浩大,璧人遂率团兵百余人,赶往建阳投奔汝为,进见道:“太后及妃嫔现在虔
州避乱,小将愿往掳之,以作进见之礼,请拨健卒一千,以壮声威。”汝为嘉其勇,
即命为右队先锋,拨步兵一千,骑兵五百,归他统率,并向他发令道:“即带骑兵
先驰,步兵继进,速往虔州。若能将后妃嫔御尽行掳住,不得伤害她们生命,准备
和宋君交换闽省地盘。前去若能得手,便是第一大功。不过路程杳远,就劫到手,
还怕他们追赶夺回,此举关系非细,务须步步留心,不得有误。”璧人唯唯接受令
箭,并发给的兵士花名册,马上下校场点名,连夜亲率骑兵先行出发,步兵继进,
一路向虔州前进。那时中原鼎沸,四方盗贼蜂起,百姓颠沛流离,充塞于道,所以
璧人假扮难民,把武器藏着赶路,并无耽搁。那一日已抵虔州地界,离城十里暂立
浮营,守到黄昏,后队步兵方才赶到。璧人就带一千步兵,于半夜里冲到虔州城下
;一霎时喊杀连声,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把虔州城团团围住,好似飞将军从天而
下。城中的守将杨维忠得报,慌忙奔入行宫,保护宫眷,并安慰太后道:“谅必是
盗匪,金兵已被岳飞、张浚所败,转向陕西去了,决不会飞到这里的。”话声未绝,
内侍飞奔入宫报道:“贼兵已从北门攻入,快要冲进宫来了。”
维忠急得手足无措,更兼宫眷哭哭啼啼,益发弄得六神无主,兵器不执,就保
着太后和潘贵妃从行宫后户出走。那璧人生长于此,熟识路道,料定太后必从后户
出奔,就令兵士守住行宫前门,他却带着一队健卒,一声咄叱,向后户奔来。巧不
过正遇一班宫眷迎面奔来,他就吩咐健卒,专掳宫眷,不得伤害她们性命,也不许
加以非礼。这班兵士就如狼似虎,一百多个宫眷,掳获了七十四人,太后和潘贵妃
亦俱被擒。那杨维忠手无寸铁,怎能拒敌,只好混在内侍中,逃出西门,徐图夺回。
璧人专为掳劫宫眷而来,现在竟像瓮中捉鳖似的,手到擒拿,正是喜出望外。当下
他见大功告成,心想这座孤城是守不住的,还是带着后妃回去报功吧。“想定主意,
一面令偏将王吉押着官眷回营,小心看守。王吉就同兵士,押着宫眷出城。璧人闯
入行宫,将细软东西,收拾箱笼内,抬回营中,直到天明,他才收队回营,埋锅造
饭,饱餐一顿,拔队启行。暂且将他搁在一边,回笔且述杨维忠逃出城来,径往胡
友营中。
原来胡友兵屯附郭太阳庙,今晚轮着他在城中巡夜。璧人冲入城中,他就挺枪
拦阻,不料斜刺里“嗤”的一箭射来,正中右臂,只好逃回营中,亏得璧人志在掳
劫宫眷,不事杀人,见他逃去,并不追赶,那末这支箭是谁放的呢?原来是贼将王
吉自后赶来,见有宋将挡住去路,他就出其不意,发此冷箭。
胡友若然不受箭伤,那璧人恐就是他手中败将,就算有王吉帮助,也难战胜胡
友,必然要激战多时,后妃等就来得及混入难民中逃避了。这也是太后命中的磨难,
注定要受这场大惊恐,遂使胡友未曾交手,先已受伤。他正败回营中,打去箭杆,
只见维忠喘吁吁奔入,劈口就道:“后妃都被盗匪掳去,如之奈何?这班贼寇是哪
一帮,你可晓得吗?”胡友答道:“就是前次围城的土匪。不过这次贼匪众多,且
有马队,是必联合了大帮盗匪,才敢卷土重来。现在后妃被劫,惟有从速夺回。”
维忠道:“黑夜无从追赶,只好守等天明。”隔了一会儿,东方已白,就传令集队。
无如部下昨晚都已逃散,归队的只有二百多名,犹恐众寡不敌,再吹号集队,等了
一会儿,不见有人走来。忽得探报:“贼匪已启行了!”维忠遂和胡友上马操戈。
率兵追赶。直到日中,方才追及。维忠就在马上高声说道:“交出后妃,放你
们生还,否则援兵将到,杀得你们片甲不回。”正是:小丑横行劫宫眷,将军豪语
儆强徒。
要知能否夺太后,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斩盗诛凶中途设伏 勤王御敌各路兴兵
建炎时代,国内可称多事极了。除却金人的外患,国内还有著名盗匪十多帮,
如陈求道、李彦先、翟兴、薛庆等四帮,都已设法招抚,令为各路镇抚使;尚有未
招抚的,如襄阳盗桑仲,江淮盗戚方、刘忠劭、青襄,汉盗张用,建州盗范汝为。
现在掳劫太后的就是范汝为部下,都是响马出身,依营制编成队伍,每五百人
为一营,每营有一悍盗率领。那陈璧人本是个没用之徒,前次已被胡友杀得鼠窜而
逃,怎么这次竟会马到成功呢?全仗部下一千五百个健卒,还有三个著名盗目:一
名王吉,精骑射,有穿杨贯虱的绝技,绿林中有飞将军的诨号;一名李武,善使双
刀,兼擅轻身纵跳功夫,和人对敌,往往滚入敌人坐骑下,砍人马足,人称双刀李
武,也是绿林中赫赫有名的;一名赵彪,本是马贩子出身,善使丈八金枪,马上功
夫加人一等,绿林中有赛子龙的诨名。你想璧人有了这三个好帮手,还加是半夜里
袭击虔州,好似飞将军从天而下。城内官兵都从睡梦惊醒,措手不及,遂被李武架
云梯,首先登城,劈开北门。
璧人等遂得一涌而入,手到擒拿,掳着后妃等回营,等到黎明,拔队起行,赶
了三十多里,才被杨维忠追及。盗匪中断后的是赵彪、李武。听得维忠口出狂言,
赵彪就带转马头,向维忠说道:“你们要索还宫眷,只须将福建全省地盘来掉换,
就容容易易放还,否则莫说我们范首领不允,就是弟兄们路远迢迢赶来,请得了宋
王爷的眷属,奇货可居,都要带回去报功领赏。
你们回去转告宋君,速将闽省地图和钱粮册子,派人到建州来,交换便了。
“维忠知难理喻,就出其不意,掉动银枪,对心刺来。赵彪早已留心,嘴里虽和他
讲话,目光却注射在他枪杆上,见他举枪刺来,也就举枪相迎。两人就此交战,枪
来枪去,厮杀了二十多个照面,维忠渐觉抵挡不住了。胡友连忙舞动九环象鼻紫金
刀,飞马上前助战,被李武舞双刀接住厮杀,却不对面交锋,只是忽前忽后,窜来
纵去,或上或下,举刀乱砍。胡友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支持了一会儿,只有招架
之功,并无还兵之手,霍地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原来坐骑的前蹄,已被李武砍
去了一双,你想叫他还坐得稳吗?当下李武不想伤他性命,所以让过一旁,说道:”
两虎相争,必伤其一,何苦厮杀?回去报告宋君,允不允掉换,总有个回音。宫眷
在我们营中,特别优待,决无虐待的。“胡友只好无言而退。那维忠正杀得心慌意
乱,忽见胡友马失前蹄,翻身及地,吓得他挡过一枪,带转马头向后奔逃。赵彪也
不追赶,只顾和李武赶路去了。
且说维忠见胡友徒步逃回,就和他商议道:“贼众而悍,我寡而弱,眼见得无
法挽回,如之奈何?”胡友道:“贼匪志在交换地盘,以作巢穴,宫眷在他们营中,
必然优待。我们只有赶往行在,请援兵同去,夺回宫眷,将功折罪。若如皇上愿意
招抚,贼匪自会将宫眷送还,不消劳师动众了。”维忠点头称善,马上回转虔州,
把守城责任,交托州官,然后和胡友一同跨马出城,取道向行在而来。那时正值暮
春天气,一路桃红柳绿,看不尽的满目春光。行至半途,恰巧遇着行在遣来的奉迎
使辛企宗及潘永思、卢益,和一千奉迎太后的骑兵。那辛企宗官居神武副军统制,
杨维忠也是神武军官出身,和他素来相识,当下瞧见旗帜,就向行营投刺请谒。企
宗亲自出迎,同入营帐中,分宾主坐下。维忠劈口就把宫眷被劫情形,详细奉告。
企宗听罢,吓得面容失色,嗫嚅着说道:“这便如何?兄弟正和潘、卢二使,
衔天子命,往虔州奉迎太后还朝,却巧出了这个岔枝儿。我兄职责所在,身负护卫
之任,岂可抛撇了懿驾,赶往行在求援?倘然太后及妃嫔等,在贼营中有了三长两
短,更不堪设想了!”维忠很懊丧地问道:“祸已闯了,不赴行在讨救,将若之何?”
企宗答道:“如今之计,只有从捷径赶往贼匪归路之前,要道埋伏,俟匪数过半,
突出袭击,能够夺回宫眷,正是侥天之幸。兄弟愿助一臂之力,但是事不宜迟,马
上率轻骑五百,星夜赶行,或能冒在贼匪之前,迟则恐怕已归建州,那是盗窟所在,
必然防备严密,夺回更属难上加难了!”维忠说道:“诚然以速为贵,不过小弟地
脉生疏不知哪条是捷径,全仗统制指示。”企宗答道:“此路我也不熟,惟有悬重
金招募向导为前驱。”维忠便草就招募通告,限半日为期,马上张贴通衢。隔不多
时,就有一姓周名成的驴夫前来应募,说明此去建州的捷径。维忠就道:“盗匪从
某日由虔州动身,赶回建州,我等务须冒在他前头,不得有误。此去若得夺回宫眷,
便是你的大功,不仅重金给赏,并且拔你充任向导营长。”周成听得有重赏,喜出
望外,马上跨着自备的驴子,在前引导,领着维忠、企宗及五百轻骑,一路都从山
谷小道而行。日夜马不停蹄,人不离鞍,饥食干粮,渴饮瓶水,连赶了三日夜,已
抵福建地界。好得周成做过七八年驴夫,熟识虔州赴建州的大道,直到通津亭近处,
扣骑离鞍。这里是四通要道,且为虔州赴建州必由之路,所以周成下骑,向维忠说
明,宜在此处守候。维忠道:“且往店铺中设法探问,范汝为部下的马步兵,日前
往虔州去的,现在可曾回来了。”周成依言往探,一刹那回来说:“店家云:但见
出发,未见归从,只怕全军覆灭了。”维忠说道:“可见这班盗匪,平日间强赊强
买,无恶不作,所以店家要在背后咒骂他们全军覆灭。”说着,就和企宗、胡友等
商议截击之策。企宗道:“贼匪虽众,大抵有勇无谋,只顾前不复顾后的。今宜分
兵两路,胡将军率兵三百,沿着通津亭埋伏,截住贼匪的去路,兄弟以本部攻贼的
后队,将军专任夺回宫眷。分三路同时并进,攻其无备,定可告厥成功。”维忠极
口称善,就令胡友率兵在道旁树林中埋伏,一面遣周成在高处瞭望,望见贼匪,即
以放爆竹为号,自己和企宗避入树林中守待。
隔了半日光景,周成在高阜上望见,远远的尘头起处,有一大队人马,浩浩荡
荡飞奔而来,连忙从身边取出爆竹,向空中燃放。埋伏的士兵听得空中“砰拍”之
声“晓得贼匪来了。
大家执兵器准备厮杀。时已日薄西山,暮烟四合,这班贼匪都是归心如箭,汲
汲地向通津亭大道行来。胡友放过了前面的一队骑兵,方才一声呐喊,三百兵士一
齐杀出。这班盗匪一路行来,时时提防着恐有官兵拦路,现在到了自己汛地上,并
且建州已经望得见了,只道不会有官兵截杀,只管急忙忙赶路,冷不防斜刺里跳出
许多兵士,拦路厮杀。时已暮色苍茫,马上的盗匪,已经去远了;步行的盗匪,不
知道有多少敌兵敢在这里截击,都吓得胆怯心惊,无心迎敌。那胡友拍马冲来,正
遇璧人。两下接住厮杀,打了七八个照面。璧人自知不敌,带转马头就逃。胡友就
向匪队中冲来,找寻宫眷。且说企宗听得爆竹声,也就同维忠分道冲来。企宗袭击
后队,正遇双刀李武,接住交锋。亏得企宗有个马夫沈保,具有好身手,每逢临阵,
他总舞动单刀,在马前保护马足。所以李武轻身功夫虽好,遇着了企宗,竟杀得他
汗流浃背,非但不能取胜,竟要失败了。本来双拳难敌四手,企宗又是有名上将,
还加有个沈保纵跳如飞地助战,两个打一个。李武挡过了上盘的长枪,不及招架下
盘的单刀,勉力接战了二十多个回合,看看来不得了,要想跳出战圈逃遁,怎奈刀
枪似流星般地刺来,要脱身时难脱身,愈觉心慌意乱,手中兵器慢得一慢,被沈保
一刀,砍去了一只右脚。
你想还叫他立得直吗?就一个倒栽葱,痛晕于地。沈保又加上一刀,将他结果
了性命,就保着企宗,向匪队中杀来。只见胡友正和盗匪王吉,在那里激战。企宗
冲上前来,挺枪向王吉脑后直刺,正中肩窝,将他挑下马来,也被沈保一刀送命。
其余的盗匪,见两个头目都已送命,就大喊一声利害,大家都抱头鼠窜而逃,赶回
建州报信去了。只剩数十顶竹轿在路上,轿中都是宫眷。企宗和胡友上前,要想向
太后请安,遍寻不见,这一吓正是非同小可。企宗想:不惮跋涉,冒险赶来,专为
着太后,现在盗匪已杀退,偏偏失却了最要紧的一人,难道已被盗匪送往建州了?
想到这里,就向宫眷问道:“太后娘娘往哪里去了?”宫眷答道:“方才杨将军带
着兵士来,连贵妃娘娘一同接去的。”企宗听说,惊魂始定,就命兵士,把宫眷们
抬到通津亭后边。忽有兵士走来说道:“杨将军保着太后,从原路先行,寄语将军
从速启行,迟恐盗匪追来,不易脱身的。”企宗马上收齐队伍,护着宫眷,仍循原
路回转。
且说璧人败归建州,在汝为前请罪。那汝为先接到赵彪的报告,正在巴巴地望
太后入城,打算逼她传谕高宗,将闽省地盘交换。不料璧人败回来请罪,还以为有
王、李二人监护着,宫眷不会夺去的。你道他为甚不派兵去接应?就为信任王吉、
李武是手下第一等的勇将,以外的头目都不及他们俩,以为千里长行,尚且平安无
事,现在近在咫尺,决不会弄出岔枝儿来的。哪知稳瓶竟会打碎。转念未完,忽见
许多部下奔入寨来报告道:“大王,不好了!王、李二将军都已阵亡,宫眷已被官
兵夺回去了。”汝为不禁痛哭流涕,指着璧人说道:“你好似火老鸦,到此不满半
月,害我丧失二员大将。可知我倚李武、王吉为左右手,如今二手已断,还能成得
大事吗?你既和酒囊饭袋相似,何苦自不量力,讨差去掳劫宫眷,你无非想侥幸图
功。如今闯此大祸,累我一世威名,断送在你孺子之手,论你的罪名,简直死有余
辜。姑念初犯,容你带罪立功,速去将太后夺还,将功折罪,只准带你随来的旧部
前往,速去追赶,不得有误。”璧人满面含羞退下,只好硬着头皮,率旧部出城,
自知不是宋将对手,怎愿赶去送死?径往江州投奔叛贼李成去了。看官们,你道汝
为既知璧人是个没用之徒,为甚再命他去复夺宫眷?原来是借刀杀人。汝为恐怕自
己杀他,四方豪杰都不敢来归顺,特地遣他去送死;后来晓得他投顺了李成,也就
置之度外。
且说维忠保着太后和潘贵妃,取道向越州进发,为防盗匪追赶,故意绕远圈儿,
取大道按站而行,各路有官兵接送,一路平安,不过行期挨延了十几天,赶到越州,
企宗等已先到多日了。高宗得报太后驾到,遂率百官出城迎接。母子见面,正是悲
喜交集。喜则喜久别重逢,天伦乐叙;悲则悲饱受惊恐,并且缺少了一个昭容。当
下高宗迎接太后入宫,吴氏及嫔妃宫娥等齐来朝见,暂时安居,后书再提。那时金
兀术又率大兵,侵犯江、淮。京、湖、川、陕宣抚使张浚得报,即拟治军入卫。
偏偏都统制曲端从中作梗,向浚劝阻道:“西北兵士,不习水战,江、淮都属
水区;兀术自黄天荡受困北归,认真编练水军,已阅一载,此次取水陆并进,入寇
江、淮,定有成竹在胸,不可轻敌,还宜三思而行。”张浚勃然大怒,挥之使退。
本来金娄室入关时,副将吴玠迎击得胜,浚曾命曲端援应,端竟按兵不动,已经疑
端不忠,现在更疑他有贰心,马上罢他兵权,贬为海州团练副使,安置万安军。一
面亲自督兵至房州,整备南下,并移檄被陷各州县,劝令反正。各州县颇多响应。
及闻兀术被岳飞、牛皋等袭击,改道赴陕,娄室军亦复西向,张浚遂集合五路大兵,
四十多万,誓欲与金兵决一死战,令熙河经略使为统帅,先驱出发,自率各军为后
应。部署既定,正欲祭旗出师,统制王彦入帐谏阻道:“陕西兵将,不相联络,岂
能临时合作;而今强迫使之出发,一旦遇敌,彼此不能呼应,一路挫失,则五路俱
殆;兵额虽众,军心涣散,岂能效命疆场;不如令各路分屯要隘,俟敌人境,檄调
赴援,即使战不胜,或是不应命,所失仅属一隅,尚易挽救咧。”正是:军心涣散
难言战,兵在精强不贵多。
欲知张浚纳谏与否,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卖国求荣刘豫称帝 撒娇献媚钱氏受封
张浚因见金人猖獗,中原行将陆沉了,所以调合五路大兵,打算与金人背城一
战。不料统制王彦竭力谏阻,详陈军心涣散,不可合作的理由。参议刘子羽也力言
不可出兵。张浚长叹道:“君等之言诚是,我也非不知此理,但是大局已糟到如此,
二帝蒙尘于异域,皇上寝馈难安,现今犹在危急之时,不得已而出此孤注一掷之举。
倘能侥天之幸,竟能于此击退贼虏,从此西顾无忧,可专心协力,抵御东南的虏寇
了,君等请勿复言。”说罢,传令三军启行。进次富平,正遇兀术与娄室合兵一处,
就来下战书约战。刘锡批答明日。次晨,刘锡率诸将出营会战,就命刘铸、吴玠敌
左翼兀术军,孙偓、赵哲敌右翼娄室军。刘、吴二将身先士卒,拍马舞枪,鼓勇冲
入敌阵,往来驰突。一个好似蛟龙入海,一个好似猛虎离山,远的枪挑,近的鞭打。
兀术部下,虽都身经百战,今见敌将奋不顾身地冲突,也都胆怯后退。且说孙、赵
二将与娄室接战。孙倔尚能亲自督阵,挥军激战。偏偏赵哲贪生怕死,莫说不敢冲
锋,连带指挥都不敢,只是躲在后面。不料被娄室看出破绽,亲率铁骑直向赵哲军
冲来,哲一合未交,就拍马而逃。部下也都跟着他逃遁。孙偓军也被牵动,顿时大
溃。刘、吴两军,见右边溃退,军心已乱,还加娄室挥军来助兀术,于是刘、吴两
军也即败退。刘锡见四路已败,也只好退走。张浚见了刘锡,痛加责备。刘锡归罪
赵哲,浚即召哲入帐,面数其罪,推出斩首;一面退保秦州,谪窜刘锡于合州,一
面上书行在请罪。高宗手诏慰勉,并未加罪。
亏得娄室隔不多时就病死,兀术自觉势孤,也就择地养兵,徐图后举。
现在要提另一个金将名挞懒的,略地山东,并分兵攻陷汴京。那汴京系北宋都
城,旧称东京,应天府称南京,河南府称西京,大名府称北京,现在尽为金人所有。
只因金主晟不想做中原之王,志在金银。本来一身不能充两役,既做了金邦之主,
岂能再做中原皇帝。那么又何必劳师动众屡次南侵呢?无非想收作属国。所以当粘
没喝南侵时,金主曾加面谕,谓此去得平宋室,宜援张邦昌故事,择立藩辅。粘没
喝谨记心头。及四京相继为金人所得,粘没喝便想择立藩辅。适为刘豫所闻,遂以
重金运动挞懒,请他保举。挞懒遂函告粘没喝请立刘豫为蕃王,粘没喝未曾答复。
刘豫巴巴地望了两个月,不见动静,便向挞懒催促。挞懒既受馈金,不能不替他设
法;自己一再通函,粘没喝要生疑的,遂授意大同尹高庆裔,就近向粘没喝为刘豫
说项。庆裔往粘没喝说道:“我朝举兵,只欲取两河,所以得了汴京,即立张邦昌。
现在河南州郡,已属我朝,官制尚仍旧贯,岂非欲仿张邦昌的故事么?元帅职责所
在,宜早建议,迁延日久,只恐被他人保举,遂使恩归他人,窃为元帅不取。”粘
没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汝言诚然,已有人在我前保举刘豫。
我想邦昌身为宰相,立为楚帝,尚且不副众望;刘豫官职,尚不及邦昌,益恐
难以服众,所以怀疑不决。“庆裔道:”元帅胡不征诸舆论,以定去取?“粘没喝
韪其言,即遣心腹至东平府,就刘豫部内,咨问军民,应立何人为主,众人都不作
一声。
独刘豫乡人张浃首先请立豫。于是豫的旧部,皆随声附和,使者归报。粘没喝
即据情奏达金主。金主即令大同尹高庆裔,与知制诰韩昉防备玺绶宝册,立刘豫为
齐帝。于是刘豫即在大名府筑坛,穿戴了似宋似金的衣冠,登台即伪皇帝位;升东
平府为东京,改旧有东京为汴京,降南京为归德府,惟大名府仍称北京;命弟益为
北京留守,以子麟为提领诸路兵马兼知济南府,用张孝纯为丞相。孝纯尝坚守太原,
初时颇尚忠义,不肯屈膝虏廷,后来被粘没喝一再劝降,以致失节。今由粘没喝遣
他助豫,遂拜为丞相。又以李孝扬为左丞,张东为右丞,李俦为监察御史,郑亿为
工部侍郎,王琼为汴京留守;遵母翟氏为太后,妾钱氏为皇后;原有糟糠妇;久已
撇在景州家乡,只因她生得貌丑,且系小家女,不知礼节,故尔结发之情,早已断
绝。那钱氏本是宜和宫人,具有花容月貌,并熟习宫掖礼节,故尔舍妻立妾,册她
为后。不过钱氏既为宫人,怎样会嫁他呢?原来个中有一段秘史。
宣和时代,刘豫尚在汴京供职,等到金人入寇,攻破京城,金兵即拥入城中劫
掠。那时已由钦宗当国,得悉虏寇入城,手足无措,百官又都避匿不见。一霎时宫
中秩序大乱。有烈性的宫女,恐被鞑子掳去污辱,自行赴水投环而死;狡黠的宫女,
本来等在宫中,邀不到皇上宠眷,怨恨异常,得此大好机会,趁着宫中弄得纷乱的
当儿,就悄悄地藏着些珍宝,就从后载门逃遁,当时固然无人晓得。直到次日与金
人议和,金兵一律退出,城中秩序恢复,宫中始知逃亡了数十宫女,钱氏就是个中
一份子。当出宫时候,城中满布金兵,钱氏恐遭掳劫,不敢在街上行走,怎奈城中
并无亲友,只好向道旁店铺中恳商,暂躲片时。无如身上穿着宫娥打扮,大家都看
得出是逃出宫来的,恐受波累,不肯通融,弄得钱氏进退两难,顿生后悔,只好硬
着头皮走向冷僻地方,闯入人家哀恳借躲,闯了三四家,都遭严辞拒绝。好容易闯
入一家私宅,瞧见室中只有一个老妇坐在那里。钱氏心想:妇女心肠较软于男子,
向这老妇哀求,定肯容我驻足。打定主意,就到老妇面前,跪地哀求道:“请老夫
人大发慈悲,允许难女在府上藏躲片时,等待秩序恢复,就要走的。”老妇连忙将
她扶起,问道:“你的装束,好像宫里出来的,此刻街坊上,固然不能行走,就是
这里,也怕有金兵闯来。暂躲一会是可以的,不过我家的入口,都已出城避难,只
剩老身一人,在此看守门户,安逸不安逸,这却不负责任的!”钱氏见已答应,就
诚恳道谢道:“承情容留,感激万分,安逸与否,当然与老妇人不涉的。”那时已
近黄昏,老妇就去将门紧闭,入厨下取出晚饭来,请钱氏果腹。钱氏正值饥肠辘辘
鸣,就老实不客气,便与老妇共桌而食。饭罢,帮同收拾残肴,当晚就在这里耽搁,
并不曾有金兵闯入室来。这倒是叨张邦昌的光,由他派员赴金营,要求粘没喝出示
禁阻,并派兵持令入城弹压,一面和邦昌磋商议和条约,所以次日,金兵就一律退
出城外,秩序恢复。出城避难官员,恐怕受弃职潜逃的处分,都汲汲地溜回城中。
那钱氏得悉金兵退出城外,正拟拜谢老妇,回转家乡。霍地一个中年官员,挈
着老婆走进门来,一同走到老妇面前,叫应妈妈。看官们,你道他们是谁?原来走
来的就是刘豫夫妇。
老妇是他的母亲翟氏。当下刘豫瞧见他妈旁边立着一个绝色女子,年纪约摸二
十多岁,生得芙蓉如面腰如柳,雪作肌肤玉作骨,妙不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黑白
分明,满含媚态,简直足以迷阳城,惑下蔡的,心想:颠不刺地见了万千,这般可
喜娘儿罕曾见。瞧她装束,像个宫女。就向他妈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是不是宫
眷么?”翟氏就以直告,接着向钱氏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儿子。”钱氏正在那里
偷瞧刘豫,见他生得方面大耳,双目奕奕有神,相貌堂堂,暗暗惊奇,忽听翟氏在
那里介绍,连忙向刘豫夫妇裣衽施礼,并含笑答谢道:“昨晚幸得太夫人慈悲,容
留难女在此过宿,否则流落街坊,后患不堪设想了!”刘豫见她语言伶俐,举止安
详,益发爱慕到十二分,就含笑答道:“好说,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当此乱离
时代,谁保得住不有急难呢!敢问姑娘贵姓?何事出宫?今将何往?
不妨老实告诉我,力所能及,愿尽保护之责。姑娘莫道金兵已退,可以平安出
京,殊不知城外虏营密布,插翅难飞,兼之宫中走失了许多宫女,已经派员搜查。
妇女出城,要问明来踪去迹,才肯放行哪!“钱氏听说,吓得目瞪口呆,心想:早
知如此,懊悔出宫,现在弄得进退维谷,寸步难移,如之奈何?还是把真情见告,
恳他设法援救吧!打定主意,就把姓氏籍贯和出宫的原因,向刘豫详述了一遍。刘
豫说道:”府上在济南,此去路程杳远,道途多梗,就算能够混出京城,你是一个
美貌姑娘,怎好孑身赶路?你出宫时候,怎么不曾想到的呢?“钱氏很懊丧地答道
:”误信了屈宫娥的话,她许我到她家中耽搁几天,设法送我还家;不料逃出宫来,
走了一程,霍地从斜刺里冲来几个鞑子,吓得我魂飞天外,也不及照顾她,就一溜
烟向成衣铺中逃避。隔了一会,料想鞑子去远咧,重行走到街坊上寻她,却已影踪
全无,益发急得我六神无主。还怕遇着鞑子,拟向店铺中暂躲,都以闭门羹相饷。
亏得登门哀恳,蒙太夫人援救,才能度到今朝。现在实逼处此,还宫要受严究,常
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愿意再到这活地狱中去待罪咧!还家犹恐路上弄出
岔枝儿来,不是耍的。那末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好恳求相公,替我想个万全之
计。”说罢,花容失色,泪珠儿几乎夺眶而出。刘豫安慰道:“少安毋躁,且在舍
间耽搁几天,等到金兵北去,道路平安,然后设法送你回府。”钱氏说道:“承恩
怜救,好似重生父母,不过常在府上搅扰,哪里说得过去?”话声未绝,蓦地里闯
进一个内侍和四个兵士。钱氏认得面貌,料想必是来捉她,吓得发昏章第十一,连
忙向内奔逃。亏得刘豫有急智,就喝阻道:“避什么!并不是什么生客,尽管等在
这里。”钱氏就止步,站在翟氏背后,心头只是跳个不住。看官们,你道这两个内
侍怎样会闯进来的?原来宫中走失了宫娥,高宗为儆戒效尤计,特命两个内侍,分
两道搜查。
内侍周但,办事素来精细,当下奉命出查,沿途向店家探问。
一家香粉店,昨日钱氏进去恳商过的,拒绝以后,瞧着她走入刘家去的,就和
盘托出,告知周但。周但就带着兵士闯到刘豫内宅。那时刘豫,官卑职小,家里不
用司阍,房屋也只有两进,所以周但直入内室,瞧见钱氏奔逃,要想上前拘捕,只
听刘豫在那里喝阻,就顿住了。刘豫向他问道:“内侍光顾塞舍,有甚见教?”周
但指着钱氏说道:“专为找寻钱宫娥而来。”刘豫假作惊异地说道:“你认错了,
这是我的小妾,只因她爱慕宫装,才这样装束的。”周但答道:“不仅装束相同,
并且面貌也和钱宫娥仿佛,哪得会认错?”刘豫道:“孔子貌似阳货,世人面貌相
同的多得很,还请内侍原谅,幸勿构成冤狱,若然把小妾强带入宫,面貌相同,有
口难辩,岂不要冤枉煞入?还望内侍体上天好生之德,大开方便之门,不必认真搜
查了。究属不是要犯,就网开一面,放走了这班宫娥,内侍决不会因此获罪。是则
不独小妾之幸,这班宫娥,都戴德无穷咧!”周但听了这一席话,引起了恻隐之心,
暗想:捉将宫里去,必然都要赐死,造孽太重,还是替皇上积点阴功吧!打定主意,
就向刘豫说道:“无故惊扰,对不起得很,告退了。”刘豫直送到门口,顺手将门
带上,回到内室。钱氏笑容可掬地说道:“险啊!提出必然赐死,现在难关已过,
不妨事咧!不过身受救命大恩,怎样报答,只好做婢女常侍左右,聊报大德。”就
此不复言归。
隔不多时,刘豫就将她纳为篷室,如鱼得水,恩爱非常。
刘豫就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不满三年,已经出守济南,节制东乎,因此益
加宠爱钱氏,把大妇安置景州原籍,单挈钱氏赴任。巧不过济南是钱氏的家乡,以
为这是我裙带上的福气,丈夫娶了我,才会连次升官。一日,两入正在房中对饮,
钱氏就笑吟吟说道:“我幼年几次算命,都说我将来要做皇后的,八字和周武王的
母亲一字不错,所以父亲痴心妄想做国丈,设法将我送入宫中,现在看来却是应在
你身上。不过你已有正室夫人,就是巴你身登大宝,也轮不到我册立为后。”刘豫
那时已薄有醉意,就伸手拍着她的香肩说道:“你的命确实好得很,计自娶你到如
今,我得迁升六次,所以这次到任,只挈你一个同来;那何氏面貌好似母夜叉,出
言粗俗,礼节不知,官太太的资格尚且够不上,哪里轮得到她封皇后?倘然靠你的
福,有一日南面称孤,马上请你坐镇昭阳,册立为后。”钱氏道:“天子无戏言!
不能瞎说的啊!”刘豫道:“谁和你戏言!老实说,你的才貌,你的举止,都够得
上为六宫之首,惜乎你不曾早生贵子。麟儿为何氏所出,你须早日生男,将来子以
母贵,就可立为太子,你也可做太后了。”当下原属酒后戏言,不料到现在,竟会
如愿以偿。正是:一席戏言犹在耳,六宫管领竟从心。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百般苦楚席地幕天 万种凄凉雁声笛韵
刘豫既奉金主命,即位称齐帝。高宗得悉,并不声罪致讨,反厚恤居住东南的
伪官属。这也不在话下。那时高宗时时移跸,宫眷星散,宫中一时无书可说。回笔
再叙北去的二帝。上文说到行抵燕京,由皂衣吏引至元帅府听候发遣。不料闭置帝
后于小室中,越七日不发遣。朱后病重身亡,年方二十。当由皂衣吏用黍荐卷后尸,
拽之而去。可怜少帝自身生死尚不知,怎敢过问,也不敢出声啼哭。次晨,府吏来
说道:“官家有旨,令你父子往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于是卫者二十人,率二
帝徒步前行。时值六月酷暑,行沙碛中,尘埃随风飞扬,面目皆昏,路上又无水泉
解渴。亏得监首名阿计替的心肠慈善,可怜二帝,告语道:“天气酷热,食饱了恐
生他疾。”并戒左右毋得叱喝。日中热甚,同坐树阴下少息。行十二日,始到安肃
军城下。二帝已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象。入城至官府,上皇和太后立庭下。少
帝入内拜讫,知军命绿衣吏,送入小室中待罪,日由阿计替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
啜。帝后自春及夏,衣服不曾更换,满涂垢腻,且生虮虱,苦楚不堪言状,幸赖阿
计替令左右替他们洗濯。一夜,城内火光烛天,杀人大乱。原来安肃知军有二人,
一是契丹人,一是金人,素不相睦。至是契丹人欲杀金人,劫二帝南归,不料时机
不密,为金人所侦悉,遂于黑夜举兵,将契丹人杀尽。知军遂引少帝至前,责问道
:“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且等奏知大金皇帝,与你理论。”少帝力辩道
:“某在囚中,防范甚密,怎能与他同谋?”知军怒,命左右以鞭击扑。帝口出血,
齿亦脱落,始还入室中。
次日,金主有诏称:“赵某父子,朝廷令他居止安肃军,胆敢结连李奉国反叛,
本欲赐死,现在格外施恩,发往灵州听候指挥。”少帝再拜谢恩,正欲起行,不料
知军怒目相向道:“昨日你要杀我,今日我如何放得过你?”说着,即以柳条鞭打
十几下。少帝痛晕于地,良久始苏,痛楚不能举步,由监者拽之出门,上皇也有病,
路上狼狈万状,好容易到了灵州,引入土圜中,内外有兵看守,日惟一食。不料隔
了数月,忽然又有同知下千户三人深夜作乱,原来因同知夺千户妻,故尽杀同知家
眷六十余口,至日中方定。千户三人至二帝前,说道:“吾曹三人,今归西夏去了,
南国已由康王做官家,你们必有归去之日,勉之勉之。监者二十人,尽被我等杀死
了。”说罢,匆匆而去。隔了三日,金军始至城中,二帝只道阿计替已死。
正在谈论间,忽然阿计替自外走来,向二帝说道:“我于死人堆中,伏匿了两
日夜,方能留得残生,你们也有救星来了!”
少帝问道:“何来救星呢?”阿计替答道:“且随我去,自会明白。”遂引二
帝至庭下。有紫衣贵人高坐堂上,向少帝问道:“认识我吗?”少帝答道:“不相
识。”贵人说道:“我乃四太子的伯父、盖天大王便是。”说罢,顾左右道:“请
夫人出见。”隔了一会,屏后走出一个花团锦簇的美人。少帝视之,乃是韦贤妃。
上皇低头,韦妃也低头不敢交一语,心中却已羞愤欲死,要想说明失节非我所愿,
又觉耳目众多,未便出口,只好兀立不言。盖天大王忽命左右取酒来,赐二帝与太
后共饮,并向少帝说道:“我看这个夫人面,特来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吗?”
原来韦妃已被他当作夫人了。当下少帝无言可对,勉饮杯酒。韦妃先已退入屏后。
盖天大王就向监者吩咐道:“他们是失国的帝后,理宜善护,勿加虐待。”阿计替
答称遵命,即引三人仍归囚室。就此监护稍宽,饮食略备,且有几套衣服送来。这
都是韦妃不忘旧情,请命于盖天大王,才得如此优待。
光阴容易过,又届元旦了。金邦定例,此日疏放犯人,虽死囚也得在狱中散步。
阿计替就引二帝出室闲步,以府门为限;少帝晓得韦妃在府中,有心同着阿计替,
一路向内观玩。忽见有一婢女走来,手中持一盒子,口称韦夫人遣来,传语十一官
人、八官人,忍耐居此,夫人闻知九哥已经即位,归期不远咧!
说着,将盒子中的食物,纳入上皇衣袖中,一溜烟向内去了。
阿计替遂引二帝归室,向少帝问道:“十一官人、八官人是谁子九哥又是谁?”
少帝答道:“十一官人是我父亲,八官人就是我,九哥就是到过燕京的康王。”语
毕,上皇就把衣袖中的食物,与各人分而食之,苦中得乐,就在囚室中安度元旦。
可惜韦妃不是常在灵州的。等到正月二十九日,是金主晟生辰,盖天大王赴燕京上
寿,须越宿来归。是晚,韦妃身边的婢女,悄悄地至室中,向二帝说道:“韦夫人
遣小婢来传语,在这两三日中,夫人要往燕京去了,回来与否,殊难逆料,请十一
官人、八官人保重将息,无以夫人为念!”说罢,转身疾行而去。
监者已觉,争向二帝询问:“这小婢来作什么?”二帝面面相觑,不敢以直对。
亏得阿计替在旁叱道:“你们难道不晓得同知有指挥权的?噜苏什么呢?”监者遂
不敢复问。是夕,二帝得闻韦妃将去,颇觉愁闷。次日,盖天大王领着韦妃及骑兵,
径往燕京,留下千户五人,在此照料。为首者名啜鸡儿,性极横暴,即至二帝前说
道:“盖天大王与你父子二人好,似你们留之何用呢?”接着戒监人道:“防固不
可少缓,倘有意外发生,惟你们是问。”监人唯唯。就此二帝重被拘执如前。隔了
几天,阿计替向二帝说道:“盖天大王已奉皇帝命,往关西查点五路财谷,别有文
字,遣兀西哺途来此作同知了。”次日,果有番吏来说:“奉新同知命,要天水郡
父子文字,快此供写。”上皇手颤不能书。少帝向番吏问道:“程式不明,如何着
笔?”番吏只管连连催促。少帝不得已,乃书案款状道: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
赵某,与妻郑氏,各年若干。授给番吏持去。
接着有二番吏来引二帝至庭下。兀西哺途高坐堂上,向二帝问讯,语言不可辨,
惟有含糊点头。兀西哺途叱令引去。隔了一会,阿计替入室,很懊丧似地告二帝道
:“新同知说,他父亲前从四太子往征江南,被刘三相公捉了去,所以痛恨你们,
将使你们三人受苦楚!”语毕,即移置一小室中,黑暗如地狱,湿淖不可居。二帝
相向哭泣道:“吾父子死于此咧!”阿计替劝慰道:“我要往燕京投递公文,须二
十日方还,二位官人且忍耐居此。等我到了燕京,找寻韦夫人设法!”语毕而去,
二帝受尽了几天磨难。一日,有褐衣番人持文字到囚所,说道:“皇帝降圣旨,命
你们三人往西污州听候指挥。”少帝泣语道:“死在这里倒好,又要到何地去呢?”
番人就如狼如虎,将三人拽出,执缚驱行,出灵州徒步而前,日行五六十里。二帝
及太后的足,都痛不能行。渐入沙漠之地,风沙扑面,气候好似隆冬,帝后衣袂单
薄,病起骨栗,不能饮食,面貌都如鬼状。
帝后惟求速死。监人只好用木格附以茅草,当作肩舆,抬着三人前进。赶行三
四日,途中遇着一大队骑兵。左队中有一绿衣吏,形似汉人,见二帝卧肩舆中,即
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即以羊肉数块馈赠二帝,道:“臣本汉人,臣父周
忠,昔事陛下,在元符年间,与西夏交战,父子俱为西夏所擒,遂在西夏为官;后
来奉命将兵援助契丹,攻打大金,兵败被执,只好归顺;今已官居灵州总管,愿陛
下勿泄臣言。臣闻兀术四太子南侵失利,陛下国中,有岳飞、韩世忠、张浚、刘铸
四名将,不难重建中兴大业,愿陛下耐性守待,定有归国之日。臣本宋人,不忍见
陛下如此狼狈,故以少肉为献,愿陛下好自为之!”说罢,上马别去。是夕二帝露
宿林下,时当中旬,月光皎洁,忽有番人在月下吹笛,声甚呜咽,送人上皇耳中,
不禁对月长叹,口占一词: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
暮奏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吟罢,向少帝问道:“你能赓和吗?”少帝点头,继韵一词:宸传四百旧京华,
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挡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通远胡沙。家
邦万里,伶仃父予,向晓霜花!
