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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精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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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
献平淮夷雅表
臣宗元言:臣负罪窜伏,违尚书笺奏十有四年。圣恩宽有,命守遐壤,
怀印曳绂,有社有人。臣宗元诚感诚荷,顿首顿首。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天造神断,克清大憝,金鼓一动,万方毕臣。
太平之功,中兴之德,推校千古,无所与让。臣伏自忖度:有方刚之力,不
得备戎行,致死命,况今已无事,思报国恩,独惟文章。伏见周宣王时称中
兴,其道彰大,于后罕及。然征于《诗》大小雅:其选徒出狩,则《车攻》、
《吉日》;命官分士,则《嵩高》、《韩奕》、《烝人》;南征北伐,则《六
月》、《采芑》;平淮夷,则《江汉》、《常武》。铿鍧炳耀,荡人耳目。
故宣王之形容与其辅佐,由今望之,若神人然。此无他,以《雅》故也。
臣伏见陛下自即位以来,平夏州,夷剑南,取江东,定河北。今又发自
天衷,克翦淮右,而《大雅》不作。臣诚不佞,然不胜愤懑。伏以朝多文臣,
不敢尽专数事,谨撰《平淮夷雅》二篇。虽不及尹吉甫召穆公等,庶施诸后
代,有以佐唐之光明。谨昧死再拜以献。臣宗元诚恐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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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赋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
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
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常在草野。人不惭
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
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
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
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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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
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
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
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脯榛榛,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
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
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
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
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
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
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
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
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
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
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
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
离为守臣扦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
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
东徙,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
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盭,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
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
威分手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
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
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
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
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
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
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
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
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
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
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
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
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
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
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
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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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道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
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
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
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
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
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
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
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
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
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
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
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
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
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
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矣,私其力于己也,
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
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
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
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
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
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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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公问守原议
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勃鞮,以畀赵衰。
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媟
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
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
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
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
巨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
竖刁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始政,所以观视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
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义则天子之册也。诚
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弘、石得以杀望之,误之
者,晋文公也。
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
代若此;况于问与举两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以附《春秋》
许世子止、赵盾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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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 《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
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
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
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
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
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以向,违害者不知所以立,以
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
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
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
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
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
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
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
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
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
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
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
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
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
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
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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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封弟辨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
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
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
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
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
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宣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
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
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
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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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
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懃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
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去吾国故不忍。具是二
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
邪,颓而不息。故在 《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
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
箕子归,作 《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
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
得其正,其大人欤?”
於虖!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
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
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
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蒙难以正,授圣以谟。宗祀用繁,夷民其苏。宪宪大人,显晦不渝。圣
人之仁,道合隆污。明哲在躬,不陋为奴。冲让居礼,不盈称孤。高而无危,
卑不可逾。非死非去,有怀故都。时诎而伸,卒为世模。《易》象是列,文
王为徒。大明宣昭,崇祀式孚。古阙颂辞,继在后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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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 《晏子春秋》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
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皆非也。
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
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
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
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自刘向、
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
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
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也,为是书者,墨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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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故万年令裴府君墓碣
公讳墐,字封叔,河东闻喜人。太尉公讳行俭,实高祖。侍中公讳光庭,
实曾祖。刑部员外郎府君讳稹,实祖。大理卿府君讳儆,实父。公由进士上
第,校书崇文馆。饬馆事,修整左春坊,由是立署局。后参京北军事,按覆
校巡,大尹恒得以取直。为太常主簿,搜逖疑互,探抉遁隐,宿工老师,不
得伏匿,皆来会堂下。耆股肱,役喉喙,以集乐事。作坐立二部伎图。卿奇
其绩,奏超以为丞。司空杜公联奉崇陵、丰陵礼仪,再以为佐。离纷尨,导
滞塞,关百执事,条直显遂,司空拱手以成。自开元制礼,讳去《国恤》章,
累圣陵寝,皆因事揽缀,取一切乃已,有司卒无所征。公乃撰《二陵集礼》,
藏之南阁。转殿中侍御史,仍拜尚书比部员外郎,会校成要,期岁毕具。刺
金州,决高弛隙,去人水火,渚茭原茅,辟成稻粱。陟万年令,丛剧辨肃,
谈宴终日,人视之若居冗官然。会金州猾吏来,扬言恐喝,以烦亵事,曰:
“不得三十万,吾能为祸。”公大怒,召骂之,恣所为。吏巧以闻,御史按
章具狱,再谪道州、循州为佐掾。会赦,量移吉州长史。元和十二年秋七月
日,病痁泄卒。
始公以唯诺闻长安中,奔人危急,轻出财力,如索水火。性开荡,进交
大官,不视齿类;挟同列,收下辈,细大毕欢。喜博奕,知声音,饮酒甚少,
而工于糺谪。谣舞击咢,纤屑促密,皆曲中节度,而终身不以酒气加人。昼
接人事,夜读书考礼,收捃策牍,未尝释手,以是重诸公间。初娶范阳卢氏,
无子。后夫人柳氏,德为九族冠。生三男子,丧其二焉。贞元十六年某月日
卒,祔于长安御宿之北原,冢子铣,奉柩以明年月日克葬于墓。铣以文书来
柳州,告其叔舅宗元,愿碣于墓左。则涕为之铭。其辞曰:
有郁其馨,惟裴之卿。世服大僚,仍耀烈名。封叔申之,实惟其英。雠
书宫闱,佐职于京。太常贪吏,以能增秩。相仪考礼,大弁斯毕。鸠工展伎,
爱备声律。或图或书,藏之府室。史于柱下,郎于会司。徼循以周,大比是
宜。作牧于金,金人允怀。沟防汉浒,垫沃卒移。增我岁食,易其芋魁。游
手闲民,相顾聚来。征为万年,治剧于都。百务叙成,谈宴以娱。谁恤谁恃?
不忍悍吏。胡巧其辞?按章以遂。由道斥循,施施三年。更赦进资,庐陵是
迁。人曰世德,宜庆于延。又曰良能,宜力之宣。朝有大赍,期赐其还。鬼
神不享,命殒在前。长原有墓,高曾祖父,淑灵是锃。封叔爰归,左右惟具。
孤铣磨石,祈辞海陬。遂升其趺,于道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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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
夫人姓刘,其先汉河间王。王有明德,世绍显懿。至于唐,有文昭者,
为绵州刺史,号良二千石。其嗣慎言,为仙居令、光州长史,克荷于前人。
光州,夫人之父也。夫人既笄五年,从于北海王府君,讳某。府君举明经,
授任城尉左金吾卫兵曹。修经术,以求圣人之道;通古今,以推一王之典。
会世多难,不克如志,卒以隐终。
夫人生二子:长曰彝伦,举五经,早夭;少曰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
之用。贞元中,待诏禁中,以道合于储后,凡十有八载,献可替否,有匡弼
调护之勤。先帝弃万姓,嗣皇承大位。公居禁中,訏漠定命,有扶翼经纬之
绩,由苏州司功参军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将明出纳,有弥纶通变之劳,
副经邦阜财之职,加户部侍郎,赐紫金鱼袋。重轻开塞,有和钧肃给之效,
内赞谟画,不废其位,凡执事十四旬有六日。利安之道,将施于人,而夫人
卒于堂,盖贞元之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知道之士,为苍生惜焉。天子使
中谒者临问其家,赙以布帛。
呜呼!夫人之在女氏也,贞顺以自处,孝谨以有奉;其在夫族也,祗敬
以承上,严肃以莅下。事良人四十有九年,而勤劳不懈;生户部五十有三年,
而教戒无阙。年七十有九,而户部之道闻于天下,为大僚,垂紫绶,以就奉
养。公卿侯王,咸造于门。既寿而昌,世用羡慕。然而天子有诏,俾定封邑,
有司稽于论次,终以不及,时有痛焉。是年八月某日,祔于兵曹府君之墓。
铭曰:
夫人之德,温柔敬直。承于阴教,式是嫔则。克生良子,用扬懿美。有
其文武,弘我化理。天子是毗,邦人是望。若若紫绶,荣于高堂。惟昔孟氏,
号为母师;在汉称贤,有戒不疑。懿懿夫人,维其似之。山北之里,神禾之
原。问于灵龟,閟此显魂。勒石垂体,永永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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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渔者对智伯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
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
“若渔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
曰:“若之渔何如?”曰:“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魦鳣鰋者,
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
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反吞
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
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问之从鱼之大者,幸而
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
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
于渤澥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
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问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
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
侈家,若栾氏、祁氏、郤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何,以贪晋国之利,而
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魦鳣鰋也。脑流骨腐于
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
之上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
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迫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
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
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
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
其目动矣,而主乃慠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
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
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
薨,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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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对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
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
温屯呕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
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
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
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味不觌,乃合清渭,以自彰秽迹,故其
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
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
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
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
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
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
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
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蜯之与居,
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
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
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穷我
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
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
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
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蝎,
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
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余矣,其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
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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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
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 ‘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
‘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
人之血气败这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
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
之生而物益坏,食齧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
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
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
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
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
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
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
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
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
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
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
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
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
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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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
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曰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
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跂,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
如往,必背而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
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
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
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
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
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
是不近于煦煦者耶?今夫鹘,其立鸺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
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
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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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进有司以问■之说。则曰:“合百神于南
郊,以为岁报者也。先有事必质于户部,户部之词曰: ‘旱于某,水于某,
虫蝗于某,疠疫于某’,则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余尝学《礼》,盖
思而得之,则曰:“顺成之方,其■乃通。若是,古矣。”
继而叹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见也;祭之飨乎?吾不可得而知也。
是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者。夫圣人之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
神也,盖于人也。以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而犹诛削若此,况其貌
言动作之块然者乎?是设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
或曰:“若子之言,则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未有黜其吏者,
而神黜焉,而曰 ‘盖于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云,旱乎,水乎,
虫蝗乎,疠疫乎,岂人之为耶?故其黜在神。暴乎,眊乎、沓贪乎,罢弱乎,
非神之为也,故其罚在人。今夫在人之道,则吾不知也。不明斯之道,而存
乎古之数,其名则存,而教之实则隐。以为非圣人之意,故叹而云也。”
曰:“然则致雨反风,蝗不为灾,虎负子而趋,是非人之为则何以?”