词成,三人相对大哭。次晨复前行,五六里绝无行旅,只见黄沙白雾,和往来
的牧羊儿童。又行十数日,方至西污州,监者拥二帝入城。人烟稀少,一片荒凉景
象。原来是从前契丹王道宗囚高丽王侃之所。城中方广不满三里,屋舍约有数十间,
墙垣颓弊,篱落疏虞,不类人居。护卫数十人,临时伐木牵萝修葺屋宇,方能遮蔽
风雨。二帝常居中间一室,不敢出入,日仅一食,粗粝不堪下箸。少帝遂向上皇流
涕道:“我们在灵州,幸得阿计替随时照料,赖以苟活,如今分别多时,不知他还
在灵州否。”话声未绝,有一监者接口道:“阿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里。哥哥被
灵州同知遣往燕京,不久复来,临行托我保护你们三人,你们放心便了。”一日,
阿计替回到舍中,二帝好像见了亲人似的,忙向他询问:“路途辛苦?”又问:
“曾否遇见韦夫人?”阿计替答道:“韦夫人不在燕京,未曾遇见。
路上且喜平安,不过自灵州到燕京,又从燕京回到灵州,再由灵州到此,往返
数十日,辛苦异常。“语毕,见室中狭窄,气闷难舒,便和少帝同至室外。时值秋
季,忽闻空中雁声喨呖,却巧监人都在别室作叶子戏,遗有弓矢在庭中。阿计替就
拾弓授少帝道:”官人曷不射雁以卜休咎!“少帝唯唯。于是左手接弓,右手持箭,
向天空祝告道:”赵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蒙上天见怜,国祚有复兴之
日,当使一箭中雁。“
说着,就弓开满月,嗤的一箭,向空射去,正中雁腹,宛转而下,落在庭中。
少帝说道:“诚如此卜,死也无憾!”阿计替拱手称贺,即取茅草燃火,破雁去毛,
炙熟分食之。不料隔不多时,又有文字来,将二帝移往五国城发遣。
金主为什么要将他们时时更换囚所呢?原因很为复杂。当二帝从汴京北行,宫
眷相随的,约摸有二千余人,年轻貌美的,都由贵人取去作妻妾,貌丑的为奴为婢,
或给有功兵士为妻室。
那金主晟是个刚愎好色之徒,曾纳南朝肃王女为妃,不料皇后忽然得病身亡。
金主与后素甚亲热,自后死后,刚愎益甚,喜怒无常,往往带刀出入宫中,稍忤其
意,必手刃之而后快。赵妃虽然承宠,每思以阴计伤金主,以雪国耻。在炎暑,将
曾用冰雪调猪脑子以进。金主食之而病,已启疑心,又因兀尤在黄天荡受困后,曾
有奏疏到燕京,说南朝有韩、岳、张、刘为将,势将扩大,请移二帝于远北,以防
他与南朝通消息。金主即于疏后批明,移二帝于五国城。却巧赵妃在旁瞧见,就说
道:“陛下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俩,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金主道
:“这是外事,你何得与闻?”赵妃答道:“父母骨肉,岂可置若罔闻?陛下也有
父兄叔伯,何独不容于臣妾?”金主发怒道:“留你在宫中,实是心腹之大患,外
则有父兄之仇,内则怀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赵妃听说,怒从心上起,
竟不顾利害,破口大骂道:“你是个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国,南灭
炎宋,北灭契丹,不行仁德,专务杀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难。他日你恶
贯满盈,也要遭人如此夷灭的。”金主听说,暴跳如雷,即掣佩剑,将赵妃杀死。
可怜一个金枝玉叶的好女子,竟死于虏主之手。当下金主吩咐拖出去焚化,一面传
旨将赵氏父子移往五国城,小心监守。那时二帝正在西污州,只见阿计替手持文字
至前,说道:“二位官人又要北去六七百里了!”上皇诧问道:“此地并不曾有祸
事发生,何故又要流徙呢?”阿计替答道:“北国皇帝有旨,移你们到五国城,来
朝起行;究为何事移流,我也不知其详。”次晨,阿计替同护卫数十人,引二帝及
郑后徒步出西污州。至晚约行五六十里,帝后俱觉疲不能行,就泣告阿计替道:
“何不请金主就此地将我们敲杀了?何故只管教我们走到千里外去呢?”阿计替答
道:“还须忍耐强行,勿思他事,有阿计替在,且莫忧,总须设法保护得路上平安。”
如是,又前行了六七日,郑后病重晕而复苏,寸步难移,由少帝背负而前。是晚,
郑后崩于道林旁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座间无外觅棺木,只好就路旁用刀掘坑,以
衣服裹而埋之。二帝嚎啕痛哭,阿计替亦复流泪。次晨护卫人催促起行,又走了两
日,始达五国城。正是:历尽人间诸痛苦,可怜求死不求生!
要知二帝在五国城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泣楚囚遣使修书 用汉奸引狼人室
二帝及监者走入五国城,只见城中的景象,和西污州差不多,居户只有六七十
家,房屋都荒废得不成模样。官府中的廊庑,也都倒圮的了。当下,由护卫人引二
帝至庭下。堂上坐一紫衣番官,阿计替即从怀中取出文字送上。番官披阅一过,即
命小番引二帝人左庑小室中,仅有土炕及小桌各一。四壁筑土为墙,庭前围以木栅。
小番缄封而去。每日仅得粗饭一盂,二帝分食之。上皇因日日哭啼郑后,一目失明,
不能视物,镇日价坐在室中,哭泣求死,偶语少帝道:“吾祖宗二百年基业,一旦
罹外国的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惟有你一人在侧,此外骨肉流落,
皆已沦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灵州别后,久无音信,不知今复如何!”
语毕,泪流满面,泣不能言,就此日日以泪洗面,挨过了一个多月,一目竟枯盲了。
一日小番来引二帝至庭下,堂上有一中贵人与番相对坐,中贵人向二帝说道:“北
国皇帝欲立赵氏为后,未知宗派实迹,遣我来问你们,可速具图上皇。”少帝讶然
道:“前闻赵妃因触怒金主,已被杀死,何得复立为后?想是传闻之误哩!”中贵
人答道:“已死的赵妃,是南国肃王之女;现拟立后的赵妃,称是南国荆王女,吴
王孙女,你可记得宗派吗?”少帝答道:“不记得了,自从京师失陷,宗正文字,
皆为北朝所取,谅必带回燕京,何不检阅呢?”中贵人说道:“你们的宗正文字,
谁高兴去路远迢迢带回来呢?临行时,赵后曾说:”在汴京时,呼太上为伯公,今
上为伯父。‘后已生有二子,长的叫殊哥,小的叫青哥,早晚要册立为太子,故尔
先将赵妃封后。我来至中途,又逢盖天大王的夫人韦氏,也是赵后一家人,托我起
居二帝及太后,并祝你们康健。“少帝答道:”可怕郑太后已在半途疾殁了。“中
贵人又道:”你俩耐性等在这里,耳晚赵后必有好处。“语毕,就下堂上马而去。
二帝回入囚所,心中稍觉宽慰。
隔了十几天,中贵人又来,使人引二帝出见,说道:“北国皇帝与皇后传旨,
许令将郑太后及朱皇后同葬于五国城,并给柏木,且令前监者收拾遗骸。”说时,
有小番担荷二竹席,中藏二后骨殖。中贵人即命取两棺殓之,葬于浅山之下。又以
赵皇后思泽,特放二帝在五国城中,自便往来,惟不许出城。
自此二帝偶或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与人闲话南朝事。居民不敢答言,但供少许
饮食,皆是粗粝不堪下咽。一日,五国城新同知到,名叫瓜欧,自燕京来,年纪约
摸二十多岁,列侍妾数人坐堂上。引二帝至庭下相见,并赐酒肉,含笑语二帝道:
“此去燕京稍远,皇后顾念你们在此,少人照料,特在主上前,保我到此作同知,
顺道保护你们。”接着回顾屏后,呼他的夫人出拜二帝,并问二帝道:“此女是你
们一家人,可还认得吗?”他夫人身穿胡服,二帝竟不能识。瓜欧又道:“夫人北
来,年纪尚稚,记不清宗派,但云:”父亲是今上官家弟‘,也不知是何王名位。
“说罢,亲送二帝归囚所。就此二帝得赖他夫妇照顾,稍复自由。阿计替常来相见,
并告二帝道:”南朝颇多忠勇之将,四太子屡次失败,官家何不趁此机会,设法议
和,以便归国?“上皇答道:”此固吾所愿,惟不得见你们皇帝,怎能提及和议?
“阿计替道:”现在北国朝政,都由元帅粘没喝掌握,他极爱才礼士,你们随来的
臣子,现在都流落燕京,可记得有谁文学冠时,口才出众,把他的面貌姓名告我,
我替你们往燕京找来,好得新同知有差遣,来朝就要往燕京去了。“上皇听说,沉
吟了一会,想起了状元秦桧才华出众,且系自愿扈驾北来,实属不可多得,托他书
函面呈粘没喝,谅不辱命。
打定主意,就把秦桧的姓名面貌详告阿计替,并说:“初居安肃军城时,他曾
来过两次的。”阿计替恍然大悟道:“可是和他老婆同来的那个秦蛮子?”上皇答
道:“你的记性真不错,但是你当面不能叫他蛮子,他是我的第一门生,该称他一
声殿撰公。”阿计替唯唯答应,次日动身,不必细表。
隔了十多天,阿计替果然引着秦桧来见二帝。本来在囚所中,不能会见家属和
臣子的,现在是赵后的恩泽,瓜欧的优待,除却不能出城以外,都可自由行动,故
尔秦桧得以直入囚所。
见面后,君臣相对流泪。秦桧还要行朝觐礼,被上皇拖住,呜咽着说道:“我
在地狱中受罪,目前靠着赵后的福,稍能恢复自由,以前在囚所中,简直狗彘都不
如!近得南边消息:康王已在应天即位,有韩、岳、张、刘四将相辅,渐有中兴之
势,以致兀术南侵,屡次失败,得此好机会,岂容轻轻放过?故遣阿计替找你到此
商量,代我书函,转交粘没喝,请他在金主前提倡和议,南北释怨修好,使我父子
得归故国。素知你才华出众,毋负重托。”秦桧久思出仕虏廷,以取富贵,只恨无
缘接近北国贵人,不能效毛遂之自荐,今闻上皇一席话,正合己意,就答道:“小
臣千里迢迢,随跸到此,专为保护陛下,使得早归故国,今奉委代草书札,敢不竭
力效忠。不过此函关系甚大,仓卒立就,只恐潦草,兼之此间纸笔俱无,若向民间
告借,也必敝旧不堪应用;许臣回到燕京,用心缮写,现呈粘没喝,若然得他允许,
臣即赶来复旨。”上皇答道:“这也可以的。”
接着就把立辞的大意,约略说明,秦桧唯唯答应。少帝在旁问道:“我们北来
时,男女亲属同行的,不下二千余人,行至中途,都已失散,现在不知流落在哪里,
卿可晓得吗?”秦桧答道:“说也可怜,亲王驸马,泰半因不屈而死;公主妃嫔,
都为北国贵人收作妾媵了。”语毕,君臣相对太息。秦桧就告别,回转燕京私寓。
他本擅长词章,书法也很佳妙,兼之此番替上皇代笔,与自身的荣辱攸关,格外精
心结构,写得骈四俪六,词意缠绵,就恭恭敬敬,亲送至元帅府。粘没喝接阅来书,
瞧见字文皆佳,料定不是上皇亲笔,就向秦桧问道:“上皇乃是六十老翁,兼之一
目已言,怎能够写这蝇头小楷?”秦桧答道:“是秦某奉命代笔,亲呈大帅察阅的。”
粘没喝又问道:“你在南朝作何官职?”秦桧即以实对。粘没喝含笑说道:“状元
手笔,毕竟不凡,你愿不愿在北朝为官呢?”秦桧答道:“若蒙大帅汲引,愿效犬
马之劳。”粘没喝道:“且等奏过我主,你来听复命吧!”秦桧拜谢而退。隔了一
天,又去见粘没喝。
粘没喝答道:“来书已经进呈御览,和议容待四太子回朝再商。
郎主极赏识你的文字,且随我入朝,定有位置。“语毕,就引秦桧入觐。郎主
询以南朝掌故,对答如流。又问:”愿不愿在我朝为官?“桧答道:”亡国奴隶,
得蒙圣恩知遇,敢不竭尽驽骀,以效驰驱。“郎主即交挞懈带去任用。那挞懒是太
祖之子,与郎主为兄弟行,颇握重权,素来爱贤礼士,自得秦桧,与语大悦,即询
以军事。秦桧就把胸中抱负,仗着悬河之口,说得天花乱坠。挞懒赞赏道:”只道
你仅娴词章考据,不料你并且晓畅戎机,真是不可多得的佳士!“当下就命为参谋
军事,为防他私下与南朝暗通消息,特地将他夫妇俩安顿私宅中。桧是奸雄,早巳
参透挞懒心事,便想:他有了疑虑,岂肯以重任相托,必须设法亲近,方能消释他
的疑虑。于是留心伺察挞懒起居,方知他是个老饕,极考究口腹之味。素悉爱妻王
氏是个烹饪能手,就叫她亲手烹调佳肴以献。一日,挞懒向桧问道:”屡次见惠佳
肴,味极鲜美,你从何处雇得的好厨司?“秦桧笑答道:”是内子王氏所烹,殿下
既称适口,叫她来当个厨娘好吗?“挞懒笑答道:”固是我所愿,不过厨娘是贱役,
怎好有屈尊夫人?“秦桧作谄笑说道:”殿下乃是我的衣食父母,内子便是媳妇,
理当人厨作羹汤,以奉翁姑,何贱之有?“说罢,就呼王氏进见,自请入厨烹饪。
挞懒含笑说道:”却之不恭,只好领你们贤伉俪的盛情。“就此王氏日日入厨下烹
饪,挞懒格外优待他们。隔不多时,粘没喝请命分兵五路南侵。郎主即命挞懒制造
十万军衣,以备南征之用。挞懒就着秦桧承办。
这是美差,桧也知是裙带上得来的特别调剂,只消每件虚服银一两,就有十万
两饱入私囊。那挞懒和王氏究竟有无暖昧行为,正史上并未记载,小子也不得而知。
且说军衣赶造竣工,粘没喝即分路出师。挞懒也独当一路,即命秦桧兼任随军转运
使。
侩就声请许王氏随侍军中,以供烹饪之役,挞懒许之。此时秦桧忠于虏廷,深
得挞懒倚重。他也誓愿报效北国,把在南朝拒立异姓的天良,抛弃得干干净净。那
上皇还只道他是个忠臣,巴巴地望他去回音咧!小子一笔难写两处话,只好把秦桧
搁在军中,后书再提。
且说二帝在五国城中,托赖赵后的福,稍能恢复自由。那上皇自托秦桧上书后,
只接到了一封回书,但说已面呈,和议要等四太子归国后再商,别无他语。上皇几
次托人到燕京邀请秦桧,连带信人面也不见。正在疑讶间,忽然牌使至五国城,宣
北国帝敕:“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五国城同知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
妹,着令赐死。”瓜欧夫妇拜命毕,赵氏泣下如雨。瓜欧亦肝肠寸断,眼见娇妻立
时要香消玉殒,泪出不绝,犹如泉涌。那牌使好似勾命无常,叫人缚赵氏于庭下,
以棒敲杀之,割取首级,且戒瓜欧严禁二帝,不准放他们任意出人。说罢,上马匆
匆而去。瓜欧就备棺盛殓无头妻尸,日夜啼哭,双目尽肿。二帝遂复拘执,幸有阿
计替在旁曲意护持,还不十分苦楚,只因不知废后之由,特托阿计替探听。一日,
阿计替探得了宫中事实,入告二帝道:“郎主纳南朝肃王、荆王女为妃,肃王女因
妒忌被郎主杀死;荆王女生过二男,已立为皇后,只因在宫中与郎主弈棋,言语不
慎,触犯了郎主。郎主大怒说:”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的。‘皇后泣下而
起,衣冠待罪。郎主余怒未息,命人送后入外罗院,即是宫掖间的囚所。方期郎主
回心,言归于好,不料有奸妃唆使内侍施喝利,谮后于郎主前,说后与人私通,且
尝与韦夫人密语殿内,且言且泣,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共有二十余事。
郎主遂大怒,就将后赐死于外罗院,累及赵后族属为燕京官妻的十余人,一并
赐死,故尔累及瓜欧妻。韦夫人险乎也被株连赐死,亏得盖天大王爱护,向郎主力
争说:“废后赵氏,吾妻韦氏,并非族属,何得连坐?”郎主说:“因韦氏曾与废
后在殿内密语,足见是同党。‘盖天大王冷笑说:”韦氏入宫,还在废后承宠时候,
那得与后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缘何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况废后并无谋乱
行为,不过语言触怒。
赐死后,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弟不敢闻命,务请收回成命。
‘郎主不得已就把牌使召回。你道韦夫人险不险?亏得嫁了盖天大王,敢与郎
主力争,若是嫁了别个贵人,一命早已送掉咧!“二帝听说,不禁泪下沾襟。上皇
深虑金主暴虐,恐遭不测,且因拘系日急,痛苦备尝,还是早死为幸,就背着人绞
衣成索,悬挂梁间自经。却被少帝觉察,抱持救下,泣告道:”不可如此,臣子不
孝,无道为君,以致父子同罹此难。陛下求死,臣子岂能忝颜苟活,虽死且为万世
罪人!“语毕,放声大哭。阿计替得悉,亦来劝慰。就此上皇大病,数日不食,便
溺也须少帝扶持,病益加重,势将不起,亏得阿计替觅得不云木煎汤饮之,才得稍
痊。那不云木产生五国城北,初生无枝叶,暗生地中,须于晴明天气,掘地求之,
色如枯柳,大小如筋,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该地无药铺,居民有病,都以此木
煎汤饮服自愈。上皇幸得此木,苟延残喘,暂且将他搁过一边。
回转笔来,再叙秦桧随挞懒南侵,进攻楚州,反被守将赵立击退,同时兀术也
被岳飞杀得大败。挞懒颇为忧虑,遂与秦桧密约,纵使南归,务将韩、岳置之死地
而后已。桧遂挈同王氏,径趋涟水,向该地驻军诈称自金邦逃归,拟赴行在。驻军
深信不疑,代为雇舟。桧遂同妻航海至越州,安顿王氏于逆旅。
次日即到都堂,谒见宰相,诈称在金邦杀监己者,改装逃遁,到了涟水,才得
雇舟到此。当时在朝诸臣,大半怀疑,以为他与何臬、孙傅同被金人拘执,何得独
还?就算一时能杀监己者宵遁,但是自燕至楚,相去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海,安得
无人查察?若说是金人纵归,也必留妻为质,安得夫妇同归?一时众论纷纭。宰相
竟不容他人觐。却有参知政事范宗尹,同知枢密院事李回,都是秦桧的旧友,竭力
替他剖白,群疑始释。宗尹并在帝前力荐,说他忠诚,可任大用。高宗遂召见,桧
首奏所草与挞懒求和书,次奏二帝在五国城近状甚详。高宗即顾相臣道:“桧诚佳
士,联得之喜而寐。”遂授为礼部尚书。正是:只道忠臣归故土,谁知卖国有奸邪。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投峻剂庸医杀人 窃高位奸臣误国
秦桧既得朝廷宠眷,即面奏高宗道:“臣此次冒死逃归祖国,实为上皇在五国
城中,受不起种种痛苦,该地去燕京东北约千里,荒寒特甚,二帝起居,益感困难。
郑太后及朱后因受不起磨难,已先后驾崩。上皇常常思后哭泣,业已一目失明,因
是命臣逃回来,面奏陛下,屈从和议,以为迎还二帝地步。”高宗听说郑太后已身
死异国,不禁泪下如雨。秦桧又劝高宗定位东南,从速与挞懒诚意谋和,以解二帝
蒙尘之苦。高宗点头称善,即擢秦桧为参知政事,一面升越州为绍兴府,下诏改元,
以建炎五年,改为绍兴元年,并于元旦率百官遥拜二帝。
自渡江以来,向无此例,就因秦桧奏闻二帝消息,始行此礼,以后定为常例,
每逢正月元旦举行。
那时隆祐太后春秋已高,兼之饱经忧患,南北奔逃,受足了风寒暑热,等到迎
回越州,隔不多时,就害冷热病。高宗急得什么似的,本来太上太后已崩,生母韦
太后又在金邦,只有这个太后在宫中,平日间非常孝顺。忽闻慈躬有病,马上请当
地名医夏振国入宫诊治。高宗亲往视疾,守侍医生诊过脉象,就问道:“脉象如何?
病势重不重?”振国答道:“按脉象而论,是类疟症,大势无妨,不过慈宫所受风
寒,蓄积在脏腑间,现时正值发泄之初,只能助其发泄,不能遽事遏止;处方服后,
寒热不会透凉,反而加甚,也未可知。”高宗说道:“母后年事已高,寒热延长,
体质益发要受损,比不得精力充足的壮年人,可以听其大寒大热。还以遏止为宜,
体内风寒,总可设法内消的。”振国答道:“初受外感,尚宜发散,何况慈躬的风
寒,系日积月累,蓄在体内,只因子日间滋补得好,一时未曾发泄,病根却愈积愈
深,来时既由积日而成,去时也非一朝一夕所能见效。虽然可以内消,不过遏止了
寒热,只怕欲速则不达,反遗后患!”高宗只是要遏止,说道:“请医诊脉处方,
所望服药后,能使寒热透凉,解除痛苦,若反促寒热加甚,何必多此一举呢?”振
国执意不肯遏止。原来他是越州的名医,并不是太医,只因高宗初到越州,忽然卧
病不起,太医诊治无效,才请振国入宫,一药而愈,就此宫眷有病,也请他诊治。
当下,他不肯处方,向高宗说道:“小臣不敢单独负责,陛下何不另召太医入
宫诊察,或有良方,能使慈宫霍然告痊。小臣暂且告退,如欲臣会同拟方,请再传
召,臣当立即入宫。”说罢,退行几步,转身扬长而去。高宗姑念他治愈过自身病
症,只好由他出宫,另召太医何庄替太后诊察脉理。高宗就把和振国问答的话,约
略说明。那何庄是个庸医,本来在临安行道,因为时常送人性命,当地无人求诊,
他才运动到太医院供职,宫眷被他送终的,已经不少咧!当下,他就依着高宗的意
见处方,由宫人接去配药煎汤,进奉太后服下。次日,寒热稍退,再召他复诊,就
将原方略加增减,又服一剂,果然寒热透尽,不过仍觉四肢无力,头重目眩,卧床
不起。高宗亲至榻前问道:“母后,胸中可觉舒畅些?”太后懒懒地答道:“胸腹
中依旧难过得很,比较有寒热时更觉不适了。”高宗安慰了几句,退去料理国事。
那太后风寒蕴在脏腑间,正在向外发泄,忽然被何庄用药遏阻,好似一堆旺火,上
面用木板压住,下面仍在那里燃烧,故尔腹中愈觉不适。隔了五六天,寒热复作,
来势比以前更觉利害,日夜大热不退,神志昏迷,口中时作呓语。高宗得悉,连忙
入宫视疾,一面召何庄入宫诊治。何庄按过脉象,见洪大而速,病势非轻,也知是
被自己遏阻而成,他若立时变计,未必无挽救方法。无如他是个固执一见的庸医,
替人治病,一误不容觉悟,初诊用了凉药,复诊不肯用热药。他以为前后自相矛盾,
被人诘问起来,何辞以对,所以这时他仍用前方,把分量特别加重,吩咐要用大罐
煎煮。高宗接阅药方,见和前方无甚更动,就命宫人赶紧配药煎煮。不料连服两剂,
好似火上添油,太后的病势益发沉重,知觉模糊,时常厥晕。高宗急得六神无主,
带着妃嫔,在病榻前侍奉汤药,还拟召何庄诊治。
亏得和义夫人吴氏拦阻道:“何太医是个庸医,周、钱两宫娥害病,都是被他
送终的,还是另请高明为妙。”一语提醒了高宗,才想起夏振国原说不能用药遏止。
早知如此,悔当初不听了他的话。想到这里,就命内侍飞马往召,一刹那振国入宫。
高宗向他说道:“悔不曾听你良言,母后病势益发沉重了!”
说着,递过何庄所定的药方。振国披阅一过,就替太后诊脉,良久始毕,退出
寝宫,向高宗直言道:“热入心包,无可救药,纵使扁鹊复生,亦当束手!”高宗
跺足道:“庸医杀人,都是被何庄所误,还望夏卿于无可设法之中,勉定一方,以
救母后的生命。”振国答道:“医家本有割股之心,何况太后是女中之尊,倘有一
线生机,敢不竭力挽救?无如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太后已病人膏肓,纵有仙
丹,亦难续命。陛下既称为何太医所误,小臣才敢直说,太后起病时,本甚轻微,
服了何太医的第一方,才把风寒外邪,扼住在脏腑间,外面寒热虽退,体内却发热
益甚。若于复病时,就召小臣诊治,尚可设法挽救;及被他加重药量,再事遏止,
竟把邪热逼人心包,以致神志昏迷,顿呈内陷之象。小臣医道不精,实在束手无策,
当世或有高明,能够起此沉疴,也未可知。”高宗只是逼他处方,他却一再拒绝,
高宗就传旨紧闭宫门,不放振国出宫。振国说道:“并非小臣不肯处方,实因命在
呼吸间,无方可定。”说罢,提笔写了至宝丹一粒,呈奉高宗道:“且用此丹化碎
以开水冲服,守到来朝,病势不生剧变,才可定方挽救,”高宗只好传旨开放宫门,
放振国出宫,一面遣内侍取到至宝丹,即向妃嫔说道:“朕闻割股疗疾,可以感动
神明,挽回亲病。现在母后病在垂危,你们都是媳妇,谁能割股煎汤,冲化至宝丹,
进奉母后服下,将来就立她为后。”众妃嫔闻言,都面面相觑,良久无人答应。常
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得会无人答应呢?原来有几个嫔妃,自省没有
封后资格,不愿去自讨苦吃。惟有潘贵妃资格适合,理当由她讨差,只因她生的太
子已亡,不愿受这割股之痛。高宗连问几次,无人答应,恼动了和义夫人吴氏。原
来现在宫中算她最得宠眷,兼之生就是个英雄性格,所以她就伸着手向高宗说道:
“至宝丹给我吧!”高宗连忙恭恭敬敬递到她手中,说道:“除了你,哪个够得上
册立皇后?这件事,也只有你可以替代朕躬,但是不容他人见眼,还须祝告上天,
以速为贵。”吴氏接了至宝丹,回转寝宫,摒退宫娥,亲自焚香点烛,默默通诚道
:“吴氏自愿割股,以疗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鉴察下情,早使太后病痊,不胜感祷
之至。”祝毕,取刃割股肉少许,即以帛裹束创口,投股肉于炉罐中,加水煮沸,
倾少许人杯,溶化至宝丹,命宫娥进奉高宗。高宗同她送至病榻前,恰值太后气绝。
潘贵妃在旁叫唤,只是不复苏醒。高宗抚尸大哭。时为绍兴元年四月。隆祐太后孟
氏崩于越州,谥曰昭慈献烈。次日,下诏举哀。因一时不能安葬,权厝于会稽县属
的上皇村。高宗哀恸非常,辍朝一月。
亏得这时岳飞和张俊合兵征讨群盗,大败李成于楼子庄,筠州、江州均得收复,
群盗皆远遁,楚州也被刘光世收复,内乱悉平。那张浚镇守关陕,得吴玠、吴璘及
刘子羽等参赞军务,也能杀退金人,收复失地,且以形势牵制东南,使金人一时不
敢南侵,亦足以少纾朝廷的外患。偏偏秦桧甘心媚外,极力主张和议。又因范宗尹
的相位,已被御史参劾罢免。秦桧欲得其位已久了,遂向廷臣说道:“我有二策,
可以耸动天下,使国家安如磐石。”廷臣问道:“参政既有如此良策,何不入奏施
行?”秦桧答道:“朝中尚缺宰相,安能行此大事?”廷臣只道他果有良策,遂在
高宗前进言。高宗也只道他有甚安内攘外的良谋,即日拜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
事兼知枢密院事,并拜吕颐浩为左相,仍兼江、淮宣抚使。颐浩入朝谢恩,奏请先
平内寇,然后可御外侮。内寇中又以关寇为最急,广寇次之。
高宗深然其言,即命与岳飞等商议会剿之策。秦桧拜了右相,免不得也要谢恩
入朝。高宗振刷精神,要想听他的治安良谋,不料他绝不提及,便耐不住向他问道
:“闻卿在都堂上曾言有二策,能措国家于磐石之安,只因朝中无相,未便施行。
现在卿已拜相,正好及时施行咧。”秦桧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欲使本固邦宁,
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只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将河北人还诸金邦,中原人还诸
刘豫,烽烟就可永息了。”这时高宗还未糊涂,听他大言不惭,说出这两句话来,
就冷笑驳斥道:“卿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那末卿是南人,当归刘豫,朕是北人,
当归何处呢?”秦桧语塞不能对,亏他心思灵巧,连忙把别话岔开道:“周宣王内
修外攘,所以中兴;陛下有志图强,日夜思量迎还二帝,偏令二相一同居内,如何
对外?”这是秦桧的奸谋,为怕颐浩在朝,资高望重,且握兵权,自己只好居他之
下,大权旁落,岂能畅所欲为,所以进此谗言。
不料高宗以前明白,驳斥他的奸谋,这时忽然糊涂,竟会采纳谗言,即命秦桧
居朝治内,颐浩出镇治外。颐浩遂至镇江开府,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并请
高宗移跸临安。那秦桧见颐浩的亲戚故吏,遍列朝堂,自己势孤力弱,便也延揽名
士,如胡安国等,都荐居要职。那颐浩出镇在外,见朝政尽人秦桧之手,就疏请还
朝,一面荐朱胜非代理都督。高宗就下诏召还颐浩,一面起用胜非。秦桧得见诏书,
就唆使胡安国疏劾胜非不可复用。颐浩也命检正黄龟年等连名参劾秦桧专主和议,
阻挠恢复远图,兼之植党专权,狂言蒙听,罪应黜逐。这时高宗忽又明白了,传旨
罢斥秦桧,并榜示朝堂,永不复用。御史连名奏保者二十余人,一并坐桧党落职,
台省为之一空。
隔不多时,颐浩也被人参劾,罢为镇南节度使,命赵鼎参知政事。内里的宰相,
虽然时时更换,外面的统兵将,却能同心协力,大获胜仗。江西南路制置使岳飞,
屯兵江州。恰值刘豫遣李成与金兵合图西北,更与洞庭贼寇扬雄,合军自江西趋浙。
岳飞刚正奉命恢复襄阳六郡,李成率众迎战,被岳飞杀得大败而逃。飞遂令兵进攻
六郡,不满三日,一律收复。高宗接得捷报,下诏褒奖。同时韩世忠战金兵于大仪,
擒获贼将挞不野,吓得虏帅聂儿索堇渡淮遁去。捷报到行在,群臣相率称贺。
高宗一面优奖战士,一面下诏亲征,命张浚先赴江上视师。高宗从临安启跸,
进次平江,接到卢州告急,札饬岳飞往援。飞即命牛皋为先锋,驰至卢州,正遇伪
齐兵围攻城北,金兵陆续继至,被牛皋一马当先,冲人敌阵,大呼:“岳家军的先
行将牛皋来了!”说着,拍马冲杀,当者披靡。金兵望见岳字大纛旗,先已胆怯,
不战而退。伪齐兵被牛皋冲杀一阵,也望风而逃,被岳飞追击三十余里。金兵前后
踏死的不计其数。这时挞懒的泗州军,兀术所领的竹塾镇军,也被韩世忠扼住,正
欲约期会战,忽然金兵全部宵遁,伪齐兵亦复遁去。看官你道金、齐二军为甚夜遁?
原来一因饷道不通,军无斗志;二因金主病笃,兀术等不得不连夜遁去。高宗接到
捷报,也就还跸临安。
内乱外患,暂告平息。高宗忽然想起了后嗣。原来自元懿太子卒后,宫中无所
出,范宗尹尝密奏请立太子。高宗向他说道:“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
何以慰在天之灵?而今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对列祖
列宗!”于是下诏,广选太祖后,将育诸宫中。即有上虞县丞娄寅亮上书道:先正
有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周王薨,章圣取宗室子育宫中,此天下
之大虑。仁宗感悟其说,召英宗入继大统。文予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
如带,今有天下者,独陛下一人而已。属者,椒寝未繁,前星不耀,孤立无助,有
识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长虑之所及平!崇宁以来,谀臣进说,
独推濮王子孙以为近属,余皆谓之同姓。遂使昌陵之后,寂寥无闻,艺祖在上,莫
肯顾歆,此金人所以未悔祸也。望陛下于伯字行内,选太祖诸有贤德者,视秩亲王,
俾收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高宗得书披阅,大为感动。正是:休道书生居末秩,直言敢谏启宸聪。
要知选得皇储与否,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孤魂何寄水火葬遗骸 异域相逢沧桑悲历劫
高宗自经娄寅亮上书后,立后之心更切,传谕内外宗正事,认真访问。有志者
事竟成,隔不多时,就选定秦王德芳五世孙、左朝奉大夫子傅之子名唤伯琮的入宫,
年才六岁,命张婕妤鞠育,赐名瑗。那时适有从二帝北去的侍郎王伦,由金人纵归
议和,既抵临安人对,言金人情伪及二帝起居颇详细。高宗就遣潘致尧为通问使往
燕京,顺道到五国城寻访二帝,不料杳无踪迹,只好废然而返。恰值金主晟死,由
太子亶嗣位,时为绍兴五年,即金天会十三年。潘致尧即日南归复命,表过不提。
那二帝不在五国城,究竟往哪里去了呢?原来完颜亶即位之初,恰巧兀术和挞
懒都失败遁归,只怕岳飞、韩世忠乘燕京多事的当儿,率轻骑杀来,劫还二帝,这
不是耍的!故尔遣使至五国城,向二帝宣读诏书,称北国新皇帝即位,已擒得康王
在燕京;赵某父子着即移往均州,即日发行。一面传谕城中居民,如遇南人来探问
二帝消息,概称不知,毋许泄漏。居民自然奉命维谨。蕃使回去复命不提。次日二
帝启行,那五国城至均州,计程五百里,路极艰险,每日约行六十多里,便觉天色
昏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啼,鬼火纵横,不像人境。地皆硗确,且泞水泽,涉水而
过,如行泥泞中。上皇一目已盲,不辨高低,两足时为细石刺破,血流如注,痛不
能行,由少帝背负而前。
一日,从一古庙前经过,即入内稍息。墙壁已倾圮无存,中间只剩石像数事,
镌刻极巧,形似湖中的酋长。少帝向阿计替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神像?”阿计
替答道:“故老相传,这是春秋时的李牧祠,建自何代,不得而知。”说着,引二
帝至堂前观看古井,只见全用奇石砌成,石色好似玛瑙。阿计替告二帝道:“此井
深约百丈,相传每遇汉盛,则井水枯竭;胡盛,则井水泛溢,此水且能治病。”于
是随行人各解腰间皮袋,俯首向井中取水。水色甚清,饮之颇觉甘美,拾石投入,
井中有声如牛吼。阿计替等复引二帝前行数日,到一小市镇上停歇。
只见许多土人击鼓扬兵,持旗执杖,牵二牛以行。牛背上各坐一男一女,头皆
砍下,用索缚牛项间。二帝惊骇问故,土人答称往官府祀神去。二帝和随行人跟至
官府中,只见许多土人在庭下鸣鼓执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有巫者绿服画冠,
振铃击鼓于前,为首者皆跪地朝拜,口喃喃诵咒,不辨其何言,拜罢起立。就牛项
下取男女首置地上,复从牛背上割取男女身上肉列器皿中,并刺牛血,以另器盛之,
罗列庭下。更可怪的,男女两首,忽在庭上梁间,作声如雷。另有三个童子,从梁
间循柱而下,手执弓矢,跳跃笑语争取器中血肉大嚼。庭下鼓声大作,三童子鼓舞
大喜,争跪二帝前行跪拜礼。二帝正拟走避,三童子已起立升庭,仍旧循柱而上,
于梁间作声如雷,一刹那已不见了。土人群趋至二帝前说道:“数世祀神,未尝见
有向人行如此敬礼的,二位必是大人。”说着,取血肉献二帝作食。
二帝不受,即与阿计替等取道前行。阿计替且行且语道:“北国人民敬神极诚,
祀神礼节因地而异,要算这里最足骇人观听了。”少帝问道:“祀神原为当地人民
请福,为甚要杀死一双童男童女呢?”阿计替答道:“这是该地的恶的风俗,别地
方就没有的。”又行两日,方至均州。城中景象,更比五国城荒凉,安置二帝及随
行人于泥地湿淖中,起居大困。
挨过了半年,上皇大病,十几天不进饮食。少帝想起了上次上皇病重是取得不
云木治愈的,仍托阿计替去觅取,一会儿回来说道:“此地没有不云木,居民有疾
不服药,只啖茶肭子即愈。”说时递过茶肭子。少帝即以奉上皇,人口味极苦,吞
下咽喉,遂成呛咳症,一时气塞咽喉而死。时为宋绍兴五年四月,即金天会十三年。
少帝哀恸欲绝,拟遵遗言归葬内地。和阿计替商量资棺暂厝。阿计替劝就此间埋藏,
将来也可设法移葬的。少帝称善,即遣阿计替往觅葬地。哪知均州风俗,人死以火
焚尸,及半,以杖击尸堕石坑中,由是坑中之水,可作灯油,例无埋葬之地。阿计
替归后,便直告少帝。话声未绝,随护人早巳报告官府,即引六七土人,拥人囚所,
以木贯上皇尸身而去。少帝涕泣随行,径抵一石坑前。土人即用木架尸于坑上,堆
积茶肭及野蔓于尸下,举火焚烧。尸身焦烂及半,方放水灭火,以杖贯尸,曳弃坑
中,直下至坑底。少帝号泣拦阻,土人置之不理。少帝跄地大哭,也欲投人坑中自
尽。土人阻止说道:“古时有生人投死坑中,坑水顿清,不复可作灯油,因是相戒
生人不许投入。”阿计替力促少帝回囚所。隔了几日,有牌使到均州,引少帝至庭
下。牌使宣读圣旨道:“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其子天水郡侯,即日移往源昌
州听命。”少帝听罢,大哭悲伤。阿计替劝慰道:“这是喜事,何以哭泣!”少帝
呜咽问道:“实逼处此,还有什么喜事呢?”阿计替答道:“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
相去燕京甚近,这是郎主得悉上皇已死,特地将官人移入近地,岂非喜事?”说着
引少帝回囚室。来朝自均州出发,向西南行,道途皆很平坦,一路都有人民居息,
日夕所食皆干粮,且喜有阿计替随行照料,尚少痛苦。
行行重行行,已达源昌州,城邑甚大。同知名唤赤黎喝,乃是阿骨打的从兄弟。
当由阿计替引少帝至庭下。赤黎喝向少帝道:“你是南朝少帝,远来辛苦,且闻父
母皆死,北国皇帝特地推恩,移你到此,特加优待。”语毕,即命左右以酒肉赐少
帝,同食于庑下。食毕,赤黎喝问道:“今年若干岁?已头白若此!”少帝答道:
“某年仅三十六,只因跋涉数千里,饱尝苦恼,安得不头白呢?”赤黎喝很和蔼地
说道:“现在你可安心居此,不受苦恼了,随我去啊!”一壁说,一壁亲引少帝至
一小室中居住。有桌椅床褥,虽皆破旧,比较以前好得多咧!惟日夕所食,仍难下
咽。幸亏和阿计替同宿一室,时常自煮菜肴以佐食,才能果腹。
居此一年多,又奉金主命,移往燕京,仍由阿计替等伴送启行,由鹿州、寿州、
易州、平顺州,一路南进。所经道路,皆平坦易行,每抵一州,有同知馈帝饮食,
间有赠帝衣服的。
一日,正行间,忽有土人遮道献酒食,来意诚恳,执礼甚恭。
少帝讶然问道:“我和你们素昧平生,何劳见惠酒食?”土人答道:“此地有
神,灵应非常,每遇贵人到此,必先示梦。昨夜阿父梦中得神报,说今日有天罗王
自源昌州来,身衣青袍,从者十七人,所以阿父遣我等具酒食来此恭候。见贵人的
服饰及从者,适合阿父梦兆,特此贡献酒食,略表敬意。”少帝即命阿计替收受,
又问土人道:“神庙在何处呢?”土人遥指山阜屋舍答道:“该处有屋三间,便是
神祠。”说罢先行,少帝与阿计替等随往神祠。人门,忽闻着二三十人唱喏声,大
家都诧异非常。少帝立神座前,见是一石刻妇人像,手执铁剑,状似一亸簉将军,
两旁侍从,也都是女像。惜无碑记,不知是何神,问诸土人,但称将军。少帝及众
人皆拱手行礼而退。
阿计替走出祠门,就向少帝问道:“天罗王是何神名?”少帝答道:“只知阎
罗王为阴曹帝主,天罗王则不得而知。”阿计替道:“佛经上载有天罗神,官人之
身,必自天宫谪降无疑!”少帝长叹道:“若说前身是神,何得今生这般多苦多难
呢?”阿计替答道:“谅必也是前生定业,因果难逃,现在原已否极泰来,不复吃
苦了!”少帝太息而行。又一日,正在赶路,忽见道旁林麓间,有炊烟上扬空中,
并闻有钟声,阿计替道:“既有寺院,且去歇息一会。”于是循途前往,果见一古
寺,人门见有石镌金刚,拱手对立。移步人内即有胡僧出迎,导登正殿,瞻仰神像,
首触桁楝,高大异常。神前供器,只有石盂香炉各一。胡僧即向众人问道:“公等
适从哪道而来,将往哪道而去?”少帝答道:“赵某自源昌州来,要往燕京去。”
阿计替搀言道:“此是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已吃苦多年了!
今往燕京去见郎主,路过宝刹,特来少歇片时。“胡僧即命童子点茶敬客。少
帝已不知茶味十年了,今见童子献茶,饮之味极甘美。阿计替亦赞叹道:”思茶难
得,久不知味。燕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还是粗劣之品,不料荒寺中,反有上品好
茶,饮之不仅气味甘美,并且身上如去重甲之累。“众人中有未得饮茶,即向童子
索取。时当盛暑,随行人不愿即行,与少帝同至寺门外,走人林中少息。一刹那大
风忽起,浓云四合,大雨如注,雷电交作,少帝即与从行人急趋民家避雨。不料雷
电大震,民家一老妇忽遭雷殛死。又有数丈火线流于少帝前,惊魂欲绝。而民家一
小儿又遭雷殛,背上有字,隐约可认,为章惇后三字。少帝向阿计替说道:”南国
京城失陷,都害在章惇身上,果报昭彰,身后尚干天怒!“说时已雨过天晴,平地
水深尺许,不能行,只好借宿民家。阿计替向屋主问道:”此地何名?相去燕京还
有多少路程?“屋主答道:”此间名北斯县,乃是檀州属地,相去燕京尚有七百里。
“当晚一宿无话。次日水已退去,少帝及随行人,谢别屋主登程。及晚,抵平顺州
入城投宿,但见屋舍雄壮,居民繁密。市廛中贸易,与燕京差不多。阿计替引少帝
人官府,见过同知,令往驿舍中安顿,所给酒食颇丰厚。少帝至驿中,见几凳床褥
一应俱全,就向阿计替叹道:”十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供应,至今才得复见天日!
“
次日复行,经过诸县,各给酒肉饮食,止宿驿舍中。自蒙尘以来,要算此行最
为舒适。
一日行抵干水镇,相去燕京只有二十里了。是晚借宿山寺中,少帝与随行人伺
卧一室。众人都深入睡乡,惟有少帝思前想后不能熟睡,忽闻邻舍有人对语,一人
问道:“天下事究竟有没有困果呢?”一人答道:“怎得没有困果?他前身本是玉
堂天子,只因他不听玉皇说法,故尔谪降红尘,到了人间。又复灭绝佛法,涂炭生
灵,是以有北来之祸!”一人又问道:“那家无望南归,早晚要死在北地咧!”一
人答道:“早已身死,葬于水火中了。”少帝细听一会,要想到邻舍去问个明白,
无如门户被众人铺板阻碍,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仍复侧耳静听,又闻一人问道:
“南方的康王能够中兴么?”一人答道:“且教他熟读了《周易》六十四卦,别作
施行。”一人又问道:“少帝如何?”少帝听得问及自身,连忙肃然起立,拱手静
听。
一人答道:“他前身是天罗王,不久也要归天。虽然造孳无多,终不免马足之
报。”接着,更论金国盛衰,与南北臣僚,俱属二十年前事,语颇复杂,不及记忆。
直至邻鸡报晓,始寂无所闻。当时室中只有少帝与阿计替窃听其详,相约来朝共究
此事。
等到天明唤起众人,拆去铺板,排户直入邻舍,但见尘埃满室,久无人居,益
觉怪异,于是遍寺找寻,竟无一僧一童。出寺向邻近居民探问,答称自经兵火后,
久已无僧人居住了。少帝语阿计替道:“前言皆当,但不知读《周易》六十四卦,
及不免马足报二事,究作何解?”阿计替答道:“六十四卦,必是在位六十四年;
马足报,乃预戒官人不要乘马之意。”说罢遂行。
究竟这两句哑谜作何解释,后书自有交代。
且说少帝行抵燕京,由阿计替引入北门。门吏说道:“元帅在此,先往谒见。”
阿计替遂引至元帅府。少帝见了粘没喝,竟跪膝拜见。粘没喝答以半礼,遂呼左右
带赵某去赐酒食,当晚令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安歇。阿计替补官赐金帛,不复从
少帝。此外监者十六人,也各有赏。引少帝去的,乃是元帅府的门吏,导入一小室,
见海滨侯延禧已先在。他本是契丹王,也被金邦所灭,封为海滨侯,要他交出两件
宝物,所以久拘不释。怎样两件宝物呢?一件名百穴珠,一颗巨珠大如鸡卵,上有
百穴,每穴各有珍珠一颗,遇月圆之夜,以珠对月,百穴中各有珍珠落下,每月可
得百颗;一件名通香木,长约尺许,用沸水泡之,取水洒衣服及屋宇间,经年香气
不散,且能疗治奇疾,燃火烧之,香闻数里。二物确为希世奇珍。只因契丹失国时
候,这两件宝物,已被人窃取而逃。延禧交不出宝物,所以久拘不释。他与少帝见
过一面,此时先得从者报告,说南国少帝来了,所以他见少帝走入,连忙起立相迎
道:“赵公适从何来?”少帝答道:“自源昌州到此,奔波五六千里,父母妻子皆
死,仅剩一身,何痛苦若是!”延禧太息道:“我与公大同小异,刚从海耀州至此,
跋涉已及五千里。昔日在燕京相见,一别多年,兹方再见,路途辛苦,与鬼为邻;
今日感荷皇恩,还归燕京,又与公相遇,堪称悲喜交集。”少帝见有番吏在侧,不
敢多言,但相慰劳而已。是夜宿于室中,与延禧同榻。次日,番吏引少帝及延禧入
一小院落,庭宇甚洁,令二人坐左庑交椅上。延禧指着交椅说道:“不见此物,约
有十二年咧!”少帝答道:“与公同病相怜,所受痛苦相同,现在得蒙优待亦同,
堪称无独有偶!”话声未绝,忽有紫衣吏走来宣传圣旨。正是:同病相怜亡国恨,
伤心一样作羁囚。
要知金主旨意中所述何语,如何待遇二人,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吾谋不用主将乞休 有隙可乘夫妻同恶
少帝正和延禧坐在左庑下共话,忽有紫衣吏走来,宣读北国皇帝圣旨,说道:
“耶律延禧同赵某一并免朝,并赐入鸿翼府监收。”二人再拜谢恩,即往鸿翼府居
住。北国的鸿翼,犹如南国的鸿胪,所以少帝得与延禧共居一室。初颇安适,早晚
有饮食传送,且有数人更替在室中伺应兼司监察。一日,延禧执着少帝的手,私语
道:“闻得南国多忠勇将士,北国的元帅常接到四太子的告急文字,颇为忧虑。这
是我公的幸福,南国盛则北国衰,我公归国之日,就在目前了。”少帝拱手加额道
:“皇天皇天,赵某当国,仅一年有半,并未暴虐子民,受此亡国蒙尘的惨痛。伏
祈上天见怜,早使南国中兴,赵某得早日遄返故国,谨当酬谢天恩!”他们俩在室
中私语,监守人立在旁边,不曾听清楚,只道他们俩密地商量逃遁,就往元帅府报
告,妄称少帝与延禧有异言。粘没喝就入告郎主。次日传旨,将二人分居,异言免
予根究,即将延禧送往报慈寺居住,少帝出居安养寺僧舍,又命阿计替为监守长。
少帝居一小室中,时与僧人闲话,以解愁烦。一日,阿计替见无监守人在侧,
就密告少帝道:“闻得南国天子已定都临安府。南北战争未停,现在南国遣使在此
讲和,以河为界,三京地复归大宋,且迎官人归国,不知官人意下如何?”少帝不
敢多言惹祸,惟拱手称死罪死罪!珂计替逼问道:“南国恭迎官人归国,怎说死罪
呢?”少帝长叹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南国已有康王接天子位,迎我回去做
什么呢?”阿计替不复言。原来他奉元帅密令,佯与少帝交欢,以便随时探问他的
心事。少帝也已窥破他的假面具,所以不复与他多言。阿计替就把少帝的话直告粘
没喝。粘没喝辨别帝言,却系实情,就此稍加优待,或赐缣帛给少帝制衣服,或赐
酒肉以供醉饱,惟不许出室,比较在均州时,已如隔天壤了!在寺一年,少帝容貌,
稍复常态。来年春,郎主特颁恩旨,令少帝出寺,赐宅于燕京之北,不过仍有监者
常居外室,名为赐宅,实则仍是软禁。隔不多时,赐一胡妇为伴。少帝向她询问来
历,胡妇答道:“我本官吏妻,因丈夫犯重罪击死,我遂降为重囚。”语毕,眼泪
已夺眶而出。少帝安慰道:“我们俩同病相怜,一对可怜虫,居此室中,苟延残喘,
何必悲伤。”胡妇遂拭泪止哭,就此同居一室。由官府月给米五斗,薪一束,劣菜
一盂,由胡妇供烹饪之役。水火则隔门取给于监人,煮饭毕,不许有火。月赐钱一
千,被监人取去,稍供所需。室中置有锅炉床几,略像安静人家,所苦夜间无灯火,
室中且有鬼怪,往往于深夜悲啼。少帝与胡妇,惟有以被蒙首,不敢出声。直到深
冬,少帝正愁无衣御寒,忽然赐给棉絮三斤,及垢衣五件,赖以过冬。一日,逢郎
主生日,赐给酒肉甚丰,无如已被监人夺去了大半。那胡妇也是好出身,居此室中,
常供洗濯烹调之任,已不胜其苦,外加饮食粗粝,不能下咽,因此得病身死。于是
少帝饮食,皆取给于监人。郎主可怜少帝寂寞,又赐一犯罪胡妇,稍具姿色。
不料被监人留在外室,不放她与少帝见面,且因此胡妇,监人互相斗殴,几乎
闹出大乱子来。元帅得报,奏明郎主,传旨移少帝于城东玉田观居住,令观中供给
饮食,仍遣监卒四人,主其出入。饮食大概和安养寺差不多。
现在且把少帝搁置寺中,回笔再叙南宋的高宗。自以赵鼎、张浚为相,定都临
安,建立明堂,惟太庙神主仍在温州,岁时委守臣荐享。忽有司封郎中林待聘入奏
道:“神主礼宜在都,今虽新邑未奠,请考古师行载主之义,迁之行阙,以彰圣孝。”
高宗称善,传旨就临安赶造太庙,限期竣工,即遣太常少卿张铢恭迎神主,归临安
奉安。高宗躬行款谒礼。当时言官颇多非议,侍御史张徇疏称:“创造太庙,是将
以临安为久居之地,不复有意中原,殊失兴复大计”,云云。疏上不报。那时张浚
身兼将相,权倾一时,浚与吕颐浩素有嫌隙。秦桧本为颐浩所劾罢,便藉此为口实,
人见张浚诉苦,并恳汲引。张浚许之,就在高宗前力荐,称桧文才出众,罢免不用
殊为可惜。于是桧遂得起用,初为行营留守并参决尚书省枢密院事,就此又得日渐
用事,在高宗前竭力主张和议。只因金兵适为岳飞所败,高宗正拟举兵北伐,秦桧
奸谋不得逞,暗地里送信给挞懒。挞懒遂纵归侍郎何藓,提议讲和。藓既南归,入
觐高宗,首先奏闻上皇及上皇太后早已在北国相继崩逝。高宗大恸道:“隆祐太后
爱朕如己出,不幸于前年崩逝,所望太上帝后,早日迎归,稍尽人子的孝思。不料
已先后崩逝异域,朕何不幸。屡抱此终天大恨!”语毕,泣不可仰。何藓再拟奏闻
议和意见。高宗阻止道:“朕闻父母噩耗,心乱如麻,卿且退,和议缓日再商。”
说罢,含泪退朝,即日降旨持服守制。那时群盗悉灭,虏寇远遁,正值千钧一发的
当儿,岂容以守制因循自误,所以文武百官,七次联名上表,请以日易月,不报。
胡寅奏请服丧三年,衣墨临戎,高宗韪其言,欲行三年之丧。张浚入奏道:“天子
之丧,与士庶人不同,不拘小节,当明大义,不在缟素虚文,当思所以奉宗庙,安
社稷。现在梓宫未还,生灵涂炭,愿陛下挥泪而起,敛发而趋,以一怒而安天下,
方为真能尽孝道。武王载木主以伐纣,克建宗庙八百年基业,陛下可以遵而行之。”
高宗称善,即命张浚晓谕百官,外朝勉从众议,宫中仍服丧三年。实则上皇及上皇
太后崩于绍兴五年,何藓南归,是在绍兴七年,已距丧期二年多咧。当下追尊上皇
为徽宗,郑太后为显肃皇太后;生母韦贤妃,现在北国,遥尊为宣和皇太后,并面
谕群臣道:“宣和太后春秋已高,朕日夜记念,屡思屈己讲和,以便迎养。现在梓
宫未还,不得不遣使奉迎,如金人肯归我梓宫及宣和太后,朕亦何妨屈就。”于是
遣王伦为奉迎使,即日北去。张浚闻得已遣使赴金议和,颇不为然,即入见高宗,
请命韩、岳等各路统兵主将,率三军举哀成服,誓师北伐复仇。
高宗答道:“迎榇急于复仇,且待王伦归国后,再议北伐,不为晚咧。”张浚
无言而退,连夜草疏乞赐罢黜,两上疏未准。
后来因误用吕社、郦琼统准西军,酿成巨变,始上疏自劾。下诏谪为秘书少监,
安置永州。
官途得失,原属无常,不料急伤了一个秦桧。却为何故呢?
原来秦桧主和,韩、岳主战。有张浚在都督府,桧可借着都督的势力,留难韩、
岳的作战计划。现在浚已谪降,孤立无助,因是坐在私衙中,终日愁眉不展。他的
爱妻王氏在旁,瞧见他如有重忧,就问道:“相公有甚疑难国事,值得如此担忧?”
秦桧就把心事,和盘托出地直说一遍。王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无外援,
可以凭藉内线的。”秦桧答道:“内线是更觉难得了。你想宫中太后已崩,皇后又
在北国,潘贵妃、张婕妤等素不过问朝政,只有个和义夫人吴氏最得宠眷,无如我
和她素昧生平,怎肯替我做内线呢?”王氏说道:“妾身有两计,请相公择一而行,
一计是用金钱运动吴氏,常言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准备一副厚礼馈赠吴氏,管教甘
为你效力。”秦桧答道:“此计已统统试过咧!当初罢相时,廷臣保留无效,我就
想起了吴氏,便托内侍馈以价值千金的珍珠一颗,恳她在帝前说项。
不料她正直无私,向不受人贿赂,原礼退还。可恨她还在帝前揭破我的阴私,
以致榜示朝堂,永不复用。好容易化了九牛二虎之力,终得重庆弹冠,发誓不去求
教她咧!“王氏说道:”还有一条是美人计,现在皇上膝下犹虚,虽已立后,并未
册立为太子,必然还想亲生贵子,只须觅个才貌双全的美人,进奉皇上,宠眷可操
券而得。那末是你进奉的,义不容辞要替你做内线咧!“秦桧笑着,愁容化作笑容,
说道:”此计甚妙,我有你这女诸葛赞助,何愁大事不成?不过才貌两全的女子,
一时到哪里去找寻?“王氏笑道:”相公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临安为湖山胜
地,自定都以来,市面日益繁盛,秦楼楚馆中必多丽人。相公亲往求之,何愁不得?
“秦桧听说,喜溢眉梢,就同门客吕昭出外作狭邪游。
那时北地胭脂、南朝金粉,都因避免金人入寇,群趋临安。
靠着天子驻跸之所,各路有重兵把守,可以高枕无忧,兼之那时官吏不禁狎妓,
一班廷臣,自公退食,无可消遣,便入勾栏中买笑,聊以点缀升平。因是湖滨一带,
妓馆竟有二十几家。
那吕昭本是个风流郎君,时常出入于秦楼楚馆间,当下引着秦桧径出清波门,
一路穿长街,过短巷,径向湖边行来。只见酒市花楼,歌台舞榭,湖中画舫,荡桨
中流。陌上行人,络绎不绝。两人一路玩景一路走,穿入一条曲巷。吕昭说道:
“这条名叫金粉巷,巷中都是妓院,别无杂色人家居住。”说着,引入妓院。鸨母
接客,龟奴进茶,认得是贵客,接待得格外殷勤。
无如一班妓女,都是庸脂俗粉,不独肌肤粗糙,并且出语粗俗,不知礼貌。连
走十几家,竟无一个看得入眼的。秦桧笑语吕昭道:“求才难,不料求美也如此不
易!”吕昭指着左边一家妓院说道:“个中有妓,名叫嫣红,不仅貌艳如花,且能
吟诗搭对,个中推为翘楚。”一壁说,一壁移步入,龟奴报称客来。
二人径造嫣红妆阁,嫣红含笑相迎。秦桧把她仔细打量,见她高髻盘云,长眉
入鬓,目如秋水,鼻赛琼瑶,腰如弱柳,指若春葱,体态苗条,身材匀称,好一个
绝世美人。心中暗暗欢喜,就向她问明年岁及家世,方知她本是扬州世家女,幼年
丧母,扬城失陷时,老父被难,她遂堕落娼门。幸得鸨母视若亲生,先则送她上学
读书,继则令她学习弹唱,所以略通文墨。当下秦桧即与吕昭商诸鸨母,欲为脱籍。
鸨母初尚拒绝,二人只好废然而返。后来往返数次,直到吕昭和盘托出,告以进奉
当今天子作妃嫔,鸨母方才首肯。秦桧遂化费二千金迎归家中,本拟即日进奉,恰
值高宗守制,不敢冒昧贡献,只好藏在私衙中,延请教坊化师,授以歌舞,兼习宫
闱礼节。
那秦桧不是鲁男子,日夕同这花朵儿似的美人厮混在一处,便想尝鼎一脔,效
学吕不韦,先奸孕而后进奉,将来便是私下的太上皇。打定主意,便与嫣红眉来眼
去,有时竟与她搭讪打趣。那王氏是个醋娘子,自从买得嫣红到家,常常注意她的
行动,初时尚无疑虑,日子隔得久了,看出光景不妙,就叫爱女与嫣红同榻。继思
若然挨过三年进奉,百密总有一疏,哪里防得尽许多,还是从速进奉为妙。屈指计
算,皇上守制已届一年,相隔上皇的死期,已满三年咧,就借着这个为口实怂恿秦
桧如是这样密奏高宗,就可将嫣红进奉,有了她做内线,何愁不得相位。秦桧称善,
就入宫密奏高宗道:“陛下何轻视宣和太后,全不放在心上了。”高宗太息答道:
“宣和太后是朕的生母,岂肯忘怀,屡次遣使求和,也就为宣和太后。现在王伦已
返,金人仍无诚意放还,徒唤奈何!卿也甲有所闻,何出此言呢?”秦桧答道:
“父母亡,人子服丧三年,乃是古礼;苟父亡母在,或是母亡父在,服丧不得过期,
过期则未死的父或母,必受其殃,故老相传,屡试不爽。而今适值上皇崩后三年,
理当终服,陛下因报丧来迟,于崩后二年始行成服,仍欲守三年之丧,对于上皇固
属尽孝,对于宣和太后未免说不过去咧!所以陛下举寝持服之始,臣与百官曾七次
上表,请以日易月,也就是为宣和太后计。”高宗听了这一席话,沉吟了良久说道
:“外朝早已从众议,只就宫中服丧三年。”秦桧说道:“太后为六宫之主,宫中
服丧,更与太后有直接利害关系,请陛下即日传旨六宫除孝,勿再拘泥虚文,致妨
宣和太后的健全。”高宗称善,就传旨六宫除孝。秦桧退出,隔了几天,又入宫密
奏道:“昊天不吊,降祸中原,使道君皇帝亲生三十子,流离颠沛,仅剩陛下一人,
延宗祚,安社稷,皆惟陛下是赖。而今陛下膝下犹虚,虽已选立秦王之后,宗派过
远,难副万民之望。陛下春秋未高,尽可生男传统,谅因六宫无宜男妃嫔,致累陛
下担不孝之名。臣亦代抱杞忧,特为陛下物色一宜男少女,是臣之小姨,闺名香红。
为陛下嗣续计,准备进奉,乞陛下恕臣冒昧,准予送入宫中。”高宗正在忧愁无后,
听得秦桧欲以小姨进奉,自然表示欢迎,就答道:“承卿美意,准予送进宫来。”
秦桧欣然而退,回去准备送嫣红入宫。为防原名有人晓得,故尔改名为香红,冒姓
王氏,以后作者就改为称她香红。
正是:奸臣惑主多机诈,妓女更名作小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承恩宠妙舞媚新君 陷忠良奸谋倾社稷
秦桧兴匆匆回转私衙,就把入对的一席话,向王氏说明。
于是夫妇俩手忙脚乱,帮着替香红修饰整齐。秦桧向她谆谆叮嘱道:“你到宫
中,只说是我们夫人的胞妹,叫做王香红,切不可吐露真的名姓。并且你入宫承宠
后,要替我担任两件大事:一件是劝皇上与金邦议和,一班主战的将士,都说他们
穷兵黩武,擅启外衅,要怂恿皇上将他们罢斥;还有一件,要在皇上前竭力吹嘘,
说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屈于下位,不能发展胸中抱负,力劝皇上早日将我拜相。我
为你化费了许多金钱和心思,所希望你替我措办这两件事,到了宫中,要时时记在
心上,不能一刻忘怀。至于在皇上面前如何奏对,这却要随机应变,即景生情,出
语要和缓,措辞还须不着痕迹。素知你心思灵巧,口才敏捷,定能不负我的重托。”
香红答道:“人非草木,承公拯我于火坑,送我入宫闱,若然侥天之幸,得承皇上
宠眷,敢不竭尽棉薄,以报大恩!”秦桧又向两个随去的丫鬟,一名么凤,一名小
燕的,吩咐道:“宫闱重地非比寻常,你俩入宫后,除供主人使唤外,不得擅离左
右,到别个妃嫔中去窥探,可知宫禁森严,不是耍的!”二鬟唯唯答应。正在叮嘱
间,司阍入报,宫中已派内侍来迎接咧!秦桧就同香红及二鬟向外来。
内侍望见香红粉装玉琢,好像天仙化人,预料入宫,必得皇上宠眷,怎敢不诚
意奉迎,连忙趋前拜见。香红轻启朱唇,道声免礼,就袅袅婷婷登辇。秦桧向内侍
嘱托了几句,内侍就护辇入宫,二鬟快步跟随。那高宗虽不是风流天子,只因不孝
有三,无后为大,急欲得一宜男相的嫔御,以延嗣续,故尔已在新建的蕊珠宫中等
候。只见内侍引着两个娇小玲珑、年才及笄的丫鬟人宫拜见,高宗就传谕美人进见。
二鬟退出,扶着香红,缓缓地下辇进宫,走到高宗面前,盈盈下拜,低低地三呼万
岁。
高宗口说平身赐坐,目光却注视着香红。见她髻挽盘云,钗簪金凤,目光活泼,
好似秋水,眉样玲珑,犹如远山,面容好似芙蓉映晓日,腰肢犹如杨柳舞春风,穿
一袭裁云剪雾的蜀锦宫衫,长裙拂地,金莲窄小,露出那半折凤头鞋,真是一个绝
世美人。高宗看得呆了,只是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看得香红羞答答不敢把头抬起。
忽承值蕊珠宫的四个宫女,奉谕入宫,叩见高宗。高宗一面命宫女叩见美人,一面
传谕排宴,当日就封香红为才人。原来宋宫沿习唐宫遗制,后妃以下,还有夫人、
才人、婕妤、婉容等封号。就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香红格外
殷勤献媚,时常命二鬟笙歌侑酒。
一日,时当春暮,设宴于花前,么凤吹笛,小燕歌曲。高宗顾而乐之,笑语香
红道:“朕连年为金人所扰,未尝得度安闲岁月;自才人入宫后,始克享温柔艳福,
不过美中不足,有歌无舞,尚少乐趣!何以二鬟但习歌而不习舞呢?”香红答:
“舞法种种不同,舞衣也因之各异,臣妾在闺中,曾得女戚教授过几种舞术,么凤
也略知一二,臣妾嫌她不精,故未叫她起舞。”高宗大喜道:“才人既怀绝技,何
故秘而不宣?”香红答:“有几种舞法,要预先制备器械,才能起舞。例如,李后
主宫嫔宵娘所创的凌风舞,要预备六尺高的彩札金莲数十朵,分列四围,那末起舞
于莲中,盘旋有凌风之态;又如唐明皇时教坊王大娘所创的戴竿舞,要预备六七岁
的小儿,持绛节立长竿上而舞;更有胡人骨尘所创的胡旋舞,要预备木质的小圆球,
两足立球上,纵横腾踏而舞;更有唐咸通时伶官李可久所创的叹百年舞,要预备彩
画鱼龙的地衣,及点缀珠翠的舞冠,才能盛饰起舞。”高宗问道:“除此四种舞以
外,可有简便易行,不必须备器械,立时可以试演的舞术吗?”香红答道:“待臣
妾来舞一回百花舞,以博陛下一笑。”接着,命小燕到寝宫中取来一件满绣百蝶的
吴绫舞衣,香红离座易衣,就在花下起舞,二鬟吹笙鼓瑟以助兴。高宗坐在筵前观
看,但见她旋进旋退,忽俯忽仰,周旋中规,屈伸中矩,忽焉矫如游龙,忽焉翩若
惊鸿,环珮与乐声相和,身段与杨柳相同,旋舞旋急,故意翘袖上拂,落花片片作
蝴蝶舞,盘旋花雨中,落英满身,更觉美观。
一会儿舞罢归座。高宗赞赏道:“美哉此舞,堪称名副其实,不知创自何人?”
香红答道:“是武帝宫嫔丽娟所创,当时有越国所进贡吸花丝,百花着丝不落。武
帝以丝二两赐丽娟,命作舞衣,等到衣成,武帝设宴于上林命丽娟舞于花下,故拂
其袖,落花满身都着,遂叫做百花舞。现在惜乎觅不到吸花丝,落花着体即堕,殊
为恨事!”高宗笑问道:“你是个博通舞学的女学士,除你已说过的舞名外,可还
有别种舞吗?”香红答道:“臣妾所说不过百分之一,以外舞名多得很;要知舞术
发明最古,在唐虞时代,干羽已舞于两阶,那时舞乐相连,乐以舞为主,舞以乐为
客,原属朝廷的重礼,非徒明德,且以象功,凡进退左右,俯仰屈伸,发扬蹈厉,
种种舞法,载诸典籍,历历可考。不过男与女的舞法,绝然不同,臣妾说过的几种,
都属女性的;更有么凤舞,为王雍宠姬艳姿所创;翘袖折腰舞,为唐朝戚夫人所创
;菩萨蛮舞,为唐伶官李可久所创;掌上舞为赵飞燕、张净琬所兼擅;以外更有舞
被,舞时以身贴地,作成天下太平等字式;花舞,舞时偃身合成花样;更有柘枝舞,
类似花舞;回风舞,类似凌风舞,以上种种都属女子的舞名。
属于男子的,如晋卿的挥脱舞,张洽的黄獐舞,汉高祖的巴渝舞,甘宁的双戟
舞,崔日用的回波舞,诸葛昂的金刚舞及狮子舞,李坚的髀舞。舞名万变,舞法也
随时地人三者而各异。臣妾不过略知一二,哪里称得起博通舞学呢!“高宗说道:”
虽未尽窥全豹,却已难能可贵了!“就此香红宠眷日隆。秦桧托赖香红之力,复拜
为右相。最侥幸的是秦桧的妻弟王唤,高宗认他为香红的胞兄,不次擢升,已位至
太常少卿。即和义夫人吴氏屡次护跸有功,素得宠眷。自选立太祖七世孙伯琮入宫
后,吴氏请于高宗,也选太祖七世孙伯玖入宫抚育,赐名曰璩。那伯琮赐名曰瑗,
本由张婕妤所育,后来张氏病殁,璩与瑗均为吴氏所育。瑗性好读书,且极恭俭。
高宗爱他勤敏,屡次加封,连带吴氏也册立为贵妃。因宫中无太后皇后,当推吴氏
为最尊。
香红既承宠眷,也在帝前乞立为妃。高宗因她并无功绩未便封妃,只好安慰她,
且待生子后加封。由是香红与吴妃渐生嫌隙,亏得吴氏贤淑,帝驾临幸与否,不在
她心上,故尔相安无事。
那香红豢养一只狸猫,名唤雪狮子,是她的爱物,派定小燕喂养。一日,窜入
吴氏宫中,小燕追入捕捉,忽见庭中建兰盛开,妙香刺鼻,却巧无人在侧,就悄悄
地摘花而逃。走到宫门跟前,却巧吴氏的心腹李宫娥迎面走来,见她手执花枝,就
将她拖住说道:“兰花是娘娘心爱之物,本来陈列宫内,昨夜移放庭中,受些露水,
你怎好冒冒失失摘取?同你去见贵妃娘娘。”小燕强着不肯去,拉拉扯扯,怀中的
狸猫,逃回自己宫中,一剪兰花,也零落地上。李宫娥益发不肯放,漫骂她是偷花
贼,小燕老羞成怒,出手就打。李宫娥不曾防备,被她迎面一拳,打得鼻破血流,
就高声叫唤。里边几个宫人听得了,一起奔出宫来,把小燕拖到吴氏跟前,李宫娥
把启衅原因,细说一遍,吴氏知道小燕是香红的心腹,心想:她主人本与我不甚和
睦,犯不着为了细故,去和香红作对;若然责备了小燕,反要说我包庇宫人,还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去追究的好!想到这里,反向李宫娥责备了几句,一面将小
燕放归。吴氏总算度量宽洪,有耐性的了。不料小燕回宫,见了香红,尚呜呜咽咽
地哭诉道:“小婢因追捕雪狮子,走入吴妃宫中,雪狮子碰落了庭中的兰花,李宫
娥拖着小婢破口就骂贼党,出手就打。
她自己抓破了鼻子,反在吴妃前哭诉是被小婢打破的。“香红听说,恨得牙痒
痒地说道:”这还了得!骂你贼党,分明我也是贼了!吴妃可曾向你责备?“这一
问,小燕竟无言可答。正在思想诳言,忽见宫人奔告圣驾进宫,香红连忙出接。高
宗入宫坐下,只见小燕泪痕被面,呆立在旁,便问道:”又闯了什么祸,受了责罚?
“小燕就把上文说的,备述一遍。香红谗言道:”臣妾当不起贼党两字,请陛下严
惩李宫娥,以儆效尤。“高宗素知李宫娥是吴妃心腹,人极谨厚,不见得会如此野
蛮的,就说道:”且待朕查明真相,再定处分。“说着,带了两个小内侍,径至吴
妃宫中,因为不曾排驾,徒步走入内宫。吴妃方才跪接,高宗劈口就问道:”李宫
娥何在?“吴妃听得此言,晓得是为小燕事来查究的,就传李宫娥至前叩见。吴妃
说道:”陛下不来,臣妾不愿多事,就听她吃些痛苦。现在小燕先已奏闻,臣妾不
得不以实在情形启奏。李宫娥与小燕素无嫌隙,只因见她闯入宫来,擅自将瑗官人
送来的建兰摘去,适被李宫娥瞧见,当时要与她理沦,不料她出手把李宫娥鼻子打
破,弄得鲜血淋漓见我。臣妾为息事宁人计,并不曾责备小燕,难道她还不自认错,
反怪李宫娥不是吗?“高宗瞧见李宫娥鼻肿未退,不像自己抓破的,就命她搬取建
兰至前,向花盆中详细谛视,只见花茎犹存少许,指摘痕迹尚在,显见不是狸猫所
碰落,一虚百虚,以外不必追问了。况且吴妃素来不说诳言,可见咎在小燕,就向
吴妃说道:”可恶的小燕还说骂她贼党,有意搬弄是非,你看该用何种处分?“吴
妃答道:”为着一剪兰花,何必认真?陛下当以国事为念:母后尚在金邦,太皇未
归故国,生民涂炭,宗族飘零,陛下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岂可酣歌醉舞,且图目
前的欢乐,不顾中兴大业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灭吴;愿陛下时时不忘
父母之仇,事事以越王为法,勿信相臣之言,不惜屈己以从和议。要知金人贪得无
厌,奸诈百出,此日议和退兵,后日又复分兵入寇,这是金人的惯技,陛下难道忘
怀了?“高宗肃然答道:”朕知过了,忠告当铭诸腑肺,母后不归,宫中不复歌舞。
“当晚因敬生爱,就宿于吴妃宫中。那吴妃与高宗,好似民间的患难夫妻,几次金
兵犯阙,有赖吴妃介胄而卫,跨马相从,得以转危为安。吴妃处处匡君以正,高宗
敬爱非常,所以由嫔御而封夫人,由夫人而册立贵妃。高宗心目中,久欲立她为皇
后,只因有邢后在金邦,未便册立二后,所以遣王伦三次赴金邦议和,顺道探访消
息,只知韦太后尚在燕京,邢后却久无消息,实则已在五国城病死。
金人秘而不宣,所以南国无人晓得。那时金邦元帅粘没喝已死,由兀术专政,
伪齐帝刘豫失了靠山,遂被废为庶人。这也不在话下。且说兀术统领大军南侵,被
岳飞会合四方豪杰在朱仙镇与金兵大战,十荡十决,杀得兀术败入汴京,坚守不出,
一面遗书秦桧,叫他务将岳飞召回。秦桧遂想就奸谋,诳奏高宗,用十二道金牌将
岳飞召回,除去兵权,改授为枢密副使;一面命张俊唆使飞部偏将王俊,向枢密院
捏词控告飞部张宪谋据襄阳,还飞兵柄。原来那时飞已降为万寿观使狱成,执张宪
下大理狱,召飞父子对质。飞笑道:“皇天后土,可表我心。”遂与子云同就狱,
秦桧命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鞫讯,引飞至庭,诘问反状。飞裂裳以背示铸,有
“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铸阅状俱无证,察知冤枉,即退庭直报秦桧道:
“铸非敢为岳飞计,实因强敌当前,戮一大将,失士卒心,恐非社稷之福。”桧无
言可答,即改命万俟禼鞫讯。禼素与飞有怨,遂诬飞有书致宪谋变,下飞父子于狱。
于是大理卿薛仁辅等数十人,奏保飞无辜,判宗正寺士褒,愿以全家眷口保飞。韩
世忠向桧面诘飞罪,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书,虽已焚去,其事终属莫须有。”
世忠答道:“莫须有三字,可以服天下吗?”桧卒不听。世忠连疏辞职,遂改为醴
泉观使,封福国公。飞父子系狱中,至年底,万俟禹致书秦桧称:“有刘允升等汇
集士民,上讼飞冤,久悬不决,恐生他变。”桧与王氏坐在东窗下计议。王氏道:
“缚虎容易纵虎难,不如杀之以灭口。”桧意遂决,即取过纸笔写了数语,折成方
胜,遣干仆密付狱吏。
是夕,故少保枢密副使武昌令岳飞,被秦枢遣狱吏勒毙于风波亭,享年三十九
岁。岳云、张宪同时遇害。狱卒隗顺痛飞忠勇被害,负尸出狱葬于栖霞岭。四子被
窜岭南。抄没岳家,只有兜鍪铜弩,镔刀弓剑及大布若干匹。直到孝宗嗣立,始诏
复飞官,并以礼改葬,犹面色如生;至淳熙六年,追谥武穆;后又追封鄂王,万世
流芳,虽死犹生。一班代飞诉冤的廷臣,当时奏疏入宫,尽被香红藏过。飞既遇害,
这班人一并坐罪。正是:痛饮黄龙成虚愿,精忠千古仰英灵。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屈节求和韦后归国 密谋篡位金主丧身
兀术得到秦桧报告岳飞已死,不禁欣喜欲狂,即遣萧毅、邢具瞻同至临安,入
见高宗议和。高宗令与秦桧商议。金使提出四款:一、东以淮水,西以商州,为两
国界;北为金属地,南为宋属地。
二、宋岁纳银绢各二十五万于金。
三、宋君主受金封册,得称宋帝。
四、金以徽宗梓宫及韦太后归宋。
秦桧一律承认,高宗亦无异言,遂命何铸充答谢使,赍奉誓表,偕金使北去,
生至汴,见过兀术,然后往会宁见金主,上呈誓表。金主阅过,即檄兀术向宋割地。
秦桧惟兀术命是从,一一照割。金主不肯放归韦太后。看官们阅过前几回,当还记
得韦太后已被盖天大王当作夫人。盖天大王一时舍不得分离,经何铸再三恳请,并
经兀术力劝,始允归还徽宗及郑太后、邢后的梓宫,并高宗生母韦太后。韦太后颇
有智虑,得闻许还消息,恰值盛暑,金人不肯即日启行,深恐金主反复无常,又生
变卦,于是诈称有病,须待秋凉启行;暗中却以饰物抵押于金人,得黄金三千两,
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时少帝正居玉田观,得
悉帝后梓宫及韦太后已启行归国,即同监者奔至车前,先向梓宫泣拜,继向韦太后
说道:“归语九哥及宰相,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宫使,于愿
已足,决不敢萌奢望。”说罢,涕泪交流。
韦太后心殊不忍,安慰道:“八官人,你且耐性安居此间,归国后必替你设法!”
少帝即脱一金环授韦太后,作为将来迎还时的信物,韦太后受而藏之。少帝遂含泪
从监者回囚所。又有徽宗的贵妃乔氏,昔时与韦太后结为姊妹,今闻归国,特来送
行。原来她也被虏官娶作夫人了,所以携有黄金五十两,赠给金使高居安道:“些
儿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愿一路好好护送我姊还江南,莫使她在途中受痛苦!”
居安唯唯收受。
乔氏举杯酒饯别,向韦太后道:“姊福厚,得生九官人为天子。
昔日北来,男女约有二三千人,今得生还的,惟有我姊一人;途中善自保重,
到得江南,便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只好老死沙漠间的了!