余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谓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为,则十年九潦,八年
七旱者,独何如人哉?其黜之也?苟明乎教之道,虽去古之数可矣,反是,
则诞漫之说胜,而名实之事丧,亦足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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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
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则速
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柜而滞。
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吾子其务法焉者
乎?”曰:“然。”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泽而杼,
山而侔,上而轻,下而轩且曳。祥而旷左,革而长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
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郊以陈于庭,其类众
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西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
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拘而固者蚤,长而桡,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
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先,
其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
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
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诗》之言曰:“四
牡騑騑,六辔如琴。”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此其以达于大
政也。凡人之质之良,莫能方且恒。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孔子于
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虎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畜狗,不震乎
其内。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
者未至,故说车以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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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龙说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
坠地,有光晔然,被■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
狎焉。奇女頩尔怒曰:“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
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
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期,进
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
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呜呼!非其类而押其谪不可哉。孺子不安人也,故记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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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天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
之欤?余固以为寓也。
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
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
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
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
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
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辞窥貌,逐其声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
其所升,常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多清明冲淳,不为
害者。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
人。幸不出于此者,徵之犹无以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
之疑,子胡横;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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罴说
鹿畏,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楚
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昔云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
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
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
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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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八骏图说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
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而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
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
故传伏羲曰牛首,女娲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
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
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龁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
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
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
也。然则伏羲氏、女娲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
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倛头,为龙、凤、麒麟、
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
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
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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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传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
主之。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疾病疕疡者,亦皆乐就清
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
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市
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
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
馈遗清者,相属于户。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
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
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
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
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
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
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
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亡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
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
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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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瘘,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
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富豪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
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乎,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
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
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
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
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
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
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
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
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而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
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
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向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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蝂传
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
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
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
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
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
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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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尸虫文
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日庚申,幸其人之
昏睡,出谗于帝以求飨。以是人多谪过、疾病、夭死。”柳子特不信,曰:“吾闻‘聪明
正直者为神’。帝,神之尤者,其为聪明正直宜大也,安有下比阴秽小虫,纵其狙诡,延
其变诈,以害于物,而又悦之以飨?其为不宜也殊甚!吾意斯虫若果为是,则帝必将怒而
戮之,投于下土,以殄其类,俾夫人咸得安其性命而苛慝不作,然后为帝也。”
余既处卑,不得质之于帝,而嫉斯虫之说,为文而骂之:
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育是处
兮,不择秽卑;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
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
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
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
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蛕恙心,短蛲穴
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
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
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
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
击汝酆都,糜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
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祝曰:“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
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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宥蝮蛇文
家有僮,善执蛇。晨持一蛇来谒曰:“是谓蝮蛇。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
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于人,则愈怒,反啮草木,草木
立死。后人来触死茎,犹堕指、挛腕、肿足,为废病。必杀之,是不可留。”余曰:“汝
恶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类甚博。”余
谓僮曰:“彼居榛中,汝居宫内,彼不汝即,而汝即彼,犯而斗死以执而谒者,汝实健且
险,以轻近是物。然而杀之,汝益暴矣。彼耕获者、求薪苏者,皆土其乡,知防而入焉,
执耒、操鞭、持芟,扑以远其害。汝今非有求于榛者也,密汝居,易汝庭,不凌奥,不步
暗,是恶能得而害汝?且彼非乐为此态也,造物者赋之形,阴与阳命之气,形甚怪僻,气
甚祸贼,虽欲不为是不可得也。是独可悲怜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杀也。”余悲其
不得已而所为若是,叩其脊,谕而宥之。其辞曰:
吾悲夫天形汝躯,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目兼蜂
虿,色混泥涂,其颈蹙恧,其腹次且,褰鼻钩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衔
毒而趋,志蕲害物,阴妬潜狙。汝之禀受若是,虽欲为为螾,焉可得已?
凡汝之为恶,非乐乎此,缘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
脊努,呥舌摇尾。不逞其凶,若病乎己。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吾将薙吾庭,
葺吾楹,窖吾垣,严吾扃,俾奥草不植,而穴隟不萌。与汝异途,不相交争。
虽汝之恶,焉得而行?
嘻!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既禀乎此,能无危物?贼害无辜,
惟汝之实。阴阳为戾,假汝忿疾。余胡汝尤,是戮是抶。宥汝于野,自求终
吉。彼樵坚持芟,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余力一挥,应手糜碎。
我虽汝活,其惠实大。他人异心,谁释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呜呼悲
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讼其内。今虽宽焉,后则谁赉?阴阳尔,造化
尔,道乌乎在?可不悲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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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王孙文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
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
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
猿之居山恒郁然。
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强强,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
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辄咬
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
山恒蒿然。
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猿。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
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倰倰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
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山之灵兮,胡不贼旃?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
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
群披竟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王孙兮甚可憎!
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惟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禹、稷
合兮凶诛。群小遂兮君子违,大人聚兮蘖无余。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
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
胡逸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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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螭文并序
零陵城西有螭,室于江。法曹史唐登浴其涯,螭牵以入。一夕,浮水上。吾闻凡山
川必有神司之,抑有是耶?于是作《诉螭》投之江曰:
天明地幽,熟主之兮?寿善夭殇,终何为兮?堆山酾江,司者谁兮?突
然为人,使有知兮。畏危虑害,趋走祗兮。父母孔爱,妻子嬉兮。出入公门,
不获非兮。浟浟湘流,清且微兮。阴幽洞石,蓄怪螭兮。胡濯兹热,卒无归
兮。亲戚叫号,闾里思兮。魂其安游,觐湘累兮。嗟尔怪螭,害江湄兮。涎
泳重渊,物莫威兮。蟉形决目,潜伺窥兮。膏血是利,私自肥兮。岁既大旱,
泽莫施兮。娇猾下民,使颠危兮。充心饱腹,肆敖嬉兮。洋洋往复,流透迤
兮。惟神高明,胡纵斯兮?蔑弃无辜,逞怪姿兮。胡不降罚,肃川坻兮。舟
者欣欣,游者熙兮。蒲鱼浸用,吉无疑兮。牲牷玉帛,人是依兮。匪神之诉,
将安斯兮!神之有亡,于是推兮。投之北流,心孔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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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溺文并序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
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
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
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
氓者乎?于是作 《哀溺》。
吾哀溺者之死货兮,惟大氓之为忧。世涛鼓以风涌兮,浩滉荡而无舟。
不让禄以辞富兮,又旁窥而诡求。手足乱而无知兮,负重逾乎崇丘。既浮颐
而灭膂兮,不忍释利而离尤。呼号者之莫救兮,愈摇首以沉流。发披鬟以舞
澜兮,魂伥伥而焉游?龟鼋互进以争食兮,鱼鲔族而为羞。始贪赢以啬厚兮,
终负祸而怀仇。前既没而后不知惩兮,更揽取而无时休。哀兹氓之蔽愚兮,
反贼己而从仇。不量多以自谏兮,姑指幸者而为谋。
夫人固灵于鸟鱼兮,胡昧罻而蒙钩!大者死大兮,小者死小。善游虽最
兮,卒以道夭。与害偕行兮,以死自绕。推今而鉴古兮,鲜克以保其生。衣
宝焚纣兮,专利灭荣。豺狼死而犹饿兮,牛腹尸而不盈。民既■■而无知兮,
故与彼咸谥为氓。死者不足哀兮,冀中人之为余再更。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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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擥蘅若以荐芳。愿
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词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
御羔袖。牝鸡咿嘎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
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
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晓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愈西施。
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
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
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
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
珮兮,滔大故而不二。沉璜瘗蔽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
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
辞之■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
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
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退身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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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乐毅文
许纵自燕来,曰:燕之南有墓焉,其志曰“乐生之墓”。余闻而哀之。
其返也,与之文使吊焉。
大厦之骞兮,风雨萃之。车亡其轴兮,乘者弃之。呜呼夫子兮,不幸类
之,尚何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狂顾徬徨。燕复为齐
兮,东海洋洋。嗟夫子之专直兮,不虑后而为防。胡去规而就矩兮,卒陷滞
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岂夫子之不能兮,无亦恶是之遑
遑。仁夫对赵之悃款兮,诚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与兮,弥亿载而愈光。谅
遭时之不然兮,匪谋虑之不长。跽陈辞以陨涕兮,仰视天之茫茫。苟偷世之
谓何兮,言余心之不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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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戒
皆知敌之仇,而不知为益之尤;皆知敌之害,而不知为利之大。秦有六
国,兢兢以强;六国既除,訑訑乃亡。晋败楚鄢,范文为患;厉之不图,举
国造怨。孟孙恶臧,孟死臧恤;药石去矣,吾亡无日。智能知之,犹卒以危;
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敌存而惧,敌去而舞,废备自盈,祗益为愈。敌存灭
祸,敌去召过。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惩病克寿,矜壮死暴。纵欲不戒,匪
愚伊耄。我作戒诗,思者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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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鏖,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
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
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
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
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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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
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宗器,椸无完衣,饮食
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
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
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
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臰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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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铭
惟蜀都重险多货,混同戎蛮,人尨俗剽,嗜为寇乱。皇帝元年八月,帅丧众暴,群
疑不制,妖孽扇行。怙恃富强,滔天阻兵,攻陷他部,北包剑门,凭负丘陵,以张骜猛,
坚利锋镝,以拒大顺,谓雷霆之诛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礼部尚书严公,以国害为私仇,以天讨为己任。推仁仗信,不待司死,而
人致其命;主义抗愤,不待喋血,而士一其心。悉师出次,祗俟明诏。凡诸侯之师,必出
于是。储崻飨赉,取其丰稂。乃遣前军严秦,奉扬王诛,诞告南土。十一月,右师逾利州,
蹈寇地,乘山斩虏,以遏奔冲。左师出于剑门,大攘顽嚣,谕引劫胁,蚁溃鼠骇,险无以
固,收夺利地,以须王师。封刳肾肠,振拔根柢,俾无以肆毒,用集我勋力。鼖鼓一振,
元戎启行,取其渠魁,以为大戮。由公忠勇愤悱,授任坚明,谋猷弘长,用能启辟险阨,
夷为大涂,衰沮害气,对乎天意。
帝用休嘉,议功居首,增秩师长,进为大藩,宅是南服。将校群吏。愿刊山石,昭
著公之功,垂号无穷。铭曰:
井络坤垠,时惟外区。界山为门,环于蜀都。丛险积货,混并羌、髳,
狂猾窥隙,狺狺啸呼。凭据势胜,厚其凶徒。皇帝之仁,宥而不诛。暴非德
驯,害及巴渝。乃出王旅,乃咨列岳。牧臣司梁,当其要束。器备攸积,糗
粮是蓄。人无增赋,师以饶足。喋血誓士,玄机在握。分命貔貅,陈为犄角。
右逾岷山,左直剑门。攻出九地,上披重云。攀天蹈空,夷视阻艰。破裂层
垒,殄歼群顽。内获固圉,外临平原。天兵徐驱,卒乘啴啴。大憝囚戮,戎
夏咸欢。帝图厥功,惟梁是先。开国进位,南服于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
铭功鉴乱,永代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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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宜
兴王之臣,多起污贱,人曰“幸也”;亡王之臣,多死寇盗,人曰“祸
也”。余咸宜之。
当两汉氏之始,屠贩徒隶出以为公侯卿相,无他焉,彼固公侯卿相器也。
遭时之非是以诎,独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为幸也。汉、晋之末,公侯
卿相劫戳困饿伏墙壁间以死,无他焉,彼固劫戮困饿器也。遭时之非是以出,
独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为祸也。
彼困于昏乱,伏志气、屈身体,以下奴虏,平难泽物之德不施于人;一
得适其傃,其进晚尔,而人犹幸之。彼伸于昏乱,抗志气,肆身体,以傲豪
杰,残民兴乱之技行于天下;一得适其傃,其死后耳,而人犹祸之。悲夫!
余是以咸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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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贾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宜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
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五万而后可。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
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道,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
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黑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
然若挥虚焉。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
贾者云”余乃石僮遬汤以濯之。则遬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
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
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
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
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
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内,
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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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
自吾居夷,不与中州人通书。有南来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
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而吾久不克见。杨子诲之来,始持其书,索而读
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
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
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诗》曰:“善
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
故学者终日讨说笑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
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絃。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大羹玄
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楂梨、桔柚,苦鹹酸
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
曾皙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奇味以足于口。独文异呼?韩子之为也,亦将弛
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而不若是,
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
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
其有益于世欤!是其言也,固与异世者语,而贪常嗜琐者,犹呫呫然动其喙。
彼亦甚劳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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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评事文集后序
赞曰: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杨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
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功时德,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
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
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尊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
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
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
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
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
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
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隙,穷著述而不克备。其余各探一隅,相
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若杨君者,少以篇什著声
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盈满于江湖,达于京师。晚节遍悟文
体,尤邃叙述。学富识远,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风,与时增加。既获是,
不数年而夭。其季年所作尤善,其为《鄂州新城颂》、《诸葛武侯传论》、
饯送梓潼陈众甫、汝南周愿、河东裴泰、武都符义府、泰山羊士谔、陇西李
炼凡六《序》,《庐山禅居记》、《辞李常侍启》、《远游赋》、《七夕赋》,
皆人文之选已。用是陪陈君之后,其可谓具体者欤?
呜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废,废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穷其
工、竟其才,遗文未克流于世,休声未克充于时。凡我从事于文者,所宜追
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获省谒,故得奉公元兄命,论次篇简。遂
述其制作之所诣,以系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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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邠宁独孤书记赴辟命序
仆间岁骤游邠疆,今戎帅杨大夫时为候奄,尽护群校。用答法箠令,不
吐强御,下莫有逗挠凌暴而犯令者。沉断壮勇,专志武力,出麾下,取主公
之节钺而代之位,鹖冠者仰而荣之。今又能旁贵文雅,以符召文士之秀者河
南独孤宓,署为记室,俾职文翰,翕然致得士之称于谈者之口。盖朝廷以勇
爵论将帅,岂滥也哉?独孤生与仲兄寔连举进士,并时管记于汉中、新平二
连帅府,俱以笔砚承荷旧德,位未达而荣如贵仕,其难乎哉!
噫!自犬戎陷河右,副西鄙,积兵备虞,县道告劳,内匮中府太仓之蓄,
仅而获餍,投石而贾勇者,思所以奋力。论者以为天子旦复河壖故疆,拓达
西戎,而罢诸侯之兵。则曳裾戎幕之下,专弄文墨,为壮夫捧腹,甚未可也!
吾子历览古今之变,而通其得失,是将植密画于借箸之宴,发群谋于章奏之
笔,上为明天子论列熟计,而导扬威命。然后谈笑罅俎,赋从军之乐。移书
飞文,谕告西土劫胁之伍,俾其箪食壶浆,犒迎王师,在吾子而已!往慎辞
令,使谕蜀之书,燕然之文,炳列于汉史,真可慕也。不然,是琐琐者,恶
足置齿牙间而荣吾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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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宁国范明府诗序
近制,凡得仕于王者,岁登名于吏部,吏部则必参其等列,分而合之,
率三十人以为曹,谓之甲。名书为三,其一藏之有司,其二藏之中书洎门下。
每大选置大考绩,必关决会验而视其成。有不合者,下有司,罢去甚众。由
是吏得为奸以立威,贼知以弄权,诡窃窜易,而莫示其实。必求端悫而习于
事、辩达而勤其务者,命之官而掌之。居三年,则又益其官而后去其职。
有范氏传真者,始来京师,近臣多言其美。宰相闻之,用以为是职。在
门下,甚获休问。初命京兆武功尉。既有成绩,复于有司,为宣州宁国令。
人咸曰:由邦畿而调者,命东西部尉以为美仕。范生曰:“不然。夫仕之为
美,利乎人之谓也。与其给于供备,孰若安于化导。故求发吾所学者,施于
物而已矣。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今吾将致其慈
爱礼节,而去其欺伪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禄,庶可平吾心而不愧于色。
苟获是焉,足矣。”季弟为殿中侍御史,以是言也告于其僚,咸悦而尚之。
故为诗以重其去,而使余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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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
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
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
于是有切磋琢磨、镞砺栝羽之道,圣人以为重。豆卢生,内之有者也,余是
以好之,而欲其遂焉。而恒以幼孤羸馁为惧,恤恤焉游诸侯求给乎是,是固
所以有乎内者也。然而不克专志于学,饰乎外者未大,吾愿子以《诗》《礼》
为冠屦,以《春秋》为襟带,以图史为佩服,琅乎璆璜衡牙之响发焉,煌乎
山龙华虫之采列焉,则揖让周旋乎宗庙朝廷斯可也。惜乎余无禄食于世,不
能称其欲,成其志,而姑欲其速反也,故诗而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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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吴武陵赠李睦州诗序
润之盗锜,窃货财,聚徒党,为反谋十年。今天子即位三年,大立制度。
于是盗恐且奋,将遂其不善。视部中良守不为己用者,诬陷去之,睦州由是
得罪。天子使御史按问,馆于睦。自门及堂,皆其私卒为卫。天子之卫不得
摇手,辞卒致具。有间,盗遂作。而庭臣犹用其文,斥睦州南海上。既上道,
盗以徒百人遮于楚、越之郊,战且走,乃得完为左官吏。无几,盗就擒,斩
之于社垣之外。论者谓宜还睦州,以明其诬。既更大赦,始移永州,去长安
尚四千里,睦州未尝自言。
吴武陵,则健士也。怀不能忍,于是踊跃其诚,铿锵其声,出而为之诗,
然后慊于内。余固知睦州之道也熟,衔匿而未发且久,闻吴之先焉者,激于
心,若钟鼓之考,不知声之发也,遂系之而重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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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薛存义之任序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之浒,饮食之。
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
食于土者,出其十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
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
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何哉?势不
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
弱无怀诈暴憎,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
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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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李渭赴京师序
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又沉逾临源岭,下漓水,山荔浦,
名不在刑部而来吏者,其加少也固宜。前余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弃美
仕就丑地,无所束缚,自取瘴疠。后余斥刺柳州,至于桂,君又在焉,方屑
屑为吏。噫!何自苦如是耶?