“说时已珠泪夺眶而出。
韦太后亦流泪与她握手而别,于是兼程前进。亏得三千犒赏金,这班役夫连天
热都忘却了,一路急急前进。一日到了楚州,太后弟安乐郡王韦渊,已奉诏来迎。
姊弟相见,悲喜交集。复前行,都是宋属地,一路有官吏接送。及抵临安,高宗率
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由遣去的奉迎使王次翁同金邦的扈行使高居安先见高宗。高宗
向金使慰劳了几句,即率百官至徽宗及郑太后梓宫前跪拜。礼成,百官退过一边。
高宗趋至韦太后面前谒见。
母子重逢,喜极而泣。韦太后握着高宗的手,呜咽着说道:“只道今生母子不
得见面,今日骨肉重逢,恍如隔世,又好像在梦中。可怜邢后早已弃我而逝,遗骨
虽归,音容已杳,能不心痛!”高宗闻言,泪如泉涌,即至邢后柩前,抚棺大哭。
秦桧上前,再三劝慰。高宗始强抑悲怀,顾语秦桧道:“朕虚悬后位,以待中宫,
阅十六年。方期得归故国,破镜重圆,不料后已先逝,直至今日始知噩耗,能不令
朕肝肠寸断呢!”秦桧劝道:“生禄原是前生注定,既死无可挽回。今幸太后还朝,
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高宗始拭去泪痕,率百官引帝后二梓宫,至龙德别
宫奉安;并将邢后柩祔殡于梓宫西北,然后奉韦太后入宫。吴妃以下诸宫眷,都至
宫门跪接。吴妃所抚的瑗与璩,也随着一同跪迎。韦太后只道是高宗亲生,现已长
成,不禁笑逐颜开地连问吴妃道:“两个官人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吴妃就
以实情见告。韦太后大为失望,即至慈宁宫居住。
此次太后及梓宫得归故国,秦桧之力居多,论功行赏,封桧为魏国公兼爵太师。
其余出力官吏,进秩有差。隔不多时,安葬徽宗及郑太后于永固陵,并追谥邢后为
懿节皇后,就陵旁祔葬。韦太后见中宫尚虚,就劝高宗道:“皇后为六宫之主,从
前因待邢后归国而虚悬,现在邢后骸骨已归黄土,理当择立继后。”高宗答道:
“宫中惟有吴妃才艺优长,性情婉淑,并且屡次护跸避乱,艰苦备尝;当隆祔太后
病笃时,她曾割股煎药以进,虽未告愈,她的孝思是不可没的。立她为后,不知母
后之意若何?”韦太后答道:“所见略同,在我心目中也只有她,不仅才艺出众,
而且大度雍容,足胜坐镇中宫之任。我早为立后计,向宫眷们探问诸妃嫔历来的起
居行事,人人都说吴妃好。亏得有她主持一切,宫中终保得平安无事。能得人人在
背后说好,这不是容易事。可见她平时以德感人,方得收此美誉,以她继位中宫,
可称得人之庆。”高宗遂决定立吴妃为后。
不料这个消息,被香红探得了,她以为有秦太师作靠山,兼之素得皇上宠眷,
正位中宫,自可操券而得;现在得悉将被吴妃夺去,这一急正是非同小可,连夜写
就私函,遣心腹内侍送往太师府。秦桧得书,一时也无法阻止,就草书答复道:
“不必争此虚位,但望早日生男,将来母以子贵,你便是太后。”香红见事无可挽
回,只好付之一叹。吴妃自从太后南归后,寻入慈宁宫,侍奉无亏,且能先意承旨,
故得韦太后垂爱,隔不多时,就册立为后。这时恰巧金邦遣刘筈为宣慰使,送到衮
冕圭册,册立高宗为宋帝。堂堂一朝天子,就此降为金邦的陪臣。
高宗居然北面拜受,并御殿召集百官,行朝贺礼,并遣使赍表,随刘筈北去谢
恩。真正可羞可恼!当下有同知枢密院事李回,及参知政事张宇,看得高宗不足有
为,合辞上疏道:“艺祖传弟不传子,德媲尧舜。陛下宜远法艺祖,早立贤能,庶
足以早格天命而拯生民于水火!”高宗颇为感动,要想于瑗、璩二人中,择一以为
皇嗣,进宫就向吴后道:“今有张、李二卿谏请早立皇嗣,瑗与璩均由你抚育成人,
谁贤谁不肖,必然早在你心目中,代朕选定一人。”吴后答道:“瑗虽为张婕妤所
抚,惟敏而好学,恭俭孝悌,兼而有之,贤于璩多矣咧!”高宗遂拟立瑗为嗣。来
日早朝,以此问秦桧。桧答道:“陛下正在壮年,宜待亲生子,以立储贰,此时选
立,无论贤否,俱属外支,将来六宫苟有所出,如之奈何?不如且作缓图,免遗后
悔!”
高宗又问道:“太后南归时,渊圣有金环托太后带归,嘱朕与宰相妥筹迎还之
策,并说但望得一太乙宫使,不敢萌奢望,不知卿意云何?”秦桧冷笑道:“陛下
太直道了,渊圣若不北去,陛下哪得登大宝?那末迎之还朝,帝位必致动摇。让之
则臣心不甘,不让则难逃清议,还是不理会为妙!”高宗闻言,正合私衷,就此不
愿迎少帝还朝。可怜少帝在燕京巴巴地望宋使去迎还,哪知如石投水,杳无消息。
那时金主亶淫虐无道,内淫其女,外及臣妾。岐王亮与郎主为兄弟行。王妃丽
婵生有倾国倾城之貌,伉俪间亲爱异常。
一日,遇郎主生日,丽婵循例入宫祝寿。郎主见她修饰得花团锦簇,娇滴滴越
显红白,顿起侵犯之心,先命银娜公主伴往别宫赐宴。等到酒阑席散,时已黄昏,
丽婵正欲去谢宴出宫,忽然见郎主从后走出,面颊绯红,已有六七分醉态。丽婵不
及回避,只好上前行礼,谢道:“欣逢圣诞,蒙赐盛筵,特伸谢意,谨祝圣寿无疆。”
一壁说,一壁盈盈下拜。郎主竟伸手将她挽起,笑容可掬地说道:“自家人何用客
套,且随朕去观看延禧献出的百穴珠。”丽婵已吓得花容失色,心头跳个不住,掉
转头来,想唤公主,哪知已影踪全无,并且宫人也都退去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
可,打算逃避,无如衣袖被郎主拖住;打算叫唤,深宫中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
人听得,正在惊魂欲绝的当儿,只听郎主说道:“那颗百穴珠,是契丹的国宝,珠
上有百穴,穴中常有珍珠产出,堪称得人间少有的奇珍活宝。延禧因为献不出这颗
珠,被囚了十多年,直到现在,才得进呈,安可不看?不用害羞,随朕去同玩活宝。”
说着,不管她愿不愿,被硬生拖着便走。丽婵力弱;脱挣不得,被他拖入寝宫,不
见有什么百穴珠,早知是撒诳,故意问道:“百穴珠在哪里?”郎主嬉皮涎脸地答
道:“被你抢来吞入腹中,还要假作痴呆,向联索观。快快还我宝贝来!”丽婵拼
命挣脱了郎主的手,一溜烟向外奔逃,哪知宫门已被人反扣,终不得出。那郎主竟
手执宝剑自后赶来,说道:“你要出宫容易,只要容朕剖腹取还了百穴珠。”丽婵
听说,心想昏君无道,全不顾念手足之情,简直似禽兽。我若不从,他怕我回去哭
诉岐王,势必要杀我以灭口,并且岐王生命,亦复难保。两害相形取其轻,还是忍
辱失节从了他,可以保全我夫妇的性命,以后远离会宁,他就奈何我不得了!打定
主意,就掉转身来,用手夺去了宝剑,就此忍辱失节。当晚回去,见了岐王,忍不
住珠泪双流。岐王问道:“为甚哭泣?莫不是受了郎主的欺负吗?”丽婵好似哑吧
吃黄连,苦在心头,嘴里却说不出。岐王见她不答而哭益哀,不言可喻,就不加追
问。
那岐王亮为太祖之孙,海陵干布之子,性极剽急猜忌,自以为与郎主亶同为太
祖孙,常怀觊觎之心,及为中京留守,专立威势,以压伏小人,又结好明安萧裕,
时常与他抵掌谈天下事,顾盼自缔。萧裕揣知他心怀叵测,故意奉迎他道:“留守
先太师为太祖长子,德望犹存,人心天意,宜有所属。”接着低声续言道:“郎主
不德,倘留守有志举大事,某愿效犬马之劳。”亮大喜,只因当时由兀术为都元帅,
不敢妄动。却巧丽婵祝寿被辱后,隔不多时,兀术病死,郎主即召亮入京为太保,
领三省事,以萧裕代中京留守。不料忽然大风雨,雷电震坏郎主寝殿,鸱尾有火,
突入寝宫,延烧帏幔。郎主急趋别殿引避。
隔了五日,又有龙斗于榆林河上,大风坏民房官舍,瓦木人畜,飘流数十里,
伤人数百。郎主遂以天变,颁行赦令,命翰林学士张钧草诏,语多讽刺。被参知政
事萧肆摘录诏语,密奏郎主,说钧受人唆使,有心诽谤朝廷。郎主大怒,即杀张钧,
并根究受谁人唆使。左丞相宗贤奏道:“太保通古鼐完颜亮的本名实使之。”郎主
不悦,即出亮。亮恐遭不测,即挈妃离燕京,路过中京,与留守萧裕订定密约而行,
既抵乡良,忽然下诏召还。亮大恐,只道有大祸了,暗率甲兵以随,及抵燕京,复
拜为平章政事。那时军国大事,由皇后弟顺国将军驾摅盛物及内侍铁立深祖与典国
如第三人掌握。有一天,郎主听信了费摩后的话,为细故杖责平章政事秉德,及右
丞唐古辨,并杀左司郎中萨哈寿星等。德、辨两人怨恨已极,遂与大理卿乌达密谋
废立。乌达道:“郎主只知有戚,不知有亲,无端杀死淄王、咏王等十一人,诸王
皆有戒心。事易设法,君等静待时机,不可妄动!”二人唯唯而别。乌达即以此意
密告完颜亮,亮尚未敢深信。一日,唐古辨因事来请见。亮屏退左右,向辨问道:
“若举大事,谁可立者?”辨答道:“胙王常胜,次则邓王子敖拉。”亮沉吟一会,
说道:“常胜德望不足以临民,敖拉族系太疏,皆非所宜。”辨很恭敬地答道:
“公如有意,某等愿听指挥。”亮含笑说道:“当今之世,舍我复有何人?”遂于
深夜召集心腹密谋。护卫将军塔斯瞧见岐王府中,深夜有官吏出入,情有可疑,入
宫密奏费摩后,后即上达郎主。郎主怒,即召唐古辨入宫,面加诘责道:“你与岐
王亮密谋何事?从实说来!”辨推说私宴,兼作双陆戏,遂得搪塞过去。隔不多时,
河南兵官孙进作乱,自称皇帝按察大王。亮乘此构陷郎主弟札拉,说孙进作乱,是
他的主谋。郎主误信其言,即命塔斯鞫讯札拉,不得实。亮遂诬指二人同谋,俱被
郎主击杀,并杀敖拉。
忽尔迁怒于费摩后,亲手掣剑杀之,即纳胙王妃萨茂为皇后。
德妃乌库哩,因谏阻莫纳弟妇,免遭物议,遂被杀死,并及派尔佳氏、张氏等。
一时血溅朝廷。诸王及百官,俱恐怖欲绝。
完颜亮见时机已熟,先遣心腹布萨胡图克、图克坦、额勒楚克等为内应,并结
连大兴国李老僧等,共谋起事。是夜适逢兴国入值寝殿,暗遣以符钥启宫门。亮与
图克坦、贞秉德、唐古辨、乌达、李老僧等以刀藏衣下,直入宫门,径趋寝殿。卫
士始觉有变,亮等掣刀吓禁声张,卫士不敢动。亮遂率众直趋至郎主榻前,额勒楚
克首先进刃。郎主痛醒,觅佩刀不得,遂被亮刺死。当下就在寝殿议善后。胡图克
发言道:“初本拟立平章,今有何疑?”众无异言。于是秘不发丧,先召群臣入宫
议事,稍有异言的,一并杀却。次晨,亮遂登殿称帝,改元天德,颁行大赦;以秉
德为左丞相,唐古辨为右丞相;尊嫡母徒单氏及生母大氏,俱为太后;一面将完颜
亶及粘没喝的子孙百十余口,一并屠戮。于是金太宗及粘没喝的后代皆绝。正是:
荒淫嗜杀施残暴,喋血宫门奇变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诛残暴金邦立新主 惊哗变宋将隳前功
完颜亮既篡帝位,一面屠杀异己,宗室几无孑遗,连带左丞相秉德,因他不先
劝进,也遭杀死,即遣张浩为左丞相,张通古为右丞相。一面大兴土木,改筑燕京
宫室,宫殿遍饰黄金,加施五彩,每殿需费数百万金。等到工程告竣,留意声色,
广选妃嫔,第一个先看上了叔母阿兰,竟将叔父阿鲁补借端杀死,据阿兰为已有,
封为昭妃;又命张浩将所诛宗室的罪妇百余人;送入宫中,有姿色的,一律选充下
陈。内中尤推四妇为最娇艳:一是阿鲁子莎鲁出妻,一是秉德弟嘉哩妻,一是胡鲁
子胡里刺妻,一是胡里刺弟胡失打妻:四妇中尤推嘉哩妻最为淫媚,封为修仪。一
日,崇义军制度使乌达妻唐括定哥遣婢来朝。亮猛然忆及从前和乌达妻,曾有夫妇
之约,就面谕来婢道:“你归报主母,她能自杀乌达来归,我当立她为后。”婢子
领命而去。
隔了半个月,唐括定哥果然盛妆来见,花团锦簇,益发丽若天仙。亮即搂抱入
怀,含笑问道:“乌达怎样了?”唐括定哥答道:“妾已遵命将他缢死了。”亮大
喜,即封为贵妃;不料宠幸未久,见她与随来俊仆叙情,勃然大怒,立将俊仆杖死,
亦命唐括定哥自尽,选她的已嫁的胞妹唐括石哥入宫,逼令其夫完颜文出走;且又
大搜宗室美妇入宫,供他淫乐。如兀术女蒲刺及习捻,斡离不女什古,以及师古儿、
沙里古贞等,都是亮的从妹妹。以外更有后妃等的亲属,稍有几分姿色的,一律召
入宫中,强逼宣淫。可怜这班含羞忍辱的妇女,怕他横暴,只好任他摧残。不料他
糟蹋同类,意尚未足,闻得南朝宋宫中多佳丽,即欲兴兵南侵,意图劫掠。亏得大
氏太后因病逝世,亮忙着办理丧葬,并迎徒单太后入居寿康宫。那时钦宗尚居燕京
右廨院。一日完颜亮宴大将亲王等于讲武殿场,大阅兵马。天水保赵桓钦宗名,海
滨保延禧,亦奉命各领一队,同习击掬,先以羸马赐之。既入场习击,突有胡骑数
百,驰入场中,直犯二保坐骑。有褐衣人,以箭射延禧,贯心而死。钦宗恐怖堕马,
紫衣人立即发箭贯脑,钦宗遂崩。可怜在位只得一年有半,被掳居金,已三十多年,
崩于绍兴三十一年,寿六十有一。那紫衣、褐衣人射箭,皆奉亮密令而行,并且死
后秘不报丧。但令高景山、王全往临安,借贺节为名,入见高宗,诘责为甚沿边买
马,招致叛亡,阴怀异志。如果诚心修好,速割汉、淮之地以赎罪。高宗答道:
“公等俱属北方名将,何出此败盟背理之言?”王全厉声说道:“莫非你们探知赵
桓已死,敢生变志么?”高宗听得此二语,即令辅臣查明渊圣死耗。王全答称:死
已数日了。“于是由左相陈康伯奏准治丧,把金使要索条件,搁置不提。那时秦桧、
万俟禼、张俊及桧妻王氏等,一班诬害岳武穆的奸党,早已身遭天诛,先后患恶疾
而死。桧党亦多罢斥。那时韦太后也已崩逝,只因小子二只秃笔,单叙了完颜亮的
篡逆荒淫,搁起了南朝的政事,现再补叙明白。
且说金使等了几日,不见提议,遂悻悻北去。陈康伯亟奏高宗,召集同安郡王
杨存中,三衙帅赵密等,计议军事。康伯首先发言道:“今日不必论和与守,只可
论战。国势虽弱,尚可背城借一,惟须上下一心,方可制胜。”存中接言道:“金
邦败盟,曲在金不在我,自应主战。”高宗乃主命管军马司成闵,率兵三万,出戍
鄂州;起刘錡为江淮、浙西制置使,驻屯扬州,节制各路军马。这边方慎修武备,
那边完颜亮也修战具,征兵南侵。此时亮即迁都于汴,徒单太后居宁德宫,常使侍
婢高福娘,问亮起居。亮私幸之,使她阴伺太后动静。福娘夫特默格教唆福娘增饰
恶言以闻,亮益忿怒。及至征兵激反契丹,布萨胡图克奉令往讨,入宫辞太后。太
后道:“国家世居上京,既徙中都,广兴土木;今又迁都至汴,复将兴兵伐宋,疲
弊中国。我虽欲谏止,必不见听,契丹事犹复如此,徒唤奈何!”
布萨胡图克无言而退。福娘即以太后语告亮。亮大发雷霆,竟欲弑母,密令点
检大怀忠等入宫弑后,且指名左右数人,一并杀却。太后方作樗蒲戏,怀忠等走入,
令太后跪受诏。太后愕然,方下跪,尚衣局使华特默从后击之,仆而复起。高福娘
等以帛缢杀之,并杀左右数人。亮命焚后尸于宫,弃枯骨于水,并杀塔纳、阿里布、
胡图克等三人,封高福娘为郧国夫人。遂分道诸兵为三十二军,置左右大都督及三
道都统制府以总之,命皇后图克坦氏,与太子光英居守。亮则戎服乘马南征,妃嫔
皆从。部众约六十万,号称百万。毡帐相望,金鼓之声,不绝于道,将自清河口入
淮东。亏得刘錡驻兵清河口,以厄金兵,并遣水卒入河,凿沉金人粮船,金兵不得
逞。偏有都统王权不从刘錡节制,自庐州退保和州。錡得报大惊,连夜退守扬州。
金兵遂入庐州,并陷扬州,刘鋹以病罢免。高宗遂命虞允文、李显忠、成闵、
吴拱、杨存中等将兵御敌。那时完颜亮兵进瓜洲,住居龟山寺。允文与存中临江扼
守,命水军脚踏车船,中流上下,三周金山,回转如飞。敌人见之,相顾骇愕。亮
笑语左右道:“这是纸船,若是木造的,无帆无舵,安能在惊涛盛浪中,来去如飞
呢?”有一将跪奏道:“南军有备,不可轻视,愿郎主退驻扬州,徐图进取。”亮
大怒,责以惑乱军心,行杖五十,马上召集诸将,限以三日渡江,否则一并杀却。
诸将不敢进谏,唯唯而退。骁骑葛田明知进退皆亡,欲诱部下潜逃。
时机不密,为亮所觉,即命卫士擒来,乱刀剉死,并号令军中:有军士亡去,
杀其富鲁章京;富鲁章京亡去,杀其穆昆;穆昆亡去,杀其明安;明安亡去,杀其
总管理。又令运鸦鹘船于瓜洲,期以次日渡江,敢后者死。此令一下,全军皆大恐,
都欲逃归,决计于都统制耶律元宜,及明安唐古乌延。军士密语道:“前阻淮海,
冒险冲锋,非死即擒,比闻辽阳新天子已即位,不若共行大事,然后举兵北归,否
则绝无生路。”元宜点头称善,约定来朝卫兵更代时动手。等到黎明,元宜等率诸
将直入亮营。亮只道是宋军偷击,披衣遽起,箭已射入帐中,急取谛视,大惊道:
“我兵变了!”近侍大庆善说道:“事已如此,急出逃避。”亮答道:“避将安往?”
话声未绝,已中箭仆地。
延安少尹纳哈塔干喇布先入刃杀之。军士攘取行营服用皆尽,举火焚亮尸,收
其妃嫔,及李通、郭安国、图克坦、大庆善等,一并杀死。元宜自称左领军副大都
督,马上遣心腹潜往汴京,刺杀太子光英,一面退军三十里,遣人持檄诣宋军议和。
隔了两天,金兵全数北还。
当金兵从汴京出发,将士在半途亡归的甚众,公言于路中道:“我辈今往东京,
当立新天子,否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归来,我辈将无噍类咧!”那时留守东京的是
曹国公乌鲁,性仁孝,沉静明远,众心归向。他原封济南尹葛王。爱妻乌林答氏,
仪容秀整,不料被完颜亮看中了,便使召令入宫。乌林答不肯失节,行至半途,即
以利剪刺喉殉节。亮闻报,遂降乌鲁为曹国公;及为东京留守,有故吏埒尔锦自汴
来投,具言亮杀母南侵,且将遣使谋害宗室兄弟。乌鲁益觉恐惧。恰巧有许多南征
将士逃归东京,力劝乌鲁早谋自保,我等愿以死力相扶助。乌鲁遂与兴元少尹李石
密商妥贴,遂与逃军共执副留守高存福而杀之。乌鲁遂御宣政殿即位,改元大定。
下诏暴扬亮的罪恶,却巧亮已恶贯满盈,在瓜洲被部下杀死了。于是迁都燕京,一
面召还南征将士,一面命高忠建为招谕宋国使,并告即位。高宗命陈康伯转告金使,
据正名分,划境界,改正岁币、朝仪。
忠建不允。高宗乃遣洪迈为贺登极使,国书上改去臣构字样,直称宋帝,并附
手札,索还河南失地,因祖宗陵寝,都在那里,务请归还,以便按时祭扫。当下洪
迈随金使至燕京,呈递国书。
金人见不依前式退还,令迈改草,一切须照旧式。迈坚执不允,几乎被拘。亏
得张浩谏劝,谓使臣无罪,不如遣还,洪迈才得南归。于是南北又起战争。高宗命
四川宣抚使吴璘收复商虢诸州,及大散关,并遣李师颜攻德顺军,擒金将耶律九斤
等一百三十七人。金兵遁去,吴璘整军入城。兰、会、熙、辜等州,均得收复,西
攻总算顺手。金邦即遣豆斤太师发兵二十路,进攻海州。又被知州魏胜,及都统张
子益,合兵拒战,杀得金兵落花流水,丧胆而逃。李显忠见金兵又败,即奏请出师
西向,乘胜规复中原。哪知高宗非但不从,反而下诏撤销三招讨使,召显忠主管侍
卫军马司。显忠只好奉命还朝,行至中途,接到内禅诏旨,遂兼程驰贺新天子去了。
看官们,你道高宗为什么要内禅?原来当完颜亮入寇时,迭陷重镇,群臣多劝
高宗避敌。高宗允拟航海暂避。偏偏皇子玮不胜愤懑,入请高宗,愿率师旅以御寇。
高宗始为感动,乃下诏亲征,玮扈跸同行。不料启跸未久,完颜亮已被手下杀死,
金兵全队北归,高宗也就班师,及还临安,即以倦勤禅位之意,告知左仆射陈康伯。
康伯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乞先正名,方可举行内禅。”高宗颇韪其言,即
日册立玮为太子,更名为□。隔了几天,又降诏令太子即皇帝位,自称太上皇帝,
吴后称太上皇后,退居德寿宫。太子□初尚固辞不受,高宗勉谕再三,即命侍臣拥
太子出御紫宸殿,仍侧立不坐。侍臣扶掖六七次,方略始坐。宰相即率百官拜贺,
草草成礼,是为孝宗皇帝,改元为隆兴。高宗移驻德寿宫,孝宗每日四朝。因闻张
浚重名,遣使征召入朝,加少傅,封魏国公,宣抚江淮。浚一再入对,极陈和议非
计,请遣舟师,自海道捣山东,并命诸将出师,进取中原,孝宗颇为动容。无如右
仆射史浩是秦桧一流人,专讲和议,从中掣肘。孝宗竟为所惑,据弃秦、陇三路,
召吴璘班师。璘此时已收复十三州,正与金将阿撤相持,既接诏书,即下令退兵。
诸将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正节节胜利,奈何退兵!”吴璘太息道:
“我岂不知一经退兵,十三州得地,势必复入金人之手?无如人主新政,我犹手握
重兵在外,若不遵诏班师,便是目无君上。”说罢,下令退师还河池。隔不多时,
新复十三州三军,尽被金人夺去。金副元帅纥石烈志宁贻书张浚,促行旧约,否则
请会兵相见。浚以来书入见,极力主战,并劝孝宗临李建康,鼓励士气,帝意少动。
偏偏史浩进谏道:“帝王亲征,当出万全,岂可尝试,以图侥幸?”浚与他力
辩,且奏浩意主和,恐失机会。并有李显忠、邵宏渊亦请出师,孝宗遂决意出师。
因史浩兼知枢密,出兵不使枢密院与闻。张浚即令李显忠出兵濠州,进攻灵壁;邵
宏渊出兵泗州,进攻虹县。事后为史浩所悉,入奏孝宗道:“张浚锐意出师,臣职
兼右府,而出兵秘不与闻,焉用宰相?而且失败之后,恐陛下不得复望中原了!请
先罢臣职。”同时侍御史王十朋疏劾浩怀奸误国八大罪。孝宗遂贬浩知绍兴府。
且说张浚遣李、邵二将收复灵壁及虹县,并收降将萧琦,乘胜进攻宿州。显忠
身先士卒,当者披靡,不逾时拔其城,擒斩数千人,遂复宿州。中原震动。孝宗接
得捷报,手书慰浚道:“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未闻有此克捷之功。”一面
奖励有功将士,以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宏渊为副。
那宏渊因士卒苦战数十日,欲发仓库以犒赏,显忠执意不允。
士卒颇怀怨望,隔不多时,金纥石烈志宁引兵来攻宿州。显忠见金兵只有万人,
颇轻视之。不料次日,金博索复自汴率步骑十万来援,于城下布列大阵。显忠约宏
渊并力夹击,宏渊按兵不动。显忠独以所部力战。金兵如潮涌般冲来,显忠在城上
用克敌弓射却之。时值酷暑,宏渊顾语兵将道:“当此盛夏,摇扇纳凉,尚且难堪,
怎能烈日披甲,与敌人苦战呢!”于是军心摇动,无复有斗志,诸将各遁。显忠移
军入城,金兵乘虚来攻,赖显忠竭力捍御,斩首二千多级。忽金兵跃登城上,被显
忠取兵士所执利斧斫之,金兵始退。显忠长叹道:“若使诸军相与犄角,自城外掩
击,非但敌兵可尽,敌帅可擒,并且河南失地,亦可指日收复。”宏渊说道:“金
营又添生力军二十万,倘我兵不退,恐将生变了!”显忠知他已无斗志,势不可孤
立,遂长叹道:“天不欲平中原,人力岂能挽回!”遂引兵夜退。
行至符离,全军哗溃,所有军资器械丧失殆尽。幸而金人不曾追逐。显忠即至
盱眙见浚,纳印待罪。浚以刘宝为镇江诸军都统制,自还扬州,上疏自劾。孝宗见
符离师溃,乃议讲和;并召汤思退为右相,降授张浚为枢密使兼充宣抚,治扬州;
李显忠降授果州团练副使;独邵宏渊未加处分。幸有陈俊卿以遣降秩,大为不平,
上疏力争道:“若浚不用,宜别遣贤将,如欲责浚后效,降官示罚便了。今削都督
重权,置扬州死地,如有奏请,台谏沮之,人情解体,有何后效可图。议者但知恶
浚而欲杀之,不复为宗社计。愿陛下下诏,饬诸路协济,使浚自效。”孝宗大悟。
即日复浚都督。正是:君王空作长城倚,时势已非可奈何。
欲知张浚如何效力图功,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求陵寝遣使议和亲 立社仓及时施仁政
张浚复任教督,一意整军经武,大治战舰,号令两河豪杰,锐意兴师,并令降
将萧琦,檄谕辽人,约为声援。不料此时史浩虽然罢相,换了一个汤思退,奸逾史
浩。虽经他荐引一个正士朱熹,无如群小在位,正士无言。汤思退和钱端礼、王之
望等竭力主和,孝宗竟为所动。那钱端礼遣人参劾张浚,有“名曰守备,守未必备
;名曰治兵,兵未必洽”等语。张浚得悉,既愤且恼,八次上表乞休,乃授为少师
兼保信军节度使,南判福州。一面撤退两淮边备。浚行次余千,忧愤而死。讣闻于
朝,追赠太师,予谥忠献。就此朝中又少了一个反对和议的健将。
思退遂奏请派宗正少卿魏杞使金议和,还怕孝宗不肯屈服,暗遣私党孙造往金
邦,教唆他们速用重兵胁和。于是金元帅仆散忠义举兵渡淮,攻陷楚州。孝宗闻警,
即命思退都督江淮军马。
他只知卖国求荣,不能率兵御敌,当即入朝固辞,改令杨存中为都督。等到存
中至淮,金兵已破楚州,魏胜战死,江淮大震。
亏得存中檄调诸将,稍固边防。无如金兵得步进步,入濠州,破滁州。朝议欲
舍淮渡江,存中坚持不可,且追咎无端撤去守备,致有此变。孝宗方悔误听思退之
言,台官也交劾思退,遂降谪永州。行至信州,闻太学生张观等伏阙上书,极言思
退、王之望、尹樯奸邪误国,乞即速诛,以谢天下,吓得思退发颤了数日,就此死
了。孝宗复召陈康伯为左仆射,进钱端礼为签书枢密院事。端礼奏请派王抃赴金营
议和,即得金帅核准和议之条:一、两国境界如前约;二、宋以叔父礼事金,宋主
得自称皇帝;三、岁纳银币,照原约各减五万。
和议既成,钱端礼赞襄和议有功,即进为参知政事,并下诏大赦,改元乾道。
撤除江、淮都督府,授杨存中为宁远、昭庆节度使。隔不多时,陈康伯病殁,一时
继相无人,只好命虞允文参知政事。这时把海、泗、庚、邓四州,及大散关外新得
地,一律归金。金兵始退去。魏杞南归,入谒孝宗,报知:“已与金辨正敌国体,
金主已允志在安民,谕令罢兵,不再苦求了,就此不上誓表,也不须受金册封了。”
孝宗闻言心喜,慰藉甚厚。当此承平时候,孝宗即册立邓王愭为太子,系故妃郭氏
所出。郭氏共生四子:长子即愭,次子名恺,三子名惇,四子名恪。当孝宗嗣位,
郭氏已薨,追册郭氏为皇后,封愭为邓王,恺为庆王,惇为恭王,恪为邵王。因中
宫不可久虚,即续立夏贤妃为皇后。夏氏为宜春人,生时祥光满室,邻里皆见。
父母知是贵人,爱之犹如掌上明珠。及长,姿容秀丽,智慧过人,乃父协遂将
她纳诸宫中。初为吴太后侍御,直到郭妃去世,太后始以夏氏赐孝宗,颇得宠眷,
后即受册为正宫。那邓王愭既立为太子,其妻钱氏当然册封为太子妃。那钱氏便是
钱端礼的女儿。端礼自仗是贵戚,当此相位久虚,宰辅一席,舍了他还有谁呢!偏
偏侍御史唐尧封上疏言:“端礼为帝姻戚,不宜拜相。”疏上不报,反降尧封为太
常少卿。朝右大哗,陈俊卿面陈孝宗道:“本朝故事,帝戚不能为相,愿陛下遵守
家法。”孝宗称善,即下诏迁端礼为资政殿大学士兼提举万寿观使。
端礼求荣反辱,只好怏怏受命。孝宗即进叶颙为左相,魏杞为右相,蒋芾参知
政事,陈俊卿同知枢密院事,当时号为得人。
不料宫廷内外,迭遭大丧。先则宁远节度使杨存中病殁,老成凋谢,举国震悼。
越年三月,秀王夫人张氏病卒。孝宗笃念本生,于后苑举哀成服,伤恸非常。隔了
两月,四川宣抚使新安王吴璘又卒。又越月,皇后夏氏崩。又越月,太子颙也逝世。
孝宗哀上加哀,痛上加痛,亏得臣下多方劝慰,方得少解悲痛。
当下因欲安葬皇后太子,想起了陵寝,即遣起居郎范成大为祈请使,赴金邦求
归陵寝地,并请重定受书礼。原来在绍兴年间,金使赍书至宋,宋帝须降座受书,
屈尽陪臣之礼。至孝宗嗣位,当陈康伯为相时,每值金使南来,但由宰相伴使取书
以进,孝宗不复降座。等到康伯死,汤思退继相,每遇金使南来,仍用绍兴旧例,
孝宗颇有悔心,故令范成大向金主面请。成大既抵燕京,密草章牍,藏诸袖中,然
后入谒金主,呈递国书,侃侃陈辞。金君臣方在倾听间,成大奏道:“两国既称叔
侄,受书礼尚未更正,外臣有章奏进呈,伏祈采纳。”说着,即出草就的奏疏,搢
笏以进。金主愕然道:“这岂是你献书号?”掷疏不阅。成大拾疏再进道:“外臣
有疏上达,并非越礼之事,务请郎主一览。”金主始勉强展阅一过,即令成大退居
馆所候复。
次日,发下复书,遣令南归。成大既归临安,进呈复书。孝宗披阅,上面写道
:和好再成,界河山而如旧;缄音速至,指巩、洛以为言。
既云废祀,欲申追远之怀;正可奉还,即候刻期之报。至若未归之旅榇,亦当
并发于行涂。抑闻附请之辞,欲变受书之礼,于尊卑之分何如,顾信誓之诚安在?
此复。
孝宗重在陵寝与更定受书礼,所以再遣中书舍人赵雄使金,借贺生辰为名,仍
申前请。金主不许,向雄说道:“汝国为何专请巩、洛山陵,不问钦宗旅榇?如不
欲归榇,我国当代为埋葬了。”赵雄答称:“归国转达郎主意再复。”等到赵雄南
归,孝宗要紧建储立后,不遑顾及迎榇。那金主等了一年,不见回音,方用一品礼
安葬钦宗于巩、洛之原。搁过北国,再说南朝。太子愭殁后,依次当立庆王恺为储
君。不料孝宗见次子生性柔弱,难胜当国之任。而三子惇生得英武多才,毕肖自己,
竟越次立惇为太子,同时进封恺为魏王,判置宁国府,并命宰相设饯玉津园送行。
等到宴罢启行,恺顾语虞允文道:“远望相公设法保全。”允文竭力劝慰,恺始挈
眷登车而去。那允文自采石一战,名闻中外,入相后遇事纳忠,知无不言,好算得
一位效时良相,孝宗也非常倚重,不料竟会不安于位。都因吴太后的妹夫张说,靠
着懿戚,竟擢为签书枢密院事,朝议大哗。左司员外郎张拭一面上疏切谏,一面面
责允文,不该使内戚执政。允文入奏孝宗,方得收回成命。哪知至次年改左右仆射
为左右丞相,仍命张说入枢密院,直学士院周必大不肯拟诏,侍御史李衡,右正言
王希吕,给事中黄济,上书谏阻。四人俱遭罢免。允文也力求去位,孝宗竟调他宣
抚四川,莅任不过一年,即疾终任所。当允文外调时,以梁克家继相位,也因与张
说不睦,出知建宁府。那张说好为欺罔,渐被孝宗察觉,方将他罢斥。至乾道八年
残腊,又拟改元,以明年元旦,改为淳熙元年。那孝宗自夏皇后死后,中宫尚虚,
至是始立贵妃谢氏为皇后。后本丹阳人,幼年丧父,寄养于翟氏,因而冒姓为翟。
及长,姿容秀丽,且具大贵之相。有名相家谢少东决其必为皇后,翟氏遂设法送之
入宫,初为吴太后侍御。太后见其庄静多姿,转赐孝宗,初封婉容,渐得宠眷,晋
封为贵妃;直到淳熙三年,适逢上皇生辰,孝宗挈妃同至德寿宫,向上皇祝寿。上
皇见妃端肃恭谨,艳而不轻,遂顾吴太后道:“像她的容貌性情,尽可使继中宫。”
孝宗听得亲切,仰承父命,次日,即册立贵妃为皇后,复姓谢氏。那孝宗素来
不好女色,几个妃嫔,还都是太后赐给他的,所以宫闱中,除了谢皇后以外,只有
蔡贤妃、李淑妃稍承宠眷,以致宫中一时竟无书足述。
在当时却有一位名传千古的道学先生。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专讲正心诚意
的朱熹先生。以前北宋年间,草野人才最盛,有程颢、程颐及张载、邵雍、周敦颐
等,皆以道学著名于世。朱熹出自李伺门下。李之师为罗从彦,罗之师便是程门高
弟杨时。朱熹生而颖悟,且堪刻苦自励,故能尽得师传。自绍兴十八年尽进士第,
初任泉州同安县主簿,不久即卸职。及至孝宗嗣位,诏求直言,熹即上书详陈圣学,
且排和议。孝宗颇韪其言,拟加擢用,却为汤思退所沮。熹知小人的位,贤士无名,
一意讲道,不复思仕进。直到史浩意欲延揽名士,藉塞众口,荐熹任南康军。熹固
辞不许,只好赴任,恰值南康大旱,乃力行荒政,万民赖以生活;且创立书院,暇
则与士子讲学,儒学大兴。直到淳熙六年亢早,孝宗又下诏求直言,熹在南康上疏
直谏道:臣闻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盖纪
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有所系而立。君
心不能以自立,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闭塞私邪,然后可得而正。今宰相、
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二三近习
之臣,上以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悦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壮
士之谠言,而安于偏私之鄙态。下则招集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
门,所喜则阴为援引,擢置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交通货赂,所盗者
皆陛下之财;命卿置将,所窃者皆陛下之柄。陛下所谓宰相、师傅、宾友、谏诤之
臣,或反出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龊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
以斥之。
其稍畏公论者,或能警逐其徒党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终亦不敢正言,以
捣其囊橐窟穴之所在。势咸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能出于朝
廷,而出于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独断,实则此一二者,阴执其柄。盖其所坏,非
独坏陛下之纪纲而已,并与陛下所以立纪纲者而坏之。使天下之忠臣义士,深忧永
叹,不乐其生。而贪利无耻,敢于为恶之人,四面纷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
然则民安得而恤,财安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宗社之仇耻,又何
自而雪耶?臣且恐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犹未知之!臣应诏陈直,
不知忌讳,幸乞睿鉴。
孝宗阅疏,大怒道:“是以朕为亡国之君了!”即谕宰相赵雄分析其言以治罪。
雄奏道:“熹乃好学之士,陛下嫉之愈甚,则世人誉之者愈众,适所以高其声望;
不若因其长而用之,使他任事,能不能无可掩饰了。”孝宗称善,即下诏,以熹提
举江西常平茶盐。后即调任浙东,适值浙右大饥,兵燹之后,又逢荒年,饥民遍野,
惨不忍睹。熹自请入对,面奏天灾之由来,请孝宗修德以禳之,兼陈时弊七事,确
切详明,声泪俱下。
孝宗肃然静听,并褒奖他忠直敢言,由是渐加信任。熹即陛辞回任,赶办荒政,
一面平籴,一面募集米商,蠲免米税。于是米商都赴各地采米运浙,饥民始无乏食
之忧。熹当政事闲暇,便轻车简从,赴各县访察民情吏治。一班官吏都惮他正直,
不敢为非。治浙半年,政绩为全国冠。孝宗得悉,即进熹入直徽猷阁。那时国内烽
烟暂息,惟各地旱蝗相仍,天灾流行,民不聊生。熹即入奏道:“乾道四年,臣在
家乡,适逢荒歉,请诸官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赈贷无食乡民,夏借粟,冬加息,
合米清偿,逐年敛散,岁歉减半息,大饥蠲全息。经历十数年,除偿还常平米六百
石外,积余二千多石,就将它立为社仓,以后贷出不收息,每石只取耗米三升。由
是一乡数千户,虽遇旱灾水患,米珠薪桂之年,非但不愁缺食,并且不籴贵米,赖
是以家给户足。行之一乡有效,推行全国其效更大了。”孝宗道:“这个称救荒唯
一良策,而且轻而易举,到处可行。卿即草定规则,颁诏各路,一律仿行。”熹即
从身边取出一纸社仓法上呈道:“臣已草定,呈请御览,不过须交各该地公正士绅
经管,倘入劣绅之手,积余尽饱私囊,甚且强收厚息,利民反足以害民,是则不可
以不审慎将事。”孝宗听罢,披阅社仓法,只见写着:社仓法:以十家为甲,每甲
推一人为首,每五十家则公推一通晓事理、公正无私之人为社首。
创立规例:由社首设法储备米粟,或向官府借贷常平米,限年清偿;或向当地
富户及慈善家捐赀购米,由社首酌量情形,取其便利者而行之。
账贷规例:凡逃军及无行之士,与有粮税及丰衣足食者,皆不得入甲称贷;其
应入甲者,当问其愿与不愿,不愿者除外,愿者明查其家大小人口若干,大口贷一
石,小口贷五斗,五岁以下者不贷。
置备簿册两种:一为入甲户名册,一为贷米人名册。
规定息率:每年春夏出贷,初冬取偿,每石收息,最多不得过一斗,既属便民
义举,取息以少为贵;或有偿以湿恶之粟,及不实还者有罚;若因特别事故,如天
灾人祸等,届期无力清偿,由社首查明属实,亦可准予通融办理;惟藉辞延宕不偿
者,限期清偿贷米,取消其入甲户名。
孝宗览毕,即命宰相颁发各路一律仿行。熹即退出。正是:大儒创立社仓法,
百姓应无饥馑忧。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寿盅禅位颐养天年 中宫擅权离间父子
朱熹正在察吏安民,要想挽回南宋的颓势,访得台州知州唐仲友贪婪不法,迭
连三上疏弹劾不报。原来左相王淮是仲友的戚属,在暗中庇护,藏过朱熹奏疏,调
仲友为江西提刑,一面令监察御史陈贾奏言:“道学之士,无非假名售奸,实无治
国才能,愿陛下摈弃勿用,免为所害。”这几句虽未直斥朱熹,实在是为熹而发。
晦翁先生闻得这种蜚语,气得他发昏章第十一,迭上疏乞奉祠。有谓令他主管台州
崇道观。就此即日与东莱先生吕祖谦,南轩先生张栻等,讲学论道,著书以惠后学。
这也是他明哲保身之计。且说上皇高宗,自退居德寿宫后,不闻朝政,优游岁
月,兼得孝宗一月四朝,侍奉甚勤,足以乐享天年,直到淳熙十四年,寿达八十一
岁,须发皆白,忽于是年八月得病,孝宗辍朝,入德寿宫侍奉汤药。无如寿限已终,
竟然驾崩。孝宗号哭不已,两日不曾进膳,并召宰相王淮入宫,面谕道:“朕欲效
法晋孝武、魏孝文实行三年之丧,素服听政。
司马光《通鉴》中记载甚详,谅卿亦必阅过。“王淮答道:”陛下以大孝为天
下倡,臣等自当仰体上意。“孝宗遂手书哀诏道:大行太上皇帝,奄奄弃养,朕当
袁服三年,百官自遵易月之令。即日钦派大臣治丧,务极隆重,一面诏令恭拟庙号。
按高宗在位,凡三十六年,内禅后退居德寿宫,又历二十五年。当下翰林学士洪迈
请上庙号世祖。直学士院尤袤奏道:”称祖殊欠允当。在洪学士援汉光武为前例,
珠不知大行太上皇帝,与光武出处不同:光武为长沙王后,布衣崛起,不与哀、平
相继,特创中兴事业,庙号理当称祖;上皇中兴,事业虽与光武相同,不过是继徽
宗正号,分明以子继父,与光武别宗继位,绝然不同,臣意宜上高宗二字为确当。
庙号乃昭垂万世的隆像,还请陛下斟酌!孝宗深以为然,群臣也无异议,遂定号高
宗。高宗晚年,处境优游,身体颇觉健康,何竟遽尔崩逝?都为丧了一个最爱宠的
刘贵妃,伤恸逾恒,竟致不起。那刘贵妃是晚年所纳,故尔上文未曾提及,只好于
死后追补几句,谅必看官们所乐闻的。刘贵妃原系临安人氏,初入宫为红霞帔宋宫
女使之普通名称,艳质天生,简直是个无双国色。自得高宗宠幸,初奉婕妤,继迁
婉容,至吴后正位中宫,遂封为贵妃。惟性好奢华,尝因盛暑酷热,用水晶作脚踏。
高宗崇尚俭朴,见之颇为不悦,即取水晶置榻上作枕卧,刘妃自是稍知迹敛。在香
红承宠时,帝眷稍衰。自香红于淳熙二年疾殁,于是高宗的晚年爱宠只有刘妃一人,
宠眷日隆。直到淳熙十四年三月,刘妃去世,高宗悲泣逾恒,竟因此得病而崩。后
人论高宗有可用的将相,有可乘的机会,终为汪、黄、奏桧所误,卒至臣妻虏廷,
苟延残喘,殊堪浩叹!