明时宗室属子当尉畿县。今王师连征不贡,二府方汲汲求士。李君读书
为诗有干局,久游燕、魏、赵、代间,知人情,识地利,能言其故。以是入
都干丞相,益国事,不求获乎己,而己以有获。予嫉其不为是久矣。今而曰
将行,请余以言。行哉行哉!言止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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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澥序
人咸言吾宗宜硕大,有积德焉。在高宗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遭诸
武,以故衰耗。武氏败,犹不能兴。为尚书吏者,间数十岁乃一人。永贞年,
吾与族兄登并为礼部属。吾黜,而季父公绰更为刑部郎,则加稠焉。又观宗
中为文雅者,炳炳然以十数,仁义固其素也。意者其复兴乎?
自吾为僇人,居南乡,后之颖然出者,吾不见之也。其在道路幸而过余
者,独得澥。澥质厚不谄,敦朴有裕,若器焉,必隆然大而后可以有受,择
所以入之者而已矣。其文蓄积甚富,好慕甚正,若澥焉,必基之广而后可以
有蔽,择其所以出之者而已矣。勤圣人之道,辅以考悌,复向时之美,吾于
澥焉是望。汝往哉!见诸宗人,为我谢而勉焉。无若太山之麓,止而不得升
也,其唯川之不已乎!吾去子,终老于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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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
零陵城南,环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会,则泓然为池,湾然为
溪。其上多枫楠竹箭、哀鸣之禽,其下多芡芰蒲蕖、腾波之鱼,韬涵太虚,
澹滟里闾,诚游观之佳丽者已。
崔公既来,其政宽以肆,其风和以廉,既乐其人,又乐其身。于暮之春,
征贤合姻,登舟于兹水之津。连山倒垂,万象在下,浮空泛景,荡若无外。
横碧落以中贯,陵太虚而径度。羽觞飞翔,匏竹激越,熙然而歌,婆然而舞,
持颐而笑,瞪目而倨,不知日之将暮,则于向之物者可谓无负矣。
昔之人知乐之不可常,会之不可必也,当欢而悲者有之。况公之理行,
宜去受厚锡,而席之贤者,率皆左官蒙泽,方将脱鳞介,生羽翮,夫岂趑趄
湘中为客耶?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而悼兹会不可再也,
故为文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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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
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
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
而名莫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
“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
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
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
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
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
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
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
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
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
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
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
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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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
余既谪永州,以法华浮图之西临陂池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
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间岁,元克
己由柱下史亦谪焉而来。无几何,以文从余者多萃焉。是夜,会兹亭者凡八
人。既醉,克己欲志是会以贻于后,咸命为诗,而授余序。
昔赵孟至于郑,赋七子以观郑志,克己其慕赵者欤?卜子夏为《诗序》,
使后世知风雅之道,余其慕卜者欤?诚使斯文也而传于世,庶乎其近于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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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饮
买小丘,一日锄理,二日洗涤,遂置酒溪石上。向之为记所谓牛马之饮
者,离坐其背。实觞而流之,接取以饮。乃置监史而令曰:当饮者举筹之十
寸者三,逆而投之,能不洄于洑,不止于坻,不沉于底者,过不饮。而洄而
止而沉者,饮如筹之数。既或投之,则旋眩滑汩,若舞若跃,速者迟者,去
者住者,众皆据石注视,欢抃以助其势。突然而逝,乃得无事。于是或一饮,
或再饮。客有娄生图南者,其投之也,一洄一止一沉,独三饮,众乃大笑欢
甚。余病痞,不能食酒,至是醉焉。遂损益其令,以穷日夜而不知归。
吾闻昔之饮酒者,有揖让酬酢百拜以为礼者,有叫号屡舞如沸如羹以为
极者,有裸裎袒裼以为达者,有资丝竹金石之乐以为和者,有以促数纠逖而
为密者,今则举异是焉。故舍百拜而礼,无叫号而极,不袒裼而达,非金石
而和,去纠逖而密。简而同,肆而恭,衎衎而从容,于以合山水之乐,成君
子之心,宜也。作《序饮》以贻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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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棋
房生直温,与予二弟游,皆好学。予病其确也,思所以休息之者。得木
局,隆其中而规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贵者半,贱者半。贵曰上,
贱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敌一,用朱、墨以别焉。房于是取二毫
如其第书之。既而抵戏者二人,则视其贱者而贱之,贵者而贵之。其使之击
触也,必先贱者,不得已而使贵者。则皆慓焉捪焉,亦鲜克以中。其获也,
得朱焉,则若有余;得墨者,则若不足。
余谛睨之,以思其始,则皆类也,房子一书之而轻重若是。适近其手而
先焉,非能择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贵焉而
贵,贱焉而贱,其易彼而敬此,遂以远焉。然而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
房之贵贱兹棋者欤?无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择其善否者欤?其敬而易者,
亦从而动心矣,有敢议其善否者欤?其得于贵者,有不气扬而志荡者欤?其
得于贱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欤?其所谓贵者,有敢轻而使之者欤?所谓贱
者,有敢避其使之击触者欤?彼朱而墨者,相去千万不啻,有敢以二敌其一
者欤?余墨者徒也,观其始与末,有似棋者,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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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
仆未寇,求进士,闻娄君名甚熟。其所为歌诗,传詠都中。通数经及群
书。当时为文章,若崔比部、于卫尉,相与称其文。众皆曰纳言曾孙也,而
又有是,咸推让为先登。后十余年,仆自尚书郎谪来零陵,觏娄君,犹为白
衣,居于室宇,出无僮御。仆深异而讯之,乃曰:“今夫取科者,交贵势,
倚亲戚,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吾无有也。不则餍饮食,驰坚
良,以观于朋徒,相贸为资,相易为名,有不诺者,以气排之,吾无有也。
不则多筋力,善造请,朝夕屈折于恒人之前,走高门,邀大车,矫笑而伪言,
卑陬而姁媮,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吾无有也。自度卒不能堪其劳,故舍之
而游,逾湖、江,出豫章,至南海,复由桂而下也。少好道士言,饵药为寿,
未尽其术,故往且求之。”仆闻而愈疑。往时观得进士者,不必若娄君之言,
又少能类娄君之文学,又无纳言之大德以为之祖,无比部、卫尉以为之知,
而升名者百数十人。今娄君非不足也,顾不乐而遁耳。因为余留三年。他日
又曰:“吾所以求于心者未克,今其行也。”余既异其遁于名,而又德其久
留于我也,故为之言。
夫君子之出,以行道也;其处,以独善其身也。今天下理平,主上亟下
求士之诏,娄君智可以任职用事,文可以宣风歌德,行于世,必有合其道而
进荐之者。遽而为处士,吾以为非时。将日老而就休耶?则甚少且锐;羸而
自养耶?则甚硕且武。问其所以处,咸无名焉。若苟焉以图寿为道,又非吾
之所谓道也。夫形躯之寓于土,非吾能私之。幸而好求尧、舜、孔子之志,
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尧、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若是而寿可也。求之而
得,行之而慊,虽夭其谁悲?今将以呼嘘为食,咀嚼为神,无事为闲,不死
为生,则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龟蛇,皆老而久,其于道何如也?
仆尝学于儒,持之不得,以陷于是。以出则穷,以处则乖,其不宜言道
也审矣。以吾子见私于仆,而又重其去,故窃言而书之而密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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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徐从事北游序
读 《诗》、《礼》、《春秋》,莫能言说,其容貌充充然,而声名不闻
传于世,岂天下广大多儒而使然欤?将晦其说,讳其读,不使世得闻传其名
欤?抑处于远,仕于远,不与通都大邑豪杰的其伎而至于是欤?不然,无显
者为之倡,以振动其声欤?今之世,不能多儒可以盖生者,观生亦非晦讳其
说读者,然则余二者为之决矣。
生北游,必至通都大邑,通都大邑,必有显者,由是其果闻传于世欤?
苟闻传必得位,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
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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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
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
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又况杨、墨、申、商、
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抵捂而不合者,可胜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
史公没,其后有释氏,固学者之所怪骇舛逆其尤者也。
今有河南元生者,其人闳旷而质直,物无以挫其志;其为学恢博而贯统,
数无以踬其道。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
其所长,而黜其奇邪,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而其器足以守之,
其气足以行之。不以其道求合于世,常有意乎古之“守雌”者。
及至是邦,以余道穷多忧,而尝好斯文,留三旬有六日,陈其大方,勤
以为渝,余始得其为人。今又将去余而南,历营道,观九疑,穷南越,以临
大海,则吾未知其还也。黄鹄一去,青冥无极,安得不冯丰隆、愬蜚廉以寄
声于廖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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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贾山人南游序
传所谓学以为己者,是果有其人乎?吾长京师三十三年,游乡党,入太
学,取礼部吏部科,校集贤秘书,出入去来,凡所与言,无非学者,盖不啻
百数,然而莫知所谓学而为己者。及见逐于尚书,居永州,刺柳州,所见学
者益稀少,常以为今之世无是决也。
居数月,长乐贾景伯来,与之言,邃于经书,博取诸史群子昔之为文章
者,毕贯统,言未尝诐,行未尝怪。其居室愔然不欲出门,其见人侃侃而肃。
召之仕,怏然不喜;导之还中国,视其意,夷夏若均,莫取其是非,曰“姑
为道而已尔”。其然者,其实为己乎?非己乎?使吾取乎今之世,贾君果其
人乎?其足也则居,其匮也则行,行不苟之,居不苟容,以是之于今世,其
果逃于匮乎?
吾名逐禄贬,言见疵于世,奈贾君何?于其之也,即其舟与之酒,侑之
以歌。歌曰:“充乎己居,或踬其涂途,匮己之虚,或盈其庐。孰匮孰充?
为泰为穷,君子乌乎取?以宁其躬。”若君者之于道而已尔,世孰知其从容
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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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文郁师序
柳氏以文雅高于前代,近岁颇乏其人,百年间无为书命者。登礼部科,
数年乃一人。后学小童,以文儒自业者又益寡。今有文郁师者,读孔氏书,
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遁而之释,背笈箧,怀笔牍,挟海
溯江,独行山水间,翛翛然模状物态,搜伺隐隙,登高远望,凄怆超忽,游
其心以求胜语,若有程督之者。己则披缁艾,茹蒿芹,志终其躯。吾诚怪而
讥焉。对曰:“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拿。苟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尔。”
终不可变化。
吾思当世以文儒取名声,为显官,入朝受憎媢讪黜摧伏,不得守其土者,
十恒八九。若师者,其可讪而黜耶?用是不复讥其行,返退而自讥。于其辞
而去也,则书以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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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玄举归幽泉寺序
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故有貌而
不心,名而异行,刚狷以离偶,纡舒以纵独,其状类不一,而皆童发毁服以
游于世,其孰能知之!
今所谓玄举者,其视瞻容体,未必尽思迹佛,而持诗句以来求余,夫岂
耻制于世而有志乎物外者耶?夫道独而迹狎则怨,志远而形羁则泥。幽泉山,
山之幽也。闲其志而由其道,以遁而乐,足以去二患,舍是又何为耶?既曰
为予来,故于其去,不可以不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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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门助教厅壁记
周人置虞庠于四郊,以养国老,教胄子。《祭统》曰:天子设四学。盖
其制也。 《易传·太初篇》曰:天子旦入东学,昼入南学,夕入西学,暮入
北学。蔡邕引之,以定明堂之位焉。《大戴礼·保传篇》曰:帝入东学以贵
仁,入南学以贵信,入西学以贵德,入北学以贵爵。贾生述之,以明太子之
教焉。故曰为大教之宫,而四学具焉。参明堂之政,原大教之极,其建置之
道弘也。
后魏太和中,立学于四门,置助教二十人。隋氏始隶于国子,而降置五
人。皇朝始合于太学,又省至三人。员位弥简,其官尤难,非儒之通者不列
也。四门学之制,掌国之上士、中士、下士凡三等,侯、伯、子、男凡四等。
其子孙之为胄子者,及庶士、庶人之子为俊士者,使执其业而居其次,就师
儒之官而考正焉。助教之职,佐博士以掌鼓箧榎楚之政令,今分其人而教育
之,其有通经力学者,必于岁之杪,升于礼部,听简试焉。课生徒之进退,
必酌于中道,非博雅庄敬之流,固不得临于是,故有去而升于朝者。贺秘书
由是为博士,归散骑由是为左拾遗。旧制以拾遗为八品清官,故必以名实者
居于其位。
贞元中,王化既成,经籍少间,有司命太学之官,颇以为易。专名誉、
好文章者,咸耻为学官。至是,河东柳立始以前进士求署兹职,天水武儒术、
闽中欧阳詹又继之。是岁,为四门助教凡三人,皆文士,京师以为异。余与
立同祖于方舆公,与武公同升于礼部,与欧阳生同志于文。四门助教署未尝
纪前人名氏,余故为之记,而由夫三子者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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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驿使壁记
凡万国之会,四夷之来,天下之道途毕出于邦畿之内。奉贡输赋,修职
于王都者,入于近关,则皆重足错毂,以听有司之命;征令赐予,布政于下
国者,出于甸服,而后按行成列,以就诸侯之馆。故馆驿之制,于千里之内
尤重。
自万年至于渭南,其驿六,其蔽曰华州,其关曰潼关;自华而北界于栎
阳,其驿六,其蔽曰同州,其关曰蒲津;自灞而南至于蓝田,其驿六,其蔽
曰商州,其关曰武关;自长安至于盩厔,其驿十有一,其蔽曰洋州,其关曰
华阳;自武功而西至于好畤,其驿三,其蔽曰凤翔府,其关曰陇关;自渭而
北至于华原,其驿九,其蔽曰坊州;自咸阳而西至于奉天,其驿六,其蔽曰
邠州。由四海之内,总而合之,以至于关;自关之内,束而会之,以至于王
都。华人夷人往复而授馆者,旁午而至,传吏奉符而阅其数,县吏执牍而书
其物。告至告去之役,不绝于道;寓望迎劳之礼,无旷于日。而春秋朝陵之
邑,皆有传馆。其饮饫饩馈,咸出于丰给;缮完筑复,必归于整顿。列其田
租,布其货利,权其入而用其积,于是有出纳奇赢之数,勾会考校之政。
大历十四年,始命御史为之使,俾考其成,以质于尚书。季月之晦,必
合其簿书,以视其等列;而校其信宿,必称其制。有不当者,反之于官。尸
其事者有劳焉,则复于天子而优升之。劳大者增其官,其次者降其调之数,
又其次犹异其考绩。官有不职,则以告而罪之。故月受俸二万于太府,史五
人,承符者二人,皆有食焉。
先是假废官之印而用之,贞元十九年,南阳韩泰告于上,始铸使印而正
其名。然其嗣当斯职,未尝有记之者。追而求之,盖数岁而往则失之矣。今
余为之记,遂以韩氏为首。且曰修其职,故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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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节度飨军堂记
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
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厦、康居,环水而国以百
数,则统于押藩舶使焉。内之幅员万里,以执秩拱稽,时听教命;外之羁属
数万里,以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合二使之重,以治于广州,故宾军之事,
宜无与校大。且宾有牲牢饔饩,嘉乐好礼,以同远合疏;军有犒馈宴飨,劳
旋勤归,以群力一心。于是治也,閈闳阶序,不可与他邦类,必厚栋大梁,
夷庭高门,然后可以上充于揖让,下周于步武。
今御史大夫扶风公廉广州,且专二使,增德以来远人,申威以修戎政。
大飨宴合乐,从其丰盈。先是为堂于治城西北陬,其位,公北向,宾众南向,
奏部伎于其西,视泉池于其东。隅奥庳侧,庭庑下陋,日未及晡,则赫炎当
目,汗眩更起,而礼莫克终。故凡大宴飨、大宾旅,则寓于外垒,仪形不称。
公于是始斥其制,为堂南面,横八楹,纵十楹,向之宴位,化为东序,西又
如之。其外更衣之次,膳食之宇,列观以游目,偶亭以展声,弥望极顾,莫
究其往。泉池之旧,增浚益植,以暇以息,如在林壑。问工焉取,则师舆是
供;问役焉取,则蛮隶是征;问材焉取,则隙宇是迁。或益其阙,伐山浮海,
农贾拱手,张目视具。
乃十月甲子克成,公命飨于新堂。幢牙茸纛,金节析羽,旆旗旞,咸
饰于下。鼓以鼖晋,金以铎铙。公与监军使,肃上宾,延群僚,将校士吏,
咸次于位。卉裳罽衣,胡夷蜑蛮,睢盱就列者,千人以上。铏鼎体节,燔炮
胾炙,羽鳞狸互之物,沉泛醍盎之齐,均饫于卒士。兴王之舞,服夷之伎,
揳击吹鼓之音,飞腾幻怪之容,寰观于远迩。礼成乐遍,以叙而贺,且曰:
“是邦临护之大,五人合之,非是堂之制不可以备物,非公之德不可以容众。
旷于往初,肇自今兹,大和有人,以观远方,古之戎政,其曷用加此!”