闲言剪断,且说孝宗居丧,白衣布袍,视事内殿,每遇朔望,则衰絰持杖,诣
德寿宫举哀,一面诏王太子参决庶务。那时魏王恺早已病殁。孝宗泣然道:“前年
越次立储,就为此儿福薄,而今果然去世了。”由是孝宗心灰意懒,至淳熙十六年,
进周必大为左丞相,留正为右丞相。必大人对谢恩,孝宗以绍兴传位亲札授他道:
“礼莫重如宗庙,朕当孟享,尝因病分诣;孝莫若执丧,朕碍于朝政,不得日至德
寿宫举哀,若不退休,更有何待?卿即拟定草诏,朕将择日禅位了,无劳卿等谏阻。”
必大见上意坚决,谅难劝阻,只好唯唯受命而退。过了数日,孝宗又问必大道:
“诏书拟就没有?”必大知难延挨,只好进呈诏章。孝宗披阅一过,就命颁诏传位。
届期,孝宗易吉服,御紫宸殿行内禅礼太子惇悼登殿受禅,一切仪制,都与孝宗受
禅时相同。礼成,孝宗先退。丞相率百官朝贺新主,是为光宗皇帝,改元绍熙,尊
孝宗为寿皇圣帝,皇后谢氏为寿成皇后,皇太后吴氏为寿圣皇太后。皇太后徙居慈
福宫,改德寿宫为重华宫。孝宗传位后,即易素服,退居重华宫,大赦天下。次日,
册立元妃李氏为皇后。后系安阳人,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中女。
当后生时,有一黑凤集营前,因之取名凤娘。比闻川中道士皇甫坦善相人术,
道中遣人邀坦至署,遍相诸子女。及见凤娘,坦作惊异状说道:“此位千金,将来
当母仪天下,还宜善加抚育,小道得便,当为之上达九重。”道中很为快慰。看官
们,你道皇甫坦怎敢出此狂言?原来他名重公卿,时常入宫邸替诸王子看相。魏王
恺福薄短寿也是他说的。平心而论,他的相术,确是不弱。当下他别过道中,就往
临安,便得以凤娘的福相,奏知高宗。高宗信之如神明,言无不听,就令人向道中
论婚。
次年,即聘凤娘为恭王妃,旋生嘉王扩。不料凤娘自小娇养惯常,面貌虽然秀
丽无双,性情却也悍妒无比。自册立为太子妃后,时常在高孝二宫前,屡言太子左
右的过失。高宗不悦,尝语吴后道:“太子妃出自将门,刚愎有余,温柔不足。我
误听皇甫坦之言,已后悔莫及咧!”孝宗亦然,向太子妃屡加训话,令她以吴太后
为法,若不痛改前非,行当废汝。无如凤娘悍妒成性,非但不自认过,反引以为深
恨。如今立为皇后,益发志得意满,打算一泄数年来积受的夙恨。怎样泄恨?后文
自有交代,现在先要叙明金邦一段遗闻。
看官们阅过《通鉴》的,都知南宋时代,金、宋两朝的年号并立,所以小子不
得不夹写金邦的朝政。当光宗受禅之年,适值金主乌鲁崩逝。因太子先卒,以孙原
王璟嗣位,是为章宗。
尊乌鲁庙号为世宗。那世宗为金邦第一贤主,因故妃乌林答氏以利剪刺喉殉节,
即位后,至死不曾立后,仅追封乌林答氏为皇后,好算得是个义夫,而且爱贤礼士,
崇尚节俭,宫中饰品,戒用黄金,尝语左右道:“何苦搜括民财,以供我一人的浪
费。”甚至修茸宫室,即以宫人节省的岁费,移作工资。因是薄赋宽征,修文偃武,
人民都改恶从善。每岁刑部录囚,死罪不过数十人,国人因之称小尧舜。所有宋、
辽宗室,寓死金邦的,一律移葬河南广宁旧陵旁。在位二十九年,远近谣歌,逝世
时万民流泪,悲声振野。自璟嗣位,远不及乃祖,金邦自是日渐寝衰了。
且说光宗受禅后,进留正为左丞相,黻黼升平,国内总算相安无事。不过宫中
有了位那悍妒绝伦的李皇后,时时要想离间三宫,乘间窃柄,方可畅所欲为,报复
夙恨。偏偏光宗又是个懦弱之徒,爱了李后的美色,奉命维谨,不敢违拗。好像晋
惠帝遇见了贾南风,唐高宗遇见了武则天,百依百顺,犹如孝子侍奉慈母。光宗心
中却很明亮,晓得李后一人,独木不成火,干不出什么大事,全仗几个宦官,做她
的爪牙,供她的驱使,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借端把这班宦官一律斥逐,那末娘娘
虽然横行,已成了没脚蟹也,无所施其技了。这个计策是好的,无如素性懦弱,一
时未敢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付诸实行。
这班宦官何等乖觉,早已窥出上意,就合辞在李后前,恳求庇护。李后慨然允
诺,安慰他们道:“宫中由我做主,不得我同意,谁敢难为你们。”由是每遇光宗
憎厌宦官,她必极力庇护。
弄得光宗有计难施,闷在心头,渐渐变成了一种怔忡症。寿皇闻悉光宗得了心
疾,那得不要焦急,一面命御医细心调治,一面亲自翻检医书,寻得一个良方,合
成丸药,以备给光宗试服。
本来光宗隔三四日必至重华宫问安,偏偏现在十数日不至。原来这锅的消息,
早被宦官探悉,便无事生风,密告李后道:“寿皇合成一种药丸,等得帝驾往省,
当面按药试服。语云:”药能生人,亦能死人。‘服后倘有不测,如之奈何?“李
后信以为真,力阻光宗免入重华宫定省。光宗原非大病,隔了几天,已告痊可。李
后就命心腹宦官整备了一席极可口的御筵,等到光宗入宫,就请他上座,自己旁坐
相陪,殷勤劝酒,小饮谈心。
光宗见娘娘喝了几杯酒,脸泛红霞,益觉妩媚可爱。李后就说道:“扩儿年已
长成了,前蒙陛下封为嘉王,何不就册立为太子?此儿颇有才干,定能相助一臂之
力。”光宗含笑答道:“朕也早有此意,且待禀明寿皇,就可册立。”李后道:
“这是分所当然,何必禀明寿皇呢?”光宗答道:“立储为国家大事,父在子不得
自专,岂可不禀明寿皇?”李后默然不语。心想:我预备这席御筵,专为此事,如
今仍不得要领。若然禀明寿皇,预料他必不赞成。他既视我若眼中钉,岂肯立扩儿
为太子呢?
想到这里,兴致索然,就此罢宴撤席。
次日,寿皇闻得光宗病已告痊,召他赴重华宫内宴。宦官先报李后。李后吩咐
勿使皇上闻知,她自行乘辇径入重华宫,向寿皇行礼毕。寿皇劈口就问道:“皇上
病体痊愈吗?”李后答道:“前天病已大愈,今天却又不甚健适,特命臣妾前来侍
宴。”寿皇皱眉说道:“他正在壮年,已如此多病,将来年纪大了,便奈何呢?”
李后就接口道:“据臣妾愚见,皇上既然体弱多病,不如从速册立嘉王扩为太子,
随时叫他助理朝政,皇上自可少费几许心力,不无大补。”寿皇答道:“受禅刚届
一年,就欲册立太子,殊嫌太早,况且储君关系宗社安危,还须择贤而立,岂可急
遽从事!”李后变色说道:“立嫡以长,乃是历朝定例;臣妾系六礼所聘,忝居中
宫,嘉王扩又为李后所生,年事已长,为甚不可册立呢?”这一席话,非但唐突寿
皇,连寿成皇后谢氏也带着。因为谢氏是由贵妃进封第三次的继后,而且光宗犹是
郭后所出,并非谢氏亲生。李后特出此言,实是有意嘲笑。寿皇听了这一席话,勃
然大怒道:“你敢来揶揄我么?无礼已极!”李后就转身退出,不愿守侍内宴,急
急地登辇还宫。入寝室不见光宗,就诘问宫娥,知他到黄贵妃宫中去了。那黄贵妃
本是谢皇后宫中的侍女,当内禅之时,孝宗见那凤娘情性悍泼,光宗又无姬侍,特
将黄氏赐给光宗。光宗见她性格温存,体态端庄,宠爱非常,受禅后即封为贵妃。
在李后视之,好似眼中钉。这时从重华宫回来,刚正受了寿皇的训斥,愤无可泄,
忽听光宗已往贵妃宫中,好似火上添油,怒冲冲赶往贵妃宫中,:不待内侍通报,
闯然直入。只见光宗正和贵妃并坐在那里,握手谈心,就立在寝宫门首,大声说道
:“陛下龙体才得告痊,理该清心寡欲,以资调养,奈何复在此纵情调笑?倘再龙
体欠安,谁任其咎?”光宗连忙起立相迎。
黄贵妃已吓得花容失色,战兢兢,跪地相迎。李后只做不曾看,尽她跪在地上,
不去理会她。光宗很觉不忍,就握住了李后的手,同回中宫,贵妃才得起立。当下
帝后俩到得中宫,光宗见李皇珠泪簌簌下堕,就加意安慰道:“以后朕不去就是了,
何用如此悲伤呢?”李后答道:“陛下贵为天子,只有几个嫔后,难道妾还不肯相
容?只因病体新痊,理宜静养,不得不进忠言谏阻。至于臣妾流泪悲伤,并不是为
黄贵妃,另有切肤之痛,要求陛下为臣妾作主的。”说到这里,益发抽抽噎噎大哭
起来了。光宗弄得莫名其妙,连连温语询问,李后方命内侍召入嘉王扩,母子俩一
起跪下。李后说道:“寿皇将要把妾废逐,另选中宫,妾与扩儿,将来不知如何结
局,难道陛下还没有晓得?
还是假作不知呢?“光宗听说;益发如堕五里雾中,很诚恳地说道:”朕实不
知,你俩且起来,把废后的来因,细细地说给朕听。“李后就同嘉王起立,把寿皇
所说的一席话,添枝添叶地再说一遍。光宗此时已被李后笼络得糊糊涂涂,不加辨
别,竟然信以为真,便道:”朕就此不入重华宫。自从受禅以来,四海安宁尚无失
德,谅他也不能将朕废去。你俩不必担忧,朕既承大统,难道妻儿都不能保护么!
“李后方才转悲为喜,命嘉王退出。密谈多时,李后就乘机请立李氏家庙,光宗自
然允许,次日,就传旨建筑。偏偏枢密使王蔺以为不可,上疏谏阻,疏称:”皇后
家庙,不当用公费建筑,此是历代之遗规,先朝之定例,陛下理宜遵守之。“疏入
不报,反触怒了李后,立请光宗将他罢职。光宗口虽答应,心犹不忍,未即下诏。
李后竟不及待,亲笔写了罢免王蔺的上谕,给光宗看过,马上遣内侍发出,一面进
葛邲为枢密使。正是:直言极谏诚何益,堪笑君王遇悍狮。
欲知李后如何专权,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怙势作威玉手贮锦盒 直言极谏碧血染丹墀
李后悍妒成性,实是一个古今少有的泼妇。那光宗又是个懦夫,不敢违拗李后
的。一日,光宗在中宫盥洗,由许宫娥奉匜进呈。光宗见她手如柔荑,指若春葱,
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却巧被李后所闻,当时并不曾发作。到了次日,光宗正在便殿
批阅奏疏,忽然李后遣内侍送一食盒来。光宗只道是精美点心,亲自启盒谛视,吓
得他双手发抖,盒盖堕地。原来盒中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断手,不消说得是许宫娥身
上砍下来的,还能留得性命么!光宗心想:我无意中说了一个好字,竟把她性命都
送掉。要想向李后发作,奈无这点勇气,惟有自怨自悔,就命内侍拿去埋藏了,闷
在心头,怔忡症复作,日久不痊。延至冬至节,天地宗庙,例由皇帝躬亲行礼,不
得委员替代,光宗不得已出宿斋宫。不料那位悍妒绝伦的李后,趁光宗不在宫中,
即遣心腹内侍召黄贵妃入宫。黄贵妃料知大祸临头,便想去见寿成皇后求救,对内
侍说:“先回中宫复命,我马上来见凤娘娘。”那内侍早奉李后密旨,不容她求救,
催逼道:“李娘娘有急事宣召,岂容少缓!还是速去为贵,迟恐触怒中宫,不是耍
的!”黄贵妃只好战兢兢跟随内侍走入中宫,只见李后怒容满面坐在那里,连忙行
礼叩见。李后牙痒痒地说道:“难道你是全无心肝的?前次我已说过,皇上病体少
痊,理该节除色欲,你竟不听我言,胆敢蛊惑皇上,以致病恹恹日久不愈。论你的
罪恶,直与谋逆无异!”说罢,就命内侍行大杖一百,要着实地打,使她下次不敢。
这班内侍就如狼如虎把黄贵妃拖倒于地,重笞百下。你想这种很阔的大杖,壮男也
受不起一百;可怜那冰肌玉骨的黄贵妃,打到三十下,已经香消玉殒,声息全无,
直僵僵死在地上了。李后吩咐内侍拖出宫门,当夜就草草棺殓,一面命内侍报告光
宗,推说黄贵妃猝患急病暴亡。
光宗闻此噩耗,又惊又恸,预料必为李后所谋死,否则哪得会无端暴亡。要想
回宫去观看尸体,又觉今晚是祭天大典,既宿斋宫,未便任意出入,只好苦在心头,
泪如泉涌。这夜横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不曾合眼。直到四更以后,疲倦已极,
才得朦胧睡去,忽见黄贵妃满身血污,泪流满面地哭进斋宫来。
正欲上前执手询问缘何弄得满身血渍,猛听得一声怪响,骤然惊醒,张目四顾,
不见贵妃,方知是梦。此时东方已白,内侍齐来伺应。光宗就披衣起身,盥漱既毕,
内侍进早膳。光宗哪里咽得下食物,挥手撤去,喝了几口清茶,就出宫登辇,启驾
赴南郊。时已天色大明,陪祭百官,排班鹄候。光宗下辇,步行至天坛前。霍地狂
风猝起,大雨如注,百官都弄得和落汤鸡相似。光宗虽有麾盖遮蔽,祭服上也被雨
点湿透,只好催促赶紧焚香献酒,读祝奠帛。光宗勉强冒雨行礼,几乎昏晕倒地。
本来是病体,听得贵妃暴亡,自然伤恸逾恒;还受了狂风大雨的震惊,哪得不
要昏晕呢?幸有四个侍臣,扶掖着登辇还宫。
就此登床偃卧,不住地长吁短叹,饮食少进,面容益觉枯憔,要想查问贵妃的
死状,又怕李后发怒,只好苦在心头,病势因之有增无减。李后趁此机会,独揽朝
政,所有奏疏,由她独断独行,遇到疑难事,方才向光宗询问办法。一日,光宗病
重的消息传到了重华宫,寿皇就轻车视疾。却值光宗在便殿批阅奏疏,寿皇吩咐左
右:“不必通报。”说着,就悄悄地走入寝宫,只见光宗闭目睡在榻上,便向近侍
摇手,莫去惊动,他却退坐旁边。光宗并未熟睡,忽呼近侍进茗。近侍就走到榻前
报称寿皇在此,光宗慌忙一骨碌跨下床来,向寿皇跪地拜见。寿皇见他面色悴憔,
骨瘦如柴,倍加怜恤,一面将他扶起还宫,一面问道:“缘何已病到如此?‘为着
何事起病?曾否服药调治过?”光宗答道:“入冬旧病复发,出宿斋宫,又感了哀
痛,祭天还遇了大风雨,还宫后,病势就日益加重。”话声未绝,不料李后已得心
腹内侍报告,急忙忙奔入宫来,光宗就住口不语。李后瞧见寿皇坐在那里,免不得
要低头行礼。寿皇问道:“皇上病到如此,你不在榻前侍疾,却往哪里去了?”李
后答道:“只因皇上有病,不能亲阅奏疏,由妾代为阅看,以便转达皇上。”寿皇
哼了一声,说道:“难道你不晓得我朝家法,皇后例不得干预朝政!就是慈圣、宣
仁两胡,母后垂帘听政,遇事必与宰辅商议。现在闻得你自恃才能,内外奏疏,由
你一人擅自批判,朝政由你独断独行,这是我朝家法所不容的。”
李后强辩道:“臣妾不敢违背祖训,所以国事都由皇上作主的。”寿皇道:
“我不痴不聋,难道不晓得宫中事么?你也何用强辩呢?皇上病症因何而起?因何
而重?你且说个明白。”李后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上因祭天
骤遇大风急雨,当时几乎昏晕,还宫后就此病势加重,与臣妾何干呢?”寿皇悻悻
然说道:“祭天遇风雨,便是天怒示儆,你可知道么?”说罢,立起身来向光宗说
道:“自己珍重服药,糟坏了身体,不是耍的。”语毕移步出宫。光宗连忙下榻相
送,李后向他瞋目一顾,吓得光宗依旧倒身榻上。李后见寿皇去远,便立在榻前,
且哭且骂道:“风雨不时,原属寻常事,怪怨到我身上,真正昏愦已极,叫我这种
日子,怎样挨得过呢?”说罢,抽抽噎噎哭了多时。光宗只好面向里床去装睡。李
后只道他睡熟了,就此止哭。
光宗这场大病,幸经御医极力诊治,药方服了二百多剂,直到来年三月中旬,
始得告痊起床,临朝听政。宰相率百官合词请朝重华宫。光宗推说大病初愈,不宜
过分劳动,父也叫我保重,缓日过宫,不为晚咧。向例遇着寿皇诞辰及令节,光宗
例应率后往朝。自光宗多病,寿皇降旨免朝,至今病已告痊,仍旧不朝重华宫,于
是文武百官联络士庶人,伏阙上书泣谏。
光宗方于四月朔日,往朝一次。等到端午节,旧病复发,调治要紧,哪里还顾
得到往朝重华宫,一病又卧了五个多月,直到冬至前几天,光宗始得病愈临朝。丞
相留正面奏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只因龙体,致疏定省。现在时逢令节,宜往朝
重华宫,以悦亲心。”光宗不语。百官复上疏请朝,光宗竟拂袖退朝。父子间本无
嫌隙,都是李后竭力离间,不许光宗过宫,遂使群臣疏请泣谏,俱属无效。那吏部
尚书赵汝愚,光宗素知他是个忠臣,独有他未曾奏请过宫。秘书郎彭龟年,当面责
问他道:“我公谊属宗亲,何故坐视,陷君于不孝?”汝愚答道:“谏而不从,不
如不谏。现在时机已到,我将入谏咧!”说着,即入内廷向光宗规谏道:“寿皇孝
事高宗,乃陛下所目睹。现在寿皇只有陛下一个,闻陛下有病,便躬亲视疾,圣心
倦倦,不言可知。现陛下误听小人离间之言,定省久疏,孝道有亏,何以慰天下人
民之望?”光宗点头称善,汝愚退出。光宗入宫,转告李后。李后心想:我们的家
庙,已经建筑完工,我若不允光宗朝父,我要归谒家庙,群臣必持异议。还是朝重
华宫,然后谒庙,廷臣自无异言。打定主意,就回光宗道:“明天和你同往重华宫
便了。”次日,光宗先过宫朝谒寿皇。一刹那李后也来朝谒,对着寿皇及寿成皇后,
一味谦和,自认罪过。寿皇素来长厚,只道李后果然痛改前非,特加优待,留在宫
中欢燕竟日,帝后始辞谢出宫。廷臣得悉了,都额手称庆。
不料隔了两日,传出内旨,李后要归谒家庙。礼部连忙准备凤辇。李后凤冠风
服,辞过光宗,由许多内侍宫娥簇拥出宫,升坐凤辇,由卫役呵道前行,闲人让步,
威仪实足。直到家庙内,李后始由宫娥搀扶下辇。四面谛视一周,只见祠宇巍峨,
建筑得十分崇敞,简直和太庙差不多,快活非常。就轻移细步,走入殿中观看,瞧
那供着的神主,都是金镶玉质。原来李后的三代,都已追封王位,所派的监工大臣,
又是李后的心腹,所以格外建筑得华丽。李后笑逐颜开地上香瞻拜。祭奠既毕,李
氏亲属都入庙请谒,一一接见,许以颁赏官职,各亲属都欢欣拜谢。李后就同几个
至亲,到四面瞻仰一周,方才传谕回宫。
亲属排班相送,李后含笑登辇而去。次日,传出内旨,李氏亲二十六人,各授
官职。所有此次办差及侍从人等进秩有差,连带李氏门客及戚属,也有多人补官。
此真有宋以来,未有的旷典。转眼残冬过去,又届绍熙四年元旦。光宗与李后同往
重华宫朝贺。至三月上巳,光宗又随寿皇及寿成后同游玉津园,李后也随往。那李
后建筑家庙,寿皇早有所闻,未曾目睹。直到游幸玉津园,归跸经过家庙,寿皇留
心观看,建筑得比太庙还要华丽,心下大不以为然,回宫后就向李后训斥道:“我
朝例不奉祀外戚,若以前几代皇后,人人像你建筑家庙,只怕都城中要没有隙地了。”
李后答道:“此系私人家祠,并非国家公款所建,寻常百姓尚可建祠,何独不容于
臣妾?”说罢就向光宗瞋目一视,悻悻然回转中宫。光宗也跟随而至。李后咕哝道
:“陛下,臣妾犯了什么大罪,并家庙都不许我建筑,岂有此理!
以后臣妾不死,不许过宫。如果必欲往朝,请先杀臣妾而后排驾。“光宗不敢
不依,就此自夏及秋,绝足不到重华宫。
直至九月重阳节,是光宗生辰,群臣连章奏请过宫,都不报。给事中谢深甫叩
谏道:“父子至亲,天理昭然。太上之爱陛下,犹陛下之爱嘉王,且太上春秋已高,
千秋万岁后,陛下何以见天下?”光宗闻言感悟,便传旨:“排驾过宫!”说罢退
入便殿易衣,群臣排班鹄立,隔了一会,光宗走出御屏,百官上前相迎。不料李后
已得陈源密报,急忙忙奔来,拖住了光宗的手,说道:“天气寒甚,官家龙体少健,
冒了风寒,又要发病的,且去饮酒消寒。”光宗欲行不得,只好转身欲退。陈傅良
竟抢步而前,拖住了光宗的袍角,说道:“车驾已备,陛下幸勿还宫。深秋天气,
并非严寒,恳请往朝重华宫。”李后听得清切,只恐光宗向外来,就用力向后一扯,
光宗几乎倒地,被李后扶住,转入屏后。陈傅良竟不顾利害,跟入御屏,再想拖住
光宗。李后向他怒叱道:“可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你不怕砍头么?”傅良不
得已退出御屏,出声痛哭。李后闻得哭声,即遣内侍出问道:“娘娘有旨诘问,无
故在殿上恸哭,是何道理?”傅良止哭答道:“臣进忠谏,陛下不纳,哪得不哭?”
内侍据言入告,益加触怒了李后,传旨:“百官退朝,皇上不过宫了。”百官只好
退出,再上疏力请过宫,许多奏疏,都被李后藏过。挨过了两个多月,仍不见过宫,
于是丞相以下,俱上疏自请罢黜,不报。嘉王府翊善黄裳请诛内侍杨舜卿;秘书郎
彭龟年请逐内侍陈源以谢天下。有太学生汪安仁等二百十八人,上书请朝重华宫,
皆不报。工部尚书赵彦逾等,上书重华宫,言将逢令节,勿再降旨免朝。寿皇批道
:“朕自秋凉以来,思与皇帝相见,卿等奏疏,已转进御前阅看咧。”一刹那会庆
节已到,寿皇虽未降旨免朝,光宗依旧称疾不朝。直到五年元旦,经孙相等入内力
请,光宗始往朝谒寿皇。隔了十几天,寿皇有疾,群臣又请过宫。光宗答道:“朕
躬亦满身是疾,自顾不暇,况且朕不懂医道,过宫也属徒然。”就此挨过三阅月,
不曾过宫视疾。时值清和天气,光宗偕李后同游玉津园,彭龟年已调任中书舍人,
力请光宗先往重华宫视疾,后游玉津园,光宗不答,竟与后排驾游园,畅游终日始
归。次日,光宗视朝,龟年料知力谏不纳,只好向光宗伏地叩头,额破血流,殷红
满地。光宗问道:“朕素知卿忠直,有事尽管直奏。”龟年答道:“目前大事,惟
有陛下过宫。寿皇渴思与陛下一见,而陛下久不过宫,因此厥疾不愈。”光宗道:
“知道了。”只说了三字就退朝,仍不传旨过宫。直到五月中旬,寿皇饮食不进,
病势日益增重,日思一见光宗,常顾左右太息流泪,每于梦中呼帝小名。这个消息
传入都堂,百官上疏请视疾,光宗依然置之不理。陈傅良三上疏不报,便缴还告敕,
出城待罪。丞相留正等人宫极谏,光宗竟拂衣欲退。正牵住帝裾泣请道:“寿皇病
已危笃,陛下再不过宫视疾,要后悔莫及了!”光宗置若不闻,只管趋入后殿,留
正率辅臣紧随不舍。光宗忙令内侍合门,正等只好恸哭出宫。次日,再入宫请对。
光宗即命知阁门事韩侂胃传谕道:“宰执并出,毋庸多渎。”留正等闻旨,就即日
出都,至浙江亭待罪。那光宗何竟天性灭绝,视老父竟如仇敌呢?
原来李后进谗离间,对光宗说:“陛下已蒙不孝之名,寿皇既已病在垂危,万
万不可过宫视疾!”光宗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过宫呢?”李后道:“陛下过宫后,
寿皇若有三长两短,一般人都要说是陛下谋死的,这个罪名哪里当得起?还是自己
推说有病,不能过宫。寿皇自有御医诊治,能够告痊最好;若然死了,我俩不曾到
过重华宫,说不像是我俩谋死的了。两害相形取其轻,还以不过宫为是,陛下以为
对不对?”光宗唯唯称善。正是:犹是覥颜称人主,谁知天理已沦亡。
欲知寿皇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立新君赵汝愚定策 杀良相韩侂胄专权
寿皇在病中,闻得丞相为了谏诤过宫视疾,以致出都待罪,更觉忧上加忧,即
召韩侂胄人询。侂胄答道:“是留丞相等误听的,皇上也在寝宫卧病,故遣臣传谕
:”宰执并出‘,意思是令他们一起出宫,并不是令他们出都,今日已有旨命臣召
还了。“寿皇点头道:”快去传旨召回,朝中没有宰执,还像个国家么?“侂胄告
退,径往浙江亭将留正、罗点等召还。次日,光宗视朝,留正奏道:”臣引裾冒渎
天颜,陛下不加罪诛,深感鸿恩。“光宗道:”卿等何故屡次入宫呢?“留正奏道
:”寿皇膝下只有陛下一人,病中渴思一见。臣等谁非人子,谁无父母,故尔不避
斧钺,屡次入宫渎请。“光宗闻言,默然良久。
彭龟年等奏请令嘉王诣重华宫问疾,“优宗允许,即令翊善黄裳侍嘉王过重华
宫,向寿皇问疾,也只去了一次。延至六月中旬,寿皇竟崩逝重华宫。宫中内侍连
夜至丞相私第讣报。知枢密院事赵汝愚原系宗亲,得闻寿皇宾天,即与大臣商议,
且即报知光宗,恐他不出视朝,遂持札不上。等到次日,光宗视朝,汝愚方出班奏
闻,并请光宗速诣重华宫成服。光宗称善,便退入宫中,百官都在殿上鹄候。不料
清层守至日昃,不见光宗复出,宰相乃率百官,只好先往重华宫治丧。守了半日,
仍不见帝驾到来。无人主丧,怎能成礼。汝愚与留正商议,惟有请寿圣吴太后暂主
丧事,于是同诣慈宁宫奏请。吴太后答道:”有天子在,何用我主丧呢?“留正复
奏道:”臣等连日诣南内请对不获,屡次上疏不报。今若率百官去恭请,皇上仍不
出,百官惟有恸哭于宫门,只恐人情骚动,为社稷忧,故拟请太后降旨,称皇帝有
疾,暂就宫中成服。惟临丧不可无主,况文称孝子嗣皇帝,宰臣等何敢代行?太后
乃寿皇之母,皇上既有疾不出,摄行祭礼,理所当然。“吴太后许诺,即下诏发丧
太极殿。
按孝宗以外藩入继,受禅后改元三次,共历二十七年,崩于绍兴五年,享寿六
十有八岁,号称南宋贤主。但也不免用舍失宜,惟与金人更定受书礼,称侄不称臣,
不受册封,办得差强人意;至于奉养高宗,虽非亲生,即能全始全终,绝不少忤,
不愧庙号称孝宗。
治丧期内,光宗颁诏,尊寿圣皇太后吴氏为太皇太后,寿成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惟车驾仍称疾不出。百官都窃窃私议。
郎官叶适,夜诣丞相私第,语留正道:“太上宾天已久,皇上只是称疾,不执
亲丧,试问何辞以谢天下后世?嘉王系皇上嫡子,若亟正储位,参预丧事,庶可稍
戢疑谤。”留正答道:“我也有此意,明日当上疏奏请。”当下邀请辅臣,会商良
久。
由留正草就奏疏,次日联名疏奏道:“皇子嘉王,仁孝性成,聪明天禀,宜早
正储位,以安人心,而维国本。”疏入,仅批“甚好”两字。留正又据旨进呈,请
加御批,册立嘉王为太子。
当日传出御札,见批着“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八字,正瞧着弄得无可措办,
即与赵汝愚密商办法。汝愚道:“索性请太皇太后令光宗内禅嘉王,皇上可以安心
调养了。”留正以为不可,两下各执一词,不欢而散。不料留正胆小如鼷,不愿卷
入漩涡,即诈病上辞呈,并请光宗追悟前非,渐收人心。光宗下札慰留,无如留正
已潜出都门了,于是都下人心益震。左司郎中徐谊入讽汝愚,早定大计。汝愚道:
“首相已去,叫我孤掌难鸣,怎能定策安邦呢?”徐谊道:“知阁门事韩侂胄,是
寿圣皇后女弟的儿子,托他奏明太后,即行内禅,事必有济。”汝愚道:“就托君
去转邀,事关机密,幸勿漏泄。”徐谊唯唯而去。当夜侂胄即来访谒汝愚。汝愚屏
退左右,以内禅事托达吴太后,侂胄慨然允诺,便即告辞,顺道至太后近侍张宗尹
处,托他代奏。哪知宗尹入奏两次,吴太后不见。侂胄得报,奈何徒唤,只好另托
内侍关礼。那关礼口才捷给,并不直接奏请,见了吴太后,只是流泪。吴太后问他
道:“汝因何泪痕被面?”礼答道:“都下不久要有乱事了,因是心忧堕泪。今留
丞相已辞职出都,赵知院恐不久也要出都。皇上有病,两个丞相又皆出都,后患不
堪设想了!”吴太后道:“赵知院谊属宗亲,未必忍心出都的。”礼复道:“赵知
院因为不忍遽去,曾托知阁门事韩侂胄转遣宗尹代奏过两次,未邀太后俯准,不得
不出于一走了。”吴太后道:“势在危急,事既顺理,就命侂胄酌量办理便了。”
关礼连忙出报侂胄,并说:“次晨当请太皇太后,在寿皇梓宫前,垂帘引见执政,
请公转告赵知院,预备一切。”侂胄马上奔告汝愚。时已黄昏,汝愚一面转告辅臣,
一面命殿帅郭杲,连夜调集兵士,保护南北大内,并遣人赶制黄袍,诸事齐备。
次日,却巧是禫祭,汝愚率百官至太极殿。嘉王扩也身穿素服,亲来主祭。汝
愚率百官行至寿皇梓宫前,见吴太后坐在帘内。
汝愚就向帘内跪奏道:“寿皇升遐,皇上抱恙,不能亲临执丧,臣等曾疏请册
立嘉王为太子,以便摄行丧礼,蒙御批‘甚好’二字。臣等复拟旨进呈,又批‘历
事岁久,念欲退闲’八字,御札犹在,奏请太皇太后处分。”吴太后道:“既有御
札,相公即可奉行,本来长此迁延,不独滋物议,还恐酿乱阶咧!”