华元,名大夫也,杀羊而御者不及;霍去病,良将军也,余肉而士有饥
色。犹克称能,以垂到今。矧兹具美,其道不废,原访于金石,以永示后祀。
遂相与来告,且乞辞。某让不获,乃刻于兹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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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州江运记
御史大夫严公,牧于梁五年。嗣天子举周、汉进律增秩之典,以亲诸侯。谓公有功
德理行,就加礼部尚书。是年四月,使中谒者来锡公命。宾僚吏属,将校卒士,黧老童孺,
填溢公门,舞跃欢呼,愿建碑纪德,垂亿万祀。公固不许,而相与怨咨,遑遑如不饮食。
于是西鄙之人,密以公刊山导江之事,愿刻岩石。曰:
维梁之西,其蔽曰某山,其守曰兴州。兴州之西为戎居,岁备亭障,实
以精卒。以道之险隘,兵困于食,守用不固。公患之曰:“吾尝为兴州,凡
其土人之故,吾能知之。自长举北至于青泥山,又西抵于成州,过栗亭川,
逾宝井堡,崖谷峻隘,十里百折,负重而上,若蹈利刃。盛秋水潦,穷冬雨
雪,深泥积水,相辅为害。颠踣腾藉,血流栈道。糗粮刍藁,填谷委山;马
牛群畜,相藉物故。餫夫毕力,守卒延颈,嗷嗷之声,其可哀也。若是者,
绵三百里而馀。自长举之西,可以导江而下,二百里而至,昔之人莫得知也。
吾受命于君而育斯人,其可已乎?”乃出军府之币,以备器用,即山僦功。
由是转巨石,仆大木,焚以炎火,沃以食醯,摧其坚刚,化为灰烬。畚锸之
下,易甚杇壤,乃辟乃垦,乃宣乃理。随山之曲直以休人力,顺地之高下以
杀湍悍。厥功既成,咸如其素。于是决去壅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抃,莫不
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既合既远,澹为安流。丞待讴歌,枕卧而至,
戍人无虞,专力待寇。
惟我公之功,畴可侔也!而无以酬德,致其大愿,又不可得命。矧公之
始来,属当恶岁,府庾甚虚,器备甚殚,饥馑昏札,死徒充路。赖公节用爱
人,克安而生,老穷有养,幼乳以遂,不问不使,咸得其志。公命鼓铸,库
有利兵;公命屯田,师有馀粮;选徒练旅,有众孔武;平刑议狱,有众不黩;
增石为防,膏我稻粱;岁无凶灾,家有积仓;传馆是饰,旅忘其归;杠梁已
成,人不履危。若是者,皆以戎帅士而为之,不出四方之力,而百役已就,
且我西鄙之职官,故不能具举。惟公和恒直方,廉毅信让,敦尚儒学,揖揖
贵位,率忠与仁,以厚其诚。其有可以安利于人者,行之坚勇,不俟终日,
其兴功济物如此其大也。
昔之为国者,惟水事为重。故有障大泽,勤其官而受封国者矣。西门遗
利,史起兴叹。白圭壑邻,孟子不与。公能夷险休劳,以惠万代,其功烈尤
章章焉不可盖也。是用假辞谒工,勒而存之,用永宪于后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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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义县复北门记
贤者之兴,而愚者之废,废而复之为是,循而习之为非。恒人犹且知之,
不足乎列也。然而复其事必由乎贤者。推是类以从于政,其事可少哉?
贤莫大于成功,愚莫大于吝且诬。桂之中岭而邑者曰全义。卫公城之,
南越以平。卢遵为全义,视其城,塞北门,凿他雉以出。问之,其门人曰:
“余百年矣。或曰:‘巫言是不利于令,故塞之。’或曰:‘以宾旅之多,
有惧竭其饩馈者,欲回其途,故塞之。’”遵曰:“是非吝且诬欤?贤者之
作,思利乎人;反是,罪也。余其复之。”
询于群吏,吏叶厥谋;上于大府,大府以俞;邑人便焉,欢舞里闾。居
者思正其家,行者乐出其途。由道废邪,用贤弃愚,推以革物,宜民之苏。
若是而不列,殆非孔子之徒也。为之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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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
大凡以观游名于代者,不过视于一方,其或傍达左右,则以为特异。至
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
者,唯是得之。
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
凡峤南之山川,达于海上,于是毕出,而古今莫能知。元和十二年,御史中
丞裴公来莅兹邦。都督二十七州诸军州事。盗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
而富且庶。当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于诸侯,公既施庆于下,乃合僚吏,
登兹以嬉。观望悠长,悼前之遗。于是厚货居氓,移于间壤,伐恶木,剃奥
草,前指后画,心舒目行。忽然若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面内,重江束
隘,联岚含辉,旋视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
来。乃经工化材,考极相方。南方燕亭,延宇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
北有崇轩,以临千里。左浮飞阁,右列闲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苞漓山,
涵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
其隙则抗月槛于回谿,出风榭于篁中。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颢
气回合,邃然万变,若与安期、羡门接于物外。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
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
既成以燕,欢极而贺。咸曰:昔之遗胜概者,必于深山穷谷,人罕能至,
而好事者后得以为己功,未有直治城,挟闤闠,车舆步骑,朝过夕视,讫千
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遂出于他邦,虽博物辩口,莫能举其上者。然
则人之心目,其果有辽绝特殊而不可至者耶?盖非桂山之灵,不足以环观;
非是洲之旷,不足以极视,非公之鉴,不能以独得。噫!造物者之设是久矣,
而尽之于今,余其可以无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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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
冬十月,作新亭于马退山之阳。因高丘之阻以面势,无樽栌节棁之华。
不斲椽,不翦茨,不列墙,以白云为藩篱,碧山为屏风,昭其俭也。
是山崪然起于莽苍之中,驰奔云矗,亘数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
诸山来朝,势若星拱,苍翠诡状,绮绾绣错。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然以壤接荒服,俗参夷徼,周王之马迹不至,谢公之屐齿不及,■径萧条,
登探者以为叹。
岁在辛卯,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试于是邦。夫其德及故信孚,信孚故人
和,人和故政多暇。由是尝徘徊此山,以寄胜概。乃塈乃涂,作我攸宇,于
是不崇朝而木工告成。每风止雨收,烟霞澄鲜,辄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
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挥丝桐,目送还云,西山爽气,在我襟袖,
八极万类,揽不盈掌。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
矣。是亭也,僻介闽岭,佳境罕到,不书所作,使盛迹郁堙,是贻林涧之愧。
故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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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凌绝险阻,疲极
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
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
焉,优于土途。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
植,号为岁墟。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
行其途,积之丘如,蠲之冽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
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
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惟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
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
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外。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
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
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
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
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以为二千石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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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来莅永州。闲日,登城北墉,临于荒野藂翳之隙,
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欹侧以入。
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抉其
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于是刳辟朽壤,
翦焚榛秽,决浍沟,导伏流,散为疏林,洄为清池。寥廓泓渟,若造物者始
判清浊,效奇于兹地,非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
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绝,沉于渊源,莫究其极。自下而望,则合乎攒
峦,与山无穷。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蓻是野,眉厖齿鲵,
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
“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
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
咸恨公之嘉绩未治于人。敢颂休声,祝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
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
祐之自天。野夫献辞,公寿万年。”
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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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三亭记
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
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
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为县
者积数十人,莫知发视。河东薛存义,以吏能闻荆、楚间,潭部举之,假湘
源令。会零陵政厖赋扰,民讼于牧,推能济弊,来莅兹邑。遁逃复还,愁痛
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税,相与欢归道
途,迎贺里闾。门不施胥吏之席,耳不闻鼛鼓之召。鸡豚糗醑,得及宗族。
州牧尚焉,旁邑做焉。然而未尝以剧自挠,山水鸟鱼之乐,澹然自若也。乃
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
卉,垂水藂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面遂。鱼乐广闲,鸟
慕静深,别孕巢穴,沉浮啸萃,不畜而富。伐木坠江,流于邑门。陶土以埴,
亦在署侧。人无劳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颠,下者
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旅以馆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
是邑,由薛为首。
在昔裨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
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
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
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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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郡复乳穴记
石钟乳,饵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产焉,于连于韶者,独名于世。连
之人告尽焉者五载矣,以贡,则买诸他部。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来以
乳复告。邦人悦是祥也,杂然谣曰:“甿之熙熙,崔公之来。公化所彻,土
石蒙烈。以为不信,起视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恶知所谓祥耶?向吾以
刺史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货也,吾是以病而给焉。今吾刺史令明而志洁,
先赖而后力,欺诬屏息,信顺休洽,吾以是诚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穷林,
冰雪之所储,豺虎之所庐。由而入者,触昏雾,扞龙蛇。束火以知其物,縻
绳以志其返。其勤若是,出而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尽告?今而乃诚,
吾告故也。何祥之为!”