汝愚又奏道:“兹事体大,非请太皇太后指挥不可。臣等拟就懿旨,呈请慈鉴
作主。”一壁说,一壁将草拟的懿旨进呈,由宫女接过。吴太后就阅看,见写着:
“皇帝抱恙,至今未能执丧,曾有御笔欲自退闲。皇子嘉王扩可即皇帝位,尊皇帝
为太上皇帝,皇后为太上皇后。”吴太后便道:“写得很好。”一面说,一面命宫
女递给汝愚。汝愚道:“自今日始,臣等有事奏达,当请嗣皇处分,犹恐两宫父子
间,发生责难,须经太皇太后作主排解。”吴太后道:“皇上卧病日久,且有御笔
自愿退闲,不会有责难的。相公即以旨意谕皇子即位便了。”汝愚等即请嘉王升殿
受贺。嘉王固辞道:“恐负不孝名,不敢遵太皇太后懿旨。”汝愚谏劝道:“天子
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况有皇上御笔,及太皇太后指挥,遵命即位,方是孝道。
现在中外人人忧疑,若再固辞,万一变生不测,将置太皇上于何地?”群臣即扶嘉
王入素幄,披上黄袍,又复扶至御座前。嘉王还只是却立不肯坐。汝愚等已率百官
再拜行礼,草草礼成。嗣皇即诣寿皇几筵前,哭奠尽哀。百官排班立殿中。嗣皇易
衰服出,就东庑素幄立,内侍一再扶掖,始就坐。汝愚率百官谨问起居,然后行禅
祭礼。礼毕退班,即命改光宗寝殿为泰安宫,奉养上皇。就算民心悦服,中外安宁。
这都是赵汝愚的大功。次日,立崇国夫人韩氏为皇后。后系韩琦六世孙,父名同卿,
韩侂胄的堂侄。后初选入宫,能曲承两宫太后意旨,遂归嘉王,即初封郡夫人,继
封崇国夫人,颇得帝眷,遂立为后。那韩侂胄身兼两重后戚,且自居定策首功。汝
愚虽然是丞相,没有他奏准吴太后,也就无能为力了,由此日渐专横,以为左相舍
我其谁。
偏偏吴太后召还留正,仍为左相,侁胄大为失望,因是衔恨汝愚不肯保己为相,
势成冰炭。那嗣皇帝后来庙号宁宗,现在也只好称他为宁宗。当下大赦、改元,以
明年元旦为庆元元年,并同群臣拜表泰安宫。
光宗事前未曾晓得,直到宁宗即位后,方由陈源入宫奏报。
当下特召宁宗入见。宁宗恐怕受训斥,带着侂胄入寝殿谒见。
光宗瞠目愕视道:“你是吾儿么?”宁宗吓得什么似的,口内连称是的,目光
注视侂胄,意欲叫他奏明内禅是奉太皇太后的指挥。侂胄正拟奏达,光宗先向他说
道:“汝等既欲内禅,朕并未曾驻跸远方,近在咫尺,为甚不先来奏闻,偏去恳求
太皇太后指挥,于法似嫌不合;现在既属吾儿受禅,也不庸说了。”宁宗听说,连
忙拜谢。光宗又向他吩咐了几句,宁宗就同侂胄退出。那李后自尊为太上皇后,不
能干预朝政,只好安分守己。偏偏韩侂胄仗着吴太后、韩皇后的两重内戚,作威作
福,日益骄横。一日,往见汝愚道:“此次定策功臣,惟公与我,宜请封赏,公何
迟迟不奏呢?”汝愚答道:“君系外戚,吾是宗臣,国家有疑难,理当出力维持,
何可言功,以图爵赏;惟爪牙之臣,自当推赏。”侂胄不欢而别。次日,汝愚入奏,
请加郭呆以节钺,迁侂胄为防御使,侂胄大为失望。宁宗固知受禅时,亏得侁胄力
请吴太后,有功于己,渐加亲幸。宁宗又因汝愚定策功高,诏拜右丞相。汝愚力辞
道:“臣属同姓之卿,不幸处君臣之变,安敢言功?务请收回成命。”宁宗见他功
成不居,遂命为枢密使。知临安府徐谊往见汝愚道:“侂胄异时,必为国患,宜饱
其欲,调居外任,庶免后患!”汝愚含笑答道:“侂胄居朝,犹如虎在柙中,奚能
为人患?一经外调,好似纵虎归山,再加以节钺,授以兵权,简直是为虎添翼了。”
徐谊无言而退。汝愚因叶适赞襄定策有功,拟加封赏。叶适当面辞谢道:“国老效
忠,原属人臣的天职,语云:”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适虽不愚,岂敢邀功,
以膺滥赏;唯侂胄心怀缺望,所冀不过节钺,宜如愿以偿,外调为节度使。“汝愚
只是摇头不允。叶适又道:”若不将他外调,只恐怨恨日深,必遗后悔。“汝愚答
道:”且作缓图。“叶适告退,预料祸患将作,犯不着处此漩涡中,就力求外补,
隔不多时,就出领淮东兵赋。宁宗即位之初,尚能采纳忠谏。有侍御史章颖,疏论
内侍陈源、杨舜卿、林亿年等离间罪恶,下诏一体贬官斥逐。宁宗欲得正士侍讲经
筵。汝愚首荐朱熹,黄裳亦言熹为当世大儒,于是下诏召熹入值经筵,命为焕章阁
待制兼侍讲。熹奉召入都,在途闻得泰安朝礼尚缺,近臣且有用事者,等到入对,
就上疏直奏道:”陛下嗣位之初,方将一新庶政,自宜爱惜名器。若使幸门一开,
其弊不可复塞。至于博延儒臣,专意讲学,必求所以深得亲欢的,为建极导民的根
本;思所以大振朝纲的,为防微虑远的宏图。“疏上不报,力辞新命,不许,只好
留侍讲筵。时值赵彦逾按视孝宗山陵,以为土肉浅薄,下有水石。宁宗又命孙逢吉
按复,也说有水石发见,奏请别求吉兆。有旨命大臣集议,左相留正即与辅臣等在
都堂集议。汝愚的意见竟与留正相反,辩驳多时,未曾决议。侂胄也在都堂,目睹
两人争持不下,就乘间进谗,入奏宁宗,极言留正糊涂已极,难胜宰执之任。宁宗
竟信其言,马上下诏罢正为观文殿大学士,判建康府,一面进汝愚为右丞相。汝愚
本甚倚重留正,及闻此次罢相,纯出侂胄的谗间,便向签书枢密院事罗点说道:”
我和留正为公事争论,私交甚厚;侁胄竟敢藉此进谗,倘若事事如此,大臣还能说
话么?“罗点正欲答言,忽见门吏来报韩侂胄请谒。汝愚正在愤恨的当儿,说道:”
不容他进见。“门吏转身出去拒绝。罗点忙向汝愚说道:”公误了,为甚要拒绝他
呢?“汝愚恍然省悟,再命吏役去请侂胄进见。侂胄正因门吏拒绝,含怨欲行,只
见吏役走来说道:”相公有请。“侂胄勉强入见,不谈秘密话,没精打采地说了几
句闲言,就作别而归,由是和汝愚结怨愈深。汝愚以为我以忠正自持,侂胄也奈何
他不得,所以极力汲引正士,奏请增置讲读诸官。诏令黄裳、彭龟年、陈傅良等入
值讲筵。不料天不永年,隔了几个月,罗点、黄裳相继病殁。侂胄即荐京镗代罗点
后任。他本官刑部尚书,宁宗欲命他镇蜀。汝愚力阻道:”镗望轻资浅,难胜方面
重任,命他镇蜀,必遗大患。“宁宗遂留诏不发。镗因是衔恨汝愚如刺骨,与侂胄
密谋,引用己党刘德秀、刘三杰、李沐等为台谏,以作帮手。朱熹见小人幸进,难
安缄默,面奏侂胄奸邪,右正言黄度也上疏论侂胄罪恶,皆不报。反被侂胄密奏宁
宗,先除黄度知平江府,又称朱熹迂阔,不可再用,遂下诏除熹为宫观。
虽经汝愚等上章保留,皆不报。熹即出都自去。还有陈傅良、彭龟年等,也都
坐罪罢官。惟欲逐汝愚,苦无罪名,侂胄很为焦灼。京镗献计道:“他是宗亲,本
系太祖嫡派,只要诬他觊觎神器,危谋社稷,足够他受用的了。”侂胄大喜,即日
授意李沐,具疏入奏道:“汝愚以同姓为相,原违祖宗定制,当上皇圣体未康时,
汝愚心怀叵测,倍虚声,植私党,窥窃神器;今犹定策自居,大权独揽,似此不法,
亟宜罢斥,以安天位,而塞奸萌”云云。宁宗不加详察,竟将汝愚罢相,降为提举
洞霄宫。侂胄尚未甘心,再令何澹、胡弦奏劾,说汝愚倡引伪徒,谋为不轨,暗与
徐谊造谋,欲卫送上皇过越,以图复辟云云。
于是下诏谪汝愚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永州;降徐谊为惠州团练副使,安置
南安军。汝愚行至衡州,竟暴病而亡,时在庆元二年正月。正是:一死只因君不悟,
孤忠幸有史长存。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假虎威专权逐朝士 逞狐媚设计惑君王
汝愚既死,京镗为左相,与韩侘胄、何澹、胡弦等定出一个伪学党的名目来,
欲将朝野正士,一网打尽。何澹首先上疏,有旨令辅臣复议。京镗遂编列正士名册,
诬为伪学,呈请宁宗一一窜逐,幸被吴太后所闻,力劝宁宗勿兴党禁。宁宗始下诏
免究,并谕台谏论奏,不得牵连往事。一班正士,方得安然无事。那京镗和韩侘胄
岂肯就此罢手,唆使邵裒然奏言伪学风行,不但贻误朝廷,并且延及场屋,以后遇
科举取士,及荐举改官等,必先具结申明并非伪学,庶可杜绝祸根。宁宗居然核准
施行。那时朱熹奉祠家居,得闻汝愚被逐,正士被谪,一时愤不能平,手草封事数
万言,历陈奸邪朋比为奸,良相被逐冤死等情,即拟缮正拜发。幸得诸弟子极力劝
阻,谓此草一上,大祸即来。门人蔡元定亦言不可拜发。熹始取稿焚毁,一面上疏
力辞职衔,不许。有诏命充秘阁修撰,熹称疾不就,只在家中闭户著书,且与门人
讲学。不料胡弦与熹有嫌隙,恐怕他疾愈来京,授意沈继祖疏劾朱熹十大罪,结末
谓熹毫无学术,簧鼓后进,褫职罢祠;门人蔡元定助熹为妖,乞送别州编管,疏入,
下诏削去朱熹秘阁修撰,窜蔡元定至道州。
元定遭谪,徒步三千里,足为流血,并无怨言,逾年病殁。光阴迅速,至庆元
三年十一月,太皇太后吴氏薨,遗诏命承重皇帝服齐衰五月。宁宗仍服丧期年,尊
谥为宪慈圣烈。
侘胄见吴太后已死,就命京镗奏请按籍伪学。次日降旨,将列名五十九人,一
并坐罪。第一名是已死的赵汝愚,以外朱熹、留正、徐谊等皆在其内,都是忠直无
私的正士。党禁既兴,连带《六经》《语》《孟》诸书,也垂为世禁,简直和秦始
皇时代焚书坑儒差不多,吓得好学之士,人人自危。朝上无一正士,自丞相以下,
都是韩侘胄门下的走狗。那时侘胄封豫国公,官加少傅,好似当年的蔡京。朝臣奉
承侘胄,比较奉承宁宗,格外小心。工部尚书许及之,本属韩家门下走狗,他还想
得预枢要,极意献媚。适逢侘胄做生日,百官都馈送重礼,登门道贺。
及之也耗费千金,备得厚礼,先一日恭送,次日登门,趋至寿堂前,犹如臣下
见了皇帝,三跪九叩首,必恭必敬,行了个全礼,然后向侘胄屈膝拜寿。侘胄还了
半礼,便与他略叙寒暄。
及之就奴颜婢膝地恳请栽培。侘胄答道:“我也念你劳苦,正拟替你设法咧。”
及之连忙屈膝道谢。果然隔了两天,就有旨令及之同知枢密院事。那宁宗好似个傀
儡,一切任免官吏,唯侘胄之言是听,莫怪他要日益专横了。而且侘胄是个好色之
徒,家有张、谭、王、陈四妾,俱已封为郡夫人。王氏诨号满头花,生得妖冶非常,
四妾中推为翘楚,最得侘胄宠爱。以外另有十个司朝婢,都是门下走狗进献的,个
个生得粉装玉琢,也都日抱衾祔,平分风月,所以很安逸的,并无醋海风潮激起。
一日,有个想升官发财的走狗,不惜巨金进献四顶北珠冠。侘胄看了一过,就拿人
内室,分给四位夫人,在送的人,以为有四个夫人送四顶冠,可算得公平了,殊不
知十婢统抱向隅,岂肯干休。
于是十婢结团体,互相告语道:“难道我们不算韩家门下人的,还是我们戴不
得珠冠么?既然只有四妾在人眼里,以后无论大小事情,我们都不要触手,让戴珠
冠的去做便了。”大家都表同情,并且见了侘胄,不是嘲笑,定是讥讽,添了侘胄
无限的心事。一日,知临安府赵师择请谒,侘胄和他谈及:“前天有人送我四顶北
珠冠,反累我担了一桩心事,你想还有十婢未得珠冠,常常向我冷嘲热讽,岂非累
我担心事吗!”师择道:“赵某能为我公解忧,五日以内,必有以报命。”说罢别
去,隔了三天,果然购得北珠冠十顶,送至韩府。侘胄即命人分给十婢,十婢快活
得什么似的,都是笑容可掬地走来向侘胄道谢,并道:“我辈得受赵君厚赠,公应
酬报他一官。”侘胄含笑点头。隔了两日,有旨进师择为工部侍郎。侘胄又晋授少
师,封平原郡王,威权不可一世,还只是日日排击正士,将彭龟年、刘光祖俱追夺
官职。亏得朱熹已在籍病故,平生著述甚富。最著者当推《周易本义启蒙》、《大
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孝经刊误》、《通鉴纲目》、《仪礼经
传通解》,皆后学所奉为楷模的。以外书目繁多,不胜枚举。门人都是知名之士。
当时未得封赠,直到侘胄伏诛,始追赠宝谟阁直学士,赐谥曰文,至理宗朝,
晋赠太师,封徽国公,这是死后哀荣,未来先说。
那太上皇后李氏,自宁宗即位后,还算安分,至庆元六年六月,竟一病不起,
尊谥慈懿。隔了两月,太上皇也崩逝,定庙号为光宗。至十一月皇后韩氏又崩,谥
为恭淑。半年间连遭三次国丧。宁宗先经父母之丧,已觉哀恸非常,不料韩后又相
继崩逝,益觉伤心,国事全委诸侘胄。至次年,始改元嘉泰,加封侘胄为太傅。至
暮春三月,临安大火,延烧四日乃灭,焚毁民居五万三千余家。莫说渡江以来,都
城失火从未有如此浩劫,就是历古以来,也未之前闻。宁宗一面下诏罪己,一面避
殿减膳,并出内府十六万钱,米六万余斛,分赐被灾百姓。宁宗虽然如儆,下罪己
诏,侘胄却依旧揽权专横,将自己的童子师陈自强,荐签书枢密院事。处士吕祖泰
因之击鼓上书,请诛侘胄,无如满朝都是韩党,一个处士有什么用?反责他挟私上
书,语言狂妄,杖一百,发配钦州收管,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自韩皇后死后,中宫
久缺。延至嘉泰二年,宁宗拟择立继后。
侘胄劝帝立曹美人为后,并说性格柔顺,器量宽洪,足当中宫之任,宁宗未曾
回答。看官你道侘胄何从得知宫嫔性情呢?原来他是韩皇后的叔祖,所以韩家四妾,
时常出入宫中。妃嫔中得承宁宗宠幸的,只有杨贵妃和曹美人。杨氏早有才女之称,
涉猎书史,博通今古,素性骄傲非常。韩家四妾人宫,一则仗侘胄是韩后的长辈,
二则侘胄垄断朝政,宰执尽属韩家的走狗,因是四妾自大非常,遇着杨、曹二氏,
并坐并行,慢不为礼。
曹美人生性柔顺,并且想得侘胄助力,争夺中宫,故尔和颜相待,每以小辈自
称。杨贵妃见四妾不分尊卑,心中颇存芥蒂,以为历朝定例,外戚入宫,当行君臣
之分,就是皇后归宁省亲,父母见面时,尚且先行臣礼,后叙亲情。现在韩后已崩,
她们并不是韩太傅的正室,何得如此夜郎自大,寻常官僚私第,可以由她们放肆,
此间是宫闱重地,岂容她们任意出入呢?愈想愈恼,不免形诸词色。四妾何等乖觉,
也都看出杨妃的神气。
当下四妾一齐起立,王氏向曹美人说道:“你宫中的腊梅着花也未?我们想几
朵去制蜜。”曹美人知她们是不愿和杨妃等在一起,要想借故走避,就含笑答道:
“只怕没有开咧,同去一观如何?”王氏一壁答应,一壁向三妾丢了个眼色,就一
齐起立,并不向杨妃道别。王氏握着曹美人,一窝风地走了。毕竟杨妃心机灵敏,
当下就觉不妙,那时正值提议继后,皇上已经许立我为中宫,不过曹美人尚想争夺
;现在韩家四妾既和我不睦,必然要替曹美人帮忙,争夺中宫。四妾虽然不便入对,
不过侘胄权倾一世,辅臣尽是他的私党,与我竭力反对,在皇上前合词请立曹美人
为后,叫我孤掌难鸣,哪里对付得过许多辅臣呢?兀自沉吟了一会,想就一计,准
备进行。究竟是什么妙计,暂时替她保守秘密,好得看到下文,自会一目了然的。
且说韩家四妾,到了曹美人宫中,曹美人即命宫女准备茶点,诚意招待。那四
妾中尤推王氏最美丽,最得宠,兼之语言伶俐,性情也最骄傲,当下向曹美人说道
:“闻得皇上将要选立继后,资格相符的,惟有姊姊与杨妃;不过姊姊素性柔顺,
杨妃生性狡猾,口才捷给,且工狐媚,若和姊姊争夺中宫,只怕姊姊要失败的啊!”
曹美人答道:“我也因此很担心事,全仗夫人帮忙,回府转托韩太傅在皇上面前为
我力保,托赖太傅大力,果得继位中宫,自当谒诚报德。”王氏说道:“好说!
回去必定替姊姊说项,实在杨妃太觉眼底无人了。韩皇后在日,我们进宫,也
和她不分尊卑,并坐并行,韩后未尝以为无礼。
偏偏杨妃身价自高,因我们不曾向她行礼,就悻悻然露于辞色。
若然她继位中宫,我们只好永远不入宫门,所以我也极端反对她为继后,情愿
竭力帮你的忙。“曹美人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很觉宽慰,以为有韩太傅帮忙,大有
继后之望,就很诚恳地留四妾在宫中宴会,直到黄昏,方得罢宴出宫。当晚王氏就
把曹美人的话,转告侘胄。侘胄一力承当,所以次日就向宁宗进谏,请立曹美人为
皇后,宁宗未置可否。侘胄又道:”臣与曹美人并无戚谊,立后乃属陛下的家事,
本无庸臣哓哓多渎。只因韩皇后系臣同宗,当韩后病笃时,小妾王氏人宫探病,韩
后向王氏说:“病人膏肓,万无生存的希望。不过此病被贵妃杨氏激怒而成,我死
之后,别人继立中宫都可,惟独不许杨氏为继后,务乞转告叔祖留意,我死之后,
如果提议择立后,要叔祖在皇上前申说一言,我就死也瞑目了。‘臣之请立曹美人,
并不是阿其所好,无非尊重韩后的遗志,谅陛下也不忍故违后意的!”宁宗沉吟了
一会,心想:杨妃博通今古,颇识大体,平时对于韩后,并无嫌隙,就是韩后待她,
也尚和好,在朕面前从未说过杨妃的坏话,何得有此遗言?又何故不向朕说明?想
到这里,疑信参半,便向侘胄说道:“急景凋年,准备度岁,不遑顾及择立继后,
且到来春,再行酌定吧!”侘胄只好退出,回转私第,四妾见面,就探问消息。侘
胄便把宁宗的话详说一遍。
王氏道:“不妥当,杨妃心思灵巧,既工狐媚,又多诡谲,若然强迫皇上传内
旨立她为后,这便如何呢?”侘胄道:“册立皇后,例须将旨意发交丞相,转命礼
部缮册进呈,这是一定的法度。只须吩咐宰执,内廷如有立后诏传出,先呈我阅看,
如果立杨氏为后,我可拿着内旨,去和皇上力争的。”王氏说道:“事不宜迟,就
去知会宰执吧!”侘胄就亲笔书写条子,纳入封简,遣人送往丞相府。曹美人有此
硬靠山,中宫位置应当属她。殊不知,硬靠山毕竟敌不过巧心思。那杨贵妃生得聪
明绝顶,早巳被她料到:韩家四妾既和自己作对,必定要替曹美人出力夺后,侘胄
犹是专横成性,说得出做得到的;宰辅又都是他的心腹,若然要求皇上,临朝降旨,
立我为后,必然要被侘胄拦阻。只有如此这般,不经宰执的手,出其不意,传内旨
立我为后,侘胄虽然专横,也只好奈何徒唤。打定主意,故意来见曹美人,和颜悦
色地说道:“我俩共处,情逾同胞姊妹,此后中宫,若然属你,或是属我,总是一
样的。不过我风闻自继后议起,有几个大臣希望做国丈,准备将他们的女儿,送人
宫中为继后,那末我和你俱归失败。”曹美人忠厚有余,听了她的逛言,竟然信以
为真,就问道:“娘娘既有所闻,胡不早为之计?”杨妃答道:“我想今朝我俩各
自设席请幸,在席上询问上意,决定立谁为后。”曹美人欣然说道:“此举甚妙,
不过同时两处设席是不便的。”杨妃答道:“你先我后,你就整备御筵,我当守到
晚上预备。”曹美人假意推让,自愿居后。
杨妃笑答道:“我俩有何先后之别,决意照议办理。”说罢,作别而去。曹美
人就命内侍去吩咐御厨,整备盛筵,一面亲往寝殿,邀请帝驾。见了宁宗,推说今
日雪后严寒,臣妾备有佳肴,请陛下临幸,共饮消寒。宁宗笑答道:“朕准领你的
盛情,你先回宫。”曹美人欢然拜谢而行,回到宫中,布置得齐齐整整。守到日暮,
宫人入报帝驾临幸,曹美人连忙奔至宫庭中跪接。宁宗将她扶起,移步入宫,只见
盛筵列张,满室生春,和暖非常。曹美人就请帝上坐,自己侧坐相陪。宫娥斟酒,
喝了几杯,曹美人轻启朱唇问道:“中宫久虚,闻得陛下拟立继后,不知意将谁属?”
宁宗答道:“总不外你与杨妃两人中,不过年近岁逼,且待来春考虑周到,方可发
表。”曹美人听说,正拟追问,忽有宫女走至筵前报道:“贵妃娘娘来了。”曹美
人免不得离座相迎人内,邀她同席。杨妃就向宁宗说道:“臣妾宫中也备着酒肴,
陛下既到此处赏光,也该临幸妾处,勿使臣妾独抱向隅。”宁宗只好离座欲行。曹
美人拦阻道:“求陛下再饮几杯。”杨妃说道:“姊姊何必着急,车驾临幸妾处,
停一会儿仍可回到这里的。”宁宗说道:“是啊!朕一视同仁,这边饮几杯,那边
也饮几杯便了。”说着,就同杨妃登辇而去。
正是:惯弄机谋妃子巧,枉抛心力美人愁。
欲知杨妃如何争夺中宫,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丧师辱国诸将无能 决策锄奸权臣伏法
杨妃本是贫家女,随母张氏,入隶德寿宫乐部。杨妃年才及笄,秀外慧中,聪
明绝顶,闻声即悟,按节能歌,而且好学不倦,暇则求人教授书史。后来张氏因病
归籍,留女宫中,入侍吴太后,事事能先意承旨,颇得吴太后怜爱。后因宁宗无子,
吴太后遂以杨氏赐给宁宗,初封婕妤,后进贵妃,与曹美人并得宁宗宠眷。今因争
夺中宫起见,安排妙计,把宁宗接到宫中,放出一种柔媚手段来,亲捧玉杯殷勤劝
酒。那宁宗本非洪量,先在曹美人宫中,已饮过几杯,此时又被杨妃捧杯劝饮。宁
宗喝了两杯,说道:“朕已醉了,停吧!”杨妃含笑说道:“陛下方才说那边饮几
杯,这边也饮几杯,现在只喝得两杯,就要罢酒,可是嫌酒菜恶劣,还是嫌臣妾伺
应不周,不愿喝了?”
一壁说,一壁捧着杯酒,送到宁宗口边。宁宗不得已又喝了几杯,便觉龙颜泛
赤,玉山半颓。宁宗又道:“酒寒得很,扶我里边去睡一会吧!”说着,立起身来,
一手搭着杨妃的香肩,走人寝室。杨妃乘势问道:“像臣妾的才貌,可能继位中宫
么?”宁宗答道:“你如此多才多貌,继位中宫,可庆得人。”杨妃道:“天子无
戏言,请陛下写在纸上。”一壁说,一壁回顾宫娥。宫娥早受吩咐,连忙呈上文房
四宝。宁宗已喝得醉醺醺,就取过纸笔,写了“贵妃杨氏可立为皇后”九字,递给
杨妃。
杨妃又取一方预备的白纸,要求照样再书一纸,宁宗就提笔一挥而就。杨妃接
来看了一看,春风满面地屈膝谢恩,然后立起身来,命宫娥替宁宗去冠脱袍,伺候
安睡。杨妃走出宫室,密嘱近侍,把御笔连夜送交杨次山,叫他如是这般办理,不
得有误。近侍应命而去。杨妃回宫侍寝,极意交欢,就在枕上说明,所书御笔已经
发出去了。宁宗本来想立她为后,所以并不发怒,说道:“朕本届意于你,不过侘
胄力保曹美人,还说是韩后的遗嘱,只怕他们谏阻,如之奈何?”杨妃答道:“立
后是陛下的家事,他不是太上皇,怎能来干涉呢?只须加他爵位,管教不作一声。”
宁宗心想不差,就不复言。等到次日,百官陆续入朝。那位贵戚杨次山本和杨妃是
同姓不同宗的,自从册封贵妃后,两下始认为兄妹。当下次山急忙忙登殿,把隔夜
接到的御笔,宣示朝堂。却巧还有一纸,由内廷照常例发出,百官都无异议。等到
侘胄最后上殿,宁宗已临朝,内旨已经由辅臣接去,没法变更,只好任凭他们准备
册后典礼,择吉举行。等到册后礼成,侘胄又进位太师,先已加封郡王。一班走狗,
遂称他为师王。那时他们童子师陈自强已进为右丞相,与侘胄表里为奸,朝政不可
闻问的了!不料那位韩师王静极思动,创议恢复中原,兴师北伐,一面令走狗陈自
强、邓友龙等,奏请委任侘胄以重权,得专戎政,并请下诏改元,以振士气。宁宗
一一允准,下诏命将嘉泰五年,改作开禧元年,有旨令侘胄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
赴都堂议政。于是侘胄益自跋扈,升黜将帅,往往假作御笔,绝不奏白。
且说金邦自世宗殁后,嗣主璟即位,不修朝政,沉湎酒色。
北方鞑靼等部,屡来侵扰,因此连年用兵,国库空虚。韩侘胄闻得金势已弱,
趁此机会兴师北伐,可以建立大勋以自固,于是聚财募卒,出封桩库金万两,以待
赏功,一面命吴曦练兵西蜀,增置襄阳驻军,添设澉浦水军。金主得闻南朝将用兵,
即召诸大臣商议,都说:“南宋屡遭败衄,自顾不暇,未必敢叛盟的。”完颜达独
持异议道:“南朝取先世开宝、天禧为纪元,且又添置忠义保捷军,岂肯忘情于中
原?”金主也以为然,遂命平章布萨揆会兵汴京,以备南侵。再说韩侘胄命吴曦领
军六万屯河池,又命黄甫斌分兵攻取唐、邓二洲,郭倪领兵攻泗州。
倪部先锋毕再遇率轻骑克日前进,探报金人已有整备。再遇出其不意,赶至泗
州。原来泗州有东西二城,遂用短兵,列旗鼓,假作攻打西城,金兵遂至西城守御。
再遇于黑夜率精兵径趋东城,恰值东方发白,首先跃入城垣,杀死金兵数百,下城
斩关,放入大队,遂破东城,西城亦降。郭倪接得捷报,大喜,即以刺史牙牌授再
遇。再遇辞道:“甫得二城,即授刺史,继此将何以为赏?”力辞不受。侘胄闻得
泗州及新息、颍上、虹县等均已收复,以为先声夺人,乃议降诏伐金。哪知金主以
泗州已失,即命布萨揆征集大兵,分九道南下。揆率兵三万出颍寿,完颜匡率兵二
万出唐邓,赫舍哩子仁兵三万出涡口,赫舍哩呼沙呼兵二万出清河口。以外还有完
颜充兵出陈仓,富察贞兵出成纪,完颜纲兵出临潭,舒穆噜仲温兵出盐川,完颜磷
兵出来远。约共金兵十四万,分道南侵。且说布萨揆引兵至淮,遣人密测淮水,惟
八叠滩最浅可涉,即命部将鄂吞襄扬兵下蔡,备竹筏作欲渡状。果然对岸宋将何汝
励、姚公佐移全军屯花靥,以备袭击。揆即潜师渡过八叠滩,催军向花靥杀来。宋
军不虞其至,措手不及,全军溃走,自相踏死的,不可胜计。金兵遂下安丰军,并
夺得颍口及霍丘县,进围和州。江表大震。隔不多时,金兵连陷和州、成州、真州。
郭倪弃扬州败走。自是淮西县镇,皆没于金。吴曦早已反叛降金,由金主封为蜀王,
屯兵兴州。布萨揆志在得地,现即迭破淮西诸县镇,意欲通和罢兵,即遣使韩元静
至宋营见邱崇,说明金主愿意讲和。崇一面送之归,一面据实奏闻。那时侘胄正因
师出屡败,乃追悔前谋,遂命崇遣人赴金营议和,往返数次,许还金人淮北诸地,
及今年岁币。金兵始允自和州退屯下蔡,惟濠州仍须留军把守。议和既成,邱崇遂
上疏,请移书金师,以成前议,惟金人既指韩侘胄为首谋,移书宜加罪责。韩侘胄
见了此疏勃然大怒,并不奏明宁宗,马上罢免邱崇,以张岩督视江淮军。崇既罢免,
和议遂搁起。巧不过金平章政事布萨揆忽然疾殁于下蔡,金主命完颜宗浩继其任。
那时叛将吴曦已被四川转运使安丙所杀,于是西和州、成州、阶州、凤州、及大散
关等失地,皆被安丙遣将收复。侘胄忽尔主战,忽尔主和,遂遣国信所参议官方信
孺赴金军议和。信孺奉使至濠州,金将赫舍哩子仁囚诸狱中,日夜命卫兵露刃环守,
威逼他答应五事,信孺面不改色,侃侃地答道:“一二两条,反俘归币,前议已允,
自可照办;三条缚送首谋,自古没有此理;四五两条称藩割地,则非臣子所敢言。”
子仁怒目相向道:“你难道不想生还了?”信孺答道:“吾奉命出都时,已把生死
置诸度外,况人生百岁终须死,何惧之有!”子仁知难威吓,即遣人送至汴,谒见
完颜宗浩。宗浩坚持五事,信孺辩对不少屈。宗浩料他不能作主,即授以报书,说
道:“和与战,且待再来决定。”信孺告别还临安,入朝转达宁宗。宁宗以为议和
倡自金人,总可告成,遂命林拱辰为要通谢使,与信孺持国书誓章,并许通谢百万
缗,一同至汴见宗浩,递过国书誓章。宗浩怒信孺南归,不曾曲折建白,五事未曾
全允,遽以誓书来,岂非有心唐突,竟有诛戮禁锢等语。信孺不为动。金将说道:
“此非犒军可了,当另定条目以示宋君。”信孺道:“岁币不可再增,故代以通谢
钱。今复得此而求彼,吾惟有陨首而已。”宗浩即遣信孺南归,复书于张岩道:
“宋君若能称臣,即以江、淮之间,取中为界,欲世为子国,即尽割大江为界。若
能斩元谋奸臣,函首以献,及添岁币五万两,犒师银一千万两,方可议和。”信孺
归国,致书于张岩,然后来见侘胄。侘胄切问金人作何语。信孺答道:“一割两淮,
二增岁币,三索归附人,四要犒军银,五则不敢说。”侘胄逼问再三。信孺徐徐说
道:“五欲得太师的头颅。”侘胄闻言大怒,马上夺去信孺官职,安置临江军居住。
信孺三使金军,卒不辱命,反致贬官。改遣右司郎中王栅持书北行,一时未能成议,
暂且搁过一边。
且说杨皇后,因争夺继后,与侘胄结下深仇,并且知他专权植党,罪恶滔天,
屡思除此巨恶,苦无机会。自侘胄倡议兴兵伐金以来,蜀口、江淮间的百姓,死于
兵戈的,不可胜计,弄得国库空虚,公私交困。侘胄因闻金人要他的头颅,再欲用
兵,撤还张岩,另任越淳为两淮制置使,整备再战。于是中外忧惧,激动了礼部侍
郎史弥远。当创议伐金时,他曾上疏奏言,不宜轻开战衅,现又密奏,请诛侘胄以
安社稷,否则祸患之来,不堪设想了。宁宗不省。却巧杨皇后也思乘时为国除奸,
密嘱皇子荣王瑄弹劾侘胄。瑄是燕王德昭九世孙,原名与愿,当庆元四年间,丞相
京镗见宁宗六宫无所出,请遵高宗旧例,择宗室子为养子。宁宗韪其言,即召入与
愿育诸宫中,赐名为瑄,封卫国公,至开禧元年,立瑄为皇子,晋封荣王。当下荣
王奉了后命,守待宁宗入宫,当面禀陈侘胄平日恣横,目无君上;今复轻启兵端,
以危社稷,宜速正法,以谢天下。宁宗不语,杨后从旁说道:“侘胄专横误国,通
国皆知;满朝文武,除他的私党外,也都知他奸恶,只因畏他势力,不敢弹劾,奈
何陛下犹未有悟呢?”宁宗道:“他是先太皇太后面上亲,有无奸恶,还须调查明
确。”杨后道:“密诏杨次山查明,若实,即与史弥远合力图之如何?”宁宗许可。
杨后即召次山人宫,请帝书密诏授与次山出宫,即与弥远商议。遂有钱象祖、卫泾、
王居安、张鎡、李璧等共同决策。不料事机不密,已有人潜告侘胄。侘胄疑信参半,
次日入朝,向李壁问道:“听得有人欲变局面,参政知否?”李璧骤闻此语,惊慌
得什么似的,几乎露出破绽来,按定心神,徐徐答道:“只怕是谣言,哪个有此胆
量呢?”侘胄默然。等到退朝,李璧即以侘胄语详告弥远。
弥远惊怖欲绝,呆着面孔答道:“他若已知秘密,必然早作整备,非但不能动
手,我们反恐被他所害,如之奈何?”说着即往张鎡私宅商量。张鎡说道:“事既
漏泄,速办为贵,我们与他势不两立,不如杀了他,方无后患。”弥远说道:“内
旨只罢他平章军国事,并无正法明文;擅专将他杀死,只怕皇上诘责我等违背旨意,
公报私仇,如何回答呢?”张鎡笑答道:“侍郎胆小如鼷,岂能为国除害?奸贼的
植党专权,有目共睹,通国皆知,不仅人神共愤,连带金人都要他的头颅,实为天
下的公敌,并非我们的私仇,杀之福国利民。若然留他在朝,那末打虎不死,必遭
反噬,吾等将无噍类咧!两害相形取其轻,还是杀之以绝祸根为善,毕竟皇上诘责,
可求杨后竭力奏保的。
兹事体大,请诸公立决施行,免遗噬脐之悔!“李璧说道:”公言甚是,我们
与他势不两立,速往了之。“弥远见众意相同,即遣殿前司公事夏震,统兵三百,
预伏于朝门外,守待侘胄入朝,将他拿往。那日,适逢侘胄宠妾王氏庆生日,一班
韩家的走狗,都送礼登门道贺。张鎡本与侘胄为通家,便也整备极丰盛的寿筵,送
往韩王私第,假殷勤登堂祝寿,与众客人席畅饮,实则是侦察他有无动静。不料弥
远往来各家商议,已经启人疑心,有侘胄私党周筠,密函告变。侘胄正和张鎡等同
席,欢呼畅饮,已有七分八酒意,忽然仆役送上周筠的密函。他就当筵启视,只看
得数行,就摇头冷笑道:”痴汉又来瞎三话四了。“一壁说,一壁把密函付诸丙丁。
张鎡坐在席上,初则胆战心惊,及见他将来函烧毁,心头方才跳定,暗想:这也是
他恶贯满盈,合该要受诛了,以致私党告变,都置若罔闻。等到酒阑席散,已过半
夜,来宾谢酒各归。侘胄守到五鼓,驾车入朝,刚出府门,只见周筠奔得喘吁吁地
攀辕谏阻道:”筠有密函告变,收到么?今朝请勿入朝,去则必有大变。筠因得闻
警耗,往四处侦察动静,所以未遑登门祝贺,谨请太师回车,不可入朝。我已替太
师卜易,占得大凶之卦,所以汲汲奔来谏阻的。“侘胄怒叱道:”都是胡言乱语,
难道你疯了不成?“接着顾左右道:”把这痴仆扶过一旁。“几个豪奴就把周筠扯
过一边。
筠竟放声大哭。大家只道他果真痴了,都置之不理。侘胄只管驱车入朝,行抵
太庙,看见前面有许多禁兵列队当道,不得前行,车夫高声喝道:“韩太师入朝,
难道你们瞎了眼瞧不见的,为甚不让过一边?”话声未绝,夏震走至车前说道:
“有旨罢太师平章军国事。”侘胄答道:“果有诏旨,我必先知,莫非你敢矫诏谋
反不成?”震不与辩,即挥令部下郑发、夏挺率健卒数十人,将车夫拖下,由健卒
拖着侘胄车,一起直抵玉津园内停住。郑发就把侘从车中拖出,喝令跪听诏旨。侘
胄已吓得面如纸灰,懊悔不听周筠的劝阻,如今已来不及了,只好跪倒地上。夏震
宣读诏旨道:“韩侘轻启兵端,擅开外衅,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罢去平章军国
事。陈自强阿附充位,罢去右丞相。钦此。”侘胄听毕,还以为仅罢平章军国事,
师王仍在,少不得将你们这班人依然要置之死地。思念未终,冷不防夏挺立在他背
后,手执铁锤,望准侘胄的头颅上,用力一击。正是:太师威福今安在,大好头颅
碎不完。
要知侘胄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中途避雨巧遇王孙 平地生波擅易帝主
侘胄在玉津园跪听宣诏,被夏挺当头猛击一锤,头颅捣碎,脑浆进裂,倒死地
上。夏震留四卒收拾尸首,他就回转都堂,向史弥远等报称已经了事咧。那右相陈
自强也在都堂,夏震即出诏旨授他看,道:“丞相已经罢职了。”自强已知侘胄凶
多吉少,所以吓得什么似的,不敢多言,就登车而去。弥远即以诛戮侘胄事奏闻。
台谏也交章论列侘胄罪恶。宁宗始下诏暴侘胄罪于中外,流他养子巧于沙门岛,籍
没家产,二妾亦坐徙,所有韩党一律罢免。窜陈自强于永州,并杀苏师旦,一面论
功受赏,立荣王瑄为皇太子,更名为珣。诏钱象祖为右丞相,进史弥远为礼部尚书、
同知枢密院事,夏震升任福州观察使,杨次山亦得晋封开府、仪同三司。下诏改元
为嘉定,并促进和议。
时已遣王楠至汴,向金人声请依靖康故事,世为伯侄之国,增岁币三十万,犒
军钱三百万贯,所索韩璟胄、苏师旦首级,俟和议定后,当函首以献。完颜匡据实
具奏金主,金主命匡移书索侘胄首,以赎淮南地,改犒军钱为银三百万两。王楠带
书南归,入朝奏闻。宁宗即诏百官集议。吏部尚书楼钥谏道:“何惜奸宄已毙的首
级,速与之和议可成,失地亦可收回了。”遂命临安府斫棺取侘胄及师旦首级,交
王楠送交金人,以易淮、陕失地。和议告成,金主遣使归还侵地,并命完颜匡等罢
兵。
等到王楠南归,隔不多时,金主珣病死,因无子嗣,以世宗第七子卫王永济嗣
位,就此国势渐衰,边境常为蒙古部长铁木真侵扰。看官们要知这位铁木真,就是
将来开建元朝的太祖,自称成吉思汗的便是,后文自有交代。那铁木真是个雄峙一
世的野心家,闻得卫王永济嗣位,素知他是个懦弱无能之辈,就此不愿受金册封,
常常统兵侵掠金地。只因不涉本书范围,略不详论。总之金西北诸州,皆为蒙古所
得,更有西夏主李安金降顺蒙古,也时常侵扰金地。那金主永济,在位只有六年,
就被赫舍哩呼沙呼所弑,立升王珣为金主,也是无岁不被兵,总计在位十一年,落
得跋前后,坐待衰亡。延至宁宗嘉定十六年,金主珣病殁,由太子守绪嗣位,国势
日益衰弱。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宁宗本立荣王瑄为皇太子,改名为珣,不料至嘉定十三年,珣竟得病而亡,
六宫仍无所出,只好另行择立。宁宗见诸宗室子弟,当推燕王德昭九世孙贵和为最
优秀,遂于嘉定十四年,选立贵和为皇嗣,育诸宫中,改名为礮. 只因礮已过继孝
宗孙沂王柄为嗣,现既立为皇子,沂王一支,必须另择贤嗣。
无如近支男丁欠旺,一时觅不到辈分相当之人,宁宗遂命宰执留心物色太祖十
世孙,年过十五的,将他储养宫中,效法高宗选择普安王故事。丞相史弥远密奏道
:“陛下可借着为沂王置后,多育一二人于宫中,窥察贤愚,以凭取舍。”宁宗答
道:“朕固有此心,无如深居宫中,何从物色,惟望卿代朕留意物色。”弥远应命
而退,回转私第。巧不过教授爱子的西宾余天锡,因秋试将届,告假还乡赶考。弥
远素来器重他为人谨厚,当下就备酒送行,在席上密告天锡道:“皇上欲为沂王立
后,苦无相当人选,我公遄返故乡,留意物色宗室中佳子弟,若为太祖十世孙更妙,
务请挈他同来。”天锡唯唯应命,牢记心头。
等到酒阑席散,辞别登程,一路望家乡前进。那日行抵越西门,忽然乌云四布,
雷电交作,天降大雨,天锡急趋入全保长家暂避,保长问明来历,知为史丞相家的
西宾,肃然起敬,就杀鸡具黍,殷勤招待,并命二少年一同入席相陪,执壶斟酒。
天锡见二少年一表非俗,并且出言文雅,礼貌谦和。就向保长问道:“两位少年,
和足下什么称呼?”保长答道:“都是敝外孙,名唤与莒、与芮,确是天潢贵胄。
只因徽、钦二帝蒙尘,宗室被劫北去,他俩的父亲逃避到此,穷途落魄,我见他眉
清目秀,知书识字,必不会长久落魄,就把小女招他为婿。康王即位后,依旧岁无
宁日,甚至帝驾航海避难,所以小婿不愿赴都,可怜现已亡过多年了!”天锡问道
:“令坦唤何名字?”保长答道:“小婿名希垆。最可怪与莒生时,室外有红光烛
天,邻人只道是失火,奔来相救,红光却已不见了。生后第三天,时当拂晓,忽闻
门外有许多车马声,喝道声,我即启门观看,却又声息全无。因是邻里都相诧异,
代邀一著名术士来,替与莒批命,决定他将来位极人臣必定大贵;与芮也是好命,
术士说他,蛟龙不是池中物,将来也要贵显的。”天锡说道:“有眼不识泰山,失
敬失敬,令外孙目前就要贵显了,因为皇上正在物色太祖十世孙,立为沂王后嗣。
且等我秋试完毕,便来邀令外孙与莒同伴进京。”保长闻言,快活得不可以言语形
容,连忙拱手道谢。
话休烦絮。等到酒阑席散,早已雨过天晴,天锡就郑重约期而别。那保长天外
飞来了奇遇,连忙向亲友处借贷多金,预先替与莒治衣冠,备行李,巴巴地等待。
天锡果然如期而至,保长殷勤接人,连忙备盛筵,邀姻党,陪席送行。天锡因为要
紧赶路,略饮几杯,就挈同与莒、与芮,别过保长,兴冲冲取道前行。在路并无耽
搁,那日已抵临安。便带着两人入相府,天锡先见弥远,把避雨巧遇宗室二子一席
话,详细禀明。弥远即召二子人宫,细观二子状貌魁梧,尤其是与莒生得两耳垂肩,
双手过膝,龙行虎步,确是帝王之相,暗暗称奇。因恐事泄干禁,不敢留在府中,
马上带着与莒人宫觐见,宁宗见他相貌堂堂,不类寻常百姓,知非假就托,留在宫
中。次日,即立为沂王后嗣,赐名贵诚,授秉义郎。弥远回转,就遣天锡将与芮送
归,并向他外祖说明,与莒已立为沂王后,与芮将来,也不患不得官职的了。保长
就向天锡千恩万谢,要想备酒款待,天锡就作别而行,径归相府授读不提。
且说贵诚年纪只有十七岁,生来凝重端庄,自从留养宫中,格外洁修自重,好
学不倦,每晨到朝房中,待漏朝参。辅臣等都互相谈笑,惟有贵诚必恭必敬,不轻
发言。每见弥远入朝,必整衣冠趋前施礼,自称小侄。弥远益加爱敬,在同僚前称
他为大器。宁宗也很爱贵诚,时常召人便殿训话,贵诚必肃容静听。不料皇子礮愤
不能平,连带和弥远亦生嫌隙。弥远秉政多年,不仅台谏藩阃,都是他荐引,并内
侍中亦有他的心腹者,就把皇子的动静,报告弥远。弥远素知礮平生嗜好琴与色,
特地化巨金,购得一善为鼓琴的绝色美人,秘密献诸皇子,叮嘱美人窥伺皇子动息,
随时遣人报我。美人应命人宫,礮既得美人,又遇知音,虽知弥远献此美人计,不
怀好意,无如日亲日近,更经美人百般献媚,血气未定少年皇子,竟被万丈情丝,
束缚得无从解脱。兼之美人知书识字,秀外慧中,事事能先意承旨,几使皇子当她
作贤妇,苟有心事,必与她密谈。那美人假意怨愤弥远,不该将她父亲害死。皇子
信以为真,就指着宫壁地图说道:“我若得志,必窜弥远于新、恩二州之间。”美
人既受弥远嘱托,就将皇子的语言,书函送达相府。弥远披阅来书,暗想:他既和
我势不两立,不如我先发制人,免遗后悔。
打定主意,就在宁宗前,力荐国子学录郑清之教授贵诚。宁宗即日下旨,派清
之教授贵诚。弥远就密告清之道:“皇子好色,不堪负荷;沂王嗣贵诚,深得皇上
爱重,请君善为教导,事成后,当以相位报酬。不过事关重大,倘有泄漏,我和你
要蹈灭族之祸的!”清之唯唯,由是悉心教授贵诚,课余令他披阅高宗御书,涉猎
古史。贵诚本来敏而好学,更得此名师循循善诱,不到一年,文艺大进。于是弥远
常在宁宗前,申说皇子的短处,说他酷嗜声色,不求学问,又赞美贵诚仁厚好学。
宁宗未曾觉察弥远意,隔了半月,进封礮为济国公,授贵诚为邵州防御使。
延至十六年七月,宁宗有病,不能视朝,弥远遣清之往沂王府告贵诚以易储意,
贵诚默默不语。清之又道:“丞相以清之从游久,使布腹心,而今不答一言,清之
何以回报丞相?”贵诚答道:“绍兴有老母在,未敢擅专。”清之即以言直告弥远,
弥远益加叹服他不凡。至闰八月,宁宗病笃,弥远竟矫诏立贵诚为皇子,改名昀,
授武泰军节度使,封成国公。越五日,宁宗崩。弥远遣后戚以废立事告杨后,杨后
不许废立,道:“皇子礮系先帝所立,谁敢擅废。”后兄子谷石,一夜往返七次,
后终不许。谷等乃跪地泣奏道:“内外军民,皆已归心,苟不更立,祸变必生,恐
杨氏无噍类了!”杨后沉吟了一会,徐徐问道:“是人何在?”谷答道:“臣侄去
召来。”说着急忙忙走出中宫。弥远久候在宫门口。谷不及多言,单说:“后已允,
速去召来。”弥远即遣快足宣召皇子昀,并警告道:“今所宣是沂靖惠王府的皇子?
不是万岁巷的皇子,苟误召,立斫你的头颅。”内侍疾行而去。那时皇子礮得闻帝
已崩逝,歧足以待宣召,候久不至,兀立门前张望,见有快足过门不入,心颇滋疑。
一刹那快足护着一人从门前经过,夜深天黑,瞧不出是谁,益觉疑惑。那皇子昀应
召入宫,向后拜见。杨后附着他肩夹说道:“你今为我的儿子。”弥远入宫引昀至
帝柩前。举哀已毕,弥远遣心腹召礮. 礮奉召率从吏偕行,每过宫门,禁卫呵止从
吏。既至帝寝殿,弥远也引礮至柩前举哀毕,则复引出帐,命殿帅夏震看守。遂召
百官立班,听宣遗诏,震即引礮至旧班。
礮愕然说道:“今日不当仍在此班。”夏震假意说道:“未宣制前当在此,宣
制后乃即位。”礮信以为真,已而遥见殿上烛影中,御座上已有人坐着。昀已即位,
宣制毕,阁门宣赞,呼百官拜贺。礮不肯拜。被夏震强拽他下跪。殿上称奉遗诏,
以礮为开府、仪同三司,封济阳郡王,判宁宗府;尊杨皇后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这位嗣皇帝,托赖弥远扶助,竟得安安稳稳身登大宝,是为理宗。次日颁行大赦,
下诏改元,以明年元旦为宝庆元年;追封本生父希垆为荣王,本生母全氏为国夫人,
以弟与芮承嗣。越三月葬宁宗于永茂陵。总计宁宗在位三十年,改元四次,享寿五
十七岁。
理宗恐礮居都不靖,即封礮为济王,赐第湖州。并下诏召谭州真德秀入直学士
院,又召知嘉定府魏了翁入为起居郎。两位都是理学名家,一时并召。士民都称新
皇帝有志求贤,颇孚众望。不料湖州人潘壬与从弟潘甫、潘丙,因知史弥远矫诏废
立,颇怀不平,欲奏济王礮以讨弥远,密遣潘甫至山东与李全共扶济王。李全与之
约期会兵,实则无诚意,坐观成败。潘甫归报,潘壬以为真,遂部分兵士以待。及
期,李全兵不至,壬惧事泄,即以部下杂贩盐盗千余人,结束如全军状,诈称自山
东来,夜入州城求见济王。王闻变,避匿水窦中,被壬寻得,拥至州治,以黄袍加
王身。王哭泣不从,壬等露刃强迫。王不得已,与壬约道:“你能不伤太后官家么?”
壬允诺。王即发资库金帛犒军。知州谢周卿率官属人贺。壬即伪叙李全名,悬榜于
门,数史弥远废立罪,且扬言道:“今领精兵二十万,水陆并进,何愁大事不成。”
人都深信。次晨谛视,只有太湖渔人,及回尉卒,统计不过千余人。济王知难成事,
即命王之春潜告于朝,一面自率州兵讨贼。潘壬化装逃往楚州,甫、丙皆被杀。等
到朝廷遣彭壬到来,乱事已平。潘壬逃至楚州,为淮右小校明亮所捕,解送临安正
法。济王以为可告太平咧,不料弥远始终忌礮,诈言济王有疾,令余天锡带送往湖
州,由天锡假传谕旨,逼礮自缢,反以疾薨上奏。隔了月余,淮东警报传来,李全
已逼死制置使许国,楚州大乱。弥远尚欲含忍了事,命大理卿徐布稷为制置使,代
楚州,一味媚事李全夫妇。由是李全益复狡诈,阳领宋朝军饷,阴降蒙古,且与金
人通使订约,两不相犯。自是盘踞淮境,常向宋廷索饷,不满所欲,密地遣人至皇
城纵火,毁去御前军器库。朝廷明知是全所使,不敢加责,反授全为彰化、保康节
度使。全犹以为未足,要求增给五千人钱粮,并索誓书铁券。亏得江、淮制置使赵
善湘,和节制镇江、涤州军马赵范、赵葵都嫉全如仇,力主用兵。参政郑清之等也
劝理宗讨贼。于是下诏削全官爵,一面三赵会兵剿伐。
转战了三个多月,李全才被官军杀死,全妻杨氏出城逃遁。十年强寇,始告荡
平。正是:十年强寇今消灭,万户灾民不忍看。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灭世仇班师献俘 朝天子论功行赏
理宗见蒙古势盛,遂与宰臣议定,遣使通问。蒙古亦旋报聘。那时蒙古主铁木
真已养病六盘山,势益沉重,自知不起,遂召大臣至榻前吩咐道:“西夏已灭,金
势益孤,我本拟乘胜灭金,奈已不及了!若嗣君能继吾志以灭金,宜假道南宋。宋
与金为世仇,必然允许,我兵可以从唐、邓直捣大梁,比较取道潼关,容易得多哩。”
言讫遂逝,遗命立第三子窝阔台为大汗。当下即位治丧,办理完竣,就承父遗志,
统兵伐金,进攻潼关,屡战不下。窝阔台忆及父言,就遣速不罕为行人,往南宋假
道。不料到了沔州,被统制张宣,不问情由,竟将速不罕杀死。你想窝阔台岂肯干
休,遂命弟拖雷率兵三万,攻人大散关,略地至蜀,拔取城寨四百四十座。等到宋
廷遣李星为四川制置使,赵彦呐为副使,两使刚正出发,得报蒙古兵饱掠而去了。
只因窝阔台念及太祖遗言,不愿遽绝宋好,所以不为已甚,将兵召还,一意会师攻
金。暂且搁过一边。
且说理宗青年嗣位,尚未成婚,直到服丧告终,下诏改元,以宝庆四年,改为
绍定元年。后来就议选中宫,一班大臣贵戚,都将生有殊色的爱女送人宫中。左相
谢深甫有一侄女面色黧黑,且翳一目。父名渠伯,早已去世,遗产无多,谢女只好
躬亲汲饪。等到深甫入相,渠伯妻欲纳女人宫,请于深甫道:“我女面相端庄,命
中且有皇后之分,请伯送入宫中侍奉杨太后,未知意下若何?”深甫心想,我有功
于杨后,侄女人宫,必然保举,当下就唯唯答应。忽然乃弟榉柏搀言道:“看她面
目,只可做一灶下婢,况且奉诏纳女,当厚给妆资,一时无从筹措,异日不过做一
老宫女,有何益处?”事遂中止。等到理宗议选中宫,杨太后因当年争夺继后时代,
内旨发出,已被韩党陈自强接去,幸得深甫设法取下,才得正位中宫,因是深感深
甫。
现在选后议起,杨太后就遣内侍至相府,请深甫送女人宫。深甫膝下无女,只
有一侄女在家,就遣仆至天台故里迎接。适值谢女病诊将痊,仆役在家守候。谢女
满面结痂尽脱,面色变白,肤若凝脂,可惜左目白翳仍在。她母亲即请著名眼科用
手术揭去浮翳,好似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绝世美人。亲族闻而惊奇,争送重金,
遂得置办妆饰,由母亲送人都,见过深甫。次日,深甫亲送入宫,朝见杨太后。太
后见谢女姿首颇美丽,就向深甫问道:“相公曾说令侄女,面黑目翳,谅来另是一
人?”深甫答道:“即是此女。”接着把病疹脱痂及治目事细说一遍。
太后闻此异征,就存心要立她为后,就对深甫说道:“有此异征,戴福必厚。”
深甫谢恩退出。当时被选人宫的美女共有六人。有故制使贾涉长女,出落得粉装玉
琢,妩媚动人。理宗最为属意,即欲册立贾氏为后。杨太后便劝理宗道:“立后宜
取德,封妃则取色。贾女姿容艳丽,体态轻盈,殊欠凝重,不若谢女,丰容盛祔,
凝重端庄,宜正位中宫。”理宗不便违拗太后旨意,只好册立谢氏为皇后,别封贾
女为贵妃。不过谢皇后举止端庄,只知孝奉太后,不会奉承皇上;那贾贵妃工颦妍
笑,百般媚惑理宗,致帝常日眷隆。三千宠幸,只在贾妃一人身上。
侍人内侍等尝私语道:“不立真皇后,却立个假皇后。”盖言谢后不及贾妃擅
宠,故称她为假皇后。谢后素性谦和,处之泰然。遇着令节诞辰,后妃宫嫔都须往
太后宫中朝贺。谢后遇见了贾妃,以礼相待,绝无妒意。太后益以为贤,常在帝前
称赞谢后器量宽洪,绝无疾言遽色,而且节用爱人,确有古贤后的风度。于是理宗
待后以礼,贾妃见她如此贤德,也只好以礼相敬,故得相安无事。
一日,理宗视朝,披阅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奏疏,报称蒙古遣使王楫来前,协
议合力攻金,臣不敢擅专,呈请圣断谕遵。
理宗就当廷交臣核议。辅臣都说:“时机不可失,应从蒙古所请,出兵会合攻
金,以为徽、钦二帝复仇。”群臣皆以为然。
独有淮东安抚使赵范偏持异议。理宗不听,即命史嵩之遣使往蒙古,约期出师
攻金。嵩之奉诏后,即令邹伸之往蒙古报聘,先谢前次张宣误杀来使之罪,然后请
示出师。窝阔台以礼相待,并答道:“既往不追,目前贵国既肯出师攻金,俟奏捷
后,当把河南地归于宋主。”伸之道谢,并问明出师日期,始行告归,把蒙古主的
话转告嵩之。嵩之如约出兵,先攻唐州,金将乌古论黑罕战死,遂复唐州,乃令京
西兵马钤辖孟珙与统制江海率兵二万,往会蒙古军进攻蔡州。且说金主守绪闻得蒙
古将出兵攻汴,自知兵微将寡,孤城难守,决定徙都避难,以左丞相李蹊、右丞相
赛不、平章白赤等,率兵扈从,留捏阿不奴申等留守汴京。太后、皇后、妃嫔、公
主等都留汴。金主恸哭出城,取道蒲城,拟往河朔,遂用粮船北渡。不料船到中流,
忽然大风猝起,波浪滔天,后船不敢再渡。金主还在北岸相望,忽然蒙古将回古乃
领兵来追。金主狼狈而逃,径往归德暂住。那知屋漏偏遭连夜雨,探报汴京,已被
西面元帅崔立作乱,杀死留守大臣,迎故主子梁王从恪监国,自称都元帅。尚书令
郑玉,举城降蒙古。崔立盛服往谒蒙古将速不台,尊称为父,喝得大醉而归,推说
金主要随驾官吏妻女为质,连夜征集妇女至宅,择有姿色的,牵人卧帐奸污,一面
劫取金太后王氏、皇后结单氏、梁王、荆王及各妃嫔,一起送至蒙古军营。梁王、
荆王即被速不台杀死,派兵押送太后、皇后及妃嫔、公主等至和林。
一班宫眷在途艰苦备尝,有的被污,羞愤自杀,有的受不起长途跋涉的劳苦,
赴水以死。总之比较金人掳徽、钦二帝北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此可见祖宗造
孽,子孙受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至于这一班妇女的结果,要比徽、钦二帝的
宫眷,惨过十倍。因为女真快要被蒙古灭亡,亡国奴安有好待遇呢!
闲言休絮。
且说金主守绪听到汴京失守,两宫被掳,顿足大哭。忽然元帅蒲察官奴举兵谋
反,杀死左丞相李蹊等三百人,囚禁金主于照碧堂。金主便与内侍局令宋珪等谋讨
贼,恰巧北来招讨使乌吉论镐运兵来归德,劝金主南徙蔡州。金主遂即与他定计讨
贼,始将官奴杀死了事,留王璧守归德。金主与群臣径往蔡州。
此时蒙古兵已攻陷洛阳。宋将孟洪自枣阳出兵,连破唐州、顺阳、石六等诸要
隘,斩杀无算,降者七八万人。于是孟洪、江海遂与蒙古将塔察儿合围蔡州。蒙古
兵攻北面,宋兵攻南面,不分昼夜攻打,外城遂破。金主守绪知斗大一座内城,已
危如累卵,谕令传位于完颜承麟。承麟泣辞不受。守绪呜咽道:“朕身体肥重,不
能驰马奔逃,你矫捷多智,侥幸得脱重围,保存一线宗祚,我死也瞑目了!”承麟
只好含泪受玺,草草即位。
百官朝贺甫毕,有人飞报宋兵已杀人南城了。完颜忽斜虎忙引兵出去巷战。无
如宋兵、蒙古兵越战越多。忽斜虎见部下只剩十余人,便杀出重围,奔至出兰轩,
方知金主守绪已经自缢,他也就赴水殉国。诸将士哭道:“相公能死国,我辈情愿
跟随同死。”只听扑通扑通,五百余人都跃入水中。承麟退保子城,闻金主已缢死,
率群臣入哭,不及棺殓,改用火葬。无如子城又陷,承麟死于乱军中。孟洪、江海
杀入金宫,擒得金参政张天纲,向他诘问金主下落,方知已死,正在焚尸。孟洪即
命军士扑灭余火,检出金主尸骨,拆作两分,一份给蒙古,一份归宋。以外宝玉法
物及军器钱粮等,亦分作两份分派,并议定以陈蔡西北地为界,宋治南,蒙古治北。
就此告别,奏凯而回。
总计自金太祖阿骨打建国,传至守绪,历六世,易九主,共一百二十年而亡。
孟洪回到襄阳,嵩之慰劳备至,马上将俘获各件,遣使赍送临安。理宗乃率百
官献俘太庙,藏金主骸骨于大理寺狱库。
孟洪、江海等论功行赏有差。那时史弥远已晋封太师,因有病乞休,此次加封
会稽郡王,奉朝请越五日,弥远竟病死。他入相历二十六年,当推南宋诸相中,惟
他在位最久。自弥远死后,理宗始得亲政,改元端平,逐三凶、远四木。三凶四木,
都是弥远的私党,不用细表。召用洪咨夔、王遂为监察御史,朝政稍觉清明。理宗
知济王礮遭冤屈死,诏复官爵,按时饬有司致祭坟墓。不料赵范、赵葵倡议守河据
关,收复三京的计划,右相郑清之在旁赞和。理宗立即施行,于是南北兵衅复开。
即日下令赵范、赵葵移司黄州,一面令知庐州全子才合淮西兵赴汴。
即时由崔立居守汴京,不料都尉李伯渊、李(王旁)素与立不睦,趁此时机伯
渊竟刺杀崔立,宣布罪状,暴尸市中,一听军民脔割,顷刻而尽。伯渊举城降宋。
全子才整军入城。隔了几日,赵葵率兵来会,催促急攻潼关、洛阳,不等发饷到来,
即命徐敏子统兵西上。既抵洛城,城中并无守兵,遂安然人城。
那知次日粮食即尽,城中又无积储,只好采蒿和面,作饼充饥。
蒙古主得报,即派大兵来援,进逼洛阳。徐敏子出城拒战,虽则胜负未分,无
如粮食已尽,只好弃城而逃。蒙古兵怎敢干休,就一面进兵,一面遣使至临安,责
问何故败盟。理宗答称非出己意,有诏将轻启兵端的赵葵、全子才各削一秩,史嵩
之也已免职。蒙古使臣悻悻而去。就此河淮以南,永无宁日了。
却巧这时又出了一位断送南宋半壁江山的贵戚。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贾似
道。他是贾贵妃的介弟,素行无赖,不务正业。自从贾妃专宠,他竟得为籍田令,
益复纵情声色,每日花天酒地,入夜则挟妓坐灯舫,燕游湖上,倚翠偎红,其乐无
极。理宗在宫中,入夜登楼眺望,遥见西湖中灯火辉煌,就顾语贾妃道:“想必又
是似道在湖中狎游呢?”贾妃答道:“妾弟不自检束,陛下宜加饬责。”理宗即遣
内侍至湖边侦察,果然是似道,就回宫据实复奏。次日,理宗即令京尹史岩之戒饬
似道。岩之要想阿好贾妃,便奏道:“似道落拓不羁,原有年少公子的习气,但才
华出众,可寄以大任。陛下不应拘以小节,畀以下位,宜加大用,命他处理军国事,
他就无暇冶游了。”
理宗竟信以为真,就此有擢用似道意。那时宫中,有一个宫女阎氏,具有沉鱼
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妙不过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秋瞳,简直比之玉环则嫌肥,
比之飞燕则嫌瘦。宫中有了这样的绝代丽姝,别人都不注意,惟有贾贵妃颇为担忧,
恐怕自己的宠眷被阎氏夺去,所以时时提防,不许她接近天颜,派她侍奉宁宗的妃
嫔,自难与皇上见面了。哪知阎氏秀外慧中,颇多机智,早已窥出贾妃的心事,怎
奈孤掌难呜,一个未得承幸的宫女,安能抵制宠冠六宫的贵妃?不过生此花容月貌,
终老长门,心犹不甘。左思右想,见内侍董宋臣颇得皇上信用,心想只有恳托他援
引,许以重报,总肯答应的。打定主意,时时到宫门口探望。有志者事竟成。一日,
宋臣恰巧经过,阎氏请他走人宫门,含泪说道:“我也是故制使的孙女,论家世和
贾贵妃相等,自窥面貌,也不见得丑陋。父兄送我人宫时,满指望立后封妃的,如
今冷落长门,充个宫娥,真正可怜啊!素知你人极侠义,特地恳托你在皇上前为我
一言,使我得承雨露,永远不忘你的大德。”宋臣凝想了一会,说道:“皇上左右,
都是贾妃的心腹,未便替你先容,为防耳目众多,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耍的!只
有一法,等机会,我引着皇上经过这里,你就可跪地叩见,谅你出落得这般美丽,
皇上必然惬意。不过你常常要到宫门张望,莫教错过了好机会。”阎氏诚恳道谢而
入。宋臣热心肠,受了嘱托,谨记心头。时逢谷雨,那阎氏等在曹太妃宫中,宫门
西首,有一座牡丹台,正值魏紫姚黄,开得十分绚烂。宋臣接触眼帘,勾起了心事。
那日理宗退朝,正在便殿中兀坐无聊,宋臣在旁说道:“今年牡丹多了几类,佳种
开得格外美观了。”理宗素爱赏花,听得了就立起身来,只带了宋臣,径来观赏牡
丹,由曹太妃宫门外经过。阎氏早已修饰得花朵儿似的,守候在那里,当下俯伏在
道,口称:“臣婢阎氏接驾。”理宗望了她一眼,暗想:宫中有这样的美人儿,怎
么朕从不曾见过呢?就向她说道:“你且起来,朕不是来见太妃,不必去通报。你
哪里人氏?何时人宫的?”阎氏答道:“籍隶姑苏,故父鼎曾知扬州,臣婢于绍定
三年入宫的。”理宗见她艳如桃李,一口吴浓软语,好似呖呖莺声花外啭,惬意非
常,就含笑说道:“你且暂退,停一会儿命人来召你。”阎氏就裣衽而退。理宗就
移步而前,观赏了一会儿牡丹,命宋臣摘取几朵,带回便殿供瓶。话休烦絮,当晚
阎氏就得召幸,次日即封为婕妤,后来进封为婉容。等到贾贵妃得悉,已经无可挽
回,于是贾妃和阎氏并宠后宫。正是:幸逢内侍机谋巧,才得长门雨露沾。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丧元良佥壬作相 传捷报饰词欺君
蒙古主见宋廷无端背盟,偷袭三京,勃然大怒,即命阔端、塔海侵蜀,忒木解、
张柔侵汉,温不花、察罕侵江淮,同日出师,分三路南侵。宋廷得报,大起恐慌。
左相郑清之、右相乔行简,同保文臣魏了翁出握兵符。实在因他等在朝中,敢谏直
言,诸多妨碍,特地叫他去挑这副重担。了翁屡辞不许,授为端明殿学士,同签书
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并赐便宜诏书。了翁只好陛辞出京,竟赴江州、开封
视事;用赵善美、翰潜为参议官,申儆将帅,调遣援兵,派统制曹友闻驰援青野原,
击败蒙古先锋汪世显;又派赵范往援唐州,也把敌兵击退。两处捷报到京,左右两
相只道蒙古兵是没用的,不愿了翁得此便宜大功,便在理宗前奏请召还了翁,命专
任签书枢密院事。了翁晓得不可与奸佞同朝,那时真德秀已早去世,所以固辞不受,
改任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隔不多时,就一病逝世。由是朝无正士,佥壬当权。
蒙古兵日益猖獗,西蜀全境,几乎尽被阔端所攻陷。文州知州刘锐全家殉难,军民
同死数万人。理宗接到警报,颇悔不该轻启兵端,只好下诏罪己。郑、乔二相自觉
无颜,上疏辞职。理宗时召史嵩之为淮西制置使,赴援光州。
嵩之檄调孟洪、张顺率兵先渡,自为后应。总算侥天之幸,连破蒙古二十四寨。
真州知州卸岳,也战守有方,设伏诱敌,用炮击毙蒙古守将,敌兵始退去。时为端
干四年。次年元旦,改元为嘉熙。蒙古主仍遣温不花进攻黄州,又遣将撤里塔东征
高鹿,连战皆捷。欧洲北部诸王合兵进击,俱遭杀败,全欧洲大震。即温不花率兵
攻黄州,遇着史嵩之调度有方,孟洪、杜呆等足智多谋,勇敢善战,竟将蒙古兵杀
败。嵩之以功进参政,开府鄂州督,视江西、京湖军马。得报蒙古将察罕进攻庐州,
嵩之、杜杲赴援。杲星夜奔人州城守御,敌兵共约有数十万,围城攻打,并运木筑
坝,架炮轰城。杲不畏怯,一面就吊楼内筑立雁翅七层,以堵敌炮,一面用油灌草,
燃火下掷,烧毁敌坝,将敌兵烧得焦头烂额。杲乘势开城出战,大败敌兵,追杀三
十余里,并据险设伏。敌人不能逞,始引兵退去。于是进杜杲为淮西制置使,孟洪
为京湖制置使。这时的孟、杜二将,好似当年的韩、岳。蒙古兵虽然步步南侵,遇
着杜、孟,总是连战皆北。那时嵩之已授为右丞相,他是史弥远的长子,所以酷肖
乃父,执拗任性,恶闻真言。等到左相李宗勉病殁,嵩之独擅朝政,把异己的正士,
一律罢黜,惟孟洪是他所推重,始终不变。洪有所请,必定立予施行。将相调和,
故能把蒙古兵杀退。延至嘉熙五年,又改元为淳祐. 是年蒙古主窝阔台病殁,由第
六后乃马真氏称制,仍命汪世显将兵伐蜀,攻陷成都。制置使陈隆之全家遇害,人
民尽被屠杀,蒙古兵就饱掠而去。忽又进兵攻蜀,弄得人民不能安枕。后经处士冉
琏、冉璞弟兄俩,进谒四川制置使余玠,密献移徙州城于钓鱼山。余玠采纳,就命
他们俩赶筑城池,因山为垒,险要非常。等到工竣,就将合州旧城,移徙钓鱼山,
蜀民始得共庆安居。那时嵩之因母丧去位,改任范钟、杜范为左右丞相。范系正士,
即拔徐元杰为工部侍郎。元杰知无不言,颇多裨益,吏治将有澄清之望。不料天不
假杜范以年,居相位只有八十日而亡。元杰亦以暴疾而卒,相传是被嵩之所谋毙的。
原来嵩之已服终,要想复仕了。时值淳祐六年九月朔,临安居民,都于黄昏时见一
大星陨落,南方声响如雷,见者咸称不知哪位大将要归位了。次日,果然知江陵府
孟洪已疾终江陵。讣达到都,理宗恸哭失声,震悼辍朝三日,赙银千两治丧,追赠
至太师,封吉国公,谥为忠襄,并命建庙享祀,饰终典礼,不为不厚。不过孟洪是
保障南宋的中流砥柱,后任却委了一个贾似道。似道的行谊,看过上文的,谅还记
得,实是一个酷好声色的纨挎子弟。理宗早已看出他性好冶游,曾加训勉,何得再
付以保障江山的重任呢?就因孟洪讣告入朝,理宗骤失此国家梁栋,终日忧形于色,
一时想不出继任人,瞧见贾贵妃在旁,便向她问道:“尔弟是将门之后,幼年曾读
过兵书战策否?”贾妃答道:“先父在任时,常教他骑马射箭,还请过名师学习过
拳棒的。”理宗说道:“命他去继孟洪后任,接统京湖军马,谅能胜任吗?”贾妃
答道:“与其命他做文官,还是叫他去领兵为宜。”理宗于是以似道知江陵兼督孟
洪旧部军马。贾妃和他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似道的生母胡氏,原系贫家妇,他父
贾涉因公渡河,见有少妇在河边洗衣,姿色很为美丽,不觉触起情欲,止步而观,
胡氏也用眉目传情。涉竟色胆如天,随至她家,问道:“你夫何在?”胡氏答道:
“出外未归。”于是互相问答,进以游辞。胡氏含笑不怒,当下就成其美事。春风
一度,竟已受胎。涉即向她丈夫购妇,她丈夫畏涉势焰,不敢拒绝,竟以胡氏得钱
让与,涉即携归任所。怀了九个多月,产生一男,就是似道。后来因胡氏色衰,被
涉斥逐,再嫁为民家妇。及似道年长,始将生母迎归奉养。贾妃擅宠,胡氏时常出
入宫中。与隆国夫人尝同寝处,至是受封为秦齐两国夫人,性极严毅,似道颇加畏
惮。闲言剪断。
且说似道初被任命,正值蒙古内乱未平,不遑南侵,所以暂无战事。蒙古有什
么内乱呢?就是第六皇后乃马真氏,自窝阔台汗死后,她竟临朝称制,宠用侍臣奥
都刺合、蛮回妇法特玛两人,斥正崇邪,胡乱了四年。激怒了太祖弟铁木格,自藩
镇起兵,入清朝政。乃马真氏才着了慌,连忙立长子贵由为国主,铁木格方才收兵
还镇。不料贵由嗣位后,体弱多病,就往西城养疴,朝政仍由乃马真氏掌握。亏得
隔了数月,乃马真氏逝世,贵由病势日增,支持了一年,竟然长逝了,号为定宗。
当由皇后干兀力海迷失挟侄儿失力门垂帘听政。诸王大臣泰半不服,由铁木格
召集库里尔泰大会,推戴拖雷子蒙哥为大汗,拥兵入都。原来那时已建都和林,定
国号为元,当下驰抵都城,官民出城相迎。蒙哥即入朝正位,杀定宗后海迷失,放
失力门于没脱赤,命弟忽必烈开府金连川,总治漠南。忽必烈素怀大志,自开府后,
收揽贤才,整军经武,遣将察罕俟机南侵淮蜀。
宋廷还只道元都内乱未定,毫不为备。那时谢方叔为左相,吴潜为右相。方叔
意气用事,又喜结纳外臣,以厚势力。那时四川制置使余玠镇守蜀中,川民倚作长
城。不料统制姚世安与玠积有嫌隙,他素与方叔互相结纳,遂捏饰玠短,密告方叔,
遂有旨召玠入都,为资政院学士,另调余晦为四川宣谕使。晦尚未到川,玠已暴卒。
蒙古将闻余玠死耗,即遣将汪德臣选精骑夜进,突击晦将甘闰部卒。闰竟闻警先逃,
全军大溃。所守新城,遂被汪德臣夺去。宋廷得报,便召还余晦,另命李曾伯继任。
理宗还只是苟且偷安,又下诏改元宝祐. 屡次改元,从古帝王,改元之多,未有像
他这样的。于此可见他心志游移,不足有为了。
那年贾贵妃病逝,以阎婉容晋封贵妃。内侍董宋臣有功于阎妃,时常乞妃赏赐
优差。阎妃许可,即在理宗前称赞宋臣忠心任事,不辞劳怨,陛下宜少事体恤。理
宗就命宋臣干办佑圣观。一班佞臣逢迎帝意,就假公济私,擅夺民田,辟作佑圣观
余地,于是建筑楼台亭阁,大兴土木。宋臣的私囊中,遂得饱满。等到工竣,且引
倡优入宫,蛊惑理宗。内侍卢允升也是夤缘阎妃,得邀主眷,遂与宋臣狼狈为奸。
丁大全出身微贱,倚仗着他的妻子是贵戚家的婢女,极力趋奉董、卢两宦官,暗中
以巨金运动,托他俩在阎妃前先容,并馈献金珠于妃。阎妃遂在帝前极力援引。大
全竟以一县尉,累迁至殿中侍御史。那时谢、吴两相,都已去职,即进参政董槐为
右丞相。槐素著政声,直言敢谏,入相后力请理宗亲贤远佞,除害兴利。理宗尚未
施行,丁大全却已视槐若眼中钉,屡次上章劾槐。一个良相,怎能敌得过许多奸佞
小臣,槐遂罢相出都,改任程元凤为右相。
进大全为签书枢密院事,任贾似道知枢密院事。次年,程元风罢职,竟进丁大
全为右相。一丁一贾,同握枢要重权,宋宫江山,就此要不保了!理宗在位日久,
后宫仍无所出。似道屡请立储。理宗始下诏,立荣王与芮子孜为皇子,赐名为禥,
初封永嘉郡王,进封忠王。那时似道威权日盛,台谏尝上疏,论他二部将纵兵殃民,
似道即毅然求去,理宗忙下温谕慰留。余姚人孙子秀将授淮东总领,有人告右相道
:“似公已密奏保举咧!”右相遂不敢遣子秀,即以似道所保陆壑往代。似道的恣
横,于此可见一斑。
时值蒙古兵分道南侵,诏以贾似道为京湖南北、四川宣抚大使,兼督江西、两
广军马,任马先祖为沿江制置使。且说蒙古主蒙哥汗自将兵伐蜀,宋廷遣吕文德率
师往援,只因势处逆流,连战不利,率众兵退。蒙古主命将汪德臣围攻合州,幸得
守将王坚守御有方,反用飞石把德臣打落马下。这也是天意不欲亡蜀,德臣竟因伤
重身死。蒙哥汗得悉良将丧亡,竟忧郁成疾,登钓鱼山养疴,竟尔长逝。诸王大臣
载尸北归,合州解围。宋廷得报,即擢王坚为率远军节度。
慢表王坚整军防敌,且说蒙古将忽必烈自将兵渡淮,进大胜关,命张柔趋虎头
关分道并进,势如破竹。忽必烈进抵黄陂,忽宗王穆格遣人以蒙哥汗凶讣来告,且
请北还,以系人望。忽必烈道:“吾奉命南来,岂可无功而还?”遂登香炉山俯瞰
大江,只见宋军以大舟扼江渡,军容甚盛。董文炳自告奋勇道:“长江天险,宋所
恃以为国,势必死守,不夺其气不可,臣愿去一试。”忽必烈许诺。文炳疾趋下山,
命弟文用载艨艟鼓棹渡江为接应,自率敢死士数百为先驱,既近岸,即率众登岸搏
战。水陆宋军不下五六万,忽见蒙古兵冲来,不知道有多少,竟不战而溃,没命奔
逃,不多时江岸已无宋军。忽必烈遂帅诸军渡江,进围鄂州,中外大震。同时临江
亦失陷。兵入瑞州,宋廷主将始悉。原来初时战报,被左相丁大全匿不上闻,直到
都人士皆知,方才据实奏闻,并乞罢职。理宗乃下诏罢黜,一面诏诸路出师,并出
内府银币犒师,进似道为右相,令进军汉阳以援鄂。等到似道行抵汉阳,鄂州副都
统张胜已经自刎殉国。
幸得各路重兵都来援鄂,城池尚未失守。不过各路统将,都轻视似道,如高达
尝语众将道:“他只知选妓征歌,懂得什么军情,竟敢来督制军马呢!”由是每遇
接战,必请似道亲自督战,又常使兵哗警军门。惟有吕文德独尊重似道,每见兵士
在军门口谈笑喧哗,必亲自走去呵止道:“宣抚正在会议军情,你们何得在此喧扰!”
兵士始稍稍敛迹。贾似道见各路重兵齐集,正拟出战,忽有诏命他移军黄州。似道
晓得黄州是两湖与江西的要冲,不易驻守,但既奉朝旨,只好冒险前往,由统制孙
虎臣率精骑护送。不料行抵苹草坪,忽然侦骑入报道:“前面蒙古兵杀来了。”吓
得似道汗流浃背,慌忙想逃遁。虎臣道:“待末将去挡他一阵,使相且暂避一程。”
虎臣本是有名勇将,所以毫不畏怯,带着七百骑兵,自去迎敌。似道却慌做一团。
直到黄昏,侦骑来报孙统制已大获全胜,擒得敌将,先赴黄州,候使相入城。
似道就连夜赶到黄州,虎臣入报北兵系是游骑,已将为首储再兴擒献使相发落。似
道命将再兴牵入,叱骂一番,喝令推出斩首。不料欢喜未完愁又至,接连鄂州、潭
州失守的警报传来,急得手足无措,想了一条求和的下策,即遣心腹宋京赴敌营乞
和,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初尚坚决不允,部将郝经谏道:“现在国遭大丧,宗室
诸王且都心怀叵测,觊觎神器,倘若僭窃主位,发兵袭来,大王势将腹背受敌;还
是与宋议和,立即北归,召集诸王,议定嗣位,那末社稷有主,自无祸患了。”忽
必烈闻言顿悟,遂与宋京议定纳江北地,并岁奉银绢各二十万,即日拔队北归,并
解潭洲围。不料似道偏又命将夏贵蹑敌归路,追杀殿卒百数十人。似道遂拜表捏报
诸路大捷,把称臣纳地的和议,隐匿不报。理宗阅表大喜,只道似道果有再造功,
即诏令班师还朝。等到似道将至临安,百官郊劳。似道入观,理宗温语慰劳,论功
进封少师,爵卫国公,战功以吕文德居首,授检校少傅,其余从征将士进秩有差。
正是:不知人间羞耻事,丧师失地转邀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拘使臣擅开外衅 畏权奸惨杀宫嫔
邪正不并立,左相吴潜是正士,似道既操政柄,即拟将他排去。听得吴潜尝言
皇子禥难胜嗣君之任,似道就趁贺捷的时候,密请理宗立禥为太子。理宗询问吴潜,
潜答道:“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还请慎重为宜。”似道便令侍御史劾
潜,谓群臣都请册立忠王,惟潜独持异议,居心不可问了。
于是下诏罢潜相位,即日册立忠王禥为皇太子。相传禥的生母黄氏,与似道生
母胡氏都是德清县人,两氏同出贫家,均生贵子,可称得无独有偶。
话休烦絮。且说忽必烈北还,行抵开平,宗室诸王来会,推戴为大汗。忽必烈
推却不过,遂登大位,建元中统。命刘秉忠等改定官制,大致和宋廷稍有异同,不
遑细表。不料阿里不哥也在和林称帝。忽必烈汗就三路进兵,平定了内乱,然后遣
郝经为国信使,至宋修好,通告即位,并促践鄂州所订的和约。
那时似道正在大权独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接宿州来报,谓蒙古遣使郝经南
来,请示入国日期。似道心想:若许郝经入都,以前的私订和约,捏词报捷,都要
败露,这事哪里使得。马上遣使止住郝经。郝经便贻书三省及枢密院,且告淮东制
置使李庭芝,请示期入都。似道接阅经书,竟想以一手掩尽天下人的耳目,密令真
州忠勇军营,拘住郝经。蒙古遣官访问郝经所在,且以稽留信使诘问宋吏。宋吏惟
有藉词延宕。似道仍然把和议瞒住,尚恐有人漏泄,便借着会计边费为名,构陷异
己诸将。
赵葵、史嵩之等,均算不如额,罢官索偿。似道因吕文德媚己,倍作干城,命
为四川宣抚使。理宗一味宠任似道,赐第建家庙,并赐钱百万,宠眷之隆,堪推南
宋一人。忽然蒙古大都督李璮举京东地来归,似道奏请理宗封璮为齐郡王兼保信宁
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路军马。璮忠心事宋,潜通蒙古宰相王文统引为外援。
不料被忽必烈觉察,先拿文统正法,次令哈必赤总领诸道兵击璮. 璮被困济南城中,
向宋乞援,久候不至,粮食早尽,遂手刃妻妾,乘舟入大明湖,卒被蒙古兵擒住,
一刀杀死,把尸骸支解,号令军中。忽必烈汗因宋先败盟,决意南侵,命阿术为征
南都元帅,调集大兵南下。似道尚不为意,只是作威作福,有意敛财。刘良贵、吴
势卿等,希承意旨,献一条买公田计策。似道遂疏请颁行有田二百亩,出卖三分之
二,每亩定官价四十缗,不分肥硗。当时浙西田亩,好的要值数百缗或千缗,如此
抑价勒买,民间大哗。似道不恤人言,只管派员收买。且浙西诸路开收以外,又创
行推排法,并造银关,仍然用票代银。理宗老昏颠倒,只要似道说如何,便如何施
行。
至景定五年十月,理宗驾崩。太子禥受遗诏即位,尊皇后谢氏为皇太后,改元
咸淳,是为度宗皇帝。计理宗在位四十年,改元六次,享寿六十二岁。
度宗以自己得登大宝,全赖似道请立己为太子而来,授似道为太师,晋封魏国
公,称为师臣,每遇似道入朝,必离座答礼。似道得此异数的宠眷,格外恣横了。
次年正月,度宗册立全氏为皇后。后籍隶会稽,是理宗生母慈宪夫人的侄孙女。
宝祐中,后父昭孙殁于王事。理宗以后为生母面上亲,后父又死于国事,尝召
后入中宫居住。一日,向后问道:“你父殁于王事,每一念及,很觉可哀!”后随
口答道:“妾父可念,淮、湖间的被难百姓,更可念咧!”理宗很为惊异,心想她
年纪尚轻,竟已能识大体,颇加怜爱,偶语丞相道:“全氏女出语能知大体,宜配
冢嗣,以承宗祀。”遂纳为太子妃。本来理宗从右相丁大全密请,已为太子禥聘定
知临安府顾岩女,因年未及笄;未曾入宫。等到大全被斥,顾岩亦连带罢职。台臣
咸称宜别选名族,以配皇储。理宗采纳台臣言,拟为皇子另聘,忆及母族昭孙女,
曾随父至兵州任所,秋满还朝,道出潭州,适遇蒙古将兀良合台率兵围潭,后与父
都避难入城,援兵不至,焦急万分。忽然兀良合台接到蒙哥汗讣告,连夜解围而去。
于是潭人咸谓全氏女有神人护卫,合城百姓赖以保全。昭孙挈女至临安,曾在理宗
前提及潭人语。至是理宗忽然想及,遂召后入宫。这也是全后的福泽,现在果然册
立中宫。并封杨氏为淑妃。
册后礼毕,加封贵戚勋臣。似道已知蒙古兴师问罪,一再上疏乞归。偏偏度宗
不许,遣内诗日夜交守似道赐宅外,只恐他潜逃,一面特授平章军国事,三日一朝,
又赐第西湖边的葛岭。
似道遂鸠工庀材,建筑楼阁。宅中建一大堂,取名半闲堂,供着自己的肖像,
召集锱衣在堂内做预修功德。他却征歌选舞,日访丽姝,命仆役带入赐第,供他取
乐。宫中有一叶宫女,艳丽非常,也被他逼出宫去,收作小星。每到秋天,广收蟋
蟀,在半闲堂斗蟋蟀赌彩,且召集博徒,作樗蒲戏。男女杂坐,无所不为。每间五
日,乘湖船入朝,并不赴都堂治事,命吏抱文书至葛岭赐第呈阅。大小朝政,都决
于馆客廖莹中及堂吏翁应龙之手。不过似道虽则终日嬉游,凡台谏弹劾,诸司荐辟,
及京尹畿漕等一切大事,不先关白不敢行。正人端士罢斥殆尽,滑吏争献贿赂求美
职,一时贪风大兴。兵败于外,匿不上闻;民怨于下,诛责无算。国事已弄得不可
收拾。度宗正在壮年,何得会一无所闻呢?要知度宗为太子时,就以好色著称,所
以吴潜说他不及理宗。等到即位以后,益复沉湎酒色,以军国大事尽委诸似道,他
却只管纵情色欲。宋宫定例,妃嫔召幸后,次日例须诣阁门谢恩,由知阁事书明月
日,将来如果产生皇子便有稽考。度宗朝每日至阁门谢恩的妃嫔,多至二三十人。
你想他还有什么工夫处理朝政呢?君臣既如此荒淫,哪知蒙古的忽必烈汗,因宋廷
收纳李璮,不践和约,反将郝经拘住,就命阿术为征南都元帅,带同降将刘整等南
下攻襄阳。兵抵马头山,阿璮登山察看形势,就命进抵白河口,筑城断绝宋兵粮道。
知襄阳府吕文焕得报,很是着慌,飞报乃兄宣抚使吕文德。偏偏文德并不着急,反
责文焕妄言邀功,道:“就使白河口有了敌城,襄、樊城池坚固,储粟可支十年,
有何足虑?”文焕只好缮城练兵,为固守计。那阿璮在白河口造战船五千艘,编练
水军七万,然后命史天泽围攻襄阳,又分兵袭击樊城。文德命都统制张世杰往援樊
城。行抵赤滩圃,被蒙古兵遮杀一阵,世杰大败而退。文德只好飞章向朝廷告急求
援。那时似道忽欲顺从众望,特召素有令誉的叶梦鼎为右丞相。梦鼎初尚坚辞,经
似道再三劝驾,始入都就职。不料不满一月,因梦鼎擅准转运使王玠的儿子给荫,
似道怒他未曾禀白,即罢斥部吏数人,梦鼎愤而辞职。适为似道母胡氏所闻,面责
似道:“叶丞相就是你强他出山的,又复牵制他;照你所为,后必得祸,我宁可马
上绝食而死,免得和你一同遭害!”似道素来畏惮其母,即出留梦鼎。梦鼎适闻襄
阳告急,连夜遁去。度宗至是始闻襄、樊警信,即使夏贵为沿江制置使,往援襄、
樊。时值汉水涨溢,贵即率舟师,袭攻敌兵所筑的新城。阿术早作整备,分两路杀
出,混杀一阵,贵军溺水而死的无算。统制范文虎率舟师援贵,也被蒙古兵杀得大
败。吕文德闻援师失利,忧闷非常,竟发生背疽而死。似道就调两淮制置使李庭芝
督师援襄、樊。范文虎是文德的女婿,贻书似道,愿提兵援襄,一战可干,惟不愿
受李节制,幸得成功,愿归恩相。似道允许,提出文虎一军归枢府节制。因是李庭
芝约文虎进兵,文虎只是观望不前。
似道在都,日益傲慢,往往累月不朝。只管与妓妾取乐。
一日正与群妾斗蟋蟀,拍手欢呼的当儿,忽报有钦使到来。似道答道:“大惊
小怪什么,就使御驾亲来,也要使他等一会咧。”说着只管斗蟋蟀,隔了良久,方
才出见。钦使传度宗命,请师王入朝。似道允于次日入朝,钦使告别而去。次晨,
似道入朝,度宗先加慰问,后说襄阳被围日久,危在旦夕,如之奈何?