士闻之曰:“谣者之祥也,乃其所谓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谓
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诚乎物而信乎道,人乐用命,熙熙然
以效其力,斯其为政也,而独非祥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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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州毁鼻亭神记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传且千岁。
元和元年,河东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秽革邪,敷和于下。州之
罢人,去乱即治,变呻为滛,若痿而起,若矇而瞭,腾踊相视,欢爱克顺。
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骇曰:“象之道,以为子则傲,
以为弟则贼,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实理。以恶德而专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
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公又惧楚俗之尚鬼而难谕也,
乃遍告于人曰:“吾闻‘鬼神不歆非类’,又曰‘淫祀无福’。凡天子命刺
史于下,非以专士疆、督货贿而已也。盖将教孝悌,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
友,祗肃信让,以顺于道。吾之斥是祠,以明教也。苟离于正,虽千载之违,
吾得而更之,沉今兹乎?苟有不善,虽异代之鬼,吾得而攘之,沉斯人乎?”
州民既谕,相与歌曰:“我有耇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
之器,公实智之。鳏孤孔艰,公实遂之。孰尊恶德?远矣自古。孰羡淫昏?
俾我斯瞽。千岁之冥,公辟其户。我子洎孙,延世有慕。”
宗元时谪永州,迩公之邦。闻其歌诗,以为古道罕用,赖公而存,斥一
祠而二教兴焉。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不唯禁淫祀、黜非类而已。
愿为记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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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高一尺五
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锸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
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
《史记·天官书》及《汉志》有地长之占,而亡其说。甘茂盟息壤,盖
其地有是类也。昔之异书,有记洪水滔天,鮌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
祝融杀鮌于羽郊,其言不经见。今是土地,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
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
余恐学者之至于斯,征是言,而唯异书之信,故记于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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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
郁,廖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
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
树藂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余得而合焉,以属于堂
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楠
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俛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
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
以邃为病。
噫!龙兴,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
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而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
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窅窅,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
下。大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余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
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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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法华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觉照,照居寺西庑下。庑之外有大竹数
万,又其外山形下绝。然而薪蒸筿■蒙杂拥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将有见焉。
照谓余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众山之会,果去是,其见
远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
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而增广之者,
夫其地之奇,必以遗乎后,不可旷也。余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
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二焉。
或异照之居于斯,而不早为是也。余谓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观
于空色之实,而游乎物之终始。其照也逾寂,其觉也逾有。然则向之碍之者
为果碍耶?今之辟之者为果辟耶?彼所谓觉而照者,吾讵知其不由是道也?
岂若吾族之挈挈于通塞有无之方以自狭耶?或曰:然则宜书之。乃书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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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龙兴寺西轩记
永贞年,余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
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余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然余所庇之
屋甚隐蔽,其户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于是州为高。西序之西,属当大
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众。于是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以临群
木之杪,无不瞩焉。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
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
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
异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
遂书为二:其一志诸户外,其一以贻巽上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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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
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
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
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
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
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
世亦曰 ‘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
足釜锜钱镈刀鈇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
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
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
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
不得釜锜、钱镈、刀鈇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
书以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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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
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
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
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
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
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
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齶。其下大石
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
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
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
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
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
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
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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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
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
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
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
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
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
里,攒蹙累职,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
特立,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
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
至无所见,见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
于是乎始。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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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鉧潭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
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
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
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潈然,
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
兹潭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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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
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
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
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
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
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
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
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
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
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
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
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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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
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
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
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
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
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璆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
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
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
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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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
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
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
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
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麻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
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
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
美于是始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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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倚石
渠三之 (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
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
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
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
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
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
道狭不可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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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
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
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
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
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
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
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
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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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东亭记
出州南谯门,左行二十六步,有弃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际垂杨传置,
东曰东馆。其内草木猬奥,有崖谷,倾亚缺圮。豕得以为囿,蛇得以为薮,
人莫能居。
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树以竹箭松柽桂桧柏杉。易为堂亭,峭为杠梁。上
下徊翔,前出两翼。凭空拒江,江化为湖。众山横环,跂阔瀴湾。当邑居之
剧,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乃取馆之北宇,右辟之以为夕室;取传置之东
宇,左辟之以为朝室;又北辟之以为阴室;作屋于北牖下以为阳室;作斯亭
于中以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阴室以违
温风焉,阳室以违凄风焉。若无寒暑也,则朝夕复其号。
既成,作石于中室,书以告后之人,庶勿坏。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
宗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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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古之州治,在浔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
汇。
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曰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
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其下多秀石,可砚。
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
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
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
不倚。此沉浔水濑下。
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
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
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
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
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
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柽,
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其鸟,多秭归。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尤多秭归。西有
穴,类仙弈。入其穴,东出,其西北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
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多石鲫,多鯈。
雷山,两崖皆东酉,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云气,作雷雨,变
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脩形、糈■、阴酒,虔则应。在立鱼南,其间多
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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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许京兆孟容书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跃恍惚,疑若梦寐,
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
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
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
非独瘴疠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没,复起为人。
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
自料,懃懃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
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凡事壅隔,
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
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
,以此大罪之外,沍诃万端,旁午抅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
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文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
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
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
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
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
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
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
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隅中少士人女子,无与
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
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惸惸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
锋刃。此诚文人所共悯惜也。先墓所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
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
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
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
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
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
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
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
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酸节适,洗沐盥漱,
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
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
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
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
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议南音,
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
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
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
皆瓌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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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
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
往时读书,自以不至抵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
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
堪当世用矣!伏惟兴衷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存通家宗祀为念,
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旧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
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
无复恨矣! 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
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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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萧翰林俛书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
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
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
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
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
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
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
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
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
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
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
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
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
体,则肌革瘆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
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
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
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
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 《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
乃穷”也,往复益喜,曰: “嗟乎!余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
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
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
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之,足
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
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倘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
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腐败,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
一释废痼,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
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
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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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顾十郎书
四月五日,门生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致书十郎执事,凡
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缨冠束袵而趋以进者,咸曰我知恩。知
恩则恶乎辨?然而辨之亦非难也。大抵当隆赫柄用,而蜂附蚁合,喣喣趄趄,
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已。若是者,一旦势异,则电灭飚逝,不为门
下用矣。其或少知耻惧,恐世人之非己也,则矫于中以貌于外,其实亦莫能
至焉。然则当其时而确固自守,蓄力秉志,不为向者之态,则于势之异也固
有望焉。
大凡以文出门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执事试追状其态,
则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间招众口飞语,然诪张者,岂他人耶?夫固出
自门下。赖中山刘禹锡等,遑遑惕忧,无日不在信臣之门,以务白大德。顺
宗时,显赠荣湓,扬于天官,敷于天下,以为亲戚门生光宠。不意璅璅者,
复以病执事,此诚私心痛之,堙郁洶湧,不知所发,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
奇节宏议,以立于当世,卒就废逐,居穷阨,又不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
以致无穷之名。进退无以异于众人,不克显明门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
愤悱,思有以效于前者,则既乖谬于时,离散摈抑,而无所施用。长为孤囚,
不能自明。恐执事终以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将以有为也;犹流于向时求进
者之言,而下情无以通,盛德无以酬,用为大恨,固尝不欲言之。今惧老死
瘴土,而他人无以辨其志,故为执事一出之。古之人耻躬之不逮,倘或万万
有一可冀,复得处人间,则斯言几乎践矣。困言感激,浪然出涕,书不能既。
宗元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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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韩愈论史官书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
才书》,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
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
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
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
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
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
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
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
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
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
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
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
可以是为戒。其余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
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
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
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
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
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
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
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
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
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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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刘禹锡天论书
宗元白: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言。
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明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
可得。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论,乃《天说》传疏耳,无异道
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不识何以为异也。
子之所以为异者,岂不以赞天之能生植也欤?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
赞而显。且子以天之生植也,为天耶?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为为人,
则吾愈不识也。若果以为自生而植,则彼自生而植耳,何以异夫果蓏之自为
果蓏,痈痔之自为痈痔,草木之自为草木耶?是非为虫谋明矣,犹天之不谋
乎人也。彼不我谋,而我何为务胜之耶?子所谓交胜者,若天恒为恶,人恒
为善,人胜天则善者行。是又过德乎人,过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
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与人为四而言之者也。余则曰:生植与灾荒,
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而凶丰理乱出
焉,究之矣。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胜焉,一曰人胜焉,何哉?莽苍之
先者,力胜也;邑郛之先者,智胜也。虞、芮,力穷也,匡、宋,智穷也。
是非存亡,皆未见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
谬矣。若操舟之言人与天者,愚民恒说耳。幽、厉之云为上帝者,无所归怨
之辞尔,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无羡言侈论,以益其枝叶,姑务本之为
得,不亦裕乎?独所谓无形为无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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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吕道州温论 《非国语》书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
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覈,
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
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门户阶室。渐染砥砺,几乎道真。然而常
欲立言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僇于世,身编夷人,名列囚籍。
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龙,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
文也,咸嗜悦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
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当后世之讪怒,辄乃黜其不臧,救世之谬。凡为
六十七篇,命之曰 《非国语》。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难明而习俗
之不可变也。如其知我者果谁欤?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后之来者,
则吾未之见,其可忽耶?故思欲尽其瑕颣,以别白中正。度成吾书者,非化
光而谁?辄令往一通,惟少留视役虑以卒相之也。
往时致用作 《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
曰: ‘善则善矣,然昔人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
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今
余为是书,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犹出乎是,况不及
是者滋众,则余之望乎世也愈狭矣!卒如之何?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
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于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
厉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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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吴武陵论 《非国语》书
濮阳吴君足下: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弈之雄
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
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然则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宣
垂于后。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拘囚以来,无所发明,蒙覆
幽独。会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一观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
仰视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轶如此之才,每以师道命仆,仆滋不敢。每为
一书,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处也。
若《非国语》之说,仆病之久,尝难言于世俗。今因其闲也而书之,恒
恐后世之知言者,用是诟病,狐疑犹豫,伏而不出,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
以为当,仆然后敢自是也。吕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
乎?