似道佯作惊异状说道:“北兵已退,陛下从何得此不实的消息?”度宗答道:
“是女嫔告朕,特召师相商议。”似道冷笑道:“陛下岂可听妇人的说话,难道满
朝大臣,都是无耳目的木偶,反使深居宫中的妇人先晓得呢?”度宗不敢多言。似
道含怒而退,就命心腹内侍,入宫查明报告军情的女嫔,方知是新承幸的林氏,竟
诬她与外人有暖昧事,强逼度宗将她赐死。
度宗不敢不依,只好令林氏勒帛自缢。可怜一个好女子,为了关心国事,无端
送了性命,就此吓得无人敢在度宗前说及军国事咧。似道明知襄阳危在旦夕,就促
范文虎统诸军往援。文虎就带领卫卒,及两班舟师十万,进至会丹滩,与蒙古兵会
战。
蒙古兵鼓噪突阵,顺流冲击。文虎早已吓得心慌意乱,略一交战,就弃甲倒戈,
向东逃去。幸得李庭芝部将张顺、张贵智勇兼全,统辖民兵,屡与敌兵交战。先则
互有胜负,后来二张俱战死。庭芝收得两人尸骸,合葬于襄阳城外,立双庙以祀二
忠。
话休烦絮。那襄阳被围五年,樊城被围四年。被困城垣坚固,粮道未绝,兼之
吕文焕植木江中,上造浮桥,藉通援兵,与樊城互相策应。蒙古兵虽勇,一时竟不
得下。都元帅阿术遂亲出督兵,将江中植木锯断,烧毁浮桥,先绝援兵之路,然后
四面进兵薄樊城,猛攻一日,城始陷落。守将范天顺自缢殉难,部将牛宫、王福也
赴火尽忠。樊城既失,襄阳益觉危急。守将吕文焕日望援军不至。蒙古兵以精锐来
攻,并用西域所献新式大炮,轰毁谯楼,士卒多越城出降。蒙古将阿里海涯在城下
力劝文焕顾全满城百姓,早日出降,定加迁擢,这是我主的诏令,决不相欺。文焕
允许出降,先纳管钥。次日,迎阿术入城,交出图籍,即同阿里海涯赴燕京。
原来蒙古主已迁都燕京,改国号为大元,以后小子也改口称为元朝。文焕入觐
元主忽必烈汗,元主即授他为襄汉大都督。
文焕遂上呈攻郢策略,并愿前驱。元主命他暂且休息,再图大举。宋廷得报襄、
樊已失,似道自请行边。度宗初尚不许,后闻鄂州已失,蒙古兵将东下赴临安,三
学生及朝臣上疏,都言非师相亲出不可,度宗不许。似道乃奏设立机连房,藉革枢
密院泄漏军情弊病。隔不多时,似道母胡氏死,诏命用天子卤簿送葬,并令百官襄
办丧事,筑墓准仿山陵。葬事毕,似道就起复入朝。他本奏请守制百日,不料度宗
忽然也患病,召御医诊察,都知他自少好色,伐性过甚,体质已亏得不可救药,犹
未便直说,但称病症不轻,所以内旨立召似道入朝。隔了几天,度宗竟然崩逝。计
共在位十年,寿只有三十五岁。遗诏命皇子显即位。显系全皇后所出,年仅四岁。
尚有长兄名昰,年令较长,为杨淑妃所生。群臣都说:“当此外患迫于眉睫,宜立
长君,方能决断朝政,立嫡不如立长为宜。臣等为宗社计安危,还望师相徇众议以
作主张。”似道悻悻然答道:“有嫡不立,便是内乱的历阶,难道诸公嫌外患不足,
尚思助长内乱么?”
群臣听了,都面面相觑,谁还敢发言呢。在似道,以为幼君嗣位,他可独揽大
权,立了长君,与己大为不利,故尔执意请皇子显嗣位。奉谢太后临朝称制,尊为
太皇太后,尊全皇后为皇太后,封兄昰为吉王,弟昺为信王,命似道独班起居。不
料帝显嗣位,尚未及改元,消息传到元朝。元主忽必烈闻得度宗去世,嗣君只有四
岁,心想这是统一中国的好机会,岂容错过。
就任命两个大元帅,一是伯颜,一是史天泽,调集诸道兵马二十万,用降将刘
整、吕文焕为向导,渡河南下,随城檄示贾似道拘使败盟的罪状。檄中有云:自太
祖皇帝以来,与宋使介交通。宪宗之世,朕以藩职,奉命南征,被贾似道遣宋京诣
我军前,恳请罢兵息民。朕即位之后,追忆是言,命郝经奉书往聘,盖为生灵计也。
而乃执之,以致师出连年,死伤枕藉,系累相属,皆彼宋自祸其民也。襄阳既降之
后,冀宋悔祸,或启令图;而乃执迷,罔有悛心,所以问罪之师,有不能已者。今
遣汝等水陆并进,布告遐迩,使咸知之。无辜之民,初无与焉,将士毋得妄加杀掠。
有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其或固拒不从,及逆敌者,俘戮何疑。
宋廷上面,小儿为帝,晓得什么。似道还在那里朝欢暮乐,歌舞太平湖山,哪
得不要亡国呢!正是:设计有心欺幼主,背盟无术退雄兵。
欲知似道如何拒敌,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汪立信舍身殉国 陈直中上疏除奸
却说似道虽然歌舞湖山,逍遥葛岭,究竟襄、樊失守,更兼元朝又派二十万大
兵南下。他得到了警报,就将李庭芝罢职,改任汪立信为京、湖制置使,赵潜为沿
江制置使。监察御史陈文龙素知赵潜少不更事,告语似道道:“潜年少,难胜此重
任。”似道非但不听,反把他斥退。嗣后起用李庭芝为淮东制置使,夏贵为淮西制
置使,陈弈为沿江制置使。这班都是贪生怕死,全无韬略之人,仗着谄事似道,得
掌兵权。惟有汪立信不是贾党,并且忠勇有谋。他知元朝添派伯颜、史天泽,总制
诸道兵马南侵,急得他什么似的,连夜草书,遣人送至都中。堂吏就转送贾师相赐
第。似道拆阅来书,只见书中有云:今天下大势,十去八九,而君臣尚不以为忧。
夫天之不易假也,从古已然。此诚宜上下交修,以迓续天命之机,重惜分阴,以趋
事赴功之日也。而乃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岁惕日,缓急倒施,卿士师师非度,
百姓郁郁深怨。欲以求当天心,俯遂民物,拱揖指挥,而折冲万里者,不亦难乎!
为今日之计,其策有二。夫内即何事乎多兵,宜尽出之江干,以实外御。算兵帐,
现兵可七十余万人,而沿江之守,不过七千里。若距百里而屯,屯有守将,十屯为
府,府有总督。其尤要害处,辄三倍其兵。事则屯舟长淮,往来游徼,有事则东西
齐奋,战守并用。刁斗相闻,馈饷不绝,互相应援,以为联络之固。选宗室大臣,
有干用者,立为统制,分东西二府,以莅任之,成率然之势,此上策也。久拘聘使,
无益于我,徒使敌得以为辞,请礼而归之,许输岁币以缓归期,不二三年,边运稍
休,藩垣稍固,生兵日增,可战可守,此中策也。二策果不得行,则天败我也!衔
壁舆榇之礼,请备以俟!
平心而论,立信此书确为救时良策。似道若能采择施行,虽不见得就能战胜元
兵,也不见得就会亡国。不料似道阅书,恶其语侵己,勃然大怒,掷书于地,骂道
:“瞎贼竟敢如此狂言!”即于书后批道:“丧心病狂,着即罢斥。”一面另调朱
絙孙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似道依旧若无其事,享他的师相幸福,还不曾晓
得末日将至咧。
且说元朝命伯颜、史天泽将兵南下,不料天泽至郢,患病甚重,知难督师,奏
请元主给假就医。元主召还天泽,诸道军尽归伯颜节制,伯颜遂分大军为两道,自
与阿术由襄阳入汉江,以吕文焕将舟师为前锋,令博罗干由东道取扬州,监淮东兵,
以刘整将骑兵先行。伯颜一军,复分三路前进:索多将一军,由枣阳哨司空山;翟
招讨将一军,由老雅山窥荆南;自与阿术率阿楼罕、张弘范诸军趋郢。旌旗延袤,
前后数百里,水陆并进,直抵郢州,离城西十里安营。那时郢州守将张世杰统兵屯
郢。郢在汉北,以石为城,非常坚固。新郢在汉南,由边居谊率兵驻守。世杰早知
元兵早晚要来攻取,预为设备,横铁絙锁战舰,密植桩木于汉水中,夹以炮弩,要
津并皆施设攻具,分军把守。防御如此周密,伯颜屡次出兵袭城,皆被世杰力战而
退。元军虽勇,竟不得逞,反而伤亡无算。伯颜很为纳闷,遂召阿术问道:“你居
处襄阳五六年,江汉路径,谅必熟悉,不知有无别路可以趋郢的?”阿术答道:
“我也不得而知,只可询诸土人,苟有捷径,必然晓得。”伯颜遂令他往拘土人。
阿术遂易服出营,沿江闲步,恰巧遇见一宋营侦卒,拘之入营,先用好言抚慰,然
后问道:“你可晓得有无间道可趋郢城的?”侦卒答道:“沿江九郡精锐,皆取于
二郢,若舟师出其间,骑兵不得护岸,这是险道。不若袭取黄家湾堡,东有河口,
可入藤湖,转而下江,只有三里,最为便利。”阿术据实告转伯颜。伯颜复回吕文
焕道:“侦卒话是否确实?”文焕答称:“确系实话。”伯颜遂命文焕为前驱,进
至沙洋,命俘卒持榜入城招降。不料守将王虎臣、王大用斩俘焚榜,整军御敌。伯
颜遂用金汁炮先焚庐舍,于烟焰中攻破其城,生擒虎臣、大用,进薄新郢。文焕列
沙洋所俘于城下,缚大用等使往招降。守将边居谊不答,反用伏弩乱箭中文焕右臂
并马腹,马仆,元兵挟文焕跨他马奔去。越日,宋将黄顺、任宁俱出降。文焕乃麾
兵奋勇攻城。居谊见大势已去,赴火自杀,城遂陷落。伯颜入城,以居谊忠烈殉国,
收尸瘗葬,遂进军至蔡店,大会诸将,克期渡江。那时宋将夏贵以汉、鄂舟师,分
据要害。王达守阳逻堡,朱譔孙以游击军扼中流,元兵不得进。伯颜乃用声东击西
的计策,进围汉阳,声言取汉口渡江,一面遣阿楼罕出奇兵,倍道袭沙芜口,一战
而下。夏贵果然中计,率军援汉阳,伯颜却已弃汉阳,自汉口引船入沦河,转沙芜
口以达江,遣人招降阳逻堡不应。伯颜仍用老法子,密语阿术道:“敌人以为我必
拔此堡,方能渡江,此堡很坚,攻之不易;你于今夜引铁骑三千,泛舟直趋上流,
为捣虚之计。”阿术守至黄昏,率四翼军溯流至青山矶。适值大雪,等到天明,遥
见南岸多露沙洲,即登舟指示诸将渡江,载马后随。史格一军先渡,被荆鄂都统程
鹏飞所阻,接战失利。幸得阿术引兵继至,大战中流,鹏飞退却。
阿术率军登沙洲,杀败敌军,直追至鄂东门,鹏飞受重创而逃。
伯颜得报阿术已抵鄂州,遂挥军进攻阳逻堡。夏贵闻得元兵已飞渡至沙洲,惊
得目瞪口呆,即引水军三百艘先逃,沿流东下,纵火焚西南岸,纵兵大掠而还。庐
州都统制王达、定海水军统制刘成俱战死。元兵遂入堡,分兵把守。伯颜遂渡江,
与阿术会师趋鄂州。知汉阳军王仪以城献降。朱譔孙闻元兵趋鄂,率兵往援,行至
中途,得报阳逻堡已失,吓得不敢赴援,连夜奔还江陵府。那鄂州全恃汉阳为屏蔽,
现在汉阳已失,援师又皆遁去,鄂势益孤。吕文焕列兵城下招降,程鹏飞和张晏然
度不能守,遂以州军降元。独有幕僚张山翁不屈,见元兵入城,破口谩骂。诸将掣
刀欲将他斩首,伯颜喝阻道:“此乃义士,命部下送之出城。”伯颜入城查点仓库,
即命阿尔哈率四万人守鄂,自率大军与阿术东下趋临安。
贾似道闻得鄂州已失,不得已始开府都督于临安,以黄万石等为参赞,所辟官
属,皆先命后奏;并令封桩库,拨金十万两,银五十万两,关子一千万贯,充都督
府公用;勒令王侯邸第,输助钱谷,以充军饷,且收没释道租税以备用;一面下诏
天下勤王。那时正值咸淳十年的残冬,天降大雪。似道绝足不至都督府,还只是等
在葛岭赐第中,与妻妾等围炉赏雪。凭窗遥望,六出纷飞,万山皆白,就拍着爱妾
的香肩说道:“未下雪时,满山都是枯草,一刹那变成了白银世界,好似我未开府
以前,手头没有现款,一经都督府成立,黄白物已堆满库中了。”言下哈哈大笑。
这班姬妾懂得什么,自然随声附和。殊不知末日将至,元兵将要杀来了,似道全无
心肝的,还是酒绿灯红,欢天喜地地过年。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便是帝
显嗣位后,改元德祐的元旦。宫廷里面,依然循例庆贺。似道免不得入朝向谢太后
朝贺。霍地警报似雪片般飞来。知靳州管景模举城降元,沿江制置使陈弈同子岩也
俱降元。原来陈弈驻守黄州,伯颜使降将程鹏飞至城下诏谕,弈即使人过江,向伯
颜请求名爵。伯颜道:“吾主早有明谕,凡去逆效顺,别立奇功者,验等第迁赏,
如肯率众来归,当授以沿江大都督。”使者归报。
陈弈大喜,即亲赍图籍出降,并迎伯颜入黄州。弈即得沿江大都督,一面以书
诱子岩也以安东州降元。所有沿江诸郡,由弈致书劝降,一律望风款附。当下似道
闻得元兵已抵黄州,不免有些着慌,即调吕师夔入都,参赞都督府军事。不料师夔
不受命,即以江州降元。初,师夔提举江州兴福宫,疏请募兵以御元,奉诏与知州
钱真孙同募。现在似道召他入都参赞都督府事,任自由调遣。师夔早知大势已去,
且见吕文焕、刘整等降元后,皆得重用,所以不受似道命,即与钱真孙降元。伯颜
即命师夔知江州。师夔请伯颜入城,就廋公楼设宴招待,并选宗室二美女侑酒。伯
颜大怒道:“吾奉天子命,兴仁义师,问罪于宋,尔何以女色来蛊惑我?”说得师
夔满面羞惭,即令二女退去。
伯颜为收服人心计,就和颜悦色地入席喝了几杯,始离坐而去。
师夔马上遗书范文虎,劝他举安庆降元。文虎久有此心,一面复书许可,一面
遣使至江州迎迓伯颜。伯颜就率大兵入安庆,授文虎为两江大都督。那吕、范两人
原是贾党,似道素视为心腹的,而今相继叛宋降元。似道得到江州、安庆叛降的消
息,正地忧闷,忽尔得报元将刘整死于无为军中,又复转忧为喜。
那刘整何故猝死呢?原来他与吕文焕同为元兵向导,既至郢,伯颜命他将兵出
淮南。整意急欲渡江,请于伯颜,说道:“大军自襄樊东下,宋军必然悉力西拒,
东方空虚,可以径趋临安,一鼓而捷。”伯颜不可,命他率骑兵进攻无为军,日久
不能克,及闻吕文焕入鄂捷报,失声长叹道:“主帅迫我,使我成功后于人。”于
是忧愤成疾,竟呕血暴卒于无为城下。似道素畏整谋勇兼全,不敢出师,今得闻整
死耗,大喜道:“上天助我,岂容错过?”遂上表出师,抽诸路精兵十三万人以行。
舳舰相衔,百数十里。命宰执小事专决,大事须关白督府,不得擅行。
进次芜湖,遣人通吕师夔以议和,未曾得复。夏贵引兵来会,袖中出一书,示
似道道:“宋历只有三百二十年。”似道俯首不语,贵乃退去。似道料知夏贵等都
不可恃,心想还是瞎子汪立信忠勇,遂授立信为江淮招讨使,俾就建康募兵。
立信受诏,即至芜湖会见。似道见面,就说道:“悔不曾早用公言,以至如此,
现将奈何?”立信答道:“今江南已无一寸干净土,某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要死
得分明!”语毕即行。哪知回至建康,守兵已大溃,四面皆是元军。立信知已无可
挽回,长叹道:“吾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终于为国一死,但就死殊觉无益。”遂
率所部数十人,至高邮以作后图。似道见军无斗志,将都叛降,料知战则必败,还
是再如前法,仍命宋京至元军,求见伯颜,请称臣奉币,如开庆原约。伯颜不许,
以复书交宋京带回。似道拆阅,上面写着:“未渡江时,议和入贡则可;今沿江州
郡,皆已我属,有何和议可言。汝若必欲求和,速来面议,缓则不及了。”似道情
知去则凶多吉少,只好置之不答。伯颜命军渡江,进围池州。池州王起宗弃官遁去,
由通判赵卯发摄州事,缮城固守。都统张林屡讽他降元,卯发不理。林遂率兵出城,
阳称巡视,阴实至元军纳降。卯发知事不济,谓夫人雍氏道:“城将破,我守臣不
当去,你先出走。”雍夫人答道:“君为忠臣,我独不能为忠臣妇么?”次日,元
兵攻城益急,卯发提笔写几上道:“国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妇同死,节义成双。”
遂与夫人同缢死,城遂破。伯颜问道:“太守何在?”左右以夫妇同死对。伯颜命
具棺衾合葬,祭其墓而去。似道见元兵愈逼愈近,命孙虎臣率精兵七万,军于丁家
洲,遣夏贵率战舰二千五百艘,横亘江中。似道自将后军屯鲁港。伯颜令军中作大
筏数十,采薪刍置其上,阳言焚毁敌舰,阴遣步骑夹岸以进。阿术与虎臣对阵,用
巨炮击虎臣中坚,宋军摇动。阿术挥动船数千号,乘风直进。虎臣前锋将姜才方接
战,虎臣遽过爱妾所乘舟,全军大乱。夏贵不战而走,扁船掠似道坐船,呼道:
“彼众我寡,势不可支。”似道惊愕失措,鸣金收军。阿术与伯颜横击深入。宋军
杀死、溺死的不计其数,江水为之变赤。似道退驻珠金沙,召诸将商议。夏贵说道
:“吾军已胆落,不可复战,师相惟有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吾当以死守淮西。”
议毕解舟而去,似道与虎臣进奔扬州,于是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等守臣,皆弃
城遁去。太平、和州、无为军相继降元。似道上书请迁都,太皇太后不许。殿师韩
震乃是似道的亲信,也以迁都为请。诏命公卿集议。王爚请坚跸,尚未决定,他已
自请罢政,不待报,连夜出都而去。时值张世杰率兵入卫,迁都之议始息。江西提
刑文天祥见了勤王诏,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山蛮,有众万人,遂尽散家资为军费,
率之入卫。无如国势已危如累卵,虽有一二忠臣义士,奋身卫国,也无济于事。时
值郝经弟郝庸,奉元主命来宋访兄。知枢密院事陈宜中奏请以礼送经归国,太皇太
后下诏令总管段佑护送郝经出境。总计经留宋十六年,归至燕都,隔不多时就病殁。
且说汪立信在高邮,意欲控引江汉,以挡元军,嗣闻似道师溃,建康已失,江汉守
臣都望风叛降,不禁长叹道:“时势不足有为,吾可死在宋土了。”遂作遗表,报
谢三宫,并与其子书,嘱以后事,从容扼吭而终。似道至此已穷迫无计,遂命翁应
龙缴还都督府印。陈宜中问应龙道:“似道现在何处?”应龙随口答道:“不知。”
宜中只道他已死,即上疏乞诛似道。正是:恶贯已盈终有报,救亡无术复何如。
欲知似道被诛情形,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虏幼君宗社覆亡 支残局忠臣效死
陈宜中请诛似道,太皇太后谢氏,初尚念他勤事三朝,不忍遽置重典,仅谪为
醴泉观使。一面将似道创的弊政,一律革除,公田收回原价,退还原主;放窜诸官,
一起复职;在朝贾党,一律罢斥,刺配翁应龙于吉阳军。不料台谏侍臣,连章请诛
似道。似道权位已失,不能再作威严,只好上章乞求保全。
有旨命李庭芝遣送归越守制,似道还只是逗留扬州不归。王爚遂上论似道不忠
不孝,宜下诏严责。谢太后遂颁下诏旨,似道不得已,遄反绍兴府,不料守臣闭城
不纳。于是孙嵘叟、方应发等,连章上言罚轻罪重,必须远投四裔重惩奸党,方足
以谢天下,平元人的怨气。乃下诏斩翁应龙,籍没家产,谪似道为高州团练使,安
置循州,家产充公。福王与芮素恨似道,趁此募人为监押官,密令于途次除奸。会
稽县尉郑虎臣应募请行。
原来虎臣的父亲,为似道所倾陷而死,久欲为父报仇,现在巧遇这个差使,即
可为国锄奸,犹可替父报仇,公私两尽,自然奉命维谨。那时似道安置建宁,尚有
许多姬妾在旁侍候。虎臣到后,驱逐姬妾,令似道登程,撤轿盖,暴行秋日中,令
轿夫唱杭州歌以谑之,并直呼似道名,窘辱备至。一日,行至古寺中,壁上有吴潜
题字,虎臣故意向似道问道:“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此?”原来是被似道所害,
似道惭不能答。行至泉州洛阳桥,虎臣令似道观水,并道:“此水甚清,可以就死,
还是你的便宜。”似道以未奉朝命对。复前行,至潭州木绵庵,似道内急如厕。虎
臣向轿夫说道:“我今为天下人杀此大憝。”语毕,就厕上用锤击似道胸,折骨而
死。权奸结果如此,还嫌未足。那陈宜中是夤缘似道而得跻显职,当似道缴还都督
府印位时,宜中疑似道已死,始敢请诛似道。现在宜中得闻虎臣擅杀似道,一般人
都说是宜中所指使,恩将仇报,也是个没有天良的!宜中得闻此言,立捕虎臣下狱,
且置诸死地,一面奏请许似道归葬,并赐还田庐。闲言剪断。
且说元朝愈逼愈近。谢太后命王爚平章军事,以留梦炎、陈宜中为左右丞相,
一面命张世杰总都督府诸军拒敌元兵。临安一夕数惊,吓得一班辅臣和台谏皆不别
而遁。谢太后遂下诏戒禁,榜示朝堂,无如仍有逃逸的。最可恨的宗社已危在旦夕,
那边境守将,还敢乱杀元使,至于一误再误,真所谓自取灭亡了。那时元礼部尚书
廉希贤,及侍郎严忠范,赍奉国书,南下至建康见伯颜请兵自卫,伯颜乃遣兵五百
送行。不料行抵独松关,宋守将张濡竟贸然遣人袭杀忠范,并执希贤解送临安请功。
希贤至半途病死。宋廷得悉,晓得惹了大祸了,亟使人至建康投书谢罪,谓戕
使实系边将误会,朝廷实不知情,当依法诛戮罪魁,还请贵国释嫌修好。伯颜总算
有耐性的了,再命议事官张羽,偕宋使同赴临安。哪知竟像有郝经的冤魂跟着似的,
行至平江,张羽又被守将遣人拦路刺死,惹得伯颜火上添油,誓不再与宋廷议和,
马上下令四路进攻,收降常州、岳州,再进破沙市城。监镇司马梦求自缢。朱譔孙
与商达闻得元兵势如破竹,不敢交战,就举江陵降元。湖北诸郡,都听譔孙劝,相
继归降。伯颜已无西顾忧,统兵南下至真州。阿术遣使招降守扬州制置使李庭芝。
庭芝焚书杀使,即命张俊出战,不料俊反持孟之缙书,回城劝降。庭芝斩俊首级示
众,另遣统制姜才出战,身中流矢,败入城中。幸得庭芝守御有方,城未遽陷。张
世杰召刘师勇等进次焦山,大集舟师,决计与元兵决一死战,结果被元兵杀得七零
八落,不复成军。世杰败回圌山;表请济师。
适值执政互生意见,平章王爚与陈宜中大闹脾气,宜中竟悻悻去都。太皇太后
罢免王爚,召还宜中。
时值文天祥提兵入卫,宜中请授天祥知平江府,李芾知潭州。天祥临行,上疏
请建四镇。宜中与左相留梦炎都以为迂阔难行,不报。天祥叹息而去。元统帅伯颜
分兵东下,自将中军趋常州,用吕文焕为先锋,水陆并进,将攻常州,文天祥派尹
玉、麻士龙、朱华、张全等合将兵往援。至常州,士龙先战死。
尹玉杀伤敌兵数千人,相持一日,受重创而死,麾下无一人降元。华与全收军
而还。陈宜中得报元兵攻克广德军泗安镇,仓皇无措,令临安居民,年在十五岁以
上的,皆籍为兵,号为武定军,一面遣使之平江,召文天祥入卫。再说伯颜围攻常
州。
姚讪、陈炤、刘师勇、王安节等力战固守。伯颜遣人招降,譬喻百端,终不听。
伯颜大怒,役城外居民,运土为垒。土至连人一并筑入土中,杀民煎膏取油以作炮,
焚毁牌权,日夜攻不息。訔等守志益坚。伯颜叱令帐前诸军,四面并进,奋勇环攻,
城遂破。知州事姚讪、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皆战死。惟刘师勇以八骑突围而出,
奔往平江。同时元将苏都尔岱、李恒等与伯颜分道进兵,长驱所至,莫当其锋,连
拔江西十一城,进逼抚州。安抚使黄万石闻兵至,逃避建昌。都统密佑率众逆战于
集贤坪,奋勇突进。元兵围之数重,佑身中四矢三枪,仍挥双刀,杀死元兵数十人,
突围南走,渡板桥,桥断被执。苏都尔岱嘉他忠勇,劝降不屈,令他长子劝道:
“父若死,儿将何以为生?”佑怒斥道:“你行乞于市,口称是密都统子,谁不怜
你呢?”语毕,怡然解衣就刑,遂被杀。元兵进取建昌,黄万石降元。统制米立被
执不屈死。元兵略定江西,进攻独松关,守将张濡闻风遁去,元兵遂入关。宋廷接
各地警报,吓得左相留梦炎不辞而遁,由陈宜中一人当国,弄得一筹莫展,一面请
谢太后遣工部侍郎柳岳如元军前,请班师修好。岳奉命至无锡,求见伯颜,涕泪交
流地说道:“嗣君幼冲,况在衰絰中,自古礼不伐丧。凡前此失信背盟,皆奸臣贾
似道一人欺君误国;今似道已伏诛,贵国亦可恕罪退兵了!”伯颜怫然答道:“汝
国一再执戮我行人,故我兴师问罪。从前钱氏纳土,李氏出降,皆系汝国的成制,
况汝国天下得于小儿,失于小儿,天道如此,尚何多言!”岳无言可辩,只好拜别
还临安。伯颜遂进驻平江。
原来是平江府通制王拒之、统制王邦杰献城迎降的。那柳岳还都复命,陈宜中
复奏请太后,再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及兵部侍郎吕师孟,同柳岳再赴元军,求称侄纳
币,不从则称侄孙,并令与吕文焕接洽,乞他通好罢兵。秀夫等即赴平江,求见伯
颜,转达乞和意。伯颜冷笑道:“事至今日,还有什么和议可言呢!”说罢,拂袖
退人,秀夫惭愧而退。那吕师孟是文焕的犹子,秀夫就叫他往见叔父,乞为疏通和
议。文焕答道:“失之太晚了。郝经南来促和,就算为似道所误,后来元主两次遣
行人南来,原为罢兵息民起见,从中是我所献议,为什么一再把行人杀死,如今叫
我有何面目再向主帅去疏通呢?”师孟默然而退,就同秀夫等还都转达。宜中还不
死心,再请于谢太后,愿章表求封为小国。谢太后主见全无,惟有涕泣,一任宜中
取决。
宜中即命直学士院高应松草求和表,应松不肯奉命。改令京官局刘褒然起草,
仍命柳岳奉表前往。不料行至高邮稽家庄,被土民稽耸所杀死。于是元兵步步紧逼,
宋廷急得寝食不安。时已德祐二年正月,忽接湖南警报,潭州已失。原来潭州为元
将阿里海涯所围,已三阅月咧。由李芾竭力守御,元兵不得逞。
阿里海涯与诸将画地分围决陧水,以炮攻城,城中大窘。诸将向李芾泣语道:
“吾属为国尽忠,与城共存亡,固所当然,其如城中百姓何?”芾怒答道:“国家
平时厚养你们,就为今日计,惟有死守,谁敢复言,我先戮之。”至元年除夕,元
兵蚁附登城。知衡州尹谷,时寓城中,闻警即与家人自焚死。芾命酒祭毕,又闻参
议杨霆也已投水自杀。芾回坐熊湘阁,召帐下沈忠入,向他说道:“吾力竭,分当
死国,吾家人亦不可辱于俘,你尽杀之,然后杀我。”忠辞以不能。芾定要他奉命,
忠始垂泪应诺,取酒饮芾家人尽醉,挥泪遍刃之。湖南镇抚大使知州事李芾,亦引
颈受刃。忠纵火焚衙舍,还家把妻子杀却,还至火所,恸哭再拜,自刎而死。幕僚
陈忆孙、颜应焱皆死。
潭民闻芾全家自杀,多举家自尽,城内无虚井。次日便是元旦,吴继明、刘孝
忠以城纳降,阿里海涯入城后,传檄诸郡一律归降。临安得此警耗,人心大震,又
遁去两个辅臣,遂以吴坚为左相,常懋参知政事。谢太后见元兵将迫都城,陆秀夫
已还报元人不肯从伯侄称呼,遂命用臣礼请和,宜中有难色。谢太后呜咽道:“苟
存社稷,称臣非所较。”遣监察御史刘岊奉表称臣,上尊号,岁贡银两、绢匹各二
十五万,乞存境土,以奉祭祀,且约伯颜会于长安镇。刘岊奉命而去。
文天祥眼见国祚将亡,乞命吉王、信王镇闽广,以图兴复。
宗亲亦申请谢太后下诏封吉王昰为益王,判福州,信王昺为广王,判泉州,并
命驸马都尉杨镇及外戚杨亮节、俞如珪等,提举二王府事。宜中见元兵将临城下,
率群臣入宫请迁都,谢太后不许,宜中恸哭复请。太后命具装以俟,及暮,不见宜
中入宫,谢太后怒道:“吾初不欲迁都,大臣数以为请,此时却又不见,明明是欺
我。”语毕脱簪珥投地,恸哭而入,遂闭阁。
大臣请见,皆不纳。且说伯颜允许宋廷奉表称臣,约期会见,刘岊还都复命。
不料伯颜如期至长安镇,宜中违约不往议事。
伯颜乃率军进次皋亭山,游骑至临安府北关。文天祥、张世杰请移三宫入海,
他们俩率众背城一战,宜中不许,即请谢太后遣杨应奎上传国玺乞降。伯颜受玺,
遣使召宜中议降事,宜中不敢往,是夜即遁归温州。张世杰、刘师勇因见不战而降,
即弃所部兵入海,世杰行次定海。卞彪奉元将命往见世杰招降,世杰误会彪来从己
归南,宰牛宴会。酒半,彪从容进言劝降。
世杰大怒,拔剑断彪舌,乱刀剁死,遂入海。师勇至海上,见时事不可为,隔
不多时,就忧愤而卒。且说杨应奎归报太后,言伯颜必欲执政往议。谢太后见宜中
已遁,就以天祥为右丞相,与左相吴坚偕往议和。天祥不愿为相,即与坚同至元军,
见了伯颜,天祥侃侃说道:“北朝若以宋为与国,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
与金帛犒师,北朝全兵以还,乃是上策;若欲毁宋宗社,则淮、浙、闽、广,尚多
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伯颜以遵奉诏命为辞,即遣吴坚还,
疑天祥有异志,留住军中。天祥怒问道:“我此来为两国大事,何故留我?”伯颜
答道:“勿怒,君为宋大臣,责任非轻,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遂令蒙古岱、
袁多馆伴天祥。伯颜奉元主命,以临安为两浙大都督府,命蒙古岱、范文虎入城治
都督府事,又令张惠、阿楼罕、董文炳、张弘范等入临安,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
书及百司符印告赦,罢官府及侍卫军,并索宫女内侍及诸乐官而去。宫女赴水以死
的百数十人。次日,伯颜自湖州市入临安城,城建大将旗鼓,率左右翼巡城,观潮
于浙江,又登狮子峰,观临安形势。时福王亦自绍兴至,伯颜接见,略慰数语。太
皇太后及帝欲与相见,伯颜拒绝。明日伯颜自临安启行北去,乃遣安塔海入宫诏宣
促帝及太后入觐元主。
于是帝显与全太后肩舆出宫。福王与芮、溯王乃献、隆国夫人黄氏,并杨镇、
谢堂、高应松、刘褒然三学生等相随帝后北去。
太皇太后因疾留宫,后来亦至燕京,封为寿春郡夫人。帝及全太后被虏北去,
行至瓜洲,李庭芝令姜才率兵截击,谋夺两宫。
元兵拥帝避去。姜才追至浦子市与元兵接战多时,不能胜,只好退还。帝至燕
京,见过元主,封为瀛国公,全太后自愿为尼,令居正智寺。南宋至此,可算灭亡
了。不料文天祥被俘北去,行至镇江,深夜遁去,奔入真州,泛海至温州,访求二
王。途次闻得益王昰已在福州谋兴复,天祥就星夜赶往觐见益王。适值陆秀夫、苏
刘义、陈宜中、张世杰等接踵前来,议立益王昰为帝,改号景炎元年,尊杨淑妃为
皇太后,同帝听政。授陈宜中为左相,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相,以外都加官
职。天祥固辞不受,改授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元主命阿术督军剿抚。
转战二年多,世杰奉帝坐舟入海。帝昰年才十一岁,竟得病而死。世杰、秀夫
等立广王昺为帝,择得广州外海的厓山以为天险可恃,奉帝移驻。元主命张弘范为
都元帅,率兵下闽粤。你想世杰、天祥等兵微将寡,怎能敌得住元兵。结果天祥战
败,被执遇害;世杰战败,投海殉国;陆秀夫负帝昺蹈海而死,南宋遂亡。自高宗
至帝昺凡九主,共一百五十二年,若与北宋合算,共得三百二十年。宋宫演义至此
已终,爰赋一绝,以作收场。
陈桥兵变正当阳,三百年来国祚长。
一代兴亡成逝水,独留正气有天祥。
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人,于宗社覆亡之后,犹奉千王少主以与强敌抗,
明知无益,聊为最后之奋斗。此即诸葛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
原非忠臣烈士所暇计及矣。全书至此,已告结束。作者叙宋室一代兴亡,凡朝廷大
事,宫闱琐闻,皆与正史不甚相远,较诸涂饰附会,流于淫秽者,固稍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