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以以阔诞,以炳然
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仆
故为之标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
仆无闻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涂若蚓蛭然,虽鸣其音声,谁为听之?
独赖世之知言者为准,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汉时列
官以立学,故为天下笑耶?是足下之爱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来言以污
箧牍,此在明圣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托焉?不悉。宗元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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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吕恭论墓口石书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书,甚善;诸所称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庐父墓
者所得石书,模其文示余,云若将闻于上,余故恐而疑焉。
仆早好观古书,家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
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亦望而识其时也。又文章
之形状,古今特异。弟之精敏通达,夫岂不究于此!今观石文,署其年曰“永
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犹不能近古。为其“永”字等,
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辞尤鄙近,若今所谓律诗者,晋时盖未尝为
此声,大谬妄矣!又言植松乌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经,难信。或者
得无奸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树之”,而君子以为议。况庐而居者,
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过则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异,教人者
欲其诚,是故恶夫饰且伪也。过制而不除丧,宜庐于庭;而矫于墓者,大中
之罪人也。况又出怪物,诡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为利乎?夫伪孝以奸利,
诚仁者不忍擿过,恐伤于教也。然使伪可为而利可冒,则教益坏。若然者,
勿与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赞焉,固无阙遗矣。作东郛,改市鄽,去比竹茨
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备,孽火不得作,化堕窳之俗,绝
偷浮之源,而条桑、浴种、深耕、易耨之力用,宽徭、啬货、均赋之政起,
其道美矣!于 斯也,虑善善之过而莫之省,诚悫之道少损,故敢私言之。
夫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为病;然而万一离娄子眇然睨之,不若
无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无出所置书,幸甚。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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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
钻砺之不工,颇颣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苟或得其高朗,探其
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
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刓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
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箓,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
其余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
皆纵臾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
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
知也。而又荣古陋今者,比肩迭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
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
甚闻著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而为
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
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己甚。
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
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
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必有所择,顾鉴视其
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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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贡士沈起书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无恙。苍头至,得所来问,志气盈牍,博我以风
赋比兴之旨。仆之朴专鲁,而当惠施、钟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览所著文,
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宝甚厚。仆之狭陋■鄙,而膺东阿、昭明之任,
又自惧也。乌可取识者欢笑,以为知己羞?进越高视,仆所不敢。然特枉将
命,猬承厚贶,岂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谨以所示,布露于闻人,罗列乎
坐隅,使识者动目,闻者倾耳,几于万一,用以为极也。
嗟乎!仆尝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
间岁,兴化里肖氏之庐,覩足下《詠怀》五篇,仆乃拊掌惬心,吟玩为娱。
告之能者,诚亦响应。今乃有五十篇之赠,其数相什,其功相百。览者叹息,
谓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赐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荣盛时。若夫古今
相变之道,质文相生之本,高下丰约之所自,长短大小之所出,子之言云又
何讯焉?
来使告遽,不获申尽,辄奉草具,以备还答。不悉。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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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
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
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宁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
骇左右,而脂膏滫■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
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
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
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
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无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
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
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
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
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
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
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
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
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
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
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慄,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
于兹吾有望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
灾,君之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
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
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
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
不悉。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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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
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
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
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
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
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
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
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
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
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
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
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
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吝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
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
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
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
笏却立,曰:“何预我邪?”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
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
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
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
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
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
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
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
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
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
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
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
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
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
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 《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
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
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
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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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
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
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
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译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
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
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
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
于道也外,而望于余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
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针攻
慰,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
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中子之内藏,恬而不悟,可怜
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
笃,甚矣,子癖于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土炭、嗜酸碱者,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
忍其戚,因探而与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爱吾子,然亦重
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碱,吾不敢爱,但远言其证不可也,
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及物之
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啖嗜者。
不具。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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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
又在族父处,早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
则若亟见矣。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
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
伏膺而俯矣。愈重,则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
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宗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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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钱
景王将铸大钱。单穆公曰:“不可。可先而不备,谓之怠;可后而先之,
谓之召灾。”
非曰:古今之言泉币者多矣。是不可一贯,以其时之升降轻重也。币轻
则物价腾踊;物价腾踊,则农无所售,皆害也。就而言之,孰为利?曰:币
重则利。曰:奈害农何?曰:赋不以钱,而制其布帛之数,则农不害。以钱,
则多出布帛而贾,则害矣。今夫病大钱者,吾不知周之时何如哉?其曰:“召
灾”,则未之闻也。左氏又于《内传》曰:“王其心疾死乎!”其为书皆类
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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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官
胥、籍、狐、箕、栾、郄、桓、先、羊舌、董、韩实掌近官,诸姬之良
掌其中官,异姓之能掌其远官。
非曰:官之命,宜以材耶,抑以姓乎?文公将行霸,而不知变是弊俗以
登天下之士,而举族以命乎远近,则陋矣。若将军大夫必出旧族,或无可焉,
犹用之耶?必不出乎异族,或有可焉,犹弃之耶?则晋国之政可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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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敖
范献子聘于鲁,问具山敖山,鲁人以其乡对。曰:“不为具敖乎?”曰:
“先君献武之讳也。”献子归曰:“人不可以不学,吾适鲁而名其二讳为笑
矣,唯不学也!”
非曰:诸侯之讳,国有数十焉,尚不行于其国,他国之大夫名之,无惭
焉可也。鲁有大夫公孙敖,鲁之君臣莫罪而更也,又何鄙野之不云具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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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 征
谏太宗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
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
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
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
盖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
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
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复舟,所宜深慎。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
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
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
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此
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
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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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宾王
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
泪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
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
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
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
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
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
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
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
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
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言
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
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
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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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
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
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
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
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
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
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
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
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
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
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
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
谁悲失路之人;沟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
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
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
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
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爱宗
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
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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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与韩荆州书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
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
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
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
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徧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
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
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
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
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
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
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
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
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
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
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
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
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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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
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
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亭长告予曰:“此古战场
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
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
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
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
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
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
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
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复没。尸踣巨港之岸,血
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絃绝,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渐渐。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
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
力庯。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
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茶毒生
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
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
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
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
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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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结
右溪记
道州城西百馀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
攲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
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
而置州已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
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
彰示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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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
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
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
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
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
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
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
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
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
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
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
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
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
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
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
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使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
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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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樵
书褒城驿壁
褒城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视其沼,则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
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曾牧梁州,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龙节虎旗,
驰驿弃轺,以去以来,毂交蹄劘,由是崇侈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
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
有顾惜心耶?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渔钓,则必枯泉汩泥尽
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凡所以污败室庐,糜毁器用。官小者,
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
某曹八九辈,虽以供馈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中,天下
富蕃,号为理平,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今者天下无金革之声,
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
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
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于更易。且刺史县令,
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
去其甚者,在刺史则曰: ‘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
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呜呼!
州县真驿耶?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
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
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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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
英雄之言
物之所以有韬晦者,防乎盗也。故人亦然。夫盗亦人也,冠屦焉,衣服
焉。其所以异者,退逊之心、正廉之节,不常其性耳。视玉帛而取之者,则
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
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
取而代”。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
谋耳。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为人所窥者,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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